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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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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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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 00:45:48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八章 今日無事

  陳平安與小陌漸次登高。

  思鄉之情,無非是來自故鄉的人事物。那麼老廚子一桌子總能讓人大飽口福的家常菜,總能讓外鄉遊子的牽腸掛肚,落在實處。

  山路臺階上邊,坐著朱斂,站著粉裙女童,老廚子揮了揮手,陳暖樹與回家的老爺和返山的小陌先生,遙遙施了個萬福。

  身後山門那邊,仙尉幫忙朱衣童子畫押點卯,香火小人兒雙手叉腰,站在道士肩頭,看著山主大人的背影,默默念叨,山主大人的風采,真是高山仰止,山主大人的待人接物,如沐春風……朱衣童子感慨萬分,抬腳使勁踩了踩仙尉道長的肩膀,羨慕不已,嘴上說著仙尉仙尉,你時來運轉了,不曾想世間真有這般豪傑聖賢兼備的人物,裴總舵主果然以誠待人,仙尉,你要發啊。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像你和白景這樣的道行,看得到朱斂覆蓋臉皮之下的真面容嗎?」

  早先陳平安誤以為朱斂親手製作的「臉皮」,只是藕花福地的一門江湖技藝,後來陳平安仔細研究朱斂贈送的幾張易容面皮,才知道朱斂是用上了某種類似山上符籙的手段,再輔以武夫真氣流轉不謝,如雲霧盤桓在面門之上凝聚不散,竟然能夠一定程度上「遮蔽天機」,比起浩然山上的仙家障眼法,是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不能說手法更高明,但是更為隱蔽,比如陳平安在之前的玉璞境,就依舊不能勘破朱斂覆有兩層面皮下的「真相」,所以這次要好好跟朱斂請教請教。

  這就意味著昔年那座藕花福地,只說純粹武夫涉足修仙一事,松籟國湖山派的俞真意,可能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人,比丁嬰、俞真意都要搞出一個江湖輩分的朱斂才是。

  小陌答道:「若是用心觀察,想來是可以的,只是朱先生不欲人見真實面容,想必是有些難言之隱的苦衷,小陌自然不好擅自窺探。至於白景有無擅自看相望氣,因此冒犯到朱先生,小陌暫時不知。」

  陳平安神色古怪,說道:「估計白景難得忍住心中好奇,沒有一探究竟。」

  小陌疑惑道:「公子為何有此說?」

  陳平安心情複雜道:「不聊這個,沒啥意思。」

  說句不誇張的,放眼兩座天下,能夠讓陳平安「與之對敵」不由自主就要後退幾步的人,好像就只有當初揭了麵皮以真相示人的朱斂。

  要知道,在劍氣長城那邊,連同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在內的蠻荒十四王座,都不曾讓陳平安後退半步,反而得寸進尺,持劍抬臂,劍指大妖。

  等到陳平安和小陌走近了,朱斂站起身,笑道:「忙著準備晚飯,公子就回了。」

  粉裙女童小聲問道:「老爺,米粒沒有一起回家麼?」

  陳平安笑道:「她跟掌律長命他們一同乘坐風鳶渡船回家,我是因為和梳水國宋前輩在老龍城就下船了,一起走了段山水路程,之後我就與宋前輩分別,抓緊趕路,反而先到這邊。稍等片刻,小陌,勞煩你去接一下右護法?」

  如此讓陳平安孜孜不倦專精一事的,之前有撼山拳的六步走樁,如今就是這門寧姚一看就會、且能精通的劍光遁法了。

  劍光絢爛,好似余霞散成綺,夜幕中,明月是聚攏雪,月色是雪花散,每當陳平安身形偶爾停歇在雲海中,十數道劍光重新凝為一處,總覺得有個極為恰當的比喻,笨鳥先飛。

  小陌笑著點頭,「好的。」

  一聊到小米粒,本就溫柔的小陌就愈發溫柔了。

  陳平安玩笑道:「晚飯晚飯,晚點吃飯,我們可以等小陌和右護法一起回來,對了,再與仙尉和那個騎龍巷右護法打聲招呼,晚飯一起吃。」

  小陌著急趕路,先掠向山門口,邀請仙尉和朱衣童子一起去朱先生宅子吃飯,約莫半個時辰再上山。之後小陌便身形化虹一閃而逝,轉瞬之間遠去千百里,若有云海可以作為渡口,劍光更是迅捷無匹,這種御風速度,恐怕那種著稱於世的流霞舟估計都要遠遠不如。一想到這個,陳平安就難免覬覦起這種號稱天下速度最快的仙家渡船,不知何時,落魄山才能擁有一條流霞舟?不過流霞舟好像不適宜當作長途商貿渡船,太過消耗神仙錢,多是頂尖宗門用來充當門面的,比如舉辦慶典,專門接送某些德高望重、身份尊貴的山巔修士。

  在朱斂的宅子裡邊,陳平安閒來無事,就坐在檐下竹椅上,編織一隻未完成的竹編籮筐,旁邊是條藤條躺椅,想來沒有客人的時候,老廚子就會躺在藤椅這邊,夏天納涼冬賞雪。

  朱斂去了灶房,繫上圍裙,已經開始忙碌起來,難得公子一起吃飯,得做頓豐盛的。當年跟小黑炭一起離開家鄉福地,裴錢要跟畫卷四人「問拳」,朱斂就曾說過自己是廚子裡邊最能打的,是武夫裡邊最會燒飯做菜的,把裴錢給樂呵得不行,將朱斂給放過一馬了,贏了沒勁,勝之不武。後來聽說朱斂在江湖上有那「朱郎謫仙人」的美譽,還有個「貴公子」的綽號,裴錢差點笑得滿地打滾,那些江湖上的仙子女俠得是多眼瞎,得是多大沒見過世面,再加上多大的心,才能與年輕時候的歪瓜裂棗老廚子,面對面喊一聲「朱郎」啊,還是老魏厚道實誠些,私底下聊此事,陪著裴錢一起思來想去,老魏說估摸著是朱斂那會兒很有錢,年少多金,又是讀過幾本書的官宦子弟,行走江湖喜歡拽酸文和一路撒錢,男人兜裡一有錢,又是才子,在女子眼中的模樣就跟著俊俏起來,裴錢覺得極有道理,老魏讀書不多,見識不低。

  陳暖樹坐在一旁,嗓音軟糯,與自家老爺說著些山上山下的近況。

  其實落魄山上的耳報神,大名鼎鼎的右護法只能排第二啊。

  閒適無事的光陰總是走得快些,不知不覺,約莫半個時辰過後,小陌就從風鳶渡船那邊帶回了周米粒,落在山門口那邊,喊上仙尉道長和朱衣童子一起登山吃飯去,周米粒蹦跳著跨上臺階,滿臉喜悅,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上邊,就像兩條小長凳,並排坐滿了出門曬太陽的的小人兒,不是親戚就是街坊鄰居,開心,高興,歡喜,愉快,雀躍……

  「回家嘍。」

  朱衣童子在一旁翻山越嶺,小心翼翼說道:「周副舵主,小的前邊與山主大人見過面,說上話了,山主大人見我點卯勤勉,苦勞多多,便答應我一事,新設騎龍巷總護法一事總算有眉目了,願意舉薦我來擔任這個職務,周副舵主意下如何,若是你跟裴總舵主,都覺得我還需要繼續在目前騎龍巷右護法的位置上邊深造幾年,多攢些人脈和資歷,那我就借著今兒與好人山主有幸同桌吃飯的機會,硬著頭皮婉拒此事了,即便被山主大人誤會我是不知好歹,也好過我赴任之後,德不配位,做事情不夠老道周全,最後害得山主大人落個識人不明的嫌疑,到時候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官場複雜得很吶,可不是上邊一發話,下邊就能坐穩位置的,有了靠山不假,打鐵還需自身硬嘛。

  仙尉聞言翻了個白眼。

  怎麼感覺自己闖蕩江湖多年,都混到騎龍巷左護法身上去了。

  周米粒放緩腳步,扯了扯棉布挎包的繩子,皺著眉頭,認真思量一番,點頭說道:「我們好人山主,極少極少親自舉薦誰擔任要職,你自己有沒有信心?」

  朱衣童子聽得滿臉放光,「有啊,怎麼沒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別說只管著一頭左護法的騎龍巷總護法,當個新設分舵小舵主的信心都有哩!

  比如州城那邊,一些個人品過硬、能力突出的親信和心腹,都是處州山水官場裡邊的屬下,認識多年,知根知底,朱衣童子早就開始悉心栽培起來了,只等分舵一起,就跟沙場上邊竪起一桿名正言順的將帥大旗,他就可以立即搭建出一整套的仿六部衙門,可以拍胸脯摸著良心保證,麾下那七八號嘍囉,全是一等一的精兵强將,能臣幹吏,個個消息靈通,辦事爽利,只說為總舵收集各路諜報一事,絕對沒話說。

  只是此舉,終究有幾分僭越嫌疑,被裴總舵主和周副舵主提前知道了,容易沒事找事橫生枝節,被誤會是不是嫌棄官帽子太小了,主上猜忌,可是廟堂大忌,朱衣童子哪敢早早搬到檯面上,成大事者不謀於衆嘛。

  就像朱衣童子被秘密納入竹樓一脈的山水譜牒,記錄在冊了,可事實上連那位貴為落魄山從龍之臣的靈均老祖,至今都未能躋身其中。

  這種事,能往外說?不得被那位能夠在北俱蘆洲走瀆化蛟的靈均老祖打個半死?

  據說靈均老祖能否在譜牒上邊記名,始終處於考察階段,關鍵是周副舵主曾經舉薦過一次,還是被打回了,說是將來再議。

  一張飯桌,陳平安當然是坐在主位,朱斂和小陌相對而坐。

  仙尉主動邀請小暖樹坐一條長凳,周米粒坐在老廚子身邊,朱衣童子最特殊,總不能坐凳上去,就得以坐在桌邊,小傢伙隨身攜帶了一隻指甲蓋大小的「酒缸」,喝點糯米酒釀即可。

  在落魄山上,仙尉道長對誰印象都不錯,不過還是最喜歡小暖樹,沒有之一。

  先前之所以在陳平安這邊告狀,也還是因為那個腦子拎不清的謝姑娘,招惹到了小暖樹的緣故。

  不然仙尉這種自認闖蕩江湖多年的人精,何必做這種很容易被人記恨的多餘事。

  陳平安落座後,從暖樹手中接過一碗米飯,看著所有人都沒動筷子,笑道:「都別楞著啊,動筷子,在這裡還用客氣麼。」

  陳平安先給暖樹夾了一筷子春筍炒肉,再給小米粒夾了一筷清蒸杏花鱸魚。

  朱斂笑道:「筍還好說,自家就有,可這杏花鱸就稀罕了,是一般仙家都吃不上的頭等河鮮,還是公子親自在那條跳波河釣起來幾尾魚,公子一直沒捨得吃,一直擱放在咫尺物裡邊那件專門用來存放食材的冰盤裡邊,我們才有這等口福。這鱸魚常年跳波嚼杏花而食,故而才會這般肉質細膩,清蒸即可,若是紅燒,就有點暴殄天物了,你們都嘗嘗看,若是好吃,與我廚藝無關,若是你們覺得滋味一般,那我可就要好好反省反省了。」

  陳平安自嘲道:「也不全是緊著你們,捨不得獨自享福,我們這些喜歡釣魚的,好不容易釣上好物,豈可不繞著村子逛兩圈。」

  少年時,劉羨陽就經常做這種勾當,還要拉上陳平安一起,把杏花巷和泥瓶巷來回逛兩邊,現在回想起來,丟臉是真的丟臉。

  小米粒一向吃飯菜極快,聞言立即假裝細細嚼著,搖頭晃腦,朝朱斂竪起大拇指,「好吃好吃,果然美味!老廚子的手藝,也算錦上添花了。」

  仙尉剛夾了只雞腿,聞言趕緊夾了一大筷子杏花鱸,早就聽說過這種河鮮,嘗個鮮?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天底下最好擺譜的是什麼,錢嘛。

  朱衣童子是香火小人出身,其實美食不美食的,它都沒啥興趣,反正也嘗不出味兒好壞,只因為常來這邊蹭飯,暖樹就幫朱衣童子專門準備了只小油碟,隨便往碟子裡邊夾一筷子菜,相較於尋常人來說,就等於是一大桌子飯菜了。

  朱斂閒聊起一事,「公子,如今州城那邊,好些個從槐黃縣這邊搬過去的陳姓門戶,跟約好似的,才過完年,如今都開始忙著重新編訂族譜了,拐彎抹角都想要與公子攀上點親戚關係。嗯,這些消息,都是咱們騎龍巷右護法打探來。」

  朱衣童子小聲嘀咕埋怨道:「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老廚子你拿到飯桌上說麼,貶低了落魄山,也看輕了我。」

  小傢伙在老廚子這邊,說話就沒那麼古板講究了,一來朱斂好說話,沒個忌諱,再者雖說朱斂是整個落魄山的大管家,確實位高權重,卻也管不著自己在騎龍巷和竹樓一脈的官場升遷啊,縣官不如現管,這條大腿不抱也罷。誰都討好不像話,等於是誰都不討好了,免得給裴總舵主一個馬屁精的印象。

  仙尉嘖嘖笑道:「你莫不是賈老道長的同門師弟吧?」

  朱斂也不搭理那個不領情的朱衣童子,繼續問道:「這個事,咋個辦?要不要我去跟州郡兩個衙門都打聲招呼,由他們出面幫忙攔一攔?否則那些個收了錢就辦事的造譜匠,落筆可不會含糊。」

  世道好的時候,造譜匠這個行當,以前是見不得光的,多是沒有功名在身的窮酸文人,才會以此為生,只敢偷偷掙錢,如今就不一樣了,寶瓶洲南部諸國,遍地都是,很多都轉行幹起了這門手藝,陳平安搖頭道:「不用去管,愛咋咋的。」

  朱衣童子決定要當那骨鯁忠臣,硬著頭皮諫言道:「山主大人,這種事情,可不能不管啊,一個不小心,州城那邊的叔公、伯伯啥的,就跟雨後春筍差不多,一夜之間就會蹦出一大堆來,他們當然不敢來落魄山這邊擺長輩的譜兒,只是在州城那邊,人多嘴雜,傳出去到底不好聽,山主大人,你要是信得過小的,吃過飯這趟下山去,我就跟高光棍……高城隍下邊的所有郡縣城隍廟、土地廟通個氣,各處都有我的要好朋友,他們跟高平不常往來,與我交情還是有點的,畢竟州城隍那邊的人情往來,這些年其實都是小的在具體打理,親力親為,半點不敢含糊的。何況這種事情,咱們落魄山這邊,理直氣壯得很,又不算啥假公濟私的勾當,我來開口,保管可以殺一殺這股好沒道理的歪風邪氣!」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沒事,你不用這麼興師動衆,其中某些人家,跟我家祖上,確實是沾點親帶點故的,再不往來的遠房親戚,也是名分上的親戚,要是你這麼一攔,容易把事情給一刀切,估計連這些門戶都不敢請人下筆修訂族譜了,總不能讓他們故意抹掉我家祖上一脈的那些名字吧。要說為此事專程去州城,與兩撥陳姓門戶分別打招呼,也犯不著,反正自家自姓的族譜上邊也沒少,那麼別家族譜多不多出一脈陳氏,就都隨意了。」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怔怔說道:「好人山主的胸襟氣量,得有一百個高平那麼大。」

  盤腿而坐的小傢伙,生怕山主大人誤會,趕緊抬起手臂,竪起並攏雙指,「小的可以對天發誓,絕對不是溜鬚拍馬!」

  裴總舵主說過,她的師父,為人之正派,絕無僅有,所以生平最不喜歡旁人的阿諛奉承了,經常教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要想江湖混得開,吃香喝辣遍地是朋友,那就得誠字當頭,一口唾沫一顆釘!

  這等千金難買的「江湖秘籍」,朱衣童子哪敢左耳進右耳出,都牢牢記在心裡呢。

  陳平安看了眼暖樹,眼神詢問,是不是裴錢教他的?

  粉裙女童抿嘴而笑,既不與老爺告狀,也不好說謊。

  陳平安有個習慣,只要是在落魄山這邊,喝酒從不耽誤吃飯,在劍氣長城的自家酒鋪,也經常是一碗酒一碗陽春麵。

  小陌說道:「公子,聽說北俱蘆洲那邊的白裳,前不久開始正式閉關了。」

  陳平安笑問道:「護道人是誰,有消息傳開嗎?」

  小陌搖頭道:「不知。」

  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仙人境瓶頸很多年了。

  何況白裳跟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這位鄒子的師妹,如果不是陳平安和崔東山橫插一腳的緣故,估計白裳的飛升境,雖說來路不正,等於是算計了整座寶瓶洲近千年劍道氣運,但是至少白裳的劍道會更加純粹,未來的劍術成就,只會更加高遠。歸根結底,善惡是人心,卻不是天心。

  陳平安隨口說道:「要麼白裳請了個他信得過、又很能打的仙人,幫忙護關,要麼這就是個假消息,其實白裳已經是飛升境了,是在守株待兔,故意等著某人去壞他好事。」

  白裳因為唯一嫡傳弟子徐鉉的關係,跟清涼宗宗主賀小涼關係鬧得很僵,甚至還公然放出一句分量極重的狠話,讓賀小涼這輩子都別想躋身飛升境。

  那麼以賀小涼的心性和手段,若白裳果真閉關,是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而這位賀宗主的手腕,絕對不差,最會審時度勢,當初陳平安首次踏足北俱蘆洲骸骨灘,鬼蜮穀那場風波,尤其是京觀城鬼物高承的出手,就是賀小涼看似什麼都沒做,卻什麼都做了的結果。賀小涼如此待客之道,當然陳平安也沒有跟她客氣,很快就在隨駕城那邊投桃報李,一報還一報了。

  山中修道,若想清淨些,確實別太過牽扯紅塵。

  「障眼法,迷魂陣的可能性更大些。」

  朱斂笑道:「假若換成我是某人,就怕白裳是真閉關,此事半點不假,偏偏白裳有把握成功破境、出關極快,這才是最麻煩的事情,從中作梗不成,反而被守株待兔,在閉關期間,壞他人大道,是山上大忌中的大忌,某人就算有天君謝實作為盟友,一旦白裳此次出劍,謝實也不宜阻攔,一個不小心,就算某人逃得了這場問劍追殺,不能挪窩的宗門基業,恐怕就要難保了。」

  陳平安點點頭。

  不過直覺告訴陳平安,能夠拖延白裳破境躋身飛升境劍修,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賀小涼一定會涉險去做,現在就看雙方各自布局的棋力高低了。

  仙尉疑惑道:「某人是何人?聽著很厲害啊,都能攪和一位大劍仙的閉關?還是等於跟半個飛升境的劍修為敵,多大仇多大怨吶,才會這麼不死不休的相互算計?」

  朱斂笑呵呵不說話,習慣性盤腿坐在長凳上的朱斂,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轉移話題,「蓮藕福地那邊近況如何?」

  朱斂放下白碗,說道:「很是有些神異,只說前不久在松籟國境內,一座不屬於朝廷敕建的地方祠廟內,算是當地老百姓自發建造的淫祠吧,那尊神像久受香火供奉,最終浸染成就金身,得以現身顯靈了,雖說這位水神的金身神位不高,按照如今大驪朝廷頒布的金玉譜牒來算,只是剛剛入了清流品秩,由胥轉官,雖說跟那些山君水神的品秩沒法比,可不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神祇,承受百姓香火,繼而金身顯靈,卻是福地頭一遭。」

  小陌點頭道:「有一就有二再而三,確實是件天大好事。」

  仙尉呆住,「啥?!你們落魄山還有座私人福地?!」

  好個陳平安陳大山主,真能裝窮,你們再有錢,學那錦衣夜行,高官騎瘦馬,也得有個度!

  再說了,這種事情也瞞著我,覺得我是個沒有授籙度牒的假道士,就把我當外人是吧?

  陳暖樹笑著柔聲糾正道:「仙尉道長,我們我們。」

  仙尉悻悻然笑道:「對對對,是我們,我們落魄山。」

  朱衣童子不用誰提醒,就又竪起雙指,「發誓今天飯桌上聽到的所有事情,我都會藏在肚子裡邊,走出山門就守口如瓶!」

  仙尉想了想,以自己的落魄山看門人身份,以及自家這點在寶瓶洲只能裝神弄鬼的淺薄道行,要是去了那座福地,是不是就不用假扮道士和神仙了?本來就是嘛。

  陳平安問道:「後山那邊,曹蔭修行和曹鴦學拳怎麼樣了,都還順利?」

  朱斂點頭道:「曹蔭資質好,雖未破境,已經摸著了觀海境瓶頸,曹鴦根骨重,又肯吃苦,學拳也快,她馬上就是武道五境了,與曹蔭都是可造之材,如果可以的話,我覺得曹蔭其實也可以正兒八經習武。」

  「等到曹蔭將來躋身了修士金丹、或是武道金身之時,再來作取捨,還是有賺的,若是更進一步,能夠能夠與公子這般,體內天地靈氣與一口純粹真氣,看似分道揚鑣,實則相互調和,能夠形成湖水不犯河水的格局,就更是曹蔭的一樁不小造化了。」

  練氣士要想兼修武學,並且學有所成,不至於誤入歧途,有兩道極難跨越的門檻,除了自身資質足夠出彩,此外要麼是有獨到的家學淵源,要麼就是能找到個有明師指點的師門,同時仙府內有一整套親傳心法、道訣秘籍作為輔助,兩者缺一不可。如此一來,別說寶瓶洲了,即便是看遍浩然天下,這樣的山門都不多,堪稱屈指可數。

  即便是自家落魄山,也不敢說已經摸索出一條穩固道路。

  自家公子的那條登高道路,旁人怎麼學?

  又比如種秋,如今既是遠遊境瓶頸的純粹武夫,同時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丹地仙,更是那嚴格意義上的儒家練氣士,這位種夫子顯然是奔著聖賢之道去的。

  但是種秋的修行之路,依舊很難被旁人模仿,因為實在是太過講究心境了,昔年在藕花福地,國師種秋就已經被譽為「武宗師文聖人」。陳平安有意將曹晴朗放在種秋身邊,本身就是一種先生對得意學生的期許,希望曹晴朗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某條先生已經注定無法前行半步的道路上,學生可以走得更遠。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在仙都山謫仙峰那邊,跟葉芸芸有過一場問拳,她也沒有刻意藏私,所以蒲山雲草堂化自那些仙人圖的玄妙拳路,我還算略懂幾分,再者葉芸芸的雲草堂,一向廣開門路,除了祖師堂嫡傳拳法不可外傳,願意為一洲各路武夫大方傳拳。此外還有些心得,我剛好打算在近期編訂成冊,以後可能會將摹本送給葉芸芸,而且我們青萍劍宗如今與蒲山是盟友,相信只要蒲山譜牒弟子遊歷寶瓶洲,肯定會來落魄山這邊登門拜訪,有此橋梁作為銜接,拳理天然相近,雙方就更能夠相互砥礪武學了,我現在就是擔心曹蔭習武較晚,我琢磨出來的這套拳法真意,終究還不夠完善,曹蔭一旦不得其法,好似一個人從偏門走入祖師堂,很容易刻鵠類鶩,畫虎成貓,一個不小心,反而耽誤了一棵好苗子。」

  朱斂笑道:「公子只管放心教拳,後邊的事情,我來盯著就是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走一個。」

  岑鴛機其實早就在走這條道路了,只不過朱斂教拳又傳道,路數太過隱晦,所以她一直被蒙在鼓裡。

  這也是為何岑鴛機明明資質不俗,練拳又那般勤勉,卻破境不快的根本原因所在。

  要知道朱斂的自家拳法,在藕花福地,本就以破境神速著稱天下。

  陳平安對此也是看破不說破,反正對岑鴛機來說是好事,一位純粹武夫,底子打熬越好,成就越高。

  先有岑鴛機,再有曹蔭,朱斂是打算用更多的成功案例,來幫助落魄山鋪出一條嶄新的登山之路,路上關隘少,門檻越來越低,道路越來越寬闊。

  總不能真以為他就只是個系圍裙的老廚子吧,親自下廚的一天三頓飯,又花費不了多少光陰,總得找點事情做。

  仙尉好奇問道:「陳山主,你說的葉芸芸,可是那個桐葉洲黃衣芸?」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她。怎麼,仙尉道長都聽說過?」

  仙尉咧嘴笑道:「曾在一處仙家渡口晃蕩,聽過一耳朵,都說這位女子武學大宗師,喜穿黃衣行走山下,拳法高,人更好看。陳山主,這場切磋,是輸是贏?」

  前些年還在江湖上漂泊不定的時候,發現寶瓶洲修士,關於那個風評不佳的桐葉洲,只有寥寥幾人,才會有幾句好話,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新任宗主大劍仙韋瀅,清境山陸雍陸老神仙,然後是雄才偉略的大泉女帝姚近之,再就是那個傳說中姿容絕代的黃衣芸了。

  陳平安笑道:「打了個平手。」

  朱衣童子恍然道:「那就是贏了。」

  仙尉疑惑道:「怎麼得出的結論?」

  朱衣童子一臉看白痴的眼神,「山主大人一貫是貶己抬人的作風,這還需要問?仙尉道長,你咋回事?否則能教出裴總舵主這樣在江湖上有口皆碑的好徒弟?」

  陳平安覺得有機會是要提醒開山大弟子幾句了,就這麼吹捧自家師父,你不臉紅我還害臊呢。

  小米粒雖然沒怎麼閒聊,她卻肯定是最開心的一個。

  好人山主不在家裡的時候,聚在老廚子這邊一起吃飯,熱鬧也熱鬧,不會覺得冷清,但是好人山主不在,好像終究差了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好人山主在家就最好嘞。

  小陌突然說道:「謝狗那邊,我來解決。」

  朱斂笑容古怪。

  仙尉習慣端著碗吃飯,這會兒抬起頭,解決?怎麼聽著怪怪的,要不是小陌先生開口,換成別人說這種話,仙尉都要以為是句殺氣騰騰的江湖黑話了。

  陳平安調侃道:「你就算了吧,打又打不過人家,趕是肯定也趕不走的,真惹急了她,謝姑娘就跟你和落魄山撇清關係,乾脆自掏腰包,砸錢在小鎮那邊買宅子安家落戶了,或者她再狠心一點,就去買下落魄山附近三座山頭跳魚山、扶搖麓和天都峰之一,跟咱們當鄰居了,然後她就可以名正言順,每天坐屋頂上,瞪大眼睛瞧著落魄山這邊的光景,如此一來,你覺得像話嗎?」

  小陌一時間吃癟不已,以白景的做派,不是什麼可能,而是一定。

  小米粒一下子就抓到了關鍵,「原來那個初來駕到的謝姑娘,這麼有錢啊?」

  如今誰想要在西邊大山購買某座山頭,價格可不便宜!

  以前裴錢還是小黑炭的時候,成天就想著攢錢攢錢,總有一天,要把那座天都峰買下來,她眉頭都不皺一下,隨便對方開價。

  攢夠了神仙錢,就先偷偷把天都峰買下來,然後在某年的某天,才跟師父說此事,要給師父一個更大的驚喜。

  至於某天是哪天,為何是更大,裴錢都沒有跟周米粒說。

  如今周米粒覺得那會兒自己憨憨的,每隔幾天就問裴錢還差多少顆,把裴錢給問煩了,結果很長一段時間,裴錢就不樂意帶她一起頑了。可把周米粒委屈壞了,交由暖樹姐姐保管的那些儲錢罐,裴錢一天不搭理她,她就一天不給自家金山銀山增添兵馬,後來不知怎麼裴錢主動陪她巡山一趟,她當天就趕忙將一座扎營安寨的「小錢山」殺入京城,成功會師!

  陳平安笑道:「確實是個很大的土財主。」

  小陌滿心無奈,白景確實有錢,他們這撥道齡差不多的飛升境,論家底雄厚和掙錢的本事,白景可能僅次於那個曾經與賬房「書生」一起打過算盤、合夥掙錢的某位。

  陳平安轉頭問道:「小陌,她今天怎麼沒跟你一起上山?」

  小陌頭疼道:「她忙著去小鎮各處張貼告示,之前常去福祿街和桃葉巷,她覺得那邊有錢人多,告示被撕掉,連夜就被她又貼上,結果前兩天在桃葉巷那邊,抓了個正著,差點被人打一頓。」

  對方聽說她是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夥計,才沒跟她計較。

  朱斂笑道:「真要動手,也至多就是推搡幾下,謝姑娘是肯定不會還手的,說不定還會一不小心崴腳,或是撞了牆,然後鼻青臉腫返回騎龍巷,給小陌好好看看,在外邊受到了多大委屈。」

  小陌無奈一笑。這種事情,如今的謝狗,當真做得出來。

  不能全說是她鬧著玩,說到底,白景跟他小陌一樣,是用了某種遠古秘術,剝離出來一個「更小的白景」,相對性格單一。

  仙尉聽說此事過後,一下子就對那個貂帽少女印象改觀不少,就衝著謝姑娘這麼肯掙錢,就得竪起大拇指,稱呼一聲道友。

  在過慣了窮酸日子的仙尉道長看來,天底下最無奈之事,就倆字,沒錢!

  陳平安看了眼自家看門人,心情複雜。

  你如今是沒錢,不過天底下第一枚錢幣,如果文廟的記錄無誤,好像就是你親手鑄造出來的。

  當初作為進入驪珠洞天的買路錢,是與大驪朝廷購買換取的迎春、供養、壓勝三種金精銅錢,最早是墨家高人替大驪宋氏鑄造出來的制范母錢,即便撇開材質本身不提,只說銅錢本身制式之精良,早就為寶瓶洲名泉大家倍加推崇,但是在這種雕母錢之上,猶有更加「唯一」的祖錢,雪花錢的祖錢,定然是在皚皚洲劉氏家中了,至於這位「練氣士」,選擇以何種相貌示人,一直是個謎。

  昔年劍氣長城那座牢獄內,刑官豪素身邊,有兩位侍女跟隨,有主僕名分,卻更像是各自修行的道友。

  陳平安與她們初次見面,是在溪畔,有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前者就是如今的落魄山掌律長命,她是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後者當下是豪素大弟子杜山陰的身邊侍女,化名汲清,是世間穀雨錢的祖錢化身。

  只不過長命和汲清,論道齡,她們仍然距離人間第一枚錢幣「祖泉」有些遙遠了。

  之前提升蓮藕福地的品秩,那場砸下神仙錢如雨落的過程中,掌律長命最為眼尖,再加上大道相親的緣故,被她率先發現了一個未能在山河畫卷中顯露出來的珍稀存在,那是福地「人間」一個身形縹緲的女子,當時正在北晉國地界的一處書香門第,偷翻書籍,這個後來被霽色峰暫名為「書香」的女子,由整座天下的文運書香凝聚而成,她屬於某種意義上的大道顯化而生,數座天下,總計七十二福地,有據可查的,加在一起,好像就只出現過十七位類似存在。

  朱斂笑道:「近期山上收到了好些請帖,都是盛情邀請公子你去外邊做客的,由頭和藉口,五花八門,都快可以編成一本書了,總之各種奇怪理由都有,很多還是半點沒有交情的仙府門派,還有些南方的山下君主,我都沒理睬,至於一些個與我們落魄山還算相熟的,只要事情不急不大,我都擅自主張幫公子婉拒了,餘下一些,我就回信一封,推說山主暫時遠遊,需要山主自己定奪,那些請帖都已經匯總起來,回頭我讓暖樹搬去竹樓那邊,一小筐呢,其中重要的,我都放在最前邊了,公子有空翻翻看。」

  修道之人,如果耗費太多精力在這些事情上,虛度光陰不說,還容易耗神,極其消磨心氣。

  陳平安點點頭,端碗抿了口酒,神色柔和,輕聲道:「可能對落魄山和我個人來說,就是收了一大堆令人頭疼的密信、邀請函,但是對大多數寄出請帖的主人來說,不管他們的各自理由是什麼,大致可以確定,於他們而言,肯定是難得碰著一次的大事,否則絕不會輕易寄信給霽色峰劍房,所以我們可以婉拒邀請,但是千萬別覺得請帖上邊的措辭可笑。」

  朱斂立即收斂神色,沉聲道:「這等交心言語,唯有公子說得!」

  陳平安本來想要打賞一個滾字,結果看到暖樹使勁點頭,小米粒開始招牌式無聲鼓掌。

  仙尉更是滿臉誠摯的深以為然,朱衣童子更是覺得聽見了一番聖賢教誨,只恨手邊無紙筆。

  一張飯桌,也就這麼幾個人。

  所以陳平安只得將那個字咽回肚子。

  仙尉好奇問道:「白玄怎麼沒有一起返回落魄山?他留在下宗仙都山做什麼?」

  陳靈均跟白玄,都跟仙尉很熟了,只不過雙方還是有點不太一樣,陳靈均喜歡噓寒問暖,嗑瓜子閒聊,白玄則話不多,據說每天清晨下山去,傍晚返回拜劍台那麼,都拎只紫砂壺,裝著枸杞茶,每次到了山門口這邊,就跟仙尉道長討教一些江湖門道,明擺著是要為以後的下山遊歷打底子了,小爺我辛苦練劍圖個啥,不就是圖個與人問劍無敵手,好讓旁邊看客喝彩連天嘛。

  陳平安笑道:「這個大爺留在那邊煉劍,如今等於有人督促他破境,他暫時不會返回拜劍台,估計至少得是個龍門境,白玄才願意主動挪窩,否則根本沒臉回來。」

  吃過一頓晚飯,暖樹和小米粒幫著收拾碗筷。

  陳平安離開朱斂的宅子,來到竹樓外,獨自坐在崖畔石桌旁。

  北邊的灰蒙山,與面朝崖外的陳平安此刻轉頭望去,左手邊的這座天都峰是近鄰,要比跳魚山和扶搖麓距離落魄山更近,只不過占地廣袤的灰蒙山已經被落魄山收入囊中,成為藩屬山頭,而這座名字意思極大的仙都峰,卻始終被一個早先山門底蘊與黃粱派差不多的中部仙府擁有,而且與衣帶峰不一樣,從不與落魄山往來,山中修士也不多,只有十幾人,喜歡深居簡出,足不出戶,這麼多年就只是幽居山中清淨修道,據說坐鎮山頭的修士,好像都不是金丹地仙。

  若是兩山修士,各站山巔相對遙望,還是落魄山這邊更高些。

  所以仙都峰並不妨礙落魄山之頂的開闊視野,陳平安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來到山巔,站在欄桿上,雙手籠袖,望向東邊的小鎮,暮色裡燈火依稀,陳平安將那些街巷盡收眼底。

  以前在小鎮那邊,青壯漢子,還有些老光棍們,都是很樂意走泥瓶巷的,即便繞點路也要走一走。至於跟陳平安、宋集薪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其實都不樂意走泥瓶巷,偶爾路過泥瓶巷,也不知是家裡大人長輩教的,還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總會故意大聲嚷著類似一家團圓的言語。一駡駡倆,一個是克死爹娘的孤兒,一個據說是宋督造丟在外邊的私生子,難怪會湊一堆當鄰居。

  每逢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以及清明時節,小鎮各個姓氏,每門每戶除了自家先人的墳頭,都會有各自的共同遠祖墳頭需要去祭拜上香,小鎮陳姓,當然不算什麼大姓,不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的四姓十族之列,卻也分出數支。陳平安年幼時曾經跟著爹一起上墳祭祖,是有條既定路線的,等到爹娘去世後,也曾獨自端著盤子、拿著紅紙香火,循著記憶中的那條路線上墳,只是某次被人撞見,那些個原本按照鄉俗輩分稱呼為太太、叔公或是大伯的陳姓男子們,臉色都不太好看,只是礙於代代相傳的祖上規矩,沒有攔著子孫後代給老祖宗上墳掛紙的道理,到底沒說什麼難聽的話,只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一,陳平安發現自己昨天大年三十的掛紙,已經不見了,找了找,才發現好像是被人隨手丟到了墳頭的下邊田地裡去了。

  孩子顧不得傷心,跳下田壟,小心翼翼撿起被人丟棄的紅紙,一時間茫然失措,不知道將手中掛紙重新壓在墳頭石頭下邊,會不會犯忌諱,可要是就這麼帶回家,又擔心壞了規矩。

  無依無靠的孩子,就那麼孤零零長久站在田地間,沒有生氣,就只是心裡空落落的。

  在那年之後,陳平安就只去爹娘墳頭上墳了。

  田地間,天地間。

  陳平安坐在欄桿上,取出那枚養劍葫,仰頭悶了一口大酒。

  朱斂的宅子,小陌和仙尉,還有朱衣童子都留下了。

  閒來無事,朱斂就拿來棋罐,跟小陌下棋,小陌學棋極快,棋藝精進堪稱勢如破竹,一天一個境界。

  朱衣童子剛要坐在一顆被從棋盤上提起的棋子上邊。

  仙尉笑著從棋罐中拈起一枚棋子,放在桌旁,朱衣童子問道嘛呢,仙尉笑道就你屁話多。

  你算哪根蔥,敢跟新任騎龍巷總護法如此放肆?造反呢,朱衣童子就跟仙尉道長開始拌嘴,吵吵鬧鬧。

  仙尉又想起那個黃衣芸,壓低嗓音問道:「老廚子,你覺得那位葉山主……有多美?你說要是咱倆瞧見了她,會不會動心?」

  朱斂笑道:「估計都不會吧。」

  仙尉感嘆道:「咱們這兒啥都好,就是陌生女子少。」

  朱斂哎呦一聲,「還挺押韻。」

  仙尉扯了扯衣領,「小道若非眼界高,豈會單身至今。」

  朱衣童子捧腹大笑,「就你?仙尉啊仙尉,你要是哪天老了,可不就是老廚子這幅尊容,估計還不如老廚子這般慈眉善目呢。」

  朱斂笑道:「扯上我作甚。」

  朱衣童子假裝打了個嗝,翻篇翻篇。

  春宵月色,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可惜年紀老大不小了,還沒個著落,仙尉道長就有些發愁,自己總不能一直單著吧,看看這個老廚子,就是一個不太好的榜樣。

  「才子占詞場,真是白衣卿相。浪子走花叢,總是風流兒郎。」

  朱斂一手拈棋子,一手撓頭,微笑道:「光陰匆匆最無賴,用少年白了頭,朱顔亦辭鏡,偷偷換取櫻桃紅,芭蕉綠。」

  仙尉嚼著意思,試探性問道:「老廚子,你年輕那會兒,莫非也是很有些纏綿悱惻的男女故事?」

  朱斂一本正經道:「讀過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可不會隨便跟女子打架。」

  仙尉嘿嘿笑道:「像我,像我。」

  朱衣童子笑得肚子疼,「像高平,你們倆都像。」

  不約而同,三位同時望向小陌,小陌倍感無奈道:「也像,也像。」

  陳平安返回竹樓時,發現暖樹就守在門口,笑道:「我有鑰匙的。」

  陳暖樹故意恍然,陳平安笑了笑,「沒事沒事,剛好進屋子坐會兒。」

  竹樓一樓,纖塵不染。

  書桌上擱放著一盆青翠欲滴的菖蒲,不是仙家物,是暖樹早年從山中溪澗那邊搬遷而來,照顧得很好。

  之前九嶷山神君,為了給自家先生恢復文廟位置道賀,也曾贈送一盆菖蒲,不過是文運菖蒲,當然不是尋常物,有千年歲月了,能夠汲取天地精華,每隔一段時日,就可以凝聚出一粒指甲蓋大小的水珠。這盆文運菖蒲,被陳平安轉贈給了粉裙女童,如今都是她在負責細心打理,半數文運粹然的水珠,留在蓮藕福地,剩餘一半就讓陳暖樹放入落魄山溪澗中,順水遠流,龍鬚河,鐵符江……只因為是一筆細水流長的文運增益,沒有立竿見影的可能性,所以九嶷山菖蒲的價格,才不至於在山上變成天價,當然那幾盆擁有三千年「道齡」的菖蒲,得另算。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摞書籍,早已分門別類,跟暖樹一起,放在書架上邊的不同位置,其實在這件事上,陳平安與大泉京城黃花觀的那位前朝皇子殿下,如出一轍,都有强迫症,不過陳平安沒有後者那麼嚴重。

  最後陳平安送給暖樹一摞書。粉裙女童雙手捧書,鞠躬致謝。

  暖樹就打算告辭離去,不打攪老爺休歇了。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過來,笑道:「陪我看會兒書。」

  她就將書暫時放在桌上,再拿起一本書,一大一小,一起看書。

  陳平安突然笑道:「山上人不多也好,暖樹不用太勞累。」

  這麼一想,被自己學生挖牆腳的事情,山主大人的氣就順了。

  不然崔宗主覺得某些事能夠就此翻篇,呵,那就太天真了。

  陳暖樹猶豫了一下,輕聲道:「老爺,崔宗主寄了一封書信給我,在信上說老爺你馬上就要到家了,讓我跟朱先生打好招呼,炒菜上心些,還列了單子,寫了老爺你最喜歡的那些菜,最後在信的末尾,還叮囑我不要與老爺說這件事。」

  陳平安微笑道:「回頭找他算帳。」

  暖樹欲言又止,陳平安說道:「他猜到了又如何,敢說什麼,敢想什麼,我就再跟他額外算帳。算了算了,還是不讓你為難,我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暖樹靦腆一笑。

  陳平安沒來由自嘲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當這個先生,愁,很愁。」

  暖樹抬起頭,想了想,嫣然笑道:「老爺,反正崔宗主知道怎麼當好學生,是不是就可以愁也愁,但是不用那麼愁了?」

  陳平安楞了楞,「也對!」

  屋內唯有翻書聲簌簌而響,陳平安隨口說道:「暖樹,偶爾會著急境界一事嗎?」

  暖樹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笑道:「必須聲明一點,可不是催促你修行,只是擔心你有了想法,不好意思開口,我這個當山主的,又經常出門在外,一年到頭不著家的,確實不像話,所以就想問問你的想法,如果沒有這種想法,那就先放著,如果有呢,也別覺得難為情,我今天就先想好策略,明兒就可以著手做準備了,保證穩穩噹噹的。」

  暖樹連忙搖頭擺手,「老爺,不用不用。」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那就不著急。」

  暖樹燦爛一笑,繼續低頭看書。

  裴錢,曹晴朗,張先生,岑鴛機……落魄山所有人。

  老爺其實都看在眼裡,放在心裡。

  當然還有那個成天就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憊懶貨。

  竹樓一樓這間屋子,地方雖小,寶貝卻多。

  除了牆上那幅吳霜降贈送的《當時貼》,在那座奈何關集市,小精怪贈送的一方「明理篤行」款硯臺,還有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贈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黃隨形章。這會兒就都被陳平安放在了書桌上。

  在文廟議事期間,張直開設在鸚鵡洲的那座包袱齋裡邊,陳平安當時身上沒有現錢,就與柳赤誠和酡顔夫人欠了些債,也是買了些心儀物件的。至於一些個不宜放在書房的各類山上寶物,也不在少數,例如在北俱蘆洲,那鎖雲宗養雲峰,不就「盛情難卻」,得了一件三郎廟靈寶甲,一件兵家金烏甲?

