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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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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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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六十八章 搶徒弟

  風雪夜裡,一行五人,在漫天風雪中走向城門。

  一洲山河,多是這種破敗不堪無人煙的鬼城,就像一具具尚未腐朽的枯骨屍骸,風掠過城池,如吹骨笛。

  清瘦少年,眉眼極長,相貌冷峻,腋下夾著一把刀。

  少年手裡邊有個被捏得極為結實的雪球,左右手倒,反復拋動。

  老人身材魁梧,腳步沉穩,只是不停咳嗽,好像不耐風寒。

  一個身穿棉袍的中年人,佩劍。

  另外還有兩人,走得近些,一個身材結實的漢子,古貌形容,斜靠包裹。

  女子身材高挑,姿容不算出彩,但是英氣勃勃,腰懸一把烏鞘長刀,白楊木柄。

  少年輕聲問道:「那人,當真就在這座鬼城裡邊?曾先生,你說他會不會早就發現我們的行蹤了?」

  一身厚實青色棉袍的男人點頭笑道:「早就知道了。」

  老人咳嗽幾聲,天地間落雪紛紛,但是在那些雪花在老人四周就會自行消融,白霧茫茫,熱氣騰騰。

  上山修行的得道之士,就是占便宜。可以遠遠望氣,或是掌觀山河,以及憑藉天地靈氣的漣漪變化,甚至還可以通過算卦,來判斷他人行蹤。

  純粹武夫,哪怕老人是一位止境大宗師,在這種事上,確實不占優勢。

  中土神洲的裴杯,金甲洲的韓-光虎,桐葉洲的吳殳,皚皚洲的沛阿香,都是毫無懸念的一洲武夫魁首,簡單來說,就是第一人打第二人,後者沒有還手之力。

  其餘幾個洲,算不上,比如寶瓶洲那邊,如今就有兩個止境武夫,都出自大驪王朝,但是宋長鏡跟那個年輕隱官,沒打過。

  至於北俱蘆洲,據說有個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蹦出來的獅子峰李二,跟老匹夫王赴訴私底下有過一場問拳,傳聞王赴訴在鴛鴦渚釣魚的時候,言語之中,對李二的拳腳,很不以為然。

  而這個看上去疾病纏身的老人,就是金甲洲武道的頭把交椅,綽號「韓萬斬」,還曾在一百多年裡,陸續輔佐、廢立過六任皇帝君主。

  曾與大劍仙徐獬,聯手攔下了完顔老景。因此跌境。受文廟邀請,卻沒有參加那場文廟議事。這與許多上桿子跑去文廟拋頭露面的山上神仙,截然相反。

  老人是覺得到了那邊,也沒什麼可聊的,反正沒幾個熟人,與那個經常跑到金甲洲境內垂釣的張條霞倒是認識,不過雙方也不算如何投緣,張條霞太過野逸,一年到頭雲裡來霧裡去的,韓-光虎卻是常年與公文案牘為伍,不過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老人不願意跟那個寶瓶洲的宋長鏡見面,若無跌境,倒是可以問拳一場,跌了境,矮人一頭,說話都不硬氣,只會落個渾身不自在。

  這一行五人,是先在虞氏王朝的青篆派那邊碰頭,再去了一趟大泉王朝,然後北遊,一路走得不急,更像是遊山玩水。

  除了韓-光虎,還有簡明,曾先生。道號「松脂」的洛陽木客,是個包袱齋。中土膧朧郡人氏,秦不疑。

  簡明出身寶瓶洲石毫國。給自己取了個道號,「越人歌」。

  少年曾經在一個風雪天,無意間從一具衣衫華貴的無頭屍體身上,「撿到」一塊玉佩。正反兩面,篆刻「雲霞山」三字和一篇如同詩歌的仙家道訣。少年再被曾先生「相中」資質根骨,此走上了修行路。

  秦不疑笑道:「桐葉洲這場雪,下得古怪。」

  道號松脂的木訥漢子,點點頭,「蘊藉靈氣頗多,下雪等於下錢。」

  曾先生說道:「估計還是歸功於先前那場聲勢浩大的『夜遊』,渙散人心重新彙聚幾分,才有了這麼一場天人感應的落雪。」

  秦不疑說道:「前無古人。」

  難不成是文廟某位教主的手筆?禮聖授意,文廟奉行?

  只可惜她與文廟聖賢、儒家書院素無往來。

  曾先生輕輕嗯了一聲,道:「多半也是後無來者的事情了。我輩有幸恰逢其會,實屬不易。」

  一個白衣少年手持綠竹杖,帶著一幫江湖豪俠和修道神仙,攔在大街道路中央。

  崔東山拿綠竹杖重重戳地,朗聲道:「此門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之前在夜航船,那位財大氣粗的歲除宮吳先生,大手一揮,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出了兩份臨別贈禮,其中周首席得了一把劍鞘,可以拿來溫養一截柳葉。

  崔東山就拿到了一根「行氣銘」綠竹杖。不過很快就不屬於他了,因為崔東山打算送給柴蕪,作為破境的賀禮。

  從練氣士第三境的柳筋境,一步跨越多個境界,直接躋身上五境,從柳七開創此舉,數千年以來,放眼數座天下,做成這樁壯舉的修士,屈指可數,柳七是第一個,周密可能是第二個,最近一個,還是柳七在青冥天下詩餘福地的那個嫡傳弟子,在這之間,可能還有幾個隱藏極深的修士,只是不顯山不露水。

  身邊汪幔夢、錢猴兒幾個,被强行拉壯丁過來攔路打劫,本就不情不願,這會兒都覺得挺丟人現眼的。

  簡明笑了起來,這幫人膽兒真肥,剪徑剪到自己這撥人頭上了,算是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嗎?

  崔東山看見那個斜挎包裹的漢子,崔東山眼睛一亮,可以可以,極好極好,送枕頭來了。

  前不久還跟先生討論著如何邀請包袱齋祖師爺落腳青衫渡一事,這就來了個與包袱齋祖師爺出身一脈的洛陽木客。

  洛陽木客,是個統稱,屬於一群躲在深山中的隱世野民,有個代代相傳的古老規矩,雙手不可以沾錢,偶爾下山見人,喜歡以物易物。而開創浩然包袱齋這個行當的老祖師,就是洛陽木客出身,但是因為打破了祖訓,被祠堂除名。雙方算是同脈不同流了。

  就是不知道那個劉琰,與眼前這個木訥漢子,雙方在祠堂譜牒上邊的山中輩分,是怎麼算的。

  至於那個佩刀女子,也是極有來歷的。

  與白也是同鄉,在山上算同年同輩,白也還曾為她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贊頌詩篇。

  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竹海洞天的少女純青,小姑娘的技擊之術,就學自秦不疑。

  秦不疑和松脂,都曾跟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出身的陳容,一起去過槐黃縣城,在那騎龍巷,當時負責為落魄山待客的,是賈老神仙和陳靈均。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幔夢姐姐,錢猴兒,你們幾個都先撤退,點子很硬,扎手!我琢磨著對方兵强馬壯的,咱們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先容我試探對方深淺,要是一言不合就幹架起來,你們也別管我會不會被人欺辱,趕緊去找我先生,速速搬救兵來替我解圍,事先說好,你們可別撂挑子當縮頭烏龜啊,只管放心,天底下沒有我先生找不回來的場子!」

  簡明啞然失笑,還想智取?

  曾先生以心聲提醒道:「簡明,如果我此次不是有事相商,是絕對不願意主動招惹他的,見了麵,只會繞道走。」

  簡明疑惑道:「是那種看似玩世不恭、喜歡嬉戲人間的世外高人?」

  曾先生剛要說話,就聽到簡明繼續說道:「肯定是了,我的這位祖師爺,何等玉樹臨風,年輕有為……」

  曾先生臉色微變,瞬間伸出手,按住簡明的肩膀,再以雙指彎曲,在少年後頸處接連敲擊數下,最後以拇指抵住簡明後腦勺,盯著那個白衣少年,以心聲說道:「崔宗主,如此作為,是不是有失身份了。」

  簡明只是奇怪為何曾先生的一連串動作,少年修士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言語,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因為處於一種渾然不覺的玄妙境地,尚在走神,並未回神。

  崔東山一臉茫然,我不認帳,你能奈我何?有本事就來打我啊,來一場問拳啊,三拳過後,老子滿地打滾,你得求我別死……

  結果後腦勺挨了一巴掌。

  崔東山立即收起這點小伎倆。

  陳平安站在了崔東山身邊。

  崔東山連忙將功補過,以心聲岔開話題,說道:「先生,這個傢伙,除了賒刀人身份,還有可能是那位歷史上的『徙木者』。」

  陳平安微微訝異,問道:「那個『徙木立信』的典故中,籍籍無名的徙木之人?」

  徙木者,當然是兩個人,一個是為何要徙木立信之人,以及一個字面意思上的搬運長木之人。前者名垂青史,後者誰去管。

  崔東山點頭道:「差不離了。」

  陳平安問道:「是飛升境修士,還是一位鬼仙?」

  崔東山笑道:「是後者。」

  崔東山雙手插袖,朝那女子抬了抬下巴,「還有這個秦不疑,是竹海洞天純青的教拳師傅。當年潛入洛京,割走虞氏皇帝一顆頭顱的刺客,是苻南華身邊侍女青桃的師父,也是秦不疑的師妹。只是這撥人,行蹤不定,藏藏掖掖,喜歡自稱洗冤人,算是一個極為鬆散的山頭,相互間不經常碰頭,都不願意待在山上當神仙,就喜歡在山下跑,行事風格類似墨家,只是類似而已。」

  在陳平安和崔東山打量一行五人的時候,對方也在打量那兩青一白,兩武夫一修士,三人剛好是老人,年輕人,少年。

  陳平安遙遙抱拳笑道:「曾先生,多年未見,風采依舊。」

  曾先生抱拳還禮,「無本朽木而已,當不起『風采』二字,陳山主好記性。」

  腋下夾刀的少年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問道:「你就是陳平安?」

  眼前這位青衫客,跟簡明想像中的年輕隱官不太一樣,這一路行來,曾先生偶爾會聊幾句關於劍氣長城的事跡。

  曾先生還賣了個關子,只說自己欠了此人一筆債,將來有機會得還上。但是如何欠下的,曾先生沒有細說。

  不過當年得知年輕隱官是寶瓶洲人氏,簡明還是頗為高興的,能夠與陳平安扯上點關係,即便是還債,簡明也沒覺得有什麼。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小兄弟是曾先生的高徒?」

  簡明咧嘴一笑,沒有說話,行走江湖,交淺言深,這點道理還是得有的。

  簡明與身邊這位曾先生,雖然有師徒名分,但少年還是按照約定,稱呼對方為曾先生。

  之前簡明秘密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從一個學武不精的婦道人家手裡,成功偷來這把名為「名泉」的寶刀。

  只是按照曾先生的說法,這種不告自取的行徑,不算偷竊,而是一種歸還。因為是大泉李氏欠他的,既然注定無力償還利息了,本金總得拿回來。

  陳平安笑道:「聽口音,你是寶瓶洲石毫國人氏?」

  簡明楞了楞,微皺眉頭,自己不過是用一句蹩腳的桐葉洲雅言說了幾個字,就能猜出自己的家鄉?

  曾先生面帶微笑,為少年一語道破天機,「先前風雪兼程趕路,曾有飛劍暗中護送。」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先生,這個曾先生很會說話啊。」

  韓-光虎在滿地積雪中前行一步,先望向站在那位年輕隱官身邊的宋雨燒,雙方點頭致意。

  老武夫然後再偏移視線,看著這個名動數座天下的年輕人,笑問道:「你就是鄭錢的師父?」

  陳平安點頭道:「我就是裴錢的師父,前輩是?」

  是這麼個開場白,老人又是一位止境武夫,肯定是金甲洲韓-光虎無疑了。

  不過看樣子,當年金甲洲北部戰場,與劍仙徐獬共同攔阻完顔老景一役,老人受傷不輕,明顯傷及了臟腑,跌境帶來的一連串後遺症,始終沒能得到妥善解決。

  陳平安再次瞥了眼那個少年容貌的練氣士,腋下所夾之刀,好像正是姚嶺之丟擲的那把「名泉」。

  如此說來,少年此次出手盜竊,多半是那位「賒刀人」曾先生的授意了。

  就是不知道這筆債,有無結清。如果大泉李氏沒有償還債務,會不會記在大泉姚氏頭上?

  老人自報名號,「老夫姓韓名光虎,來自金甲洲。」

  陳平安拱手抱拳,「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韓宗師。」

  韓-光虎依舊雙手負後,開門見山道:「不忙著說客套話,我這趟出門遊歷,除了找鄭錢喝酒敘舊,更想與她的教拳師父,與陳宗師討教一二,切磋切磋。」

  當年倒懸山師刀房的那堵影壁上邊,貼滿了五花八門的張榜懸賞單子,其中有一份懸賞,出自署名金甲洲韓萬斬之手,懸賞金額高達五百顆穀雨錢,要與天下各路豪傑買下一場問拳,只要打贏了寶瓶洲大驪武夫宋長鏡,就可以領取賞額,其實與那宋長鏡,雙方無冤無仇,見都沒見過,只是那會兒「韓萬斬」,對小小寶瓶洲,嗤之以鼻,對於剛剛躋身止境的大驪藩王宋長鏡,更是不屑一顧,一個屁大地方,也配擁有一位止境武夫坐鎮山河?

  這也是老人先前在青篆派那邊,自稱「被寶瓶洲打了個好幾個耳光」一說的由來。

  之前在那個小門派的山巔,韓-光虎就曾有言,要找個機會,掂量掂量陳平安的拳腳斤兩。

  桐葉洲如今的第一大王朝,是大泉姚氏。

  韓-光虎桐葉洲此行,就為還債。沒辦法,只要與賒刀人沾上關係,就逃不過此事。

  這個神出鬼沒的曾先生,等到秦不疑和道號松脂的漢子,趕來桐葉洲,總算不再藏藏掖掖,與韓-光虎和盤托出,竟然是要讓後者去往大泉王朝,擔任首輔,輔佐女帝姚近之,幫助姚氏,穩固「家業」,在桐葉洲版圖上,開創出一份國祚綿延的千秋大業。

  家鄉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情,等著韓-光虎去處理,何況給一個小丫頭片子打下手,韓-光虎還真不覺得自己能夠適應。

  當時曾先生看出了韓-光虎的為難,只是笑言一句,「欠債要還,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果鐵了心不還,也沒什麼,留給下輩子再還好了,無非是多一筆額外的利息。」

  既不是威脅,也不是玩笑,這位曾先生,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韓-光虎一時間難以決斷,就說先走一趟大泉王朝,所以一行人就去了趟桃花渡和蜃景城,親眼看了些大泉王朝的風土人情。

  陳平安婉拒道:「晚輩當不起宗師稱呼,至於問拳就算了,前輩要是不介意,我們可以雪夜煮酒。」

  韓-光虎也沒有强人所難,對方不願意接拳,總不能按著腦袋非要人家打一架,武夫切磋,自古不是小事,老人便換了個話題,說道:「我找鄭錢,敘舊之外,還想著讓她跟我拜師學拳,就是不知道陳宗師舍不捨得割愛,能不能答應此事?」

  陳平安笑道:「前輩說笑了。」

  崔東山嘖嘖道:「韓-光虎,韓萬斬,韓前輩,韓老宗師!你知不知我大師姐如今是啥境界,止境了!既然同境,大師姐跟前輩拜師,能學什麼拳?」

  崔東山轉頭就開始告刁狀,「先生!不能忍,絕對不能忍,搶徒弟搶到家門口了,擱我就要先駡為敬了!」

  陳平安說道:「學一學周俊臣。」

  崔東山立即伸出並攏雙指,在嘴邊一抹,縫上了!

  韓-光虎根本無視那個白衣少年的陰陽怪氣,只是盯著那個名氣極大的年輕人,同齡人曹慈當然也很出挑,只是在蠻荒天下那邊到底不如當隱官的陳平安來得出名,老人笑道:「我有幾手壓箱底的拳法,不算俗氣,相信教誰都沒問題。何況鄭錢當年在金甲洲那邊,與我經常閒聊,小姑娘說過,她師父教拳不多,我當時聽了,就奇了怪了,天底下竟然有這麼一號人物,捨得放著這麼好的苗子,不去用心栽培,到底是自身拳法不精的原因,早已無拳可教,還是眼光太高,覺得鄭錢這樣資質的弟子,都不值得用心教拳。」

  其實那會兒裴錢的意思,是師父教拳不多,所以我境界不高,出拳不夠分量,要是鬧了笑話,你們笑我便是,與師父無關。

  只是韓-光虎哪裡管這些,為了收取鄭錢當關門弟子,一張老臉都是可以不要的。

  崔東山聽得傻樂呵,恨不得趕緊掏出一本帳簿,風水輪流轉,得給大師姐記一筆。

  只是再一琢磨,好像自己記帳本身,就會被大師姐記帳?崔東山揉著下巴,怎麼覺得這筆買賣不划算啊。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巧不巧,又來了個挖牆腳的,你還好意思在我這邊拱火?

  崔東山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很用心抬頭賞雪。

  韓-光虎抬起手,虛握拳頭,擋在嘴邊,輕輕咳嗽幾聲。

  崔東山關心道:「韓老前輩,我有治咳嗽的藥,要不要?」

  韓-光虎一時語噎,這個白衣少年郎,真賤。

  從頭到尾,就不好好說話。

  陳平安怎麼教出這麼個不靠譜的弟子,跟那個知書達理、禮數周到的小姑娘,差別也太大了點。

  韓-光虎置若罔聞,不與白衣少年搭腔,徑直說道:「鄭錢拜師我收徒一事,既然陳宗師不太情願,那我就自己去找鄭錢談,如果說服了鄭錢,她願意回心轉意,還希望陳宗師不要阻攔此事。」

  崔東山懷抱行山杖,咳嗽幾聲,腦袋湊到先生身邊,壓低嗓音說道:「先生先生,萬一大師姐真如韓老前輩所說,來個回心轉意,咋個辦?」

  陳平安一把推開崔東山的腦袋,與韓-光虎對視,笑道:「點到即止的切磋而已,不成問題,就當是開門掃雪了。」

  沒見過我這個當師父的,你去裴錢那邊再次碰壁,不算什麼。

  可既然見著了我陳平安,還這麼光明正大挖牆腳,就有點不講江湖道義了。

  秦不疑眼神熠熠光彩,年輕隱官這是終於要出拳了?

  崔東山辛苦綳著臉,瞧著就像在咬牙切齒,好不容易才不讓自己笑出聲。

  落魄山上,裴錢,小米粒,陳暖樹,她們三個,就算再借給崔東山幾個膽子,都是絕對不敢挖牆腳的。

  在謫仙峰掃花台,黃衣芸是怎麼躋身的止境歸真一層?是被先生「憐香惜玉」打出來的!

  韓-光虎輕輕擰轉手腕,環顧四周,收回視線後,問道:「你是止境幾層?歸真?」

  如果沒有躋身歸真,不可能與曹慈問拳一場。

  陳平安說道:「與前輩一樣,都曾躋身止境歸真,又小跌一層,重回氣盛。」

  言下之意,既然雙方都是止境同一層,誰都不欺負誰。

  韓-光虎笑道:「老夫的歸真一層,當年是摸著神到一層門檻的,如今即便跌境,其實底子不薄,如果聽了幾聲咳嗽,就覺得老夫是個病秧子,小心吃虧。」

  因為按照那份榜單,顯示陳平安獨守劍氣長城那會兒,還是個山巔境武夫。

  豈不是說,返回浩然天下沒幾年,這個四十來歲的年輕人,就又接連破境兩次?

  好傢伙,難怪能在文廟功德林那邊,跟曹慈打得有來有回。

  聽說那場「青白之爭」當中,眼前這位年輕大宗師,出拳刁鑽得很,下三濫的手段層出不窮,以至於都把曹慈的臉都打腫了?

  宋雨燒輕聲說道:「不可掉以輕心,也不可自視過高。」

  看似是一個說法,其實有兩層意思,同境問拳,不能不當回事,敬重他人,就是敬重自己之拳,同時也是提醒陳平安,接下來出拳別太輕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數。」

  崔東山有點羨慕,能夠教先生做事的人,其實不多啊。

  照理說,宋老前輩與自家先生的武學境界,其實差得有點遠了,但是老前輩沒覺得有任何彆扭,先生聽著也不覺得不妥。

  大概這就是先生的江湖。

  好個雪中多是豪傑,古今江湖多少事,城內更夫城外漁唱共起三更。

  古丘帶著侍女小舫,默默出現在一處街巷拐角處。

  古丘神色凝重,這撥過江龍,境界極高。

  即便是那個腋下夾刀、少年模樣的練氣士,也是個金丹地仙,真實年齡,也就三十來歲。

  至於少年身邊其餘四人,古丘根本看不出道行深淺。既然看不出,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小舫神色慘白,趕緊挪步躲在了古丘身後,那個高大老人,拳意渾厚,一身陽氣極重,落在她這種鬼物眼中,就像一輪撕裂夜幕的驕陽,在大地之上熊熊燃燒,她好像只是多看幾眼,就會灼燒眼睛。

  古丘因為身份的緣故,並不如何忌憚純粹武夫的陽剛拳意,所以等到察覺到小舫的異樣,古丘可以大致確定那位老者,至少是一位山巔境大宗師。

  難道是那個被桐葉洲尊稱為武聖的吳殳?

  汪幔夢,揚起拳頭,輕輕晃動,為那位風度翩翩的陳公子加油鼓勁。

  實在是與崔東山處久了,又開始覺得那位氣態溫和的青衫俊哥兒,愈發可親可愛了。

  既冬日可愛,又如沐春風。

  崔東山跺腳道:「你們咋個回事嘛,一個個的,痴心妄想,都想當我的師娘?!」

  汪幔夢掩嘴而笑。

  陳平安剛想說這筆賬讓裴錢記上,驀然抬頭,望向遠方。

  秦不疑神色微動,此人竟然比自己更早感知到城外異象。

  隨後便有一道璀璨劍光破空而至,夜幕中響起一連串震耳欲聾的雷鳴聲。

  只見那位劍仙一襲白衣,在城頭那邊,御劍懸空,陰柔俊美,眉眼如畫,讓人不免心生感嘆,不獨是女子才稱美人。

  對方只是御劍趕路,在此停步,就讓簡明道心震顫,必須屏氣凝神,才能壓下一陣陣心湖漣漪。

  崔東山跳腳駡道:「米首席,放肆至極,就不怕蓋過我先生的風頭嗎?」

  陳平安面帶微笑。

  回頭再收拾這個得意學生。

  米裕立即從城頭那邊飄落在地伸手,接過那把畫弧而至的長劍,輕輕放歸鞘內,以手心抵住劍柄,在雪地裡瀟灑前行。

  崔東山滿臉嫌棄道:「米首席,這邊沒你啥事,仙都山那邊得有劍仙坐鎮,趕緊回去,回去。」

  還真不是一句玩笑話,大師姐如今不在青萍劍宗,長命道友空有境界,打架不濟事,得有個能打的,在那邊震懾屑小之徒。

  米裕點頭微笑道:「好的。」

  腳尖一點,米裕身形倒掠向城門那邊,長劍再次出鞘,米裕一個轉身,踩在劍身之上,劍光拖出一條白虹,重返仙都山。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在那個簡明看來,簡直莫名其妙,幾句話就被打發了,天底下還有有這麼兒戲的劍仙?!

  古丘因為是這座城池的候補城隍,所以當那位白衣劍仙破空而至之際,只覺得「一尊金身」,連同整座城池,都開始震動搖晃起來,這還是對方臨近城頭就已經刻意收斂劍氣的緣故。

  秦不疑可以確定,這個來自劍氣長城的米裕,如今是仙人境劍修無疑了。

  關於劍氣長城的傳聞,因為他們這撥洗冤人當中,有西山劍仙一脈,故而關於劍氣長城的消息,一向比較關注。

  就像這次遊歷桐葉洲,就是她的師兄劉桃枝,想要讓秦不疑出面,邀請年輕隱官擔任「西山劍仙」一脈的客卿。

  有機會的話,陳平安說不定可以直接升任那個空懸已久的太上客卿。

  他們這一派,人數不多,門檻極高,大體上分成三脈,各自收徒傳承香火,相互間幾乎從不聯絡,故而很多洗冤人,可能多年見面都不識。因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幾乎都去了五彩天下的緣故,留在浩然天下的米裕,納蘭彩煥等人,就成了西山劍仙一脈的重點關注對象。

  至於齊廷濟。

  免了。

  這位城頭刻字老劍仙,高攀不起。

  陸芝。

  性情太過孤僻,而且她對浩然天下沒什麼好感,估計也懸,冒冒失失找上門去,估計不討喜。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先生,要不要我帶著麾下愛將們一起撤遠點?」

  陳平安說道:「不用。」

  崔東山感嘆道:「可惜小師妹不在場,那個騎龍巷雜役弟子也不在這邊,不然這會兒氣勢肯定就起來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緩緩前行,單掌遞出,「有請前輩出拳。」

  老人笑道:「既然你我同境,按照江湖規矩,年紀小的可以先遞拳。」

  崔東山揚起手臂,高呼道:「讓三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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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六十九章 風雪舊曾諳

  雪似白衣衣似雪,渾疑雪人是一物。

  秦不疑總覺得此人有點眼熟,只是她仔細檢索一番心湖記憶,偏偏沒有誰對得上號。

  崔東山與那秦不疑擠出個大大的燦爛笑容,然後壓低嗓音,懇請宋老前輩挪步,隨他稍遠觀戰,免得兩位止境武夫的這場山巔問拳,施展不開手腳。然後帶著汪幔夢他們遠離城門口,崔東山打算挑選一處高門大宅的屋頂作為觀戰場地,只是今天這場風雪夜中,雪大風饕,六出紛飛,視線受阻,錢猴兒幾個境界太低,是注定看不清雙方出拳了,先前先生與韓萬斬的那番對話,崔東山動了點手腳,汪幔夢都未能聽得真切,等到將來知道了今夜問拳雙方的身份,悔死他們。

  問拳雙方,在大街上遙遙對峙,都並不著急出手。

  韓-光虎站在原地,只是提了提靴子,再次落腳之時,整條積雪厚達一尺有餘的大街,就像被滾燙熱水一衝而過,霧氣升騰,等到老武夫放緩呼吸站定,如鋪設出一條地龍,道路乾燥異常,落雪不等灑落地面就自行消融,最終只有陳平安腳邊四周,依舊留有積雪。

  宋雨燒跟著崔東山撤出街道,於拐角處回看一眼那種異象,老人笑了笑,誰說我輩武夫不神仙。

  崔東山很清楚,先生為何要領拳,當然跟那位韓萬斬做事情不地道有關係,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份私心。

  想讓宋前輩放心。

  如何放心?

  很簡單,老人只需親眼看過了昔年背劍少年的如今拳法,就可以真正放心。

  宋雨燒猶豫了一下,聚音成線,與身邊白衣少年問道:「崔宗主,你家先生能不能贏?」

  先前吃火鍋,聽陳平安說過幾個學生弟子,崔東山如今已經是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了。

  老人與陳平安單獨相處,從來言語無忌,直呼其名算什麼,但是在崔東山這邊,宋雨燒卻是更換了稱呼。

  一個晚輩,學業有成,能寫幾副春聯,能說幾句聖賢道理,或是金榜題名,光耀門楣,老人肯定會欣慰,卻未必能夠徹底放心,宦海沉浮,仕途雲波詭譎,公門修行勾心鬥角……同樣的道理,行走江湖,人心險惡,尤其拳高者與善惡無關,而且不得不承認,越是恪守江湖道義的年輕人,越是容易吃虧。宋雨燒是老江湖不假,卻不迂腐死板,所以看待陳平安腳下的江湖路,老人就更加為難,既希望陳平安大道直行,登高順遂,又希望這個自己寄予厚望的年輕人,不至於因為信奉道義、循規蹈矩而受傷……

  大概這種矛盾心理,有了晚輩的長輩才會有。

  「宋前輩喊我東山即可。」

  崔東山再皮實,敢在韓萬斬那邊胡說八道,都不是暗戳戳噁心人,而是明晃晃挑釁對方,卻也不敢在宋雨燒這邊嬉皮笑臉。

  「先生不會輸的。哪怕是跟曹慈問拳,表面上看,確實是連輸了四場,可我家先生有自己的想法,無非是輸拳在外,贏拳在己,只是這種心境,不足為外人道也,曹慈明白就可以了,當然宋老前輩也肯定是心裡有數了。」

  宋雨燒說道:「我是擔心這場突如其來的切磋,你家先生既要堂而皇之贏拳,還需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難上加難,太吃虧。」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宋雨燒的武學境界是不高,但是這輩子走慣了江湖,與三教九流打交道,熟諳人情世故,故而此中三昧,了然於胸。

  崔東山低頭搓手笑道:「沒事,宋老前輩你還不知道吧,先前在咱們仙都山謫仙峰,先生曾經為桐葉洲黃衣芸教拳一場,打著打著,她就打破了十境氣盛一層的瓶頸,只因為先生出拳極有分寸,非但沒有傷了和氣,如今蒲山雲草堂反而是與青萍劍宗正式締結盟約的山上盟友了,再過個一百兩年,兩家譜牒子弟,相互往來頻繁,大概就算是那『世交』之誼了嘛。」

  當年梳水國,宋雨燒金盆洗手,選擇退出江湖,那位在松溪國名聲鵲起的青竹劍仙蘇琅,不依不饒,壞了江湖規矩,執意要與宋雨燒比試,剛剛躋身金身境,就急不可耐地登門拜訪劍水山莊,打算踩著梳水國劍聖的肩膀,坐實自己寶瓶洲中部數國劍術第一人的江湖頭把交椅。結果被一位貨真價實的年輕「劍仙」,逼退蘇琅,將其一招打回小鎮內。之後陳平安為了取回那把竹黃劍鞘,在文廟議事途中,找到了馬臒仙,更是大打出手,不惜與女子武神裴杯一脈和中土大端王朝交惡,可惜陳平安這小子先後兩次出手,老人都不曾親眼見過。

  老人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當年在家鄉那邊與背劍少年初次相逢,早就肯定陳平安未來的武學之路,走得不會慢,更不會差。

  但是宋雨燒如何都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如此之早,這般……先聲奪人。

  街上,陳平安環顧四周,一座空城,看客寥寥。

  昔年在劍氣長城,每逢二掌櫃與人問拳,還是很熱鬧的。

  韓-光虎提醒道:「老夫還是那麼個意思,動手別藏私,否則這場問拳,陳宗師就是打人又打臉了。」

  陳平安微笑道:「早點打完這一架,晚輩就請前輩喝酒。」

  韓-光虎啞然失笑,年輕人倒是會說客氣話。

  秦不疑一行人,紛紛御風去往城頭,簡明從腋下抽出那把大泉王朝的鎮國法刀「名泉」,撥去身邊城牆上邊的積雪,咧咧嘴,「無冤無仇的,又不算狹路相逢,才剛見面,這就打起來啦?」

  難道所有上了境界的純粹武夫,都是喜歡見面就幹架的武痴嗎?

  簡明難免擔憂幾分,韓老兒不會有事吧,江湖上都說拳怕少壯,亂拳打死老師傅,何況韓老兒如今跌了境,落了病根,每天都咳嗽,隨身攜帶那幾瓶來自山上的靈丹妙藥,始終治標不治本,要不是曾先生提醒簡明不可任性妄為,簡明都想要去清境山青虎宮偷幾顆「羽化丸」了。反觀那位年輕隱官,青壯歲數,崛起極快,又是見過大場面的,如今可是正值如日中天的光景、氣象,境界,體魄,氣勢,都在巔峰。韓老兒真會挑對手,怎麼打?

  松脂說道:「不用擔心,雙方殺氣不重,會點到即止。遇見了,機會難得,武學宗師的切磋,不比仙師鬥法,後者很難查漏補缺,武夫問拳,只要不下狠手,不一門心思奔著分生死去,即便受傷,長遠來看,裨益不小。」

  一洲版圖,才幾個止境宗師?像那武運稀薄的皚皚洲,就只有雷公廟的沛阿香一人是武道十境,沛阿香想要切磋拳法,就要跨洲遠遊,北俱蘆洲是肯定不會去的,有王赴訴這個嘴巴極臭的老匹夫,偏偏流霞洲的武學第一人,又是女子,再加上沛阿香本人不太遠遊,喜歡清靜,故而躋身止境後,出拳次數寥寥,導致沛阿香至今未能躋身歸真一層。

  曾先生笑道:「這是因為兩人都無殺心,至於他們身上那股殺氣,是各自拳罡過於濃郁使然,在門外漢眼中,就成了殺意。」

  皆無殺心,這一點毋庸置疑,不管是金甲洲的韓萬斬,還是避暑行宮的年輕隱官,廣義而言,都能算是並肩而立的戰友。說不定雙方內心深處,多少會有點惺惺相惜,只是韓老兒臉皮薄,說不出口罷了。畢竟若非蠻荒妖族大軍,在劍氣長城被阻滯多年,尤其是比起最早推衍結果的那個預期,蠻荒妖族被攔在劍氣長城之外的時間,要多出至少兩到三年,這就等於讓中土文廟和金甲洲山下山下多出了兩三年的準備,否則金甲洲傷亡只會更加慘重,動輒多死幾千萬人。

  不過兩位止境問拳,到底不是兒戲,只要有一方想著分出個明明白白的勝負,就什麼意外都有可能發生。

  況且韓老兒那幾手壓箱底的拳法,的確分量不輕。

  秦不疑耐心解釋道:「簡明,武夫練拳,淬煉體魄,之所以要不斷與人問拳,就在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身小天地,筋骨如山川龍脈,血氣似大瀆江河,一場好的問拳,如同搬山徙水,破而後立,開闢坦途,能夠讓一口純粹真氣流轉更快。浩然歷史上,據說曾有幾位武學造詣極其深厚的大宗師,除了自身拳法之外,為人教拳餵拳,更是絕頂,不但能夠為晚輩搬山倒海,甚至可以幫人養傷,當然只是傳聞。」

  曾先生說道:「秦道友所謂的這種高人,我倒是有幸見過兩位。」

  簡明好奇問道:「哪兩位?」

  曾先生緩緩道:「中土張條霞。寶瓶洲崔誠。」

  簡明說道:「我當然聽說過張條霞,裴杯之前的天下武學第一人,哪個不知誰人不曉,只是這崔誠,又是何方神聖?竟然還是寶瓶洲本土武夫,為何沒什麼名氣?」

  曾先生說道:「山下武夫,不是山上修士,壽命有限,斷頭路本就不是修道之人刻意貶低武夫的措辭,故而往往百年光陰一過,人與事跡,就是些可以稱之為掌故的老黃曆了,再加上此人一直以讀書人自居,後來還有過一場家族變故,家族祠堂譜牒都被除名了,如今你們寶瓶洲的年輕人不曾聽說這個名字,並不奇怪。」秦不疑恍然道:「張師兄當年曾經偶遇一位遊歷中土神洲的外鄉儒衫文士,當時老人顯得失魂落魄,只是自稱姓崔,不願吐露真名,而且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好像有點走火入魔的跡象了,一場萍水相逢,因為相見投緣,師兄便也不願探究對方身份,只是專程為此人護送了一段山水路程,每當此人清醒時,便談吐不俗,學問醇厚,其中一語,讓張師兄至今記憶猶新,此人曾說大丈夫為人處世,言語要真,待人要誠,立身要正,治學要嚴謹,出拳要有理。」

  曾先生笑著點頭道:「崔誠畢生所求,其實說來也簡單,不過是行之有道。」

  秦不疑看了眼一身青色棉衣的男人,難不成此人境遇坎坷,也是你們賒刀人的手筆?

  洗冤人三脈,在浩然八洲都有不同程度的布局,唯獨在寶瓶洲,好像由於西山劍隱一脈碰過壁,吃過一次大苦頭,很快就全部退出去了,秦不疑的那位師兄,據說之所以能夠帶著幾位嫡傳弟子一同活著離開寶瓶洲,還是某人念舊情,破例放了他們一馬。

  曾先生以心聲笑道:「我膽子再大,也不敢與崔誠賒刀買賣,否則就是活膩歪了,注定走不出寶瓶洲的。」

  兩撥看客,秦不疑他們在城頭這邊,崔東山那邊則挑好一處相對視野開闊的高樓屋頂。

  街上兩人,在即將出拳之際,陳平安猛然抬頭,望向城頭那邊,揮了揮手。

  韓-光虎不明就裡,出拳也不是,收拳也不對,又不能傻乎乎轉頭望去,要是陳平安借此機會,突然出手,豈不是被幾拳撂倒的下場?

  陳平安這傢伙的問拳名聲,如今在浩然山頂一小撮止境武夫當中廣為流傳,可不太好。

  崔東山幽幽嘆了口氣,立即順著先生的視線望去,瞧見了一位站在城頭上的高大女子,無聲無息出現,她孤零零站在風雪中,正眯眼而笑。

  只要她不願人知,便是崔東山這種自認可以一隻手隨便打兩個仙人境的仙人,也是毫無察覺的。

  她對自家先生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只是她怎麼從天外返回人間了?

  宋雨燒也瞧見了那位女子的身形,疑惑道:「這位是?」

  崔東山小心翼翼說道:「算是先生的劍侍?」

  宋雨燒笑道:「只要不是那種關係就好。」

  崔東山好似凍成一隻鵪鶉,絕對不敢搭話。

  秦不疑下意識按住刀柄,如臨大敵,轉頭望向那位不速之客,沒有先前大劍仙米裕的那種露面排場,但是卻讓秦不疑覺得這位女修就是……天地本身。

  松脂轉身,想要挪步前行,儘量護住所有人,卻驚駭發現自己如同深陷泥濘,竟是抬腳都難。

  剎那之間,這位洛陽木客,發現自己已是道心凝結,靈氣冰凍,松脂一身可謂駁雜的術法神通,就像暫時悉數歸還給了一個前來討債的老天爺?

  曾先生依舊保持原先眺望大街的姿勢,紋絲不動,不轉身不挪步,甚至强行讓自己不起念。

  那位白衣女子也沒有與秦不疑他們 ,只是從城頭飄落在街道上,再與韓-光虎擦肩而過,後者剛要出拳,不是試探對方深淺,也不是不知輕重,無緣無故就要跟個神出鬼沒的女修,而是老人心中升起一種沒有半點道理可講的錯覺,此拳不出,終生遺憾,以後再想要重返歸真一層,就是痴人說夢。除此之外,年邁武夫在冥冥之中,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大道壓勝之感,宿命死敵、天生大敵在此,當為天下武夫遞出此拳!

