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八章 今日無事
陳平安與小陌漸次登高。
思鄉之情,無非是來自故鄉的人事物。那麼老廚子一桌子總能讓人大飽口福的家常菜,總能讓外鄉遊子的牽腸掛肚,落在實處。
山路臺階上邊,坐著朱斂,站著粉裙女童,老廚子揮了揮手,陳暖樹與回家的老爺和返山的小陌先生,遙遙施了個萬福。
身後山門那邊,仙尉幫忙朱衣童子畫押點卯,香火小人兒雙手叉腰,站在道士肩頭,看著山主大人的背影,默默念叨,山主大人的風采,真是高山仰止,山主大人的待人接物,如沐春風……朱衣童子感慨萬分,抬腳使勁踩了踩仙尉道長的肩膀,羨慕不已,嘴上說著仙尉仙尉,你時來運轉了,不曾想世間真有這般豪傑聖賢兼備的人物,裴總舵主果然以誠待人,仙尉,你要發啊。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像你和白景這樣的道行,看得到朱斂覆蓋臉皮之下的真面容嗎?」
早先陳平安誤以為朱斂親手製作的「臉皮」,只是藕花福地的一門江湖技藝,後來陳平安仔細研究朱斂贈送的幾張易容面皮,才知道朱斂是用上了某種類似山上符籙的手段,再輔以武夫真氣流轉不謝,如雲霧盤桓在面門之上凝聚不散,竟然能夠一定程度上「遮蔽天機」,比起浩然山上的仙家障眼法,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不能說手法更高明,但是更為隱蔽,比如陳平安在之前的玉璞境,就依舊不能勘破朱斂覆有兩層面皮下的「真相」,所以這次要好好跟朱斂請教請教。
這就意味著昔年那座藕花福地,只說純粹武夫涉足修仙一事,松籟國湖山派的俞真意,可能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人,比丁嬰、俞真意都要搞出一個江湖輩分的朱斂才是。
小陌答道:「若是用心觀察,想來是可以的,只是朱先生不欲人見真實面容,想必是有些難言之隱的苦衷,小陌自然不好擅自窺探。至於白景有無擅自看相望氣,因此冒犯到朱先生,小陌暫時不知。」
陳平安神色古怪,說道:「估計白景難得忍住心中好奇,沒有一探究竟。」
小陌疑惑道:「公子為何有此說?」
陳平安心情複雜道:「不聊這個,沒啥意思。」
說句不誇張的,放眼兩座天下,能夠讓陳平安「與之對敵」不由自主就要後退幾步的人,好像就只有當初揭了麵皮以真相示人的朱斂。
要知道,在劍氣長城那邊,連同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在內的蠻荒十四王座,都不曾讓陳平安後退半步,反而得寸進尺,持劍抬臂,劍指大妖。
等到陳平安和小陌走近了,朱斂站起身,笑道:「忙著準備晚飯,公子就回了。」
粉裙女童小聲問道:「老爺,米粒沒有一起回家麼?」
陳平安笑道:「她跟掌律長命他們一同乘坐風鳶渡船回家,我是因為和梳水國宋前輩在老龍城就下船了,一起走了段山水路程,之後我就與宋前輩分別,抓緊趕路,反而先到這邊。稍等片刻,小陌,勞煩你去接一下右護法?」
如此讓陳平安孜孜不倦專精一事的,之前有撼山拳的六步走樁,如今就是這門寧姚一看就會、且能精通的劍光遁法了。
劍光絢爛,好似余霞散成綺,夜幕中,明月是聚攏雪,月色是雪花散,每當陳平安身形偶爾停歇在雲海中,十數道劍光重新凝為一處,總覺得有個極為恰當的比喻,笨鳥先飛。
小陌笑著點頭,「好的。」
一聊到小米粒,本就溫柔的小陌就愈發溫柔了。
陳平安玩笑道:「晚飯晚飯,晚點吃飯,我們可以等小陌和右護法一起回來,對了,再與仙尉和那個騎龍巷右護法打聲招呼,晚飯一起吃。」
小陌著急趕路,先掠向山門口,邀請仙尉和朱衣童子一起去朱先生宅子吃飯,約莫半個時辰再上山。之後小陌便身形化虹一閃而逝,轉瞬之間遠去千百里,若有云海可以作為渡口,劍光更是迅捷無匹,這種御風速度,恐怕那種著稱於世的流霞舟估計都要遠遠不如。一想到這個,陳平安就難免覬覦起這種號稱天下速度最快的仙家渡船,不知何時,落魄山才能擁有一條流霞舟?不過流霞舟好像不適宜當作長途商貿渡船,太過消耗神仙錢,多是頂尖宗門用來充當門面的,比如舉辦慶典,專門接送某些德高望重、身份尊貴的山巔修士。
在朱斂的宅子裡邊,陳平安閒來無事,就坐在檐下竹椅上,編織一隻未完成的竹編籮筐,旁邊是條藤條躺椅,想來沒有客人的時候,老廚子就會躺在藤椅這邊,夏天納涼冬賞雪。
