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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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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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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30 00:53:23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五十八章 青萍劍宗

  陶然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壯起膽子以心聲問道:「你真是那個誰?」

  陶劍仙都沒敢直呼其名,太不像話。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答道:「上次在磷河畔,不就已經說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是我了。陶劍仙自己不信而已。」

  你讓老子咋個信嘛。

  半路上隨便見著個年輕男子,還腰間懸配雙刀,還青衫長褂布鞋的,然後自稱是陳平安,我就傻乎乎相信啊。

  就像天邊人,突然走到眼前,又像書中人走出書中。

  今天白衣佩劍的崔東山,在遠處朝陶然伸出大拇指,一旁的米大劍仙,正對著陶劍仙擠眉弄眼。

  距離開宗慶典的吉時,約莫還有半炷香的功夫,陳平安快步向前,與觀禮客人們紛紛寒暄幾句,趁著這個機會,腦子一團漿糊的劍修陶然,左顧右看,給自己挑選了一處落腳地,最後陳平安牽著師侄鄭又乾的手,在一處位於最邊緣位置的「小山頭」停下身形,這些即將成為仙都山青萍峰譜牒修士,說來好笑,大多數至今還不認識眼前這位青衫劍仙的真實身份,他們先前來到廣場後,就下意識聚在了一起,只是相互間也沒什麼可聊的,等到廣場人多了之後,顯然就更侷促拘謹了。

  此刻陳平安抱拳笑道:「正式介紹一下自己,我姓陳,名平安,寶瓶洲大驪龍泉郡人氏,擔任落魄山山主,我是文聖一脈儒生,我的先生便是前不久恢復文廟神位的文聖,我也是崔東山,裴錢和曹晴朗他們幾個的先生。」

  這也是陳平安第一次擺明上宗山主身份,與他們正兒八經對話。

  陳平安摸了摸身邊孩子的腦袋,笑著介紹道:「鄭又乾,是君倩師兄的開山大弟子,我的師侄。」

  此刻站在陳平安對面的一行人,除了那位桐葉洲山澤野修出身的金丹劍修陶然。

  還有兩位地仙鬼修,是一雙道侶,精通陣法,吳鈎,蕭幔影。

  三位來自舊玉芝崗淑儀樓的流亡修士,蘭貽,俞杏樓,傅祝。

  真實身份是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的亡國太子,元嬰境劍修邵坡仙。以及跟隨他走南闖北、有過很長一段時間逃亡生涯的侍女蒙瓏,她如今已經改名為獨孤朦朧,桐葉洲即將迎來第二位女子君主。這對主僕,崔東山先前就讓小陌幫著施展了障眼法。兩人身邊,還有來一位自北俱蘆洲打醮山的女修,石湫。

  陳平安望向石湫,石湫抿嘴微笑,輕輕點頭。

  陳平安再次抱拳致謝道:「仙都山創立宗門,從選址到建造,再到今天舉辦慶典,其實每個環節都是極為倉促,能夠在短短時日之內,就讓仙都山諸峰有此規模,等於是平地起渡口,實打實的白手起家,諸位都辛苦了。」

  撇開邵坡仙三位落魄山舊人不談,在磷河畔接管鋪子的劍修陶然,還有鬼修吳鈎和玉芝崗蘭貽這兩撥修士,都是被崔東山親自帶到仙都山的,故而可以算是追隨崔東山一起開山立派的元老了。雙方之前主要是在風鳶渡船和渡口營建兩事上邊出力,其中一條跨洲渡船的風鳶,無論是成員數量,還是戰力,本身就相當於一座山上小門派了。

  渡船之上,崔東山精心煉製的符籙傀儡、金甲力士,數量近百,分別取名為雨工、金師、挑山工、摸魚兒等,它們無論是皮囊,還是心智,都與真人無異。負責風鳶渡船的日常維修和渡船航線上的地理勘察,後者的主要職責,其實也就是在桐葉洲各地山河,去「尋寶撿漏」了,它們因此被崔東山封了個臨時設置的官職,「山水點檢」,而精通陣法的吳鈎和蕭幔影,就負責風鳶渡船的日常運轉。

  陳平安與邵坡仙以心聲說道:「我見過山君晉青了,你們在磷河畔立國一事,回頭我們細聊。」

  邵坡仙笑著點頭致謝一句。

  陳平安笑問道:「何時躋身上五境?」

  邵坡仙滿臉愁容,「難。」

  除了這些根腳古怪的「山水點檢」,另外還有兩百多具品秩遠遠低於雨工、摸魚兒的符籙力士、機關傀儡,數量多達兩百,擔任苦力,之前營造仙都山府邸、渡口,都是它們在出力,而玉芝崗淑儀樓出身的三位修士,先前臨時身份是渡口督造官,三人年紀都不大,百餘歲,他們如今境界也不高,兩觀海一洞府。

  其實在陳平安到來之前,他們仨就都被徹底嚇傻了。

  因為身邊衆多觀禮客人的閒聊,誰都沒有刻意用上心聲言語,比如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並不陌生,在渡口那邊經常能見面,知道她叫裴錢,但是如何能夠與那個名聲鵲起的女子大宗師「鄭錢」掛鈎?等到通過裴錢與那個被她敬稱為「徐劍仙」的男子,聊起了什麼金甲洲戰事,提到了曹慈,郁狷夫等人,裴錢還主動提起了自己曾經偶遇一位身穿紫衣的老神仙,符籙於玄!如此一來,男子的身份便水落石出了,正是那位被譽為「劍仙徐君」的金甲洲大劍仙,徐獬。這位皚皚洲劉氏客卿,跨洲來到桐葉洲後,就在驅山渡那邊落腳,按照幾封山水邸報的小道消息,聽說是為了防止玉圭宗對劉氏幾條渡船下絆子,玉圭宗那邊專門派出了祖師堂供奉王霽,去與這位「劍仙徐君」在驅山渡針鋒相對。

  很湊巧,王霽今天也來了,而且還帶著那個瞧著還不到十歲的孩子,竟然是玉圭宗九弈峰的新任峰主。

  蒲山黃衣芸。

  她被選為桐葉洲歷史上十大武學宗師之一,與武聖吳殳是如今桐葉洲碩果僅存的兩位止境武夫。

  還有那個老人,竟然是如今桐葉洲十大王朝之首,大泉王朝當今女帝姚近之的爺爺,老將軍姚鎮。老人身邊兩位,一位是禮部尚書,至於那個瘸腿斷骼膊的年輕男子,則是大泉蜃景城的府尹大人。

  此外,以及自稱是中土神洲鐵樹山修士的。還有來自北俱蘆洲趴地峰的兩位道士,那可不就是那位火龍真人的再傳,甚至都有可能是嫡傳弟子?

  他們是與崔仙師事先說了,可以保證聲名狼藉的三人,在保留玉芝崗譜牒修士身份之餘,能夠在仙都山這邊混口飯吃,至少不用在外晃蕩,受盡白眼。畢竟玉芝崗的宗門覆滅,屬於開門揖盜,最終被一頭舊王座大妖切韻帶頭登山,屠戮殆盡,尤其是貌美女修,下場極慘,但是如今幾乎所有桐葉洲本土修士,都覺得他們玉芝崗是咎由自取。

  其實蘭貽三位同門,對此已經足夠心滿意足了,不好說對那位崔仙師如何感恩戴德,可要說對仙都山由衷心懷感激,絕對是半點不誇張的。即便崔先生說話直接,早早挑明瞭意圖,就是看中了他們那門淑儀樓秘傳的獨門手藝,又有什麼關係呢?有個安身之地,還能細水流長一起分賬掙錢,何況崔仙師不會與他們索要那份煉製符籙美人的淑儀樓秘法。

  陳平安沒有用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與三人說道:「你們只管在仙都山這邊安心修行,哪天想要恢復舊有身份,等到你們覺得方方面面時機合適了,到時候哪怕是主動提出要脫離仙都山譜牒,我可以代替崔東山與你們保證,仙都山這邊不會有任何阻攔,重續玉芝崗淑儀樓的香火傳承一事,甚至重建玉芝崗,仙都山會略盡綿薄之力,此外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在我們仙都山這邊,日久見人心,信得過崔宗主和仙都山,到時候雙方就正式結為山上盟友。在這之前,你們可以主動尋找流散各地的玉芝崗修士,仙都山會拿出一座山峰,作為臨時道場,專門安置他們。」

  蘭貽三人,彷彿吃下一顆天大的定心丸,簡直就是天大的意外之喜。

  光憑他們,連個地仙修士都沒有,在有生之年,重建淑儀樓都是一種莫大奢望,更別談為整座玉芝崗祖師堂重新續上香火了。

  崔東山會心一笑。先生顯然是故意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先生是要為玉芝崗覆滅一事,作出自己的一番蓋棺定論。

  大概在先生看來,若說時逢亂世,注定容不下一個可謂昏了頭的玉芝崗,那麼未來的太平世道,桐葉洲就必然不可缺少一個玉芝崗。

  因此不管整個桐葉洲如何看待玉芝崗那場變故,從寶瓶洲落魄山,到桐葉洲青萍劍宗,願意為玉芝崗重續香火。

  崔東山神采奕奕。

  這就很好了。

  先生管的越多越好。

  怕就怕先生徹徹底底當了甩手掌櫃,從今以後,對仙都山不熱心,愛答不理的,那自己這個得意學生,當得多揪心啊。

  崔東山來到陶然身邊,拿手肘撞了一下身邊的陶劍仙,以心聲笑道:「陶劍仙,告訴你幾個事唄,首先,姜尚真是咱們仙都山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不過用了個化名叫周肥。姜老宗主在咱們落魄山,脾氣老好了,口碑很結實的,所以你要是當上了仙都山的祖師堂成員,駡他幾句又如何,他不好還嘴的。驚喜不驚喜?」

  陶然綳著臉,默默告訴自己,連「陳平安」都是真的陳平安了,駡不駡姜尚真啥的,小事情。

  「再就是那個你怎麼看怎麼礙眼的余米,就是米裕,劍氣長城的那個米攔腰,意不意外?」

  陶然小心翼翼用眼角餘光瞥了眼……米裕,陶劍仙笑容尷尬,下意識揉了揉腰,總覺得涼颼颼的。

  其實從陳平安,到小陌,再到米裕,都已經被陶然駡過了。

  作為淑儀樓師姐的蘭貽喜極而泣,哽咽道:「陳先生何必如此厚待我們三個籍籍無名之輩。」

  陳平安給出自己的答案,「不談那場慘烈變故的功過是非,也不說鑄成大錯的既定事實,我只說一事。若無惻隱,何必開門。」

  陳平安說道:「路途坎坷,任重道遠,在這個過程裡邊,肯定會有很多的非議,你們要早早做好心理準備了。」

  隨後陳平安笑道:「當然了,要是你們哪天放棄了這個念頭,覺得實在太過艱難,竭盡心力,依舊力所未逮,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們仙都山也歡迎你們就此屆時青萍峰祖師堂,會為你們某人專門安排一張椅子。」

  蘭貽,俞杏樓,傅祝,三人與陳平安和崔東山兩位宗主作揖致謝。

  吉時已到。

  曹晴朗掏出鑰匙,打開青萍峰祖師堂大門。

  陳平安和崔東山,先生學生兩人並肩走入大門,跨過門檻,率先走向前方的祖師堂正殿。

  作為仙都山的祖山,青萍峰祖師堂內,此刻只懸掛一幅畫卷。

  上宗祖師,落魄山山主陳平安。

  青衫背劍,頭別玉簪。

  極其傳神。

  崔東山到底還是沒有按照先生的意思,將霽色峰祖師堂三幅掛像,居中懸掛,然後將他和崔東山的畫像,分別懸掛著左右最兩端的位置上。

  今天仙都山建立下宗的慶典,還是照舊,與之前上宗落魄山一樣,都沒有什麼繁文縟節,顯得極為簡單,毫不繁瑣。

  祖師堂內,一左一右,各自擱放了兩排的椅子。

  一上宗,落魄山。一下宗,仙都山,青萍劍宗。

  一邊是陳平安,長命,韋文龍。裴錢,周米粒,小陌,賈晟,張嘉貞。

  後排座椅,納蘭玉牒,白玄,孫春王,柴蕪。

  總計十二人。

  另一邊有崔東山,仙人境。米裕,仙人境劍修。崔嵬,元嬰境劍修。種秋,遠遊境巔峰武夫。隋右邊,元嬰境劍修。曹晴朗,金丹修士。陶然,金丹境劍修。

  後排則有邵坡仙,元嬰境劍修。蒙瓏,石湫。蔣去。於斜回,程朝露,何辜。吳鈎,蕭幔影,兩位地仙鬼修。蘭貽,俞杏樓,傅祝。

  總計十九人。

  上下兩宗成員,加在一起有三十一人。

  在左右兩邊各兩排椅子之後,又有觀禮客人的座位,一撥是桐葉洲本土人氏,在崔東山身後,一撥是外鄉人,在陳平安這邊。

  大泉王朝姚鎮,府尹姚仙之,禮部尚書李錫齡。太平山山主黃庭,護山供奉於負山。蒲山草堂,山主葉芸芸,掌律檀溶,薛懷。

  玉圭宗的老祖師張豐谷,供奉王霽,九弈峰峰主丘植,韋姑蘇,韋仙游,雲窟福地姜蘅。裘瀆,胡楚菱。鐘魁,庾謹。鎮妖樓青同。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馬宣徽。趴地峰指玄峰袁靈殿,張山峰。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翩然峰白首。鐵樹山果然,談瀛洲。鄭又乾。金甲洲大劍仙徐獬。皚皚洲劉聚寶,劉幽州。中土神洲玄密王朝,郁泮水。

  兩撥觀禮客人,總計三十五人。

  兩邊的觀禮座位安排也極有意思,因為根本就沒有安排,人人隨便落座就是了。

  上次落魄山霽色峰,負責遞香火的,是陳暖樹和周米粒。

  這一次青萍峰,換成了曹晴朗和周米粒,各自手捧一隻香筒。

  而上一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霽色峰祖師堂內敬香,是四十三位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人氏在前,三十六位觀禮之人在後。

  這一次下宗敬香儀式,除了身為上宗祖師的陳平安,無需敬香之外,一襲青衫,只是站在左邊為首的位置上。

  衆人依次敬香過後,各自找椅子落座。

  鐘魁明顯可以感受到陳平安的尷尬。

  太年輕有為,也不好啊。

  一個人杵在那兒,然後被那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劉氏財神爺,郁泮水幾個敬香的個中滋味,想來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胖子庾謹倍感無奈,總覺得自己吃大虧了。只是一想到鐘魁還要為自己,與陳平安那邊討要回五成家底,也就忍了。

  張山峰也在忍住笑。

  青同覺得挺有趣的。

  之後崔東山便帶著曹晴朗和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按照約定俗成的山上規矩,先去揭開山門和祖師堂的兩塊匾額幕布。

  青萍劍宗。

  在青萍峰山腳那邊,還得老老實實架好梯子,懸掛起吳霜降贈送的那副楹聯。

  然後才返回祖師堂。

  如果不是仙都山有意一切從簡的緣故,接下來就還會有一個德高望重的修士,擔任類似唱名官的職務,負責大聲朗誦一些未能親自到場的宗門祖師、仙府掌門和王朝君主的各類賀詞。一般浩然天下的下宗典禮,因為有上宗的底子和各路香火情在,可能光是這一個環節,往往就會耗費半個時辰甚至更久,因為賀詞往往動輒多達百餘份之多。

  跳過這個環節,崔東山開始按部就班介紹起所有在座諸人,先從上宗落魄山開始,再是青萍劍宗譜牒修士,最後就是觀禮客人。

  接下來就是落魄山掌律長命,宣布青萍劍宗的祖師堂成員。

  陳平安。首任宗主崔東山,掌律祖師崔嵬,首席供奉米裕,執掌一宗財政的種秋。隋右邊,曹晴朗,陶然,吳鈎,蕭幔影。

  之後是崔東山以宗主身份,為青萍劍宗正式邀請太平山黃庭,擔任首席客卿。蒲山葉芸芸和大泉姚仙之,為記名客卿。

  再邀請青同,裘瀆,皆擔任青萍劍宗記名供奉,以及今日未能到場蒞會的劍修曹峻,擔任末席供奉,三人等於是補任青萍峰祖師堂成員。

  客人們的觀禮一事,到此就算收官結束了。

  之後就要開始舉辦青萍劍宗的第一場祖師堂議事。

  成員有陳平安,長命,韋文龍,裴錢,周米粒,小陌,賈晟。

  崔東山,米裕,崔嵬,種秋,隋右邊,曹晴朗。陶然,吳鈎,蕭幔影,裘瀆。

  再加上五位祖師堂擁有座位的供奉、客卿,青同,裘瀆。黃庭,葉芸芸,姚仙之。

  陳平安親自將觀禮衆人送出祖師堂,除了極少數留在了廣場,都開始返回密雪峰各個府邸宅院。

  沒有著急返回祖師堂,陳平安來到留在山頂的劉聚寶和郁泮水這邊,笑道:「多有怠慢。」

  劉聚寶笑著打趣道:「不用去跟動輒上百號認識、不認識的人打招呼,從頭到尾當個閒人,如此輕鬆愜意的觀禮,我倒是希望多參加幾次。」

  郁泮水看了眼渡口那邊,笑呵呵道:「隱官大人,那條風鳶渡船,還不錯吧?」

  陳平安笑道:「再來一條就更好了。」

  郁泮水急眼了,埋怨道:「不去挑肥,專門揀瘦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生意經。」

  崔東山跳起來一把摟住郁泮水的脖子,扯得後者只得低頭哈腰,「郁胖子,你不肥誰肥。」

  劉聚寶輕輕咳嗽一聲,某人終於捨得從某處收回視線,趕忙笑著與隱官大人打招呼。

  陳平安看著劉幽州,點頭笑道:「桂花島一別多年,很是想念。」

  當年雙方都還是少年。

  仙都山青萍峰高聳入雲,站在山頂眺望遠方,視野中雲海滔滔。

  一襲青衫白雲上,萬景都歸兩目中。

  ────

  玄都觀內,一個好像每個季節都能養出膘來的胖子,腰懸一枚老觀主親自賜下的關牒桃符,便可以無視那些足可讓一位飛升境修士鬼打牆的玄妙禁制,晏琢屁顛屁顛找到孫道長的道場,是一座大名鼎鼎的「觀內觀」,輕輕敲響大殿朱門,試探性問道:「老觀主,在閉關麼?忙不忙?」

  屋內傳出一個不耐煩的嗓音,「有事說事,沒事滾蛋。」

  晏琢在門外搓手道:「我在來時路上,認識個世外高人,不穿道袍不戴道冠道巾,反而頭簪鮮花,老觀主幫忙掌掌眼?如果對方人品過硬,說不定就是一樁源源不絕的大買賣,一本萬利!」

  晏琢剛剛出了一趟門,美其名曰外出歷練,其實就是遊歷玄都觀的一衆旁支道脈、藩屬山頭。

  之前在玄都觀這座祖庭之內,晏琢沒啥感覺,反正隔三岔五就能在桃林裡邊瞧見老觀主一面,搬倆板凳坐在溪澗裡,一起喝個小酒兒,至於雙方差了七八個輩分什麼的,孫道長不講究,晏琢就不客氣,孫道長不當回事,上行下效,那些高功真人對晏琢就更客氣了,再加上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道官多背劍或是佩劍,自然而然就讓晏琢有了一種錯覺。

  好像還在家鄉,還在劍氣長城。

  輩分,境界什麼的,都可以不用計較。

  結果等晏琢真正離開玄都觀,到了外邊的廣闊山河,才知道玄都觀一脈祖庭出身的度牒道士,出門在外,很有牌面的,那些個孫道長徒孫、玄孫輩的各國一觀之主、護國真人,在蘄州各地開枝散葉,見著了這個年紀輕輕的胖子,都不用晏琢搬出那套準備好的說辭,就對這個來自祖庭的年輕胖子極為禮重客氣。

  其實是晏琢誤會了,不是所有從玄都觀走出的譜牒道官,都有此待遇的,那些道門仙其實真是在好奇一事,這個胖子,到底與老觀主是啥關係,所以他們都用一種「老觀主該不是在外邊找到了私生子帶回家」的玩味眼神,打量著那個比較面生的晏姓劍修。

  畢竟敢打那片桃林主意的玄都觀道士,不多的。

  老觀主一貫秉持某個宗旨,既然收了弟子,師門這邊自己不教,難道讓他們跑到外邊,再讓外人教做人的道理嗎?