  陳平安不易察覺地微微搖頭示意,然後笑問道:「怎麼來了?」

  她笑道:「等得有點無聊啊。」

  好像等到雙方一開口敘舊,整座風雪天地就恢復了正常的大道運轉。

  她路過韓-光虎身邊的時候,故意放緩腳步,轉頭看著那個想要出拳的老武夫。

  她沒有開口言語,但是韓-光虎心湖中,已經激蕩起驚濤駭浪,老人可以清晰聽到她的清冷嗓音,略帶譏諷之意。

  「還是有點能耐的,小小年紀,就能夠體察武道頂點的那道破碎敕令,可惜受限於庸碌資質和命理陽壽,注定登頂不成了,地上俗子見不到真神。」

  「你,是……」

  「卯足勁說句全乎話,我就告訴你答案。」

  韓-光虎竟然再無法多說出一個字。

  陳平安笑著與韓-光虎介紹道:「韓宗師,她是我家中長輩。」

  她轉過身,倒退而走,在陳平安身邊停步,盯著那個老武夫,她笑容溫柔,糾正道:「錯啦錯啦,身邊這位,是我主人。」

  她笑道:「那個陸沉,難殺是有點難殺了,不過只需狠狠心,不是不可以殺的。」

  萬年以來,一條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當中,其實存在著幾道不為人知的「分水嶺」,對她來說,就是渡口。

  有實力出現在這幾處古老渡口的「道士」,如今數座天下,屈指可數,這還只是說能夠現身渡口的修道之人,不足雙手之數,那麼能夠攔下劍光的,當然只會更少。

  當然她也不願意占這個先天便宜,欺負陸沉、或是余斗這些年輕修士,此外她一旦如此行事,牽扯太廣,很容易讓光陰長河憑空出現一兩條支流,岔路一起,前途難料,實在是沒有必要,當年齊靜春在生前,就曾兩次溯流而上,憑藉兩座光陰渡口,一次是作為旁觀者,親眼看過了那場 「天下道官青鶴成群,聯袂共斬化外天魔」的「一洲陸沉」之役。一次是在所有世人的當下,只是他跟道祖的兩百年前,在那蓮花小洞天的道場,齊靜春與道祖,有過一場別開生面的問道。

  陳平安搖搖頭。

  她就點點頭。

  確實,甲子光陰,甚至是三五百年,對她來說確實可有可無,安全可以忽略不計。

  待在天外再無聊,耐心等著就是了。

  作為持劍者,在昔年天道猶存的巔峰時,曾經一劍斬卻三百年光陰,導致整條光陰長河出現一截斷流,皆化為虛無。

  萬年之前的遠古天庭五至高,除了那一位,其餘四尊神靈,便是如此各行其道,不然也不會有那場天塌地陷的水火之爭了。

  她笑眯眯道:「年輕人,以後跟我主人說話,客氣點。」

  韓-光虎彆扭至極,既不言語,也不點頭。

  打不過,風骨還是得有的。

  她伸了個懶腰,「回了回了,主人記得早些去外天,煉劍一事,宜早不宜遲,不能再耽擱了。」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下一刻,城內光陰長河就出現了倒流之勢,除了街上兩人如中流砥柱,不被流水襲擾,就只有屋頂崔東山、城頭曾先生同樣成為例外,其餘衆人,就像從頭到尾根本沒有見過那位白衣女子。

  她已經重返天外,來去匆匆,無跡可尋。

  陳平安神色尷尬道:「韓宗師,咱倆繼續?」

  韓-光虎抖了抖袖子,沒好氣道:「還打個屁。」

  老夫被一個娘們口口聲聲稱呼年輕人,關鍵還不敢還嘴,跟你這個她的主人,還打什麼打,他娘的,這輩子不曾如此憋屈過。

  一個恍惚功夫,陳平安只見那韓-光虎就變得滿臉呆滯,繼而朝自己竪起大拇指,說了句讓陳平安摸不著頭腦的言語,「是我誤會你了。等我們各自重返歸真,再好好問拳一場,今天先喝酒,陳山主請客!」

  崔東山站起身,可惜自己為韓萬斬準備了好些金句,什麼好個用臉接拳,再不出拳就要贏了……都派不上用場了。

  宋雨燒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崔東山胡謅了個自己都不信的蹩腳理由,「韓萬斬與我家先生,看似站著不動,其實文鬥了一場,韓老兒甘拜下風。」

  宋雨燒當然不信,只是一笑置之,也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崔東山帶頭領路,來到汪幔夢落腳的宅子,再使喚錢猴兒幾個,搬來了兩張桌子,備好酒水,不忘讓錢猴兒好好表現,去灶房炒幾個拿手好菜。

  簡明在來時路上,以心聲問道:「韓老兒,怎麼不打了?」

  老人神色無奈道:「臨時翻了翻黃曆,今天不宜問拳,只宜喝酒吃菜。」

  簡明問道:「明天呢?」

  老人瞪眼道:「自個兒翻黃曆去!」

  簡明不再繼續開玩笑,不打好,韓老兒你老骼膊老腿的,逞什麼威風打什麼架,上了歲數的老江湖,一場架打輸了,可能一輩子辛苦積攢下來的名聲就搭進去了。

  秦不疑心事重重,松脂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曾先生笑容如常。

  崔東山拍手笑道:「屋外大雪中,坐上皆豪客。好好好,不打不相識,以後就是朋友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韓-光虎綳著臉,自顧自悶了一碗酒。

  陳平安雙手持碗,與衆人先幹為敬。

  簡明放下酒碗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劍氣長城的劍仙,真有外界傳聞那麼多嗎?」「簡明,不可對陳山主直呼其名。」

  曾先生笑著提醒徒弟一句,然後與陳平安問道:「陳先生如今可有字,自號,道號?」

  陳平安不以為意,搖頭笑道:「並無這些。只有幾個行走江湖的化名,不提也罷,沒事,你們直呼其名就好了。」

  在家鄉,年幼時,好像被人喊個名字,都不容易。

  在異鄉逗留最久、以至於漸漸就當成了半個家鄉的劍氣長城,除了避暑行宮,其實在酒鋪那邊,也是經常被直呼其名的。

  一般酒客與那賭鬼酒托,歷來都是如此,不是直接喊陳平安,就是戲謔一聲二掌櫃。

  崔東山一本正經說道:「劍氣長城那邊,要說上五境劍修的人數,其實也沒有外界傳聞說得那麼誇張,可如果按照浩然天下這邊的規矩,金丹、元嬰兩境也算『劍仙』,那就還真不少。但是,若將劍氣長城視為一座劍道宗門,屹立萬年,假如每一位上五境劍修,就能在祠堂裡邊掛像,那麼祠堂得很大才行,巨屋高牆。」

  陳平安輕輕點頭。

  崔東山這個說法,其實沒有半點誇張。

  簡明說道:「以後一定要去五彩天下的飛升城看看。」

  陳平安笑道:「好好修行,有機會的。」

  簡明忍不住說道:「陳平安,如果沒記錯,我們歲數差不多的,你這說話口氣,怎麼跟我長輩差不多。」

  陳平安打趣道:「看來這個好為人師的習慣,不太好,是要改改。」

  簡明咧嘴一笑,「聽說你跟大泉女帝關係很好?」

  上次潛入蜃景城,曾掖偷竊「名泉」,沒能瞧見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帝陛下,挺遺憾的。

  陳平安無奈道:「那些以訛傳訛的小道消息,聽過就算了。」

  崔東山小雞啄米道:「誰當真誰就是傻子。」

  秦不疑直截了當問道:「陳先生,可曾聽說洗冤人三脈中的西山劍隱一脈?」

  陳平安笑道:「慚愧,是剛聽學生說起,之前不曾耳聞。」

  秦不疑看著這位氣態溫和的青衫男子,很難想像,之前就是此人,用下三濫的拳腳手段,打得曹慈鼻青臉腫離開文廟。

  寶瓶洲的陳平安,一直籍籍無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卻是名動天下。

  都不是什麼牆裡開花牆外香了,而是牆外開花。

  所以落魄山和陳平安,與寶瓶洲大驪王朝的關係,這些年一直讓有心的外人琢磨不透,好像霧裡看花。

  秦不疑依舊是快人快語,毫不藏掖底細根腳,徑直說道:「我的師兄劉桃枝,是一位仙人境劍修,與我和松脂一般,亦是鬼仙之流,他希望陳先生能夠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如果陳先生願意擔任總堂的太上客卿,當然是更好,我會與劉師兄,盡力促成此事。」

  「洗冤三脈,分別是散修,武將,劍客。數量都不多,遍布浩然九洲,在其餘天下亦有死士。」

  曾先生轉頭看了眼屋外的大雪紛飛,輕聲笑道:「沉冤得雪。」

  崔東山憋了半天,等到這個賒刀人插話,終於有機會開口,「應景應景。」

  陳平安問道:「前輩可知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顆腦袋,是被誰割走的?」

  秦不疑神色淡然道:「是我師妹做的。」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就要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你們有完沒完,韓萬斬是來挖我大師姐的牆腳,秦姑娘你倒好,直接挖我家先生來啦?!只是察覺到先生的視線,崔東山氣勢做足,只是輕輕抹了抹桌子,說道:「秦仙師,別勸了,我先生不會答應的,事情茫茫多,這類純屬身外物的虛銜不要也罷。」

  秦不疑笑道:「陳先生可以慢慢考慮,不著急,我與張師兄慢慢等著消息就是了。」

  崔東山又開始打岔,轉頭望向那個悶葫蘆漢子,「松脂道友,你與那個真名叫張直的傢伙,熟不熟?」

  松脂搖搖頭,「不熟,張直下山早,早年在山中只是打過照面,記憶不深。」

  「祠堂輩分怎麼算?」

  「他喊我師伯。」

  崔東山點點頭,恍然道:「一個村子的,沾親帶故,窮人輩分高。」

  松脂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理兒。」

  「松脂道友,你們是打算出山了?」

  松脂也爽快,嗯了一聲,竟是將洛陽木客一脈的打算和盤托出,「老祖師閉關前,回心轉意了,撂下話來,說是總躲在山裡不像話,讓我們下山找三個落腳點,除了中土神洲已經確定選址,其餘兩洲待定,需要實地考察。我負責寶瓶、桐葉兩洲尋找合適地盤,你們寶瓶洲中部那條大瀆附近,最南邊的老龍城,都是不錯的選擇,桐葉洲這邊,大泉蜃景城外邊的桃花渡,最南邊的驅山渡,北邊的清境山,都是我心目中的候補選址。其餘浩然六洲,也有六撥洛陽木客正在遊歷。這也是我們一場內部的競爭,誰贏了,就相當於可以開山立派。」

  崔東山笑問道:「是誰說服你們那位老祖師的,張直這個叛徒,他膽子這麼大了?難道是如今腰纏萬貫財大氣粗的緣故?」

  松脂搖頭道:「張直不敢回山,是范先生的建議。」

  崔東山也不覺得意外。

  這位商家老祖師,前途遠大啊。

  現在的天下修士,還沒有意識到一點,先前文廟議事,按照禮聖的授意,封禁一開,諸子百家老祖師們的各自大道登高,可就再無顧慮和禁忌了。

  崔東山問道:「松脂老哥,你覺得我們青衫渡如何?」

  松脂依舊直言直語,「不如何。」

  之前遙遙看過幾眼仙都山那邊,地盤太小,底子太薄,主要還是一看那青萍劍宗,就不像是個願意把宗門搞得喧鬧紛雜的門派。天下劍道宗門,一向如此,再者劍修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誰願意靠近?只要起了衝突,明擺著要吃虧的。錢財往來,清清爽爽為上,做買賣就怕碰到蠻不講理的貨色。

  崔東山趕緊抬起兩隻手掌,晃蕩起來,「松脂兄,眼光看得長遠些,把胸襟打開來,這才是開門迎客做買賣的該有氣度。」

  松脂直截了當道:「你就算說破天去,我也不選青衫渡。咱們山上有規矩,其餘兩處選址,不管在哪個洲,都不得靠近頂尖仙府,尤其是劍道宗門。」

  崔東山試探性說道:「在這桐葉洲,有個歷史悠久、人才輩出、民風淳樸的山上仙府,名為靈璧山,算不得頂尖門派,他家門口附近有座仙家渡口,叫野雲渡,你看巧不巧,算不算緣分?又是山,又是野的,山客野民,跟你們可不就是王八瞪綠豆,相互間一下子就瞧上眼了?」

  松脂皺眉道:「靈璧山野雲渡?具體在什麼方位?」

  不等崔東山繼續坑蒙拐騙,陳平安已經開口說道:「松脂道友別選此地,局限太大,即便願意砸錢擴建渡口,停靠一艘跨洲渡船就很吃力了。」

  松脂點點頭,提起酒碗,一飲而盡。選址,必須最少可以同時停靠三艘跨洲渡船。

  崔東山說道:「那麼磷河畔呢?」

  松脂想了想,「磷河那邊勉强可以,兩岸地界廣袤,但還是不如大泉王朝的桃葉渡和南邊的驅山渡。」

  崔東山嘿嘿笑道:「那就先不著急,拭目以待便是。」

  陳平安端起酒碗,輕輕搖晃,頓時楞住,以心聲說道:「就知道。」

  下一刻,陳平安就坐在了一條金色長橋的欄桿上,手中依舊端著那碗酒水。

  白衣女子微笑道:「無聊嘛。」

  陳平安環顧四周,「不是真的吧?」

  她搖頭道:「萬年之前的光景,只是我心中所想。大概就像後世人間書上所說,風雪舊曾諳,登門又翻書,明月常團圓,故人難重逢。對了,想不想去看看鄭大風、範峻茂他們的前身?與他們聊幾句,都是可以的,真真假假,不好說的。」

  陳平安搖搖頭,想了想,好奇問道:「兩座飛升台,距離此地遠不遠?」

  她笑道:「路途距離一說,是後世給的說法。心之所向,劍光所及。」

  陳平安喝完酒水,提了提手中白碗,身體前傾,問道:「我要是將酒碗丟下,中途若無任何阻礙,白碗觸地之際,約莫是多少年後的事情了?」

  她笑道:「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就手中酒碗輕輕丟出橋外,微笑道:「碎碎平安一萬年,一萬年歲歲平安。」

  她伸手揉了揉陳平安的腦袋,「希望主人永遠少年。」

  收回手,她雙手撐住欄桿,「終究是不一樣了。」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輕搖晃著橋欄外的雙腿,輕聲笑道:「這可不容易。」

  沉默片刻,陳平安問出心中最大的疑問,「當初為何要天下術法如雨落?」

  如果沒有這場劍術與神通的大雨滂沱,落在大地人間,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人族崛起。

  她眺望遠方,曾經就有一位,獨自照看著萬古星辰,年復一年,她與身邊陳平安眨了眨眼睛,道:「自問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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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章 滾雪球

  他們坐在拱橋欄桿上,一如當年。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曾經聽說過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想,說我們所處的這個天地世界,其實已經循環反復運轉了無數次,而且是一種不作任何更改的重複。」

  「所有生靈死物,都在一劫中,劫起天地生,劫落天地滅,然後重新開始,循環往復,絲毫不差。只是關於這一劫的光陰年數,各有說法,有說是三萬年的,也有十萬年,甚至更長。故而後世就有了『難逃一劫』的說法,先賢早已說破看不破而已。」

  「果真是這樣嗎?」

  她安安靜靜聽著陳平安的言語,等到後者詢問,她這才微笑道:「想法不錯,新穎有趣,不過離題萬里,錯得離譜了。」

  陳平安鬆了口氣,輕聲道:「不是就好。」

  否則一個人的言行舉止,整個人生軌跡路數,大到天外浩瀚無垠的星辰運轉,小到大地上的草木枯榮,甚至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軌跡,都是定數,那麼所謂的今世今身,算怎麼回事。

  她笑問道:「是因為由『神靈無錯』,與『造命在天』一說,衍生出來的猜測?」

  陳平安站起身,走在欄桿上,緩緩出拳,笑道:「杞人憂天,都不知道是好是壞。」

  停下腳步,陳平安窮盡目力,也未能看到任何一顆天外星辰。

  只有腳下的金色長橋,置身於雲海茫茫中。

  她好像看出陳平安的心中遺憾,一揮雪白袖子,剎那之間,陳平安視野中,璀璨星辰如棋子分布羅列,風景壯闊。

  衆多繁密攢簇在一起的星辰,那些光線彙聚成一條絢爛長河,如劍光拖曳。還有諸多星辰彙聚,如一座座瑰麗宮闕。

  陳平安怔怔出神片刻,好奇問道:「天下武運流轉,好像三教都不管,是因為不好管,出手約束此事,只會吃力不討好,還是根本不能管,以至於三教祖師早就達成了某種約定,聽之任之,靜觀其變?」

  她反問道:「主人已經去過某處古怪山巔了吧?」

  陳平安心中瞬間了然,疑惑道:「此山難道不在地上?而是天外?」

  「天外日月無數,洞天福地人人有份,但是某些擁有特殊寓意的星辰,就都是一個個孤例了,一旦破碎即再無,當年那場登天一役,就曾打碎了很多這類神靈的『行宮宅邸』,但是也有一些,得以保留下來,因為當初道祖與那個首創符籙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曾經有過一番縝密推演,哪些需要留下,是有點講究的。」

  言語之間,她笑著伸出一根手指,遙遙指向某處太虛境地。

  順著她的指引,陳平安好像臨時被授予某種類似佛家無漏盡的「天眼通」,使得他一眼看中了一顆其實並不陌生的星辰。

  在人間視野中,是五行中的金星,每逢天亮時分,唯有此星獨明,好像一星逐退群星,故而又名長庚或是啓明,根據天官書》記載,古星長庚,一旦運轉軌跡出現偏差,就是「變天」,意味著天下兵戎將起。世俗王朝的欽天監,都會安排精通天象的專門的「天師」,負責盯著這顆古老星辰在不同節氣、時辰的位置和去勢。

  「這個下場可憐的兵家初祖,很大程度上他還曾為天下武學開闢出一條登天道路,只是走到了一半,未能真正接引天地,如果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相當於第三座飛升台了。這樁功德,人間得認,就又有了三教祖師跟他的那場萬年之約,只是秘而不宣,不見記載。如今萬年期限將至,人間大大小小的欽天監就有的忙了。」

  她言語略帶戲謔,雙手輕拍欄桿,緩緩說道:「所以追本溯源,嚴格意義上來說,武學與術法的區別,並不是涇渭分明的,而是同源不同流,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歸根結底,還是一脈而生的淵源,這也是為何主人當年明明是純粹武夫,卻能夠修行符籙,就在於寇名看到了這一點,然後經過這位白玉京大掌教的改良,適宜武夫修煉,就像取巧,得以從側門走入一座大宅子。也是為何會桐葉洲蒲山這樣的山頭,純粹武夫可以兼修仙家術法,之所以無法推廣開來,還是因為門檻高了點,對資質要求比較高吧,所謂的大修士,往往執迷於證道長生不朽,必須心無旁騖,位置越高,越需要割捨外物,自然沒必要習武,久而久之,就成了雞肋。」

  「可事實上,純粹武夫腳下的那條武學道路,才是最有希望肉身成神、真靈不朽的那條道路,就是難走了點,需要在兩三百年內躋身十一境,對現在的人來說,稍微有點修行資質的,既然能夠走捷徑,走坦途,何必涉險,走一條斷頭路的羊腸小道。能夠看穿此事的,陸沉得算一個。所以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位陸掌教,除了白骨真人,還藏著一副分身,始終在偷偷摸摸修煉武學,他去閏月峰看那辛苦,其實沒有表面那麼簡單,說不定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裡邊,紫氣樓姜照磨的武學造詣,還不如陸沉,遠遠不如。」

  陳平安眯眼笑道:「原來陸沉也學武?那正好。」

  城內大堂的那張酒桌上,陳平安就像只是陰神遠遊出竅天外,並不妨礙他與秦不疑一行人的正常交談。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秦前輩與師兄西山劍隱一脈,對我瞭解頗多?」

  秦不疑搖頭道:「不多,也不需要太多,比如當年北俱蘆洲遊歷途中,陳山主曾經遇到了一支北燕國騎卒隊伍,還藏有幾位割鹿山刺客,狹路相逢勇者勝。」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否認此事。那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開殺戒。

  即便是少年時第一次出手,那是與宋雨燒並肩作戰,面對一支梳水國精銳騎軍,當年陳平安在戰場出手,也會刻意繞開那些尋常騎卒。

  曾先生微笑道:「一葉落而知秋。」

  崔東山笑嘻嘻道:「不需要,是不能夠吧?寶瓶洲地盤小,就有小的好處,稍有風吹草動,就藏不住龍蛇痕跡。」

  秦不疑點頭道:「崔宗主此說,確是實情。」

  師兄劉桃枝住持的西山劍隱一脈,早年確實想要在寶瓶洲落地生根,只是後來與綉虎治國理念不合,一行人就都被禮送出境了,說是禮送,其實就是驅逐出境,只不過崔瀺還算給劉師兄留了麵子,既沒有對外宣揚此事,也沒有動用大驪朝廷修士,從頭到尾,不曾傷人。

  崔東山竪起大拇指,贊嘆道:「秦姐姐快人快語,你這個朋友,東山交定了!」

  秦不疑一笑置之,問道:「陳山主為何不願擔任大驪國師?」

  此話一出,就連簡明都竪起耳朵,等待陳平安給出的那個答案。

  既為大驪王朝雪中送炭,又為自己和落魄山錦上添花,何樂不為?

  無論是從師承,事跡,名聲,實力,山上香火情……方方面面,陳平安都是合適的,最合適的人選,沒有之一。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沒說話。

  難不成劉桃枝西山劍隱在內的洗冤人三脈,也要與洛陽木客下山一般,打算浮出水面了?莫不是與某些諸子百家的老祖師,有了秘密約定,打算共襄盛舉,試圖在接下來三教祖師的散道之中,走出屋外,拎著水桶與天「接水」?

  陳平安不言語,大堂內便陷入略顯尷尬的沉默氛圍。

  崔東山打破沉默,「我要是不開口說話,還不得冷場半個時辰?」

  見陳平安不願意多說此事,秦不疑就當自己沒問。

  松脂問道:「崔宗主好像精通各類秘史?」

  自家洛陽木客一脈,是不入流的避世野民,在山外毫無根基,但是這個少年模樣的年輕宗主,甚至就連包袱齋祖師爺的真名,都可以一語道破。而且看架勢,他們不管聊什麼,此人都能接得上話,浩然九洲,奇人異士何其多,山野逸聞和仙家事跡,不計其數,尤其是一些個從無邸報記錄的密事,只能是小範圍的口口相傳,外人想要獲悉內幕,無異於-大海撈針,偏偏此人好似精於史海鈎沉,總能輕而易舉,如數家珍,崔東山就像一個無比熟稔稗官野史的掌故大家,要想做到這點,道齡,境界,人脈,缺一不可。

  崔東山雙手掌心貼住酒碗,輕輕旋轉,笑呵呵道:「田地裡邊撿麥穗,嗮穀場溝裡擇豆苗,不務正業,不值一提。」

  崔東山試探性說道:「松脂兄,既然都走到仙都山地界了,哪有過門不入的道理,今夜喝完酒,你們接下來可以先去仙都山休歇片刻,回頭我親自帶著你們走一趟磷河,看看有無合適的地盤,可以開闢出一座規模冠絕桐葉洲的仙家渡口,我今兒就當著自家先生的面,把狠話撂在這裡,只要松脂兄看上眼了,我就算舍了臉皮不要,豁出性命去,也要為松脂兄謀一個開枝散葉的千秋大業!」

  木訥漢子悶聲道:「崔宗主,你喊我名字就好了,龐超,臉龐之龐,超然之超。」

  實在是對方一口一個松脂老哥、松脂兄,喊得龐超渾身起雞皮疙瘩。

  崔東山沉聲道:「那不行,互喊道友太生疏,龐老哥要是不喊我一聲東山老弟,就是瞧不起我,龐兄瞧不起我也沒關係,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高攀龐老哥了。」

  自己與龐朝稱兄道弟,拜了把子,那麼以後張直見著了自己,可就得喊崔叔了。

  那可是一個無利不起早、喜歡雁過拔毛的王八蛋,如今有了這一層親戚關係在,叔侄相逢,張直你好意思在商言商?

  龐超不善言辭,碰到崔東山這種油子,更是不知如何應付,只得默默喝酒,不搭話不接茬,他當然是覺得自己婉拒了對方,只是對方卻當是龐超默認了。

  風雪夜裡,偶然相逢,酒已喝過,事也聊完,就此分道,各有去路。

  曾先生要獨自北遊,孤雲野鶴,習慣了四海為家。

  至於那把簡明從姚嶺之手邊竊來的法刀「名泉」,會讓韓-光虎轉交給大泉姚氏皇帝,至於如何處置這把大泉前朝用來鎮壓國運的神兵,就是女帝姚近之的事情了。

  韓-光虎則帶簡明一起重返蜃景城,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經有了決斷,通過密語答應曾先生,承諾自己會去大泉王朝的廟堂尋個職位,傾力輔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如此一來,這些年始終缺少一位山巔戰力坐鎮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於憑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何況韓-光虎如今雖非武道巔峰狀態,但是人的名樹的影,一位曾經拳壓金甲一洲長達百年光陰的武夫,對如今的桐葉洲來說,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而對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實的「新年大吉」了。

  秦不疑和龐超,無需崔東山幫忙領路,動身御風去往密雪峰,然後在青萍劍宗待上一段時間,再跟著崔東山走一趟那條位於桐葉洲中部的磷河。

  宋雨燒就跟著相逢投緣的韓-光虎一同南下,打算去看看那座久負盛名的蜃景城,然後就在桃葉渡那邊等著風鳶渡船,之後就跟隨跨洲渡船,先南至桐葉洲驅山渡,然後一路北歸跨海至寶瓶洲,老人會在老龍城下船,走過半洲之地,慢悠悠返回梳水國。

  陳平安想要將宋雨燒送到城門口那邊,老人擺擺手,示意不用,所以陳平安只是送到了宅子門口的街道上。

  韓-光虎停下腳步,說道:「陳宗師下次來蜃景城,再補上今天欠下的這場切磋。」

  陳平安笑道:「壓境問拳,晚輩擅長。」

  韓-光虎一時語噎,年輕人說話就是不中聽。

  依舊是腋下夾刀的簡明,擠眉弄眼打趣道:「陳平安,這次我跟著韓老兒一起去大泉,肯定能見著某人,你有沒有話,讓我幫忙捎帶的?」

  陳平安板起臉擺長輩架子,「你小子酒品差了點,以後記得酒桌上多喝酒,少說話。」

  簡明吃癟不已。

  曾先生笑著提醒這個徒弟,「貴人語遲,記著點。」

  宋雨燒一行三人在積雪深重的道路上緩緩遠去。

  簡明突然轉身,倒退而走,望向那位一身青布棉袍的的曾先生,大聲喊道:「師父保重!」

  曾先生笑著點頭,「各自珍重。」

  崔東山蹲在臺階上捏雪球,曾先生與陳平安並肩而立,說道:「陳先生,昔年初次相逢,多有得罪,還望大人不記小人過。」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現身城頭,稱呼陳平安為主人,她再隨意逆轉光陰長河,事後連秦不疑和龐超兩位鬼仙都毫無察覺此事,曾先生遊歷天下數千年,還是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的,只是這種手筆,曾先生確實是第一次遇到,大開眼界。至於人在屋檐下,說幾句低頭言語,算不得委屈。

  陳平安拱手抱拳,「曾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不曾結怨,江湖重逢還能同桌飲酒,談笑風生,就是善緣。何況簡明心性不錯,就像曾先生自己說的,一葉落而知秋。」

  曾先生會心一笑,抱拳還禮。

  陳平安說道:「曾先生,恕不遠送,將來有空就去落魄山做客,以後我會在家鄉那邊多待,青萍劍宗這邊,都是崔東山打理,我也放心,何況他才是宗主,我不算當那甩手掌櫃。」

  曾先生笑道:「無需相送,風雪路途,獨自遊行,別有韻味。」

  崔東山雙手捧著那顆雪球,眼神幽怨道:「先生何必在學生心口上又撒落一場大雪,寒了衆將士的心。」

  曾先生笑道:「路上文章已滿耳,自然是殊為不易之事,可一個人只要名滿天下,往往毀譽同行,極少有例外。」

  陳平安說道:「衆善奉行,不求人知。諸惡莫作,不怕人知。」

  曾先生點頭道:「陳先生已在修行路上。」

  陳平安轉頭,抱拳而笑:「那晚輩就與曾先生共勉。」

  曾先生手心抵住劍鞘刀柄,「身份使然,不得不藏藏掖掖,讓陳先生見笑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江湖不止有劍客,但是劍客一定是江湖人。」

  曾先生笑道:「此語堪稱祝酒詞第一。」

  與這位曾是徙木者的墨家賒刀人分別後,陳平安就被崔東山拉著去了宅內一間屋子,說這個錢猴兒,有點意思,一定要見一見。

  屋內有個小火盆,乾瘦漢子正在搓手取暖,打著哈欠,有些困意,可又覺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怪,捨不得早睡。

  錢猴兒聽到一陣震天響的敲門聲,連忙起身跑去開了門,發現門口除了言語風趣的崔仙師,還有那個差點跟人乾架的青衫客。

  在錢猴兒醞釀措辭的功夫,對方笑容真誠,已經主動開口說道:「打攪了。」

  聽得錢猴兒都有些犯楞,跟崔仙師半點不像啊。

  崔東山咳嗽一聲,錢猴兒回過神,趕忙側身讓路,低頭哈腰道:「請進請進,不打攪,怎麼會打攪。」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歡木作的錢猴兒搜集而來,老物件,木工極好,崔東山一手拎著條椅子,再用腳勾來一條,三人圍坐火盆,「先生,錢猴兒雖然沒讀過書,但是他很好學的,典型的自學成才,還能跟我掰扯道理呢,這不他前不久在這間屋子,就跟我說過,一日不讀書,百事皆荒廢。」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有見地。」

  錢猴兒給整蒙了,怯生生說道:「我好像沒有說過。」

  崔東山斬釘截鐵道:「你好像說過。」

  錢猴兒看了眼滿臉嚴肅的崔東山,神色赧顔道:「崔先生說我說過,那就算我說過了吧。」

  陳平安忍俊不禁,還挺適合去仙都山,燒得一手好菜,崔東山可不跟錢猴兒見外,一招手,將桌上那本炭筆繪畫冊子抓到手中,遞給先生,「懇請先生過目,看看錢猴兒,算不算可造之材。」

  陳平安笑望向錢猴兒,漢子趕忙說道:「隨便看隨便看,鬼畫符的東西,貽笑大方,只怕污了仙師的眼睛。」

  崔東山瞪眼道:「沒念過書,就少文縐縐說話,這不就露馬腳了,瞎顯擺學問,這就叫台笑大方,是台笑大方。」

  錢猴兒將信將疑,書上見過這個成語,他還曾專程與小舫姑娘請教過的。

  陳平安接過冊子,說道:「錢兄,別聽東山胡說八道。」

  之後閒聊,陳平安才知道錢猴兒本名錢俊,家鄉那邊亦有窯口,算是半個同行,如此一來,就有的聊了。

  陳平安知道崔東山的用心,所以就順水推舟,又邀請錢俊去仙都山那邊看看,如果覺得與山頭氣味相投,就乾脆落個腳,先在仙都山那邊撈個山上身份,以後再想挪窩,有個底子在,就不愁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了,畢竟英雄莫問出處這話只能聽一半。

  錢猴兒依舊是婉拒了對方的好意,這位三境武夫心中難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師,再加上這位言行和煦的陳先生,他們家的山頭得是多缺人,才會這麼……饑不擇食啊,連自己這種貨色都瞧得上眼。

  見那青衫男子被拒絕也沒動怒,錢猴兒便鬆了口氣,浪蕩江湖這麼多年,學武練拳的本事稀爛,但是自認看人臉色,還是有幾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識抬舉,不是錢猴兒不想大富大貴,只是吃虧多了,就長了記性,也曉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個兒那只小破碗裡。歸根結底,就是錢俊苦哈哈日子過慣了,已經不信自己命好。要他錢俊是那山上神仙的汪幔夢,或是洪稠這種到哪兒都被以禮相待的宗師人物,估摸著方才早就開始與對方討價還價了,每年給幾個供奉錢啊,山中有無備好的私宅?

  陳平安告辭離去,帶著崔東山一起離開屋子,跨過門檻後,崔東山轉頭朝身邊乾瘦漢子竪起大拇指,「錢猴兒,能讓我家先生主動邀請上山的英雄好漢,屈指可數,被邀請了還能拒絕的,更是鳳毛麟角,厲害的厲害的!」

  出了宅子,陳平安走在街道上,風雪彌漫,夜幕沉沉,反而沒來由想起與此時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話。

  天地大窯,陽炭烹煮,萬物燒熔,人不得免。

  最早這句話,是劉羨陽從窯口師傅姚老頭那邊聽來的,在陳平安這邊「擺闊」來著,陳平安跟著姚老頭一起尋找瓷土,入山出山往返一趟,可能都說不上三句話。然後陳平安在遊歷北俱蘆洲途中,身邊曾經跟著個拖油瓶的隋景澄,他也曾有感而發……今夜陳平安緩緩走在雪地裡,轉頭望去。

  崔東山跟著轉頭,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

  手腕輕抖,陳平安從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與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腳的短刀「暮霞」,都是隋景澄當年幫忙搜刮出的戰利品,就連劉景龍瞧見了兩柄短刀,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氣。劉景龍認出了這把被正史記載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陳平安取名為「割鹿」了,總覺得要比刀身銘刻的舊名「暮霞」更好幾分。

  不得不承認,取名一事,得靠天賦。

  陳平安手腕擰轉,耍了一連串雪亮刀花,皆繞過片片雪花。

  崔東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實在憋不住了,只得小心翼翼問道:「既然大魚咬餌了,先生何時提竿。」

  陳平安停下匕首,重新收入袖中,沒好氣道:「明知故問,裝什麼傻。」

  先前是誰聽牆根來著,倒是跟劉羨陽一個德行,難怪會兄弟相稱,熱乎得很。

  崔東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無聲,先前與宋老前輩打啞謎似的,沒有親耳聽到先生的確切答案,學生不敢放心。」

  陳平安說道:「這個謀劃,事先沒有跟你商量,我需要與你道個歉,保證下不為例。」

  崔東山愈發委屈,「學生又不是客人,先生再說這種客氣話,學生就真要傷心了。」

  陳平安呵呵一笑。

  崔東山立即挺直腰桿朗聲道:「學生不委屈!」

  陳平安低頭搓手,輕輕呼出一口霧氣。

  仰止,一頭王座大妖,當然能算一條自投羅網的大魚。

  要不是宋前輩那番話,仰止只要敢來桐葉洲,那就別走了。

  自己,加上小陌,崔東山,米裕,足夠了。

  戰場之外,誘之以利,請君入甕,再起網圍殺,此舉當然有違江湖道義,所以陳平安才會有與宋老前輩的那番對話。

  要說境界身份,被文廟禁足在老君爐火山群的仰止,與囚禁在功德林一處山水秘境中的劉叉,雙方大致相當,都是十四舊王座大妖之一,只是劉叉座位更高,當然如果劉叉不是被陳淳安阻攔,以十四境劍修身份重返家鄉,如今劉叉就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劍道魁首了。而仰止之所以會被陳平安如此「惦念」,不僅僅在於對方在戰場上的大殺四方,手段狠辣,越過劍氣長城,到了浩然天下,仰止同樣出力不小,可真正讓陳平安起殺心的,還是仰止曾經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在衆目睽睽之下虐殺了一位劍仙。

  崔東山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好像打定主意,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道:「臨時收手,改變主意,豈不是前功盡棄,先生心裡邊,會不會長久不痛快?」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叉與仰止的囚而不殺,都是中土文廟,準確來說是禮聖的意思。

  早先在文廟內部,本就不是毫無異議,只是禮聖如此決定,也就不再爭吵此事。

  崔東山輕輕嘆息,不斷用腳尖挑起道路積雪。

  先生返鄉之後,落魄山創建宗門,除了觀禮正陽山,鬧出不小的動靜,之後很快就出人意料,為落魄山選擇了一種類似封山的狀態,然後先生就是匆促選址桐葉洲,火速建立下宗。

  前者,還算合情合理,要說後者,欲想補一洲地缺,就必須擁有自己的一塊地盤,於公於私,當然也說過得去。

  但是崔東山早就嗅出了一種不對勁的意味,可能落魄山那邊的朱斂也有所察覺,只是這老廚子是個人精,故意裝傻。

  當年仰止調度無方,指揮不力,在甲子帳那邊吃了掛落,需要將功補過的仰止,就與差不多黃鸞暫時離開戰場,重返蠻荒腹地,負責搜捕、截殺那些隱藏在蠻荒的劍氣長城劍修。

  陳平安當場下令,劍修不許救援,結果仍是有一撥劍修離開城頭。

  而這件事,也是坐鎮避暑行宮的年輕隱官,最飽受詬病的一點,至今五彩天下飛升城還有不少劍修,對此耿耿於懷,覺得陳平安太過冷血功利,即便當得好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卻依舊不算是純粹的劍氣長城劍修。

  陳平安當然不是因為這種非議,才對仰止格外生出殺心,才處心積慮,專程帶著青同去見了仰止,用談買賣的幌子,誘使她主動離開那處禁地。

  就像先前遊歷北俱蘆洲,途中遇到的北燕國騎卒作為。

  人生總是這麼山重水複。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賀鄉亭和虞青章之所以會離開落魄山,其實是先生暗中授意於樾收徒?」

  陳平安搖搖頭,終於開口說話,「那會兒,哪裡能想到這麼遠的事情,只是巧合。也虧得他們跟著於樾離開了,不用與仰止碰面,不然這個爛攤子,我都不知道怎麼收拾。」

  孩子就是孩子,所以有些事情,成人不能奢望孩子們去理解,有些道理,就真的只能孩子們在各自成長過程中,去慢慢體會。

  如果說夢想是堆雪人,大概成長就像吃冷飯。

  一旦仰止在桐葉洲現身,參與中部大瀆開鑿一事,就算仰止施展了障眼法,長久以往,肯定紙包不住火。

  早晚都會被那撥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知曉內幕。

  同樣是蠻荒大妖的大道根腳,小陌不一樣。在明月皓彩當中沉睡萬年,與劍氣長城沒有半點瓜葛。

  再加上昔年巔峰十劍仙裡邊,有個「五絕之一」的老聾兒,所以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待此事,還算是比較開明的。

  還有跟在李槐身邊的蠻荒桃亭,久居十萬大山中,再加上老大劍仙與老瞎子的關係,桃亭想要跟劍氣長城結怨都難,沒膽子。

  但是仰止不同。

  被拘押起來是一回事,雙方不打照面,老死不相往來,一旦仰止來到桐葉洲,卻又不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文廟有自己的考量。

  有了劉叉和仰止,這些年,不斷有未能離開浩然天下的妖族餘孽,眼見著各洲搜山力度越來越大,就紛紛主動與各洲書院表明身份。比如陳平安上次在功德林,就此事曾專門與經生熹平請教過,算是旁敲側擊,詢問那些走投無路又不願狗急跳牆的妖族修士,中五境和上五境,數量大致各有多少,得出的答案,數量之多,讓陳平安大為意外。

  當然北俱蘆洲是例外,許多打死也不敢在寶瓶洲露頭的妖族修士,就跨海秘密遠渡北俱蘆洲登岸,想要去書院尋一張護身符,不管文廟事後如何發落,好歹先保住小命再說,畢竟只要被各洲修士搜山出來,真就要殺紅眼了。結果仍有不少妖族修士,不等它們看見書院,就在半路上被截殺了,在扶搖洲和金甲洲,這類事情,同樣時有發生。

  文廟和各洲書院,查也查,但是查到什麼線索,尤其是各座書院是否真正用心,都是要打一個問號的。

  至於像魚鳧書院這樣的,就不用打問號了。

  陳平安問道:「如果是崔師兄,會怎麼做?」

  師兄崔瀺的事功學問,自有其酷烈風格。

  崔東山說道:「不好說,那個老王八蛋做事情,給人給己都不留退路的,可能是物盡其用,比如讓仰止來桐葉洲開鑿嶄新大瀆,或是將仰止直接撂在寶瓶洲當那大瀆公侯,內心沒有半點掛礙,絕對不會像先生這麼為難,至於幾個孩子的想法,全然不重要,年紀小,不理解是他們的事情,年紀大了,還是不理解的話,也還是他們的事情。也可能是此局先手與先手如出一轍,等到仰止離開中土神洲,就是一條死路,文廟和禮聖怎麼想,怎麼做,一樣與崔瀺無關,想要按規矩走,興師問罪,來就是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崔東山說道:「撇開仰止不談,是死是活,以後再說。但是先生有沒有想過一點,白玉京大掌教,當年不殺神霄城那位道號擬古的老仙君,劍氣長城陳清都,不殺老聾兒,文廟禮聖不殺劉叉,都是一種思路,一條脈絡。」

  陳平安說道:「能夠理解。」

  崔東山咧嘴一笑。

  結果腦袋上立即挨了一巴掌,挨了先生訓斥,「沒大沒小,敢對老大劍仙直呼其名。」

  陳平安收起手,自嘲道:「攤上我們這麼個朋友,也算陸老神仙遇人不淑了,如果可以的話,非要煉出一爐後悔藥來。」

  先是自己這邊,然後是送給蒲山雲草堂兩爐丹藥,接下來恐怕又要被詢問清境山何時開爐煉丹了。

  崔東山笑道:「先生是打算為韓老兒,與青虎宮討要一爐坐忘丹?」

  陳平安點點頭,「韓宗師的人品武德,有目共睹。」

  「先生這算不算以德報怨?」

  「韓宗師其實就是找個由頭,好有機會掂量掂量我的拳腳斤兩,這位老前輩何嘗不是心知肚明,裴錢是絕對不會跟他學拳去的。對了,你也別打岔,這次就由你出面與陸老神仙商議此事,記住了,必須花錢買丹藥,再不能被陸老神仙找法子婉拒了,欠下的人情太多,以後都不敢去清境山做客了。」

  「先生方才不是說好了乘坐風鳶渡船北歸嘛,那就肯定路過清境山青虎宮啊,學生還要陪著秦姐姐跟龐老哥南游磷河呢,分身乏術。」

  「我臨時改主意了,打算獨自返回落魄山,不能讓小陌久等,畢竟讓他單獨去見白景,還是有幾分凶險啊。」

  「先生,這……」

  「東山啊,當學生的,不能總可勁兒挖先生的牆腳,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太不像話,偶爾也要為先生分分憂,你覺得呢?」

  「先生,我覺得……」

  「我覺得你是這麼覺得的。」

  「好吧,先生覺得學生這麼覺得的,就是了。」

  崔東山又問道:「走路回仙都山?」

  「天亮以前趕到仙都山就可以了。」

  「先生好像不是特別著急趕路?」

  「做事情,要急緩得當,鬆弛有度。小陌對上白景,想必不慫。」

  「先生的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學生又學到了。」

  一青衫一白衣,先生學生,出了城門,百無聊賴的崔東山便滾雪球,半人高,一人高,屋頂高,小山高……

  白衣少年雙手推動巨大的雪球,哈哈大笑。

  一旁的青衫客駡了句幼稚,結果陳平安很快就滾了一個差不多大的雪球。

  金色拱橋那邊,她不知何時,已經跳下欄桿,站在橋道上,與依舊行走在欄桿上練拳的陳平安提議道:「主人,不如我們去飛升台那邊瞧瞧?」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好!」

  她微笑道:「不著急,稍等片刻。」

  就在陳平安一頭霧水之時,依稀可見極遠處,緩緩走來五個身影。

  她背靠欄桿,意態慵懶,微笑道:「很是懷念啊。」

  她伸出手,指指點點,「第一任主人,我,前不久被我斬殺的那個傢伙,以及萬年以後的阮秀,李柳。」

  原來走來的,正是曾經的五至高。

  遠古天庭共主,持劍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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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一章 不陌生

  大雪滿山,地白風寒,密雪峰中,時聞樹枝折斷如碎玉聲。

  在這仙都山,除了宗主崔東山,能夠自由出入小洞天道場的,只有上宗落魄山的右護法大人,周米粒了!

  就連首席供奉米裕和掌律崔嵬,而且他們還是兩個劍仙胚子的師父,想要進入道場,一樣需要報備錄檔。

  今天大清早的,白玄就捧著紫砂壺,依舊是給自己泡了一壺枸杞茶,雖說是被景清兄坑了一把,但是喝著喝著也就習慣了,這會兒白玄仰頭灌了一大口枸杞茶,然後對著坐在桌對面的小米粒說道:「右護法,大爺我心裡苦啊。」

  要說聊喝茶,我可是經驗老道的行家裡手,小米粒立即說道:「那就喝老廚子親手炒制出來的野山茶,先苦後甜,這就叫有回甘嘞!」

  白玄老氣橫秋嘆了口氣,「哪跟哪啊,根本不是一回事,右護法你悟性還是差了點,回頭我讓賈老哥教教你,如何說話。」

  柴蕪這個丫頭片子,都是玉璞境了,最近把白大爺給愁壞了,愁得白玄喝茶都喝出了酒水滋味。柴蕪這娃兒,修行得是多用功多勤勉,才能蹦出個上五境啊。辛苦辛苦,資質一般,就只能勤能補拙了。

  小米粒撓撓臉,站起身,從桌上拿起金扁擔和行山杖,說找柴蕪頑去了。

  如今柴蕪比較得閒,大白鵝讓她的修行緩一緩。

  白玄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去吧,記得幫我帶句話給柴蕪,她如今是玉璞境了,好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賀禮就免了,矯情,回頭我會幫她想幾個仙氣、霸氣、牛氣各具風采的道號,以後她下山歷練,隨便挑一個用。」

  小米粒應承下來,一路飛奔,到了柴蕪那邊的屋子。

  小米粒先前早就幫忙備好了酒壺酒碗,一天半斤酒,對柴蕪來說,就是兩碗的事。

  柴蕪喜歡看酒花,聞酒香,晃酒碗,眯眼而笑,然後一個抬手提碗,仰頭喝完半碗,擦擦嘴,點點頭,一氣呵成。

  小米粒總覺得柴蕪對待喝酒,遠遠比修行更認真,更重視。

  先前柴蕪說她是玉璞境了,十一境,右護法是洞府境,六境,那麼兩個人的境界加在一起,再平均一下,然後再四捨五入一下,就相當於兩個人都是九境了。

  莫名其妙就當上了金丹地仙哩,闊以闊以,柴蕪好厲害的算術!