朱斂去了灶房,繫上圍裙,已經開始忙碌起來,難得公子一起吃飯,得做頓豐盛的。當年跟小黑炭一起離開家鄉福地,裴錢要跟畫卷四人「問拳」,朱斂就曾說過自己是廚子裡邊最能打的,是武夫裡邊最會燒飯做菜的,把裴錢給樂呵得不行,將朱斂給放過一馬了,贏了沒勁,勝之不武。後來聽說朱斂在江湖上有那「朱郎謫仙人」的美譽,還有個「貴公子」的綽號,裴錢差點笑得滿地打滾,那些江湖上的仙子女俠得是多眼瞎,得是多大沒見過世面,再加上多大的心,才能與年輕時候的歪瓜裂棗老廚子,面對面喊一聲「朱郎」啊,還是老魏厚道實誠些,私底下聊此事,陪著裴錢一起思來想去,老魏說估摸著是朱斂那會兒很有錢,年少多金,又是讀過幾本書的官宦子弟,行走江湖喜歡拽酸文和一路撒錢,男人兜裡一有錢,又是才子,在女子眼中的模樣就跟著俊俏起來,裴錢覺得極有道理,老魏讀書不多,見識不低。
陳暖樹坐在一旁,嗓音軟糯,與自家老爺說著些山上山下的近況。
其實落魄山上的耳報神,大名鼎鼎的右護法只能排第二啊。
閒適無事的光陰總是走得快些,不知不覺,約莫半個時辰過後,小陌就從風鳶渡船那邊帶回了周米粒,落在山門口那邊,喊上仙尉道長和朱衣童子一起登山吃飯去,周米粒蹦跳著跨上臺階,滿臉喜悅,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上邊,就像兩條小長凳,並排坐滿了出門曬太陽的的小人兒,不是親戚就是街坊鄰居,開心,高興,歡喜,愉快,雀躍……
「回家嘍。」
朱衣童子在一旁翻山越嶺,小心翼翼說道:「周副舵主,小的前邊與山主大人見過面,說上話了,山主大人見我點卯勤勉,苦勞多多,便答應我一事,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事總算有眉目了,願意舉薦我來擔任這個職務,周副舵主意下如何,若是你跟裴總舵主,都覺得我還需要繼續在目前騎龍巷右護法的位置上邊深造幾年,多攢些人脈和資歷,那我就借著今兒與好人山主有幸同桌吃飯的機會,硬著頭皮婉拒此事了,即便被山主大人誤會我是不知好歹,也好過我赴任之後,德不配位,做事情不夠老道周全,最後害得山主大人落個識人不明的嫌疑,到時候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官場複雜得很吶,可不是上邊一發話,下邊就能坐穩位置的,有了靠山不假,打鐵還需自身硬嘛。
仙尉聞言翻了個白眼。
怎麼感覺自己闖蕩江湖多年,都混到騎龍巷左護法身上去了。
周米粒放緩腳步,扯了扯棉布挎包的繩子,皺著眉頭,認真思量一番,點頭說道:「我們好人山主,極少極少親自舉薦誰擔任要職,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朱衣童子聽得滿臉放光,「有啊,怎麼沒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別說只管著一頭左護法的騎龍巷總護法,當個新設分舵小舵主的信心都有哩!
比如州城那邊,一些個人品過硬、能力突出的親信和心腹,都是處州山水官場裡邊的屬下,認識多年,知根知底,朱衣童子早就開始悉心栽培起來了,只等分舵一起,就跟沙場上邊竪起一桿名正言順的將帥大旗,他就可以立即搭建出一整套的仿六部衙門,可以拍胸脯摸著良心保證,麾下那七八號嘍囉,全是一等一的精兵强將,能臣幹吏,個個消息靈通,辦事爽利,只說為總舵收集各路諜報一事,絕對沒話說。
只是此舉,終究有幾分僭越嫌疑,被裴總舵主和周副舵主提前知道了,容易沒事找事橫生枝節,被誤會是不是嫌棄官帽子太小了,主上猜忌,可是廟堂大忌,朱衣童子哪敢早早搬到檯面上,成大事者不謀於衆嘛。
就像朱衣童子被秘密納入竹樓一脈的山水譜牒,記錄在冊了,可事實上連那位貴為落魄山從龍之臣的靈均老祖,至今都未能躋身其中。
這種事,能往外說?不得被那位能夠在北俱蘆洲走瀆化蛟的靈均老祖打個半死?
據說靈均老祖能否在譜牒上邊記名,始終處於考察階段,關鍵是周副舵主曾經舉薦過一次,還是被打回了,說是將來再議。
一張飯桌,陳平安當然是坐在主位,朱斂和小陌相對而坐。
仙尉主動邀請小暖樹坐一條長凳,周米粒坐在老廚子身邊,朱衣童子最特殊,總不能坐凳上去,就得以坐在桌邊,小傢伙隨身攜帶了一隻指甲蓋大小的「酒缸」,喝點糯米酒釀即可。
在落魄山上,仙尉道長對誰印象都不錯,不過還是最喜歡小暖樹,沒有之一。
先前之所以在陳平安這邊告狀,也還是因為那個腦子拎不清的謝姑娘,招惹到了小暖樹的緣故。
不然仙尉這種自認闖蕩江湖多年的人精,何必做這種很容易被人記恨的多餘事。
陳平安落座後,從暖樹手中接過一碗米飯,看著所有人都沒動筷子,笑道:「都別楞著啊,動筷子,在這裡還用客氣麼。」
陳平安先給暖樹夾了一筷子春筍炒肉,再給小米粒夾了一筷清蒸杏花鱸魚。