  再加上老觀主某些獨樹一幟的鮮明作風,順帶著整個玄都觀在青冥天下,都是獨一份的,白玉京地界之外,大可以橫著走。

  至於晏琢的真實身份,作為諸脈祖庭的玄都觀這邊,一直沒有對外宣揚,有意隱瞞此事。老觀主不提這茬,誰敢往外泄漏消息。

  故而即便是如今的玄都觀裡邊,知曉晏琢來自劍氣長城的道官,連同道號「春輝」的道觀「門房」韓湛然在內,不會超過十人。

  反正玄都觀也從不缺少故事和談資。

  孫道長嗤笑道:「是那個喜歡扮婆姨的瘋癲漢?」

  聽說這廝一路晃蕩到了蘄州邊境那邊才停步,真是個狗鼻子,這不師姐一出關,立馬就飛奔過來了。

  不過對方還算懂點規矩,沒有直接進入玄都觀地界。畢竟玄都觀與他所在的山頭,不太對付,這傢伙約莫是擔心被套麻袋。

  至於晏胖子嘴上所謂的買賣,還不是去禍害那片桃林。

  晏琢一開始騙到個大傻子的笑容逐漸凝固。

  沉默片刻,晏琢跳腳大怒道:「莫不是個騙子?真是造反了,都敢坑蒙拐騙到咱們玄都觀的門口。我這就喊上湛然姐姐,與他討要個公道去!」

  原來對方揚言,晏琢精心製造的桃枝筆、桃符牌、桃葉書簽等物,他可以幫忙賣到與蘄州並不接壤的永州去,保證能掙大錢,雙方分賬三七開。只要晏仙官點個頭,以後就可以等著收錢了。

  此外玄都觀不是每年還有一筐筐的桃子嘛,反正年年有,你們玄都觀的道官們吃又吃不完,送人不收錢,何必浪費,永州大大小小的仙府、道館那麼多,簡直就是每天都有慶典,有慶典,就需要一簸箕一籮筐的仙家蔬果,在整個青冥天下都鼎鼎大名的玄都觀仙桃,能愁銷路?

  晏琢就覺得可行,對方膽子再大,靠山再高,總不至於敢騙到咱們玄都觀頭上吧?

  「他是怎麼跟你自報名號的。」

  「這傢伙自稱青零,有名無姓,也沒個道號啥的,說自己就只是混江湖久了,道上的朋友多,都願意賣他幾分薄面……」

  聽到這裡,屋內老觀主嗤笑一聲,這是混黑幫呢,還道上朋友多。

  「我問他境界如何,他老實交代了,是個仙人境,來自永州首屈一指的山頭,在他家門派裡很有威望的,而且我看他身邊帶著三個隨從,瞧著好像都是些陸地神仙,大概是怕我不信,這位青零道友,還主動要求將一支隨身攜帶的鐵笛,算是作為押金,我沒敢收。他就報了個收信地址,估計這會兒,還等著我的消息呢。」

  孫道長笑了笑,猶豫要不要將此人的消息告知師姐。

  此地其實就是玄都觀的祖師殿,天下道門劍仙一脈所有枝葉的根本之地。

  大殿內懸掛著道觀歷代祖師爺的畫像,得有四五十幅之多。

  白玉京之外的天下宗門以及子孫廟道觀,掛像一事,也看各自底蘊高低,不一而論,有些是金丹道士,去世後掛像就可以在祖師堂占據一席之地,享受香火,但是像玄都觀這樣的龐然大物,就需要是玉璞境修士起步了。

  只因為他這位當代觀主,道法夠高,活得夠久,占著茅坑不拉屎實在太多年,所以衆多掛像上邊的「祖師」,其實輩分都要比孫懷中低。

  祖師殿內的掛像,按照輩分,從高至低,依次排列,最終就像一座寶塔。

  牆上較高處,有三幅掛像,是空白,並列兩幅,分別屬於未來的觀主孫懷中,師姐王孫。

  就像一種「虛位以待」,在青冥天下,不算如何奇怪,這就跟市井坊間,老人不忌諱談論生死,在世時就會為自己早早備好棺材是一個道理。

  一座山上仙府祖師堂,空白掛像越多,自然就意味著這座門派的在世祖師越多。

  祖師殿大門緩緩打開,孫道長跨過門檻,走出大殿,撫鬚眯眼,「他是找貧道的師姐而來。跟你找買賣,就是個添頭,把你當塊敲門磚了。」

  在開門時,晏胖子低下腦袋,不去看大殿內的光景,等到關上門,晏琢重新抬頭,問了個很務實的問題,「觀主,能不能與我說句到底話,我跟他合夥,真能掙著大錢?」

  孫道長點頭道:「能。」

  晏琢聞言如釋重負,「只要不是騙子就好,這種高人,多認識幾個,混個熟臉,總歸是好事。」

  孫道長笑道:「這個龍新浦,不喜歡待在山上好好修行,最喜歡跑去江湖裡邊攪混水,時日一久,就被那些眼窩子淺的,尊稱為『龍師』了,只是與林江仙的那個『林師』相比,含金量差得有點遠,反正龍新浦臉皮厚,就算有那不怕死的,願意喊他一聲龍掌教,他一樣敢收下。」

  那個化名青零的老道士,真名龍新蒲,是那永州境內兵解山的一位老祖師,如果按輩分算,還是當代山主的太上祖師。

  兵解山是永州數一數二的山頭,作為兵解山碩果僅存的「同輩老人」,自稱在門派裡邊有威望,雲遊在外略有薄面,確實不算吹牛不打草稿。

  不過兵解山這地兒,風氣比較怪,修士道齡都不高,有那「千年一劫數」的說法,而且也不是越老越能打。

  因為那邊的修士不夠長壽,所以此人的輩分,實則占了大便宜,否則要說玄都觀、采收山這些宗門裡邊,有個觀主、宗主的太上祖師,傳出去,還不得嚇死人?

  畢竟能活個五六千年,境界能低到哪裡去?

  這個兵解山的龍新蒲,與師姐是同鄉,還是同年,都來自永州境內一個小地方。

  可要說境界,修行資質,打架本事,比起自家師姐,又都要差了十萬八千里。

  這廝在外晃蕩,沒餓死,也沒被人打死,就靠一張嘴。先後三次跌境,也都是嘴巴沒把門惹來的禍事。

  晏琢好奇問道:「這位前輩,是奔著觀主的師姐而來?這裡邊,有說頭?」

  孫道長瞪眼道:「不該問的就別問。」

  你小子要是大嘴巴亂傳話,以師姐的脾氣,不會跟你這個小輩計較什麼,那麼回頭師姐收拾的,就是貧道了。

  當年道齡不大的時候,也沒啥,如今好歹是一觀之主了,多少要點面子,每天伸手捂著半邊臉出門,不像話。

  孫道長帶著走出這座屬於禁地的觀內觀,隨口問道:「出門一趟,有何感想?」

  晏琢感慨萬分道:「威風八面,走到哪裡都吃香,好得很,不枉費我慧眼獨具,早早相中了老觀主的玄都觀,在這件事上,董黑炭就不如我了。」

  其實這就要歸功於年輕隱官的舉薦了,否則滿身銅臭的晏胖子,在那規矩森嚴的白玉京,在生財有道這條路上,恐怕空有十八般武藝,也沒有太多的施展餘地。

  林江仙的鴉山,在那汝州的地位,靠著人多勢衆,又是赤金王朝鼎力扶持的江湖門派,鴉山嫡傳武夫,在那一洲山河,當然可以橫著走。

  而玄都觀在這蘄州,也是當之無愧的……扛把子。

  不像殷州,自古就有兩京山和大潮宗敵對相峙,勢同水火。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了,兩家人成了一家人,而且還是字面意思上的那種一家人。山上宗門聯姻,多是弟子們相互間看對了眼,然後喜結連理,哪有兩位一宗之主結為道侶的?這在青冥天下,確實是頭一遭。

  翥州,亦有采收山,與道家符籙祖庭之一的青祠宮爭鋒。

  就算是幽州那邊,不也有個守山閣,能夠與地肺山華陽宮板板手腕。

  很難說是誰一家獨大。

  永州則有仙杖派和兵解山,兩個頂尖宗門仙府,始終在爭那個一州魁首的位置。

  當然那白玉京,是整個青冥天下的主人,即便是玄都觀,與之對比,還是極大差距的。

  甚至可以說青冥天下所有的宗門,都是白玉京的「外門」藩屬。

  晏琢問道:「老觀主,我能跟他做買賣嗎?」

  孫道長嗯了一聲,「隨你,錢財往來,買賣而已,這裡頭沒什麼忌諱。」

  何況玄都觀與兵解山的那點舊怨,在孫懷中看來,談不上死結,只是兵解山那個當代山主死腦筋,鑽牛角尖,自己不肯出來。

  孫道長問道:「當真就這麼喜歡賺錢?」

  晏琢笑道:「喜歡是真喜歡,打小就喜歡,況且修行練劍之外,總得找點事情做做,幫著分分心,走走神。」

  孫道長點點頭,「蠻好。」

  如果有機會,通過這樁買賣,能夠讓雙方緩和關係,以後舉薦晏琢擔任玄都觀祖庭的賬房執事,好歹自己也有個說頭。

  免得被誰說成是任人唯親,如今玄都觀暫時又不缺掃地道士。

  孫道長說道:「你去喊上狄元封和詹晴,跟著貧道一起出門散散心。」

  晏琢點頭答應下來,這就去喊那倆福緣深厚的幸運兒。

  晏琢試探性問道:「我先飛劍傳信給那位兵解山老前輩?」

  孫道長搖頭道:「不用。」

  孫道長上次陰神出竅遠遊,再次遊歷了一趟浩然天下,最終在北俱蘆洲那邊收了兩個親傳弟子,一並收入袖裡乾坤當中,帶回玄都觀。

  只是名義上的親傳,丟了幾本道書幾篇仙訣給他們,其實真正為雙傳授劍術、道訣的,是「門房」韓湛然這樣的上五境道官。

  按照孫道長的說法,給人傳道當師父,貧道有個缺點,教得了天才,教不了笨人。

  那兩個來自浩然天下北俱蘆洲的外鄉年輕人,哪敢有任何怨言。

  只覺得能夠與一位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搭上關係,即便只是有個有名無實的師徒名義,已經是祖墳冒青煙的天大幸事了,實在不敢奢望更多。

  況且只要是玄都觀祖脈道士,修行都安心。至少誰都不用擔心在外被人欺負。

  老觀主孫懷中,就像一棵參天古樹,遮風擋雨,庇護著所有道士,人人都在樹蔭裡邊避暑納涼,只需要專心修道即可。

  晏琢去找到那狄元封和詹晴,說是你們師尊下了一道法旨,要咱們一起陪他老人家出門散心去。人比人氣死人,這倆同齡人,作為老觀主的嫡傳,在玄都觀裡邊,輩分高得無法無天了,而且得以破例在桃林結茅修行。狄元封兩個,見到了這個晏胖子,也不敢有任何小覷心思,二話不說,立即跟著晏琢去覲見師尊。

  當年在他們家鄉的北俱蘆洲,一處仙府遺址,狄元封和詹晴,切身領教過某人是何等「不做人」的行事風格。

  難怪能被自家師尊稱呼一聲陳小道友。

  只是等到他們事後得知,對方竟然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開始各自慶幸自己的「劫後餘生」,以及因禍得福了,愈發珍惜如今穩穩噹噹的修道歲月。

  晏琢笑道:「以後陳平安來了玄都觀,你們三個就是不折不扣的故人重逢,還不得好好喝頓酒?這酒水,有無想法?我可以幫你們早早備好幾壇仙家酒釀,價格嘛,好說,保證原價!」

  狄元封不搭腔。

  詹晴卻是笑道:「這敢情好,就有勞晏兄多費心了。」

  其實與狄元封他們的初次相逢,也是陳平安繼誤入藕花福地之後,首次壯起膽子,主動學那山上修士進入山水秘境,尋道訪仙,追求機緣。

  如果只看結果,陳平安當然收穫頗豐,但要說過程之凶險,也確實讓人心有餘悸。在這之外,陳平安又等於無形中接下了一樁分量不輕的因果。在那山巔小道觀內,供奉著一尊中年面容的道士桃木神像,此人的真實身份,正是玄都觀孫道長的小師弟,當年被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穿法衣攜仙劍,親自問道、問劍玄都觀,死在真無敵的劍下之人,便是這位玄都觀道官。

  而此人的嫡傳弟子宋茅廬,更是一個被譽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道士。

  按照當年在龍宮小洞天鳧水島,火龍真人的說法,這位按輩分屬於老觀主師侄的道士,曾經以永州作為大本營,聚攏起了白玉京之外將近六成的道門法脈。這個說法,當然會有一定的水分。因為天下最頂尖的那一小撮宗門、仙府,當年並未真正與宋茅廬結盟。可能私底下有契約,但至少在明面上,是沒有與永州聯盟,可即便如此,也算足夠驚世駭俗了,就像當時火龍真人用了一個比喻,擱在我們浩然天下,這就像有個人,可以抗衡半個儒家,與中土文廟分庭抗禮。

  而宋茅廬的師尊,孫道長的師弟,這位飛升境老道士的那尊桃木神像,如今便是陳平安的五行本命物之一的木宅關鍵所在。

  除了狄元封和詹晴,被老觀主收入袖裡乾坤,好似一場雞犬升天,化虹而起,飛升青冥天下,其實當年原本彩雀府女修柳瑰寶,她也差點成為老觀主的親傳弟子。

  晏琢滿臉好奇道:「啥時候咱們兄弟幾個喝個小酒,給我好好說道說道當年那場遊歷,是怎麼認識的陳平安。」

  因為陳平安的關係,晏琢跟他們特別親。

  至於這兩位是怎麼想的,晏胖子可不管。

  詹晴笑著答應下來,說當然沒問題,狄元封則倍感無奈,他實在是不願多提那個老奸巨猾、掙錢不要命的「陳好人」。

  當年家道中落的狄元封,腰間懸佩一件祖傳之物的寶刀,曾經與一位邊關武將出身的家族供奉,學了點刀法,他曾經用了個嘉佑國秦巨源的身份,當然是與後者栽贓嫁禍潑髒水了。一路上先後認識了「孫道長」,黃師等人,幾個不受待見的山澤野修,合力求財,走那趟仙府秘境,狄元封算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邊,去搏命求個大富大貴了。反觀詹晴,作為北亭國小侯爺,是個出了名的風流種、薄情郎,當初竹杖芒鞋,腰別一支羊脂玉笛,一副貴公子做派,拎著那根暗藏一把軟劍的竹杖,身邊又有佳人相伴,簡直就是去遊山玩水的。

  至於老觀主,為何願意收他們為徒,帶回青冥天下,詹晴和狄元封至今都還一頭霧水,渾渾噩噩就成了道官,走在玄都觀內,莫名其妙就會被那些上五境老真人,喊師伯師叔,甚至是師伯祖、師叔祖,甚至還曾被人畢恭畢敬喊那太上師伯、師叔祖的。

  只是兩位同門之間,其實如今關係也一般,說到底,雙方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不同路,當然只是他們自己這麼覺得。

  詹晴小心翼翼問道:「晏兄,那位隱官大人,作為外鄉人,最早是怎麼在劍氣長城那邊立足的?」

  晏琢認真想了想,大笑道:「以誠待人!」

  在晏胖子去喊人的時候,孫道長找到了師姐王孫,試探性問道:「兵解山的那個龍新浦,找上門了,你要不要見他?」

  少女姿容的女冠,神色淡然道:「如果對方是打著同鄉敘舊的幌子,就免了,不見。如果你覺得他是來跟我們玄都觀談事情,而且比較重要,反正你才是觀主,我這邊無所謂。」

  孫道長問道:「如果對方兩者兼有,如何是好?」

  王孫說道:「當然是公事大過私事,見一面無妨。」

  孫道長如釋重負,沉默片刻,沒來由感慨一句,「師姐,我們師父,是個有晚福的人。」

  作為孫道長和師姐王孫的師尊,那位道號「清源」的老道士,是壽終正寢,屬於無疾而終。幾個徒弟,又都算有出息,若是晚個幾百年再走,可能就要揪心了。

  王孫點頭說道:「虧得師父走得走,不然多活幾年,要被我們幾個活活氣死。」

  哪怕是提到師尊,王孫說話還是沒什麼忌諱。

  孫道長笑道:「你們一個個的,當年都不樂意接過師尊的位置,繼任觀主,我一直懷疑,師尊當年選我,是不是師姐你這邊,與師尊偷偷說了什麼?」

  「沒證據的事情,少胡說八道。」

  王孫坐在桃樹下,伸手按住一把在鞘長劍,教訓道:「當師弟的,沒大沒小。」

  孫道長啞然失笑。

  當年被玄都觀上任觀主,「清源」道長,被老真人同時領進玄都觀修行的一撥孩子,有七人之多,在那之後,這位老真人就再沒有收取嫡傳了。

  不過是七個孩子,結果其中光是飛升境修士,後來就有三個!