  還有九真仙館仙人雲杪送出的白玉靈芝,雙方不打不相識,結果見面就送禮,半仙兵品秩呢。

  此外在水龍宗,北宗宗主孫結所送的一對牛吼魚,南宗那邊,邵敬芝給了一隻山上別稱小墨蛟的蠛蠓,陳平安準備在泓下和雲子遠遊桐葉洲之前,分別贈予他們。還有李源送的那塊「峻青雨相」玉牌,可惜已經送給了範峻茂,不然以後送給陳靈均擔任落魄山護山供奉和左護法的賀禮,或是送給擔任青萍劍宗供奉的老嬤嬤裘瀆作為回禮,都是很好的選擇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暖樹約莫看完半本書,連忙起身,捧著書告辭離去,陳平安就說自己也要散步,就送她返回宅子那邊,結果發現小米粒站得筆直當門神呢,陳暖樹趕緊與她道歉,小米粒咧嘴而笑,兩個小姑娘,一起與陳平安揮手作別,聊天去嘍。

  陳平安返回竹樓,重新坐在崖畔石桌,假裝不知,過了片刻,才轉頭一看,滿臉訝異。

  桌邊坐個蓮花小人兒,方才從泥土裡蹦出來,再跳到石桌,最後跳到石桌上,坐在桌邊,單手撐地,輕輕晃著雙腿。

  陳平安笑著把小傢伙放在自己肩頭,一起眺望遠方,老規矩,與小傢伙說了些這趟遠遊出門的奇人趣事。

  一個說得仔細,一個聽得耐心,陳平安最後呢喃道:「已經回家,今日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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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七十九章 教拳與續杯

  卯時,天微亮,山中多霧,氣象清新,朝露凝結在花葉,團團圓圓,搖搖晃晃,欲語還羞。

  陳平安腋下夾著個棉布包裹,揀選一條去往後山的小路,獨自行走其中,心曠神怡。

  停下腳步,陳平安轉頭望去,片刻之後,就看到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正在快步走來,折了一枝花枝拎在手裡。這種事,落在一般人眼中,米劍仙來做,就是風流,眼前這個老廚子來做,就稍微有點老不羞的嫌疑了。

  朱斂一手握拳貼在腹部,持花枝之手繞後如持劍,扯開嗓門笑道:「趕早不如趕巧,這就跟公子碰上了。」

  公子做事總是這般在春風化雨中悄然雷厲風行。

  昨天才說要為曹蔭、曹鴦教拳,今兒一大早就來了。

  世人往往誤以為天下遠遊,只是兩腿走路,遊子離鄉,千山萬水。

  實則不然,每每心念起某事,到達成某事,就是一場心路上的遠遊。

  陳平安籠袖在路邊,等著朱斂跟上,並肩而行,問道:「樹下和登高已經不用攔阻那些外來訪客了?」

  兩人都姓趙,一個是陳平安的武學嫡傳弟子,一個是目盲道士賈晟的大弟子,約莫是性情相投,再加上出身相仿的緣故,趙樹下和趙登高平時比較聊得來,再加上騎龍巷那邊兩間鋪子的周俊臣,田酒兒,崔花生他們幾個,算是一座小山頭,只是相對落魄山竹樓一脈,沒那麼引人注意。

  朱斂點點頭,「官府那邊暗地裡放出消息去了,不許外鄉人隨便靠近落魄山,我們處州這邊勘驗關牒本就嚴格,一來二去,算是幫忙攔下許多慕名而來的求道野修、問拳武夫,也沒敢有什麼怨言,經過前些年的適應,大驪朝廷的規矩,算是真真正正深入人心了,畢竟各家仙府門派祖山之巔,都還立著碑呢,不是開玩笑的事。」

  陳平安笑道:「果然還是官府說話更管用。」

  朱斂說道:「我猜這不是刺史吳鳶,更不是那寶溪、龍泉幾個郡守的意思,官場講究多,擔心畫蛇添足,說不定是……」

  朱斂說到這裡,抬起花枝,指了指天。

  是大驪皇帝陛下的授意。

  陳平安點頭道:「不出意外,就是宋和給吳鳶的一道旨意。」

  朱斂笑道:「有心了。」

  於是朱斂好奇問道:「皇帝陛下既然如此有誠意,先前還曾親自參與那場婚宴,當面邀請公子出山,公子為何不答應大驪宋氏擔任國師?是有哪方面的顧慮嗎?」

  於公於私,於情於理,自家公子,接替崔瀺擔任大驪國師,都是衆望所歸的事情,合則兩利,更是毋庸置疑,當然,如此一來,公子就要分心在山下事擠多了,畢竟大驪朝廷不是小國,占據著寶瓶洲半壁江山呢,公子的性格脾氣,朱斂再熟悉不過,若是真答應「出山就仕」,至少一甲子,都會耗費大量心神、精力在大驪京城、陪都洛京兩地了,與此同時,獲利最多的,自然是大驪宋氏皇帝,因為公子一旦願意擔任國師,就等於藩王宋睦除非皇帝主動禪位,將大統以兄傳弟的方式傳承國祚,否則洛王宋睦是絕無可能更進一步了。

  陳平安點頭道:「顧慮很多。」

  朱斂也不細問,「那就再緩緩,等等看。」

  看了眼公子腋下夾著棉布包裹,朱斂笑問道:「是送給那雙壁人的禮物?」

  陳平安解釋道:「是送給曹蔭的一些善本書籍,鎮妖樓青同,如今是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她先前送了仙都山不少價格不菲的珍稀書籍,我就挑了些在外邊被劃歸散佚一流的孤本。」

  朱斂笑問道:「公子給仙都山留下幾成孤本書籍?」

  陳平安拍了拍老廚子的肩膀,「做人要大方,行事要大氣。嗯,我當時就是這麼勸那位得意學生的,東山聽進去了,他還多嘴問了一句,餘下數量更多的善本,要不要多帶些回落魄山,既然學生跟先生客氣,那先生跟學生客氣什麼。」

  朱斂忍住笑,「崔宗主在公子這邊,還是很尊師重道的。」

  陳平安說道:「暖樹『走水』一事,我已經有個大致框架了,昨夜我跟暖樹主動聊起此事,她還是沒答應,不願意我在這些事上分神,暖樹就是太懂事了,我哪裡捨得說半句重話,呵,要是換成陳靈均,我早就把陳靈均的頭按在地上了。」

  朱斂放聲大笑,大概這就是養閨女跟養兒子的區別了?

  朱斂好不容易收斂笑意,點點頭,正色道:「有一說一,暖樹的破境,難度確實是要比陳靈均更大,大很多。涉及虛無縹緲的文運一事,可遇不可求。小暖樹最怕麻煩別人,怎麼可能會答應公子這種事情。」

  陳暖樹是昔年書樓文運化身火蟒,如今是龍門境,所以尋常意義上的水裔走江化蛟,對暖樹並無意義。

  最早跟隨公子的粉裙女童與青衣小童,其實他們性格剛好相反,一個外柔內剛,一個外剛內柔,陳靈均可能都不算柔,那叫慫。

  陳平安說道:「所以除了我這邊的一些安排,還需要些外物,我打算跟九嶷山那邊購買一盆三千年歲月的文運菖蒲,剛好九嶷山神君主動邀請酡顔夫人去那邊做客,邵劍仙肯定會與酡顔夫人同行,這種道齡的菖蒲,總共就那麼幾盆,是九嶷山神君的心頭好,不願意出售實屬正常,難度不小啊,不管如何,我都是勢在必得,萬事好商量,可既然關係到暖樹的大道,那就得另算了,邵雲岩要是跟九嶷山談不攏,以後我和劉景龍一起遊歷中土神洲,肯定也會走一趟九嶷山。」

  說到這裡,陳平安擰轉手腕,笑呵呵道:「別逼我順手牽羊,丟下錢就跑。」

  如今落魄山泉府一把手,管著財庫的財神爺韋文龍,依舊還是金丹境。

  韋文龍是劍仙邵雲岩的嫡傳弟子,當初自從倒懸山春幡齋一別,師徒就再沒有重逢。

  陳平安想著是不是讓邵劍仙先來一趟落魄山。

  朱斂突然說道:「既然要為封姨和百花福地當那和事佬,得送出那枚彩色繩結,勞煩公子下次遊歷福地,順便幫我求證個事兒,志怪書上說的那種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當真掌管花信香澤。這些福地仙官,皆是女子,還是亦有男仙,也懇請公子上上心……」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朱斂說道:「崔宗主先前贈送曹蔭三本道訣秘笈,分別對應曹蔭的觀海境,龍門境,以及如何打破龍門境瓶頸結金丹。光是崔宗主的親筆批注,就洋洋灑灑多達六千字,由此可見,崔宗主才是真正的營造大家,鬼斧神工,能夠以曹蔭的人身小天地作為地基,大興土木,量身打造。」

  「裴錢,還有隋右邊在拜劍台結茅修行那段時日裡邊,她們兩個也都曾為少女曹鴦教過幾次拳。」

  少年曹蔭,字鳳生,劍修,觀海境瓶頸。少女曹鴦,小名梧桐,四境武夫巔峰。

  當初正陽山舉辦宗門慶典,作為最重要的觀禮客人,曹枰選擇提早離開,這位巡狩使大人等於是為諸峰觀禮客人,釋放出了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信號,都不是什麼暗示,而是明示了,正陽山跟大驪朝廷的關係,實屬一般。

  故而大驪在落魄山和正陽山之間,如果一定要作取捨,那麼曹巡狩就已經幫忙給出答案了。

  通過關翳然的牽線搭橋,陳平安與上柱國曹氏秘密達成了一樁長達三百年的盟約,曹氏出身的修道胚子和武學奇才,都可以送來落魄山修行,甚至只要曹氏開口,陳平安還可以幫忙介紹給別洲宗門,到時候曹氏子弟只需帶上一封陳平安的舉薦信,比如去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如今又多出了數個選擇,其中有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北俱蘆洲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甚至可以是青同的鎮妖樓。所以陳平安打算讓曹蔭,與家主曹枰那邊通個氣。

  曹枰定然留給曹蔭一條聯繫渠道了,不是曹枰就一定如何看中這個曹氏旁支子弟,即便曹蔭是一位劍修胚子,對已經做到大驪朝堂武臣極致的曹枰而言,還是不算什麼,只是既然選中了曹蔭在落魄山修行,就意味著曹蔭這一支曹氏偏房,只要曹蔭在落魄山學有所成,在上柱國曹氏地位的水漲船高,勢不可擋。

  一棵參天大樹,有些原本粗壯的樹枝會在風雨中腐朽剝落,有些纖細枝條,卻會逐漸成長為粗壯的枝幹,再生長延伸出更多的枝丫,綠葉蔥郁,供後世子孫乘涼者,就是祖蔭福報。

  陳平安和朱斂來到後山宅子,大門已經打開,庭院內刀光閃閃,曹鴦正在開闢為演武場的庭院內,練習一門從沙場技擊脫胎而來的曹氏祖傳滾刀術,少女額頭的髮絲被汗水凝結成條狀。

  在門口那邊停步,朱斂小聲笑道:「小姑娘太要强了,不管學什麼樁架,用什麼兵器,都是在練刀。就像與人對敵,就是奔著殺人去的。」

  陳平安道:「若無爭勝之心,還要學武做什麼。」

  按照朱斂的說法,習武和修仙,最大的區別,就是同樣的天才,練氣士可以一路享福,破境順遂,幾個靈光乍現,就是騰雲駕霧往上蹦,境界嗖嗖嗖往上攀升,武夫則不同,沒這好命了,甚至越是天才越得吃苦,否則過快的破境,蹬蹬蹬跑上山,在每一級臺階停留不多,就會底子不牢靠,境界真是真,綉花枕頭也是真。

  曹鴦瞧見門口那邊的兩道身影,她立即收刀。

  少女神色慌張,手足無措。

  朱老先生是宅子這邊的常客,又和藹可親,故而並不生疏,有親近心。

  但是那一襲青衫,實在是讓曹鴦緊張萬分,一來到了落魄山,她才與陳平安見過一次。再者天底下的劍修,山上金丹即可被譽為劍仙,但是世間的止境武夫,屈指可數,像那武運稀薄的皚皚洲,一洲山河,才只有雷公廟沛阿香一人而已。

  更何況眼前這位看似神色和煦、眉眼溫柔的年輕山主,還曾親手教出一位同樣是止境大宗師的開山大弟子。

  他還曾去過劍氣長城,在那劍修如雲處,當過末代隱官,獨守城頭多年才返鄉……

  一樁樁,一件件,對於曹鴦來說,都是天邊人做的天邊事。

  所以要論敬畏之心,面對擁有無數身份的陳平安,曹鴦比起主人曹蔭,肯定只多不少。

  少女此時心境,就像個大聲背書的蒙學稚童,突然發現門口站著一位學究天人的儒家聖賢。

  尚未登堂入室的習武之人,遇見一位已在山巔更去登天的止境大宗師,當然會將對方奉若神明。

  朱斂倒是不奇怪少女的緊張拘謹,實屬正常,陳平安也曾這般看過別人。

  如今別人也是這般看著他。

  彷彿人生路上的山重水複,我與我之外互為風景。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著提醒道:「曹鴦,方才你收刀,體內一口純粹真氣的收攏,似乎紕漏較多,以合穀起,至偏曆、曲池,再到,速度過慢,除此之外,氣機到天府時反而當稍作停頓,才可以溫養皮肉、氣血和筋骨更多,須有水流繞山纏綿之勢,此後由靈府至靈墟,再到伏兔、梁丘和下巨虛,又需要一鼓作氣,轉為瀑布直瀉,氣機流轉,能有多快就要有多快,營造出一種蛟龍撞幽潭濺起千層水的氣象,落在大鐘穴位故能響若雷鳴,直透湧泉,故而你方才你一味追求腳步立定,刻意收攏氣機一細線,而舍此拳法真意,自然是錯的,看似拳樁是穩,意思已無,屬於定中求定,太過死板了,若能按照我的那個建議,真氣匯入湧泉穴,如以拳錘打鼓,打得湧泉氣血翻湧,宛如湖心墜石,大水浩浩蕩蕩,千萬別怕這種『亂局』,需知此即武夫淬煉體魄的意思所在,與你們曹家武學心法亦是契合的,你再借此看似氣機散亂、浪花激蕩而生出的雲蒸霞蔚之勢,收斂心神,迅速提起一口純粹真氣,由放轉收,恰似一尾鯉魚就此躍龍門,層層攀高,至關元處轉至後背四瀆處,真氣稍作停歇如龍蟠,將刀法融入曹氏心法,駕馭真氣如龍滾壁,猶如戰場衝陣,蓄勢待發,隨後鐵騎開關而出,此時又需要你活用刀譜心法,作高下轉移為前後之假想,觀想一人持刀即萬騎鑿陣於平地之上,衝至陽,沿神道,過風府如敲門,登高如履平地,最終氣歸神庭。」

  曹鴦聽得目瞪口呆,額頭滲出細密汗水,好似比練刀更累人。

  陳平安笑問道:「沒記住?那我再說一遍。」

  陳平安重新複述一遍,曹鴦屏氣凝神,一字不差,記住所有內容。

  陳平安站在原地,笑道:「我再演示一遍,會放緩真氣流轉的速度,你暫時境界不夠,肯定無法探究我的真氣流轉,就是看個意思,就像我們外行人看待字畫真跡,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但是好與壞,是有體悟的,以後你下山歷練,肯定也會看人出拳,也是如此,先看意再有思。」

  陳平安言語之時,伸出一隻手作握刀狀,再挪一步,與曹鴦先前收刀,如出一轍,所有細節絲毫不差。

  曹蔭也已經走出屋子,站在廊道檐下,不敢出聲打攪陳山主為曹鴦的「傳道授業」。

  朱斂悄悄來到曹蔭身邊,蹲在臺階上邊,輕聲笑道:「你小子別瞎學啊,這是我們山主專門為曹鴦設置的一條路線,武夫真氣流轉如人行,道路方向和腳步快慢,都是極有講究的,曹鴦可以立即拿過來,現學現用,可你要是依葫蘆畫瓢,只會處處岔氣,不小心就會殃及臟腑,反受其害。」

  曹蔭赧顔一笑,難怪方才嘗試著按照陳山主的「導引術」運氣,就會瞬間覺得氣悶不已。

  朱斂笑道:「要是你真想學拳,可以自己與山主開口請教。」

  「但得根本莫愁末,群魔不能亂真說。我家山主與人教拳,機會難得,何止是千金難買,曹蔭,你倒是可以試試看,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曹蔭搖頭道:「貪多嚼不爛,煉氣習武難兼備,小子不敢提出這種無理要求,耽誤陳山主的寶貴光陰。」

  看著那位青衫男子的氣定神閒,再看著曹鴦有所明悟的滿臉驚喜神色,最後看著陳山主輕輕點頭,好像認可了曹鴦的演練。

  少年心想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宗師風範吧。

  陳平安笑道:「光是說與聽沒大用,於靜處走樁練拳,下再多苦功夫打熬體魄、嫻熟招數,就跟老學究在書齋的空頭講章,見不著真正功夫,沒有大量的切磋和實戰,任你學會了千百種高明拳招,還是花拳綉腿,遇到那些招數不多卻能融合三兩拳理為真意的同境武夫,很容易幾拳就倒地,曹鴦,不如你我搭搭手?」

  曹鴦滿臉漲紅。

  她還真不太敢。

  朱斂輕聲調侃道:「到底是小姑娘臉皮薄,換成白玄,這會兒已經龍精虎猛咋咋呼呼出拳往山主那邊衝去了。」

  曹蔭以心聲說道:「曹鴦對陳山主最是敬重,平日裡與我每每聊起山主,她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朱斂聚音成線,與少年密語道:「放心,曹鴦只是禮重我們山主,不涉及男女情愛,今年心頭喜歡之人,還是去年之舊容顔。」

  曹蔭本就沒有往這方面去想,結果被老廚子這麼一說,少年也是霎時間紅了臉。

  陳平安將腋下包裹遞輕輕拋給朱斂,再伸手一抓,將演武場兵器架上邊的一桿木槍駕馭在手。

  五指指尖微動木槍在手心處旋轉數圈,如蛟龍滾壁,驀然握緊,槍尖嗡嗡作響作龍鳴。

  一身青衫長褂,腳踩一雙布鞋,陳平安手持木槍,站在庭院中央,說道:「剛好借此機會,讓我見識一下,你們曹氏武夫立身之本所在。」

  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了,曹鴦輸拳沒什麼,只是你別丟了曹氏刀法的臉。

  「同境切磋。」

  陳平安說道:「武夫問拳,沒有身份高低,只有拳法高低,沒有年紀大小,只有意思大小,曹鴦,你要是覺得擔心傷到我,當然可以手下留情,我自會在這場切磋裡邊,與宅心仁厚的曹鴦還禮致謝。」

  少女啞口無言。

  檐下觀戰的曹蔭,總覺得眼前的青衫男子,與上次在竹樓外找他們和顔悅色閒聊的陳山主,很不一樣,判若兩人。

  朱斂會心一笑。

  從竹樓二樓走出來的武夫,為人教拳餵拳,說話都這樣,寥寥數語,往往比拳頭更有力道。

  陳平安眯起眼,好像要提木槍前行。

  剎那之間,曹鴦便持刀後退一步,她低頭彎腰,死死盯住那個氣勢渾然一變,宛如一座巍峨青山的男子。

  直覺告訴她,對方只需遞出一招,自己就會死,而且是那種怎麼死都不知道的憋屈死法。

  陳平安卻依舊站在原地,「退?你能退到哪裡去,怎麼不靠牆站著去?或者乾脆撞破牆壁,從退變逃,中途胡亂揮刀幾下,就算與我交手過招了,傳出去好歹也是個名聲。」

  陳平安嘴上是這麼說,其實曹鴦的那一步撤退,是不差的,這說明曹鴦的神識是極其敏銳的,這就是武夫拳意上身才有的一種本能,幫助一位純粹武夫,能夠在不知不覺當中趨利避害。但是這還不夠,在陳平安看來,依舊屬於舍本取末。

  陳平安的言語,其實已經還算含蓄了。

  不然要是按照竹樓崔前輩的話說,就是遇敵就退,竟敢身退意更退,既然這麼學拳,喜歡撿了芝麻丟西瓜,那就別學了,餓死拉倒,學什麼拳,出門討飯去,捧著個破碗見人就磕頭,無非是多認幾個異姓祖宗,丟什麼臉,回頭上墳祭祖,還可以邀功呢,就說幫你們各位多認了些親戚,多孝順……

  曹鴦一咬牙,一步跨出,並未筆直一線持刀前奔,身如輕燕一個橫移,蜻蜓點水,體內純粹真氣疾速運轉,瞬間去勢更快,便來到陳平安身側方位,少女持刀手勢,是曹氏刀法中極負盛名的大雪拖槍走,曹氏刀法,從戰場而來,彙集百家之長,千錘百煉,並不拘泥於刀法本身,只見曹鴦手腕擰轉,刀光如雪,從側面劈砍向那人。

  「光有狠勁有何用,空耗氣力給誰看。」

  也不見陳平安如何出手,木桿長槍就已經一槍戳中曹鴦額頭,少女腦袋一個劇烈晃蕩,整個人倒飛出去,額頭以肉眼可見的速紅腫起來,曹鴦手掌拍地,身形旋轉,再以刀尖數次戳地,演武場上頓時火星四濺,少女强行板回身形,圍繞那一襲青衫,繞弧而走大半圈,再次遞出傾斜上撩一刀,刀尖不等近身青衫,就被那桿木槍以更快速度與刀身錯過,砰然一聲,直接撞在曹鴦肩頭處,打得少女肩頭一歪,身形原地旋轉,等到曹鴦回過神,靜止不動的木槍的槍尖已經抵住自己的脖頸。

  「與强者對峙,心不穩,只會逞血氣之勇,莫非出手之前就自認必輸無疑,一門心思只求速死嗎?」

  陳平安撤回木槍,「再來。」

  隨後不管曹鴦如何發起攻勢,只是與一襲青衫近身不得,不多不少,雙方身形次次都差著一桿木槍的距離。

  期間陳平安木槍橫掃,狠狠砸中少女腰肢,曹鴦被一挑而起,整個人在空中彎曲如弓,再被長槍一段木柄給敲中心口,撞在牆壁那邊,少女身姿在半空如靈貓婉轉,雙膝微曲,踩在牆上,借力反衝向那個閒庭信步而來的一襲青衫,後者好像都懶得以長槍對敵了,只是抬起一手,雙指並攏,就像「輕輕」推開刀尖,再就是一記肘擊,打得曹鴦滿臉血污,倒地不起,一槍戳地再斜挑,少女身形這一次再無法凝聚純粹真氣,在空中翻轉數圈,結結實實撞在兵器架上,嘩啦啦作響,曹鴦口吐鮮血,單手撐地,踉踉蹌蹌站起身,眼神堅毅,只是那條握刀的骼膊,不由自主地顫顫巍巍,與此同時,曹鴦開始挪步,始終面對那個朝自己緩緩走來的男人。

  陳平安不易察覺地點點頭,老廚子果然沒說錯,少女確實吃得住苦,而且學東西很快,就像此刻,恐怕曹鴦自己都不清楚,已經用上了陳平安先前傳授的那條真氣流轉路線。

  這就是天賦,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持之以恒,長久以往,弟子不必不如師。

  陳平安腳步不快,說道:「人生提氣最難泄氣易,學武武學,究竟之學,還在做人。」

  「什麼樣的人,就能鑽研出什麼樣的拳招,悟出幾個拳理熔鑄拳法中,曹鴦,習武之外,有想過自己為何要學拳,要學什麼拳,你自己又是怎麼個人麼?」

  曹鴦一楞。

  結果只聽陳平安笑道:「大敵當前,還敢分心?」

  砰然一聲,少女撞在牆壁那邊,頽然跌坐在地,以刀拄地,幾次想要起身都是徒勞,腳尖重重點地,背靠牆壁,緩緩起身。

  曹鴦眼前一花,下意識轉頭,耳邊傳來牆壁破碎聲,若是她沒有這一躲避,估計就要被木槍當場戳穿腦袋了。

  朱斂笑著安慰身邊少年,「不用擔心,山主每一次出手,極有分寸,都在琢磨曹鴦,如果教拳只是停留在招數、拳理兩事上,那才是山主在浪費自己的光陰。你因為是局外人,所以並不清楚,曹鴦此刻真正的煎熬之處,在於她的直覺已經被山主有意牽引,篤定一著不慎,就會傷及根本,被隨隨便便打斷武學路,如此一來,才算切磋,否則就只是輕飄飄的餵拳了,這樣的教拳,就像山主說的,意思太小,只因為歸根結底,在曹鴦內心深處,會有一種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的想法,可事實上,外人覺得是毫無懸念的勝負之分,對局中人曹鴦來說,卻是生死之別。」

  「武夫之拳路,就是我們的人生路程,每一步都腳踏實地,從不落空,想要苦盡甘來,就只能多吃苦。真氣流轉路線這等細枝末節,可以教可以學,但是人之念頭與一身拳意,欲要追求兩純粹,就只能苦上加苦的苦熬了,每個當下,就連苦盡甘來的念頭都不能有。」

  朱斂笑呵呵道:「估計公子會再添一把柴火。」

  果然,陳平安沒有拔出那桿釘入牆壁的木槍,說道:「曹鴦,休息片刻,估計你心裡會不服氣,覺得我是學拳早,境界高,才能只與你說幾句大話空道理,居高臨下惹人厭煩,屬於以道壓術,那我就再壓一境,以三境武夫與你切磋切磋,只憑撼山拳的入門拳招,看看你能撐幾招。」

  只要不是給裴錢教拳,哪怕是在謫仙峰,為葉芸芸餵拳不停,最終機緣巧合之下,幫她躋身止境氣盛一層,陳平安都覺得不難。

  真是……收了個好徒弟,以至於當師父的,教拳比自己練拳還難。

  之後陳平安就以三境武夫,再次將曹鴦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最終少女單膝跪地,以刀拄地,曹鴦晃了晃頭,還是暈眩,視線朦朧,少女滿臉鮮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曹蔭以心聲道:「朱先生,曹鴦不會有事吧?」

  其實此問,是不妥當的,等於是質疑陳山主的教拳手段,若是再上綱上線一點,便是懷疑陳山主的用心了。

  但是少年忍不住。

  朱斂搓搓手,笑道:「山主出手是不輕,卻也不重,反正都在曹鴦能夠承受的範圍之內。」

  曹枰作為上柱國曹氏的當代家主,還是有幾分識人之明的,曉得將曹蔭曹鴦送來落魄山。

  從今天起,這雙未曾被世俗浸染本心的少年少女,算是真正入了自家公子的法眼,呵呵,公子以後肯定會常來。

  說實話,要是公子再晚點返回落魄山,朱斂都要去仙都山那邊搶人了,怕就怕那只大白鵝做事情不地道,故意以人心束縛公子。

  要是真被打得一手好算盤的崔東山得逞了,那還了得,公子到底是落魄山的山主,還是仙都山的山主?

  等到曹鴦搖搖晃晃站起身,陳平安說道:「接下來看好了,我只演練一遍,你能學到多少是多少。這套拳法,出自桐葉洲蒲山雲草堂葉氏,源於祖傳的六幅仙人圖,分別名為觀瀑,打醮,搗練,斫琴,高士行吟,和竹籃撈月。雲草堂武學都從圖中來,傳到當代山主葉芸芸手上,已經演化出六十多個樁架、拳招,自古就有『樁從圖中來、拳往圖中去』的說法,其中能夠對外示人的,有四十餘個,外人學拳無忌諱。」

  曹鴦點點頭,抬手擦了擦臉龐,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任何一拳。

  之後陳平安就故意放慢身形,為曹鴦演練了四十餘個樁架、拳招,與此同時,再詳細指點少女不同樁架搭配的真氣路線。

  習武門檻是沒有成為練氣士、登山修行那麼高,但是還真不是隨便丟幾本拳譜就能學的,關鍵就在於想要成為一位名副其實的純粹武夫,到底不是空架子的江湖武把式而已,能否凝聚出一口純粹真氣,是天壤之別,能否讓這一口氣與拳招真正融合,相輔相成,又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停下最後一個拳樁,笑問道:「都記住了?」

  曹鴦深呼吸一口氣,「都記住了!」

  朱斂剛起身,突然又重新蹲下。

  因為只見自家公子並沒有就此收工的意思,反而卷起雙手袖管,正色道:「再傳你一套拳法,樁架拳招皆無名,來自劍氣長城,她是一位女子大宗師,更是我的長輩。」

  被自家公子稱呼為前輩的山上修士,可能不在少數,畢竟是出門在外的禮數嘛。

  但是被自家公子誠心誠意視為長輩的人,就不多了。

  陳平安打完一整套拳法,好像是生怕曹鴦會記不住,他就重新演練了一遍,而且再次放緩速度。

  身架、腳步挪移極內斂,但是出拳極快,而且沒有半點脂粉氣,曹鴦看得出來,這套拳法,最是適宜女子武夫修行。

  陳平安收拳後,笑道:「先前那兩場切磋,你要有兩份心思,今日輸拳是必然,不用想太多,以後贏拳也可能,要多多思量。」

  「曹鴦,別的武夫我不多管,人人有命,各有緣法,但你既然來到落魄山習武,我就必須提醒你一句,學拳先有救己性命之想,才有資格遞拳勝、殺他人。」

  曹鴦雙手抱拳,嗓音沙啞道:「晚輩謹遵教誨!」

  今天陳山主兩場餵拳,其實一般來說是只有嫡傳弟子才有的待遇。

  面授機宜,秘傳心印,是謂親傳!

  陳平安微笑道:「趕緊把臉上血污差一點,大白天也怪嚇人的。」

  曹鴦立即告辭一聲,走入宅子後院那邊的住處。

  曹蔭心中感嘆不已,果然不再給人教拳的陳山主,又是那個熟悉的陳山主了。

  朱斂已經跑去收拾木桿長槍,再重新竪起兵器架。

  曹鴦很快返回這邊,之後一行人在正屋側廳飲茶閒聊,都不用曹鴦這個侍女忙活,朱斂就給一手包辦了,何況茶葉都是他親手炒制的。

  陳平安好似教拳上癮了,就像從曹鴦這邊找到了一點為人師的信心,喝茶一半,就從袖中取出一幅卷軸,攤放在書桌上,喊來少年少女一起觀摩這幅出自天水趙氏家主的真跡,貨真價實的長卷,遠勝書桌長度,足足長達三丈,以至於需要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兩邊托住玉軸,即便如此,曹蔭和曹鴦依舊無法看到這幅字的全貌。

  一字一行,字極大,開篇是「元嘉六年苦寒之地水患稍平見一青衣撥棹孤舟翩然渡江」,收尾八字是「一笑橫江,秉燭夜歸」。

  字如長槍大戟,氣勢雄壯,簡直就是撲面而來的咄咄逼人。

  陳平安解釋道:「曹鴦,拳意不止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樁架上得來,天底下真正的好拳,必然來自拳譜之外,前者教我們武學底子打得牢固,後者卻教我們在武學路上一拳獨高,就像這幅字,形神兼備,可能文人雅士,書法大家來看,是觀其筆意,至多就只是臨摹字帖,但是換成我們武夫來看,就可以看出更多意思,甚至是創出自己的拳招,過段時日,我就教你們這一拳,就知道我所言不虛了。」

  朱斂幫忙收起卷軸,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道理之外,也好與你們顯擺顯擺我的收藏。」

  少年少女面面相覷。

  朱斂系好卷軸繩結,輕輕遞給陳平安,「收藏豐富不算什麼,兜裡有點錢就行,可要說收藏之精之美,能夠力壓同行,一騎絕塵,讓人難以望其項背,就很考究收藏之人的鑒賞眼光了。」

  陳平安笑著重新收入方寸物當中,老廚子這種好話,確是大實話。

  要知道在裴錢小時候,就曾私底下與老魏訴苦,小黑炭滿臉愁容,由衷感嘆一句,老廚子的狗腿,學都學不來。

  老魏點點頭,說有些人的看家本領,在天成不在人力。

  最後魏羨不忘補上一句,比如你的察言觀色,與我的酒量。

  各自重新落座,陳平安打算喝完一杯茶水就離開,問道:「曹蔭,修行有沒有遇到什麼難題?」

  「暫時沒有。」曹蔭搖搖頭,有那崔仙師給的三本秘笈幫忙開道,再不開竅的練氣士,也能循序漸進。

  陳平安笑道:「若是以後有任何問題,是自己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就跟崔東山請教,我雖然也是劍修,但是在這方面的傳道授業解惑,遠遠比不過崔東山,到時候你自己去霽色峰劍房那邊,直接飛劍傳信桐葉洲仙都山,不用擔心會麻煩崔東山,我會跟他事先說好,所以你要是不問,就等於白白作廢了。」

  曹蔭起身作揖致謝,曹鴦便跟著起身抱拳。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就要起身離去,曹蔭卻主動開口問道:「陳山主,我能不能聊點自己的修行心得,再與山主請教一事?」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

  朱斂已經為幾人分別添上茶水。

  曹蔭說道:「陳山主,我覺得練氣士的修道,甚至是武夫的練拳,都是一連串的術算解題。」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說?道如虛宅理如柱,不如你舉個例子。」

  曹蔭就舉了個將武夫淬煉體魄拆解為皮肉筋骨的具體例子,由此可見,身為劍仙胚子的的曹蔭,並不擔心自己的修行,少年卻很在意曹鴦的習武之路。

  朱斂笑著不說話。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其實很容易在未來形同陌路。

  只因為少年翻書太快。

  少女看書喜歡折角。

  陳平安聽得仔細,點頭贊賞道:「這個舉例就很好。」

  曹蔭有些靦腆,說道:「可能資質不好的人,才會如此拆解。」

  陳平安剛想再誇獎少年一句,你的這個想法,與我不謀而合了。

  結果曹蔭的這個說法,立即讓陳山主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其實曹蔭的這個見解,沒有任何問題,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極有見地的修行感悟。

  其實曹蔭當然是天才,如此少年,就已經是觀海境瓶頸的練氣士,而且還是劍修。

  可問題在於,世間確實有那麼一小撮天才中的天才,就像寧姚,曹慈,裴錢,柴蕪,就都屬於這類人。

  陳平安笑問道:「對佛家典籍瞭解嗎?」

  曹蔭答道:「看過些,但是不多。」

  陳平安就問了一個問題,「怎麼看待佛家禪宗南北的頓漸之別?」

  曹蔭有些惶恐不安,這種涉及到佛門一次大分流的重大問題,豈敢隨便妄言,何況少年從未深思過。

  陳平安又問道:「那我問你,當真能夠立地成佛嗎?頓悟之後如何立定在那個頓悟而來的境界中?」

  曹蔭似有所悟,只是好像心中文字反而成了訴說本心的大敵。

  陳平安笑道:「慢慢想。」

  陳平安喝了口茶,「方才你想要請教什麼問題?」

  曹蔭回過神,鼓起勇氣說道:「陳山主每天具體的時間安排是怎樣的,能不能細說,我想要照搬,能學到幾分真意是幾分。」

  看待他人的人生,就像看一幅堪輿圖,標注出來的山川,名氣大,但好像總是與自己無關的。

  可如果有機會與那些「名山大川」接近了,就是不一樣的風光。宛如天氣晴朗時分,站在遠處眺望一座落魄山,不覺其高。

  越走近此山,仰之彌高,等到走到了山腳,就會發現是何等高聳入雲。

  只是進了山,身在落魄山此山中,彷彿卻又是另外一番風景。

  朱斂嚇了一跳,連忙咳嗽一聲,提醒少年的這個問題並不合適。

  陳平安搖頭笑道:「說當然可以說,只是你學不來的,修行一道,講究實在是太多了,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地而異。不同的門派、師承,就有不同的道法傳承,呼吸吐納之術千差萬別,各自本命物的不同,晝夜陰陽的時辰變化,修行火法和水法的練氣士,就會有截然不同的作息和道場選擇。」

  故而在山上,想要找個能夠在遇到關隘、癥結時,就有人幫忙指點迷津的明師,何其難,故而才會有拜師如投胎的說法。

  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少吃許多不必要的苦頭。公認野修心性堅韌,你以為他們自己當真願意?

  雖然坦言告訴少年學不來,不用學,可陳平安仍然是認真想了想,作為開場白的一番話,就讓朱斂只覺得今日此行不虛。

  「我年少時離鄉,匆忙趕路居多,那會兒走樁練拳不停是為了吊命,邊走邊出拳,爭取每一步都在調整呼吸吐納,每當停下休歇時,也會練習撼山拳的劍爐立樁,躺下睡覺前,就去演練睡樁千秋,爭取讓拳意上身,越多越好,一萬拳數萬拳,十萬拳,百萬拳。只知道拳意上身,就可以神明附體,當時不信也得信,就像書法一道,腕下有鬼神相助,異想天開。一有空閒,我就看點書,作摘抄,堅信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第二次到了劍氣長城,在那避暑行宮,其實能夠潛下心來修行的機會不多。真正符合一般意義上修道之人的作息,可能只有前不久,我在桐葉洲仙都山的一處道場內。所以我才會說,你學不來我的修行作息,可話說回來,如果將修行儘量拆解到極致的小,呼吸,行走,睡眠,我覺得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所以歸根結底,還是一個萬法無定法,萬法卻在一法中。」

  曹蔭笑容燦爛,「懂了!」

  修行,到了某些階段,練氣士就會無事可做。

  現在少年就覺得自己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了。

  曹鴦到底是女子,心細如髮,便有些疑惑,陳山主不是一位已經證道的大劍仙嗎,怎麼好像都有白頭髮了。

  朱斂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看著那個與少年娓娓道來的年輕山主,這樣的公子,什麼樣的女子見了不動心?

  陳平安微笑道:「以後再有類似的問題,多問。即便我不來這邊,你就去主動找我。」

  朱斂輕聲感嘆道:「原來佛理只道平常話。」

  陳平安置若罔聞,站起身,最後與少年說了三句話。

  「子曰,十五立志於學。」

  「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少年怎麼可以不喝酒。」

  第一句話,曹蔭聽出來陳山主對自己的期許,第二句話,也是勸誡自己不要太過執著於破境,亦是極有道理的金玉良言。

  只是這第三句話,讓少年有點懵,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一起走出宅子,曹蔭滿臉憧憬和期待,壯起膽子問道:「陳山主,見過至聖先師嗎?」

  陳平安笑道:「見過的。」

  曹蔭一時無言,看著那位青衫劍仙的背影,少年心情久久無法平復。

  朱斂稍晚挪步,拍了拍少年肩頭,笑呵呵道:「若干年後,有人詢問一句,曹劍仙,見過陳先生嗎?」

  曹蔭驀然而笑,一旁少女也是笑顔如花。

  「下次來,咱們得喝酒啊。」

  朱斂雙手負後,身形佝僂,快步追上自家公子。

  曹鴦小聲說道:「朱先生在上山之前,肯定也有很多江湖事跡吧?」

  曹蔭使勁點頭,肯定啊。

  陳平安放慢腳步,等著朱斂跟上。

  「公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

  「先前欣賞公子教拳,行雲流水,我就有點想法。」

  「手癢了?來,過過招。」

  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與落魄山的老廚子。

  就在山間小路上,出拳之快驚世駭俗,總之就是你一個蹦跳,我一個躲避……

  風流子弟江湖老,從少年到暮年,其實酒杯不曾空過,因為喝完杯中酒,就以故事續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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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2 00:46:32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章 也在心鄉

  大泉王朝京城蜃景城,清晨時分,雨後初霽,楊柳依依,清景在新春,綠黃才半勻,詩家道得此時此景,百姓言語道不得,卻也看得真切,三輛馬車在京城西一處街道緩緩停下,一衆男女紛紛下了馬車,旁邊就是一座池水幽幽的荷塘,一位身材修長的錦衣女子沒有著急去往目的地,而是走向水畔,她伸出雪白如玉的手掌,扶住微涼的青石欄桿,雨過碧玉天,水浮團圓葉。

  這女子比美景更動人。

  她彎曲手指,擦了擦手心,隨意擰轉手腕,轉頭望去,他們沒有打攪自己的賞景,只是站在街巷口那邊耐心等著,其中有個一隻袖管空空筆直下垂的男人,身邊站著個的看似性情溫婉的佩刀女子,她會心一笑,難為自己還要給他們當月老牽紅線,姚家之字輩的男女,如今都不年輕了,唯一一個沒有著落的,就是這位京城府尹大人了,只因為在戰場上撿回一條命,落了個瘸腿少了條骼膊的下場,這些年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當然弟弟眼光確實也高,一些個趨炎附勢奔著他身份頭銜而來的權貴女子,他自然是瞧不上眼的。

  這一行人,便是大泉女帝姚近之。京城府尹姚仙之,他身邊站著的女修,劉懿,小名鴛鴦,道號「宜福」,劉懿如今是大泉王朝的三等供奉,前不久朝廷一紙調令,將她抽調到了蜃景府尹衙署,擔任姚仙之的貼身扈從,這當然是皇帝陛下假公濟私了,只是劉懿卻也沒有拒絕。

  新任國師韓-光虎,金甲洲人氏。首席皇室供奉劉宗,來自藕花福地。少年簡明,道號越人歌,出身寶瓶洲,腋下夾著一把法刀「名泉」。還有一個眼角已經遮掩不住魚尾紋的婦人,姚嶺之,大泉女帝的妹妹,京城府尹的姐姐,自從丟了那把「名泉」之後,就徹底收心了,不再跟各路江湖人氏和綠林豪客打交道。

  姚近之要去一座小道觀,見一個本該喊她一聲嫂子的前朝皇子,劉茂,如今禮部金玉譜牒上邊的龍洲道人。

  小道觀名為黃花觀,位於蜃景城最西邊。

  姚近之走向街巷口,抬起雙手,呵了口霧氣,姚嶺之丟了個眼神給弟弟,示意他別傻楞著了,趕緊走在前邊給陛下帶路。

  大泉王朝歷來崇道,京城內道觀數量衆多,黃花觀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小道觀。

  曾是大泉立國沒多久,太宗皇帝用來祈福的敕建道觀,供奉在道家譜系中地位尊崇的三官大帝。

  稍大一點的馬車,難以通過那些曲折的狹窄巷弄。

  姚嶺之陪著皇帝陛下走在光線昏暗的陋巷中,輕聲道:「陛下,司禮監和禮部衙門那邊,都有人通知黃花觀劉茂今天準備好接駕事宜,不過原本是讓他在辰時候著,我們這會兒提前了一個時辰,不知道劉茂那邊……」

  姚近之笑道:「黃花觀那邊,觀主加上常住道人,總共才三人,讓他劉茂還怎麼接駕?都隨意了。」

  其實道號「龍洲」的觀主劉茂,一大清早就等在門口這邊,換上了一身潔淨道袍,秉拂塵,雙手疊放腹部,閉目養神。

  還有倆孩子,不情不願陪著觀主師父,起了個大早,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迷迷糊糊的,師父也沒說要迎接誰,這都等了小半個時辰了,實在累人。

  就在前不久,劉茂說自己準備結丹了,希望朝廷這邊能幫忙安排一處道場。

  道觀大門上張貼有兩尊氣態威嚴的彩繪靈官像,等人高。

  在那位賒刀人曾先生的「引薦」之下,於今年開春時節擔任大泉國師的韓-光虎笑道:「陛下,這劉茂的修道資質不差啊,四十來歲就有機會結丹。」

  只要不跟那些不講道理的年輕修士比較,這位大泉前朝的三皇子殿下,若真能在不惑之年結金丹,當得起「天才」一說。

  現在就看陛下的想法,是打算讓龍洲道人就此魚躍龍門,還是打算將三皇子劉茂這輩子就停留在龍門境修為了。

  可能這個答案,需要等到陛下與那位昔年的「小叔子」見過面,也可能其實陛下心中早有定論,今日「駐蹕」黃花觀,就是走個過場而已。

  據說黃花觀這邊,劉茂每年都會將親筆撰寫的青詞綠章、三官手書和節慶符籙,主動請人送入宮內,陛下也會轉贈給一些依舊在朝堂當差的文武老臣,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劉茂借此機會,幫著皇帝陛下證明一事,大泉劉氏先帝的兒子劉茂,還活得好好的,陛下隆恩,劉茂感激涕零,故而潛心修道之餘,願為姚氏新朝略盡綿薄之力。

  不知不覺,走著走著,姚嶺之就與韓國師更換了位置,她與師父劉宗,還有少年簡明一同走在小巷最後。

  走在前邊的姚仙之一瘸一拐,放緩腳步,轉頭笑道:「國師,這個劉茂,可不是省油的燈,打小就城府深沉,擅長算計和籠絡人心,要不是他跑去當道士了,輪不著我當京城府尹,我姐那邊的江湖事,也該是劉茂一並打理了,這廝的才情,確實是好,就說當年前朝編撰的那部《元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四百多卷的大部頭著作,其實真正負責提綱掣領的總裁官,就是劉茂。」

  「前些年我一直盯著他,還算老實,而且劉茂還是個精通術算的高手,書架上邊好些算數著作,我都是看天書,不過我覺得劉茂這些年修心養性,可能一開始還有點想法,如今卻不是做做樣子,是真打算安心修道了。上次我來這邊,還與我說了些推心置腹的言語,當然,話是難聽了點,反正劉茂打小就喜歡跟那些他打心底瞧不上眼的人,故意說話陰陽怪氣。」

  姚嶺之小心翼翼瞥了眼皇帝陛下的臉色,看不出什麼,加快腳步,伸手擰了一把這個弟弟的肋部,提醒他別妄言劉茂。

  姚仙之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真正的心裡話,陳先生說過,劉茂這傢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只需運作得當,說不定大泉王朝未來百年之內,可以多出一個幫忙綿延國運的元嬰供奉。正因為陳先生有這個判斷,姚仙之才敢在今天這麼說,不然當了這麼久的府尹大人,真當他是個酒囊飯袋嗎?

