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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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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九十八章 酒杯換碗

  陳平安坐起身,轉頭望去,魏檗從披雲山趕來此地,一身雪白長袍,耳邊墜有一枚金色耳環。

  難怪寶瓶洲五岳,就數披雲山女官數量最多。

  陳平安笑問道:「鄭大風如今酒量這麼差了嗎,魏山君竟然還沒喝飽?要來找我喝第二頓?」

  鄭大風估計是喝高了,都沒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邊直接找了地方睡覺。

  魏檗揉了揉眉心,混著喝酒,就是容易上頭,「有兩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會大半夜跑來打攪山主的清修。」

  陳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間還有公事?」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說道:「禺州將軍曹戊,有事找你商議,按照大驪軍律,他可以憑藉秘制兵符直接與我溝通,現在他就在山君府禮制司做客,估計喝過茶,就會來落魄山找你。」

  陳平安奇怪道:「禺州距離我們處州又不遠,按例一州將軍是可以配備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擾山君府,再說曹戊真有緊急軍務,你們北岳的儲君之山就在將軍府駐地附近,可以讓這位儲君山神直接送到落魄山的山門口,怎的,故意兜了個大圈子,這位曹將軍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頭來壓我?」

  魏檗笑道:「我今夜反正只是幫忙捎話,曹戊擔心你找理由婉拒,說他剛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見過新官上任的林正誠了。」

  曹戊的真實身份,北岳山君府這邊是有記錄的,曹戊本名許茂,正是石毫國早年那位橫槊賦詩郎,當年大驪鐵騎南下,即將大舉進攻舊朱熒王朝,石毫國作為後者的主要藩屬之一,表現得立場極為堅定,為了拖延大驪鐵騎的腳步,兩國交戰,戰況慘烈,曹戊由於護主不利,導致皇子韓靖信暴斃,不得不轉去投靠大驪巡狩使蘇高山,最早謀了個斥候標長的身份,這些年憑藉戰功,一步步成為大驪禺州將軍,早年又迎娶了一位上柱國袁氏嫡女,在邊軍和官場,曹戊口碑都不錯。

  陳平安微微皺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禮制司,主動見一見這位大駕光臨的禺州將軍。」

  魏檗笑道:「這麼給面子?」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如今整個大驪朝廷才幾個一州將軍,半個父母官!」

  曹戊沒有去往蠻荒天下,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坐冷板凳,在大驪官場的高升之路已經走到頭了,再就是曹戊已經簡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視為未來主掌兵部的人選之一,逐漸脫離大驪邊軍體系,讓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積攢資歷、人脈,將來有機會成為上柱國袁氏推到朝廷中樞位置的那個人。

  隨後陳平安跟著魏檗來到披雲山,在一座雅靜別院內,見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將軍,一旁坐著位焚香煮茶的女官。

  陳平安抱拳笑道:「曹將軍,昔年風雪一別,我們得有小二十年沒見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還禮,爽朗笑道:「禺州將軍曹戊,石毫國舊人許茂,見過陳山主,多年不見,陳山主」

  魏檗作為東道主,笑著讓那位負責煮茶待客的禮制司主官不必忙了,由他親自招呼兩位貴客,大驪舊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與第一次見到真人的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披雲、落魄兩山距離如此之近,山君又與陳隱官是一洲公認的關係莫逆,但是不知為何,陳隱官卻極少做客披雲山,她那禮制司內諸多官吏,對此都是深感遺憾,她甚至數次與山君「請命」,務必邀請年輕隱官來禮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陳平安落座後,從魏檗手中接過茶杯,問道:「不知許兄今夜找我有何事?」

  許茂說道:「皇帝陛下即將秘密南巡,期間會駐蹕豫章郡采伐院,我作為兼領洪州軍務的禺州將軍,必須保證陛下此行的,但是如今將軍府的那撥隨軍修士,多是年輕人,經驗豐富的隨軍修士,都已經抽調去往蠻荒天下戰場,所以我擔心萬一遇到某些突發狀況,難免應對不當,所以就斗膽想請陳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陳平安答非所問,「關於此事,林院主怎麼說,有無建議。」

  許茂說道:「林院主亦是覺得他的采伐院,受限於本身職責和成員配置,比較難以照顧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將軍府多出力。」

  典型的打官腔,措辭含糊,看似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陳平安笑了笑,點頭道:「明白了,勞煩許兄回頭給我一個確切日期,我就算無法親自趕往豫章郡,也會讓山中劍修暗中護衛,關於此事,畢竟涉及朝廷機密,我又只有一塊大驪兵部頒發的末等太平無事牌,照理說,沒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無法參與此事的,所以許兄可以與山君府聯名告知刑部和那個禮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現不必要的誤會,有了朝廷那邊的確切答覆,我這邊才好早早安排人選和行程。」

  這位禺州將軍頓時如釋重負,雙手舉杯,「許茂以茶代酒,敬謝陳山主!」

  陳平安也跟著喝完一杯茶,再與許茂聊了些石毫國的近況,許茂很快就告辭離去。

  將這位禺州將軍送到門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許茂得以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將軍府密室。

  魏檗笑道:「顯而易見,曹將軍是打算拿你來做人情了。畢竟寶瓶洲如今請得動隱官大人的人,就沒幾個。不管你是否會親臨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兩位落魄山譜牒成員在那邊現身,相信皇帝陛下都會對曹將軍刮目相看。我現在比較好奇曹戊是怎麼跟林正誠聊的,要不要我幫你探探口風?免得被曹戊鑽了空子。」

  陳平安搖頭說道:「算了,我本來就猶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陳平安主動詢問,魏檗就說起了那樁所謂的私事,「鄭大風說他現在有三個選擇,留在落魄山,不當看門人,尋一處藩屬山頭,以後給人教拳,再就是去桐葉洲那邊跟崔東山廝混,第三個選擇,是他去齊渡那邊,但是想要做成這件事,就需要你我聯袂舉薦了,所以他比較為難。」

  陳平安怒道:「這傢伙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你鄭大風一個純粹武夫,跑去大瀆當什麼大瀆公侯?!

  確實,如今寶瓶洲中部大瀆,有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湧,但是還缺少一位擁有「公」字爵位的水君。

  促成此事,不管是誰來補缺,大驪朝廷當然是有舉薦權的,雖說還需要文廟那邊點頭許可,只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而已,這跟寶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頭仙府,情況大不相同,因為這條大瀆是大驪王朝一手開鑿而出,文廟在這件事上,不會與大驪宋氏指手畫腳,至於這個位高權重卻一直懸而未決的大瀆神位,說是各方勢力搶破頭都不誇張,所以鄭大風如果真打算去往齊渡「撿漏」,除了需要魏檗幫忙牽線搭橋,事實上真正能夠將此事一錘定音的,還得是拒絕擔任大驪國師的陳平安。

  魏檗斜靠房門,無奈道:「我當時也是這麼駡他的,結果他說是師父的意思,我還能怎麼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鄭大風最是尊師重道。」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魏檗瞥了眼臉色鬱鬱的陳平安,笑道:「為何這麼失態,你們修道之士長生久視,我們文武英靈成就神位,不也算是一種殊途同歸。」

  先前在樂府司那邊喝酒時,鄭大風醉眼朦朧,抹著嘴,笑著說他如果真能當上這麼個大官,披雲山再跟上,豈不是山水兩開花,好兄弟果然是共患難同富貴,都有機會擁有神號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鄭大風跟你不一樣。」

  如果說單純只是一樁好事,無非是需要消耗人情而已,陳平安當然不會有任何猶豫,即便需要落魄山跟大驪宋氏做些利益交換,為了鄭大風,都是小事,問題在於鄭大風走上這條神道,其中緣由極其複雜,而且影響深遠,都不能說他是「重蹈覆轍」還是如何,關鍵陳平安至今還不清楚鄭大風是否記起「當年事」,總而言之,在陳平安看來,這件事是可以「等等看」的,畢竟桐葉洲也會出現一條嶄新大瀆,鄭大風真要謀取一個神位,將來肯定不至於有那「人間沒個安排處」的唏噓。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跟你喝酒的時候,言談之間,他有沒有流露出某種傾向?」

  魏檗笑道:「怪我沒把話說清楚,根本沒你想的那麼糟心,我們大風兄先前在酒桌上,已經開始盤算自家水府二十司,要邀請哪些暫未補缺的女子山水神靈了,請我列個單子給他,反正絕對不能比披雲山遜色。」

  陳平安憋屈不已,忍不住駡了一句娘。

  不知是駡鄭大風心寬,還是駡魏檗「謊報軍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魏檗微笑道:「陳山主事務繁忙,難得來一趟我們披雲山,既然來都來了,今夜必須借此機會,小酌幾杯。」

  陳平安說道:「就咱倆關係,喝什麼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反觀先前鄭大風登山,是不停暗示魏山君今夜酒水,多多少少整幾個葷菜,別弄得太清湯寡水了。

  只不過魏檗假裝沒聽懂鄭大風的暗示,好在最後鄭大風喝了頓素酒也沒抱怨什麼。

  魏檗伸手抓住陳山主的骼膊,拽著重新入屋落座,再打了個響指,很快就有環佩玎璫的宮妝女官走入屋子,端酒送菜而至,光是負責拎食盒的女官就多達三位,莫不是那種三兩筷子就能夾完一盤菜的路數?否則就只是兩人對酌,哪裡需要如此大費周章。而且她們布置酒具、擱放菜碟的時候,動作尤其輕緩,凝眸含睇,美目盼然。

  陳平安面帶微笑,以心聲道:「魏山君,你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魏檗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想必自家禮制司最近半年之內,是再不會抱怨半句案牘繁忙了。

  下次陳山主再造訪山君府,飲酒地點,可以挪去監察司那邊?

  等到她們都撤出屋子,魏檗也懶得勸酒,夾了一筷子醃篤鮮裡邊的春筍,細嚼慢咽,問道:「寶瓶洲五岳,有機會『封神』,是你的意思?」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想啥呢,我連個書院賢人都不是,哪有這麼神通廣大。」

  魏檗說道:「但是根據中土神洲那邊傳出的消息,好像是你家先生親自拋出這個建議的,禮記學宮那邊亦是十分堅持,茅司業還給出了一份十分詳細的方案,闡述此事利弊,其中三位文廟正副教主,一贊成一反對,還有一位暫時沒有表態,所以文廟還需要召開一場七十二書院山長都需要到會的正式議事,再來敲定此事的最終結果,大面上,還是通過的可能性比較大。」

  陳平安點點頭,「既然穗山在內的中土神洲五岳,早就擁有神號,那麼此事最少在禮制上是合乎規矩的,可能定下來後,你們幾個在文廟山水譜牒上的神位,大概率還是維持不變。畢竟其餘七洲,暫時都無一洲大岳山君,這些年文廟重啓大瀆封正儀式,再加上陸地水運之主和設立四海水君,又有水神押鏢一事,可以幫助水神撈取功德,想必浩然山神肯定是有一些意見的,擱我也會嘮叨幾句,如果送給寶瓶洲五個山君『神號』,對文廟來說,就是惠而不費的事情,既可以幫助寶瓶洲穩固山河氣運,也能安撫天下山神一脈,免得文廟太過偏心水神,如此一來,別洲諸多山神,還能有個盼頭,等於憑空多出了一條晉升通道。一舉三得,何樂不為。」

  魏檗笑著打趣道:「茅山主轉任禮記學宮司業,真是一記神仙手。」

  陳平安埋怨道:「放你個屁,這叫光風霽月,秉公行事,你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

  魏檗說道:「那份謝禮,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記得幫我跟寧姚道聲謝。」

  陳平安點頭道:「一定帶到。」

  魏檗試探性說道:「聽鄭大風的口氣,你好像當下也是個急需金精銅錢的人,披雲山這邊還有七八十顆金精銅錢的庫藏,本來是打算慢慢湊出個家當,靠著大驪的供奉薪水,螞蟻搬家,積攢個大幾百年一千年的,說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現在反正用不著了,不如你拿去?」

  陳平安擺擺手,「老子不稀罕你那點鈹銅爛鐵。」

  魏檗立即雙手持杯,「山主大氣,必須敬一杯。」

  好傢伙,敢情你就在等我這句話呢,陳平安擺擺手,「別墨跡了,先連敬三杯,聊表誠意。」

  魏檗果真連喝了三杯酒,打了個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處州這邊的習俗,辦喜事,酒桌得擺兩場,飛升城一場,落魄山那邊要是位置不夠,我們山君府這邊可以幫忙騰地方。」

  陳平安朝魏檗竪起大拇指,脫了布鞋,卷起袖子,看架勢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呲溜一聲,飲盡一杯酒。

  魏檗突然說道:「林守一閉關有段時日了,就在長春宮那邊,按照近期北岳地脈的跡象顯示,他跟龍泉劍宗的謝靈,極有可能差不多時候躋身玉璞境。袁化境在內五人,如今幫著林守一護關。」

  陳平安說道:「既然答應了許茂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倆就先去一趟長春宮?」

  魏檗沒好氣道:「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去長春宮,人家歡迎還來不及,有我沒我,根本不重要。」

  陳平安伸出手,「還我。」

  寧姚喜歡翻閱陳平安的山水遊記,還說這個好習慣,可以保持。

  自家山頭,小米粒就是個耳報神,況且如今白髮童子還司職編撰年譜一事,想瞞都瞞不住。

  一想到以後遊歷中土神洲,還要去一趟百花福地,陳平安就一個頭兩個大。

  就像直到現在,陳平安不就始終不曾去過自家福地裡邊的那座狐國?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為其難,陪你走一遭長春宮。」

  柳外青驄,水邊紅袂,風裳玉佩,彩裙飄帶,處處鶯鶯燕燕。

  就像自家山君府諸司的女官,不管是舊山水神靈,還是山鬼精魅出身,她們幾乎都對這位雲遮霧繞的年輕隱官充滿好奇。

  魏檗笑眯眯道:「我就奇了怪了,寧姚那麼大氣的女子,你偏偏在這種事情上如此斤斤計較,是不是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陳平安冷笑一聲,「你這是小山神與大岳山君顯擺縮地法嗎?」

  論男女情愛一事的紙上道理和書外學問,我是敵不過朱斂和周首席、米大劍仙這幾個下流胚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幾個,完全不在話下,你們就算加一起,老子一隻手就夠用了。

  魏檗啞口無言,滿臉無奈,早知道就不幫禮制司攢這個酒局了。

  喝酒喝酒。

  暫憑酒杯長精神。

  陳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揮,「這麼喝沒勁,砸吧嘴呢,趕緊的,酒杯換成大白碗!」

  ────

  長春宮這座水榭外,一條處處花鳥相依的道路上,來了一位姿色遠遠不如周海鏡和改艶的婦人,身邊帶著個少女姿容的女修,後者端著一隻果盤。

  婦人名為宋余,是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少女是她的嫡傳弟子,名叫終南。

  整個寶瓶洲,都對大驪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還只是宗門候補之一的長春宮,往往不太理解,都覺得有點大題小做了。比如宋氏再念舊,以大驪王朝如今的國勢和底蘊,也該換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飛升境的首席供奉,作為一國臉面所在。

  宋余道號「麟游」,是長春宮內境界、輩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長春宮開山鼻祖的關門弟子。

  當代宮主都只是這位女修的師侄。

  宋余是一位道齡極長的元嬰境,駐顔有術,婦人姿容,卻只是中人之姿的相貌。

  由於大驪宋氏太過優待、禮遇長春宮,故而外界一直揣測,大驪宋氏能夠從最初盧氏王朝的一個小小藩屬國,在內憂外患中逐漸崛起,最終反過來吞並宗主國,一躍成為寶瓶洲北方霸主,在這個風雷激蕩的過程裡,與國同姓的宋余,和她一手創建的長春宮,是幫助大驪宋氏能夠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幕後推手,正因為有她的從中斡旋,負責與盧氏王朝歷代皇帝說好話,大驪宋氏才等來了袁、曹兩位中興之臣的出現,再熬到一百年前,終於迎來了那頭綉虎,擔任大驪國師,再往後,才是邀請兵家聖人阮邛擔任首席供奉……

  宋余親自趕來,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邊的臺階下邊,抱拳致禮。

  多半是長春宮修士先前察覺到這邊的動靜,生怕出意外,就只能勞駕這位太上長老,親自來此地一探究竟。

  宋余其實早就發現水榭頂琉璃瓦的異樣,昨天得到稟報後,她只是故意拖著不來而已,小打小鬧,這點錢財損耗不算什麼,稍有動靜,就聞訊趕來,就顯得自家長春宮太過小家子氣了。她不動聲色,微笑道:「辛苦諸位了。」

  改艶接過果盤,笑嫣然道:「半點不辛苦,都是職責所在,這地兒風景還好,既養眼又養神。」

  作為京城那家仙家客棧的掌櫃,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讓客棧的生意好起來。就像這座水榭,剛好名為「昨非齋」,簡直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鏡這婆娘,說話是難聽了點,可偶爾還是會說幾句人話的。

  少女從師尊賜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規矩,又取出六壺長春宮酒釀。

  改艶心中竊喜,又得手五壺,至於屬於周海鏡的那一壺,就別想了,這婆姨就是個掉到錢眼裡的財迷,臭不要臉,一門心思想要從袁化境幾個手裡騙去那幾壺酒。

  周海鏡只是靠著柱子,雙臂環胸,微笑道:「我們畢竟職責在身,喝酒難免容易誤事,再說了,水榭裡邊,書畫都好,都說人生失意時,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讀之,足可心神超逸,鬚眉開張,無需用酒澆塊磊。所以我們好意心領,下次宋仙師真的不用再送酒來了。」

  改艶以心聲怒道:「周海鏡!缺不缺德,你不是財迷嗎,為何要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陰損法子?!」

  周海鏡笑嘻嘻道:「一壺對五壺,你掙大錢,我掙小錢,我就不開心。所以你要是一顆錢都掙不著,我就當是賺大錢了。」

  宋余聽到周海鏡這麼秉公行事,顯然有點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於世故的老元嬰,笑道:「周宗師說得在理,不過待客之道還是得有的,以後酒水,我們照舊送,若是諸位擔心影響到護關一事,放著就行了,喝與不喝,酌情處理,哪怕攢著,忙完正事以後帶走,也算是我們長春宮的一點心意。」

  改艶剛剛鬆了口氣,結果又聽到周海鏡的聚音成線,「聽到沒,學到沒,腰纏萬貫的改大掌櫃,你要是有宋余為人處世的一成功力,不用多,一成就足夠,你那仙家客棧的生意,也不至於好到門可羅雀。」

  宋余只與袁化境沿著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閒聊,她與上柱國袁氏關係極好,很有淵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遠祖袁瀣。

  所以袁化境對宋余是極為禮敬的。

  上柱國袁氏子弟,是等到驪珠洞天開門後,才知道那座小鎮的二郎巷,有一棟真正的袁家祖宅,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譜又多出一部,這就是許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煩所在了,想要確定本家的始封之君與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國豪門,多是將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為始祖,畢竟像雲林姜氏這麼傳承有序的家族,整個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數的存在。

  宋余幽幽嘆息一聲,「師尊當年未能破開瓶頸躋身玉璞,兵解離世,曾經留下一道遺囑法旨,大意是讓我們循規蹈矩,心無雜念,抱朴修行,『守拙』。」

  其實是宋余故意說漏了二字,守拙之後,猶有「如一」。

  袁化境說道:「長春宮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憑後世修士願意嚴格遵循開山祖師的教誨。」

  其實袁氏也有類似的家訓格言,天水趙氏這類上柱國姓氏,在這件事上,都是差不多的。

  一個家族,建功立業難,福祉綿延更難,想要逃過「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從士族變成世族,再保持長久的生命力,無論是看遍史書,還是環顧官場四周,好像都需要有個規矩和體統在那邊,默默影響著後代子孫,看似無形,實則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家風。

  那位名為「終南」的女修,因為不善言辭,被師父單獨留在水榭這邊,她顯得十分侷促,既想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就有點冷場。

  女子容貌,只能說是秀氣,算不得什麼美人。

  她本名依山,所以經常被昵稱為「衣衫」,因為是紅燭鎮船家女的賤籍出身,至今尚未獲得大驪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後,她就被迫棄用姓氏了,最終在長春宮譜牒上改名為「終南」,傳聞大驪太后在還是皇后娘娘的時候,在長春宮修養,就對這個少女極為喜愛,打算將來等到小姑娘躋身了金丹,賜姓再改名,去掉一個終字,最終取名為「宋南」,國姓之宋,太后名字「南簪」中的南。

  不過又據說也有可能是賜姓南,名宋。如此一來,就等於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將少女收為納入族譜的同族了。

  不管是那種選擇,對於出身鄉野賤籍的少女來說,都是莫大殊榮。

  所幸有改艶幫忙暖場,與她問了些有的沒的,再邀請她以後路過京城,一定要入住自家客棧,可以打折,十分優惠。

  周海鏡就忍不住拆臺道:「打折,怎麼個打折,打十一折嗎?」

  雙膝橫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咧嘴一笑。

  這個周海鏡雖然惹人煩,不過偶爾蹦出的幾句言語,讓少年覺得有些熟悉和親近,因為與陳先生的說話口氣,有點像。

  隋霖是一位精通陰陽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長春宮的視角,最為「內行」。

  相傳長春宮的開山鼻祖,她的祖輩,皆是禺州漁民,她並無明確師傳,是山澤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創立了這座長春宮。

  所以長春宮的看家本領,表面是數脈水法,內裡卻是一門極為高明的五雷正法,而且據說與龍虎山一脈雷法並無淵源。

  按照那位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解字,龍乃鱗蟲之長,幽明兼備,於春分時登天行風雨,秋分之際潛淵養真靈。

  先前崔東山帶著姜尚真,還有那個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崔花生,一起走了趟正陽山的白鷺渡,白衣少年蹲在岸邊,曾經吟誦一首頗有山上淵源的游仙詩,只是流傳不廣,略顯冷僻,後世偶有聽聞,只能猜測與一位雲遊寶瓶洲的道門真人,盧氏王朝的開國皇帝,以及長春宮的開山祖師有關,游仙詩的內容,類似讖語,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龍德司春」,「仙人碧游長春宮,不駕雲車騎白龍」,「南海漲綠,釀造長生酒」。

  隋霖當然也曾聽說過這篇類似歌謠的游仙詩,所以此次為林守一護關,他剛好借機仔細勘驗了長春宮的地脈形勢。

  周海鏡聚音成線,密語道:「都說宋余與風雪廟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雙方年輕時就是舊識,很是有些故事?在寶瓶洲,你們消息最靈通,此事是真是假?」

  改艶沒好氣道:「假的!一個習武練拳的,吃飽了撐的,每天在意這些亂七八糟的山上傳聞,難怪會輸給魚虹。」

  周海鏡笑得合不攏嘴,不跟這頭金丹境女鬼一般見識,魚虹這種武學宗師,打你一個落單的改艶,還不是跟玩一樣。

  終南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她就只是站在廊道,望向那處山頭。

  少女與林守一初次相見,宛如一場萍水相逢。

  她只覺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潔淨,氣質風雅,當他置身於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紅燭鎮,就像渾濁水面飄過一片春葉。

  終南腰間懸有一枚龍泉劍宗鑄造的關牒劍符,因為是恩師贈送的禮物,又瞧著心生喜悅,就一直作為飾物隨身攜帶了。

  而且當年她曾經偷偷遊歷過舊北岳山頭,不算是那種正兒八經的下山歷練,更像是散心,遊山玩水。

  反正與師門離著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後她在一條山路上,偶然撞見一個滿身泥濘的撐傘小姑娘,和一個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

  她們一起走了段路程,那個一直沒說姓名的馬尾辮女子,還教給終南一篇晦澀難懂的火法道訣,終南卻始終不敢輕易去修行,畢竟長春宮是以水法和雷法作為立身之本的仙家門派,也不敢與師尊隱瞞此事。宋余聽到那篇道訣後,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讓弟子在躋身龍門境後再去鑽研這篇無根腳的火法道訣。

  湖對邊的山頭上空,晴天碧色卻隱約有雷鳴震動。

  是林守一即將出關的成道跡象無疑了。

  既無天劫落地,也無顯得十分……無聊。

  片刻之後,就有一位儒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間,林守一的面門七竅,便有絲絲縷縷的細微金色雷電如龍蛇垂掛山壁。

  宋余和弟子終南,袁化境在內五人,立即都御風去往對岸。

  宋余掐訣行禮,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賀。」

  林守一與這位長春宮太上長老作揖還禮。

  林守一與宋余,雙方第一次見面,是多年前在那紅燭鎮,一人在畫舫,一個在岸,宋余雖然年長,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過她言語風趣,並不古板,她當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還曾與少年半開玩笑,故意將自己說成是那種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其中就談及「五雷正法」一語,反正就是以「不夠素淡」的言語,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師風采。

  當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了一部雲上琅琅書,屬於剛剛涉獵雷法,這本道書內容又寫得佶屈聱牙,那會兒才離鄉沒多遠的少年,還不理解「五雷正法」四個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這邊,被兩個神出鬼沒的外人給鳩占鵲巢了。

  陳平安斜靠柱子,雙手插袖,一腳腳尖點地,笑呵呵道:「真要說起來,還要歸功於你送出的那本秘笈?」

  魏檗意態慵懶,坐在美人靠那邊,雙手扶住欄桿,翹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貪這份功。」

  當年在棋墩山,一個自稱一手劍術潑水不進的劍客,帶著那些少年少女一起「坐地分贓」。

  當時的場景,用紅棉襖小姑娘的話說,就是連林守一都跑得飛快,結果林守一就是第一個挑選寶物的,一路上話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絲線捆系的《雲上琅琅書》。而林守一也在書院求學時,曾經跟隨一位大隋王朝的書院夫子,專門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觀看雷雲,在一座名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數月之久,那位夫子還贈送給他一隻專門用來搜集雷電的雷鳴鼓腹瓶。

  陳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鄉,與馬尾辮少女一起登山,因為想起林守一是他們當中第一個修行的人,又是修行的雷法,所以陳平安就與阮秀請教過關於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項,她就說了一些「道聽途說」而來的東西。事後陳平安就一一記錄在冊,再送給了林守一,陳平安的本意,都算不上奢望如何查漏補缺,就只是想著林守一能不能多些靈感。

  再後來,白帝城鄭居中秘密造訪槐黃縣,找到偷偷棲居在某個目盲道士心宅內神魂中的那位斬龍之人,再收顧璨為徒。

  鄭居中期間用一部由他親自補齊的《雲上琅琅書》,從林守一那邊換取一物,是陳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賈晟、再轉贈給林守一的那幅「祖傳」搜山圖。

  原來這部雲上書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鄭居中曾經問道龍虎山,而鄭居中只要與人切磋道法,一般來說,對方就別想著如何藏私了,果然鄭居中很快就自己撰寫了這部雲上書,關鍵是龍虎山那邊與白帝城「借閱」此書過後,天師府諸位黃紫貴人都是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明知對方是借鑒、偷學了自家五雷正法,可是好像他們不管怎麼搜檢雲上書,就只有一個古怪彆扭的感覺,一部道書,字裡行間,哪裡都覺得不對勁,處處都與天師府秘傳雷法由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好像真要計較起來,又有很有鄭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師府這邊都可以反過來借鑒一番?

  只不過林守一手上那部是殘篇,類似上卷,只適宜下五境修士的雷法修行,鄭居中就幫忙補上了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兩卷。最後崔東山又在湊齊三卷的雷法道書之上,寫滿了自己的注解心得,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勢如破竹,極為神速,而且幾乎沒有遇到過任何關隘、瓶頸。

  陳平安問道:「山崖書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腳?」

  魏檗點頭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樣,正是大驪京城那個老車夫的分身,差點跟你練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輩,他顯然是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資質。」

  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林守一,馬苦玄,謝靈這幾個,他們跟陳平安、劉羨陽和顧璨還不太一樣,都屬於異於常人的順風順水了,從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躋身上五境,幾乎就沒有遇到什麼關隘,就更別談遇到什麼凶險的鬥法廝殺了,就兩個字,命好。

  陳平安又問道:「你聽說過《上上玄玄集》嗎?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翻檢記憶一番,搖搖頭,「前所未聞。」

  有篇游仙詩的末尾,是一句「唯願先生頻一顧,更玄玄外問玄玄」。

  而遺留在寶瓶洲的《雲上琅琅書》,一路輾轉落入林守一之手。

  其實北俱蘆洲,猶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終歸屬於浮萍劍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參加落魄山典禮,陳平安還與林守一說起一樁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機會可以遊歷北俱蘆洲,拜訪淩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劍湖兩地,因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書,亦是雷法,名為《上上玄玄集》。如果真有山上緣法的話,林守一和隋景澄,雙方可以交換道書,這在山上,並不罕見,甚至有些關係好的宗門,都會相互間贈送、交換各自珍貴道書的摹本,充實家底,以物易物,以書換書,都是常有的事情,越是宗門和大門派,此舉就越是頻繁。

  就像是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還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釵。

  每當金釵相互間敲擊,就會激蕩起一圈圈光暈漣漪,其中蘊藉極其細微的雷法真意。

  三支金釵,分別刻有四字銘文,靈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這部雷法道書,同樣分三冊,唯一與《雲上書》不同的地方,在於前者第一冊,只是闡述大道宗旨,練氣士光有這冊秘笈,幾乎可以說是毫無用處,打個比方,就像道祖所傳五千言,數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讀,但是萬年以來,又有幾個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夠單憑此篇道書,就讀出一個練氣士,走上修行之路?但是隋景澄卻硬生生靠著反復閱讀第一冊,僅憑自己的瞎琢磨,她就讀出了一個二境瓶頸的練氣士,也難怪浮萍劍湖的大師兄榮暢,會覺得時隔多年、重歸宗門的師妹隋景澄,簡直就是一個讓他望塵莫及的天縱奇才。

  五雷正法,被譽為萬法之首不是沒有理由的。

  當年陳平安就總覺得隋景澄的這部道書,好像原本就是在等著林守一。

  所以等到鄭大風這次返回落魄山,與陳平安揭開那個謎題,謎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堅韌,抱樸守一。

  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內景澄澈。

  陳平安說道:「走了。」

  魏檗疑惑道:「不見見林守一?」

  陳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未雨綢繆,早就備好了兩份賀禮,我就去見他。」

  魏檗立即站起身,看了眼湖對岸那邊的身影,笑著點頭,與陳平安一並悄然離開長春宮。

  果然如魏檗所料,與林守一幾乎是前後腳的功夫,龍泉劍宗那邊,謝靈成功煉化了那件玲瓏寶塔,成為寶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劍修。

  而在禺州境內地脈極深處,宋續在內的五位地支一脈修士,即將得手那件秘寶之時,見到了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說話瘋瘋癲癲的,說這件東西是屬於她藏在此地的舊物,誰敢跟她搶,她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家,淑女得很,但是她可以搬救兵,找自家夫君來幫她討要公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婦怕老婆,打死你們幾個沒商量的。

  貂帽少女見對方一行人分明已經被震懾住了,她自顧自滿意點頭,再朝那件充滿一層層古老禁制的懸空重寶,她抬了抬下巴,「虧得我趕來及時,不然你們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後果嚴重得一塌糊塗,估摸著小半個寶瓶洲就得塌陷了。不信?呵,銀河高哉,大火炎炎,龍蛇起陸,大道走風馬,日月山川添壯觀,天地收來入寶瓶。聽著厲害不厲害?有沒有學問?我剛編的,反正大致就是這麼個意思吧,早年那場驚天動地的水火之爭,你們這些小娃兒如今連地仙都不是,能摻和?不知天高地厚嘛!」

  她一邊瞎扯,一邊喊道:「小陌小陌,小陌在麼?」

  謝狗環顧四周,看來小陌是真的沒跟來,她心裡邊一下子就暖洋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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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九十九章 春山花開如火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時過境遷,一地有了一地的壓勝之物,比如那棵萬年梧桐樹之於桐葉洲。

  而一洲山河版圖狀若水瓶的寶瓶洲,亦是同理。

  地脈深處,是一處禁制重重的太虛境界,茫然無垠,除了對峙雙方,空中懸有一隻布滿遠古篆文的正方形鐵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層木板模樣的簡陋托盤,將那鐵匣虛托而起。

  謝狗盤腿坐在在這處太虛境地內,雙臂環胸,目露贊許神色,老氣橫秋道:「解開兩層山水禁制,靠法寶和蠻力打破三層,你們能夠走到這裡,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戰績啦,書上不是有個雪夜訪友的典故嗎?你們可以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場鵝毛雪。」

  她說下雪,果真就下雪。

  敵友未分,宋續以心聲提醒其餘五人不著急動手。

  面對一位能夠隱匿氣機、一路尾隨來到此地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輕心,地支一脈五位修士,此刻嚴陣以待,腰懸「戌」字腰牌的余瑜,少女雙手合掌結陣,寶光煥發,手心手背布滿了雲紋古篆,她一側肩頭,隨之出現一位少年姿容的上古劍仙陰神,袖珍身形,頭戴芙蓉道冠,佩劍著朱衣,雪白珠串綴衣縫。

  「午」字陣師,韓晝錦無需掐訣念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氣升騰的仙府宮闕,內有靈寶唱贊宛如天籟。

  小和尚身穿素紗禪衣,懸「辰」字腰牌,雙手結法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閉眼處起雷池,腳下出現一座蓮池。

  謝狗嘖嘖稱奇道:「以縫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舉,膽敢敕令一尊上古劍仙的英靈陰魂,又煉化了一處上古仙真統轄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淨觀想,睜眼閉眼間,憑此串聯陰陽與幽明,一個修習佛法的,竟然連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學到手,你們一個個的,都很厲害啊,人才,都是人才,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

  余瑜以心聲說道:「麻溜的,趕緊算一卦,試探深淺,看看是什麼來路,打不過就跑路,反正回頭咱們也可以搬救兵。」

  無法確定這個貂帽少女的真實年齡,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而且還是一個大驪刑部不曾記錄在冊的修士,這就很奇怪了,難道是剛剛潛入寶瓶洲的外鄉修士?

  小沙彌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佛祖保佑今日無事,即便有驚也無險,大夥兒都平平安安的。回頭我就去廟裡捐香油錢,可不是買賣,就是個心意。」

  那個兩坨腮紅的不速之客,好像聽到了他們的心聲,咧嘴笑道:「小道士別算卦了,白耗心神而已,反正是自家人,彎來繞去都算親戚哩,肯定打不起來。」

  小沙彌再次雙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

  又踢到鐵板,碰到世外高人了。

  早知道出門就該翻翻黃曆的。

  余瑜笑呵呵道:「親戚,自家人?怎麼說,前輩不會是說笑話吧?」

  謝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們。」

  察覺到道士葛嶺的異樣,余瑜疑惑道:「算個卦而已,要說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閉上眼睛作甚,咦,咋個還流眼淚了?」

  葛嶺眨了眨眼睛,眼眶布滿血絲,無奈道:「很古怪,就像一輪大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余瑜苦兮兮道:「得了,那就還是砍瓜切菜的結果唄。」

  葛嶺苦笑點頭。

  對方極有可能是一位仙人。

  如今有周海鏡這位山巔境武夫補上最後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場,他們還有一戰之力,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長春宮,不曾一起隨行探寶。

  謝狗嘆了口氣,「這就是不聽勸的下場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話說得準不準?」

  「暫時無法與袁化境他們聯繫,陳先生也不在,咋個辦?」

  少女一跺腳,「難道真要喝酒麼?!」

  先前在改艶的客棧裡邊,陳先生為他們每個人「傳道」,消除隱患,免得將來修道遇到心魔,只有到了余瑜這邊,陳平安給了她三個字,多喝酒。

  他們這個小山頭,領袖是劍修宋續,智囊和軍師,則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余瑜。

  謝狗意態閒適,伸手指了指那只匣子,「勸你們千萬千萬,別打開這只鐵匣子,一個不小心,就要連人帶魂魄,都瞬間積雪消融嘍。別覺得有點旁門左道,就不當回事,這種魂飛魄散,是實打實的化作灰燼,哪怕是個飛升境大修士,或是那幾個神通廣大的老古董,能夠一路找到酆都那邊去,一樣救不了你們。接不住匣子裡邊的東西,它就會墜地,先砸碎那層失去陣法支撐的木板,就跟鐵塊砸薄紙差不多了,只會一路轟隆隆洞穿寶瓶洲陸地,墜入位於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騰,導致整個寶瓶洲就像個蒸籠,一洲山河處處生靈塗炭,單憑你們幾個,境界不太夠,兜不住的。」

  虧得自己來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這幫娃兒將匣子收入囊中,那麼此物真正的歸屬,可就是一筆掰扯不清的糊塗賬了。

  何況謝狗還真不覺得他們能夠帶走鐵匣,她方才這番言語,並非完全危言聳聽,匣內禁錮的那只新生金烏,屬於太古異種,極其罕見的火精之屬,自然天生桀驁不馴,一旦被外界打破桎梏,這些修士又無收拾爛攤子的手段,真就會被金烏一口氣撞穿寶瓶洲陸地山根,留下個大窟窿的「地缺」,然後消失無蹤,遁入天外太虛,再想將其捕獲,就難如登天了。

  宋續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件瓶狀寶物,「我們並非全無準備,晚輩有此物能夠接引匣內異寶。」

  此物是欽天監袁先生交給宋續的,而此物又是從一處大驪朝廷剛剛發現的嶄新福地內開掘而出。

  發現福地,入內得寶,再來此處禺州地脈接引匣內「金烏」,環環相扣,都歸功於袁天風的大道推衍和縝密演算。

  皇天對后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轆轤急,水瓶無破響,火樹有低枝。

  謝狗眯眼一看,小有意外,有點道行啊,還真是一件針鋒相對的寶物,看來他們背後站著個高人。

  如果換成是當年的白景,哪管其他,見著了昔年火殿墜落人間的舊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按照以往作風,白景只需一劍劈開鐵匣子,將那只剛剛生出靈智的年幼金烏拘拿入袖,至於是否會引來一洲地脈震動,與她何關。只是她此次離開落魄山,小陌對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隨「監視」,才讓謝狗多出一份耐心。

  謝狗揉了揉下巴,小有為難,想要證明這輪墜落大地的大日,屬於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劍斬開匣子,才能服衆。

  而這撥不知輕重的娃兒,顯然是對這只金烏志在必得,若是在蠻荒天下那邊,再簡單不過,砍幾個連上五境都不是的螻蟻,不費吹灰之力,至多遞三劍的事情。

  一來不願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來不願辜負了小陌的信任,謝狗思來想去,只得拗著性子,給出一個不符合她以往作風的折中法子,「就當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給你們一件仙兵品秩的寶貝,不讓你們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續搖頭道:「就算前輩拿出再多的仙兵,我們也不會答應,並非晚輩得寸進尺,更不敢有待價而沽的想法,實在是此物,於我們大驪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謝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覺得你們還是不太瞭解情況,才會覺得有選擇餘地,你們覺得呢?」

  余瑜以心聲說道:「要不要搬出陳先生的名頭,嚇一嚇對方?」

  經過上次大驪京城那場變故,如今地支一脈修士,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

  有事就找陳先生。

  大驪王朝剛剛找到了一座無據可查的嶄新福地,最古怪之處在於這座福地有月無日,大道有所缺漏,故而急需這一輪遠古墜地大日去補缺。

  「我早就說了,我們雙方是沾親帶故的,不然你以為我浪費這麼多口水做什麼,要不是有這麼一層關係在,就我這脾氣,呵。」

  謝狗抖了抖手腕,「我的道侶,就是跟在陳平安身邊的那個小陌,道號喜燭,名為陌生,去過大驪京城皇宮的,你們肯定反復研究過的身份履歷了,他比陳平安英俊帥氣多了。」

  謝狗雙臂環胸,笑道:「至於我,剛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梅花,原名謝狗,不是特別好聽哈。」

  書上不是有句詩,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嘛。

  謝狗最後一次聲明道:「這件事,你們找陳平安說理去也沒用。東西是我的,就是我的。再跟我唧唧歪歪,就別怪我下狠手了。」

  謝狗當然不會下死手,那只會讓小陌難做人。

  就在謝狗準備遞出第一劍的時候,這處太虛境界內憑空出現了一位儒衫文士。

  層層禁制,好像形同虛設,這位文士如入無人之境。

  瞧著是個讀書人,卻有一身濃重到讓謝狗只覺得撲面而來的佛法氣息。

  此人莫不是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

  宋續一行人更覺得震驚,怎麼會是驪珠洞天福祿街李氏的那個李希聖?