  除了剛剛「出關」的王孫,現任觀主孫懷中,還有雙方那個喜好手持行山杖、負笈雲遊的小師弟,家鄉來自一個盛産枇杷的小地方,出身貧寒,名叫黃柑,後來道號「青李」。

  三位同門,孫懷中,師姐王孫,師弟黃柑,都先後躋身了飛升境,也曾分別擔任玄都觀住持,首座,都講。

  故而上任觀主最後收徒的那一年,也被後世視為玄都觀歷史上,最為豐收年景的一個「大年份」。

  即便是擱在整個青冥天下那部厚重老黃曆書頁中,也注定屬於濃墨重彩的一筆。

  所以老秀才上次帶著一個虎頭帽孩子,做客玄都觀,就專程來這祖師殿,給上任觀主敬了三炷香。

  掛像上面的人,與掛像以外的敬香客,雙方都擅長收徒嘛。

  此外,老秀才的關門弟子,與上任觀主的小弟子,亦有一樁不淺的道緣。

  這就很善了嘛。

  玄都觀的上任觀主,元禾,道號「清源」,老道士第一次為入室弟子們正式傳道授業,就是丟給那些孩子一本只有寥寥五千言的道祖著作。

  而王孫只是看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開篇六字,她就合上了書籍。

  那年還只是在玄都觀擔任三都之一的老道士,頷首而笑。

  讓她可以玩去了。

  當時還扎兩羊角辮的小姑娘,便蹦蹦跳跳離開屋子,獨自玩耍去了。

  只留下孫懷中在內的同門師兄弟,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對驚為天人。

  孫懷中事後問師姐,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時師姐的解釋是我又不認識字,師父丟給我一本書算咋回事。

  孫懷中還就真信了,年少無知,年少無知啊。

  確實,家鄉是那永州的師姐王孫,她家世代都是捕蛇人,不曾讀書識字,並不意外。

  反觀孫懷中他們這撥大多出身不錯的修行胚子,別說認字,就是各脈道書都背了不少,比如最早公認修道資質最好的小師弟黃柑,不到十歲,早就熟讀整部道藏了。

  孫懷中是多年之後,才知道真相,原來師姐就只是覺得剛認識沒多久的師弟「小孫」,年紀再小,可好歹是個修道之人,竟然能問出這種白痴問題,瞧著怪可憐的,她就隨便找了個蹩腳藉口安慰他罷了。

  反正在那些年裡,師姐每次看到孫懷中,就都眼神格外「和善」,也從不冷著臉,多半是當個需要她可憐可憐的小傻子看待吧。

  此後王孫的修行路,無比順遂,破境一事,勢如破竹。

  完全就是碾壓同輩,一騎絕塵,都只能遠遠看著那個王孫的登高背影。

  久而久之,玄都觀所有徽字輩的道士們,就都認命了,明擺著沒法比,那就不跟王孫比。

  切磋道法,探討義理,誰都不找那個王孫。

  王孫先是碾壓同輩,繼而是追上師輩,然後是徽字上邊的兩個輩分,其中不乏驚才絕艶的修道天才,結果都被王孫一一超越。

  後世評價王孫的「總角聞道」一說,可不是開玩笑的。

  作為修道資質僅次於王孫的小師弟黃柑,進入玄都觀之前,有那一句「當是天仙」讖語,反而是修行最為遲緩的一個。

  至於孫懷中,在那段無憂無慮的修道歲月裡,自認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算如何出類拔萃,既然有師姐王孫在,天才不天才的,都沒了意思,至於後來被說成是什麼大器晚成,厚積薄發,聽著也當是些駡人的話了。

  玄都觀祖庭這邊,在那撥徽字輩道士成長起來之後,玄都觀作為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其實在蘄州,是一處出了名與世無爭的「山上山」,幽居修道,不染紅塵,跟外界打交道極少。

  等到徽字輩道官開始成長為玄都觀的中堅力量,紛紛占據道觀要職,原本清靜高妙的玄都門風,隨之一變,變得鋒芒畢露,涉世漸深。

  經常是有同門在外吃了虧,王孫大手一揮,就是數十號同齡修士,背著師長們偷偷聯袂遠遊,每次都由孫懷中打頭陣,小師弟黃柑當出謀劃策的軍師,師姐王孫次次負責對付那些境界高的,以及由她收拾殘局,比如回到道觀後,都是她跟師門長輩們掰扯道理,挨訓過後,就得面壁思過,每次都是一窩一窩的,一起被禁足在桃林那邊,這就叫有難同當。

  等到孫懷中從徽字輩當中脫穎而出,出人意料擔任玄都觀的住持後,數千年以來,在孫觀主的默認、甚至是暗中推波助瀾之下,玄都觀劍仙一脈的道士,最喜歡、也最擅長的「單挑」門風,更是被發揚光大到了頂點,玄都觀的那數十套精妙劍陣,堪稱蔚為壯觀,是怎麼來的,當然是一場場圍毆而來。

  而從小孫、變成年輕觀主、再變成老觀主的孫道長,那些個臭毛病……得換個更加公道的說法,是某些個山上山下、路人皆知的優良傳統,其實就是年少時跟師姐王孫依葫蘆畫瓢而來。

  比如打*要趁早。

  ────

  青萍劍宗,祖師堂第一場議事。

  椅子旁邊都有擺放有茶几,上邊擱放著一碗清茶,一碟瓜子。

  看樣子,估計就要成為以後祖師堂議事的某種定例了。

  曹晴朗和裴錢負責提壺倒茶,小米粒負責分瓜子。

  黑衣小姑娘神色尤其認真,麼法子嘞,分到每個碟子裡邊的瓜子總數,她得保證精確到一顆瓜子都不差!

  昨夜陪著裴錢一起守歲,她為此演練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夠保險,至多做到誤差在兩三顆瓜子之內,著急啊,裴錢就幫她想了個天衣無縫的法子,她掏出瓜子的時候,若有誤差,裴錢就眼神示意小米粒,差兩顆有差兩顆的暗號,差一顆有差一顆的提醒。哈哈,完美!

  陳平安率先磕上瓜子,好人山主很快就看出門道了,嗯,很好,比其他人都要多出三顆,果然小米粒還是很向著自己的。

  賈晟最為正襟危坐,老神仙本以為這次開宗立派的首次祖師堂議事,是沒有自己份的,不曾想陳山主還是這般念舊,崔宗主果然還是如此尊師重道。

  裘瀆也比賈老神仙好不到哪裡去。

  其實賈晟和老嫗之外,姚仙之是最彆扭的一個,當年與陳先生半開玩笑,討要一個下宗的客卿身份,他自己都沒有太當真,不曾想當了記名客卿不說,還能在青萍峰祖師堂有個固定座位。

  至於陶劍仙,當然也沒打瞌睡。

  「大家都隨意些,不是什麼『就當』自家人關起門來聊天,本來就是了。」

  陳平安端起茶碗,停頓片刻,好像是有感而發,微笑道:「必須承認一點,我們上山下宗,風氣很正,大家都有功勞。」

  略顯冷場,陳平安原本打算撂下一句,既然在座各位都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很好,開始議事。

  所幸賈老神仙滿臉誠摯神色,率先開口打破沉默,沉聲說道:「必須的!」

  於是崔東山,裴錢,曹晴朗幾個,都直楞楞看著賈老神仙。

  陳平安猛然間站起身。

  青萍峰山門口那邊,憑空多出了一個眉眼飛揚的紅棉襖女子,腰懸酒葫蘆,她一手牽著馬,招手喊道:「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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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五十九章 一腳七境

  一襲青衫,瞬間掠出祖師堂,就像一條青色瀑布,從青萍峰之巔流瀉至山門口。

  崔東山嗑著瓜子,笑道:「議事暫緩,暫緩片刻,我們先喝茶就是了。」

  裴錢原本想要跟著師父去山門口迎接李寶瓶,大白鵝卻笑著朝她搖搖頭。

  裘瀆、陶然這撥剛上山沒多久的祖師堂成員,還有葉芸芸這些客卿,自然都會倍感奇怪,不知是何方神聖,值得陳山主如此興師動衆,好像天大事情都可以暫時擱下,二話不說就直奔山腳了,甚至就連在祖師堂這邊說句話的功夫都不願意浪費,這可不像是陳平安的一貫作風。

  崔東山突然眼睛一亮,「大師姐,我曉得咱們落魄山門風由來的最大功臣了!」

  裴錢瞪眼道:「別扯到寶瓶姐姐身上去!」

  落魄山年輕一輩,要麼怕崔東山,要麼怕裴錢。

  但是像白玄這些很晚才進入落魄山的孩子,可能都不太清楚,大白鵝也好,裴錢也罷,在某人那邊,都會跟平時不一樣。

  崔東山曾經被那個人拿著印章往腦袋上蓋印,小時候就能將幾個老捕快騙得團團轉的裴錢,也曾心甘情願乖乖當那人的小跟班,經常一起抄書,至於李槐,當年在小鎮鄉塾求學時,更是連褲衩都被丟到樹上去,哭得一臉眼淚鼻涕,關鍵還不記那人的仇。

  山門口,陳平安飄然落地,笑容燦爛。

  李寶瓶咧嘴笑道:「小師叔,新年好!」

  紅棉襖女子,手持綠竹杖,佩狹刀祥符,腰懸一枚雪白酒葫蘆,身材修長,大姑娘了。

  陳平安看了眼那枚養劍葫,李寶瓶赧顔道:「小師叔,我不常喝酒的,偶爾看書乏了,提提神,跟酒蟲搬救兵,去跟瞌睡蟲打架嘛,勝多輸少!」

  陳平安輕聲笑道:「這算什麼,小師叔都快是個酒鬼了。走,小師叔帶你上山逛逛,今天剛好是宗門慶典,咱們先去祖師堂坐一會兒,小師叔還有點事情要聊,你就當補上那場觀禮了。我們腳下這處山頭,叫仙都山,旁邊兩座,分別是雲蒸山和綢繆山,都是你崔師兄取的名字。」

  李寶瓶使勁點頭,然後她指了指宗門匾額,「青萍劍宗,名字就尤其好啊,風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既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又說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寓意多多且美好,崔師兄能想到這麼好的名字,真是難為他了,估計翻爛了辭典,才碰運氣想出來的。」

  陳平安笑眯眯道:「這個宗門名字,是小師叔自己取的。」

  李寶瓶一雙漂亮靈動的眼眸,眯成月牙兒,故意嘆了口氣,「唉,半點不意外的事。」

  陳平安就要伸手去幫忙牽馬,李寶瓶連忙搖頭道:「它不用上山,留在山腳好了。今兒是小師叔的宗門慶典,它剛吃飽呢,要是半路拉屎,還要麻煩小師叔去找掃帚簸箕,多不像話。」

  陳平安忍俊不禁,道:「多大點事。」

  李寶瓶拎起綠竹杖,大手一揮,「自個兒頑去。」

  馬蹄陣陣,看方向,是去落寶灘那邊飲水了。

  祖師堂裡邊,崔東山一直擺出歪著腦袋竪耳聆聽狀,聽到這裡,朝裴錢嘿嘿笑道,怎麼說?服不服?

  陳平安帶著李寶瓶緩緩走在山路上,兩人拾級而上。

  當那個紅棉襖女子驀然現身,青萍峰山頂這邊的郁泮水被嚇了一跳,這可不是什麼一般意義上的縮地山河,「聚寶兄,這個小姑娘,難不成是直接跨洲而來?我道行淺,看個熱鬧都難,聚寶兄你境界高,給掂量掂量?」

  劉聚寶的表現卻有點古怪,只是眺望雲蒸山吾曹峰那邊的景象,對那山腳牽馬的女子視而不見,對好友的詢問,也是置若罔聞。

  郁泮水自顧自嘀咕道:「可真要說是跨洲遠遊,這還能帶匹馬?傳說中的拔宅飛升,也沒這份天地異象吧,竟然能夠裹挾中土神洲的山水氣運,奇了怪哉,怎麼我瞧著還有些中土穗山的道氣?當今天下,誰能夠從山君周游那邊虎口奪食,我可是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咱們這位神號『大醮』的周山君,脾氣可是一貫不太好的。」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靈,能夠擁有「神號」的,屈指可數。如今按照文廟最新律例,暫時就只有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有此殊榮。

  劉幽州以心聲說道:「好像是山崖書院的李寶瓶,聽說她與寶瓶洲齊渡舊廟祝林守一,還有賢人李槐,都是那位齊先生的嫡傳弟子,李寶瓶好像打小就喜歡穿紅衣裳,治學之餘,最喜歡獨自遊歷,前不久她在禮記學宮那邊通過考校,已經是儒家君子了,李寶瓶曾經跟橫渠書院的元雱有過一場辯論,我跟山上朋友借閱了那份鏡花水月的拓本,根本聽不懂他們倆在吵什麼,按輩分,隱官大人確實能算是她的小師叔了。李寶瓶既然是文聖老爺的再傳弟子,文聖老爺又與穗山關係一直很好,說不得是周山君親自送她來這裡的?」

  郁泮水恍然道:「原來是她,原來如此,難怪難怪。」

  劉聚寶依舊不上鈎,周游確實能夠將人送到別洲,但是鬧出的動靜,絕對不會這麼小,如果真是穗山那邊的神通手段,按照三山九侯先生最早對術法的界定,再聯繫李寶瓶如今的修為境界,想要跨洲,周游就需要一口氣用上數種上古神通,搬山移景幽通,定身坐火以安魂魄,借風履水神行,那麼李寶瓶雙腳落地時,整個仙都山地界都會為之震動,而且穗山付出的代價注定不小,肯定會消耗一部分穗山道氣,但是以周游的行事風格,這位名動天下的大醮神君,是公認的鐵面無私,與文聖一脈關係再好,都不會如此假公濟私。

  顯然是另有高人,只說對方這一手,完全可以用十四境修為視之。

  所以這也是劉聚寶故意假裝什麼都沒看見的緣由所在,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就那麼幾個,桐葉洲這邊,早先有位東海觀道觀的落寶灘碧霄洞主,如今已經去往青冥天下開闢道場,由於老觀主的自身合道所在,當年那場仗再打下去,老觀主就要被迫分擔蠻荒天下那邊的「天時地利人和」,世道越不太平,這會讓老觀主的修為一降再降,萬一寶瓶洲守不住,說不定到時候老觀主想要脫身都難了,總不能真讓周密一個山上晚輩,騎在頭上作威作福吧。

  有個「雞湯和尚」綽號的僧人神清,也去了西方佛國,極有可能,是悄悄展開了第四場護道。

  老瞎子待在十萬大山不挪窩,白也身在玄都觀,至於那位重返十四境的斬龍之人,向來孤雲野鶴。

  那麼極有可能,浩然天下,已經多出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十四境修士,要麼就是很快就會多出了一個嶄新的十四境。

  有些事,是必須要假裝不知道的。

  郁泮水的境界是不高,玉璞境而已,眼力卻是有的,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況且當年驪珠洞天那樁變故的由來,以郁泮水跟綉虎的關係,也不能算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郁泮水瞥了眼當悶葫蘆的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嘖嘖道:「不愧是聚寶兄,為人處世滴水不漏,難怪比我掙錢多,多太多了。」

  郁胖子一直好奇,難不成身邊這位聚寶兄的合道之路,就是掙錢,比如……掙到浩然天下一半的神仙錢?但是也不對啊,劉聚寶掙錢的本事確實天下第一,但是花錢一事,也不是一般的大手大腳,可要說劉聚寶是試圖憑藉花錢來換取文廟功德簿上邊的功德,又不太像。其實郁泮水一直覺得看不穿身邊此人,與劉聚寶相處越久,總有種霧裡看花的不適之感,哪怕是綉虎崔瀺,或是白帝城鄭居中,所謂的看不透,那只是他們兩個腦子太好,棋力太高,但是歸根結底,有些脈絡,還是比較清晰的,比如崔瀺可以做得出世人眼中大逆不道的欺師滅祖,可以叛出文聖一脈,但是崔瀺絕對不會放棄他心目中的讀書人身份,鄭居中,即便頂著個天下第一尊魔道巨擘的身份,所思所想,亦是極高極遠極深,但是鄭居中的骨子裡,依舊會給郁泮水一種粹然醇儒的感覺,當然,可能是鄭居中故意讓他郁泮水感受的一種錯覺。

  劉聚寶呢,則不然,反而最讓郁泮水琢磨不透,根本吃不準劉聚寶到底想要幹什麼,好像某個最大的「真相」,都被劉聚寶的掙錢的「事實」,給掩蓋了。

  劉聚寶淡然笑道:「日久見人心。等到真的世道太平了,你就知道我賺那些錢財的用處了。」

  掙錢小心,花錢大方,自家錢財不管多寡,都從正門出入,就是一家門風所在。錢要掙,積德也別耽誤。

  不然夜路走多了,偏門財攢得越多,就越容易出事情,還會禍及子孫。世間錢難掙,祖蔭福報更難積攢。

  郁泮水感慨道:「會掙錢的人,多了去,真正懂得花錢的人,少之又少。」

  一窮二白的時候,掙點偏門錢,以此發家,無可厚非,等到有錢了,就得掙正門錢了。

  否則德不配位,坐擁金山銀山,福禍轉換只在一夕之間,錢算什麼,前人田地後人收。

  大概就像崔瀺當年說的那麼個道理。

  大錢是上輩子帶來的,書是給下輩子讀的。

  劉聚寶看著已經開始登山的兩人,說道:「我們去謫仙峰那邊看看。」

  山路上,李寶瓶說道:「小師叔,別讓祖師堂那邊久等了,談事情要緊。」

  陳平安笑著點頭,李寶瓶隨後登山健步如飛,陳平安就不緊不慢跟在身邊。

  到了青萍峰祖師堂裡邊,小米粒已經早早準備好了一條椅子,按照崔東山的建議,將椅子搬到了好人山主和裴錢中間的位置。

  規矩不規矩的,禮制啥的都先一邊去。

  李寶瓶先與衆人作揖行禮,自報名號,山崖書院弟子李寶瓶。

  她看了眼自己的椅子位置,朝小師叔搖搖頭,陳平安便將椅子往後挪了挪,卻又不至於孤零零位於後排,如此一來,李寶瓶既算觀禮,也是自家人。

  裴錢笑著喊了聲寶瓶姐姐,幫忙倒了一碗茶水。

  小米粒摸了摸額頭汗水,壯起膽子從棉布挎包裡邊,給傳說中的盟主大人放了一堆小山似的瓜子,小聲說道:「盟主大人,寶瓶姐姐,我叫周米粒,以前擔任過騎龍巷右護法,如今是龍泉郡總舵轄下騎龍巷分舵的副舵主了。」

  裴錢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李寶瓶楞了楞,只是很快就展顔笑道:「再接再厲。」

  如果不是今天這個黑衣小姑娘提起,李寶瓶都快忘記那塊早就被自己送給裴錢的總舵盟主令牌了。

  等到陳平安落座,祖師堂繼續議事。

  第一件事,是崔東山為青萍劍宗訂立規矩,未來祖師堂收納新人,以後青萍峰祖師堂的每一把座椅的增添,門檻都不低。

  修士得是元嬰,其中劍修必須是金丹,武夫需要是遠遊境。

  而且不是說過了這條線,就一定可以擁有座椅,還得看各自在功勞簿上邊的記錄。

  第二件事,是各自道場的安排。

  首席供奉米裕,嫡傳弟子何辜,本命飛劍「飛來峰」,道場建造在仙都山的雲上峰。

  掌律崔嵬,弟子於斜回,本名飛劍「破字令」,道場建造在仙都山天邊峰,仙人掌。

  隋右邊,弟子程朝露。道場在仙都山次峰的謫仙峰,掃花台。

  金丹境劍修陶然,道場在那仙都山朱砂峰。

  這四位祖師堂成員,剛好都是劍修,所以道場就都在作為青萍劍宗祖山的仙都山。

  崔東山笑道:「陶劍仙,暫時就誰都不要舉辦開峰典禮了,以後等你躋身元嬰境,咱們再給陶劍仙好好補上,大辦一場。」

  陶然默然點頭,沒有異議。

  至於元嬰境什麼的,做做夢就好。沒有專門的金丹開峰慶典是最好,省得自己給仙都山丟人現眼。

  崔東山晃了晃袖子,祖師堂地面上雲霧升騰,出現一幅山水形勢圖,是那雲蒸山和綢繆山兩座輔山。

  諸峰之上懸浮有不同的朱紅文字,標注出諸峰山頭名稱。

  崔東山說道:「種夫子,你除了保留仙都山密雪峰府邸之外,真正處理事務的地方,我建議還是挪到雲蒸山這邊,而這雲蒸山,我會擔任首任山主,其中主峰吾曹峰,也是我的道場所在,種夫子千萬別覺得是寄人籬下啊,再就是種夫子接下來,也該收幾個弟子了,除此之外,猶有一事,就需要勞煩種夫子分心了,因為我打算近期就動工,在綢繆山設置一座私人書院,邀請種夫子擔任首任書院山長。」