  姚近之笑了笑,不置可否。

  姚仙之輕聲道:「到了。」

  轉入一條巷弄拐角,黃花觀那邊,劉茂收斂心神,手捧拂塵,走到小巷中央位置,等到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近,劉茂打了個道門稽首,「黃花觀住持道士劉茂,拜見皇帝陛下。」

  劉茂起身後,再次行稽首禮,「劉茂見過國師,府尹大人。」

  姚近之笑道:「不必多禮。劉茂,我們好像多年沒見面了?」

  相較於那個野心勃勃、狂悖無禮的大皇子,姚近之對這個劉茂,其實沒有太多私人恩怨。

  道觀裡邊的兩個小道童,當場傻眼,滿腦子一團漿糊,什麼禮數都給忘了,何況他們懂什麼禮數,師父平日裡也沒教過啊。

  所幸好像那位皇帝陛下也不生氣,反而是姚仙之伸手按住個小道童的腦袋,調侃道:「怎麼不皮了?平時的那股子橫勁呢?」

  劉茂神色愈發恭敬,再不以道門稽首,以臣子行彎腰揖禮,輕聲道:「啓稟陛下,距離上次一別,十餘年,快若彈指一揮間。」

  韓-光虎打量著這個觀主,劉茂作為前朝餘孽,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進了道觀,姚嶺之臨時提出要去道觀主殿祭拜,衆人視野所見,唯有饗殿和寢殿各一,因為是皇家敕建,道觀雖小,規格卻不低,饗殿深廣肅穆,光線略暗,暖閣去殿不過三尺,兩者間以黃色龍幔遮掩,鋪設有一幅華貴地衣,放了兩把古色古香的交椅,褥以團龍黃錦,用孔雀翎織正面龍。只是神台那邊祭品簡陋,簋中只有三塊肉,黍數粒而已,禮器粗樸,多是朱紅木器。

  劉茂立即取來一支香筒,等到皇帝陛下拈出三炷香,衆人皆腳步輕輕,退出大殿。

  皇帝陛下敬過香,沒有立即走出大殿,而是推開那道黃幔簾子,去暖閣那邊看了一會兒。

  其實劉茂這一脈,在前朝大泉劉氏的皇家宗譜那邊,不屬於高祖皇帝子嗣,而是太宗皇帝後裔。

  所以姚近之有意將劉茂安置在這座太宗皇帝手上敕建而成的道觀,也不能說她是毫無用意。

  姚近之跨出門檻,不去更為寬敞的客堂,反而說去劉茂書房那邊坐坐,人多屋子小,尤其書房內就兩張椅子,而且一看就是嶄新的木工。

  劉茂始終面無表情。

  修道之前,貴為皇子殿下,滿堂華貴,觥籌交錯,御制紅燭粗如臂,夜白如晝,主人也嫌不夠熱鬧。

  修道之後,兩人共處,就覺喧嘩。

  韓-光虎眼尖,瞥見書房牆上一幅裝裱簡陋的小字,抄錄自道教經典《黃庭經》,咋看之下,一氣呵成,渾然天成。可若是細看,卻是兩種字跡,末尾十六字,是「分道散軀,恣意化形,上補真人,天地同生」。

  老人雙手負後,又仔細看了會兒,小聲點評道:「後來者居上。」

  姚仙之樂不可支,搬了條椅子,打算請陛下落座,姚近之卻讓他坐著好了,府尹大人也不客氣,坐下後輕輕握拳捶腿,一到雨雪天氣,這條老腿就造反,經過這些年的調養,其實已經好了很多,前些年剛當那國舅爺那會兒,那才叫遭罪。等到陳先生送了他兩顆出自清境山青虎宮精心煉製的羽化丸,姚仙之服用一顆之後,效果極佳,簡直就是立竿見影。陳先生當時還曾調侃一句,小夥火力壯,屁股能烙餅。

  皇帝陛下視線隨意游曳,筆筒裡的兩支雞距筆,想必是劉茂專門用來抄寫經文的專用毛筆。

  事實上,這座黃花觀,尤其是這間書房內的每一支筆,每一本書籍,甚至是各自放在什麼地方,姚近之都一清二楚。

  比如筆筒內那兩支銘刻有「清幽」「明淨」 的雞距筆,事實上,這還是先前「抄家」時,與那本屬於朝廷禁書的《天象列星圖》,皇帝陛下故意一並留給劉茂的。

  她是好心勸誡這位黃花觀的年輕觀主,身處「清幽」之地,就得有與之相契合的「明淨」之心。

  修道之餘,閒來無事,還可以翻翻看《天象列星圖》這類書籍。

  既然是修道之人,多抬頭看天,就不要一門心思盯著地上事了。

  至於劉茂能否心領神會,姚近之倒是全然無所謂,反正黃花觀的龍洲道人,什麼事情做差了,該是什麼下場就是什麼。

  難不成還要她這個已經放過他一命的皇帝陛下,對他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度仁慈?

  姚近之挪步去往書架那邊,抽出這本禁書,瞬間眯起眼,她快速翻閱,略顯擁擠卻寂靜無聲的屋內,唯有書頁嘩啦啦作響。

  書籍扉頁和尾頁,各鈐印有兩方並排印章,「無限思量」和「退一步想」。「知足」和「知不足」。

  姚近之將書籍隨便放歸原位,轉過身,朝那位身穿道袍的觀主伸出手,虛按兩下,眼神溫柔,示意劉茂坐在最後一張椅子上。

  劉茂猶豫了一下,見姚近之神色依舊,劉茂只得坐下,居養體移養氣,眼前這位昔年柔柔弱弱的女子,確實很有帝王威嚴了。

  少年簡明雙臂環胸,斜靠房門,很奇怪,他本來是想將腋下這把鎮國至寶歸還大泉姚氏的,只是這位國色天香的皇帝陛下,卻沒有收回去,反而隨手就贈予自己,作為交換,簡明擔任朝廷刑部錄檔的三等供奉,會具體參與之後幾個藩屬小國的搜山一事,按功升遷,可能是因為韓老頭擔任大泉國師的關係,簡明隨時隨地可以放棄供奉身份,離開大泉王朝。

  姚近之走到書桌旁,伸出雙指,輕輕敲了敲筆筒,笑道:「劉觀主,你知不知道如今我們大泉造辦處,新設置了文房司,其中就有匠人專門製造這雞距筆,廠址就選在距離黃花觀不遠的荷花橋,在戶部的寶泉局和倉場衙門旁邊,即將遠銷一洲南北,就是不知道接下來的銷量如何,早先工部幾種呈交上來的官制樣式,我看過之後,都不太滿意,總覺得差了點意思。」

  大泉王朝的雞距筆,最為適宜書寫小楷,名動一洲,各國達官顯貴和文人雅士,曾經都喜歡購買一些雞距筆,搭配雲窟福地出産的落梅箋,作為書信往來的詩詞唱和。

  而這樁買賣,就是大泉工部與那座青萍劍宗聯手,不過用了對方後邊的一個建議,改「官制」為「御制」。

  一字之差,價格就直接翻了兩番。

  作為開鑿大瀆的盟友之一,南邊的玉圭宗那邊,答應連同整個雲窟福地在內,加上碧城渡在內的幾座仙家渡口,與大泉王朝預定了三萬支雞距筆。

  劉茂小心翼翼說道:「敢問陛下,不知這雞距筆定價如何?」

  姚近之笑道:「一支御制雞距筆,一顆雪花錢。玉圭宗神篆峰那邊,已經跟我們預定了三萬支筆,光是那筆定金的數額就不小,所以我才會這麼為難,總不能讓造辦處文房司隨便搗鼓出些制式低劣不堪的雞距筆,拿來糊弄玉圭宗,此事可大可小,神篆峰真要追究起來,就不是退錢的事了。」

  劉茂一時無言,搶錢嗎?

  以前大泉雞距筆種類雜多,如果劉茂沒有記錯的話,撇開那些私家訂制、窮盡豪奢的雞距筆不談,只說市面上批量出售的,其中工藝最佳,價格最高的,也不過十幾兩銀子。

  御制?放眼一洲版圖,哪家朝廷的內廷造辦處,能夠一口氣御制出來三萬支毛筆?

  姚近之看到一臉欲言又止的龍洲道人,她似乎心情不錯,從筆筒中抽出一支雞距筆,在手指間迅速翻轉幾圈,看了眼銘文,是「明淨」,她微微挑起視線,瞥了眼一旁始終正襟危坐的劉茂,這支雞距筆再被她隨便丟回筆筒內,說道:「等你出關之後,若能成功結丹,就不要太清淨修行了,不妨一邊穩固境界,一邊在紅塵裡邊煉心,按照你們山上的說法,涉足紅塵,亦是修行,比如朝廷即將印發新錢,既然黃花觀距離寶泉局和文房司廠址都這麼近,你就多去走走,回頭我著刑部給你個合適的官場身份,放心,肯定是個清貴閒散的差事。」

  劉茂連忙起身,與皇帝陛下作揖致謝,「微臣領旨,謝陛下恩典。」

  姚近之笑道:「那就在這邊預祝劉觀主結丹功成,道場一事,護關人選,姚府尹最晚在三天之內,會幫你敲定結果。」

  劉茂再微微側過身,與府尹大人出聲致謝。

  姚仙之氣不打一處來,咱倆私底下相處,怎麼沒見你這麼彬彬有禮?

  姚近之率先走出屋子。

  姚嶺之留下了一件禮物放在桌上。

  劉茂將一行人送出道觀大門後,輕輕扯了扯姚仙之的袖子。

  姚仙之停下腳步,壓低嗓音,疑惑道:「有事?」

  劉茂輕聲問道:「府尹大人,道觀內私藏禁書,與朝廷禮制不合,能否懇請陛下命人帶回這本《天象列星圖》,上繳書庫。」

  姚仙之笑駡一句,仍是答應下來,轉身跟上一行人,府尹大人腹誹不已,這劉茂真是個人精。

  原路返回,走在小巷中,韓-光虎皺眉道:「陛下,萬瑤宗那邊的韓絳樹,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就這麼一直拖著,也不給個確切說法。訂金都給了,至今也沒有一個與朝廷接頭的修士,她那三山福地,就這麼篤定我們找不到別的買家?」

  姚近之微微皺眉,「確是怪事。」

  之前韓絳樹找過她,萬瑤宗準備與大泉王朝訂購一條跨洲渡船,雙方談得還算愉快,這位家族擁有一座福地的上五境女仙,從頭到尾,並無半點倨傲,反而好說話得像是個有事相求的人。

  韓-光虎冷笑道:「陛下,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再過一個月,韓絳樹如果再沒有回復,這筆定金,萬瑤宗就別想要回去了,到時候對方不管是誰找上門來,我來負責替陛下說理,別說是個玉璞境,就是她那個當宗主的父親韓玉樹,親自登門,也休想在我這邊討到好。」

  劉宗嘆了口氣,人比人氣死人,這就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說話底氣了。

  不然就連皇帝陛下,都不敢過多催促萬瑤宗那邊,只是讓禮部寄了一封書信給韓絳樹指定的福地連絡人,可惜泥牛入海。

  萬瑤宗,本就是宗字頭仙府,按照大泉王朝這邊的推算,萬瑤宗憑藉那筆砸錢砸出來的戰功,文廟極大可能不會阻攔,故而一定會在數年之內擁有一座下宗。

  只是不知為何,韓絳樹作為萬瑤宗的話事人,在桐葉洲現身後,好似驚鴻一瞥,就杳無音信了。

  與大泉朝廷預定的那條跨洲渡船「雷車」,這件事就一直擱淺。

  姚近之微笑道:「就這麼辦好了。這萬瑤宗,宗門勢力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

  先前大泉王朝半買半造,擁有了第一條跨洲渡船「鹿銜芝」,而跨洲渡船最昂貴的,就是那張被各大宗門列為最頭等機密的圖紙,如果只是購買一艘渡船本身的花費,價格其實還不至於高到令人咂舌,皚皚洲那座宗門,之所以願意出售圖紙和一條船胚子,一來,大泉王朝會跟他們簽訂契約,不會對外泄露圖紙,再者渡船某些關鍵部位的後續檢修事宜,以大泉朝廷工部目前的實力,即便擁有圖紙,還是無力修繕,這就需要將來繼續跟出售方一直保持長遠合作,再者對方也希望通過出售渡船一事,等於幫助自己在桐葉洲擁有一座最大的「渡口」,最後大泉朝廷以後每一條依循圖紙打造出來的嶄新渡船,那個宗門都是有分成的。

  大泉姚氏就打算在接下來的十到二十年之內,再打造出兩艘跨洲渡船,分別命名為「峨眉月」,「雷車」,大泉會自留一艘,賣出一艘,作為填補購買圖紙和打造三艘跨洲渡船的國庫窟窿,這艘「雷車」,目前有意向的兩家仙府,除了萬瑤宗,此外就是北邊的金頂觀,葆真道人尹妙峰,邵淵然,這對道門師徒,都曾是大泉王朝的一等供奉,金頂觀的首席供奉蘆鷹與大泉接洽過,只不過金頂觀的開價,要比萬瑤宗低三成。

  姚仙之拿肩頭輕撞劉宗一下,朝老人擠眉弄眼。

  劉宗呵呵一笑,故意裝傻。

  見姚仙之還在那兒不消停,劉宗就轉頭看了眼身後與徒弟並肩而行的女修。

  姜還是老的辣,府尹大人立即敗下陣來。

  因為先前按照劉宗的提議,大泉自留「鹿銜芝」「峨眉月」兩條跨洲渡船,前者走南北航線,途徑三洲,由南往北,桐葉洲,寶瓶洲,北俱蘆洲。第二艘峨眉月建成後,就跟皚皚洲劉氏聯手開采極北冰原,途徑南婆娑洲,中土神洲和皚皚洲,與龍象劍宗在內的十數個宗門、仙府和山下王朝、總計十六座大型仙家渡口結盟,簽訂渡船停靠的詳細條款。

  關於此事,在皇帝陛下的御書房議事,已經通過了。

  只不過有資格參與議事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能夠給出這種方案的人,肯定不是劉宗這位首席供奉。

  而且等到韓-光虎擔任國師後,方案又有更改,主要是路線有變,可以走蘆花島、雨龍宗和扶搖洲以及金甲洲這條商貿航線。

  畢竟韓-光虎在金甲洲那邊極有威望,山上山下都有極為可觀的深厚人脈和香火情。

  韓-光虎對劉宗提出的路線方案,倒是不覺得如何高明,只有一點,卻是贊不絕口,說劉宗眼光長遠,極有見地。

  因為按照劉宗的建議,渡船途徑的所有宗門仙府、王朝各大渡口,大泉朝廷這邊定要一口咬死,早早敲定價格,與各家簽訂年限極長的條款。如今浩然天下,絕大多數跨洲渡船都被文廟徵用了,各個渡口要維持運轉和保證盈利,就很需要「鹿銜芝」「峨眉月」這樣未被文廟抽調的跨洲渡船靠岸商貿,帶動人氣和穩定財源。所以大泉王朝在這個時間段,與渡口簽訂條款,就可以用一個遠遠低於往年的價格,所以如今年限越長,就等於以後大泉王朝每年交給渡口的過路費和買路錢,在這個環節,省錢越多。

  省錢就是掙錢,這個粗淺道理,誰都懂。

  姚近之一番權衡利弊,一時間確實難以取捨,思來想去,不如再打造出一條跨洲渡船?

  她連名字都取好了,火珠林。

  姚嶺之早已為人婦,最嚮往江湖的女子,卻嫁了個書香門第的讀書人,如今兒女雙全,她是「之」字輩當中,最早成家的。

  先前陳平安托姚仙之轉交,送給她子女兩個紅包,前不久正月裡拜年時,弟弟這一手,一下子就把倆孩子給徹底鎮住了。

  以往,倆孩子總是對舅舅姚仙之的諸多說法,將信將疑,舅舅,你真的跟陳隱官很熟嗎?吹牛不打草稿吧,其實只是那種聊過幾句閒天的點頭之交,對不對?

  可自從從姚仙之手上分別拿到個紅包,如今倆孩子再見到姚仙之,恭敬禮數得一塌糊塗,尤其得知舅舅竟然還當上了青萍劍宗祖師堂的記名客卿,倆孩子眼睛裡都放光,愈發對舅舅崇拜得五體投地,見面就拍馬屁,舅舅,要不要揉揉肩敲敲腿?舅舅,幾天沒見,你瞧著又年輕了,愈發英俊了。舅舅,我幫你跟鴛鴦姐姐當說客吧,你要是不反對,我就直接喊舅媽了啊……

  畢竟對於孩子來說,山上衆多神仙之中,就數劍仙最為令人神往,沒有之一。

  而那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又是劍仙中的劍仙嘛。

  其實皇帝陛下也好,姚近之也罷,甚至爺爺,對這件事,都是樂見其成的,只是府尹大人一直不開竅,就耽擱了。

  劉懿,閨名鴛鴦,道號「宜福」,大全本土人氏,家族是地方郡望,六十三歲,龍門境。

  姿容年輕,這就意味著她的修道資質極好。

  之前劉懿在京畿和蜃景城兩處戰場,捨生忘死,膽子很大,卻極有韜略,女修以龍門境修為,積攢下來的戰功,竟是不輸幾位金丹。

  但是最後劉懿只跟大泉朝廷要了一個三等供奉,其實按照戰功,二等供奉,綽綽有餘。

  有些事情,女子不反對,本就是再明顯不過的表態了,還要她如何大膽?

  姚嶺之看著身邊的劉懿,笑了又笑。

  劉懿也只是假裝不知,只是悄悄紅了耳朵。

  姚嶺之替她倍感不值,於是快步向前,就踹了前邊的姚仙之一腳,踢得後者一個踉蹌,連忙伸手扶住牆壁,姚仙之轉頭問道:「又怎麼了?」

  姚嶺之沒好氣道:「管得著嘛你?」

  姚仙之氣笑道:「姐,你無緣無故踢個瘸子一腳,還有理了?回頭我非得跟侄兒侄女說道說道,看看到時候他們幫誰。」

  姚嶺之呸了一聲,「瘸子?傻子才對吧。」

  難怪聽說在渡船那邊,爺爺跟陳先生有過一場對話,一個說姚仙之配不上某位姑娘,一個附和說自己也覺得是如此。

  姚近之並不理會後邊的打鬧,繼續與老國師商量正事,「文房司總不能只靠著一樁雞距筆的買賣,大泉王朝境內,也是有些封禁多年的老硯坑,退一步說,新坑石材也不一定就不如老坑,就說南方邊境那邊有條洮河,我小時候還經常跟著嶺之和仙之一起去硯坑裡邊玩耍,開采頗早,出産一種潤澤若碧玉的制硯石材,其實要我看,發墨不輸其它名硯,迄今有千二百多年的歷史了,只是荒廢多年,地處邊陲,確實得之不易。」

  姚仙之聞言點頭道:「只是那幾個主要礦坑,都位於洮河深水之底,如果不動用一定數量的練氣士,尋常石匠開采難度太大,最大的問題,還是從無專門的書籍著錄,在我們大泉,洮河硯尚且名隱而不顯,就更別提賣給別國了。否則那幾個我們小時候經常逛的眉子坑,還有廟前青,廟後紅,石材質地真心不差,可惜山上山下,都喜歡厚古薄今,否則價格合適的話,量又大,朝廷只需在舊坑中續采,就是一筆不小的收益。」

  劉宗拈須笑道:「我聽說大幾百年前,曾經有本專門鼓吹桐葉洲各地老坑名硯的《洞天清祿集》,裡邊羅列了十幾種珍貴硯臺?不如我們朝廷這邊官府重刻一版,在那翰林院找幾個文采好點的筆桿子,往裡邊偷偷加上一篇《洮河綠硯》就行了,筆墨著重寫那洮河硯如何好,開采如何難,再添加幾筆志怪仙跡,有錢的讀書人喜歡厚古薄今?這不就很『古』了嘛。」

  姚近之轉頭看了眼首席供奉。

  姚嶺之更是大為驚奇,師父老人家這是躋身了遠遊境,連著生意經都一並靈光了?

  姚仙之憋著笑,偷著樂,朝劉老頭伸出大拇指,可以可以,厲害厲害。

  韓-光虎思量片刻,點頭道:「一本萬利的勾當,可以做,運作得當,打出名號,除了本洲,借著跨洲渡船與雞距筆在內的大泉特産,一同遠銷別洲,確是一筆不小的財源。」

  老國師再次對供奉劉宗刮目相看,真不是吃乾飯的主兒。

  劉宗拈須而笑,遙想當年,自己年輕那會兒,江湖上「小朱斂」的綽號,不是白來的。

  黃花觀那邊,兩個小道童蹲在檐下,嘰嘰喳喳,雀躍不已。皇帝陛下真好看!

  書房內,劉茂打開桌上那只小錦盒,裡邊裝著一塊宮廷御制的圓形墨,漱金,正面隸書「君子修之吉」,額題「九壽攸敘」,陰識填青,墨背繪有一幅「金木水火土」五行圖。

  劉茂長呼出一口氣,不得不承認,此次能夠渡過難關,真得感謝那個姓陳的。

  臨近馬車,皇帝陛下繞路走回先前停步的荷塘欄桿旁,她沉默片刻,與身邊的老國師問道:「聽說馬上就要開始最新的三教辯論了?」

  韓-光虎點點頭,「之前因為那場大戰,拖延了好些年。」

  姚近之猶豫了一下,問道:「以國師的身份,能夠旁聽辯論嗎?」

  韓-光虎啞然失笑,搖頭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可沒這個資格。當年在金甲洲那邊,即便有個國師身份,一樣無法參加這種大事中的大事。」

  姚近之點點頭,似乎有些遺憾。

  約莫是提到了金甲洲,老人便難免有幾分思鄉之情。

  皆有所念人,相隔遠遠方。

  姚近之亦是眼神迷離,神色恍惚。人在遠方,也在心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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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3 00:42:19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一章 後生可畏

  虞氏王朝,年號神龍。

  與那個崔東山分別後,王朱身邊只帶著宮艶和王瓊琚,其餘三位水府扈從,身為鬼仙的玉道人黃幔,道號焠掌的李拔,陸地土龍出身的溪蠻,三位既然都被青萍劍宗拉了壯丁,需要實地勘驗未來那條大瀆的走勢和沿途山川,總不能當了出力出工還被克扣工錢的冤大頭,王朱幾個則更像是一路遊山玩水,行停不定,只看這位東海水君的心情,雙方就此分道揚鑣,約好了時日,在洛京積翠觀那邊碰頭。

  在洛京的宮城、皇城之間,有條白米巷,護國真人呂碧籠住持的積翠觀就位於此地。

  道觀建築是清一色的皇家官窯燒制碧綠琉璃瓦,觀內鬆柏鬱鬱,樹齡悠久,常年綠蔭蔥蔥,故名積翠。

  不過黃幔幾個,卻要比無事一身輕的三人更早到達洛京,就在京城外的一處驛站門口茶攤等著,果不其然,今天日頭高照的晌午時分,官道上出現了一輛簡樸馬車,車夫是那斜背紅皮葫蘆的少年王瓊琚,一看裝扮,外人就知道他是修行中人,凡俗夫子外出遊歷,不會傻了吧唧背著這麼個引人注目的大葫蘆。

  一襲雪白長袍的王朱走下馬車,錦衣華服的宮艶緊隨其後,停馬飲茶,坐滿一張桌子。

  唯獨少年沒資格上桌喝茶,只能端著茶碗,蹲在路邊。

  宮艶忍不住開口說道:「水君,我們真要跟這個虞氏王朝扯上關係?」

  她對這虞氏王朝觀感實在不佳,一路走來,所見官員多務虛,喜清談,好大喜功,地方上許多政策,都是華而不實的花架子。

  一項出自洛京六部衙署的政令,層層下達,可能最終老百姓只得了三分實惠,妙筆生花的地方官員,就能夠吹出十一分的效果。

  最新出爐的桐葉洲十大王朝,大泉王朝高居榜首,大崇王朝第三,虞氏王朝位列第五,而就是這麼個名聲早已爛大街的王朝,官員好像都打了雞血,嚷嚷著要保五爭三。

  李拔說道:「大泉水極深,不易掌控,假設大泉姚氏國力是十,虞氏是五,那麼大泉能夠為我水府所用,至多二三,但是虞氏王朝,卻是五,有多少就願意給多少,這麼一比較,水府自然是扶植虞氏王朝更划算。唯一的問題,就怕這個虞氏王朝混不吝,扶不起,反而連累我們水府惹來一身騷。」

  黃幔微笑道:「簡而言之,就是姚近之不服管,這娘們骨頭太硬,也正常,要不是這種脾氣,如何守住大泉國祚,記得當時蠻荒妖族給蜃景城開出的條件,還是很好的,獨一份。反觀那個躺在病榻上虞氏皇帝就很聽話,出氣都比進氣多了,還想著怎麼討好咱們,就不知道繼承大統的太子虞麟游,是怎麼個態度,這趟洛京之行,李拔,你也是當過國師的人,可得好好幫忙掌掌眼。」

  宮艶瞪眼道:「你給我說話客氣點,別一口一個娘們。」

  黃幔啞然失笑,阿嫵啊阿嫵,這就骼膊肘往外拐,與那姚近之同仇敵愾了?

  王朱冷笑道:「扶植?虞氏王朝與我水府每年按時納貢而已。」

  宮艶瞥了眼洛京的外城牆,虞氏王朝這座京城的護城大陣,形同虛設,最多能夠抵禦一位金丹修士的衝撞,是戶部為了幫國庫省錢,還是太過依仗城內那位護國真人的道法庇護?

  王瓊琚立即掏出一隻裝滿碎銀子和銅錢的錢袋,跑去結帳。

  隨後一行人施展縮地法,徑直來到了一座道觀門外的街道上,不同於以往的車水馬龍,如今整條寬闊白米巷戒備森嚴,巷子兩端都有禁衛軍把守,據說是國師真人近期在閉關,整個洛京都在議論紛紛,尤其是相對熟稔山上事的達官顯貴們,更是翹首以盼,難不成我們虞氏王朝要有一位玉璞境神仙了?!

  一位瞧著三十來歲的貌美女冠,頭戴一頂碧玉太真冠,腳踩一雙綠荷白藕仙履,手捧一支雪白拂塵。

  她從京城外驛站那邊收回視線,緩緩走下屬於道觀內最高建築的觀月臺,以兩種美玉鋪設出一幅太極圖,黑白兩尾陰陽魚合攏成一輪滿月。

  正是積翠觀的當代觀主,如今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國師呂碧籠,道號「滿月」。

  呂碧籠身形一閃而逝,頃刻間來到道觀門口,她下令讓門房道士立即打開道觀中門。

  「積翠觀呂碧籠,見過東海水君。」

  呂碧籠走下臺階,身穿一件「鳳沼」法袍,即便是見著了一位在浩然天下擁有神號、品秩最高的東海水君,一位不過元嬰境修為的女冠,依舊顯得神色自若,一揮拂塵,以心聲微笑道:「先前已經收到主人密信,得知諸位要蒞臨敝觀,等候已久,就有請陛下抽調出殿前司禁軍,將白米巷附近戒嚴,免得道觀附近太過喧鬧。」

  黃幔在扈從中修為最高,總覺得眼前這位女子國師有點古怪,只是具體哪裡古怪,又說不上來。

  就像缺少了一點人味。

  王朱眯起眼。

  竟然是個瓷人。

  王朱跨上臺階,說道:「讓虞麟游和黃山壽,立即來這邊見我。」

  呂碧籠側過身,等到王朱率先跨上三級臺階,這才跟著挪步,聞言點頭而笑,「水君稍等片刻,我這就喊人過來。」

  只見女冠從袖中摸出一隻折紙而成的青鳶,雙指並攏夾住紙鳶,將其放在嘴邊輕聲言語一句,東海水君駕臨積翠觀,有請太子殿下和大將軍黃山壽一同趕來此地相會。

  隨後呂碧籠將那只青色紙鳶輕輕拋向空中,流光溢彩,如飛鳥振翅去勢極快,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流螢。

  女冠將這一行外鄉貴客領到一間雅致房間,取出一套御制茶具,呂碧籠屈膝而坐,開始煮茶。

  王朱盤腿而坐,單手撐膝,托著腮幫,也懶得在意對面那位「鳩占鵲巢」的女冠,只是轉頭望向外邊的庭院。

  宮艶以心聲笑道:「聽說那黃山壽是個遠遊境武夫,才四十來歲,也無明師指點,一身武藝,都是沙場中搏命廝殺出來的,如果傳聞不假,短短十年之間,連破三境。」

  李拔說道:「難得一見的廟堂大才,虞氏王朝就靠他撐著了。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都不缺,此人氣度,廡殿甚大。」

  黃山壽出身貧寒,讀書不多,年少就投身邊軍行伍,當年一洲陸沉,黃山壽沒有跟隨虞氏老皇帝一起逃亡青篆派秘境,而是在妖族大軍的重重包圍之下,拉起一支精銳輕騎,以戰養戰,很大程度上牽扯了一座蠻荒軍帳的精力。曾經專門派遣一位玉璞境妖族,專門負責截殺此人,數次拋出魚餌設置陷阱,黃山壽卻好像擁有一種未卜先知的戰場直覺,不曾咬餌,直到兩座天下的大戰落幕前期,黃山壽的那支精騎,也不曾停止對妖族在虞氏王朝各地駐軍的襲擾。

  所以天目書院的新任副山長溫煜,這位戰功顯赫的儒家正人君子,曾經公開評論一句,武將黃山壽,此人就是虞氏王朝這座茅坑裡的玉石。

  溫煜毫不掩飾自己對黃山壽的贊譽,以及對虞氏王朝的厭惡。

  黃幔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動鬢角一縷髮絲,笑眯眯道:「才是不惑之年,就到了功無可封的地步,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麼。」

  宮艶冷笑道:「要不是溫煜的那句話,以虞氏老皇帝的猜疑性格,估計當不了幾年大將軍,就可以養老去了。」

  結果黃山壽沒來。

  只來了一個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

  坐在呂碧籠身旁,虞麟游滿臉歉意,解釋說黃將軍除了住持一國兵部事務,兼領刑部尚書銜,剛好有個緊急會議,涉及兩部衙署所有重要官員,故而黃將軍實在脫不開身。

  呂碧籠似笑非笑,轉身遞給太子殿下一杯熱茶。

  難為虞麟游了,幫助黃山壽找了這麼個合情合理的藉口。

  王朱依舊沒有轉移視線,盯著庭院裡的一株矮樹,漫不經心道:「既然黃山壽的架子這麼大,那就勞煩你們虞氏王朝,多給幾個榮銜,例如太子太保之類的,讓黃山壽就此告老還鄉去。反正仗都打完了,還要一個大將軍做什麼,不如就此榮歸故里,好好休養,用心鑽研武學,說不定熬個二十年,就能幫你們虞氏王朝多出個鎮壓武運的止境宗師了。」

  虞麟游臉色微白,五指攥緊茶杯,怔怔無言。

  王朱直起腰,轉頭望向這位太子殿下,「聽不懂人話?」

  虞麟游顫聲道:「黃將軍是我虞氏王朝的國之砥柱……」

  王朱擺了擺手,「那我就說得再清楚一點,讓你在皇位和黃山壽之間選一個,反正等老皇帝一死,朝堂上邊,你們只能有一個露面,要麼是你虞麟游坐在那張龍椅上,要麼是黃山壽繼續站在文武官員的班首位置。這次原本喊你們一起過來,就只是這麼件小事,如果是你沒來,黃山壽來了,我就會問他有無興趣,更改國姓,不然就辭官歸隱好了。」

  虞麟游神清變幻不定,顯然是陷入了一場天人交戰。

  王朱譏笑道:「不都說生在帝王之家的龍子龍孫,但凡有機會坐一坐龍椅的,莫說是男子,就連女子,就都有幾分帝王心性嗎?這麼簡單的選擇,你還需要猶豫?」

  黃幔以心聲笑道:「我還以為虞麟游會勃然大怒,義正辭嚴拒絕此事,寧肯舍了王位不要,也要保住黃山壽的官身。」

  李拔淡然道:「等著看吧,虞麟游離開積翠觀,就會立即秘密寄信給大伏書院,與文廟申訴此事。」

  宮艶嫣然笑道:「真不怕跟我們水府徹底撕破臉皮啊,太子殿下果真如此涉險行事的話,算不算富貴險中求?」

  呂碧籠起身相送,虞麟游失魂落魄地離開積翠觀,心情沉重,坐在馬車,一言不發。

  宮艶笑問道:「這是?」

  王朱隨口道:「無聊,鬧著玩。」

  不像是開玩笑。

  黃幔後仰倒地,雙手作枕,翹起腿一晃一晃,「我的水君大人唉,何必自找麻煩,如今儒家書院管得多寬啊,尤其是那個天目書院的溫副山長,更是個出了名的刺頭,招惹誰都別招惹這個溫煜。」

  王朱神色淡然道:「我就是虞氏王朝的過路客人,有幸與太子殿下在積翠觀偶遇,相談甚歡,喝了杯茶,再提了個私人建議,虞麟游不接納就是了,我又不能將虞氏王朝如何,從今往後,各走各路。」

  黃幔也不願與王朱就這個問題掰扯什麼,真有這麼輕巧就好了。

  只是位高權重的水君大人,做事說話向來如此,想一出是一出,他們這些扶龍之臣,習慣就好。

  教她「做人」?

  別忘了,王朱可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是世間唯一的一條真龍!

  只說那個道號「青鐘」,淥水坑主人,掌管一座天下陸地水運的淡淡夫人。

  這位驟然顯貴起來的飛升境大妖,被文廟亞聖親自封正之後,道號「青鐘」升格為金玉譜牒之上的神號,在同樣擁有神號「皎月」的南海水君李鄴侯,和神號「碧水」的西海水君劉柔璽那邊,淡淡夫人其實是頗有幾分架子的,雖然大家在文廟那邊的神位品秩相同,可淡淡夫人等於是自立山頭,故而隱約高出同僚半頭,唯獨見著了王朱,就跟個丫鬟變小姐驟然富貴者、再見著真正千金小姐似的,與王朱相處時,和顔悅色,細聲細氣,都不是恭敬,而是諂媚了。

  私底下黃幔幾個水府扈從,猜測那個道齡極長的淡淡夫人,在斬龍一役之前,是不是有把柄落在王朱的祖輩手上,畢竟三千年前,桀驁不馴的龍蛟,由於屬於遠古登天一役的功臣,得以占據著整座浩然天下的水運流轉,後世但凡是個修行水法的練氣士,不管是什麼出身,是山精-水怪,還是人族練氣士,遇見這些行雲布雨的水運主人,往往都要禮敬、避讓幾分。

  只是關於此事,誰都沒敢與王朱詢問。

  龍有逆鱗。

  千真萬確。

  王朱看著那個完全與真人無異的瓷人,「那個真的呂碧籠,如今躲哪裡去了?」

  「呂碧籠」微笑道:「回稟水君,那位真名為龍宮的萬瑤宗譜牒修士,如今在天目書院喝茶呢。」

  黃幔眼睛一亮,看熱鬧不嫌大,坐起身,好奇問道:「是那個擁有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我記得宗主好像叫韓絳樹,據傳是個很能打的仙人,尤其精通符籙一道,殺手鐧極多。」

  王朱並不在意一個仙人境修士,手段再高再多,也還只是個仙人,桐葉洲的一條地頭蛇罷了。

  即便已經是飛升境的浩然山巔修士,王朱如今也沒幾個瞧得上眼的,既是自負,更是自信。

  何況就算是十四境又如何?

  她也可以是。而且時日不會太久,這就是王朱為何願意擔任東海水君的唯一原因,將來等她閉關,有個身份,可以更穩當些。

  她的死敵,唯有一人。

  劍修陳清流。

  在那場斬龍一役途中,陳清流曾經在淥水坑暫作休歇,還有過一場鯨吞東海水運的玄妙煉劍。

  當然淡淡夫人當年是形勢所迫,逼不得已,才打開淥水坑禁制,「主動邀請」那位劍仙進入其中。

  只是王朱如今恢復真龍身份,管你這些什麼情不得已的所謂苦衷?

  此外,淡淡夫人與李鄴侯、劉柔璽不一樣,她是妖族出身,又是修行水法,故而她先天被真龍壓勝克制。

  但是沒關係,除了王朱,以及上次文廟議事期間,碰到幾個「閒聊」的得道之人,火龍真人,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讓淡淡夫人戰戰兢兢,此外她如今在中土神洲,每次外出巡視轄境,還是很威風八面的。

  只是在這之外,猶有一樁讓淡淡夫人啞巴吃黃連的無妄之災,讓她在王朱這邊愈發沒辦法說半句硬話。

  昔年道祖手植葫蘆藤,結出七枚「養劍葫」。

  東海觀道觀,碧霄洞主的燒火童子,擁有一枚「斗量」,那只金黃色的大葫蘆,被小道童斜背在身後。

  這位臭牛鼻子老道,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做了件對浩然水運影響深遠的大事,這也是王朱最為憤懣的一件事,因為這位老觀主下了一道法旨,讓那個道童背著「斗量」葫蘆,或請或捉,將東海蛟龍,幾乎全部裝入了那枚葫蘆當中。這也是淥水坑名下的那座歇龍石,前些年再沒有一條蛟龍休歇的緣由所在。

  此外,老道士又以術法通天的手段,大海水面傾斜,西北高東南低,注入「斗量」之中。

  按照王朱的估算,這個臭老道,至少帶走了將近整個浩然天下的一成水運。

  但是文廟那邊,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此事。

  青冥天下原本水運稀薄,遠遠遜色浩然天下,若是臭老道在那邊倒出葫蘆裡邊的海水,青冥天下就可以憑此增加三成水運。

  淡淡夫人覺得東海觀道觀的那位老道士,如此作為,跟我有什麼關係?

  但是先前在那艘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的渡船上邊,王朱偏偏問她為何不阻攔。

  淡淡夫人差點沒當場崩潰,只覺得一肚子苦水又不敢晃蕩,我的小姑奶奶唉,你讓我一個飛升境修士,怎麼攔一個喜歡吃飽了撐著與道祖掰手腕的十四境?

  王朱站起身,走出屋外,抬頭望天。

  即將迎來新一次的三教辯論了。

  浩然天下這邊,中土五岳神君,與四海水君,都有資格參加旁聽。

  三教之爭,坐而論道。

  浩然文廟,西方佛國,青冥天下白玉京,都會各自派遣君子賢人、道種和佛子參與辯論。

  儒家這邊,橫渠書院的年輕山長,亞聖的關門弟子,元雱不出意外,是肯定會參加的。

  青冥天下那邊,道祖的關門弟子,那個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多半也會參加。

  三教能夠參加論道的人數,一般都是三到九人不等,並無定例。

  這場「吵架」,不是打群架,人數多寡一事,並不重要,甚至在三教辯論的漫長歷史上,已經證明了人數多,全無用處。

  但是只派出一人,也是極少,將近萬年以來,就只有三次。

  最近兩次。

  一次是青冥天下派出離開家鄉的陸沉,後來的白玉京三掌教。

  那場辯論,陸沉最先開口,之後就再無人開口,其餘兩教的「書生」和僧人直接認輸。

  一次就是文廟讓一個籍籍無名、只有「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參加辯論,此人就是後來的儒家文聖。

  這場辯論,那個姓荀的讀書人,最後發言,結果直接讓多位道種、佛子轉投儒家門下。

  故而如今已經得到文廟邸報的高位山水神祇和頂尖宗門,都有一個共同的猜測。

  比如文廟這邊,會不會讓那個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參加此次辯論?

  ────

  一位身材修長更是地位尊崇的山君,跟一個身材消瘦的老秀才,就那麼與大眼瞪小眼。

  雙方身高懸殊,個頭差了一個腦袋,所以老秀才就踮起腳尖,腋下還夾著兩盆青翠欲滴的菖蒲。

  呸,這叫偷嗎?這叫搶。

  九嶷山神君,真名寧遠,道號玉琯,神號蒼梧。

  寧遠攔住這位文聖的去路,板著臉說道:「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覺得合適的。」

  老秀才點頭道:「你要是再讓我多拿一盆,騰不出手來,就真的不合適了。蒼梧老哥,別瞎講究,咱倆誰跟誰,就憑咱倆關係,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跟我客氣,犯不著,兩盆菖蒲,夠夠的了。」

  寧遠黑著臉,「姓荀的,你差不多點得了,我脾氣比穗山周游好不到哪裡去。」

  方才喝過了酒,聊得好好的,老秀才就告辭離去,結果很快文運司主官就急匆匆跑過來,說文聖老爺拿走了兩盆文運菖蒲,大搖大擺走出園子,一路見人就說是山君你送的。

  老秀才想了想,開始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蒼梧啊,做人可不能光長個頭不長良心,你自己說說看,這九嶷山最拿得出手的榜書,是咋個來的?啊?」

  九嶷山中碑碣林立,古跡之多,在浩然不計其數的名山之中,只遜色於中岳穗山。

  而且白也卻從不曾在穗山留下詩篇崖刻,卻在九嶷山中一寫就是數篇,只因為白也曾與劉十六一起登山,據說是劉十六的建議之下,白也才如此不吝筆墨和才情。而劉十六之所以如此,又只在於九嶷山的神君蒼梧,不光是對先生的學問推崇備至,最關鍵的,先生還曾親口泄露過一事,說這個寧遠極有見地,稱贊自己是為人極清苦,故而文章最高古,這也不算什麼,如今先生小有名氣,這類好話,大街上遍地撿就是了。但是寧遠的某個見解,就有嚼頭了,他說我這個老秀才的文章,如日月星辰,經緯天地,有生之類皆知仰其高明,你那首徒,綉虎崔瀺則不然,其道如元氣,行於混沌之中,萬物由之而不知也。

  先生總是這般,從不介意別人稱贊自己的學生,哪怕是評價甚至高出自己。

  你誇我老秀才本人,樂呵樂呵就行了,誰當真誰傻子,可誰要是誇我的學生,而且還言語真誠,那我老秀才可就要當真了!

  寧遠無奈道:「好歹留下一盆。」

  老秀才打了個酒嗝。

  寧遠悶聲道:「大不了我給你換一盆,不足三千年,也有兩千年歲月了。」

  其實這位九嶷山神君,上次文聖恢復文廟神位,他前往功德林道賀,就送出了一盆千年的文運菖蒲,不是寧遠不肯拿出更好的賀禮,而是身處山水官場,是有些顧慮的,否則以寧遠跟老秀才的私誼,當時就送出一盆三千年歲月的菖蒲,根本不算事。這就跟山下市井包份子錢是一樣的道理,差不多家境的道賀客人,如果都是一兩銀子的紅包,結果有個人,非要包個十兩銀子的,就是打別人的臉了。

  倒是那個煙支山女子神君,沒有這些忌諱,送出的禮物,是當時最為貴重的,這其中又自有她的理由。

  老秀才埋怨道:「酒桌怕勸酒,做人怕小氣,我印象中的蒼梧兄何等胸襟氣魄,今兒再扭扭捏捏,我可就要看你不起了!」

  蒼梧神君氣笑道:「先前不讓你心愛弟子登山,外人不知真相也就罷了,覺得我是在擺架子,你老秀才跟我裝什麼傻?」

  老秀才這麼鬧,說到底,還是心裡邊有氣,不講道理地護犢子唄,先前九嶷山沒讓陳平安登山,學生前腳吃癟,先生後腳這就來找茬了。

  老秀才疑惑道:「什麼真相?」

  「少跟我明知故問。」

  老秀才怒道:「你要是非要這麼說,我可就不樂意聽了,容我跟你你好好掰扯掰扯。」

  「是至聖先師的意思,你別跟我裝傻。」

  「那你把至聖先師喊過來啊,我與老頭子面對面對質,勘驗真假!」

  蒼梧滿臉苦笑,有你這麼耍無賴的嗎?