朱斂笑道:「筍還好說,自家就有,可這杏花鱸就稀罕了,是一般仙家都吃不上的頭等河鮮,還是公子親自在那條跳波河釣起來幾尾魚,公子一直沒捨得吃,一直擱放在咫尺物裡邊那件專門用來存放食材的冰盤裡邊,我們才有這等口福。這鱸魚常年跳波嚼杏花而食,故而才會這般肉質細膩,清蒸即可,若是紅燒,就有點暴殄天物了,你們都嘗嘗看,若是好吃,與我廚藝無關,若是你們覺得滋味一般,那我可就要好好反省反省了。」
陳平安自嘲道:「也不全是緊著你們,捨不得獨自享福,我們這些喜歡釣魚的,好不容易釣上好物,豈可不繞著村子逛兩圈。」
少年時,劉羨陽就經常做這種勾當,還要拉上陳平安一起,把杏花巷和泥瓶巷來回逛兩邊,現在回想起來,丟臉是真的丟臉。
小米粒一向吃飯菜極快,聞言立即假裝細細嚼著,搖頭晃腦,朝朱斂竪起大拇指,「好吃好吃,果然美味!老廚子的手藝,也算錦上添花了。」
仙尉剛夾了只雞腿,聞言趕緊夾了一大筷子杏花鱸,早就聽說過這種河鮮,嘗個鮮?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天底下最好擺譜的是什麼,錢嘛。
朱衣童子是香火小人出身,其實美食不美食的,它都沒啥興趣,反正也嘗不出味兒好壞,只因為常來這邊蹭飯,暖樹就幫朱衣童子專門準備了只小油碟,隨便往碟子裡邊夾一筷子菜,相較於尋常人來說,就等於是一大桌子飯菜了。
朱斂閒聊起一事,「公子,如今州城那邊,好些個從槐黃縣這邊搬過去的陳姓門戶,跟約好似的,才過完年,如今都開始忙著重新編訂族譜了,拐彎抹角都想要與公子攀上點親戚關係。嗯,這些消息,都是咱們騎龍巷右護法打探來。」
朱衣童子小聲嘀咕埋怨道:「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老廚子你拿到飯桌上說麼,貶低了落魄山,也看輕了我。」
小傢伙在老廚子這邊,說話就沒那麼古板講究了,一來朱斂好說話,沒個忌諱,再者雖說朱斂是整個落魄山的大管家,確實位高權重,卻也管不著自己在騎龍巷和竹樓一脈的官場升遷啊,縣官不如現管,這條大腿不抱也罷。誰都討好不像話,等於是誰都不討好了,免得給裴總舵主一個馬屁精的印象。
仙尉嘖嘖笑道:「你莫不是賈老道長的同門師弟吧?」
朱斂也不搭理那個不領情的朱衣童子,繼續問道:「這個事,咋個辦?要不要我去跟州郡兩個衙門都打聲招呼,由他們出面幫忙攔一攔?否則那些個收了錢就辦事的造譜匠,落筆可不會含糊。」
世道好的時候,造譜匠這個行當,以前是見不得光的,多是沒有功名在身的窮酸文人,才會以此為生,只敢偷偷掙錢,如今就不一樣了,寶瓶洲南部諸國,遍地都是,很多都轉行幹起了這門手藝,陳平安搖頭道:「不用去管,愛咋咋的。」
朱衣童子決定要當那骨鯁忠臣,硬著頭皮諫言道:「山主大人,這種事情,可不能不管啊,一個不小心,州城那邊的叔公、伯伯啥的,就跟雨後春筍差不多,一夜之間就會蹦出一大堆來,他們當然不敢來落魄山這邊擺長輩的譜兒,只是在州城那邊,人多嘴雜,傳出去到底不好聽,山主大人,你要是信得過小的,吃過飯這趟下山去,我就跟高光棍……高城隍下邊的所有郡縣城隍廟、土地廟通個氣,各處都有我的要好朋友,他們跟高平不常往來,與我交情還是有點的,畢竟州城隍那邊的人情往來,這些年其實都是小的在具體打理,親力親為,半點不敢含糊的。何況這種事情,咱們落魄山這邊,理直氣壯得很,又不算啥假公濟私的勾當,我來開口,保管可以殺一殺這股好沒道理的歪風邪氣!」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沒事,你不用這麼興師動衆,其中某些人家,跟我家祖上,確實是沾點親帶點故的,再不往來的遠房親戚,也是名分上的親戚,要是你這麼一攔,容易把事情給一刀切,估計連這些門戶都不敢請人下筆修訂族譜了,總不能讓他們故意抹掉我家祖上一脈的那些名字吧。要說為此事專程去州城,與兩撥陳姓門戶分別打招呼,也犯不著,反正自家自姓的族譜上邊也沒少,那麼別家族譜多不多出一脈陳氏,就都隨意了。」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怔怔說道:「好人山主的胸襟氣量,得有一百個高平那麼大。」
盤腿而坐的小傢伙,生怕山主大人誤會,趕緊抬起手臂,竪起並攏雙指,「小的可以對天發誓,絕對不是溜鬚拍馬!」
裴總舵主說過,她的師父,為人之正派,絕無僅有,所以生平最不喜歡旁人的阿諛奉承了,經常教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要想江湖混得開,吃香喝辣遍地是朋友,那就得誠字當頭,一口唾沫一顆釘!
這等千金難買的「江湖秘籍」,朱衣童子哪敢左耳進右耳出,都牢牢記在心裡呢。
陳平安看了眼暖樹,眼神詢問,是不是裴錢教他的?