  不當個賬房先生,真是屈才了。

  如今白玄他們幾個劍修,不經常聚在一起,各自閉關的光陰明顯久了。

  就像今早,小米粒就只碰到了白玄,孫春王他們就都在閉關中。

  就像同樣一條光陰長河,不同的人「趟水」其中,就是不一樣的觀感和境遇,快慢輕重皆有分別。

  柴蕪私底下與小米粒說悄悄話,問自己突然就是玉璞境了,別人會不會有想法。

  當時小米粒毫不猶豫說道,有啊,當然有的!比如白玄最早聽到這個消息,整個人都呆住了,一直在那邊自言自語,說怎麼可能有比自己更天才的人物,最後他終於想明白了,以拳擊掌,仰天大笑,對啊,柴蕪不是劍修,修行快一點,實屬正常。孫春王修行就更勤快了,程朝露練拳更用心了,何辜和於斜回都開始相互駡廢物啦,白玄讓他們倆下次再與你這個上五境神仙喝酒,得跪在地上喝嘞……哈,柴蕪,白玄說玩笑話,當不得真哩,何辜當時不服氣,滿臉漲紅,白玄一個斜眼,喏,我學給你看啊,就是這樣的,然後白玄說我這個天才帶頭跪地上,你們倆庸才有啥不服氣的,於斜回便冷哼一聲,何辜就給氣笑了……

  小米粒給柴蕪的通風報信,繪聲繪色,有模有樣。

  落魄山耳報神,果然絕非浪得虛名。

  「巡山去!柴蕪,我下次再來找你啊。」

  其實今兒閒聊沒幾句,小米粒很快就起身告辭,只是在桌上又留下了一顆雪花錢。

  是落魄山右護法的老規矩了,柴蕪習以為常,趁著小米粒低頭肩扛金扁擔的間隙,柴蕪便手腕一擰,袖子一抖,桌上雪花錢入袖,換了另外一顆雪花錢,再捏碎那顆屬於自己的雪花錢,小米粒抬起頭看到這一幕後,咧嘴笑了笑,點點頭,走了走了,巡山去嘍。

  柴蕪重新端起酒碗,輕輕搖晃,酒碗水紋,真是漂亮,都要捨不得喝掉最後半碗了。

  至於白玄說要幫她取道號啥的,柴蕪就只是覺得自己更想喝酒了,半斤,不太夠。

  先前聽小米粒說過,經過她十分用心猜測推衍、得出的那麼一個精準結果,因為她來這邊做客的緣故,道場這邊每次開門,都會跑掉些天地靈氣,會不小心流散到外邊的密雪峰,所以她不能常來這邊看他們,來了,也得補上點靈氣,按照停留時間長短,留下一兩三顆不等的雪花錢,不然可就是假公濟私了,傳出去不好聽,她畢竟是落魄山那邊的,在下宗這邊要注意影響哩。

  不過這件事,小米粒只悄悄與柴蕪說了,柴蕪說會幫忙保密的。

  記得第一次小米粒與柴蕪聊得開心,轉過頭,皺著眉頭,掐指一算,滿臉苦兮兮,從棉布挎包裡邊三顆雪花錢,抽著鼻子,輕輕放在桌上。

  攢點小錢錢,可難可難。

  當時周米粒走後沒多久,崔宗主和米裕就都就現身柴蕪桌邊。

  柴蕪滿臉好奇,只是不知如何詢問才算得體,便乾脆不說話了。

  崔東山低下頭,將那三顆雪花錢疊在一起,趴在桌上,笑嘻嘻道:「每次開啓道場大門,靈氣損耗確實得算神仙錢,不過不是雪花錢,是穀雨錢。」

  米裕沒好氣道:「有護山大陣在,這邊的靈氣流溢在外,可又跑不出青萍劍宗地界分毫,崔宗主你也太不仗義了,連小米粒的錢也坑!」

  虧得是坑騙小米粒的雪花錢,不然米裕早就當場跟崔東山翻臉了,打架就算了,但是米裕少不了要跟隱官大人告一記刁狀。

  這樣的學生,真得管管。

  崔東山白眼道:「我這不是幫著右護法存錢嘛。不然這件事情被先生曉得了,咱仨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想跑。」

  米裕氣笑道:「崔宗主,勞煩你說清楚點,這件事跟我和柴蕪有屁關係,真要拉人墊背,找……白玄去嘛!」

  崔東山伸出手,手心抵住桌上的雪花錢,笑眯眯道:「柴蕪,以後修行路上,不要因小失大。」

  柴蕪點點頭。

  其實崔宗主不用提醒這種事,自己也不是沒心沒肺的傻子,周米粒那麼好,以後她柴蕪就只會對周米粒更好。

  小米粒得知自己躋身玉璞境後,除了第一次的登門道賀,之後為何要經常來這邊串門?可不就是擔心白玄他們有想法嗎,擔心自己跟孫春王他們的朋友關係疏遠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到底是個極有慧根的孩子,肯定上輩子沒少讀書了,對話不費勁。

  崔東山站起身:「行了,廢話不多說,柴蕪,既然已經一步登天,那就先緩幾天,多看那幾本我丟給你的雜書,劍譜啊,道訣啊,符籙陣法啊,都先翻翻看,之後再來好好修行,再接再厲,哪天成了仙人,你就可以喊上出得來的朋友,一起下山耍去了,天高地闊,雲寬土厚水長,美不勝收。」

  帶著米裕離開道場,崔東山站在洞天門口那邊,微笑道:「米首席,瞧著小米粒自掏腰包,你心疼歸心疼,但是除了不要攔著小米粒,更不要想著找個蹩腳由頭,幫小米粒把這些雪花錢找補回來。」

  米裕疑惑道:「這是為何?」

  崔東山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首席你咋個回事嘛,比我跟柴蕪那麼個小姑娘聊天還費勁呢。」

  米裕笑了笑,「洗耳恭聽,願聞其詳。」

  崔東山關上門後,遠遠看著那個大搖大擺走下密雪峰臺階的黑衣小姑娘,「小米粒,這麼多年來,一直偷偷愧疚,總覺得自己沒能給別人幫上忙,做點什麼。」

  米裕欲言又止。

  小米粒明明已經做得很多很多了,甚至米裕都會由衷覺得,這個擔任落魄山右護法的小姑娘,才是最多照看人心的那個存在,至少也是之一。

  這個每天都會巡山、兜裡永遠備好瓜子的小姑娘,是在幫著隱官大人和落魄山,照顧著米粒大小的細微人心。

  崔東山搖搖頭,「你想說什麼,我當然知道,可那只是我們想的,我真正在意的,是小米粒自己怎麼想的。」

  米裕沉默片刻,驀然笑容燦爛,一巴掌重重拍在崔東山的肩膀上,「崔宗主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得意學生!」

  「米裕,想不想聽自家人關起門來說句自家話?」

  「請說。」

  「我要請米裕做好某天被青萍劍宗除名的出劍準備。」

  「不知為何,對此既憂心又期待。」

  這就意味著米裕一旦傾力出劍,他是仙人境時,劍斬仙人。將來米裕已是飛升境時,那就劍斬飛升境。

  在劍氣長城,地仙兩境的米攔腰,玉璞境的米綉花,其實是兩個人。

  在浩然天下,青萍劍宗的米首席,與被青萍峰祖師堂剔除名字的米劍仙,又會是兩個人。

  崔東山嘿嘿笑道:「這只是以防萬一,不太可能真有這麼一天的。」

  崔東山鄭重其事提醒道:「這種話,以後喝酒再多,你可不能跟我先生說漏嘴。」

  米裕笑道:「我又不是個傻子。」

  崔東山看著米裕。

  米裕略顯尷尬,收起笑意,無奈道:「相較於隱官大人跟崔宗主,我當然是個傻子。」

  崔東山突然壓低嗓音說道:「米首席,商量個事,小事,真就是手到擒來的小事,對米首席來說,不費吹灰之力。不賣關子了,就是想知道米首席,啥時候主動跟那些浩然各洲的仙子姐姐們,敘敘舊,聯絡聯絡感情唄?」

  米裕聽得一陣頭大,乾笑道:「不好吧?」

  要是被隱官大人聽說這麼一檔子事,首席位置不保。沒當上,自然無所謂,可當上了,再被摘掉頭銜,到底沒面子。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那就找個折中的法子,比如……開啓鏡花水月?若有客人來桐葉洲遊山玩水,再主動登門拜訪米劍仙,咱們總不好攔著吧。」

  米裕跟著揉了揉下巴,「身正不怕影子斜,就只是敘舊而已,何必心虛呢。」

  兩人對視一眼,盡在不言中。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米裕,其實在我看來,真正最適合擔任第二任宗主的人選,不是曹晴朗,而是你。」

  「不是說曹晴朗當不好,而是想要當得最好,得看過截然不同兩種風格的青萍劍宗,再來擔任第三任宗主,火候就足夠了。」

  「這種話,你跟隱官大人說去啊,隱官大人又不是那種聽不進意見的人。」

  「我這會兒哪敢說啊,挨駡都是輕的了,討頓打都不意外。」

  米裕幸災樂禍道:「也對,隱官大人如今正在氣頭上呢。」

  沉默片刻,崔東山眺望著三山圍起的那座青衫渡,喃喃低語。

  「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太平世道嗎?」

  「是有很多人相信好人有好報。」

  「呵,傻子才信吶,偏偏真就有人信。」

  說到這裡,崔東山驀然振衣,大袖鼓蕩,裝滿天風,伸手指向山外遠處,眉眼飛揚道:「米裕,就讓我們一起,讓這座桐葉洲,出現更多這樣的人吧。」

  米裕也被難得嚴肅的崔東山這番誠摯言語給牽引道心,心神激蕩,沉聲道:「拭目以待!」

  只是崔東山很快就恢復如常,從袖中摸出一張紙,「米首席這話說得輕巧了啊,別光看啊,得踏踏實實做點什麼,喏,我這邊有份名單,拿去瞧瞧,都是去過劍氣長城見過米首席的女子,我這不是擔心來了客人,米首席到時候連對方的名字、門派、道號都記不清嘛,溫故知新,溫故知新。」

  米裕輕輕推開崔東山的手。

  崔東山再遞過去。

  米裕再推開。

  崔東山惱了。

  米裕只得以誠相待,「都記得她們,豈能忘,怎敢不去長相思。」

  崔東山收起那份名單,呸了一聲,「難怪先生要讓你和老廚子,加上周首席,將來一起幫忙把把關,免得大師姐給如你們這般道行深厚的浪蕩子給騙了。」

  米裕微笑道:「只要是同行看同行,我只需掃幾眼,聽幾句話,便知道對方成色如何,行走花叢的大致路數,道行深淺。」

  崔東山嘖嘖道:「看把你能耐的。」

  米裕伸出雙指,拈起鬢角一縷髮絲,眯眼笑道:「生平唯三事,勉强值得說道,地仙境斬妖,春幡齋看門,醉酒賞美人。」

  崔東山點頭道:「回頭好好捯飭捯飭,把一身行頭搞起來,穿一身雪白法袍,佩長劍,頭別玉簪,懸養劍葫,手持摺扇……」

  米裕無奈道:「如此花裡花俏,反而是累贅,騙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騙不得有眼界的真正佳人。」

  崔東山譏笑道:「騙?」

  「騙她走到我的心尖上,誰騙誰還不好說呢。」

  崔東山聽到這句話,真忍不了了,跳起來就是對米裕一頓劈頭蓋臉的拳腳,米裕護住臉,稍稍移步。

  崔東山停下手,他娘的,真欠揍,還是小陌好,小陌好啊。

  米裕抖了抖袖子,一本正經道:「崔宗主,年少即須臾,於道各努力。」

  崔東山訝異道:「米首席,有點東西啊,大才子啊。」

  米裕哈哈笑道:「治學一道,只是與隱官大人學了點皮毛,這不最近剛好在編撰一本集句聯書籍,現學現用。」

  崔東山雙手插袖,伸手遮在額頭處,微笑道:「請君放眼看,平地構大廈,何曾一日成。」

  如今的青衫渡,只是有了個仙家渡口的雛形,除了渡船停靠處,就只建造出一座負責登記乘客關牒、發放登船玉牌的屋子,在這邊臨時當差的,是老嫗裘瀆和少女胡楚菱,這個昵稱醋醋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是一宗之主崔東山的嫡傳弟子,在山上,確實也算得了一步登天的造化了。

  按照舊規矩,從落魄山那邊傳下的老傳統,在門口擺放了一張桌子,其實就是崔東山專門為周米粒準備的,作為每日巡山一趟的休歇處,其實青萍劍宗暫時還名聲不顯,也沒有與桐葉洲各大山頭、渡船簽訂契約,既然沒有渡船,就自然沒有修士在這邊落腳了,這張桌子就是個擺設,不過周米粒每天都會在這邊坐上個把時辰,與裘老嬤嬤和醋醋姐姐聊聊閒天,裘瀆的大道根腳使然,老嫗對這個北俱蘆洲啞巴湖出身的洞府境小水怪,天然親近。

  但是今天周米粒離開洞天道場後,一路巡山到屋外這邊,將金扁擔和綠竹杖都擱放在桌上,不勞煩裘嬤嬤,自個兒燒了一壺開水,煮了三碗茶水,先端給老嬤嬤和醋醋姐姐各一碗,小米粒再拿著自己那份離開屋子,獨自坐在桌邊長凳上,兩腿懸空,輕輕搖晃,好茶好茶,老廚子親手炒制的茶葉好,煮茶的手藝更是爐火純青哩,相得益彰!

  周米粒嚼著一片茶葉,揉了揉眼睛,真有客人來訪?只見遠處來了兩人,一個年輕人,背著個竹箱,一個胖乎乎的,隨從模樣,斜挎包裹,風塵僕僕的,就像兩個風餐露宿的行腳商。

  當年在故鄉啞巴湖那邊,周米粒見過很多。周米粒一下子就生出了親近之心,小臉蛋,兩條疏淡微黃眉毛,就像掛滿了喜悅。

  她趕緊放下茶碗,再將桌上的金扁擔和綠竹杖取下,斜靠著長凳,周米粒快步向前,只是沒有跑出屋子太遠,站定後,一隻手輕輕拽住棉布挎包的繩子,稚聲稚氣道:「兩位貴客,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咱們這兒叫青衫渡,屬於青萍劍宗地界,與客人們道個歉,如今渡口建立沒多久,尚無供人遠遊的渡船。」

  背著竹箱的年輕男子,看著那個斜挎棉布包的小水怪,神色柔和,輕聲道:「我叫張直,是個走南闖北的包袱齋,來這邊逛逛,不乘坐渡船遠遊,你們宗門有無需要外人注意的山水忌諱?」

  周米粒搖搖頭,笑道:「來者是客,無甚忌諱。」

  其實話一說出口,小米粒就後悔了,怪自己業務不精啊,只是來這邊巡山,渡口忌諱規矩啥的,得問過裘嬤嬤和醋醋姐姐才行,完蛋了,完蛋了,如何補救,如何是好……黑衣小姑娘皺著疏淡的兩條小眉毛,愁啊,等會兒與兩位外鄉人寒暄過後,就趕緊找裘嬤嬤搬救兵去。

  張直笑道:「這位小仙師,能否容我們歇腳片刻?」

  周米粒使勁點頭,學暖樹姐姐與他們施了個萬福,「請。」

  一起走向那張桌子,張直身邊的那個胖隨從,笑著自我介紹道:「小仙師,我叫吳瘦,胖瘦的瘦,道號靈角,空靈之靈,不是吃的那種菱角。」

  周米粒趕忙回話道:「大仙師,我叫周米粒,碗裡米粒的米粒,能吃的那個米粒。」

  吳瘦笑著點頭,以眼角餘光瞥了眼密雪峰,心聲說道:「主人,龐超就在山上瞧著這邊,不過看樣子,龐超不會主動下山來見主人。」

  張直以心聲答道:「見了也沒什麼可聊的,不見好,省得尷尬。吳瘦,如果能夠見著那位年輕隱官,你就莫要舊事重提了,不討喜,別搞得我們像是登門討債似的。」

  身邊這個吳瘦,是昔年寶瓶一洲包袱齋的話事人,其實與落魄山還有點淵源,因為牛角渡最早的那個包袱齋,就是吳瘦當初親自與大驪宋氏打下了基礎,只是吳瘦膽子太小,氣魄不夠,或者說是光盯著可見的財路,結果沒做幾年生意,便早早撤掉了人手,關門大吉,只留下了個空殼子,算是便宜了後邊與北岳魏檗一同接手牛角山的落魄山,山頭都歸人家了,自然就順便將那些仙家建築一並收入囊中。但是這麼多年,落魄山一直沒把那邊的渡口生意真正做起來,一開始還是門派的底子薄,手裡邊沒貨,後來開闢出了一條北俱蘆洲東南航線,生意剛剛有點起色,就開始打仗了,整座牛角渡被大驪軍方徵用,商貿運轉一事就徹底擱淺了,這些年形勢有所好轉,但是還缺個會打算盤的主心骨,幽居修道,與跟人做生意,隔行如隔山。

  因為吳瘦當年自作主張撤出寶瓶洲絕大部分的包袱齋,這麼一檔子事,與大驪宋氏鬧得不太愉快了,在那之後,包袱齋等於是徹底失去了寶瓶洲這塊地盤,只要大驪宋氏一天不改口,包袱齋就不敢擅自在寶瓶洲開張,哪怕是齊渡以南,都已陸續復國,包袱齋還是不敢去觸這個霉頭。

  走了個綉虎,來了個隱官,何況這兩位還是同門師兄弟。

  周米粒等到兩位商賈落座後,問道:「張先生,吳仙師,要喝茶麼?」

  吳瘦瞥了眼桌上的茶碗,茶葉與煮茶之水,都不講究,確實粗茶,便搖頭笑道:「不用了。」

  張直卻說道:「勞煩周仙師,給我來一碗熱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笑道:「好嘞,張先生稍等片刻。」

  吳瘦疑惑道:「這頭小水怪,瞧著腦子也不太靈光啊,不似僞裝,就只是個洞府境,她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能當護山供奉?就不怕外人看笑話?」

  張直微微皺眉。

  一道白虹貼地長掠而至,飄然落座,坐在一條長凳上,招手大聲喊道:「右護法,別忘了算上先生和我的兩碗。」

  除此之外,又有一位青衫客站在吳瘦身後,一隻手搭在胖子肩膀上,「我家周米粒擔任落魄山右護法,你一個外人,有意見?」

  正是一路慢悠悠返回仙都山的陳平安和崔東山。

  吳瘦楞在當場,自己不是以心聲言語嗎?

  怎就被聽了去?

  吳瘦剛要有所動作,就發現肩膀上的那只手,往下一按,整個人身小天地的靈氣運轉隨之凝滯,如河水結冰一般。

  那人繼續笑道:「我問你話呢。」

  張直抱拳道:「陳山主,吳瘦口無遮攔,多有冒犯,我先幫他道個歉……」

  陳平安斜眼望向那位包袱齋老祖師,直接打斷張直的言語,「這裡是青萍劍宗,你幫不了他。」

  崔東山綳著臉憋住笑,好好好,這張直真是自家好兄弟,吳瘦更是條鐵骨錚錚硬漢子,敢在這青衫渡,這麼說小米粒,腦闊兒都給你敲爛。

  看看,自家先生平時脾氣多好,更是一貫禮敬前輩的,這都給你們整生氣了,活該活該,千不該萬不該,說咱們小米粒的壞話。

  陳平安單手負後,一手搭在吳瘦肩膀上,身體前傾,低頭彎腰,微笑道:「再這麼裝聾作啞,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吳瘦顫聲道:「恕罪,隱官恕罪,無心之語,多有冒犯,是我鬼迷心竅了,腦子犯渾。」

  小米粒和胡楚菱一起端來三碗茶水。

  醋醋將兩碗茶水輕輕放下,小米粒負責端給張直,她朝好人山主咧嘴一笑,這個張先生是外人哈,禮數要足,雙手奉上。

  陳平安笑眯起眼,輕輕點頭,明白。

  崔東山笑道:「右護法,你先跟醋醋一起回屋子,外邊天寒地凍,不比屋裡暖和。」

  周米粒皺著眉頭,我一頭大水怪,怕冷?天大笑話麼。只是靈光乍現,曉得了,好人山主要跟人聊正事,大買賣!

  陳平安拍了拍吳瘦的肩膀,坐在餘下的一條長凳上。

  方才大白鵝見先生起身,就開始拿袖子擦拭身邊長凳,白忙活了。

  陳平安開門見山說了兩句話。

  「張先生喝完茶,就可以走了,包袱齋在寶瓶洲重新開張一事,免談。」

  「就算大驪朝廷點頭,哪怕是皇帝宋和答應,一樣作不得準,我說不行,就不行。」

  張直笑容如常,喝了一口茶水。

  吳瘦苦笑道:「陳山主,難道就因為我這句冒失言語,就要與整個包袱齋交惡?」

  張直微笑道:「這種個人恩怨,別扯上我的包袱齋。」

  吳瘦心一緊,使勁點頭,「是我又說錯話了。」

  劍修的惡劣脾氣,這回算是真正領教了!

  崔東山哀嘆一聲,「張直啊張直,你真是帶個活祖宗在身邊。原本好端端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機會,結果給這麼鬧的,雪上加霜了不是,一下子就少掉兩洲生意,擱我是你,這會兒已經先摔自己兩大嘴巴,再摔吳老祖幾個耳光。」

  周米粒守在屋門口那邊,等會兒一看到誰喝完碗裡的茶水,她就可以準備隨時添水。

  至於那張桌子聊了啥,她聽不清楚,也不會偷聽,多半是大白鵝又抖摟了一手術法神通,瞧瞧,大白鵝朝自己擠眉弄眼呢,唉,如今都是當宗主的人了,也沒個正行。

  再看看好人山主,正跟人談笑風生呢,估摸著這樁送上門來的生意,是十拿九穩了!

  又有一位劍修化虹而至,落在桌旁,崔東山看熱鬧不嫌大,抽了抽鼻子,眼神幽怨道:「米首席,這位吳老祖,方才破口駡我們小米粒腦袋不靈光呢。」

  米裕原本還面帶微笑,聞言瞬間臉色陰沉,盯著那個滿臉呆滯的……吳老祖,「哦?那就是元嬰的境界,飛升的膽子,聊完事,就給自個兒找塊地去,挖個坑。」

  周米粒瞧見了米裕,悄悄抬起手,勾勾手,余米余米,來這兒來這兒,好人山主在跟人談買賣呢,咱倆不是這塊料,都不摻和。

  米裕臉色又變,眼神溫柔,走向屋門口那邊,期間轉頭看了眼張直和吳瘦,張直還好,依舊神色自若,吳瘦只覺得如墜冰窟。

  張直喝完碗中茶水,轉過身,笑著提起手中白碗。

  周米粒趕忙拎著火盆上邊的爐子,飛奔到桌旁,接過茶碗,倒了七八分滿,再遞還給那位張先生,張直就又與小姑娘道了一聲謝,笑道:「下次煮茶待客,取水需有講究,我是無所謂,風餐露宿慣了,只要能解渴就是好茶,但是好些山上仙師嘴刁,一喝就能嘗出滋味高低,哪怕表面不說,心裡卻要犯嘀咕,只是將就而已。以後煮茶之水,不如從山中清泉汲水,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三座舊山岳中,都有不錯的水源。」

  喝茶有這講究?真是這樣麼?周米粒看了眼好人山主,陳平安點點頭,黑衣小姑娘立即笑容綻放,與張先生道謝,「受教!」

  張直喝了一口茶,笑道:「落魄山果然不一樣。」

  張直雙手捧住茶碗,笑道:「正式介紹一下,我叫張直,洛陽木客出身,壞了祠堂祖訓,就被譜牒除名了,在山下做點小本買賣,積少成多的路數,比不得范先生的深謀遠慮和劉財神的家大業大。旁邊這位,吳瘦,道號靈角,曾是寶瓶洲包袱齋分部的負責人,吳瘦只盯著算盤和賬本,從不抬頭看長遠大勢,唯一的功勞,就是誤打誤撞,為牛角渡留下了那些建築,如今歸屬落魄山,實屬萬幸,這麼些年,與各洲包袱齋同行碰頭,唯獨此事,可以讓吳瘦挺直腰桿說話,吹幾句不打草稿的牛皮。」

  吳瘦滿臉苦澀。

  主人極少這麼與人言語的,何況先前還專門告誡自己,不許提及牛角渡一事。

  不過張直最後幾句,倒也不算什麼虛情假意的場面話,吳瘦確實經常與同行炫耀此事,只是稍微更改了事實,說自己與那位年輕隱官當年是怎麼相識的,如何相逢投緣,稱兄道弟,那會兒的陳平安還只是個窯工少年,但是我吳瘦何等眼光,一瞧就看出對方的不簡單,酒桌上,撂下一句我覺君非池中物,陳平安那會兒都不信呢,只是與自己敬酒,幹了一大碗……說得多了,說到最後,吳瘦自己都快信了。

  不要覺得這種低劣手段如何滑稽可笑,生意場上,還真就有可能換來真金白銀。

  陳平安說道:「桐葉洲這邊,我管不著。」

  張直也是明顯鬆了口氣。

  吳瘦低下頭,擦了擦額頭汗水。

  至於是不是做樣子給人看,啞巴吃黃連,有苦自知。

  張直也是直爽人,直接問道:「敢問陳先生,除了你們青萍劍宗,在這桐葉洲地界,能說上話的勢力,有幾個?」

  崔東山晃著白碗,「消息這麼靈通,是玉圭宗那邊,還是大泉王朝戶部,走漏了風聲?」

  陳平安喝完茶水,笑道:「如今管事的,是崔東山,你們聊你們的。」

  起身告辭離去,走向屋門口,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笑道:「不用繼續幫忙添水了。」

  米裕雙臂環胸,背靠牆壁,始終盯著那個吳瘦。

  陳平安沒好氣道:「嘛呢,眼神能殺人啊,我怎麼不曉得劍仙這麼牛氣。」

  米裕笑容尷尬。

  進了屋子,陳平安與裘瀆、胡楚菱笑著打過招呼,坐在屋內一隻火盆邊,伸手烤火取暖,猶豫了一下,說道:「小米粒,剛才有人覺得……嗯,反正說了些不是什麼好話的混帳話,湊巧被我聽著了。」

  小米粒挪了挪小板凳,靠近好人山主,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不是那個張先生,對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是那個叫吳瘦的胖子。張先生還是很喜歡你的。」

  小米粒一下子眉眼飛揚起來,「哈哈,猜中了,我就知道不會是張先生!」

  黑衣小姑娘搖頭晃腦,肩膀一起一落的,還蠻開心,好像吳瘦的看法,不管說了啥,已經被她忽略不計了。

  小姑娘光顧著開心了。

  就像她經常一個人在落魄山崖畔看風景,不開心的事兒,就隨雲飄走吧,開心的,如鳥雀停枝頭,留下做客吧。

  陳平安就要忍不住站起身,這下子反而輪到米裕慌了,咳嗽一聲,「隱官大人,實在不行,還是我出手吧。」

  周米粒伸手,輕輕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搖搖頭,咧嘴一笑,好像在說,在自己家裡呢,怎麼可能不開心呢。

  小姑娘撓撓臉,又開始與好人山主竊竊私語,說自己與裴錢,也會在背地裡說岑姐姐是憨憨嘞。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右護法說了啥,我怎麼沒聽清楚,不知道,記不住。」

  周米粒,「哈!」

  好人山主,「哈哈。」

  周米粒,「哈哈哈!」

  好人山主,「你贏了。」

  米裕看著隱官大人,唏噓不已,也就是隱官大人不沾花惹草,不然自己加上周首席,都不是對手吧。

  陳平安轉頭怒駡道:「滾你的蛋。」

  米裕楞了楞,奇了怪哉,隱官大人怎麼聽到自己的心聲了。

  ────

  落魄山,一張飯桌上,坐著朱斂,陳暖樹,化名謝狗的貂帽少女。

  謝狗感嘆道:「朱老先生,我還以為你們落魄山,以隱官大人的能耐,得有大幾千號人馬呢。」

  劍修幾十上百個,練氣士來個數百號人物,純粹武夫幾千人,再加上些外門弟子、雜役奴婢啥的,年輕隱官一聲令下,指哪打哪,有事沒事就去大驪京城耀武揚威,逛蕩一圈。

  實在沒想到,落魄山上就這麼點人。

  小陌也真是的,半點氣力都不肯出,估計還是懶。

  他們這撥老不死,她跟小陌,加上那個名字都沒想好的無名氏,都是不差的,不過都是獨來獨往,至於那個滿身寶貝的離垢,還有那個胸脯大的婆姨,也都是不喜歡熱鬧的,但是其餘王尤物幾個,都是肯定會重新開宗立派的,呵,鳥樣,殺力不夠法寶湊,本事不高嘍囉多。

  朱斂笑道:「其實還有一座蓮藕福地,加上那邊,人就多了。」

  謝狗毫不掩飾自己的嗤之以鼻,夾了一大筷子菜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那也能算人?加在一塊兒,能頂個玉璞境使喚嗎?」

  陳暖樹聞言,只是默默低頭嚼著米飯。

  朱斂笑容如常,「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雖說各有各命,不管怎麼說都是命。」

  謝狗哦了一聲,只是下筷如飛,心不在焉敷衍一句,「有理有理。」

  之後暖樹收拾碗筷,去了灶房。

  朱斂笑著提醒道:「謝姑娘,以後就不要隨便試探人心了。」

  「我們落魄山,雖說規矩不多,但是為數不多的幾條規矩,不管是誰,自家人,或是客人,都得稍稍在意幾分。」「謝姑娘是新來駕到,所以我得把這個理兒說清楚。」

  謝狗打了個飽嗝,咧嘴笑道:「曉得了,入鄉隨俗,客隨主便,道理我懂!」

  她站起身,走出屋子,「散步散步,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呸,是活到九萬九!」

  朱斂搖搖頭,不再說什麼。

  不懂裝懂不可怕,就怕懂了卻假裝自己是在不懂裝懂。

  歸根結底,這個只是來找小陌的白景,還是不覺得這座落魄山當真嚇人,所以除了小陌,沒有什麼是值得白景真正上心的。

  哪怕是看門人的道士仙尉。在白景眼中,可能只能算半個?

  謝狗走出宅子後,扯了扯嘴角,可惜了,朱老先生學問再大,到底是讀書人,規矩多了點。

  之後謝狗就開始閒逛落魄山諸峰,比如會去竹樓那邊,趁著粉裙女童打掃一樓屋子的時候,她就若無其事,徑直跨過門檻,走進去看幾眼。當時正在忙碌的暖樹,只是停下手上的活計,等到那位謝姑娘離開屋子,暖樹最後也沒說什麼。謝狗又去了後山那邊,坐在屋頂上,看著倆年輕男女在那邊練拳,等到兩人察覺到屋頂上的不速之客,立即停下走樁,滿臉疑惑望向那個貂帽少女,謝狗只是伸出手,示意繼續練你們的拳,當自己不存在就是了。

  謝狗就這麼晃悠了幾天,去了山頂,趴在欄桿那邊發呆,她還在霽色峰祖師堂門外的廣場上,轉悠了一圈。

  這天暮色裡,仙尉打算按時收工了。

  仙尉一般都是去山上老廚子那邊蹭吃蹭喝,但是偶爾會給自己開小灶,親自下廚,這就叫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主要是仙尉覺得去朱老管家那邊,登山下山,往返一趟,有點麻煩,耽誤自己看書,讀書人不多看點書,能有什麼出息?!

  仙尉一般是看門到戌時,就準時拎著竹椅回大風兄弟的宅子,不怠工,也絕不多待,反正如今落魄山也沒啥外來客人。

  一寸光陰一寸金,多讀一本書,哪怕是多翻幾頁書,都是增長一份學問吶。

  今天仙尉剛要收起竹椅,就看到那個頭戴貂帽的少女走下山來,不太開心的樣子。

  仙尉便雙手插袖,站在原地,打算跟這個小姑娘隨便聊幾句,再回宅子繼續看書。

  仙尉等她臨近山門口了,笑著打招呼一聲,問道:「這是學岑姑娘練拳呢?」

  謝狗一路晃蕩到山腳,揉了揉貂帽,搖搖頭,「學啥拳,不曉得咋回事,可能是哪句話不小心說錯了,這不就惹惱了朱老先生,算是把我趕下山了,發配到騎龍巷那邊的一個店鋪當差。」

  仙尉大為驚訝,朱老管家那麼好的脾氣,謝姑娘你是造了多大的孽、作了多大的妖,才能讓朱先生都覺得不順氣?

  仙尉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道:「謝姑娘,在咱們山上,一向是言語無忌諱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幫你複盤複盤,找到了紕漏所在,大不了我陪你一起上山,去與老廚子道個歉,認個錯,就可以繼續留在山上了。」

  謝狗直楞楞看著這個身穿棉布道袍的「假道士」。

  這廝除了頭頂那支木簪,真是怎麼看都不是那個道士啊。

  這要是被那個神出鬼沒的王尤物找著了,小陌又不在山上的話,還不得落個嘎嘣脆的下場?

  仙尉笑道:「謝姑娘,認個錯有多難,千萬別覺得丟面兒,不至於。」

  謝狗眨了眨眼睛。

  莫不是個傻子吧。

  自己跟小陌在內,他們這一小撮差不多道齡、輩分的,撇開殺力和防禦各自前三甲,其餘那幾個老廢物,其實按照一般修士的計算法子,也沒有那麼廢物。

  算是各有擅長吧,比如道號「山君」的王尤物,術法最雜,保命逃命,潛藏偷襲,都是一把好手,之所以會背了把劍,因為王尤物還是個半吊子的劍修,雖說極不純粹,兩把被大煉的飛劍,都是半路强搶得來的,但是劍術,勉强還算是劍術。

  此外王尤物的那個道號不是白取的,所謂「山君」,可不是說那個老東西在山中,就可以學那三教一家的聖人坐鎮天地,而是與山下的「人和」有關,再說得簡單點,就是只要世道不好,山下活不下去的越多,王尤物的道行就越高,如今書上說了,苛政猛於虎嘛。所以王尤物比起其餘醒來的幾個,是有先天優勢的,所以先前去見白澤,老東西故意綳著臉,一路上偷著樂呢。

  王尤物如果早點清醒過來,又能早早潛藏在浩然天下,精心挑選一處隱蔽道場,比如那個曾經戰亂不斷的扶搖洲,一個不小心,真有希望被王尤物躋身十四境。只因為這廝的合道之契機,就在道號寓意中。

  但是謝狗一直覺得這個啥都肯學、啥都不是的老東西,根本配不上「山君」這個本身極好的道號。

  官乙,也是差不多,如果早點跟隨蠻荒甲子帳,趕赴浩然天下戰場,每一處廝殺慘烈的戰場,由她來收拾殘局,再一路吃過去,可能要比那個「白瑩」更有用處。

  歸根結底,都怨白澤老爺遇到大事就喜歡犯糊塗唄,太遲返回蠻荒,太晚喊醒他們幾個。

  那個如今化名胡塗的傢伙,估摸著就是在故意噁心白澤吧。也難怪當時白澤瞧見他們幾個後,視線好像在胡塗身上逗留最久。

  傻了吧唧跟白澤老爺抖機靈,找死不是。虧得如今蠻荒天下缺少頂尖戰力,不然就要嗝屁嘍。

  當年那位小夫子,是出了名的講道理和好脾氣,白澤也差不多,好說話,可問題在於,這兩位不講理和不好說話的時候,有多可怕,白景都是親眼見識過的。

  謝狗哈哈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粗淺道理,怎麼不懂。」

  仙尉賠著笑,心中忍不住腹誹一句,怎麼瞅著這個小姑娘,不像是個實誠人吶,懂個錘子。

  謝狗沿著山路往小鎮走去。

  仙尉拎著竹椅去往宅子,打算將大風兄弟的「旁白批注」單獨彙集成冊,以後自己的職務高升了,再不當這風吹日曬勞苦功高的看門人,總得給下任留點寶貝,從鄭大風起,到自己,再往後,代代相傳,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也是一樁美談。

  入春時節,雨過群山,青翠如滴。

  清晨時分,仙尉縮著身子,正坐在竹椅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的,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喊仙尉道長,好不容易撐開眼皮子,仙尉瞧見了一張熟悉面孔,黃帽青鞋,原來是小陌先生回了,仙尉趕緊坐直身體,伸手輕輕拍了拍臉頰,難為情道:「熬夜看書,容易犯困。」

  小陌微笑道:「眼下時節,正是春困的時候,辛苦仙尉道長了,趕明兒起,我來看門幾天,仙尉道長只管養好精神……」

  仙尉連忙擺手,「不成不成,怎敢讓小陌先生看大門,成何體統,小陌先生的好意心領了,我保證看門看書兩不誤的。」

  小陌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長呼出一口氣。

  仙尉問道:「小陌先生,陳山主沒有一起回來?」

  小陌擠出一個笑臉,道:「公子在桐葉洲那邊還有點事,稍晚些返回。」

  仙尉有些奇怪,試探性問道:「是有心事?」

  小陌想了想,說道:「得去見個人,不太想見,又躲不開,就有些犯愁。」

  這個對他糾纏不休的白景,大概能算是小陌的唯一苦手了。

  仙尉點點頭,人人各有煩心事,很正常,仙尉也不覺得自己能夠開解什麼,雙手搭在膝蓋上,輕輕拍打,沉默許久,哼起一支老家那邊的鄉謠。

  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近路愁,遠道愁,南一聲,北一聲。

  思悠悠,恨悠悠,江水流,河水流。夢難成,意難平,東山青,西山青。

  壓歲鋪子多出個店夥計,代掌櫃石柔當然不會有意見,就是添一副碗筷的小事。

  小啞巴就不太樂意了,不用想,又來個混子。

  結果才一天相處下來,那個名字古怪的少女,就讓周俊臣刮目相看,滿是好感。

  對待掙錢一事,竟是比周俊臣更上心,謝狗先與石柔借閱了歷年積攢下來的帳簿,算出一個每日入帳的銀兩數目,然後她開門見山,說以後鋪子這邊得跟她明算帳,超出這筆錢的五成收入歸她,石柔無所謂,周俊臣覺得這筆買賣怎麼都不虧,就算通過了這項決議。然後那謝狗就堵門去了,但凡是去隔壁草頭鋪子的客人,都要被她軟磨硬纏拉到壓歲鋪子裡邊瞧瞧,而且周俊臣看她的架勢,恨不得要去槐黃縣城滿大街牆壁上邊張貼告示,謝狗還與兩人合計,聊了一些自己的感想,說牛角渡那邊,可以立起一塊招牌,就當是給壓歲鋪子的糕點招徠點客人,反正牛角渡都是你們落魄山自家山頭,木牌上邊,除了寫明壓歲鋪子在小鎮的具體地址,有哪幾種糕點,被某某劍仙、某某宗主、某國皇帝陛下嘗過了,贊不絕口……比如龍泉劍宗的阮邛,現任宗主劉羨陽,神誥宗祁真,大驪藩王宋集薪,上任鐵符江水神楊花,湊他娘的十個有名氣的,總之寶瓶洲誰名氣大誰就榮幸登榜……管他們有沒有吃過呢,大不了被誰駡上門來,就與他道個歉,咱們再換一塊牌子唄,其實都不用換,抹掉個名字就行……

  這般生意經,聽得石柔目瞪口呆,周俊臣倒是眼睛一亮,要不是石柔攔著,小啞巴已經去後院找木板和準備筆墨了。

  小啞巴見過掙錢凶的,但是沒見過為了掙錢這麼不要臉的,用那個名叫謝狗的話說,就是人總不能為了麵子連錢都不掙了。

  小啞巴一下子就覺得踏實了,孩子在外人這邊,難得有個笑臉。

  混熟了,謝狗今天陪著孩子一起翻書看,周俊臣喜歡看那些志怪小說,謝狗不一樣,最喜歡卿卿我我的才子佳人了,謝狗一邊翻書,一邊問小啞巴,「周俊臣,你既然是陳山主如今唯一一個徒孫輩的,結果一年到頭,只能苦哈哈在這邊掙點碎銀子,混得也太慘了點,不覺得委屈啊?」

  在蠻荒天下那邊,作為一個開山老祖的親傳、嫡系徒孫,在自家或是外邊,不弄點麼蛾子,都沒臉在山上混。

  孩子咧咧嘴,「我跟陳平安關係又不熟,這麼些年,就沒見幾次面,攏共沒聊幾句天,什麼祖師徒孫的,反正我跟他,誰都不當真。」

  謝狗點點頭,「有志氣。」

  貂帽少女突然合上書籍,抹了把嘴,嘿嘿笑起來。

  周俊臣覺得怪滲人的,咋個跟登徒子走街上瞧見美人似的。

  謝狗走出櫃檯,扶了扶貂帽,從門口那邊探出頭,望向那個走出騎龍巷的傢伙,黃帽青鞋綠竹杖,嘿,俊俏!

  小陌沒有停步,眯眼以心聲道:「白景,你來浩然天下這邊做什麼。」

  謝狗皺著臉,慘啊,造孽啊,小陌這種說辭,跟書上那種背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負心漢,有啥兩樣嘛。

  小陌緩緩前行,「別裝了,有意思嗎?」

  謝狗哦了一聲,伸了個懶腰,蹦出門檻,站在騎龍巷街道中間,徑直說道:「給陳平安當死士,是那個存在的意思?」

  小陌點點頭。

  謝狗怒道:「那你知不知道,如果陳平安城頭刻字,如果不是那個『萍』字,而是換成『平』或者『清』,你的下場是什麼?」

  小陌還是點頭。

  那位持劍者,找到自己的時候,就明白無誤說過此事。

  與其問劍?小陌既不敢,也不願意。畢竟一身劍術,絕大部分,都傳自這位遠古至高存在之一。

  逃?