  其實他們早先得知李希聖此次受邀參加三教辯論,就足夠意外了。

  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李希聖是很不起眼的存在,關於此人,大驪刑部檔案只有幾個內容很簡單的條目,其中兩條,曾經在泥瓶巷,與外鄉劍修曹峻打過一架。李希聖還曾在落魄山竹樓之上畫符。但是那場架的勝負如何,以及在竹上畫符的效果,都無記載。

  「還好趕得及。」

  互為掎角之勢,李希聖望向比自己早到的兩撥人,微笑道:「此物與我妹妹大道牽連,不管是前輩憑藉卓絕劍術,强開鐵匣也好,還是你們以欽天監袁先生親手仿製的古瓶裝載大日也罷,我都覺得不是特別穩妥,在這之前,恐怕需要先做個切割。」

  謝狗咧嘴笑道:「聽口氣,是換成你來,就一定安穩?」

  李希聖點頭道:「我會幾手符籙,恰好能夠派上用場。」

  謝狗開始傻樂啥,扶了扶貂帽,這次是真有點生氣了。

  她唯獨見不得別人在自己跟前顯擺,跟她比修道天賦?

  李希聖笑著解釋道:「前輩不要誤會,我只是前來保證對此物並無覬覦之心。等我打開了匣子,再將那頭金烏馴服,不至於四處亂竄引來一洲震動,你們大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決定此物歸屬。」

  宋續率先與李希聖主動示好,「宋續,見過李先生。」

  少女咧嘴一笑,跟著自我介紹道:「馬糞余氏,余瑜。」

  「句容人氏,暫任京師道錄,葛嶺。」

  「舊山崖學子,陸翬。」

  「清潭福地,韓晝錦。」

  小和尚雙手合十,赧顔道:「京城譯經局,後覺。尚未具足戒。」

  李希聖與衆人作揖還禮,微笑道:「龍泉郡李希聖,是李寶瓶的大哥。」

  謝狗試探性問道:「你從西方佛國返回這邊多久了?一個月,還是幾天?」

  李希聖以心聲道:「剛從歙山火霞寺趕來此地。」

  如果不是察覺到此地異象,李希聖不會這麼快返回浩然天下,而且返回浩然天下的第一件事,肯定也是去往白帝城。

  謝狗對此將信將疑。

  你當自己是十四境嗎?

  ────

  林守一離開長春宮後,先跟隨袁化境六人去了一趟京城,其實破境躋身玉璞一事,並不需要他親自去刑部錄檔,只不過林守一與大驪朝廷素來關係不錯,否則他當年也不會答應擔任齊渡廟祝,而林守一的處處恪守規矩,為人處世滴水不漏,是公認的謙謙君子,也讓他在大驪禮、刑兩部裡邊的風評極好,在刑部那邊「點卯」時,皆是道賀。

  此後林守一御風去往洪州采伐院。

  采伐院如今無事可做,林正誠坐在冷冷清清的公署屋內,官員當值期間不可飲酒,桌上只有幾碟鹽水花生之類的佐酒菜,見著了林守一,這個男人也沒有說什麼,只是丟了顆花生在嘴裡細細嚼著。

  林守一從袖中摸出幾壇長春宮仙釀,放在桌上,說是太上長老宋餘送的,以後爹想要喝這種酒水了,只需要與長春宮打聲招呼,就會直接送到采伐院,酒水錢會記在他林守一的賬上。

  林正誠瞥了眼如今在寶瓶洲山上一壺難求的珍稀仙釀,不太領情,「自己喝嫌貴,又無人可送,拿回去。」

  林守一笑道:「聽說爹在京城捷報處的上司傅瑚,如今就在屏南縣當縣令,可以送他。」

  林正誠想了想,也就沒有拒絕,傅瑚能夠外放為官,擔任上縣主官,當然是他與兵部武選司和禮部清吏司那兩位郎中,打了招呼的緣故,也沒直接幫忙討官,就只是幫著傅瑚說了幾句好話,大驪朝廷就聞弦知雅意,順水推舟給了傅瑚一個實缺,屬於平調裡邊的頭等重用了。

  要說識人之術,林正誠當然是極有功力的,否則怎麼當驪珠洞天的閽者。

  林正誠朝門口那邊抬了抬下巴,林守一心領神會,父親這是要準備小酌幾杯了,就一揮袖子,房門關上。

  林正誠微微皺眉,林守一立即神色尷尬起來。

  林正誠也沒有掰扯什麼為人道理,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林守一就開始取出酒杯,主動起身倒酒。

  林正誠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說道:「是玉璞境了,就等於跨過了一個大門檻,你今年四十多歲,老大不小的年紀,擱在山下市井,結婚早的話,說不定都有孫女了,有些事,也該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

  林守一喝酒壯膽,笑道:「爹,別含糊一句四十多歲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具體年齡?」

  林正誠想了想,問道:「你比陳平安大幾歲?」

  林守一倍感憋屈,敢情爹你只記得陳平安的歲數,自己兒子的年齡就記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親兒子嗎?!」

  林正誠淡然道:「這種事,得問你娘去,我說了不作準。」

  林守一吃癟不已,伸長手臂拈起一粒花生丟入嘴裡,開始悶悶喝酒。

  林正誠將自己身邊的一碟乾筍,朝林守一那邊推過去些許,說道:「陸沉在去年末,曾經來過這邊找過我一趟,跟我聊了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他覺得是我害得你失去了一樁天大機緣,導致許多本該屬於你的好處,無形中轉嫁到了陳平安身上,陸沉的屁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聽一半吧。」

  林守一問道:「爹,能不能詳細說一說?」

  林正誠灌了一口酒,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將一些老黃曆和內幕與林守一說了個大概。

  林守一仔細想了想,「我就算早知道有這麼一張賭天賭地的……賭桌,我還是肯定爭不過陳平安的,因為我韌性不足,除了自己看書和自己修行,對待任何事情,都太懶散了,沒有半點上進心。再說了,早知道這些,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則不管是誰與我泄露了天機,就等於直接失去了資格,會自動離開賭桌,所以爹你不用多想,更別因此有什麼心結。如今的生活,我覺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況,命理機緣一事,何其複雜難測,尤其是當我們涉足修行,一條光陰長河,逆流、溯洄、岔流皆無數,昨非今是,今非明是後天再轉非,這類事情多了去。」

  「歸根結底,這場我們這一輩都被蒙在鼓裡的爭渡,就是各憑本事,勝負輸贏,都得認。」

  「心外別求終無是處。」

  看著林守一清澈眼神與那份雍容氣度,在兒子這邊,林正誠難得有幾分柔和臉色,只是很快就收斂起來,問道:「你是怎麼跟陳平安說的?」

  林守一說道:「我有讓他來這邊拜年啊。」

  陳山主你坑人不淺!

  林正誠抬起頭,皺緊眉頭。

  一看到爹這種悶著的表情,林守一就心裡邊下意識發怵起來,由此可見,林正誠這個當爹的積威深重,林守一想了想,硬著頭皮說道:「我在信上跟陳平安說了,可以來這邊拜年。我覺得以陳平安的過人才智,這麼一句,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林正誠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務必』?你這個讀書人,字斟句酌的,很會遣詞造句啊。」

  於是林正誠主動舉起酒杯,「我不得給讀書種子敬個酒?以後去參加科舉,考個狀元回家,我親自去門口放鞭炮。」

  林守一舉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輕輕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後能不能別這麼說話了。」

  林正誠抿了口酒,「這是當爹的教兒子做人說話呢?」

  林守一再次無言,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悶掉。

  林正誠說道:「參加大驪朝科舉一事,我沒跟你開玩笑,四十來歲的狀元,年紀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狀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傳臚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種有官癮的人啊,怎麼到了我這邊,就這麼想要在家裡祠堂掛塊進士及第的匾額嗎?」

  「家裡邊有餘糧,豬都能吃飽。戶多書籍子孫賢,好學是福。」

  林正誠說道:「惟願自家魯鈍兒,無病無災至公卿,大富貴亦壽考。」

  天氣漸暄和。

  門外院中玉蘭花開了。

  ────

  在紛紛復國和立國的寶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舊大霜王朝版圖上,新崛起了一個雲霄王朝,占據了將近半數舊山河,一舉成為寶瓶洲南方最具實力的强國之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雲霄洪氏未能拉攏那個仙君曹溶的靈飛觀。

  現任觀主道號「洞庭」,在道觀之外的兩國邊境,新開闢了一座戰場遺址作為道場,傳聞這位道教真君,擅祝詞,修六甲上道,手執青精玉符,能夠敕令陰兵為任憑驅策的力士。

  在雲霄王朝的東北邊境,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自古就沒有修士在此開闢洞府,胡灃和吳提京,兩個相逢投緣的年輕劍修,就在這邊正式開山立派了。

  所謂典禮,就是放了幾串鞭炮,擺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這麼一塊靈氣稀薄的地盤,這麼個勉强可以開闢道場的山頭,都被一幫雲霄洪氏地師找上門來,揚言此地是一條朝廷封正江河的源頭之一,既然在此開府,按例需要帶他們兩個一起走趟京城,得在禮部那邊錄檔,寫明姓名籍貫、師承,朝廷勘驗過身份和資歷,才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後每年還要與朝廷繳納「租金」……總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縟節,聽得吳提京差點就要出劍砍人。

  結果對方一聽說胡灃是那大驪王朝的處州龍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態度,立即就調轉了一百八十度。

  非但沒有繼續糾纏胡灃,反而主動詢問兩位外鄉仙師,需不需他們讓附近的府郡衙署,幫忙張貼榜文告示,下達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采藥人之流的俗子,誤入此地,打攪了兩位仙師的修行。

  此後,還專門來了一位登門拜訪的禮部官員,身邊還跟著一位曾經遊歷過舊龍州地界的年邁修士,找到胡灃閒聊了幾句,措辭小心,其實就是驗證胡灃的大驪身份,見那胡灃提起家鄉風土,皆無誤,便不敢多問,很快打道回府,足夠與朝廷交差了。

  在山腳那邊,目送對方離開,吳提京問道:「他們不嫌麻煩嗎?直接跟大驪處州那邊問一聲不就行了,二郎巷那邊到底有沒有一個叫胡灃的人,一封信就能夠確定的小事。」

  胡灃搖頭道:「他們不敢因為這點小事,就去麻煩大驪朝廷,再者如今寶瓶洲南方諸國,最怕大驪刑部的粘桿郎找上門。」

  吳提京笑道:「看架勢,雲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來,聽他們話裡話外的意思,咱們要是點個頭,就能當皇室供奉?你們大驪身份就這麼金貴嗎?」

  胡灃淡然道:「也就只是這幾十年的事情,擱以前就不是這種情況了,山上仙師和山下文人,最早對盧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十分卑躬屈膝,即便是後來大驪鐵騎吞並了盧氏王朝,還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舊崇拜別國,喜歡捧臭腳,看待國內情況,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話說,就是跪著的人說硬氣話,明明可以站著的人,卻偏偏喜歡跪著說話。」

  「崔瀺當國師那會兒,就不管管?多糟心。」

  吳提京覺得挺有趣的,「現在好多了吧?」

  「崔國師學問大,事務繁重,估計是顧不上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懶得管,估計崔國師內心深處,從沒有把他們當讀書人看待吧。」

  胡灃點點頭,「這幫文人現在都調轉口風了,比拼聰明才智,我們老百姓哪裡比得上他們這些讀過書的。」

  重新登山,兩位劍修邊走邊聊,胡灃,一年到頭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裝束,身材壯碩,其實已經四十來歲,瞧著卻是弱冠之齡的容貌,就是整個人顯得沒什麼靈氣,總是臉色木訥,眼神呆呆的。

  但是那個真實年齡還不到二十歲的吳提京,卻是姿容俊美,極有仙師風範,穿一身碧青色法袍,頭戴一頂紫玉冠,腰繫白玉帶。

  因為胡灃擔心他泄露行蹤,惹來不必要的糾纏,就讓吳提京用了個化名,免得正陽山循著消息一路找過來。

  一個龍門境,一個金丹境,雙方都隱瞞了劍修身份。

  雖說以他們兩個的境界,在這個國師都只是一位元嬰境的雲霄王朝,下山橫著走都沒問題,只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小鎮有許多的老話,比如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又比如一個走背運的人,哪天轉身,都可能能從糞堆裡撿到金子。

  吳提京是一個極其自信到近乎自負的人,胡灃反而是個性情軟綿、言語溫吞的人。

  如今門派反正就兩個人,一個當掌門,一個做掌律。

  聊著聊著,聊到了門派事務,今天胡灃又跟個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邊絮絮叨叨,說吳提京離開正陽山的時候,怎麼都該帶點神仙錢才對,不該那麼孑然一身,跟淨身出戶似的,連個錢袋子都沒有。

  吳提京給惹急了,提高嗓門道:「胡灃,你煩不煩,怎麼總提這檔子事!」

  胡灃根本不理會突然間就暴躁起來的吳提京,依舊慢悠悠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在咱們門派是怎麼個情形,還需要我多說麼。」

  這位掌門自顧自說道:「反正以後我們這個門派,如果再有個類似你的譜牒修士,不願意待了,我怎麼都要送他一個錢袋子,多多少少送幾顆穀雨錢。」

  吳提京雙手抱住後腦勺,「洞天裡邊,遍地都是寶貝,隨便翻撿幾件拿出去賣了,就啥都有了,哪裡需要像現在這樣,倆窮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灃搖頭道:「我給自己立過一個規矩,蟬蛻裡邊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能往外帶。」

  胡灃轉頭說道:「你要是喜歡,蟬蛻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證,在你躋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這個規矩。」

  吳提京擺擺手,免了,得了胡灃一塊斬龍石,已經讓這位天才劍修覺得良心不安了,打趣道:「胡灃,你這算不算窮大方?」

  胡灃肯定是真心願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種試探人心,不過吳提京卻肯定不會收下,他不喜歡欠人情。

  胡灃的祖宅位於二郎巷,如今整個寶瓶洲,都驚嘆於那條泥瓶巷是一處藏龍臥虎的金玉道場,可其實杏花巷和二郎巷都不差的,反而是福祿街和桃葉巷,好像暫時就只出了個刑部侍郎趙繇,龍泉劍宗的謝靈。

  胡灃自幼就跟著開喜事鋪子的爺爺一起走街串巷,幫著縫補鍋碗瓢盆和磨菜刀。

  後來驪珠洞天落了地,變了天,胡灃跟著小鎮百姓一起鬧哄哄湧向龍鬚河,他就撿著了八顆漂亮石頭,賣給了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兩戶人家,得了兩大筆銀子,然後在州城那邊,用一部分錢買了些宅子,離鄉之前,都讓那個叫董水井的傢伙,幫忙租出去了,再將一部分銀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夥做買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賺了錢,就作為下一筆買賣的本金,至於董水井拿去做什麼買賣,胡灃都不管。

  雙方很小的時候,就很熟了,但一開始算不上朋友。

  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鎮苦出身,只因為家裡有長輩可以依靠,所以日子又不算過得太拮據,那會兒他們都喜歡去老瓷山翻翻撿撿,經常碰面。董水井喜歡挑選那些帶字的碎瓷片,胡灃喜歡帶圖畫的,最早幾年,雙方都不說話,後來是董水井率先開口說話,兩個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湊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來,兩人收穫明顯更多。

  胡灃現在每每回想起來,都會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經,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爺爺都會帶著胡灃去神仙墳那邊磕頭。

  離開家鄉後,這一天,胡灃也會面朝家鄉方向,遙遙敬三炷香。

  這是爺爺交待的事情,胡灃不敢忘。

  吳提京問道:「想好怎麼報答李槐了嗎?」

  胡灃搖頭說道:「暫時沒想好。」

  吳提京突然說道:「要不要聯繫一下董水井?」

  胡灃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說萬事不求人嗎?」

  如果不是照顧吳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灃其實是有過這個考慮的,雙方是同鄉,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時就早早做過買賣的,都信得過對方。

  吳提京笑道:「老子是個不世出的練劍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沒有那種點石成金的本事,兜裡沒錢說話不響,嗓門再大也沒人聽,這麼點粗淺道理,我又不是個二楞子,怎麼會不懂。何況只是合夥做買賣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灃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實就是吳提京當了掌律之後,想要稍微有點門派的樣子,結果發現沒錢是真不行。

  一座門派,總不能就只有幾間草棚茅屋吧。

  胡灃倒是可以就此取材,親手搭建出個有模有樣的宅子,問題在於他們兩個修道之人,住這個,難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吳提京瞥了眼別在胡灃腰間的那支竹笛,「是你爺爺留給你的?」

  胡灃搖搖頭,「是爺爺早年幫我求來的。」

  大驪京城,刑部侍郎趙繇在菖蒲河,宴請幾位舊山崖書院求學的「師兄弟」,如今已經改名為春山書院了。

  大隋山崖書院,召開了一場議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長,還有幾位君子賢人,李槐得以躋身其中,比較坐立不安。

  桐葉洲磷河畔,於祿恢復本名,聯手同窗謝謝,既是立國,又是復國。

  鄆州嚴州府境內,多了一座鄉野村塾,教書先生是個外鄉人,姓陳。

  今年春山花開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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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章 陣容

  嚴州府,遂安縣。

  月如鈎,雁南歸。

  一襲青衫長褂,踏月夜遊,走在一座石拱橋上邊,身邊跟著個腳步沉穩的年輕男人,正是陳平安和弟子趙樹下。

  趙樹下輕輕跺了跺腳,石橋除了結實並無異樣,問道:「師父,這橋名字這麼大,有說法嗎?」

  原來兩人腳下跨溪拱橋名為萬年橋。

  潺潺浯溪從山中出,村名嶺腳,土人自稱為源頭,十分名副其實了。

  陳平安嗑著瓜子,搖頭笑道:「查過,可惜府縣地方志上邊都沒有明確記載,多半是早年地方先賢出資建造的,至於為何取名萬年橋,這邊的老人也不清楚,無據可查了。按照村子墳頭墓碑上邊的文字顯示,來自寶瓶洲最北端一個古國的郡望家族,約莫是七八百年前遷來此地的。這條浯溪是細眉河的源頭之一,其實我家鄉那邊的龍鬚河,古稱就是浯溪,緣分一事,妙不可言。」

  遂安縣位於嚴州和鄆州交界處,而細眉河是發源於嚴州府的鄆州第一大河,只是之前始終沒有朝廷封正的河神,細眉河兩岸就自古連一座淫祠都沒有。

  趙樹下聚音成線,密語道:「師父,聽說大驪朝廷前幾年在浯溪某處河段,找到了古蜀龍宮遺址的入口?」

  陳平安點點頭,走下拱橋,沿著溪畔石板路走向下游,回首望去,橋下空無一物,「是一座規模不大的內陸龍宮,品秩不高,但是歷史上從無練氣士涉足其中,所以裡邊的財寶,沒有人動過分毫,按照戶部初步推算,相當於大驪數個富饒大州的賦稅收入,頗為可觀了,關鍵是一座舊龍宮,如果大驪朝廷那邊運作得當,除了諸多天材地寶、仙卉草藥以及一些稀有礦産的有序開采,能有一大筆持續收入的神仙錢,此外光是水法修士、和水族精怪在裡邊開闢道場洞府,每年上繳戶部的租金,也不容小覷,完全可以形容為一隻聚寶盆。」

  如今細眉河迎來了歷史上第一位江河正神,大驪禮部侍郎和黃庭國禮部尚書,共同住持封正典禮。

  細眉河首任水神高釀,曾是鐵券河水神,一座嶄新神祠拔地而起,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建造完工,匾額是黃庭國一位老太師的手筆,十幾副楹聯也都是出自享譽黃庭國文壇的碩儒。

  沿著這條浯溪,有三個村子逐水而建,相互間隔不過兩三里,每個村子都各有一個姓氏,偶有入贅男子,不得列入村譜。

  最大的一個村子,位於最下游,有兩百戶人家,就叫浯溪村,算是遂安縣境內數得著的大村了,歷史上出過一位舉人,不過都是前朝的功名身份了,如今大驪王朝,別說那種文曲星下凡的進士老爺,考中舉人,就足可稱之為光宗耀祖,縣令都會親自登門道賀。

  結果位於浯溪最上邊的村子,今年新開了一座私塾,蒙學開館,開業那天,放了一通鞭炮,震天響,下邊兩個村莊都聽得見,這是明擺著要打擂臺了,教書先生,是個外地人,姓陳名跡,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

  陳跡,呸,聽這個名字,就是個土包子,絕對不是那種書香門第出身的讀書人。

  趙樹下笑問道:「先生擅長望氣、堪輿,這三個村子的風水,能說道說道嗎?」

  陳平安嗑完瓜子,拍了拍手,忍不住笑道:「又不是為了混口飯吃,擺攤騙錢,略懂皮毛都算不上,只是看了幾本輿地雜書,哪敢隨便說。」

  只是當他們途徑中間那個村子,陳平安指了指其中一道山坳,說道:「反正沒有外人,我就照本宣科,跟你掰扯幾句,按照形勢派的說法,瞧見了沒有,山坳上邊有三座小山包,形若三傘狀,如果沒有這道坳,泄了氣,就像傘無柄,支撐不起,否則這個小村子,是能出大官的。三個村子裡邊,這裡文氣最足,比較容易出讀書種子。」

  陳平安再指了指村子裡的一條巷子,「一個村子,又是不一樣的光景,文氣都在左手邊了。可惜如今村子的蒙童都去浯溪村村塾念書,未能聚氣,讀書種子要想成材,估計要麼以後村子自己開辦學塾,要麼乾脆去嚴州府那邊求學。」

  嚴州府境內的大小村塾一般都是如浯溪村那樣,由宗族村祠捐錢,再開闢出幾畝學田,聘師開館設塾,如此一來貧家子弟也能蒙學識字,雖說等到蒙童們年紀稍長,稍有氣力,大多都會退學,跟隨家裡長輩一同下田務農,收入多是采桑養蠶、炒茶燒炭,靠山吃山。可如果真有讀書的好苗子,按照大驪前些年頒布的新律例,縣教諭那邊會擇優錄取,親自授業,而且縣衙每年都會補貼村子和家裡一筆錢,就從以前的當官才能掙錢,變成了讀書就能掙錢。

  走到浯溪村的村口,陳平安就原路折返,浯溪村聘請了一位縣城那邊的老童生,擔任族塾的教書先生,據說是幾個族老好不容易才請來的,登門拜訪不說,還在縣城那邊擺了一桌子酒,入學蒙童,年齡不限,最小五六歲,最大的,也有十五六歲的,三個村子加在一起,得有個七八十號學子,人一多,光靠一個教書先生是管不過來的,所以還有浯溪村本地出身的兩個塾師,雖說那位老先生只是參加過幾場院試的童生身份,嚴格意義上連個落第秀才都算不上,但是對於一座地處偏遠的鄉野村塾而言,有此待遇,實屬不易。

  夜風清涼,陳平安走在河邊黃泥路上,在那兒念念有詞,自言自語。

  右手邊是清淺的浯溪,月色在水面流淌,山上有竹林,夾雜有柏、槐和茶地,左手邊沿途田地裡的油菜花開得金黃。

  趙樹下聽著師父的細微嗓音,其實他始終不太理解為何師父,為何對待開館蒙學一事,如此上心。

  師父在源頭那邊新開的小村塾,如今總計不到十個蒙童,何況以師父的性格和做事習慣,肯定不會半途而廢,這就意味著最少兩三年內,師父都會把本該山中潛心修道的光寶貴陰交予一座籍籍無名的新開學塾,趙樹下倒是沒覺得這種舉動有什麼不對,只是不解而已。

  入門的蒙學書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著夫子們在學堂一起搖頭晃腦,先死記硬背,再由塾師逐字逐句講解文字含義,之後再教「四書」,等到孩子們粗解文義,再講「五經」和一些各國官學挑選出來的經典古文,蒙童一路習文作對寫詩,是有個次第的,不過對於鄉村學塾來說,重點和底子,還是習字課。陳平安就親筆寫了一千多個楷字,再寫了一千多份類似訓詁批注的說文解字內容,與那些方塊字配合,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裁剪、刪選和抄錄了數份出自李十郎的《對韻》。

  陳平安登上的那艘夜航船,其中有座條目城,城主正是那個被山上山下譽為全才的「李十郎」。

  陳平安對這位字仙侶、號隨庵的李十郎,早就極為仰慕欽佩了,只是雙方第一次在夜航船真正見面,因為主嫌客俗的緣故,相處得不是特別融洽。

  「門對戶,陌對街。晝永對更長,故國對他鄉。地上清暑殿,天上廣寒宮。掌握靈符五岳籙,腰懸寶劍七星紋……槐對柳,檜對楷,烹早韭,剪春芹。黃犬對青鸞,水泊對山崖。山下雙垂白玉箸,仙家九轉紫金丹……」

  最早陳平安獨自遊歷江湖的時候,就經常背誦這個,後來離開藕花福地,身邊多了個小黑炭,陳平安怕她覺得每天抄書枯燥,因為過於乏味而懈怠,繼而對讀書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葉洲趕夜路,就教給裴錢一些用來壯膽的「順口溜」,因為押韻,背起來極為順暢,裴錢大概是覺得只是動動嘴皮子,花不了幾兩力氣,她記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滾瓜爛熟,一起走夜路的時候,小黑炭大搖大擺,嗓音清脆,跟黃鶯嘰嘰喳喳似的,那會兒裴錢可能背得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陳平安著實是聽得悅耳,心境祥和。

  「樹下,是不是將『掌握靈符』和『山下雙垂』後邊的內容刪掉,更為合適?畢竟是蒙學內容,好像不宜太早接觸這些神神怪怪的仙家言語。」

  趙樹下說道:「師父,我覺得問題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聽說過山鬼水猴子、還有狐狸精的這類傳聞,與這靈符、紫金丹什麼的,可能沒有兩樣。」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再考慮考慮。」

  趙樹下這一路都在演練六步走樁,配合立樁劍爐,每天睡覺之時便是睡樁千秋,臥姿是有講究的。

  先前在竹樓二樓練拳,其實不用師父開口,趙樹下自己就意識到一個極大問題了,撼山拳還好,但是鐵騎鑿陣,雲蒸大澤,神人擂鼓……這些崔老前輩的絕學,好像師父與師姐一上手就極其熟稔的拳招,趙樹下學得極慢,慢得趙樹下自己都有點難為情。

  陳平安突然說道:「當年我遊歷北俱蘆洲,有幸見到這撼山拳譜的編撰者,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顧祐顧老前輩,當時他沒有自報身份,雙方遠遠對峙,這場狹路相逢,顧前輩毫無徵兆就要與我問拳,事後才知道,這位前輩的本意,是想要掂量掂量我學到了拳譜幾成精髓,至於問拳的過程和結果,都沒什麼可說的,算是勉强接住了,沒有讓前輩太過失望,之後我跟顧前輩同行了一段路程,老前輩只因為一件事,開始對我刮目相看。」

  趙樹下好奇問道:「是師父練拳勤勉?」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較糊塗,練活拳得神意,練死拳空廢筋骨,可兩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練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請神不成反招鬼,純粹武夫人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顧前輩是與我閒聊拳譜,談及其中的天地樁,我給出自己的見解,是不是可以將六步走樁、劍爐立樁和天地樁三樁合一,當時顧前輩雖然刻意保持平靜神色,還是難掩眼中的驚艶。」

  趙樹下疑惑道:「師父,怎麼說?我能不能學?」

  陳平安板起臉,點頭道:「當然可以學,為師都說得這麼明白了,還沒有想通其中關節?樹下啊,資質不行,悟性不夠啊。」

  陳平安見對方還是不開竅,只得伸出一隻手掌,輕輕翻轉。

  趙樹下仔細思索一番,再猶豫了一下,重重點頭,原來如此!

  只見趙樹下一個走樁衝拳,頭腳倒轉,一手撐地,再單手掐劍爐,再配合天地樁的拳法口訣,真氣運轉百骸脈絡,「蹦蹦跳跳」六步走樁。

  陳平安忍住笑,「立樁劍爐換成單手,味道就不對了,你不妨再試試看以頭頂地,用腦袋代替左手行走,初學是難了點,久而久之,就知道其中妙用無窮了。」

  趙樹下還真就按照師父的說法去做嘗試了。

  路過中間那個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陳平安趕緊一腳輕輕踹翻趙樹下,低聲笑道:「別連累師父一起被人當傻子。」

  趙樹下站起身,拍了拍腦袋和滿身塵土,滿臉無奈。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把瓜子,分給趙樹下一半,嗑著瓜子,笑道:「最早在竹樓二樓,崔前輩提起撼山拳譜,言語滿是不屑,什麼土腥味十足,拳譜所載招式是真稀拉,說話不怕閃著舌頭。後來等我見著了顧前輩,又說崔前輩教拳本事不夠,換成他來教,保證我次次以最强破境。」

  趙樹下聽著這些無比珍貴的「江湖掌故」,雖然師父說得輕描淡寫,甚至略帶幾分詼諧,可是卻讓趙樹下心神往之。

  趙樹下沒來由想起拳譜的序文開篇,便好奇問道:「師父見過三教祖師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聖先師和道祖都見過了,還聊過天。」

  趙樹下不再多問。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忌諱的,至聖先師是一個身材魁梧的讀書人,當時我的第一印象,『一看就是混過江湖的』。道祖與青冥天下那些掛像所繪的相貌,不一樣,其實是個少年道童的模樣。」

  趙樹下笑問道:「師父見過很多止境武夫了吧?」

  陳平安想了想,「如果撇掉那些遙遙見面和點頭之交,其實也不算多,不超過一雙手吧。」

  陳平安朝溪對岸的竹林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樹下,去看看這片野竹林,有沒有黃泥拱,回頭我給你露一手廚藝,你炒的那幾個菜,真心不行,說實話也就是能吃。」

  趙樹下眼見著四下無人,腳尖一點,掠過溪水,去竹林找春筍,很快就掰了一兜的黃泥拱返回。

  陳平安也沒閒著,去田間采摘了一大捧野莧菜,還有一把野蔥,此物炒辣醬,當下酒菜,是一絕。

  一起走回源頭村子,陳平安笑道:「說來奇怪,臭鱖魚都覺得好吃,唯獨油燜筍這道菜,始終吃不來。」

  趙樹下說道:「師父,油燜筍很好吃啊,不過我吃不慣香椿炒蛋。」

  燒山過後,來年蕨菜必然生長旺盛,只不過這會兒還沒到時候,得在清明前後才能上山采摘,上墳祭祖,或是去茶園,回家的時候都不會落空。

  回到了村塾那邊,趙樹下笑道:「師父,浯溪村那邊的馮夫子和韓先生,估計近期就會來找你的麻煩。」

  陳平安晃了晃袖子,笑呵呵道:「讓他們只管放馬過來,鬥詩,對對子,為師還真沒有怯場的時候。」

  這座簡陋村塾,就只有作為學堂的一棟黃泥屋,再加上茅屋兩間,一間被教書先生用來休歇,另外一間當作灶房和堆放雜物。

  趙樹下就在灶房這邊打地鋪,陳平安本意是師徒都住在一間屋子,只是趙樹下不肯,說自己從小就跟灶房有緣。

  黃泥屋是早就有的,長久無人住而已,租借而來,兩間小茅屋則是新搭建的,學塾暫時收了八個蒙童,多是還穿著開襠褲的。

  學塾辦得起來,一來看那個叫陳跡的教書先生,三十多歲,畢竟不是那種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楞頭青,收拾得乾乾淨淨,挺像是個肚子裡由幾斤墨水的夫子,二來此人比較會說話,開館之前,在兩個村子走門串戶,而且還算懂點規矩,沒去浯溪村那邊「挖牆腳」,最後,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收錢少!比起浯溪村那邊的學塾,少了將近半數。

  而且這個先生還跟村子承諾,若是遇到農忙時節,孩子們可以休假,他甚至可以下地幫忙。

  這廝為了搶生意,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啊,斯文掃地的貨色!

  趙樹下所說的兩位夫子,一位是浯溪村塾重金聘請而來的老童生,叫馮遠亭,還有一位更是在遂安縣小有名氣的教書先生,韓幄,字雲程,自己雖無功名,但是教出過數位秀才,稱得上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鄉賢了,這位韓老先生,如今就在浯溪村一戶首富人家坐館開課,馮遠亭在韓幄這邊始終有點抬不起頭,只是偶爾湊在一起喝點小酒,等到嶺腳那邊新開學塾,馮遠亭就經常邀請韓幄喝酒,他是是翻過幾本「兵書」的,貿然行事,犯了兵家大忌,覺得先試探一下虛實,才能見招出招,其實所謂的兵書,就是一些個歷朝名將發跡史的演義小說。韓幄勸他沒必要跟一個小村塾的教書匠斤斤計較,既然是同行,相互間還是和氣些為好,馮遠亭嘴上諾諾,實則腹誹不已,自個兒又不是爭那幾個蒙童,這就是個面子的事,讀書人連臉面都不要了,還當什麼讀書人,自家村塾每跑掉一個蒙童,他馮遠亭就等於挨了一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是如今按照大驪律例,地方上開辦私塾,都需要與縣衙報備錄檔,還要縣教諭親自勘驗過教書匠的學識,真要把那個傢伙當成坑蒙拐騙的了,不然告一狀,非要讓那個姓陳的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說道:「樹下,等你破境,傳授給你一門運氣口訣,但是不一定適合你,事先做好學不成的心理準備。」

  是那劍氣十八停。

  趙樹下點點頭,與師父告辭一聲,去灶房那邊打地鋪,演練睡樁千秋,控制呼吸,很快就沉沉睡去。

  來到這邊,趙樹下逐漸發現一個奇怪的事情,好幾次喊師父,喊了幾聲,師父竟然都沒有反應,最後只得走過去,陳平安笑著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方才沒聽見。在那之後,趙樹下就都是走到師父跟前再開口談事情。

  這次陳平安身邊就只帶了趙樹下,而且直接讓陳靈均別來這邊瞎逛蕩。

  陳靈均好說歹說,軟磨硬纏,才與自家老爺求來每月拜訪學塾一次的寶貴機會。

  這還要歸功於老廚子的一句幫腔,反正就咱們景清老祖這副青衣小童的尊容,都不算是什麼假扮蒙童,本來就是,是該多讀幾本聖賢書了。朱斂當時還笑眯眯詢問陳靈均需不需要一條開襠褲,陳靈均懶得跟老廚子一般見識,要不是自家老爺沒點頭答應,其實陳靈均還真想去學塾上幾天課。

  陳平安返回住處,點燃桌上一盞油燈,自己磨墨,開始提筆寫一個關於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

  可比當年在劍氣長城給扇面題款用心多了。

  三個村子,四面環山,唯有一溪水伴隨一小路迤邐而出。

  離著遂安縣城足有八十里路程,很多當地村民,可能一輩子都只去過一次縣城。

  山野開遍杜鵑花,真是名副其實的映山紅。

  春鳩啾啾鳴,桃花淺紅杏花白,滿樹榆葉簇青錢,河邊楊柳抽條發芽,顔色正金黃。

  今天村塾放學後,來了一位客人,沿著黃泥路徒步而行,穿過浯溪村子,一路往源頭這邊行來。

  一身老學究裝扮,正是細眉河新任河神高釀,戰戰兢兢拜山頭來了,沒法子,官大一級就能壓死人,何況是面對一位擁有兩座宗門的陳山主。

  炊煙裊裊,高釀看到了屋內有鄉野婦人背著個孩子,一邊烙餅,孩子拉屎,婦人伸手繞後一兜棉布,繼續烙餅。

  看到了某些百姓家八仙桌上的雞糞,孩子們在放學後放紙鳶,蹲在田邊鬥草,黃髮垂髫,怡然自樂。

  高釀走出浯溪村後,轉頭看了眼村頭那邊的小水潭,屬於天井水,溪澗水面至此寬闊,之後出水卻窄,故而是能夠留住財運的水路,早年搬徙至此的村子,還是很懂風水的。

  古之教化,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

  高釀一手輕拍胸口,頓時心安幾分,因為要見那位作為文聖關門弟子的年輕隱官,所以這位河神老爺懷裡揣著幾部價值連城的孤本善本,登門做客,總不能兩手空空。

  高釀撫鬚而笑,保存至今的每一部古書,如有鬼神呵護,我輩讀書不求甚解,猶如飽食不肥體也,不如不讀。

  因為細眉河地界,存在著一座上古陸地龍宮遺址,即將開門,所以遂安縣城那邊,秘密駐扎著一撥大驪修士,但是都用了類似商賈的身份,沒有驚擾嚴州府各級官衙。不過府君老爺,當然是知曉此事的,不過提前得到朝廷的密令,不得聲張。高釀作為新上任的山水神靈,也沒有資格進入那座龍宮,高釀去「點卯」兩次過後,乾脆就不去了,省得拿熱臉貼冷屁股,自討沒趣。

  見著了高釀,陳平安拎出兩條竹椅,遞給高釀一條,一主一客,都坐在茅屋檐下。

  高釀正襟危坐,腰桿筆直,方才擱放竹椅的時候,就用上了「巧勁」,微微傾斜向那位隱官大人,小心翼翼說道:「陳山主,可是為了那座龍宮而來?」

  高釀猜測是大驪朝廷為了防止出現紕漏,便邀請隱官大人親自坐鎮此地。

  陳平安笑著搖頭,「朝廷開掘龍宮一事,跟我毫無關係,大驪那邊也不知道我來這邊開館蒙學。」

  高釀輕輕點頭,心領神會,自己絕不可有任何畫蛇添足的言行,此身生前公門修行數十載,後來又在紫-陽府那邊混飯吃,功力都擺在那邊呢。

  高釀從懷中掏出那幾本書籍,雙手遞給陳平安,輕聲道:「陳山主,薄禮一份,不成敬意。」

  「有書真富貴,無官一身輕,這就是高老哥唯一不如我的地方了。」

  陳平安沒有客氣,接過書籍,與高釀道了一聲謝,拍了拍書籍,笑言一句就收入了袖中,說道:「高老哥不是外人,以後忙裡偷閒,多來這邊坐坐。」

  這就有點措手不及了,高釀既受寵若驚又為難,畢竟再想要找到與那幾本書籍品相差不多的孤本,並不容易,只是再不容易,總好過參加披雲山魏山君的夜遊宴,再說了,這種私誼,能夠與年輕隱官面對面單獨閒聊,可遇不可求,又豈是那種鬧哄哄兩三百號賓客聚在一起的夜遊宴能比的?別說是幾本,就是三十本,高釀都願意找人借錢、賒帳去購買。

  高釀環顧四周,感慨道:「陳山主選擇在此結茅修行,真是出人意料。一般的隱世高人,所謂中歲頗好道,無非是與松風、山月為友,陳山主就不同,反其道行之,神人,確是神人,神乎其神。」

  這點馬屁,陳平安早就習以為常了,微笑道:「不算嚴格意義上的修行,坐館教書而已,對了,如今我化名陳跡,高老哥對我直呼其名就是了,否則次數一多,時日久了,容易露出馬腳。」

  高釀略微思量,重重一拍膝蓋,作拍案叫絕狀,沉聲道:「好,這個化名好,蘇子有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陳山主單取一個『跡』字,走字旁,一個亦字,陳山主是外鄉人,又剛好契合了那句我亦是行人,妙極!」

  在灶房那邊忙碌的趙樹下聽得一楞一楞,差點誤以為這位高河神是被草頭鋪子的賈老道長附體了。

  陳平安喊了聲趙樹下,讓這位弟子去拿些番薯幹來待客,再幫忙介紹起趙樹下的身份,親傳弟子。

  高釀站起身,從趙樹下手中接過番薯幹,說了幾句類似名師出高徒的客氣話,趙樹下就又覺得河神似乎要比賈老神仙遜色一籌。

  陳平安隨口問道:「如今看管那座龍宮大門的大驪修士,以誰為首?」

  高釀答道:「明面上領頭管事的,好像是一位風雪廟譜牒女修,叫餘蕙亭,她有個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至於暗地裡朝廷是如何安排的,我暫時不太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按照宗門譜牒輩分,魏晉是她不同道脈法統的師叔。」

  聽米大劍仙提起過,當年他給長春宮那幾位女修護道歷練,中途曾經遇到過一個頗為不俗的女子,纖細腰肢,懸佩大驪鐵騎的邊軍制式戰刀,穿一身窄袖錦衣和墨色紗褲,最奇異的腳上那雙綉鞋,鞋尖墜有兩粒「龍眼」寶珠……其實米裕說得要更詳細,隱官大人也就只是聽了一耳朵。

  高釀恍然道:「原來如此。」

  不愧是名動天下的隱官大人,言語中提起那位風雪廟神仙台的魏大劍仙,名義上的一洲劍道魁首,就是可以如此隨意。

  在高釀百般感慨之時,陳平安瞬間站起身,神色凝重,「高釀,恕不待客,我有事要忙,你也立即運轉神通返回水府,速去!」

  高釀摸不著頭腦,卻不敢有絲毫猶豫,迅速施展水法神通,沿著那條浯溪返回細眉河水府,一鼓作氣奔入金身神像之內。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終於來了,駡了一句狗日的周密。

  剎那之間,陳平安就像被强行拽入一處天外天的太虛境界中。

  第一眼所見,是禮聖那尊大如星辰的巍峨法相。

  然後白帝城鄭居中,符籙於玄,純陽呂岩,甚至還有李希聖,小陌,以及謝狗,或者說是白景!