  結果有人按住老秀才的肩頭,「怎麼個對質,說說看。」

  老秀才轉頭望去,哦,是至聖先師啊。

  肩頭一歪,腳尖一擰,老秀才就已經轉身,站在至聖先師身旁,腋下還夾著兩盆菖蒲,一本正經話說八道:「蒼梧神君要送我三盆菖蒲,我說不用,蒼梧神通就不樂意了,攔住路不讓我走……」

  寧遠與至聖先師作揖行禮。

  至聖先師笑著點頭致意,率先挪步,老秀才立即屁顛屁顛跟上。

  寧遠猶豫了一下,老秀才轉頭,朝他使眼色,別杵在那兒,跟上。

  至聖先師說道:「有無打算?」

  老秀才滿臉尷尬道:「還是算了吧。」

  至聖先師笑呵呵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沒有推薦陳平安去參加三教辯論。

  老秀才說道:「畢竟還年輕,他如今又忙,咱們文廟這邊,別總是煩人家。」

  一邊說,一邊將兩盆菖蒲交給蒼梧神君,說是先幫忙拿著。

  老秀才卷起兩隻袖管,擺出一副幹架的架勢,「實在不行,如果一定要贏,就讓我來嘛。」

  蒼梧滿臉疑惑,三教辯論一事,是有規矩的,已證道果的,儒家陪祀聖賢,道教天仙,佛門常駐羅漢,是不可以參加辯論的。

  結果只聽老秀才說道:「反正撤掉神位,也不是頭一回了,等我吵贏了,再搬回去。」

  寧遠深呼吸一口氣。

  至聖先師都懶得搭話。

  老秀才嘆了口氣,「在五彩天下那邊,我跟那個小和尚聊過兩次,確實佛法高深,我覺得浩然天下年輕一輩讀書人,沒誰吵得過他。」

  至聖先師說道:「如果李希聖會參加辯論呢。」

  老秀才摸著下巴,給出一句公道話,「比起我參加辯論的那種穩操勝券,略遜一籌。」

  至聖先師微笑道:「你陪我走趟韶州。」

  老秀才突然一把拽住至聖先師的骼膊,「不急不急,晚點去。」

  至聖先師拍了拍老秀才的手背,示意撒手。

  不頂事,根本不管用。

  至聖先師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下去。

  老秀才依舊沒有放手,反而加重力道。

  古樂有《韶》,子曰盡美矣,又盡善也。

  至聖先師沒好氣道:「姓荀的,不要逼我駡人。」

  老秀才鬆開手,滿臉傷感,喃喃道:「天下讀書人,我們讀書人,從來不需要一尊高高在上的泥塑雕像,需要有人冷眼熱肝腸,看著我們讀書人的所有犯錯和改錯!」

  至聖先師微笑道:「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也。」

  老秀才揉著下巴,點頭小聲道:「過獎了,怪難為情的,可不能讓禮聖和亞聖聽了去。」

  然後蒼梧神君就聽到至聖先師說出一句……三字經。

  ────

  這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踏足處州的這座州城。

  處州,寶溪郡和屏南縣,州府縣治所同城,其中寶溪郡府衙,榜額黑底金字。

  一看就是天水趙氏家主的手筆,楷書,略帶幾分古碑神韻。

  初看法度森嚴,一絲不苟,若是細看,規矩之中又有自由。

  陳平安是要來見一個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寶溪郡新任郡守荊寬,前京城吏部清吏司郎中。

  朋友的朋友未必能夠成為朋友,但能夠與荊寬這樣的真正讀書人成為朋友,陳平安覺得很榮幸。

  如今新處州的官場,大小衙署,不設門禁,至於這個傳統由何而來,有兩個說法,一種是源於袁正定的龍泉郡太守衙門,也有說最早是從曹耕心在任上的那座窯務督造署開始,按照那位酒鬼督造的說法,小鎮老百姓只要別來督造署曬穀子,曬得官吏們沒路走,就隨便逛,可如果帶了酒,那也是可以商量的!曾經有稚童的斷線紙鳶墜入衙署,還是曹督造親自送去家中,不過也有人說了,是因為那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兒,有個姐姐,長得很水靈,曹督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像曹督造這樣當官的,好像沒有留下太多值得在縣志上大書特書的清明政績,但是可能對小鎮百姓來說,對大驪官員的印象,就多了一種,而且印象是好的。總之在那之後,上行下效,從槐黃縣衙,久而久之,就成了整個舊龍州約定成俗的官場規矩,上任刺史魏禮對此也沒有異議。

  只是可以隨便進衙門,自然不代表可以隨便在衙署公房走門串戶。

  得知是落魄山的陳山主登門造訪,立即有人通報荊大人。

  簿書堆案使人忙,身穿公服的荊寬,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一份關於轄境內河渠溝防的公文,快步走出衙署公房,見著了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只是抱拳而已,也沒句客套話,不過臉上的笑意,不算少。

  陳平安抬起雙手,玩笑道:「兩手空空就拜山頭來了,回頭荊大人去落魄山喝酒,我先自罰三杯。」

  荊寬連忙擺手道:「去落魄山坐一坐毫無問題,喝茶就很好,陳先生現在就別跟我提喝酒了,上次在菖蒲河,夠嗆,喝得我現在聞到酒味就頭疼。」

  陳平安說道:「我就是來這邊逛逛,不會耽誤荊兄公務吧?」

  荊寬說道:「要說客套話,作為一郡主官,今兒就是整天陪著陳先生閒逛,都是公務所在。可要說實誠點,衙署待客不周,忙裡偷閒兩刻鐘,倒也不成問題。」

  陳平安笑道:「那就帶我隨便逛逛衙署?兩刻鐘足夠了。」

  荊寬小有意外,不過這沒什麼,不算破例,說實話,陳先生不管有多少個身份,底色還是儒家門生。

  雖然雙方其實只見過兩次面,喝過一頓酒,荊寬對自己的這個感覺,十分篤定。

  之後荊寬就帶著陳平安逛過一座府衙的諸多公房,一路上,陳平安也會詢問諸多提調學校、祀典驛遞等諸多細節,也虧得荊寬是個極為勤政、並且喜歡且擅長追究瑣碎細節的官員,否則還真未必能夠當場答得上來那些可謂刁鑽的問題。一問一答,兩刻鐘光陰很快就過去,陳平安也逛遍了一座衙署,就此告辭離去,只說邀請荊兄得閒時去落魄山喝個小酒,他來親自下廚,桌上不勸酒。再就是問起如今作為寶溪郡首縣的屏南縣,新任縣令是不是叫傅瑚,來自京城兵部車駕司轄下的驛郵捷報處。荊寬點頭說是,還說此人是上任寶溪郡主官傅玉的弟弟,因為府縣治所同城,荊寬經常跟這個下屬碰頭,不過暫時看不出這位首縣主官的為政優劣。

  陳平安就此離開衙署,上任寶溪郡太守傅玉,是京城世家子,他最早是跟著吳鳶一起來的小鎮,屬於最早進入驪珠洞天地界的大驪官吏,去年入京述職,升遷為詹事院少詹事,職掌左春坊,一等一的官身清貴。

  可惜傅玉不是科場進士出身,翰林院,也未曾像劉洵美這種將種子弟投身沙場,缺少這兩種履歷,對於傅玉未來的升遷之路,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阻礙。

  屏南縣內有條河蜿蜒過境,河上有舟子撐船捕魚,山中竹筍抽時,春漲一篙添水面。

  今天傅瑚剛剛處理完一樁公務,不著急返回縣衙那邊,就讓幾個佐官胥吏先行打道回府,獨自坐在河邊開始垂釣,都是出門就備好了的。

  兄長傅玉,剛好比傅瑚年長一輪。長兄為父,再加上傅玉仕途順遂,平步青雲,所以傅瑚很怕這個平日裡總是不苟言笑的兄長。

  畢竟捷報處的一把手,也才正七品,又是個無實權的小衙門,跟那遍地都是郎中的南熏坊相比,一個天一個地。

  傅瑚一手持竿,另外手裡攥著個羊脂玉的手把件,手心輕輕摩挲。

  這次出京為官,離開那條本以為會在多待幾年的帽帶胡同,屬於平調,不過處州本就是大驪上州,而屏南縣又屬於大驪王朝的上縣,成為這個縣的父母官,當然屬於重用了。傅瑚與那位槐黃縣的縣令,即便到了刺史府邸,與幾位太守說話,嗓門都是可以大一點的。先前等到公文傳達到捷報處,在那邊悠哉悠哉混日子的傅瑚一頭霧水,起先誤以為是父親、或是兄長傅玉,暗中加了一把勁,幫忙運作,才得了這麼個地方的實缺。

  結果吃完一頓年夜飯,與傅玉一起熬夜守歲的時候,傅瑚鼓起勇氣主動問起此事,兄長卻搖頭說不是他和家族的作為,直言自己只是詹事院少詹事,還沒有這本事,能夠靠著幾句話,就決定一個大驪上縣主官的人選。最後傅瑚就稀裡糊塗的,來這處州屏南縣走馬上任了,轄境內多山多竹林。

  傅瑚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提著魚竿,腰繫一隻魚簍,緩緩而來,對方挑了個相鄰釣點,有借窩的嫌疑,一看就是行家裡手,傅瑚也不計較這些,天下釣客是一家,只要這傢伙別眼紅自己的魚獲,回頭往水裡砸石頭就行。看來對方就是個半桶水,拋竿散餌了半天,也沒條魚上鈎,主要是幾次提竿都有點著急了,不跑魚才怪,那人便放下魚竿,挪步來傅瑚這邊蹲著,伸長脖子看了眼魚簍,再與傅瑚對視一眼,雙方都懂,瞬間心領神會,各自點頭一下,都不用廢話半句,就算達成共識了,回頭傅瑚會從魚簍拿出幾尾魚,送給這個萍水相逢卻釣技不精的同行。

  如此一來,回家可以少挨頓駡。畢竟只要不空手而歸,還能怪魚情不好,與釣技關係不大。

  那人開始沒話找話,「這位兄弟,魚線打結很有講究啊,以前沒見過,一開始就是奔著三五十斤重的大青魚來的?」

  傅瑚笑道:「想學?」

  那人點頭道:「只要兄弟願意教,我就學。」

  傅瑚便乾脆收竿,與此人詳細講解繩結的訣竅,那人小雞啄米,嗯嗯嗯,看樣子是學到了。

  傅瑚之後再次拋竿入水,發現這傢伙也沒有想回去繼續釣魚的意思,忍不住笑問道:「老哥,放心,等會兒我收竿,肯定讓你隨便挑兩尾大點的魚,你總這麼盯著我算哪門子事,怕我提溜起魚簍就跑路啊?不至於。」

  蹲在一旁的男人卻笑道:「釣魚有三種境界,喜歡釣魚,釣不著魚。每次釣魚,總能滿載而歸。釣魚只是釣魚,不求魚獲。再往上,還有一層境界,可遇不可求,得看釣魚人的天資了。」

  傅瑚笑道:「哦?還有一層更高境界?怎麼講,老哥你說說看。」

  那人一本正經道:「比起釣魚,更喜歡看人釣魚。」

  傅瑚竪起拇指,哈哈笑道:「拐彎抹角,原來是自誇,老哥可以。」

  京城子弟,有那盛氣淩人的,也有傅瑚這般和和氣氣的,用傅瑚的話說,就是靠著祖輩混口飯吃而已,成天只會拿尋常老百姓找樂子,跌份兒。

  那人問道:「聽兄弟的口音,不像是我們當地人。」

  傅瑚點頭道:「京城那邊來的,做點小本買賣,混吃等死。老哥你呢,哪兒的人?」

  「槐黃縣那邊的,來這邊走親戚。」

  「槐黃縣?離著咱們屏南縣,可不算太近。」

  「不算什麼,以前當過窯工,經常上山砍柴燒炭,走這幾步路,都不帶喘氣的。」

  傅瑚笑道:「老哥聊天是要比釣魚强些。」

  那人也是個脾氣不錯的,被調侃一句反而蹲那兒傻樂呵。

  傅瑚就覺得這哥們,能處。

  傅瑚問道:「我姓傅,龍窯師傅的傅,老哥呢?」

  那人笑答道:「我姓陳,耳東陳。」

  傅瑚的家世,還沒好到讓他能夠擁有家族扈從的地步,家族供奉,自然是有的,只是哪裡輪得到他傅瑚,即便是兄長傅玉,除了出遠門,平時在京城裡邊也不會每天跟著個練氣士,再說了,在這處州,他傅瑚好歹也是個七品官,怕什麼。

  既然如此,牛氣哄哄個什麼勁兒,真有資格橫著走的,是曹耕心,劉洵美這種,他們走在意遲巷,篪兒街,老人都不太在他們跟前擺譜的。至於傅瑚,只要是能夠消磨光陰的活計,比如釣魚,還有鴿哨,傅瑚都喜歡,典型的不務正業,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胸無大志。

  陳平安說道:咱們處州,可是個很容易升官的好地方,老一輩都說這裡官運足,能出大官,而且口碑都不錯。」

  傅瑚撇撇嘴,「都說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各級官員精明能幹,要我看啊,真也是真,呵。」

  陳平安笑著說道:「就是?」

  傅瑚擺擺手,「不聊這個,老哥你個老百姓,我一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操這閒心不是吃飽了撐著嘛。」

  陳平安說道:「我猜傅老弟的大致意思,是覺得處州各級官員,太會當官了?骨子裡太把當官當回事了?事情也做,做得確實比別地官員更好,就只是官味重,骨子裡的官威大,讓人總覺得哪裡不對,嗯,就像傅老弟教我的魚線打結差不多,環環相扣。」

  傅瑚轉頭望向這個串門走親戚的男人,微有白髮,面相看著還是年輕的,所以不好確定真實年齡,傅瑚笑了笑,隨便敷衍一句,「大概不這樣,也無法做到官運亨通,對吧?」

  陳平安點點頭,「傅老弟能夠這麼想,不去當個縣老爺,真是可惜了。」

  傅瑚猶豫了一下,說道:「陳老哥,咱倆投緣,我就與你透個底,方才誑你了,其實我是在縣衙公門裡邊當差的,京城人氏,倒是沒騙你,上個差事,是在一個叫驛郵捷報處的地兒,坐冷板凳,老哥聽都沒聽說過吧?哈,清水衙門,名副其實的屁大地盤,誰要是放個響屁,整個衙門都聽得見。最大的官帽子,也才是個七品,戲文上邊說的芝麻官。」

  交淺言深,在哪裡不是忌諱。

  陳平安微笑道:「傅老弟說話也風趣,跟釣技一般好。」

  傅瑚懶洋洋道:「當個好官,不敢奢望,當個清官,摸著良心都敢說的。」

  但是接下來這個姓陳的當地百姓,所說一席話,聽得傅瑚頭皮發麻。

  只聽那人神色平靜,看著河面,娓娓道來,「功過分開算,上任刺史魏禮,其實是有失職之處的,不在事,而在教化。清平獄訟、籍帳驛遞、緝捕盜賊、河渠道路諸多事務,魏禮作為一州主官,當然都得管好,這是他的分內事,但是一州之政,按照大驪律,亦有宣風化以教養百姓的職責,這恰恰是京察大計和地方考評無法具體量化的,可能通過一州境內多了幾個科場舉子、進士,勉强可以看出些端倪,只是依舊遠遠不夠,郡守似乎是一親民之官,實則不然,作為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就更算不上了,一年到頭,見不著多少的老百姓,雖說職責所在,在督導,在引領,在統籌,在調和,只是一個朝廷的官衙運轉,只是從上到下,州府縣三級官員,總不能心裡邊,人人只在做官一事上下功夫,否則要我來看,一個越是官吏幹練、運轉快速的衙署,隱藏、遮掩錯誤的本事就越好,就越是神不知鬼不覺,在那官吏手段蠻橫的地方,老百姓受了委屈,至少誰都知道受了委屈,旁人瞧見了,心裡跟明鏡兒似的,但是在這處州,或者說以後的處州,可就不好說了,如車駕過路,自有人跟在車駕後邊,幫忙抹平痕跡,主官不欲人知,人便不知。上邊的朝廷廟堂,下邊的老百姓,都不會知道,唯有官員同僚、上下級之間,早有默契,就如你我方才相視一眼,便知『規矩』如何。所以我可以斷言,如果以後的大驪朝廷,就是一個更大的處州官場,是很有問題的。在這件事上,前任刺史魏禮是留了一個看不見的爛攤子給了吳鳶。」

  傅瑚怔怔無言。

  讓他倍感震驚的地方,不在於對方一口一個魏禮、吳鳶,隨隨便便直呼其名,甚至都不在於對方那些的觀點。

  說實話,在京城官場,就說他當一把手的那個捷報處,私底下,說誰不是說,關起門來,駡幾句六部尚書又如何,我要是誰誰誰就如何如何的空話廢話大話,越是小衙門,相互信得過的同僚間,越是每天都有一籮筐。他傅瑚當年就特別喜歡跟那個悶葫蘆的林正誠聊這些。

  所以真正讓傅瑚覺得震驚的地方,在於此人這番話,恰好說中了傅瑚的一樁心事,終於讓他明白哪裡不對勁了。

  前不久一個刺史衙署專管文教的官員,喊上一州境內諸府縣所有的縣教諭,大致意思是刺史大人極為重視此事,專程騰出整個下午的時間,邀請諸位去衙署閒聊談心,刺史大人說了,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多談問題,多提意見,多說不滿意的地方……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讓當時也在場的傅瑚覺得彆扭的地方,是那個官員,臨了一句,說這等機會,在往年在別地,可都是不常見的,諸位都是讀書人,應當珍惜這個機會,有幸見到了刺史大人,言語儘量簡明扼要,少攀扯那些無關緊要的,刺史大人公務繁忙……

  傅瑚倒是不懷疑那位從五品地方官的用心,肯定沒有什麼惡意,但恰恰是對方身上的那種「官味」,那種天經地義覺得官階、等級就是一切的官場氣息,讓傅瑚這個在京城見慣了朝堂權貴、大官威嚴的世家子,都覺得極其不適應。

  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傅瑚苦笑道:「娘親唉,陳老哥,這種話可別亂說,說了也就說了,這兒就咱哥倆,你說過我聽過就算,假裝啥都沒發生,千萬千萬別外傳!」

  你一個「老百姓」,可以不當回事,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膽大心更大,還是讀過幾本書就喜歡扯這些有的沒的。

  可我傅瑚好歹是個正兒八經的縣令,雖說肯定不至於因言獲罪,但是被官場同僚聽去了,還不得一年到頭被穿小鞋?

  見那人笑了笑,傅瑚就愈發心裡邊打鼓,莫非是個混山上的?畢竟這處州境內,山上修道的神仙確實為數不少。

  傅瑚說道:「話說回來,陳老哥,就衝你這份見識和氣魄,要是去當官,當個縣令屈才了,得是府尊起步!」

  陳平安微笑道:「傅老弟的眼光,比釣技更好啊。」

  傅瑚樂得不行,不再那麼心弦緊綳。

  接下來見那人蹲著,雙手插袖,輕聲道:「傅老弟,我覺得這樣不對,遠遠不夠好,你覺得呢?」

  傅瑚嘆了口氣,「陳老哥,還來?!那我就真得勸你一句了!」

  那人主動接話道:「別鹹吃蘿蔔淡操心?當著平頭老百姓,操著朝廷一部正堂官的心思?」

  傅瑚大笑不已,伸出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傅老弟,可曾聽說南豐先生?」

  傅瑚搖搖頭,打小就不愛讀雜書,對付那些科場典籍就已經夠累人了。

  「那我跟你推薦這位老先生的幾篇文章,估計你會喜歡,《越州趙公救災記》和《宜黃縣學記》,我覺得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道德文章,當然,這只是我個人見解。」

  傅瑚無奈道:「好的好的,有空就去翻翻看。」

  你咋個還跟我較真了呢。

  接下來這個姓陳的,倒是不客氣,扯起傅瑚的魚簍,就開始「搬魚」了。

  得嘞,估計就是個在科舉一道比較時運不濟的窮書生,酸秀才?

  虧得自己方才還覺得對方是個山上修道之人。

  傅瑚忍不住打趣道:「陳老哥,魏大人如今在京城可是當了大官,新任刺史吳大人,更是厲害得很,以後有機會見著他們,敢不敢當面講這些話啊?」

  那個長褂布鞋的男人,已經走到自己位置,手持魚竿,系好腰間魚簍,微笑道:「也就是咱哥倆投緣,蹲著聊天也是開心事。」

  「換成魏禮和吳鳶他們兩個,這些個道理,我坐著說,他們得站著聽。」

  傅瑚聞言再次無言,朝那傢伙竪起大拇指。

  好傢伙,看把你牛氣的,你姓陳,咋個不叫陳平安呢?!

  說話這一塊,我傅瑚算是服氣了,還是陳老哥你更高。

  「歡迎傅老弟去落魄山那邊做客,我家有座黃湖山,魚更大。」

  那人與傅瑚揮手作別,笑道:「對了,我叫陳平安,耳東陳,平平安安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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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二章 謎底

  騎龍巷壓歲鋪子,坐在門口曬太陽的白髮童子,顯得有點無精打采,見著了來這邊查帳的陳平安,竟然也只是悶悶喊了聲隱官老祖。

  比起以往,略有不同,在相鄰兩間鋪子,多了條鄉野村落最為常見的「長條木凳」,街坊鄰居,有事沒事,有個地兒落腳,坐一起聊幾句,陳平安坐在一旁,抖了抖青衫長褂,翹起腿,意態閒適,笑問道:「想不想去桐葉洲那邊修行,那邊有座小洞天,白玄、程朝露幾個孩子,如今都在裡邊煉劍修行,我可以讓崔東山給你建造一處道場府邸,錢,我來出,整個宗門地界,方圓數百里,如今都是自家地盤,你到了那邊,要是有興趣,還可以指點程朝露他們的修行,其中有個小姑娘名叫柴蕪,修道資質極好,是魏羨的開山大弟子,你學問駁雜,想必教誰都沒問題,有喜好的山頭,你就跟崔東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直接劃撥給你,就當不舉辦慶典的開峰了,青萍峰祖師堂那邊的譜牒身份,供奉客卿,隨你挑。以後遇到了資質好的,想要收弟子,你都可以隨意。」

  因為白景的到來,騎龍巷這邊,很容易引來某些有心人的窺探,反觀青萍劍宗那邊,更能藏人。

  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尤其還是活了萬年之久的蠻荒妖族,無論是身份,還是實力,都要遠遠比一座新生宗門更能引人注意。

  白髮童子還是提不起精神,病懨懨道:「路太遠,去不動。」

  「在這邊當個雜役弟子,挺好的。都混得熟了,好過去那邊從頭再來,費心費力,給人傳道教拳,更是麻煩,我不擅長這個。」

  「隱官老祖,你可不能喜新厭舊啊,只是多了幾個類似崔花生、謝狗的貨色,就趕我走,不說別的,就我這份忠心耿耿,別無分號。」

  陳平安笑道:「既然不願意挪窩就算了。」

  白髮童子抽了抽鼻子,左看右瞧,鬼鬼祟祟從袖子裡邊摸出一本冊子,「拳譜,活的。總計三十六幅圖,就是三十六拳招,青冥天下止境武夫數得著的成名絕學,壓箱底的好貨,一般好的拳招,也沒資格被記錄在冊,某人的眼光如何,何等挑剔,你比我更心裡有數。」

  陳平安笑道:「早幾年給我,還有用處,現在意思不大了。」

  話是這麼說,伸手動作也不慢,陳平安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

  這句話倒不全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就像蒲山出自六幅仙人圖的拳法,對於如今陳平安拳法造詣的裨益,其實就極為有限,如果不是需要為人教拳,陳平安可能都不會那麼耗費心神去完善、改良蒲山拳理,試圖降低一般武夫的學拳門檻,再來編訂成冊。

  好像學拳越多,自身境界越高,就越能感受撼山拳的難能可貴。

  陳平安當然也想要編撰出一部完全屬於自己的拳譜,能夠讓兩宗弟子的純粹武夫,在以後十年百年千年,按照這部拳譜,漸次修行,穩步登高,然後再如蒲山雲草堂一般,後世子弟,能夠不斷完善拳譜,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有聽說過關於武夫止境三層的另類見解嗎?」

  白髮童子搖搖頭,「我又不是習武練拳的,跟我說不著這個,估計說了,我可能也沒當回事。」

  陳平安歉意道:「不該聊這個的。」

  白髮童子咧嘴一笑,「都不像隱官老祖了。」

  歸真之下,從武夫九境,到止境氣盛一層,還很重視,尤其是氣盛,等到武夫躋身了歸真一層,就需要將自身武學心得、樁架招術、拳理拳法熔鑄一爐,求個凝練二字,證得返璞歸真一語。

  至於何謂「神到」?陳平安還在摸索,也只能是靠自己去琢磨,別無他法。當年在竹樓二樓那邊練拳,老人從不聊這些,偶爾沾邊的言語,也多是些不中聽的話,例如就憑你陳平安這種體魄如紙糊、心性稀爛如漿糊的廢物,也敢奢望山巔之上的十境?這輩子能夠打個對折,成為五境武夫,就該燒高香了……

  在陳平安看來,朱斂就是每天趴窩在遠遊境的境界,結果成天想著歸真一層的玄妙和關隘。

  拳有輕重,法無高下。

  這個道理,平常人說出口,底氣不足。

  但是朱斂不用開口,就是這麼個道理。

  畢竟是藕花福地歷史上首個將其餘天下九人屠戮殆盡的武瘋子。

  朱斂心氣之高,心境之廣,就連陳平安都不敢說能夠看個真切。

  白髮童子從坐著變成蹲著,可能是這樣顯得個兒高些,此後兩兩沉默,一起曬著初春時節的和煦陽光,懶洋洋的。

  陳平安神遊萬里,思緒如腳踩西瓜皮,想到哪裡是哪裡。

  佛家禪宗一直有「頭上按頭」和「本來面目」兩說。

  陳平安突然想起當年神仙墳的衆多殘破神像。

  好像其中就有一尊三頭六臂降魔法相的神像。

  抖了抖袖子,陳平安閉上眼睛,冥想片刻,睜眼後猶豫了一下,沒有起身,就只是坐著掐道訣、結法印,速度極快,轉瞬間就有二十餘種。

  不過陳平安很快就收手。

  白髮童子也假裝渾然不覺,等到陳平安停下那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動作,蹲在長木上邊的白髮童子突然嘿嘿而笑。

  「一加一等於二,穿開襠褲的孩子都知道,五加五等於十,答案也明顯。」

  「但是你說一加一等於二,再加三等於五,再加二加三最後等於十。」

  「就會偏有人非要說等於八,或者等於九,偏偏見不著一個一,一個二。」

  「一加十是十一,一不是十一,十也不是十一,少了十,誰都看得見,所以這類紕漏,不太常見,但是少了一,相對隱蔽。」

  「十尚且如此,一百又如何,一萬呢百萬呢,所以某人說過,天下學問都在鐵了心做減法,最好減到一個一都不剩下,幾乎就沒有誰願意做加法的。」

  陳平安先是會心一笑,繼而笑出聲,然後整張臉龐都泛起笑意,最後乾脆哈哈大笑起來。

  反而輪到白髮童子覺得奇怪了,「很好笑嗎?」

  這其實只是吳霜降當年的一個古怪說法,那會兒道號「天然」的歲除宮女修,就沒覺得有什麼好笑的。

  只當是吳霜降在胡思亂想,反正他歷來如此。

  陳平安當然是一個很含蓄、內斂的人,不是那種將喜怒露於形的,只是也不是那種成天陰鬱、長久沉默的人,即便是在劍氣長城老聾兒的牢獄裡邊,陳平安也會苦中作樂,也經常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舉動,用陳平安自己的話說,就是人可以吃苦,卻不可有苦相。

  但是在白髮童子的記憶裡,陳平安像現在這樣笑得合不攏嘴,確實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陳平安確實不是假裝,而是真的挺開心,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點頭道:「很好笑!」

  白髮童子努努嘴,「你們都是怪人。」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微笑道:「讀書人吵架,哪怕是君子之爭,往往最不喜歡按部就班、環環相扣講道理,嗯,確實也不擅長。難得從頭到尾都還算講理的,例子不多,那場鵝湖之辯當然能算一個,次一等的,昔年蘇子門下相互之間的詩詞體格之爭,也是很好的,再次一等的,就開始搬出仁義道德了,最下作的,估計就是只拿私德說事了,世事好玩的地方,就在於往往是最後這個,反而最有殺力,流傳最久,比如公公扒灰,拷打妓-女……每每提起,先下定論再反推,反正既然德行有虧,肯定所有學問就是糟粕,哪裡清楚儒家諸脈的具體發展脈絡,歷代儒生先賢們,當然我是說那些真正有擔當的讀書人,他們到底做過多少嘗試,走了多少彎路,為此付出多大的心血和代價……真不知道如今是這樣,千年以後,萬年以後,又會如何。」

  而在佛家歷史上,不光是由著大乘小乘之別,後來最為蔚為壯觀的禪宗一脈,與早先的地論師,佛理精深的經師,持戒嚴格的律師,其實都有很大的分歧,即便是在禪宗內部,也是紛爭不斷,相互詰難,才有了那麼多的公案、燈錄、頌古拈古和看話頭……就像陳平安在避暑行宮那邊,就經常會將《碧岩錄》《空穀集》和《從容庵錄》反復閱讀。

  不喜歡讀書,自然就認可書上說的百無一用是書生。

  喜歡讀書,自然就對讀書是為下輩子而讀心生歡喜。

  但是喜不喜歡讀書,與到底成為怎麼樣的人,好像關係不大。

  大概就像昔年藕花福地心相寺的那位住持老僧所說,我們如何看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如何看待我們。

  白髮童子淡然道:「就一定要多讀書嗎?」

  陳平安笑道:「我說的讀書,又不單指書籍。」

  能夠把不順遂的生活過得從容不迫,陳平安就自認做不到。

  但是陳平安見過這樣的人。

  就在書簡湖鬼打牆的那段歲月裡,曾經見到一個衣衫潔淨的貧寒老嫗。

  以至於陳平安會覺得這樣的人,他們就是苦難人間裡的菩薩。

  一個孩子漸漸長大,尤其是等到爹娘走後,就像一家門戶,少了一扇大門,門外就站著死亡,輪到這個人去與之對視。

  白髮童子轉過頭,輕聲說道:「隱官老祖,把眼淚擦擦。」

  陳平安楞了一下,抬起手,只是不等觸及臉龐,氣笑不已,就是一巴掌拍過去。

  白髮童子歪頭躲開,心情大好,放聲大笑。

  謝狗沒在鋪子這邊,估計又去張貼那些狗皮膏藥,跟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鬥智鬥勇了?

  陳平安站起身,走入鋪子,代掌櫃石柔立即拿出帳簿,陳平安站在櫃檯旁,隨手翻閱賬本,瞥了眼那個低頭看一本志怪小說的孩子,問道:「俊臣,聽紅燭鎮的李掌櫃說,你在那邊買書喜歡賒帳?」

  要讓這個自己開山大弟子的開山大弟子,主動喊自己一聲祖師,很難。

  周俊臣難得有幾分心虛,當起了小啞巴,想要裝聾作啞,蒙混過關。

  陳平安要是跟他談師門輩分,周俊臣從來不怵,唯獨跟錢有關係,孩子就有點膽子不足了,三文錢難倒英雄漢唄。

  陳平安說道:「我先前路過書鋪,幫你把那幾十兩銀子的帳給結了,還幫你墊付了些,以後買書別欠錢。」

  小兔崽子買起書來,真是大手大腳,氣概豪邁得很,也不知道誰教的,給孩子當師父的裴錢,絕對不會這麼教。

  周俊臣一聽,笑逐顔開,在祖師這邊,難得有個誠心誠意的笑臉。

  不料這位祖師立即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你別跟書鋪賒帳,傳出去不好聽,欠我錢就沒有問題,以後可以慢慢還,就從每個月的俸祿裡邊扣。」

  石柔忍住笑,關於此事,與她無話不說的小啞巴很胸有成竹的,原本是想要跟師父裴錢借錢還債的,按照周俊臣的小算盤,你一個當師父的,借錢給徒弟,以後好意思開口要債?

  結果今天被這個祖師橫插一腳,這筆糊塗賬就一下子變得半點不含糊了,周俊臣這會兒已經悔青腸子了,早知道就不買那麼多。

  陳平安又問道:「牛角渡的那塊招牌,是誰出的主意?」

  周俊臣大包大攬道:「我一個人想出來的法子!跟別人沒關係!」

  孩子到底是江湖經驗不老道,此地無銀三百兩。

  石柔立即有點擔心,落魄山的門風,規矩極為寬鬆不假。

  可是當山主的陳平安一旦認定某事,那就一定會很較真。

  小啞巴依舊半點不怕,煩得很,果然自己跟這個祖師爺不對路,師父怎麼找了這麼個師父。

  石柔伸出手,在櫃檯地下輕輕扯了扯孩子的袖子,示意他在山主這邊趕緊服個軟,別强。

  不料陳平安點點頭,「還是太小家子氣了,回頭可以補上北俱蘆洲的指玄峰袁靈殿,風雪廟劍仙魏晉,他們都是咱們落魄山的客卿,而且是正式記名的那種,即便以後路過牛角渡,瞧見了牌子也不會找人興師問罪,還有桐葉洲玉圭宗那邊,韋宗主的兩位嫡傳弟子,韋姑蘇和韋仙游,相信以後都是名氣很大的陸地劍仙,你也可以補上名字,記得寫明境界,如今都是金丹。然後在名字、境界後邊各自加個括號,」

  孩子疑惑問道:「以後才是劍仙?那現在寫上名字有啥用,占位置麼,蹲茅坑不拉屎的,白白拉低了其他鋪子客人的身價。」

  「你懂什麼,以後補上才沒啥用,等到他們躋身了元嬰境,甚至是玉璞境,就有說法了,吃了壓歲鋪子的糕點,可以破境。」

  周俊臣驀然瞪圓眼睛,還能這麼耍?

  本來以為謝狗為了掙錢已經夠不要臉皮了,不曾想眼前這位更過分。

  陳平安提醒道:「就只是個建議,跟我沒關係啊。」

  小啞巴咧咧嘴,在陳平安這邊破例有個燦爛笑臉。

  這個成天不著家的祖師爺,果然還是有幾把刷子的。

  難怪可以買下那麼多的山頭。

  陳平安笑道:「不談修行成就,只說做生意這塊,你小子跟我,還有跟你師父,都差得遠。」

  小啞巴自動忽略掉這句話,想了想,認真思量一番,問道:「這麼胡說八道,不會犯山上忌諱嗎?」

  陳平安斜靠櫃檯,隨手翻閱那本不厚的帳簿,「犯啥忌諱,這叫美談。我跟你打個賭,將來那兩位都姓韋的劍仙,肯定還來鋪子這邊買糕點,而且半點不生氣。」

  「不賭,一文錢都不賭。」

  「小賭怡情,就幾錢銀子好了,輸贏都有數的。」

  「門口那個白頭髮矮冬瓜,說你當年在劍氣長城,名氣大得很,什麼新老四絕都有份,與人切磋一拳撂倒,還有坐莊無敵手,賭品奇差,只要上了賭桌的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來三個全殺光……」

  陳平安一笑置之。

  門外那個曬太陽的白髮童子立即急眼了,一個蹦跳,來到門口,跳腳駡道:「小啞巴,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我啥時候說隱官老祖賭品奇差了?」

  小啞巴哦了一聲,「你是說陳平安賭品極好,我反著聽就是了啊。」

  白髮童子一時間竟是無法反駁小啞巴的歪理,眼神哀怨道:「隱官老祖,我冤枉,我委屈啊!」

  陳平安也不理睬那個活寶,只是伸手揉了揉周俊臣的腦袋,「你就皮吧,在我這邊只管橫,有本事當你師父的面說這種話。」

  小啞巴呵呵笑道:「我腦子又不像某些人缺根筋。」

  白髮童子雙手叉腰,「小啞巴,你再這麼陰陽怪氣說些混帳話,小心我駡你啊,實不相瞞,平時跟你吵架,都是故意讓著你,只發揮了一成不到的功力!」

  小啞巴嘴角翹起,滿臉不屑道:「那就駡唄,隨便駡,有本事就祖宗十八代一並駡了,反正我師父又不在這裡,你怕個錘兒。」

  白髮童子真給起到了,呦呵,還會斜眼看人了,學誰呢,誰教的……

  只是當白髮童子發現又多出個人斜眼看自己,就立即消停了,抽了抽鼻子,皺著臉,抬頭望天狀,心裡苦。

  石柔雙手疊放在櫃檯上,看著一大兩小的插科打諢,滿臉笑意。

  陳平安打算去隔壁鋪子看看,草頭鋪子那邊的崔花生,會跟隨泓下、雲子一同去往仙都山,不過少女會成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

  失散多年的親兄妹,虧得崔東山想得出來。

  石柔突然以心聲說道:「山主,先前裴錢托人送了盒胭脂給我,謝了。」

  再不是她那種平時刻意沙啞低沉的嗓音,而是柔糯的女子嗓音。

  陳平安笑著點頭,「不用跟她客氣。」

  當年裴錢在鋪子這邊,有過一段學塾讀書的短暫歲月,也就是那會兒,裴錢才開始跟石柔親近起來。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以心聲問道:「石柔,想不想換一副皮囊,恢復女子姿容示人?山上除了沛湘那邊的狐皮美人符籙,仙都山那邊也有一種玉芝崗秘法製造的符籙,都可以讓你……換個住處。」

  石柔搖頭道:「山主,不用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而且我也真心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況且每天置身這副仙蛻其中,就是一座練氣士夢寐以求都求不來的極佳道場。」

  周俊臣難得正兒八經跟陳平安商量事情,甚至還用上了個尊稱,「祖師爺,既然你這麼會掙錢,咋個不替我們的壓歲鋪子,還有隔壁的草頭鋪子,出出主意?」

  陳平安笑道:「神仙錢也掙,碎銀子與銅錢,也都要掙的,只要是正門進的錢財,不在數額大小,要求個細水流長。不求財源滾滾,求個源遠流長。」

  沉默片刻,陳平安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這個不是道理的道理。」

  小啞巴點點頭。

  雖說道理不值錢,可不值錢的道理,好歹也是個道理,又沒收自己的錢,聽聽看也好,等等看便是。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不懂某些道理更好。」

  很多書上看見很多道理,一個苦處明白一個道理。

  只看見,不明白,就是幸運。

  陳平安離開騎龍巷,白髮童子閒著也是閒著,就跟在隱官老祖身後當個小跟班。

  先去了楊家藥鋪。

  當下只有一個年輕店夥計看守店鋪,因為當年的那場變故,這些年鋪子生意一直不算好,不過楊家底子厚,根本不在意這個。

  石靈山,來自桃葉巷門戶,雖然不在四大姓十族之列,在小鎮也算是好出身了。

  可能這個年輕武夫,如今還不知道,自己是後院那個老人的關門弟子,更不知道他的師兄,到底有哪些,又是如何名動天下。

  白髮童子坐在門口那邊,沒進鋪子,一屋子藥味,沒啥興趣。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問道:「蘇姑娘不在?」

  石靈山說道:「師姐外出遊歷了。」

  師姐沒說去哪裡,不過像是一趟出遠門,很遠。

  可能明年就回來,可能後年回,可能很個明年過去了,她都曾不回來,他在這裡等著就是了。

  石靈山好奇問道:「陳平安,你找師姐有事?」

  都是小鎮本地人,再加上師承的關係,石靈山對這位落魄山的陳山主,其實沒什麼特別的觀感,身份再多,跟他也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若是發跡了,就瞧不起人,那就別登門,反正誰都不求誰,若是登門,臭顯擺什麼,我也不慣著你,誰稀罕看你臉色。

  最重要的,是按照鋪子東家那邊的一些個小道消息,就是不敢對外宣揚,好像陳平安在小時候,是受過藥鋪一份不小恩惠的。

  陳平安笑道:「沒事,就是隨便問問,本來有些以前的事,想要跟蘇姑娘當面聊幾句。」

  石靈山心生警惕,「你跟我師姐有什麼可聊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打趣道:「石靈山,你再防賊也防不到我頭上啊。」

  石靈山撇撇嘴,這可說不定。

  吊兒郎當的鄭大風曾經說過,老實人是不吃香,但是老實人有了錢,就格外吃香了。

  一直竪耳聆聽的白髮童子直樂呵,沒來由想起一樁落魄山「典故」,據說李槐小時候,跟著陳平安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雙方混熟了之後,就一路給陳平安當個拖油瓶,一門心思想要讓陳平安當自己的姐夫,結果這個小傻子思來想去,得出個結論,我姐不配。

  他娘的,小米粒所在那個「幫派」,都是人才。

  我咋個就不能混進去?白髮童子雙臂環胸,也開始認真思量起來,難道我就只能從朱衣童子那邊接任騎龍巷右護法一職?

  那豈不是名副其實混得比一條狗都不如了?!

  鋪子裡邊,陳平安問道:「我能不能打開抽屜,看看幾味藥材?」

  石靈山沒好氣道:「開門做生意,反正都按照規矩來,我跟你又沒仇,你隨便看。」

  陳平安習慣性抬起手,蹭了蹭身上青衫腰肋部,再走向藥櫃,看著上邊的標簽,輕輕打開一隻抽屜。

  采藥,抓藥,熬藥,在這些事上,陳平安可能比經驗老道的藥鋪郎中都不遜色。

  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藥材也是一樣的道理,最認土地,同樣的藥材,生長在不同的山頭地界,藥性就會差異很大,那麼用藥的分量,就得跟著變化,這些年西邊大山,都成了私人産業,那麼入山采藥,就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藥鋪的很多藥材,都需要另尋渠道,比如從紅燭鎮那邊與各路商賈採購。

  越想越氣,白髮童子猛然站起身,跑入屋子,打算走捷徑,直接繞過裴錢這個總舵主,跟隱官老祖,降下一道法旨,直接讓自己當個副總舵主得了,知足常樂,不嫌官小啊。

  白髮童子壓低嗓音與隱官老祖說了這茬,結果毫不意外,隱官老祖直接讓她滾蛋。

  陳平安又拉開一隻抽屜,嗅了嗅,這味草藥的名字很有意思,叫王不留行。

  陳平安輕輕推回抽屜,轉頭笑著建議道:「石靈山,以後鋪子這邊進山采藥,可以隨便去仙草山,朱砂山,還有蔚霞峰這幾個地方,差不多能有五六十種藥材,可能都要比跟外地購買好上幾分,還能省下點錢。」

  石靈山打著算盤,心不在焉道:「你跟我說不著這個,進山采藥不歸我管,我就是看店面的夥計,不過我可以跟某個不靠譜的傢伙說一聲,事先說好,那傢伙不靠譜,說話比放屁響,幹活比放屁少,光聽打雷不下雨,鋪子靠他,至今還沒關門,都是祖墳冒青煙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小鎮民風,歷來就是這般淳樸。

  說話總是喜歡夾槍帶棒,個個是無師自通的江湖高手。

  石靈山這樣出身桃葉巷的,至多只能算是這個門派的外門雜役弟子。

  白髮童子就敬這個年輕人是條漢子,竟敢這麼跟自家隱官老祖說話。

  即便時過境遷,小鎮這邊的福祿街和桃葉巷,與其它街巷留下來的當地人,如果拋開藏在幕後的那種仙俗之別,其實變化不大。

  還是會有穿潔淨長衣、念過書說子曰的人。

  也會有指甲裡總有泥垢、被燒炭熏黃的滿手老繭、喜歡滿口駡娘的人。

  陳平安離開鋪子,跨過門檻後,站在原地片刻。

  之後路過那座螃蟹坊。

  陳平安繞著牌坊樓緩緩繞了一圈,雙手籠袖,始終抬頭望去。

  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氣衝鬥牛。

  白髮童子始終站在原地,沒啥看頭,四塊匾額如今都沒剩下絲毫道意了。

  陳平安繼續散步,街旁屬於小鎮最高建築的那棟酒樓,真正主人是封姨,生意依舊很好,本地人每逢縣城擺喜宴,無論是婚宴,還是慶功宴之類的,還是都喜歡來這邊擺個闊。一些個在這邊買了宅子當道場的練氣士,也喜歡來這邊小酌幾杯,不過他們喝的酒,跟老百姓自然不一樣。

  一口鐵鎖井,早就被縣衙那邊圈禁起來,砌上了石圍欄,老百姓再也無法挑著水桶來此汲水了。

  老槐樹更是沒了。

  沿著縣城主街一路走去,就走到了小鎮最東邊的那棟黃泥房子,是鄭大風的,自家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

  再往外走去,就是昔年雜草叢生的神仙墳,可以繞路去北邊的老瓷山,不過分別被大驪朝廷建造成了文武廟。

  陳平安走到路邊的木樁子坐下,對白髮童子說道:「別跟著了,容易讓人誤會。」

  白髮童子故意裝傻,高高舉起手,比劃了一下雙方高度,「就咱倆,能誤會啥?」

  不過說實話,要是真能當上隱官老祖的閨女,想來是一件蠻幸運的事情吧?