  逃不掉的。

  謝狗搖搖頭,「都不是我認識的你了。」

  小陌冷笑道:「白景,我們本就不熟。」

  之前的白景,真正的她,並非如今這般少女姿容。

  極美艶,充滿野性。

  謝狗笑呵呵問道:「找個地方,喝點小酒?」

  沉睡萬年,然後一覺醒來,她發現如今天下頂尖修士的戰力,好像變化不大,唯獨釀酒技藝,確實高了不少。

  在那酒泉宗,除了幾種招牌酒水,還將那蠻荒三十餘種最出名的仙家酒釀,喝了個飽,喝得很痛快。

  小陌搖頭道:「喝酒誤事。走走這條騎龍巷臺階,走到頂部,談妥了是最好,談不攏,你我去海外。」

  練氣士飲酒,可以與常人無異,想要喝個痛快,自有手段,至於大醉過後,想要睡多久,沒個準,就看練氣士的個人喜好了,反正能夠早早敲定醒來的時辰,大修士還能夠憑此養神,醉個幾年幾十年,不算什麼稀罕事。

  謝狗撇撇嘴,說道:「陳平安又不在這邊,能誤啥事。」

  小陌面無表情。

  謝狗一跺腳,撒潑一般,雙手亂晃,「不就是沒喊一聲陳公子嘛,你為了個外人,就跟我起殺心?」

  喊公子。喊個大爺的公子。

  謝狗來了落魄山這麼久,也沒能瞧見對方一面,架子恁大,當自己是白澤,還是小夫子啊?

  謝狗直截了當說道:「陳平安故意撇下你單獨見我,這種人,這種脾氣,我不喜歡。你跟著他混,我不放心。」

  「按照這邊的書上說法,這就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果然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在那劍氣長城,還敢拋頭露面,賺點戰功,掙點名聲,說到底,還是放心背後城頭上邊,有陳清都坐鎮唄,篤定會護他性命?你瞧瞧,到了這邊,就露餡了,還不是怕我殺他,擔心你保不住他?」

  小陌說道:「公子是要臨時去見一個人,很重要,一個白景,根本不能比。」

  謝狗疑惑道:「誰?桐葉洲有這麼一號人物?」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桐葉洲的頂尖戰力,是要遠遠遜色北俱蘆洲和南婆娑洲的。

  兩人一起拾級而上,小陌說道:「與你無關。」

  謝狗說道:「真不喝酒?」

  小陌猶豫了一下,「就在騎龍巷這邊,自家的草頭鋪子喝酒便是了,賈老神仙那邊有酒,回頭我再與他打聲招呼,借幾壺酒,賈老神仙不會計較的,都不用我事後補上。」

  謝狗翻了個白眼。

  氣死老娘了,喝個酒,還有這麼多道道,看把你得意的,這就算混出名堂了?

  當年那個獨自仗劍橫行天下的小陌呢,那個與落寶灘碧霄洞主一起釀酒的小陌呢,那個曾經差點做掉仰止的劍修呢?!

  謝狗皺了皺鼻子,好像在說,小陌小陌,你變成這樣,我可傷心了。

  小陌對此視而不見,徑直轉身走向草頭鋪子。

  謝狗冷不丁一個餓虎撲羊,結果被小陌按住她的腦袋,「白景!」

  剎那之間,小陌和白景都瞬間道心震顫,兩位飛升境劍修,幾乎同時轉頭望向騎龍巷最高處。

  有人坐在那邊,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雙手拄劍,似笑非笑,俯瞰白景和小陌。

  而那個眼神的溫柔男子,微笑道:「你們先忙,當我們不存在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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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二章 借東風

  槐黃縣城的這條騎龍巷,霎時間變成了一座飛升台。

  頂部依舊是女子拄劍,旁邊男子坐在臺階上,雙方皆是一雙精粹至極的金色眼眸。

  貂帽少女「謝狗」的整副身軀皮囊,瞬間如灰塵飄散,繼而凝聚為一位姿容嶄新的修長女子。

  白景雙手持劍,高高揚起頭顱,與頂部那兩位對視。

  這才是白景的真身真容。

  小陌說道:「勸你最好收劍。」

  白景眯眼笑道:「機會難得,剛好舒展舒展手腳筋骨,我還真就不信了,他們真能把我一口氣拖拽到萬年之前的光陰長河中去。如果本事這麼大,就不會有今天了!」

  將一位萬年之後的飛升境圓滿劍修,從變成由三教祖師坐鎮的天地,拽回萬年之前的舊山河,十五境都做不到!

  臺階頂部那邊,單手托腮的男子滿臉笑意,輕聲道:「我們小陌還是向著白景的,看來有戲。」

  她點頭道:「患難見真情嘛。」

  小陌雖然聽不見頂部那兩位存在的言語,不過看著那個既面容熟悉又氣息陌生的「自家公子」,總覺得不像是說了什麼好話。

  那個「陳平安」笑眯起眼,朝小陌輕輕揮手作別,微笑道:「小陌,悠著點啊,可別被生米煮成熟飯了。」

  異象隨之消散,小陌和白景重新置身於騎龍巷。

  謝狗扶了扶頭上貂帽,嗤笑道:「假的假的,裝神弄鬼,嚇我一跳。」

  小陌神色尷尬,清清白白的,怎麼有種被捉奸在床的錯覺。

  謝狗埋怨道:「小陌,都怪你啊,那個存在,是循著你的劍道脈絡找來的,就像在光陰長河的下游,守株待兔,把咱們倆給抓了個正著。」

  言語之間,謝狗抬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小陌看了眼,謝狗立即解釋道:「就算是假的,也很嚇唬人啊,天下就這麼點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把路走窄了。走,喝酒去,壓壓驚。」

  到了草頭鋪子,小陌讓酒兒幫忙拿來兩壺糯米酒,笑著說不用去廚房炒菜了,他們有個地兒光喝酒就行。

  謝狗盤腿坐在長凳上,喝了一大碗糯米酒釀,感嘆道:「掙點辛苦錢真不容易,小陌你是不知道,我來到浩然天下後,為了攢點錢,這一路走得多辛苦,山上挖草藥山下擺攤子,差點被人調戲呢,混得可慘啦。」

  小陌喝了口酒,「真正掙不著錢的人,才有資格說辛苦。」

  謝狗氣呼呼道:「這話說的,真像個人。」

  小陌放下酒碗,以心聲問道:「你敢不敢殺飛升境。」

  謝狗眨了眨眼睛,「你睡傻了?」

  敢不敢,有什麼不敢的。

  問題是能不能的事,這兒又不是蠻荒天下。

  你就這麼想著我被小夫子抓起來,然後在功德林裡邊陪著劉叉一起吃牢飯啊。也對,如此一來,見不著我,你就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

  負心漢說起混帳話,真是比飛劍戳心窩裡還厲害,謝狗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角,見桌對面的小陌無動於衷,也覺得沒啥意思,便換了一種臉色,懶洋洋道:「說吧,殺誰。」

  小陌說道:「曳落河舊主,仰止。」

  謝狗恍然道:「原來是她啊,逃命本事不差,打架本事不頂,很不頂。光長胸脯腚兒不長修為,白瞎了那份道傳,看著就煩她,這婆姨要是沒有被文廟留在這邊,如今在蠻荒天下的話,呵。」

  仰止的一門本命神通,謝狗眼饞很多年了,天生就不適合仰止,但是謝狗學習術法神通,悟性太好,修行極快,而且這條道路,對仰止來說並不算十分合適,可若是被謝狗學到手,掰碎了攪爛了,剛好能夠補全謝狗的某份大道缺漏,一個不小心,真就躋身十四境了。

  事實上,當初小陌追殺仰止,白景就一直遠遠跟著,悄無聲息。

  等到那頭搬山老祖袁首出現後,她就跟著現身了。敢打我男人,問過我白景答應沒?二打二,才公平。

  他們這雙神仙眷侶,對付一雙姘頭,還不是手到擒來,咋個會輸嘛。

  可惜小陌不願與自己聯手,直接就走了。

  謝狗說道:「我跟白老爺和文廟,可是有約定的。不過嘛。」

  「既然是你開口了,我可以考慮考慮。前提是你得保證我能活著離開浩然天下。」

  謝狗伸出一隻手掌,朝小陌挑了挑眉頭,「好處呢?親兄弟明算帳,咱倆要是道侶,也就不談這個了,問題咱們還不是嘛。」

  謝狗抹了把嘴,「我如今翻書茫茫多,書上的才子佳人和江湖演義小說,不就都是這麼個路數,英雄救美,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小女子只好以身相許了,願意自薦枕席,擱咱倆身上,一樣的道理!」

  小陌正要說話,酒桌一邊,陳平安悄然落座,笑道:「小陌,千萬別答應以身相許啊。」

  至於謝狗身後,則又有人伸手按住少女頭頂貂帽,「剛才不跟你計較,結果還是這麼皮?」

  謝狗縮了縮脖子,眼神幽怨道:「小陌小陌,趕緊幫我說句公道話,我膽子小,怕慘了。」

  修道之人,神遊萬里算個錘子,這倆莫不是神遊萬年而至?

  仙都山,青衫渡。

  崔東山掰手指開始計數,將幾個盟友名號一一報出,「大泉姚氏,蒲山雲草堂,太平山,玉圭宗,皚皚洲劉氏,中土玄密王朝鬱氏,六個。暫時就這麼點,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各司其職,分工明確,相親相愛,同舟共濟。」

  張直點點頭,「是個很好的搭配。」

  一般的飛升境修士,都攏不起這麼個大好局勢。

  這就是一位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潛在底蘊了。

  那吳瘦眼皮微顫,尤其是聽到有那個皚皚洲劉氏,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如今他算是包袱齋桐葉洲分部的三把手,連二把手都沒能撈著,屬於降職任用,以觀後效,要是再做不出點成績,可是要被祖師堂秋後算帳的。

  倒不是說皚皚洲劉氏賺錢心狠心黑,而是劉氏一向喜歡完全主導一樁買賣,外人只能從旁輔助,無法插手關鍵財脈的運轉。

  包袱齋內,很多買賣,動嘴皮子,吹噓得天花亂墜,沒用的,按照祖師堂規矩,誰要是看中了某樁生意,半數錢,得自掏腰包。

  虧了,砸鍋賣鐵也好,與人借錢也罷,都得乖乖把錢補上,錢不夠,立下字據,寫張欠條,反正都得優先補上包袱齋的窟窿,絕不是拿了錢就可以大手大腳開銷,或是中飽私囊的。而且祖師堂那邊,會專門派出一位賬房先生,身份有點類似戰場監軍,想要繞過此人,在帳目上動手腳,比登天還難。

  吳瘦就有個師叔,足足七百年,都在為包袱齋還債。遙想當年,師叔最風光時,在那流霞洲,天隅洞天都曾與師叔借過一大筆錢,光是每年吃利息,就能躺著享福了,富可敵國算什麼,富可敵洲。結果就是心太肥,攪和進了一樁上下宗的內部事務中去,大傷元氣,偷雞不成蝕把米。

  崔東山瞥了眼吳瘦微妙的神色變化,精於賺錢,也只知道賺錢,看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莫非張直這是趕來青衫渡釣魚,以吳瘦作餌?就像大魚難釣易脫鈎,但是對張直這種老狐狸來說,一次提竿大魚出水,就可以大致推斷出自家先生的心性,畢竟張直肯定沒那膽子,覺得自己可以真的一鼓作氣釣起隱官「陳平安」,和落魄山、青萍劍宗兩座新興宗門,簡而言之,張直就是奔著故意讓大魚脫鈎來的,只為整個包袱齋作長遠計。

  崔東山比較煩這個,就懶得七彎八拐,以心聲直接問道:「張直,你這麼精明的人,為何要故意帶著個吳瘦來這邊自尋沒趣?」

  張直笑道:「還是不如崔宗主和你家先生精明。」

  「此話怎講?小心點說話,你可別步吳老祖的後塵。」

  「崔宗主何必明知故問。」

  「張直啊張直,我裝傻自有裝傻的本事和底氣,可你跟我裝傻就是真傻了,奉勸一句,我如今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也可以跟著先生依葫蘆花樣,下出第二道逐客令,你們包袱齋在桐葉洲南邊的買賣,我管不著,那邊是玉圭宗的地盤,我跟現任宗主韋瀅半點不熟,跟玉圭宗上任姜老宗主也不算太熟,但是北方的買賣,即日起,就別想順遂了。」

  當初寶瓶洲的包袱齋,是被綉虎崔瀺驅逐出境的,下場跟劉桃枝的西山劍隱類似,都屬於不歡而散,就此結下了梁子。

  崔瀺絕對不允許有任何外來勢力,在那場即將到來的戰事中出現半點分歧,扯後腿,各行其是。

  這是因為戰事未起,包袱齋就嗅到了危機,不過浩然九洲的包袱齋分部,只有吳瘦的寶瓶洲,表現得過於市儈了。

  陳平安根本不用去理會其中的彎彎繞繞,所以先前陳平安在桌上所謂的「逐客令」,就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

  如今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這場大戰,才打了一半,別想著把便宜占盡,既然有本事避害,就別再想著趨利了,至少寶瓶洲這邊就別想了。

  而張直故意帶著吳瘦來這邊登門拜訪,何嘗不是一種試探,對於這個年輕隱官,張直有三件事需要驗證,第一,會不會擔任大驪國師,繼承文脈師兄綉虎崔瀺,第二,青萍劍宗在這桐葉洲,有無擔任一洲仙府執牛耳者的野心,第三,陳平安的心性,與綉虎有多相似,與崔瀺又多少差異,他張直和包袱齋才好看菜下碟。

  包袱齋在這邊到底投入多少本錢,得先看過三個答案才能有個粗略的定論。

  因為包袱齋真正在意的「兩座渡口」,已經不是那個南方諸國恢復極快的寶瓶洲,而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兩地。

  天下九洲有仙家渡口處,或明或暗,幾乎都有包袱齋買賣。

  崔東山突然笑呵呵道:「吳瘦的包袱齋,當年在寶瓶洲,沒有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吧?」

  張直淡然道:「要是有,哪裡需要米劍仙提醒吳瘦自己找個地方,我早就幫他挑好了。包袱齋,是我一手創建起來的,我是勞碌命,事無巨細,都喜歡親自盯著,所以包袱齋始終就是個一言堂,舉個例子,我要是中土大龍湫的宗主,處置小龍湫那幾個吃裡扒外的孽障,根本無需通過祖師堂議事,一言決之,只需派出龍髯仙君,到了這桐葉洲小龍湫,就地處決。」

  「做買賣的人,有自己的生財之道,自古而然,只是生意人,歸根結底還是做人,還是要講一講底線的。」

  「買賣想長久,跟著大勢走。」

  「可要是虧心事做多了,人不收天收。」

  聽到這裡,崔東山點點頭,「這才算明白人說了些敞亮話嘛。」

  張直說道:「當年趕走了包袱齋,崔國師立即為寶瓶洲引入了范先生和商家,就像為後者清場。吃了這個悶虧,我們包袱齋認栽,咎由自取,沒什麼怨言。」

  「那就照陳先生說的,關於寶瓶洲重新開張一事,何時天下太平了,包袱齋和落魄山,再來好好商議。」

  「至於桐葉洲這邊,包袱齋誠意如何,底色又如何,我覺得可以用開鑿大瀆的合作一事作為開端。崔宗主意下如何?」

  吳瘦知道自家祖師與白衣少年在以心聲交流,胖子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就跟那個小姑娘討要一碗熱茶了,也好過現在幹坐著。

  不知為何,那位年輕隱官又走出屋子,身邊還跟著那個拎著爐子的黑衣小姑娘。

  現在吳瘦再瞧見這個洞府境的小水怪,堂堂元嬰境,但凡在座諸位不覺得磕磣,吳瘦恨不得跪地磕頭,高呼姑奶奶。

  周米粒又給所有人添了茶水,輪到吳瘦這邊,趕忙低頭與小姑娘連連道謝,差點熱淚盈眶。

  崔東山笑道:「上個胖子同樣走了遭仙都山,還不如你幸運呢。」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周米粒就坐在一旁。

  從袖中摸出一把合攏起來的玉竹摺扇,陳平安將竹扇輕輕放在桌上,笑道:「方才在屋內,才記起之前在鴛鴦渚那邊,張先生親自開設包袱齋,齋名『和氣』,開門做買賣,果然是和氣生財,我跟幾個朋友恰逢其會,仔細逛過和氣齋,大開眼界,好像還欠了張先生一個人情,兩張字據。天下事,一碼歸一碼,買賣不成仁義在。」

  原來之前在和氣齋內,陳平安一眼相中了這把珍貴摺扇,只是當時身上沒帶多少神仙錢,囊中羞澀,不曾想齋內很快就有一位符籙美人姍姍而至,主動提出可以帶走扇子,以後在任意一處渡口包袱齋,補上錢就是了,事後包袱齋肯定會自行銷毀欠條字據。之後李槐瞧上了那塊好似盆景的「山仙」,一位老柳樹精就棲息其中,包袱齋開價十顆穀雨錢,陳平安就又代替李槐訂立了一張字據。

  崔東山伸手拿過摺扇,啪一聲打開,扇面節錄蘇子祈雨貼,另外一面是謫仙山柳洲草書所寫《龍蜇詩》。扇子本身完全可以視為一件水法重寶了,法寶品秩跑不掉的,資質好一點的劍修,運道好,揀選一個雷電交加大雨滂沱的時日,沐浴更衣之後,打開扇子,一邊看草書一邊看天候,機緣巧合之下,說不定還能學點昔年劍仙柳洲的些許劍意仙氣。

  崔東山疑惑道:「先生,當時包袱齋開在鸚鵡洲,好像不在鴛鴦渚。」

  陳平安恍然道:「這樣嗎?那就是我記岔了。」

  吳瘦都快崩潰了,隱官大人你說話,這麼有誠意的嗎?

  張直從袖中摸出兩張字據,落款人都是落魄山陳平安,其中一張欠條,是摺扇的五十顆穀雨錢,另外「仙山」盆景十顆穀雨錢。

  崔東山掃了一眼,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拿出六十顆穀雨錢,打算為先生分憂,把債務還清了,取回欠條。別銷毀啊,得保留下來,以後崔東山可以給嫩道人瞅瞅,十顆穀雨錢?傻了吧,那位老柳樹精,可是與純陽真人呂岩論過道的,拳頭大小的山石上邊「仙山」二字,可是呂岩以劍氣書寫,這等崖刻,可是真跡!

  但是張直卻以手指按住兩張欠條,笑道:「陳先生今天給出六十顆穀雨錢,就算結清債務了,按照規矩,這兩張欠條就需要立即銷毀,但是我想要跟陳先生打個商量,我們包袱齋,能不能花七十顆穀雨錢,相當於與陳先生買下這兩張借據?」

  周米粒呆住了,好人山主的字,兩個「落魄山陳平安」,十個字,就等於賺了十顆穀雨錢,這麼值錢麼?!

  陳平安笑著搖頭,「太不合規矩了,還是錢貨兩訖比較清爽。」

  張直笑道:「並不是專門為陳先生破例,包袱齋歷史上,這種事情,不乏前例。」

  崔東山冷笑道:「七十顆穀雨錢,打發叫花子呢,七百顆!」

  小米粒又給震驚了,大白鵝,不對,可愛可敬的大師兄跟人做買賣,一向喜歡這麼獅子大開口嗎?不怕被人打啊?

  不曾想那個張先生立即從袖中摸出只大袋子,放在桌上,迅速將兩張欠條收回袖子,「那就一言為定,就此錢貨兩訖!」

  「落魄山陳平安」的真跡,以後只會越來越值錢,當然很難值錢到十個字就需要用七百顆穀雨錢去買的份上,那也太誇張了,幾十顆穀雨錢,是比較恰當、穩妥的價格,以後和氣齋,碰到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山上土財主,不愁賣。但這可是兩張欠條,意義非凡。尤其還是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之前訂立的字據,這就等於多出個意義深遠、極有嚼頭的「歷史掌故」了,如此一來,七百顆,真心不貴。

  吳瘦看到這一幕後,心中佩服不已,不愧是自家包袱齋的老祖師,做買賣足夠果決,出手夠快夠狠。

  崔東山小心翼翼去拽過那一大袋子穀雨錢,虧得不是官場,不然這算不算是某種雅賄?

  唉,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天上又掉了七百顆穀雨錢,自家賬房先生種秋得多高興啊。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著做賊似的崔東山。

  崔東山只得中途更換路線,將錢袋子推到小米粒那邊,語重心長道:「右護法,此錢歸公,記得好好保管啊,回頭交給風鳶渡船上邊的韋賬房,不許貪墨啊。」

  小米粒雙手抱住錢袋子,往自己身邊回撥,嘿,真沉!小姑娘挺直腰桿,「得令!」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偷偷看了眼出手闊綽的張先生,小姑娘撓撓臉,還是沒說什麼。

  她如今可窮啊,私房錢零零碎碎積攢一起,也湊不出一顆穀雨錢嘞,這要是出了紕漏,錢袋裡少了一顆穀雨錢,豈不是自己賣了自己也還不上債務啊。

  張直微笑道:「剛好七百顆,不多不少,小仙師只管放心。」

  被看穿心思的小米粒笑容靦腆,張大仙師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哩。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朝張直笑了笑。

  張直笑問道:「陳先生,崔宗主,能不能冒昧問一句,桐葉洲開鑿這條大瀆,第一筆神仙錢,大致數目是多少?」

  崔東山嘖嘖道:「還真不是一般的冒昧。」

  都是老狐狸。

  要是被張直知道了這筆穀雨錢的數量,未來那條大瀆的規模,其實就可以大致估算出來了。一個不小心,以包袱齋的精打細算,甚至可以完全繞開青萍劍宗這些勢力,早早布局,仔細研究一幅桐葉洲中部堪輿畫卷和各國山水形勢圖,再以兩個方向各自入海的大泉埋河和沛江作為推演起始,包袱齋就有一定把握演算出一條大瀆水道走勢,再暗中與那些早就窮瘋了的王朝皇帝、藩屬君主,低價購買那些暫時看來完全不值錢的山頭、地盤,迅速交割地契,就可以等著大瀆「找上門去」了,財源滾滾,旱澇保收。

  所以陳平安直截了當搖頭道:「恕不奉告。」

  張直說道:「包袱齋確實希望通過大瀆開鑿一事,既求利也求名,並且求名更多,可以少掙錢,甚至是完全不掙錢。我們不會也不宜繞開青萍劍宗自立爐灶,同樣的錯誤再犯一次,得不償失。」

  崔東山雙臂環胸,「你們包袱齋在浩然天下的名聲,確實真就一般,很一般了,比起皚皚洲劉氏,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比起范先生的商家,同樣差了幾十條街。試想一下,百年,千年之後,包袱齋子弟,每逢路過桐葉洲,別管是奔波勞碌掙錢,還是閒逛山河的,只需看著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那條大瀆流水,無論是乘船渡水,還是站在岸邊,或是在天上的仙家渡船,俯瞰那條橫貫桐葉洲東西的蜿蜒水龍,都可以問心無愧與朋友笑言幾句,學吳老祖這般吹吹牛皮,這條大瀆,有咱們包袱齋一份功勞!」

  陳平安微笑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撇開一門心思只求證道長生不朽的,那麼劍術高的,拳頭硬的,有權勢的,兜裡有錢的,總得給世道留下點什麼。

  吳瘦嘆了口氣,你們倆擱這兒唱雙簧呢。

  結果吳瘦就又看到那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直楞楞看著自己。

  吳瘦瞬間身體緊綳,心中叫苦不迭。

  所幸有張直幫忙解圍,繼續先前的話題,笑著點點頭,「這種澤被蒼生功在千秋的事業,確實不可以單純追求賬面上的盈利。」

  張直繼而笑道:「實不相瞞,之所以這次只帶吳瘦來這邊碰壁,是因為掌管桐葉洲包袱齋的那對道侶話事人,再加上那個出身包袱齋祖師堂負責帳簿的賬房,三人都對隱官大人太過敬仰,他們跟只認錢的吳瘦不一樣,以至於我都要擔心他們來這邊,根本不會討價還價,見著了隱官大人,一個意氣用事,就太不把買賣當買賣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這種生意場上的客氣話,聽過就算,不用當回事。

  張直舊事重提,「那就算上我們一份?六千顆穀雨錢,桐葉洲包袱齋占一半,我再自掏腰包,補上另外一半。」

  崔東山問道:「誰求誰呢?」

  張直笑道:「當然是我求你們。」

  崔東山轉頭望向先生,大方向,當然還得先生拿主意。

  陳平安點頭說道:「張先生可以提要求了。東山,在這之前,你給張先生說說大致情況。」

  崔東山這才開始拿出些許誠意,與包袱齋說明了第一筆神仙錢的出資情況,青萍劍宗這邊給出三千顆穀雨錢,玉圭宗拿出五千顆,大泉姚氏,會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別借款一千顆穀雨錢,皚皚洲劉氏和玄密王朝鬱氏,各自拿出一萬顆和兩千顆穀雨錢。很快就會陸續到賬,而這還只是第一階段的初期投入。想要開鑿出一條嶄新大瀆,工程浩大,牽扯到方方面面,只說大瀆沿途各個恢復國祚、或是另立正統的新舊朝廷,借此機會以工代賑,救濟背井離鄉的災民,動輒需要動用數以數十、百萬計的勞役,各國既能借機收拾舊山河,也能將各地難民聚攏在一起,有朝廷和各地官府集中管理,最少也能保證不至於國境內一遇到荒年就餓殍千里、白骨盈野。此外皚皚洲劉氏,承諾會主動提供三百條不同規模的符舟,幫忙運送百姓去往嶄新大瀆河床處,只是這些劉氏私人渡船的靈氣消耗,掌控符舟仙師的一系列人手調度,渡船輾轉各地的神仙錢開銷,都由沿途各國來自行負責。

  張直聽過之後,心裡大致有數了,剛想開口說話,崔東山就已經加重語氣,提醒道:「張直,你要知道,劉氏和鬱氏,出了這麼多錢,運作不當,虧了就虧了,就當是打了水漂,絕無怨言,可沒有任何欠條字據的。即便將來可以掙錢,大瀆一起,不管未來如何盈利,劉聚寶和郁泮水都早已承諾,白紙黑字,都是簽訂好契約的,兩家至多只掙本金的一成,賺到了這筆神仙錢,桐葉洲大瀆就等於跟他們沒有半顆錢的關係了。」

  至於具體的大瀆收益,從何而來,想必是張直和包袱齋最感興趣的,只是對不住,得先見著了真金白銀,才有資格知曉此事,不然就猜去。

  張直說道:「在錢財上算帳,我們一樣可以學劉財神和郁泮水,虧了認栽,賺了至多收取賬本金的一成數額。此外包袱齋額外的,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大瀆沿途所有仙家渡口,渡口不論新舊,都建造包袱齋,各國朝廷不收地租,都算包袱齋花錢買下的,更清爽些,不用扯皮,空耗精力。除非當地王朝更迭,換了國姓,到時候再來另算歸屬,否則買賣就是一口價。至於渡口各個新建包袱齋的具體價格,我會讓吳瘦他們去談,也算給了各國朝廷一筆額外收益,不至於讓諸國君主和戶部衙門,一談到錢就覺得捉襟見肘,容易拖延了大瀆開鑿工程的進展。」

  崔東山氣笑不已,好傢伙,這是明擺著搶地皮來了。

  張直笑著解釋道:「仙家渡口有無包袱齋,人氣還是很不一樣的。」

  吳瘦終於覺得有機會將功補過了,剛想要主動開口,打算賣個人情,說在這青衫渡,我可以率先在此掏錢,人力物力財力都由我們桐葉洲包袱齋出了,包圓了一座仙家渡口都該有的各色建築……

  張直立即轉過頭,雙指並攏,輕輕敲擊桌面,「吳瘦,老老實實,喝你的茶。」

  難得動怒的包袱齋老祖師,真給氣到了,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要是有私心,青萍劍宗何必消耗那麼多的山上香火情,作為大瀆開鑿的發起人,填補這個好像無底洞一般的窟窿。

  你吳瘦要是開口給出心中那個建議,就等於昭告一洲山河,不,你們青萍劍宗,其實是有私心的。

  崔東山笑嘻嘻道:「張先生就不要苛求所有屬下,都與你一般視野開闊、有個天大格局了,不然如今包袱齋早就將商家取而代之了,自立為祖,或是被范先生青眼有加,請去當個商家三祖?」

  張直無奈笑道:「這種話可不能外傳。」

  確實就如崔東山所說,一個門派裡邊,行事風格,掙錢方法,不可能全是自己一人。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抱拳告辭道:「既然方向談妥,接下來就只是磨細節了,就讓東山跟張先生細說,該吵吵該駡駡,不用客氣,就都當好事多磨了。」

  張直站起身,抱拳相送。

  陳平安對那個吳瘦笑道:「今天咱倆才算真正認識了,以後就別與外人吹噓一起喝過酒了,反正一起喝茶是真的。」

  吳瘦小雞啄米,信誓旦旦保證道:「曉得曉得,隱官教誨,銘記在心。」

  隨後陳平安就帶著小米粒,還有米大劍仙一起離開青衫渡,徒步返回密雪峰。

  周米粒問道:「好人山主,一起回家麼?」

  陳平安笑著點頭,「算是半路吧,等風鳶渡船到了老龍城,我再陪著宋前輩下船走上一段路程,然後就會獨自趕回落魄山,肯定比你早到家裡。」

  周米粒點點頭,「這敢情好。」

  難得好人山主等自己返鄉,不是自己等好人山主回家哩。

  開心開心賊開心,比過年收紅包還開心。

  米裕回頭瞥了眼吳瘦,問道:「隱官大人,真就這麼算了?」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要不要打他一頓出出氣?」

  小米粒咧嘴笑道:「又不生氣出啥氣,行走江湖要大氣!」

  陳平安收起手,笑著點頭,「米大劍仙,聽見沒,學著點。」

  米裕就想要學隱官大人揉揉小米粒的腦袋,結果被小姑娘伸出手掌,拖住米裕的手腕,著急道:「余米余米,嘛呢嘛呢,再摸腦袋可真就不長個兒啊!」

  米裕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你不是一直對那位包袱齋老祖師十分仰慕嗎?就不借此良機多聊幾句?」

  陳平安笑道:「仰慕是真,不過就像張先生自己說的,跟仰慕的人合夥做買賣,很容易腦子一熱就失了分寸,再者我看著那個心寬體胖的吳老祖就煩啊。」

  桌子那邊,崔東山開始與張直訴苦。

  原來為了開鑿大瀆一事,臨時組建成一個類似祖師堂的存在,自家青萍劍宗,這邊會派出種秋和米裕,不可謂不重視此事,玉圭宗由王霽出面,大泉王朝禮部尚書李錫齡,再加上一位專門為此事離開京城的戶部侍郎,也算一種機遇難得的官場鍍金了。蒲山雲草堂的薛懷,還有太平山那邊,是護山供奉於負山。皚皚洲劉氏和中土鬱氏,也都會各自派遣一人趕來桐葉洲,極可能是那個居心不良、然後被套麻袋的劉幽州,以及與隱官大人和裴錢都是老朋友的郁狷夫。

  此外,未來那條大瀆沿途諸國,也可以各自安排人手參與議事,能夠在這座「祖師堂」擁有一席之地。

  只說青萍劍宗這邊,除了會動用崔東山的那撥符籙力士,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內的傀儡。

  種秋擔任賬房先生,首席供奉米裕親自帶隊,陶然陶大劍仙負責護道,何辜,於斜回。

  再加上老虯裘瀆,甚至還會從落魄山那邊挖來元嬰境水蛟泓下,以及雲子。

  當然還有三位最能夠「搬山倒海易如反掌」的大人物,崔東山暫時沒有為包袱齋泄露天機。

  東海水君,王朱。舊王座大妖仰止,和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的嫩道人。

  萬事俱備。

  添加茶水的人,換成了少女醋醋。

  崔東山喝完最後一碗茶水,嘆了口氣,「張直,真不是我說你啊,我家先生原本對你可是極為敬重仰慕的,你說你瞎試探個啥,這下好了,差點翻臉,虧得我辛苦補救,今日見面才算有個善始善終,又開了個好頭。」

  張直自嘲道:「見面不如聞名。」

  崔東山感嘆道:「千秋萬古天下事嘛,總是意外又不意外,生於慮,成於務,失於傲,得於真,歸於淡,留於憶,死於忘,活於……張直,我沒詞了,你來補上。」

  張直搖頭,以心聲說道:「張某人才疏學淺,不如綉虎真知灼見,當然不敢狗尾續貂。」

  崔東山疑惑道:「你曾見過我?」

  張直更是疑惑,這是個什麼問題,「當年在寶瓶洲,不是你自報名號,再親口讓我滾蛋嗎?」

  崔東山點點頭,「那就是我學到了先生的學問精髓之一,不小心記岔了。」

  直到張直這天離開青衫渡,密雪峰上的洛陽木客龐超,也沒有露面,與這個山中晚輩敘舊。

  風鳶渡船開始起航南下,陳平安和小米粒都登船,米裕隨行,這趟走完,米大劍仙就需要全身心投入到大瀆開鑿一事當中去。

  密雪峰宅邸書房內,與先生和小米粒道別之後,崔東山返回此地,當下坐在椅子上,一旁站著掌律崔嵬。

  牆壁上,掛著一張宣紙,以古篆額書「青萍劍宗」,下邊寫著一些人名木牌和旁注,以不同境界劃分。

  最高處,書寫「十四境」三字,空白。

  飛升境,依舊暫時空缺。

  仙人這一欄,有崔東山,半劍修。米裕,劍修。

  下邊的玉璞,有柴蕪,半劍修,宣紙上猶有蠅頭小楷一行文字,「至多十年,爭取五年。」

  元嬰,有崔嵬,劍修。隋右邊,劍修。裘瀆,老虯。

  金丹,有曹晴朗,半劍修。陶然,劍修,旁注一句,需要補劍。吳鈎,鬼修。蕭幔影,鬼修。

  崔東山問道:「崔嵬,知道浩然宗門的行情吧?」

  崔嵬點頭道:「清楚。」

  崔東山說道:「所以你身為我們青萍劍宗的掌律祖師,必須要比隋右邊更早躋身玉璞境,隋右邊不爭這個,是她的事,她也有資格不著急去打破元嬰境瓶頸,但這不是你不抓緊的理由。」

  崔嵬說道:「先前小陌先生在落寶灘道場那邊傳道授業,我曾多次請教劍道,豁然開朗,受益匪淺,三年之內,必定玉璞。」

  崔東山嗯了一聲,「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過了三年不成事,那就別怪我翻臉。」

  浩然天下,是否有資格被稱為頂尖宗門,有一道門檻,就是當下有無飛升境大修士坐鎮。

  一流宗門,如今有無仙人,當金字招牌。其中祖上出過飛升境的,天然高人一等,宗門內擁有兩位甚至更多數量仙人的,又瞧不起只有一位的。二流宗門,可能暫時沒有仙人境,但是擁有數位玉璞境,或者說其中有閉關多年、有望仙人的玉璞祖師。

  在宗字頭門派仙府當中墊底的三流宗門,只有一位玉璞境,甚至有些青黃不接的宗門仙府,甚至已經沒有玉璞境修士的祖師或是宗主了。

  當然,宗字頭就是宗字頭,不是誰都可以不當回事的,在一般譜牒修士和山澤野修眼中,還是個高不可攀的龐然大物。

  崔東山笑問道:「崔大掌律,你知道我為何要選擇此地,作為青萍劍宗的根基所在嗎?」

  崔嵬搖頭道:「不知。」

  崔東山靠著椅子,擰轉手腕,「其中一點,是想要找個隱世高人,生平最不喜歡打架,卻偏偏很能打,當年就是找到了緋妃的撤退路線。不過此這位行蹤不定的散仙,最大能耐,還是精通鑄劍,卻不是浩然人氏,來自青冥天下。既然是敵人的朋友,那就是朋友了嘛。」

  崔嵬問道:「姓名道號?境界如何?」

  崔東山說道:「你不用知道這些,只需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就行了,遲早能碰面的。」

  青冥天下首屈一指的鑄劍師,徐夫人。

  他並非女子,只是姓徐名夫人。

  「雲水悠悠,與君共愁,花下真人道姓徐,唯夢閒人不夢君,一路沽酒到余杭。自言嗜酒見天真,豁得平生俊氣無。」

  「這位稱得上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人,其實暫時出不出現無所謂了,反正都需與我仙都山借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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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三章 太平年

  一艘風鳶渡船,南遊桐葉洲。中途停靠在蜃景城外桃葉渡。

  宋雨燒依舊是青衫長褂布鞋的裝束,孑然一身,登上渡船,按照與大泉王朝的約定,渡船會幫忙運送一批物資至玉圭宗碧城渡和位於一洲最南邊驅山渡兩地售賣。

  沒有見到韓-光虎和簡明隨行,米裕神色玩味,周米粒整個人掛在欄桿上邊,輕輕踢腿,挺遺憾的,還是沒能瞧見那個裴錢小時候說過長得跟好看如花兒似的大泉皇帝陛下哩。裴錢那會兒還言之鑿鑿,說那個叫姚近之的水靈姐姐,她瞧師父的眼神,呵呵,戲可多啦。

  等到貨物悉數裝上渡船,風鳶繼續南下,陳平安陪著宋前輩小酌了幾杯,宋雨燒說府尹大人最近忙碌得焦頭爛額,實在脫不開身,因為韓宗師願意主動擔任大泉國師一事,可謂朝野上下舉國震動。

  宋雨燒喝著酒,聊過了蜃景城的大泉廟堂的一些事,說道:「開鑿大瀆,事情太大,需要名正言順,有件事是注定繞不開的了,你有想好怎麼跟那幾個書院聊嗎?」

  就是得獲得中土文廟那邊的許可,以及位於桐葉洲三座書院的看法,需要先與書院對接好,通通氣,免得節外生枝。

  陳平安點頭道:「文廟那邊,先生會幫忙敲定,至於桐葉洲這邊天目、大伏和五溪在內三座書院,我這次乘坐風鳶渡船,到了驅山渡再北返,就都會離開渡船,一一拜訪過去。中部大伏書院那邊把握最大,我與山長程龍舟是舊識了,五溪書院的周山主,想來問題不大,我與副山長王宰還是朋友,王宰肯定可以幫忙從中斡旋一番,最大的問題,還是那座天目書院,範山長出身亞聖一脈,治學嚴謹,行事穩重,也就意味著做事情相對保守,關鍵是如今擔任副山長的君子溫煜,此人極有才華,魄力更大,才到書院沒多久,就直接擺出架勢,山上書院事要管,山外王朝事他更要管,誰不服氣就找他溫煜嘛,反正都歸他管。」

  宋雨燒笑道:「連我都聽說過這位正人君子,可想而知,溫煜的名氣有多大了。」

  溫煜不是桐葉洲本土人氏,曾經在南婆娑洲戰場,全權住持一地戰事,結果被溫煜活活坑死了一頭管著某座軍帳的仙人境妖族。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溫山長名氣再大,比我還是要略遜一籌的。」

  原本與小陌一走了之,如果沒有這趟打道回府,陳平安是打算將這些與書院的對接事務,交給種夫子的。

  讀書人跟讀書人好聊天。

  宋雨燒忍俊不禁道:「跟我吹牛皮有啥意思,你小子有本事遇見了對方,跟那位溫山長當面說去。」

  陳平安提起酒碗,笑道:「我又不是缺根筋,如此傻了吧唧見面打人臉,也太不江湖老道了。」

  一洲三書院,大伏,天目,五溪。桐葉洲一洲南北,兩個舊有的最大宗門,如今蒸蒸日上的玉圭宗和半死不活的桐葉宗,如果再加上一個青萍劍宗,估計對三座書院而言,剛好也算一對一了。

  既然都說萬事開頭難,位於南邊的五溪書院,有周密和王宰一正一副兩位山長在,想必可以有個不錯的開頭。

  宋雨燒欲言又止,然後自顧自笑著飲酒起來。

  在那蜃景城內,風言風語可不少,根據一些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好像就連韓宗師擔任國師一事,都成了一種欲蓋彌彰的手段了。

  京城市井坊間,還有那座桃葉渡,大多言之鑿鑿,肯定是某人鼎力舉薦的結果,否則韓宗師怎麼可能來蜃景城?由此看來,那位年輕隱官,得是多掛念咱們大泉王朝,才願意如此拐彎抹角為姚氏出力啊。

  陳平安疑惑道:「宋前輩,是先前在蜃景城內聽見了什麼趣聞,見著了什麼奇事,這麼開心?」

  宋雨燒笑道:「倒也不算什麼奇人趣聞,只是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兒女情長,也不曉得真假的,反正我在姚府那邊,一個金身境都不是的武夫,很受禮重啊。」

  陳平安苦笑道:「喝酒喝酒。」

  大泉王朝,埋河畔的水神祠廟,香火鼎盛,敬香之人絡繹不絕。 在那塊祈雨碑前,站著一位荊釵布裙、中人姿容的婦人,腰別一把蒲扇。 婦人腳邊,蹲著個少女模樣的河婆小姑娘,也不覺得那塊碑文有啥好瞧的。

  這對剛剛成為師徒的外鄉遊客,正是從中土神洲跨洲遊歷桐葉洲的仰止和甘州,如今朝湫河婆,是仰止的正式弟子了。

  仰止當下的山水譜牒身份,化名景行,道號「高山」,是中土神洲一個小國境內,香榧山神祠的記名客卿。

  至於那件品秩極高的法袍,被仰止施展了障眼法,如今穿在了弟子甘州身上,用來淬煉後者的河婆金身,這本身就是一種千載難逢的修行,破境一事,注定勢如破竹。

  畢竟這可是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

  仰止輕聲問道:「穿在身上,還覺得步履蹣跚嗎?」

  少女抬頭笑道:「師父,好多了。」

  仰止點頭道:「什麼時候行走間覺得不拖泥帶水了,就算大功告成。」

  甘州玩笑道:「師父,到時候還你啊,可別不收。」

  仰止笑道:「也沒想著送你,別自作多情。」

  甘州哈哈笑道:「還以為師父會送我呢,我再婉拒一二三次,最終歸還師父,師徒情誼愈發瓷實了嘛。」

  仰止笑了笑,撿了個活寶當弟子,這一路遠遊倒是不乏味。

  甘州蹲在地上,扯了扯法袍領口,問道:「師父,這件衣裳,老值錢了吧?」

  修道之人的法袍,穿在山水神靈身上,竟然就相當於淬煉金身了,確實聞所未聞,不過甘州覺得自己也確實沒啥見識,這次跟著師父出遠門,一走就直接跨洲遊歷,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呢。

  仰止點頭道:「同等品秩的法袍,確實不多見。」

  在萬年之前的遠古歲月裡,那個昔年一直以少年姿容現世的大妖,獨占兩件,他與白景等大妖失蹤後,這兩件山上至寶,就散落在蠻荒天下兩座宗門內,仰止不是不眼饞,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此外道祖賜給余斗的那件羽衣,並州那個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身上也有一件差不多品秩的,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道號「巨岳」的高孤又有一件,浩然天下這邊,符籙於玄的「紫氣」,再加上龍虎山當代天師趙天籟身上那件「道脈」……所以就了「天下頭等法袍,道門占一半」的說法。

  仰止打算先走一趟大泉埋河,再去磷河,以及蒲山附近的那條沛江。

  身邊埋河與那條沛江,蜿蜒入海,可就像一位練氣士的根骨,受先天限制,如果沒有人力干預,是絕對沒有大瀆「資質」的,一個只有中五境資質的修道胚子,想要躋身上五境,只能是靠極多的福運機緣來補。

  仰止突然轉頭,望向北邊天幕那邊,一處雲海中,大概是從蜃景城桃葉渡附近,有艘渡船緩緩落下。

  仰止立即收回視線,不敢隨隨便便多看幾眼,因為她擔心那條渡船上邊,有個萬年之前就不對付的劍修,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幽幽嘆息一聲,仰止扯了扯嘴角,其實真正的心腹大患,還是那個白景,與前一位劍修的仇怨,只是意氣之爭,並不涉及非要殺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但是那個白景,卻是覬覦自己的某份傳承很多年了,事實上,仰止早年之所以會與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眉來眼去」,就是一種逼不得已的結盟,為求自保,只求不被白景問劍一場,肆意攪亂曳落河。

  白景肯定沒死,死了誰都不會死了這個難纏至極、陰魂不散的傢伙。

  如此說來,自己身在浩然天下,遠離蠻荒,反而是一種不幸中的萬幸?