  還有一位陳平安並不認識的青年修士,卻站在了禮聖之後,衆人之前。

  果不其然,蠻荒天下要試圖撞穿浩然天下!

  猶如兩條蹈虛飛舟迎頭相撞!

  要以此徹底斷絕禮聖躋身十五境的道路。

  小陌已經現出真身,白衣縹緲,以心聲說道:「公子,按照鄭城主的推衍,蠻荒天下選擇的切入口,首選曾是扶搖洲,其次就是我們大驪禺州,現在似乎換成了庾謹的海底老巢。」

  白景微笑道:「虧得我做事穩重,沒有隨便打開那只匣子。」

  鄭居中說道:「有勞陳山主收斂全部心神,再祭出兩把飛劍了。」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微笑道:「我來輔佐陳山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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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一章 天下十豪

  遠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當下其中兩位候補都在此地,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

  按照境界修為划算,應該是分成三檔,第一檔當然是禮聖,三山九侯先生,鄭居中,三位修士都是十四境。

  然後是于玄,呂喦,白景,小陌,尚未合道十四境。

  最後墊底的,當然是暫時連上五境都不是的陳平安。

  唯獨李希聖,身份比較特殊,極難準確界定他的真正境界修為。

  如果只是按照道齡來算,應該依次是三山九侯先生,小陌,白景,禮聖,于玄,呂喦,鄭居中,李希聖,陳平安。

  而如今的李希聖,未來的白玉京大掌教寇名,與白帝城鄭居中,純陽呂喦,在至聖先師看來,都是有希望躋身未來十豪之列的。

  所以不管怎麼算,陳平安都是墊底的那個。

  只不過年紀不大,大場面卻是見多了,陳平安還不至於手足無措,一顆道心如止水,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當陳平安按照鄭居中的提醒,收起那一粒粒分量大小不一的心神。

  自家落魄山竹樓一樓,原本正在抄錄幾本道書的那個「陳平安」,瞬間神色呆滯,變得木訥起來,長久保持那個提筆書寫姿勢。

  大驪禺州將軍駐地,一道修士身形施展遁地法,在那人跡罕至的山野僻靜處,尋了座石壁縫隙間的洞窟,身形瞬間如「蟬蛻」,竟是一張替身符籙。

  寶瓶洲西岳地界,某個大驪藩屬國京城一處熱鬧坊市內,一個擺攤算命和幫忙代寫家書的中年道士,在此掙錢有段時日了,尤其是幫忙驗算男女姻緣事,頗為靈驗,這位雲遊道士喜好飲酒,提起酒葫蘆灌了幾大口,突然腦袋磕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在青杏國一處仙家客棧內賞景的外鄉練氣士,立即返回自己房間,關上門,盤腿坐在蒲團上,雙手疊放腹部,沉沉而睡。

  正陽山地界,去年有個不錄入諸峰譜牒的練氣士,靠著三境修為和一路財能通神的打點關係,剛剛當了某峰藩屬門派的知客,今天趁著沒有訪客的間隙,坐在河邊垂釣,當有魚兒咬餌上鈎,亦是不提魚竿。

  唯獨遠遊「天外」「逆流行走萬年光陰長河」的那一粒心神,要不要收回,陳平安有些為難和猶豫,不是他不捨得,只是這件事做起來,並不輕鬆。

  只是不等陳平安開口詢問,鄭居中明顯是推算出了什麼,就又以心聲笑道:「不用召回這一粒心神,否則半途而廢,很容易傷及大道根本,一個不小心,當下的你,別說幫什麼忙,都可以直接撤出天外返回村塾養傷了。何況我也不想被那個存在記恨,再被文聖堵門駡街。」

  呂喦微笑道:「陳道友,不曾想這麼快就見面了。」

  陳平安抱拳還禮,「見過純陽前輩。」

  之後不敢有任何拖延,陳平安便立即祭出兩把本命飛劍,將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之外的所有修士籠罩其中。

  按照陳平安的粗略估算,他們距離禮聖的那尊法相,至少有數百萬里之遙,而憑藉目前的元嬰境界,至多支撐起一座涵蓋方圓千里轄境的籠中雀小天地。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鬚髮如雪,穿著一件極為寬鬆的紫色長袍,赤腳懸空於太虛境界中。

  老人身上那件紫色長袍,名為「紫氣」,與余斗身上那件羽衣,龍虎山天師趙又名「法主」的「七曜」,以及仰止那件墨色龍袍,都是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這件「紫氣」法袍,繪有一幅黑白兩色陰陽魚的太極圖,老人腰間懸有一枚晶瑩剔透的葫蘆,可以清楚看見裡邊的瑰麗異象。

  星光璀璨,不計其數的星光點點攢簇、彙聚成河,就像一整條天上銀河被摹拓在內。

  本該在天外合道十四境的老真人,符籙于玄,被世間譽為獨占天下「符籙」二字。

  于玄屈指輕彈數下,幾個天地邊界處便漾起一陣陣靈氣漣漪,點點頭,目露贊賞神色,笑道:「不錯不錯,有勞陳隱官了。」

  說過了場面話,只是于玄心中還真有幾分疑慮,如今的年輕隱官,畢竟不是那個與陸沉借取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了,被禮聖拉壯丁一般喊來天外幫忙,可事實上,一個純粹武夫,即便是止境,終究修士境界才元嬰,能幫什麼忙?就說眼下憑藉飛劍造就出一座千里天地,意義何在?

  故而于玄忍不住以心聲詢問呂喦,「純陽道友,就這?」

  其實老真人與這位據說是從青冥天下返回浩然沒多久的道士,于玄也才是頭回見面。

  呂喦微笑道:「於前輩拭目以待就是了。」

  于玄只得按下心頭疑惑,點點頭。

  起一座小天地陣法,對他們這些修士來說,不是易如反掌的小事?

  當然了,說句良心話,這座小天地的堅韌程度,還是很出乎于玄意料的,撇開那些壓箱底的大符不談,就算是于玄親自出手,估摸著沒有二十幾張攻伐符籙,還真不一定能夠破開天地屏障。劍修煩人之處,除了劍修的一劍破萬法,尤其在於這些本命飛劍的古怪神通。

  該不是文聖與禮聖打商量,希冀著幫助關門弟子在文廟功德簿上添一筆?

  換成別人,于玄還會擔心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換成老秀才,于玄覺得還真不會委屈了對方,恐怕就算跟老秀才當面對峙,無非是撂下一句,是又如何,不服氣的話,你來打我啊。

  陳平安說道:「懇請各位稍稍放開神識,觀想出平時煉氣的自家道場所在。」

  鄭居中率先觀想出一座白帝城琉璃閣。

  呂喦隨後觀想出夢粱國境內那座汾河神祠附近的呂公祠。

  于玄觀想出了正宗山門所在的一座填金峰,此地曾是老人最早選擇的道場和宗門發軔之地。

  小陌觀想道場,相對比較敷衍,是昔年釀酒所在的碧霄洞落寶灘的一棟茅屋。

  白景則很不客氣,她所觀想之物,直接就是一輪耀耀熒熒的大日。

  這些得道修士的心觀想像,因為刻意不設禁制,徹底放開了神識,故而在小天地內都得以「顯化」出清晰輪廓,纖毫畢現。

  不過畢竟都屬於虛幻的觀想之物。

  于玄暫時不清楚陳平安的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就如純陽道友所說,拭目以待便是。

  然後陳平安就駕馭「那把」本命飛劍井中月,就像一位世間最擅長工筆白描的繪畫大家,而那些修士觀想而成的自家道場,就像一份份底本,宛如陳平安從青蚨坊得手的那幅《惜哉劍氣疏》字帖,只需雙鈎填本,對著真跡臨摹描字即可,故而最為接近真跡底本。

  陳平安的兩把本命飛劍,其中籠中雀,就是一座空虛天地,如人之軀殼。

  另外一把井中月,則一劍化作四十餘萬把細微飛劍,搭建出這座天地軀殼的筋骨脈絡,基礎框架,如為屋舍起棟樑,似為人身軀殼填充血脈骨肉。

  只見一座屋脊鋪滿碧綠琉璃瓦的白帝城琉璃閣,率先在鄭居中腳下四周,瞬間拔地而起,無數條金色絲線開始向上蔓延生髮,而每一條金線就是一把由井中月細分出的一柄分身飛劍。而這座九層高的琉璃閣,雕欄玉棟,翹檐懸鈴,匾額楹聯……甚至連那某些欄桿上長久摩挲而出的不起眼痕跡,以及某些匾額經過數千年風吹日曬的細微乾裂縫隙,處處皆清晰可見……但是真正玄妙之處,還是當鄭居中開啓此地陣法,一座琉璃閣便好像開啓了靈智的靈物,如獲敕令,而且在此期間,那些金色絲線不斷調整細節,能夠自行縫補和修繕那些道法的漏洞和缺陷,而千萬個「合道」處,金色顔色的琉璃閣就會瞬間變成真實色彩。

  當最後兩根還在遊走的金色絲線瞬間銜接在一起。

  陣法即「一」。

  整座白帝城琉璃閣,就像……或者說「就是」,被陳平安一舉搬遷到了這座天外籠中雀內。

  鄭居中輕拍欄桿,點點頭,笑道:「尚可。」

  白景微微皺眉,抽了抽鼻子,「這都行?!」

  她忍不住補上一句,「這也太變態了吧!」

  然後是小陌的道場,依舊是陳平安用來聯手的。

  鄭居中故意率先觀想出琉璃閣,其實就等同於一種無形傳道,幫助陳平安查漏補缺。

  最為關鍵的地方,是琉璃閣內並無任何一個「有靈活物」,難度不大。

  至於營建那座呂公祠,陳平安更是熟能生巧,信手拈來。

  秉拂背劍的呂喦,站在祠外水塘邊的楊柳樹蔭中,看了眼塘中那些浮出水面啄食楊花、水蟲的游魚,這位純陽道人拈須點頭,陳平安道法精進的速度,十分可觀。

  隨後于玄的那座填金峰,就更有「生氣」了,因為不光是滿山古木花草,就連在山外翱翔徘徊的靈禽都一一出現。

  各類建築和山水石泉等,這類「死物」,陳平安將其「事實」和「真相化」,毫無凝滯,但是那些花卉草木和靈禽活物的出現,意味著這座天地,除了真實之外,還是活的。

  這就是李希聖先前所謂的「輔助」之功了。

  在陳平安祭出籠中雀之後,以及通過井中月建造一座座道場之前,李希聖就沒有閒著,只見這位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可謂籍籍無名的儒家子弟,淩空蹈虛,行乎萬物之上,就像陸沉對「無人之境,無境之人」的贊譽一般,泠然御風無所憑,肩挑大道游太虛……而且李希聖好像能夠無視籠中雀的天地限制,疑是衝虛去,不為天地囚……身形自由穿梭於劍陣天地內外,李希聖從袖中不斷拈出符籙,多是些極其罕見的單字符,一律在符紙上單寫山、水、雲雨雷在內等字,一個個都是意思極大的文字,幫助這座籠中雀大陣從內外兩邊、同時穩固邊境線。

  唯獨在讓諸家道場出現活物和生靈,這件「小」事上,雖說李希聖和陳平安又分出了一主一次,後者卻不是完全被拋棄在外,最終的成果,就是一座籠中雀天地內又有一座座小天地。

  小陌感慨良久,心情複雜。

  因為前不久自家公子才與自己提及「四層」一事,其中第二層的關鍵所在,重中之重,就是要通過耗費不計其數的符籙,來填充一個好像無底洞,最終達成某個大境界,有那「水長天作限,山固壤無朽」的止境之美,天對地,山水相依,在這其中,五行運轉,日月起落,一年四季二十四節氣遞進,大道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而這個姓李的讀書人,好像早就可以做到這一層境界了。

  萬年之後的修道之人,天才輩出,在「術」上的鑽研程度和一路登高,確實是萬年之前沒法比的。

  而白景,此刻就坐在一輪袖珍大日之內,大如山頭而已,更像是一種陳平安的「借用」,跟白景觀想而出的那處遠古道場,似是而非。

  對於自家山主的敷衍了事,潦草對待,白景也懶得計較什麼。

  呂喦微微一笑。

  于玄站在那座填金峰之巔,咳嗽幾聲,以心聲贊嘆道:「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了不得。」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下次再與老秀才碰頭,對方再拐彎抹角變著法子稱贊自己的關門弟子,于玄打算附和幾句,不用違心了。

  于玄突然臉色古怪起來,「這種本該往死裡藏掖的壓箱底的秘不示人的獨行大道,就這麼顯露出來了?以後陳平安再跟人問劍怎麼辦?豈不是失去了先手優勢?」

  老真人用了一連串的修飾說法,由此可見,年輕隱官兩把本命飛劍的搭配使用,確實罕見,實實在在入了符籙于玄的法眼。

  呂喦說道:「我們這些在場修士,又不會外傳。要說一些鬼鬼祟祟的大修士,試圖通過演化推衍,得出什麼結論,比較難吧。」

  于玄笑著點頭,「也對,不過謹慎起見,我還是用點關門和攔路的小法子好了,總不能讓一個年輕人為了公事,如此吃虧。」

  只見于玄雙指並攏,在紫氣法袍的袖口上「抹出」一張符籙,隨後符籙化做一道紫氣,縈繞陳平安四周,轉瞬間飛旋數圈,然後逐漸消散。

  結果于玄立即跳腳駡駡咧咧,你大爺的,做事情太不講究了,哪家狗崽子,這麼陰魂不散嘛,多大仇,需要時時刻刻都在推衍觀測陳平安?

  片刻之後,于玄又開始駡娘,原來竟然不止一家勢力在暗中窺探陳平安的命理走勢,相比前者通過星象牽引的路數,後者的手段要更為隱蔽蔽,聽見純陽道友心聲一句,于玄輕輕點頭,抬起兩隻袖子,默念「開道」兩字,縈繞陳平安身邊的兩縷符籙紫氣,遙遙與那兩個勢力的山頭道場一線牽引,與此同時,呂喦抬起雙手,各雙指並攏,分別在兩根紫氣長線上輕輕屈指一彈,再揮袖一抹,便有劍光如虹,一閃而逝,剎那間兩條纖細如繩線的劍光,便有天雷震動聲勢,分別去往兩地,一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一在青冥天下五城之一。

  中土陰陽家陸氏一座戒備森嚴的觀星台,被一道筆直墜落的「天雷」當場砸掉半數。

  而白玉京某座城內的那架天象儀,被那道從天外而至的淩厲劍光循著蛛絲馬跡找到,當場化作齏粉,一位負責看管這件天象儀的仙人境道官被直接炸出屋外,灰頭土臉不說,身上那件珍貴法袍更是直接作廢,又驚且懼,氣得跺腳,懊惱不已,這件仙兵品秩的重寶可以修繕,但是關於那個年輕隱官諸多不可複製的線索,可就都毀於一旦了。

  陳平安與兩位前輩抱拳致謝。

  呂喦點頭致意,不用客氣,就當是你以後幫忙護道一場的定金了。

  于玄笑道:「無需道謝,老夫平生最不喜歡這等見不得光的鬼蜮伎倆。」

  李希聖與陳平安並肩站在一輪明月中,眺望遠方,「不用著急,至少還有兩刻鐘光陰,禮聖才會與蠻荒天下開始接觸。」

  李希聖伸手指向極遠處,「三山九侯先生與於前輩,已經各自設置了三座符山和一條寶籙長河,只是路途遙遠,你看不真切。」

  于玄笑道:「我就是小打小鬧,比不得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筆,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上次去扶搖洲,一場架打完,當時沒用完的幾十萬張符籙,這下子算是徹底見底了,一張沒剩下。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李大哥,為什麼不多喊些飛升境修士過來幫忙?」

  李希聖笑著解釋道:「有些是幫不上忙,有些則是脫不開身。」

  于玄撫鬚而笑,「亞聖與文聖,還有文廟教主董夫子,雖然他們都是十四境,但屬於合道地利,來這邊出手,很容易幫倒忙。」

  老真人的言下之意,合道地利躋身的十四境,約束太多,不爽利,比起合道:「天時」「人和」兩種方式,還是差了點意思。

  至於浩然九洲的那些山水神祇,當然需要穩固各自轄境內的山根水運,事實上,在陳平安被拉來此地之前,神君「大醮」周游在內的中土五岳山君,還有王朱、李鄴侯在內的四海水君,以及沈霖、楊花這些身居高位的各洲大瀆公侯伯,都已經分別得到一道文廟密旨,再讓他們去命令各自境內的所有下屬神靈和各地城隍廟,務必立即返歸神位,坐穩祠廟「金身」。

  先前鄭居中已經提醒過李希聖,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輕易「合道」,如此一來,那場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氣化三清」的三教之爭,儒生李希聖就徹底輸了。

  天外有一股磅礡氣機洶湧而至,如潮水拍岸,籠中雀天地隨之搖晃起來。

  好一個驚世駭俗的山雨欲來風滿樓,貨真價實的天上大風了。

  竟然讓陳平安瞬間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白景學那小米粒說話方式,趕忙喊道:「山主山主,開門開門!」

  陳平安穩住身軀和魂魄,置若罔聞,老子跟你不熟。

  李希聖笑道:「機會難得,確實可以將天地適當打開一道府門,放心接納其中靈氣,而且精純靈氣之外,還有一些縈繞在天幕的遠古道氣,被蠻荒天下裹挾而至,得以脫離一座天地的大道禁錮,率先衝擊而至,就藏在這股洶湧跌宕的道法大潮當中,你不妨先全盤收下,事後返回浩然,可以慢慢抽絲剝繭,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類似這樣的潮水,大概還有兩次。」

  小心謹慎之餘,見好就收,是陳平安的一貫作風。

  陳平安便立即打開一扇大門,籠中雀天地就像打開一個口袋,門口地界呈現出喇叭形狀,能夠容納更多的靈氣潮水。之後百餘里「河床」水道,又宛如一隻橫放在大地上的肚大口小水瓶,使得靈氣潮水易進難退,此外一段河床又有上升態勢,使得那潮頭由遠而近,衝入水瓶河床內,潮頭推擁,水聲如雷,一浪疊一浪湧,陳平安又現學現用,與李希聖依葫蘆畫瓢,臨時畫出了十數張「風」字符,丟在門外,如十數尊風部神靈鼓吹,用風向助長潮勢。

  符籙于玄忍不住說道:「純陽道友,是我的錯覺嗎,陳隱官一下子就來了精神,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呂喦答非所問,「陳平安施展此法,是依循寶瓶洲那條錢塘江大潮的形成原理,天時,風向,地形,水流,都是契合的。」

  簡而言之,在不影響整座天地穩固氣象的前提下,這幾乎就是陳平安能夠開門容納最多潮水靈氣的最佳方式了。

  白景趕忙又轉頭望向「地面」茅屋旁的小陌,「小陌小陌,幫我跟山主說句公道話唄,書上說啦,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嘞。」

  小陌到底是入鄉隨俗,幫忙殺價道:「公子跟你八二分賬,你要是答應,我就跟公子開口。」

  白景雖然恢復了真身姿容,但是性情似乎好像那個少女謝狗,怒道:「殺豬呢?!你們倆怎麼不乾脆明搶啊?」

  對鄭居中、于玄、呂喦這些得道之士而言,自身洞府的開闢數量和竅穴蘊藉靈氣早已達到飽和程度,故而這份如潮水般湧來的天地靈氣,是比較雞肋的存在,小陌身為飛升境圓滿劍修,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尤其是鄭居中這位魔道巨擘,因為做到了前所未有的一樁壯舉,一人兩個十四境,修行早已無需靈氣。

  只有劍修白景,她是個頂會過日子的,先前陳平安沒有被喊來之前,她就拿出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法寶,開始儲存靈氣,兩輪潮水過後,收穫頗豐。畢竟這種兩座天下對撞而帶起的天外大潮,可不是一個飛升境修士御風來到天外,就能隨隨便便撞見的奇觀和機緣。

  至於白景為何沒有直接衝出這座天地,當然還是大局為重,這些靈氣收穫,就是小菜一碟,畢竟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頭。

  陳平安朝白景那邊瞥了幾眼,估算了一下她那堆寶物能夠額外接納潮水靈氣的容量,以心聲說道:「五五分成,如何?」

  「好說好說,十分公道!」

  白景哈哈大笑,身形風馳電掣,直奔那扇大門寶瓶口,十數件寶物如天花亂墜,四散而開,如龍汲水,吸納潮水靈氣。

  于玄嘖嘖道:「純陽道友,你瞧瞧,劍修就是好啊,任你萬事臨頭,遞出一劍即可,至多是一劍不夠就多出幾劍,咱們倆啊,都是縫補匠和勞碌命。」

  白景、小陌這般劍修,確實不像他于玄和純陽道友,還需要對那些本命物進行「調兵遣將」,在人身天地內將天地靈氣來個排兵布陣,必須調整狀態,悉心雕琢一連串細節,因為劍修之外的練氣士,閒來無事的平常時候,與修煉和閉關期間,以及與人鬥法廝殺,三種狀態,同一座人身小天地,是截然不同的內景氣象,只說于玄這般修為的練氣士,也需要借助不用的本命物、洞府竅穴搭配不同類別的符籙,在身內建造不同的陣法,同時鞏固肉身和穩定魂魄。

  呂喦微笑不言。

  畢竟他是道士不假,卻也會幾手劍術。

  而且呂喦的成丹之路,又敢說與世間任何一位修道之人都不一樣。

  陳平安主動說道:「先前做客桐葉洲鎮妖樓,聽聞青同道友說起遠古天下十豪,加上候補,好像總計十四位,當時青同道友卻只說了一部分名單,於老神仙能否幫忙解惑?」

  于玄奇怪道:「老秀才學問那麼大,都不跟你說這個?」

  陳平安答道:「先生平時多說治學事,平時相處,不太聊這些。」

  于玄一時語噎。

  好嘛,一個沒有機會也要創造機會吹噓弟子,一個逮著機會就吹捧先生幾句,難怪你們是先生學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于玄指了指「山腳」那個姿容俊美的小陌,「他道齡也夠,又是陳隱官的扈從,就不談這些他親眼見、親耳聞的老黃曆?」

  小陌微笑著幫忙解釋道:「我家公子每天潛心修道,且治學用功,不太喜歡分心議論這類前塵往事,我也不敢主動多說什麼。」

  陳平安卻是一楞,望向小陌,對啊,為何就沒有想到詢問小陌?

  小陌臉色如常,更是迷惑,他還以為自家公子只是為了與符籙于玄套近乎幾句,從來根本就不在意天下十豪的那份名單,看來並非如此?

  卻是鄭居中再次幫忙解答陳平安心中的疑惑,「由於涉及遠古十豪的名諱,鎮妖樓青同是不敢多說,擔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你下意識不去詢問近在咫尺的身邊小陌,是一種本能,因為內心深處,你很清楚小陌很有可能與他們當中數位,存在著數條藕斷絲連的因果線。」

  于玄倒是沒有深思什麼,既然年輕隱官虛心求教了,就倚老賣老一番,指點一番晚輩,笑呵呵問道:「十豪和四候補,青同與你說了哪幾個?」

  再說了,上次老秀才找自己喝酒,就把話說得很實誠很到底了,都是些自家兄弟的敞亮話,比如老秀才苦口婆心勸說于玄,於老哥你作為一位板上釘釘的十四境修士,平易近人是好,老善了,可要是太過平易近人,就不是那麼好了,多多少少,得擺出點十四境修士該有的架子,所以下次在文廟議事,記得說話嗓門大一點,又或者在某洲遊歷,走在路上,遇見某些不順眼的飛升境,於老哥就只需斜眼瞥去,哪怕開口說一個字都算不夠霸氣……

  「天下十豪,有三教祖師,至聖先師,道祖,佛陀。還有兵家初祖,世間第一位『道士』,劍道魁首。青同道友只說了這六位,還遺漏四位。」

  陳平安答道:「四位候補,倒是都說了,老大劍仙,禮聖,白澤先生,三山九侯先生。」

  遠古天下十豪,並無名次前後之分。世間第一位「道士」。蠻荒天下那座仙簪城,就是這位道士的道簪所化。如今落魄山的看門人,有個頭別木簪的「道士仙尉」。

  劍道魁首,不知姓名。

  兵家初祖,被囚禁或者說放逐到了那顆「熒惑」中,耐心等待萬年牢籠期限的結束。只有陳平安、曹慈和裴錢這樣的武夫,才有機會見到他一面,相信萬年以來,哪怕那座古怪山巔不同位置上的人選和身份,有過變化,但是見過這位兵家初祖的歷代純粹武夫,數量依舊不會太多。

  如今陳平安最大的惋惜,就是太晚知曉天下十豪的存在,否則一定要當面詢問老大劍仙,是否知道那個神神秘秘的劍道魁首。

  至於四位候補,其中禮聖,在小陌和白景心目中,對這位「書生」,還是更習慣用小夫子那個稱呼。

  白澤,本是最有希望成為妖族共主的存在。三山九侯先生,開創了符籙一道,遠古五岳之一「太山」,就是他的道場之一。

  劍修陳清都。

  于玄拈須眯眼而笑,先賣了個關子,反問道:「陳隱官除了劍修身份,還是一位屈指可數的止境武夫,那你可知,兵家初祖的那場變故,以及他與武道淵源?」

  陳平安點頭道:「歷史上有過一場共斬,而且這位兵家初祖還是天地間首位十一境武夫,只可惜武夫肉身成神之路,傳聞他還是只走到一半路程,登了山頂,是為如今的止境,但是再往上走去,卻始終未能再接天。」

  于玄笑道:「六位之外,還有蘭錡,是一位女修,天下煉師的真正祖師,精通鑄造,她親手開創了山上煉物為本命一道,才能夠使得人間道士的實力暴漲。至於像如今青冥天下那位道號『太陰』的十四境修士,其實她就是走這位女修開闢出來的道路,之一,吾洲算是後世這條『煉物』大道走得最遠的一位,倒是沒有什麼之一了,咦,蘭錡前輩與吾洲,皆是女子,莫不是一種蘭錡前輩對後世同道的庇護?」

  呂喦微笑提醒道:「於前輩,少幾次指名道姓為妙啊。」

  原來呂喦在幫著于玄打散那些「文字」牽扯起來的無形因果。

  于玄趕忙打了個稽首,歉意道:「興之所至,口無遮攔了。」

  陳平安默默記下「蘭錡」這個名字。

  難怪後世山下王朝會有「武庫禁兵,設在蘭錡」的說法。

  沉默片刻,于玄繼續說道:「既然遠古歲月,天上有神靈,地上有仙真,就肯定會有鬼物出現,於是它的出現,使得人間就有了陽間與陰間的分別,從此幽明殊途。」

  「至於天地之分,神人之別,人間有香火,就有了替天言道者,便是巫祝,專門溝通神人。後來按照文廟禮制,有了六祝在內的諸多祀官,比如你們寶瓶洲的雲林姜氏,祖上就是大祝之一,而且劍氣長城早年也設置有祭官。」

  于玄抬頭看天,收回視線後,再眺望前方禮聖的那尊巍峨法相,緩緩道:「這一脈的主要香火,自從禮聖隔絕天地後,自然就算斷了,但是就此蔓延出來的某些分支香火,其實一直不曾徹底斷絕,其中顯學,山下王朝除了負責占卜祭祀的禮官,還有各國欽天監,以及山上的陰陽家、五行家。」

  陳平安已經默默關上門,將那些靈氣潮水暫時歸攏到一口『水井』中。

  白景也已經打道回府,可謂滿載而歸,她盤腿坐在那輪大日中,將那些靈氣和道氣一分為二,分別凝出一些精粹至極的珠子,再從袖中摸出兩個白玉盤子,大珠小珠落玉盤,響聲清脆,十分悅耳,白景忙完這些,打著哈欠,聽得她直犯困,這些個陳芝麻爛穀子,有啥嚼頭嘛。

  這般無趣回顧,還不如朝前看,比如未來的天下十豪,就有她和小陌,哈哈,美滋滋,就更是千真萬確的一雙神仙眷侶嘍。

  嗯,摸著胸脯貼著良心說句公道話,小陌練劍資質比自己稍稍差了點,躋身十豪之列,估計還是有點懸,那就退而求其次,小陌撈個候補耍耍。

  要是幾個天下都如蠻荒天下一般規矩簡單,可就爽利了,她找幾個能打的,聯手將那些有機會破境合道的飛升境修士一通砍瓜切菜,全砍完了,還怎麼爭搶名號?

  于玄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白景,有點頭疼,落魄山怎麼攤上這麼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接下來那場萬年未有的大道爭渡,哪有你想得這麼簡單,尤其是每座天下那些個屬於應運而生的存在,別說是飛升境劍修,恐怕就算是吾洲這樣的十四境修士,都不敢輕易招惹,怕就怕惹來天道冥冥中的厭棄和憎惡,于玄繼續說道:「還有一位女修,相較同時代許多頂尖修士的專心登高,她反其道行之,喜好在人間大地之上,搜集和編撰各類秘書靈笈,匯總和提煉天下雷、水和火法,她獨自走過不計其數的山川大澤,致力於收攏和鑽研大地之上的各種道痕、雷函、雲紋等『天書』,最終她演化出十數條道脈,無一例外,都是被後世譽為登頂大道的沿途,最次也是可以躋身遠古『地仙』的旁門左道。」

  「至於那位劍道魁首,之所以老夫要把他放在最後講,必須額外提一嘴,就在於此人很怪,太過奇怪了,相傳此人飛劍多,品秩高,天資好,破境快,嗯,還有一點,脾氣差。方各方面,都得有個『最』字。」

  「此人並非人間第一位劍修,屬於橫空出世,無名無姓的,根腳不明,再加上他性情古怪,幾乎從來都是獨行獨往,據說不曾與任何修士言語半句。所以關於這位劍修的真實身份和師承,一直沒有明確的說法。有說他是純粹自學成才的劍術,也有說他是運氣好,得到了多種劍術道脈傳承,種種說法,不一而足。」

  說到這裡,于玄忍不住打趣道:「這位劍修與老大劍仙,就很像如今武學道路上的曹慈跟陳隱官了。」

  距離上次潮水激蕩衝擊而至,間隔不到一刻鐘,就迎來了第二場靈氣大潮,而且這一次,明顯蘊含散亂道氣更多。

  至於大潮聲勢,相較上次何止翻倍,籠中雀天地如同海中一葉扁舟,搖搖晃晃,顛簸不已。

  白景咧咧嘴,本想出言譏諷幾句,不過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嘖,陳山主真是勤儉持家,面子虛名什麼的都是浮雲吶。

  于玄與呂喦對視一眼,相視而笑,看來是無需如何開口提醒年輕隱官了。

  她猛然站起身,「山主,開工!」

  陳平安一邊打開瓶狀大門,一邊以愈發洶湧的靈氣潮水砥礪兩把本命飛劍的劍鋒,在大致確定潮水撞擊小天地的範圍和力度之後,原先隨水不停起伏的一葉扁舟,也隨之穩固起來。以至於籠中雀天地屏障的外邊,出現了一層層浮光掠影的琉璃色彩,這是光陰長河衝激某些「道路」才會出現的獨有景象,只是陳平安根本來不及搜集歸攏。

  驟然間,數道不易察覺的細微光亮,在天外虛空中畫弧而至,遠遠繞開禮聖法相和三山九侯先生,直奔籠中雀天地而來。

  肯定是某些蠻荒天下大修士的偷襲手筆了。

  白景本來只想著埋頭掙錢,懶得理會這些「撓癢癢」的攻伐手段,只是當小陌出現在她身邊,立即就扯開嗓子喊了句「放肆」,一粒劍光急急掠出大門,在門外瞬間分出數十道劍光,然後在數千里之外再次分出數以百計的劍光脈絡,關鍵是每一次劍光岔開分道,竟然都絲毫不減少初始那粒劍光蘊含的劍氣和劍意。

  白景笑眯眯道:「小陌,我這一手『撒網』劍術,還湊合吧?」

  小陌只是屏氣凝神,看著那些被白景劍光擊碎的蠻荒術法,默不作聲。

  之後又有兩撥更為密集的攻伐術法,都被白景單憑一手「撒網」輕鬆破解,都無法靠近籠中雀天地千里之內。

  于玄頗為驚訝,老真人只知道這個初次見面的女子劍修,自稱謝狗,只是她很快就改口,說如今名叫梅花了。

  而那個道號喜燭的陌生道友,說得多些,比較坦誠,說他跟白景,都是萬年之前的蠻荒妖族劍修,飛升境,先前被白澤先生從沉睡中喊醒,他們如今都在落魄山修行,不會摻和兩座天下的爭執。此次被小夫子喊來天外,白景受限於約定,只會旁觀,是來湊熱鬧而已,但是他作為自家公子身邊的扈從和死士,並無任何規矩約束,自然會出劍相助,略盡綿薄之力。

  于玄對於一位飛升境劍修的殺力大小,當然是有概念的,只是這個白景,是不是太强了點?

  只說她這一手撒網,若是用在蠻荒天下那幾座渡口,或是某處戰場?

  呂喦以心聲道:「大道循環不爽,自古有物降物,比如白景若是留在蠻荒天下,我估計就不用雲遊浩然了。」

  于玄啞然失笑。

  老真人早就低頭望去,結果發現這些襲擾手段的來源,竟是極為隱蔽,而且都用上了縮地山河的手段,身形游移不定,配合一些陣法和道場的遮掩氣機,顯然是有備而來。

  白景疑惑道:「小陌,奇怪啊,白澤老爺好像既沒出手,我都這麼出手了,也沒生氣?」

  小陌說道:「讓兩座天下相撞,這本就是周密針對禮聖的手段,跟白澤老爺沒半點關係。」

  又有一撥好似毛毛雨的攻伐術法鬧哄哄趕至,就在白景即將出手之時,鄭居中依舊視而不見。

  李希聖一直在袖內掐訣演算,臉色微變,對白景喊道:「停下!」

  白景翻了個白眼,猶豫了一下,才不情不願收起大部分去勢極快的劍光。

  小陌,還有于玄和呂喦幾乎同時出手,卻不是針對那些來自蠻荒的攻伐術法,反而是打碎白景那些快過閃電的劍光。

  最終約莫剩下一成劍光,依然攪碎了一部分蠻荒符籙。

  鄭居中直到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出手,將絕大部分符籙隨意收入手中,鄭居中攤開手,數千張符籙瞬間攢聚縮小如十幾粒芥子,如一顆顆星辰旋轉在手掌上空,鄭居中笑了笑,果然全是針對陳平安的。

  小陌立即轉頭望向自家公子。

  陳平安搖搖頭,眼神示意小陌沒有關係,不用遷怒白景。

  白景撓撓臉,可憐兮兮望向小陌。

  這次的確是她做得差了,哪裡想到山上鬥法,還需要她計較這些彎彎繞繞嘛,萬年之前,不這樣的。

  小陌深呼吸一口氣,拗著心性說道:「記得下次注意點。」

  白景下意識就要去扶貂帽,才發現自己當下是以真身姿容示人,她便收起手,輕輕點頭,柔聲道:「小陌,你真好。」

  小陌黑著一張臉,差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得默不作聲。

  打算返回落魄山後,務必要跟公子就此事說幾句,自己跟謝狗也好,白景也罷,真不能繼續是這麼個相處方式了。

  站在琉璃閣最高處的鄭居中輕輕握拳,同樣是銷毀符籙,而且數量更多,卻沒有傷及陳平安魂魄絲毫,甚至都沒有消磨掉陳平安的道行,鄭居中鬆開手後,他掌心幾千張符籙已經化作灰燼,隨風飄散,微笑道:「看樣子,是周清高畫的符,再托付斐然送來這邊的見面禮。這個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十分用心了,不愧是隱官大人的頭號崇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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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二章 疊陣

  如今的周清高,曾經的甲申帳領袖竹篋,就如鄭居中所打趣的這個說法,確實是兩座天下公認的陳隱官頭號崇拜者。

  在陳平安駐守半截劍氣長城的時候,竹篋就曾請求年輕隱官允許自己登上城頭,要與陳平安請教,一同複盤戰局。

  後來文廟和托月山的雙方議事成員,兩座天下遙遙對峙,周清高在言語之中,更是毫不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仰慕。

  于玄掃了眼被鄭居中銷毀的符籙灰燼,點頭道:「好符。」

  就是畫符者的手段陰損了點,而且顯得處心積慮,明顯是在刻意針對這位年輕隱官。

  因為此符有門檻限制,需要收集一個人的血液,此外毛髮,指甲,唾液等,皆可作為這道符籙的「符紙」,若是畫符者能夠拿到敵對練氣士的本命精血,或是能夠攫取部分魂魄、心神,繪製出的符籙品秩當然就更高,再在符籙上繪畫出練氣士的形象,寫上確切無誤的生辰等,才算符成。

  陳平安微微皺眉,在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

  當年在劍氣長城,不光是陳平安自己極為謹慎,作為寧府管家的白嬤嬤,和身為看門人的納蘭夜行,兩位長輩同樣十分小心,早就叮囑過陳平安,即便是每次梳洗頭髮和修剪指甲,都需要注意收攏起來,最好是當場銷毀,不要留下絲毫「證據」。此外陳平安每次在酒鋪那邊飲酒,也都十分注意這類細節。

  此外進入避暑行宮後,幾次置身戰場,陳平安都不可謂不謹慎,為了隱蔽身份,不被蠻荒甲子帳那邊針對,甚至連喬裝打扮成女子的手段都用上了,至今都是飛升城那邊的一樁「美談」,經常被刑官一脈劍修當作一碟極佳的佐酒菜。

  所以唯一一次紕漏,多半還是陳平安擔任隱官之前,代替寧姚出陣,跟托月山大祖關門弟子離真的那場捉對廝殺。

  山上術法,千奇百怪,果然是防不勝防。

  之後重返浩然,在大泉王朝蜃景城的那座黃花觀內,陳平安曾經被隱姓埋名的劍術裴旻,以一把油紙傘作為飛劍,洞穿身軀……

  因為那方印章的緣故,觀主劉茂,已經通過了文廟的檢查,絕對可以排除嫌疑,除非……是那兩個尚未煉氣的小道童?