  看看裴錢,陳暖樹,小米粒,就知道這傢伙要是將來有個女兒,得是多寵了。

  那你倒是與寧姚來個餓虎撲羊,趕緊生米煮成熟飯吶。慫包一個,活該打光棍。

  陳平安懶得跟她一般見識,坐在木樁上,轉頭望向一直蔓延向遠方的道路。

  劍氣長城,劍修如雲,要說劍修之外的練氣士,不宜在劍氣長城修行,並不奇怪,那邊劍氣太重,沛然浩蕩充斥天地間,對練氣士來說就是一種煎熬。

  但是有件事,陳平安始終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越覺得透著一股玄乎。

  那就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止境武夫,數量實在太少!甚至可以說少到了一種令人髮指的地步。

  白嬤嬤,她曾是止境大宗師,只是在戰場上受傷跌境,才是山巔境。

  按照避暑行宮的檔案記載,再往上追溯,劍氣長城在極長一段歲月裡,也只有一位止境武夫,而且同樣是女子宗師。

  就好像,劍氣長城的武運,只為女子武夫,網開一面?

  陳平安手指輕輕敲擊膝蓋,蹙緊眉頭。

  在金色長橋那邊,她曾經一語道破天機,古星啓明,又名長庚,其實就是那座古怪山巔所在。

  純粹武夫,肉身成神。

  可惜那位兵家老祖未能真正走通這條大道。

  劍氣長城的三個官職,刑官,隱官,祭官。

  按照最早設置三官的初衷,是刑官主殺伐,隱官主謀略,祭官職掌祭祀。

  而上任祭官,按照避暑行宮絕密檔案的記錄,歷代祭官的檔案都極為詳細,唯有隻言片語的記載,劍修,玉璞境,戰功寥寥,可以說毫不出彩。

  記得寧姚說過,她第一次來小鎮,曾經在楊家鋪子,聽那個楊老頭主動提及一事,曾經有位過路劍仙,留下了一部山水遊記。

  按照老人的說法,是經常翻閱這本遊記,所以知道了一些外邊的事情。

  與來自劍氣長城的寧姚,提及一位劍修,老人卻是用了個「劍仙」的稱呼。

  以前陳平安沒怎麼在意這個細節,現在就由不得陳平安不去深思了。

  所以陳平安懷疑避暑行宮關於上任祭官的檔案,都是刻意作假。

  陳平安自然而然就聯想到了於祿。

  站起身,陳平安沒有去神仙墳那邊,而是原路折返,穿街過巷,再離開小鎮,走向那座石拱橋。

  白髮童子還是跟在身後,大搖大擺,走上石橋後,指了指河畔的一片翠綠顔色,水草如筆管,一節一節的,她好奇問道是啥。

  陳平安瞥了眼,說是蔞蒿,炒肉極清香,很好吃,但是屬於時令野菜,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

  春風裡,萬物茂盛生長,好像什麼都有,等到了冬天,好像什麼都沒有,挖冬筍其實並不容易,尤其是大雪滿山的時候。

  陳平安笑著說蔞蒿見之於詩,可能是最早是蘇子的手筆,只需要三言兩語,蘇子就可以寫出極動人的節令風物之美。

  白髮童子就問老廚子會不會炒這道菜,陳平安說我就會,白髮童子只是哦了一聲,卻也沒有想要去摘野菜的想法。

  陳平安站在橋上,舉目遠眺,突然發現河裡的鴨子好像又多了起來,對了,劉羨陽和圓臉姑娘都不在鐵匠鋪子那邊。

  難怪難怪。

  白髮童子走過橋面,一屁股坐在臺階那邊,說道:「隱官老祖,我在這邊等著啊。」

  因為她知道陳平安要去做什麼,很多事情都可以百無禁忌,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不該開玩笑。

  陳平安轉頭笑道:「跟著就是了,又沒什麼講究和忌諱。」

  去墳頭敬香和添土。

  這趟桐葉洲之行,又去過好些山頭,返回落魄山途中,在老龍城下船,跟宋前輩走了一段山水路程,道別後,陳平安其實又悄悄跟在老人身後,直到老人走向一處城門,突然抬臂揮揮手,默默跟隨的陳平安這才笑著離開。之後又路過和駐足好些青山,有些猶有積雪。

  陳平安敬過香添過土,再拿出一壺酒,蹲下身倒在墳頭。

  白髮童子就蹲在遠處遠遠看著。

  陳平安轉頭望去,身後的墳頭,遙遙對著一座遠山,其中有雙峰若筆架。

  楞了楞,陳平安還是第一次察覺到此事,曾經年少無知,哪裡知道這些門道。

  後來離鄉多次,懂了些望氣、堪輿的皮毛,只是每次上墳,陳平安也從未看一眼遠處青山。

  陳平安就乾脆坐在墳頭一旁,默默望山。

  由此可見,當年爹娘走後,墳頭選在這裡,是有講究的。

  可能是早年小鎮懂這些的老人幫忙選的。

  家鄉小鎮這邊,年復一年,老人少了,年味就淡。

  聽裴錢和小米粒都說過,如今問夜飯都不熱鬧了。

  有年陳平安不在家,還是小黑炭的裴錢幾個在泥瓶巷祖宅守夜,一大清早就開門放爆竹。

  要不是因為陳平安早就有過叮囑,估計那會兒兜裡已經有幾個錢的裴錢,都能買下一整座鋪子的爆竹。

  小米粒曾經有個謎語,真是黑衣小姑娘自己想出來的,不是陳平安教給她的。

  有次小米粒問,什麼東西跑得最快,什麼東西跑得最慢,卻又都是追不上的。陳平安給了很多答案,小米粒都說不對不對,還真把腦子還算靈光的陳平安給難住了,把小姑娘開心壞了,樂得不行,高高興興給好人山主說出謎底,是昨天和明天!

  好像就是這樣的,所有的昨天都不可追回,所有的明天又都在明天。

  白髮童子一直沒有打攪他。

  山溫水軟,楊柳依依,草長鶯飛,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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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3 00:43:16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三章 愁者解自愁

  一起徒步返回,走向石拱橋,拾階而上,陳平安走到拱橋中央位置,突然停步,坐下身,雙腿懸在橋外。

  白髮童子就有樣學樣坐在一旁。

  陳平安轉頭望向落魄山那邊,好像小米粒剛巡山到了霽色峰祖師堂那邊,走得不快。

  落魄山右護法的巡山之勤懇,早晚兩趟是出了名的雷打不動,從無一天賴床偷懶。

  就像朱衣童子的每月按時點卯,自認比起周副舵主的每天巡山,差遠了。在那巡山途中,四下無人處,小米粒就開始演練一套武林絕學,是裴錢傳授的那套瘋魔劍法,只是裴錢屬於單手持劍,她就不一樣,一手行山杖,一手金扁擔,雙手持劍,威力加倍!

  別羨慕,羨慕不來的,因為這就叫自學成才。

  再去溪澗裡邊,扒開石頭找螃蟹猜拳,麼的意思,總贏不輸,毫無懸念。這等行徑,也確實幼稚了點,不像話。

  下次不欺負那些手下敗將了,抓條魚去,本巡山使先出布,再輕輕一按腹部,魚兒一張嘴,就是個拳兒,唉,又是穩操勝券。

  好人山主不在家裡的時候,小米粒的巡山,就走得快,總是跑來跑去。

  好人山主在家裡,巡山就走得慢,悠哉悠哉,半點不著急,在山路上耗費的光陰,至少得翻一番。

  好像只要她跑得快,好人山主就可以快些回家。

  那麼同理可得,只要她走得慢些,好人山主就可以慢點下山遠遊。

  陳平安笑著收回視線,抬起腳脫下布鞋,盤腿而坐,撣去鞋底的些許泥土,再輕輕拍打布鞋布面幾下,問道:「那部拳譜?」

  白髮童子好似與隱官老祖心有靈犀,滿臉無所謂,說道:「只要別豬油蒙心,交予山下書商刊印版刻,賣了掙錢就行。」

  陳平安笑道:「說正經的。」

  山上金玉譜牒之所以用「金玉」二字作為前綴,歷來有兩層含義,一層務虛,提醒修士譜牒身份來之不易,一層在實,金書玉牒,材質本身極其考究。而那本拳譜,與宗門秘傳的珍貴道書一樣,尋常材質的紙張,根本承載不住那份濃厚道意,簡而言之,翻刻摹本極為不易,至多是打造出次一等真跡的拳譜,說不定還需要陳平安設置重重山水禁制。

  如果用個比喻,這部拳譜,就是一座山頭,山中有道氣,需要護山陣法來穩固天地靈氣,不至於書中拳意外瀉流散。

  白髮童子說道:「除了隱官老祖自己觀摩、演練,將來出身落魄山和仙都山的兩宗子弟,甭管是老祖的親傳如裴錢、趙樹下等,再傳如周俊臣等,還是未來開枝散葉了,三傳弟子外加四五六七傳,只要是有譜牒身份的嫡傳,都可以翻閱此拳譜,但是不可外傳,不可以出門拳外教拳。」

  陳平安點頭道:「就當我欠你一份人情。」

  一看就不是吳霜降的授意,吳宮主可沒份這閒情逸致,肯定是身邊這個落魄山外門雜役弟子自己的主意。

  當然也可能是吳霜降故意為之,有意讓陳平安欠她,而不是落魄山欠他和歲除宮一個人情,前者可有可無,後者則全無必要。

  白髮童子眼珠子急轉,試探性問道:「隱官老祖,我有個極有遠見的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要是擱在以往,話聊到這裡就可以結束了,可畢竟拿人家的手短,陳平安微笑道:「說說看。」

  白髮童子神采奕奕,說道:「我作為外門雜役子弟,可也是落魄山的一份子,理當略盡綿薄之力,就想著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夜以繼日,給隱官老祖和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諸多大佬,編訂一部考據詳實、詞藻華美、精彩紛呈的年譜!」

  山下文人和山上門派,都有編訂年譜的習慣,前者多是後人記載家族先賢的生平事跡,圍繞譜主展開,以年月為經緯主幹,後者也類似,不過範圍更廣,按照約定俗稱的規矩,頂尖宗門,可以記錄所有上五境修士的履歷,一般宗門和較大的仙府只記錄金丹修士,一般門派,就記錄洞府境在內的中五境練氣士,總之都是有一定門檻的。

  落魄山當然早就可以做此事,之所以一直沒有動筆,大概還是山主自己不提,所有人就跟著假裝沒這回事了。

  執筆人,有點類似山下王朝的史官、起居郎,往往是一個門派裡掌律一脈的修士職掌此事。

  陳平安也不說話,低頭開始掏袖子。

  先歸還拳譜,再來跟你算帳。

  先前在騎龍巷木凳那邊,咱倆就有一筆舊賬要算。

  白髮童子趕忙雙手攥住隱官老祖的骼膊,「別這樣別這樣,編訂年譜一事又不著急,隱官老祖不用這麼著急送我空白冊子。」

  陳平安剛打算起身,白髮童子拿起一隻被隱官老祖整齊擱放在雙方中間的布鞋,仔細瞧了瞧,「好手藝,看得出來,很用心。」

  陳平安拿回鞋子重新放回原位,好像改了主意,說道:「編訂年譜,在山上不是小事,下次我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將此事納入議程,如果無人提出異議,就由你來負責編訂。」

  白髮童子開始得寸進尺,試探性問道:「編訂落魄山年譜,我能不能署名啊?」

  陳平安又開始掏袖子。

  白髮童子一拍石橋,沉聲道:「罷了罷了,做好事不留名。」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說道:「由你來編訂山門年譜沒問題,我只有兩個要求,一個是文字推重樸實,措辭簡約,事跡求實,不許花俏,尤其不可文過飾非,也不必為尊者諱。第二個要求,就是從我十四歲起,開始編訂年譜作為序篇,在那之前的事情,你就不要寫了,也沒什麼可寫的。」

  白髮童子小雞啄米,雙手互搓,打算大展宏圖了,有了這筆功勞,當個舵主啥的還不是手到擒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笑道:「你要是自己不提這茬,我其實是會主動提醒你的,可以年譜署名。」

  白髮童子懊惱不已,雙手撓頭,「是我畫蛇添足了,小覷了隱官老祖的胸襟,怪我,怨不得隱官老祖的小肚雞腸。」

  陳平安提醒道:「你再這副鳥樣,就真別想署名了。」

  白髮童子立即收斂神色,挺直腰桿,轉頭看了眼西邊大山,好奇問道:「那座真珠山,只是用了一顆金精銅錢就買下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是因為境界高,才看得出其中玄妙,最早那會兒,誰樂意花這冤枉錢,買下個什麼都沒有的小山包。」

  白髮童子問道:「隱官老祖是暗中得了高人指點?」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時就是覺得一座落魄山跟一座真珠山,聽上去是差不多的。」

  「再就是真珠山距離小鎮最近,最容易被小鎮那邊看見,而且想要入山,真珠山就是必經之地,我就想借這個機會,用一種不需要大嗓門說話的方式,默默告訴整座小鎮,泥瓶巷的陳平安,如今有錢了,你們開心還是不開心,不管在意還是不在意,都得承認這個板上釘釘的事實。」

  「這個說法,屬於題外話,你在年譜裡邊別寫。」

  白髮童子難得沒有嬉皮笑臉,只是點頭答應下來。

  人生可能沒有真正的同悲共喜,大概就像兩個人,就是兩座天地。

  各有所思,你情我願,此消彼長,教人間沒個安排處。

  白髮童子在騎龍巷待久了,對於陳平安和落魄山的大致發家史,還是很清楚的,陳靈均經常去跟賈晟喝酒打屁,一個青衣小童,總嘴上嚷嚷著好漢不提當年勇,一個馬屁精功夫出神入化的老道士,便埋怨著酒桌上又無外人,你我兄弟二人昔年的豪情萬丈,此間辛酸與不易,與外人道不得,難不成還不能拿來當一小碟的下酒菜嗎?

  所以白髮童子就坐在門檻那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聽那倆活寶在那邊瞎顯擺和相互吹捧,偶爾喝高了還會抱頭痛哭的,是真哭,一老一小就坐在桌底下,哭完了再找酒喝。

  落魄山和真珠山,加上最早租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的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就是陳平安第一次花錢買下的五座山頭。

  好像那一年,陳平安就是十四歲。

  之後買下落魄山北邊相鄰的灰蒙山,寶瓶洲包袱齋主動撤出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主動放棄的朱砂山,此外還有螯魚背和蔚霞峰,以及位於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再加上經過陳靈均的牽線搭橋,又買下了一座黃湖山。

  這屬於落魄山的第二次「擴張」地盤,落魄山擁有了十一座藩屬山頭。

  再往後的照讀崗在內山頭,就屬於第三次「招兵買馬」了。

  白髮童子小心翼翼問道:「隱官老祖,寶籙山在內三座山頭,如今是怎麼個說法?」

  前不久龍泉劍宗突然更換宗主,變成了劉羨陽,結果就連祖山都搬遷走了,但是那三座山頭都沒動。

  陳平安說道:「我用二十七顆穀雨錢,等於跟龍泉劍宗租回了三座山頭兩百七十年。」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覺得這他娘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那個阮邛是不是腦闊有坑啊……

  難怪那個陳靈均經常吹噓自己如何與阮聖人一見如故忘年交,原來真是一路人。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你回騎龍巷鋪子吧,我沿著龍鬚河抄條近路去落魄山。」

  之後陳平安就沿著龍鬚河往上遊行去,期間路過了那座被當地人說成青牛背的石崖,之後繞路,路過了一直不曾動土開工的真珠山,再徒步進入西邊大山,陳平安沒有徑直返回落魄山,準備先走一趟衣帶峰,遠親不如近鄰,下山再去拜訪螯魚背的珠釵島,那艘龍舟翻墨和牛角渡包袱齋留下的鋪子,這些年來,其實都是劉重潤和珠釵島譜牒女修在幫忙打理。

  說來奇怪,陳平安對於那些數目驚人的神仙錢收益,比如青萍劍宗收到的賀禮,光是皚皚洲劉氏就送了那麼多的穀雨錢,可陳平安不能說不驚喜,卻總是不至於太過上心,但是對於任何細水流長的收入,哪怕再少,陳平安總是額外上心。

  但是這種想法,陳平安沒跟誰提起過,反正說了,估計也是一通馬屁。

  可要是劉羨陽聽了,肯定少不了要笑駡調侃幾句,你就是小時候窮怕了,對大錢沒概念,只覺得小錢是真的。

  最早寶瓶洲,山上每每論及泥瓶巷陳平安的發家史,都繞不過北岳披雲山和龍泉劍宗,準確說來,是繞不過魏檗和阮邛。

  北岳披雲山在內,在小鎮西邊,曾經總共有六十二座山頭,自然早就都名花有主了。

  之所以是曾經,緣於最後一任坐鎮驪珠洞天的兵家聖人阮邛,卸任了宗主之位,讓弟子劉羨陽接任。

  然後龍泉劍宗就將祖師堂所在的神秀山,與挑燈山、橫槊峰在內的所有自家山頭,搬遷去了北邊舊北岳所在的京畿之地,但是留下了當初與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頭。在外人看來,猜測可能是大驪宋氏的意思,不願意兩座宗門挨得太近,防止出現一山不容二虎的趨勢,又或者兩座山頭之間,確實出現了某種外人不得而知的間隙,畢竟如果所傳消息不差的話,陳平安這個出身驪珠洞天本土的後起之秀,曾經在龍鬚河畔的鑄劍鋪子當過短工,但是他既沒有參加過龍泉劍宗的宗門慶典,就連好友劉羨陽繼任宗主,也不曾露面,而落魄山這邊,最早成立山門,一樣沒有邀請龍泉劍宗,之後繼而躍升為宗字頭,也不曾邀請阮邛,據說當時就只有劉羨陽一人現身霽色峰……

  陳平安來到一座山頭的山腳,沒有山門顯示身份,衣帶峰山中修士不多,既無山門,也就沒有負責待客通傳的門房修士,只在山腳立了塊不大的石碑,刻了八個字,無事止步,各自修行。

  主要就是用來提醒練氣士的,別閒著沒事就來這邊晃蕩,恕不待客。

  不過樵夫砍柴和采藥之類的當地人,是全然不打緊的,衣帶峰也就成了西邊群山中為數不多,還能見著小鎮百姓身影的山頭。

  這座衣帶峰,山中古木參天,好似蒼松化龍,翠柏成鸞,確實是一個極幽靜的風水寶地。

  其實當年陳平安就曾相中這座山頭,因為山中草藥種類多,而且泥土適宜燒造瓷器,只是當時金精銅錢就那麼多,而且買山的價格要比仙草山貴出一大截,最終在買下衣帶峰和同時買下仙草山、彩雲峰之間,陳平安還是選擇了後者。

  山主劉弘文,金丹老修士,來自黃粱派,按輩分,老人是現任掌門高枕的師伯。

  當初就是劉弘文,執意要用剩餘一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了這座衣帶峰,說是要在這邊清淨修行,省得留在黃粱派惹人厭。

  老人的孫女劉潤雲,養了一頭年幼白狐,她曾被某些人攛掇著跑去舉辦鏡花水月,看客寥寥,卻好像還真被她掙到神仙錢了。

  劉弘文曾經帶著宋園在內一撥嫡傳弟子,去落魄山拜訪過那位年輕山主,不過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落魄山尚未躋身宗字頭,劉弘文跟大管家朱斂還經常約個時間喝酒,邀請對方來衣帶峰這邊,幫忙下廚,炒幾盤佐酒菜,經常一個下午,光陰就在閒聊中悠悠過去,後來等到落魄山變成天下皆知的名勝之地,老修士反而刻意與落魄山那邊疏遠了,就連跟朱斂也不約酒了。

  年輕山主經常不在家裡,常年在外遊歷,根本就見不著面。

  不過每逢節慶,名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這個落魄山上的小管家,還是會暗示來衣帶峰這邊,帶些騎龍巷的特色糕點、朱斂親手炒制的茶葉之類的禮物,最早陳暖樹身邊,還會跟著個黑炭小姑娘,再往後,多出了一個手持行山杖、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再後來,那個叫裴錢的孩子,就不跟著了,聽說好像是要練拳,又後來,小米粒也不登山了,好像是在紅燭鎮那邊鬧了一場風波,膽子小了,不太敢離開落魄山了。

  一個原本在寶瓶洲屬於二流墊底仙府的黃粱派,如今祖師劉弘文,掌門高枕,再加上那位剛剛舉辦開峰儀式的祖師堂嫡傳,黃粱派同時出現了三位金丹地仙,尤其是高枕還是一位劍修。

  如此一來,黃粱派已經穩居寶瓶洲二流仙府的前列,只差一位元嬰修士了。

  至於玉璞境,依舊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老仙師手捧一支黃楊木靈芝,笑臉相迎,單手掐一山門指訣,以禮相待,「黃粱派劉弘文,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拱手還禮,「晚輩見過劉老仙師。」

  劉弘文笑道:「不敢當,山上輩分不以歲數定,陳山主以道友稱呼即可。」

  先前陳靈均和郭竹酒參加開峰觀禮,高枕其實有過擔心,擔心劉師伯在衣帶峰那邊,是否曾經與落魄山那邊,說過自己和黃粱派的不是,畢竟以劉師伯的脾氣,高枕覺得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口,卻不知在衣帶峰這邊,劉弘文就算是自報身份,都不言「衣帶峰」,而是只說黃粱派。

  陳平安主動致歉道:「這麼多年,我極少來衣帶峰這邊拜訪劉仙師,確實不太應該。」

  劉弘文灑然笑道:「沒什麼,陳山主不必計較這種事,正因為離著太近,好像就幾步路,反而不覺得非要著急見面,拖著拖著,山下多成遺憾,山上倒是無妨,若是經常見面,容易把話聊完,再見面就只能說些今兒天氣不錯的尷尬言語,反而不美。陳山主以後也不必刻意如何,照舊便是,如今兒一般,得閒了,起了興致,就來衣帶峰逛逛。」

  老人說得誠摯且隨意。

  顯而易見,這位金丹老修士,並沒有把陳平安的那些新身份看得太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覺得再過個幾百年,在這西邊大山,當年通過金精銅錢購買山頭的仙家門派,撇開螯魚背那邊的珠釵島女修不談,恐怕除了阮邛的龍泉劍宗,就屬衣帶峰與落魄山關係最為親近。如今劉老仙師在整個寶瓶洲山上,都有了個「燒得一手好冷灶」的說法,算不得美譽,總之都對劉弘文和衣帶峰羨慕得很。

  老修士的住處,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水清微甘,可以煮茶。

  繞屋設竹籬,種植各色草木百餘本,錯雜蒔之,不同時節的花開花謝,濃淡疏密俱有情致。

  石上淩霄藤每逢開花如鬥大,是山中既有百年以上古物也。

  其中牆角有株鵝黃牡丹,一株三幹,極高茂,枝葉離披,錯出檐甃之上,可遮烈日,每逢酷暑時節,花影鋪地,清涼避暑。

  在陳平安眼中,衣帶峰劉老仙師,就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

  修為境界興許不算太高,但是清淨修行一以貫之,從來眼中無是非,便是修道自在人。

  因為那場開峰典禮的關係,老仙師的孫女劉潤雲,得意弟子宋園,暫時都尚未返回山中,估計會跟陳靈均和郭竹酒一起乘坐渡船返回牛角渡。

  劉弘文取出山中自釀的一壺酒,兩隻出自龍泉郡燒制的青瓷酒杯。

  老仙師先幫著給陳平安杯中倒滿酒水,笑道:「我們都自飲自酌,要是覺得已經喝到門了,就不用硬喝。」

  看來老人是跟朱斂學了不少小鎮這邊的鄉俗土話。

  陳平安笑著點頭,雙手持杯,「就這第一杯酒,我得把多年餘著的禮數補上,敬老仙師一杯。」

  劉弘文只得雙手持杯,兩隻酒杯輕輕一磕碰,敬酒之人杯微低,各自仰頭一口飲盡酒水,陳平安幫忙倒滿,劉弘文笑道:「虧得陳山主願意從百忙中抽身,親自參加此次黃粱派的開峰觀禮,給了我一個好大面子,這不高掌門前不久回信一封,說他今年最晚在暮春時分,就會帶著幾位祖師堂供奉,一起來衣帶峰拜會我這個當師伯的。」

  反正知根知底,老修士就不用刻意在陳平安這邊假裝什麼師門和睦、關係融洽了。

  陳平安笑道:「高掌門管著偌大一個門派,在祖師堂坐頭把交椅的人,除了要照顧到自己的修行,方方面面和裡裡外外都需要權衡,想來並不輕鬆,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如何想就如何做。」

  劉弘文說道:「看來陳山主對高枕的印象還不錯。」

  陳平安玩笑道:「都是需要經常求人的人,就容易惺惺相惜。」

  劉弘文似乎解開了心結,如今提及高枕這個曾經與他相看兩厭的師侄,其實老人心裡邊早就沒什麼鬱氣了,故而聞言點頭笑道:「高枕當掌門,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在這件事上,我其實從來不懷疑師弟的決定,要是換成別人來當掌門,我估計都不會來衣帶峰這邊,只會放心不下的,就算明知再惹人厭煩,我也要留在那邊滿嘴噴糞。」

  陳平安笑道:「哪天要是連駡都懶得駡,就真是失望透頂了。」

  劉弘文點頭道:「就是這麼個話糙理不糙的理兒。」

  回頭高枕這傢伙來山上,得教一教師侄這個道理。

  之後就是各自喝酒,一壺酒喝完,差不多是對半分的量,結果不勸酒的老人又去屋內拿了一壺酒過來,大概這才叫真正的勸酒。

  老仙師從袖中摸出一隻錦盒,放在桌上,打開後,是一枚朱紅絲線穿孔串起的白玉詩文璧,墜有一粒珠子,老人將錦盒輕輕推給陳平安,笑道:「不能光喝酒,忘了正事,這是我恭賀落魄山躋身宗門的禮物,說實話,一直捨不得送給落魄山,並非禮物本身有多珍貴,不值幾個神仙錢,實在是喜歡得緊,詩文玉璧這圈文字,刀工不俗,文字更好。收下,趕緊的,莫要說些君子不奪人所好的屁話,再跟我客氣……」

  好傢伙,不等老仙師繼續說下去,年輕山主已經道了一聲謝,落袋為安了。

  之後年輕劍仙竟然開始詢問修行事,老金丹便借著酒勁,只管答以心中話。

  「敢問前輩,何謂修行。」

  「自己走路,獨過心關。」

  「何謂得道。」

  「大家都好。要說此語作何解?並非故弄玄虛,一句平常話而已,無非是出門有路,過水有橋,你來我往,無人阻擋。」

  「前輩肯定讀過很多三教典籍吧。」

  「不多。」

  「那就是前輩有古賢風範,看書吃透,絕不泛泛。」

  「這倒不算過譽。陳山主你也不差,讀書沒點悟性,豈能有今日造化,別人說你是福緣深厚,我卻說你是惜福。」

  「不如前輩多矣。」

  「你我至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過謙,我這邊藏書頗多,以後隨便借閱。」

  最後劉老仙師又拿來一壺酒。

  最終陳平安喝了個微醺,滿臉通紅走下衣帶峰。

  閉戶觀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揮毫落紙走雲煙,文字哪爭三兩句,胸懷要有數千年。

  等陳平安走到螯魚背那邊,在山腳溪澗那邊掬水洗了把臉。

  當年劉重潤跟落魄山簽訂一份山水契約,從書簡湖帶來十二位嫡傳弟子,她花了三十顆穀雨錢,跟落魄山租借螯魚背三百年。

  這當然是劉重潤哭窮的結果,做買賣不砍價,還是女子嗎?

  之後她再自己掏錢,重金聘請墨家匠人和機關師,打造出一系列連綿府邸,緊密攢簇若魚鱗,使得螯魚背這邊,由於山中建築連綿,加上材質特殊,每當日光照射或是月色灑落,山中建築群的屋脊熠熠生輝,一金色燦爛,一銀白若雪,美輪美奐。使得如今的螯魚背,無意間成了一處小有名氣的風景名勝。

  事實上,當時珠釵島就那麼幾個譜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著,劉重潤也不在乎,偏偏很願意在這方面一擲千金,更不願意將那些建築租借出去,事實上,很多在這邊擁有山頭的門派,都在這種事上賺了不少神仙錢,不少寶瓶洲門派和譜牒修士,都願意給出一筆價格不菲的租金,在這西邊大山的某個山頭,名義上擁有一座宅子,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來往遊歷,有個落腳地方,能夠在山中住下,怎麼都是個面子。

  那會兒陳平安不在家鄉,鄭大風還是看門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他就曾與劉重潤當面訴苦,重潤妹子,下次別這樣了,真的,只會欺負大風哥哥這種厚道淳樸人,算哪門子事嘛,山上這些建築就不止三十顆穀雨錢,你可以騙我錢,但是不可以傷我的心。

  要是一個不小心,讓天下少掉一個老實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個浪跡花叢的風流漢,誰負責?重潤妹子,你要是願意負責,今兒咱倆就先把這樁親事定下來吧,我這就收拾包裹,去螯魚背住下……

  其實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筆,就遠遠不止三十顆穀雨錢了。

  早年周首席財大氣粗,出手闊綽,自掏腰包,一口氣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寶,作為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螯魚背的壓勝之物,這些重寶落地生根,與山根水運緊密銜接,等到劉重潤打撈起那座故國遺物的水殿,與前者相得益彰,使得螯魚背的水運愈發濃郁。

  劉重潤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補簽一份新地契,珠釵島想要在在三百年的基礎上,再續簽……六百年!

  因為按照第一份契約的約定,三百年到期後,珠釵島修士搬遷離山,可是帶不走那些建築的,不能拆走那些作為棟樑的仙家木材、也不能遷徙山中的仙家花卉草木,屆時會全部自動轉為落魄山名下的産業。

  沒法子,這份契約,是朱斂做主簽的,白紙黑字,一條條,寫得一清二楚。

  珠釵島女修,當年對此頗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峽島的賬房先生,他親自來跟島主談買賣,怎麼可能會如此刻薄、錙銖必較呢,絕無可能。

  處州的螯魚背,若是再加上書簡湖的珠釵島,跟黃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為幫忙在大驪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撈遺址的報酬,劉重潤送出一條龍舟給落魄山,此外還有個雙方五五分賬的口頭承諾。

  作為舊國藏寶之地,除了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其實還有不少珍藏寶物,劉重潤的這筆收入,按照朱斂當時的估算,怎麼都有五六百顆穀雨錢。只不過當年朱斂故意對此視而不見,劉重潤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假裝沒這麼一回事。後來劉重潤願意主動提出擔任翻墨龍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件事,算是投桃報李,幫著珠釵島補上了一份人情債。

  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如今就被劉重潤安置在祖師堂寶珠閣附近。

  今天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主動做客螯魚背,好像還是頭一遭的稀罕事,主要還是因為陳平安常年在外的緣故。

  最開心的,肯定不是一直為難如何開口續約的劉重潤,而是那些早就與青峽島賬房先生熟悉的年輕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動示好,讓螯魚背這邊的劉重潤,挑選了幾個性格沉穩、資質出衆的嫡傳弟子,去往那座蓮藕福地潛心修道。

  十年為期,在兩處風水寶地,水運充沛到了一個堪稱誇張的地步,極其適宜修行水法的練氣士,簡直就是為她們珠釵島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場,它們自然大有來歷,都來自北俱蘆洲,一處是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熏水殿,還有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這些年,劉重潤由於已經躋身了金丹,再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很難,所以曾經有過兩次外出遊歷,新收了一撥弟子。

  小門小派的,對於修道胚子的資質要求不高,收取弟子,其中能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資質,就已經算是撿個不小的漏了。

  此外一些劉重潤的嫡傳弟子當中,又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當侍女,名義上說是丫鬟婢女,其實也就是來螯魚背能修行就修行,有機會加入譜牒,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個月領取一筆俸祿,山外若有家族和親人,平攤下來,約莫每個月能夠拿到幾十兩銀子,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女修加上各座府邸的婢女,近百人數,如此一來,鶯鶯燕燕,螯魚背便愈發熱鬧了幾分。

  苦出身的,未必就一定在發跡後善待甚至可能反而變本加厲,只是劉重潤管教有方,對門中弟子的修道資質要求不高,反而對心性極其在意,所以螯魚背這邊,不敢有任何欺下瞞上,門風是很好的。

  陳平安走在山路上,先前門房女修已經通報祖師堂。

  見到了那個青衫身影,一個喊一個的,陸續趕來三位女修,異口同聲道:「陳先生!」

  她們還是習慣稱呼對方為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她們的名字都記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鵲,你們好。」

  當然只是陳平安記性好的緣故。

  青峽島的賬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風情,言行舉止,一板一眼,只會大煞風景。

  何況當年在書簡湖,因為那個馱飯人出身鬼修的關係,當說客的陳平安在珠釵島渡口,吃了很多次閉門羹,別說見著劉島主,都沒辦法登山。

  其實這件事,在珠釵島內部的女子之間,是極被津津樂道的,呵,咱們珠釵島是小門派不假,但是我們山門的架子大啊!試問天底下,哪家山頭,能夠一次次攔著陳先生不讓登山?是那正陽山?還是神誥宗啊?肯定不行也不敢吧。

  不過劉重潤管束嚴,誰都不敢往外傳,因為一經發現,就會被島主直接剔除譜牒,驅逐下山,沒有任何餘地。

  陳平安跟三位女修閒聊幾句,就告辭離去。

  當年每次在珠釵島吃過閉門羹,去往青峽島朱弦府,陳平安可能還要被那個馬遠致拿言語戳心窩子,什麼咱倆是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啊,在女子這邊,都吃了模樣不俊俏的虧,陳平安你以後常來我府上,見著了你,比我更醜,我心裡就好受多了……不然就是逼著陳平安發毒誓,你得跟我發個誓,朋友妻不可欺,你小子別人醜多作怪,千萬別心存歪心思啊,跟我來啥不客氣那一套歪理,即便長公主殿下如今還沒有被我娶進門,也是你未來嫂子,你見著了她,記得一雙眼睛給我規矩點,別亂瞥,大家都是褲襠裡帶把的男人,我還能不懂你……陳平安,你跟我說句心裡話,見著了長公主殿下,你有沒有啥想法?沒有?真沒有?好吧,信你一回,竟然瞧見了長公主殿下這種尤物中的尤物,都沒點綺念,呸,不是男人,真不是個東西……

  等到陳先生走遠,白鵲哈哈大笑,伸出手,「願賭服輸,都趕緊的,掏錢掏錢!」

  流霞是劉重潤的二弟子,白鵲是小弟子,當年她們幾個曾經拿陳平安當賭注,結果流霞輸掉了十顆雪花錢,白鵲還是當年一般的少女姿容,她就是當年那個唯一一個掙錢的,因為那次只有她押注陳平安可以登山,結果就是通殺!

  陳平安停步轉頭。

  那邊立即停下笑聲。

  畢竟今時不同往日,陳先生的身份多了,一個比一個嚇人。落魄山的山主,文聖的關門弟子,綉虎崔瀺的小師弟,五彩天下第一人寧姚的道侶,與曹慈問拳的止境武夫,四十來歲的玉璞境劍仙……以前她們能做的事情,如今再做,尤其是當面,就有點不合時宜了,結果還是被逮了個正著。

  陳平安站在原地,笑著打趣道:「管清,聽我句勸,第一,別跟白鵲師妹賭錢,她賭運是真好,第二,就算真要賭錢,也別跟流霞師姐一起押注,師姐押什麼,你就反著來。」

  她們一時啞然。

  等到那一襲青衫走遠,三位關係融洽的同門師姐妹才驀然大笑。

  性情古板的陳先生,偶爾言語風趣起來,還是很好玩的。

  就像當年流霞埋怨陳平安,害她輸了十顆雪花錢,陳先生就詢問一句,如果他說一句活該,還能去見島主嗎?等到流霞不情不願說可以,賬房先生果真就撂下一句,活該。

  白鵲抬起手,做了個揮手的動作,自顧自說道:「帥氣!」

  當年,有個掙錢掙到雙手捧錢都快要摟不住的少女,與那個年輕賬房先生的背影,大笑著道謝,身穿青色棉衣的男人,沒有轉頭,只是抬起手,揮了揮手,大概是示意不用客氣。

  白鵲雙手攥拳,使喚晃了晃,滿滿噹噹都是雪花錢呢,興高采烈道:「哈,這件事可不能讓師父知道。」

  掙錢開心,當然與陳先生重逢,陳先生還是這般「沒兩樣」,好像是更開心的事情。

  「為什麼我們怕師父,都不怕陳先生呢?」

  「我覺得就算陳先生以後境界更高,再見了麵,還是不怕他的。」

  「是不是因為陳先生跟我們一樣是窮苦出身,所以對我們就沒什麼架子,還不是那種假裝平易近人?」

  「可也不是誰變得富貴了都會這樣啊,就說書簡湖那邊,境界高了,翻臉不認人的,少嗎?他們作踐起別人不是更凶更狠?五花八門的手段,只有我們想不到的,就沒有他們想不出的,如今離著書簡湖這麼遠了,還是想想就後怕。」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陳先生天生就是個好人唄。」

  「這種理由虧你想得出來……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是。」

  珠釵島的祖師堂,名為寶珠閣。

  劉重潤就獨自站在這邊門口,等著陳平安現身。

  她梳高髻,體態豐碩,方額廣頤。

  劉重潤習慣性眯起那雙極為狹長的丹鳳眼,看著那一襲青衫的漸行漸近。

  這位昔年垂簾聽政多年、住持一國朝政的長公主殿下,當初若非被舊朱熒王朝那位出身皇室的劍修糾纏不休,她原本有望成為寶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

  嚴格意義上說,真正首個與落魄山正式締結山上盟約的門派,是劉重潤的珠釵島。

  萬事開頭難。這份香火情,可不算小了。

  當年珠釵島所有祖師堂嫡傳,都跟隨魄力極大的劉重潤遷徙到龍州,在螯魚背落腳,開府立派,等於放棄了舊家業,重頭再來。

  劉重潤這些年修行並不曾有片刻懈怠,再加上將一座水殿作為道場,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頸,主修水法,兼修符籙。

  否則當初她也不會一眼相中藩屬山頭中的螯魚背,就因為此地水運最為濃郁。

  因為那會兒落魄山還沒有買入黃湖山,不然如今珠釵島祖師堂估計就不在螯魚背了。

  春日融融,劉重潤就直接在白玉廣場上擺了案几,擱了一盆瓜果和各色點心,親自煮了一壺茶水待客。

  劉重潤給陳平安遞過去一杯霧氣裊裊的仙家茶水,陽光照射,水杯上出現了一條袖珍彩虹。

  長情之人,都喜念舊。

  陳平安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笑道:「如今這虹飲茶葉已經被真境宗壟斷,價錢都是按兩算的,一般仙府有錢都買不著了。」

  雙方才剛開始喝茶,就來了個半點不怯生的活潑少女,走路帶風,毫不拘謹。

  劉重潤笑著介紹道:「我新收的徒弟,叫芸香。」

  難怪少女膽子這麼大,敢擅作主張來這邊,只能用皇帝愛麼兒來解釋了,像流霞她們幾個是絕對不敢來這邊湊熱鬧的。

  等到芸香跟陳平安行禮,劉重潤就讓她自己去搬條綉凳過來。

  劉重潤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大駕光臨,不知有何吩咐?」

  陳平安笑道:「無事相求,劉島主不用緊張,就是隨便逛逛,鄰里之間的串門而已,珠釵島幫忙夠多了,哪敢」

  劉重潤頓時啞然。

  一旁正襟危坐的芸香眨了眨眼睛。

  嘖嘖,聽聽,陳先生真會說話。

  師父話語綿裡藏針,也難怪師父話裡有話,師父都快成為落魄山的二管家了。

  如今寶瓶洲,都把祖師堂搬遷到螯魚背的珠釵島,視為落魄山的藩屬門派。她們這些珠釵島練氣士,其實對此是無所謂的,背靠大樹好乘涼嘛,何況落魄山風氣又那麼好,故而不管寶瓶洲閒言碎語怎麼傳,只說一事,是從無有任何流言蜚語的,那就是從不覺得珠釵島女修是靠著色相交好落魄山。

  陳平安笑問道:「劉島主,嫡傳當中,最近有沒有人有機會結丹?」

  劉重潤一聽這個就來氣,冷笑道:「你當所有山頭都是你們落魄山嗎?」

  這落魄山,好像連個元嬰境都不被當回事。

  因為有弟子在蓮藕福地修行的緣故,劉重潤與泓下和沛湘都是常有往來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

  除了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外人可能都並不清楚,當年那個被他帶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她曾經很由衷羨慕兩個人。

  一個是紫陽府的開山祖師吳懿,第一次跟著師父去那邊蹭吃蹭喝,她只見廣場上,修士加上侍女丫鬟、雜役弟子,一千多號人物,浩浩蕩蕩聚集起來,跪地磕頭,口呼老祖。娘咧,這種排場,這種陣仗,一下子就把裴錢給震懾住了,霸氣霸氣,小黑炭暗自下定決心,以後闖蕩江湖,啥叫出息,如何才算真正混出名堂了?就得按照這個標準來衡量,麾下千百號嘍囉,見著自己,嘩啦啦跪倒一大片,一聲聲裴老祖,喊得震天響,打雷一般!

  再一個就是珠釵島的劉重潤了,裴錢聽老廚子說過,這位劉島主,當年可是一位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殿下,小黑炭想一想就覺得厲害,一座朝堂大殿之上,左邊站著一長排之乎者也的文官,右邊帶兵打仗殺人如砍瓜切菜的將軍,全是當官的,而且都是大官,我這個流亡民間的公主,畢竟是個冒牌貨,拿來隨便唬人的,劉姨可不一樣!

  再加上劉重潤做了多年的龍舟渡船管事,靠著牛角渡包袱齋留下的鋪子,負責幫忙落魄山轉售北俱蘆洲運來的貨物,按照暖樹的說法,自家財庫每個季度的入帳,那可是好大一大筆神仙錢!僅次於牛角山渡口從各路渡船手上收取的分賬了。所以裴錢那會兒,就對劉重潤格外親切,發自肺腑覺得這位劉姨,有義氣,做事敬業,賊能賺錢,做人真講究!佩服佩服,必須佩服!

  小時候的裴錢憊懶,能躺著絕不站著,能站著絕不挪步。

  但是只有暖樹去螯魚背串門送禮的時候,裴錢才會格外勤快,一定會跟著,見著了劉重潤,一口一個劉姨,喊得熱絡親切。

  而劉重潤也從不讓她失望,次次都有禮物贈送。

  落魄山的某個小山頭,竹樓一脈,自己有自己的譜牒,門檻之高,只說就連陳平安這個山主都沒能加入,就更別提陳靈均了。

  能夠同時讓裴錢仰慕,讓暖樹感激,小米粒親近的,還真不多。珠釵島劉重潤算一個。

  做事,歸根結底還是做人,日久見人心,時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釵島不說在寶瓶洲橫著走,最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況之前在龍舟渡船,米大劍仙與劉重潤,也是混成熟臉的,雖說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釵島女修們,都喜歡跟那個叫「余米」的傢伙多聊幾句,一個男人,長得那麼好看,多聊幾句而已,又不吃虧,可惜就是余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麼愛說話,實在是臉皮太薄了,所以她們就更喜歡拿他開玩笑,調侃幾句,呵,他偶爾還會臉紅呢。

  劉重潤其實不太願意跟陳平安聊生意,只是對方都登山了,她便忍著心中不適,硬著頭皮開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續簽螯魚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占據一處道場,長達將近千年光陰,其實這等於是跟陳平安直接購買螯魚背了。

  陳平安剛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飲茶水。

  在北俱蘆洲,龍宮小洞天之內,陳平安買下一座對他來說意義非凡的鳧水島,耗費八十顆穀雨錢。當然這是一個極低的價格了,有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劍仙酈采的浮萍劍湖幫忙,這些身份顯貴的大人物,對於一座水龍宗而言都是潛在壓力,何況水龍宗本身也願意與陳平安憑此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

  所以劉重潤都不好意提出價格,想著陳平安要是斷然拒絕,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種水丹藥方來作為交換。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顆穀雨錢,那麼續約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價格算,再給我們落魄山六十顆穀雨錢,劉島主,你覺得怎麼樣?這個價格當然是很低了,不過就像我前邊說的,這些年珠釵島幫助我們極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這份情誼。」

  若是少年時,別說租借六百年,將整座螯魚背送給珠釵島就是了。

  只是年歲漸長,就會越來越明白一個道理,哪怕是與人給予善意這種事,我之心無愧疚,對待某事不曾多想,與他人之心思百轉,反復思量,同一件事會是兩種心思。懂得這個道理,不叫無奈,而是成長。照顧他人內心,本來就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

  劉重潤難掩訝異和驚喜,憋了半天,才試探性開口問道:「不再添點穀雨錢?」

  陳平安竪起大拇指,贊嘆道:「劉島主做買賣可以的,我見過變著法子砍價的,就沒見過主動漲價的。」

  劉島主眯眼而笑,「我這不是良心上過意不去嘛。」

  陳平安假裝什麼都沒聽懂,只是呵呵一笑,低頭喝茶。

  之後兩人喝茶,閒聊而已,意態閒適,美若畫卷,落在一旁安安靜靜的少女眼中,師父與他,不涉情愛,卻俱是神仙中人。

  離開螯魚背後,臨近落魄山,陳平安停下腳步,路邊有座行亭,裡邊擺了張桌子,始終沒有撤掉。

  聽說白玄就在這邊認識了不少江湖豪傑,最終編撰出一本英雄譜。

  白首沒答應,到底是接連吃過大苦頭、栽過跟頭的,倒是才與白玄見過一面的九弈峰丘植,稀裡糊塗就「登榜」了。

  陳平安走入行亭當中,暫作休歇。

  只是人生不是閒逛西邊的大山,今天逛過了,明天、後天還可以再逛一遍,行亭不會挪步,人生一直向前。

  就像去了一趟螯魚背,陳平安就會很想念裴錢這個看著長大的開山大弟子。

  陳平安當年不在家鄉這邊,裴錢每天都會去學塾讀書,當年就在騎龍巷附近,曾經有個不依不饒的婦人,說是裴錢打死了她家的白鵝,小黑炭賠了錢,但是始終堅持一點,不是她打死的白鵝,陳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像,那個掏出錢的小女孩,滿臉倔强的模樣。

  那可能是裴錢第一次攢了錢,又送出去。

  心不心疼?