粉裙女童抿嘴而笑,既不與老爺告狀,也不好說謊。
陳平安有個習慣,只要是在落魄山這邊,喝酒從不耽誤吃飯,在劍氣長城的自家酒鋪,也經常是一碗酒一碗陽春麵。
小陌說道:「公子,聽說北俱蘆洲那邊的白裳,前不久開始正式閉關了。」
陳平安笑問道:「護道人是誰,有消息傳開嗎?」
小陌搖頭道:「不知。」
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仙人境瓶頸很多年了。
何況白裳跟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這位鄒子的師妹,如果不是陳平安和崔東山橫插一腳的緣故,估計白裳的飛升境,雖說來路不正,等於是算計了整座寶瓶洲近千年劍道氣運,但是至少白裳的劍道會更加純粹,未來的劍術成就,只會更加高遠。歸根結底,善惡是人心,卻不是天心。
陳平安隨口說道:「要麼白裳請了個他信得過、又很能打的仙人,幫忙護關,要麼這就是個假消息,其實白裳已經是飛升境了,是在守株待兔,故意等著某人去壞他好事。」
白裳因為唯一嫡傳弟子徐鉉的關係,跟清涼宗宗主賀小涼關係鬧得很僵,甚至還公然放出一句分量極重的狠話,讓賀小涼這輩子都別想躋身飛升境。
那麼以賀小涼的心性和手段,若白裳果真閉關,是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而這位賀宗主的手腕,絕對不差,最會審時度勢,當初陳平安首次踏足北俱蘆洲骸骨灘,鬼蜮穀那場風波,尤其是京觀城鬼物高承的出手,就是賀小涼看似什麼都沒做,卻什麼都做了的結果。賀小涼如此待客之道,當然陳平安也沒有跟她客氣,很快就在隨駕城那邊投桃報李,一報還一報了。
山中修道,若想清淨些,確實別太過牽扯紅塵。
「障眼法,迷魂陣的可能性更大些。」
朱斂笑道:「假若換成我是某人,就怕白裳是真閉關,此事半點不假,偏偏白裳有把握成功破境、出關極快,這才是最麻煩的事情,從中作梗不成,反而被守株待兔,在閉關期間,壞他人大道,是山上大忌中的大忌,某人就算有天君謝實作為盟友,一旦白裳此次出劍,謝實也不宜阻攔,一個不小心,就算某人逃得了這場問劍追殺,不能挪窩的宗門基業,恐怕就要難保了。」
陳平安點點頭。
不過直覺告訴陳平安,能夠拖延白裳破境躋身飛升境劍修,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賀小涼一定會涉險去做,現在就看雙方各自布局的棋力高低了。
仙尉疑惑道:「某人是何人?聽著很厲害啊,都能攪和一位大劍仙的閉關?還是等於跟半個飛升境的劍修為敵,多大仇多大怨吶,才會這麼不死不休的相互算計?」
朱斂笑呵呵不說話,習慣性盤腿坐在長凳上的朱斂,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轉移話題,「蓮藕福地那邊近況如何?」
朱斂放下白碗,說道:「很是有些神異,只說前不久在松籟國境內,一座不屬於朝廷敕建的地方祠廟內,算是當地老百姓自發建造的淫祠吧,那尊神像久受香火供奉,最終浸染成就金身,得以現身顯靈了,雖說這位水神的金身神位不高,按照如今大驪朝廷頒布的金玉譜牒來算,只是剛剛入了清流品秩,由胥轉官,雖說跟那些山君水神的品秩沒法比,可不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神祇,承受百姓香火,繼而金身顯靈,卻是福地頭一遭。」
小陌點頭道:「有一就有二再而三,確實是件天大好事。」
仙尉呆住,「啥?!你們落魄山還有座私人福地?!」
好個陳平安陳大山主,真能裝窮,你們再有錢,學那錦衣夜行,高官騎瘦馬,也得有個度!
再說了,這種事情也瞞著我,覺得我是個沒有授籙度牒的假道士,就把我當外人是吧?
陳暖樹笑著柔聲糾正道:「仙尉道長,我們我們。」
仙尉悻悻然笑道:「對對對,是我們,我們落魄山。」
朱衣童子不用誰提醒,就又竪起雙指,「發誓今天飯桌上聽到的所有事情,我都會藏在肚子裡邊,走出山門就守口如瓶!」
仙尉想了想,以自己的落魄山看門人身份,以及自家這點在寶瓶洲只能裝神弄鬼的淺薄道行,要是去了那座福地,是不是就不用假扮道士和神仙了?本來就是嘛。
陳平安問道:「後山那邊,曹蔭修行和曹鴦學拳怎麼樣了,都還順利?」
朱斂點頭道:「曹蔭資質好,雖未破境,已經摸著了觀海境瓶頸,曹鴦根骨重,又肯吃苦,學拳也快,她馬上就是武道五境了,與曹蔭都是可造之材,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曹蔭其實也可以正兒八經習武。」
「等到曹蔭將來躋身了修士金丹、或是武道金身之時,再來作取捨,還是有賺的,若是更進一步,能夠能夠與公子這般,體內天地靈氣與一口純粹真氣,看似分道揚鑣,實則相互調和,能夠形成湖水不犯河水的格局,就更是曹蔭的一樁不小造化了。」
練氣士要想兼修武學,並且學有所成,不至於誤入歧途,有兩道極難跨越的門檻,除了自身資質足夠出彩,此外要麼是有獨到的家學淵源,要麼就是能找到個有明師指點的師門,同時仙府內有一整套親傳心法、道訣秘籍作為輔助,兩者缺一不可。如此一來,別說寶瓶洲了,即便是看遍浩然天下,這樣的山門都不多,堪稱屈指可數。
即便是自家落魄山,也不敢說已經摸索出一條穩固道路。
自家公子的那條登高道路,旁人怎麼學?