  有機會,陳平安得回桐葉洲親自驗證此事,或者說可以先飛劍傳信密雪峰,讓崔東山趕緊查一下?

  呂喦微笑道:「道士分心最耗神,此理不可不察。」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這位純陽道人是在提醒陳平安先前分散心神一事,一定要慎重。

  分神一事,在山上是典型的門檻高,收益小,收益跟風險不成正比,第一,需要動用一張符紙珍貴的替身符籙,但是分身的境界修為都必然遠遠低於真身,且替身無法自主修行,故而比較雞肋。第二,由於陳平安是止境武夫,體魄堅韌,遠遠勝過尋常練氣士,才能夠同時祭出那麼多的符籙,否則一粒心神附著在符籙之上,獨立行走天地間,如點燈燃燭,一張傀儡符籙的靈氣消耗速度會很快,對於上五境修士來說,這等行徑,幾乎沒有任何大道裨益可言,相反一旦那些分身遭受意外,無法被真身收回,導致修士心神受損,魂魄不全,就要悔青腸子,叫苦不迭了,因此太過得不償失。

  鄭居中說道:「同樣的錯誤,不要犯第二次。相信蠻荒天下那邊已經有大妖,開始著手深入研究崔瀺了,所以你尋找全部本命瓷一事,抓點緊。」

  因為一旦修士的某些心神無法收回真身,後遺症很多,而且一個比一個棘手。輕則導致修士難以打破某境瓶頸,道心無法圓滿,重則就是被斐然、周清高這些的敵對修士抓住機會,比如將那粒心神作為符膽,煉成符籙,隨意消磨道行,甚至是傷及大道根本,最可怕的後果,還是蠻荒天下那邊與綉虎崔瀺有樣學樣,用上一種類似仿製瓷人、符籙傀儡的手段,即便此舉與崔瀺的高度相距甚遠,注定無法「反客為主」,但還是有一定機會,形成某個讓陳平安無比頭疼的局面,兩者關係,就像崔東山身邊的那個瓷人,與骸骨灘京觀城英靈高承的那種藕斷絲連。

  一粒心神,尚且如此,若是本命瓷落入蠻荒天下之手?

  陳平安默然點頭。

  鄭居中繼續說道:「還是山巔風光看得太少了,情有可原。」

  方才如果不是李希聖察覺到異樣,出聲提醒衆人,導致白景的劍光只是炸碎一小部分符籙。

  不然讓陳平安就此跌一境,相信記憶會更加深刻。

  這也是鄭居中早就知曉卻故意視而不見的原因所在。

  有點小聰明的人不栽個大跟頭,結果只是吃點不痛不癢的小苦頭,很容易歸咎於運氣,而不是承認自己的腦子不太靈光。

  第三場靈氣大潮,未能撼動禮聖的那尊巍峨法相分毫,繼而掠過符山籙海。

  站在衆人之前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如同中流砥柱,潮水路過時自行分流。

  三山九侯先生,公認術法神通集大成者,天下符籙、煉丹兩道的祖師爺。

  登天一役結束後,又被後世山巔修士譽為是萬法宗師,地仙之祖。

  上次陳平安走了一趟大驪京城,從封姨和老車夫那邊,得知不少秘聞。

  比如驪珠洞天的本命瓷燒造一事,最早就是藥鋪楊老頭和三山九侯先生流傳下來的秘法。

  此外就像綬臣所背的那只劍匣,就極有來頭,綬臣作為周密在蠻荒天下的開山大弟子,作為拜師的回禮,周密就賜下這件重寶。劍匣繪有一幅遠古三山四海五岳十瀆圖,跟後世廣為流傳近乎泛濫的道家符讖真形圖,差別極大。其中三山真形,各有一種正宗「態勢」,好似神人端正屍坐,山野猿弓背而行,雲隱龍飛九天。三山分別職掌陰陽造化、五行之屬,定生死之期、長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魚龍之命。經過周密的親手煉製之後,這只劍匣又有更多的神通,將其煉化為一座「劍塚」,可以溫養出九把飛劍,同時孕育出九種不同的本命神通,即便原先不是劍修的練氣士,只要得到此匣,不是劍修勝似劍修。

  而此物,最早是三山九侯鑄造而成,只是流落到了周密手中。

  因為三山九侯先生在場的緣故,先前于玄為尊者諱,便沒有與陳平安多說幾個傳聞。

  據說天下十豪中的兩位女修,煉師蘭錡,以及那位開闢衆多旁門左道的練氣士,其實她們都與三山九侯先生關係極好。

  崔東山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在天外,別說是飛升境修士,哪怕是十四境修士,也就是個赤手空拳的稚童,所面對的每座天下,就是一顆鐵球。

  于玄感嘆道:「不得不承認,周密此舉,還是陽謀。」

  陳平安疑惑道:「如果把整座蠻荒天下視為一條淩空蹈虛的渡船,那麼蠻荒腹地,必然存在一地,作為驅動這艘巨型渡船的陣法樞紐,是用天地靈氣作為『柴火』?」

  于玄拈須搖頭,「老夫暫時沒看出其中門道。」

  呂喦眯眼望向蠻荒某處,沉聲道:「半數是砸錢砸出來的靈氣,半數卻是驟然出現的……劍氣。」

  鄭居中扯了扯嘴角,「若是隱官大人當初執意馳援,而非中途改道,轉去問劍托月山,就更是添加了一堆柴火。」

  李希聖一揮袖子,空中浮現出一幅類似天象群星軌跡圖,解釋道:「周密曾經利用蛟龍溝、扶搖洲和桐葉洲在內的廣袤山河,親手建造出一座隱蔽陣法,早先痕跡極淺,就像俗子用指甲在骼膊上劃了一道痕跡而已,這座陣法是前不久才水落石出,卻是將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隱約分出了陰陽,使得原本兩座天下,如今就像兩塊相互吸引的磁鐵,等到斐然住持開啓大陣,整個蠻荒天下,船頭朝向立即就開始偏移,再加上大妖初升在天外謀劃已久,暗中動了手腳,這條渡船便轉為進入了一條航行速度越來越快的『青道』軌跡。」

  第三場靈氣潮水將至。

  因為剛剛差點捅出大婁子,白景難得主動退讓一步,「山主,這次收益,二八分賬。」

  陳平安說道:「不用,按老規矩來就是了。」

  粗略估算,一次開門,就等於將一位飛升境儲備蓄滿的靈氣收入囊中。

  而天地靈氣,就是神仙錢。

  畢竟雪花、小暑和穀雨三種神仙錢,之所以能夠成為山上通用的錢幣,就在於它們蘊含不同程度的粹然靈氣。

  劍修,之所以能夠穩居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就在於劍修跟人廝殺的時候,需要動用和消耗的靈氣,要遠遠小於一般練氣士。

  像那十四舊王座大妖之一的黃鸞,煉化宮觀殿閣道場、遠古破碎秘境等次一等洞天,所以在雙方攻伐實力大致持平的前提下,很容易被自身靈氣源源不斷的黃鸞耗死一個同境修士。

  于玄眯眼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這千里之地,終究太小了點,即便我們幾個,都有顛倒須彌芥子的手段,可是再接近、無限接近真相的道場,終究受限於真實,何況地盤太小,接下來恐怕難以完全施展身手啊,畢竟有那螺螄殼裡做道場的嫌疑,咱們扎堆窩在一起,又非上陣殺敵,而是需要面對一整座天下的衝撞,萬一……頃刻間……就不太妙了,哪怕被我們合力一線劈開蠻荒天下再深,恐怕還是難以阻擋那份大勢。」

  他們幾個,再神通廣大,總無法直接將蠻荒天下劈砍成兩半吧。

  除非在場衆人,全是十四境修士?

  所以老真人故意說得含糊其辭,說到底還是覺得言語內容比較晦氣,不宜直接說出口,免得一語成讖,豈不是倒灶。

  陳平安說道:「於老神仙,我這座天地,是可以拆分開來的,並不影響陣法的那個一。」

  于玄頓時一怔。

  你小子不早說。

  當然不是陳平安故意賣關子,三次接納靈氣潮水,除了表面上的掙錢,更是一種勘驗成果、確定天地道法運轉程度的手段。

  現在就不光是紙面上的估算,而是實打實的心裡有數了,所以陳平安解釋道:「只是拆分出來的子天地,不宜間距過大,相互間至多不能超過三千里,在三千里之內,對諸位各座道場的影響和損耗,估計不會超過一成。」

  于玄點頭笑道:「夠了,很夠了。莫說是一成,就算是兩成的損耗,憑藉我們的術法和煉化之物,隨隨便便就找補回來了。」

  他們幾個的道場,若是能夠單獨占據三千里,比起全部擁擠在千里之地,當真是一個天一個地的差異了。

  鄭居中突然開口問道:「如果再給你一些金精銅錢,臨時抱佛腳,能不能增加這座天地的深度和寬度。」

  陳平安不假思索道:「可以,但是有個前提條件,必須有至少五百顆金精銅錢的投入,否則就意義不大,很難有質的變化。如果只有三四百顆金精銅錢的增補,至多是在『宇』大『宙』小,反而會影響到整座天地的穩固程度,如修士法相的過多稀釋,是個空架子,有不如無。」

  四方上下謂之宇,古往今來是為宙。

  這便是陳平安籠中雀、井中月兩把本命飛劍的根本神通所在。

  事出突然,沒個準備。

  如果早知道有今天這件事,自家泉府財庫裡剩餘的三百顆金精銅錢,陳平安肯定會時時刻刻攜帶在身。

  只是千金難買「早知道」,打算永遠趕不上變化。

  陳平安本來是打算,等到躋身了玉璞境,下次與劉景龍遊歷浩然諸洲,再將這三百顆金精銅錢攜帶在身。

  兩把本命飛劍,想要提升品秩,尤其是獲得某種嶄新的本命神通,都不容易。

  一把籠中雀的所謂煉劍,其實就是陳平安的境界提升,境界越高,天地越大,捷徑只有一條,「吃」斬龍石。

  而第二把井中月,提升品秩的最直觀體現,就是飛劍的數量多寡,當年陳平安在城頭結丹,可以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大概是十萬,等到成為元嬰,尤其是再成功躋身玉璞境,跨過一個大臺階,數量就直接從元嬰境的二十萬,跳躍到了四十萬,雖然走了趟蠻荒天下,修為跌境為元嬰,但是飛劍的品秩並沒有跟著降低。

  在與陸沉借取十四境時,由於陳平安當時並未著手創造出一條光陰長河,所以按照那會兒的推衍和估算,若是將來果真能夠躋身十四境,飛劍井中月品秩提升為「井口月」或是「天上月」,能夠分化出百萬把飛劍。事實證明,當時陳平安的估算還是過於保守了,按照目前的形勢重新推衍,只要吃掉的金精銅錢足夠多,極有可能,飛劍數量可以一路攀高到兩百萬甚至更多。

  難怪都說天底下就沒有手頭寬裕的劍修。

  鄭居中微笑道:「我手邊剛好有三百顆金精銅錢,兌換成穀雨錢,按照一比十好了,三千顆穀雨錢,每年三分的利息,如何?」

  陳平安面無表情,沉聲道:「可以!」

  一顆金精銅錢兌換十顆穀雨錢,如果放在三十年前,估計除了需要修繕金身的山水神靈,幾乎沒有練氣士願意交易。

  但關鍵是如今的金精銅錢,不比早年,根本就是有價無市的稀缺存在,一經面世,只會被哄搶殆盡,可遇不可求。

  陳平安還真不相信鄭先生只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家底。

  鄭居中一揮袖子,一件咫尺物出現在陳平安面前,是一方古硯,惜無銘文。

  是那日月同壁的抄手硯形制,硯背鑿有眼柱,陳平安很識貨,一眼就看出是那二十八星宿的排列方式。

  小陌立即望向那個正在忙碌「撿錢」的白景。

  恢復真容的白景,是一個身材高挑的絕美女子,她打哈哈道:「都是嫁妝哩。」

  鄭居中明擺著是在……拋磚引玉。

  呂喦開口笑道:「財帛一事,貧道一貧如洗,委實是有心無力,幫不上陳山主。」

  純陽道人的這句話,可就暗有所指了。

  舉世公認,于玄不缺神仙錢,這輩子就沒缺過,從沒為錢犯過愁。

  李希聖跟著笑道:「晚輩身上也沒有一顆金精銅錢。」

  金精銅錢是一等一的緊俏貨。

  于玄只得說道:「陳山主說至少需要五百顆金精銅錢,穩妥起見,鄭先生已經給了三百顆,老夫就再拿出三百顆好了,按照鄭先生的規矩,本金年年疊加,按照三分利息算。」

  其實在山上,利息一旦按照每年結算,就有點放高利貸的嫌疑了。

  然後于玄補充一句,「最好以物易物,本金利息,都按金精銅錢來算本金。」

  還真不是于玄趁人之危,實在是如今這金精銅錢,過於稀缺了,再往後百年千年,都只會越來越減少流通。

  關鍵是此物涉及到于玄兩張大符的研製,剛好都與「光陰長河」沾邊。

  這兩張符籙,再連同其餘作為壓箱底的那幾手符籙,就是于玄躋身十四境後的主要依仗。

  若非如此,以符籙于玄的脾氣,別說是三百顆金精銅錢,再翻一倍,都沒問題,別說買賣,只要對胃口,白送都行。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反正自家財庫那邊就有三百顆,等到此間事了,可以馬上歸還于玄。

  對方答應得如此爽快,反而讓于玄有幾分良心不安。

  被一個年輕人,口口聲聲敬稱於老神仙,當了長輩,也是個包袱。

  于玄便忍不住改口道:「真有難處,還是可以商量的,利息折算成穀雨錢亦可。」

  陳平安搖頭說道:「無需如此,都用金精銅錢結算就是了。」

  鄭居中以心聲與陳平安說個數字,一千五。

  雖然只有一個數目,但是鄭居中的意思很淺顯,是跨過下個大臺階,你陳平安是否需要這個數目的金精銅錢。

  陳平安直接搖頭。意思是說就算數量足夠,現在就可以多出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他陳平安短時間內也無法將其煉化。

  鄭居中同樣搖頭。白帝城有這麼多的金精銅錢,但是不給。

  陳平安便連點頭都省略了。那晚輩就不開口自討沒趣。

  幾乎同時,于玄就與鄭居中心聲交流一番,詢問若是雙方多拿出些金精銅錢,陳平安這座天地,能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顯而易見,于玄是做好了三百顆甚至更多金精銅錢全部打水漂的準備。

  得到那個不用追加金精銅錢的答案後,于玄嘆了口氣,明顯有些遺憾。

  事實上,鄭居中早在千年之前,就開始有意收集金精銅錢,通過各種渠道,購買神靈金身碎片。

  約莫在一百年前,白帝城更是不計成本大肆收購此物,從鄭居中私人入手,變成了整個白帝城上五境練氣士的一門課業,所有嫡傳和供奉,按照境界的高低,都需要繳納一筆數目不等的金精銅錢。

  此外又有許多山澤野修,可以憑藉此物當做敲門磚,白帝城為此還專門設置了一座不合規矩的「旁門」山頭,不記名,但是可以在此修行,獲得白帝城借與的秘笈、道書。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李希聖,「擋得住嗎?」

  「現在沒辦法給出答案。」

  李希聖照實說道:「接下來發生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總之我們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尤其是你,雖然只是住持大陣,看似只需要作壁上觀,其實光是維持兩把飛劍不墜一事,就已經很不輕鬆了。」

  陳平安點點頭,是有心理準備的。

  李希聖笑道:「只有做好最壞的打算,才有資格期待那個最好的結果。」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青冥天下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中土文廟禮聖,餘客。好像都是那種可以被無比信任的存在。

  陳平安得到了六百顆金精銅錢,立即開始將其煉化,與此同時,將天地內各座道場拉伸出三千里距離。

  視野遠處,是那個「青年」修士的背影。

  這位昔年十豪候補的三山九侯先生,他腳下是三座符山,一條籙河。

  至聖先師不是不可以出手,但是一旦至聖先師在這邊消耗道行,這就意味著將來周密就會多出一分勝算。

  再者這裡邊,至聖先師又需要面對一個與亞聖、文聖以及文廟教主,差不多處境的難題,畢竟三教祖師,才是「合道地利」一途的極致,當然三教祖師不光光是合道地利而已。

  故而只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究其根本,除了蠻荒天下,如今四座天下共同的心腹大患,還是已經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一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萬年以來,最梟雄者,沒有之一,是周密。

  這個昔年的浩然賈生,先後過三關,在蠻荒天下,悄然躋身十四境。

  攻破一座屹立萬年之久的劍氣長城。

  在曾經的家鄉浩然天下,打得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徹底陸沉。

  最終入主遠古天庭,俯瞰整個人間。

  就像一部精彩紛呈的神異志怪小說,時間線長達萬年,書頁之上,湧現出無數的英雄豪傑,你方唱罷我登場,各領風騷,結果最終一頁,當然也可能是倒數第二頁,密密麻麻,反反復複,就只寫了兩個字,一個人名。

  就像如今數座天下許多山巔修士的某個內心想法。

  陳清都也好,綉虎崔瀺也罷,畢竟都已不在人世。

  唯有周密,依舊未死。

  而站在最前方的禮聖,何嘗輕鬆?事實上,禮聖就是那個最不輕鬆的人,沒有之一。

  因為合道方式,是整個浩然天下的「禮」,導致禮聖阻攔蠻荒天下的衝撞,極有可能,只能憑藉肉身和法相,而無法動用神通。

  這就是陳平安先前詢問李希聖擋不擋得住的緣由。

  否則這根本就是一句廢話了。

  陳平安煉化六百顆金精銅錢融入光陰長河,速度極快,然後開口說道:「晚輩有個設想,是否可以疊加陣法?」

  于玄微笑道:「哦?疊陣?陳山主還精通陣法一道?」

  然後陳平安以心聲迅速說出自己的大致想法。

  接下來的這場疊陣。

  于玄率先出手,扯下身上的那件繪有陰陽魚八卦圖的「紫氣」法袍,往外一拋,遮天蔽日。

  于玄伸手畫符,勾勒出太極兩儀,在原先籠中雀天地內兩輪袖珍日月的基礎上,規模翻了數倍,驀然間大放光明。

  同時于玄陰神出竅遠遊,坐鎮明月中,而那輪嶄新大日,由原先的白景,變成了純陽呂喦。

  符籙于玄的陰神身後,現出一輪明月寶輪,而道士呂喦法相身後,則是一輪金色璀璨的巨大驕陽。

  此外猶有天才人三才陣,鄭居中的陽神、真身與陰神,分出高下,分別坐鎮一地。

  之後便是靈感來自仙尉那份文稿的開篇,陳平安將天地四方分成了一年四季,用一種比日月起落慢上許多的速度,緩緩旋轉。

  李希聖幫忙營造出了風雨雷電雲霧等天地氣象。

  身為這座大陣的奠基者和主持者,方才按照鄭居中的推衍結果行事,陳平安必須「勉為其難」,硬著頭皮祭出了五行之屬的五件本命物,這要比其餘修士拼湊出品秩更高的五行物,效果要略好一籌。

  于玄祭出十二張符籙,分屬十二月,其中劍修白景和小陌,由他們輪流負責每逢閏月出現時坐鎮其中。

  之後是疊加而起的二十四節氣,則是李希聖的手段。

  然後是更為細分的七十二候,陳平安再次趕鴨子上陣,祭出了親手篆刻的七十二枚印章。

  最後是李希聖、鄭居中和于玄,分別主祀、祭出了一座道教羅天大醮、周天大醮和普天大醮,功燭上宙,德耀中天,霜凝碧宇,水瑩丹霄。

  那位青年容貌的三山九侯先生,終於第一次轉頭,回望一眼身後景象。

  雖說很快就收回視線,就只是這麼個細微動作,還是讓白景有點酸溜溜。

  她跟這傢伙也不算陌生,先前雙方打照面,對方也沒個表示。

  就在此時,天外出現了幾個來自蠻荒天下的身影。

  但是都不敢靠近這座層層疊疊的大陣,雙方距離極遠。

  白景閒來無事,她單手托腮,朝「對岸」那些再次見面的老朋友們招招手,微笑道:「造化弄人,化友為敵。」

  那撥修士,都是被白澤喊醒的遠古大妖,暫時不知道是來看熱鬧,還是攪局的。

  大妖官乙,是個臉色慘白、嘴唇猩紅的美艶女子,本命神通是水法,傳聞她在萬年之前,就能夠冰凍住一截光陰長河,只是等到河水解凍之時,一切生靈早已消融在長河中。

  官乙身邊,還是那個喜歡眯眼看人、一天到晚都是笑臉的青年,化名胡塗。

  一個背劍騎鹿的老道士,頭戴一頂竹冠,如今化名極俗,王尤物,道號卻頗為雅致,「山君」。

  老道士一直自認是那位「道士」的親傳弟子,此次醒來,就有個心願,想要訪山尋師,以便再續師徒道緣。

  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嫗,好似駝背,雙手持杖,一行蠻荒大妖中,只有她正在瘋狂汲取天地靈氣和那些四處亂竄的道氣,而她的腐朽體魄和蒼老容貌,開始出現了一種肉眼可見的返老還童。白景見此只是撇撇嘴,轉頭與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個老婆姨的拿手好戲,是煉氣化神,轉虛為實,萬年之前,就不知道被她吃掉了多少天地靈氣,後來那個黃鸞,就是走她的老路。」

  說到這裡,白景壞笑道:「山主山主,你讀書多,學問大,要是換成你,該怎麼駡那黃鸞?」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與覆車同軌者。」

  嗓音不大,但是卻被那個老嫗清晰入耳,老嫗下巴擱在拐杖上邊,譏笑出聲道:「這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好高的境界!」

  小陌提起手中行山杖,遙遙指向那個重瞳子少年,為陳平安介紹道:「公子,他如今化名『離垢』,道號『飛錢』,在這撥大妖當中,防禦第一,這次時隔萬年現身蠻荒,一口氣收回了八件仙兵,都物歸還主了。綽號是『蠹魚』,喜好吃書,離垢很早就有個想法,試圖打造出一座『書城不夜』的道場。」

  白景使勁點頭道:「這傢伙渾身都是寶貝,件件都值錢!就說那只黃色乾坤袋和那枚捉妖葫蘆,我就眼饞很久了,山主,回頭有機會,我在不破壞規矩的情況下,咱倆合力做掉他唄?」

  少年姿容的離垢身邊,站著個精悍漢子,雙手抱住後腦勺,這個被白景稱呼為「無名氏」的遠古大妖,最大興趣,還是對方陣營中唯一一位純粹武夫的年輕隱官。

  禮聖身後的那位青年修士,轉過頭,望向這撥桀驁不馴的蠻荒大妖。

  除了那個無名氏,依舊是懶洋洋的神色,其餘大妖都如臨大敵,開始屏氣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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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章 合道所在

  三山九侯先生只是瞥了眼那邊,就讓那撥同時代的大妖收斂了許多。

  陳平安感慨不已,這就是一位遠古十豪候補的獨有氣勢了。

  不同於後世山上,還講究一個人的名樹的影,會有許多空有境界的花架子竹篾高手,親身參加過登天一役或是親眼旁觀過那場戰事的練氣士,在各自修行道路上,能夠一步一步走到人間之巔,無一例外,都是極其熟稔廝殺的存在,不說別人,只說陳平安身邊的小陌,當初他的問劍對象,隨便拎出一個,放在今天,哪個不是所謂的無敵?

  雖然此次遠遊天外,雙方是第一次見面,但是陳平安好像與這位三山九侯先生,細究過後,彎來拐去,有著不淺的淵源和聯繫。

  只說上次趕赴蠻荒腹地,最終突兀繞路,去往托月山,就要歸功於那張三山符。

  雖說這張大符,並非三山九侯先生首創,但是按照陸沉的說法,正是因為當年這位前輩做客白玉京青翠城,經過一番問道,師兄才畫出此符。

  大掌教寇名沒有失蹤之前,那座「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的玉皇城,經常定期公開傳道天下,不設任何門檻,不限制修士的出身和境界,都可以通過設置在數州境內的一道道:「大門」,進入這座城。三山九侯先生就曾隱藏身份入城旁聽,最終寇名察覺到蹤跡,執晚輩禮,與這位十豪候補請教符籙一道的學問。

  此外,萬瑤宗占據的三山福地,就曾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場之一。

  而那位萬瑤宗的開山鼻祖,陳平安猜測可能是這位前輩的不記名弟子之一。

  否則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一個桐葉洲少年樵夫,誤打誤撞就得到一幅仙家畫卷,無視陣法禁制,得以闖入了一座福地?

  要知道在蠻荒雲紋王朝的玉版城,陳平安得到了一隻珊瑚筆架,就是打開白玉京琳琅樓一幅字帖蘊藏龍宮秘境的鑰匙。

  而將一座品秩極高的大瀆龍宮納入一幅字帖中,神通已經足夠玄妙,陸沉甚至猜測那處遺址內,至今還有水裔生靈存活,更出奇之處,在於一位白玉京樓主,耗費了兩三千年光陰,都未能打開封山禁制,始終不得其門而入,由此可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籙造詣之高。

  白景突然開口請求道:「山主,打個商量唄,趁著還有點空閒,我想要去會會朋友,放心,絕對不會耽誤正事。你要是信不過,我可以立下軍令狀,在大陣開啓禦敵之時,若是未能返回此地,我就提頭來見。」

  事實上,白景很有自知之明,這邊沒她什麼事,坐鎮疊陣之一的閏月,相較於整座大陣,就是一顆雪花錢之於一顆穀雨錢的關係,何況還有小陌在旁邊盯著。

  陳平安看著躍躍欲試的白景,點點頭,「速去速回。」

  想必白景還不至於臨陣倒戈,如果她真有此意,早點離開大陣反而是好事。

  按照先前在曳落河畔的約定,白景親口答應過白澤不與蠻荒為敵,不過她的理解,其實很簡單,就是不跟白澤為敵。

  既然將整座蠻荒天下當撞城錘使喚,是那個周密的手段,並非是白澤的授意,那她在這邊敲敲邊鼓,想必就不算違例犯禁了。

  而且白景看離垢那幾個,看架勢,也不像是來打架的,頂多就是來這邊湊熱鬧,用小鎮的土話俗語說,就是站在溝邊看發大水。

  再說了,她真要壞了規矩,以白澤的脾氣,肯定早就現身,親自教她做人了。

  故而得到陳平安的許可,白景放聲大笑,抬手一拍腦袋,重新恢復貂帽少女的姿容,身形瞬間化做一道虹光,在天外太虛中拉伸出一道長達數萬里的光線,劍光纖細卻凝練,幾個眨眼功夫,白景,或者說謝狗就衝到了那撥蠻荒大妖附近,一個驟然懸停,伸手指向那個重瞳子少年,謝狗用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鄉音土話,伸手扶了扶貂帽,咧嘴笑道:「離垢,陪姐姐耍幾哈?」

  陳平安問道:「白景這是做什麼?」

  小陌猶豫了一下,在確定自家公子不是說怪話後,這才老老實實回答道:「她打算與離垢問劍。」

  于玄盤腿坐在填金峰之巔,笑得直咧嘴,抬起手掌,拍了拍膝蓋。

  呂喦拈須而笑,陳山主這個問題問得有點多餘了。

  陳平安疑惑道:「她就不怕身陷重圍?」

  離垢在內這六頭遠古大妖,個個都是最拔尖的蠻荒王座實力,緋妃、黃鸞之流,比起這些道齡都在一萬幾千年的老古董,都是要遜色一籌的。白景雖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圓滿劍修,可她畢竟還不是十四境的純粹劍修。

  小陌耐心解釋道:「白景與人廝殺,歷來不過腦子的。」

  然後小陌加了一句,「白景是極少數不怕被圍毆的劍修。」

  換個說法,就是白景喜歡單挑一群,而且極其擅長反殺。

  所以在遠古歲月裡,白景沒有仇家。

  一來白景不會主動挑釁那些注定招惹不起的存在,比如小夫子,白澤,碧霄洞主等,這也是白景的精明之處。

  再者白景每次出劍,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簡而言之,就是但凡結下仇的,她就極有耐性和毅力。傳聞白景在還是地仙境界時,就曾經花了足足三十年光陰,死命糾纏一位飛升境前輩修士,一邊修行爭取破境,一邊展開襲殺,往往是一擊不成就遠遁,相互間不斷上演追殺與被追殺的滑稽場景,最終白景躋身飛升境之時,就是那位修士徹底身死道消之際。

  官乙這撥大妖,除了無名氏與離垢是有實打實交情的,其餘幾個,相互間連盟友都算不上。

  如果沒有白澤壓著他們,可能前一刻還在推心置腹,後一刻就能打出腦漿來。

  以前小陌是習慣了這種行事風格,從來懶得深思什麼,到了落魄山,先前與朱斂閒聊,老先生一句話就說得小陌醍醐灌頂。

  只要你們還在追求那種純粹的自由,那麼你們最大的敵人,就不是規矩了,而是所有他人的自由。

  戰場那邊,離垢看著那個腦子拎不清的白景,沉聲說道:「你煩不煩?」

  上次在曳落河畔,雙方就已經起了衝突。

  他都不知道自己哪裡惹了白景。

  要說對方覬覦自己這身法寶,至於?需知白景積攢下來的家底,一樣無比深厚。

  謝狗揮揮手,「無關人等,都撤遠點,給我和離垢騰出一塊地盤,都別磨蹭,速戰速決!」

  那個漢子雙臂環胸,紋絲不動,笑道:「挪地方就算了,你們就當我不存在好了。」

  謝狗視線偏移,官乙與胡塗縮地山河,徑直遠去,老嫗冷哼一聲,一柱拐杖,雖然滿腹牢騷,卻也不敢留在戰場,免得被殃及池魚,竹冠老道士手持拂塵,輕輕一拍鹿角,白鹿數次跳躍,在天外虛空踐踏起一圈圈七彩漣漪,如鳥雀翩躚枝頭,轉瞬即逝。

  謝狗笑眯眯問道:「那就開打?」

  至於那個站在原地的無名氏,礙眼而已,不會礙事。

  離垢神色木訥,不置一詞。

  頃刻間少年姿容的離垢就被割掉頭顱,一顆腦袋高高拋起,再好像莫名其妙挨了一撞,就像被人一腳踹飛出去,砰然一聲,響若震雷。

  換成一般的妖族,真身被切割掉腦袋,極遠處,旁觀這場問劍的官乙神色複雜,這就是白景兩把本命飛劍神通疊加的恐怖之處了。

  沒有劍氣,甚至無需白景動用劍意,用一種流淌在光陰長河中好似不存在的飛劍,輕輕鬆鬆,取人性命。

  據說白景給那兩把本命飛劍取了兩個名字,跟她層出不窮的道號一般,顯得很馬虎,「上游」,「下游」。

  這意味著白景先前在離開年輕隱官住持的那座大陣之時,她就已經正式與離垢問劍,所以根本就沒有給對方拒絕領劍的機會。

  由於涉及光陰長河的「流向」,對於人間所有山巔修士而言,萬年之前,直到如今,始終是個懸而未決的天大謎題,所以如何克制白景占儘先手優勢的兩把本命飛劍?幾近無解。

  每個置身於「當下」的練氣士,如何阻擋兩把來自「過往」與「將來」的飛劍攻伐?

  坐在填金峰之巔的于玄抬起一手,手背貼住膝蓋,五根手指掐訣不停,眯眼看著遠處戰場,「純陽道友,面對這種不講道理的飛劍,很棘手啊。」

  呂喦微笑道:「被迫領劍者,也不算就此落了下風。」

  于玄贊嘆道:「這些活了萬年多的老前輩,果然還是很有兩把刷子的。」

  表面上看,練氣士若是未卜先知,精通算卦,好像可以應對看似無理手的亂竄飛劍,只是戰場變化瞬息萬變,尤其是面對一位飛升境劍修,哪裡允許同境修士分心演算飛劍軌跡。

  鄭居中看了眼謝狗。

  這個白景,不愧是萬年之前就已經揚名的劍道天才,作為局外人和旁觀者,她竟然一定程度上「複刻」了他們的這座疊陣,出劍軌跡,是依循陣法而起,不但如此,她還故意一路逆推回去,所以飛劍速度極快,而且注定會越來越快。

  雖說白景的這種臨摹,稍顯粗糙,道意不夠精粹,但是足夠讓人刮目相看了,即便她不是劍修,想必大道成就都不會低。

  如果說第一劍,白景是禮節性問候。

  之後就是真正的問劍了。

  果不其然,如鄭居中所預測,謝狗好似坐鎮主壇,住持一場聲勢浩大的普天大醮,祀三千六百神位,群星列宿,無比契合法軌儀范,只見宛如遠古神靈現世的謝狗,抬起一隻手,笑著說著兩個字,「落幡。」

  三千六百道占據星位的淩厲劍光,瞬間合攏於一點,即那個屍首分離的離垢。

  離垢被劍光戳成了馬蜂窩一般,何止是血肉模糊,筋骨粉碎,整個人身天地的洞府都悉數炸開了。

  可即便如此,沒有誰覺得離垢就此落敗,甚至可能都未受傷。

  離垢瞬間拼湊出完整真身,再一招手,將那顆隨便被「一腳」踩凹的腦袋放回脖頸之上,道氣流轉,光芒瑩瑩,面容如舊。

  至於那個無名氏,就是站在原地,甚至從袖中摸出了一壺酒水,只憑傾瀉散開的一身沛然拳罡,就擋住了那些「過路」劍光。

  而且這位飛升境圓滿修士兼止境武夫的拳意,細看之下,分出了十層之多。

  之後就是兩座道教大醮,白景的劍光數量依次驟減,但是更為鋒芒無匹。

  只是三次遞劍過後,離垢都會在下一劍遞出前的間隙恢復原貌。

  七十二候劍陣開啓時,七十二位「白景」分別站在一地,困住大陣中央的重瞳子少年,一同單手持劍,劍指那個離垢,七十二條劍光如雷電交織的雪白長龍,轟砸在離垢身上,導致後者當場變成了一大灘血肉消融的金色光芒,只是金光中交織著不計其數的絲線脈絡。

  之後白景的出劍順序,按部就班,故而略顯死板,所以就更像是一種顯擺了。

  相較先前那個面癱的少年,再次恢復真身的離垢變得眼神熠熠光彩,死死盯住那個白景。

  白景見狀哈哈笑道:「呦,被一點毛毛雨淋在身上,這就生氣啦。」

  小陌以心聲解釋道:「這個離垢,雖然暫時還是飛升境,但是防禦之高,大致可以視為十四境,白景之所以對離垢糾纏不休,就是想要在他身上,找出一種可以破解『無境之人』的獨門劍術,她需要在兩條劍道當中確定一條路行走,到底是以真相破虛妄,以無限小的一粒芥子劍光,斬開無限大的太虛境界,還是以某種更大的虛相涵蓋虛相,最終……吃掉對方,就像先前那手『撒網』,就是白景在這條劍道顯露出來的一個例子,而她之所以模仿我們這座陣法如此之快,歸根結底,還是與她的另外那條劍術大道相契合,就被她現學現用了。這一切只因為白景在萬年之前,就想要做成一樁壯舉,在她躋身十四境之前,必須先殺個十四境修士。」

  陳平安點點頭,白景這樣的腦子,好像有資格進入避暑行宮。

  陳平安打趣道:「小陌,白景這些涉及大道根腳的秘密,你是怎麼知道的?謝姑娘與你很以誠待人啊。」

  小陌滿臉無奈,「不是她告訴我的,只是打交道久了,雙方比較知根知底。」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我的兩把本命飛劍,豈不是剛好淪為白景極佳的大道食物之一?」

  小陌笑道:「她不敢的。」

  陳平安自嘲道:「前提是我別落單。」

  小陌眯起眼。

  陳平安沒好氣道:「開個玩笑,別這麼較真。」

  小陌說道:「除非情非得已,我其實也不想跟她為敵。」

  陳平安點頭道:「這麼想就對了。」

  李希聖眺望遠方,說道:「周密這是要逼迫蠻荒天下的那個存在主動現身了。」

  陳平安聽聞此言,頓時憂心忡忡起來,問道:「照理說,蠻荒那個存在,不是應該會抵觸周密的這種行徑嗎?」

  一旦兩座天下相撞,不管是一撞過後,兩條渡船擦身而過,抹平各自至少一兩個大洲,還是相互間撞出一個無比巨大的凹陷再彈開,又或者浩然與蠻荒就此接壤……不管是哪種情況,對於兩座天下的「地主」而言,好像都是絕對不願意看到的情況。尤其是第三種情況,最為糟糕,就像讓兩個必須護住自家一畝三分地的「地主」,沒有了任何回旋餘地,陷入一種狹路相逢、短兵相接的境地。

  當然,如此一來,對禮聖的影響是最大的。

  顯而易見,周密登天之後,將禮聖視為了最大隱患,可能陳平安都只是排在第二位的。

  對付陳平安,不過是朝落魄山丟了顆棋子。

  針對禮聖,卻是直接搬來了一座蠻荒天下。

  陳平安知道這個所謂的存在,每一座天下都有,是與每座天下第一人互為苦手的壓勝對象。

  就像五彩天下,那個名為「元宵」的小姑娘,也就是太平山黃庭收取的嫡傳弟子,小姑娘如今就跟在寧姚身邊修行。

  青冥天下那邊,陳平安猜測是那個閏月峰的武夫,辛苦。畢竟幾次閒聊,陸沉給出了太多的證據。

  而浩然天下,是那個傳聞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的撐蒿舟子,陳平安甚至猜測那個被至聖先師誅殺的「鄰居」,以及被後世野史編排成被至聖先師親自入山持斧劈殺的某人,都曾是浩然天下天地顯化而生的那個神異存在。

  李希聖搖頭道:「對於浩然反攻蠻荒一事,蠻荒天下的那個存在,想必感受到了一種莫大隱患,所以會變得極為憤怒。」

  「只說青冥、浩然和蠻荒三座天下,你大概猜出來了,其中道祖對這類存在的壓制,是最有成效的,除了道法高之外,這與道家根祇所在、追求道法自然有關,閏月峰武夫辛苦,至今還未能躋身武道十一境,這還是道祖刻意放寬了對他的限制。浩然天下因為禮制最為繁密的緣故,至聖先師與那個存在,相互間可謂勢若水火,至於蠻荒天下,托月山大祖只差半步,始終未能躋身十五境,由此可見,這個存在,是三者中最……」