  還有被她藏在某地的那些泥偶。

  按照裴錢當時跟朱斂和石柔他們的說法,是下了場大雨,是她一不小心忘記了,不曾鳴鼓收兵,都給滂沱雨水一澆,打散了。

  但是陳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齡人給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丟遠,而是故意砸碎丟了一地,就那麼留在原地。

  生不生氣?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難過,也比不過自己年幼時逃難路上,娘親在一天夜裡,背著她爹和她,偷藏了饅頭再偷吃掉。

  很多苦難困頓坎坷,都可以用一個美好的童年來與之為敵,不落下風。

  就像一個寒冬,可以用懷念暖春來抵禦,不輕鬆的時日,總會過去的。

  也可能很多人生後來的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與各自不那麼美好的童年,獨自在心中做一場不為人知的艱難拔河,這場架,可能會伴隨一生,至多打平,絕無勝算。

  其實陳平安自己就是熬過來的,所以會有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惻隱之心,但是真正讓陳平安最心軟的,還是是那些……懂事。

  比如受了委屈卻不覺得有什麼的小米粒,也有當年還是頑劣小黑炭的裴錢,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這一天,收到禮物。

  所以陳平安這麼多年來,就一直好好珍藏著,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當中,始終隨身攜帶。

  年少喝酒,總是喜歡用那枚養劍葫,成年之後,好像取出養劍葫飲酒的次數就少了。

  我與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別。

  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一般的旖旎和爭執,也有人與這個世界有過仇人一般的怨懟與和解。

  一個頭戴貂帽、兩頰紅彤彤的少女,突然出現在行亭外邊,看著那個單手撐在桌面發著呆的青衫男子。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謝姑娘,覺得拜劍台那邊風景如何?」

  謝狗笑呵呵道:「不錯,相當不錯。」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微笑道:「介不介意站著喝酒?」

  謝狗眯眼而笑,大步走入行亭,「都是走慣了市井鄉野的江湖兒女,不瞎講究,只要有不花錢的酒喝,還有啥不滿意的。」

  不知為何,見著先前那個「陳平安」,她又不是個傻子,當然壓力很大,別看她當時在騎龍巷的光陰流水回旋的那座漩渦中,從頭到尾,都在小心翼翼提防著那個持劍者,可其實她憑藉直覺,對那個小陌喊作「公子」的傢伙更為忌憚。

  等到瞧見眼前這個神色和煦的年輕山主,奇了怪哉,壓力更大!

  謝狗看似隨意問道:「你記得之前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知我見,也是一種修行。」

  謝狗喝口酒,點頭,不知是覺得酒水好喝,還是覺得這句話說得有道理,「那麼在陳山主看來,該如何安頓無限心呢?」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不跟謝姑娘聊這個了,我費神,你費酒,嗯,好像還是我的酒水。」

  謝狗笑呵呵道:「覺得我是個門外漢,或是那自了漢,聊不到一塊去?」

  換成別人,她就要換個說法了,比如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只是如今寄人籬下,談吐得講究點。

  之前可不就是因為說話不得體,被朱老先生給趕下山了嘛,要是再惹惱了眼前這位真正當家做主的隱官大人,豈不是慘兮兮。

  還能把自己往哪趕?在槐黃縣城那邊買棟宅子?那豈不是混得還不如那個白頭髮的矮冬瓜?

  那她還不如直接花錢盤下天都峰在內的三座山頭呢,唉,就是那三個門派開價不低啊,欺負她不懂山上行情,殺豬呢。

  陳平安明顯不願意跟她聊這些,轉移話題,笑問道:「說真的,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何獨獨喜歡小陌。」

  謝狗先是滿臉哀愁,最終釋然,期間神色之複雜、心情之遞進,如一條山中清澗下山之婉轉,只見她狠狠灌了一口酒,幽幽嘆息一聲,給出一句話作為答案,一下子就把陳平安給徹底整蒙了。難道如今蠻荒天下的大妖,都這麼有文學素養了嗎?!

  「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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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3 00:43:35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四章 火符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跟謝狗也好,白景也罷,其實都沒什麼可聊的,喝過一壺酒,陳平安臨時起意,告辭一聲,說要去一趟北岳山君府,貂帽少女就追著問她能不能回落魄山,總這麼貶謫在外也不是個事,耽誤小陌修行不是,他練劍資質本來就沒有自己好,再這麼耗著,她是吃喝拉撒隨時隨地都能練劍的,飛升境圓滿只會更圓滿,距離越拉越大,小陌就會更沒面子,丟了麵子,小陌就更不想看到她,唉,死要面子活受罪,男人啊。

  陳平安聽到這裡,其實就沒什麼耐心陪著她絮叨了,只是看架勢,謝狗好像已經打定主意,今兒沒個說法,她就一路跟到披雲山,陳平安只得站在行亭旁,讓她給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謝狗就說自己回到山中,肯定比以前更加謹言慎行,每天學那騎龍巷左護法,夾起尾巴做人,要是山主不信,她就發個誓,用白澤老爺的名義發誓,能不當真?陳平安就問她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生意怎麼辦,和周俊臣合夥做買賣,才剛起了個頭,就甩手不管了?謝狗就說肯定不會不管啊,隔三岔五就會去鋪子那邊,只是生意難做是真難做,只說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如今已經專門派人負責堵她,跟她鬥智鬥勇……

  陳平安沒好氣說道,有你這麼做生意不地道的嗎,正月裡,就往人家大門上邊貼告示,虧得你還有點底線,沒往門神臉上貼,當是貼金呢,謝狗聞言委屈不已,說我都跟那些門神打過商量了,事先說好,我可沒有用那啥請神降真、拘鬼押靈的山上手段,都是跟那些門神老爺們好好商量的,他們一個個都說沒關係,老和氣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沉默片刻,看著那個皺著臉委屈巴巴的貂帽少女,只得說回吧回吧,到了落魄山,記得少說話,不然再被趕下山,誰都幫不了你。

  隨後陳平安施展縮地法,隱匿身形,在僻靜處,然後走到披雲山的山腳,作為一州北岳祠廟所在,來披雲山敬香的善男信女數量衆多,只是誰都知道披雲山是魏檗的道場,卻極少有人香客能夠親眼見到這尊傳說中風姿卓絕的北岳山君。

  謝狗總算得了一道山主法旨,如獲大赦,心情不錯,兩頰酡紅的少女,晃晃悠悠走向落魄山。

  別的不說,在落魄山這邊,陳平安放個屁都是香的,山上一大幫各顯神通的馬屁精,也難怪她會不合群。

  貂帽少女完全忘記了方才離別時,自己一個勁兒抱拳嚷嚷著山主英明。

  山門口這邊,還挺熱鬧,仙尉和周米粒坐在桌旁喝茶,一旁趴著條騎龍巷左護法。

  除此之外,難得岑鴛機也在練拳走樁間隙,在此閒坐片刻,還有從州城隍廟那邊趕來的朱衣童子,不為點卯,就是想著來這邊沾沾陳山主的仙氣,不奢望聊天,遠遠看幾眼就算滿載而歸。

  而棋墩山的一條白花蛇,作為朱衣童子的趕路坐騎,也蜷縮在桌底,顯得極為溫順。

  都聚在這兒聽仙尉道長侃大山呢。

  仙尉瞥了眼那條土狗,一開始仙尉道長還覺得怪可憐的,將它當成了一條四處找東西吃的野狗,還曾專門從老廚子那邊弄了些雞肉魚肉骨頭。當時這條狗抬起頭,仙尉竟然從對方眼睛裡看出了極為複雜的感情,悲憤,嫌棄,鬱悶,憐憫……

  仙尉當時就震驚了,難道貧道是被一條土狗給鄙視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它就是鼎鼎大名的騎龍巷左護法。

  誤會,都是誤會。好心,也是好心。

  除此之外,還有一位剛剛遊歷至此的訪客,是個秉拂背劍的中年道士,面白如玉,手持紫竹杖,腰懸葫蘆瓢。

  周米粒和仙尉都認得對方身份,因為先前各自見過對方一面,周米粒是在仙都山青衫渡那邊,與那位自稱道號純陽的呂道長,聊得蠻好。

  仙尉是因為先前呂岩拜訪過一次落魄山,就在山門這邊止步,當時就在桌邊喝了一碗熱茶,十分投緣,仙尉吹噓自己的道法之高,不比這山頭更低,還問純陽道友怕不怕。呂岩笑而不言,仙尉開心不已,說自己吹牛呢。還曾邀請對方擔任落魄山的客卿,自己願意引薦一番,以他跟陳山主的關係,這種事情,不敢說一定成,但絕對不會一定不成。

  不過仙尉也沒說記名客卿還是不記名,說話,得留點餘地,不能學那陳靈均,說話結實,跟個糯米團似的,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撐到,不如一碗白米粥,養胃。

  呂岩這趟遊歷比較不趕路,將整個疆域廣袤的古蜀地界逛了一遍,一些個至今尚未被大驪朝廷發現蹤跡的龍宮遺址,道人也都去看了看,像道人這般境界的練氣士,自然就只是訪仙探幽了,俱是人去樓空的場景,滿眼荒涼,人世變換,滄海桑田不過如此。

  最後走了趟黃庭國,沿途遊覽了寒食江,在那座曹氏芝蘭樓內看了幾本傳承有序的舊藏善本,翻看舊書如與故友重逢,天下古籍,總是這般分分合合,隨後路過白鵠江,紫陽府,再從紅燭鎮那邊沿著山路,過棋墩山,一路緩行,來到這座落魄山,先前道人看著熱熱鬧鬧的山門口,拈須點頭而笑,一般仙府,不會出現這種畫面。

  修行一途,既有那麼多個境界劃分,人心就難免跟著起伏不定。

  一個山上門派,很多修道之人都算修心有成,難,卻也不算罕見,但是想要人心如一,簡直就是個奇跡。

  這趟登門,呂岩是有事相求,有一場紅塵歷練,需要陳山主幫忙護道。

  這位護道人,對境界的要求不高。

  何況還是至聖先師親自舉薦的陳平安。

  聽黑衣小姑娘說山主下山去小鎮那邊了。

  其實是去騎龍巷那邊查帳。

  小米粒認真問道:「純陽仙長著急見山主麼?」

  若是有急事,她就只需要在心中默念三遍魏山君,就跟敲門一樣,披雲山那邊的魏山君馬上就能聽著,那麼只要在北岳地界,她就可以與好人山主立即說上話了。

  呂岩微笑道:「不著急,貧道等著陳山主返回這邊再一起登山好了。」

  桌上除了茶水和瓜子,還有小米粒從棉布挎包裡邊取出的兩袋子溪魚乾。

  上次在青衫渡,小米粒捨不得拿出僅剩一袋子魚乾待客,這次右護法終於有機會補上了。

  其實在那之後,周米粒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出門,被小米粒昵稱為「祖師堂」的棉布挎包裡邊,必須裝有兩袋以上的溪魚乾,以備不時之需。

  謝狗如今很心寬。

  見著了那個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如今真名年景,道號仙尉,謝狗就徹底放心了。她的道理很簡單,在一條街上不能先後撿著兩粒銀子嘛。在這驪珠洞天舊址,我還能碰著誰?昔年天下十豪之一的人間首個「道士」,都已經見著了,她不能再有這般「好運道」了吧?

  北邊的北俱蘆洲,偌大一個洲,不也才只出了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能入她的法眼?

  至於南邊的桐葉洲,玉圭宗劍修韋瀅?還是鎮妖樓那棵梧桐樹?或者是三山福地的那座萬瑤宗?

  結果等到謝狗臨近山門口,她第一眼看到那個陌生面孔的中年道士,丹鳳眼,三縷長髯……這個道士看著就像是個沒有境界的!

  竟然瞬間就讓謝狗有一種如臨大敵的壓迫感,萬年之前,跟小陌處了那麼久,都從無這種古怪感覺,可能就只有一次,小陌當年差點祭出全部本命飛劍,再就是她追到了落寶灘,那個碧霄洞主現身,奉勸她別過界,過了界,就別走了,留下便是,人過界留人,腿過界留腿,飛劍過界留下飛劍。

  他娘的,謝狗至今想起這個臭牛鼻子老道,還是一肚子憋屈。

  沒理由啊。

  這麼點大的寶瓶洲,咋個這麼藏龍臥虎嘛。

  謝狗眯起眼,放慢腳步,那張不起眼的桌子,真有點龍潭虎穴的意思了。

  瞧見身材消瘦的貂帽少女,朱衣童子站在桌上,雙手叉腰,笑著招呼道:「小謝回了啊,我聽仙尉說你這段時日,去騎龍巷賺私房錢去了。」

  謝狗板著臉點點頭,卻與岑鴛機卻是笑容燦爛道:「岑姐姐,休息呢。」

  傻子好騙,所以謝狗對岑鴛機的印象是很好的,不像那個州城隍廟的香火小人兒,別看渾身冒傻氣,其實是個人精兒。

  瞧見個站起身的黑衣小姑娘,嗯,就是那個讓白髮童子嚷著要組成黑白雙煞、結果沒答應的落魄山護山供奉,洞府境的小水怪。

  謝狗要是擱以前,就要伸手按住那個小姑娘的腦袋,搖晃幾圈了,只是吃一塹長一智,這會兒笑眯眯道:「呦,是傳說中的右護法大人啊,幸會幸會,我叫謝狗,是小陌未過門的媳婦。」

  仙尉一口茶水噴出來,嗆了一口,咳嗽不已,趕緊拿袖子擦拭桌面。

  周米粒更是瞪大眼睛,啥,小陌先生都有道侶啦?!

  謝狗最後才望向那個道士,「這位老人家,在哪裡高就啊?」

  呂岩微笑道:「四海為家,雲水生涯。」

  謝狗說道:「我覺得以道長的本事,就算學那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同時擁三五個宗門,都綽綽有餘。」

  呂岩笑道:「姑娘謬贊了,不敢與於玄前輩相提並論。」

  仙尉有點聽不下去了,這就像誇獎一個讀書人,你可以昧著良心說人家學究天人,才情宇內無雙,但是你直接說對方的學問,跟亞聖、文聖差不多,這不是當面駡人是什麼?看來謝姑娘在騎龍巷那邊的閉門思過,算是白費了,估計這跟賈老神仙不曾坐鎮草頭鋪子也有關係,不然但凡跟賈老神仙學來一成功力,謝狗也不至於這麼說話不討巧。

  謝狗盤腿坐在長凳上,「你們剛才聊到哪裡了,繼續,當我不存在。」

  周米粒雙手捧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輕輕放在桌上,開心笑道:「方才純陽道長,幫我們每個人的茶碗裡,都放了兩三片艾葉,說是練氣士長久飲用這種茶水,再輔以一門導引術,就可以驅寒,壯大陽氣,全真保靈哩。」

  謝狗伸長脖子,瞥了眼小姑娘碗中的三片艾葉,呦呵,竟是取太陽真火烹製而成的艾葉,「道長精通古法?看來師承悠久啊。」

  後世萬年修行如何,謝狗走過一趟北俱蘆洲,看了個大概,拜月、摘引星辰之術,都算常見,唯獨煉日一道,相對數量稀少,因為門檻更高,而且方才凝神定睛一瞥,謝狗看那幾片艾葉的細微脈絡,落在她眼中,纖毫畢現,大如山脈蜿蜒,謝狗自然要比岑鴛機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門外漢,看出更多內行門道,眼前道士,極有可能,是個能去那種「火陽宮」逛蕩一圈的高人。

  如此說來,與自己豈不是半個同道?

  呂岩笑著不說話。

  謝狗又問道:「道長還是一位劍修?」

  呂岩說道:「略懂劍術,勉强能算是劍修吧。」

  謝狗追問道:「不知道長如何看待修行?」

  本就是隨口一問,不曾想對方還真就給出答案了,只見那道士微笑道:「古人立法,食必用火,故萬代蒼生得以活命,居必逐水,故億兆靈真得以立身。」

  呂岩伸出手指,指了指天上大日,「在貧道看來,天之至寶,顯而不隱者,人人可得,只此懸空一丸紅日。」

  道士再輕輕呼吸,吐出一口清靈之氣,白霧朦朧,如雲行水流,其中有一絲紅線蜿蜒浮沉,宛如一條纖細火龍在其中騰雲駕霧、按敕布雨,「人之大寶,雖隱而不顯,猶可自求,只此一息真陽。此物至精至粹,修道之人,徐徐見功,凝為一團,便是自身純陽。故而純陽則仙,純陰則鬼,人居陰陽之半,仙鬼之交,是仙是鬼,只在修行,自證其心,自煉其神,火者陽氣也,火乃人身之至寶。」

  謝狗笑呵呵道:「道理好是好,就是太空泛了些,聽得人雲裡霧裡的,不觸天不抵地的。」

  呂岩微笑道:「就像這位岑姑娘,雖非練氣士,作為純粹武夫,習武練拳,與煉氣一道,有異曲同工之妙,武夫習武,以一口純粹真氣淬煉體魄,就像一條火龍走水,氣血為浩蕩長河,筋骨為綿延山脈。而且看得出來,岑姑娘的教拳師傅,極有武學造詣,尤其是拳樁配合吐納,能教旁人耳目一新,緣於此人傳授了岑姑娘四種截然不同的吐納術,故而真氣運轉軌跡,晝夜有別,冬夏各異,所以才能夠一直壓境而不傷體魄神魂,反而因此拳意扎實,滋養真靈,異於常人。」

  岑鴛機楞在當場,朱老先生教給她四種真氣流轉路徑,她練拳這麼多年,當然一清二楚,只是從沒想過會藏著這麼大的學問。

  難道自己破境之慢,其實並不是自認資質太差的緣故?朱老先生一直說她練武資質很好,也不是什麼安慰言語?

  謝狗笑道:「道長高啊。」

  呂岩一笑置之。

  謝狗當下還不清楚,這位道號純陽的陸地散仙,正是至聖先師眼中的未來天下十豪之一。

  陳平安沒有沿著敬香神道,直接去往山巔祠廟,而是手持行山杖,徒步登山,去往一座披雲山次峰,在登山人流中,與來此山文昌閣燒香許願的文人雅士無異。

  披雲山中,有寺廟道觀十數座,當年大驪朝廷曾經評選出一洲版圖上的六山十剎,都是佛家名山大寺,其中披雲山廣福禪寺,就是大驪宋氏皇帝敕建,御筆題寫匾額,賜下紫衣和法號,還曾詔令住持入京書寫金字經文。

  半山腰處有座歇腳涼亭,涼亭匾額海天無極,崖畔有古松,枝幹斜出如在天外。

  旁有茶攤,多是山中挑夫在茶攤這邊飲茶,陳平安就在這邊,抬頭看了眼,掏錢結帳的來了。

  原來是魏山君親臨此地,當然施展了障眼法,可讓俗子對面不相識。

  這位聲名早已遠播別洲的北岳山君,金身精粹,如今境界修為相當於一位仙人境。

  何況整個北岳地界都是魏檗的道場,魏檗可以視為大半個飛升境。

  陳平安跟攤主又要了一碗茶水,魏檗落座後,劈頭蓋臉就問道:「小陌先生怎麼沒來?又是被陳山主攔下了,不合適吧。」

  陳平安立即還了一句,「魏山君什麼時候舉辦夜遊宴,我好像一次都沒有喝上山君府的美酒,人生憾事,必須找機會補上。」

  老話都說久住令人賤,頻來親也疏。

  落魄山與披雲山,便無此顧慮。

  可其實如今山君府諸司主官,小三十號山水神靈,陳平安一個都不認識。

  「如今落魄山都有下宗了,要是在北俱蘆洲那邊,再有個下宗,落魄山和青萍劍宗,豈不是就要順勢升遷為正宗和上宗?」

  「這等美事,想想就好。」

  「到時候再來幾個好事之徒,評選什麼浩然天下十大宗門,你們肯定有一席之地。」

  「什麼『你們』,這話說得傷感情了,得是我們。」

  陳平安笑道:「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已經有了眉目,很快就會動工,我讓青萍劍宗那邊幫你留了個缺口,數目在一千四百到一千八百顆穀雨錢,你有沒有想法?要是披雲山財庫緊張,我可以先幫忙墊上。」

  對於一般練氣士而言,參與開鑿大瀆,可能就是掙與虧的錢財往來,甚至掙錢越多,與功德就相去更遠,比如包袱齋的張直,皚皚洲劉氏,都在此行列,不過多少能夠幫助各自門派、家族掙下些福緣,只是這些福緣不太會流轉,尋常只會在大瀆周邊「兌現」,比如轉化為一份數額不定的財運,無形中幫助包袱齋生意興隆、財源廣進,這也是張直為何一定要在所有渡口開設店鋪的唯一理由。與一洲氣運緊密相連的鎮妖樓青同,是例外,可是對於山水神靈來說,都是有實打實功德在身的,屬於穩賺不賠。

  魏檗點頭道:「那我就掏出兩千顆穀雨錢,湊個整數。」

  陳平安訝異道:「魏山君,一口氣拿出兩千顆穀雨錢,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我們北岳山君府的財庫,不得是金山銀山?來都來了,不如帶我逛逛,開開眼界?」

  魏檗扯了扯嘴角,「是『你們』,不是『我們』。」

  陳平安微笑道:「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容我傾耳聽,說是說不是?」

  魏檗無奈道:「陳隱官的打油詩和集句詩,名氣已經足夠大了。」

  「但是魏山君不能否認,還是很應景的。」

  魏檗突然微微皺眉。

  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魏檗解釋道:「你們落魄山,來了個雲遊道士,我竟然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對方反而立即察覺到了我的窺探。」

  茶碗漣漪起雲霧,浮現出一幅畫面,只見那落魄山山門口,圍坐一桌,其中就有個仙風道骨的中年道士,只是這幅山水畫卷很快就消散。

  陳平安看了眼,笑道:「很正常。這位前輩姓呂名岩,道號『純陽』,是真正意義上的得道之士,當之無愧的證道之人,他不欲人知曉自己蹤跡,別說我的落魄山,或是你們披雲山,恐怕就算在穗山山腳,神君周游一樣察覺不到。」

  魏檗贊嘆道:「純陽?這麼大的『道號』,一般人可承受不住。」

  魏檗仔細翻檢心湖片刻,以心聲詢問道:「我記得那黃庭國歷史上,曾有道士丟擲酒杯入江水化作白鵠,與這位道士可有淵源?」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這位純陽真人的手筆,當年他與程山長一同乘船游江,醉酒酩酊即興而為,這才有了後來的白鵠江水神娘娘。」

  魏檗欲言又止。

  陳平安搖搖頭。

  關於這位喜歡遊戲人間的純陽道人,還曾涉及到一樁陳年舊事。

  老黃曆上都是歷史塵封已久的老故事,比如如今住在京城火神廟的封姨,就曾有個「燃艾草灼龍女額」的山水典故。

  再比如昔年百花福地,衆多花神曾經求助於一位身負氣運的崔姓男子,來抵禦封姨。

  而此人也成為大雍朝的開國皇帝,與百花福地一直極有香火情,至今猶有舉國簪花的習俗。

  而昔年斬龍一役之初,天下真龍,諸多龍宮水府,也曾寄希望於一位得道之士的出手相助,正是純陽呂岩。

  魏檗便不再刨根問底,轉去抱怨道:「這個化名謝狗的『小姑娘』,你打算如何處置?」

  一位飛升境圓滿的劍修,還是蠻荒妖族出身,每天就這麼杵在北岳地界,魏檗都覺得瘮得慌。

  以至於魏檗到現在都沒有跟山君府諸司佐官泄露天機,說有這麼一號人物就在槐黃縣城逛蕩,免得他們心驚膽戰。

  陳平安開始撇清關係,「她是你那位小陌先生的愛慕者,你跟我抱怨不著。」

  魏檗說道:「方才我算帳算錯了,如今山君府處處都要用錢,捉襟見肘,怎麼一個窮字了得,那兩千顆穀雨錢,懇請落魄山泉府幫忙墊上,我可以立下一張借據。」

  陳平安只得保證道:「謝狗那邊,我來約束,肯定不會由著她亂來,出了任何紕漏,你找我就是了。」

  魏檗問道:「純陽道人都在山門口露面了,你還不趕緊去現身待客?」

  陳平安笑道:「肯定要去的,只是不著急,總得容我陪著魏山君把一碗茶水喝完吧,做人不能太喜新厭舊。」

  這就是心裡有底說話就硬氣了。

  有小米粒負責待客,哪裡需要他這個山主去錦上添花,完全沒必要。

  訪客若不是飛升境起步,我們落魄山都不屑搬出右護法。

  可要是換成陳靈均這個大爺,你看陳平安急不急,保管早就火急火燎跑去落魄山門口了。

  陳平安喝過兩碗茶水,讓魏山君不必相送,瀟灑告辭離去。

  陳平安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呂岩起身笑道:「叨擾。」

  雙方一起登山,拾級而上,直接去了山巔。

  呂岩開門見山道:「有一事相求。」

  陳平安也幾乎是異口同聲,差不多的意思,有事相求。

  呂岩笑道:「陳山主先說說看。」

  陳平安也不客氣,說道:「可能需要與道長討要一張火符,品秩越高越好。」

  呂岩心中了然,「是為了文運火蟒的走水一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我家小暖樹,道顯於黃庭國曹氏芝蘭樓,莫非與道長有關?」

  呂岩撫鬚笑道:「貧道曾經在那蜀地,畫符於一棟書樓的梁柱之上,初衷只是用來庇護書籍,只不過那會兒還不是什麼芝蘭樓,至於如何一路輾轉落入曹氏之手,想來只是隨緣而已。」

  陳平安作揖致謝。

  呂岩擺擺手,「無需如此。」

  呂岩繼而問道:「文運火蟒走水大不易,天然水火衝突難以調和,陳山主可有謀劃?」

  陳平安笑著點頭,剎那之間,呂岩環顧四周,微微一笑,原來已經置身於一條由陳平安兩把本命飛劍早就而成的光陰長河之中,最奇異之處,在於兩岸皆是文字成山,文運盎然,氣象不俗。

  呂岩說道:「憑藉這份底蘊,陳暖樹將來躋身玉璞境都綽綽有餘了。有無貧道的那張火符,差別不大。」

  看那陳平安欲言又止的模樣,呂岩笑道:「貧道本就是登門求人來的,豈會吝嗇一張符籙。」

  陳平安好奇問道:「不知道長所求何事?」

  呂岩說道:「護道一場。」

  陳平安疑惑道:「以晚輩如今的境界,真能勝任此事?」

  呂岩點頭道:「貧道現在完全不擔心陳山主能否勝任,就怕陳山主護道護得太過盡心盡力,貧道自己反而無事可做。」

  陳平安問道:「道長能否細說護道一事?」

  呂岩笑道:「不著急,還需等個火候。」

  陳平安收回兩把本命飛劍,呂岩從袖中取出兩張符籙。

  陳平安說道:「一張就夠了。」

  呂岩笑道:「就當是好事成雙,火符送給陳暖樹,至於另外一張水符,是送給你們右護法的。」

  當初在那仙都山青衫渡,黑衣小姑娘緊緊攥著棉布挎包的繩子,因為糾結一袋子魚乾到底是拿出來待客,還是留給米裕,緊張得滿頭是汗也渾然不覺,她一直皺著眉頭綳著臉,讓呂岩哭笑不得,又不好開口勸說對方溪魚乾留著就是了。

  此後雙方憑欄而立,陳平安與純陽真人請教了一些修行事。

  天地霜盡,春山如笑,群峰之巔,長風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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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3 00:43:56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五章 關門弟子

  陳平安剛好取出養劍葫,呂岩也摘下了腰間那枚葫蘆瓢,對視一笑,大概這就是白也詩篇所謂的山中與幽人,對酌山花開。

  呂岩仰頭灌了一口自釀酒水,「你可知道,驪珠洞天這些山脈諸峰的由來?」

  陳平安點頭道:「崔東山曾經說過些內幕,西邊群山,總計六十二座山頭,大半是古蜀地界的山峰遷徙而來,拼湊而成,有據可查的有四十多個,我猜測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以後看看有無機會當面詢問。但是像我們腳下的落魄山,魏檗那邊的披雲山,還有那座擁有斬龍台的山頭,都比較古怪,沒有任何文字記錄,後者被大驪戶部秘檔記錄為甲六山,於春徽年間封禁,按照我們這邊的土話俗稱為龍脊山,半山腰處有大片斬龍崖石,來歷神秘,可能知曉真正根腳的,就只有昔年藥鋪後院的楊爺爺了。」

  呂岩笑道:「楊爺爺?你是說那位青童天君?」

  青童天君,十二高位神靈之一,昔年掌握一座飛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卻是人族成神。

  就像一個孤零零的點燈守歲人,在人間守歲足足一萬年。

  陳平安輕輕點頭。

  如果不是楊爺爺,他活不到今天,有些事情,長大以後可以熬,但是熬不到長大。

  其實陳平安原本有很多話,想要與這個老人好好聊一聊,與身世和天下大事都無關,就只是些家常話。

  生活道路上,少年和年輕人始終前行,好像老人們卻已經停步,前者再回頭,就只是回憶了。

  陳平安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第一次見到楊爺爺,是年幼時蹲在藥鋪門檻外,等了片刻,沒有等到掃帚砸在腦袋上,仰起頭,看到了那個神色嚴肅的老人。

  「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先賒欠給你,但是你以後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

  最後老人問孩子聽不聽得懂,孩子站起身,懵懵懂懂,只是遞出那只始終緊緊攥在左手的錢袋子。

  呂岩舉目遠眺,視線一路綿延而去,遠如山脈,不管如何物是人非,山河風景變化倒是不大,感慨道:「昔年古蜀地界,我經常遊歷其中,只記得蜀天夜多雨,蛟龍生焉,劍光與風雨同起落,蔚為壯觀。」

  「只說那座龍脊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最早位於古蜀邊境,曾有洞天名為括蒼洞,依山傍海,蟠結斬如刻,上有倒掛仙,疑是帝所謫,快意雄風海上來。此山古名頗多,有真隱,天鼻,風車,寮燈等。」

  「可惜後被劍仙與蛟龍廝殺所摧破。最早山脈一路綿延入海,可與某座海底龍宮氣息銜接,紅燭鎮那邊有條衝淡江,水性極烈,湍悍渾濁,我如今這瓢葫蘆酒,就是用那邊的江心水釀造而成,在上古時代,經常白晝雷霆,與如今的禺州相呼應,所以如今地方縣志上所謂『此水通海氣』,並非穿鑿附會之語,那個在小鎮開書鋪的衝淡江水神李錦,其實就是上古龍種之一,只不過可能李錦都不清楚自己的出身,一直誤以為是驪珠洞天的龍氣流溢,散入衝淡江,他得以開竅煉形,或是被上古仙人以龍王簍帶離驪珠洞天,實則不然。至於後世被劍修拿來砥礪劍鋒、奉為至寶的斬龍台,其實就是字面意思,遠古天庭兩座行刑台之一的斬龍台,在登天一役被劍修斬碎,墜落人間,四散天地間,龍脊山那片石崖,就是最大的一塊,古蜀地界因此蛟龍繁衍,劍修亦多。劍氣長城那邊也有一塊,如果貧道沒有記錯,就是你那位道侶的家藏?」

  「斬龍之人陳清流,就曾在括蒼洞之內練劍多年,可以算是他的證道飛升之地,後來所謂的蟬蛻洞天,其實只是括蒼洞的一部分,就相當於你們落魄山的霽色峰。他在蟬蛻洞天內,一口氣斬殺了訂立生死狀的十四位劍修,其中八個上五境,其中仙人境就有兩位,其餘六位元嬰,雖然境界不高,但是每一位劍修本命飛劍的神通,都極適合圍殺,元嬰境劍修殺力高低如何,配合飛劍本命神通,圍殺效果又會如何,你來自劍氣長城,應該最清楚不過了,結果仍是被陳清流反殺殆盡,經此一役,寶瓶洲斷了十餘條劍脈法統,由於陳清流是別洲人氏,寶瓶洲的劍道氣運,就開始一蹶不振了。」

  這位在兩座天下萍蹤聚散不定的純陽道人,通古博今,諸多典故,娓娓道來,雲淡風輕。

  人生路上,我們好像都是在翻書看他人,不知何時,才能成為他人仔細、反復翻閱的書籍。

  記得鄭大風曾經說過一個道理,人到中年,四十不惑,一個人如果到了四十歲,還不信命,要麼是實在命好,要麼就是不開竅。

  不說葷話的大風兄弟,除了模樣醜一點,兜裡錢少了點,還是很有幾分獨到風采的。

  陳平安誠摯道:「老話說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將來等到呂前輩成功出關,不知能否懇請前輩,為一洲修道之人設法壇傳道業?至於地點,無論是落魄山、披雲山,還是南澗國神誥宗、黃粱派婁山,或是寶瓶洲任何一地,都是無所謂的。」

  畢竟這位純陽真人,嚴格意義上說,就是寶瓶洲的自家人。

  呂岩對此不置可否,只是笑問道:「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先有蟬蛻洞天一役,後來又有斬龍一役,貧道既然是寶瓶洲本土修士,又與諸多龍宮頗有緣法,為何兩次都沒有出手,陳山主難道就不好奇?」

  陳平安提起朱紅色酒壺形制的養劍葫,與呂岩那枚紫氣縈繞的葫蘆瓢輕輕一磕,如碰酒杯,只是給了個含糊其辭的說法,「紅塵歷練,修真我證純陽,不昧因果。」

  各自飲酒,陳平安擦了擦嘴角,呂岩會心一笑,「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

  陳平安突然笑道:「先前拜訪衣帶峰,聽一位老前輩說修行事,不過就是心關獨過,大家都好。」

  呂岩點頭道:「修行是自家事,若是以天地為家呢。」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呂前輩接下來要遊歷何方?」

  呂岩說道:「打算走一趟北俱蘆洲,貧道曾與白骨真人同游白玉京青翠城,此外別有一番境遇,算是欠了陸掌教一份人情。」

  「清涼宗的賀小涼,她作為陸掌教新收的弟子,成為一宗之主,境界一路攀高至當下的仙人,因為她自身福緣深厚,修道資質夠好,所以都算輕鬆。此次劍仙白裳以閉關作餌,賀小涼性格外柔內剛,一著不慎就會咬鈎,想必生死無憂,但是以白裳的行事風格,這種自行咬鈎之魚,再被他拋入水中時,魚兒是肯定要吃些大苦頭的,只是礙於陸掌教和天君謝實的面子,會對賀小涼留其性命,卻肯定會傷及她的大道根本,跌一境至玉璞是跑不掉的,加上能夠讓賀小涼剛好錯過即將到來的這樁機緣,以後賀小涼再想按部就班躋身飛升境,就不容易了。」

  「賀小涼光有一個師兄曹溶,至多再加上顧清崧,即便他們三人聯手,面對一位閉關即可出關的飛升境劍修,還是十分勉强,如此涉險行事,太過托大了。所以貧道打算離開落魄山後,就去北邊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賀小涼一定會去找白裳的麻煩。」

  呂岩笑著打趣道:「陳山主,你能夠與陸掌教産生這麼多的因果糾纏,看遍歷史,屈指可數。只說這一點,就足以自傲了。」

  陳平安點點頭,沉聲道:「這些年看了些佛教典籍,經律論之外,其餘公案評唱拈古頌古,洋洋灑灑,不下八千,然後我發現一件事,歷代高僧引用陸沉著作中的典故,甚至要比引用所有儒家聖賢加在一起的次數更多。」

  「所以不管小看誰,都不能小看這位陸掌教。」

  呂岩點頭道:「我們外人再高看陸沉,也未必就是陸沉的真正高度。」

  呂岩突然問道:「就不問問看為何會提及這西邊諸山的由來,莫非貧道就只是與陳山主顯擺自己的見多識廣?」

  陳平安思量片刻,試探性問道:「是在提醒晚輩,這也是一種……廣義上的『道化』?」

  呂岩點頭道:「這可能就是道門與佛家的根祇差異之一。」

  陳平安微皺眉頭,繼而心中豁然,只是又起疑惑,畢竟大乘佛教亦有「無衆生不得成佛」一語,剛想言語,呂岩便笑道:「這只是後世祖師禪的調和法之一,與更早的如來禪關係不大。」

  崔前輩曾經給過一個說法,純粹武夫,七境八境死家鄉,九境山巔死本國,十境止境死本洲。

  而這位道號純陽的呂祖,曾經已經一隻腳跨入十四境門檻卻自己退出門外的道門真人,當初選擇遠遊青冥天下,就很好解釋了。

  只需將前理反推即可。

  一直在偷聽山頂這邊對話的某位貂帽少女,聽得暈乎乎,你們到底在聊個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收起養劍葫,側過身,拱手抱拳,神色肅穆道:「晚輩倒是有一大問,斗膽與前輩請教。」

  呂岩面帶微笑,擺擺手,示意陳平安法不傳六耳。

  陳平安心中悚然,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到謝狗在偷聽,因為方才在山頂設置了一座類似袖珍劍陣的禁制。

  呂岩雙指並攏,看似隨意輕輕一推。

  便有一縷並未劍氣的粹然劍意,與天地融合,早就在這邊守株待兔了,結果被道人推回登山道路那邊。

  不過與此同時,山路那邊亦有一縷隱蔽劍氣,被謝狗伸手推回山頂這邊。

  呂岩調侃道:「你們兩個算不算禮尚往來?」

  陳平安略顯尷尬。

  呂岩正色道:「你在桐葉洲那邊,是不是已經兩次試圖躋身玉璞境未果?」

  陳平安點頭道:「心魔出乎意料,我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出現,第一次是措手不及,第二次是自以為能夠憑藉祈雨篇在內的六種解決方案,結果還是不成。」

  呂岩笑道:「綉虎確實給你出了個不小的難題。」

  陳平安苦笑道:「浩然天下,如果因為我的重返家鄉,而提起劍氣長城,就需要一個上五境的末代隱官。」

  所以當年造化窟一覺醒來,在劍氣長城那邊都還是元嬰境的陳平安,就莫名其妙成為了玉璞境。

  這其實是崔瀺給了陳平安一個介於真僞之間的玉璞境,說真,在於陳平安的確屬於靠自身打破瓶頸,躋身的玉璞,只不過陳平安自己忘記了那個具體過程而已,說僞,則是陳平安的心路,因為被崔瀺抹掉記憶,出現了一段空白,長遠來看,就是極大遺患,不過崔瀺的解決方案,再簡單不過,等著未來的師弟自己跌境再重返玉璞即可。

  至於陳平安的境界一跌再返,期間會不會橫生枝節,引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崔瀺大概是全然無所謂的。

  大概在綉虎看來,如果這種小事都處理不好,就不用去青冥天下自取其辱了。

  呂岩也不細問心魔為何,只是提醒陳平安再慎重些,不要急於恢復玉璞境,然後很快就岔開話題,「畢竟人言可畏,衆口鑠金,崔先生的做法,無可厚非,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不是玉璞境劍修,是一道分水嶺,是,提到陳平安,便多是溢美之詞,最壞至多調侃幾句,捏著鼻子說你是年輕有為,老大劍仙敢於用人,可若只是元嬰,浩然天下對你個人,甚至對整個劍氣長城的觀感,就要變了。」

  世事繁多,生活不易,多是看過一個熱鬧再等下個熱鬧而已,哪有那閒工夫去求個究竟,人心不古,古人之心,就在於求學不易,得了一兩個道理,就願意開掘極深,當然今人也有今人的優勢和長處,這就是兩條道路了,古人從一到萬,反證其一,就像道門所謂的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今人從萬到一,就像佛家所說的法門無量誓願學,最終得見不二法門。比如先生在京城人云亦云樓那邊,就曾不由得感慨,要說書上的道理和學識,只談廣度不提深度的話,豈是前賢們能比的?那麼是不是現在隨便從書院拎出個讀書人,再丟到萬年之前,估計都能讓當初那撥「書生」一個個跑來虛心求教?