又比如種秋,如今既是遠遊境瓶頸的純粹武夫,同時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地仙,更是那嚴格意義上的儒家練氣士,這位種夫子顯然是奔著聖賢之道去的。
但是種秋的修行之路,依舊很難被旁人模仿,因為實在是太過講究心境了,昔年在藕花福地,國師種秋就已經被譽為「武宗師文聖人」。陳平安有意將曹晴朗放在種秋身邊,本身就是一種先生對得意學生的期許,希望曹晴朗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某條先生已經注定無法前行半步的道路上,學生可以走得更遠。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在仙都山謫仙峰那邊,跟葉芸芸有過一場問拳,她也沒有刻意藏私,所以蒲山雲草堂化自那些仙人圖的玄妙拳路,我還算略懂幾分,再者葉芸芸的雲草堂,一向廣開門路,除了祖師堂嫡傳拳法不可外傳,願意為一洲各路武夫大方傳拳。此外還有些心得,我剛好打算在近期編訂成冊,以後可能會將摹本送給葉芸芸,而且我們青萍劍宗如今與蒲山是盟友,相信只要蒲山譜牒弟子遊歷寶瓶洲,肯定會來落魄山這邊登門拜訪,有此橋梁作為銜接,拳理天然相近,雙方就更能夠相互砥礪武學了,我現在就是擔心曹蔭習武較晚,我琢磨出來的這套拳法真意,終究還不夠完善,曹蔭一旦不得其法,好似一個人從偏門走入祖師堂,很容易刻鵠類鶩,畫虎成貓,一個不小心,反而耽誤了一棵好苗子。」
朱斂笑道:「公子只管放心教拳,後邊的事情,我來盯著就是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走一個。」
岑鴛機其實早就在走這條道路了,只不過朱斂教拳又傳道,路數太過隱晦,所以她一直被蒙在鼓裡。
這也是為何岑鴛機明明資質不俗,練拳又那般勤勉,卻破境不快的根本原因所在。
要知道朱斂的自家拳法,在藕花福地,本就以破境神速著稱天下。
陳平安對此也是看破不說破,反正對岑鴛機來說是好事,一位純粹武夫,底子打熬越好,成就越高。
先有岑鴛機,再有曹蔭,朱斂是打算用更多的成功案例,來幫助落魄山鋪出一條嶄新的登山之路,路上關隘少,門檻越來越低,道路越來越寬闊。
總不能真以為他就只是個系圍裙的老廚子吧,親自下廚的一天三頓飯,又花費不了多少光陰,總得找點事情做。
仙尉好奇問道:「陳山主,你說的葉芸芸,可是那個桐葉洲黃衣芸?」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她。怎麼,仙尉道長都聽說過?」
仙尉咧嘴笑道:「曾在一處仙家渡口晃蕩,聽過一耳朵,都說這位女子武學大宗師,喜穿黃衣行走山下,拳法高,人更好看。陳山主,這場切磋,是輸是贏?」
前些年還在江湖上漂泊不定的時候,發現寶瓶洲修士,關於那個風評不佳的桐葉洲,只有寥寥幾人,才會有幾句好話,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新任宗主大劍仙韋瀅,清境山陸雍陸老神仙,然後是雄才偉略的大泉女帝姚近之,再就是那個傳說中姿容絕代的黃衣芸了。
陳平安笑道:「打了個平手。」
朱衣童子恍然道:「那就是贏了。」
仙尉疑惑道:「怎麼得出的結論?」
朱衣童子一臉看白痴的眼神,「山主大人一貫是貶己抬人的作風,這還需要問?仙尉道長,你咋回事?否則能教出裴總舵主這樣在江湖上有口皆碑的好徒弟?」
陳平安覺得有機會是要提醒開山大弟子幾句了,就這麼吹捧自家師父,你不臉紅我還害臊呢。
小米粒雖然沒怎麼閒聊,她卻肯定是最開心的一個。
好人山主不在家裡的時候,聚在老廚子這邊一起吃飯,熱鬧也熱鬧,不會覺得冷清,但是好人山主不在,好像終究差了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好人山主在家就最好嘞。
小陌突然說道:「謝狗那邊,我來解決。」
朱斂笑容古怪。
仙尉習慣端著碗吃飯,這會兒抬起頭,解決?怎麼聽著怪怪的,要不是小陌先生開口,換成別人說這種話,仙尉都要以為是句殺氣騰騰的江湖黑話了。
陳平安調侃道:「你就算了吧,打又打不過人家,趕是肯定也趕不走的,真惹急了她,謝姑娘就跟你和落魄山撇清關係,乾脆自掏腰包,砸錢在小鎮那邊買宅子安家落戶了,或者她再狠心一點,就去買下落魄山附近三座山頭跳魚山、扶搖麓和天都峰之一,跟咱們當鄰居了,然後她就可以名正言順,每天坐屋頂上,瞪大眼睛瞧著落魄山這邊的光景,如此一來,你覺得像話嗎?」
小陌一時間吃癟不已,以白景的做派,不是什麼可能,而是一定。
小米粒一下子就抓到了關鍵,「原來那個初來駕到的謝姑娘,這麼有錢啊?」
如今誰想要在西邊大山購買某座山頭,價格可不便宜!
以前裴錢還是小黑炭的時候,成天就想著攢錢攢錢,總有一天,要把那座天都峰買下來,她眉頭都不皺一下,隨便對方開價。
攢夠了神仙錢,就先偷偷把天都峰買下來,然後在某年的某天,才跟師父說此事,要給師父一個更大的驚喜。
至於某天是哪天,為何是更大,裴錢都沒有跟周米粒說。
如今周米粒覺得那會兒自己憨憨的,每隔幾天就問裴錢還差多少顆,把裴錢給問煩了,結果很長一段時間,裴錢就不樂意帶她一起頑了。可把周米粒委屈壞了,交由暖樹姐姐保管的那些儲錢罐,裴錢一天不搭理她,她就一天不給自家金山銀山增添兵馬,後來不知怎麼裴錢主動陪她巡山一趟,她當天就趕忙將一座扎營安寨的「小錢山」殺入京城,成功會師!