  陳平安苦笑道:「相對是最能打的那個了。」

  李希聖仰頭望向別處,點頭道:「相信這與周密謀劃有關,如果當初未能登天離去,他的退路,恐怕就是與這個存在『合道』,憑此躋身十五境。」

  陳平安皺眉道:「這類存在,不是極難尋覓且殺之不絕嗎?」

  李希聖笑了笑,看了眼陳平安,反問道:「一定要殺嗎?」

  陳平安啞然。

  確實,關起來就是了。

  遠處戰場那邊,劍光驟然消失,謝狗撇撇嘴,「小打小鬧,沒啥意思。」

  關鍵是碰到個打不還手駡不還嘴的貨色。

  無名氏揮揮手,驅散那些縈繞不散的淩亂劍意,笑道:「白景,撒完氣啦,確定不打了吧?」

  離垢臉色微白,默不作聲。

  又被白景這個瘋子消磨掉了數百年道行。

  謝狗扯了扯嘴角,「白啥景,謝什麼狗,如今我名叫梅花。」

  到底是浩然修士,于玄忍不住看了眼那個被年輕隱官稱呼為「小陌」的劍修。

  謝狗一步走到離垢身前,與少年面對面,她雙手叉腰,瞪眼道:「你瞅啥瞅?還不服氣?!」

  要不是擔心小陌誤會,她非要一腦袋把這個面癱少年給腦闊兒錘爛哩。

  李希聖問道:「知道禮聖為什麼要把你,還有小陌先生都一並拉過來嗎?」

  陳平安看了眼前邊的符山籙河,點點頭,「因為我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李希聖問道:「你當真願意?捨得嗎?」

  陳平安說道:「只要文廟將這筆功勞記在飛升城頭上,我就沒什麼不捨得的。」

  半座劍氣長城,這原本可能是陳平安未來躋身十四境的成道之基。

  小陌出聲提醒白景可以回了。

  謝狗驀然回頭,朝小陌露出個燦爛笑臉,她不再跟那個離垢一般見識,劍光一閃,立即返回大陣中。

  原來最前方,禮聖法相,已經伸出一隻手,抵住了整座蠻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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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四章 試試看

  一手抵住蠻荒天下,禮聖法相一腳後撤,踩踏在其中一座符山之上,作為支撐點。

  山中數以百萬計的金色符籙,如瘋狂生長的蔓草裹挾住禮聖的腳踝,剎那之間,原本一尊幾近破碎的巍峨法相,瞬間恢復原狀,重返巔峰。

  禮聖再抬起一手,五指張開,出現了一把金色圓鏡,一圈圈銘文皆是歷代文廟陪祀聖賢的本命字。

  每一個自行旋轉如漩渦的金色文字,皆在牽引那些被後世天象圖列為星宿的群星,引來無數道光線遙遙而至,匯入漩渦中。

  與此同時,從浩然天下那邊,猶有金色長線升空,畫出一條條弧線,每一條由文字組成的弧線就是一整篇聖賢書籍。

  只是這麼一次「接觸」,天外罡風頓時激蕩不已,如巨浪相疊,層層遞進,位於大陣之內的鄭居中一行人,都感受到了一座天地疊陣的劇烈搖晃,陳平安若非擁有止境武夫的體魄,恐怕只是這麼一撞,被洶湧而至的氣機裹挾,作為大陣主持者,就已經跌境了。

  還有側面那撥作壁上觀的蠻荒大妖,因為沒有陣法護持,幾乎都要身形不穩。

  如今的地仙練氣士,如果置身於天外這條大道上,面對那股潮水,估計只會毫無招架之力,瞬間就會身死道消,徹底煙消雲散。

  胡塗的行事作風,比較實在,不願浪費靈氣和消磨自身法寶,直接就來到了並肩而立的無名氏和離垢的身後。

  其餘遠古大妖,有樣學樣,一瞬間站位如雁陣。

  道號山君的竹冠老道士,不再騎乘白鹿,而是站在坐騎背上,登高遠眺,不斷揮動拂塵,將那股源源不斷持續撲面而來的罡風稍稍打偏。

  離垢作為大妖中防禦最高的那個,故而哪怕站在雁陣最前方,身形依舊巍然不動,只是身上法袍的兩隻袖子獵獵作響,與其餘大妖不同,道號「飛錢」的離垢,在遠古歲月裡與「書生」關係深厚,交集最多,所以萬年之後,再次見到那個小夫子,離垢的心情也是最為複雜。

  無名氏搖晃著手中酒壺,由衷感嘆道:「不愧是小夫子。」

  此次抵擋蠻荒天下,禮聖雖有借力,但是一撞之下,僅僅是法相趨於崩碎,尚未動用真身,由此可見,禮聖道身的堅韌程度。

  這位攻伐實力猶在劍修白景之上的矮小漢子,自認對上禮聖,沒法打,根本不夠看。

  雖然雙方身處敵對陣營,絲毫不妨礙他對禮聖的敬佩。

  離垢以心聲詢問道:「這一撞力度如何?可以估算嗎?」

  無名氏想了想,「被一座天下迎頭撞上,假設成是兩位純粹武夫的對壘,上限如何,不好說,至於下限,我還是有點數的,至少得是道祖卯足勁的一巴掌?或者是兵家那位疊加在一起的傾力數擊?」

  這還只是無名氏預估的下限,而且下限距離上限,有可能差距很大。

  時隔萬年,親眼目睹禮聖的攔路手段,官乙苦笑道:「要不是有白澤老爺在,誰能擋得住小夫子在蠻荒天下的大開殺戒?」

  離垢神色淡然說道:「蠻荒天下又不是只有白澤。」

  官乙搖頭道:「斐然?綬臣,周清高他們幾個?還是太年輕了點。」

  無名氏抬了抬下巴,「看那邊,正主出現了。」

  官乙極盡目力,再加上施展了一門遠古秘傳術法,她才能夠透過紊亂的天象干擾,最終發現蠻荒天下一處腹地的荒郊野嶺,有兩位修士在那不起眼的山嶺,一站一坐。

  除了白澤,還有一張陌生面孔,是個形貌枯槁的消瘦少女,只見她坐在地上,怔怔仰頭望向那個禮聖。

  不知為何,「少女」如同遭受黥刑的流徙犯人一般,她的一側臉頰,被誰用錐子刺出了個字,是一個遠古金文的「焚」字。

  白澤找到少女的時候,她自稱晷刻。

  準確說來,是她沒有故意隱藏蹤跡,等於是主動現身,才讓白澤很輕鬆就見到了她。

  否則她這種存在,只要有意識躲避大修士的探究,就算是三教祖師在自家天下想要尋找蹤跡,都像是一個凡俗夫子,在一間堆滿雜貨的屋子尋找一只不出聲的蚊蠅。

  她與白澤,雙方以古語交流,「這麼好的機會,你不出手嗎?」

  只要白澤願意借機針對禮聖,甚至有可能迫使後者先於三教祖師散道。

  白澤搖頭說道:「只要禮聖不借力,回禮蠻荒天下,我就沒有出手的必要。」

  一旦禮聖借助那份衝撞之力,將其中一部分送往蠻荒天下的大地山河,必然會出現無數處破碎。

  晷刻微微皺眉,顯然不理解白澤的選擇,她搖搖頭,「只要是練氣士,不管是什麼性格,誰不想境界更高,你為何主動成為那個例外?」

  在她看來,白澤與禮聖同樣是遠古十豪候補之一,三教祖師一旦散道,既然劍氣長城的陳清都已死,三山九侯先生又好像從來志不在境界登頂,那麼就只剩下白澤和禮聖,都有機會爭一爭數座天下的第一人寶座。

  「別誤會了,我不出手,可不是因為與禮聖的交情。」

  白澤笑著解釋道:「你誕生於蠻荒天地初生之際,所以不清楚這位小夫子的脾氣,真惹急了他,就像你想的,即便逼迫禮聖直接散道了,且不說在這之前,注定蠻荒天下版圖稀爛不堪,隨處都是縫補不上的窟窿,大地上的妖族死傷慘重,而且禮聖肯定還會選擇一半散道在浩然,一半在蠻荒,我可能還好,影響不是特別大,但是你,以及整個蠻荒天下,就會出現一大段青黃不接的慘淡歲月,此後所有登山修行的練氣士,都會被禮聖散道後的嶄新『天道』壓勝,必須承受一份無形的克制。還有一種後果,就是禮聖再心狠一點,全部散道在蠻荒,那麼離垢、官乙這撥飛升境,將來想要合道十四境,難度就會暴漲,變得門檻更高。」

  晷刻歪著腦袋,更疑惑不解了,既然如此,若是禮聖當真如傳說中那般大公無私,那就乾脆散道在蠻荒好了啊。

  舍一人而利天下,不是讀書人最喜歡做的事情嗎?

  白澤就像一個學塾夫子,在為一個懵懂無知的蒙童傳道解惑,再次與晷刻耐心解釋道:「首先,合道於整個浩然天時地利的禮聖,他若是散道,對浩然天下的影響同樣很大,練氣士和凡俗夫子,山上山下,誰都逃不掉,整個浩然人間,此後百年千年,都會出現一種不可估量的動蕩不安,一旦禮樂崩壞,人心渙散,重塑禮制之難,難如登天,比起世俗王朝那種只是在版圖上的重整舊山河,何止難了十倍百倍?其次,表面上看,禮聖散道,短期內肯定是蠻荒吃了大虧,這場仗的前期和中期,就徹底沒法打了,只會步步敗退,說不定大半數版圖都會落入浩然之手,但是只要在這期間,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我們蠻荒始終在做抵抗,導致雙方一直出現戰損和傷亡,尤其是像官乙這撥大修士,每戰死一個,我既然離開了浩然中土的那座雄鎮樓,就再無法拒絕這些真名的到來,所以我的修為境界,就會一直穩步提升,最終結果,就是不管我自身情願與否,都會被迫躋身……十五境。」

  最大的獲利者,可能也是唯一一個,就是在天上只需要袖手旁觀的周密。

  就像一種棋盤上的兌子。

  用蠻荒白澤兌換掉浩然禮聖。

  至於這場兌子過程中引發兩座天下的大亂,想必周密只會樂見其成,就算一局棋內,棋盤上所有棋子都被提走,只要棋盤還在,未來「天下」的周密,大不了就是換上兩罐嶄新棋子,人間數以億兆計的生靈性命,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對周密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存在。

  晷刻問出心中那個最大問題:「白澤,萬年之前,那場河畔議事,你為何不願意接管蠻荒?」

  如果白澤自己願意成為一座天下的主人,照理說是沒有誰能夠阻攔此事的。

  白澤能夠主動賜予真名和被動收繳真名的這門本命神通,導致他完全可以坐享其成,甚至要比如今的劍修斐然,以前的托月山大祖,更有資格躋身十五境,成為蠻荒天下共主。

  白澤沉默片刻,面露苦澀,「道心不契。」

  「一旦合道蠻荒,由於蠻荒妖族的本性使然,我終究會被這座天地反噬道心。」

  「初升的那個秘密謀劃,就會出現,而且誰都無法阻擋這種趨勢的開花結果。整個蠻荒天下,至多三千年,就會變得愈發貧瘠,天地靈氣被聚集在山巔一小撮練氣士手中,屆時另外的那個白澤,身不由己也好,順乎本心也罷,可能當真會率領十數位蠻荒十四境和百餘位飛升境修士,頻繁襲擾別座天下,必須與其餘三座天下攫取更多的土壤和生靈。」

  事實上,那場河畔議事之前,白澤曾經懇請道祖幫忙做出過一個推衍。

  大致結果就是三教祖師在內的一撥十四境修士,不得不聯手覆滅蠻荒。

  而這種覆滅,就是簡單的字面意思了,天下再無蠻荒天下。

  所有天下都元氣大傷,隱匿在天外與在人間轉世的遠古神靈餘孽,死灰復燃。鎮壓不住鬼物,約束不住逐漸壯大的化外天魔……

  晷刻嘆了口氣,「好像總是這般事與願違。」

  白澤微笑道:「所以我們才要愈發珍惜心中的各自美好。」

  她笑了笑,「很像是『書生』會說的話。」

  不管怎麼說,與白澤相處,到底是要跟在周密身邊來得輕鬆多了。

  白澤蹲下身,隨手抓起一捧泥土,手掌輕輕一晃,無數碎粒懸浮在手心,極其細微的泥土顆粒,一一靜止不動。

  白澤再伸手拈起一顆小石子,輕輕放在那些泥土顆粒當中,在這個過程中,就已經擠掉相當數量的碎屑顆粒了。

  晷刻轉頭望向,不知白澤的意思是什麼。

  白澤說道:「修道之人追求自由,就只有兩條道路可走,一種是置身其中,境界高,如石子,看似可以隨心所欲,或聚集或打散身邊的泥土顆粒。」

  隨著那顆石子的緩緩移動,以石子作為基礎,逐漸吸納泥土碎屑,好似積土成山,越來越龐大。

  與此同時周邊的泥土顆粒開始隨之被迫移動,軌跡無序,既有被石子旋轉吸引靠近的,也有不斷往外擠壓而走的,而往後游動的顆粒,都各自帶起四周更小顆粒的移動,如水漣漪往外擴張,最終白澤手心上空原本靜止的碎粒,連同最外圍好似位於天地邊界的泥土碎屑,都隨之開始移動。

  「都說心猿意馬,心最是不定。實則天地間真正有機會做到絕對靜止之物,唯有道心。」

  白澤重新拈起那顆石子,攥在手心,抬起手臂,彎曲手指輕輕擰轉,將包裹住石頭的泥土,悉數碾碎落回另外一隻手的掌心上空,然後只將石子拋向遠處,「第二種純粹的自由,就是這樣了,石子的存在本身,已經跟這個世界沒有什麼關係。」

  白澤突然問道:「當初周密是怎麼找到你的?」

  晷刻神色黯然,明顯還有幾分心有餘悸,她猶豫片刻,只是給了個模糊答案,「周密守株待兔十六次,都成功了,逃不掉。」

  那座唯有躋身王座才有一席之地的英靈殿,以及托月山,都曾是先後禁錮她分身、或者確切說來是「神主」的牢籠所在。

  畢竟他們的真身,就是整座天地。

  這種囚禁,有點類似拘押練氣士的一部分魂魄,只能導致她的大道不全,而無法完全鎮壓,更無法殺死。

  他們這類存在的唯一消亡,只能是一座天地的徹底消失,比如一座天下徹底崩散,生靈死盡,全無生氣。

  第一次脫困,是道祖騎牛入關,造訪那座大妖初升一手打造出來的英靈殿,他得以從底部逃出。

  作為回報,他只需要不與托月山大祖結盟即可。

  之後他自行兵解,多次轉世,躲藏多年,最終還是被那個周密找到了蹤跡,後者將她抓回了托月山。

  隨著蠻荒天下越來越穩固,其實她的修為,相較於第一次被抓,已經獲得極大提升,不可同日而語,但仍然被周密先後十六次堵門攔路,抓了個正著,將她丟給了那個始終未能躋身十五境的托月山大祖。

  所以第二次脫困,正是被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劍開托月山。

  作為新任天下共主的劍修斐然,得到周密的暗中授意,要求她完成那個早年訂立的契約。

  她需要在蠻荒某地造就出一處光陰旋流,必須保證出現有兩條長河分支。

  每一座穩定天地靈氣的山上仙府,以及每一座鬧哄哄的山下城池,對她這種存在而言,都是一種無形的「墨刑」。

  故而越是根深蒂固的山上道場,和那些國勢鼎盛的王朝,越是如同她身上的一個個充滿膿水的爛瘡。

  即便有座劃地割據屹立萬年之久的劍氣長城,還有那個十四境的老瞎子,又從蠻荒天下山河版圖分去了十萬大山,即便如此等同於被切割掉兩塊大道,只要那個周密不曾從中作梗,早年四座天下,晷刻的前世,本該可以成為最强大的那個存在,甚至有機會搶先一步躋身十五境,徹底奪回天地權柄。

  但是因為他們誕生之初、再與天地共存的根本意義,就是一種「必須維持自我的純粹性」,所以他們天然排斥兩座天下的往來。

  所以當年哪怕那頭被譽為通天老狐的周密,與她保證一事,只要雙方合作,就可以保證讓她吃掉浩然天下那位「同道」,她就可以壯大和拓寬自身大道。

  她對此是心存懷疑的,她還是擔心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處境,就像練氣士很怕紅塵浸染,她更怕兩座天下的相持不下。大概正是因為她的游移不定,不夠果斷,最終下場,就是先被周密丟到托月山關起來,沒有她的出手相助,周密也未能成功吞並浩然天下,選擇登天離去,入主遠古天庭,而她則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了。

  遙想當年,一同去往托月山的路上,那個在她臉頰上刻字的儒衫裝束的男人,微笑道:「合則兩利,分則兩害,道理再簡單不過,但是你的本心不信這個,就沒辦法了,不過相信我,你以後肯定會後悔的。可惜人與人之間,心性有別,自古不輸天地之隔,最難講通道理,這就是我們與神靈和化外天魔的最大差別所在了。」

  周密的離去,掏空了蠻荒天下極多的底蘊,尤其是頂尖戰力的折損,影響深遠,比如當初的十四舊王座,如今就沒能剩下幾個。

  何況其中劉叉和仰止,還被文廟拘押起來。真正活著返回蠻荒的大妖,就只剩下搬山老祖朱厭和曳落河新任主人緋妃,其餘不是戰死,就是被周密吃掉,或者消失無蹤。

  一人剝削瘦天下,壯大自身肥一人。

  這就是早年周密與托月山大祖開誠布公的上中下三策,當下局面,屬於蠻荒的下策,卻是周密的上策。

  如果不是白澤的重返蠻荒,第一時間喊醒白景這撥遠古大妖,填補上了一定的空缺,否則浩然天下憑藉那幾座渡口據點,相信推進速度完全可以用勢如破竹來形容。

  禮聖腳踩那座符山,一次次伸手擋住蠻荒天下,彷彿是在一次次撥轉船頭。

  因為有禮聖的阻攔去路,蠻荒天下在那條既定軌跡上的衝勢漸漸放緩。

  禮聖一尊堪稱巨大的法相,相較於一座天下而言,就真像是人與一艘樓船的大小比例了。

  只說兩者身形的懸殊程度,不至於渺小到是什麼蚍蜉撼樹,或是螳臂當車,可終究還是讓旁觀者瞧著就心驚膽戰。

  無論是什麼陣營,不由得生出一個共同疑問,果真擋得住?

  于玄看得驚心動魄,搭建一棟屋子,木材、磚石定量,其實不談實用二字,其實大也大得,小也可小。

  只是前方那尊禮聖法相,如同一架經過縝密計算、再搭建而成的精密儀器,空間體積過大則不穩固,容易遭受幾次衝撞就散架,即便法相可以一次次散而聚攏,可畢竟禮聖的每一次撤退,就會讓這艘渡船愈發接近運轉有序的浩然天下,法相過小則與蠻荒天下的接觸面積不夠,雖說極有可能戳破那艘渡船的牆壁,使得蠻荒天下山河破碎無數,但如此一來,就會導致兩座天下的大道規矩混淆在一起,繼而導致白澤的出手攪局,從而演變成禮聖與白澤的一場大道之爭,最終結果,不管兩座天下是否「接壤」,自然還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牽一髮而動全身,禮聖率先散道,導致至聖先師的散道出現變數,至聖先師的改變,又會影響到三教祖師其餘兩位的散道,最終就是三教祖師按照預期封禁新遠古天庭一事,變數更大。

  呂喦嘆了口氣,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束手束腳的局面,還是周密的謀劃,導致禮聖的真正敵人,只有一半是蠻荒,還有一半是禮聖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套規矩。

  否則呂喦曾經在天外,親眼見識過禮聖的真正巔峰狀態,先前那撥隱匿於天外的遠古神靈,在披甲者領銜之下,試圖進入浩然天下,當時禮聖法相何其大,整座浩然天下小如一顆寶珠,被禮聖單手護住,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天壤之別的局面,就在於禮聖既要阻擋蠻荒天下,又不可牽扯浩然禮制,禮聖就必須等於將自己摘出浩然,此舉僅次於散道。

  李希聖已經看出跡象,稍微鬆了口氣,只要白澤不入局,就不是那個最壞的結果。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白澤與那個象徵著蠻荒天地大道顯化而成的存在,雙方是與禮聖合力,在儘量爭取一個井水不犯河水的結果。

  他伸手指向那座蠻荒天下,與陳平安解釋道:「除去禮聖阻擋蠻荒天下的第一下衝擊,宛如輕微地震,蠻荒有靈衆生都可以意識到不對勁,會有些許暈眩的感覺,但是之後有白澤和那個存在聯手布陣,就像為蠻荒天下增加了一層大陣,禮聖之後出手,實則都沒有觸及蠻荒陸地,出現了一層長達百餘里的緩衝地界,對於蠻荒天下來說,撇開那些神識敏銳的山巔大修士,其實就已經察覺不到這份天地異象了。」

  陳平安終於明白為何周密要不早不晚,選擇此時出手了。

  就像先前陳平安在夜航船上偶然遇到元雱三人,當時他們三人的職責,就是配合文廟勘驗以及重新制定出光陰、萬物重量和長短等標準,一定是文廟那邊好不容易製造出了度量衡的初始之物,而且必然是禮聖已經接納了幾條被具象化的根本規則,融入自身大道,蠻荒天下這艘渡船,才開始步入那條天外「青道」。

  鄭居中站在琉璃閣最高處,默默心算,在他的心湖內,原本有兩粒通過將近百條光線牽引的光球,既有筆直一線的最短軌跡,也有劃出一個極大圓弧的最遠路線,而大妖初升選擇的這條天外「青道」,就屬於那種很不起眼的路線,路線不遠不近,耗時不長不短,産生的慣性不大不小……鄭居中瞥了眼陳平安,後者心生感應,點點頭。

  陳平安心湖內,便顯現出一條被鄭居中補齊的完整青道軌跡,與此同時,還有一幅蠻荒天下的形勢圖,地圖上有幾粒扎眼的光亮,看它們的分布情況,正是浩然天下在蠻荒的聚集地。

  與此同時,鄭居中也幫助陳平安解開了一個心中謎團,雖說重返浩然後,陳平安一直刻意不去瞭解蠻荒戰況,但是始終覺得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文廟這邊再求穩,擁有幾處歸墟渡口作為據點的浩然天下,在擴張地盤和推進速度上,似乎還是過慢了,甚至可以說慢得就像一個腳步蹣跚的老者,而不是一個披甲執銳的青壯男子,以至於蠻荒天下那邊,至今都未出現一場那種大規模的兩軍戰場廝殺。

  顯然文廟是在秘密布陣。

  可能所有的山巔「隨軍修士」,包括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火龍真人等所有飛升境修士在內,這些年都在充當……苦力。

  難怪當初至聖先師在鎮妖樓內,古怪詢問陳平安一事,你若是周密,會如何針對禮聖。

  得到陳平安的那個答案後,至聖先師好像也沒有太過意外。

  禮聖踩在腳下的那座符山,山中不計其數的金色符籙,都已經徹底黯淡無光。

  一次次伸手抵禦蠻荒天下的衝撞,再一點點撥轉船頭,禮聖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那尊法相的凝練程度,即便有一座符山數百萬符籙源源不斷的增益,依舊不可避免地漸漸轉為疏淡,就像一幅畫卷的用筆,由飽蘸墨水的重筆,轉為淡墨落筆,最終枯墨。

  這艘循著那條青道衝撞向浩然天下的渡船,軌跡已經出現了肉眼可見的偏移。

  禮聖每一次出手,天外就會響起一陣洪鐘大呂般的聲響,震耳欲聾,一圈圈道氣漣漪蕩漾在無盡太虛境界中。

  只因為漣漪相互間隔實在太短,就連官乙這撥大妖都需要各自調動本命物,用來穩定道心。

  胡塗有點幸災樂禍,嘖嘖笑道:「可憐小夫子,就只能這麼站著挨打嗎?怎麼像是鐵匠打鐵,也太費勁了些。」

  遙想當年,那撥書生當中的小夫子,何等意氣風發,記得曾經有頭資歷極老的前輩大妖,還是一位劍修,不知怎麼惹到了小夫子,被小夫子單槍匹馬找到了前者的老巢,活活打死,當時還有個妖族修士,境界、手段都不差,楞是沒一個敢出手幫忙,反而主動退得遠遠的,就那麼眼睜睜看著小夫子拎著顆鮮血淋漓的頭顱離開,臨走之前,小夫子還與那撥看客撂下三個字,別收屍。

  當時看客當中,就有胡塗,還有運氣好,在後世撈了個搬山老祖稱號的朱厭。

  確實沒誰敢「收屍」,否則與其說是幫忙收屍,其實無異於撿漏,畢竟一位妖族飛升境巔峰修士真身的殘缺屍體,還是一座當之無愧的寶山,能夠拿來煉化,除了那具屍體,其實還有蘊藏其中的道意,若是煉化及時,就等於憑空多出一條甚至是數條遠古道脈術法。

  那條最終化作一條雄偉「山脈」的妖族身軀,直到河畔議事,分割出幾座天下,所在地劃給了蠻荒天下,才成為一件有主之物。

  結果還是被朱厭成功收入手中,再被這位搬山老祖將整條蘊藏一條劍道的山脈煉為一把長劍。

  胡塗笑容濃郁幾分,「實在沒有想到,我們不在的萬年之中,蠻荒天下還能冒出個周密。」可以讓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小夫子如此憋屈,痛快痛快,只是旁觀,就覺得舒坦。

  不過小心起見,胡塗在言語譏諷時還是施展了一手隔絕天地。

  胡塗莫名其妙挨了一手肘,瞬間倒飛出去數千里,導致整個鼻子都塌陷下去,胡塗沒有絲毫猶豫,根本來不及與那個無名氏道一聲謝,身形轟然散作無數股黑煙,而且瞬間散開,就像朝大地撒下一張巨網一般,那些黑煙瘋狂湧向蠻荒天下。

  一張「符籙」懸停在胡塗原先站立的位置,看高度,剛好是先前胡塗的脖頸附近。

  這張符籙沒有所謂的符紙,只有一個金光熠熠的「斬」字。

  附近幾頭大妖都知道此符的厲害之處,一旦胡塗這張被符籙砸中,就會扎根於真身當中,尤其是會糾纏胡塗的那個妖族真名。

  無名氏收起手中那只酒壺,笑著抱拳,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遙遙致歉道:「一時手癢,恕罪恕罪,看在曾經一起喝酒的份上,別計較了。」

  一個斬字,瞬間化作八條筆直的金色長線,最終相互擰轉歸攏為一根繩索,飛掠返回那位青年修士袖中。

  無名氏露出一抹恍惚神色,很早以前,雖然人間大地之上,各族大修士之間也有動輒就分生死的內鬥,可大體上,最拔尖的那撥修士,不論是怎樣的大道根腳,是如何截然不同的出身,其實各自關係並不緊張,甚至還有一種後世無法想像的輕鬆氛圍,就像離垢,曾經與那撥書生關係融洽,交情相當不差的,如果按照後世的山上算法,離垢都可以算是至聖先師的半個不記名弟子了。

  而這個出拳替胡塗擋下一劫的無名氏本身,也與那位祭出斬字符的三山九侯先生,以及落寶灘的那位碧霄洞主,都很熟悉,在遠古歲月,與他們,與劍修,多次並肩作戰,共同對敵那些巡狩大地、肆意斬殺地仙的神靈。

  蠻荒大地之上,山頂那邊,少女姿容的晷刻,抬起一隻枯瘦的手,輕輕捶打心口。

  是浩然天下設置在蠻荒幾處的大陣開啓了,使得她如有錐心之痛。

  白澤伸手拍了拍少女的骼膊,晷刻這才眉頭舒展幾分。

  在胡塗即將在蠻荒天下落地而暗自竊喜時,白澤無奈搖頭,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要招惹那個三山九侯先生。

  而胡塗最糊塗的地方,是他尤其不該這麼快重返大地,蠻荒天下的土壤,就不是人間的土壤了嗎?

  剛剛聚攏起數萬條黑煙的胡塗,在腳尖即將點地時,這頭大妖就敏銳察覺到大事不妙,只差毫厘之差,就立即抬起腳,不曾想周邊千里的蠻荒大地,驟然間如水紋浪花般起伏,一下子就將胡塗的腳踝裹挾其中,胡塗叫苦不迭,再次施展出另外一種本命遁法,卻還是徒勞無功,好像被一個巨大漩渦扯入其中,更像是被人拖拽著登山而去,下一刻,胡塗就驚駭發現自己來到了那個青年修士身邊,他咽了口唾沫,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不與禮聖道個歉?」

  胡塗剎那間臉色鐵青,還是迅速變換臉色,擠出個笑臉,有模有樣與前方的禮聖作揖行禮,「是我亂說話,在這裡乖乖與小夫子賠罪了。」

  被兩位十四境大修士聯手針對,這種滋味,可想而知。

  白澤抬頭望向天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言語,胡塗也該吃一次苦頭了。

  先前曳落河聚在一起,議事過後,再各自散開,其中竹冠老道士就與胡塗,還有那個老嫗,暗中擅自行事,在今年開春時分,聯袂走了一趟日墜歸墟渡口的邊界,自認憑藉他們三個的實力,不說橫掃那座渡口,還不如來去自如?結果在去的路上,就商量好了,隨便殺掉幾十萬的浩然山下士卒,好給斐然那撥年輕後輩們看看,只是半路上,竹冠老道士算了一卦,看著那個卦象,其實就已經開始犯嘀咕了,之後又算了兩卦,就越來越心情凝重,只是礙於面子,還是陪著胡塗和老嫗繼續趕路,竹冠老道士畢竟謹慎,就先在半路抓了兩個妖族修士,分別是玉璞境和仙人境,先將那個玉璞境作為誘餌拋出去,去負責衝陣,在那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駐軍所在,還沒出手,就被發現蹤跡,給當場截殺了。

  之後胡塗幾個,就讓那個僅剩的仙人境妖族,專門去截殺那些浩然斥候和一些小規模騎軍,確實小有成效,還殺了數撥螻蟻一般的所謂隨軍修士,在竹冠老道士的推衍之下,這個好似牽線傀儡的仙人境妖族,如同刺客,故意隱藏修為和境界,四處流竄襲殺那些駐地位於偏遠地帶的王朝軍伍,專門斬殺那些山下武將和他們身邊的隨軍修士,差不多一個月過後,這個仙人境妖族剛鬼鬼祟祟露頭,就被一位身穿綉龍道袍的老真人,在千里之外以兩條火龍烹殺得灰都不剩下半點,更麻煩的事情,在於竹冠老道士他們三個,差點陷入一個包圍圈,真就只差一點。

  竹冠老道士憑藉一件半煉遠古神兵的預兆顯示,果斷迅速撤離,果不其然,他們三個前腳剛走,原先隱匿位置,後腳就出現了數位浩然大修士,除了那個據說是來自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還有一個身穿黃紫法衣的背劍道士,再有兩位劍修,以及一位氣勢驚人的女子武夫。

  撇開那撥現身的浩然頂尖高手,老嫗還憑藉天地靈氣的細微漣漪,敏銳發現了正在趕路途中的幾股隱藏氣息,估計只因為撲了個空,就各自退回去了。

  晷刻問道:「三山九侯先生為何這麼堅定站在禮聖這邊?」

  白澤笑道:「其實早些時候,他們兩個關係一般,很一般,我還給他們勸過架。」

  有些朋友,一見如故,如飲烈酒,比如白澤跟小夫子。

  有些交情,卻是一壺需要文火慢燉之酒,就是禮聖跟三山九侯先生了。

  登天一役結束後,在天下初定、逐漸趨於太平世道的上古歲月,約莫是七八千年前,禮聖曾經做過一個嘗試,專門邀請三山九侯先生出山,一起為浩然天下制定「新禮」。

  天下事,歸根結底,無非是分成了陽間事和陰間事。顯而易見,禮聖與三山九侯先生,就分別負責這兩事。

  於是就有了後者的立碑昭告陰冥,碑上刻有七個大字,「太平寰宇斬痴頑」。

  而陸沉也將那些躲藏在陰冥路上的鬼仙,類似仙簪城大妖烏啼,比喻為「痴頑」之輩。

  顯然是用來針對天下作祟鬼物、尤其是那些得道鬼仙的,森羅萬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可事實上,在那段漫長的遠古歲月裡,三山九侯先生,與當年那位十豪之一的人間第一位鬼修,關係極好。

  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三山九侯先生就是後世所有鬼物陰靈的真正護道者。

  鄭居中與李希聖和符籙于玄同時心聲一句。

  片刻後,三人各自心算推演,得出三個結果,是蠻荒三處不同經緯線橫竪交織處的大致地點,相互間各有偏差。

  鄭居中在這個基礎上,單獨演算。

  很快蠻荒天下金翠城那邊,就少了一個看似籍籍無名卻已是金翠城真正主人的幕僚。

  白澤眯起眼,他今天大部分的注意力,其實都放在那個白帝城城主身上。

  白澤突然以心聲說道:「晷刻,立即找出胡塗隱匿真身的準確位置。」

  晷刻猶豫了一下,看在先前白澤伸手相助的份上,還是點點頭。

  天外,禮聖頭也不轉,只是一手抵住蠻荒天下,微笑道:「真身不在,誠意不夠吧。」

  畢竟是一頭活了萬年多的遠古大妖,保命本事肯定不會差到哪裡去。殺力不夠,逃命來湊嘛。

  胡塗硬著頭皮說道:「實在不敢以真身來見禮聖。」

  禮聖點頭道:「倒是說了句實誠話。」

  胡塗嗓音微顫,說了句臉皮不薄的言語,「要是沒事,我就走了,不敢耽誤禮聖出手。」

  禮聖笑著提議道:「不如你來試試看?」

  省得站著說話不腰疼。

  不等胡塗言語「婉拒」這份邀請,就道心一震。

  原來是白澤先喊了一聲胡塗的真名,沉聲道:「直接捨棄這具分身不要,要快!」

  只是不等胡塗有任何動作,就被禮聖一招手,整個身軀便風馳電掣一般往前邊掠去。

  禮聖伸手抓住胡塗那具分身的腦袋,稍稍用力,就逼迫這頭蠻荒大妖現出「真身」,再隨隨便便往那艘蠻荒渡船上邊按去。

  一撞之下,胡塗的分身與蠻荒天下接觸瞬間,就像山間崖壁間開出一朵鮮血四濺的小花。

  鄭居中遠遠看著那些濺射開來的散亂鮮血,彎曲手指,輕輕一勾,鮮血凝聚成一條纖細長線,落入鄭居中手心,微微晃動手掌,那條鮮血變成一粒珠子,在鄭居中掌心內滴溜溜旋轉不停。

  蠻荒大地之上的另外一個白帝城城主,隨之稍稍更改路線,來到一座隱藏極深的洞府秘境門口。

  這個鄭居中雙指並攏作劍訣,便如刀切豆腐一般,打破層層禁制,都不用繞路,徑直向前即可。

  胡塗看到那個面帶笑意的傢伙,這頭大妖頓時臉色慘白,就已經被好似閒庭信步而來的鄭居中,一拳打穿胸腔,只是瞬間又有異象,白澤來到兩人身側,一手按住胡塗頭顱,一手推向鄭居中,硬生生將雙方扯開,再一卷袖子,白澤將胡塗收入袖中,一並離開這處洞府秘境。

  鄭居中輕輕抖了抖手腕,被甩掉的鮮血在空中再次凝為一粒珠子,同樣被收入袖中。

  再晚來片刻,胡塗至少跌境,若是白澤不來,那麼蠻荒天下就再沒有什麼胡塗了。

  鄭居中心中默念幾下,微笑道:「螳螂捕蟬,可惜你們幾隻黃雀都不太濟事啊,飛得太慢。」

  話語落定,鄭居中剛剛消散不見,秘境內就出現了大妖初升的身影,環顧四周,冷哼一聲。

  竹冠老道士單手縮在袖內掐訣不停,霎時間便神色僵硬起來,乾笑幾聲,「貧道就不留在這邊看熱鬧了,先回,先回。」

  官乙幽幽嘆息一聲,點點頭,無奈道:「一起吧。」

  結果這位背劍秉拂的老道士,剛要彎腰輕拍坐騎,眼角餘光就發現那個站在琉璃閣最高層的白袍男子,正笑望向自己。

  老道士頓時毛骨悚然,你他娘的看我作甚?無冤無仇的,就這麼盯上貧道了?

  貧道招你惹你了?只是化名王尤物,又不是真尤物。你倒是看貧道身邊的官乙啊!

  那個據說是浩然天下魔道巨擘的傢伙,好像猜到了老道士那個其實足夠荒誕的想法,便以心聲與竹冠老者笑言一句,「官乙好看也好殺,你難看卻難殺,你自己說說看,我不看你看誰。」

  姓鄭的,你他娘的腦子有坑吧,有你這麼想事情的?

  于玄看了眼琉璃閣內的鄭居中,又轉頭看了眼那個竹冠老道士,不知為何,又忍不住看了看那個年輕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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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五章 他們圍坐篝火

  至人神矣。

  只見禮聖腳踩兩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一倍,雙足帶動符山,如穿靴行走,禮聖側過身,卻將那把由本命字彙聚而成的金色鏡子留在原地,如一堵鬆軟卻韌性十足的牆壁,繼續攔阻渡船的去路,禮聖再以後背撞擊蠻荒天下,而身後那條籙河,就像一條重新鋪設而出的嶄新軌道,岔開原先那條青道,禮聖法相身體後仰,雙腳先後抬起,再重重踩踏太虛,法相向後愈發傾斜幾分,一點點偏移「渡船」走向,將整座蠻荒天下推向那條籙河水道中,禮聖那尊巨大法相的後背,與整座蠻荒天下擦出一陣無比絢爛的琉璃光彩。

  那撥跑來看戲的遠古大妖,只剩下離垢和無名氏。

  無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壺,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懷疑了,白玉京那位真無敵再無敵,肯定打不過小夫子。」

  離垢說道:「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嗎?」

  無名氏點頭道:「必須高興啊,這說明萬年以來,所謂的天才和術法再多,還是不如我們那輩修士的大道之高。」

  離垢說道:「不能這麼算,小夫子在這一萬年內,研習術法極多。」

  無名氏臉色古怪,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抬手拍了拍重瞳子少年的腦袋,「曉得你當年為何在那撥人族道士、書生當中混不開嗎?」

  離垢說道:「不會說話。」

  矮小漢子笑道:「你原來知道啊。」

  這個無名無姓、甚至連妖族真名都沒有的漢子,當年確實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關係不錯,可以算半個朋友,半個酒友。

  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緣故,所以朋友少,敵人也不多。與白景那種一結仇就做掉對方的路數不同,矮小漢子的幾次出手,都是為了朋友,比如身邊這個殺力遠遠不如防禦高的離垢。

  所以漢子很惋惜那個未能返回蠻荒的劍修劉叉,不然會成為新酒友的。

  白景笑得合不攏嘴,雖然不曾親眼看見那個胡塗的下場,只是也猜出了個大概情況,然後她故作哀傷狀,用一種心有戚戚然的語氣大聲說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塗你糊塗啊!」

  漢子啞然失笑,朝白景那邊,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壺。

  以前怎麼不知道你白景這麼喜歡說風涼話?