  種秋笑道:「都沒問題。」

  崔東山問道:「大師姐,你是打算在仙都山這邊單獨開峰,還是雲蒸山?」

  裴錢毫不猶豫道:「就在雲蒸山。」

  她掃了一眼那幅地圖,繼續道:「我會在青竹澗那座釣魚亭附近搭建茅屋。」

  陳平安突然說道:「雲蒸山那邊的酩酊峰,劃撥給我好了。」

  裴錢緊緊抿起嘴。

  在某種意義上,師徒雙方,都曾與同一人學拳。

  而那位常年待在竹樓二樓的老人,有一拳招,名為雲蒸大澤式。

  所以不管是裴錢選擇雲蒸山釣魚亭,還是陳平安主動要求占據酩酊峰,就是這對師徒的一種默契。

  崔東山微笑道:「由曹晴朗來擔任綢繆山景星峰的首任峰主,金丹境,按例開峰,不算壞了規矩。至於綢繆山的首任山主,暫時空懸好了。」

  「吳鈎,蕭幔影,你們的道場,位於綢繆山的雲梯道旁,之後建造府邸一事,你們可以自行調用符籙力士。」

  「青同道友,道場在綢繆山的翼然坪,此峰高度僅次於吾曹峰,風景還是相當不錯的,如何?」

  青同笑著點頭,抱拳道:「與崔宗主先行謝過。」

  作為客卿,哪怕是黃庭這樣的首席客卿,按例都是無法單獨開峰、無山頭可占的,至多是在山中有座府邸,但是一個仙府、宗門的記名供奉則不然。

  除了青同的翼然坪,老虯裘瀆,就被崔東山安排在綢繆山的婆娑峰,那邊也是綢繆山的水源處。

  顯而易見,崔東山的設想,就是劍修,在祖山諸峰煉劍修行。純粹武夫,在雲蒸山。劍修之外的練氣士,在綢繆山修道。

  老嫗硬著頭皮說道:「陳山主,胡楚菱跟我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師徒,她能否與你拜師學藝?」

  對於這位舊龍宮教習嬤嬤來說,自己的修道成就如何,遠遠比不上醋醋的修行順遂,有個正兒八經的好師父,大靠山。

  之所以裘瀆會如此心情忐忑,當然涉及到了一個山上修士往往最看重的「輩分」,如果醋醋真能成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那就等於是與崔東山一個輩分了,這不是一步登天是什麼?故而裘瀆甚至做好了一種類似為仙都山賣命的打算,只要陳平安那邊不把話說死,老嫗就立即心聲言語,主動遞交一份類似生死狀的契約,而這種事,絕對不是兒戲。

  陳平安搖頭說道:「一來我馬上就要閉關,出關之後又會出門遠遊一趟,胡楚菱跟我拜師,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可能連我的面都見不著,自然就更教不了她什麼,此外我拿得出手的,唯有劍術和武學,又都不適合胡楚菱,要說符籙一途,我勉强懂一點門道,但是胡楚菱真想學,又可以學的話,我可以在這裡與裘供奉保證一事,以後我只要在青萍劍宗這邊,胡楚菱想要詢問符籙一事,只管找我,都會傾囊相授。其實關於胡楚菱的拜師一事,是不必捨近求遠的。」

  崔東山立即微笑道:「裘供奉若是不嫌棄,我可以給胡楚菱當那青萍峰祖師堂譜牒上邊的傳道人。」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崔東山是仙人境,而且除了武學是例外,算是我們崔宗主唯一的短板,此外幾乎方方面面都比我這個當先生的,强多了,胡楚菱與他拜師學藝,可能除了在山上低了個輩分,其實比起成為我的弟子,跟隨崔東山修道,長遠看,胡楚菱的實惠更多,收穫更大。」

  裘瀆雖然小有遺憾,但是醋醋能夠一躍成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亦是天大的好事,無非是從最好變成了第二好,老嫗極知足。

  尤其是當陳平安親口說出崔東山是一位仙人境,裘瀆更是感慨萬分,一座山頭,藏龍臥虎,底蘊深不見底,不過如此。

  再說了,陳平安親口承諾,願意與胡楚菱傳授符籙一道,裘瀆不敢再得寸進尺了,何況那位年輕隱官神色溫和,但是說話卻也直接,比如就將那「輩分」一事訴諸於口,所以自認再不識趣就是犯渾的老嫗,立即站起身,與陳山主和崔宗主各自道謝,落座後,老嫗猶豫了一下,滿臉愧疚,還是坦誠說道:「老身久處鄉野,私心重,打的這點小算盤,讓諸位看笑話了。」

  陳平安笑道:「裘嬤嬤,千萬別這麼說,你幫我們青萍劍宗祖師堂議事,開了個好頭。

  裘瀆聽得一頭霧水,開了個好頭,什麼意思?只是看衆人好像都覺得年輕隱官的這句話,很理所當然。

  賈老神仙立即跟上,「心平氣和,說自家話。裘供奉敢公開說自己私心重,貧道就覺得私心半點不重。」

  一直皺著兩條疏淡眉毛的小米粒,給賈老神仙這麼一解釋,就真的恍然大悟了,鼓掌鼓掌。

  因為老嫗扯起的話題,這就剛好涉及到了第三件事,崔宗主自己準備收徒了。

  崔東山笑道:「胡楚菱,還有蔣去,謝謝,崔花生,趙鸞,都會成為我的親傳弟子,記錄在青萍峰金玉譜牒上邊,至於誰是開山大弟子,不著急,以後再說。」

  陳平安疑惑道:「趙鸞?」

  崔花生不去說,少女是崔東山一手拐到騎龍巷、失散多年的「妹妹」,甚至崔東山收取謝謝為弟子,陳平安都沒覺得有什麼,至於蔣去,作為落魄山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符籙修士,他能夠成為崔東山的嫡傳,確實是好事,唯獨趙鸞,這讓陳平安氣不打一處來,青萍劍宗作為落魄山的下宗,你崔東山扛著小鋤頭挖牆腳一事,是不是沒完沒了了?!

  因為上次落魄山宗門慶典,除了趙樹下一舉成為山主陳平安的嫡傳,趙鸞雖未成為陳平安親傳弟子,卻也已經是落魄山霽色峰的譜牒修士。此外趙鸞如今還有了個不記名的師父,正是騎龍巷那位白髮童子,在劍氣長城牢獄內當時化名「霜降」的化外天魔,後者如今在草頭鋪子那邊,每天以落魄山唯一一位雜役弟子自居,好像非但不以為恥,還挺自滿的,只是世間事,當真是無巧不成書,陳平安清晰記得當年在牢獄內,這頭化外天魔曾經笑言一句,「小草不自貴,已鑄出山錯。」

  小草出山,草頭鋪子?

  練氣士擁有兩位甚至是數位傳道人,在山上,並不罕見。只不過祖師堂金玉譜牒的記錄,涉及到道統法脈的歸屬,當然還是唯一的,修道之人,「認祖歸宗」,是重中之重,就像青冥天下那邊,道官的度師出身哪一脈,就算定下了一輩子的道統法脈。

  崔東山笑嘻嘻道:「先生,趙鸞修道資質那麼好,待在落魄山,好像能學到的東西不多啊。」

  長命微笑道:「我看未必吧。」

  韋文龍說道:「崔宗主這話就說得不妥當了。」

  賈老神仙只需斟酌片刻,便說了一句上山下宗兩邊都不且又真心的言語,「貧道這些年一直是把趙鸞當親生孫女看待的,若是鸞丫頭來仙都山這邊修道,到底心中不捨,私心,確是貧道私心重了。」

  裘瀆聞言會心一笑,頓時心情輕鬆幾分,老嫗與那位目盲心不盲的道門老神仙投去和善視線。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他娘的這也能順便與裘瀆賣個好?

  賈老神仙,可以可以,你乾脆去雲蒸山那座私人書院,當個專門傳授人情世故的學問好了。

  因為有異議,關於趙鸞的正式師父人選,就還是按照落魄山的老規矩,先問過趙鸞本人的意願。

  之後討論關於青萍劍宗護山供奉的人選,崔東山說會抓緊時間搞定。

  而目前與青萍劍宗正式締結盟約的盟友,暫時就只有蒲山,太平山,大泉王朝。

  至於玉圭宗那邊,當然還是得看先生的個人決定了。

  ────

  夔州一座大湖之畔,有座規模極大的仙家渡口,名為酒錢渡。

  亭亭雲過,荷芰波生,魚蟹翻菇蒲,眠鴨占陂塘,被人驚散又成雙。

  熙熙攘攘的仙家渡口,一男的,身材魁梧,低頭哈腰,雙手籠袖悄悄靠近一位瞧著不缺錢的年輕修士,輕聲詢問,要法袍嗎?

  年輕人神色微動,以心聲詢問,什麼來路?是新貨?還是舊法袍,能有幾成新?

  其實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在山上並不罕見,都是些來歷不明、來路不正的貨,但是價格就要便宜多了。

  那個男人抬了抬下巴說道,你就在這裡看著,有看到喜歡的,就告訴我,價格都一樣,兩顆小暑錢。

  年輕修士楞是給這句話整蒙了。

  男人說道,美人珠寶帝王印,皆是黃沙浪底來。問啥來路,甭管誰身上脫下來的,回頭小兄弟你穿在身上都一樣。今晚你挑個地方,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保管抹去法袍上邊的所有禁制,要是不放心,可以找個高人幫忙掌眼,我做買賣,忌諱不多,就圖個買賣雙方都安心。

  年輕修士怒道,你腦子有病吧你,滾遠點!

  男人嘆息道,買賣不成仁義在,幹嘛駡人呢。

  男人挪步走遠,看樣子是去找下個主顧了。

  夔州與蘄州邊境的一個小縣城,據說來個外鄉異人,衣貉裘,冠狐帽,身形魁梧,如行伍中人,語操北音。

  此人身邊帶著三位扈從,俱是練氣士,既無一國朝廷道官身份,也無山上仙府的山水譜牒,只有祖籍所在地和姓名,以及當地官府的鈐印,勘驗過這撥人的關牒,看著上邊密密麻麻的蓋章,當地縣衙雖然覺得奇怪,也就沒有太過上心,既然能夠走過如此之多的地方,想必也不是那類依仗仙術作祟的歹人了。

  一行人在城內隨便找了個落腳地,據說是個常有鬼物作祟的凶宅,衙門當差的也懶得管了,晚上更夫都不敢去的地方,願意住就住去。

  宅子裡邊,雜草叢生,窗戶紙漏風不已。

  屋內桌上除了有一摞摞藥書,還堆滿了裁剪成長短不一的竹管,皆有孔竅。

  小院子裡邊,放了個大水缸,裝了前不久釣來的幾條魚,等著下鍋呢。

  小宅內三位半扈從半道友身份的,兩男一女三位修士,都是青零一路走一路撿,給帶在了身邊。

  他們境界都不低,兩金丹一龍門,原本在家鄉永州境內,各有道場,不敢說占據一方,作威作福,最少連那朝廷裡邊的道官朋友,都還是有幾個的。但是這一路走得不可謂不戰戰兢兢,畢竟是跨州雲遊四方,尤其是之前路過汝州時,都沒去那個赤金王朝,就已經總覺得路上遇到個武把式,就會出拳打死他們。

  這要怪那個喜歡簪花的怪人,給他們一手一份的假關牒,其實他們三位,早先都是有正經身份的,完全沒必要更換,但是那個青零道友,非要他們換個新身份,理由是嫌棄他們之前的名字、道號,取得太小,寓意不夠好,作為練氣士,取道號,多大的事,就是第二次投胎呢。故而這一路遊歷,他們三個頂著個假身份,陪著青零道友招搖撞騙,他們心中豈不能慌兮兮?

  他們在家鄉永州那邊,早就聽說某郡有異人,行為怪誕,常年頭戴三朵花,莫知其姓名,能作詩,皆神仙意。

  時而身穿錦綉紅衫,與高士仙官清談玄言,時而破衣襤褸,混跡市井,與乞兒當街為伍,最喜歡說些無人可解的怪話。

  雙手欲遮瓶裡雀,四腳只怕井中蛇。蟾光終日耀昏衢,滿眼黃芽顯露……

  不曾想都碰到了這麼個傢伙,結果都成了一條繩子上邊的螞蚱,應了那句老話,上賊船易下賊船難。

  屋內患難與共的三位,有女子細長脖頸,白晰如雪,道場在那永州沔陽湖,如今這位出身精怪之屬的女修,道號春社。

  一位身穿錦衣的矮小男子,體型就像橫著長,他來自永州境內的龍陽縣青草湖,卻是個自詡風流的,如今名叫吳懈,曾經自號無腸公子。

  最後一個瘦長男子,道號秋夜,按照青零道友的說法,此說寓意夜黑月明,幽人披衣小立月明中。

  莫名其妙就得了這麼個嶄新道號的他,出身自古永州之野産異蛇的那麼個地方,只是此地多捕蛇人,所以煉形得道者,寥寥無幾,若說走江化蛟,更是奢望。而捕蛇人當中,歷史上最有名氣的一個,當然還是那位年少便進入玄都觀修煉仙法的女子,王孫,道號「空山」,她更是如今的天下十人之一。

  只不過他們三個,一鵝一蛇一螃蟹,至今還不清楚那位青零道友的真實身份。

  不過分別傳授給了他們一部道書,傳道之前,都是差不多的一套自我吹噓、以及嚇唬人說辭。

  「此書只會秘傳有緣人。」

  「膽敢泄露吾書者,按律罪為下鬼,族及一門。」

  口氣恁大,結果他們三個各自按照道書修行起來,好像沒屁用。

  青零道友便語重心長一句,長久以往,只需堅持不懈,皇天不負有心人,總會漸入佳境的。

  這三位啞巴吃黃連的道友,此刻正在研究一本佚名的厚重書籍,據說是玄都觀那位老觀主親自編撰的心血之作,都是這麼傳的,可惜孫道長卻從不承認自己寫過這本書。

  真是山澤野修行走江湖、趨吉避凶的必備之物。

  傳聞浩然天下那邊,有幅搜山圖,故而此書又名下水書,此書幾乎在任何一座仙家渡口都有賣,價格還不貴,就兩三顆雪花錢。

  言簡意賅,條目清晰,分門別類,都是一些老成持重的金玉良言,還介紹了天下十四州的風土人情。

  那些個龐然大物的仙府、道觀,門風如何,哪些老王八蛋是為老不尊的陰損貨色,又有哪些小王八羔子,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哪些遇到事情,是可以停步講一講道理的,又有哪些不可招惹,必須躲著走,實在躲不過,真遇到事情了,曉得了對方的山頭身份,只管低頭認錯,別認死理……

  還有不少類似志怪、掌故的短篇故事,尤其寫得好,讓人看得津津有味,不愧是交友遍天下的孫觀主,委實當得起一句功德圓滿的贊譽。

  三位精怪出身的山澤野修,在那兒切磋學問,摳字眼呢,議論以後萬一有幸見著了那位孫道長,傳聞對山上晚輩最是和藹可親的老觀主,自己到底是該說一句,德高望重,還是道高德重,或是年高德劭?

  三位同鄉道友,各持己見,都有自己的道理,一個說孫道長名氣大,稱呼為德高望重,才最合適。一個說老觀主到底是道士,所以得有個道字,還有一個說那年高,寓意活得久,本身就是最大的贊譽。

  老觀主沒有著急登門,站在宅子外邊,撫鬚而笑,當面聽人說自己的好話,多是虛情假意的溜鬚拍馬,只是背後贊譽,大半出乎真心。

  晏琢在門外聽著那三位道友的辯論,只覺得他們的腳下大道,走寬了。

  就是不知道這仨,真見著了自己身邊的老觀主,認不得出了,估計難。

  在青冥天下,除了極個別州,不知為何,從朝廷到宗門,自古就禁絕道教宮觀公開使用鏡花水月一事。

  無腸公子驀然抬起頭,沉聲道:「道友止步,光天化日之下,豈可私闖民宅。」

  真當兩金丹一龍門,是吃素的?

  真當這裡是你們家呢?

  只見門外出現了一個老道長,帶著個年輕胖子,還有兩個公子哥,鬧哄哄跨過門檻。

  見那個老道士還是徑直跨過門檻,走入屋內,隨手拿起一部手寫本藥書,那頁序文的開篇內容,就很有學問了,自稱當今天下,醫家每每喜好以王道治病,惜不知王道性燥烈,用藥不慎,反增別疾,故吾舍王道,純以霸道治之,是藥皆取其魂而去其質,僅餘輕清之氣,便可百利而無一害。

  因為知道編書之人的真實身份,孫道長倒也不覺得是對方是搞混了「王霸」二字。

  阻攔無果的吳懈,便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怎麼聽不懂人話呢。」

  晏琢開始期待這位道友在玄都觀內掃地的場景了。

  只見那位老道長放下書,瞥了眼吳懈,一看就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腰間光是玉佩、香囊就掛了一堆,笑著打趣一句,「這位小哥,當包袱齋擺攤呢,貧道回頭幫你介紹個同道中人?」

  若非出門在外,桌上又有寫滿金玉良言的那本著作放著,不然吳懈就要破口大駡了,少不得要回一句,要不要本大爺送你去見老祖宗。

  「竹不論長短皆可吹,但須因材剜竅耳,你們幾個,被他選為可造之材,運氣還算不錯。」

  孫道長隨手拿起一截竹管,掂量一二,隨口問道:「帶你們來此落腳的那個簪花娘們呢?」

  畢竟那位龍師,是個兩次躋身飛升境的得道之士,對方有心隱藏蹤跡,真要找起來,還是有點小麻煩的。

  何況孫懷中也沒想著費這個勁。

  三人面面相覷,都有幾分狐疑,難道那個亦師亦道友的青零,竟是個女修?