  陳平安點點頭,當然能夠理解這種差別,只是這裡邊的艱辛,可謂有苦自知。

  以至於陳平安甚至猜測,當下試圖打破元嬰境瓶頸遇到的那個「心魔」,極有可能,本該是自己在飛升境後,再試圖躋身十四境,才會遇到的某種心關。

  呂岩笑道:「陳山主有個好師兄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

  呂岩重新別好葫蘆瓢,轉頭瞥了眼北方,略帶幾分譏諷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白裳與那田婉暗中勾結,試圖操控一洲劍道氣運流轉,也就是雙方最終未能得逞,不然貧道如今重返寶瓶洲,可不介意什麼飛升境的劍修,什麼鄒子師妹的身份。」

  貧道又不是吃素的。

  連同謝狗在內,先前與純陽真人同桌喝茶的這撥人,其實在陳平安他們率先登山後,覺得喝茶也喝飽了,就開始登山賞景,其中只有岑鴛機是繼續練拳走樁,反而要比仙尉、周米粒他們速度更快。

  這麼多年過去了,千篇一律的走樁,她也不覺枯燥乏味。今日被那位純陽真人道破天機,岑鴛機就更有鬥志了。

  朱衣童子騎乘在白花蛇之上,頭一遭翻山越嶺不累人,不算違禁之舉嘍,因為陳山主與那外鄉道士登山之前,約莫是憐惜自己的勞苦功高,閒聊許久,還專門降下一道山主法旨,允許這個自號「赤誠」的香火小人兒,與那條被小傢伙取名為「白虹」的白花蛇一同登山遊玩,以後再來落魄山點卯,仙尉道長都不會攔阻他們上山。

  朱衣童子到底是講江湖義氣的,硬著頭皮,幫忙將那條棋墩山白花蛇引薦給山主大人,上次與陳山主一起趕路返回落魄山,都沒來得及正兒八經介紹「白虹」,結果今天得知白花蛇暫名「白虹」之後,陳山主還很是表揚了香火小人一通,說取名本事不小,因為依循儒家《禮記》的月令篇記載,季春之月,也就是暮春時分,一年春天的尾巴上,自古有那「虹始見,萍始生」的說法,虹為天地二氣交匯、陰陽激耀生成,凡日旁氣色白而純者,即為虹。如果不是已經被自己這些外人知道了白虹這個名字,不然將來煉形成功,把「白虹」拿來當做真名都是很好的。

  白花蛇早已開竅通靈,聞言大喜,只是暫時還無法出聲言語,連忙晃了晃頭顱,朱衣童子心領神會,就問山主大人,白虹想要用這個真名,她特別喜歡,只是如今被外人點破了,又非她自己親自取名,若是拿來作為真名,有無山上忌諱,會不會無法獲得天地封正認可,反而經常遭天譴挨雷劈啊……

  陳平安當時笑望向身邊的純陽真人,呂岩撫鬚點頭,笑言一句,山中精怪取名不易,既不可真名過大,承載不住反受其咎,道路過寬,反而自迷心性,不知何去何從,也不可過小,最好還要與一地山水相契合,若是你不擔心落魄山這邊有人泄露天機,最後鬧得路人皆知你的真名,那麼叫白虹,倒也無妨。

  陳平安便拱手笑道:「落魄山陳平安,在此預祝白虹道友煉形成功。」

  呂岩單手掐劍訣,微笑道:「虹洞青天,陰陽耀日,壯士挺劍,氣激白虹。純陽呂岩,預祝白虹道友成功煉形,修行順遂。」

  一直冷眼旁觀的謝狗嘖嘖稱奇,一條比螻蟻都不如的白花蛇,三言兩語,就賺取了一份好大造化。

  「白虹」這個名字,是朱衣童子隨口胡謅而來,再到陳平安牽線搭橋,有意讓純陽道人來順水推舟給出答案,最終由呂岩親口認可「白虹」堪任真名。

  這就像青冥天下那邊道門法統的符籙與符印之別,一張符籙之上,加蓋一方真人法印,便可威力暴增。

  符籙執掌於法官之手,如一座衙署內的胥吏,真人仙君如統領衆人的一衙主官,加蓋官印的法令才可頒布,名正言順。

  冥冥之中,這條棋墩山白花蛇的真名一事,就像純陽真人來做主「鈐印」,落魄山陳平安擔任見證人,陪同簽名花押,為次。

  在這裡邊,藏著彎來繞去的好些學問呢,就這麼件小事,謝狗就可以看出陳平安這傢伙心思有多重,城府有多深,呵,也難怪如今蠻荒天下,那幾個補缺王座的飛升境,都對年輕隱官念念不忘,總想著文廟亞聖都能夠從青冥天下拐來個元雱,白澤怎麼不乾脆從浩然天下直接將那陳平安套了麻袋,再將其丟到脂粉窟裡,英雄難過美人關,生米煮成熟飯,可不就是自家人了。

  在謝狗悄然收攏那縷劍氣之時,這會兒道號「赤誠」的小傢伙,盤腿而坐在白花蛇背脊上邊,「騎高頭大馬」,很有睥睨天下的氣勢,不由得感慨道:「仙尉道長,你官兒不大,偏偏規矩最多,你再看看我們陳山主,多和藹多親切,萬事好商量,你這個當看門人的,就不慚愧嗎?」

  落魄山,最大的官,就是陳山主了。

  那麼最小的官帽子,估計就是仙尉道長的這個看門人了吧。

  仙尉沒好氣道:「我慚愧什麼,宰相門房三品官,職責所在,平時不難纏點,難道就任由阿貓阿狗隨便登山嗎?」

  仙尉低頭看著朱衣童子,笑眯眯道:「當大官的,確實表面上都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那只是因為跟你根本犯不著如何疾言厲色,等你再升官幾級,有機會跟陳山主多接觸,就會明白一個道理。」

  朱衣童子焉兒壞,已經準備好小帳簿了,卻故意滿臉訝異,催促道:「哦?啥個道理,怎麼講,等我官當得大了,就會如何?」

  仙尉說道:「就會發現,我們山主是真的平易近人。」

  朱衣童子未能得逞,朝仙尉道長竪起大拇指。

  謝狗翻了個白眼,我了個乖乖,落魄山風氣真是可以。

  那條早就能夠煉就人形、卻遲遲不肯煉形的騎龍巷左護法,屁顛屁顛跟在貂帽少女身邊。

  它怕裴錢,是有一百個理由的,往事不堪回首。

  但是它自然而然就親近這個貂帽少女,卻像是毫無道理的事情。

  不然總不能是因為對方名字裡邊有個「狗」字吧。

  來到山頂,貂帽少女瞧見了欄桿旁的那兩個身影,就想湊近多聊幾句,主要還是那個道號純陽的道士,讓謝狗覺得不簡單,很不簡單,得問一件事,對方是否去過那座「火陽宮」,不同於各座天下、福地的明月各異,後世大修士都可以建造長久道場,即便是在萬年之前,也有無數「月戶」得以躋身其中,唯獨在一輪輪大日之中,萬年以來,從無任何一位修士敢說自己是主人,境界高如白景,在蠻荒天下那輪驕陽之中,她依舊都只能算是「暫住」。

  這就涉及到了一樁內幕,因為即便日月皆是某尊高位神靈「摹拓」而成,但是後者更趨於實相,前者卻更為玄妙,數量在天外不計其數,但是最大的玄妙,就在於所有懸空太虛中的「大日」,都可以通往那座唯一的「火陽宮」,即便是舊天庭成為了遺址,這座宮殿依舊存在,完好無損,只是不同修士去往同一座火陽宮,都好像被自動分流了,去了「位於」不同光陰長河的河段內,唯一勉强可以稱之為共同點的地方,就是後世修士踏足火陽宮,都不曾碰到過那位真正的主人,相信也沒有誰願意見到對方。

  人間避暑地,天上廣寒殿,混沌鑿開元氣窟,老龍獨占水精宮。

  龍宮水府皆喜好構建水精宮,人間三伏節,此地十分秋,故而被仙家譽為清涼國。

  而那座丹霄絳闕火陽宮,如今被道家說成了帝室之一,在謝狗看來,也不算胡說八道。

  至於上古龍族,是否證道的門檻之一,就是能否去火陽宮聽真人傳授道法。

  謝狗看得出來,這個呂岩,與上古蛟龍淵源不淺。

  周米粒見謝狗挪步,好像要去好人山主那邊,趕忙攔在路上,立即覺得不妥當,就趕緊側過身,輕輕扯住謝狗的袖子,壓低嗓音,神色著急道:「謝姑娘,好人山主要與呂老神仙談正事,謝姑娘等會兒再去,不急不急,稍等稍等。」

  謝狗抖了抖手,然後雙臂環胸,轉頭看著那個跟白髮童子差不多個頭的小水怪,「右護法好大的官威啊。」

  小米粒撓撓臉。

  陳平安也是雙臂環胸的姿態,背靠欄桿,看著那個好像記性不太好的貂帽少女。

  黃帽青鞋綠竹杖的小陌,憑空出現在謝狗身邊,先與純陽真人點頭致意,再伸手按住謝狗的肩膀,力道不輕,出聲提醒道:「謝狗!」

  謝狗抬起手,就要去摸小陌的手背,結果被小陌立即抬起手肘抵住臉頰,貂帽少女不怒反喜,咧嘴嘿嘿一笑,使勁歪頭,含糊不清道:「你來了啊,我跟右護法鬧著玩呢。」

  小米粒咧嘴而笑,使勁點頭,是啊是啊,咱倆鬧著玩呢,哈哈,小陌先生你的道侶謝姑娘,兩頰酡紅可喜慶,個兒還挺高哩。

  小陌收回手,揉了揉眉心。

  都不知該如何跟小米粒解釋自己跟白景的關係。

  陳平安朝小米粒招招手。

  小米粒飛快跑去,一個站定,陳平安掏出那枚暫不知名的水符,笑道:「是呂前輩送你的,別客氣,收下吧。」

  小米粒一臉難為情,與呂老神仙鞠躬致謝,連忙打開棉布挎包,小心翼翼將那張符籙請入自家「祖師堂」內。

  了不得了不得,麾下又得一員大將!

  呂岩拈須笑道:「此符名為『龍門』,是貧道自己獨創的,算不得什麼化腐朽為神奇的大符,就是將來去白帝城那邊,憑藉此符,可以持符直接進入黃河小洞天。」

  小陌笑了笑,這要是還不算大符,天底下的大符就太少了。

  不愧是一位被公子敬稱為「呂祖」的得道高人,還能夠與至聖先師一起現身鎮妖樓。

  謝狗幽幽嘆息一聲,要說羨慕不至於,一張可以讓天下水裔直接跨過那道龍門的符籙而已,可問題是這張符籙之中,蘊藉著「純陽」二字真意如……兩尊門神,小水怪手持此符,遇到緊要關頭,越是山巔修士,越知曉輕重利害,無異於遙遙與這位純陽道人問道或是問劍嘛,後果自負。

  小米粒笑得合不攏嘴,暖樹姐姐,景清景清,泓下供奉,雲子……珍貴符籙只有一張,好像不夠分。

  陳平安伸手按住小腦袋,笑道:「別想著送人,自己留著用。」

  小米粒拍了拍棉布挎包,開心道:「要是不送人,就不捨得用,要好好珍藏的!」

  先前在青衫渡,一大一小嗑瓜子,黑衣小姑娘坐在石頭上,悠哉悠哉晃著腳丫,陪著客人一起閒聊,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事情,是絕對不多說半句的,她的江湖經驗老道得很嘞,只是擔心那位前輩覺得無聊,所以她就只是聊了些自己的小事,無非是看崖外胖胖瘦瘦朵朵白雲路過家門口,就幫它們一一取個名字之類的。純陽道人便笑著說一句,門外榮辱排隊過,困窮之後福跟隨,家教門風之所以重要,就是可以讓人吃得住苦,接得住福。小姑娘覺得很有道理,輕輕鼓掌。然後就試探性說,純陽道長,我有個朋友,只是山上的朋友啊,她的境界太低了,但是山頭又很大,所以我這個朋友出門在外,總是膽子跟本事一樣小,咋個辦……

  此刻謝狗站在小陌身邊,一本正經道:「小陌,我在路邊行亭,跟山主大人偶遇,聊得賊好,你家公子與我聊得真是投緣,他還主動請我喝了一壺酒呢,這可不是我瞎編胡造的,你要是不信,等會兒可以自己問你家公子去,咱們山主還邀請我回落魄山呢,不然就我的風骨和强脾氣,能自個兒跑回這邊自討沒趣?在行亭裡邊……對了,小陌你別誤會啊,千萬別多想,雖說是孤男寡女的,但你信不過我,也要信得過你家公子嘛,總之咱倆當時在行亭那邊,就是正兒八經切磋學問,相處下來,喝了頓酒,那叫一個相談甚歡,我覺得山主這個人真不錯,值得仰慕,家境出身是差了點,但書上不是說了個道理,無限朱門生餓殍,幾多白屋出公卿?看看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好些個高門子弟,也就是跟小富小貴稍微沾點邊,就不拿正眼瞧人了,想來前程有限,但是咱們山主不一樣啊,都這般憑本事掙來的一份家大業大了,還是不動如山的,年紀輕輕,穩重,必定厚福無疆!我算是琢磨出個道理來了,天底下真正聰明子,言語木訥優容,深計遠慮,所以不窮!小陌,你挑人的眼光不孬,這就證明我挑人的眼光更好,對了小陌,我最近讀書勤快,學問暴漲,才情如泉湧,擋都擋不住,你聽聽看,給點評點評,事先說好,亦詩亦詞,如那蘇子寫詞,別開生面,條框是絕對拘不住人的,也學你家公子,格律暫且擱一邊,客子光陰詩卷裡,彩筆題桐葉,佳句問平安。杏花消息雨聲中,又逢新年春,更有好花枝!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用,詩詞中嵌有『平安』二字,你家公子聽了肯定喜歡……」

  小陌一開始是打算裝聾作啞的,越聽到後邊越彆扭,實在是忍不了,黑著臉說道:「你到底要從朱先生那邊剽竊多少學問?!」

  謝狗學那右護法撓撓臉,乾笑道:「文字就那麼多,我們讀書人抄東朝西的,都是相互借學問不用還的,咋個能叫剽竊呢。」

  一個雙手負後的佝僂老人,笑眯眯剛走上臺階,駐足片刻,聽到謝狗最後那句話,老廚子就立即退回去,打道回府,溜之大吉。

  小陌,謝姑娘,你們倆只管卿卿我我,我去炒我的菜。

  小米粒眼尖,看到了老廚子的身影,立即與好人山主和純陽道長告辭一聲,中途再與小陌先生打了聲招呼,一路飛快跑到朱斂身邊,一起走下臺階,她拍了拍棉布挎包,再伸手擋在嘴邊,小聲說道:「老廚子,有寶貝。」

  朱斂忍住笑問道:「啥寶貝,能吃麼?」

  小米粒雙腳並攏,蹦跳著下臺階,哈哈笑道:「猜個謎語,走路囂張,妖魔心慌!」

  朱斂恍然大悟,「原來是一張寶塔鎮妖符啊。」

  小米粒嘿嘿笑道:「不一樣,我這張叫龍門符。裴錢可寶貝她那張寶塔鎮妖符啦,以前我想要見一面都難哩。」

  裴錢小時候,好像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將那張符籙拿出來,貼在額頭上邊,吹著玩。

  朱斂笑著點頭,當年的小黑炭,一遇到害怕的事情,就喜歡往自己腦門上貼符籙壯膽,不然就是走累了,啪一下,就拿出那張符籙,美其名曰給自己增加了至少一甲子內功,用那會兒裴錢的話說,就是我腦門上頂著一棟宅子,大搖大擺行走江湖,走路怎麼會累呢?跟在師父身邊,一起翻山越嶺,騰雲駕霧!

  對啊,怎麼就長大了呢。

  朱斂帶著小米粒,來到一棟宅子外邊,敲門而入,庭院內有人正在練習劍爐立樁,睜開眼,笑道:「朱先生,右護法。」

  朱斂點點頭,神色玩味道:「趙樹下,你從明天起,終於要拜真佛了。」

  趙樹下聽得一頭霧水。

  小米粒嘴唇微動,提醒趙樹下那個答案。

  因為來時路上,老廚子跟她說了,好人山主要正式以師父身份,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為弟子教拳了。

  趙樹下瞬間緊張起來。

  朱斂笑道:「趙樹下,緊張就對了,畢竟小三十年,有資格在竹樓二樓學拳,只有三人,我相信以後也多不到哪裡去,甚至說不定第三人,就是最後一人,所以要好好珍惜。」

  三人學拳於竹樓二樓,陳平安,裴錢,趙樹下。

  陳平安和裴錢,先後與崔誠學拳。從明天起,趙樹下就會與陳平安學拳。

  竹樓二樓,教拳與學拳,總計四位純粹武夫,結果就有三位止境大宗師!

  因為朱斂有一種直覺,眼前趙樹下,就會是山主陳平安在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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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3 00:44:39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六章 武夫見我竹樓

  春日樹發花如錦,山中黃鸝成群忽起忽落。

  呂岩微笑道:「落魄山作為一座宗門,譜牒修士是少了點。」

  明明擁有十多個藩屬山頭,山多人少,也是奇事。

  印象中,北俱蘆洲那邊,火龍真人的趴地峰,在浩然宗門中已算人少的仙家道統了,依舊擁有四條道脈,太霞李妤一脈,歷來擅長除妖役鬼,涉世最深,桃山一脈的道牒修士精通雷法,白雲一脈練氣士擅長符陣,此外袁靈殿的指玄一脈,屬於道門劍仙流派,四條法脈脈加在一起,百多號譜牒道士是肯定有的。反觀落魄山,一直沒有那種尋常仙府的大規模開枝散葉,可能在收徒一事上,祖師堂成員,各自門檻都不低。

  陳平安笑道:「崔東山的青萍劍宗那邊,可能過不了幾年,人數就會翻幾番,有棗沒棗打三竿,我們崔宗主志向遠大,揚言以後每逢下宗觀禮上宗,浩浩蕩蕩跨洲祭祖,在人數上必須勝過落魄山,絕對不能輸了氣勢。」

  之後呂岩主動說要霽色峰祖師堂那邊敬香,陳平安雖然有幾分意外,終究是意外之喜,當然不會拒絕這種好事。呂岩笑言,在青冥天下那邊雲遊時,曾經有幸參加過幾次三教辯論的旁觀,多是聽得想要打瞌睡的,但是文聖參加的那次辯論,最為精彩,很提神。

  只是他們剛要挪步,就來了個手持書冊和一支雞距筆的白髮童子,腰懸龍泉劍宗頒發的一枚劍符,火急火燎御風而至。

  先前隱官老祖準許由她這個雜役弟子來編訂年譜,記錄貴客登門,亦是編譜官職責所在,至於編譜官,當然是白髮童子自己給自己封的官銜,這跟黑白雙煞裡邊小水怪的那個巡山使節是一樣的,方才在騎龍巷那邊,這頭化外天魔就察覺到落魄山次峰山巔這邊的異象,嚇了一大跳。

  白髮童子急匆匆跑到騎龍巷臺階頂部,瞪大眼睛遠眺落魄山那邊。

  如日墜地。

  施展了一門歲除宮秘傳的望氣術,只見一層層赤紅色光暈漾開,白髮童子即便遠在騎龍巷,只是遠遠看著,就覺得置身於一座數條火龍盤旋的熔爐中,一番天人交戰過後,白髮童子仍是硬著頭皮趕來落魄山,為了當好編譜官,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好個新官上任三把火!

  呂岩看了眼白髮童子,頗為訝異,在那槐黃縣城內,竟然藏著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在文廟那邊不犯忌諱嗎?不過呂岩很快就釋然,文廟應該早就知曉此事了,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

  何況陳平安有崔瀺這種師兄幫忙護道,再有老秀才這樣的先生在文廟恢復了神像位置,就算有誰揪著這種事情不放,想必也掀不起風浪。

  陳平安以心聲道:「一言難盡。」

  呂岩點點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一個外人就不多問了。

  文廟那邊之所以願意默認此事,主要還是因為這頭化外天魔,來自劍氣長城。

  儒家三位正副教主、學宮祭酒和衆多文廟陪祀聖賢,也許可以不給一位年輕隱官面子,但必須給老大劍仙面子。

  白髮童子見著純陽道人之後,就愈發神色慌張了,就像自個兒跳入煉丹爐裡邊轉圈了,悔青了腸子,不該來的,絕對不該來的。

  這個道士,不知修行了什麼神通,竟然能夠天然壓勝化外天魔。

  呂岩只得刻意歸攏了一身道法,凝為一粒精粹至極的真陽,盤踞棲息在一處本命竅穴內,身上道袍不易察覺地出現了一陣漣漪。

  白髮童子瞬間如釋重負,拗著性子,與這位真人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這位呂真人,道號純陽,是我們寶瓶洲本土修士出身。呂前輩,她叫箜篌,暫時沒有加入霽色峰譜牒,在騎龍巷那邊幫忙,如今負責編訂山頭年譜一事。」

  落魄山的主峰是集靈峰,祖師堂建造在次峰霽色峰那邊,陳平安帶著呂岩去往霽色峰,雙方在祖師堂敬過香,走出大門後,陳平安發現除了正橫出一隻手按住貂帽少女腦袋的小陌,還有白髮童子和仙尉,也都趕來這邊湊熱鬧了,陳平安關上門後,收起鑰匙入袖,白髮童子笑嘻嘻解釋說恰逢盛會,得留個紀念,她編撰的這部年譜,得跟一般宗門的年譜區分開來。陳平安聽得茫然,也就沒有著急說同意與否,心裡犯嘀咕,紀念?編寫年譜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這傢夥還想如何作妖不成?白髮童子就說自己其實是一個隱藏極深的山水畫家,難得大夥兒都聚在霽色峰這邊,不如就以祖師堂作為背景,所有人排隊站好,坐著也行,就是要搬椅子,反正就是留下一幅類似雅集的傳世名畫,如此一來,年譜就生動了,某某年某月某日,山主與貴客純陽真人,於霽色峰祖師堂外,再加上供奉小陌、看門人仙尉等等,共在一幅山水畫卷中。

  陳平安笑眯眯道:「年譜帶畫,除了文字記錄還有插圖,而且還是彩繪的,是吧?這就是你所謂的不一樣?」

  他已經後悔讓這個傢夥住持年譜編訂一事了,嗯,下次祖師堂議事正式召開之前,得先跟朱斂暖樹小米粒他們幾個通個氣。

  親自舉薦你擔任這個職務,結果只有山主一人點頭,無人答應,全部反對,不頂用啊。

  謝狗放棄糾纏小陌,雙手扶正貂帽,拍了拍臉頰,高聲附和道:「好,這個主意好,我要站在小陌身邊。」

  不曾想呂岩拈須笑道:「在一座祖師堂前作畫留念,還會被編入年譜,頭一遭的新鮮事,貧道倒是覺得不錯。」

  白髮童子感激涕零,抽了抽鼻子,終於遇到知己了!

  純陽道長人真好,難怪道行修為這麼高,先撈個十四境,再來咱們霽色峰當個掛名的副山主得了。

  陳平安只得順著箜篌的意思,不過你是主謀,也別想跑。

  白髮童子先讓五人站成一排,自個兒先走到對面去,在那兒掐訣步罡,蹦蹦跳跳哼哼哈哈的,直接看得陳平安綳著臉,你擱那兒做法呢?眼見著隱官老祖神色不悅,白髮童子趕忙站定,雙手氣沈丹田,再一個手腕擰轉,原地出現了一個身形縹緲不見真容的女子身影,左手一抹,攤開一幅雪白畫卷,再提起右邊的袖子,右手持一支縈繞五彩琉璃色的彩筆,要開始作畫了。陳平安面無表情,還挺像回事。

  山主陳平安和客人呂岩,一起站在中間,左右兩邊依次是小陌和謝狗,仙尉和箜篌。

  持彩筆女子在落筆之前,仔細端詳衆人的 抬起頭,嗓音清靈,微笑道:「山主大人,別板著臉啊,稍微給點笑意,嗯,還是不夠真誠,要發自內心,對了,雙手插袖顯得太懶散了,雙手負後,又過於倨傲了點,不如雙手疊放,算了算了,兩條骼膊還是自然垂落吧,隱官老祖你別急眼啊……」

  「你看看旁邊,純陽道長就很好嘛,氣定神閒,秉拂背劍,果然仙風道骨。」

  「仙尉道長,你是不是太緊張了,趕緊的,把額頭汗水擦一擦,又不會張貼到槐黃縣城的大街小巷,別太拘謹了,深呼吸,唉,現在就好多了。」

  「我的好箜篌唉,別笑得那麼不淑女,把嘴巴合攏一下,要吃人麼?」

  「謝狗!不許墊腳尖!腦袋擺正,別一個勁往小陌懷裡去!雙臂環胸的姿勢也成,就是腦袋再低一點,都鼻孔朝天了。」

  「小陌,是不用肩靠肩緊挨著謝狗,可你也別推她嘛。」

  這一天,是大驪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二。

  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廣場。

  山主陳平安,頭別白玉簪,青衫長褂布鞋。

  落魄山看門人,道士年景,身穿一件棉布道袍,腳踩躡雲履,道號「仙尉」。

  散仙呂岩,道號純陽。

  供奉小陌,黃帽青鞋綠竹杖,化名陌生,道號喜燭。

  貂帽少女,如今化名謝狗,曾經用過的道號有一大串,白景,朝暈,外景,耀靈等。

  白髮童子,化外天魔,化名箜篌,真名天然。

  總計六位,其中一位止境武夫,四位飛升境,還有個下五境的假冒道士。

  等到白髮童子與那收起彩筆的「女子」重疊為一,陳平安就與呂岩一起下山,小陌默默跟在他們身後。

  貂帽少女來到白髮童子身邊,使了個眼色。

  白髮童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嘛呢。」

  謝狗伸出手,「別跟我裝傻,麻溜兒的,趕緊裁剪一下,畫卷上邊只需要有我跟小陌就足夠了,送我一幅,留作紀念。」

  白髮童子雙臂環胸,冷哼一聲,「這種山水畫卷,以你的境界,還不是想要怎麼畫就怎麼畫,跟我求個什麼。」

  謝狗眼神瞬間冷漠,盯著這個白頭髮矮冬瓜片刻,箜篌歪著腦袋,伸長脖子,示意對方有本事就往這邊砍。

  有隱官老祖在,怕了你?飛升境圓滿劍修,厲害啊,哎呦喂,真是嚇死個人,哈哈,我又不是人。

  貂帽少女驀然而笑,破天荒露出幾分諂媚神色,低頭搓手,小聲道:「咋個能一樣嘛,咱倆好姐妹,有啥不可以商量的,要錢是吧?說吧,開個價,幾顆雪花錢?」

  白髮童子伸手拍打心口,故作驚悚狀,嘴上言語得寸進尺,「也不知道方才是誰想要用眼神殺人哩。」

  謝狗嘴角抽搐,笑哈哈道:「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裡能撐船,跟我一個豆蔻少女小姑娘計較個什麼。」

  白髮童子還想要說幾句謝狗故意轉頭看了眼,自言自語道:「他們仨,走得有點遠了。」

  白髮童子立即笑容更加諂媚,臉蛋笑成花兒,從袖中摸出一幅裁剪過的小品畫,工筆寫意相參,勾勒點染精妙老道,筆法極具宮廷院體畫的神意,畫中果真只有並肩而立的謝狗和小陌,只是不知何時畫上還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白髮童子遞出畫卷後,抬起頭,眼神誠摯道:「謝姐姐,裝裱一事,需不需代勞?」

  謝狗手持卷軸,一手重重拍在白髮童子的肩膀上,神采奕奕道:「箜篌,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後幫你砍人!」

  下山途中,陳平安問道:「呂前輩,青冥天下那邊的奇人異士,數量比較浩然天下,是多是少?」

  呂岩笑道:「奇人異士?如何定義?所以這個就很難說了。不過如果只是說境界,兩座天下山巔修士的數量,暫時差距不大,只是暫時的,至於變天,一場法雨落地過後,接下來百年之內會很亂,某些飛升境得大機緣躋身十四境有之,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開手腳殺飛升境亦有之,至於趁著時局未定之前,抓緊機會,飛升境相互之間的了斷舊怨,或是你爭我搶的再起新仇,相信只會更多。」

  「原本最為尊崇純粹自由的蠻荒天下,因為多出一個白澤,反而可能是相對最為穩定的一座天下,我聽說西方佛國那邊,主張看念頭一脈的禪師,與持戒嚴謹的佛門律師一派,都快要演變成勢同水火的處境了,再加上密宗與禪宗,以及禪宗內部對某位歷史上著名高僧的法統歸屬,異議很大,以至於各自編撰祖譜,都想要將其劃撥到自身法統譜牒之內,因為這直接涉及到兩支佛門顯著禪系的位置,到底應該坐在哪邊,自然不是什麼小事,至於歷史久遠的那場經教之爭,最近千年,雖然一直有佛門龍象盡力試圖模糊其界線,但是分歧依舊不小。貧道遊歷多年的青冥天下,前些年,一個修士都只敢放在心裡的看法,『天下苦余斗久矣』,好似水落石出一般,從心中看法變成了一個說法,開始逐漸流轉十四州道官中,白玉京那邊好像也沒有刻意彈壓這種議論,已經有了野火燎原的勢頭,你要知道,當下可不是陸掌教坐鎮白玉京,就是余斗本人。」

  「放心,不管怎麼說,貧道這樣的,往前三千年前,往後三千年後,都是屈指可數的。」

  臨近山腳,呂岩說道:「陳山主不必繼續送了。」

  陳平安便停下腳步。

  呂岩微笑道:「流水千年,隨山萬轉,入廟燒香,出了山門,還需各自修行。」

  陳平安點頭道:「山下百年人有萬年心,山上修士動輒長壽百年千年,所謂修行只此一心。」

  呂岩問道:「沒有收到邀請?」

  陳平安無奈道:「就算邀請了,我也不敢去,誰來勸說都不會答應。」

  呂岩說道:「這是因為你還不曾真正說服自己,所以說道理太多也不好。白骨真人曾經有個比喻,就像打群架,養蠱。」

  陳平安思量片刻,「好比喻。」

  呂岩打了個稽首,說道:「下次再見,就有勞陳山主幫忙護道一程了。」

  陳平安拱手還禮,「定當盡心盡力,不負前輩所托。」

  呂岩以拂塵指了指山頂那邊,「方才箜篌道友曾以心聲言語,邀請貧道擔任你們落魄山的副山主,還口口聲聲說是她自己的意思,與山主絕對無關。這算不算一脈相承,甭管有棗沒棗,先打三竿試試看?」

  陳平安笑容尷尬,只得再次拱手,「多有冒犯,我替箜篌與前輩賠禮。」

  呂岩擺擺手,「習慣就好。」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敢問前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拳法如何?」

  呂岩微笑道:「這位林師,拳法極高,劍術更高。」

  陳平安就不再多問。

  呂岩說道:「送出一張火符,貧道與陳暖樹的機緣就算告一段落,畫上了個句號,所幸還算善始善終。至於將來緣法如何,就隨緣而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

  呂岩收回拂塵,環顧四周,說道:「一山當需百花開,莫要噤若寒蟬,結果落個人人學誰不是誰。十步香草,好過一木參天。」

  小陌說道:「純陽道長,別的不敢多說,這個道理,道長算是白講了。我家公子在這件事上,已經做得最好。」

  呂岩笑著點頭,「貧道在市井待慣了,臨行之前,不抖摟幾句仙氣飄飄的高人言語,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見諒見諒。」

  小陌笑道:「那我也邀請純陽道長來落魄山當個副山主好了,誠心誠意,絕無客套。」

  呂岩嘖嘖稱奇道:「你們落魄山風氣,委實厲害,貧道這一身純陽道法都要扛不住。」

  陳平安愧疚道:「怪我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櫃,威嚴不夠,一個個的,太不噤若寒蟬了。」

  按照一條不成文的山上規矩,訪山入山門,離山出山門,呂岩來到山腳後,就直接施展了縮地法,一步跨越小半個寶瓶洲,來到最北端的一處仙家渡口,舉目眺望北邊的北俱蘆洲,施展望氣術,視野中有三粒瑩光分散在白裳閉關所在山頭附近,看樣子賀小涼暫時還不會出手,呂岩便再次縮地山河,剎那之間來到海面上,定睛一看,一揮拂塵,隨意劈開海面,掀起百丈巨浪,道人身形一閃而逝,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龍王朱發現蹤跡的海底龍宮遺址,重重禁制形同虛設,純陽道人閒庭信步,如入無人之境。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聲提醒道:「公子,謝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捅婁子,不如還是我來找個法子?」

  對純粹劍修來說,尤其是蠻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實很單一,就是仔細考量戰力,面對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遞出幾劍。在白景眼中,哪怕是純陽真人這種暫時看不出道行深淺的隱世高人,她也是絲毫不怵的,若是在蠻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動啓釁問劍一場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打出個答案嘛。

  陳平安玩笑道:「法子?什麼法子,以身相許嗎?小陌啊,有你這麼當死士的嗎,竟然還需要出賣色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來個類似約法三章的規矩,告訴她如果行事過界,你就會祭出那把本命飛劍。你當然是認真的,白景也會相信你是認真的,但是我覺得沒必要。行了行了,你別總擔心這件事,我既然答應讓她回山,你就放寬心,只管好好練劍,他娘的,這個白景,先前說你資質不如她,唧唧歪歪一大堆,把我氣個半死,估計你也聽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無奈道:「跟隨公子這段時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

  否則也不可能尋出一條躋身十四境的道路來,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陳平安笑道:「先前道祖親臨小鎮,問我關於修道的見解,我曾經以蘇子一首詩篇作答,儋州雲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雲霞錢江潮。」

  小陌會心笑道:「蘇子被譽為詞宗,此詩卻極有禪意,一個讀書人跟道祖聊這個,公子海內唯一人。」

  陳平安學自家先生的口氣,唉了一聲,埋怨道:「別瞎說,是你多想了,我可沒有這種較勁的念頭。」

  陳平安解釋道:「之所以聊這個,是想告訴你,男女情愛一事,很多時候也是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實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雲霞錢江潮,牽腸掛肚,百般恨千種怨,怎一個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雲霞錢江潮還是儋州雲霞錢江潮,心卻變了,風動耶旛動耶,心動而已。」

  「我現在不擔心謝狗會如何,只擔心你哪天真正喜歡她了,然後形勢倒轉,你自己也說了,白景性情不定,喜愛之心由濃轉淺,到時候就要輪到你開始還債了,有你苦頭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澆愁,邋裡邋遢,酒鬼似的。」

  「至於為何我對謝狗比較寬容,自然是覺得她能夠哪怕過了一萬年,還始終喜歡一人,一萬年之後,為了能夠重逢,主動跨越兩座天下來找這個人,我覺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陳平安說道:「小陌,退一萬步說,即便仍舊不喜歡她,也要心裡有數,別只是覺得厭煩,至少平時言語,稍微有點耐心。」

  小陌點了點頭,突然說道:「公子的這個道理,聽著確實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來說,就沒什麼說服力了。公子與寧姑娘,你們從相逢相識相知到相思相親相愛,就從無變心。」

  陳平安動作極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

  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雙手籠袖,緩緩登山。

  小陌啊,你跟謝狗能夠湊一對,不是沒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簡單來說,就是單純,好騙。

  這就叫說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強脾氣,不得跟我賭個氣,哪天你回心轉意喜歡她了,反而更喜歡你小陌?

  剛剛成為朋友的貂帽少女跟白髮童子,一起蹲在廣場邊緣的白玉欄桿上,一起伸長脖子,竪耳傾聽狀。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謝姐姐,隱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謝狗揉了揉貂帽,「兩個大老爺們之間的肺腑之言,駡我居多,所以真誠嘛,不過聽著教人感動,感動啊。」

  白髮童子好奇萬分,「到底聊了啥,給說說看唄。」

  謝狗突然說道:「不站不坐偏偏蹲著,姿勢不雅,瞧著像是蹲茅坑拉屎。」

  白髮童子哈哈大笑。

  謝狗突發奇想,「箜篌,咱們也組建一個小幫派吧,比如先拉上那條左護法入夥,官銜封號還不是隨便給?」

  白髮童子皺著眉頭,「斜封官,沒啥含金量啊,好像難以服衆。而且落魄山就這麼點人,很難騙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應隱官老祖,去桐葉洲那邊忽悠幾個不知底細的新面孔。」

  謝狗點點頭,「那就不著急,建大功成大業者,必須深謀遠慮,從長計議,回頭約個時間,咱倆好好商量商量。」

  白髮童子說道:「咱們讀書那麼多,你汗牛充棟,我學富五車,可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謝狗揉著下巴,顯得有些愁眉不展,繼而舒展眉頭,以拳擊掌,「這就叫將謂偷閒學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白髮童子使勁點頭,「這話說得有點學問了,周米粒那個幫派,跟暫時只有咱們倆的小山頭,沒法比,差遠了!」

  「你為何對陳平安這麼親近?」

  「不管是什麼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裝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陳平安,他是一個曾經只是聽說過宮柳島劉老成某個故事就能滿臉淚水、把心傷透的癡情種,所以他內心其實很憐憫我,卻從不憐憫我絲毫,這讓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這句話要不是朱斂說的,我就吃屎去。

  「朱斂要是願意以真相示人,再舉辦幾場鏡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內,至少有百餘個女修,願意更換門庭,跑來落魄山修行。」

  謝狗深以為然,點點頭,「如果只說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個陳平安吧。」

  白髮童子翻臉道:「謝姑娘,朋友歸朋友,我不允許你這麼貶低隱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個?」

  「這還差不多。」

  一把本命飛劍悄然離開。

  謝狗咧嘴一笑,以為飛劍化虛,潛藏在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裡,如魚潛淵,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陳山主的手段啦?

  謝狗摸出一壺酒,是小鎮那邊按斤兩售賣的市井土燒酒,灌了一口酒,沈默許久,冷不丁問道:「無憂無慮無拘無束,變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會心懷怨恨嗎?」

  白髮童子嘿一聲,神色淡然道:「山裡的草木,田地的莊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謝狗喝著酒,「不自由至極,會不會也是自由。」

  白髮童子沈默許久,突然揚起拳頭,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勝敗在此一舉!」

  謝狗說道:「別咋咋呼呼的。」

  白髮童子壓低嗓音說道:「謝姐姐,要想後來者居上,風頭壓過裴總舵主、矮冬瓜那一脈,有個至為關鍵的勝負手!」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

  白髮童子搖頭,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邊,小陌發現公子重新拿出那只養劍葫,抿了口酒,悶悶不樂的樣子。

  陳平安說道:「小陌,你說以後,比如一百年,兩百年後,或者歲月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幾百號甚至千餘人的規模,我們再回頭看今天,會不會覺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會,大概不會。」

  陳平安氣笑道:「閒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之後小陌回宅子煉劍,陳平安去了竹樓那邊,繼續糾結某本拳譜的序文該如何落筆。

  有那本撼山拳譜珠玉在前,陳平安就一直頭疼此事,坐在書桌楞了許久,乾脆看書去。

  夜深人靜。

  陳平安開門去,踩著那幾塊跟崔東山一起鋪在地上的青色磚頭,來回六步走樁。

  再回屋子,脫了布鞋,萬事不想,倒頭就睡。

  陳平安豈會沒有私心,對待曹蔭、曹鴦的教拳,尚且如此認真上心,趙樹下是入了祖師堂譜牒的嫡傳弟子,自然只會更加用心。

  所以陳平安讓趙樹下從騎龍巷搬到了落魄山上。

  最終將教拳地點,放在竹樓二樓。

  自從喝過拜師茶,正式收取趙樹下為嫡傳,陳平安其實就一直在認真思考如何教拳一事。

  想要自己親自編一部訂拳譜,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而已。

  教什麼拳,是繼續傳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學自種秋樁架的「校大龍」,或是朱斂的拳樁,黃庭的白猿背劍術,演化自蒲山雲草堂六幅仙人圖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贈予的那部拳譜,幫助趙樹下從低處往高處走,采百家之長,融會貫通,將來等到趙樹下躋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繼續打熬體魄……還是直接一口氣教給趙樹下神人擂鼓式在內、陳平安自創拳法劍術不分家的「花開」、「片月」等?何況具體如何教,陳平安是壓境,壓幾境?還是不壓境,就像在那艘鹿銜芝渡船上,給磨刀人劉宗餵拳一般?是揀選黃湖山、灰蒙山這樣的藩屬山頭,學那青萍劍宗的雲蒸山,以趙樹下作為開始,專門用來培養純粹武夫, 繼而形成一個落魄山武夫學拳的定例?還是選擇在竹樓二樓?若是地點最終選在竹樓,是繼承某種不成文的傳統,以前輩崔誠的方式來教拳,還是陳平安按照自己的法子來做嘗試?若是兩者都可,兼容並蓄,那麼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合適趙樹下……這些都是擺在陳平安眼前的很實在問題,他這個當師父的,總得心裡有數,先有個章法,才能正式為弟子教拳,陳平安這些日子就在反復考慮,推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設想,不過剛好借此機會,陳平安也對自己的習武生涯,做了一個回顧。

  今天清晨,天才濛濛亮,陳平安獨自在崖畔石桌那邊坐著,沒多久,暖樹就跟小米粒一起走來這邊,兩個小姑娘各自斜挎個包裹,還一起扛著個……木制衣架?

  陳平安給看樂了,站起身,笑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樹姐姐說了,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長長久久待在山中嘍,昨夜咱倆一合計,就決定好好拾掇拾掇。」

  陳平安打趣道:「就把這麼個衣架都給拾掇過來了?看著像是老廚子的手藝,不會是你們連夜催促他趕工的吧?」

  小米粒趕緊抿起嘴。

  暖樹點頭笑道:「是我讓朱先生幫的忙。」

  小米粒立即說道:「一起,一起的。」

  其實昨夜是她出的餿主意,暖樹姐姐本來是想早上再說的,只是經不起她攛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門了。

  唉,自己還是不夠鐵骨錚錚,難怪裴錢才是總舵主。

  暖樹解釋道:「朱先生說了,老爺如今的身份,需要經常待客,倒不是咱們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個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師,由衷仰慕老爺,老爺明明這麼相貌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風采,總是穿著青衫長褂,難免枯燥了些,偶爾換幾身不同裝束的衣衫、法袍,不說外人如何驚嘆吧,也能讓咱們自個兒養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覺得朱先生說得在理……」

  小米粒使勁點頭,「是嘞是嘞,老廚子幾句話就道出我們的心聲哩。」

  暖樹眼神熠熠光彩,擺好衣架後,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說絲毫不差!粉裙女童便自顧自忙著打開兩隻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顯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動開口跟老爺討要那件青紗道袍。

  陳平安原本想說一句可拉倒吧,見暖樹和小米粒都是這麼個態度了,只好捏著鼻子不發表意見了,默默從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紗法袍,交給暖樹。

  暖樹一邊忙碌,從小米粒雙手捧著的包裹裡邊,精心挑選那些整齊疊放好的衣衫,一邊笑著說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說了,等著吧,如此這般裝束的老爺,回頭他朱斂再親手打造一頂絕不俗氣的金冠,屆時老爺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靈芝,還是手捧拂塵,再穿上小陌編織的躡雲履,呵,米劍仙瞧見了都要自慚形穢,只恨自己不是女兒身……

  陳平安默然無言。

  老廚子要是趕來這邊看熱鬧,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樓那邊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暖樹和小米粒還帶來了一些很用心的閒餘物件。

  比如去竹樓屋外檐下掛了一串鈴鐺,帶來了一隻青瓷花瓶,插有一枝剛折下的梅花。

  陳平安玩笑道:「暖樹,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暖樹笑道:「老爺可不需要擔心這個。」

  小米粒在旁小雞啄米,「」

  陳平安啞然失笑,坐在門外竹制廊道中,閒來無事,就讓小米粒幫忙搬來那只竹編小籮筐,裡邊裝滿了邀請函,各色請帖。

  多是來自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比如那個石毫國皇帝,就找自己敘舊了。也有幾封來自兩洲之外的書信,比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位扶搖洲海外女子船主的請帖。

  崔東山那邊,擴張速度會很快,因為跟落魄山的作風截然不同,崔東山坦言青萍劍宗會大開門路,廣收弟子,與大泉姚氏在內幾個王朝,都開始搭上線了,各自國境內,但凡是劍修胚子,有幾個算幾個,你們出人再出錢,我仙都山來幫忙栽培。前不久就從雲蒸山吾曹峰寄來一份密信,說那個一分為三的大淵王朝即將重歸一統,自立為帝的袁礪和袁泌,都願意自降為藩王,尊奉袁盈為皇帝,此外汪幔夢跟錢猴兒,都對先生你仰慕得五體投地,趕都趕不走,非要哭著喊著加入我們青萍劍宗……至於那個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賭怡情沒能掙錢,就乾脆賭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豪傑賭命報天子嘛。

  只是在這封信上,我們崔宗主又開始拐彎抹角詢問趙鸞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陳平安看著一封封邀請函。

  小米粒趴在廊道裡邊,雙手托著腮幫,仔細數著崖外過路的白雲,今兒霧大雲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雲海。

  暖樹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打了一個滾兒,再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忙去吧。

  將書信請帖都重新放回小籮筐,陳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過了日出雲海,站起身,來到趙樹下在山上的宅子,敲開門,正在練習走樁的趙樹下還是習慣性喊了聲陳先生,陳平安也不以為意。

  聽說要帶自己去竹樓二樓,趙樹下神色複雜,重重點頭,默默跟隨。

  如今趙樹下的武學境界是四境瓶頸,也還是四境武夫。

  因為當年陳平安送出過一本《劍術正經》,所以趙樹下這些年練拳之餘,還會研習劍術。

  陳平安說道:「崔東山想要收趙鸞為親傳弟子,你覺得怎麼樣?」

  趙鸞的修道資質,崔東山「覬覦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為嫡傳。

  崔東山對她的評價很高,說就算比不得柴蕪這種當之無愧的「天材」,我家鸞鸞也算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地材」了。

  擱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餑餑。

  陳平安還是打算先問過趙鸞自己的意思,她要是選擇留在落魄山這邊,當然不會就是耽誤修行了,只是崔東山給出的修行之路,確實會讓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種走捷徑的拔苗助長,所以不會有隱患。說實話,教拳還好說,為他人指點修行,陳平安還真底氣不足。為了能夠說服先生答應此事,崔東山信誓旦旦保證,趙鸞結金丹一事,早已萬事俱備,只等趙鸞到了雲 蒸山吾曹峰,相信過不了一兩年,她很快就可以正式閉關,就由他這個當師父的來親自護關好了,與此同時,崔東山還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進一步,他年順勢升遷轉任綢繆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劍宗三山,仙都山是劍修的道場,雲蒸山是由純粹武夫來當家做主,這是崔東山親自訂立的宗門「祖例」,而劍修之外的練氣士,都被安排在了綢繆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作為崔東山的師弟,只因為是內定的下任宗主,所以曹晴朗是不是綢繆山的山主,確實意義不大,還不如騰出個位置給別人。

  崔東山拍胸脯保證,將來趙鸞結丹,若是沒個二品氣象,先生只管來青萍劍宗興師問罪,拿我是問。

  陳平安都懶得跟他廢話,都是你的嫡傳弟子了,即便趙鸞沒有丹成二品,我還能說什麼。

  要說不要臉,還是崔東山這個當學生的更有天賦,狗掀簾子全憑嘴唄。

  趙樹下說道:「我猜鸞鸞未必願意去青萍劍宗修行,不過她一向聽陳先生的,如果是陳先生建議她去那邊,我覺得鸞鸞多半是會答應的。何況能夠被崔宗主器重,成為嫡傳弟子,我也替她高興。」

  趙鸞如今是龍門境練氣士,而且修行順遂,幾乎沒有什麼關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觀年紀更大的趙樹下,練了兩百多萬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並且當下瓶頸難破。

  陳平安說道:「時間過得真快,樹下,過完年,你今年都三十六虛歲了吧?」

  記得當年初次見面,是在彩衣國胭脂郡城內,趙樹下還是一個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趙樹下咧嘴笑道:「陳先生沒記錯,是三十有六了。」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年紀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闖北,就沒有遇到過心儀的姑娘?是你喜歡的,瞧不上你,喜歡你的,你又瞧不上?就這麼高不成低不就,拖著了?」

  趙樹下赧顔道:「就沒往這方面想過。」

  陳平安自嘲道:「不提這個不提這個,畢竟催婚一事討狗嫌,不能才當了沒幾天師父,就擺這種最不討喜的長輩架子。」

  作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暫時有五人,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

  崔東山已經是下宗之主,裴錢更是名動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大驪科舉的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剛剛成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來自劍氣長城,金丹劍修,出身避暑行宮一脈,在家鄉年輕一輩劍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趙樹下,籍籍無名,不但如今沒有任何值得說道的事跡,再往後,他可能與那幾位同門之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趙樹下也設想過自己的未來,可能再過二三十年,他最多最多,就是個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沒有,境界只是長久停滯在六境。

  因此之前落魄山躋身宗門,陳先生突然收取他為嫡傳,入了霽色峰祖師堂的譜牒,最意外的,不是別人,正是趙樹下自己。

  由於陳先生經常出門遠遊,其實在學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費心極多,只是趙樹下的每一次破境,距離那種能夠掙得武運的最強二字,遙不可及,趙樹下宅子裡邊,有塊書房匾額,是陳平安親筆手書。

  求實齋。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對趙樹下的最大期望。

  陳平安領著趙樹下,一前一後,走上竹樓樓梯。

  陳平安走得慢,緩緩說道:「樹下,在我看來,一個人擁有兩種極為可貴的天賦,看得見的,是天資,看不見的,是努力。趙鸞是前者,你屬於後者,當然不是說趙鸞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說你就全無天資,能夠成為四境武夫,就已經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是多少習武之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個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於頂,但是落魄山比較特殊,我得讓你不可妄自菲薄,過於自我否定,裴錢是裴錢,趙樹下是趙樹下,練拳首先在己,與人問拳分高下在後,這裡邊的先後順序,不能錯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玩笑道:「師父太好,師姐太強,有些時候,也是一種負擔?」

  趙樹下嗯了一聲。

  果然是個實誠人。

  來到竹樓二樓廊道,陳平安沒有著急開門。

  「只是當我們為某件事付諸努力,長久以往,也看得見,就是容易被視而不見,因為努力之人和旁觀之人,都不覺得這是一種天賦。」

  「我一直覺得,不咬緊牙關真正努力過,是沒資格談天賦的,認準一條道路,再得其門而入,能夠不分心,在正確的方向上,持之以恒,腳踏實地,再猛然抬頭,這會兒你看不見背影的,走在你前邊的人,就是天才,輸給他們,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飽穿暖,睡覺安穩,問心無愧。」

  「知道了自己與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過後的收穫,不要覺得沒有用處,這對於你以後的習武和人生,大有用處。」

  「因為在武學道路上,我與曹慈,大致就是這種關係。」

  趙樹下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師父,不是誰都可以追趕曹慈、並且能夠一直看見曹慈背影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欣慰至極,很好啊,先有學生曹晴朗,後有徒弟趙樹下,誰還敢說我落魄山的風氣不正?