  埋河祠廟附近的碧游宮內。

  埋河水神娘娘正在親自款待客人,對方是一位被俗稱為「東海婦」的自家人,反正都是水神娘娘嘛,雖說兩家祠廟隔著很遠,一東一西,但是對方主動登門做客,柳柔還是很熱情的,眼前這位名叫寇渲渠的沛江源頭水神,是有事相求來了,好說好說,就是想要來埋河這邊走水,小事一樁。

  寇渲渠作為沛江水神,又是蛟龍之屬的水裔出身,作為沛江水神,當然不可能在自家沛江走水,所以先前作為鄰居又是好友的蒲山黃衣芸,就幫寇渲渠跟大泉女帝牽線搭橋,姚仙之再詢問埋河碧游宮這邊,其實柳柔那會兒就已經給過答覆了,很簡單,就倆字,歡迎。

  就算敲定了寇渲渠來埋河走水一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寇渲渠好像早有耳聞碧游宮的待客之道,一見面就說不餓,她也不善飲酒,喝茶就好。

  今天寇渲渠親手煮茶,是沛江出産的雲霧茶。

  柳柔喝著茶水,客氣道:「這茶水好喝,好喝啊。」

  就是滋味淡了些,跟喝水沒啥兩樣嘛,無妨,喝了個水飽,也是飽。

  柳柔在想著如何搗鼓出個合適的開場白,好與寇渲渠詢問好奇已久的某事,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總不如當事人親口給出答案。

  那條沛江的源尾兩地,分別祭祀東海婦和青洪君,卻都屬於不被當地朝廷封正的淫祠,再加上寇渲渠的大道出身,就可以通過走水來提升修為境界了,而且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兩地水神祠廟內同時有兩尊神像,這就像一座土地廟內供奉土地公、土地婆了。

  只是這種涉及隱私的內幕,柳柔再好奇萬分,總不好直不隆冬當面詢問。

  所以柳柔憋了半天,也才憋出一個自認得體的問題,「那位祠廟位於沛江入海口的青洪君,沒有一起來?」

  寇渲渠搖頭笑道:「沒來。水神離開轄境,並不容易,何況那位青洪君還非正統水神身份。」

  柳柔哦了一聲,按照那些志怪幽明小說的記載和渲染,說這位有家不得歸的「東海婦」,其實是東海龍女出身,柳柔是水神,今天見到寇渲渠,第一眼就看出這種說法是無稽之談,如此才對,真當那場斬龍一役是吃素的?柳柔偷偷摸摸取出一本書,咳嗽一聲,裝模作樣放在桌上,這位埋河水神娘娘,很是深思熟慮了一番,結果用了個最蹩腳的理由,說道:「渲渠啊,書上總是喜歡瞎說故事,亂傳事跡,對的吧?」

  寇渲渠看了眼書名,心中了然,微笑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這本書我也翻過,書上說我是東海水域某座龍宮的龍女,喜歡舞文弄墨,幻化成富家千金小姐,經常帶著貼身侍女,乘船通過那條沛江遊歷內陸,讓書生幫忙抄寫經書、詩文,其實也不算胡亂編造,因為的確是有這麼些事,只不過當時是小姐故意讓我妝扮成她,然後由她來假扮侍女。」

  柳柔神采奕奕,兩眼放光,「然後真就惹來了一位五岳山君的覬覦美色,命令麾下愛將青洪君打翻樓船,攔阻去路,結果誤打誤撞,將你强擄回去了,金屋藏嬌,在那沛江源頭處,為你建造水府私宅,害得你每逢思鄉,就會淚如雨下,沛江就會發洪水?如果真是這樣,這位山君做事情可就不地道了,果真如此,你只管放心,回頭我與一位小夫子幫你討要個說法,這位小夫子可了不得,有他出手主持公道,定會還你一個自由身……啊?不是這般曲折的?難道是桐葉洲山上仙師講的另外那種說法?是你家小姐為了逃婚,與早就瞧對眼的青洪君暗結連理,那尊山君呢,是有意成人之美,當了一回月老。所以你只是個障眼法,算是為自家小姐的私奔,避人耳目?如此說來,確實纏綿悱惻,可歌可泣!」

  寇渲渠滿臉無奈神色,猶豫不決,她實在不願誑騙這位埋河水神,只得挑選一些但說無妨的內容,「這個故事裡邊,不管是與青洪君,還是與那位宅心仁厚的山君,都不曾牽扯到男女情愛。」

  柳柔大失所望,悻悻然收起桌上那本書,輕聲埋怨道:「讀書人不厚道,尤其是寫書的,騙人真有一套。」

  寇渲渠嫣然而笑。

  柳柔哈哈笑道:「話不投機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渲渠,我們都喝一個,我幹了你隨意……哈,是茶水,一樣一樣。」

  一條埋河附近的海陸交匯處。

  有一行人辟水而行登岸現身,為首之人,正是東海水君,真龍王朱。

  帶著一撥隨從,四位水府扈從,李拔,黃幔,宮艶,溪蠻。

  他們跟著水君王朱,又走了一趟鏢,難得忙裡偷閒,此次登岸,是要跟著王朱去一個新立年號「神龍」的山下王朝逛逛。

  他們幾個,身份都不簡單,能夠湊到一起,成為同僚,實屬難得。

  玉道人黃幔,是仙人境鬼修,擅長字面意思上的呼風喚雨,只是與昔年浩然武學第一人的張條霞有恩怨。

  道號焠掌的李拔,老修士來自金甲洲,與那完顔老景曾是關係莫逆的忘年交,一個已經王朝覆滅的國師,曾經執掌青章道院,身份地位,有點類似北俱蘆洲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國師楊清恐。

  溪蠻,九境武夫。出身流霞洲,陸地土龍之屬,有望躋身止境。

  美艶婦人,真名宮艶,小名阿嫵。扶搖洲本土修士,宗門在那場戰事傷亡慘重,祖師堂和山頭都打沒了,宮艶也沒有當那中興之祖的心氣和能力,賺錢一道她還算擅長,除此之外,擔任一宗之主,她沒那本事,所以這些年,就只是數次暗中接濟那撥志向遠大的宗門晚輩,至多就是遇到麻煩,再與水君王朱打聲招呼,看看能否搬出東海水府的招牌,幫忙渡過難關。

  宮艶倒是與那個姓納蘭的女子劍修,這些年一直有聯繫,對方早先自稱來自倒懸山水精宮,據說如今已經順勢擔任了雨龍宗的新任宗主,擠走了雲簽,讓這個性情柔弱的玉璞境女修,轉去擔任掌律祖師了。

  這位身為劍修的雨龍宗新任宗主,曾經在山水窟與宮艶合夥掙了一大筆神仙錢,所以念舊情,前不久邀請宮艶去那邊擔任首席供奉,或者當個白拿錢不幹事的首席客卿也成。宮艶也沒直接拒絕對方的好意,暫時用了個拖字訣。

  王朱開口說道:「這次除了去一趟更改年號的虞氏王朝,還要見個人,不用等也不用找,對方會自己找上來。」

  宮艶嫵媚笑道:「只要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見誰都好說。」

  除了陳平安,就他們這一行人,見誰都不怵嘛。尋常飛升境又如何,身邊這位東海水君,不也是飛升境?誰敢說句重話?

  說到這裡,宮艶小心翼翼看了眼王朱的臉色,聽見了隱官這個稱呼,王朱沒有絲毫異樣表情,置若罔聞。

  宮艶轉頭望向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傢伙。

  在隊伍最後,還跟著個被她賜名王瓊琚的少年,專門負責肩扛手提大小包裹。

  少年的額頭微微隆起,煉形成功沒幾年,主要是還是給餓的,一直就沒吃飽過。

  這麼多年一直跟在王朱身邊,修道小成之後,勉强有了個人樣,就被賜姓王,名瓊琚,字玉沙,再賞了個道號,寒酥。

  正是泥瓶巷那條經常被宋集薪丟到隔壁、跑回自家又被稚圭用腳尖碾踩的四腳蛇。

  此刻王瓊琚身後斜背著一隻包漿油亮的紫皮葫蘆,是件被主人從大海中撈起的遠古遺物,古篆「捉放」二字。

  察覺到宮艶的視線,少年靦腆一笑。

  宮艶就愈發好奇那座巴掌大小的小鎮了,以後有機會,真要去親自逛一遍。

  按照與王朱的約定,等到浩然水神走鏢一事徹底結束,他們幾個就可以與水府各自解契,他們幾個是走是留,王朱這邊都隨意。

  其中李拔和溪蠻,雙方打算一起去寶瓶洲大驪陪都,投靠藩王宋睦。一個是當過國師的,一個有那岸上土龍出身,都想要碰碰運氣,試圖扶龍一把,當那從龍之臣。

  至於玉道人黃幔和宮艶,一個身份特殊,是那鬼仙,不宜拋頭露面,宮艶更是一個憊懶貨,除了掙錢,她就沒什麼上心的事。

  所以黃幔打算繼續留在王朱身邊,靠著笨功夫,一點點積攢功德,然後找個機會,看看能否找一塊安穩地盤,開山立派。至於是不是宗門,黃幔並不看重。

  宮艶忍不住問道:「王朱,那座縣城小鎮,真有那麼深不見底?」

  在他們這邊,是王朱自己要求不用任何敬稱,喊她名字就行。

  王朱點點頭,淡然道:「修士境界越高的,越別去瞎逛蕩。」

  宮艶笑道:「咱們這撥人,都還算見過世面的……」

  王朱冷笑道:「世面?多大的世面?你們見過幾個飛升境和十四境,然後就站在你們眼前?」

  道路旁,憑空出現一抹白色。

  只見那人手持一物,再一個金雞獨立,抬手高舉照妖鏡,朝向那美婦人,一陣晃悠,「呔!妖怪鬼魅哪裡跑,還不快快現出原形!」

  又來!

  同一個腦袋進水的白衣少年,最過分的,是連今天的姿勢和話語內容都是一模一樣的。

  ────

  風鳶渡船,今天陳平安又陪著宋雨燒喝酒聊閒天,米裕過來敲開門,笑道:「王宰正在趕來的路上,身邊還跟著同樣懸佩玉牌的儒生,估摸著也是位君子。」

  宋雨燒揮揮手,「你先忙去,我就不湊熱鬧了。」

  陳平安站起身,跟著米裕去往船頭,迎接兩位主動找上風鳶渡船的書院貴客。

  陳平安率先作揖道:「鳴岐兄,多年不見。」

  王宰,字鳴岐。剛想要抱拳意思意思即可的王宰,只得轉為正兒八經的作揖還禮,「見過陳隱官。」

  雙方確實是舊識了,相逢於劍氣長城,王宰還成了唯一一個擁有酒鋪無事牌的書院儒生。

  一旁的好友溫煜,亦是主動作揖,「天目書院溫煜,見過陳先生。」

  五溪書院山長周密,也就是與文海周密同名而沒少被修士笑話的那位,先前擔任北俱蘆洲魚鳧書院山長,要不是脾氣太差,公開揚言見著個蠻荒妖族隱匿修士,就宰掉一個,甚至還曾離開書院,參與搜山,親自出手打殺了幾頭妖族,以至於落了個去功德林關禁閉的下場,否則他本該順勢升遷為某座學宮的司業了。

  儒家七十二書院,一正二副三位山長,其中副山長,各有分工,一務虛一務實,溫煜就是那個負責全部「庶務」的副山長。要知道如今按照文廟議事的決策,在二十年後,山下王朝各國的禮部尚書,都必須是儒家書院出身,這就意味著溫煜這種副山長,幾乎就成了山下各國的太上皇。

  陳平安笑著抱拳道:「久聞溫山長大名,幸會幸會。」

  王宰無奈道:「陳平安,咱倆才是朋友吧。」

  陳平安說道:「當年咱倆依依惜別,各道珍重,結果鳴岐兄重返浩然,也沒能運籌帷幄,做掉一頭仙人境妖族修士啊。」

  王宰一時語噎,結果被陳平安抓住手臂,笑道:「代替書院興師問罪也好,只是新朋舊友敘舊互道辛苦也罷,都先喝酒。」

  一行人來到米裕屋子,米裕就要關門離去。

  不曾想溫煜抱拳笑道:「懇請米劍仙一起留下飲酒。」

  米裕一頭霧水,你又不是曾經去過劍氣長城的女子,有什麼理由挽留自己。

  陳平安笑道:「那就一起喝酒。」

  米裕頓時覺得不妙,要露餡,萬一溫煜有那沾親帶故的山上仙子,豈不是要壞了隱官大人的大事,此地不宜久留,米裕硬著頭皮說道:「還需要閉關練劍,我就不作陪了。」

  溫煜說道:「戰場那邊,我曾親自拷問過幾頭妖族修士,其中便有提及米劍仙,咬牙切齒,恨意極大。」

  米裕鬆了口氣,早說,嚇我一跳。被浩然女子掛念,與被蠻荒妖族畜生記恨,本就是人生兩大快事。

  如此一來,米裕腰桿就硬了,擺手道:「你們聊,以後我與溫山長不缺喝酒機會的。」

  溫煜笑著點頭:「那就這麼說定了,下次風鳶渡船路過天目書院,我會早早備好酒水,恭候米劍仙。」

  王宰就很骼膊肘往外拐了,以心聲與陳平安笑道:「看見沒,這傢伙與米裕未曾見面就投緣,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都是狠人。」

  陳平安笑答道:「溫煜這次拉上你一起找上門,是先有北方小龍湫一事,再有擅自建議開鑿大瀆一事,打算兩罪並罰了?只是天目書院那邊,怕我掀桌子,青萍劍宗和天目書院就此鬧翻,範山長就讓你出山,好從中緩頰當個和事佬?」

  王宰笑道:「那就太小看溫煜了,其實溫煜在來桐葉洲之前,就有憑藉開鑿一條大瀆來救濟難民和聚攏桐葉洲人心的想法了,這算不算英雄所見略同?」

  陳平安小有意外。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藏掖了,都是自己人,陳平安就乾脆讓兩位副山長從桌上端起酒碗,從袖中摸出一支畫軸,攤開山河長卷在桌上,由於畫卷極長,兩端差點觸碰到一間屋子的窗戶和屋門,陳平安便施展了一點小術法,如柱撐屋,撐起了懸空擺放的畫卷,再將酒碗放在手邊的空中,如一條白魚浮水中,陳平安沒有廢話半句,直接開始細緻講解起這條大瀆的路線設想,伸出手指,在畫卷中緩緩勾勒出一條碧綠色的大瀆河道,途徑某國某地,何處需要改道,何處需要鑿開一條河床,哪裡需要搬山遷脈,哪些城池重鎮有可能就此淪為水下之城,補助百姓,以及大致分到每一位百姓手中的錢財如何計算,當地官府衙門和各國朝廷戶部,如何與青萍劍宗、玉圭宗在內報備錄檔,後者又如何去勘驗此事,若有官員膽敢中飽私囊,又該如何處置……

  當陳平安說到那些官員的處置方案,溫煜終於開口說話,「責罰輕了,直接降籍為賤,子孫三世不得參加科舉,在這些官員的籍貫所在家鄉,由朝廷敕令當地官府,直接立碑為戒,以此警示後人,膽敢在這種事上貪墨銀兩,哪怕只有一兩銀子,這就是下場,沒得商量,哪個朝廷戶部官員,膽敢包庇此事,一並丟官淪為賤籍再立碑家鄉,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怎麼個衣錦還鄉,哪個皇帝於心不忍,不願讓朝廷失去國之棟樑,我溫煜就親自去找他講道理,誰不聽勸,就換個聽勸的明君登基。」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那個天目書院的副山長。

  溫煜點頭道:「放心,我雖然只是副山長,但我的意思,就等同於天目書院的意思。由我們書院開這個頭,鳴岐兄的五溪書院,程龍舟的大伏書院,就沒臉不照做了。」

  王宰跟著點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這麼辦。」

  溫煜微笑道:「陳先生,可能你與書院打交道不多,但書院不是官場,也不是仙府門派,陳山主以後有機會多走走,比如我們的天目書院,就相信我今天不是在空口白牙說大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來以後是要與書院多走動了。」

  溫煜直截了當問道:「陳先生,聊了這麼多,有想過你們青萍劍宗怎麼賺錢嗎?」

  王宰盯著桌上畫卷,除了最早那幅「大瀆」圖,上邊還重疊擱放著將近百餘幅如今的各國堪輿地圖,都是陳平安先前說到哪裡,就臨時放出一幅地圖,王宰搖搖頭,「如何賺錢?談何容易,不虧錢就很難了。只說一路搬山填水等事,何等耗費人力物力,如果沒有兩三位飛升境大修士出手幫忙,就都只能是靠錢砸出來的河床了。」

  天下各洲大瀆,多是自然形成的水道,以人力開鑿嶄新大瀆,只在數千年前出現過寥寥幾次,極為罕見。

  最近一次,寶瓶洲的齊渡,又是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以舉國之力,完成這個壯舉,而且是完全不計代價的舉措。

  但是桐葉洲這條大瀆,屬於各方勢力結盟行事,這就意味著,青萍劍宗在內的所有盟友,沒有任何過往的成敗經驗可以拿來借鑒,各方勢力,都需要摸石頭過河。將來遇到棘手的麻煩事,或是有誰覺得利益不均,昔日盟友反目成仇,都不是沒有可能。

  於是陳平安便順勢提及了嫩道人,以及仰止。

  王宰內心震動,臉上卻沒有什麼異樣。

  溫煜卻直接開口問道:「仰止?它是如何離開禁地的?」

  陳平安說道:「被騙出來的。」

  溫煜神采奕奕,望向這位年輕隱官。

  陳平安搖搖頭。

  溫煜點點頭,「不急。」

  好像兩個素未蒙面的人,都不用如何細說,就心照不宣了。

  王宰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頭疼。

  這倆湊一起,總覺得自己這個五溪書院的副山長,當得戰戰兢兢,說不定哪天就要去功德林陪著溫煜一起讀書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首先,青萍劍宗,太平山,蒲山,可以各自選取三到五處不等的藩屬下山,作為飛地,進行長久經營。當然是那種各國朝廷暫時無力修繕、或是開闢成仙府的雞肋地盤,不至於是山水靈氣貧瘠之地,也不會是人人瘋搶的風水寶地。其次,沿途建造仙家渡口,客棧和店鋪,也是細水長流的久遠買賣。第三,開鑿大瀆期間的一切天材地寶,金銀銅鐵在內諸多礦山,只要是歷史上各國未經發現的,都可以與當地王朝、藩屬談定分賬事宜,此外又例如河流改道,期間水落石出的各種仙府遺址,以及無意間發現蹤跡的破碎秘境,還有類似開掘出一些陸地龍宮舊址,只要運氣好,都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後邊這些,就不與各國談買賣了。最後,大瀆一起,沿途所有仙家渡口,都需要優先考慮我們的渡船靠岸,不收任何路費和租金,像仙都山青衫渡那邊的一艘桐蔭渡船,就在此列,但是我們腳下這條風鳶,所有跨洲渡船還是需要照山上之前的規矩,與各座渡口持有者支付一筆神仙錢。」

  大瀆一起,在桐葉洲橫向開闢出了一條完整的商貿路線,就像青衫渡的那條桐蔭渡船,就一下子有了用武之地。

  「這些本就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又屬於長遠買賣,想必中部諸國求之不得。」

  溫煜將最底下的那幅長卷重新抽出放在最上邊,抿了一口酒,趴在桌上,問道:「但是一條大瀆,多出的山水神靈席位,你們怎麼劃分?想來蒲山附近的那條沛江,一直不曾封正的東海婦和青洪君,必然可以順勢躋身書院封正的水神之列。那麼一條大瀆配備的公侯伯,這三到四尊高位水神呢,你們幾個牽頭人,是否早就內部瓜分殆盡了?當然,表面上只是擁有舉薦的權力,但是想必文廟和三座書院都不至於太過刁難你們,只要人選合適,說不定就默認了。」

  陳平安笑道:「關於此事,確實有過商量,不過青萍劍宗已經主動放棄這份舉薦權了,可能大泉王朝和玉圭宗,都會各有人選,但是大瀆公、侯兩個神位,大家意見一致,誰都不舉薦,不提名,否則吃相就太難看了,所以只是儘量保證兩位心儀人選,獲得大瀆伯的神位。」

  王宰如釋重負。

  溫煜抬起頭,好奇問道:「陳先生為何要主動放棄?又不是假公濟私,任賢不避親,其實沒什麼好忌諱的。」

  陳平安笑道:「沒有合適的人選。」

  埋河水神娘娘,碧游宮柳柔,大泉姚氏肯定會不遺餘力,舉薦她擔任大瀆水伯神位。

  而且柳柔也確實不宜在山水官場連跳數級,直接晉升為公侯,再者,陳平安甚至懷疑這位水神娘娘都會拒絕擔任大瀆水伯。

  溫煜端起酒碗,眼神誠摯道:「不虛此行,我喝完這碗酒就走。不敢保證更多,只說玉圭宗那邊,如果他們以後鬧麼蛾子,青萍劍宗只需直接飛劍傳書一封至天目書院,我來敲打他們,若宗主還是姜尚真,我還會跟他們客氣客氣,如今就算了,韋瀅只是去了蠻荒天下,暫時也沒能如何,我不用賣他們面子。」

  各自端碗喝過酒,王宰忍不住打趣道:「好個囂張跋扈的夫子自道。」

  陳平安笑道:「鳴岐兄還是讀書人,怎麼說話呢,注意措辭,這叫鋒芒畢露。」

  溫煜搖頭道:「論功業,論魄力,論胸襟,我都比陳山主差遠了,這不是酒桌上的客氣話,而是實話實話,此事王宰最清楚,我這個人一貫說不來虛情假意的表面好話。」

  之後陳平安陪著兩位副山長走向船頭,王宰說道:「陳平安,最近咱們溫山長正在籌劃推廣山下義莊一事……」

  陳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搶話說道:「可是以延續八百多年的『範氏義莊』作為模本?」

  王宰笑道:「是的,不過要更加完善,有七百多條細則,說是錙銖必較,半點不誇張。溫煜是打算按著某些人的腦袋,去做點好事了。」

  溫煜好奇道:「陳先生也知道此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幾本厚冊子,笑道:「這才算真正的巧合,恰好關於此事,我這邊也有個大概框架,只是細則不如你多,只有五百多條,溫山長拿去便是了,不用歸還,看看能否幫著查漏補缺。」

  溫煜雙手接過冊子,在船頭停步後,作揖道:「就此拜別陳先生。」

  陳平安只得作揖還禮,直腰起身後說道:「溫山長,容我說句題外話,學塾先生也好,書院夫子也罷,教書育人,且不可拆分開來,否則不管世道再無事,也不是真正的太平世道。」

  溫煜大笑道:「理當如此,你我又是不謀而合了!」

  王宰抱拳笑道:「陳平安,下次喝酒,就得是不醉不歸的那種了。」

  陳平安打趣道:「你的酒量,我門兒清,勸你少說幾句大話,免得下次酒桌還債,逃都逃不掉。」

  兩位書院年輕副山長就此御風離去。

  渡船下邊,大地山川,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山上層層桃李花,層層又疊疊,雲下煙火是人家,家家連戶戶。

  舊山河新氣象,年年歲歲又新年,共歡同樂,嘉慶與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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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四章 一家團圓

  白玉京,最高處。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趴在欄桿上,眯眼而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靜處閒看天下,落在下邊五城十二樓的姐姐妹妹們眼中,好歹還能跟仙氣兒沾點邊。

  陸沉望向一座高城宮闕,那邊有人領了一道掌教法旨,剛剛動身,奉旨御風前來上清閣這邊覲見陸沉,已經有仙君敏銳察覺到此人的「飛升」軌跡,頗為羨慕此人的際遇,畢竟能夠登上上清閣俯瞰整個五城十二樓,是一種殊榮,表明已經進入了掌教法眼,大道可期。陸沉朝那道青色身影招招手,笑道:「楊小天君,這邊這邊。」

  年輕道士輕輕落地,站在廊道中,畢恭畢敬,與陸沉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寶城楊凝性,拜見陸掌教。」

  陸沉笑眯眯,擺手道:「免禮免禮,說了多少遍,喊我一聲師叔即可。既然你與陳平安是稱兄道弟的好朋友,那就與我是至交好友了嘛,這裡也沒外人,客氣給誰看,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個楊凝性,出身北俱蘆洲崇玄署雲霄宮,通過五彩天下來到青冥天下,結果一步登天,才進白玉京,就成了余師兄的記名弟子,而靈寶城又是余師兄的證道之地,所以楊凝性如今就在靈寶城內修行,年紀輕輕的,輩分卻高到不能再高了。

  楊凝性依舊低頭,「不敢。」

  陸沉板起臉教訓道:「師侄別這樣,這樣就無趣了,還是那個三番兩次算計陳平安的黑衣書生,更可愛些啊。」

  楊凝性抬起頭,猶豫了一下,「不知陸掌教今日召見晚輩?」

  陸沉笑道:「沒什麼你以為的正經事,就是想帶你一起看看風景,盡一盡我這個師叔的職責。」

  楊凝性雖然一頭霧水,卻也不敢繼續多問。

  陸沉伸出並攏雙指,朝楊凝性眉心處屈指一彈,霎時間後者一雙眼眸變成金黃色,只覺得頭暈目眩的楊凝性,哪怕竭力壓下道心漣漪與整座人身小天地的震動氣象,仍是忍不住輕輕晃了晃腦袋,伸出手背抵住額頭,再一手按住欄桿,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陸沉笑道:「別緊張,幫你暫時開了天眼,能夠與白玉京借一點眼力,我看到什麼,你就看到什麼。」

  果然如陸掌教所說,楊凝性發現自己當下所見就是「楊凝性」。

  陸沉轉過身,望向一處高樓,在白玉京有那「天邊倚雲栽碧桃」美譽,一群青鸞翱翔在雲霧中,道官在林中,面如碧色。

  陸沉要看天下風景,其實再簡單不過,憑藉自身境界和坐鎮白玉京的地利,足可將天下人物、景象,盡收眼底,甚至是纖毫畢現,如同近在咫尺。可要具體到找某個人,精準找出對方的行蹤,尤其是還是那些精通遮蔽天機的得道之人,不至於說是什麼大海撈針,主動徒勞無功,卻也相當不易,極其費勁了,而陸沉又是出了名的懶散,再者白玉京有座仰觀樓,專門負責盯著一座天下山巔修士的動向,只不過也不是沒有紕漏,天底下的障眼法委實是層出不窮,玄之又玄。

  陸沉先是走了一趟驪珠洞天,在小鎮那邊擺攤十餘年,前不久再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好像只是打個盹,外加一個眨眼功夫,青冥天下就愈發物是人非了。

  之後楊凝性「跟隨」陸沉的視線,快若箭矢,透過層層雲海,如疾掠飛鳥俯瞰大地,看到了一洲版圖的輪廓,然後是山河綿延如龍蛇蜿蜒,繼而是一座龍運濃郁的雄偉城池,最終是一座皇家敕建的青梧觀……

  「天下,並州,青神王朝,青梧觀。天下漸小人漸大。」

  陸沉視線稍微偏移些許,微笑道:「那撥五陵少年就在這這邊,金玉道場道種窟,以後你出門遊歷,這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的,米賊王原籙,武夫戚鼓都是從這邊走出去的。不過雅相姚清如今不在京城,去給朝歌、徐雋這雙神仙道侶護關去了。青神王朝也是極少數建造寺廟的地方,其中藏著一個劍術很厲害的紫衣僧人,也就是如今名聲鵲起的那個姜休,姜休劍術之高,完全可以跟你師父掰手腕,姜休此次現身,應運且順勢,大概是要為人間佛法與我們白玉京討要一個說法。」

  「這是汝州了,赤金王朝,鴉山。」

  「這赤金王朝就因為有個『林師』,有座鴉山,武運昌盛,冠絕天下。林江仙來我們青冥天下做客,也不知道想要求個什麼。」

  聽到這裡,楊凝性好奇問道:「陸掌教,這位林師,會不會是一位練氣士?」

  來到青冥天下後,即便是在道官頗為自負的靈寶城,只要聊起林江仙,也是敬重有加。

  陸沉笑道:「只說這一世,林江仙不是練氣士,就更不是劍修了,卻是……一名劍客?」

  「玄都觀孫道長,之所以有那『愧居林師之前」的說法,既是一種惺惺相惜,更非溢美之詞,而是林江仙此人,確實能打,很能打!其餘幾座天下,連同浩然天下的那位女子武神裴杯,這三個天下第一,與林江仙的第一,意思是不一樣的,青冥天下林師的第一,就真的只能是第一了,天下第二跟林江仙的差距,就像飛升境跟十五境那麼大吧,張條霞與裴杯的差距,就遠遠沒這麼誇張。」

  楊凝性疑惑道:「劍客?」

  陸沉點點頭:「因為有無長劍在手,就是兩個林江仙。」

  「只可惜青冥天下習武之人千千萬,從沒誰有資格讓林江仙用劍罷了。」

  「再瞧瞧這個幽州,這兒每次下雪總是格外大,今年也不例外,都快雪花大如拳了,那處古戰場遺址,瞧見沒,煞氣重不重?都衝天而起了。若非地肺山華陽宮,聯手弘農楊氏各有高人,鎮守一方,不惜每千年消磨掉一位飛升境修士的道行,早就出現百萬陰兵揭竿而起的動-亂了。據說前些年楊氏出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正值二八佳齡的大好歲數,你瞧瞧,水精簾下梳頭,她這慵懶坐姿,美,真美,你再瞧瞧貼著春凳的那種飽滿弧度……還有那條持境的骼膊多白啊,咦,怎麼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弘農楊氏做事情真不地道,這是防賊呢!」

  楊凝性到底做不來這等勾當,已經閉上眼睛,卻發現根本沒用,陸沉看到什麼,他就一樣可以看見。

  「楊師侄,聽師叔作為過來人的一句教誨,以後道法高了,這種勾當不要多做,太傷神,是修道大忌呢。」

  「我們看看雍州,這是青冥天下版圖最小的一個州,類似浩然天下的寶瓶洲,這是不是就很有意思了?這裡曾是吾洲早年的道場所在,如今又多出個魚符王朝,年輕女帝朱璇正在打造一座普天大醮,在那水中山脈之巔,建造有一座歷史悠久的藕神祠,祠內供奉有一件鎮國神兵,祠外一株老樟樹,可以占卜四州吉凶。」

  「這個朱璇,真是女子善變,她年少時還曾與貧道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變,說長大以後就嫁給陸哥哥呢,如今確實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結果翻臉不認帳了,唉,莫不是好看的女子,都喜歡這麼說話不算話嗎?」

  「永州,兵解山,有個太上祖師龍新浦,最喜歡散布歌謠、讖語,卻一直喜歡玄都觀的那個王孫,如此痴情,一點都不像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了。就是這個永州,曾是米賊一脈的發軔之地,不過那會兒的這撥授籙道官,可不會被貶低為什麼米賊,聲勢最為鼎盛時,道官和那些若能按部就班、注定會授籙的候補道官,人數多達百萬,這還只是檯面上的,楊凝性,你知道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嗎?」

  翥州多羽客。

  蘄州,玄都觀。也是陸沉最常去的一個州,一座道觀。

  殷州,兩京山和大潮宗,就這麼聯姻了。那位道號複勘的朝歌姐姐,真是良配啊,為他人作嫁衣裳到了這種地步,捨得一身道法不要,不惜讓自己跌境不休,只為了那個可能性,讓鬼修出身的道侶徐雋,能夠有希望在十四境修士當中,率先占據一席之地。

  大潮宗一處禁制重重的洞窟門口,姚清突然抬頭,面帶微笑,搖頭示意,好像在提醒陸掌教就別偷窺此地了。

  陸沉楞了楞,頓時氣急敗壞,跳腳大駡道:「天底下奇人異士那麼多,難不成就只有貧道會吃飽了撐著嘛!」

  幽州境內,有個踏雪無痕的紫衣僧人,正在大聲吟唱,「草庵內談玄玄,蒲團上講道德,此外萬事休提。」

  好似被僧人察覺到了蛛絲馬跡,轉頭微笑,遙遙望向白玉京那邊,僧人隨手一劃,天地間劍光轟然炸開,將那道視線當場斬斷。

  陸沉嘖嘖稱奇道:「師侄,瞧見沒,姜休的劍術很厲害吧,是不是名不虛傳?貧道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你信不信姜休若是傾力出手,一條劍光可以直達白玉京?」

  楊凝性無言以對。

  一處僻靜山頭,白雪壓青竹,有個俊秀青年離開了鎮岳宮的煙霞洞,就挑選此地,正在吃一鍋冬筍燉鹹肉,桌邊坐著兩位女子,其中一位肌膚微黑,頭別木釵,麻衣草鞋,另外一位就要更符合一般意義上的仙子姿容了,一身碧綠法袍,道氣盎然。

  陸沉笑著為楊凝性介紹起三人身份,「小掌教張風海,呂碧霞,當然也可以說是散仙聶碧霞了,還有個師行轅。」

  張風海突然放下筷子,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陸掌教,多年不見。」

  片刻之後,張風海重新拿起筷子,顯然那道視線已經撤離。

  楊凝性視野所見最後一幕,是歲除宮,鸛雀樓。

  陸沉微笑道:「好個『文學』高平,書生紙上談兵講武事,敗軍之將不敢言勇。」

  陸沉嘆了口氣,隨手一抹,撤掉那份暫借楊凝性的神通。

  呼吸水光飲山淥,兵氣銷為日月光。

  人間定婚店,天下撮合山,被後世譽為「月老牽紅線」的蔡道煌,曾經掌管著一部姻緣簿子。

  陸沉在驪珠洞天,親自確定過一件事,那部「說有用毫無用處,說沒用極其有用」的姻緣簿子,早就不在小鎮開喜事鋪子的那個老人手上了。不出意外,此事又是藥鋪楊老頭的幕後手筆了。

  其中半本姻緣簿子,早就落在了柳七手上,後者之所以與好友曹組聯袂遠遊異鄉,從浩然來到青冥,極有可能,就是奔著剩餘半本姻緣簿子來的。是那朝歌?畢竟這位女冠的戶籍,是那朝天女。

  柳七如此作為,倒也不算是白也在前的無奈之舉,柳七詞篇,最大特色,本就為天下所有有情人卻最終未曾成為眷屬的訴苦。

  那麼試圖憑藉「整部姻緣簿子」來為天下有情人牽紅線,確實契合柳七的大道。

  落魄山竹樓,寶瓶洲武夫崔誠,老人一輩子都以讀書人自居,最終只收了兩個弟子,還都是不記名的那種,結果一不小心就教拳教出了個兩止境。

  陸沉喟然長嘆一聲。

  非是武夫不自由,早有崔誠立上頭。

  日升月落,都是劍術。

  林江仙,舊名謝新恩,不過一樣是個藏頭藏尾的化名了。

  真正的名字,恐怕就在劍氣長城避暑行宮的秘檔上邊寫著吧。

  舊隱官蕭愻,新隱官陳平安。舊刑官豪素,新刑官齊狩。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三個有官身頭銜的劍修之中,唯有至今不知所蹤、也不知死活的祭官,始終是舊不換新。

  發現陸掌教陷入沉思,楊凝性後退三步,打了個稽首,輕聲道:「陸掌教,晚輩這就離開此地?」

  陸沉回過神,笑道:「一起一起。」

  單手撐住欄桿,一個翻越,陸沉去向神霄城那邊。

  神霄城現任城主,已經是那個小道童模樣的姜雲生。

  上任城主,姚可久,道號「擬古」,最終未能返鄉。

  好花如故人,不飲杯自空,可惜故人不似花。

  在家鄉那邊的城頭上,有個名叫方艾的少年劍修,撿到了那根姚可久遺留的拂塵木柄。

  也只有他和董畫符,選擇留在五城十二樓中的神霄城,其餘七位劍修,都散入白玉京其餘城樓,很快就成為了正式道官,各有師承。

  這木柄,算是姚可久的唯一遺物。

  陸沉見舊物,如見故人。所以經常來神霄城這邊找那少年喝酒。

  今天酒桌上,方艾倒酒,非要讓喝了個滿臉微紅的陸掌教多喝一碗。

  陸掌教雙手持酒杯,轉過頭,口口聲聲別倒酒了,喝不了,再喝就要醉了,別別別,夠了夠了……

  得嘞,一來二去的,倒酒再慢,也給倒滿了。

  董畫符今天來這邊蹭酒喝,陸沉的酒水,值點錢的。

  至於方艾跟陸沉的這種倒酒和擋酒,董畫符見怪不怪了,兩人經常擺出這副德行。

  大概就像陳平安當年說的,喝酒不勸酒,多沒勁,不熱鬧。

  當然,這是因為那個酒鋪是陳平安跟疊嶂合開的,酒桌不多勸酒,酒水銷量怎麼能好。

  陸沉低頭看了眼滿滿噹噹的酒碗,哀嘆一聲,抬頭埋怨道:「瞧瞧,又給倒滿了,下次別再這樣啊,不然下下次我就不來了。」

  方艾點頭笑道:「下不為例。」

  剛到神霄城這邊的時候,方艾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少年郎。

  陸沉抿了一口酒水,打了個冷顫一哆嗦,趕緊眯眼而笑,「好酒好酒。」

  陸沉翹著二郎腿,斜靠石桌,問道:「方艾,以後想不想坐上神霄城的頭把交椅?」

  方艾說道:「先當上了副城主再說。」

  言下之意,當然想當城主。

  當了城主,想必就不缺神仙錢了,劍修煉劍一事,公認就是個無底洞,消耗的天材地寶,都能堆積成山。

  但是姜雲生才當上神霄城城主沒幾年,一般情況,按照白玉京的舊例,這就意味著短則大幾百年,長則數千年,都不會更換城主了,倒是副城主,還是有點盼頭的,一來沒城主那麼一個蘿蔔一個坑,何況只要理由足夠,能夠讓兩位掌教同時點頭,就不是不可以臨時添置。

  陸沉就喜歡方艾這點,想啥說啥,不矯情,笑問道:「貧道有個錦囊妙計,想不想聽?」

  方艾趕緊敬酒,自己先走一個。

  陸沉滿臉神秘兮兮,咬緊牙關,只蹦出一個字:「熬!」

  方艾扯了扯嘴角,陸掌教你這不是廢話嘛。

  我要是能熬出個三五千年的道齡,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哪裡當不了城主、樓主。

  真要有誠意,讓我去陸掌教你那邊的南華城,當個副城主,你只要敢這麼做,你看我敢不敢當。

  陸沉問道:「會想念家鄉嗎?」

  方艾照實說道:「偶爾。」

  陸沉似乎小有意外,笑道:「就只是偶爾?」

  年輕劍修點頭道:「就只是偶爾。」

  不經常想念,但是每次偶爾想起,就會特別想。

  陸沉手掌輕輕拍打桌面,「對的,這種想念,就叫思鄉。」

  余師兄,就像一個去過書簡湖、但是不曾留在書簡湖的陳平安。

  任何一座人心泥潭,都留不住余斗。以前是如此,想必將來也是。

  陸沉曾經為道號山青的小師弟,依葫蘆畫瓢,學那綉虎,設置過一個類似書簡湖的問心局。

  可惜山青給出的那份答卷,在陸沉看來,顯得不倫不類,既不像余師兄,也不像陳平安。

  這讓陸沉大失所望,可畢竟是親自領進白玉京大門的,不好就這麼撒手不管,於是山青這位小師弟,就被陸沉丟到了五彩天下。

  陸沉放下酒碗,一手橫在桌上,伸長雙腿,兩隻鞋子輕輕互敲,顯得無聊至極。

  董畫符問道:「陸掌教,城裡邊,都說那個進入候補的白骨真人,是你的分身之一?」

  陸沉立即坐直身體,抖了抖衣襟,神色肅穆,沉聲道:「可不是嘛。」

  董畫符說道:「那你打得過余斗嗎?」

  陸沉趕緊端碗抿了口酒,一邊連忙擺手,「打不過,打不過,余師兄的真無敵,又不是吹出來的名號。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只有取錯的名字,絕沒有給錯的綽號。」

  董畫符問道:「陸掌教是劍修嗎?」

  陸沉想了想,都是半個自家人了,就坦言相告,伸手擋在嘴邊,「貧道劍術不夠純粹,算不得真正的劍修。」

  董畫符又問道:「除了白骨真人,二十來個候補之中,還有陸掌教的分身嗎?」

  陸沉嘿嘿笑道:「你猜。」

  他娘的,貧道真不能再有問必答了。

  再這樣被董黑炭詢問下去,就要徹底自揭老底了。

  就在此時,一位宮裝女子,姍姍而來,笑語嫣然,一雙眼眸卻是盈盈淚水,喃喃道:「無情郎,負心漢,可還好?」

  陸沉瞥了眼女子,跳起身,雙手叉腰就開始破口大駡對方太缺德,唾沫四濺的,方才酒水算是白喝了。

  只不過陸沉的駡人言語,都是董畫符和方艾聽不懂的某種古語。

  那女子停下腳步,朝陸沉伸出手,滿臉哀愁,「陸郎,切身別無所求,只求把心還我。」

  陸沉揮了揮袖子,「別鬧了。」

  女子隨之變換身形,是一位老道士形容。

  方艾嚇了一跳,好像是……道祖?!