  白景白了一眼,揮揮手,示意咱倆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

  要是小陌誤會我,我就砍你。

  不過你要是願意將手中酒壺送給我,以後咱倆就以姐弟相稱了。

  這個矮小漢子,喜歡痛飲美酒的間隙,聽那酒水在酒壺內晃蕩的聲響。

  他手中這只酒壺,其實是一件後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一,除了那份紀念意義,因為只是一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如今地仙幾乎人手一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一的蘭錡,是她率先鑄造煉製出來的山上器物。

  只說這一類物件的出現,對後世整個山上格局影響之深遠,不可估量,甚至是對於當初人間修士登天一役的勝算,都有極大的增加。

  漢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沒來由想起屈指可數的好友之一,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當年的一句酒後吐真言。

  「讓那些不該被遺忘的道士,長久被後世記住,哪怕過去了千年萬年,哪怕只是被一個人,幾個人記住而已。」

  禮聖身後,三山九侯先生終於真正出手。

  他祭出一摞符籙,就只有兩種大符,以水字符,在蠻荒天下前衝道路上,斬開一條光陰長河,打斷這艘渡船與原本青道軌跡的相互牽引,再以山字符在蠻荒天下和籙河兩側竪起一道道牆壁,宛如在河床兩邊築起長堤,好讓這艘蹈虛渡船能夠看似「向下」墜落、實則抬高上坡而行。

  與此同時,三山九侯先生開始施展本命神通,驅使蠻荒天下的大地山岳。

  只是立即被那個晷刻阻攔,被這位「青年」修士敕令遷徙的大地山脈,最終只能局限於浩然天下那些據點周邊地界。

  十萬大山那邊,其中一座最高山之巔,有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雙眼空洞,這個當下腳邊連條看門狗都沒有的老瞎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崖畔,伸手揉著凹陷的臉頰,似乎在猶豫什麼。

  那個既是開門又是關門的好徒兒,如今好像才是個書院賢人。

  可是文廟那幫書呆子,比較一根筋,先前說了句下不為例,看來憑藉積攢一筆新功德幫助徒弟當個君子是懸了。

  而他自己要那文廟功德簿上邊的幾筆做什麼,想了想,老瞎子覺得沒啥意思,就轉身走向住處,路過李槐的那間屋子,停下腳步,推開屋門,只見桌上放著幾壺酒,一疊書,約莫是準備讓他師父拿來看書下酒的。

  于玄除了駕馭那條好似地衣鋪在空中的籙河,沒有閒著,這位獨占「符籙」二字的大修士,異想天開,魄力極大,竟是試圖在籙河的道路上,再畫符擰轉一部分光陰長河,憑此打開一道大門,幫助那艘渡船愈發遠離那條既定青道,不曾想大門尚未開啓,只是出現了一道由層層符籙疊起的門檻,就已經被那股大潮氣機衝散殆盡,于玄只得悻悻然作罷,迅速心算一番,路數是對的,就是準備不足,太過倉促,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和煉製出海量的符籙,說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虛兩地,建造出兩道大門,渡船由一門進入,轉瞬間由第二道門出,就像那幾條銜接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

  呂喦搖搖頭,笑道:「於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難做成。」

  于玄呵呵一笑。

  若說其它任何道法脈絡,都好說,可以多聊幾句,但是純陽道友與我討論符籙一道,可就真沒啥可聊的了。

  雖然敕令地脈一道,被蠻荒晷刻抵消絕大部分法旨。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兩張大符,猶有一門壓箱底的神通,只見他抬起雙手,就像在折紙。

  竟是直接將禮聖身後的光陰長河,以及天地四方都一並反復折疊而起,然後將這只「紙鳶」輕輕在籙河之上。

  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一件衣服上打了個結,這件衣服所有的經緯線,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這個繩結上邊。

  再將蠻荒天下身後的一大截青道軌跡,同樣折疊出一隻紙鳶。

  最終兩張紙鳶符籙,就像兩隻口子相對的魚簍逐漸合攏,兜住了一條巨魚。

  這就是一張研製極久卻首次祭出的筌字符。

  如果說當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與這位前輩請教符籙學問,最終創出三山符在內的數種大符。

  那麼三山九侯先生亦是憑藉這場氣氛融洽的論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此符,專門壓勝、拆解和打破天地間大修士的各類「小天地」。

  純陽道人會心一笑,白玉京陸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與寇掌教坐而論道時,陸道友故意插科打諢了。

  得道者如蛇蛻,忘形骸脫桎梏,修行一事,多是過河舍船,得魚棄筌,上房抽梯,這類行徑,其實無關善惡,沒有貶義褒義。

  只是三山九侯先生這張大符的道意根本,別開生面,就像是在一個長輩,在提醒作為晚輩的後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又或者是乾脆捅破一層窗戶紙,直接告訴那些所謂的山巔修士,如今所謂的得道之人,你們遠遠未曾真正證得大道。

  于玄瞪大眼睛,符籙還能這麼耍?

  天下大陣也好,小天地也罷,面對此符,豈不是無一例外,形同虛設?

  呂喦看到這一幕後,仔細觀摩一番,似有所悟,與自身劍術有所裨益。

  三山九侯先生身邊出現一位彩衣女子,衣袂飄搖,龐然身軀大如一輪懸空明月,一雙金色眼眸,只是不同於神靈那種冰冷,她的眼神,臉色,態度,都顯得溫婉柔和,極其像人。

  天下符籙的真靈,她在符籙一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幾種神仙錢的「祖錢」。

  這大概就是符籙于玄單憑實物符籙,無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

  別說煉製了千萬張符籙,就是數量再多,于玄都無法憑此證道。

  只因為這條道路,已有前賢坐斷路頭,飛升境想要躋身十四境,最怕走了一條已經橋那頭已經有人的獨木橋。

  比如有白也,蘇子與柳七就無法通過文運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觀孫懷中,小陌就晚了一步。有吾洲,離垢就必須改道。

  這尊大道顯化而生的符籙真靈,站在籙河的河床盡頭,巨大法相,她面朝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那邊。

  女子姿容的符靈,倒行如插秧。

  每一把插在水田裡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虛中撒落不計其數的符籙。

  顯而易見,她是要鋪設出一條嶄新「青道」,好讓蠻荒天下這艘渡船依循這條軌跡,逐漸遠離浩然。

  鄭居中卻是搖搖頭。

  李希聖以心聲詢問道:「鄭先生,有何不妥?」

  鄭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條既定青道都被改變,可只要沒有創造出一條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軌跡,還是徒勞。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再高,能夠以符籙之法,複刻萬法,包羅萬象,還不足以支撐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環,再加上前輩好像不經常涉足蠻荒大地的緣故,使得這條道路,雖說品秩比大妖初升略勝一籌,可要說堅固程度,反而遜色幾分。」

  「再假設周密已經沒有了後手,但是別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內,不止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了一條粗略可算循規蹈矩的嶄新道路,還是算不得萬無一失。」

  李希聖繼續問道:「換成是鄭先生會怎麼做?」

  按照鄭居中的說法,就算是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聯手,再加上他們的疊陣,好像還是沒有什麼萬全之策。

  鄭居中搖頭笑道:「換不成是我。」

  趁著一座疊陣尚未與蠻荒天下真正觸及,陳平安試圖在心湖中臨摹這張暫不知名的大符,無果。

  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籙的架子一起,很快就會搖搖欲墜,頃刻間崩塌,幾次嘗試,都是這麼個慘淡結果。

  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試圖用一種材質最粗劣的黃璽符紙,去承載一部上乘道書的真意,當然不成。

  再就是陳平安的一把井中月,由於增添了六百顆金精銅錢,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稱之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餘萬把飛劍都用來布陣,實在騰不出手來……開個小灶。陳平安立即以心聲問道:「小陌,如果我來搭建此符的框架,你能用劍意填充脈絡嗎?」

  小陌搖頭道:「我是符籙這行的門外漢,幫不上忙,毫厘之差失之千里,就算是返回浩然,能夠沉下心來,在道場內反復推衍,估計還是只會白白消磨公子寶貴的修道光陰。」

  看了眼白景,小陌不情不願說道:「可能換成白景來當公子的幫手會更好。」

  陳平安只得就此作罷。

  青年修士瞬間進入疊陣內,「陳山主,暫時由換我來住持這座大陣,你準備那記後手。」

  除了要靠疊陣來徹底扭轉蠻荒天下的船頭,强迫其步入一條符靈鋪設的「正軌」,還需要這位年輕隱官祭出關鍵的擋路一劍,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陳平安點點頭。

  三山九侯先生問道:「知道如何出劍嗎?」

  陳平安答道:「晚輩勉强為之。」

  鄭居中聞言,笑容玩味起來。

  三山九侯先生明顯察覺到鄭居中的異樣,以心聲問道:「鄭先生有話要說?」

  鄭居中笑道:「無話可說。」

  原先疊陣之於那條寬闊籙河,只是恰似水上一葉浮萍而已。

  在陳平安交出大陣運轉的主導權後,三山九侯先生坐鎮其中,身後瞬間浮現出一尊不輸禮聖的符籙法相,整座疊陣規模隨之水漲船高,所有道場,剎那之間擴張無數倍,卻不是那種稀釋,而是絲毫不減這些次一等真跡道場的凝練程度。

  白景咧嘴而笑,哈了一聲,然後給出一句不偏不倚的公道評價,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將心神散出真身,在飛劍籠中雀天地的邊緣地界遠眺,只見三山九侯先生這尊由無數符籙組成的法相,氣象萬千,根根筋骨由山字符積累而成,諸多龍脈蜿蜒千里,條條脈絡由水字符彙聚而起,幾座天下歷史上所有大瀆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頸之上一顆頭顱,腦海之內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卻非符籙于玄那條合道所在的銀河,好似是由無數座不知名星宿環旋累加。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像。

  事關重大,這位青年修士不得不再次提醒陳平安,「我只是住持大陣,你才是大陣本身,我只能是儘量幫抵消蠻荒天下對疊陣的衝擊,你等到真正難以為繼之時,不用苦苦支撐,只管收回兩把飛劍,留有餘力,保證能夠遞出那一劍。」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來,陳平安既是這座恢弘疊陣的起源,同時又是這座大陣的短板所在。

  只是他無法苛求一個歲數才是不惑之年、尤其是道齡還不到三十的年輕練氣士。

  說實話,即便是眼光高如三山九侯先生,陳平安能夠做到這一步,就已經相當不易了。

  其實先前與禮聖進行演算,還有與陳平安差不多的八位浩然候補人選,其中劍修有三,比如就有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齊景龍。

  或數人,或九人合力等諸多選擇,各種組合方式總計多達百餘種。

  最終結論,竟然還是單獨選出陳平安一人。

  不是風險與利益都很大的那些選擇,就是一個相對最「無錯」的選擇。

  陳平安點點頭,「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肯定會量力而為。」

  青年修士從袖中摸出兩張青紫符籙,交給陳平安,介紹起符籙的用途:「一張用來定住魂魄,一張可以穩固肉身,可以同時使用,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祭出雙符,一定要注意時機,不可衝動行事,一旦過早使用這兩張符籙,人之真身連同魂魄,渾如砥柱扎根於洪水中央,就像一位純粹武夫被施展定身符,只能打不還手,下場如何,只需看那胡塗就知道了,無異於以卵擊石。所以最好是撤掉疊陣後,你立即拿來養傷,用以穩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傷及大道根本。」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那兩張價值連城的保命符,若是用不好,可就是送命符了。

  整座蠻荒天下在那條籙河之內航行,禮聖法相已經從背靠「渡船」的姿勢,換成雙手推動船尾。

  禮聖法相整個後背都被蠻荒大道消磨成了漆黑的虛無之地,這種肉眼可見的大道損耗,大到不可估量,對於任何一位飛升境甚至是十四境修士來說,恐怕都會不由自主感到絕望。

  三山九侯先生兩張折紙而成的筌字符,與那把由聖賢本命字彙聚成的金色圓鏡,保證這艘渡船務必行駛在籙河之內。

  那尊作為三山九侯先生身邊「侍女」的符籙真靈,她在籙河盡頭,負責鋪設出一條新路,已經在天外虛空搭建出一條長達數百萬里的符道。

  新路與青道偏離,這就出現了一條清晰可見的圓弧。

  而陳平安他們的疊陣就剛好位於弧頂之外。

  如一座重甲步卒大陣抵禦一支精銳騎軍鑿陣。

  「渡船」與之對撞之後,瞬間撕裂開籠中雀天地的一個口子,然後緩緩嵌入疊陣之內。

  天外頓時響起一陣陣如鋒刃緩緩劃割琉璃的刺耳聲響。

  便是如無名氏和離垢這般遠遠賞景的局外人,都有點頭皮發麻。

  無名氏趕緊灌了口酒壓壓驚,打了個激靈,嘖嘖道:「看著就有點疼,別說扛著的人了。」

  離垢看了眼那個年輕隱官,身形小如芥子,盤腿坐在劍陣天地的「天幕」處,暫時看不出絲毫表情變化,凝神屏氣,不動如山。

  無名氏笑道:「眉頭都不皺一下,年紀輕輕的,確是條漢子,看來我們陳隱官這個止境武夫的體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誰教的拳,如此可觀。」

  同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個無名氏,說得就要比胡塗順耳中聽多了。

  坐鎮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籙于玄和純陽道人,開始分別縫補那個窟窿,防止船頭過快擠破天地更多屏障。

  一座蠻荒天下,一座疊陣,如兩枚籙河中的流丸,前者滾走迅速,後者靜止不動,且大小懸殊,兩者接觸之地,如磨盤互碾。

  鄭居中輕輕點頭,疊陣的堅韌程度,比預期要好上幾分。

  其實文廟那邊肯定是做好最壞打算的,就是他們一行人在天外攔不住這條渡船,最終兩座天下撞在一起。

  那麼浩然天下對於那處撞擊點的選擇,就很有意思了,鄭居中猜測文廟的選擇,會是……那座中土文廟。

  屆時頂替陳平安這個位置的人選,就是那位身在文廟地界就相當於一位十四境修士的經生熹平。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一個老秀才揪鬚更揪心,站在一座涼亭臺階頂部,實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視線,轉頭與身邊一位儒生模樣的老朋友說道:「熹平老哥,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麼湧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報啊,千千萬萬不能如此!」

  經生熹平無奈道:「此事如何計較,文廟自有說法。」

  若是較真,陳平安好像至今也沒有求到文廟的地方。

  老秀才一聽就不樂意了,跺腳道:「只論事不論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夠滿街是聖人?!何況你我,我們都是讀書人啊!」

  經生熹平愈發無奈,「我是怎麼個情況,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辦,必須照規矩走。」

  受限於身份,經生熹平確實無法與誰談什麼私誼。即便身在文廟,卻不參加議事。

  老秀才其實也不圖經生熹平什麼,就只是為了分心,閒扯幾句有的沒的,免得自己像個不經事的楞頭青。

  走入涼亭,剛剛落座,便像火燒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沒有挪步走向亭邊原地,伸長脖子瞧了瞧外邊。

  不還是像那熱鍋上轉圈的螞蟻。

  老秀才開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個喝悶酒的人在桌邊說醉話。

  讀了百千萬聖賢書,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來。

  俗子拉屎撒尿,還能施肥田地,心術不正的讀書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爾,美好的事,辛苦的人,會讓鐵石心腸者,心軟一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續,高低長短,在於留下世道痕跡之深淺。

  經生熹平便坐在一旁默默聽著,習慣就好。

  一座疊陣,開始逐漸崩碎,那些斷折飛劍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間。

  于玄坐鎮的填金峰已經徹底消散,鄭居中的琉璃閣也分崩離析,轟然炸開,景象絢爛,流光溢彩。

  一座蠻荒天下以極其細微的幅度,撥轉船頭,緩緩偏移向那條由符籙真靈鋪設出來的軌跡。

  禮聖法相伸出一隻手,替疊陣抵消掉一部分衝勁,緊貼「渡船」牆壁的法相一側臉頰,被蠻荒天下消磨掉出大半。

  陳平安始終閉目,懸空坐定,單手貼住腹部,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渾身骨骼有金石顫鳴,流淌出金色的流火。

  住持大陣運轉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幾分,不斷調整大陣諸多細微處,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腳,能夠更大程度發揮這座疊陣威勢。

  因為那位年輕隱官做成了一件出人意料的舉動,真身如山岳,雖然魂魄如山中萬花共同燃燒,化作一股股流火浩浩蕩蕩流瀉至山腳,所幸這些分頭行事的溪澗,除了在山腳形成一座座深潭、池水,緊接著彙聚成一條環山之河,隨後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數溪澗呈現出爬山之勢,竟然開始逆流而上,複歸山中各大「氣府」,最終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個趨於穩定、變得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環。

  疊陣之一的七十二候大陣,亦是不堪重負,作為陣法樞紐的七十二枚印章陸續崩裂。

  純陽道人單手托起一輪大日,重重一推,再雙指並攏作劍訣,敕令背後長劍,一把法劍鏗鏘出鞘作龍鳴,卻是化作一條扭曲繩索如牽日,呂喦一個身形擰轉再掄起骼膊,直接將那輪冉冉升起的大日,被拖拽畫出一個巨大圓弧,拋向籠中雀被渡船擠碎的巨大缺漏處,道法劍術兼具的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處,只見去勢洶洶升天而起的一輪輝煌大日,在途中演化為一件攤放開來的金色法衣,此後一根長劍繩索,如牽連起千百顆驕陽,層層疊疊,依次攀高,直至天幕,紛紛化作件件法衣阻攔下蠻荒天下擴大缺口的跡象。

  于玄為了配合這輪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駕馭兩儀陣中的那輪明月墜底落地。

  呂喦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微微挺直腰桿幾分,以心聲道:「不打緊。」

  光是呂喦和于玄的這一手,就等於是將陳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條綳直的長線,如一根獨木,撐起搖搖欲墜的籠中雀天地。

  鄭居中一抖袖子,將原本崩碎的琉璃閣,凝為一張好似「封條」的不知名符籙,就那麼貼在那座開在天幕的大門之上。

  與此同時,陳平安額頭處便出現了一條凹陷下去的血槽。

  顯而易見,鄭居中是最無所謂陳平安是無妨還是無所謂的那個盟友。

  李希聖便雙指並攏,挪動腳步蹈虛淩空,在大地上畫出了一道如同補缺填平海溝的符籙,陳平安額頭的那條血槽,瞬間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白景猶豫了一下,看了眼那個山主,後者微微點頭,她便腳踩疊陣中的虛相閏月一格,朝高處祭出一劍,數千條如虹劍光,衝天而起,就像無數條電光銜接起兩座雲海,劍光在籠中雀天地間亂竄如電蛇,同時在那蠻荒天下「上空」數百里化作一座雷池,緩緩推動船頭一側偏向符靈造就出來的那條道路。

  大概對於蠻荒天下某些抬頭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就是一場仙人境欲想躋身飛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蕩,只是注定不會落地而已。

  陳平安稍稍擰轉手腕,從袖中掠出那兩張符籙,分別融入左右手背。

  這是?

  照理說,陳平安至少還能堅持短則半炷香、長則一炷香功夫。

  小陌阻攔不及,白景也是出現片刻恍惚,看架勢,自家陳山主是要狗急跳牆了?

  只見握拳抵住膝蓋的右手,輕輕鬆開,五指作虛握劍柄狀。

  貼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個翻轉,同樣是虛握,卻是握住劍鋒狀,從右往左緩緩移動。

  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間綻放。

  不但籠中雀內七十萬餘把長劍齊齊震動。

  就連純陽道人那條化作牽日長繩的法劍,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搖晃,如遇同道,高聲顫鳴。

  白景劍光所化垂掛天地間的遊走電蛇,如山木被風吹,整齊倒向一側。

  半座劍氣長城,手中一把劍。

  天外極遠處,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縮了縮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時,禮聖率先眯眼望向遠方。

  片刻之後,便有一條纖細黑線蜿蜒而至,黑線之下,是一條火紅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處看熱鬧的陸沉,驀然瞪大眼睛,以拳擊掌,「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大飽眼福了!」

  那個無名氏見機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邊離垢的肩膀,卯足勁遁入一處不易察覺的太虛溝壑中。

  于玄沉聲道:「好像是那條遊走太虛深處的太古螣蛇。」

  鄭居中與禮聖和三山九侯先生心聲言語一番。

  禮聖輕輕點頭,三山九侯先生雖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那位符靈女子返回袖中。

  幾個眨眼功夫,這條太古螣蛇就顯現出它的巨大。

  整座蠻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張嘴吞入腹中,腦袋稍晃,它就將那座疊陣撞開,龐大身軀碾碎符靈辛苦鋪出的那條嶄新道路,一個晃動尾巴,將那顆珠子吐出,再用腦袋一頂,蠻荒天下就更換了一條好似預設的嶄新「青道」,螣蛇身形則沒入太虛中,就此消逝不見。

  方才依稀可見那條螣蛇頭顱之上,站著一個只剩下皮囊而無神識的「陸法言」。

  在那條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燒灼的濃重道痕,經久不散。

  呂喦縮地山河,一步來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拈起些許灰燼,這位道號「純陽」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嘆一聲,抬頭望向遠處,連「大道」都可焚燒嗎?

  陳平安被一撞後仰倒地,一路翻滾,那把即將成形的左手長劍漸漸消散,最終右手撐地,大口嘔血。

  李希聖嘆了口氣,今天只是暫時解決了燃眉之急,以後每隔十年,兩座相互牽引的天下,就會出現一次衝撞。

  若是那條太古螣蛇不來攪局,禮聖可能可以畢其功於一役,當然也可能浩然天下傷亡慘重,只因為未知變數太多,任何推衍都沒有了意義。

  三山九侯先生歸還大陣給陳平安。

  疊陣變成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飛劍,瞬間沒入陳平安眉心處。

  禮聖神色如常,與衆人作揖致謝,「辛苦諸位。」

  終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陰。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紋絲不動,其餘修士各自還禮。

  還有陳平安想要站起身,禮聖伸手虛按一下,笑道:「好好養傷。」

  小陌來到陳平安身邊,攙扶起自家公子。

  陳平安伸手抹掉臉上的血污,還好,沒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皺眉,以心聲問道:「陳平安,為何提前使用那兩張符籙?」

  陳平安沉默不言。

  鄭居中小有惋惜。

  若是陳平安毅然決然一劍斬向蠻荒,他鄭居中肯定會第一個跟上,火上澆油。

  想必那小陌和白景,兩位飛升境劍修,都不會閒著,都可算錦上添花。

  李希聖會被迫為陳平安護道,純陽呂喦亦會接著出劍,阻攔白澤或者蠻荒晷刻……

  于玄見那有一問沒回答的「對峙」雙方,不由得感慨年輕真好。

  禮聖笑著拍了拍這位青年修士的手臂,說道:「設身處地,擱我也不慣著誰。」

  一處好似光陰長河漩渦的太虛縫隙內,離垢這麼個出了名的面癱,都有幾分忍俊不禁。

  原來無名氏被一條莫名岔開的火道,給燒了個灰頭土臉,躲避不及的矮小漢子,晃了晃腦袋,一撮撮被燒焦的頭髮簌簌而落。

  離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問道:「以前招惹過那位?」

  不敢隨便直呼其名。

  無名氏鬱悶道:「怎麼可能,我就只是遙遙見過對方幾次,躲都來不及,哪敢主動招惹。」

  在遠古歲月的後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幾位,誰敢挑釁那幾位天庭至高神靈。

  禮聖率先告辭離去,好像是去追那條被牽線傀儡「陸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聖望向那位從頭到尾都十分意態閒適的白帝城城主,笑問道:「鄭先生,擇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鄭居中微笑道:「不如還是等三教辯論結束之後吧,到時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駕。」

  雙方現在就對弈,不管是幾局棋,終究勝之不武。

  李希聖點頭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真人玄同萬方,我輩莫見其跡。

  要知道這句溢美之詞,可是陸沉親口說的。

  于玄眼角餘光瞥了一下鄭居中,老真人拈須不語,奇了怪哉,你們倆怎麼會有私人恩怨?

  對鄭居中,于玄的態度只有一個,敬而遠之。

  當朋友就算了,更別成為敵人。

  隨後李希聖便與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著大妖初升的那條青道溯源而游。

  于玄則邀請純陽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飲酒。

  因為先前于玄在天外銀河忙著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難得主動露面。

  所以于玄知道了一樁嶄新「掌故」,以後千年幾千年,再拿出來曬一曬太陽,就是那種被人津津樂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位劍氣長城的劍修,手持三山符在蠻荒天下跨越山河。

  因為在陳平安他們幾個燒香「禮敬」之後,沒過多久,就又有青煙裊裊,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撥人,敬香人數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卻同樣香火鼎盛,氣象極大。

  曹慈。元雱。兩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一開門,一關門,傅噤和顧璨。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脈的少女純青,龍虎山天師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脈的許白。總之儒釋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在間隔這麼短的時間內,先後出現兩撥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禮之人,而且他們還都很年輕,不是一般的年輕,一個個都擁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

  所以以至於連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臉上難得有了些笑意。

  與很多大修士不一樣,他看重的,是未來,而且是他人的未來。

  若論往昔,崢嶸歲月,終究都是老黃曆了。未來,卻可以有無限的可能性。

  就像一本書,永遠情節轉折,讓看客覺得出乎意料。

  而前邊已經爛熟於心的內容,再驚艶的人與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幾遍,而回憶與緬懷,反而容易讓書中人,感到傷感。

  有些話是可說可不說的。

  于玄跟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在那個時候,其實沒半點交情可言。

  就因為先前在金甲洲戰場,陳平安的開山弟子「鄭錢」,那個做事雷厲風行、還很以誠待人的小姑娘,讓老真人印象極好,順帶著就對那個素未蒙面的年輕隱官,觀感不錯了,什麼樣的師父帶出什麼樣的徒弟嘛,要麼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麼就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所以于玄才極有深意地笑言一句,兩次敬香,還得歸功於那位陳小道友。

  當時青年修士,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算是勉强認可了于玄的這個說法。

  不是這位三山九侯先生自視過高,吝嗇好話,而是因為于玄之前與他說了句分量不輕的有心之語。

  故而他這一點頭,就等於被迫給出了個答案。

  原來于玄在這之前,曾經詢問一事,是不是芝蘭當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後,陳平安為了縫補桐葉洲的一洲地缺,與諸君借取山水,儼然是「吾為東道主」,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舊是順遂的,因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這一點頭,陳平安就等於多出了一道名正言順的旨意,這就像一個身為封疆大吏的地方官員,得到了朝廷頒發的一紙公文,做事情就順理成章。當然三山九侯先生不點頭,陳平安依舊可以縫補地缺,只是最終效果會沒有那麼好。

  這種天外賞景的機會實在難得,陳平安就帶著小陌和白景一起慢悠悠御風返回浩然。

  而陳平安那僅剩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與持劍者逆流光陰長河萬年之後,見到了一幕。

  讓陳平安長長久久,怔怔出神。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一處山頂,夜幕沉沉,圍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還有多個身影。

  當他們坐在這裡,就像整個人間曾經坐在此地,在山巔看高處,看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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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六章 開戰

  陳平安問道:「先前在禺州地脈深處那邊,具體是怎麼個情況?」

  白景已經恢復成貂帽少女的模樣,答非所問,「當初那場水火之爭,大致緣由和過程都曉得吧?」

  陳平安說道:「只聽說過些粗略的內幕,多是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勉强知道幾個重要節點而已。」

  那場名副其實驚天動地的水火之爭,當然是最重要的導火索。

  因為有靈衆生「供奉」的香火一物,能夠淬煉神靈金身,導致同樣位列五至高的兩尊神靈,大道此消彼長,出現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可以稱之為一場亙古未有的大道之爭。

  按照青同的說法,那場架的結果,就是導致「天柱折,地維絕」,整個天道隨之傾斜,繼而使得日月星辰的移動軌跡愈發明顯,而這就衍生出了後世的許多道脈。同時無數參戰神靈如流星般隕落大地,遍地火海燎原,生靈塗炭,人間水潦塵埃四起,原本極為完美無缺漏的天道,出現了諸多漏洞。這既是人間大地之上一切有靈衆生的浩劫,同時對於「道士」而言,又是繼「術法如雨落天下」之後的第二場大機遇。

  白景顯然不信這套說辭,瞥了眼年輕山主,笑道:「真是這樣嗎?」

  陳平安笑道:「容我先喘口氣,休歇片刻再趕路。」

  天外御風,極其消耗練氣士的心神和靈氣,原本地仙修士置身其中,如同溺水,呼吸不暢,堅持不了多久。

  所幸這片廣袤太虛,猶有一些散亂流溢的靈氣潮水可供陳平安汲取,不過以陳平安當下的御風速度,想要返回浩然天下,估計卯足勁,在自身靈氣儲備足夠的前提下,也得花費個把月的光陰。所以等到陳平安調節好體內的五行本命物和紊亂靈氣,還是需要白景開道、小陌搭把手才行。

  三位劍修蹈虛而立,周邊這點靈氣潮水,白景根本瞧不上眼,就像一次撒網只能兜住幾條小魚,費那力氣作甚。

  白景笑眯眯道:「這次被小夫子親自邀請趕赴天外,山主收益不大,出力不小。」

  陳平安謙虛道:「沒有什麼功勞,只有些許苦勞,不值一提。」

  白景試探性問道:「跟那白帝城鄭居中和符籙于玄借取的六百顆金精銅錢,當真要還嗎?」

  小陌聞言揉了揉眉心。

  陳平安沒好氣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哪有借錢不還的道理。」

  白景很快就見風轉舵一句,「對對對,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是這麼個理兒。」

  本來她還想好心好意與陳山主建言一番,那個白帝城城主,一看就是個難纏至極的主兒,這筆錢肯定得還,倒是那個符籙于玄,能拖就拖,反正沒有訂立字據,以後等他合道十四境再說,躋身了十四境,還有臉跟你陳平安提錢?多拖幾年,說不定就可以用穀雨錢折算了。

  「落魄山泉府還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盈餘,回頭就還給於老神仙,你要是願意帶著這筆巨款跑腿一趟,我就在這邊先行謝過。」

  這麼一筆巨款,陳平安實在不放心通過飛劍傳信的方式寄往桃符山填金峰。

  道場位於填金峰的符籙于玄,老真人作為桃符山的開山祖師,此山是目前浩然天下唯一一個同時擁有正宗、上宗和下宗的山頭。

  總有些吃飽了撐著的野修,喜歡打傳信飛劍的主意。

  歷史上有不少承載重要秘寶、書信的跨洲飛劍,就那麼泥牛入海,不知所蹤,因此牽扯起很多一筆糊塗賬的山上官司。

  白景問道:「山主就放心我獨自遊歷中土?不怕我扯起落魄山的一桿旗幟,狐假虎威,在外邊惹是生非?」

  陳平安笑道:「只看謝姑娘從北俱蘆洲入境,一路跨洲南游至落魄山的所作所為,可以放心。」

  白景看了眼小陌,要是小陌願意同行中土神洲,她不介意遠遊一趟,路上喝點小酒兒,醉醺醺,酒是色媒,嘿嘿嘿。

  小陌說道:「如今公子受了點傷,我不會擅自離開大驪地界。」

  陳平安突然問道:「方才疊陣所在青道軌跡區域,附近靈氣潮水還能剩下多少?」

  白景立即恍然,難怪陳平安這麼烏龜爬爬晃悠悠御風,敢情是早有一記回馬槍的打算?

  只等禮聖他們一行人離開,就好去打掃戰場,收拾殘局?

  小陌給出一個大致答案,「歸攏歸攏,相當於一位仙人的靈氣儲備。」

  白景搓手笑道:「就怕那個精通此道的老嫗去而復返,已經被她捷足先登了,山主,要去咱們就抓緊。」

  陳平安點點頭,身形化作十八條白虹劍光,原路折返。

  白景呲溜一聲,咂舌不已,半點不像受傷的樣子啊。

  風馳電掣御劍途中,白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小陌小陌,你家公子先前瞧見了什麼,那麼生氣,竟然差點沒忍住就要一劍砍向蠻荒?」

  「蠻荒大地上,出現了一個假的宗垣。」

  「誰?」

  「宗垣,他是繼老大劍仙之後,劍氣長城最有實力的劍修,如果不是戰死,宗垣早就是十四境純粹劍修了。公子猜測當初那場大戰,蠻荒妖族最終目的,就只有一個,殺宗垣,防止劍氣長城出現第二位十四境。宗垣在世的時候,口碑很好,公子很仰慕這位前輩。」

  風雪廟劍仙魏晉,就得到了一部陳清都贈予、傳自宗垣的劍譜,而被老大劍仙視為繼承宗垣劍道最佳人選的魏晉,之所以遲遲無法獲得那幾縷上古劍意的「青睞」,就在於托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年輕妖族劍修,在城頭煉劍時,劍修利用「陸法言」,或者說周密私下傳授的水月觀和白骨觀,試圖摹刻出一個嶄新的劍修宗垣。

  不過因為老大劍仙的一番言語,再加上魏晉足夠劍心通明,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算是各有所得。

  周密還是算計得逞,大功告成,人間重見「宗垣」。

  魏晉則繼承了宗垣遺留下來的四條劍意,只說在飛升城的祖師堂譜牒,魏晉就屬於宗垣一脈劍修了。

  真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那個手持拐杖的蠻荒老嫗,還真被白景說中了,在陳平安他們趕到青道舊軌附近,老嫗正在鯨吞方圓萬里的靈氣潮水,與此同時,老嫗還在收攏那一截在此崩碎「青道」的獨有道意,些許靈氣只是添頭,後者才是老嫗不惜涉險返回天外的關鍵。

  白景二話不說,就是一劍斬出,漆黑蒼茫的天外太虛被瞬間撕裂出一條雪白長線,興許這就是遠古大妖相互間的打招呼方式了。

  官乙憑空現身,擋在老嫗身前,伸手扯住那條白線,手掌晃動,劍光白線裹纏她整條骼膊,電光綻放,呲呲作響,最終劍光攪爛官乙的一條雪白骼膊,只是官乙肩頭微動,她又生出一條完整手臂。

  白景疑惑道:「官乙,為了幫她撈取這點靈氣和道意,你一個外人,犯不著跟我結仇吧?你腦子都長在胸脯上邊了嗎?」

  官乙苦笑道:「有事相求,不得不出手相助。」

  但凡有點腦子的修士,都不願意跟白景這種貨色糾纏不清。

  白景伸出一隻手掌,勾了勾手指,「一事歸一事,好商量。」

  官乙沒有任何猶豫,朝白景拋出一根墜有綠芽的古老樹枝,這就是破財消災了。

  那老嫗身形消散,官乙隨之失蹤,小陌轉頭俯瞰一處,陳平安搖頭道:「算了,對方是有備而來,不宜追殺。」

  白景環顧四周,說道:「只是殘羹冷炙,沒剩下多少靈氣了。」

  陳平安說道:「蚊子腿也是肉,就有勞謝姑娘幫忙了,能收回多少是多少。」

  白景不太情願,只是想起剛剛得手一件寶貝,便換了一張燦爛笑臉,她抬起一條骼膊,如立起一桿幡子,使勁搖晃數下,靈氣便瘋狂湧來。

  陳平安估算一下,這筆收益,相當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氣府家底,這些靈氣放入藕花福地,散入天地,對整個福地來說,可能不是特別顯著,可要是單獨放置在某一座道場仙府,例如高君的湖山派,某座大岳的山君府,或是贈予那位轉入山中修行的南苑國太上皇,就是一筆不小的入帳。

  至於先前通過疊陣汲取的三股靈氣潮水,陳平安打算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各占其一,最後一股則放入密雪峰上的長春-洞天赤松山。

  白景將這股靈氣凝為一顆青杏大小的珠子,丟給陳平安,不算白跑一趟,陳平安將其收入袖中,之所以這顆寶珠會呈現出碧綠顔色,還是因為蘊藉青道軌跡的道意使然,比起一般被大修士以秘法凝為實物的靈氣靈珠,自然更為珍稀。

  他們再次御風返回浩然,陳平安隨口問道:「謝姑娘,那截樹枝是什麼來路?」

  白景笑哈哈道:「天曉得官乙這婆姨是從哪裡撿來的,值不了幾個錢。」

  陳平安學那白景,伸出一隻手掌勾了勾。

  按照約定,坐地分贓。

  一路都在思索如何蒙混過關的白景,只得高高抬起袖子,最終伸手從裡邊摸出三顆大如拳頭的碧綠珠子,靈氣和道意更為充沛「結實」,陳平安將三顆寶珠疊放在一起,手心輕輕掂量一番,轉頭望向白景,微笑道:「聽小陌提起過,謝姑娘在北俱蘆洲那邊的市井山市,經常擺攤做買賣,可惜就是每次生意不太景氣,掙不著幾個銅錢,不會是因為缺斤短兩的緣故吧?」

  小陌難得幫著白景說了句公道話:「公子,白景沒有私自克扣斤兩,相當於兩位尋常飛升境修士的靈氣儲蓄。」

  由此可見,陳平安通過一座疊陣辛苦掙來的靈氣潮水,還不如白景隨便祭出幾件法寶撈取的分量。

  陳平安滿臉意外,「說好了五五分賬,就是五五分賬。不曾想謝姑娘的包袱齋,還是童叟無欺以誠待人的路數。」

  白景揉了揉貂帽,她可感動了,小陌今兒骼膊肘拐向自己哩。

  其實陳平安就是故意有此一問,等於白給小陌一份人情。陳平安拋竿,小陌上鈎,謝狗咬餌,皆大歡喜。

  陳平安遠眺一座「浩然天下」,日月循環之餘,猶有五顆輔弼星辰,其中就有那顆鮮紅色的熒惑星,軌跡路數最為不定,古稱「大火」。

  日月加上五星,光亮皆照天下,故而合稱七曜。其中木曰歲星,體積最大,繞行一圈為十二年,與地支同,故名歲。

  一場「共斬」之後的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那顆象徵殺伐的星辰之內,自古以來,各朝各代欽天監的繁密記載,關於可駭、可疑的種種天象,多與此星有關,每一次出現熒惑守心的天文,對於人間世俗君主都是一場無形的大考。

  陳平安說道:「先前謝姑娘跑題了,我們繼續聊。」

  根據從長春宮水榭那邊旁聽而來的消息,禺州地脈深處,其餘大驪地支一脈六位修士,應該與白景碰頭了。

  「鋪墊,怎麼能算跑題呢。」

  白景笑著自我辯解,然後她從袖中掏出厚厚一大摞紙張,紙張極薄,故而數量極多,畫面內容,都是遠古歲月裡的景象,每一頁都可謂孤本了。

  若是將其編訂成冊,再飛快翻頁,挺像一本市井書肆賣給稚童們的小人書。

  白景丟給陳平安,說道:「事先聲明,只是借閱。」

  陳平安接過那摞繪畫有諸多天地異象的紙張,沒來由笑了笑。

  其實更像是當年小黑炭去學塾讀書時的課本,在每張書頁的邊角空白處,繪畫出個小人兒。

  老廚子曾經偷藏了一本,作為裴錢「讀書辛苦」的證據,再用另外一本書籍替換,而且還有意照著畫了些一模一樣的小人兒。

  只是裴錢多人精,不知怎麼就給她發現不對勁了,那會兒她著急得團團轉,擔心不小心被師父瞧見,結果裴錢翻箱倒櫃都沒能找到那本「離家出走」的書籍,她便懷疑是不是有家賊犯案,於是她一手輕輕揪著騎龍巷右護法的耳朵,一腳重重踩住騎龍巷左護法的尾巴,讓他們兩個趕緊坦白從寬。

  陳平安先一眼掃過所有在手中急速翻動的「書頁」畫面,然後從頭再看一遍,這一次就慢了。

  其中一頁畫面,有兩個空白處,分別位於這張書頁的西北和東南,其中一處如火灼燒出個窟窿,另外一處則是被水漬漫漶浸透。

  先前與青同那場閒聊,陳平安當時就用了個很土氣卻極其恰當的比喻,宛如後世田地的火燒和翻土,使得大地之上,經過濃郁充沛靈氣的浸染,從貧瘠之地轉為肥沃良田。因為散落各地的衆多神靈屍骸本身,又成為天地靈氣的源泉。

  遇到大年份,年景就好,就有大收穫。不計其數的修道之士,置身其中,各有機緣造化,得以占據一處處風水寶地,紛紛開闢道場,收攏天材地寶,人間大地之上,隨處都是「裸露」出來的道法脈絡,只說後世雷函這類原本秘不可顯的「天書」,更是數不勝數,只因為天庭水火兩部諸多隕落神靈的金身碎片之外,與此同時,權柄極重的雷部諸司神將,又不可避免地被這場內亂裹挾其中,說句不誇張的,在那段天才輩出、「道士」如雨後春筍湧現的歲月裡,地上的機緣,簡直就是「俯拾即是,不取諸鄰」。

  白景唏噓不已,「等到登天一役結束,人間修道之士,終於反客為主。」

  「再就是那場分裂成兩個陣營的內鬥了。」

  「落敗一方,慘兮兮啊,沒誰有好果子吃。」

  她跟小陌這撥大妖,為何會沉睡萬年,還不就是那場架打輸了,必須躲起來養傷。

  不過最慘的,當然還是那位作為一方領頭者的兵家初祖,原本他都是可以直接立教稱祖的,當初儒釋道三教祖師對此並無異議,只因為想要占據那座遠古天庭遺址,然後結局就是那場共斬了。

  不過白景還是極為佩服此人的,完完全全,當得起「大丈夫」一稱!