陳平安笑道:「確實是個很大的土財主。」
小陌滿心無奈,白景確實有錢,他們這撥道齡差不多的飛升境,論家底雄厚和掙錢的本事,白景可能僅次於那個曾經與賬房「書生」一起打過算盤、合夥掙錢的某位。
陳平安轉頭問道:「小陌,她今天怎麼沒跟你一起上山?」
小陌頭疼道:「她忙著去小鎮各處張貼告示,之前常去福祿街和桃葉巷,她覺得那邊有錢人多,告示被撕掉,連夜就被她又貼上,結果前兩天在桃葉巷那邊,抓了個正著,差點被人打一頓。」
對方聽說她是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夥計,才沒跟她計較。
朱斂笑道:「真要動手,也至多就是推搡幾下,謝姑娘是肯定不會還手的,說不定還會一不小心崴腳,或是撞了牆,然後鼻青臉腫返回騎龍巷,給小陌好好看看,在外邊受到了多大委屈。」
小陌無奈一笑。這種事情,如今的謝狗,當真做得出來。
不能全說是她鬧著玩,說到底,白景跟他小陌一樣,是用了某種遠古秘術,剝離出來一個「更小的白景」,相對性格單一。
仙尉聽說此事過後,一下子就對那個貂帽少女印象改觀不少,就衝著謝姑娘這麼肯掙錢,就得竪起大拇指,稱呼一聲道友。
在過慣了窮酸日子的仙尉道長看來,天底下最無奈之事,就倆字,沒錢!
陳平安看了眼自家看門人,心情複雜。
你如今是沒錢,不過天底下第一枚錢幣,如果文廟的記錄無誤,好像就是你親手鑄造出來的。
當初作為進入驪珠洞天的買路錢,是與大驪朝廷購買換取的迎春、供養、壓勝三種金精銅錢,最早是墨家高人替大驪宋氏鑄造出來的制范母錢,即便撇開材質本身不提,只說銅錢本身制式之精良,早就為寶瓶洲名泉大家倍加推崇,但是在這種雕母錢之上,猶有更加「唯一」的祖錢,雪花錢的祖錢,定然是在皚皚洲劉氏家中了,至於這位「練氣士」,選擇以何種相貌示人,一直是個謎。
昔年劍氣長城那座牢獄內,刑官豪素身邊,有兩位侍女跟隨,有主僕名分,卻更像是各自修行的道友。
陳平安與她們初次見面,是在溪畔,有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前者就是如今的落魄山掌律長命,她是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後者當下是豪素大弟子杜山陰的身邊侍女,化名汲清,是世間穀雨錢的祖錢化身。
只不過長命和汲清,論道齡,她們仍然距離人間第一枚錢幣「祖泉」有些遙遠了。
之前提升蓮藕福地的品秩,那場砸下神仙錢如雨落的過程中,掌律長命最為眼尖,再加上大道相親的緣故,被她率先發現了一個未能在山河畫卷中顯露出來的珍稀存在,那是福地「人間」一個身形縹緲的女子,當時正在北晉國地界的一處書香門第,偷翻書籍,這個後來被霽色峰暫名為「書香」的女子,由整座天下的文運書香凝聚而成,她屬於某種意義上的大道顯化而生,數座天下,總計七十二福地,有據可查的,加在一起,好像就只出現過十七位類似存在。
朱斂笑道:「近期山上收到了好些請帖,都是盛情邀請公子你去外邊做客的,由頭和藉口,五花八門,都快可以編成一本書了,總之各種奇怪理由都有,很多還是半點沒有交情的仙府門派,還有些南方的山下君主,我都沒理睬,至於一些個與我們落魄山還算相熟的,只要事情不急不大,我都擅自主張幫公子婉拒了,餘下一些,我就回信一封,推說山主暫時遠遊,需要山主自己定奪,那些請帖都已經匯總起來,回頭我讓暖樹搬去竹樓那邊,一小筐呢,其中重要的,我都放在最前邊了,公子有空翻翻看。」
修道之人,如果耗費太多精力在這些事情上,虛度光陰不說,還容易耗神,極其消磨心氣。
陳平安點點頭,端碗抿了口酒,神色柔和,輕聲道:「可能對落魄山和我個人來說,就是收了一大堆令人頭疼的密信、邀請函,但是對大多數寄出請帖的主人來說,不管他們的各自理由是什麼,大致可以確定,於他們而言,肯定是難得碰著一次的大事,否則絕不會輕易寄信給霽色峰劍房,所以我們可以婉拒邀請,但是千萬別覺得請帖上邊的措辭可笑。」
朱斂立即收斂神色,沉聲道:「這等交心言語,唯有公子說得!」
陳平安本來想要打賞一個滾字,結果看到暖樹使勁點頭,小米粒開始招牌式無聲鼓掌。
仙尉更是滿臉誠摯的深以為然,朱衣童子更是覺得聽見了一番聖賢教誨,只恨手邊無紙筆。
一張飯桌,也就這麼幾個人。
所以陳平安只得將那個字咽回肚子。
仙尉好奇問道:「白玄怎麼沒有一起返回落魄山?他留在下宗仙都山做什麼?」
陳靈均跟白玄,都跟仙尉很熟了,只不過雙方還是有點不太一樣,陳靈均喜歡噓寒問暖,嗑瓜子閒聊,白玄則話不多,據說每天清晨下山去,傍晚返回拜劍台那麼,都拎只紫砂壺,裝著枸杞茶,每次到了山門口這邊,就跟仙尉道長討教一些江湖門道,明擺著是要為以後的下山遊歷打底子了,小爺我辛苦練劍圖個啥,不就是圖個與人問劍無敵手,好讓旁邊看客喝彩連天嘛。
陳平安笑道:「這個大爺留在那邊煉劍,如今等於有人督促他破境,他暫時不會返回拜劍台,估計至少得是個龍門境,白玄才願意主動挪窩,否則根本沒臉回來。」
吃過一頓晚飯,暖樹和小米粒幫著收拾碗筷。
陳平安離開朱斂的宅子,來到竹樓外,獨自坐在崖畔石桌旁。