  神霄城祖師堂裡邊,牆上掛像見過。

  陸沉白眼道:「不知死活。」

  於是老道士又變成一位中年道士。

  陸沉嘆了口氣,「要打架就隨你。」

  只是陸沉很快又補了一句,「貧道再拉上余師兄。」

  最終「此人」變成一個木訥少年姿容,想要去拿酒喝,只是它走到石桌方丈之外,便好像遇到了一堵無形牆壁,它彎曲手指,敲了敲那層禁制,點頭道:「陸沉果然精通佛法。」

  陸沉提醒道:「不要得寸進尺。」

  它點頭道:「好說。」

  修道之人,想要維持本心,就如鬼物維持一點真性靈光不失。

  是人是鬼是仙,都恰似一葉扁舟泛海而游,得有一塊壓艙石,作為一顆道心的定海神針,通俗來說,就是一種執念,就是在行「刻舟求劍」之舉,而且按照當初人間第一位「道士」傳下的心法,維持「本性」,又延伸出同源不同流的數條道脈。

  而這頭化外天魔,大道根腳,從某種程度上說,便是那位道士,或者說所有修道之人匯總起來的某種……「影子」!

  萬年幽暗室,一盞省油燈。

  它笑道:「你們聊你們的。」

  陸沉點頭道:「我們繼續。」

  方艾已經心弦緊綳起來,還是董畫符心大,繼續問道:「倒懸山那邊有座捉放亭,倒懸山又是余斗的山字印,就幾步路,為啥不去劍氣長城?」

  聽到這個問題,方艾也竪起耳朵,等著陸沉的那個答案。

  董畫符的言下之意,很簡單,既然是真無敵,咋個不去咱們劍氣長城,找老大劍仙幹一架,萬一打贏了,誰敢不認你這個綽號?

  陸沉趕緊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得先壓壓驚,此問難答啊。

  這個董黑炭,怎麼總問些如此刁鑽的難題。

  陸沉抿酒慢飲,感覺一口酒能喝一天。

  董畫符說道:「既然不想回答,喝酒就是了。」

  陸沉感嘆道:「老大劍仙合道劍氣長城,就很尷尬了嘛。」

  方艾插嘴問道:「餘掌教是覺得在那邊問劍,不占地利,要吃虧?」

  陸沉搖搖頭,「不是吃虧不吃虧的事情,余師兄打不過的,肯定會輸。」

  「但是余師兄不是怕輸,才不去劍氣長城,若是如此誤會,那你們就太小看余師兄了。」

  「余師兄這輩子,求的就是一個輸字。痛痛快快打一場,心悅誠服輸一場。」

  「只是一旦余師兄放開手腳,與老大劍仙真正問劍一場,後果太大,牽連太廣。」

  董畫符問道:「難道余斗能夠一劍斬開城牆?」

  陸沉搖搖頭,「做不到。」

  托月山大祖之所以能夠做成此事,是因為陳清都要遞出那一劍,幫著飛升城去往五彩天下。

  只看後來幾位劍仙聯袂搬徙一輪明月皓彩,就知道這種跨越天下的舉措,難度有多大了。

  陳清都在蠻荒妖族的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甲子帳不是沒有考量和推衍,算來算去,都是一個結果,攔不住。

  誰攔誰死,可能只有托月山大祖,與文海周密,算是例外。

  但是這兩位,各自都有更長遠的謀劃。不可能出手,與陳清都直接硬碰硬。

  就像天下劍修,劍術劍道最高者,踮起腳尖,都只夠得著陳清都的肩膀,這怎麼打,還怎麼問劍。

  董畫符猶豫了一下,好像猜出董畫符心中所想,陸沉微笑道:「那個人啊,這是個好問題。」

  萬年之前的天下十豪,其中就有一位劍修。

  昔年此人劍道之長,劍術之高,殺力之大,防禦之强,本命飛劍品秩之多、之好,都是個「最」字!

  陸沉朝禁制之外杵著的那條化外天魔,撇撇嘴,示意這廝親眼目睹過那位的出劍風采。

  當年登天一役,總計有三條主要路線,這位劍修,便負責領銜一條道路。

  它微笑道:「不還是死了。」

  陸沉白眼道:「喂喂喂,注意點啊,說話客氣些。」

  它笑問道:「你們想不想看那幅畫卷?」

  陸沉站起身,「一起走走。」

  它搖搖頭,身形逐漸消散,譏諷道:「陸沉,泥菩薩過江,還是忙你自個兒事去吧。」

  幽州偏遠地界,縣城內一處名為注虛觀的小道觀。

  一陣清風,街上憑空出現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他眼前這座籍籍無名的道觀,自然已經人去樓空,只留下了一個當擺設的空架子,陸沉抬頭看著小道觀的匾額,挹盈注虛,取有餘以補不足,嗯,不錯不錯,有點學問,一看就是「自己」的手筆,持盈之道,挹而損之,方可免於亢龍之悔,乾坤之愆。寓意好,好兆頭……

  陸沉自嘲道:「慢了一步而已。」

  一跺腳,陸沉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掐指一算,開始駡駡咧咧,「老高啊老高,一大把年紀了,何必趟渾水呢,真不怕晚節不保啊,你等著,最好是躲在華陽宮裡邊當縮頭烏龜,別被小道在山外找到你,不然非要噴你滿臉唾沫星子……咦,還真在山外啊,老高你夠高,當真是半點瞧不起小道,好傢伙,一個個的,都欺負小道脾氣好嘛,有本事你們去跟余師兄打一架啊,光撿軟柿子捏,算什麼英雄好漢!」

  注虛觀道官毛錐,暫無道號,曾經擔任小觀管伙食的典客。就是個廚子,嗯,還是掌勺大廚。

  其實道觀之內的二十多號人物,甚至是這座道觀本身,就是這位白骨真人所化而成。

  如此一來,才能夠瞞天過海,蒙混過關。

  所以如今縣衙那邊,鬧哄哄的,郡城也不敢有絲毫隱瞞,已經上報給了朝廷,相信過不了多久,白玉京那邊就會收到一封「紫泥封」密信。轄境內出了這麼一檔子大事,處理不慎,是要捅婁子的。擁有正式道牒的道官老爺,就那麼消失不見了,豈會有這等怪事?

  陸沉斜瞥一眼,道觀外邊街上的書攤,都沒有來得及收走,至於那些書籍都給搬空了,估計是孩子們的,就像故意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說是自己寄給自己的家書?

  反正充滿了某種不太友善的譏諷之意。

  陸掌教那叫一個氣啊,自己把自己氣著了,這都沒法子找外人倒苦水。

  大雪時節,一葉扁舟停在水緩江心處,船頭有人戴斗笠,披蓑衣,好個閒情逸致的孤舟獨釣。

  垂釣者,是一位青年相貌的俊逸道士,頭戴硬沿圓帽的混元巾,以一支黃楊木簪橫貫髮髻。

  有個人從天而降,下墜速度卻是極慢,如雪花晃晃悠悠,剛好飄落在船頭旁,攤開手掌,一油紙包醬肉,夾著幾顆蒜瓣。

  這位不速之客,丟了顆蒜瓣在嘴裡,稍稍挪步,來到釣魚人身後,抬起腳,對準後者的後腦勺,看樣子就要來上一腳。

  只是那條腿晃了半天,也沒敢出腳,又拿了塊醬肉丟入嘴裡,那條腿輕輕落地,含糊不清道:「老高,這就不太合適了吧?」

  始終目不轉睛盯著那根魚線的木簪道士,語氣淡然道:「陸掌教何出此言?」

  陸沉氣呼呼道:「明知故問,喜歡裝傻,跟貧道耍無賴是吧?先拜師!」

  青年道士扯了扯嘴角。

  陸沉最煩這傢伙的這種表情,既要德高望重,又能平易近人,其實看遍天下也不多。

  玄都觀孫老哥那樣的,畢竟是少之又少,眼前這個老高就不行,一年到頭擺著張臭臉,誰見誰怕。

  陸沉蹲下身,挪了挪手掌。

  那人說道:「免了,怕下毒。」

  陸沉怒道:「你咋個不說下了春藥?!」

  那傢伙乾脆裝聾作啞起來。

  陸沉問道:「那廝是不是躲去你們華陽宮老祖洞了?」

  「聽不懂陸掌教在說什麼。」

  「背地裡做這種勾當,也太缺德了點。」

  「好好的,陸掌教為何要駡道祖呢。」

  「啥意思?」

  「貧道的地肺山,在白玉京那邊的功勞簿上邊,可不薄,怎麼都該有好幾頁的篇幅,貧道要是缺德,這座青冥天下,有幾個敢自稱不缺德,由此可見,你們白玉京的教化之功,堪憂,那麼陸掌教的師尊,管著這座天下萬餘年,管了個什麼?」

  「道理還能這麼講?老高,你高啊。」

  「陸掌教才是奇人高語,不知所云。」

  這麼聊天就費勁了,陸沉撅起屁股,伸長脖子瞥了眼魚簍,魚簍墜入水中,陸沉想要伸手去拽繩子,結果被青年道士提醒一句燙手,只得罷手。

  「老高,釣著魚麼?」

  「釣著了。」

  「除了小道這條筷子細的小魚,還有大魚嗎?」

  「那就沒有大魚了。」

  「空廢魚餌,說不定連魚竿都被扯斷,還傷了釣魚人的筋骨,萬一再被大魚掀翻了整條船,何苦來哉,何必呢。」

  「貧道倒是樂意試試看,是大魚氣力無敵,還是這條魚線足夠堅韌,順便試試看魚鈎,能否鈎破大魚嘴皮一星半點的。」

  陸沉神色哀傷,輕聲道:「老高,聽句勸,真別這麼做,真的,信我一次。」

  青年道士也難得流露出一抹異樣神色,沉默片刻,說道:「陸沉,貧道當你是朋友,才在這邊故意等你,只是為了閒聊幾句,不是聽你勸的,接下來你能不能說些不煞風景的?」

  陸沉雙腿垂在船外,除了醬肉就蒜瓣之外,半晌沒動靜,等到吃完,拍拍手,油膩掌心抹了抹船板,問道:「高孤,你們幾個,咋想的,真不怕余師兄仗劍遠遊,找上門去,一劍一顆頭顱掉地上?」

  這個高孤,飛升境圓滿,公認數座天下的煉丹第一人,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還是天底下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修士之一。

  當年那場變故發生後,這位「青年」道官,就站在白玉京邊界,遙遙看著白玉京。

  那是一種不管是誰稍稍與之對視一眼,就會倍感滲人的沉寂眼神。

  狠人往往話不多。何況隱忍了這麼多年,高孤絕對不是那種願意將仇怨帶進棺材的人。

  果不其然,高孤點點頭,語氣平靜道:「地肺山華陽宮,夢寐以求,貧道等著。等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了。」

  陸沉知道高孤的真正依仗,不單單是他修為境界夠高,山頭夠大,徒子徒孫們遍及一洲。

  最大的依仗,在於人間就像一張大網。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是一個個繩結,有些繩結隨著歲月推移,會逐漸腐朽殆盡,煙消雲散,但是某些死結,只會越來越綳緊、堅韌,故而愈發能夠牽一髮而動全身,藕神祠只是這其中的一個,歲除宮那座「少年窟」亦然,高孤更是。

  現在就看誰來做第一個推牆之人了。高孤?孫懷中?吳霜降?

  白玉京的譜牒道官,確實不計其數,只是萬丈紅塵,深陷其中,道心蒙塵,尤其是等到大戰蔓延天下,殺戮四起,道官出手,折損陰德,或傷或死,隕落無數。

  「貧道算個什麼東西。」

  高孤微笑道:「辜負狂名三千年。」

  狠人撂狠話,從來不用臉色猙獰,就總這麼雲淡風輕的。

  陸沉唉了一聲,「老高,作為朋友,得勸你一句,可不能說氣話。」

  山上修行,活得越久,道齡越長,朋友越少。

  高孤的小弟子,出身弘農楊氏,此人也是高孤最器重和寵愛的嫡傳,沒有之一。

  之所以器重,是此人的修道資質,文韜武略,當然極為出類拔萃,更因為此人的性情,在高孤看來,最為「類己」。

  一生都無道侶、更無子嗣的老宮主,簡直就是將這名小弟子視若己出。

  陸沉伸出三根手指,「白玉京的某個地方,粗略算過,你們不會超過三成。」

  高孤笑道:「這麼多?意外之喜。」

  陸沉後仰倒去,躺在船頭,雙手作枕頭,看著漫天飛雪。

  高孤說道:「陸沉。」

  「嗯?」

  「天下必須有余斗,人間不可無陸沉。」

  「我謝謝你啊。」

  「那就給貧道磕三個響頭?」

  陸沉閉著眼睛,嘴上念叨著咚咚咚。

  高孤伸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陸沉的袖袍,「不必傷感。」

  風雪天裡,一行三人徒步而行。

  為首一人,是位單憑裝束看不出道統法脈的中年女冠,身邊跟著一雙少年少女。

  她便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飛升境劍修,寶鱗,鬼仙。

  青冥天下授籙道官,每逢法事科業齋戒,都需要依制穿著,不可有絲毫僭越,只是出門在外遊歷,除了某些稀奇古怪的個人喜好之外,往往是如寶鱗這般,頭戴遠遊冠,腳踩雲履,屬於最為常見的道士裝束,這是道祖欽定的規矩,用來勉勵修道之士,修道立德,統以清淨。

  寶鱗新收了兩位嫡傳弟子,都是劍修。

  一雙如同璧人的少年少女,分別名叫呂蟻,丘寓意。

  呂蟻好奇問道:「師父,既然是要跟那個道老二問劍,好像方向不對啊。」

  寶鱗說道:「要先去見個僧人。」

  兩位弟子,面面相覷。

  在這青冥天下,一個道士找僧人做啥?

  只是他們再一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師父是誰,連那位道老二和白玉京都不放在眼裡。

  呂蟻問道:「師父,見過了那個和尚,咱們師徒仨就要去白玉京了,對吧?」

  寶鱗不置可否,笑著沒說話。

  呂蟻就愈發慌張了,難不成師父要遁入空門?!

  寶鱗笑道:「別瞎想,師父只是與故人敘舊而已。」

  丘寓意小心翼翼問道:「師父,能不能不與白玉京問劍啊。」

  少年趕緊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師妹別哪壺不開提哪壺。

  寶鱗倒是沒有生氣,說道:「在外人看來,當然是我自尋煩惱,但是在我自己看來,是躲不掉的事。」

  世事無常,萍蹤聚散。

  有那好聚好散又重逢的,也有那黯然收場之人事。

  白玉京二掌教余斗,曾經與三位摯友相逢於微末,一起修行,一起登高。

  共患難同富貴,一起證道長生。真正的同心之言,生死之交。

  四位至交好友,在千年之內,相互護道,先後躋身飛升。

  除了余斗,還有一位符籙大宗師,一雙道侶,神仙美眷,分別是劍修和陣師。

  劉長洲,曾經自號垢道人,也就是如今的紫氣樓姜照磨。

  邢樓,陣師,道號天墀。

  寶鱗,劍修。

  結伴遊歷,橫行天下。四位飛升境大修士,那種意氣風發,可想而知。

  最終只有余斗進入白玉京。

  當時的白玉京,還沒有如今五城十二樓的規模,只有三城六樓。

  余斗那個「真無敵」的綽號,就是在那段崢嶸歲月裡流傳開來,這個比余斗道號更有名氣的綽號,當然不是余斗自封的,只不過余斗從來懶得否認。

  由飛升境,欲想更高一層樓,躋身十四境。既是難關,更是心關。

  大修士想要跨越這道天塹,不可力求,只看道心。可能唾手可得,可能比登天還難。

  最終劉長洲和邢樓都死在了余斗劍下。

  所以寶鱗每次閉關煉劍,每次出關,都會直奔白玉京,與余斗問劍落敗,再去閉關。

  數千年以來,她已經足足問劍多次了。

  舉世皆知,她必輸無疑,甚至恐怕她自己,都心知肚明,但好像除了這件事,就再無事可做。

  只為與余斗尋仇。

  她心有執念,天下人都可殺邢樓,唯獨你余斗殺不得。

  因為她的道侶邢樓,與余斗是同鄉,甚至可以說,邢樓才是余斗的第一位領路人,在之後的修道路上,更是為了余斗,邢樓兩次跌境,傷及大道根本,這才使得邢樓在試圖打破飛升境瓶頸之時,被心魔牽引天外天的化外天魔,而原本屬於邢樓的一件山上重寶,早就送給了余斗大煉為本命物,若非如此,哪怕破境不成,也絕對不至於在閉關期間走火入魔……可以說沒有邢樓,余斗早就死了,就不會有後來的白玉京的二掌教,如今的真無敵。

  寶鱗緩緩而行,伸手接住飄落在掌心的雪花。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往事已空,如一夢中。

  一身猶在,亂山深處。枯木猶能逢春,老樹尚可著花。故人呢?

  吳霜降說得對,要做點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需要三個殺力極大的十四境修士,並且皆不計生死,做好有去無回的準備,再來聯袂問劍白玉京,才有可能讓余斗真正吃苦頭。

  當年吳霜降找到她,寶鱗當時聞言只能苦笑。

  上哪去找三個十四境修士?

  「此次返回歲除宮閉關結束,我就是了。」

  「其餘兩個呢?」

  寶鱗撇開那份執念不談,不缺自知之明,天下劍修,完全可以拔高一境看待,因為面對其餘練氣士,公認同境界無敵手,就算偶有例外,那也只是例外。

  唯獨一位飛升境劍修,不能如此作數。

  吳霜降微笑道:「這就不是你需要分心的事情了。」

  「寶鱗,不用著急給我答覆。」

  「畢竟讓一位純粹劍修,與外人聯手去問劍白玉京,像是一場陰謀,終究違背本心。等到什麼時候真正想通了,你再來歲除宮找我。」

  「你與余斗,如今死敵是死敵,故友還是故友。要是沒想好這一點,就別答應這件事。」

  寶鱗沉聲道:「可以!就此說定!等我此次閉關再出關,就去歲除宮。」

  吳霜降卻搖搖頭,「一看就是沒想好。先回去慢慢想。」

  我不希望找一個在戰場上會臨時倒戈的盟友。

  當時吳霜降流露出一種略帶譏諷的促狹神色,那種表情,就像在說,你可以意氣用事,但是別把我當傻子。

  雍州邊境。

  一條大瀆水底,山巔有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老樟樹,上有玄狐與黑猿,將樟樹作為道場。

  「絕妙好祠!」

  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暗贊一聲,然後低頭弓腰,鬼鬼祟祟,試圖偷摸走過回龍橋。

  結果老樟樹上邊,玄狐和黑猿站在樹枝上,開始朝那道士狂吐口水,當年就是橋上的王八蛋,慫恿它們打了個賭,當然是看似穩贏結果賭輸了,雖說不耽誤它們修行境界的攀高,但是至今尚未能夠煉形成功,害得它們已經淪為相鄰數州的大笑話。明明是兩個玉璞境修士了,結果它們至今不敢離開藕神祠地界,出門遠遊,緣由竟不是怕被人打死,是擔心被人笑話死。

  一邊四處躲閃,年輕道士哈哈大笑,「唉,打不著,嘿,又躲開了,氣不氣……」

  突然開始駡駡咧咧,「不講江湖道義,沒有半點武德,暗器傷人……你大爺,好濃的痰!」

  年輕道士直起腰桿,輾轉騰挪,蹦跳起來,朝天遞拳,將那些快若箭矢的一口口唾沫打散。

  汝州一個小國。

  潁川郡,遂安縣,靈境觀。

  年末時分,很快就是新的一年了,結果又迎來一場鵝毛大雪,大地銀裝素裹。

  小道觀內還算有幾分年味,張貼了福字和春聯和彩繪靈官門神,如今老觀主剛卸任,新觀主還沒有上任,廟祝劉方最近是不敢來道觀露面了,都是常庚帶著幾個年紀輕輕也未授籙的常住道人,在這邊忙碌。這天,常庚登上鼓樓按時敲過暮鼓,返回那間與灶房相鄰的屋子,點燃油燈,從床底下抽出一隻小木箱,取出一隻棉布包裹,放在桌上,打開後,是一大堆竹制物件,陳叢敲了敲門,常庚說了句沒栓門,少年推開門又關上門,坐在桌旁,好奇問道:「常伯,這些是什麼?」

  常庚笑道:「俗稱筭子。」

  陳叢疑惑道:「什麼?」

  常庚解釋道:「上竹下弄,意同『算』,籌算之算。長六寸,計歷數,六觚為一握,數量有點多,你要是閒著沒事,可以自己數數看有多少枚。」

  陳叢卻懶得去確定數目,只是問道:「是運籌帷幄的那個『籌』字?」

  常庚笑著點頭。

  陳叢雙手交錯擱在桌上,借著泛黃燈光打量起竹籌,說道:「常伯,有說法?」

  常庚嗯了一聲,「天地聖人如鐵山石柱邪?答曰,如籌筭,雖無情,運之者有情。」

  陳叢想了想,搖頭道:「還是不懂。」

  陳叢知道,常伯的肚子裡裝滿了墨水,什麼都懂一些,說話也會難免拽點酸文,只是時運不濟,家道中落了,才落了這般田地,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只是很多事情,陳叢想要與常伯刨根問底,不肯只是知其然,要問個所以然,比如常伯你到底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學問,將來自己有無機會在市井書鋪購得,常伯偶爾會報出些書名,大多時候都說看書太雜,年紀又大,記不住了。

  看著常伯在那邊自顧自擺弄竹籌,經常分開又聚攏的,陳叢不太感興趣,就懶得去記了,只是隨口說道:「常伯,洪觀主其實是好人,雖說平日裡沒什麼好臉色,可是待我們不薄,下任觀主,很難這麼好說話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來的觀主,會不會不認舊賬了,隨便一筆勾銷,然後隨便找個由頭,趕我們離開道觀啊?」

  畢竟一座道觀內,尚無道牒的「常住道人」身份,依舊是香餑餑,不知被多少人眼饞,一個蘿蔔一個坑,誰都想要來分杯羹。

  早年連同觀主洪渺在內,「常住道人」,總共就只有六個人,因為名義上頂著個廟祝身份的劉方,並不住在山上。

  常庚笑道:「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橋頭自然直。」

  陳叢無奈道:「說了不等於沒說。」

  常庚說道:「那就加上一句,不問收穫問耕耘,事到臨頭不袖手。」

  少年比較煩這些老調常談的大道理,趴在桌上,常庚笑道:「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陳叢沉默許久,說道:「常伯,我其實挺喜歡這邊的。」

  常庚說道:「地方小,風景好。書上有句話,就很應景,蒼官青士左右樹,神君仙人高下花。」

  陳叢笑眯眯問道:「常伯,是哪本書,又記不起來了吧?這算不算老來多健忘。」

  常庚說道:「沒大沒小。」

  少年嘿嘿笑道:「那我也加一句唄,老來身健百無憂。」

  常庚微微抬了抬眼簾,看著這個眉眼清朗的少年,笑了笑,倒也沒變太多。

  陳叢問道:「常伯,最近還在刻印章嗎?如果有新的,給我瞅瞅?」

  常庚搖頭道:「雕蟲小技,不務正業。」

  「咋個才算正業?考取功名,去衙門當個官?還是授籙道牒,修行仙法,當個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

  「需要印外求印,應當道上求道。神仙術法不過傍身一技,唯有修道立德是第一關頭。」

  陳叢憋著笑,竪起大拇指,「常伯,說道理,講空話,你是這個!」

  常庚搖搖頭,笑駡一句臭小子。

  陳叢正色說道:「常伯,真不是跟你開玩笑啊,以後哪天等我兜裡有錢了,歸攏歸攏印章,幫你出本印蛻集子都不難,不過能賣出去幾本,我可不做保證啊。」

  常庚問道:「你就這麼喜歡印章啊?」

  少年想了想,點點頭,重新趴在桌上,「喜歡啊,一方印章的底款,文字聚在一起,如人一家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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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五章 某個門派

  夜色裡,風鳶渡船緩緩停靠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這座名動一洲的仙家渡口,山溫水軟,大湖如鏡,月光在地,燈火浮天。

  渡船這邊,衆人都走出艙房賞景,分成了兩撥人,一邊是米裕帶著周米粒,掌律長命帶著嫡傳弟子納蘭玉牒,另外是韋文龍,與陶然和邵坡仙等一行人。

  納蘭玉牒笑眯眯道:「米大劍仙,瞧著這份良辰美景,就沒有吟詩一首的想法?」

  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孩子,在米裕這邊,說話都比較隨意,納蘭玉牒都算客氣了,如今在飛升城躲寒行宮的元造化,當年的孩子王,她經常帶著一大幫同齡人在城頭那邊放飛紙鳶,跟喜歡醉臥雲霞醉酒賞月的米裕關係更熟。

  米裕笑著反問道:「隱官大人建議你跟白玄、孫春王幾個一起,在那處洞天道場煉劍破境,為何不肯答應下來?」

  等到這撥人孩子陸續躋身洞府境,人人都能夠御風遠遊了,隱官大人早有長遠打算,比如落魄山就會聯手青萍劍宗,為這撥劍仙胚子來一場正兒八經的護道遊歷,比如去往寶瓶洲中部的大瀆入海口,或是老龍城的登龍台,結茅修行一段時日,每天只等日升月落,就登高望遠,開闊眼界,溫養劍意,澄澈劍心,再等他們各自躋身了觀海境,就去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去看黃河洞天傾瀉而下的瀑布和大江,看那龍門……

  以隱官大人與老龍城、雲林姜氏和白帝城的香火情,這些事,都是小事。

  納蘭玉牒扯了扯嘴角,給了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師父捨不得我,我捨不得師父唄。」

  長命微微一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是捨不得。」

  煉劍一途,道路千百,長命不覺得納蘭玉牒一定要留在仙都山,她自有手段,讓這位大弟子的劍道成就不輸同齡人。

  當然柴蕪是例外。

  米裕記起一事,說道:「納蘭彩煥如今是那個雨龍宗的新任宗主了,得空了去探個親?我可以陪你一起跨海遊歷,聽說那個有座造化窟的蘆花島,月色也是極美的。論輩分,你是不是得喊納蘭彩煥一聲祖師奶奶?」

  九個劍仙胚子裡邊,傻子都看得出來,早先隱官大人對納蘭玉牒和姚小妍,一個小賬房,一個小迷糊,是最為心疼的,只是落在事情上不偏心而已。

  碧城渡,是桐葉洲南方首屈一指的大渡口,說是渡口,其實規模已經不亞於一座郡城,經過這些年山上匠人的精心營造,已經修繕如新。渡口多植仙家草木,四季常綠,再加上建造碧城渡建築的石材,呈現近乎碧綠琉璃色,才有「碧城」一說。

  三十多條渡船同時停靠在碧城渡,本身就是一種宗門底蘊的彰顯。

  韋文龍感嘆道:「沒有百來年光陰,青衫渡很難達到碧城渡的規模。」

  邵坡仙俯瞰渡口,燈火輝煌,街市亮如白晝,車水馬龍,來來往往,歸根結底,無非是人與錢,道:「最難聚攏的還是人氣,尤其是在錢財一事上的信用,玉圭宗是桐葉洲當之無愧的頭把交椅,我們青萍劍宗與之相比,還是差距不小,這也正常,有上宗作為支撐,再加上崔宗主的經營,不是沒有後來者居上的可能。」

  邵坡仙會在風鳶渡船北歸途中,於磷河畔下船,此次出門,除了從種夫子的宗門財庫手中帶走一大筆穀雨錢,崔東山私底下還贈送給他十數件用來收攏山水氣運的山上寶物,立國和封禪一事就有了眉目,萬事開頭難,有了這筆神仙錢和法寶打底子,不至於太過捉襟見肘,錢都是要歸還的,不算利息而已,至於人情債,其實已經欠下了三筆,當年一路逃亡,最終躲在落魄山避難是一筆,幫忙在異鄉的磷河畔立國、也算恢復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一脈的國祚,是第二筆,接下來紫陽府開山祖師吳懿,帶著一撥嫡系人馬,她願意主動擔任護國真人,又是一筆不小的人情債。

  韋文龍說道:「原本屬於桐葉宗大大小小,數十、上百條財路,除了那幾條命脈,還被桐葉宗勉强掌握在手裡,其餘的,幾乎全都主動跑到玉圭宗這邊了。」

  邵坡仙笑道:「所以文廟那邊還是很有遠見的,讓那位周山長住持五溪書院,免得玉圭宗形成一家獨大的格局。」

  韋文龍性格穩重,難得與年輕隱官之外的人交心,微笑道:「邵供奉,你如今是元嬰境劍修,等到獨孤蒙瓏立國,你若是能夠躋身上五境,開宗立派亦是題中之義,屆時一國一宗門,相互支持,想必在桐葉洲站穩腳跟,絕非難事,未來可期,我在這邊預祝邵供奉諸事順遂。」

  邵坡仙抱拳致謝道:「若真有那麼一天,我請韋先生喝酒!」

  如今改名為獨孤蒙瓏的女子,未來新國的皇帝陛下,雖然大概是是因為與陳山主相識已久的緣故,故而她在陳平安那邊並不顯得如何熱絡殷勤,但是追隨真實身份是亡國太子的邵坡仙,一同在落魄山那邊久居,她即便與這位來自倒懸山春幡齋的賬房先生,見面次數不多,卻也心生親近,大概就是人生際遇各憑眼緣了,她聞言亦是抱拳,由衷感謝道:「這些年承蒙韋先生照拂良多,歡迎韋先生常來做客。」

  韋文龍正色道:「虧得隱官大人此刻不在場,沒看到這一幕,不然我非要被記帳。」

  獨孤蒙瓏到底單純,不明就裡,她一時間無法接話,邵坡仙只得笑著解釋道:「韋先生開玩笑呢,打趣你在山主那邊從沒什麼好臉色,卻在韋先生這邊如此好說話,」

  她笑道:「陳山主氣量不至於這麼小。」

  邵坡仙笑道:「這句好話,懇請韋先生務必拐彎抹角轉達陳山主。」

  獨孤蒙瓏赧顔一笑,「不作此想,是我的真心話,韋先生不必捎話,不然就變味了。」

  韋文龍點頭道:「放心吧,隱官大人心裡跟明鏡兒似的,都懂。有次來賬房閒聊,親口說蒙姑娘能夠跟隨邵供奉一路顛沛流離,不離不棄,從無半句怨言,不是誰都做得到的,苦酒壯膽,困頓養氣,總會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獨孤蒙瓏楞了楞,「我還以為只有些聽了就讓人揪心的評價呢。」

  韋文龍搖搖頭,「列星隨旋,陰陽大化,並不圍繞一人而轉動,日月遞照,也不只為一人而高明,各有人生,各有緣法。」

  邵坡仙笑道:「一聽就是陳山主的話語。」

  看著那座風景旖旎的碧城渡,邵坡仙心境祥和。

  春者天之本懷,秋者天之別調,花開花落又開。

  風鳶渡船今夜在碧城渡停靠,當然不是為了顯擺落魄山的家當,渡船如今需要跨越三洲之地,在每一座渡口都會裝卸貨物,除此之外還需要對賬,一般都是種秋和張嘉貞、還有風鳶渡船的二管事賈晟一同露面,負責與碧城渡這邊對接,韋文龍畢竟是上宗的賬房供奉,按照山上一貫的規矩,不宜插手下宗錢財事務細目過多,雖說張嘉貞也是落魄山譜牒成員,更多是一種被種秋帶在身邊的歷練,一宗傳承,不止有道訣、術法。

  至於賈老神仙,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不然修為境界,只說人情世故這一塊,按照崔東山的說法,至少得是飛升境起步。

  一般來說,與碧城渡交接貨物、檢點帳簿,都是過路的渡船管事下船找上門去,這也是對玉圭宗的一種禮敬,要是按照米首席的脾氣,碧城渡就得破個例了,事實上碧城渡那邊,不是沒有這個意思,為了此事頗為頭疼,當然是願意與落魄山、或者說隱官陳平安主動示好的,又擔心玉圭宗神篆峰祖師堂那邊問責,可要說為了這種小事,告知神篆峰,就又不像話了,山水官場的彎彎繞繞,確實不少。所幸風鳶渡船那邊,之前第一次路過此地,種秋與賈晟很快就下船,這讓碧城渡管事的幾個老修士,可謂如釋重負。

  在碧城渡一處賬房內,風鳶渡船這邊,比起前幾次露面的三張熟面孔,今夜又多了三位客人。

  其中有那位米劍仙,以往路過碧城渡,從不下船,另外還有一個青衫長褂的男子,與一個坐姿端正的黑衣小姑娘,此刻喝著賬房負責人端來的茶水。

  賈老神仙沒有幫著介紹他們倆的身份,碧城渡幾位匆忙趕來此地的管事也就不好多問什麼。

  而那位看上去神色溫煦的背劍男子,期間仔細翻看了帳簿,看來在寶瓶洲落魄山,或是新建立的青萍劍宗,身份不低。

  說不定是那位米劍仙的嫡傳?

  如今有個小道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說這位來自劍氣長城的米劍仙,已經是一位千真萬確的仙人境了。

  得是多大的造化,才能夠成為一位大劍仙的嫡傳弟子?真是一樁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緣。

  青衫男子還提了幾個關於帳目極其專業的問題,屋內衆人,都是老手,一聽就是行家裡手了,外行肯定問不出這類問題。

  陳平安沒有久坐,看過了帳目就帶著小米粒和米大劍仙一同告辭離去。

  賈老神仙剛要起身,陳平安笑著伸手虛按幾下,示意不用送,賈老神仙便繼續把屁股釘在椅子上邊,這一幕,看得極擅長察言觀色的碧城渡衆人又是一陣犯嘀咕,莫不是怠慢了貴客?尤其是當他們看到是那位青衫客率先跨出門檻,米大劍仙跟隨其後,屋內碧城渡幾個有心人就徹底懵了。

  等到三人離開賬房,擔任碧城渡頭把交椅的老修士輕聲詢問,「賈老弟,這位公子是?」

  賈晟撫鬚笑道:「實不相瞞,當然是我們落魄山的陳山主了。你們可能還不太清楚,陳山主生平最是敬重賬房先生了,故而此次渡船靠岸,陳山主哪怕再事務繁重,卻仍然一定要來與幾位老哥碰個頭見個面,這不方才來時路上,山主還說與你們諸位是半個同行呢,我便趁機與山主說了各位的大致履歷,山主聽得仔細,早已一一記在心裡了,至於為何沒有自報身份,當然不是我家山有意主拿捏架子,只因為山主是過來人,與算盤和賬本再熟悉不過,最知曉算帳一事是個精細活兒,委實是不願諸位分心在客套寒暄上邊。」

  種秋喝著茶,默不作聲。

  張嘉貞低頭算帳,心中佩服不已。

  周米粒本來是不打算下船的,覺得趴在欄桿那邊看看風景就好,只是好人山主說有點想吃宵夜了,她就偷偷掂量了一下自個兒的錢袋子,麾下猶有千軍萬馬哩,能輸給一桌子酒菜?不能夠。不過她還是將那根金扁擔留在了風鳶渡船。

  所以今夜一個黑衣小姑娘,背小竹箱,手持行山杖,走在最中間,哈,狐假虎威。

  一旁的好人山主,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背劍。

  一身雪白長袍,姿容極好,佩劍。腰懸一枚名為濠梁的養劍葫。

  一個閒庭信步,宗師氣度。一個意態慵懶,皮囊出彩。

  不好惹。

  即便是夜幕裡,碧城渡街上依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對那「小姑娘」的身份,就多出幾分好奇,莫不是某座仙府裡邊,那種修道有成、返老還童的老祖師?出門在外,多少得掌握幾種「望氣」的本領,穿著服飾,尤其是法袍樣式,以及那些個能夠表面門派、仙府身份的佩飾……都是講究。

  陳平安打趣道:「看來還是離著寶瓶洲太遠的緣故,就這麼大搖大擺走路上,也沒施展障眼法,竟然都沒人認出米大劍仙。」

  周米粒問道:「好人山主,余米在家外邊名氣很大嗎?」

  米裕心知不妙,剛想要解釋,陳平安已經點頭道:「米大劍仙的名氣大得很吶,反正我是肯定比不過的。」

  周米粒小聲說道:「對了對了,聽鸞姐姐說過啊,在北俱蘆洲彩雀府那邊,咱們余米的人緣就很好哩,每次走在路上,都是仙子姐姐們主動跟余米打招呼的,可受歡迎了。」

  陳平安斜眼米大劍仙,笑道:「哦?」

  米裕解釋道:「我在彩雀府見著誰都不說話的。」

  隱官大人冷笑一聲,「呵。」

  小米粒滿臉疑惑,余米你在彩雀府架子這麼大嘛,為何如此不平易近人,不能夠吧,我咋個幫你打圓場,咋個補救,小姑娘只得假裝迷糊,「啊?」

  米裕無可奈何。

  陳平安笑問道:「要不要順路買點瓜子?」

  周米粒連忙搖頭,「這種仙氣重的地兒,買啥都別買市井坊間能夠買著的貨物,殺豬呢,買瓜子還是得去紅燭鎮那邊的鋪子買,我熟,回頭客,買多了,有折扣!」

  陳平安點點頭,「老道。」

  本來就是奔著宵夜來的,周米粒伸手入袖,再次摸了摸沉甸甸的錢袋子,咧嘴笑道:「今兒我請客啊!」

  就近挑了一座酒樓,櫃檯後邊的牆壁上,木牌上邊寫滿了招牌菜肴,周米粒看著都很喜歡,但是看著那些括號裡邊的價格……

  周米粒撓撓臉,深呼吸一口氣,罷了罷了,錢財是身外之物,去吧去吧,搬家之後找個好人家,今日經此一別,江湖有緣再會。

  點完菜落座後,米裕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小米粒,也愛吃魚麼?」

  在落魄山那邊,老廚子倒是偶爾也會炒幾盤河鮮,只是每當飯桌上,米裕難免會多看幾眼小米粒,每次她也動筷子,只是看不出喜歡不喜歡,反正每次吃魚不吐刺。結果今天小米粒豪氣啊,點了一桌子菜,其中就有兩個魚,清蒸和紅燒各來一份。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沒好氣道:「小米粒在啞巴湖,每天不吃魚蝦吃啥,喝水管飽啊,這問題問的,米裕你莫不是個……」

  然後陳平安和小米粒異口同聲道:「傻子吧。」

  小姑娘坐在長凳上,捧腹大笑,實在是太好笑了。

  米裕啞然失笑。

  也對,小米粒還隨時備好一袋子小魚乾呢。

  周米粒朝米裕偷偷眨眼睛,前邊的那筆糊塗賬,在好人山主這邊肯定翻篇了。

  陳平安多要一隻酒杯,讓小米粒可以稍微喝點,解解饞。

  其實裴錢小時候,也饞酒,倒不是真愛喝酒,她就是想要顯擺自己年紀不小了,都能喝酒啦,不過那會兒陳平安管得嚴,小黑炭每饞一次,別說喝了,板栗要不要。

  小黑炭就經常背著師父,偷偷找魏海量,一起劃拳,只是一個喝水一個喝酒,有模有樣的,魏羨還贏不了她。

  周米粒每次都是抿一口酒,輕輕哇一聲,好酒好酒,所以必須驚嘆一聲,聊表敬意。

  要是喝茶,講究是不一樣的,得雙手持杯,輕輕點頭,嗯一聲。

  這些可都是周米粒自己琢磨出來的江湖門道啊。

  吃到一半,玉圭宗祖師堂供奉王霽,帶著九弈峰峰主丘植,還有一雙璧人模樣的年輕劍修,師兄妹韋姑蘇和韋仙游,一起來到酒樓。

  酒樓內頓時嘩然一片。

  如今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鳳毛麟角一般珍稀。

  至於那又是大劍仙韋瀅極為器重的嫡傳弟子,關於那個孩子,也有些猜測,有可能是九弈峰那位不世出的天才劍修。

  王霽抱拳笑道:「陳山主,我們幾個剛好在碧城渡有點事要處理,聽說風鳶渡船停靠,就趕過來了,多有打攪。」

  以前的桐葉洲,跨洲渡船的數量,跟飛升境修士一樣多。

  如今出現在這邊的跨洲渡船,北俱蘆洲那邊有兩條,寶瓶洲也有兩條,一條就是落魄山的風鳶渡船,還有一條來自老龍城苻家,反正都很好認。

  陳平安起身抱拳還禮,「王先生,年酒兄,韋姑娘。」

  米裕剛夾了一筷子菜到嘴裡,實在是懶得起身,就只是抬手抱了抱拳。

  陳山主與周米粒,坐在一條長凳上,米裕占了一條,當下就還剩下兩張長凳。

  王霽率先落座,坐在陳平安對面,韋姑蘇站著沒動,師妹韋仙游亦然,只是她已經率先挪步,站在了靠近米裕的那條長凳旁邊。

  韋仙游輕聲提醒道:「師兄,坐啊,楞著做什麼。」

  韋姑蘇只得坐在王霽身邊。

  韋仙游笑道:「米劍仙,又見面了。」

  米裕笑著點頭而已。

  韋姑蘇喝了一口悶酒。

  其實尚未喝酒,就已心碎。

  姜老宗主一貫是個胡話連篇,怎就偏偏在這類男女情愛一事上邊,這般一語中的?

  米裕也是有苦自知。有隱官大人在場,自己真可謂是武功盡廢。

  陳平安毫無痕跡掃了眼米裕,米裕早已挺直腰桿,正襟危坐,就像個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正人君子。

  王霽眼神古怪,一位仙人境劍修,就這麼沒牌面嗎?