  若是男兒,沒什麼,相貌粗獷,哪怕頭頂簪花,好歹還能博個奇人異士的名聲,可要是女子……醜是真心醜了點。

  春社小心問道:「老道長是問青零道友的去向?」

  孫道長點頭道:「就是來找他敘舊的。」

  她面露為難神色,既怕對方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被仇家找上門了,又怕對方不是找茬,自己卻因為泄露了蹤跡,事後被青零道友記仇,害她白白吃個掛落。

  結果等她用眼角餘光打量起身邊兩位道友,都在那兒裝聾作啞,擺出了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架勢。

  春社只得硬著頭皮問道:「老道長,既然是登門拜訪,要找青零道友敘舊,能否報上身份、道號?」

  老道長笑呵呵道:「不能。」

  吳懈給徹底惹毛了,不過依舊拗著性子,壓低嗓音嘀咕一句,「如此好賴不分,小心出門沒朋友。」

  孫道長看了眼窗戶,笑了笑,「狗改不了吃屎,還是總想著艶女敲窗,非狐即鬼。」

  用膝蓋想,都知道那傢伙,但凡遇到這等極有可能花前月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勾當,都要嚷嚷一句,速速讓開,都讓我來。

  很多上了年紀的修道之人,年少年老時,就是兩個人。

  那個龍師,卻是難得的一般人,始終痴情,只是喜歡故作風流,好像就怕別人覺得他痴情。

  而這個「別人」,其實只有一人,痴情人所痴情之人。

  孫道長心中嘆息一聲,龍新浦這傢伙,其實怪可憐的,便開口說道:「貧道來自隔壁蘄州的玄都觀。」

  春社聞言一楞,那個秋夜則將信將疑。

  唯有那個吳懈,怒喝一聲,與兩位道友埋怨道:「楞著作甚,趕緊的,咱們一起給老神仙磕幾個響頭!」

  晏琢呲牙咧嘴,只是聽說了個玄都觀,就這麼誇張了。

  孫道長擺擺手,「免了,你們又不是玄都觀的道士,路上相逢的都是道友,你們平白無故隨便給人磕頭,成何體統。」

  那個秋夜突然問道:「這位老道長,可曾聽說玄都觀祖庭內,在那磨頭任職的洪坪洪仙長?聽說前些年,高升去蘄州某國道觀擔任首座了。」

  孫道長笑著搖頭道:「誰?沒聽過,道觀有點大,可能貧道都沒見過這個出身磨頭一脈的洪仙長。不過貧道回頭可以找他聊兩句,怎麼就逛蕩去了永州,又是怎麼與道友你混熟了。」

  一座道教宮觀,有那三都五主八大執事十八頭之分,這些傢伙們下邊又都各自管著一大幫道官。

  何況是玄都觀這種首屈一指的天下巨觀,再加上那些祖庭之外的百多個大小道觀,整個蘄州境內,屬於玄都觀一脈,光是有度牒的正式道官,就將近十萬人。絕大多數的道官,可能這輩子都還沒親眼見過老觀主一面。

  何況就連玄都觀的祖師堂議事,老觀主也不是次次都參加的,大概十次議事,能有兩三次到會,就算不錯了。

  秋夜臉色微變,笑道:「老道長莫要當真,是我胡謅瞎編的,哪有什麼出身玄都觀祖庭磨頭一脈的洪仙長,玄都觀道官,豈是我這種出身的練氣士,可以高攀得起。」

  晏琢有點擔心這傢伙的下場了。

  青冥天下有句廣為流傳的俗語,是專門用來奉勸那些喜歡說話說一半的,不光是各州道官之間流傳,就連在那各國市井坊間,都可算是婦孺皆知。

  「上次那個說話說一半的人,已經在玄都觀裡邊灑水掃地了。」

  畢竟大玄都觀的孫道長,道法高是高,小心眼得很吶。

  誰與這位老觀主故意賣關子,膽敢話說一半,一著不慎,就要得到一封邀請函去玄都觀做客的,不去還不行。

  至於所謂的「邀請函」,就是老觀主一巴掌給你打暈,等到醒來,就已經在一間陌生屋內躺著了,腳邊擱放著水桶抹布、掃帚簸箕之類的傢伙什。

  孫道長撫鬚笑道:「玄都觀的道官,啥時候這麼高不可攀了,貧道怎麼不知道?貧道倒是覺得這位外放高升擔任一觀首座的洪仙長,若是果真與道友相熟,就很好嘛,貧道覺得將來當個觀主,或是某個小國的護國真人之類的,都綽綽有餘了。」

  晏琢立即懂了,那位洪仙長,入了老觀主的法眼了。

  因為老觀主說去見,就肯定會真的去見他。

  孫道長從袖中取出三張玄都觀秘制的符印,輕輕放在桌上,「與三位道友相談甚歡,算是見面禮,都別嫌棄。」

  春社與那秋夜對視一眼,都不敢去接過那枚劍氣與道氣相互縈繞的紫金色符印。

  只有吳懈,膽子大,不怕死,畏畏縮縮,小心翼翼拿起那枚符印,打了個道門稽首,再與老道長致謝。

  孫道長笑道:「桌上那本書,你算是白看了,今天還好,碰到了貧道,以後記得小心點,別再這麼見財起意,小心著了道。」

  春社突然問道:「敢問老道長,為何天下各脈符籙,符上都喜歡加蓋一方真人法印?」

  在青冥天下,符籙與符印,一字之差,雲泥之別。

  傳聞後者,可使佩戴者,上山入水百無禁忌,下可威懾傷生之徒,一切邪祟自行遠之,上可達天聽,通言於神人。

  孫道長笑道:「道理很簡單,道家諸脈符籙,喜歡講究一個世間鬼神皆受役於印,而符籙則執掌於法官之手,真人仙君,如一衙官長,衙內法官如胥吏,因此真人非法官不能為符籙,法官若無真人之印加持,其符籙……用倒是也能用,否則別座天下的那些符籙,總不是騙人的假貨吧,就是不夠靈驗,簡單說來,就是威力不大,打人不疼。至於其它天下,為何亦有大符,除了龍虎山天師府一脈,獨樹一幟,像那符籙於玄門下,實則秘傳一印,出自三山九侯先生,論起道法淵源之高深、久遠,其實半點不比白玉京大掌教的青翠城、還有龐鼎的靈寶城差了,甚至可以說是猶有過之。」

  三人聽得一驚一乍,浩然天下的龍虎山天師府,還有那位符籙於玄,當然是聽說過的。

  咱們今兒,是不是碰到了個比青零說話口氣更大的了?

  老道長你這麼一口一個青翠城、靈寶城,尤其是對那老城主龐鼎直呼其名,真不怕挨雷劈嗎?

  孫道長笑道:「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貧道一聲,你們那位青零道友,到底在哪兒晃蕩?」

  吳懈說道:「青零前輩這會兒,可能在那座菇蒲湖那邊,忙著釣魚呢,聽說那邊的鱸魚,滋味最好。」

  孫道長點點頭,道了一聲謝,指了指桌上那本書籍,說道:「翻看這種書,不用太當真,可以看完就丟的。」

  春社搖頭說道:「孫道長,這是本好書。」

  尤其是一些個篇幅極短的志怪故事,寥寥百餘字,就寫得饒有趣味。

  孫道長笑了笑,不以為然道:「那是你們還沒有看過真正的好書,以後等到看書看得多了,就知道如今之鍾情,無非是錯愛了,純粹浪費光陰呢。」

  吳懈小心翼翼提醒道:「老道長,說這話,悠著點。聽說寫這本書的……跟老道長一樣,都出自玄都觀呢。」

  孫道長微笑道:「我們翻書人駡寫書人幾句,又怎麼了,那是給面的事兒,別不知好歹。」

  「最煩那寫短篇的,喜歡炫技,華而不實。尤其是是寫那長篇故事的,裹腳布不說,磨磨唧唧不爽利,落筆該痛快處,偏要筆鋒一轉,寫那些有的沒的去了,這叫遊手好閒,說句難聽的,就是拿攪屎棍當筷子,往好酒裡兌水,駡人幾句,都是輕巧了。」

  「要是貧道看某本書看得不爽了,就直接去把那個寫書人抓到玄都觀,拿著一塊板磚,每天就對著那個傢伙,讓那廝好好寫,用心寫,通宵達旦寫。這種事情,貧道還真做過……幾回,當然了,信不信由你們。」

  古人有云,注得一部古書,薪火相傳,可稱萬世宏功。著得一部新書,文以載道,便是千秋大業。

  什麼叫真正的好書。

  翻書看到開懷處,讀完只覺得口齒留香,或者想要喝幾口酒。

  揪心處,只覺得心頭被扎釘子,合上書後,想要喘口氣都難。

  會心處,與書中某人,或是某句話,一見如故,它們彷彿在書山中,等候已久。

  我等文字字等我。

  菇蒲湖邊上,一個在酒錢渡那邊忙活半天,也沒能招徠到顧客的男人,重新回到湖邊,頭頂簪花,繼續持竿垂釣。

  生意難做錢難掙,混口飯吃真難。

  那個頭頂簪花的漢子,瞧見了憑空出現的三人,立即站起身,笑容燦爛道:「孫觀主,多年未見,瞧著還是這般身强體健、仙風道骨吶,不曉得如今是什麼境界了,不如說出來聽聽,嚇唬嚇唬我?」

  孫道長冷笑一聲,抬起一隻腳,「七境。」

  男人看了眼老觀主抬起的那只腳,以及另外那只腳,心中幽幽嘆息一聲,還真十四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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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30 00:54:26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六十章 炭火

  青萍劍宗的山水邸報,放在雲蒸山那邊,暫時由種秋負責。

  以後的鏡花水月,被崔東山放在了綢繆山,而不是風景最好的祖山,或是距離渡口最近的雲蒸山。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仙都山是劍修煉劍處,雲蒸山武夫學拳地,兩者都很純粹。

  崔東山笑道:「種夫子,你是賬房先生,不如翻翻帳簿,好讓我先生在內的上宗老祖們,心裡有個數。」

  說出來,讓大家開心開心。

  宗門慶典,不比一般金丹修士的開峰儀式,前來道賀的,往往都是財大氣粗的宗字頭門派,往往出手闊綽,賀禮分量不輕。

  臨近宗門的山下王朝國家,加上藩屬門派仙府,各路山水神靈,為了麵子上過得去,幾乎都會咬咬牙,給出一份不跌份的禮物。這也是寶瓶洲那邊,婁山黃粱派與雲霞山當鄰居的為難處,實在是觀禮次數多了,只出不進,等於是經常主動送錢給雲霞山,形若藩屬山頭,既憋屈,顔面無光,又傷財庫的家底。

  一些個仙家門派,尤其不地道,還會專門安排讓人「唱名」,直接報上賀禮內容,幾顆神仙錢,給了什麼天材地寶、奇珍異寶,都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在觀禮慶典上邊公開,說得一清二楚,比如……皚皚洲趴地峰,由於火龍真人收徒本事極高,就經常舉辦慶典,傳聞每次慶典結束,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經常親自送客下山,老真人神色和藹,都要詢問對方一句,最近家裡是不是遇到困難了。

  種秋笑著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本帳簿冊子,「此次青萍劍宗舉辦宗門慶典,從發出第一封邀請函起,時至今日,最近這段時間裡邊,密雪峰貴客如雲,不算皚皚洲劉-氏父子、玄密王朝的郁先生,他們三人是今天臨時登山觀禮,密雪峰並未安排住處,其餘三十二位貴客,迎來送往的開銷,加上今天祖師堂的茶水、瓜子,總計七百二十兩六錢銀子。」

  黃庭還好,當年太平山各類典禮,她都是看客,就跟先前陶劍仙的說法差不多,只需要她坐著打瞌睡。

  但是福緣深厚的黃庭,修行路上,她再不用計較神仙錢,還是知道:「七百二十兩銀子」,到底是怎麼個概念。

  葉芸芸卻是蒲山雲草堂的一把手,這位黃衣芸再喜歡將庶務丟給檀溶、薛懷他們全權打理,不具體經手,都還是要她過目、點頭批准的,故而葉芸芸極其清楚一座仙府門派舉辦典禮的開銷,為客人們安排下榻之地,光是日常待客的仙家酒釀、茶水,農家修士精心培植的瓜果,每天就是一大筆錢,再就是舉辦一場場鏡花水月,消耗的宗門靈氣,是需要用砸錢硬生生砸出來的山水畫面,再加上一些觀禮修士,總不能到了蒲山,就把他們丟到一個靈氣稀薄的「無法之地」吧,豈不是耽誤了他們的修行,這就又需要雲草堂預先揉碎一大堆的雪花錢,在各處仙家宅邸、螺螄殼道場,事先「澆灌」靈氣,營造出一座座益於修行的山水形勝之地,按照山上的說法,地仙修士的一個呼吸都是神仙錢,確實不是開玩笑的,當真都是錢,此外還要準備一些慶典結束、客人們能夠帶下山的回禮,都需要山上賬房財庫,早早去地方王朝或是別家仙府採購一些極具特色的雅致禮物……一場觀禮,前前後後,林林總總的開銷,加在一起,動輒就是一筆天文數字的神仙錢,一旦真要講究宗門顔面,扣去賀禮收入,甚至都會有入不敷出的可能。

  結果青萍劍宗倒好,就花了七百多兩銀子,一顆雪花錢都不到!

  陳平安綳著臉,還有那六錢銀子,種夫子你是怎麼算出來的,這就有點過分了啊。

  韋文龍感慨不已,同樣是賬房先生,學到了學到了,種夫子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一鳴驚人。

  不愧是舊藕花福地的南苑國國師出身,精打細算,韋文龍自嘆不如,下次落魄山再有開峰典禮,務必更上一層樓。

  種秋翻過第一頁帳簿,接下來就是這場慶典的賀禮收入了。

  大泉王朝這邊,禮部尚書李錫齡要比老將軍姚鎮和府尹姚仙之,後到密雪峰,除了隨身攜帶的八十顆穀雨錢,大泉皇帝姚近之還主動與青萍劍宗承諾一事,未來大泉王朝在國境和藩屬國內,每發現一位劍修胚子,就都會立即送往仙都山修行練劍,煉劍一事所需錢財,都由大泉戶部負責給錢,如果仙都山這邊願意將劍修收取為諸峰親傳弟子,當然是最好,如果覺得不合適,就讓他們打道回府,返回大泉,但是大泉皇帝陛下提出了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要求,這撥仙都山出身的劍修,將來修道有成,必須下山擔任大泉王朝的皇室供奉,或是邊軍的隨軍修士,期限是最少一甲子光陰。

  作為大泉皇帝的親弟弟,如今還擔任蜃景城府尹的姚仙之,其實他也是第一次知曉此事。

  他終於有點明白,為何自己會在青萍峰祖師堂有條椅子了,除了與陳先生的私人友誼之外,將來這些大泉王朝出身的劍修,陸陸續續進入青萍劍宗,那麼自己就是他們的靠山了?

  陳平安以心聲笑著打趣道:「你小子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青萍劍宗與大泉王朝是盟友,祖師堂裡邊怎麼都會有張座椅留給你們的,換個人坐,一樣是坐,所以你要是覺得麻煩,臉皮薄,擔心自己無法勝任這個位置,我可以幫忙跟崔東山商量一下,等過幾年,再讓你們皇帝陛下舉薦別人。如果不嫌麻煩的話,你就大大方方坐著,反正我只是落魄山的山主,又不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以後遇到了爭執,你該怎麼吵就怎麼吵,不用怵崔宗主,我至少可以保證一件事,你以後在這裡,不管跟誰,吵得再凶,都不用擔心翻臉,將來瑣碎事肯定不會少,可後顧之憂是沒有的。」

  姚仙之聚音成線,調侃道:「陳先生,換了人,來坐我的位置,他們哪敢鬧,坐這兒,肯定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更別說據理力爭與誰吵架了,估摸著偶爾代替我們大泉來這邊參加議事,注定就是坐這兒當木頭人,還不是崔宗主說啥就是啥,這可不行,萬萬不行,再說了,我跟裴姑娘也熟悉,就像陳先生說的,關起門來吵得再凶,開了門,也還是自家人。」

  姚仙之瞥了眼祖師堂唯一一幅掛像。

  誰敢在這兒鬧?

  宗主崔東山,是一位仙人,要知道那場大戰之前,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也就是仙人境。

  何況如今的首席供奉米裕,還是一位仙人境劍修,更是劍氣長城的那個米攔腰。

  再者陳先生已經把意思說得很明白了,他是上宗祖師,還是崔宗主的先生,再加上陳先生與大泉的香火情,很多時候不用陳先生開口,就是一種對大泉王朝的無形偏袒。

  種秋繼續說道:「蒲山檀掌律,這次登山道賀,送出了兩張地契,是兩處距離蒲山較遠、距離仙都山最近的飛地,按照最保守的估價,至少價值五六百顆穀雨錢,完全可以作為金丹修士的開峰道場,至於能否開闢為兩座較小的仙家渡口,暫時還需更進一步的細緻考察。」

  葉芸芸笑道:「檀溶事先找我商量過此事,按照我個人的意思,其實是拿出一張地契就可以了,但是檀溶跟薛懷都覺得不妥,用了個好事成雙的理由,我當時還想說點什麼,檀溶就又開始擺出一副『山主你再廢話半句,老子就辭去掌律』的架勢要挾我,沒轍,由他去,反正蒲山掙錢一事,從來都靠他們,他們不心疼,輪不到我指手畫腳。」

  賈晟感嘆道:「貧道之前還不敢妄言什麼,擔心是自己是井底之蛙,見識不廣,聽到葉山主這番誠摯之言,終於可以萬分確定一事,蒲山的風氣,與我們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天然親近,故而咱們雙方結盟,真就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如果「好話」止步於此,也就不是那個馬上去某座私人書院開課授業的賈老神仙了。

  「貧道不會說話,要開口說話了,也是直來直往,頂不會察言觀色的,先前對蒲山雲草堂,瞭解不多,只覺得是葉山主一人,是那頂梁柱,獨自挑起了所有重擔,現在才知道,原來蒲山這邊,多有擔當人,不缺豪傑,胡說幾句肺腑之言,多有冒犯,還希望葉山主恕罪個。」

  議事堂內鴉雀無聲。

  好像賈老神仙但凡開口,都有一種獨有的氣勢。

  葉芸芸只得抱拳笑道:「過獎。」

  種秋翻過一頁,笑道:「玉圭宗那邊,賀禮是八百顆穀雨錢。」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多少?」

  「穀雨錢,八百顆。」

  種秋說道:「除此之外,雲窟福地那邊,少主姜蘅口頭承諾一事,不過沒有紙面契約,他們福地那邊,會在五百年內,將黃鶴磯和硯山兩處的收益,全部交給我們青萍劍宗,作為姜氏福地自家一姓的賀禮,跟玉圭宗沒有關係。按照姜少主的說法,這是父親下山遊歷之前,就已經在姜氏祠堂那邊通過了這項決議,無人有任何異議。」

  小陌有幾分自慚形穢,這位只聞其名未見其面的落魄山周首席,委實是大氣。

  老真人梁爽,指玄峰袁靈殿,太徽劍宗劉景龍,金甲洲大劍仙徐獬,都是幾顆穀雨錢不等,其實這才是山上觀禮的常理。

  其中鐵樹山,仙人果然,極為客氣,拿出了兩件私人珍藏的法寶作為賀禮,一件是替鐵樹山給的,一件是他的個人道賀。

  崔東山嘿嘿笑道:「可惜我們那位魏海量不在山上,不然劉宗主難稱酒量無敵。」

  裴錢不說話。

  魏海量這個綽號是怎麼來的,她心裡最有數。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裴錢最親近的,除了朱斂,就是那個「自稱酒量極好,然後一杯就倒」的魏羨了。

  這還是因為後來到了落魄山,裴錢與老廚子相處久了的緣故,真要說一開始的關係,當年黑炭小姑娘還是跟魏羨最好。

  而且當年離開藕花福地,共同遊歷桐葉洲,也數魏羨帶著裴錢出門閒逛次數最多,不敢說次次滿載而歸,畢竟那會兒魏羨也窮,兜裡沒幾個錢,但是保證小姑娘吃得小肚子滾圓,一路打飽嗝。

  所以如今看待魏羨收取的嫡傳弟子,小姑娘柴蕪,裴錢也是不一樣的心態,其實柴蕪現在喝的仙家酒水,都是裴錢自掏腰包。

  然後就是裘瀆,因為老嫗先是觀禮客人,繼而成為祖師堂供奉的,所以先前她偷偷摸摸走了一趟舊龍宮遺址,結果在新任東海水君王朱的眼皮底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取出了一小部分龍宮舊藏寶物,除了三件壓箱底的心儀物件,會被這舊龍宮教習嬤嬤,拿來作為醋醋將來的嫁妝,其餘全部拿了出來,裘瀆甚至都沒有給自己留下一件。