  而且這位兵家初祖的野心勃勃,可是毫不掩飾的,直接攤開來,沒有玩弄任何陰謀詭計,掀桌子!

  所以這次白景看似撂挑子,獨自離開蠻荒,尋找小陌結成道侶,當然是主要原因了,其實此外白景還藏著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若是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再有類似的幹仗,必須繼續算她一份!

  「之後便是小夫子出手,絕地天通。」

  但是為後世天下修士專門留下了一道無形大門,或者說是一條通道,進身之階。

  就是練氣士除了煉日拜月之流,還可以通過自身命理和術法,牽引本是神靈浮游天外屍骸的天外群星,從中汲取天地靈氣,不斷壯大各座天下的那個「一」。

  而由道祖領頭,三教祖師在河畔,當年訂立萬年之期,就是道祖早早看到了這個一,在不斷擴張之後,他們三位身為十五境修士,在各自天下,最終會出現一種不可避免的「道化」。

  準確說來,就是一種同化。

  此後禮聖聯手「叛出」妖族的白澤,共同鑄造九鼎,又有了後世幾乎可以說是泛濫的搜山圖。

  再後來,就是請三山九侯先生出山,共同制定新禮。

  白景轉頭望向天外茫茫深處,唏噓不已,說道:「無垠的天外太虛中,其實懸浮著無數的日月,熒惑也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

  白景繼續說道:「但同樣是日月之屬,是有品秩高低的,就像如今寶瓶洲各國境內,多如牛毛的胥吏。」

  「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成為封疆大吏。」

  「我相中的那輪大日,就是出身比較好,品秩比較高的,萬年之前,我就心心念念,開闢為道場,按照當年的規矩,就是屬於我的私人地盤了。」

  小陌終於開口反駁道:「是想要將其煉化為本命物吧?」

  白景的修行資質實在太好,以至於她在修行路上,從無貪多嚼不爛的顧慮,打個比方,同樣是一天的光陰,小陌一整天的專心煉劍,可能白景花費半天就有同樣的成效,然後剩下半天,白景可不會閒著,就跑去學蘭錡那般煉物,或者修行那些遠古地仙試圖躋身其中的旁門左道。

  可能眼前的這個嬉皮笑臉的「謝狗」,就是白景故意剝離出來的那份……渣滓,貂帽少女才好像顯得每天遊手好閒,不務正業。

  白景哈哈笑道:「還是小陌懂我。」

  然後她埋怨道:「小陌,別打岔啊。」

  「這輪被我千挑萬選出來的大日,是有機會開竅煉形成為一頭金烏的,我哪怕不吃掉它,當個寵物養在身邊,像那王尤物騎乘的那頭白鹿,不就是脫胎於一輪明月,修行之餘,逗逗樂子解個悶,也是極好極好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在那邊修道數百年之久,結果它還是給那場內戰波及到了,被道祖一袖子引發的那股磅礡道氣給遠遠砸中,啪嘰一下,就掉地上了,虧得我咬咬牙,壯著膽子,豁出性命不要,為它護道一程,才免去分崩離析的下場,早早與它約好了,以後有緣再會!陳山主,你是讀書人,來幫忙評評理,憑良心說,這輪大日,歸屬何人?!大驪朝廷憑啥跟我搶,就知道欺負一個背井離鄉、勢單力薄、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好意思?!」

  陳平安說道:「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貂帽少女一臉懵懂,「啥個意思?是在誇人嗎?」

  小陌見她故意裝傻,便幫忙解釋道:「公子在勸你少說廢話,言語精煉幾分,多說點正事。」

  陳平安笑道:「你們誤會了,其實是自省。」

  白景使勁點頭,「曉得曉得,你們槐黃縣的風俗嘛,駡人先駡己,吵架贏一半。」

  陳平安不計較她的譏諷,說道:「別跑題了,你如何處置那輪大日?」

  白景說道:「還能如何,學陳山主,和氣生財唄,出門在外笑哈哈,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原來白景跟大驪宋氏做了一筆交易,算是她暫借給大驪朝廷的。所有權歸白景,使用權屬於大驪宋氏,被擱置在那座新福地內。

  不過她可以在大日內開闢道場,其餘任何修士,都不得染指。

  而這處「道場」的租賃期限,是一千年,每過百年結算一次。

  第一筆定金與後續的利息,大驪朝廷都需要以一筆筆金精銅錢結算,得按時送到她手上,若是她不在落魄山,比如已經返回蠻荒,大驪宋氏同樣需要找機會與她私底下碰頭,反正不得逾期,否則就別怪她翻臉不認人。

  陳平安說道:「謝姑娘要是不在落魄山,送給小陌不是一樣的,你有什麼不放心的,難道還怕小陌貪墨了去?」

  白景抽了抽鼻子,委屈道:「又不是道侶,無名無分不清不楚的,攪和在一起,教人看笑話。我可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子。」

  不搭理這茬,陳平安故作後知後覺的恍然模樣,「如此說來,謝姑娘豈不是手頭頗為充裕,隨隨便便拿出三五百顆金精銅錢,不在話下?」

  來了來了。

  白景伸手揉了揉貂帽,開始裝傻,甚至吹起了口哨。

  只要我比陳山主更不要臉,陳山主你就拿我沒辦法。

  其實有件事,白景故意忽略不計了,主要是擔心被小肚雞腸的陳山主秋後算帳。

  過去的事情,就沒有舊事重提的必要了嘛,反正又沒掀起任何波瀾。

  原來在那地脈深處,作為白景允許李希聖打開匣子的「酬勞」,她當時提出了一個條件,既然這麼喜歡攬事上身,白景就讓那個自稱是跨越天下而來的年輕讀書人,接下她輕如鵝毛的一劍。

  對方還真就傻了吧唧答應了。

  不但如此,對方還真就毫髮無損地接下了那一劍。

  雖說白景擔心自己傾力一劍下去,對方就完蛋了,她就得被陳平安聯手小陌將她趕出落魄山,可即便他沒有使出全力,但是一位飛升境圓滿的劍修的「隨手」一劍,一個才半百道齡的練氣士,接得住?不死也得掉半條命吧。

  不料一劍遞出,見那李希聖依舊活蹦亂跳的,這讓白景大受挫折,怎的隨便碰到個年輕人,就這麼扛揍?

  難道她這個飛升境的劍術,在萬年之後,就已經變得如此不值錢了嗎?

  還是說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隨隨便便就能獲得無境二字的真意?

  所以在天外,一見到那個跟李希聖差不多路數的離垢,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白景哪裡清楚自己所見的年輕儒士,與那位白玉京大掌教的關係。

  用至聖先師的話說,寇名要是生在遠古歲月裡,不說一定可以躋身遠古十豪之列,至少撈個候補是毫無懸念的。

  而十豪與候補的分別,其實並不單指境界修為的高低,更多是一種「開闢道路」的功勞大小。

  像那開創煉物一道的蘭錡,只說她廝殺鬥法的本事,雖然法寶堆積成山,其實是不如那幾位候補的。

  但是這絲毫不妨礙她成為備受敬重的十豪之一。

  陳平安問道:「謝姑娘,想好走哪條合道之路了?」

  謝狗看了眼小陌,滿臉幽怨,委屈極了,這種事,你也對外說?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小陌都分不清楚嗎?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一粒劍光,無限小,就注定繞不過找到那個組成天地的最小之『一』,太難了,白玉京陸沉就是個反面例子,導致他至今未能找出一條在立教稱祖之外的十五境道路,所以我覺得追求無限大,可能成功的概率更大。」

  不得不承認,在陳平安內心深處,陸沉其實要比那位真無敵,更有機會躋身十五境。

  畢竟至今還沒有誰敢說自己,已經找到了萬事萬物的最小之一。

  道祖可能已經找到了,但是道可道非常道,說即不中?

  但是追尋無限大的廣袤天地,看似空泛,卻還是相對簡單,當然只是相對而言。

  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口月,目前即是在走這條提升品秩的道路,至於未來能否開闢出新路,獲得某種嶄新神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陳平安笑道:「而且這條力求寬廣無量的劍道,與謝姑娘的性格是契合的。」

  謝狗猶豫了一下,搖頭道:「陳平安,你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怎麼說?」

  「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經無意間步入過一座大殿,見過那種被具象化的『想像』,那是一種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古怪境界,你只要敢想,好像就什麼都可以實現,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完全是顛倒的,不對,都不能說是顛倒,真實與虛幻,已經混淆不清,根本就沒有界限了,不知道有多少地仙被困其中,一顆道心如深陷泥潭不可自拔,就此漸漸腐朽死去。」

  聽到這裡,小陌終於開口說道:「據說只有佛陀,能夠完全壓制此境,否則就算是道祖和至聖先師,都只能是全身而退。」

  「佛陀唉,是唯一一位真正脫離所有『障』的超然存在嘛,的的確確,厲害得不能再厲害了。」

  謝狗滿臉羨慕神色,使勁點頭道:「據說佛陀的法相,多如恒河之沙,可以遍及以前,現在,未來。我們劍修再厲害,都是沒法比的。」

  陳平安笑道:「謝姑娘,你好像還沒有說自己是如何離開那座大殿的。」

  謝狗伸手撓撓臉,難得有幾分赧顔神色,「糗事一樁,不說也罷。」

  之後陳平安便讓小陌幫忙,御風速度暴漲,期間路過歲星附近,强勁的湍流和磅礡的罡風,恐怕地仙修士一著不慎就會被牽扯過去撕成粉碎,卻是個止境武夫打熬體魄的絕佳地點,效果之好,如同「打潮」,只不過礙於文廟規矩,純粹武夫是不可隨便御風天外的,想必與那兵家初祖坐鎮熒惑有關係。

  剛剛與這顆歲星遙遙擦肩而過,就在此時,陳平安突然察覺到一絲氣息,立即轉頭望去,依稀可見有一位儒衫男子的渺茫身形。

  千古悠悠,不知何人吹鐵笛,清響破空冥。

  陳平安立即讓小陌停下御劍,與那位不知名的儒家聖賢作揖行禮。

  等到陳平安作揖起身,那道身形卻已經消散在天風漩渦中,沒有要與他們客套寒暄的想法。

  在陳平安一行人繼續趕路後,禮聖現身歲星一處漩渦邊緣,有書生坐在漩渦中央,身前有一塊石台,擺放了兩摞書籍,分成和九本和十四本,最上邊兩本書籍,分別寫「流霞洲」和「翥州」,這位書生見到禮聖,沒有起身相迎,只是稱呼禮聖為小夫子。

  書生問道:「下個十年,找好幫手了?」

  禮聖點頭道:「下次就人手充裕了,還可以喊上一撥年輕人。」

  書生看了眼遠處,說道:「萬年刑期即將結束了。」

  禮聖說道:「」

  禮聖笑問道:「打過照面了?」

  書生點頭道:「不出所料,我們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不辭辛苦回了一趟天外撿漏,確實是塊做買賣的好材料。」

  禮聖說道:「伏升曾經提議讓陳平安秘密進入文廟,擔任一段時間的財神爺,發揮特長,專門負責調撥整個浩然天下進入蠻荒的物資,只是被老秀才駡了一通才作罷。」

  此地訪客寥寥,儒家之外的練氣士,就只有皚皚洲劉財神,商家范先生。

  臨近浩然,謝狗隨口說道:「陳山主,那位純陽真人,那幾手劍術抖摟的,瞧著相當不俗啊,跟誰學的本事?」

  陳平安說道:「是純陽前輩自學,並無山上師傳。」

  謝狗撇撇嘴,顯然不信,又問道:「你好像很怕那個姓鄭的?」

  陳平安笑道:「我勸你一句,以後哪天跟落魄山撇清關係了,如果謝姑娘還能留在浩然天下隨便晃蕩,招惹誰可以,就是別去挑釁這位鄭先生。」

  謝狗笑呵呵道:「十四境,誰敢招惹。」

  小陌沉聲道:「白景,即便鄭先生只是飛升境,你同樣不可隨意啓釁。」

  謝狗嫣然一笑,故作靦腆羞赧道:「小陌,我改名啦,以後喊我梅花就是了。」

  不理睬這一雙萬年冤家的「打情駡俏」,陳平安突然說道:「我們繞路,換一處天幕大門,先走一趟中土神洲。」

  小陌點頭而已,謝狗搓手道:「做啥子?」

  砸場子?

  記得先前那個道號純陽的真人,聯手于玄,順藤摸瓜,朝中土神洲那邊落下一劍。

  莫非是要急匆匆登門討要說法去了?沒有隔夜仇?陳山主你這脾氣,差得可以啊。

  陳平安笑道:「還能做啥子?我這個小小元嬰境練氣士,狐假虎威而已。」

  看管中土神洲天幕之一的這位陪祀聖賢,是個身材魁梧的大髯老者,聽聞一行人要由此進入中土,也沒有說什麼,就打開大門。

  年輕隱官抱拳致謝,小陌跟上,謝狗竟然拎起裙擺,施了個萬福。

  老者只覺得彆扭,那個貂帽少女腳步輕靈,哈,自己真是賢淑,大家閨秀,有此良配,小陌真有福氣,自己有……艶福!

  走入大門後,三道璀璨劍光皆一線墜落,直衝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

  三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兩位飛升境劍修,一巔峰一圓滿,後者等於已經站在了門口,畢竟距離十四境,只差一步。

  當然小陌也曾短暫躋身這種「圓滿」境地。

  陳平安與小陌都是那種倒栽蔥的俯衝之勢,唯獨謝狗是雙臂環胸,抱住那頂剛剛摘下的貂帽,任由天風吹拂,頭髮就跟撐傘一般,露出光潔的飽滿額頭。

  小陌問道:「公子,下邊的陸氏大陣?」

  陳平安眯眼微笑道:「有陣破陣,有人打人。」

  謝狗咧嘴笑道:「陳山主陳山主,我覺得你愈發對胃口嘞。」

  陳平安調侃道:「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謝姑娘可別見異思遷,教小陌傷心啊。」

  謝狗撓撓臉,「小陌,你放心,肯定不會的,我發過誓,最少還要喜歡你一萬年呢。」

  小陌板著臉,置若罔聞。

  約莫是心情大好的緣故,謝狗驟然間加快速度,直接以雙腳打破那座陸氏的層層大陣,空中響徹陣陣琉璃崩碎聲。

  陳平安和小陌飄落在那座最高的陸氏禁地司天臺之時,謝狗已經將原本就僅剩半座的司天臺鑿出個窟窿,整個人傾斜釘入地面。

  貂帽少女晃了晃肩頭,將雙腿先後拔出地面,然後哎呦喂一聲,一個後仰,倒地不起,雙手抱住膝蓋,扯開嗓子只喊疼,開始滿地打滾起來。

  陳平安面無表情,沒來由想起早年遊歷壁畫城途中的那場「碰瓷」,再看看那個謝狗,同樣演技拙劣了點。

  一襲青色長袍,雙手籠袖,站在半座司天臺之上,俯瞰占地規模大如一座王朝巨城的陸氏家族。

  黃帽青鞋的小陌,手持綠竹杖,以心聲提醒白景別裝了,你能跟陸氏討要幾個醫藥費?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指向司天臺附近一處,戒備森嚴,謝狗接連破陣,所有劍氣都被抵擋在外,「多半是那座芝蘭署了。」

  陸氏先祖,曾是文廟六官之一的太蔔。

  儒教歷任太蔔,其中一個極其重要的職責,就是看管那部號稱萬經之祖的經書。此外還有兩部秘不示人的輔經,一部放在功德林的麟台,經生熹平負責日常看管。另外一部大經,初刻初本,就藏在陰陽家陸氏的這處芝蘭署,憑藉這部經書,「鄒子談天,陸氏說地」的陸氏,才得以衍生出作為重要分支的地鏡一篇。又因為這篇地書,陸氏高人另闢蹊徑,與鄒子提出的五行相克學說不同道路,以艮卦作為起始,人之命理如山連綿,潛藏在驪珠洞天多年的仙人陸尾,才能夠幫助家族以勘察三元九運、六甲值符的秘法,訂立某個將陳平安作為坐標的一幅完整堪輿圖,然後一小撮身份隱蔽的「陸氏觀天者」和「天臺司辰師」,就可以通過陳平安的山川路線和成長軌跡來觀道。

  陸氏司天臺與芝蘭署相輔相成。

  小陌笑道:「不知道那位陸前輩今夜會不會露面。」

  陳平安說道:「在自家地盤,來這邊見兩個舊友的膽氣,總歸還是有的吧。比起我,我們陸前輩肯定更不願意見你。」

  確實,上次大驪京城皇宮一場敘舊,陸尾在小陌手上可謂吃盡苦頭。

  被小陌一手劍術如一張雪白蛛網遍布整座京城,再勘破障眼法,成功將遁地的陸尾揪出,掐住脖子,將其放回桌邊。

  陸尾還被小陌一手割掉頭顱,就那麼放在桌上。

  之後陳平安才有了抖摟一手雷局的機會,將陸尾魂魄困住,仙人被迫心神凝為一粒,見到了不少光怪陸離的光陰長卷。

  最終經受不住煎熬,徹底心神失守,陸尾原本一顆幾近無瑕的道心轟然崩碎,原本有望躋身飛升境的仙人就此跌境為玉璞。

  小陌說道:「好像陸氏撤掉了幾座攻伐陣法。」

  陳平安笑道:「不然要陸尾之流的陰陽家前輩們,與你們展開對攻嗎?」

  小陌會心一笑。

  也對,那個陸尾就是個紙糊的仙人,體魄孱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實在不堪一擊。

  從芝蘭署內聯袂走出五人,來到司天臺之下停下腳步。

  這撥陸氏修士,相貌各異,氣質如一,都是冷冷清清的神態,形若青鶴。

  這撥德高望重的陸氏高人,站成一排,身高卻是相差懸殊,高低不平如一條水紋。

  居中一位,是輩分和境界都是最高的,少年姿容,他正是現任陸氏家主,陸神,道號古怪,「天邊」。

  其中就有陸尾。

  這個陸尾的脖頸處,還有一條不易察覺的青線。

  再次見到那個面帶微笑的青衫劍客,陸尾看似神色平靜,實則心有大恨!

  差點就被這個笑裡藏刀的年輕隱官,關押在那座別稱「天牢」的雷局煉獄之內磨滅魂魄。

  謝狗坐在地上,可惜此地纖塵不染,否則滿身塵土,就顯得更可憐了,不賠償個百顆金精銅錢,休想打發了她,她又不是乞丐。

  陸神抬頭拱手,淡然道:「貴客登門,有失遠迎。」

  陳平安根本沒有理睬這位陸氏家主,只是隨便抖了抖袖子,身邊便多出一位妖族修士,銀鹿,仙簪城副城主,大妖玄圃的愛徒。

  陳平安笑道:「銀鹿,你與陸道友,難得故友相逢,都不打聲招呼?」

  之前陸尾心神,曾經來到一處沒關門的府邸門口,裡邊有個席地而坐的傢伙,正在持筆寫書,兢兢業業。

  正是蠻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被年輕隱官拘拿了一魂一魄,真身跌境為玉璞,這份「分身」就被陳平安關在屋內,按照約定,不寫夠一百萬字,而且必須保證內容的質量,否則這輩子就別想「出門」了。

  故而這段時日,這個「銀鹿」可謂絞盡腦汁,將家鄉天下的見聞秘史軼事都一一記錄在冊,好不容易才湊齊五十萬字。

  由不得這位副城主每日長吁短嘆,寫書真是一樁難事。

  銀鹿有模有樣打了個道門稽首,「陸道友,又見面了。」

  難得出來透口氣,卻是如履薄冰,地上那撥練氣士,如果銀鹿沒猜錯,就是浩然中土陸氏的那些老不死了。

  陸尾只能是裝聾作啞。

  總不能真與那蠻荒妖族禮尚往來吧。

  陸尾出身陸氏宗房,作為大驪地支修士之一的儒生陸翬,則非陸氏承宗的宗房嫡傳,只是後者與通過那串靈犀珠獲知真相的太后南簪不同,陸翬至今還被蒙在鼓裡。陸尾在驪珠洞天內,押注大驪宋氏,尤其是秘密扶植起了後來成為大驪中興雙璧的曹沆和袁瀣,正因為這一文一武,成為後來一洲門戶都會張貼的門神,使得陸尾得到一大筆源源不斷的「分紅」,仙人境瓶頸出現了一絲鬆動跡象,若非走了一趟大驪京城,要為陸絳當說客,不小心陰溝裡翻船,仙人陸尾本該功德圓滿,返回中土陸氏,閉關尋求飛升境了。

  家醜不可外揚,陸尾當時在大驪皇宮,不管是心中積鬱已久,不吐不快,還是別有圖謀,都是與陳平安吐了些苦水的,按照這位仙人的說法,陸氏家族實在過於龐大,宗房跟幾個旁支之間,以及宗房內部,紛爭不斷。不單純是那種利益之爭,更存在著諸多微妙的大道分歧,所以陸氏家族的祠堂議事結果,與離開祠堂的各自行事,在霧裡看花的外人看來,往往是自相矛盾的。

  好像被晾在一邊的陸神神色自若,只是繼續自顧自說道:「要與陳山主請教一事,不知那枚倒刻符字的六滿雷印,是否出自我家某位祖師之手?」

  按照陸氏譜牒,像陸尾這樣的老人,都得稱呼陸沉一聲叔祖。

  結果陸尾便是被這麼一枚極有可能是陸沉親手打造的法印拘押,差點魂飛魄散,只能通過一盞祠堂續命燈重塑肉身,從頭修行。

  陳平安明知故問道:「某位祖師?陸氏族譜那麼厚,我一個首次做客陸氏家族的外人,怎麼知道陸家主是在說哪位?」

  其中一位站在「少年」身邊的年輕女子,中人之姿,她竟是直接笑出聲。

  雖是一個姓氏的同族,她真是半點面子都不給家主陸神了。

  由此可見,陰陽家陸氏內部的山頭林立,各自為陣,不是虛言。

  而她確實是有資格可以不賣面子給陸神的,因為陸氏有一條道脈,重要性半點不輸觀天者那一脈。

  就是負責輔佐酆都,保證世間人鬼殊途,幽明異路。所以這一脈的陸氏「土地官」,與酆都以及天下城隍廟都是極有香火情的。

  而她剛好就是這一脈的祖師。

  陸神兩次主動言語,陳平安都沒有理會。

  那個坐在地上的貂帽少女,還故意添油加醋,「這都能忍,老王八嗎?都說打人不打臉,被一個年輕晚輩如此欺辱,不得卷袖子狠狠-幹一架啊。」

  謝狗又哎呦喂連連出聲,才想起自己還身受重傷呢,她伸手揉著膝蓋,立即打了個顫,嚷著疼疼疼,瘸了瘸了。

  一位相貌清臒的高瘦老者,心中憤懣不已,什麼時候我陸氏祖地,落到如此被外人兒戲和撒野的地步了?

  就是那文廟教主、祭酒,來我陸氏做客,不一樣需要處處恪守禮儀,該有的尊重,半點不缺?!

  陳平安挪步走到司天臺邊緣,輕輕跺腳,將半塊青磚踩踏墜地,盯著那個陸氏家主,「如果不是朋友陸台,今天我肯定要去芝蘭署逛一逛,與你們借走幾本書才肯離開。」

  上次陳平安提醒過陸尾,記得給中土陸氏捎句話,以後別打大驪的主意。

  還與陸尾徹底打開天窗說亮話,你陸尾的出現,就等同於陸氏率先問劍,他陳平安和落魄山,則已經正式領劍。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這其實就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聽到一個外人提起陸台。

  幾個老人都是神色不悅。

  只因為陸台這個出身宗房的悖逆之徒、不孝子孫,差點給整個家族帶來一場滅頂之災。

  導致整座司天臺上空,出現了一口好似倒懸的古井,井口朝下,遮天蔽日,當時聚在司天臺的所有觀天者,光是當場跌境者就有三。而每一位陸氏觀天者的珍稀程度,外界根本無法想像。如果不是天地異象之初,家主陸神第一時間就動用了供奉在祠堂內的兩件重寶,堪堪擋住了那口深井的下墜,恐怕連同司天臺在內,絕對不許出現絲毫渾濁之氣的芝蘭署都會被殃及。

  就像被揭了傷疤,那位高瘦老者忍不住厲色訓斥道:「竪子成名,好大膽,竟敢在此大放厥詞!」

  謝狗一個蹦跳起身,「賊老兒,誰借你的膽,敢這麼跟我家小陌的公子如此這般的大言不慚?!」

  剎那之間,陸神一卷袖子在身前畫了個圓,空中出現了一把神光燦爛的八卦鏡。

  一道雪白劍光瞬間砸中這幅八卦圖,火光四濺,八卦鏡逐漸出現一道裂紋,鏡面龜裂聲響越來越大。

  芝蘭署門口那邊,有個慵懶青年從彩繪門神當中一步跨出,沒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

  結果被謝狗手持一劍洞穿腹部,釘入大門,謝狗則被那個任由長劍懶腰割斷身軀的青年反手按住腦袋,轉身按在門上。

  少女咧嘴一笑。

  青年看似得逞,卻突然身形倒退飛掠,雙指並攏掐訣,身前出現了一團團的綻放劍光,被壓縮在一丈之內,若非被秘法壓制下劍光的威勢,整座芝蘭署就算報廢了。

  青年修士嘆了口氣,停下腳步,原來這具法相已經被無數條無形劍氣切成了碎片。

  而他正是陸神的出竅陰神,虧得不是一副陽神身外身。

  陸神問道:「陳山主,這是要開戰?」

  陳平安將那「銀鹿」收回袖子,再與謝狗招呼一聲,「走了。」

  蹲在芝蘭署牆頭上的貂帽少女,哦了一聲,化作劍光拔地而起,追隨小陌一道離開。

  那個膽戰心驚的高瘦老者咬牙切齒道:「奇恥大辱!」

  而那位好像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子點頭附和道:「是啊是啊,奇恥大辱,不過如此。」

  陸神只是仰頭看著那座崩塌半數的司天臺,神色凝重,輕輕嘆息一聲。

  三人重返天幕途中,謝狗抱怨著手都沒捂熱,太不過癮。

  小陌問道:「公子?」

  因為小陌發現身邊公子,好像一直心不在焉。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什麼,分神而已。」

  萬年之前,那處山頂的篝火旁。

  光是陳平安一粒遠遊心神認識、猜出身份之「道士」,就有至聖先師,道祖,佛陀。

  人間第一位修道之士,蘭錡,那位鬼物,劍道魁首,巫祝,兵家初祖。

  陳清都,禮聖,白澤,三山九侯先生。

  一個神采奕奕的女子,她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一件剛剛鑄造成功的物品,「瞧瞧,等著吧,肯定有大用處的!」

  一旁的青年修士伸出手,微笑道:「我看看。」

  有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書生,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閉著眼睛,或點頭或搖頭。

  一旁坐著那位巫祝,言語似歌似吟,與那位後來的至聖先師,兩人一起商討音律。

  小夫子,未來的禮聖,手持一截樹枝,在地上圈畫。

  白澤蹲在一旁,單手托腮,看著小夫子的「落筆」。

  一個少年模樣的道士,他腰懸一截葫蘆藤,一隻手掐指,不斷變幻,一隻手攤開掌心,仔細觀看掌心紋路。

  一個神色嫵媚的女子,站在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身後,雙臂疊放在男子的腦袋上,下巴朝那少年抬了抬,笑眯眯道:「別總是招惹他啊,這個悶葫蘆,反而最小心眼,暴脾氣哩。」

  男人笑聲爽朗,「怕他個卵,等我那門拳腳功夫大成,可以單手揍他。」

  女子笑得花枝招展,少年只是扯了扯嘴角。

  一個與所有人都坐得很遠的,雲遮霧繞,身形模糊,不見面容,此人只是橫劍在膝,輕輕屈指一彈,然後微微歪著腦袋,竪耳傾聽劍鳴聲響。

  有個笑容溫和的年輕男子,他頭別簪子,正在往篝火堆添加木柴。

  一個姿容極其俊美的少年,躺在地上,翹起腿,他眼神明亮,怔怔看著天上。

  一旁是個粗眉大眼的青年劍修,用後世眼光來看,只算相貌周正吧,他不是那種調侃,而是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與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說道:「你這模樣,難看了點,小心以後找不到道侶。」

  年輕男人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論相貌,得是我陳清都這樣的,你不行。」

  俊美少年翻了個白眼,他從懷中摸出一卷刻字的竹編道書,高高舉起,仰頭觀看。

  三位劍修,觀照,元鄉,龍君,與後來的托月山大祖,以及初升,幾個竟然聚在一起喝酒,而且看著關係都不錯。

  龍君微笑道:「那個落寶灘的碧霄洞主,在這裡就好了,他釀造的酒水才好喝。」

  托月山大祖忍住笑,伸手指了指那位少年道士,「別提了,無緣無故打了一架,沒打過咱們這位,聽說碧霄道友正在生悶氣呢,撂了句狠話,讓他等著。」

  初升笑著打趣道:「能不打架就別打了嘛,學我們小夫子,講點道理。」

  有人突然問道:「你們說以後,很久以後……比如一千年,兩三千年以後,是怎麼個世道?」

  那個幾乎從不與人言語的劍道魁首,欲言又止,好像難得開口一次,但是最終他還是沒有說什麼。

  陳清都眯眼而笑,雙手抱住後腦勺,小聲呢喃道:「都會很自由自在吧,能夠上山修行的,保護那些不能修行的。」

  未來的托月山大祖神采奕奕,突然挺起胸膛,「必須如此!」

  那個身材魁梧的書生,朝他竪起大拇指。

  一個始終閉目的中年男子,睜眼微笑道:「當為汝說如是我聞。」

  聽到這句話,片刻寂靜之後,他們一同哄然大笑。

  這就是曾經的人間大地。

  而他們即將為整個人間與天庭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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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七章 觀書喜夜長

  文廟陪祀聖賢坐鎮的天幕大門,相互間並不相通,所以陳平安三個就是重新去了趟天外,再通過寶瓶洲那道大門重返浩然。

  既然到了寶瓶洲上空,他們趕路就不用著急了,去往大驪處州,三人如拾級而下。

  俯瞰一洲大地山河,雲在青天水在瓶。

  蹦蹦跳跳的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感嘆道:「小陌,你這般裝束,照理說土氣的,可是穿在你身上就不一樣了,俊俏得很哩,真真切切,應了一句詩文,眼前有景道不得!」

  小陌默然。

  謝狗大搖大擺行走,學那巡山小水怪肩頭一晃一晃,「黃帽青鞋綠竹杖,劍仙踏遍隴頭雲。」

  在落魄山待久了,入鄉隨俗,謝狗學了不少習慣和人情世故。

  小陌忍了又忍。

  謝狗好像文思如泉湧,擋都擋不住,「三千年來尋劍客,道樹枯木又逢春。自從一見梅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陳平安笑問道:「開篇為何不是『一萬年來』?」

  謝狗嗤笑道:「能比『三千年』更好?」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看來吟詩作對這一行,謝姑娘是登堂入室了的。」

  謝狗雙手負後,緩緩說道:「世事短如春夢,投簪下山閣,拾取水邊釵,個中須著眼,諸君分明看,仔細認取自家身。」

  陳平安沉默片刻,真心有點遭不住了,說道:「小陌,你以後做自己就好了。」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白景的這句酸文,比打油詩好些。」

  走在中間的陳平安抬起雙手,朝他們分別竪起大拇指,「你們倆,天造地設。」

  謝狗突然說道:「好像那個李希聖,在趕來這邊的路上。」

  陳平安點頭說道:「你們倆先回落魄山就是了,我跟他聊完,就直接去村塾那邊。」

  其實在被陳平安喊走之前,謝狗在陸氏司天臺和芝蘭署那邊偷偷留了一份「見面禮」。

  等到他們一走,而且是差不多過了半炷香功夫,整個陸氏家族才出現了好似地牛翻身、鰲魚拱背的異動,估計如今陸氏為了收拾爛攤子,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光是那筆修繕費用,就是一大筆穀雨錢。

  在小陌和謝狗御風去往落魄山沒多久,李希聖就在陳平安附近現身,面帶笑意,開門見山道:「陳平安,三山九侯先生讓我捎句話給你,讓你不用猜了,他當年遊歷驪珠洞天,確實曾經在泥瓶巷住過一段時日,只不過時間不長,幾年而已,至於後來發生那麼多事,這位前輩還是讓你不用多想,是你『自找』的。」

  說到這裡,李希聖微笑道:「放心,這位前輩評價你的『自找』一語,是個褒義說法。」

  陳平安鬆了口氣。

  李希聖笑道:「從地理位置上算,你們確實屬於鄰居了,但是隔了太多年,其實沒有什麼道脈淵源可言,你大可以如釋重負。」

  陳平安終於從李希聖這邊,驗證了其中一個猜想。

  李希聖以心聲說道:「陳平安,只說一個我的猜測,你聽過就算。你可知道三山九侯先生配合禮聖,曾經嘗試為浩然天下訂立新禮?」

  陳平安點頭道:「聽先生說起過這件事,我知道些內幕。」

  人間曾經有希望出現一位「人道之主」。

  李希聖看了陳平安一眼,點點頭,既然他已經獲悉真相,就不用多說了,便轉移話題,「聽說過閏月峰的辛苦吧?」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多次提起此人,羨慕不已。」

  「青冥天下的武夫辛苦,與那蠻荒晷刻都是一樣的存在。」

  李希聖說道:「每座天下,都有這麼一個存在。而我們浩然天下那位,他對於禮聖的做法,並不認同,所以導致新禮無法推行下去。」

  陳平安對此不予置評,實在是不敢妄下定論。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小心翼翼說道:「鐘魁?」

  如果說劍氣長城,擔任末代隱官的陳平安是一個變數。

  那麼桐葉洲,就有兩個變數,一隱一顯,分別是扶乩宗的那個雜役弟子,以及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

  陳平安是想知道,鐘魁是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傳承者之一?

  李希聖微笑道:「既然都是猜測,不妨膽子再大一點。」

  陳平安震驚道:「鐘魁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分身之一?!」

  原本他至多猜測鐘魁是這位前輩某位嫡傳弟子的兵解轉世。

  就像陸沉所說,若非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幾乎不怎麼現身,不然那些犯了「前朝天條」的鬼仙,出現一個,就會被斬一個。

  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三山九侯先生,從自身修行的道路,到道統傳承和收取弟子,都極為隱蔽。

  因為暫住京城火神廟的封姨,先前為陳平安泄露過些許天機,才知道一位親傳弟子,和兩位相對比較年輕的不記名弟子。

  那位「有據可查」的嫡傳弟子,是治所位於方柱山的青君。而上古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穗山在內的浩然中土五岳。

  此外兩位不記名弟子,道士王旻,與白也是同一個時代的練氣士,遵旨奉敕出海訪仙。

  另外一位劍修盧岳,在浩然天下出現和落幕極快。

  那個遠古天庭雷部出身的老車夫,在京城曾與陳平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也說了些老黃曆,說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驪珠洞天駐足,只是歲月長短,未知。但是可以確定一事,驪珠洞天的福祿街和桃葉巷,歸根結底,皆是因他而有。

  福祿街,自然是符籙街。桃葉巷的那些桃花,也是三山九侯先生隨手種植。

  事實上,就連大驪王朝鑄造的那三種金精銅錢,都是三山九侯先生贈予的雕母。

  而劍修盧岳,便是出身福祿街盧氏,與盧氏王朝有千絲萬縷關係的福祿街盧氏,在盧氏王朝覆滅後,沒有被連累,想必與此大有關係,陳平安猜測,劍修盧岳,雖說好似曇花一現,沒有留下太多山上事跡,但是極有可能始終在世,至多是有過一場兵解離世的劫數,但是通過某些秘術,能夠保留前世記憶,所以才使得大驪朝廷如此忌憚,沒有對福祿街盧氏這一脈趕盡殺絕。

  李希聖無奈道:「都敢跑去中土陸氏砸場子了,陳山主就這麼點膽子?」

  陳平安楞了楞,望向李希聖,李希聖輕輕點頭,沒猜錯,就是了。

  當然不是全部。

  李希聖問道:「還記得你是怎麼認識劉羨陽的嗎?」

  陳平安點點頭,是劉羨陽被一伙同齡人追趕到泥瓶巷,那撥出身富貴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下手極狠,差點就打死了劉羨陽。

  為首之人,正是福祿街盧氏子弟,此人如今還在清風城那邊搏一份富貴前程。

  李希聖笑道:「如果我的推衍沒有出錯,盧岳的轉世,就是那個白裳。」

  北俱蘆洲的劍修第一人,白裳?!