北邊的灰蒙山,與面朝崖外的陳平安此刻轉頭望去,左手邊的這座天都峰是近鄰,要比跳魚山和扶搖麓距離落魄山更近,只不過占地廣袤的灰蒙山已經被落魄山收入囊中,成為藩屬山頭,而這座名字意思極大的仙都峰,卻始終被一個早先山門底蘊與黃粱派差不多的中部仙府擁有,而且與衣帶峰不一樣,從不與落魄山往來,山中修士也不多,只有十幾人,喜歡深居簡出,足不出戶,這麼多年就只是幽居山中清淨修道,據說坐鎮山頭的修士,好像都不是金丹地仙。
若是兩山修士,各站山巔相對遙望,還是落魄山這邊更高些。
所以仙都峰並不妨礙落魄山之頂的開闊視野,陳平安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來到山巔,站在欄桿上,雙手籠袖,望向東邊的小鎮,暮色裡燈火依稀,陳平安將那些街巷盡收眼底。
以前在小鎮那邊,青壯漢子,還有些老光棍們,都是很樂意走泥瓶巷的,即便繞點路也要走一走。至於跟陳平安、宋集薪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其實都不樂意走泥瓶巷,偶爾路過泥瓶巷,也不知是家裡大人長輩教的,還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總會故意大聲嚷著類似一家團圓的言語。一駡駡倆,一個是克死爹娘的孤兒,一個據說是宋督造丟在外邊的私生子,難怪會湊一堆當鄰居。
每逢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以及清明時節,小鎮各個姓氏,每門每戶除了自家先人的墳頭,都會有各自的共同遠祖墳頭需要去祭拜上香,小鎮陳姓,當然不算什麼大姓,不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的四姓十族之列,卻也分出數支。陳平安年幼時曾經跟著爹一起上墳祭祖,是有條既定路線的,等到爹娘去世後,也曾獨自端著盤子、拿著紅紙香火,循著記憶中的那條路線上墳,只是某次被人撞見,那些個原本按照鄉俗輩分稱呼為太太、叔公或是大伯的陳姓男子們,臉色都不太好看,只是礙於代代相傳的祖上規矩,沒有攔著子孫後代給老祖宗上墳掛紙的道理,到底沒說什麼難聽的話,只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一,陳平安發現自己昨天大年三十的掛紙,已經不見了,找了找,才發現好像是被人隨手丟到了墳頭的下邊田地裡去了。
孩子顧不得傷心,跳下田壟,小心翼翼撿起被人丟棄的紅紙,一時間茫然失措,不知道將手中掛紙重新壓在墳頭石頭下邊,會不會犯忌諱,可要是就這麼帶回家,又擔心壞了規矩。
無依無靠的孩子,就那麼孤零零長久站在田地間,沒有生氣,就只是心裡空落落的。
在那年之後,陳平安就只去爹娘墳頭上墳了。
田地間,天地間。
陳平安坐在欄桿上,取出那枚養劍葫,仰頭悶了一口大酒。
朱斂的宅子,小陌和仙尉,還有朱衣童子都留下了。
閒來無事,朱斂就拿來棋罐,跟小陌下棋,小陌學棋極快,棋藝精進堪稱勢如破竹,一天一個境界。
朱衣童子剛要坐在一顆被從棋盤上提起的棋子上邊。
仙尉笑著從棋罐中拈起一枚棋子,放在桌旁,朱衣童子問道嘛呢,仙尉笑道就你屁話多。
你算哪根蔥,敢跟新任騎龍巷總護法如此放肆?造反呢,朱衣童子就跟仙尉道長開始拌嘴,吵吵鬧鬧。
仙尉又想起那個黃衣芸,壓低嗓音問道:「老廚子,你覺得那位葉山主……有多美?你說要是咱倆瞧見了她,會不會動心?」
朱斂笑道:「估計都不會吧。」
仙尉感嘆道:「咱們這兒啥都好,就是陌生女子少。」
朱斂哎呦一聲,「還挺押韻。」
仙尉扯了扯衣領,「小道若非眼界高,豈會單身至今。」
朱衣童子捧腹大笑,「就你?仙尉啊仙尉,你要是哪天老了,可不就是老廚子這幅尊容,估計還不如老廚子這般慈眉善目呢。」
朱斂笑道:「扯上我作甚。」
朱衣童子假裝打了個嗝,翻篇翻篇。
春宵月色,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可惜年紀老大不小了,還沒個著落,仙尉道長就有些發愁,自己總不能一直單著吧,看看這個老廚子,就是一個不太好的榜樣。
「才子占詞場,真是白衣卿相。浪子走花叢,總是風流兒郎。」
朱斂一手拈棋子,一手撓頭,微笑道:「光陰匆匆最無賴,用少年白了頭,朱顔亦辭鏡,偷偷換取櫻桃紅,芭蕉綠。」
仙尉嚼著意思,試探性問道:「老廚子,你年輕那會兒,莫非也是很有些纏綿悱惻的男女故事?」
朱斂一本正經道:「讀過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可不會隨便跟女子打架。」
仙尉嘿嘿笑道:「像我,像我。」
朱衣童子笑得肚子疼,「像高平,你們倆都像。」
不約而同,三位同時望向小陌,小陌倍感無奈道:「也像,也像。」
陳平安返回竹樓時,發現暖樹就守在門口,笑道:「我有鑰匙的。」
陳暖樹故意恍然,陳平安笑了笑,「沒事沒事,剛好進屋子坐會兒。」
竹樓一樓,纖塵不染。
書桌上擱放著一盆青翠欲滴的菖蒲,不是仙家物,是暖樹早年從山中溪澗那邊搬遷而來,照顧得很好。