  崔東山先前幫忙掌眼過後,估價六百顆穀雨錢。

  同時由此可見,昔年一座大瀆龍宮的家底之豐厚,財力之可觀。

  青同先前也主動找到崔東山,連同一件咫尺物,多是孤本藏書和一些秘寶,如果撇開幾件山上重寶不談,約莫相當於鎮妖樓舊藏的一成家當。

  所以按照崔東山的說法,種秋此刻直接報了個數字,青同道友的賀禮,是一千兩百顆穀雨錢。

  崔東山突然說道:「先生,庾謹那邊,自稱願意拿出五成家底,當作賀禮。」

  這還是鐘魁先前幫忙從中斡旋的緣故,等於是幫著胖子姑蘇登門「討債」來了,不然崔東山和小陌,一個只會堅決不承認有過這檔子事,一個隻說根本沒出過海。

  陳平安微笑道:「你才是下宗宗主,這種下宗事務,問我做什麼。如果真要我說點什麼,五成實在太多,三成、四成就足夠了。」

  崔東山說道:「明白!」

  最後便是劉聚寶和郁泮水這兩位「土財主」了,半點不讓人失望,稱得上是出手不凡,一給就是一條名為「桐蔭」的大型渡船,雖說算是皚皚洲劉氏和玄密王朝的共同賀禮,「桐蔭」渡船也非風鳶這種造價高昂、堪稱天價的跨洲渡船,但是品秩不低於落魄山的那條翻墨龍舟,故而航線可以囊括桐葉洲半洲山河之地,而且載貨量,還要勝出當年作為觀賞樓船的龍舟一籌,對於青萍劍宗而言,這等於是打瞌睡便有人遞來枕頭的好事,畢竟如今的浩然天下,品秩高的渡船,實在是太緊俏了,有錢都買不到,只要有這類渡船,就擁有了一隻財源滾滾的聚寶盆。

  崔東山看了眼裴錢,小心翼翼說道:「除了這艘『桐蔭』渡船,劉聚寶和郁泮水,都希望大師姐能夠擔任皚皚洲劉氏與玄密王朝的記名客卿,大師姐願意當供奉更好,只要大師姐點頭,雙方分別願意一口氣給出六百顆穀雨錢和四百顆穀雨錢,如果是那供奉,穀雨錢數量就直接翻一番,而且他們雙方承諾,只是掛名為『記名』客卿或是供奉,以後不用大師姐參加任何家族祠堂、或是玄密王朝的京城議事,大師姐至多是每百年之內,在皚皚洲或是玄密王朝那邊,露個面就可以。」

  陳平安無言以對。

  劉氏真是財大氣粗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不用猜,桐蔭渡船就是劉氏的家産,跟郁泮水沒半顆銅錢的關係,說不定連那邀請裴錢擔任記名客卿的「一千顆」穀雨錢,都是劉聚寶獨自一人掏的腰包,所以說有個「天底下最有錢」的有錢朋友,就是不一樣。

  陳平安都想私下問那兩位一句,你們還收不收止境武夫了?

  要說劉聚寶和郁泮水,作為極其務實的生意人,當然他們不是有錢沒地方花,是有一定私心的,劍仙徐獬與裴錢關係如此好,就是一個明證。

  當年在金甲洲那邊,「鄭錢」在戰場上救下了衆多山上練氣士、王朝武將,這位沉默寡言的女子武夫,既年輕,出拳又狠,雖說戰功沒有曹慈那麼大,但是不知為何,所有金甲洲本土人氏都發現了一件怪事,好像那個鄭錢,是與蠻荒妖族有那不共戴天之仇的,在從南到北、各處戰場上,她對敵出拳之狠辣,要比同樣身為純粹武夫的曹慈、郁狷夫,更加凶殘,很多時候,鄭錢簡直就是有意虐殺妖族修士,她經常一拳遞出,就是當場打碎對方的半截身子,或是故意打碎妖族修士的半顆頭顱,尤其是數位妖族地仙劍修,更是被鄭錢「專門騰出手來」折磨,曾經有一位傳聞去過劍氣長城半截城頭煉劍的年輕劍修,不幸被鄭錢找到,更是被裴錢一手「拔起」頭顱,當時一位身為護道人的元嬰妖族修士,被鄭錢以手掌開路,硬扛一記術法,不退反進,將對方當場劈成兩半,早已渾身浴血的女子宗師,就那麼一穿而過。

  金甲洲戰場上,從譜牒修士到山下軍伍,人人有仇,皆身負血海深仇,退無可退,故而所有人都在報仇。

  但是鄭錢出手幫忙報的仇,在戰場上的金甲洲本土人氏看來,則無疑是最為痛快的,沒有之一。

  可事實上,裴錢一個外鄉武夫,之所以在金甲洲如此出拳,凶狠到近乎變態,純粹就是她的一種無言泄憤。

  就是你們這幫蠻荒畜生,害得我師父無法返鄉的。

  按照崔東山的那個諧趣說法,如今金甲洲那邊每每提起先生,都會是一句,哦,原來是那位鄭宗師的師父啊。

  所以先生和大師姐一起去別的地方不好說,但是在那金甲洲,肯定還是大師姐要更吃香些。

  簡而言之,皚皚洲劉氏以後在金甲洲那邊做買賣,有裴錢破例首次擔任某個山頭的記名供奉、客卿,就是一塊極有分量的金字招牌。

  裴錢說道:「可以,當供奉都沒問題。但是穀雨錢,青萍劍宗和落魄山對半分。」

  其實劍仙徐獬之前已經跟她提過這茬,但是她沒有直接答應或拒絕,只說得問過師父。

  崔東山馬上就要小雞啄米了,但是陳平安搖頭說道:「這筆神仙錢,你自己留著。」

  裴錢赧顔笑道:「師父,我一個習武學拳的,留著這麼多神仙錢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師父說了算。」

  裴錢哦了一聲。

  聽師父的。

  先前在營建渡口那會兒,趁著先生不在,崔東山曾經問過裴錢一個問題。

  當年大師姐在金甲洲,是不是就沒打算返回落魄山。

  裴錢沉默許久,只是喝酒。崔東山非要大師姐給個答案,裴錢這才給出那個心中的真實想法。

  只要師父不回落魄山,落魄山就不是她的家了。

  她的言下之意,師父不在了,她的家就沒了。

  只是這種話,崔東山至今都沒敢說給先生聽。

  怕被大師姐記仇,更怕先生聽了傷心。

  崔東山拍了拍手掌,「接下來還有第二場觀禮,我們先休息半個時辰。」

  因為還有一個青萍劍宗金玉譜牒的開筆儀式。

  陳平安與李寶瓶走出主殿,沒有徑直去往祖師堂大門外的那座廣場,兩人坐在門外的臺階上。

  崔東山帶著裴錢去找那倆土財主。

  曹晴朗和小米粒,當然還有賈老神仙,就在祖師堂裡邊忙碌,要重新安排椅子。

  會有一張桌案,擺放好筆墨紙硯,最早一位執筆人,要寫下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崔東山,名字,籍貫,師承,寫在青萍峰祖師堂的譜牒第一頁。

  這個人當然是陳平安。

  然後就是作為上宗掌律祖師的長命,為下宗掌律崔嵬在譜牒上邊題寫名字。

  在這之後,才是崔嵬落座,負責所有被納入青萍劍宗的譜牒修士撰寫名字,米裕,種秋,曹晴朗……

  之後就是拜師儀式,崔東山收取胡楚菱和蔣去為弟子,崔嵬,收徒於斜回。米裕收取何辜為嫡傳,還有隋右邊收徒程朝露等等。

  他們喝過了拜師茶,弟子們行磕頭禮,就算是山上的正式師徒了。

  上山下宗的二代弟子當中,作為山主陳平安的嫡傳弟子,有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

  朱斂帶上山的岑鴛機,盧白象的兩位弟子,元寶,元來。魏羨的弟子,柴蕪。賈晟的兩位弟子,趙登高,田酒兒。

  然後就是除了作為寧姚不記名弟子的孫春王之外,其餘白玄在內的六個劍仙胚子。

  而三代弟子,有裴錢的大弟子,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小啞巴,真名周俊臣。

  以及即將成為崔東山嫡傳弟子的蔣去,胡楚菱,謝謝,他們幾個。

  按照山上輩分,以後見到陳平安,這幾個可就要尊稱一聲祖師了。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剛好今天趕來這邊了。」

  李寶瓶說道:「先前我遊歷到中土穗山的山門口,早早打好腹稿了,上了山,要與山君府禮制司那邊打個商量,看看能否准許我拓碑。結果就是這麼巧,我先前還納悶呢,怎麼就在穗山邊境那邊,大半夜的聽到了一陣鼓聲,等到我趕夜路,到了山腳那邊,剛好天亮,結果周山君親自現身,除了說拓碑一事沒問題,還告訴我鼓聲的緣由,說小師叔昨夜離開穗山的那座節氣院,我要是昨夜早些進入中岳地界,他是可以幫忙與小師叔打聲招呼的。我估算了一下時間,好像就只差了不到一炷香,著急嘛,就喊我哥了。被連累,我哥與周山君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之後我哥也沒立即放行,幫忙推算出了小師叔這邊的慶典具體時辰,我就只好耐著性子,陪著我哥一起拓碑。」

  陳平安笑道:「弄混了吧,到底是誰陪誰拓碑?」

  李寶瓶哈哈一笑。

  陳平安說道:「怪我走得太急了。」

  李寶瓶說道:「我哥說他暫時不宜在這邊露面,準備先走一趟西方佛國,回來之後,可能會先去白帝城做客,再來找小師叔你敘舊喝酒。」

  陳平安點點頭。

  只希望一事,在那白帝城,雙方只是下棋就好,千萬別打起來。

  畢竟真要計較起來,自己難逃干係。

  看著微微皺眉的小師叔,李寶瓶一下子笑了起來,說道:「我哥說啦,他以後去白帝城,跟小師叔無關,要你別多想。」

  陳平安沉默片刻,雙手籠袖,輕聲道:「總會有些人,會讓我們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一直就是這樣的人啊。」

  陳平安掏出養劍葫,晃了晃,「都不多喝。」

  李寶瓶這才摘下那枚養劍葫,與小師叔的酒葫蘆輕輕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陳平安笑問道:「想不想遊歷桐葉洲,小師叔可以陪你。」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我哥說了,等他返回之前,不可以打攪小師叔的修行,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哥模樣可嚴肅可凶。」

  陳平安忍住笑,「能凶到哪裡去?」

  李寶瓶板起臉,開始模仿大哥李希聖的神色語氣,「寶瓶,這件事真得聽哥一次,眼睛別瞥來瞥去的,不說話是吧,那你總得點個頭吧,行了行了,就你當默認了。」

  裴錢和崔東山很快步入大門,一起坐在臺階這邊,崔東山坐在先生身邊,裴錢就坐在寶瓶姐姐身邊,李寶瓶摸了摸裴錢的腦袋,說了句長大嘍,姑娘太好,也愁嫁。裴錢眯眼而笑,那就不嫁人唄。

  陳平安問道:「第二場觀禮結束後,能不能用個折中的法子,把玉圭宗拉進來參與大瀆開鑿一事?」

  「就當是決定雙方是否結盟的一種共同考驗。可真要這麼做了,玉圭宗那邊,會不會覺得我們是在得寸進尺?」

  「跟這種大宗門之間的利益往來,我其實不太擅長處理,東山,你覺得合不合適?」

  崔東山笑道:「先生,有件事,你可能有些誤判了。」

  陳平安問道:「怎麼講?」

  崔東山說道:「在這個桐葉洲,咱們沒什麼可妄自菲薄的,如今真正說得上話的山上勢力,其實就只有兩個,需要看人臉色行事的,不是我們青萍劍宗,而是他們玉圭宗。如果說對方覺得我們只是沒有立即答應結盟一事,就覺得我們氣勢淩人,故意端架子啥的,呵,那就真是他們玉圭宗太高看自己、小看我們青萍劍宗了。」

  「我覺得先生的這個建議,其實分寸極好啊,張豐谷幾個,能夠以外人身份,在我們青萍峰祖師堂裡邊參與議事,該知足了。怎麼可以說是刁難他們呢,明明是一種投桃報李嘛,給了他們一個很大的臺階。」

  「所以說,先生還是太好說話。」

  陳平安笑道:「這個說法,很劍修了。」

  如果換一種說法,其實是很事功很崔瀺。

  沒什麼不好的。

  之前已經跟觀禮客人提過醒,所以衆人很快就又都重新聚在了青萍峰廣場上。

  陶然來到米裕這邊,還有那個來自上宗的記名供奉,道號喜燭,名叫陌生,黃帽青鞋,手捧綠竹杖,陪著米首席,雙方背靠著崖畔欄桿閒聊。

  米裕直起身,笑眯眯道:「陶劍仙,找我有事?不知有何吩咐。」

  先前隱官大人與陶然一起走來參加慶典,山路上,那番對話,聽得米裕差點沒給風骨凜凜的陶劍仙跪下。

  一板一眼,奉勸隱官大人,以後別一口一個陶劍仙,他不愛聽。擱以前,就是跟他問劍……

  陶劍仙,你真是不知道被咱們隱官大人問劍對象的下場啊。

  不過米裕反而對陶然油然生出一種敬意,我們下宗,有人如此鐵骨錚錚,落魄山上宗那邊,有嗎?好像沒有吧。

  陶然問道:「容我斗膽問一句,喜燭道友,也是一位劍修?」

  小陌微笑點頭。

  陶然硬著頭皮說道:「先前有些混帳話,喜燭道友聽過就算,別上心。」

  曾經在磷河畔的鋪子,陶然與這位道友撂下一句狠話。

  爬開。

  陶然又不是個傻子,只看今天祖師堂的座位安排,喜燭道友的椅子,可就在裴錢身邊。

  小陌笑容和善,搖頭道:「陶供奉多慮了,以後喊我小陌就是了。陶供奉所謂的某些混帳話,小陌都不記得了,何談上心。」

  陶然如釋重負,沒有冒冒失失直接詢問對方的境界,容易犯忌諱。何況雙方也沒啥交情,真算起來,才第二次見面,關係沒到那個可以問境界高低的份上。

  小陌好像看穿陶然的心思,笑道:「我與米首席是不同境。」

  陶然點點頭。

  元嬰境劍修?估計不太夠。

  這位喜燭前輩,估摸著是個玉璞境劍仙。

  米裕呲牙咧嘴,也沒解釋什麼。

  其實陶然原本已經認命了,你們願意喊陶劍仙,你們自己不覺得掉價,我也無所謂了。

  不曾想這個小陌,率先就改口了,稱呼自己為陶供奉,再看看米首席,小陌不愧是從上宗落魄山來的人,說話就是更講究些。

  別處,梁爽與青同站在一起,老真人好奇問道:「青同道友,你怎麼也混成這邊的供奉了?」

  青同笑著解釋道:「我道號『青同』,與青萍劍宗,都有個『青』字,投緣。」

  老真人一時間錯愕無言。

  真能扯啊。

  劉幽州剛才不但見著了裴錢,她竟然還答應了父親的邀請,擔任自家供奉,這會兒還在樂呵呢。

  郁泮水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啥時候喝喜酒啊?」

  劉幽州漲紅了臉,裝傻道:「什麼意思?」

  劉聚寶笑著沒說什麼,如果真能成,當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和劉幽州他娘親,私底下早就說過此事了,她既期待又憂愁,還問劉聚寶,自己兒子是不是有點配不上那個姑娘啊,可真要娶進門,裴錢到底是個止境武夫,萬一吵架,兒子會不會鼻青臉腫都不敢跟爹娘抱怨、甚至還要傻乎乎擔心自己媳婦的巴掌疼不疼啊……劉聚寶哪敢就這件事評論半句,不得不承認,兒子想要娶裴錢當媳婦,這件事太難了,傻兒子可能還沒察覺到,作為裴錢的師父,那位年輕隱官看兒子的眼神,就跟防賊一樣,不但如此,陳平安還有一種在找個地方套麻袋的感覺。

  李寶瓶拉上裴錢,找到了鄭又乾,師伯劉十六的大弟子。

  他們三個,剛好是文聖一脈君倩、齊靜春和陳平安的三位再傳弟子。

  蔣去如何都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夠成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

  開山大弟子,估計已經有了人選,但是崔宗主故意略過不提。但是蔣去哪敢奢望成為一宗之主的大徒弟。

  蔣去深呼吸一口氣。張嘉貞只是站在那裡,雙手抱拳,晃動幾下,這個看著比蔣去要最少年長十歲的賬房先生,笑容真誠,由衷替同鄉的同齡人感到高興,但是嘴上沒有說什麼錦上添花的客氣話。

  蔣去欲言又止。當年在落魄山上,一心修行符籙的蔣去,曾經被朱斂拉去忙活那些土木營造事務。

  其實朱斂敲打過蔣去,「與張嘉貞真正處好了關係,才算你修心小成,到時候我就幫你找個傳道人。」

  此外,老廚子也曾與蔣去坦誠相見。

  小心點,千萬別成為第一個被落魄山除名的山中修士。

  我所謂的除名,未必在祖師堂譜牒上邊,而是在這裡。

  老廚子拎著酒壺,輕敲磕碰心口。

  事先提醒你一句,這種事情,不容易做到的,勸你別自作聰明,假裝去跟張嘉貞客氣熱絡,管用嗎?那就太蠢了。

  你不妨自己仔細想想看,我們落魄山,大多數人,看待你蔣去的那點小心思,還不跟玩一樣?淺得就跟雨後小水灘差不多。

  蔣去一個沒忍住,伸手攥住張嘉貞的骼膊,說道:「嘉貞,別老得太快!」

  張嘉貞雖然覺得奇怪,仍是點頭笑道:「好的好的。」

  只覺得蔣去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就像……重新回到了家鄉,他們兩人都還只是酒鋪的短工夥計。

  白玄,柴蕪,孫春王,專門等著小米粒。

  他們這座小山頭,也沒個高下之分,都是朋友。

  如今個頭也差不多。

  忙完了祖師堂的椅子「搬家」一事,黑衣小姑娘飛奔出來。

  柴蕪問了個她最感興趣的問題,「右護法,你們在祖師堂那邊議事,能不能喝酒?」

  要是可以的話,她就要更認真修行了,那邊的酒水,怎麼都該是那種價格死貴死貴的仙家酒釀吧?