  如此說來,徐鉉豈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再傳弟子?難怪徐鉉這個傢伙,行事那般跳脫跋扈,敢在北俱蘆洲橫行無忌。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李希聖。

  李希聖接過手後,笑道:「真跡無疑,好好珍藏。」

  福祿街盧氏,曾經送給當時還是大驪皇后的南簪幾頁古書,都是祖傳之物。

  其中一頁,看似是記錄了一門山上最簡單的穿牆術而已。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那會兒的南簪,或者說中土陰陽家陸氏族譜上邊的陸絳,因為她當時還沒有使用那串靈犀珠的關係,再加上大驪先帝對她其實頗為約束,導致南簪並不理解這張書頁的珍貴程度。

  兩人邊「下山」邊閒聊,等到臨近大地,大驪處州疆域一覽無餘,唯獨家鄉小鎮的上空,依然雲霧縈繞,看不清道不明。

  上次與稚圭重逢於一處桐葉洲舊大瀆龍宮遺址內。

  曾經問過她一個問題,認不認識三山九侯先生。雖然稚圭沒有給出確切答案,但是顯而易見,不但認識,她對他既恨,更怕。

  一口鐵鎖井,卻恰好是「苟延殘喘」的真龍王朱,那一口生氣所在,能夠讓她與外界天地相通。

  那座位於小鎮和西邊大山接壤處的真珠山,則是真龍所銜「驪珠」所在。一條龍鬚溪,與小鎮主街,是一隱一顯的兩條龍鬚,福祿街和桃葉巷則分別是龍頸和一段龍脊,街上的每一座府邸就是一張符籙,那些屋舍的占地大小,都是有講究的。桃葉巷的每一株桃樹,根鬚扎入地底,就是一顆困龍釘。福祿街用以鎮壓真龍龍頸處的氣府,防止其「抬頭」,後者禁錮龍脊處的筋骨,使其身軀不得動彈絲毫。

  那數十座燒造瓷器的龍窯,號稱千年窯火不熄,對於王朱來說,就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大火烹煉,宛如置身於油鍋內,故而小鎮窯工每一次開窯燒瓷,就是往油鍋裡傾倒滾燙的沸水湯汁,是為「業火」,不斷灼燒王朱的魂魄。

  要知道這種符籙手段,不止是鎮壓一條真龍而已,而是在壓制整個人間的蛟龍氣運。

  一著不慎,就會瘋狂反撲作為「始作俑者」的壓勝之人,後果可想而知,修士最怕沾染紅塵因果,可從來不是一句虛言。

  李希聖解釋道:「既是一場漫長的殘忍酷刑,對於王朱來說,又相當於一種迫不得已的淬煉和苦修,唯有熬過去了,才能脫胎換骨,等到重見天日,然後恢復自由身。」

  「小鎮並非一開始就是如今的四姓十族,最早在這處古戰場落腳扎根的各方練氣士,他們開枝散葉後,時日一久,各自勢力的消長,比如某個姓氏家道衰落了,不得不變賣祖産,搬遷到類似二郎巷、杏花巷這樣的地界,交割地契後,原先舊宅邸被新主人拆掉牆壁,每一次變更地界,就等於其中一張符籙有所鬆動,這正是王朱的希望和盼頭所在,她在長達三千年的漫長歲月裡,憑此熬過了一場又一場的煎熬。」

  「齊先生當年就是對她起了惻隱之心,故而對她多有庇護。」

  「只是那會兒的王朱尚未完全開竅,懵懂無知,對此並不領情就是了。」

  「所以齊先生,當然還有你這個鄰居,在王朱心目中,都是很特殊的。」

  李希聖說到這裡,突然伸出手,問道:「有酒嗎?」

  陳平安笑著取出兩壺酒水,乾脆盤腿坐下,與李希聖輕輕磕碰酒壺,各自飲酒。

  每一位路過舊龍州的外鄉大修士,只要境界夠高,眼力夠好,就可以看出些深淺不一的端倪。

  就像小陌,在他眼中,破碎墜地降格為福地的驪珠洞天遺址,就可以讓小陌生出一種錯覺,置身其中,就像在與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對峙,而且雙方近在咫尺。

  所以他上次聽公子第一次說及關於兩把飛劍的設想,小陌就給出一個建議,可以悉心揣摩小鎮的山水格局,相當於是與三山九侯先生問道求法一場了。正因為小鎮處處暗藏玄機,都是學問,有點類似那兵家初祖的十一境一拳,拳譜就嵌在陳平安人身天地內的山河。

  當時的陳平安卻是知難而退,說了兩句話,「我如今想要讓小天地內,一朵花開都做不到,現在就想要仿製出這座大陣,有點好高騖遠了。」

  「不過這是大道所指的方向,肯定是沒問題的。大不了多花些時間,靠著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點一點慢慢拆解吧。」

  其實精通陣法的劉景龍,早就發現小鎮存在本身,就是一座寶山,根本就是一部無字的道書。

  畢竟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被推為天下符籙一脈的開山鼻祖,後世所謂的七十二家符法,至少半數道路,都是這位前輩開闢而出。

  陳平安想了想,從心湖那邊抽出一張紙,是一幅彩繪夾雜白描的畫卷,類似一幅光陰走馬圖。

  紙上彩繪處,皆是陳平安記憶深刻的景象,白描和粗糙處,便是記憶模糊的人與事。

  李希聖接過紙張,掃了眼,問道:「是北俱蘆洲的鬼蜮穀?」

  陳平安點點頭,第一次遊歷骸骨灘的鬼蜮穀,在那寶鏡山,曾經遇到當時還是金身境武夫的楊凝真,後者就是為了得到那把所謂的三山九侯鏡,才在山中消磨光陰,不過此物得手後,楊凝真卻是送給了那位被譽為「小天君」的弟弟楊凝性,後者如今已經進入白玉京修行。

  在夜航船上,吳霜降也曾與陳平安提及一樁密事,早年曾經碾壓所有同輩修士的皚皚洲大修士韋赦,在躋身飛升境一百年後,就開始嘗試合道躋身十四境。結果第一次合道失敗後,三山九侯先生便親自走了一趟皚皚洲,按照吳霜降的說法,屬於主動側身讓步,為韋赦留出了半條道路的一扇門,可惜韋赦還是沒能抓住機會,等到兩次試圖合道皆失敗,韋赦好像就再沒有嘗試第三次合道的心氣了。

  李希聖將書頁遞還給陳平安,忍俊不禁道:「終於明白三山九侯先生為何臨行之前,要與我說一句『不必拘束,大可隨意』了,原來是評價你的說法,害我這一路胡亂推演,都是一團亂麻。」

  陳平安自嘲道:「關於那位,我如今得手的線索實在太少了,若是將茱萸峰田婉作為一條光陰長河的錨點,憑此展開各條脈絡,我覺得只會是一條起步就是歧途的錯路,思來想去,就想要換個與小鎮既有交集、又足夠分量的練氣士作為坐標,才不至於被那位自身道法帶起的長河浪花,一衝就散。」

  即便身邊有李希聖在,陳平安依舊不敢直接言說「鄒子」二字。

  先前在天外,陳平安幾次話到嘴邊,都不敢開口言語此事,就怕在三山九侯先生那邊,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必須推倒重來,另尋人選。要說陸沉,境界當然足夠,但是肯定不行。

  好像每一位提及三山九侯先生的修士,或多或少,都會帶著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

  哪怕是陸沉這種混不吝的,在他剛成為道祖小弟子那會兒,甚至會與結伴遊歷白玉京的純陽呂喦說一句「大話」,天下道法,自然始於師尊道祖,再薪火相傳於師兄,香火鼎盛於陸沉,將來陸沉再將這份蔚為壯觀還給天下。可是當陸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同樣不缺敬重。

  嗯,只有一個算是例外。

  正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鄭大風。

  鄒子當初遊歷驪珠洞天,就在杏花巷那邊擺了個賣糖葫蘆的攤子。而此人的師妹田婉,正陽山茱萸峰的峰主,也曾偷偷進入過小鎮,找到那個開喜事鋪子的老人,真名蔡道煌,也就是胡灃的爺爺,真實身份是昔年所有定婚店的主人,而他手上只剩下半部的姻緣簿子,不知為何,一路輾轉落入了柳七手中,再被後者帶去了青冥天下。但是田婉依舊得到了一批「月老」紅線,被她用來操控人心,繼而通過對李摶景、魏晉以及劉羨陽等人的姻緣線,亂點鴛鴦譜,憑此掌握寶瓶洲劍道氣運的流轉,作為她砥礪自身大道的修行手段。

  前身是盧岳的白裳,是寶瓶洲驪珠洞天的本土人氏,就更說得通了。

  等同於一明一暗的兩洲劍道魁首?

  而紅繩此物是無法煉製和仿製的,所以當時鄭大風用了個褒貶皆有的說法,「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製。」

  尤其是說這句話的時候,鄭大風好像神色玩味,似乎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陳平安好奇問道:「柳七先生遊歷青冥天下,是希望憑藉湊齊一部姻緣簿子,作為合道契機?」

  李希聖點頭道:「因為下半部簿子,就在道號複勘的朝歌手上,她是遠古姻緣神的轉世。」

  李希聖笑著說了句題外話,「淇水鯽魚,很美味的,絕對不比跳波河的杏花鱸遜色半點,你有機會一定要嘗嘗看。」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喝了一口酒,問道:「走了趟天外,經此一役,有何感想?」陳平安想起劍氣長城城頭上的刻字,一橫,就好像一條山間棧道,稍微思量一番,說道:「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張張漁網,間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魚,鄰近漁網,倏忽穿梭網格中,彷彿來去自由,甚至能夠將那些繩線作為棲息之地,但是練氣士如大魚,境界越高,體型越大,反而無法穿網而游,只能强行掙脫,比如成為陸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見略同。」

  李希聖會心一笑,放下酒壺,取出一個材質普通的麻繩圓環,然後將其打了許多繩結,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覺得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道。」

  「只是後來我又覺得整個人間,就是一本書。但是底本,從來不在我們手中。」

  「就像有人可以隨便單獨摘出一頁紙,就能夠延伸出一系列的嶄新故事。讀書如樹木,翻書若乘涼。」

  聽到這裡,陳平安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今想來?」

  李希聖笑著搖頭,「沒有頭緒啊。」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一壺酒,又拿出一壺酒,李希聖卻擺擺手,「你喝,我酒量不行,難得喝酒的。」

  若說人情反覆水,世事崎嶇路。那就喝酒,唯有喝酒醉鄉。

  李希聖看著那個喝酒不停的陳平安,實在無法想像,當年的泥瓶巷少年,會變得如此好酒,笑問道:「已經想好了如何打磨兩把飛劍?」

  陳平安抹了抹嘴角,道:「除了一直吃金精銅錢,還需要不斷添磚加瓦。」

  「佛家說一塵含數剎,道家說一與萬物,殊途同歸。」

  李希聖點頭說道:「籠中雀涵蓋天地十方,井中月成就光陰長河,集一千小千世界。」

  比如陳平安打算跟那位身為青萍劍宗客卿的青同道友,購買那些極為珍稀的梧桐葉。

  不過沒什麼把握,估計青同不會點頭答應的,至多就是不賣只送,而且肯定只願意送出幾張梧桐葉,不會超過十張,打發了自己了事。

  陳平安的心理預期,是最少三張樹葉,當然多多益善。

  至於如何回報青同,不是什麼難事。畢竟以後雙方是近鄰,打交道的機會,多了去。

  陳平安看得出來,青同明顯是想要開山立派的,只是比較心虛,根本不敢主動與文廟提及此事。

  之前在那舊錢塘長曹湧那邊的七里瀧,在征得這位大瀆淋漓伯的同意後,陳平安將那些被地方志記錄在冊的詩詞內容,總計數十萬字,從書上剝離出來,化做一條金色長河湧入袖中。

  此外,陳平安還曾在北俱蘆洲那處仙府遺址內,得到一本當年誰都沒有在意的書籍,上邊寫了許多悲歡離合,不同的人生故事。

  自古觀書喜夜長。

  陳平安在村子那邊當學塾先生,每晚都會親自書寫關於年輕遊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一系列山水故事。

  相信一定可以給小米粒一個驚喜,就跟看一場活靈活現的鏡花水月差不多,山山水水,人神鬼仙,走馬觀花都像真。

  一個年紀輕輕卻劍術超群的江湖遊俠,與擔任軍師和智囊的啞巴湖大水怪,並肩作戰,與各路妖魔鬼怪,鬥智鬥勇……

  不過這個長長的故事,只有竹樓一脈的那個小山頭,才可以陪著小米粒一起觀看,其他人就別想了。

  不同於那個不學無術的銀鹿,會覺得寫書太難,陳平安反而覺得有耐心長久看本書更難。

  李希聖說道:「陳平安,準確說來,我們兩個還是同姓。」

  其實雙方都姓陳,卻是同姓不通鄉。

  陳平安當然是驪珠洞天本土人氏,李希聖的祖籍家鄉卻是在那北俱蘆洲。

  陳平安點點頭,早就知道此事了。

  兄妹三人,李寶瓶,李寶箴,作為大哥的卻叫李希聖。

  李希聖站起身,清風拂面,微笑道:「古詩有云,功成何必藏姓名,我非竊賊誰夜行。」

  陳平安說道:「這句話,得記下來。」

  閒來無事,兩人並肩蹈虛,天風清涼,俱是心境祥和。

  逐漸恢復前身記憶的李希聖,是在想念白玉京那兩位師弟。

  陳平安則是在擔憂阿良和師兄左右的處境。

  之所以沒有憂心忡忡,是因為直覺告訴陳平安,結果不是最好的那個,卻也肯定不是最壞的那個。

  只是不知為何,斐然、初升都已現身蠻荒,仍是沒有他們兩個的消息。

  臨行之前,鄭居中給了個古怪說法,一個在很久以前一個在很久以後。

  陳平安與師兄左右,撇開第一次短暫見面不說,其實就是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才算勉强有點師兄弟的樣子。

  左右雖說也傳授給這個小師弟劍術,但是言語之中,陳平安可以明顯感受到一點,師兄對自己的劍修身份,是不太看重的。

  師兄左右更像是一位治學用功的醇儒,致力於追求讀書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其實一開始陳平安就很好奇,只是礙於這位師兄的脾氣,不敢問。

  後來陳平安實在忍不住詢問一句,師兄的本命飛劍叫什麼。

  左右果然當場臉色就難看起來,只用一句話就把陳平安堵回去。

  先生在場的時候,你怎麼不問?

  陳平安哪敢繼續追問什麼,再問下去,肯定是要後果自負了。

  陳平安突然內心一震,隨即釋然,因為李希聖已經告辭一聲,趕赴桐葉洲了。

  小陌身形落在小鎮,跟著的謝狗疑惑道:「不直接回落魄山嗎?」

  小陌說道:「找個路邊攤,吃頓宵夜再回。」

  謝狗皺了皺眉頭,有點不適應了。

  挑了個擺在小鎮主街的夜宵攤,小陌落座後,跟攤主要了兩碗豬肉薺菜餡的餛飩,從桌上竹筒取出一雙筷子,遞給謝狗後,輕聲問道:「什麼時候返回蠻荒?」

  謝狗默不作聲,用袖子擦拭那雙竹筷,就像在賭氣。

  等到攤主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小陌這才拿了一雙筷子,說道:「別楞著了,趁熱吃。」

  謝狗單手各持一隻筷子,分別戳中一個餛飩,放入嘴中,腮幫鼓鼓。這麼難吃,不付錢啊。

  小陌細嚼慢咽一番,緩緩說道:「我知道你並沒有剝離出魂魄,你一直是你,始終是白景。」

  簡而言之,所謂的「謝狗」,就是一種蹩腳的僞裝。

  謝狗板著臉哦了一聲。

  小陌繼續說道:「如果是一種遷就,我覺得沒有必要。如果是一種嬉戲人間的姿態,可以照舊。」

  謝狗問道:「那你覺得哪個更順眼些?」

  「說實話,都不順眼。」

  小陌一向以誠待人,停頓片刻,笑道:「但是我很佩服那個好像永遠在向前奔跑的白景,萬年之前是如此,萬年之後亦然。」

  遙想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白景,是遠遠看到一位劍修,身陷重圍,出劍淩厲,最終卻是她站在一具親手斬殺的神靈屍骸之上,身材修長的女子,長長的頭髮扎了個馬尾辮,環住脖子,高高揚起腦袋,不知道她嘀咕了什麼,身形一閃而逝,劍光如虹,在空中劃出一道極長的弧線,大地之上雷聲大震。

  謝狗神色複雜,只聽前半句,不覺得意外,但是小陌的後半句,反而讓她有幾分不自在了,便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湯。

  餛飩不好吃,湯不錯。

  等會兒結帳的時候,多給幾顆銅錢。

  謝狗悶悶說道:「我並不知道如何喜歡一個人。」

  這種狗屁倒灶的混帳事,比練劍難太多了。

  讓謝狗自己承認某件事不擅長,並不輕鬆。

  小陌說道:「別委屈了,你稍微設身處地,想想看我的感受?」

  謝狗咧嘴一笑。最後是小陌結的賬,她也沒搶著付錢。

  一起走在街上,謝狗顯然尾巴又開始翹了,嘿嘿說道:「小陌,我們要是有個女兒就好哩,嗯,就像小米粒那樣的,每天憨憨傻傻的,我們把她保護得好好的,不著急,一天天慢慢長大。」

  小陌無言以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自認足夠撇清關係的話語,「你開心就好。」

  貂帽少女雙手攤開,雙腳並攏向前跳著格子,自顧自高興著,「開心真開心。」

  小陌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白景的畫面。

  但是小陌卻沒辦法知道白景第一次見到自己,是何時何地。

  畢竟雙方第一次正式見面,就是白景直白無誤說要與他問劍一場,再結成道侶,看著一頭霧水的小陌,當時白景還補充解釋一句,誰問劍贏了誰睡誰!

  ────────

  天外,陸掌教遠遠看過了熱鬧,便開始躺著御風,作臉龐仰天向後鳧水狀,確實是優哉游哉。

  結果就要被一個老道士抬腳踩在臉上。

  陸沉趕緊一縮頭,躲過那即將壓頂的鞋底,翻轉身形再站定,嬉皮笑臉打了個稽首,「見過碧霄師叔。」

  老觀主站在原地,譏笑道:「這種明知結果的熱鬧,有什麼好看的。」

  有個小夫子,再加上那條青道的軌跡顯示,從一開始,蠻荒天下就沒想著跟浩然天下來個玉石俱焚。

  否則重返蠻荒的白澤,也不會眼睜睜看著那兩艘「渡船」交錯為一。

  明擺著就是那個周密在噁心文廟,再讓禮聖無法通過原先自身行走的那條老路,順利填補上至聖先師散道後留下的空缺。

  只見陸掌教眼神呆滯,有苦難言。

  碧霄師叔你很嚴於律人、寬於律己啊。

  老觀主說道:「我是來看老友的,跟你能一樣?」

  陸沉埋怨道:「這個小陌,也真是的,都不曉得主動來見一見師叔,就憑他跟我的交情,跨越天下遠遊又咋的,我親自去天幕迎接,誰敢攔著。」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陸掌教記得自己今天說的話。」

  陸沉悻悻然道:「小陌來我們這邊做客,也別太大張旗鼓了,見過碧霄師叔,悄悄來悄悄走就最好了。」

  老觀主說道:「那個呂喦的大道成就,會很高。」

  陸沉使勁點頭道:「有幸與純陽道友同游青冥,與有榮焉。」

  老觀主笑了笑,「至於白景,一旦被她躋身十四境,同樣不容小覷。」

  陸沉還是小雞啄米。

  都厲害,都厲害,一個個都牛氣衝天才好,反正貧道小骼膊細腿的,都喜聞樂見。

  老觀主冷笑道:「親眼見識過了陳平安的那兩把飛劍,再加上最後那合道一劍,陸掌教是不是想想就後怕,脖子發涼啊?」

  陸沉揉了揉下巴,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還好還好,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見面只會喝酒,不會刀兵相見的。」

  陸沉先前活蹦亂跳返回青冥天下,因為陳平安沒有聯繫已經碰頭的鄭居中和吳霜降,算是逃過一劫。

  至今想來,陸沉還是心有餘悸,半點不誇張,一旦形成合圍之勢,真不是鬧著玩的。

  所以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曾與老觀主「師叔」有過一番複盤,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關鍵所在,是對方如何拘押陸沉的夢境和心相。

  對付一位十四境,終究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就像周密針對白也的那場扶搖洲圍殺,就只能是老老實實耗盡白也的心中詩篇,在那之前,白也手持仙劍,任你王座大妖數量再多,白也依舊等同於立於不敗之地。

  陸沉心知肚明,住持這場圍殺的,表面上是陳平安,幕後人卻是那頭陰魂不散的綉虎。

  而崔瀺與三山九侯先生學到幾種遠古「封山」之法,毫不稀奇,在此基礎上,以崔瀺的腦子,宛如於高原之上起高峰,再正常不過了,只說那類「綉虎自稱第二,無人敢說第一」的剝離神魂術法,一旦崔瀺與鄭居中私底下切磋過道法,再被後者學了去,最終陳平安負責先手,那撥劍修負責中盤,鄭居中和吳霜降負責收官,徹底困住陸沉的所有心相,並非是什麼不切實際的空想。

  當時老觀主說了句風涼話,「兩個白帝城鄭居中,一個歲除宮吳霜降,就是三位十四境了。再加上齊廷濟,寧姚,豪素,陸芝,陳平安。這種陣容,這麼大的排場,就只是為了對付一個十四境,你陸沉可以引以為傲,偷著樂了。」

  當時陸沉果真就背轉身去,擠出個笑臉,張大嘴巴,哈,哈,哈。如此這般,接連笑了三聲。

  老觀主瞥了眼陸沉,不管嘴上如何不待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即便是眼光高如自己,還是不得不承認,陸沉的修道資質,尤其是道心,實在太好。

  真正敢說自己道心即天心的,陸沉能算一個。

  萬年以來,撇開類似蠻荒陸法言、大妖初升這些藏頭藏尾的十四境修士,還有女冠吾洲刻意隱匿行蹤,再加上白澤被文廟「囚禁」在雄鎮樓之內。於是就有了四位舉世公認最「能打」的大修士,白也,即便不是純粹劍修,依然殺力最大。

  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道法最高。

  還有那個十萬大山驅使金甲力士、不知搗鼓個什麼的老瞎子,身份最為神秘,修為深不見底。

  此外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防禦最强,被譽為「金身不敗」第一。

  還曾被某人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對外大肆宣揚一番,說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位飛升境劍修,砍上個三天三夜,都是給老和尚撓癢癢。

  不過老觀主和老瞎子,雙方的合道方式,至今還是雲霧遮山,尚無定論。

  由於被某人說成是「半個十四境修士的殺力,一個半十四境修士的防禦」。

  半個加一個半,如此算來,可不就是兩個十四境修士了。

  所以要他看啊,幾個十四境修士裡邊,還是你雞湯和尚最厲害。

  此話一出,天下震動。以至於老僧幾乎隔三岔五就要被人追著砍,這位原本只是以三場護道被山巔熟知的佛門龍象,修養和脾氣再好,也經不住這種層出不窮的騷擾啊,後來老僧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找到那廝,非要讓口無遮攔的傢伙,通過各路山水邸報與外人澄清一下。

  不出意外,沒談攏。

  那廝堅決不改口,說我說話從來負責,一口唾沫一顆釘,讓我昧著良心說話,以後還怎麼混江湖。

  雞湯和尚只得「稱贊」對方兩句。

  阿良,你的加減法,這麼强的嗎?

  難道上學塾讀書那會兒,亞聖府邸裡邊,別人都在念書,就你在吃書?

  那個臉皮厚到沒邊的傢伙,不怒反喜,雙手叉腰,只說這麼新穎的誇人路數,臉紅,臉紅了。

  老觀主問道:「有想過萬年以後的世道嗎?」

  陸沉反問道:「這是想了就有用的事情嗎?」

  老觀主說道:「那就瞪大眼睛看看眼前事?」

  陸沉笑道:「好像更沒意思了。」

  如果等到三教祖師散道之時,就立即評選出新的天下十豪,想必懸念不大,而且幾乎不會有太多的異議。

  反正就是從十四境裡邊挑選就可以了。

  禮聖,道老二余斗,陸沉,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結束那場漫長「刑期」的兵家初祖。

  碧霄洞主,僧人神清,十萬大山的老瞎子,白帝城鄭居中,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

  至於候補人選,如果只選四五個,再將時間線拉長到甲子或是百年後,可能爭議就多了,關鍵是變數不小。

  玄都觀孫懷中,歲除宮吳霜降,畢竟都屬於那種資歷較淺的十四境,而且他們兩個,擺明了是要與白玉京不對付了。

  道門散仙,純陽呂喦。

  以及目前在玄都觀修行的「新」白也,雖說他如今才是玉璞境,卻必然能夠躋身此列,占據一席之地。

  此外青冥天下的鴉山林江仙,曹慈,辛苦,三位純粹武夫,都有不小的機會。

  五彩天下的寧姚。蠻荒天下的斐然。這兩位都是各自天下名正言順的共主。

  此外還有蠻荒無名氏,白景,刑官豪素,陸芝,張風海,徐雋等等。

  一場萬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爭渡,亂象橫生,群雄並起。

  尤其是數座天下那撥年輕一輩,極有可能後發制人。總之接下來一百年,是天底下所有修道之人的大年份。

  陸沉站在無垠太虛中,頭戴一頂蓮花冠,雙袖垂落,神色肅穆,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覺得我立即躋身十五僞境,會如何?」

  老觀主笑道:「想入非非,說來容易。」

  陸沉驀然而笑,「師叔,看破不說破嘛,否則沒幾個朋友的。」

  老觀主說道:「我一個修道萬年都未能躋身十五境的,高攀不起一個動動嘴皮子就能躋身十五境的。」

  陸沉立即糾正道:「僞境!」

  老觀主淡然道:「掛一漏萬麼。」

  陸沉疑惑道:「這個成語,難道還能這麼用?」

  老觀主懶得搭話。

  陸沉伸了個懶腰,打道回府,白玉京那邊,有的忙。

  老觀主問道:「佛陀當年拉你進入那處玄之又玄的大千世界,你見到、經歷了什麼?按照當時那個你的觀感,渡過了幾萬年,幾百數千萬年?」

  陸沉恍惚神色一閃而逝,很快就恢復如常,微笑道:「的確是見過了很多的世界,一障接一障,田壟複田壟,稻穀也好,稗草也罷,終究都是無法跨越天塹的,若說空中閣樓的歸納法是小道,那麼看似步步推進的演繹法就只是小術了……總之回頭來看,這些所謂的屋舍和梯子,反正我們以為的道與路,半點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都覺得自己很渺小,總覺得天外有天,但可能,可能恰恰相反。」

  老觀主說道:「但你還是需要有個亙古不變的坐標,幫你確定這種可能,否則就是刻舟求劍的下場。」

  陸沉嗯了一聲,「否則還是夢中說夢啊。」

  「經常捫心自問,想那麼多做什麼呢。」

  陸沉自問自答,「可是不想這麼多又能做什麼呢。」

  老觀主微笑道:「曾經聽一位故友,提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說人間每一個瘋子,都是真正的主人,早已獨行思路之上。」

  陸沉惋惜道:「若非是師叔的故友了,貧道定要見上一見,好好聊幾句肺腑之言。」

  在陸沉眼中,修行既是反客為主,又是天地道之大盜。

  約莫三千年前,有個乘船出海的年輕道士,莫名其妙就滿臉淚水。

  因為他覺得修道到最後,哪怕境界高如十五境,其實都是守著一塊無邊無際的田地,永遠只是個不自知的佃農,只是與一個相互間從不打照面、也永遠不會見面的地主租賃田地,勤勤懇懇,年復一年,打理著莊稼。

  我們自己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誰。

  陸沉朝著無垠太虛,輕輕餵了一聲,然後二字詢問,在嗎?然後伸出一隻手,擋在耳邊,作竪耳傾聽狀,如等迴響,給出答案。

  老觀主看著那個又一次滿臉淚水、卻有笑容的道士,嘆了口氣,一巴掌拍在對方肩膀,「陸沉,別犯傻了,陪師叔喝酒去。」

  陸沉回過神,卻是扯起老觀主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水,「師叔早說嘛。」

  一個少年道士微笑道:「一起。」

  ────────

  一個火急火燎趕赴天外星河中的老秀才,見著了于玄,就雙手抓起老真人的雙手,使勁搖晃起來,左看右看,「純陽道長呢?」

  于玄笑道:「不湊巧,純陽道友前腳剛走。」

  老秀才手上動作幅度更大,「於老哥,勞苦功高哇,這趟出遠門,我雖未親眼目睹,可就是用膝蓋想,根本不用猜,就曉得於老哥又立奇功一樁了,就是免不了又耽擱了躋身十四境的進程,老弟我要是文廟管事的頭把交椅,絕對不忍心如此調遣於老哥!」

  于玄面帶微笑,堅決不搭話,老秀才你一個文聖,出了名的滾刀肉嘛,你可以這麼隨意編排禮聖和亞聖,我可不趟渾水。

  老秀才小聲道:「聽我那關門弟子提及一憾事,憾事啊,說於老哥曾經嘗試畫出一張嶄新的五岳符,響噹噹的大符,只是在穗山周游那個傻大個那邊,碰了壁,才功虧一簣?」

  于玄掙脫開老秀才的雙手,袖子一揮,「以訛傳訛,沒有的事,是那陳道友誤會了。」

  要是陳平安跟自己聊這茬,于玄也就照實說了,畢竟這位年輕隱官的人品,信得過。

  因為之前在文廟議事,于玄跟火龍真人,還有趙天籟,他們仨閒聊,火龍真人著重提及一點,跟陳山主做生意,大可以放心,穩賺不賠的買賣,只需要閉著眼睛收錢。

  可既然是老秀才上桿子談買賣來了,無事獻殷勤,自己還是得悠著點。

  老秀才說道:「咱們倆啥交情,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說吧,需要幾斤穗山土?五斤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就多拿點,十斤!」

  于玄笑呵呵道:「文聖就別開玩笑了。」

  一個都能跑去九嶷山,在一尊山君眼皮子底下,假傳聖旨,想要搬走幾盆文運菖蒲的老秀才,就算你拿得來,我敢收,敢買?

  老秀才拍胸脯震天響,「只要於老哥願意開口,給句準話,老弟刀山火海都去得,幾斤土算什麼,而且我可以保證,周游那個傻大個絕對不會找任何人的麻煩。」

  于玄將信將疑,「真能成?」

  老秀才笑呵呵道:「只管放心,在傻大個那邊,我都不提於老哥半句,隨便編個理由,比如自己用得著,就能蒙混過關。」

  于玄拈須沉吟片刻,「這個理由,會不會蹩腳了點?」

  這就乖乖上鈎了不是。

  老秀才使勁點頭,「我畢竟是讀書人,確實不太擅長說謊。」

  于玄說道:「不如說是你那關門弟子需要五色土?」

  好像這個理由,比較合情合理。

  老秀才嗯了一聲,「可行。」

  于玄試探性問道:「是怎麼個價格?」

  大岳五色土,自然是沒有市價可供參考的。

  老秀才跺腳道:「於老哥,怎麼還駡上人了呢?!這話就說得太不中聽了。」

  于玄頓時一陣頭大,說實話,他還真希望跟老秀才只是清清爽爽的錢財往來,別欠人情,尤其是千萬別欠老秀才的人情。

  所以覺得自己已經跳入一個大坑的于玄,不打算再跳第二個了,「錢財分明大丈夫,親兄弟明算帳嘛。」

  老秀才說道:「問題咱哥倆也不是親兄弟啊!」

  于玄笑容尷尬。

  老秀才隨即補救道:「不得比一般的親兄弟更親?」

  于玄笑容僵硬起來。

  於老哥個兒也不高,老秀才不用踮腳,就可以拍對方的肩膀,「聽說我那關門弟子,跟老哥借了三百顆金精銅錢?」

  于玄心一緊,不妙。

  老秀才感嘆道:「這得是多少顆穀雨錢吶。」

  于玄綳著臉,打定主意,堅決不能鬆口。借出去金精銅錢,陳平安和落魄山就得用金精銅錢還。

  穀雨錢?他于玄會缺這個玩意兒?

  老秀才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於老哥,打個商量,不如這筆賬,就由我這個當先生的來償還?」

  于玄硬著頭皮堅持己見,「不好吧?只有父債子償的道理,哪有學生欠債先生還債的說法。」

  你償還?怎麼還,還不是賒帳,三百顆還不上,一年年的利滾利的,恐怕哪天拖欠到三千顆,就更不用還了吧。

  就在于玄即將認命的時候,老秀才自顧自樂呵得不行,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交給于玄,「看把你嚇的,只管放心拿著,我與周游原原本本說清楚了,這十斤穗山泥土,是傻大個親自點頭答應下來的事情,他還說了,如果分量不夠,回頭你于玄只需跟穗山打聲招呼即可,都不用親自跑一趟穗山。」

  「再就是那筆金精銅錢,平安那孩子,打小就最是知冷知熱,肯定會本金加利息,一顆不少,還給你這位前輩的。」

  「可不是我亂誇人,在不欠人情這件事上,我這個關門弟子,比我强,反而跟你是一樣的性格。」

  「當然了,於老哥是一輩子沒被一個錢字發愁過,這一點,你們倆就又不一樣了。」

  于玄收起那只裝滿泥土的袋子,點頭道:「陳平安有你這個先生,是他的幸運,文聖一脈,有個陳平安,同樣是幸事。」

  老秀才笑容燦爛,「善,此言大善!」

  于玄說道:「咱哥倆喝點酒?」

  「不著急,好酒自己又不長腳,跑不掉的。」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再正了正衣襟,朝于玄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于玄道友,請坐。」

  「我曾在寶瓶洲,在那仿白玉京內,與一位前輩論道,談天說地,小有心得。」

  「今宵天河清澈,最宜與豪傑論道。」

  于玄呆滯無言,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氣,極其鄭重其事,打個道門稽首,正色沉聲道:「有請文聖賜教!」

  ────────

  陳平安返回嚴州府境內的村塾,至於那幾個分散各地的符籙分身,每個都不敢離開寶瓶洲,當下也都一一「醒來」。

  一直站在檐下的趙樹下望向風塵僕僕返回學塾的師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去了趟天外,做了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嗯,勉强算是幫了點小忙。」

  師父去天外做什麼事,幫誰的忙。

  雖然心中十分好奇,趙樹下還是沒有多問。

  陳平安說道:「就別管我了,早睡早起。」

  趙樹下點點頭,回去灶房那邊打地鋪。

  夜幕中,一個御風極快的苗條身影,一個轉折,飄然落地。

  陳平安躺在一張藤椅上閉目養神,手裡拿著一把蒲扇,放在腹部。

  方才女子在御風途中只是瞥了眼,等她近距離見到那張面孔,確認無誤後,頓時大為震驚。

  這位年輕隱官,怎麼跑來這邊了?

  如今負責看管那座龍宮遺址的修士,主要有兩個,她就是其中之一,卻不是她道法如何了不起的緣故,只是這座龍宮,與她極有仙家緣法,開門一事,她立功不小。所以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一位藏在暗中的大驪皇家供奉,老元嬰,行事穩重,且精通風水堪輿術。

  她就是風雪廟女修,余蕙亭。只是這些年一直擔任大驪隨軍修士。

  魏晉屬於神仙台一脈,按照祖師堂譜牒,她稱呼魏晉一聲師叔,毫無問題。

  事實上,余蕙亭對這位魏師叔,那是極其崇拜的,當然了,整個風雪廟,仰慕魏晉的各脈女修,多了去。

  今夜的余蕙亭,依舊是腰間佩刀,穿窄袖錦衣和墨色紗褲。

  按照米大劍仙的說法,早年她腳上這雙綉鞋,鞋尖曾經墜有兩粒「龍眼」寶珠。

  只是都被她拿來當作打開龍宮禁制的「敲門磚」了。

  她見那位年輕隱官毫無反應,只是發出輕微鼾聲。

  余蕙亭猶豫了一下,以為對方是下了一道無形的逐客令。

  就打算飄然而至,再識趣地「悄然」離去。

  她之所以會趕來此地,是根據諜報顯示,先前新任細眉河高釀,好像來過這個位於山腳的僻遠村落,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想來這邊看看。

  只是余蕙亭心中實在掛念魏師叔,就沒有就此御風離去,她硬著頭皮輕輕咳嗽一聲,小聲說道:「陳山主,冒昧登門,還望見諒。這次前來,並非專程來找陳山主,只是誤打誤撞,實屬偶然。」

  陳平安睜開眼,立即坐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在想事情。」

  余蕙亭自然不信,一位大劍仙,還是止境武夫,能察覺不到自己的那點動靜?

  陳平安拿蒲扇指了指一旁檐下的竹椅,笑道:「比較簡陋了,余姑娘不介意的話,可以隨便坐。」

  余蕙亭才坐下,那個先前得到陳山主的授意的高釀,在得到一道大驪禮部下達給各路山水神靈的旨令後,就急匆匆趕來這邊與年輕隱官匯報情況,結果就撞見了那個余蕙亭,高釀一臉尷尬,看來先前登門拜訪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水準了。

  陳平安笑著讓兩人稍等,自己去灶房那邊搬來一張矮几,擱放在檐下,圍桌而坐,三條竹椅,矮桌上擱放三隻白碗,幾碟佐酒小菜。

  看著那個擺好「酒桌」的年輕隱官,余蕙亭啞然失笑,怎麼莫名其妙就在這邊喝上酒了?

  算不算一樁山野逸事了?

  陳平安已經跟高釀碰碗飲酒了。

  倒是真沒什麼架子。在這件事上,陳平安跟魏師叔好像是一種人。

  余蕙亭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直接問道:「魏師叔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除了練劍,還會做什麼?」

  高釀低下頭喝酒的時候,笑了笑。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何嘗不是難過英雄關啊。

  天下關隘,情關最高。

  關山難越。上山容易下山難。不是山路如何難走,只是不捨得離開此山罷了。

  高釀拈起一粒鹽水花生,丟入嘴裡慢慢嚼著。

  男人嘛,不都是這麼走過來的,誰還沒有點花前月下的纏綿悱惻呢。

  陳平安笑道:「魏劍仙在那邊,還是很有聲望的,雖然平時比較不苟言笑,其實人緣也不錯,他更是極少數能夠與老大劍仙聊幾句的劍修。」

  「魏劍仙還是我們那個酒鋪的大主顧,獨一份,鋪子最貴,當然也是最好的酒水,都被他包圓了,買酒爽快,喝酒更是豪邁。」

  「相信魏劍仙再返回寶瓶洲,劍術就會又精進一大截了,說句一般人不敢信的實話,風雪廟魏晉,如今劍術近道。」

  余蕙亭聞言頓時笑顔如花。

  就算陳山主所說內容,如酒兌水了,可即便如此,魏師叔與那位老大劍仙聊天,總不能作假吧?劍術近道的評價,是能瞎說的?

  「同鄉之誼,這就是極其珍貴的同鄉之誼啊。」

  高釀立即點頭附和道:「如果沒記錯的話,咱們寶瓶洲修士,到了劍氣長城那邊且長久留下的,就陳山主和魏大劍仙兩個,定然是當之無愧的英雄相惜了,美談啊。可惜陳山主跟魏大劍仙,你們都不是那種喜好自誇、甚至不喜他人誇獎的脾氣,否則名氣之大,至少翻幾番。」

  余蕙亭一時無言,只是反駁就算了。

  陳平安忍住笑,朝灶房那邊喊道:「樹下,給我們做點宵夜,然後一起來這邊喝酒。」

  陳平安再與兩位笑問道:「兩位,有沒有忌口的?」

  余蕙亭想要多聽些關於魏師叔的故事,就沒有客氣,說沒啥忌口。

  這會兒高釀是趕都趕不走的,巴不得在這邊多留片刻,只說隨意。

  余蕙亭雖然不太喜歡官場那套,卻並不是那種不諳世情的修士,所以在酒桌上,她端起碗,主動給高釀敬酒了兩次。

  之後多了個趙樹下。

  陳平安毫不掩飾自己對趙樹下的喜愛,笑著介紹道:「高老哥,余姑娘,這位是我的嫡傳弟子,姓趙名樹下,如今跟我學拳法學劍術,是我碰運氣才能找到的得意弟子。」

  聽到師父竟然這麼說,趙樹下滿臉赧顔神色。

  余蕙亭沒有太當真,高釀好像是太當真,就連趙樹下自己都不敢當真。

  陳平安也都無所謂了,反正自己說的是實話。

  之後一桌談笑風生,氣氛融洽。各喝各酒無需勸,就已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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