  要不是那個米攔腰的綽號,名聲在外,做不得半點假,否則王霽都要懷疑米裕到底是不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了。

  王霽問道:「陳山主,我們吃過飯,找個僻靜地方聊?」

  整個碧城渡都是玉圭宗的私産,歷來只租不賣,每年光是與各路仙府、還有在此開張做買賣的各國朝廷收取租金,就是一筆不小入帳。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用那麼麻煩,我們一邊吃一邊聊。」

  王霽以心聲說道:「那個包袱齋要參與開鑿大瀆,用四千顆穀雨錢作為定金,神篆峰祖師堂已經收到你們的飛劍傳信了,就在前兩天,還專門開了一場議事,異議不大,如今已經通知韋宗主了,最少在密信上,說清楚了祖師堂這邊的意思,絕大多數還是贊成此事的。」

  祖師堂議事內容,不管大小,不可輕易泄露外人,是山上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王霽之所以這麼坦誠,一來是認可青萍劍宗的門風和陳平安的人品。再者,關於包袱齋的臨時插一腳,青萍劍宗其實就是與外人打聲招呼,算是面子上照顧一下玉圭宗。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包袱齋的合作方式,並不會牽扯到太多的既定格局,類似添磚加瓦和錦上添花,不然別說玉圭宗,恐怕大泉姚氏就會第一個反對。

  陳平安給小米粒夾了一筷子菜,自己端起酒碗,與王霽輕輕磕碰一下,微笑道:「神篆峰這邊,祖師堂的異議大一點,也不是壞事,我瞧著包袱齋那邊,好像是有點心理準備的。」

  王霽立即心領神會,與陳山主各自飲酒。

  米裕算是又長見識了,讀書人做起買賣來,真是……老道。

  陳平安說道:「不管怎麼說,包袱齋做買賣,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是一塊積攢了很多年聲譽的金字招牌,而且我覺得包袱齋的重心,還是未來那條嶄新大瀆以南的桐葉洲地界,以後免不了要與玉圭宗經常往來,我已經見過包袱齋的老祖師張老前輩了,能夠把生意做到這個份上,自然不缺城府和手腕,只是我覺得張老前輩還是個性情中人,將來你們神篆峰這邊不妨直爽些。」

  王霽點頭笑道:「大致有數了。」

  之後陳平安就與丘植多聊了幾句,好像這位九弈峰峰主,返回宗門沒多久,就已經與白玄書信往來好幾趟了,不愧是英雄譜榜上有名的好漢,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雙方偶然相逢,相談甚歡,酒足飯飽,期間周米粒還去多要了一壺酒水,等到陳平安起身,打算讓米裕去把賬結了,王霽笑道:「到了我們碧城渡,哪有吃個飯還需要掏錢的道理。」

  韋姑蘇立即起身說道:「我去結帳。」

  周米粒笑容靦腆道:「王老仙師,我已經把賬結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王霽只得作罷,出了酒樓,王霽就帶著丘植他們離開碧城渡,祭出一艘符舟連夜返回玉圭宗。

  陳平安笑問道:「花了多少錢?」

  周米粒伸出三根手指。

  陳平安震驚道:「三顆小暑錢?!造反不成,殺豬呢!走,討要個說法去!」

  周米粒咧嘴笑,陳平安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語重心長道:「米粒啊米粒,你是小豬頭麼,這都能乖乖掏錢?」

  米裕無言以對。

  隱官大人,你的演技是不是也太……拙劣了些。

  「錯!是雪花錢。」

  不曾想小米粒得意洋洋,哈哈笑道:「要不是我最後點的那壺仙家酒釀,兩顆不到的雪花錢就夠了。」

  雪花錢不打緊,都是不記名弟子,下山去就下山去吧,於道各努力,各自修行去吧,以後落在誰兜裡,就看各自緣分了。

  小暑錢,祖師堂嫡傳,每一顆在周米粒這邊都是有名有姓的。

  穀雨錢,哦豁,那可就了不得了,可惜小米粒攢了這麼久,也沒能攢下一顆穀雨錢。

  她,裴錢,暖樹姐姐,每個人都有三個錢罐子,各有三座錢山吶,都放在暖樹姐姐那邊呢。分別裝銅錢,金銀,神仙錢。

  小姑娘突然有些愧疚,「好人山主,其實我買的是酒樓最便宜的酒水。其餘幾種仙家酒釀,太貴,我捨不得。」

  米裕就想要安慰幾句,不打緊之類的,禮輕情意重,已經很給面子了,王霽幾個能喝上一壺酒,就該燒高香了。

  結果隱官大人就不一樣,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調侃道:「咋個這麼小氣呢,當年那個勸我用穀雨錢買下一串鈴鐺的啞巴湖大水怪,跑哪兒去了?」

  小米粒嘿嘿笑著,「勤儉持家!」

  陳平安點頭道:「像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米裕雙手抱住後腦勺,偶有女子偷來視線,我們米大劍仙,始終目不斜視。

  「好人山主,啥地方,一頓飯要花兩三顆小暑錢啊?真有麼?」

  「有啊,怎麼沒有,別說小暑錢,開銷穀雨錢的飯局都有,嘖嘖,每一筷子下去,都是吃神仙錢吶。」

  「會不會提不動筷子啊。」

  陳平安板起臉,抬起手,做了個持筷手勢,故意微微顫抖手腕,「那可不,我得這樣夾菜。」

  「那真就是胡吃海喝嘞。」

  「那可不,以後只要有機會,肯定捎上你,一起長長見識。」

  「哈,那我就與主人家打個商量,少夾一筷子,少吃一口菜,少喝一口酒,折算成錢給我。」

  「那不行,多掉價,跌份兒,我可開不了這個口,看來不能帶你一起,不然就成了陪你蹲在桌邊一起擺碗討錢的小乞兒。」

  「哈哈,想一想也是賊有趣的,就是想一想。」

  米裕聽著一大一小的對話,也覺得很有意思。

  周米粒,陳暖樹,曹晴朗。

  不管是什麼身份,他們都是隱官大人心中的美好。

  就像端著小碗,春暖花開,天清氣朗,今日無事,平平安安。

  於事,不問收穫問耕耘,莫向外求。於心,勤勉修行戒定慧,與天祈福。

  ────

  一位年紀輕輕的皇帝陛下,微服私訪,來到一座轄境內的城池,身邊帶著一位金丹境的皇室供奉,年紀不大,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護國真人的關門弟子,那位位元嬰老神仙,與先帝一起戰死了,就在京城。如今大淵王朝舊京城早已淪為廢墟,變成了一處遺址,因為被妖族大軍夷為平地了。此外還有一位宦官,是年輕皇帝的貼身扈從,隨行的還有位姓鮑的武將,官身品秩不低,可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接駕的一行人,除了古丘和侍女小舫,還有武夫洪稠,散修汪幔夢,以及那個此刻好似夢遊一般的錢猴兒。

  初春時節,國家祭祀典禮衆多,當今天子也不是修道之人,乘坐渡船趕來此地,此時兩撥人一同走向那棟廢棄宅邸,皇帝袁盈輕聲笑道:「古丘,此事關係甚大,你應該早點通知鮑將軍的,我們也好略盡地主之誼,畢竟那位崔仙師是一宗之主,在如今的桐葉洲,宗字頭仙府,屈指可數。」

  年輕皇帝倒是沒有要與古丘問責的意思。

  袁盈的朝廷之所以知曉此事,就比較七彎八拐了,先是錢猴兒在汪幔夢這邊說漏了嘴,提及了仙都山和青萍劍宗,汪幔夢心細如髮,與洪稠關係鬧僵了不假,但還是與洪稠說了那撥人的消息,尤其是那個身份是崔東山先生的青衫客,好像來自寶瓶洲,一旦涉及北邊的那個鄰居,洪稠就立即上心了,立即托江湖朋友與鮑將軍搭上線……一來二去的,就驚動了皇帝袁盈。

  面對一位皇帝,古丘依舊神色淡然道:「鮑將軍又要治軍又管民生,我之前並不瞭解內幕,自然不敢拿這種不做準的瑣事勞煩鮑將軍。」

  那個手握實權的武將頓時臉色尷尬。

  袁盈一笑置之,他們來到錢猴兒的屋子,錢猴兒戰戰兢兢,搬來兩條椅子,顫聲道:「陛下,那晚崔宗主和陳先生就是坐在這邊,椅子位置,保證絲毫不差。」

  第一回跟皇帝老爺打交道,錢俊說話都不利索了。

  看著錢猴兒拎椅子的手都在顫抖,汪幔夢掩嘴嬌笑,都能跟山上的一宗之主圍爐而坐,聊大半個時辰的閒天,怎麼瞧見了個山下的皇帝,就這麼拘謹了。

  舊大淵袁氏王朝,也曾是桐葉洲北方極有底蘊的大國,如今山河版圖一分為三,因為有三位藩地出身的旁支皇室成員,先後自立為帝,三者都說自己是繼承正統,其餘兩國都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當年大淵袁氏與大泉姚氏王朝,都敢於以舉國之力,抵抗妖族大軍的入侵,袁氏曾在邊境、腹地、京城三地先後集結兵馬,只可惜與大泉姚氏的下場不同,未能守住京城,國祚就此斷絕,如今舊王朝被一分為三,國力自然大不如前。

  其中新君袁盈,這些年收攏了一班舊大淵王朝的文武老臣,但是諸多武將,尤其是相對年輕的一輩,都投靠了同樣登基稱帝的袁礪,其實袁盈是有苦自知,他們無非是嫌棄自己這邊能給的官帽子不夠大,賞賜太少,吝嗇蔭封,好個貨比三家,良禽擇木而棲,可問題是那些藩鎮割據的武將,袁盈真不覺得把他們放在廟堂要津、各地關隘的位置上,對朝廷和各地百姓是什麼好事。

  袁盈不是瞧不起他們的出身,真有才幹的話,但凡稍微行事規矩點,袁盈都願意接納,但是一個個擁兵自重,吃空餉、要官要錢,不是有老於謀略的幕僚,提醒皇帝袁盈不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先渡過難關再說,否則那些驕兵悍將就都投奔別地了,此消彼長,能否保住國祚都難,先解決了燃眉之急,等到一統大淵王朝再來徐徐圖之……只是袁盈沒有答應,結果就像身邊這個鮑將軍,就是名副其實的矮個子裡邊拔將軍了。

  不得不承認,真正能打仗的,都跑到了袁礪那邊。此人最捨得給,「京城」府邸,爵位,美人,金銀,只要各路武夫敢開口,袁礪就給,暫時給不了的,就欠著,攻城掠地,立下軍功,就將那些地盤折算成賞賜……所以袁泌才想著與自己結盟,只是袁盈心知肚明,這等飲鴆止渴的舉措,無非是與虎謀皮。最終這也不成那也不做的皇帝袁盈,就成了優柔寡斷和婦人之仁。

  錢猴兒滿頭汗水,舌頭打結,含糊不清道:「稟報皇帝陛下,那天晚上,崔東山就坐在這條椅子上邊,這條椅子,是他先生坐的,這兩位來自仙都山的陸地神仙,極為平易近人,不知怎麼回事,兩位仙師與小的還算投緣,聊了不小會兒……」

  一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都是錢猴兒從雜書、戲文裡邊看來的,得不得體,恰不恰當,靠運氣!

  錢俊其實至今還被蒙在鼓裡,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天大事情,需要勞駕一國皇帝親臨城內。

  只求著別是被什麼殃及池魚了,就咱這小骼膊細腿的,瘦得就沒幾兩肉,塞牙縫都不夠啊。

  袁盈神色溫和,聞言只是笑著點頭。

  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宗字頭的鄰居,對大淵王朝來說,無異於平地起驚雷。

  如果袁盈沒有記錯的話,整個桐葉洲歷史上,擁有一座劍道宗門,好像都是三四千年前的事情了?

  既然是福是禍都躲不過,袁盈就細緻翻閱過關於這座城池的所有情報,一番權衡利弊,仍是執意要親自走一趟。

  袁盈笑道:「錢俊,不用緊張,說說看,兩位仙師當晚都與你聊了什麼?」

  年輕皇帝再讓人去大堂那邊搬兩條長凳過來,笑道:「我們都坐下聊。」

  錢猴兒咽了口唾沫,半片屁股坐在長凳上,袁盈忍俊不禁,「錢俊,喝不喝酒?」

  錢猴兒猶豫了一下,眼角餘光打量了一下汪幔夢,見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姑奶奶啊,就這麼不仗義嗎?

  洪稠抱拳道:「啓稟陛下,錢俊能喝酒,但是不可多飲,半斤酒下肚是最好。」

  袁盈笑著點頭,「那就給拿壺酒來,錢俊自己看著喝。」

  袁盈與古丘說道:「你們在這座城內的所作所為,我都看過了,古丘,就由你來暫時補缺坐鎮此地的的州城隍廟,等到我哪天重建京城……算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在這裡就不說大話了。」

  古丘默然點頭。

  袁盈本想說讓古丘升遷去往京城都城隍廟,只是袁盈一向不擅長這類收買人心的手段,就只能是話說一半了。

  「洪稠,你是六境宗師,如果願意的話,就到鮑將軍那邊任職,至於具體的官職,回頭再議,最晚半個月,朝廷會給你一個確切答覆。」

  洪稠聞言,立即起身抱拳領命。

  「汪幔夢,你是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如果願意開山立派,朝廷這邊願意劃撥出一塊地盤給你,至於錢財一事,我也不隱瞞什麼,朝廷確實是有心無力。」

  汪幔夢笑道:「陛下過獎了,其實我就只是個洞府境練氣士,跟中五境沾點邊而已,一介野修,婦道人家,也沒個道場,飄來晃去的,萬萬當不起『神仙』一說。至於開山立派,更是不敢奢望,過慣了閒散日子,未必適應山水官場,還望陛下恕罪。」

  袁盈神色溫和,點頭笑道:「不敢强求。」

  之後錢猴兒借著酒勁壯膽,原原本本將那晚的閒聊內容說出來。

  皇帝袁盈越聽越覺得……深不見底。尤其是那位陳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夠擔任一宗之主的傳道人?

  古丘突然開口說道:「陛下,有訪客,總計四人,其中鬼修兩位,是金丹境,其餘兩位,暫時看不出深淺。」

  很快就有人登門,來到屋外院內,風塵僕僕,一行四人當中,確實有兩位是地仙鬼修。

  古丘微微皺眉,只是迅速打量了一番,這位州城候補城隍爺很快眉頭舒展。幽明殊途,善惡有別,不在人鬼之分。

  正是曹晴朗,崔嵬,吳鈎,蕭幔影。

  袁盈擺擺手,示意不用緊張,跨過門檻來到屋外。

  只見那儒衫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仙都山青萍峰祖師堂譜牒修士,曹晴朗見過陛下。」

  那個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淡然道:「青萍劍宗,掌律崔嵬。」

  其餘兩位鬼修跟著自報名號,「青萍劍宗祖師堂供奉,吳鈎。」「祖師堂供奉,蕭幔影。」

  年輕皇帝內心微動。

  一位宗門祖師堂掌律祖師,竟然要比一位譜牒修士更晚開口?

  可惜如今桐葉洲山上消息閉塞,就更別提別洲的山上事了,一些個山水邸報,都只能派人去類似碧城渡、桃葉渡這樣的地方重金購買。更可憐的,是朝廷需要與那些修士賒欠,也虧得那些仙師多是大淵舊豪閥老臣子們的家族供奉,從不計較這個。

  立春日,在那仙都山地界,新建立青萍劍宗,首任宗主崔東山。觀禮客人當中,有玉圭宗和大泉王朝。

  山水邸報上邊,就只有這麼點消息了。

  崔東山?袁盈找了些道齡高的老修士,都說沒聽過此人。

  袁盈正了正衣襟,與那曹晴朗作揖還禮,「大淵袁氏高宗子孫,袁盈見過曹仙師,崔掌律,兩位供奉仙師。」

  曹晴朗微笑道:「陛下不用多禮,崔掌律,吳供奉和蕭供奉與我,已經分別將陛下和袁礪、袁泌各自轄境內的民生,都大致看過一遍。」

  事實上,其餘兩位皇帝的消息要比袁盈更加靈通,只說其中袁礪,甚至都已經帶著護國真人,與新五岳山君,擺好陣仗,興師動衆,浩浩蕩蕩,正在趕往仙都山的路上。

  曹晴朗說道:「治大國如烹小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終究是巧婦。一國之主急功近利,暫時得勢,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皇帝袁盈一時間怔怔無言。

  崔嵬淡然說道:「曹晴朗是上宗落魄山陳山主的嫡傳弟子,所以曹晴朗的看法,就是整座青萍劍宗的看法。」

  一直還算雲淡風輕的洪稠和汪幔夢,俱是心頭一震,面面相覷,剎那之間,洪稠額頭滿是汗水,咽了口唾沫,抱拳問道:「敢問曹仙師和崔掌律,落魄山可是寶瓶洲的那座落魄山?陳山主……可是寶瓶洲的那位陳山主?」

  曹晴朗笑著點頭,崔嵬反問道:「不然?」

  此言一出,年輕皇帝一行人俱是與錢猴兒如出一轍,夢遊一般。

  卻是好夢。

  ────

  騎龍巷。

  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現出真身姿容,被按住腦袋後,她縮了縮脖子,難得示弱道:「那個,如今都是一家人,」

  她笑道:「謝狗?怎麼取了個這麼個名字,白景,朝暈,外景,耀靈這些,不都挺好的。現在嘛,小心狗頭不保。」

  白景是劍修,而且白景還是那副「緯甲」的新任主人。故而論傳承,白景與仰止,都算屬於各有法脈了。

  謝狗笑容牽强。

  持劍者,劍侍,劍靈?

  小陌想要站起身,「陳平安」示意小陌坐著就是了。

  騎龍巷草頭鋪子的這張酒桌,此刻就像一處光陰長河的漩渦,又像是井水不犯河水。

  詩僧禪語有云,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不管是不是誤打誤撞,反正早就道破天機了。

  那個「陳平安」笑道:「小陌,我的真身還在桐葉洲,至於你眼前的我呢,只是個被自己流放的可憐人,我當然還是我。」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忍著心中彆扭說道:「小陌見過公子。」

  白景望向那個古怪的存在,問了個與之匹配的古怪問題,「你跟那個陳平安,到底是誰吃了誰?」

  修道之人的陽神身外身,出竅陰神,與真身的關係,誰主誰輔,一目了然。

  但是眼前這位,學問可就大了。

  至於酒鋪裡邊,趙登高,田酒兒,如今化名箜篌的白髮童子,少女崔花生,各自都靜止不動。

  她看著那個白髮童子模樣的化外天魔,笑道:「是在玩木頭人的遊戲嗎?」

  白髮童子眼珠子微微轉動,覺得既然大家都是自家人,怕個啥,不再假裝木頭人,立即開始振臂高呼,「隱官老祖,道法通天,拳鎮三洲,劍術無敵,風姿卓絕,算無遺策……」

  白髮童子手臂揮動的軌跡,扯起一股股七彩琉璃色,還有那些說出口的「言語」,字字都如金沙飄散空中。

  陳平安笑眯眯道:「繼續,好話不嫌多。」

  白髮童子覺得都快嗓子冒煙了,眼神幽怨道:「隱官老祖,恕我才疏學淺,真沒詞了。」

  陳平安微笑道:「不再醞釀醞釀?」

  白髮童子抽了抽鼻子,滿臉委屈道:「得翻書去,現學現用。」

  白景小有意外,「箜篌,你藏得還蠻深。」

  本以為這個鄰居,是那種嬉戲人間的仙人,不曾想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飛升境?

  練氣士之間,同境看同境,都是霧裡看花的光景,不像純粹武夫,能夠根據呼吸,腳步,行走時的氣態,尤其是全身筋骨肌肉的細微變化,很難遮掩武學境界。

  察覺到那個陳平安的眼神,白景心中了然,試探性問道:「需不需要發個誓?」

  這座巴掌大小的槐黃縣城,終於讓白景見識到了什麼叫藏龍臥虎,先是那個看門人仙尉,如今又有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竟然只是擔任落魄山的外門雜役弟子?

  她拍了拍白景的貂帽,坐在一旁,「箜篌的身份,確實不是什麼小事,不過立誓就算了,管不住嘴,也不是多大的罪過,留不住頭而已。」

  白景沒來由感嘆道:「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

  白髮童子察覺到那個謝狗的輕蔑視線,斜眼看我?

  你個矮冬瓜算老幾。

  白髮童子雙手叉腰,與白景直楞楞對視,謝狗攤開手,「你贏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白景,按輩分算,緋妃是不是你的再傳弟子?」

  謝狗想了想,「我的徒子徒孫多了去,數都數不過來,緋妃是跟誰學來的道法,除非面對面對峙,打一架,否則不好確定,我這一覺睡到天亮,之前在曳落河那邊,為了來見小陌,走得急了,也沒跟緋妃這個晚輩打照面啊。」

  按照青同的說法,這個白景,曾經在蠻荒那輪大日中建造道場,只是每過幾百年,就需要重建道場,蠻荒天下走煉日拜月這條修行道路的妖族修士,半數都得承白景的這份情,所以陳平安最早聽聞青同說及白景,才會猜測白景是不是「火精化身」,不比諸多明月,在大日之中,即便是精通火法的飛升境修士,同樣極難久居,就像火龍真人,被譽為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好像也就未能走通這條道路,無法憑此躋身十四境。

  萬年之前,大地之上,有許多天才修士的大道根腳,隸屬於「神異」一道,都是那種金身破碎的神靈轉世,雖然神性不全,但是天生適宜修行,往往破境神速,但是地仙瓶頸,又比純粹的「道士」更難打破。

  至於謝狗說自己「徒子徒孫」衆多,不算是吹牛皮不打草稿。

  謝狗小心翼翼用眼角餘光瞥了眼身邊的白衣女子,哎呦喂,個兒挺高啊,都快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了。

  謝狗再看了眼那個陳平安,問我作甚,何必捨近求遠,你得問我身邊的這個持劍者啊。

  她看了眼謝狗,懶洋洋道:「不是十四境,在意個什麼。」

  謝狗氣不打一處來,往常這種話,可都是她來說的,無非是將「十四境」說成飛升境。

  如此說來,自己確實矮人一頭,可能還不止。

  她也懶得理睬一個白景,緩緩說道:「假若人間有這麼一個山頭。就以這座槐黃縣城,作為龍興之地。」

  「有朝一日,昭告天下,立教稱祖。」

  「寇名,崔瀺,齊靜春,三位正副教主,鄭居中掌律,劉聚寶管錢。」

  「這幾個,不但可以為旁人指明大道方向,同時有人率先登高,以身作則,開闢道路,變天塹為通途,與此同時,相互間查漏補缺,治學,教化,事功,各有所長,只說一座祖師堂內,就坐著五位十四境大修士。」

  饒是白景都聽得目瞪口呆。

  十四境大修士,是路邊菜園裡的大白菜嗎,扎堆呢,一棵又一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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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六章 煉劍即遠遊

  紅燭鎮,正月裡還是很有些年味的,作為商貿樞紐重地,大驪各州諸郡在此開設會館頗多,舊面孔新春聯,人人喜慶。

  一間書鋪的年輕掌櫃,此刻正躺在藤椅上邊打著盹,水府事宜,反正都交給佐官胥吏們去打理了,學落魄山陳山主,當起了甩手掌櫃。

  有人風塵僕僕跨過門檻,笑著抱拳,說了句討喜言語,「李掌櫃,開門大吉,預祝生意興隆,紅紅火火。」

  李錦瞧見了陳平安,從躺椅上坐起身,雙方都還算知根知底,李錦就沒有如何矯情寒暄,都沒起身相迎,只是拱手還禮,「生意確實還行。」

  陳平安樂得李錦如此不當回事,還自在些,進了書鋪,掃了幾眼鋪子裡邊的書架,視線停在一處,問道:「這套二十七史百將傳,怎麼少了本?」

  收藏這個行當,精善之外也求全,若是,價格就上不去了,如今單缺一本第二冊。李錦的生意經還是很老道的,照理說不該做這種虧本買賣。

  「被一個老朋友看中了,鋪子這邊破例沒收錢。」

  李錦沒有含糊其辭,給出了解釋。畢竟眼前這位年輕隱官和那個如同終於撥雲見日在中天的落魄山,於他李錦有一份極為罕見的「傳道之恩」,先是朱斂贈送了兩幅畫,之後陳平安親自幫忙描金、鈐印,無異於幫助李錦憑空多出一場「鯉魚跳龍門」的天大造化,這份香火情,身為衝淡江水神的李錦注定一時半會兒是無法償還了,細水流長,慢慢來吧。

  陳平安略微思索一番,回憶了一下第一冊和第三冊的內容,瞬間心中了然。

  能夠讓李錦破例的客人,多半是那個州城隍爺「張平」了,昔年饅頭山祠廟的土地公,在大驪山水官場的升遷之路,屬於連跳數級,當之無愧的破格擢升,要說現任處州城隍爺「張平」沒有一些雲遮霧繞的大道根腳,誰信。魏檗雖然從未泄露對方底細,但是偶爾幾次閒談,每當聊起張平,作為北岳山君的魏檗,言語可以遮掩,神態卻是答案。落魄山與張平的城隍廟又是山水近鄰,陳平安當然比較上心,所以查閱了不少關於古蜀地界各類掌故、尤其是歷史上那個神水國的檔案,再加上州城隍廟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又與落魄山結緣,小米粒經常念叨的,據說這麼多年來,風雨無阻,按時點卯,心誠得很,從她這邊接任了騎龍巷右護法的位置……所以陳平安對那個朱衣童子,屬於久聞大名卻只可惜素未蒙面了,所以這趟回家,陳平安打算一定要跟這個一門心思想要當騎龍巷總護法的小傢伙多聊幾句。

  李錦微笑道:「還請陳山主看破不說破。」

  陳平安點點頭,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有請掌櫃回頭與張城隍轉達一句,以後如果有機會,我會幫他與某人討要一本有親筆批注的兵書,只是此事不作保證,只能說我會儘量爭取,萬一不成,讓張城隍也別太過失望,暫定百年為期好了。」

  青冥天下,歲除宮的守歲人,曾是倒懸山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櫃,陳平安確實比較熟悉。要不是在夜航船那邊,吳霜降泄露了天機,確實打死都想不到歲除宮的白落,曾是武廟陪祀之一的那尊殺神,只因為「殺戮過重、功業有瑕」,神位才被從供奉武廟十哲的主殿遷出,降格搬去了兩廡之一,最終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將。

  李錦難得流露出震驚神色,「這都行?」

  用張平自己的話說,就是他給此人牽馬都不配。

  李錦試探性問道:「不如再加我一個?」

  陳平安點頭笑道:「同樣不作保證。」

  李錦大手一揮,「有看上的書,隨便拿,反正已經破例,以後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笑道:「不急,回頭我讓李槐來這邊挑書,說好了啊,看中了就隨便拿,可別反悔。」

  李錦一時語噎,當年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兔崽子,一看就不是什麼讀書種子,偏偏手氣是真好,李錦早就領教過的。

  陳平安提醒道:「我真要幫掌櫃拿來了那部兵書,可別轉頭就擱在鋪子裡邊待價而沽,這種事不合適啊。」

  李錦笑道:「別說陳山主不答應,只要被張平知道,非拆了我的書鋪,搶了書,再跟我絕交。」

  陳平安抬起手,比劃了一下,「我記性不錯,當下鋪子所有書就當封存不動了,李錦兄就別想著連夜將書搬走了,尤其別想著找幾個托,假裝讓人買書、再偷偷送往水府,這種勾當做不得,太缺德了。」

  李錦躺在藤椅上,朝門口那邊揮了揮手掌,「恕不送客,恕不送客。」

  陳平安沒有著急挪步,打趣道:「呦,怎麼還下逐客令了。」

  李錦開始閉目養神。

  陳平安環顧四周,其實也曾認真想過,以後當個書鋪掌櫃,賣書為生。

  陳平安收回視線後,笑道:「有空去落魄山那邊坐坐,」

  李錦點點頭,「得閒就去。」

  陳平安沒好氣道:「得閒?李錦兄一年到頭有忙的時候嗎?架子不小啊,真是個大爺。」

  李錦睜開眼道:「我怕混得熟了,一個個都如陳山主這般不客氣,朱斂,以前的鄭大風,現在那個喜歡討價還價的仙尉道長,還有騎龍巷那個喜歡賒帳的周俊臣,都來我這邊搬書上山。」

  陳平安無奈道:「外人誤會也就罷了,李錦兄還不瞭解我們落魄山,我當慣了甩手掌櫃,又管不了他們。」

  李錦笑呵呵道:「心裡有數。」

  離開一座繁華熱鬧的紅燭鎮,去往棋墩山,陳平安在祠廟那邊找山神宋煜章喝了頓酒,所聊之事都是過往,被山水同僚譏笑為「宋金頭」的山神,今天有些訝異,因為陳平安主動問及許多窯口的舊人舊事,都是宋煜章昔年擔任督造官時的往事,由於陳平安是窯工學徒出身,聊起這個自然沒有半點隔閡,這頓酒雙方喝得都很盡興,自飲自酌,也無人勸酒,這種酒反而容易醉人,最後看著那個晃晃悠悠走出祠廟客堂的青衫男子,宋煜章感慨良多,若是早個三十年,有人未卜先知,說小鎮泥瓶巷那個叫陳平安的故而,未來成就會很大,宋煜章也只當是一樁過耳就忘的笑談吧。

  初春時節,和風晴暖,煦色韶光,靄籠芳樹,到處彌漫著山間獨有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陳平安也沒有散去一身酒氣,過了棋墩山,心思微動,腳尖一點,高高躍起去如飛鳥,穿梭在山野林間,在一處青松樹枝停下身形,青衫與古松同顔色,兩隻袖袍緩緩垂落,雙臂環胸,背靠松樹主幹,無巧不成書,瞧見了那位每個月都需要去落魄山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

  只見一條人跡罕至的山嶺小路上,有個袖珍可愛的朱衣童子,騎乘一條水桶粗壯的白花蛇,後者尚未煉形成功,蛇鱗如精鐵,朱衣童子好似籠著繮繩,騎馬遠遊。

  朱衣童子盤腿坐在白花蛇的背脊上邊,絮絮叨叨著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跟我混差不了,放一百個心,等大爺我哪天升官了,絕不虧待了你,到時候我只需要與裴舵主和周副舵主打個商量,准許你陪著我一同登山,一來二去的,只要次數多了,相信我們總能撞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陳山主,再讓陳山主金口一開,隨便點撥你幾句,仙蛻煉形有何難?這就叫寥寥真經一句話,敵過假經萬卷書。哈,這就叫撞大運!不信?你看看泓下大仙和雲子仙師,如今如何了,算不算得道成仙,肯定算啊。至於咱們那位和藹可親的靈均老祖,就更不談了,別瞧著他老人家容貌稚嫩,其實道齡一大把了,他老人家可是落魄山的元老人物,擱在山下王朝,可不就是能夠登個啥啥閣掛幅畫像的開國功勛?你對落魄山半點不瞭解,我與靈均老祖經常能碰面的,啥事都不清楚,想來那位德高望重的陳山主,多多少少都是聽說過我的,曉得這是何等際遇嗎?這就叫簡在帝心唄……

  陳平安聽得一陣腦闊疼,難怪這個小傢伙與落魄山投緣,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朱衣童子還在那邊碎碎念,已經說到了那位陳山主與螯魚背劉重潤的愛恨情仇,理由充分,要不是沒點啥,人家劉島主能從書簡湖千里迢迢,背井離鄉,一路搬遷到落魄山地界?金屋藏嬌,曉不曉得?也難怪,早年他聽裴舵主信誓旦旦說過他師父的容貌,那叫一個神氣高朗,軒然霞舉,要說比拼皮囊,真心不吹牛,兩個魏山君都打不過一個師父……想來那位劉島主痴心陳山主,也算情有可原。可惜自己攤上個扣扣搜搜的主人,連看場鏡花水月都難,城隍廟那邊的山水邸報都是朝廷定時派發的,山上仙府間的邸報,一份都沒有,以至於未能一睹陳山主真容,可恨可嘆!不過那個劉重潤,確實長得不錯,該瘦瘦,該鼓鼓……

  陳平安實在沒耳朵繼續聽進去,飄然落地,咳嗽幾聲。

  朱衣童子連忙拍了拍坐騎的鱗甲,吁了兩聲如勒馬,大聲問道:「來者何人?!」

  陳平安忍住笑,道:「只是路過的。」

  朱衣童子想了想,問道:「是山上修道的,還是混江湖的?」

  陳平安笑道:「走江湖。」

  朱衣童子明白了,肯定是奔著落魄山的名頭而來,便勸說道:「年輕人莫要太心高,奢望著能夠登上落魄山,去拜陳山主為師,聽我一句勸,那兒如今不待客,到了山門口,就要外人止步了。你要是不信,到時候白跑一趟,我也不會笑話你,罷了罷了,來者都是客,到了山門口,我與仙尉道長打聲招呼,一碗茶水還是能喝上的,如此說來,倒也不算完全白跑一遭,回了家鄉,與人吹噓幾句,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陳平安拱手抱拳,「承情。」

  朱衣童子板著臉點點頭,是個懂禮數的年輕後生,不孬。

  混江湖肯定餓不著。

  雙方偶然相逢,機緣巧合,就這麼結伴而行,一起跋山涉水,往落魄山那邊趕路。

  朱衣童子一來心大,再者確實半點不怕碰到個殺人越貨的,在這處州地界,誰敢造次?

  不過偶爾會打量幾眼那個自稱過客的年輕人,翻山越嶺,身邊青衫客如履平地,有那麼幾分高手風範,估摸著放在大驪之外的南方小國,開館立派都不難了,難怪敢來落魄山這邊碰運氣。

  朱衣童子忍不住問道:「聽你的口音,不像是外鄉人?哪兒的,是大瀆附近,一路往北走?」

  如今在大驪王朝,所謂的外鄉人,就只有整個寶瓶洲以南的廣袤山河了,可若是往前推幾年,可就是別洲人氏了。

  陳平安笑道:「萍水相逢,莫問出身。」

  朱衣童子笑了笑,呦呵,年紀不大,還挺老道。

  這個香火小人兒笑嘻嘻道:「紅燭鎮那邊可是個出了名的銷金窩啊,英雄難過美人關,如今兜裡沒剩下幾個錢吧?」

  陳平安搖頭道:「我走江湖獨來獨往,不好這一口。」

  朱衣童子撇撇嘴,都是大老爺們,跟我裝啥正人君子,不實誠。

  原本想著在山門口那邊喝完茶,覺得這個人可處,就帶去城隍廟那邊長長見識,盡一盡地主之誼,到時候再搬出自己的身份,嚇對方一跳。唯一的問題,就是張平這廝滿身窮酸氣,未必願意自己帶客人登門,遙想當年,在饅頭山那會兒,自己卯足勁幫他牽線搭橋,找個持家有道的土地婆,結果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教人只得掬一把辛酸淚,往事不堪回首,所幸如今混得還算不差,走哪兒都是牌面。

  來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崗,朱衣童子拍了拍白花蛇的背脊,示意可以休歇片刻,看看風景。

  陳平安蹲在一旁,就近揪了根甘草,撣去泥土,放在嘴裡嚼著,目視前方,山外遠處有一處水灘,風急天高,渚清沙白,嫩綠叢叢,飛鳥徘徊。

  小時候覺得家鄉很大,成年以後,又覺得寶瓶洲很小。

  不同的人生歲月,一樣風景入眼簾,別樣滋味在心頭。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好奇問道:「你又不是山上神仙,半路瞧見了這麼條快要成精的蛇,半點不怕?何況我這幅尊容,在山下的志怪書上,怎麼也稱得上是那類神異了,你怎麼半點不奇怪的,難不成是位出身高門仙府的譜牒修士,假裝遊俠兒,一邊遊山玩水,一邊四處搜山?」

  陳平安笑道:「一直在外遊歷,不敢說見多識廣,最少夜路走多了,膽子還是不小的,見怪不怪。」

  朱衣童子雙臂環胸,看著男人蹲那兒嚼草根的嫻熟模樣,問道:「苦出身?」

  陳平安搖頭笑道:「還好,小門戶,長輩親人積善行德,好似年年家有餘糧,就餓不著子孫後人。」

  朱衣童子點點頭,抽了抽鼻子,就不該提這一茬,一提起就心酸,「我才是苦出身,怨不得別人,怪我自己遇人不淑,好些年都是飽半頓餓三頓的,虧得我自己上進,攢出些家當來,不然我都要懷疑是不是家裡遭了不挪窩的窮鬼。」

  陳平安笑道:「按照書上的說法,真有一尊窮鬼入了家門,也能擋災的,而且一旦將來某天能夠將窮鬼請出門,請神容易送神難嘛,那麼只要好聚好散了,說不定別有福緣。」

  朱衣童子咦了一聲,看來這小子還讀過幾本正經書啊,滿臉訝異道:「科舉制藝不濟事,只好退而求其次,雜書看得多了?」

  陳平安點頭道:「多看書總是好的,老話說,上輩子給這輩子讀書,這輩子給下輩子讀書,大概就是這麼個老理兒。」

  朱衣童子突然說道:「看得出來,公子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吶。」

  陳平安抬起頭笑問道:「這都看得出來?」

  小傢伙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眼睛,「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

  陳平安笑道:「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陳平安。」

  朱衣童子抬起一隻手掌,使勁晃了晃,哈哈笑道:「我翻過戶房的魚鱗冊,州城那邊,如今叫這個名字的人,最少這個數!」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點頭,「好事。」

  曾幾何時,這個名字在槐黃縣城裡邊,有等於無。

  之後小傢伙騎乘白花蛇,陳平安跟在一旁健步如飛,與那個朱衣童子談天聊地,也不閒著,逛蕩到了自家山門口。

  朱衣童子跳下背脊,與那條棋墩山土地公麾下的心腹愛將,承諾道:「老規矩,在功勞簿上記你一筆。」

  那條白花蛇頭顱觸地,與這位身份尊貴的州城隍廟二把手道別,然後扭轉身軀,在山路間蜿蜒而走,轉瞬不見。

  朱衣童子搓手,嘿嘿笑道:「以後等它煉形成功,說不定還是位要啥有啥的美婦人呢。」

  陳平安調侃道:「你跟仙尉道長肯定聊得來。」

  朱衣童子驀然變色,沉聲道:「你如何知道落魄山的看門人是仙尉道長?!如果沒有記錯,我可從未跟你提及此事!」

  他娘的,自己可別帶了個惹禍精來到落魄山,那可就是褲襠糊滿黃泥巴了,需知記帳一事,裴舵主才是開宗立派的祖師爺。

  陳平安笑道:「不用緊張,都是自己人。」

  門口那邊,仙尉趕緊將一本書卷起,飛快藏入袖中,大步流星趕來,打了個有模有樣的道門稽首,「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衣童子杵在原地,皺著眉頭。

  仙尉嗤笑道:「怎麼,認識了陳山主,就不把小道當回事了?」

  朱衣童子怯生生道:「仙尉道長,到底是哪位陳山主啊?」

  仙尉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笑道:「說過名字了,他不信,不過我們這一路聊得很投緣。」

  仙尉也懶得管那個好似酒蒙子的大爺,壓低嗓音說道:「陳山主,有件事我得與你說上一說,事先聲明,我可不是喜歡告狀的人啊。」

  陳平安點頭道:「有話直說。」

  仙尉轉頭,看了眼山路那邊,這才說道:「前不久山上來了個客人,是個小姑娘模樣的,名叫謝狗,山主曉得此事吧?」

  陳平安點點頭,「知道,謝姑娘是來找小陌的。前不久在騎龍巷那邊,已經跟她打過照面了,比較……性格鮮明。」

  仙尉嘆氣道:「小陌先生這麼知書達理,怎麼會有這麼個混不吝的朋友呢。」

  兩人走向山門口的竹椅,朱衣童子一個竄出,好個猛虎下山,氣勢十足,飛奔出一段路程,高高躍起到其中一張竹椅上邊,打了幾個滾兒,再趴在那兒拿袖子使勁擦拭,不忘呵口氣再擦拭,最後一個翻滾下竹椅,可謂行雲流水,一看就是跟陳靈均拜師學藝過的,小傢伙在地上站定後,作揖道:「山主大人請坐!」

  陳平安與小傢伙道了一聲謝,坐在那張竹椅上邊,「怎麼說?謝姑娘做了什麼?」

  仙尉其實有點後悔提起這檔事了,總覺得不妥當,何必節外生枝。萬一那個謝狗,是小陌先生的家裡親戚或是山門晚輩,如何是好?