  小米粒撓撓臉,這個問題有點刁鑽啊,試探性道:「可以……的吧。」

  好人山主也沒說不行,可就是沒見人喝過啊。就算是好人山主和武林盟主,那麼大的官,剛才都只是在外邊臺階喝酒呢。

  白玄雙臂環胸,「這種問題,直接問隱官大人唄。」

  柴蕪說道:「陳山主多忙,是能隨便見隨便打攪的?」

  孫春王難得開口說話,「隱官大人忙歸忙,耐心還是很好的。」

  當年跟著隱官大人一起從蘆花島離開,乘坐一條符舟泛海遠遊,為了照顧他們這幫屁大孩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隱官大人一個人忙碌,也不見他抱怨什麼,是很耐煩一人。是後來,程朝露才開始分攤一部分,再後來,關係熟了,除了虞青章和賀鄉亭這倆對隱官大人有成見的……白眼狼,當然是白玄給取的綽號,孫春王覺得也沒冤枉他們,何況他們的綽號,比起自己的死魚眼,孫春王覺得也不算太難聽了。

  不遠處站著一個想要靠近又比較害羞的外人,丘植。

  因為看遍青萍峰,就這邊只有同齡人,而且還扎堆站著,所以丘植就想要跟他們聊幾句。

  丘植到底還是個孩子,在被帶上山之前,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只能算是山下的殷實門戶,屬於桐葉洲地方上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

  白玄雙手負後,繞著他轉了一圈,「你叫丘植?聽說來自玉圭宗九弈峰?」

  丘植點點頭。

  有點緊張。

  聽張爺爺私底下說過,落魄山這邊,那幾個孩子,有可能是來自那座劍氣長城。

  浩然天下,不是劍修還好,是劍修,面對劍氣長城,可能北俱蘆洲除外,都會有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態。

  丘植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在九弈峰修行的這段短暫歲月裡,就已經開始逐漸認識到玉圭宗、九弈峰、劍修,這些詞匯的分量了。

  白玄問道:「那你聽說過我嗎?」

  丘植點頭道:「叫白玄。」

  記憶深刻,除了對方與自己是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此外不光是這個白玄,還有其餘幾個,都有一種丘植覺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尤其是這個白玄,又最為清晰。

  丘植如今還不清楚。

  那是一種近乎自負的自信。

  天下劍修就有兩種,劍氣長城和之外。

  我來自劍氣長城。

  我家鄉那邊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是劍仙。

  我年紀小,不曾去過城頭,但是我以後肯定會去。

  因為約莫每百年,就會有一場大戰,等著我們去打,登上城頭,就可以與整座蠻荒天下遞劍。

  那麼在這種地方成長起來的劍修,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舊會帶著一種天生的鋒芒。

  丘植好奇問道:「白玄,能不能問一句,你是隱官大人的嫡傳弟子嗎?」

  白玄擺擺手,「我在家鄉那邊有師父的,何況我有個綽號,叫『小小隱官』,跟隱官大人拜師,反而不合適。」

  邱植疑惑道:「那麼『小隱官』是誰?」

  白玄打了個哈欠,「就是比我虛長幾歲,那傢伙,不值一提。」

  小米粒立即說道:「『小隱官』陳李,是金丹境了哩。」

  白玄說道:「對啊,所以我才說不值一提嘛。」

  丘植驚嘆不已。

  厲害,金丹境都不算個啥。

  以後要常來青萍劍宗做客。

  白玄隨口問道:「丘植,你啥境界了?」

  丘植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告知,「龍門境。」

  白玄非但沒有驚訝,反而眼神憐憫,這位洞府境小劍仙,嘆了口氣,搖搖頭,拍了拍丘植的肩膀,安慰道:「那就跟陳李是一個路數的練劍方式,資質不夠,勤勉來湊。以後回到九弈峰,記得修行別懈怠啊。回頭給我個收信地址,隔三岔五,飛劍傳信一封,得提醒你幾句。」

  丘植笑了起來,輕輕點頭。

  不愧是隱官大人一手創建起來的青萍劍宗,果然是金丹境劍修都不算什麼。

  不過丘植覺得如此才是合情合理的,就該是這樣。

  白玄想起一事,環顧四周,然後伸手摟住丘植的肩膀,不由分說拉著後者一起走向別處,走出一大段距離,故意背對著小米粒,白玄小心翼翼從懷中摸出一本隨身珍藏的英雄譜,壓低嗓音說道:「丘植啊,我跟你一見如故,相當投緣,既然今天是咱們下宗的慶典,那就肯定是個黃道吉日了,我這邊有本冊子,來,簽個名,以後咱倆就等於是斬雞頭燒黃紙、那種義結金蘭的江湖朋友了。哦,忘了沒帶筆墨,沒事沒事,我有帶印泥,蓋個手印,一樣作準的。」

  白首遠遠看著那一幕,感慨萬千,造孽啊。

  王霽笑道:「在玉圭宗裡邊,從神篆峰到九弈峰,丘植可不會有這樣的對話,這孩子當下整個人都是放鬆的。」

  張豐谷笑道:「蠻好的,那撥孩子,嘴上和心裡,都不會把那個九弈峰峰主的身份太當真,丘植要是在這邊能有幾個同齡人,可以成為以後的長久朋友,那麼這趟出遠門,九弈峰就算賺到了。」

  王霽微微皺眉,「要不要提醒丘植一句,不要隨便蓋手印?」

  山上術法,千奇百怪,也怪不得王霽疑神疑鬼,要說王霽自己,在江湖上,也是極為豪邁的作風,可是丘植這個孩子,卻是玉圭宗極其器重的,以至於宗主韋瀅去浩然天下之前,其實留下過類似遺言的話語,而且是在祖師堂那邊記錄在冊的。

  如果他本人無法從蠻荒天下返回,就交由張豐谷、王霽他們這撥祖師堂供奉,為丘植護道,不惜任何代價!

  而玉圭宗宗主之位,寧肯空懸百年甚至更久,也要讓丘植慢慢成長,再來補缺下一任宗主的位置。

  張豐谷思量片刻,「我們不用這麼緊張,青萍劍宗的風氣,還是值得信賴的。」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次無功而返未來玉圭宗和青萍劍宗,也是一場光明磊落的君子之爭。

  張豐谷信得過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信得過一個肯死守城頭的末代隱官。

  王霽自嘲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張豐谷笑道:「不能這麼說,切莫如此想。」

  張豐谷猶豫了一下,試探性說道:「王供奉,以後神篆峰祖師堂議事,能不能少駡幾句姜尚真。」

  王霽聽著這句沒頭沒腦的提醒,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作為老宗主荀淵一個輩分的玉圭宗老祖師,張豐谷要比王霽知道更多內幕。

  多年之前,還是擔任九弈峰峰主的劍修韋瀅,就曾經找到過老宗主荀淵,建議玉圭宗領銜,聚攏起一撥桐葉洲劍修,學那北俱蘆洲,趕赴劍氣長城,長久以往,燕子銜泥一般,用一個最笨的法子,最終為整個桐葉洲贏得一份數量可觀的劍道氣運。而作為領頭人的玉圭宗,說不定就有機會出現一位飛升境……劍修!

  當時作為荀淵師弟的張豐谷,恰好在場,但是荀淵沒有答應,又不給出個說法,只說此事再議,而所謂的再議,事實上就是荀淵再不提及。

  這讓韋瀅極為費解。不至於心生怨氣,但是失落總是難免的。

  等到張豐谷也去私下詢問,師兄荀淵還是沒有給出理由。

  最終事實證明,荀淵和韋瀅都是對的,同時又都是錯的。

  對於整個桐葉洲來說,韋瀅對荀淵錯,但是對於玉圭宗而言,則是韋瀅錯荀淵對。

  因為一旦玉圭宗與劍氣長城牽連過深,表現得太過矚目,之後那場妖族大軍的圍山一役,可能至少會多出一位舊王座大妖,例如緋妃,或是搬山老祖袁首,甚至會再加上一個切韻,蠻荒天下的甲子帳,可能直接就會不計代價,哪怕拖延進攻寶瓶洲的腳步,也要推平掉玉圭宗諸峰,作為一種殺雞儆猴的手段,與浩然天下表明姿態,敢與劍氣長城為伍者,就是這個下場。

  不過張豐谷確定一事,正是從那一天起,師兄荀淵就認可了韋瀅,開始真正為韋瀅謀劃未來宗主一事,秘密為其鋪路。

  甚至某種意義上,打破傳統,讓不是九弈峰峰主出身的姜尚真,擔任玉圭宗下任宗主,而讓韋瀅去往寶瓶洲,繼任真境宗宗主。

  等於是雙方調換了位置,荀淵明擺著是做好了那個最壞的準備,讓姜尚真死守祖山神篆峰,死了就死了,也要讓韋瀅和真境宗,將玉圭宗香火傳承下去。

  這就是說,從一開始,荀淵就先是將姜尚真當做了韋瀅擔任宗主的攔路石,外放到寶瓶洲,類似一次封王就藩,結果等到大戰在即,就轉過頭來,如同再讓太子殿下遠離京城,遠離形勢險峻、無路可退的是非之地,讓那位「藩王」入京。

  姜尚真不清楚老宗主荀淵的這樁謀劃嗎?

  肯定很清楚,心知肚明。

  有怨懟嗎?

  毫無怨言。

  所以張豐谷看待姜尚真,懷揣著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態。

  因為就算是玉圭宗本身,絕大多數祖師堂有椅子的修士,至今依舊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好像姜尚真也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察覺這個真相,樂得繼續被人大駡不已。姜尚真可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主,作為手握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雙手沾滿了鮮血,哪怕單純以修士來說,經常出門遠遊的姜尚真,若論私德,姜尚真可以被指摘的地方,確實太多了。大概這就屬於私德有虧,不缺半點大義,所以姜尚真才能問心無愧?問心無愧,不是一己之私,什麼外人謾駡,我自巍然不動,那不叫問心無愧,這種人年紀越大,臉皮越厚,那叫老而不死是為賊。

  事已至此,塵埃落定。

  當年荀淵是怎麼想的,已經無人得知了。

  可能唯一知己,就只有姜尚真。

  因為曾經在神篆峰修行,還是荀淵親自帶上山的,後來又擔任過真境宗的譜牒劍修,所以隋右邊今天專門帶著弟子程朝露,來張豐谷、王霽這邊敘舊幾句,對於隋右邊而言,這已經算是極為難得事情了。

  道別之後,程朝露小聲問道:「師父,沒當上官,會不會覺得失落啊?」

  隋右邊笑道:「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程朝露撓撓頭,「就是隨便問問。」

  隋右邊反問道:「那師父既不是掌律祖師,也不是首席供奉,劍道境界還不高,跟著我練劍學拳,怎麼看都好像出息不大了,你會不會覺得失落?」

  程朝露使勁搖頭,「這有啥好失落的。」

  隋右邊說道:「陳平安,朱斂,盧白象,魏羨,當然還有師父自己的獨門拳法,你都要用心學,至於最後能學到多少,立志在己,成事在天,看命。」

  程朝露疑惑道:「隱官大人的拳法也能學?算不算偷師啊,沒有忌諱嗎?」

  隋右邊笑道:「沒有。」

  第二場青萍峰祖師堂觀禮,按部就班進行。

  之後就算慶典結束了,關於大瀆開鑿一事,地址竟然就選在了青萍峰祖師堂,由此可見,青萍劍宗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

  除了青萍劍宗,太平山,大泉王朝,蒲山雲草堂,還有玉圭宗,張豐谷,王霽,丘植,姜蘅。

  以及邀請了劉聚寶和郁泮水,劉幽州和徐獬屬於旁聽。

  青萍劍宗這邊,則有陳平安,長命,韋文龍,裴錢,小陌。崔東山,米裕,崔嵬,種秋,曹晴朗。

  唯一比較奇怪的地方,在於首席供奉米裕的嫡傳弟子何辜,與掌律崔嵬的弟子於斜回,也得以列會議事。

  郁泮水看著對面那邊的陳平安一行人,笑道:「我能不能換個位置,我跟你們仙都山其實才是一伙的。」

  己方雖然人多勢衆,對方瞧著略顯勢單力薄,可事實上,自己這一排,「家賊」才多呢,怎麼看都不像是能占到便宜的。

  年輕隱官明與崔宗主,你們倆分工明確,一個負責騙狗入門,一個就關起門來殺豬呢,太平山和蒲山這些個,肯定是幫凶啊。

  之後大瀆開鑿一事,討論了大概足足一個時辰,主要是崔東山,葉芸芸和李錫齡聊得多,光是那條嶄新大瀆的主幹一事,就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依舊不算有個真正的定論,因為在座幾方勢力,將來各自負責哪條河段的開鑿事宜,都有異議。

  這也正常,玉圭宗和蒲山肯定都需要先回去舉辦一場自家的祖師堂議事,大泉王朝更是會召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朝堂議事、以及御書房的小規模議事。

  青萍峰這場最少已經敲定了「桐葉洲必然會多出一條嶄新大瀆」的重大議事結束後,由曹晴朗關上大門的祖師堂裡邊,就多出了一個老秀才,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穩住身形,比早先預期好太多了,沒直接坐地上,這個好不容易才從文廟功德林那邊脫身的老人,轉身,雙手負後,望向那幅畫像,拈須而笑,洋洋得意,「除了君倩,稍微差了點意思,我的弟子,就沒一個不俊俏的,模樣氣度這一塊,都隨先生,畢竟年輕那會兒,出門買個酒,都要被揩油呢,只有那個魚市的婆姨,太過分,實在是太過分了,當年賣我倆螃蟹都缺骼膊少腿的,還騙我說新鮮得很呢……」

  老人走到為首那張椅子旁邊,伸手扶住椅背,自己這個當先生的,能夠從功德林那邊一步縮地,就跨洲遠遊,能夠如此輕鬆,為什麼,當然是坐在這張椅子上的學生,這個關門弟子,用自己的所有功德,再加上所有師兄們的功德,背著他們的先生,共同做了一件事情。

  至聖先師返回功德林的時候,身邊跟著一頭麒麟。

  至聖先師專程拉上禮聖和經生熹平,找老秀才喝了一次酒,最後說記得讓你的關門弟子去天外走一趟。

  暮色裡,在密雪峰崔東山的宅子裡邊,屋內一行人圍爐而坐,略顯擁擠。

  陳平安,小米粒。裴錢,李寶瓶。曹晴朗,鄭又乾。

  只有崔東山可憐兮兮單獨坐一條長凳。

  除了小米粒她不屬於文聖一脈,其餘六人,兩個輩分,幾乎可以說是一場最嚴格意義上的同門了。

  陳平安和崔東山也就是忙裡偷閒片刻,在這邊小憩片刻,還有一大堆事務等著他們去忙。

  李寶瓶說了件事,當年曾經在清風城狐國那邊,遇到了顧璨。

  陳平安聽著李寶瓶講述的過程,笑著點點頭。

  有些過往,其實陳平安就算在劉羨陽那邊,都從未提起過。

  比如當窯工學徒的泥瓶巷少年,每次從龍窯那邊返回泥瓶巷,就會帶著小鼻涕蟲出去玩耍,買點讓顧璨平時很饞嘴又吃不太起的。有次讓小鼻涕蟲坐在脖子上邊,孩子張開雙手,嚷著飛嘍飛嘍,草鞋少年就笑著在一條巷弄中飛奔,結果一個不小心,拐角處出現行人,為了躲避對方,少年只得匆忙身體歪斜,結果小鼻涕蟲的腦袋就撞到了牆壁,嚎啕大笑起來,少年連忙蹲下身,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額頭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個紅腫大包,還滲出血絲,那一幕,看得少年臉色慘白無色,雙手顫抖,想要用手心去輕揉幾下,結果剛剛碰到傷口,孩子就疼得哭聲愈發撕心裂肺,手忙腳亂的少年趕緊抱著孩子,去路邊熟門熟路找到了幾種草藥,碾碎了嚼爛了,小心翼翼敷在孩子的傷口上邊,再幫忙把孩子的眼淚和鼻涕擦乾淨,反復問他還疼不疼了,孩子使勁抽了抽鼻子,擠出笑容,雙手叉腰,說疼個卵……之後他們走去胡大娘家的包子鋪,少年掏錢結帳,買了兩個肉包子,小鼻涕蟲站在一旁,一邊眼饞,一邊下意識拿手揉了揉額頭上邊的紅腫,一皺眉,咬緊牙關沒吭聲,只是胡亂抹掉快要掛在嘴邊的兩條鼻涕,少年將兩隻熱騰騰的包子都遞給小鼻涕蟲,孩子二話不說就還給了少年一隻肉包子,說自己吃不了那麼多。最後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小鼻涕蟲搖頭晃腦,說好吃好吃,賊好吃,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胡大娘家的肉包子嘞。拿著另外那只包子的少年,一手牽著孩子,等著小鼻涕蟲吃完了包子,再遞過去自己手裡邊的包子,小鼻涕蟲確實沒吃飽,就將包子掰成兩半,包子餡大都在少年那半邊,這一次等看到少年吃了,孩子才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說道,陳平安,等我以後有錢了,啥好事都分你一半,等著啊,等我長大了,肯定有錢得很,兜裡有銅錢算什麼,家裡的金子銀子都一大堆,都幫你留一半,說話算數!

  草鞋少年笑著說好的好的。

  其實根本沒有當真。

  畢竟那會兒的泥瓶巷少年和小鼻涕蟲,一個只是見過金子,都沒真正碰過銀子,一個可能都還沒見過銀子,只是碰過銅錢。

  很多年後的各自離鄉,然後等到再次重逢,開場白卻是一個衆目睽睽之下的耳光。

  被打的小鼻涕蟲,依舊很開心。但是打人的那個人,卻很傷心。

  所以沒有人知道,後來離開書簡湖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在返鄉路上,為什麼會在遇到那個古怪的老先生後,他會覺得要是吃上兩個池水城的包子,自己就有力氣吵架了。

  陳平安收起思緒,低下頭,拿起鐵鉗輕輕撥弄著盆內的炭火。

  只是剎那之間,陳平安和崔東山幾乎是同時,率先察覺到祖師堂那邊的異樣。

  下一刻,老秀才就來到了屋外,笑容燦爛,伸手虛按兩下,「坐,都坐。都好,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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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 00:26:02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六十一章 少年最匆匆

  老秀才大步跨過門檻,擺擺手,示意大家都不用更換位置了,老秀才就坐在崔東山身邊的長凳上。

  崔東山嘴唇微動,大概是沒能喊出那聲「祖師」。

  陳平安取出一壇酒和一套十二花神酒杯,都是上次文廟議事,順手牽羊而來,讓小米粒幫忙分發酒杯和倒酒。

  老秀才接過酒杯,小米粒給文聖老爺倒滿酒後,將酒罎就放在文聖老爺身邊的長凳上,老秀才記起一事,從袖子裡邊掏出一大摞紅包,每只紅包裡邊都裝著兩顆雪花錢,錢不多,但是紅包上邊的那句新春吉語,墨跡才幹了沒多久,都是老秀才離開功德林之前,專程請人寫的。

  所以老秀才將紅包遞給小米粒後,笑著提醒道:「小米粒,紅包別丟了啊,值點小錢,而且主要還是稀罕,不多見的。以後哪天缺錢花了,就去你們寶瓶洲的觀湖書院或是神誥宗,找個識貨的買家,開價少於兩顆穀雨錢,都別賣。」

  崔東山輕輕甩了甩手中紅包,窸窸窣窣作響,是兩顆雪花錢,不是小暑錢或是穀雨錢,結果被老秀才一巴掌摔在腦袋上邊。

  小米粒雙手捧著紅包,低頭作揖行禮,嗓音清脆喊道:「文聖老爺新年好,感謝文聖老爺,祝文聖老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越活越年輕,每天好心情。」

  老秀才撫鬚而笑,「好的好的。」

  就連陳平安都有一個紅包。

  陳平安笑道:「先生,我都多大歲數了,我就算了吧。」

  老秀才搖頭道:「在先生這邊,你們都是孩子,收下,趕緊收下。」

  陳平安只得收下紅包,看上邊的字跡,都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不過每只紅包的吉語內容,都有些不同,比如崔東山那只紅包,寫著新春大吉,陳平安這只紅包上邊就寫著「闔家平安」,既然可以確認不是禮聖和經生熹平的字跡,那就只能是那位至聖先師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水,光陰總是最不講道理的,就像一個跟人打架從沒輸過的,偷東西從沒落空過的蟊賊。陳平安長大了,都是不惑之年了,小寶瓶和裴錢也都長大了,那麼文聖一脈,現在就剩下君倩的弟子,鄭又乾還算是個正兒八經的孩子。