之前九嶷山神君,為了給自家先生恢復文廟位置道賀,也曾贈送一盆菖蒲,不過是文運菖蒲,當然不是尋常物,有千年歲月了,能夠汲取天地精華,每隔一段時日,就可以凝聚出一粒指甲蓋大小的水珠。這盆文運菖蒲,被陳平安轉贈給了粉裙女童,如今都是她在負責細心打理,半數文運粹然的水珠,留在蓮藕福地,剩餘一半就讓陳暖樹放入落魄山溪澗中,順水遠流,龍鬚河,鐵符江……只因為是一筆細水流長的文運增益,沒有立竿見影的可能性,所以九嶷山菖蒲的價格,才不至於在山上變成天價,當然那幾盆擁有三千年「道齡」的菖蒲,得另算。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摞書籍,早已分門別類,跟暖樹一起,放在書架上邊的不同位置,其實在這件事上,陳平安與大泉京城黃花觀的那位前朝皇子殿下,如出一轍,都有强迫症,不過陳平安沒有後者那麼嚴重。
最後陳平安送給暖樹一摞書。粉裙女童雙手捧書,鞠躬致謝。
暖樹就打算告辭離去,不打攪老爺休歇了。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過來,笑道:「陪我看會兒書。」
她就將書暫時放在桌上,再拿起一本書,一大一小,一起看書。
陳平安突然笑道:「山上人不多也好,暖樹不用太勞累。」
這麼一想,被自己學生挖牆腳的事情,山主大人的氣就順了。
不然崔宗主覺得某些事能夠就此翻篇,呵,那就太天真了。
陳暖樹猶豫了一下,輕聲道:「老爺,崔宗主寄了一封書信給我,在信上說老爺你馬上就要到家了,讓我跟朱先生打好招呼,炒菜上心些,還列了單子,寫了老爺你最喜歡的那些菜,最後在信的末尾,還叮囑我不要與老爺說這件事。」
陳平安微笑道:「回頭找他算帳。」
暖樹欲言又止,陳平安說道:「他猜到了又如何,敢說什麼,敢想什麼,我就再跟他額外算帳。算了算了,還是不讓你為難,我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暖樹靦腆一笑。
陳平安沒來由自嘲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當這個先生,愁,很愁。」
暖樹抬起頭,想了想,嫣然笑道:「老爺,反正崔宗主知道怎麼當好學生,是不是就可以愁也愁,但是不用那麼愁了?」
陳平安楞了楞,「也對!」
屋內唯有翻書聲簌簌而響,陳平安隨口說道:「暖樹,偶爾會著急境界一事嗎?」
暖樹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笑道:「必須聲明一點,可不是催促你修行,只是擔心你有了想法,不好意思開口,我這個當山主的,又經常出門在外,一年到頭不著家的,確實不像話,所以就想問問你的想法,如果沒有這種想法,那就先放著,如果有呢,也別覺得難為情,我今天就先想好策略,明兒就可以著手做準備了,保證穩穩噹噹的。」
暖樹連忙搖頭擺手,「老爺,不用不用。」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那就不著急。」
暖樹燦爛一笑,繼續低頭看書。
裴錢,曹晴朗,張先生,岑鴛機……落魄山所有人。
老爺其實都看在眼裡,放在心裡。
當然還有那個成天就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憊懶貨。
竹樓一樓這間屋子,地方雖小,寶貝卻多。
除了牆上那幅吳霜降贈送的《當時貼》,在那座奈何關集市,小精怪贈送的一方「明理篤行」款硯臺,還有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贈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黃隨形章。這會兒就都被陳平安放在了書桌上。
在文廟議事期間,張直開設在鸚鵡洲的那座包袱齋裡邊,陳平安當時身上沒有現錢,就與柳赤誠和酡顔夫人欠了些債,也是買了些心儀物件的。至於一些個不宜放在書房的各類山上寶物,也不在少數,例如在北俱蘆洲,那鎖雲宗養雲峰,不就「盛情難卻」,得了一件三郎廟靈寶甲,一件兵家金烏甲?
還有九真仙館仙人雲杪送出的白玉靈芝,雙方不打不相識,結果見面就送禮,半仙兵品秩呢。
此外在水龍宗,北宗宗主孫結所送的一對牛吼魚,南宗那邊,邵敬芝給了一隻山上別稱小墨蛟的蠛蠓,陳平安準備在泓下和雲子遠遊桐葉洲之前,分別贈予他們。還有李源送的那塊「峻青雨相」玉牌,可惜已經送給了範峻茂,不然以後送給陳靈均擔任落魄山護山供奉和左護法的賀禮,或是送給擔任青萍劍宗供奉的老嬤嬤裘瀆作為回禮,都是很好的選擇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暖樹約莫看完半本書,連忙起身,捧著書告辭離去,陳平安就說自己也要散步,就送她返回宅子那邊,結果發現小米粒站得筆直當門神呢,陳暖樹趕緊與她道歉,小米粒咧嘴而笑,兩個小姑娘,一起與陳平安揮手作別,聊天去嘍。
陳平安返回竹樓,重新坐在崖畔石桌,假裝不知,過了片刻,才轉頭一看,滿臉訝異。
桌邊坐個蓮花小人兒,方才從泥土裡蹦出來,再跳到石桌,最後跳到石桌上,坐在桌邊,單手撐地,輕輕晃著雙腿。
陳平安笑著把小傢伙放在自己肩頭,一起眺望遠方,老規矩,與小傢伙說了些這趟遠遊出門的奇人趣事。
一個說得仔細,一個聽得耐心,陳平安最後呢喃道:「已經回家,今日無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