  只是那個貂帽少女做事情不地道,欺負到了暖樹頭上,仙尉不能忍。

  陳平安拍了拍椅子,與站在地上的小傢伙笑著邀請道:「一起坐?」

  朱衣童子一時犯渾,「我個兒小屁股大,太占地盤,就不坐了。」

  陳平安也沒有勉强對方,轉頭與仙尉說道:「說吧,就當是老廚子提前與我說了情況,跟仙尉道長沒關係。」

  仙尉點點頭,不忘提醒道:「說好了啊,可千萬千萬,別讓小陌先生誤會,覺著我是個喜歡搬弄是非的多嘴婦人。」

  如今大風兄弟的那棟宅子裡邊,仙尉還供著一雙小陌先生親手編織的躡雲履呢,一看就老值錢了,仙尉哪裡捨得穿,偶爾穿在腳上,在屋內踱步,學那真道士步鬥踏罡,還真有那種騰雲駕霧的感覺,也就是仙尉臉皮薄,不然非要跟小陌先生多要一雙。

  陳平安靠著椅背,伸了個懶腰,聽著仙尉說了些關於那個謝狗的所作所為,一聽就是白景會做的事情,絕不會冤枉了她。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臺階,「怎麼沒看到岑姑娘練拳?」

  仙尉說道:「她啊,回家去了,還沒回呢。」

  朱衣童子可沒閒著,正忙著悄悄補救,拿袖子默默擦拭著大如梁柱的椅腳,不管山主大人領不領情,好歹都是一份心意。

  陳平安都不知道怎麼勸這個小傢伙,不由得覺著自家落魄山的風水,確實非同凡響,這些年思來想去,可能真要追本溯源,大概都是先生的功勞吧,至於裴錢幾個,也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按照既定路線,風鳶渡船大概會在明後兩天到達牛角渡。

  被崔東山挖了牆角的泓下和雲子,屆時會跟隨渡船先遠遊北俱蘆洲,最終在仙都山那邊落腳,參與大瀆開鑿一事。好像這還是他們的第一次正式遊歷。

  陳靈均和郭竹酒,參加過黃粱派的開峰慶典,由於受邀擔任供奉一事,再走一趟夢粱國京城,估計也快返回落魄山了。

  隨行的李槐和嫩道人,大概會一起來這邊落腳,再去大隋山崖書院,陳平安準備跟嫩道人聊聊桐葉洲那邊的大瀆事宜。

  已經給酡顔夫人捎過口信了,中土九嶷山的那尊山君,親自邀請她去山上做客,以酡顔夫人的脾氣,想必不會拒絕此事,畢竟浩然天下早有「天下梅花兩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美好說法,而這位梅花園子的舊主人,如今因為有了個龍象劍宗供奉的譜牒身份,從倒懸山重返浩然,她再來行走天下,自然百無禁忌。

  之前在棋墩山祠廟那邊,跟宋煜章聊到了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窯務督造官,官四品,名為簡豐,好像有點書生意氣,四處碰壁,沒少吃閉門羹,但無論是山上山下隔著一座官場的宋煜章,還是跟簡豐打過一次交道的董水井,都對這個灰頭土臉的簡督造印象不錯。

  吳鳶在大驪官場沉寂多年,坐了多年冷板凳,不曾想殺了個漂亮的回馬槍,如今已經貴為新處州的刺史大人了,成了貨真價實的一方封疆大吏,至於某些類似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閒言蜚語,肯定是少不了的。以前吳鳶在官場之外的身份,除了是上柱國袁氏的女婿,還是國師崔瀺的學生,如今又多出了個莫名其妙的文脈長輩小師叔。

  之前陳平安在大驪京城菖蒲河那邊,喝過一頓素酒的原戶部清吏司荊寬,如今亦是離京外放擔任寶溪郡的郡守大人了。

  聽說鴻臚寺序班荀趣,他與曹晴朗是科舉同年,如今也高升了,轉任兵部的武庫司。

  元白還是留在了作為正陽山下山的篁山劍派,沒有答應去往桐葉洲。

  就是不知道人云亦云樓外的那條巷子,那位劉仙師最近有無攔過誰。

  陳平安收起思緒,笑問道:「仙尉,修行如何了?」

  仙尉一臉尷尬,哪壺不開提哪壺,打哈哈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修行一事不求快,循序漸進為妙。」

  可事實上,若真能吃碗熱豆腐就漲境界,別說幾碗,直接給貧道來一大盆。只是仙尉繼而轉念一想,境界高了,意義何在,中五境,再陸地神仙,上五境?這條道路,何時是個頭嘛,當個看門人不挺好的,做人還得是自己這樣的,怕麻煩就能少些麻煩。至於修行什麼的,就讓那些追求功德圓滿的真道士們忙去吧,自己這個假冒道士,還是看書要緊。

  劍光一閃,小陌憑空現身此地,這段時日他都待在小鎮,得在騎龍巷那邊盯著點白景,免得她又鬧麼蛾子。

  瞧見了自家公子,小陌欲言又止。

  陳平安以心聲道:「之所以會分出一粒心神在外,是因為……」

  小陌瞬間恍然,說道:「公子不用說了。」

  在煉劍。

  可能道場就在天外。

  至於具體如何煉劍,小陌就不過問了。

  先前在那個光陰長河的渦流當中,因為聊起了純屬空想的某個門派,陳平安突然笑道:「得再加一人,首席供奉吳霜降。」

  白髮童子躍躍欲試,「隱官老祖?」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再加一個,末席供奉,道號天然,化名箜篌。」

  一座宗門,沒有幾雙神仙眷侶,確實不像話。

  當時謝狗不以為然道:「既然都說了是『假若』,聊這個,又有啥意思。」

  陳平安微笑道:「雖說這只是某些人心中的最好選擇。可要是仙尉道長在場,就不會這麼覺得。」

  謝狗白眼道:「怎麼跟他比。」

  一向心高氣傲的白景,難得如此認輸。

  如果這個門派只是一種假設,那麼又有一個山頭,卻是實在。

  比如宗主陳平安,道侶寧姚。

  祖師堂內,有崔東山,姜尚真,小陌,米裕。朱斂,隋右邊,種秋,崔嵬。騎龍巷箜篌,鎮妖樓青同……

  年輕一輩,有裴錢,曹晴朗。柴蕪,白玄,孫春王……

  陳平安動身登山之前,蹲下身,與那個朱衣童子笑道:「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事,我回頭跟裴錢她們幾個商量一下,我個人舉薦由你擔任這個職務。」

  點卯尚未湊足一百次的朱衣童激動不已,反復呢喃道:「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簡直跟當年周首席在霽色峰祖師堂,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措辭和神態,這類獨到天賦,確實自嘆不如。

  陳平安笑問道:「一起上山?」

  朱衣童子使勁搖頭,「得先去仙尉道長的屋子那邊點卯畫押,下屬個兒小腿短,容易耽誤事,就不陪著山主大人一起登山了。」

  隨後陳平安和小陌一起緩緩登山。

  仙尉嘖嘖稱奇道:「哪學來的說法本事,回頭教教我?」

  朱衣童子雙手叉腰,仰頭瞪眼,好個仙尉,放肆至極,山主大人還在眼前呢,你少跟我吊兒郎當的沒個正行,別連累我被山主誤會。

  陳平安問道:「白景留在騎龍巷那邊,真待得慣?」

  小陌點頭道:「先前見過公子,如今還算老實,就是成天跟箜篌拌嘴,不過跟周俊臣關係不錯的。」

  陳平安以心聲微笑道:「這場煉劍,其實又是遠遊了,只是這次要倒走光陰長河兩萬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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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七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

  春風水暖,風景旖旎,岸上竹外桃花三兩枝,水中野鳧泛泛逐清景。

  王朱一行人辟水登岸桐葉洲,準備走一趟那個投機取巧、主動與東海水君府大獻殷勤的虞氏王朝。

  結果沒走幾步路,就與這個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郎不期而遇,是第二次打照面了,第一次碰頭在大瀆龍宮舊址內,幾個水府扈從都對此人印象深刻,城府之深,深不見底,當然真正讓他們忌憚的,還是那個黃帽青鞋的劍修「小陌」,稱呼年輕隱官為公子,境界之高,高不可攀。

  王朱與崔東山很早之前就認識了,又算半個「同鄉」,所以習以為常,可是宮艶、黃幔幾個看著那廝的滑稽姿勢,總覺得這少年的舉動,既噁心人同時又很能嚇唬人,他們都是修道有成的,在各洲家鄉也曾是一方豪傑,山上的奇人怪事見得多了,但是眼前這個金雞獨立、手托寶鏡、滿嘴胡言的白衣少年,還是獨一份。

  崔東山見他們不接招,就如同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好似打定主意,你們要是不給點表示,那咱們雙方就這麼對峙,一直到地老天荒好了。

  王朱冷笑道:「崔宗主不累嗎?」

  崔東山保持那個姿勢,正色道:「大丈夫一腳踩地一手托天,再以一條錚錚鐵骨撐起身軀皮囊,不敢說累。豪傑,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辭辛苦……」

  王朱眼神冷冽,「崔東山,差不多點就可以了,有事說事,無事讓路,我沒空陪你在這裡浪費光陰。」

  「有事,怎麼會沒事,一宗之主很忙的,這不剛剛陪著個洛陽木客逛過磷河,這一路好走,風餐露宿,十分辛苦了。」

  崔東山滿臉悻悻然,收起那個「拳樁」,腳剛落地,又是一抬腳,踢中岸邊一顆石子,朝河面疾速掠去,砸入水中轟隆隆作響,水面打雷一般,瞬間驚起一群野鳧振翅亂飛。

  崔東山手腕擰轉,變出一根以行書刻有一篇「行氣銘」的綠竹杖,這行山杖,是夜航船那邊吳霜降贈送的見面禮,崔東山原本是打算送給柴蕪當成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的賀禮,只是臨了反悔,另有重用,好好珍藏起來,要麼當作傳家寶,留給將來的關門弟子,不然就送給有一定可能會來到自己吾曹峰修行的趙鸞,既然扛著鋤頭挖了落魄山的牆角,那就不介意多被先生記一筆賬了,於是崔東山找到柴蕪,與被白玄取綽號為「草木」以及「有那」的愛喝酒小姑娘,打了個商量,問她是想要這根價值連城的綠竹杖,還是他以個人名義送出一百壇仙家酒釀,而且保證每一壇酒都不重名,當時柴蕪頓時眼睛一亮,說一百壇太多了,五十壇足夠。小姑娘的言下之意,再簡單不過,天大地大喝酒最大!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稚圭姑娘,落魄山那邊有貴客登門,我家先生必須立即返鄉,所以慶典結束就回了,沒辦法親自待客了。」

  王朱面無表情道:「小小水府,孤懸海外,也不敢勞駕陳隱官親自招待。」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可不能這麼說,稚圭姑娘與我家先生,那可是相逢於微末之時的多年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多大的緣分和情分。」

  王朱扯了扯嘴角,不多說什麼。上次大瀆龍宮遺址一別,與陳平安重返的王朱,事後不曾與幾個水府扈從提及崔東山的內幕身份,只說此人是寶瓶洲人氏,在大驪朝廷那邊當官,當年崔東山進入尚未破碎墜地的驪珠洞天,後來不知怎麼就成為了陳平安的學生。王朱說得太過簡單,宮艶他們當然王朱只用一句話就打發了,關於崔東山,多說無益,你們知道更多反而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前不久,東海水府得到一份諜報,落魄山在大淵王朝南部地界,建立下宗,名為青萍劍宗,崔東山擔任首任宗主。

  崔東山揮動著行山杖,與他們一一打過招呼,主動獻殷勤。

  「稚圭姐姐真是未卜先知,早早算到了我會趕來找你們。」

  「那個更換年號為神龍的虞氏王朝,我熟啊,說句不吹牛的話,到了洛京那邊,我完全可以算是半個東道主。你們可以現在不信,反正一去便知,比如積翠觀裡邊那位護國真人呂碧籠,與我便是山上摯友,還有作為虞氏王朝山上仙府領袖青篆派,都是半個自家人,關係能差了?尤其是那戴原,更是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

  宮艶嫣然笑道:「崔宗主的朋友真多啊。」

  崔東山點頭道:「必須的,出門靠朋友,只要江湖朋友多,保管一天吃九頓。」

  戴原這老小子,好像自從與自己認識,在那銷金窩的洛京燈謎館葡萄架下,喝過一頓酒,這傢伙就飛黃騰達了,先是在青篆派內升官,剛剛榮升為掌律,算是頂替了掌門高書文嫡傳弟子許柏的位置,戴原畢竟是個金丹修士,名正言順,此外戴原在虞氏王朝那邊,皇室供奉的名次也有了提升,算是牆裡牆外兩開花。

  而當時一起喝酒的小龍湫首席客卿,道號「水仙」的老元嬰章流注,如今化名章歇,到了大崇王朝那邊,給個年輕人擔任幕僚,是一個年紀輕輕卻大名鼎鼎的工部侍郎,名為師毓言。刑部尚書屬於老來得子,對師毓言寄予厚望,從給兒子取的名字,稟道毓德,講藝立言。

  燈謎館一別,崔東山曾用那個蒲山雲草堂嫡傳的陽神身外身,去找過一趟章流注,也見到了那個師侍郎,雙方一見如故。

  大驪陪都,名為洛京,這跟宋睦封王就藩為「洛王」有關。

  而桐葉洲虞氏王朝的京城,也叫洛京。當然只是湊巧而已。

  以大驪朝廷的如今的聲勢,再加上虞氏王朝的見風使舵,即便不在一洲,估計前者讓後者改個名,都不成問題。

  崔東山說要帶他們去個地方,不遠,御風雲霄中,只需要三炷香功夫。

  御風途中,白衣少年腳踩綠竹杖如御劍,轉頭與宮艶套近乎,說道:「阿嫵姐姐,先前聽你們閒聊,其中姐姐的話語,我最是竪耳傾聽,不肯漏掉一個字,既然姐姐想要去槐黃縣城走走看看,這有何難,回頭我來帶路,不如現在咱們就約個時間?」

  宮艶置若罔聞,崔東山就轉去與別人閒聊,「李拔老哥,瞧著還是這麼老當益壯,那完顔老景與你是忘年交,聽說是亦師亦友的關係,曾是你們金甲洲的山上美談,沒事,人生行路,哪有不栽幾個跟頭的時候,既然故鄉是個傷心地,不回去就是了,以後哪天與稚圭姑娘好聚好散,就在咱們桐葉洲這邊落腳好了嘛,若是去寶瓶洲也可以,我那邊朋友更多,重操舊業,在南方某個朝廷當個國師,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不還是一樁美談,李拔老哥,我這麼說,是不是心情就好轉幾分了?」

  李拔臉色陰沉,被人當面戳心窩,心情能好到哪裡去。完顔老景這個名字,即便是黃幔和宮艶,在李拔這邊都不敢提。

  「溪蠻大哥,想不想與一兩位止境武夫過過招?如果正有此意,小事一樁,我可以幫忙引薦,如今在桐葉洲剛好就有兩位,又巧了,都是我的朋友,以我跟溪蠻大哥的交情,豁出臉皮不要,也要為你牽線搭橋,求來兩場相互砥礪武道的問拳。」

  溪蠻這位九境巔峰武夫,大道根腳,是流霞洲的一條陸地土龍,而那流霞洲,武運一般,曾經有兩位止境武夫,如今就只有一位了,因為其中那位資質更好、成就更高的大宗師,名為葉窟,他曾經孤身跨洲趕赴金甲洲中部戰場遞拳殺妖,因此跌境。於是這些年最喜歡臧否人物的中土神洲,就對流霞洲有了個冷嘲熱諷的說法。

  那西北流霞洲,論戰功,山上不如山下,論膽識,年紀老的不如年紀小的。

  前者棍掃一片,等於把仙人芹藻在內的一衆宗門仙府,連同那座天隅洞天在內,所有山上修士都給駡遍了,至於後者,就只針對一人,正是那個號稱「躋身止境之後,同境問拳無敗績」的老武夫,流霞洲武學第一人,之所以沒有一場輸拳,當然是因為他躋身十境後就再不與人問拳了。

  卻不是那種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以至於葉窟根本就沒有與此人問拳的念頭。

  而葉窟因為跌境為山巔境的緣故,與止境小跌一層的金甲洲武夫韓-光虎一樣,都收到了中土文廟參與議事的邀請卻婉拒了。

  溪蠻疑惑道:「除了蒲山黃衣芸,武聖吳殳也在桐葉洲?他不是去了蠻荒天下?」

  某些涉及機密的水府邸報,會直接從中土文廟那邊寄過來,所以要比尋常宗門更加消息靈通。

  崔東山嘿嘿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免得李拔老哥聽了又要心情鬱鬱,愁眉不展不得開心顔。」

  「黃幔兄,不愧是被譽為『玉道人』的得道之人,真是駐顔有術,美人如玉!以後哪天咱們仙都山密雪峰開啓鏡花水月,一定要邀請黃幔兄露個臉!」

  「虧得那個道號『龍伯』的張條霞下得了手,往黃幔兄身上招呼,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拳腳分量,嘖嘖,小弟我想想都替黃幔兄覺得疼。」

  黃幔微笑道:「好像還是不如崔宗主的言語分量更重。」

  崔東山拍胸脯道:「讀書人說話,與道理為伍,文字言語絕不落空!」

  宮艶嬌笑出聲,這位美婦人昵稱阿嫵,她作宮裝打扮,身材修長,看著清瘦,實則遮掩了那份體態豐腴。

  梳流雲髻,斜別金步搖,宮艶只需略施淡妝,就已經是國色天香的姿容,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兩側,分別懸有一方青銅古鏡和一枚水晶璧。

  也難怪黃幔經常調侃,不去當個皇后娘娘,真是可惜了。

  世間男子,年少不知腴之一字妙,視線只在美人臉上轉,白白錯過好多風韻。

  要說皮囊出彩,作為男子的仙人黃幔,其實半點不輸婦人宮艶。

  才子佳人小說中的男子,好像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非是那面如傅粉,劍眉入鬢,玉樹臨風……

  見那白衣少年又開始作妖,御風途中,前方出現一座厚重雲海,只見那只大白鵝,身形翻轉,整個人旋轉向前,雙手大袖朝前方一晃蕩,隨便撥開一層雲海。

  溪蠻聚音成線道:「跟這傢伙待在一起,實在煎熬,真不知道陳平安怎麼受得了這種學生。」

  宮艶以心聲笑道:「先前聽納蘭宗主提起過那位年輕隱官,評價有趣,說陳平安就是一肚子壞水的悶葫蘆,平時看著是個沉默寡言的,其實滿腦子都在算計人心,不過大體上,還是個好說話的,前提是不去招惹他。有這麼個先生,若是再找個不愛說話的,豈不是相對無言,要說我啊,還真得找崔東山這種跳脫活潑的,調和先生學生間各有特點的暮氣與朝氣。」

  李拔突然插話說道:「你們都看錯了,恰恰相反,真正有朝氣的,是那個看似不多話的年輕隱官,稱得上道心幽深、暮氣沉沉的,其實是這個玩世不恭的崔宗主,前者看待世道,總能保持一種樂觀的態度,後者卻是徹頭徹尾的悲觀,雙方互為極端。」

  黃幔笑言一句,附和道:「李拔看人還是很準的。」

  一行人穿過雲海,雲間道路兩邊如積雪成高牆。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跟在最後邊的少年,被王朱賜名王瓊琚,字玉沙,道號「寒酥」,總之除了姓氏,此外都與「雪」有關。

  在隊伍裡邊,王瓊琚毫無存在感,被王朱拿來當苦力用,肩扛手提,大小包裹。

  少年額頭微微隆起,剛剛煉形,在昔年驪珠洞天的五份機緣當中,不談各自下場如何,只說境界高低一事,實屬這條當年主動投靠泥瓶巷宋集薪和稚圭的「四腳蛇」,最上不得檯面,至今才是個洞府境,這得是多吃不飽飯,才淪落到這般田地?唯一可以說道說道的,就是王瓊琚背著的那只大紫皮葫蘆了,古篆「捉放」二字。

  崔東山收回視線,開始絮絮叨叨,「阿嫵姐姐,真不打算去雨龍宗那邊落腳?你反正跟納蘭宗主是老相識了,有這一層私誼關係在,撈個首席客卿噹噹,不費吹灰之力。」

  「當個天不管地不管一宗之主都不管的散淡人,白拿薪水不出力,豈不逍遙自在?這等好事,連我都要羨慕不已。小弟覺得那個性格柔弱的雲簽仙子,見著了阿嫵姐姐,只會歡迎至極,既然雲簽之前都願意主動卸任宗主,跑去當個名不副實的掌律了,想必對姐姐的到來,別說是首席客卿,有一就有二,估計再次退位讓賢,讓阿嫵姐姐來當那宗門掌律都不難。對了,真有這麼一天,還勞煩阿嫵姐姐當個月老,就說我願意當雨龍宗的首席客卿,薪水一事,好說,意思意思就成。」

  「再說了,雨龍宗比起東海水府,或是寶瓶洲大驪陪都,藩王宋睦的府邸,離著扶搖洲都要近很多啊,眼下姐姐的宗門,混得可不算太好,況且按照文廟規矩,若是接下來百年之內,始終沒有一位新的玉璞境修士出現,那可就要丟掉宗字頭了。阿嫵姐姐當真忍心看著師門就此家道中落,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去了雨龍宗,晚輩們在扶搖洲那邊碰到了事情,姐姐只要御風快些,都不用耗費那邊攢下的香火情,自己就能把事情擺平了,所以要看來,當雨龍宗掌律祖師,護道舊師門,與小弟這個首席客卿一起坐在祖師堂裡邊旁聽議事,同時幫著雨龍宗與咱們青萍劍宗結盟,一舉三得,傻子才不做呢!」

  宮艶腹誹不已,這傢伙是自己肚裡的蛔蟲嘛,怎麼啥都一清二楚。

  白衣少年唉了一聲,眼神哀怨道:「這個比喻就不妥當了,蛔蟲多噁心,小弟我是阿嫵姐姐的貼身小棉襖還差不多。」

  黃幔嗤笑一聲,這個比喻恐怕更噁心人吧。

  宮艶打定主意不說話了。

  她也是個膽大潑辣的,說幾句葷話算什麼,在扶搖洲那邊,宮艶就曾以「尤物」著稱山上,不曾想竟然敵不過個「少年」。

  崔東山笑嘻嘻道:「哪天我讓朱老廚子,大風兄弟,周首席和米首席,他們幾個湊一堆,陪著阿嫵姐姐閒聊,那才得勁呢。」

  崔東山很快補上一句,信誓旦旦道:「保證要葷有葷有素有素,要雅有雅要俗有俗!」

  王朱神色淡漠道:「崔宗主,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崔東山抬起手掌遮擋在額頭處,眺望遠方,笑道:「馬上就到了,吃飽喝足才有力氣談事情。」

  王朱順著崔東山的視線,看到了一條青色蒼蒼的蜿蜒山脈,如青蛇逶迤大地之上,她想了想,對這條位於桐葉洲西海岸、南北走向的龍脈,有點記憶,只可惜當年為了給那條改道大瀆讓路,被大瀆龍君下令開鑿出一條水道,硬生生斷掉了完整的陸地龍氣,導致桐葉洲整個西海岸再無出現鼎盛强國,多是成為大王朝的藩屬。

  人言蛟擘開,或曰雷劈斷。

  崔東山歉意笑道:「招待不周,只能找個就近地兒,請諸位吃頓素齋了。」

  落腳地,在山中某座帝王敕建的皇家道館,之前被妖族大軍毀壞殆盡,小國新君登基沒多久,就下令讓工部官員找出圖紙,耗費極大物力財力,才得以將主殿修繕如新,其餘建築,暫時無力營造修補了。

  精於望氣術的修道之人,可見山中有赤青兩種雲氣,浮浮冉冉,盤桓不去,這就是堪輿書上所謂的「王氣縈繞,龍蛻藏焉」。

  崔東山說道:「山上道觀,能夠讓稚圭姐姐下榻其中,真是蓬蓽生輝了。觀內老小道士日日敬香,夜必點燈,歲費香油十數斛,這份誠意總算沒白費。」

  浩然天下,文廟敕封的四位新晉水君,負責分鎮四海,高居中土文廟新編撰的神靈譜牒從一品,與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整個天下水運,被一分為二,其中道號青鐘的淥水坑淡淡夫人,總掌九洲陸地水運,只是山巔修士,都不太把她當回事。

  除了王朱,其餘三位大海水君,都是從各洲大湖水君的位置按部就班升遷,比如中土神洲皎月湖水君李鄴侯。

  此外還有一位女子湖君,崢嶸湖碧水元君劉柔璽,如今也是負責坐鎮西海的水君。

  而這位道號碧水元君的女子,早年曾經在倒懸山師刀房那堵牆壁上張榜懸賞,針對墨家遊俠許弱。至於其中曲折緣由,外人不得而知。

  王朱眯眼遠眺,突然說道:「崔宗主在那邊沒少花錢吧?」

  崔東山搓手道:「還好,些許穀雨錢而已,毛毛雨。」

  此地名為海龍山,天氣晴朗碧空無雲之時,登上山頂就可以遙遙瞧見大海,觀海上日出是一絕,再者三千年前,天下蛟龍最是風光得意的時候,大瀆龍宮諸多蛟龍水臣,行雲布雨,不少都會越過此地往返於海陸,大龍雨足出此雲月間,掠過大地萬里澤流,馳騁於青天霄碧之中。

  作為花錢幫忙重修道觀的「冤大頭」,崔東山在道觀內除了搭建出一座夜觀天象的閣樓,還秘密建了座專門用來測量東海水運流轉趨勢、以及勘驗未來大瀆入海處水運多寡的量水稱重樓,由此可見,崔東山早就篤定自己先生會在桐葉洲開鑿大瀆了,未雨綢繆,不過如此。

  已經有兩人在山中等候,就站在新建卻頗有古韻的道觀山門口那邊,不過都是山中道館的外人。

  青萍劍宗掌律劍修崔嵬,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前者屬於被崔東山拉來當壯丁的,後者卻是事情成與不成的關鍵。

  「到了到了,我先踩點,你們跟上。」

  崔東山率先趕路,驟然間身形遠去數里路程,飄落身形在地,曹晴朗一板一眼作揖致禮道:「見過崔宗主。」

  若無外人在場,曹晴朗就只喊崔師兄了。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無奈道:「曹師弟,不如多學學崔掌律,見著我了一個屁都不用放,咱倆還是師兄弟呢,不用這麼做規矩給外人看。」

  曹晴朗微笑道:「是給自己的規矩。」

  崔東山一陣頭疼,「不聊不聊。稍後我跟人談買賣,你就看師兄的眼色行事。」

  曹晴朗其實直到方才,還不知道自己被崔師兄喊來此地,到底要見誰。

  崔東山雙手搓臉,等待王朱一行人的落地,那溪蠻雖是純粹武夫,不諳修行,只是他只要現出土龍真身,只說當個搬山卸嶺的苦力,也是極好的。

  至於玉道人黃幔,呼風喚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尋常修道之人,還真招惹不起張條霞,這位坐了天下武道頭把交椅多年的老武夫,從不輕易與人起衝突,可只要出手,絕不輕巧。

  臨近山中道觀,黃幔突然以心聲問道:「李拔,你我聯手,再加上溪蠻從旁策應,三打一,能不能?」

  至於宮艶就算了,注定喊不動的,這婆娘除了賺錢萬事不上心。

  李拔搖頭說道:「別衝動,不宜與此人結怨。」

  溪蠻確實不喜歡這個神神道道的崔宗主,只覺得渾身不自在,那白衣少年的眼神,就像老鴇看清倌。

  可要說與其問拳,溪蠻還真沒什麼想法,所以李拔沒答應玉道人的邀請,讓溪蠻鬆了口氣。

  一行人來到山門口。

  崔嵬無動於衷,一如既往的面癱。

  曹晴朗神色和煦,作揖道:「青萍劍宗景星峰曹晴朗,見過東海水君,見過諸位仙師前輩。」

  王朱笑著點頭,「我在大驪京城那邊,曾經借閱過你的幾份科舉答卷,寫得很好,妙筆生花,言之有物。」

  曹晴朗微笑道:「關於制藝一途的學問,我家先生指點很多。」

  王朱對此不置可否,不過相比與崔東山相處時的清清冷冷,面對曹晴朗這個「晚輩」,她此刻臉上多了幾分柔和。

  宮艶與溪蠻對視一眼,他娘的,終於碰到一個正常人了?

  一起來到道觀齋堂,已經備好了飯菜,等到王朱和崔東山同時提筷,所有人就放開吃了。

  崔東山提起了桐葉洲打算開鑿出一條大瀆,青萍劍宗作為發起人之一,誠意邀請王朱和東海水府鼎力相助,參與其中。

  出乎宮艶幾人的意料,王朱答應得極其爽快,主人的性格,她們再清楚不過,因為水神押鏢一事,天下高位水神露面極多,別說是需要經常打交道的近鄰李鄴侯,即便是那個偶爾出現過幾次的淡淡夫人,王朱見著了,都是沒什麼好臉色的,期間兩次跟王朱一同議事,多是淡淡夫人陪著笑臉,半點不覺得拿熱臉貼冷屁股有何尷尬,不過卻是在崔東山的意料之中,先前跟先生提及此事,先生一語中的,若是由崔東山出面,只論公事,不談私情,在商言商而已,那麼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可要說由他陳平安來跟王朱「敘舊」,就會變成不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顯而易見,陳平安對王朱的脾氣拿捏得很準。

  開鑿大瀆,此舉對王朱來說,百利而無一害,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但是對王朱來說,既然大瀆肯定會出現,她出不出手,願不願意,就只看她的心情了。這種選擇,與先前鎮妖樓青同的只想躺著享福,表面上有點類似,只不過還是有些差異,青同是因為有自己的私心,不願意一個劍修在被她視為自家地盤的桐葉洲插手過多,王朱則純粹是……懶。

  憑藉一條嶄新大瀆,勾連桐葉洲陸地和東海水域,整座桐葉洲的各路水神,就要在原先基礎之上,更低這尊東海水君一頭。

  以前是雙方身份懸殊,不得不禮敬王朱,可到底有著海陸之別,之後是水運命脈,或多或少,都會被王朱拿捏在手中,簡而言之,只等大瀆一起,王朱完全可以憑藉這條橫貫大陸的滔滔水勢,將整個桐葉洲中部地界劃撥到東海轄境領域。

  所以崔東山在大致介紹過各路盟友後,也就獅子大開口了,「東海水府必須先給一筆錢,不得低於包袱齋的四千顆穀雨錢,願意多給,當然更好,多多益善。此外我還要借用黃幔和溪蠻,他們分別幫忙遷徙江河、搬移山脈,在不耽誤水神押鏢的前提下,雙方一有空閒,就需要立即趕來桐葉洲陸地『點卯』,至於具體功勞的大小,我們會在那座臨時設置的祖師堂內,清楚算帳,記錄在冊,事先說好,黃幔和溪蠻,會專門負責一段大瀆河床的開鑿疏浚,具體長度,可以回頭慢慢細聊,我們今天先定大方向。」

  黃幔和溪蠻對視一眼,相視無言,唯有苦笑。剛才還聊著要不要聯手揍一頓這白衣少年,報應這麼快就來了?

  王朱說道:「四千顆?沒問題,我可以再加一萬顆穀雨錢。」

  崔東山剛夾起一筷子齋菜,聞言立即手腕顫抖,差點掉回盤子,連忙深呼吸一口氣,抬起一手,輕輕托住那只被他取名為「揍笨處」的雪白袖子,小雞啄米道:「好,就這麼說定,一萬四千顆穀雨錢!」

  崔宗主倍感心酸,人比人氣死人,真不知道王朱在大海之中,這些年撈取了多少座舊龍宮、仙府遺址和海中特産的天材地寶!

  王朱略帶譏諷道:「既然崔宗主山上朋友這麼多,不乾脆多喊些人出錢補缺?」

  崔東山哈哈笑道:「有稚圭姑娘的一萬四千顆穀雨錢來一錘定音,足夠了,借錢畢竟欠人情,就不是多多益善的事了。」

  生意場上,同樣一筆神仙錢,打個比方,包袱齋和張直,隨隨便便拿出來四千顆穀雨錢,與清境山青虎宮陸老神仙,砸鍋賣鐵湊出四千顆穀雨錢,看上去都是一樣的數額,但是對於那筆生意而言,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為陸雍給了錢,就只是給錢,張直卻不然,既然是奔著賺錢去的,就會給出更多錢財之外人脈等無形資源,張直的包袱齋尚且如此,皚皚洲劉氏就更不用說了。

  崔東山繼續說道:「欲想開鑿出一條水運穩固的通海大瀆,肯定是長久事,不是幾年就能大功告成的,勞煩水府抽調出一批庶務精幹的佐官胥吏,最少三十人,再派遣出諸多水仙、蝦兵蟹將,數量最少在三萬,以後等到水神押鏢告一段落,他們都要通過入海口那條水路,隨水往內陸推進,總之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亦是先生的暗中授意,與王朱做生意,你只管把價格往高了開,開低了,她可能反而覺得沒什麼意思。

  四海水君,各自管轄兩洲陸地周邊的所有水運,那麼以後的金身高度,精粹程度,關鍵就看四位水君同僚,誰能夠在文廟規矩之內,往陸地那邊,手伸得到底有多長了,寶瓶洲那邊,其實王朱的運作餘地,極為有限,極為有限,天君祁真坐鎮的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兵家祖庭,位於齊渡入海口的雲林姜氏,再加上落魄山,正陽山,雲霞山等,齊渡已經有了兩位大瀆侯伯,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湧,之外猶有魏檗、晉青、範峻茂在內的一洲五岳山君,何況半洲之地,都是大驪朝廷的版圖……

  反觀桐葉洲,東海水府顯然大有作為,此地越是山河破碎,舊有仙府紛紛衰敗零落,或搬遷去了五彩天下,或是艱難縫補師門舊山頭,或是重新選址……真正拿得出手的宗門,其實也就只有地頭蛇玉圭宗和過江龍青萍劍宗了,王朱和水府插手陸地水運事務,不但不違背文廟禮制規矩,反而可以積攢功德,所以方才黃幔和溪蠻都不會詢問王朱的意思,他們兩個是板上釘釘要去當苦力了。

  崔東山笑眯眯道:「有言在先,一來海陸有別,再者風俗各異,以後聯手開鑿大瀆,有些衝突,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以後水府官吏登岸參與議事堂討論,各持己見,怎麼吵都沒關係,甚至去外邊約架也可以,但是最好別鬧出人命,否則就難以收場了。」

  皚皚洲劉氏,張直的包袱齋,其實都好說,有先生這塊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金字招牌在,何況劉聚寶和張直的馭人之道,都是天下出名的,相信鬧不出什麼麼蛾子,唯獨王朱的水府,變數最大。

  王朱說道:「那就讓曹晴朗負責跟水府對接具體事宜,出了問題,也好事先通氣,再拿到議事堂那邊去吵。」

  曹晴朗有點措手不及,看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笑著點頭,「當然沒問題,就此說定。曹晴朗剛剛結丹,是位地仙了,下山遊歷一事,就可以提上議程了,趕巧不是,接下來曹晴朗正好可以多跑幾趟東海水府,熟悉熟悉那邊的情況,就是海路迢迢,恐怕還需要水君暫借給曹晴朗一張傳說中的龍神跨海符,免得他在路上消耗過多光陰。」

  王朱笑著點頭,從袖中摸出失傳已久的「一張符籙」,說是符籙,其實是一條袖珍金色走龍,王朱隨便晃了晃,便已經打散符籙禁制,再輕輕拋給曹晴朗,「不用客氣,送你了,就當是恭喜你結丹的賀禮。」

  修士手持此符,入水即可如同乘龍,走江泛海,速度之快,等於一位仙人傾力趕路。

  曹晴朗雙手接住「符籙」,收入袖中後,起身致謝。

  王朱沒有起身,只是點了點頭,看著這個略顯書生迂腐氣的年輕修士,她笑了笑。

  那個曹晴朗的規矩禮數,看得宮艶幾人愈發出奇,稀奇稀奇,竟然還真是個腦子正常的修道之人!

  崔東山感慨不已。

  身邊這位曹師弟,不愧是先生的兩大得意學生之一,跟師兄一樣討喜,走哪兒人緣都好。

  王朱再丟給崔東山一件螭龍盤踞青瓷的筆洗狀咫尺物,說道:「裡邊有一萬五千顆穀雨錢,就當湊個整數好了,多出來的一千顆穀雨錢,可以在這道觀附近建造一座府邸,以後作為我們水府在桐葉洲岸上的避暑別院之一。除了黃幔和溪蠻聽憑你們差遣,那座魚龍混雜的臨時祖師堂,只需要給李拔預留一把座椅即可,大小事項,水府這邊都由李拔跟你們聊,他的態度,就是水府的意思。」

  崔東山連忙放下筷子,接過那件咫尺物,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也學曹晴朗站起身,作揖致謝。

  和氣生財,吃過一頓並不豪侈的清淡齋飯,崔東山就要重返磷河,繼續慫恿那個叫龐超的洛陽木客選址磷河畔,建議王朱一行人到了虞氏王朝的洛京,一定要去積翠觀坐一坐,喝個茶,再去燈謎館吃頓飯,賬可以記在青篆派的戴原頭上,絕對不要客氣。

  從頭到尾,掌律崔嵬都一言不發。

  如果不是在飯桌上,崔東山介紹起這位崔掌律,家鄉是那劍氣長城,黃幔他們都誤以為這個啞巴是桐葉洲隱藏極深某位的本土劍修,或是崔東山的家族供奉。

  得知崔嵬來自劍氣長城,除了王朱,宮艶幾個既覺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有陳平安這個末代隱官在,帶回浩然幾位劍仙,確實不算什麼,先有在老龍城戰場大放光彩的米裕,後有眼前這個不苟言笑的崔嵬,就是不知道這位崔掌律境界高低,劍術如何,難道要比米裕更高?

  崔嵬依舊沒說什麼。

  崔東山的戳心窩,外人要戳,自家人也不放過。

  一起走出齋堂,崔東山在廊下停步,雙手插袖,笑呵呵道:「稚圭姐姐,如今青萍劍宗擁有兩條渡船,以後屬於我們的仙家渡口會越來越多,有沒有興趣一起合夥做點小買賣?」

  王朱說道:「不缺錢,沒興趣。」

  崔東山抬起骼膊,拿袖子抹了抹臉,憋屈,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就不該多這一嘴,自討沒趣。

  崔東山輕聲說道:「至高至明日月,至大至深江湖,潛居抱道養真靈,不妨靜觀天變,以待其時。」

  既是真龍,雲雨當興。

  王朱默不作聲。

  崔東山驀然笑容燦爛道:「運到盛時須儆省,境至逆處要從容。當然了,這句話,既可以這麼說,也可以顛倒順序說,反正聽著都是好話,相信只要境至逆處有從容,自然就會時來運轉,好事連連,穩穩噹噹。」

  王朱說道:「崔宗主這麼喜歡聊天,是想要飯後喝茶再飲酒?」

  崔東山哈哈笑道:「不用不用,以後機會多多,不如先餘著。」

  王朱一行人御風而走。

  宮艶笑道:「順逆一說,有點嚼頭。這個崔東山難得不說怪話。」

  王朱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因為原話就不是他說的。」

  道觀那邊檐下,崔東山並不著急趕路,笑著提醒道:「以後你們跟李拔相處,可以小事客氣,大事就別遷就了,不用怕自己盛氣淩人,更不用與李拔刻意示好,這老傢伙就是個驢脾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所以不駡白不駡,不打白不打。此外,我懷疑完顔老景曾經拉攏過李拔,李拔雖然拒絕了,但是他至少沒有給文廟那邊主動通風報信,只是這種猜測,完顔老景已經死翹翹了,死無對證,又不能把李拔抓起來拷打一頓,說不得李拔早就用上了某種鎖心關閉門戶的神魂秘術,或者乾脆就將這段記憶給全部抹掉了。」

  「曹晴朗,假設真有此事,你覺得該如何處置李拔?」

  「他雖然的的確確什麼都沒有做,但是如果他將這個消息通報文廟,金甲洲會不會少死很多人?那麼可不可以這麼說,正是李拔的隱瞞此事,他的不作為,間接害死了那些人?完顔老景濫殺的罪過,假定是十,李拔能占幾成?」

  「再假定你可以有有五成把握,搜檢李拔神魂,問出真相。會不會動手?五成有猶豫的話,八成,十成把握呢?」

  崔嵬頓時神色緊張起來。

  而他還只是個不被詢問的局外人。

  曹晴朗說道:「如果我是完顔老景,當時與李拔暗中提及此事,只要被拒絕,或者覺得李拔只是嘴上答應,選擇虛與委蛇,就當場清除李拔的記憶,抹掉所有痕跡,完顔老景是飛升境,李拔只是玉璞,所以就算後者想要告知文廟也做不到。」

  「曹師弟,你當然不是完顔老景。」

  崔東山笑道:「我們都是讀過聖賢書的!」

  好像真正的讀書人,最喜歡為難自己。

  曹晴朗突然側過身,後退數步,面朝崔東山,低頭作揖不起。

  不光是崔嵬一頭霧水,崔東山也覺得奇了怪哉,「嘛呢嘛呢?」

  曹晴朗始終沒有直腰起身,低頭悶聲道:「某些師兄為師弟設置的問心局,先生能熬,我不能熬,所以還請崔師兄手下留情!」

  崔東山跺腳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好似心口挨了一記悶錘,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看,小師兄是那種腦子拎不清的人嘛?!」

  曹晴朗起身,微笑道:「我不管這些,反正會趕緊與先生說此事,就當是未雨綢繆了,真有那天,我不好受,師兄也別想跑!」

  崔東山氣得牙癢癢,伸手指了指這個師弟,「天地良心,日月可鑒,小師兄根本就沒這想法,你倒好,非要無中生有,再跟先生那麼一告狀,有想過小師兄的處境嗎?啊?!天底下有你這麼當師弟的?你袖子裡那張還沒捂熱的跨海符,怎麼得來的?王朱要是假裝聽不懂暗示,我這個當小師兄,都要去幫你搶來的,你就這麼報答師兄?做人得將心比心!」

  曹晴朗一本正經道:「崔師兄自己說的,行走逆境要從容啊。」

  崔東山呆了一呆,抖了抖袖子,嚷嚷道:「崔掌律,趕緊攔住我,不然我就要代師傳藝了!」

  崔嵬又不傻,笑道:「你們師兄弟之間的家事,我一個外人摻和什麼,免得裡外不是人。」

  崔東山眼珠子急轉,踮起腳尖,摟住曹晴朗的肩膀,「曹師弟,別告狀,真心的,算小師兄求你了,如今先生看我正是百般不順眼的時候,你又是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學生,都沒啥之一,要是再來這麼一出,不合適,真不合適。」

  「曹晴朗,別忘了啊,如今我可是一宗之主,你只是景星峰峰主,哪怕不談師兄弟的情誼,千萬別以下犯上啊,我可是得了先生的真傳,行走江湖最不記仇!」

  「曹大哥!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被先生得知此事,真會把我打成豬頭的,問題是我冤枉啊。曹大爺,小祖宗唉,難道真要我給你跪地上磕幾個響頭嗎?崔嵬,別看戲,趕緊的,閃到一邊去,等我磕完頭再回來……」

  曹晴朗當然不會真讓崔師兄這麼幹,雙手扶住他的骼膊,笑著保證道:「肯定不告狀。」

  崔東山將信將疑,說道:「我不信,得發個誓。」

  曹晴朗微笑道:「那就算了。」

  崔東山連忙反手拽住曹晴朗的手臂,「小師兄開玩笑呢,信不過誰,都不能信不過曹師弟嘛。」

  「這會兒先生也該到家鄉了吧。」

  曹晴朗走出道觀後,看著山外遠方初春時節的青山綠水,突然說道:「崔師兄,好像我們落魄山每逢下雪,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又比別處化得慢。」

  崔東山如釋重負,嗯了一聲。

  知道曹晴朗這個師弟的言外之意,是說他們先生的某種心境呢。

  外人看來,大雪滿山是美景,只是美景之下藏著的辛苦,可能像他崔東山和曹晴朗都知道,可到底有多少辛苦,肯定無人得知。

  人生多無奈,白吃苦頭之苦,苦不堪言之苦,都難熬。一輩子好像喝酒不醉,飲茶無需回甘就不覺苦,又該怎麼說呢。

  曹晴朗輕聲道:「夜路難行,低頭趕路不難,就怕一抬頭,四周疑目如盞盞鬼火,流言蜚語如洶洶洪水。」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共勉。」

  不管是訴苦,還是自勉,曹晴朗都是有資格說這些話的。

  多少少年離鄉不回頭。

  有些是志存高遠,不肯回頭。

  卻也有些人,才是少年,就已經不敢回頭看童年。

  崔東山沉默片刻,轉過頭,滿臉委屈說道:「曹師弟,你還是發個誓吧,不然小師兄睡不著覺。」

  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崔東山信不過自家文脈的某些風氣啊。

  曹晴朗微笑道:「崔師兄這麼聊天就沒勁了啊。」

  崔東山抬起一隻手,朝天邊勾了勾手指,嘴上念叨著咚咚咚,轟隆隆。晴空萬里果真響起了陣陣雷鳴聲。

  崔東山眯眼看著那輪驕陽。

  日懸中天,教人不敢長久直視。

  據說因為太陽是無數人心的聚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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