  陳平安說道:「樹下,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人生道路上,可能都會有一個類似曹慈的存在?」

  趙樹下點點頭,沈聲道:「明白了!」

  陳平安問道:「樹下,你覺得裴錢作為師姐,最大的優點是什麼,或者說你最想從她身上學到什麼?」

  趙樹下毫不猶豫道:「師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這兩點,師姐都跟師父很像。」

  比如裴錢在這裡學拳一段時日,她曾經每天跳下山崖……問拳大地!這種事情,趙樹下自認就算再練拳一百年,都想不出來。

  所以趙樹下,從不覺得裴師姐只是因為練拳天賦好,就能夠擁有今天的武學成就。

  陳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欄而立,眺望遠方,微笑道:「跟你說一句我從沒跟外人說過的心裡話,我其實一直有個心願。」

  趙樹下神色認真,靜待下文。

  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笑道:「這句話等會兒再說,得關起門來說。」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還有馬臒仙在內的三位嫡傳。

  青冥天下,被尊稱為「林師」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武學第一人,聽說在教拳一事上,也極有功力。

  而落魄山這邊,陳平安和裴錢,也有師徒兩止境。

  但是落魄山還有朱斂。

  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鄭大風。

  猶有種秋,魏羨,盧白象。年輕一輩,還有岑鴛機,元寶,元來,周俊臣。

  至於蠻荒天下,由於大修士過於蠻橫,純粹武夫一直不成氣候,即使得以躋身止境,要麼淪為附庸,要麼就被修士打死,幾乎無一宗師,能夠在蠻荒天下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立門戶,屹立不倒。

  故而幾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脈」格局的雛形。

  趙樹下到底還是耿直,下意識又改口更換稱呼了,說道:「陳先生,關於未來武學成就,朱先生早年與我說過些預測,他說我這輩子,如果不是遇到陳先生,極有可能跟裴師姐差三境,我覺得這應該就是事實了。」

  原來朱斂確實曾經與趙樹下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實在話,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你一輩子習武再勤勉,運氣好,在江湖上沒有被人打死,就是個六境,成為一個小國的頂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裡邊呼風喚雨,算是最好的結果了。等到你進了落魄山學拳,無異於天地大開,你就有希望躋身金身境,還可以奢望,當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氣羽化,能夠學那練氣士覆地遠遊。如果哪天,你僥倖成為了我們山主的親傳弟子,那你這輩子就有希望躋身九境,雖然是山巔境,也還只是站在人間武夫山巔,依舊只能乖乖伸長脖子,仰頭看天。

  陳平安笑道:「老廚子就是個遠遊境,懂個屁,看人不準的。」

  一個雙手負後的佝僂老人,走在小路上,剛要岔入竹樓這邊,咳嗽幾聲,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討沒趣了。

  趙樹下聽到那邊的咳嗽聲,頓時無比尷尬,他對朱斂是極為尊敬的。

  陳平安繼續說道:「在竹樓這邊,先幫你打好底子,之後我要去鄆州那邊,在一個叫嚴州府遂安縣的地方,當個學塾先生,你到時候就跟我一起去那邊,就在那邊落腳,我會隨時指點你的修行。」

  作為白鵠江上游的鐵券河,神祠名為積香廟,類似紫陽府的家廟,河神名為高釀,文官老儒士模樣的,不過卻是個一等一的「妙人」。而鐵券河數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經劃撥給白鵠江水府,大驪朝廷禮部,披雲山北岳山君府,和黃庭國朝廷,都已分別錄檔,因此那位被山上仙師譽為「美人蕉」的白鵠江水神娘娘,因為兼並了鐵券河,蕭鸞得以順勢提升神位一級,已經與寒食江水神品秩相當。

  而調離鐵券河的高釀也官升一級,因為鄆州那邊多出了一條大驪封正的大河,高釀得以建廟,重塑金身神像,關鍵是作為源頭的浯溪,藏著一座大驪朝廷前不久剛剛發現的古蜀龍宮遺址,小溪與龍鬚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規制的石拱橋,名為萬年橋,當然不曾懸掛古劍就是了。據說遂安縣那邊,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習俗。

  陳平安掏出鑰匙打開二樓竹門,轉身坐在地上,脫下布鞋。

  趙樹下坐在一旁,照做。

  光腳坐在門口的陳平安,緩緩卷起袖管,說道:「最早在這裡教拳的崔前輩,是止境神到一層的巔峰,並且還曾等於一隻腳跨入了十一境。你師姐,何時躋身神到,我不敢說,但是躋身歸真一層,相信不會太久。至於我自己,想要『神到』,當然很不容易,但是還不至於說是奢望。」

  陳平安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老話總說事不過三,既說有些事不宜接連發生四次,也說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難到四。如果說我對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騙人的話,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說不出口。我當然希望能夠在此學拳的趙樹下,有朝一日,能夠繼崔誠、陳平安和裴錢之後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來,竹樓武夫,皆是止境。」

  陳平安轉頭望向趙樹下,微笑道:「所以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你了。」

  趙樹下挺直腰桿,身體緊綳,其實早已頭腦一片空白。

  陳平安笑問道:「別說做了,是不是想都不敢想?」

  趙樹下赧顔點頭。

  「趙樹下,得敢想!」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你從今天起,在正式入門進屋之前,與我陳平安學拳的第一拳。」

  陳平安站起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談做成,人生在世,與自己少說幾句『我不行』。道家講究心齋坐忘,你就要獨自一人坐斷太虛,心齋獨自成天地,佛家說面壁坐禪,你就要把蒲團坐穿把牆壁打破,即便前路不通就以拳開道。趙樹下,你跟我不一樣,你只是個純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壽命終究有限,我希望你將來年老,已經遞不出一拳了,即便不曾躋身止境,也要問心無愧。臨了,捫心自問,敢說一句,我趙樹下這一生習武學拳,不曾愧對純粹二字。」

  「進門!」

  陳平安轉身大步走入屋子,沈聲道:「再關門!」

  趙樹下跟著陳平安走入屋子,再轉身關上竹門。

  要不是昨天朱斂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趙樹下此時此刻,根本意識不到師父說出「關門」二字的真正含義。

  從這一刻起,趙樹下,昔年的手持柴刀的乾瘦少年,就是師父陳平安在武學道路上的關門弟子!

  陳平安站在屋內一處位置。

  趙樹下站在陳平安的對面,差不多就是當年陳平安,以及後來裴錢站立的位置。

  陳平安微笑道:「關起門來,我就可以說那句話了。」

  「我要讓天下,不只是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見此竹樓,如見祖師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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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3 00:45:08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八十七章 笛聲裡校書

  「習武與修道,其實兩者界線,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分明。」

  「我甚至還有一個暫時無法驗證的猜測,每一個山上的符籙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學拳,你就必須先瞭解自身,趙樹下,我們就從最簡單的呼吸,開始看,如同居高臨下,仙人掌觀山河。」

  陳平安既沒有傳授趙樹下拳招樁架,也沒有著急給趙樹下餵拳,而是在竹樓內先留下了七幅人體穴位圖,分別對應陳平安自身武學從三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畫像刻意抹去血肉筋骨,僅僅餘下穴位和經脈,與人等高,氣府竅穴多達千餘個,數量要遠遠多於一般修道之人的認知,至於市井藥鋪郎中的針灸木人,自然就更無法媲美了,七幅圖,不同穴位,星羅棋布,光亮閃爍,顔色各異,映照得整間竹樓屋子熠熠生輝,宛如一幅幅懸在天外太虛中的璀璨星圖。

  隨著七幅畫像中「陳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羅萬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銀河傾倒掛、白虹橫空、星斗相互牽引旋轉等諸多異象生髮。

  每一幅畫像,就像一座五彩絢爛的星象陣法。「陳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間隔越短,故而星圖的變化就更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隨一人的每次呼吸而擴張、回縮,循環彷彿,生生不息。境界越高,星圖天地就越穩固,可一旦細看之下,就會發現,事實上恰恰相反。

  陳平安雙手負後,緩緩道:「這些人身穴位,天下醫書和諸家道書上有明確記載、視為關鍵氣府的,撇開那些只是名字說法不同、實則穴位位置一樣的,我收集匯總了這麼多年,想來誤差不會太大,其實就只有七百來個,如果再加上各個宗門門派的種種秘傳,無意間找尋出的『秘境』,我再通過避暑行宮秘檔和文廟功德林記錄,又增添了將近一百個好似淪為遺址被人遺忘的穴位,有些確實屬於公認的雞肋氣府,得到反復驗證,才被練氣士漸漸拋棄,但是不少穴位,練氣士想要『開府』,卻是門檻過高,才被冷落,繼而失傳,此外某人曾經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給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這氣府穴位數量最多的第七幅,就有總計一千五十餘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純粹真氣,行走道路更長,所以就能夠牽動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氣,融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當年在泥瓶巷,陳平安剛剛拿到那部撼山拳譜,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離開驪珠洞天,丟了一串鑰匙給他,最終陳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那邊,發現留下了一個被劈開的木人,刻滿了人身穴位經脈,這對於學拳之初的陳平安來說,拳譜是用來吊命的登高道路,那麼這個被陳平安重新拼湊起來的木人,就是柴刀,開山斧。

  其實那會兒陳平安就知道是稚圭故意為之,因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陳平安是肯定不會撿破爛走的,說不定都不會多看第二眼,可這般作踐了,以陳平安的財迷心性和勤儉持家,肯定願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為圭臬的破爛拳譜,細心鑽研其中學問。

  這件事,曾經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後來的東海水君真龍王朱,與陳平安幾次相逢,她始終不曾提及過一句半句,可能是就當沒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記了。

  但是陳平安一直記在心裡。

  陳平安問道:「記住多少了?」

  趙樹下閉上眼睛再睜開,說道:「大致能記清楚七百多個穴位位置。」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一個探臂,閃電出手,手掌輕輕貼住趙樹下的脖子,隨便一甩,趙樹下整個人就在竹屋內滑出一個圓圈,等到趙樹下剛好返回原位,驚駭發現這一個圓圈上,站著數十個「趙樹下」的星象圖,陳平安隨便掃了幾眼,看著那些趙樹下的人身天地與氣機流轉的一張張「摹本」,陳平安沒來由點點頭,笑道:「如此教拳才對,更有信心了。」

  教趙樹下這樣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陳平安雙指並攏,朝著其中一幅星象,指指點點,速度極快,瞬間就標注出了三四百個穴位名稱,全部是趙樹下一口武夫真氣「火龍走水」路過的關隘、府邸,就像精準畫出一幅堪輿形勢圖,再讓趙樹下屏氣凝神,嘗試一次六步走樁,之後陳平安就又臨摹出一幅堪輿圖,一揮袖子,兩幅星圖重疊合一,陳平安說道:「可以仔細看看,兩者差異在哪裡,先觀察一炷香功夫,之後再來一趟六步走樁,如果沒有明顯的改善,我就可以讓老廚子去準備草藥和水桶了。」

  一炷香後,趙樹下躺在地上,昏死過去,陳平安喊道:「朱斂,開工。」

  佝僂老人立即高聲喊道:「來了來了,早就備好了。」

  朱斂來到竹樓二樓,看著既沒有渾身浴血、也沒有抽搐「走樁」的趙樹下,感嘆道:「公子還是宅心仁厚。」

  陳平安背著趙樹下走下二樓,去往這個關門弟子的宅子,解釋道:「樹下始終緊綳著心弦,今天不適合教拳更多,慢慢來吧,你說我該怪誰?」

  到底是誰讓趙樹下早早知道:「關門」二字的含義?

  朱斂立即揭發自己,「必須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機啊。」

  陳平安一時無言。

  朱斂小聲笑道:「公子,今兒就算了,明天後天呢,真正練拳哪有不半死的時候。」

  照理說,要是換成崔誠,趙樹下不死去活來個七八回,昏厥再打醒,打醒再昏死,趙樹下是絕對出不了竹樓屋子的。

  不過在朱斂看來,趙樹下作為陳平安的關門弟子,若是真能跟隨等於差了兩個輩分的崔誠學拳,卻也未必就是這麼個慘淡光景,隔代親一事,沒道理可講的。

  陳平安點點頭,「一時半會兒,還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調整心態。」

  朱斂輕輕嘆息一聲,公子當年學拳,當時只有暖樹和陳靈均知道具體情況,可是後來裴錢學拳,朱斂是從頭到尾,真真切切看在眼裡的,不談二樓裡邊吃了多少苦頭,只說當年小黑炭經常低頭吃著飯,等到她再抬起頭,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滲血的滲人模樣了,裴錢自己往往渾然不覺,反而咧嘴一笑,你們看啥看,看個鬼呢,吃飯!

  估計公子要是親眼看到這些場景的話,別說心疼了,都會心碎,肯定會去竹樓跟崔誠拼命了吧。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打算何時跟我問拳?給個時間,地點?」

  朱斂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動問,我都不好意思提。」

  陳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氣什麼,問拳時,我又不會跟你客氣。」

  言下之意,陳平安是絕對不會壓境的。

  畢竟朱斂是一個距離止境只差一層窗戶紙的山巔境。

  朱斂想了想,「那就選今年冬天,挑個大雪時節,地點就在蓮藕福地的南苑國京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

  很湊巧,落魄山這邊收到飛劍傳信,翻墨龍舟和風鳶渡船會在一天內到達牛角渡,不過隔了約莫一個時辰。

  除了小米粒,陳平安還喊上了泓下和雲子,騎龍巷的崔花生,他們幾個都會跟隨風鳶渡船,去往北俱蘆洲,會先跨洲到達骸骨灘披麻宗,再沿著東南沿海航線,在春露圃停靠,再沿著濟瀆去往中部的崇玄署雲霄宮轄下渡口,南下雲上城……雖說是乘坐渡船遠遊,可好歹也算去過小半個北俱蘆洲了,就像當下泓下無所謂,雲子和少女崔花生就頗為高興,至於後者,更多欣喜,當然還是能夠很快就有一場重逢,再次見著那個失散多年再重聚認親的大哥,如今都是一宗之主呢,她這個當妹妹的,最近睡覺都會笑醒。

  距離龍舟渡船靠岸還有一些時間,陳平安一行人就逛著自家的店鋪,小米粒跟那些螯魚背女修都很熟悉了,相互間熱絡打招呼。

  包袱齋在牛角山這邊留下了不少建築,耗費不少仙家玉石、木材,吳瘦作為包袱齋在寶瓶洲的話事人,顯然一開始是想著將大驪牛角渡作為一個大本營好好運作的,結果就像挖井挖一半跑路了,也難怪老祖師張直會故意帶著他走一趟仙都山,在青衫渡喝了頓茶水,估計沒個一甲子百年來的修身養性,吳瘦那顆道心是緩不過來了。

  如今開門做買賣的鋪子,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除了春露圃培植的各種山上草木,還有類似蘭房國的名貴蘭花,老廚子專門為此編撰了一部蘭譜,聽說書籍的銷量比蘭花更好。

  此外還有各種古董字畫,雜項器物,價格都不低,不過鋪子這邊可以保證都是真品,也有馬篤宜精心搜集而來的一大堆寶貝,都寄放在這邊售賣,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財迷,把所有積蓄都砸進去了,有不少次的撿漏,也有打眼,總體還是賺了不少。

  就像陳平安先前在螯魚背,見到的珠釵島女修流霞、管清和白鵲,幾乎所有劉重潤的嫡傳弟子,都曾在這邊兼職幫著鋪子買東西,而且都是沒有酬勞的,趙鸞和田酒兒,也會經常來這邊幫忙,納蘭玉牒這個小算盤,繼承了家族的優良傳統,小小年紀,就想要專門由她管著一棟樓的生意,反正空置的鋪子那麼多,開張之前,她會跟落魄山簽訂契約,保底,虧了算她的,掙了再分賬。

  每次路過這牛角渡,陳平安就會忍不住想起地龍山仙家渡口,青蚨坊那個叫洪揚波的老人。

  上次專門走了趟青蚨坊,陳平安用五顆小暑錢,買下一幅《惜哉貼》的摹本字帖,算是極為貼近真跡原貌了。

  字帖開篇五字,「惜哉劍氣疏」。

  對孩子來說,什麼叫長大,大概就是能夠爹娘不管,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對成人而言,什麼叫有錢,也許就是可以不看價格,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去往牛角渡口,陳平安看了眼那塊矗立在路邊的「扎眼」木牌,點點頭,周俊臣還是很手腳勤快的,半點不拖拉。

  如今上下兩宗,自家擁有三艘渡船,最早的龍舟翻墨,之後的風鳶渡船,再後來劉聚寶和郁泮水,觀禮青萍劍宗,共同送出了一條名為「桐蔭」的渡船,品秩與龍舟相當,雖非足可跨洲的巨型渡船,但是航線跨越半洲之地,毫無問題,而且載貨量還要比作為觀賞樓船的龍舟勝出一籌。

  如果不是擔心有那挾恩圖報的嫌疑,陳平安原本都想要與大泉姚氏購買那艘「雷車」渡船,或者是退而求其次,與大泉朝廷預訂第四艘,何嘗不想把生意做到扶搖洲那邊去?

  這對落魄山來說是有先天優勢的,這條航線,會先後路過蘆花島,雨龍宗,再去扶搖洲,何況扶搖洲那邊,陳平安還有件事一直盯著。

  此外那艘「霓裳」的船主柳深,就寄來了一封邀請函,說是她所在門派的掌門師父,剛剛成功出關,躋身玉璞境了,想問問看年輕隱官有無時間參加慶典。當然這種邀請,也就是個過場,能夠得到一封婉拒回信,柳深就心滿意足了,因為她心知肚明,陳隱官是絕對不可能跨海跑到自己門派這邊觀禮的。柳深的門派,位於浩然天下西南海上的一座島嶼,蠻荒妖族大舉入侵,大戰期間都撤離了,後來返回故地,更換了一處鄰近島嶼重建祖師堂。

  當年在春幡齋議事堂,女子船主柳深,是一位資質很淺的年輕金丹,在衆多船主、管事當中,就數她境界最低,所以座椅就擺在門口邵雲岩附近,但是柳深有個師妹,極其年輕,卻是個名副其實的修道天才,二十多歲的金丹地仙,所以當初新任隱官才會威脅她,願意花兩百顆穀雨錢,或是等價的丹坊物資,換她的師妹,接管渡船「霓裳」。當然,那場劍拔弩張的議事,最終還是沒有鬧出人命,柳深跟劉禹當時還得了一份差事,在大堂內當起了記帳先生。

  翻墨龍舟緩緩靠岸,一個青衣小童大搖大擺走下甲板,兩隻袖子甩得飛起,身後還有一個手持綠竹杖的少女。

  正是參加過黃粱派開峰觀禮、再去了一趟夢粱國京城的陳靈均,郭竹酒。

  兩撥人碰頭後,陳平安笑道:「總算回了。」

  郭竹酒笑容燦爛,問道:「大師姐沒有跟師父一起回家?」

  陳平安解釋道:「她要給你們小師兄搭把手,桐葉洲那邊要開鑿出一條嶄新大瀆,有的忙了,裴錢一時半會兒不回落魄山,你要是想她,隨時都可以去桐葉洲。」

  陳靈均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問道:「老爺,都喊泓下和雲子過去跑腿打雜了,大白鵝有沒有邀請我去青萍劍宗那邊,共襄盛舉,擘畫未來?!」

  聖旨與密旨,前者是給外人看的,後者更有含金量,陳靈均都已經想好了三請三拒的戲碼,官場上不都有這樣的講究嘛。

  我答不答應,是我的事情,可要說崔東山不邀請自己,可就過分了。

  陳平安說道:「沒有提到你。」

  敢挖牆腳挖到陳靈均這邊?崔東山是真沒這膽子了。

  可是陳靈均哪裡知曉這樁涉及先生學生「相愛相殺」的內幕。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大白鵝是知道我要擔任夢粱國的皇室供奉,覺得請不動我?怕我事務繁重,實在脫不開身,對的吧?一定是這樣!」

  陳平安說道:「我就沒跟崔東山聊這個,只說你跟竹酒在黃粱派那邊觀禮。」

  陳靈均呆滯無言良久,大爺我哪裡比同境的泓下、小跟班雲子差了?想當年,那雲子還是自己屁股後邊的幫閒呢。

  青衣小童立即捶胸頓足起來,「好個大白鵝,當上了宗主就眼高於頂,半點瞧不起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了,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陳平安沒好氣道:「真想去也行,我跟崔東山打聲招呼,你等會兒就跟泓下和雲子一起乘坐風鳶渡船。」

  陳靈均怒氣衝衝道:「去個錘兒去,大白鵝沒半點誠意,下次回落魄山,我得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就沒他這麼當兄弟的。」

  見誰都不慫,可如果見機不妙,慫得也比誰都快,總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服軟,假裝夢遊、蒙混過關不成,就趕緊低頭認錯,低頭認錯沒效果,磕幾個頭算什麼,大丈夫能屈能伸,丟在地上的面子,都不算面子。

  郭竹酒笑道:「師父,我們在趕往夢粱國京城的路上,碰到了一個雲遊四方的道門高人,中年容貌,背劍秉拂懸酒壺,極仙風道骨的,自稱道號純陽,姓呂名岩。」

  陳靈均在那邊仰著頭摳鼻子,一個連大爺我都不曾聽說過的道號、名字,牛氣不到哪裡去。

  如果說白玄在路邊行亭,辛辛苦苦編訂一部非要跟裴錢討要一份江湖公道的英雄譜。

  那麼陳靈均這些年,也沒閒著,四處打聽消息,通過山水邸報、鏡花水月和各種小道消息,辛辛苦苦收集情報,將整個浩然天下的飛升境、仙人境修士,都給一網打盡了,最終彙集成一本薄薄的冊子,被陳靈均取名為「路人集」。

  就是用來告誡自己,以後見著了這些老神仙,咱就當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路人,過客,別說話,不高攀。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是我之前在桐葉洲那邊,剛認識的一位前輩,是我們寶瓶洲人氏,這位真人結丹所在的道場,就在夢粱國地界,所以才會故地重遊。前不久呂前輩還來我們落魄山做客了,要是你們早點來,說不定還能挽留前輩吃頓飯,再喝個酒?」

  陳靈均立即停下動作,晃了晃手,蹭了蹭衣服,使勁朝郭竹酒擠眉弄眼,暗示她別往下說了,沒啥意思,就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喝了個小酒,閒聊幾句有的沒的,沒必要跟老爺顯擺這種酒局,些許事跡,不值一提,就讓它隨風而散吧。

  郭竹酒微笑道:「早喝過了,陳靈均跟純陽真人很聊得來,在渡船上邊,拉著對方喝了頓酒,美中不足的,是對方不會劃拳,直到現在,陳靈均還犯嘀咕,也不知道呂老哥到底是不會,還是不願意。當時喝了點酒,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問對方是不是十四境大修士,純陽真人啞然而笑,只是搖頭,陳靈均就馬上再問是不是飛升境,那道士臉色頗為無奈,不等他說話,陳靈均就問可是仙人,道士再搖頭,陳靈均就不問下去了。喝到最後,要與人稱兄道弟,那位純陽真人沒答應。」

  陳平安轉頭望向陳靈均,笑容玩味。

  好個「不等他說話」,總能繞開關鍵事,這算不算一種天賦?

  陳靈均高高舉起一隻手掌,綳著臉色,沉聲道:「老爺,別說了,我都懂!記住了,保證下不為例!」

  又踢到鐵板了唄,這種事,熟門熟路,習慣就好。

  「下不為例?」

  陳平安笑眯眯,摸了摸青衣小童的那顆狗頭,「靈均大爺,遺憾不遺憾?不然山上輩分就又漲了,畢竟我都要喊純陽真人一聲前輩的。」

  青衣小童縮著脖子,乾笑不已,趕忙雙手握住老爺的手,給老爺抖抖骼膊,舒展舒展筋骨。

  郭竹酒一邊告狀,一邊以心聲與師父解釋這頓酒的緣由,原來是陳靈均覺得那位道士看她的「眼神不正」,鬼鬼祟祟的,好像別有用心,等到上了酒桌,大體上陳靈均還是很有禮數的,沒少說師父你的好話。

  此外那位純陽道人,與她和陳靈均道別之時,就曾以心聲言語提醒她一句,提醒郭竹酒的那把嶄新本命飛劍,莫要輕易示人。

  陳平安以心聲驚喜道:「都有第二把本命飛劍了?」

  郭竹酒咧嘴一笑,「在五彩天下那邊,某次外出遊歷,純屬誤打誤撞,莫名其妙就有了。」

  陳平安笑道:「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郭竹酒搖搖頭,「那不行,不把尾巴翹上天,都對不起自己師父。」

  「別跟陳靈均學說話。」

  「談不上誰學誰,共同進步。」

  「老爺,手上力道還行吧?」

  陳靈均聽不著師徒雙方的心聲言語,只是倍感委屈,繼續拽著老爺的手,因此需要跟個螃蟹似的橫著走,小聲嘀咕道:「我這不是習慣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嘛,走多了江湖,擅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先前發現那位純陽前輩在渡船上邊,多看了兩眼郭竹酒,用書上的話說,就是一句『目露贊賞神色』,我擔心是個道貌岸然的傢伙,遇到了心懷不軌的歹人,就想著去幫忙摸摸底嘛。郭竹酒,你在老爺這邊告刁狀,怪傷人心的。老爺,你這麼不分青紅皂白,我心裡邊怪難受的。」

  陳平安呵呵一笑。

  阮邛,魏檗,崔誠,陸沉,崔瀺,陳清流,碧霄洞主,道祖,至聖先師,鄭居中……

  這一連串名單,隨便挑三個去「挑釁」,隨便選,恐怕都是一個讓人崩潰的天大難題。

  讓一個飛升境大修士,閉著眼睛挑選,也要道心不穩。

  碰運氣?即便運氣最好,選中了兵家聖人阮邛和北岳山君魏檗,還得再挑一位,怎麼辦?

  更別提陳靈均如今才是元嬰境的修為了,難怪這麼多年最大的野心,就是挨了一拳不被打死。

  早年剛剛跟隨陳平安到了小鎮,就在鐵匠鋪子那邊,當面大駡阮邛老不羞,一大把年紀了還敢跟我家老爺搶,打你半死……

  後來拍過一個年輕道士的肩膀,還不止一次。青衣小童事後複盤,得出一個結論,我咋個知道對方是個十四境嘛,怨不得我。

  在魏檗那邊,自己老爺不在就是魏山君,自家老爺在時魏老哥,早年曾經在披雲山那邊吃了閉門羹,傷透了心,提起毫無義氣可言的魏檗一次就我呸一次,狠狠吐口唾沫在地上,拿腳尖擰了又擰,再蹲下身詢問魏兄你咋個回事啦、怎麼躺地上不起來……

  當年見著了國師崔瀺,沒認出對方身份,青衣小童曾經撂過一句狠話,要想見我家老爺,你就得先打死我,再從我身上跨過去。

  在北俱蘆洲認識的新朋友,白忙,陳濁流,其實都是一個人,結果與那一起吃過頓結結實實牢飯的白忙,雙方道別之際,覺得好哥們喝高了說混話,一條當時才是金丹的禦江水蛇,跳起來就給了斬龍之人的腦袋一巴掌。

  有少年道童騎牛從東邊進入小鎮,陳靈均剛好瞥見,便按下雲頭,拍牛角,還說「我家山上多草」,「一聽到吃就有悟性了。」

  最後青衣小童還好心好意建議「道祖」,最好改個名字……

  聽說那個一身白衣的讀書人,自稱是好友的徒弟,就認對方當了世侄……嗯,這個低了一輩的便宜世侄,就是白帝城鄭居中。

  陳靈均的這份江湖履歷,還能夠一直活蹦亂跳,用朱斂的話說,就是見過命大的,沒見過命這麼大的,陳靈均上輩子得是做了多少的好事,積了多少德,這輩子才能夠如此福大命大。

  朱斂極少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陳靈均這邊,思來想去,確實是吉人自有天相,確實只能如此解釋了,否則就無解。

  陳平安笑道:「其實崔東山有邀請你去青萍劍宗,被我拒絕了,我登船之時,崔東山猶不死心,還想要砍砍價,希望能回心轉意,放你去仙都山,給我駡了一通。」

  陳靈均啊了一聲,雙手叉腰,大笑不已,就說嘛,大白鵝忘了誰都不可能忘記陳大爺嘛。

  郭竹酒當然知道真相,師父騙人唄,一個就真信了,所以雖然事情是假的,開心卻是真的,傻子有傻福。

  陳平安笑道:「竹酒,給你做了個竹箱,回頭試試看,背著合不合適。」

  郭竹酒眼睛一亮,神色雀躍道:「好,極好極好,一直跟我奔波勞碌的小竹箱,終於有個宅邸可以落腳了!」

  看架勢,她好像暫時不打算歸還那只小竹箱給裴師姐了。

  陳靈均瞥了眼郭竹酒,唉,長不大,是個憨憨。

  陳平安轉頭笑道:「泓下,雲子,跟你們談點事情,邊走邊聊。」

  水蛟泓下,一襲黃衣,亭亭玉立,居山修行多年,自有幽人獨立之儀態。

  她跟雲子的道號,都是崔東山幫忙取的。

  在陳平安看來,只說泓下的容貌氣質,其實不比黃衣芸差多少。

  陳平安是不假,可又不是個全然看不出女子姿容好差的傻子。

  陳平安笑道:「這趟桐葉洲之行,不是三兩年就能回落魄山的,我估摸著短則七八年,長則十幾年甚至是二十年都有可能,不過放心,你們肯定不會白忙活的,比如泓下這邊,青萍劍宗會幫你以功勞換取未來走瀆的那個名額,即便功勞不夠,崔東山也可以幫忙補上,至於雲子,將來崔東山那邊也有安排。」

  泓下輕聲道:「山主,其實我自己攢了些家當。」

  她在黃湖山,潛靈修性極久,差點就可以成為驪珠洞天昔年檯面上最大的五樁機緣之一,那麼泓下的修道資質如何,顯而易見。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泓下只要肯老老實實修行,不去惹是生非,撈個仙人境不難。

  陳平安笑道:「一來大瀆走水,不管是寶瓶洲的齊渡,還是桐葉洲那條新大瀆,都不是光靠錢就能辦成的,再者這是公事,沒有讓你自掏腰包的道理,何況以後等你躋身了上五境,若想開宗立派,需要花錢的地方,茫茫多,只有你想不到的地方,就沒有你錢夠的時候,多攢點,總是好事。」

  精怪走水,走江化蛟,尤其是想要走瀆成功,關隘從來不只在走水過程中的凶險,更在大瀆之外。

  例如北俱蘆洲的那條濟瀆,歷史悠久,擁有三位水正,但是斬龍一役之後,在陳靈均成功化蛟躋身元嬰境之前,一洲歷史上還沒有水裔走江成功的例子。根源就在於大瀆沿岸,沒有任何一個王朝、仙府山頭,連同大源崇玄署雲霄宮、浮萍劍湖、水龍宗在內,沒誰敢說自己能夠保證一位水族走瀆的暢通無阻,因為很難不被其他勢力刻意刁難,整條大瀆的水運,等於是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最關鍵的,還是水族走江,尤其是蛟虯走瀆,都會帶走相當一部分水運化為己用,再將大瀆水運歸還給大海。

  何況走水之屬,不管是什麼出身,行雲布雨是天性,很容易興風作浪,洪水滔天,惹來水患,沿途王朝國家要麼無力阻攔,撒手不管,那麼兩岸的洪澇災害就是一場「天災」,可若是早有布局,負責收拾爛攤子的練氣士,就要耗費大量的自身靈氣,而修士積蓄的天地靈氣,歸根結底,還不是神仙錢?何況這種損失,既是實打實的一大筆神仙錢,更涉及到了國祚和山河氣數。

  事實上浩然九洲的大瀆,皆是差不多的情況,導致水族尤其是水蛟,極難通過走水來提升境界,但是現在出現了一個例外,就是寶瓶洲的這條齊渡,被大驪朝廷完整掌控在手中。所以據說如今一洲蛟龍後裔、水仙之屬,都在排著隊,四處打點關係,苦苦等待大驪禮部頒發那道價值連城的「通關文牒」,在此之外,大驪京城朝廷和陪都那邊,已經著手創建九座道場水府,可以供修行水法的金丹地仙閉關,有希望出現九位嶄新的元嬰境。

  因此桐葉洲那邊,如今最希望憑空出現一條嶄新大瀆的,練氣士當中,當然是那些有望通過走江來提升境界的川澤水精靈怪。

  就像蒲山附近的「東海婦」寇渲渠,之所以會找到埋河碧游宮,就屬於與水神柳柔「借用水路」。

  如今人神鬼仙,身在世間,何處不是江湖。

  只說籮筐裡邊的書信之一,其中就有一封,來自舊錢塘長出身的大瀆淋漓伯,曹湧詢問陳平安能不能幫忙水府,與大驪朝廷討要一個額外的走瀆名額,曹湧說話直接,說淋漓伯府是有一個既定名額的,但是已經送出去了,但是還需要一個,好像長春侯楊花那邊,就沒打算使用那個名額,所以不知陳山主能否幫個忙,先與楊花通個氣,等於是長春侯府將名額轉送淋漓伯府,想必大驪朝廷那邊肯定不會阻攔,只要陳山主願意牽線搭橋,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泓下喜歡幽居道場潛靈養真,卻半點不懷疑山主是在試探人心,可若是換成崔東山來問,估計她這會兒就已經心驚膽戰,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表明心志了。

  所以泓下就只是心平氣和說道:「山主,我從沒有開山立派的念頭,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這輩子只適合獨自修行,靠著水磨功夫笨法子,一點一點增長修為,根本當不好什麼開山祖師,別說是一座宗門,就算是只有幾十人的那種小山頭,我也注定當不好開山祖師,所以長久待在落魄山,碰到這樣的事情,能夠為宗門做點事情,再返回道場繼續修行,就是最適合我的選擇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落魄山已經有了小米粒擔任右護法,你可能也猜出來了,我是打算讓陳靈均擔任左護法,如此一來,就不可能再有更多的護山供奉了,所以你在落魄山,即便躋身了玉璞境,甚至是以後……大道成就更高,只說在身份這一件事上,落魄山實在無法給你更多。」

  泓下微笑道:「這件事,估計只有景清仙師自己沒看出來了。」

  在山主這邊,泓下是不那麼拘謹的。

  但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或是在祖山集靈峰那邊,都由不得她不緊張,這也怪不得泓下,在落魄山,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宗師,練氣士的元嬰境算個什麼?

  用如今已經是閨中好友沛湘的話說,整個落魄山,就數她們倆最尷尬,倆元嬰境,還不如小米粒的洞府境來得輕鬆愜意呢,這地仙境,高不成低不就的,剛好就是個給人看笑話的境界。

  陳平安忍俊不禁,「所以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跟崔東山提個建議,由你和裘供奉,一起擔任青萍劍宗的護山供奉。」

  我主動給青萍劍宗送供奉,跟崔東山這個當學生的在那兒挖牆腳,是兩回事。

  泓下臉色微變,連忙搖頭道:「山主好意心領了,只是我寧肯在,也絕對不敢去崔宗主身邊當差。」

  陳平安笑道:「看來崔宗主口碑堪憂啊。」

  泓下會心一笑,保持沉默,不認可,不否認。

  山主又不會胡亂嚼舌頭,今天這些對話內容,傳不到崔宗主那邊去。

  陳平安朝陳靈均那邊招招手。

  青衣小童立即摔著袖子,大步流星。

  陳靈均終於逮著個說教別人的大好機會,潤了潤嗓子,語重心長道:「雲子啊,不比在這邊,有我罩著你,到了青萍劍宗那邊,你境界不高,換了個新地盤,又需要經常跟外人打交道,人生地不熟的,記得收一收脾氣,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多交朋友,可別仗勢欺人,別稍微遇到點磕磕碰碰就跟人呲牙咧嘴,氣量大一點,壞了咱們落魄山的名聲,老爺不收拾你,我也要收拾你,一定要多學學我,逢人就笑臉,遍地是朋友,切記切記!」

  雲子默然點頭。

  大概整座落魄山,只有云子,最為堅定認為這位靈均老祖是真有本事的,甚至是很有幾分由衷仰慕的。

  陳靈均雙手負後,點點頭,轉頭望向泓下,「泓下,是大姑娘了啊,只是要千萬小心,外邊的風氣,到底不比咱們這兒淳樸,你尤其要多注意那些瞧著人模狗樣、年輕有為的譜牒修士,可別聽了幾句不花錢的花言巧語,就對那些綉花枕頭神魂顛倒,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估計你現在也聽不進去,無妨,我回頭與米首席打聲招呼,讓他幫忙把把關,話說回來,要是真有合適又心儀的道侶人選,你也不用太過矜持,女追男隔層紗,你模樣又不差,只要對方不眼瞎,保管手到擒來。」

  「雲子就是個糙胚子,所以我就要叮囑他別惹事,遇事能忍則忍,你不一樣,千萬別怕惹事,有我,還有米首席幫你撐腰呢。」

  青衣小童老氣橫秋得就像個爹,在給一雙即將遠遊的子女面,面授機宜,反復叮嚀。

  泓下笑著不說話。

  耐著性子等到陳靈均絮叨完畢,陳平安這才笑著從袖中摸出兩隻青瓷水呈,「算是我的臨別贈禮,預祝馬到成功,萬事順遂,早去早回。這兩份禮物,品秩差不多,你們自己分,各自看眼緣挑選吧。」

  都是陳平安從水龍宗那邊得來的,北宗孫結送了一對牛吼魚,南宗邵敬芝贈送了一隻別稱「小墨蛟」的蠛蠓。

  不過兩件鵝黃、蓮青色硯滴是陳平安自己另配的,在這處州,反正就數瓷器最多,陳平安是行家裡手,眼光自然不差,挑選的都是半官窯舊物。

  陳靈均伸長脖子,眼饞得很,就就對雲子擠眉弄眼,暗示對方有點眼力勁,先大大方方收下,再偷偷借我耍兩天。

  不曾想雲子這個楞頭青,就那麼直不隆冬點頭道:「景清道友,我明白了。」

  陳靈均楞在當場,你明白就明白,心裡明白就好了啊。

  果然,腦闊上立即挨了一記板栗,打得陳靈均立即抱頭。

  之後風鳶渡船靠岸,落魄山掌律長命,泉府韋文龍一行人都走下船。

  泓下,雲子和少女崔花生,與山主陳平安各自行禮告辭。

  ────

  明月夜,一路晃蕩到山頂的貂帽少女,看見了個腰懸抄手硯的清秀少女,獨自坐在欄桿上,雙手輕拍欄桿,眺望遠方。

  呦,小丫頭片子,年紀不大,境界不高,其中有把本命飛劍,還是有那麼點意思的。

  就這麼個看著沒啥特殊的小姑娘,真能對付那個已經是止境武夫的裴錢?

  謝狗腳尖一點,一個蹦跳站在了欄桿上,雙臂環胸,目視前方,隨口道:「喂,想啥呢。」

  「喂,想啥呢。」

  謝狗楞了楞,「幹嘛學我說話?」

  「幹嘛學我說話?」

  「小姑娘,你腦子有病吧,小心我對你不客氣啊?」

  「小姑娘,你腦子有病吧,小心我對你不客氣啊?」

  「我是白痴!」

  結果那個少女不再鸚鵡學舌,而是轉頭,朝謝狗竪起大拇指。

  謝狗揉了揉下巴,小姑娘家家的,咋個這麼不可愛呢。

  郭竹酒說道:「聽我師父說,你有一萬多年的道齡了,也沒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謝狗一時語噎,悶悶道:「你懂個屁。」

  「你懂個屁。」

  「郭竹酒,你再這樣,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哦。」

  謝狗冷笑一聲,終於不學我說話啦。

  結果那少女又開始重複道:「聽我師父說,你有一萬多年的道齡了,也沒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啊。」

  謝狗有點憋屈,打又打不得,畢竟是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如今在譜牒上邊,還是等於半個關門的小弟子。

  駡……好像又駡不過啊。

  要說只是潑婦駡街,謝狗在小鎮那邊是學了些本事的,可問題是這個叫郭竹酒的小姑娘,腦子和思路很怪啊。

  謝狗都怕自己駡了半天,結果小姑娘一句不還嘴,再朝自己遞出個大拇指,謝狗都覺得自己能憋出內傷來。

  郭竹酒誠心誠意安慰道:「沒什麼,我身邊,多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謝狗坐下身,不太想跟郭竹酒聊天,只是來都來了,就這麼走,面子上掛不住。

  郭竹酒從袖中摸出一支竹笛。

  不知名的曲子,笛聲空靈悠揚。

  四下無人處,明月分外明。

  天地寂寥時,笛聲尤其清。

  「還蠻好聽的,青天鶴唳,雲外龍吟,聲在庭院。」

  謝狗等到郭竹酒收起竹笛,先點評表揚一句,籠絡籠絡關係,再隨口問道:「想家啦?」

  郭竹酒答非所問,「在避暑行宮那邊,師父說讀書人說過,校書能為古書續命。」

  謝狗點點頭,「校勘書籍,就是糾錯,書上書外道理相通,你師父說這句話,還是有點深意的。」

  郭竹酒咦了一聲,轉頭訝異道:「師父怎麼騙人,你不是個傻子呀,我差點以為咱倆沒啥共同話題呢。」

  如果只聽前半句,謝狗想砍人,可是再加上後半句,謝狗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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