  所以老秀才轉頭望向鄭又乾,笑呵呵道:「又乾啊,趁著你小師叔還年輕,很年輕,就別著急長大。年紀小,出門在外,就不用太懂事嘛,只要是占著理的事,就不要怕,吵得過就吵,打得過就打,打不過也不用著急跑路,報上小師叔的名號,就問對方怕不怕。」

  陳平安笑道:「如果報了小師叔的名號不管用,就趕緊報祖師的名號。」

  老秀才哈哈笑道:「報了我的名號,小心挨兩頓打。」

  鄭又乾小聲道:「師父說我脾氣差,讓我別跟人打架。」

  其實劉十六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與鄭又乾確實提過一茬,如果真被誰欺負了,別麻煩你祖師,就找你小師叔去。

  老秀才埋怨道:「胡說八道,回頭我見著君倩,非要說他幾句。又乾哪裡脾氣差了,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知書達理得很嘛。」

  陳平安微笑道:「君倩師兄又沒說錯,我們文聖一脈的親傳和再傳弟子,哪個脾氣好了。嗯,可能寶瓶和晴朗稍微好點。」

  李寶瓶眯眼而笑,「一般一般。」

  曹晴朗笑著不說話。

  老秀才舉起酒杯,呲溜一口,「也對也對。」

  崔東山咧嘴一笑,敢當面跟老秀才頂嘴、拆臺的,而且老秀才還覺得沒啥的,還真就只有自己先生了。

  老秀才問道:「平安,近期有把握重新躋身上五境嗎?」

  陳平安點頭道:「有把握。」

  老秀才這才放心,說道:「那我就可以批准通過一封山水邸報的發放了,算是幫你澄清一下,經過問劍托月山一役,跌境極多,需要閉關多年。」

  如今中土文廟對於宗門邸報的約束,是數千年以來最為嚴格的,除了按照上次文廟議事的決定,除了不許擅自稟報蠻荒戰事的進展,甚至就連這場大戰本身,都不準任何山頭仙府妄加議論,此外關於任何一位浩然山巔大修士的動態,各家邸報都不可隨便提及,寥寥無幾的例外,是刑官豪素斬殺南光照一事,以及山海宗私自告知浩然天下,劍氣長城數位劍仙聯袂問劍蠻荒,以及陳平安獨自劍開托月山和最新刻字城頭……這還是山海宗逾越規矩、擅自行事的緣故,如果不是事後文聖親自幫忙說情,再加上那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又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故而在這件事上,文聖既然願意網開一面,文廟那邊才用了個大事化小的象徵性處罰措施,罰了山海宗一筆神仙錢,那封邸報的所有收入都上繳給文廟,以及一次過失的錄檔,否則山海宗的邸報執筆人,如今應該已經在文廟功德林苦讀聖賢書了。

  「先前聽說先生在城頭刻字,覺得沒戲了。」

  崔東山嘖嘖道:「等到這封邸報現世,聽說先生如今才元嬰境,立馬又覺得行了。」

  至於老秀才為何會多此一舉,倒是不難理解,是為了能夠少些非議。

  既然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為何不去蠻荒天下?

  去過了。

  但是接下來肯定又會有新的質疑。

  既然都能城頭刻字了,為何不再去一趟蠻荒天下?

  所以這封邸報,就是個解釋。

  崔東山說道:「那封邸報上邊,記得順嘴提一句,說咱們青萍劍宗的米首席已經破境了。」

  老秀才疑惑道:「米劍仙終於破境了?」

  崔東山沒好氣道:「剛剛破境的。」

  老秀才一拍膝蓋,大聲笑道:「這敢情好!」

  一座劍道宗門,有個仙人境劍修當金字招牌,就再無樹大招風的憂慮了,是別人提心吊膽才對。

  何況這位大劍仙,還是米裕,人的名樹的影,米裕在地仙兩境贏下的米攔腰這個綽號,如今在浩然天下這邊,還是極有分量的。

  老秀才說道:「也是就在剛剛,韓夫子作為發起人,我就只是提個微不足道的小建議,文廟緊急召開了一場小規模的山神議事,居胥山和九嶷山在內的中土五岳神君都到齊了,還有幾十尊大國山君,共聚一堂,當然他們是用了一種類似劉財神、郁胖子今天觀禮仙都山的法子,聊得很熱鬧,尤其是周游、懷漣幾個,乘興而來,乘興而歸,瞧他們的樣子,好像還有點意猶未盡。」

  禮聖依舊露面極少。

  亞聖去了蠻荒天下,負責住持文廟在蠻荒天下那邊的具體事務。

  如今中土文廟這邊真正管事的,就是文聖了,儒家文廟正副三位教主,如今留在文廟的,就只有一位副教主,這位韓夫子算是文聖的幫手。

  所以老秀才被一位姓酈的老夫子調侃為管家婆。

  這些日子,老秀才在文廟那邊,忙碌是千真萬確的忙碌,日夜不分連軸轉。

  這次文廟召集山神議事,是因為水神都有那場押鏢了,你們山神總不能作壁上觀吧,傳出去不好聽,多多少少做點實事,人要臉樹要皮的,好歹堵住天下悠悠衆口,省得腹誹你們這位山神老爺們只會袖手旁觀享清福。只不過中土五岳山君之外的所有各國高位山神,明顯都察覺到老秀才好像在故意針對懷漣幾個,就連脾氣最好的煙支山女子山君,神號「苦菜」的朱玉仙,都給惹急眼了,她使勁拍了一次椅把手,直接反駁了文聖幾句,朱玉仙還揚言在這文廟裡邊,就事論事,少說幾句含沙射影的怪話,文聖你再這麼陰陽怪氣,她就要當場走人,還請韓夫子放心,煙支山也不撂挑子,該做什麼,文廟事後給出個單子,職責所在,義不容辭,她和煙支山絕對會一一照做,但是今天她絕不在文廟繼續受這個氣。朱玉仙難得如此疾言厲色,穗山周游就要站起身,打算率先退場,老秀才趕忙站在周游身後,雙手按穗山山君的肩膀,說咋個還生上氣啦,只是老秀才當時的眼神,卻瞥向那位神號「天筋」的桂山山君,後者剛抬起屁股就只得重新落回椅子。

  陳平安輕聲說道:「其實我在那幾個山頭,之所以會吃閉門羹,我猜測可能是事先得到了至聖先師間接的授意,故意不讓我登山的,跟四位山君關係不大。」

  老秀才滿臉愧疚道:「啊?竟然還有這種曲折的隱情?那就是先生誤會懷漣他們幾個了。沒事沒事,先生別的本事沒有,唯獨最不怕誤會,下次再見面,打開天窗說亮話,敞開了就是,若是他們幾個心裡實在有氣,大不了先生主動登門賠罪。」

  事實上,那場文廟山神議事結束後,在功德林,老秀才就等著周游幾個登門拜訪,果不其然,五位神君聯袂而來,朱玉仙率先致歉,老秀才反而與她道謝,畢竟這位女子山君那句「不撂挑子,一一照做」,就是老秀才,或者說文廟想要的那個結果,有朱玉仙如此帶頭表態,其餘山神就心裡有數了。至於議事過程期間的些許「吵鬧」,如人飲酒的幾碟佐酒菜罷了,說句大實話,那些個大王朝的山君,說不定都想代替五岳神君,被文聖親口挖苦幾句呢。

  只說三教辯論,在老秀才出現之前,幾乎一直是西方佛國佛子,那些不但精通經律論、而且極其熟稔其餘兩教學問的三藏法師們,力壓儒家的中土文廟和道家白玉京,文廟和白玉京就算偶有勝績,也都從未「連莊」過,尤其是儒家,歷來輸得尤其多,故而老秀才的橫空出世,連贏兩場辯論,讓兩撥被譽為佛子、道種的兩教高人中,不少人直接轉投儒家門下,曾經被視為是一種……「破天荒」的壯舉。

  如今在文廟臨時當差的酈老夫子,就曾經說過一句膾炙人口的公道話,老秀才不與你們嬉皮笑臉說怪話,難道跟你們認認真真吵架嗎?

  老秀才大概是擔心這位關門弟子會多想,會覺得是不是給自己惹麻煩了,笑著解釋道:「周游其實心裡跟明鏡兒似的,跟我又意氣相投,簡直就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親兄弟嘛,他跟誰翻臉都翻不到我這邊,其餘懷漣他們幾個,對你印象本來就好,至於桂山那位天筋道友,以前是跟我們文聖一脈,有那麼點心結的,屬於舊賬難翻篇,天筋道友主要還是覺得面子上邊,有點下不來台,這次你去拜訪桂山,一來他確實是得了文廟那邊的暗中授意,沒敢現身,又不好與你解釋半句,只能是讓廟祝到山腳,硬著頭皮與你撂狠話,再者見你極有禮數,一沒鬧事二沒駡人的,其實他如今心裡邊,也跟著舒坦多了,先生又故意讓找朋友替桂山宣揚了幾句,說那桂山好大的架子,不愧是天筋地骨山脊梁的桂山,竟敢不待客,連人都不見一面,就直接讓隱官大人打道回府……所以文廟裡邊,桂山倍有面,年輕人每每閒暇時提起桂山,都要竪起大拇指,與咱們那位天筋道友由衷贊嘆一聲老當益壯真豪傑。既然面子有了,臺階也有了,這不議事結束後,在功德林那邊,天筋道友就讓我捎話,說是歡迎隱官去桂山那邊做客,反正桂山那邊的酒水極好極好,先生就幫你先答應下來了,至於以後去不去桂山,都是很隨意的事情。」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真是難為熹平先生和酈老夫子了,還要給先生當傳話筒。」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原來是擱這兒偷偷摸摸顯擺人脈呢。」

  李寶瓶朝那只大白鵝竪起大拇指,贊嘆道:「崔師兄的腦闊兒還是硬朗。」

  崔東山笑容尷尬,「麼的麼的。」

  小米粒撓撓臉,大白鵝學我說話弄啥子咧。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隻小木匣,遞給曹晴朗,笑道:「裡邊裝著一枚很不錯的上古劍丸,名為『泥丸』,你試試看,能否將其煉化,就當是先生送給你結丹的賀禮了。」

  木匣之上所鏤刻的圖案,可謂精美絕倫,有神官跨蛟龍,女仙乘鸞鳳,遠古真人駕馭龜麟等諸多祥瑞之象。

  曹晴朗猶豫了一下,還是站起身,雙手接過那只木匣,規規矩矩與先生作揖致謝。

  裴錢翻了個白眼,規矩最多的,就數這個曹木頭了。

  陳平安望向自己的先生,再與曹晴朗說道:「當年先生的先生,也曾從穗山那邊取回一枚品秩極高的劍丸,只可惜我資質一般,始終未能將那枚劍丸真正煉化為本命物,只能算是一種中煉。」

  老秀才撫鬚而笑,這叫什麼,這就叫文脈相承,薪火相傳。

  陳平安繼續介紹道:「這枚劍丸,曾是紫陽府的鎮宅之寶,最早是大伏書院的現任山長,贈送給嫡長女吳懿,作為她當年躋身中五境的禮物,吳懿也就是黃庭國境內那位紫陽府的開山祖師,這麼多年來,吳懿始終不曾打開過這只劍匣的全部禁止,估計她本來是準備以後相中了某位劍仙胚子,作為收徒禮送出去。」

  「這才被我撿漏了,還是那種名副其實的撿了大漏,所以劍丸必須早點送出手,免得以後都不敢見那吳懿,她萬一後悔了,真要被她討還回去,我就可以說已經送出手了,退一萬步說,這枚名為『泥丸』的珍稀劍丸,折價補錢都可以,至於東西就不還了,畢竟是錯過就無的好物件。」

  「晴朗,不如打開看看,之前先生剛剛得手時,就有一連串紫金文字浮現,內容的意思極大,有那『面壁千年無人知,三清只需泥土身』的說法,只是一被打開,文字就如積雪融化了,這等異象頗為罕見。按照吳懿的說法,劍丸大有來頭,出自上古時代的中土西岳,是某位得道真人精心鑄煉而成,原本是送給一座西岳儲君之山的鎮山之寶,至於如何會流散到山外,又如何被程山長獲得,估計就又是一筆糊塗賬了。」

  曹晴朗點頭道:「學生在書上看到過,上古西岳主掌五金之鑄造治煉,兼管轄天下羽禽飛鳥之屬,所以最主要的職責,有點類似後世山下朝廷的工部衙門。」

  陳平安笑著點頭,曹晴朗這番言語,幾乎與自己當初在吳懿那邊,是一模一樣的說辭,先生學生,都讀書雜,喜歡讀雜書。

  一旦曹晴朗將來接任宗主位置,如果他不是劍修,能否服衆,倒是不用有任何懷疑,從落魄山到仙都山,在這方面,都不是特別講究境界、身份之類的,可曹晴朗作為青萍劍宗的第二任宗主,不是劍修,終究是一樁遺憾事,尤其曹晴朗又是個打小就心思重的,估計到時候都會要主動喝酒了。

  從陳平安當年執意要將自己從啞巴湖帶回落魄山的周米粒,不但納入霽色峰祖師堂山水譜牒,更是直接一步到位,讓小米粒提升為落魄山右護法,一山譜牒上邊的護山供奉。

  大概從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心裡有數了。

  年輕山主尊重所有人的意願,確實是什麼事都可以商量。

  但只要是被陳平安視為落魄山真正意義上的大事,就沒有任何商量、爭執、搗漿糊的餘地。

  曹晴朗打開劍匣後,屋內瞬間劍氣森森,結果陳平安剛要出手阻攔,卻又立即停下動作,因為那枚原本「死氣沉沉」的劍丸,竟然驀然化做一枚袖珍飛劍模樣,隨後騰空畫弧,剎那之間刺中曹晴朗的持匣之手,即便曹晴朗是一位金丹修士,依舊沒能躲過這場突如其來的「問劍」,最終劍尖處凝聚出一粒血珠,然後消逝不見,劍丸如乾渴之人飽飲甘泉,懸停空中,劍尖微顫,嗡嗡作響,如稚童雀躍歡鳴。

  這在山上,是類似通靈之物的一種主動「認主」,更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仙家機緣。

  簡單來說,就等於是曹晴朗什麼都沒做,就已經當場「中煉」了這枚「泥丸」,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至於何時成功大煉,曹晴朗無非是耗費光陰的水磨功夫而已,注定不會有任何難關險隘了。

  此後一枚「泥丸」飛劍如鳥雀縈繞枝頭,圍著主人曹晴朗打轉。

  然後所有人齊刷刷望向陳平安。

  就連小米粒都不例外,莫不是好人山主,當真「資質一般」?

  崔東山故意打了個酒嗝,幫著先生打破尷尬氛圍。

  老秀才忍俊不禁,提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陳平安喝過了酒,神色自若,面帶微笑道:「晴朗,我與居胥山的山君懷漣不是特別熟,但是如今那邊有位被譽為『青牛道士』的封君,故地重遊,之前我與老前輩在夜航船上邊初次相逢,極其投緣,湊巧這位老真人,剛好是上古西岳那三位陸地常駐的老真人之一,治所就在居胥山副山之一的鳥舉山,下次你遊歷中土神洲,可以去與老前輩虛心討教一下,這枚劍丸的真正來歷。」

  曹晴朗笑著點頭,「好的,學生必須要走一趟居胥山和鳥舉山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先生,那位斬龍之人?」

  老秀才笑道:「雖然這位山上前輩,不能算是狹義上的十四境純粹劍修,但是千萬別小覷了這位斬龍之人。」

  崔東山撇撇嘴,「當然厲害啊,『吾有屠龍技,請君看劍光』嘛。何況這傢伙還是鄭居中的師父。」

  鄭居中這種人,是絲毫不介意欺師滅祖的,可問題在於,外人如果膽敢跟他的師父不對付,那麼如同「封山」的中土鐵樹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老秀才點點頭,「確實很厲害,後世練氣士只能通過些口口相傳的事跡,大致揣測此人的劍術,事實上都被陳清流的斬龍一役給蒙蔽了某一部分、而且是最關鍵的真相,約莫在三千年前,陳清流的出現,本就是個孤例,不光是蛟龍之屬,對於整個天下……還是不太準確,應該說是對數座天下的整個人間,所有的水裔、水仙,都是一種無形的大道壓制,當年陳清流一人仗劍,對蛟龍趕盡殺絕,遇到他的各個龍宮、水府主人,任你坐鎮小天地,面對此人,依舊等於是先跌一境,沒法子,總有些人有些事,好像全然沒有道理可講。」

  「此外根據文廟的秘檔顯示,對了,關於這件事,你們聽過就算了,千萬別泄露出去,否則干係不小。陳清流除了那把佩劍,還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光聽名字,你們就知道厲害之處了,一把叫『水源』,另外一把叫『火靈』。如此一來,順帶著所有修行水法、尤其是主修水法的練氣士,只要遇到陳清流,被問劍的下場可想而知。」

  「再多說個小故事好了,先前攔阻仰止通過歸墟退回蠻荒的浩然修士,是從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其實文廟那邊,對蠻荒大妖都是有些針對性布局的,如果不是緋妃逃得夠快,其實當時陳清流已經在趕去堵截的路上了,一旦被陳清流找到行蹤,緋妃的下場估計都不如仰止。

  」

  陳平安欲言又止。

  是想詢問陳清流為何要要斬龍,事情起因,初衷為何。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仰頭喝了一杯酒,用了一個很含蓄的說法,看似離題萬里,答非所問,「這也是鄒子獨自『憂天』的理由之一。先生這麼說,能不能理解?」

  劍修行事,自有理由。

  有大自由,毫無拘束。

  那麼一位純粹劍修酣暢遞劍過後的人間蒼生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

  老秀才欣慰笑道:「恩怨分明大丈夫,倒是不用因此就太過束手束腳,如果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就不善了。」

  一個心裡邊裝著很多人的人,就容易心腸軟,看待世界的目光太溫柔。

  「天下劍術,追本溯源,其實也就是那麼幾條根本脈絡而已。」

  老秀才順著話題說道:「這就類似聲不過五,宮商角徽羽,只是五聲之變無窮盡,不可勝聽也。劍術亦然。」

  說到這裡,老秀才轉頭看著崔東山。

  崔東山一臉茫然,伸手晃了晃酒罎,「嘛呢,這不是還有酒。」

  老秀才伸手擰住白衣少年的耳朵,「喜歡裝傻是吧,無法無天了。」

  崔東山歪著脖子,叫苦不迭,「疼疼疼,到底是咋個了嘛,能不能給句準話。」

  老秀才說道:「當年在那口水井底下,挨了你家先生當頭兩劍,被你吃掉了?!」

  崔東山歪著腦袋,滿臉生無可戀的表情,抽了抽鼻子,抬起一隻袖子抹了抹臉,委屈極了。

  陳平安原本一頭霧水,只是聽到先生的說法後,立即心中了然。

  說不定當初那盤桓在自己氣府內的三縷劍氣,就是某種意義是的三脈……遠古劍道,至少也能算是三條主脈的重要旁支。

  結果其中兩縷劍氣,都「打賞」給了當年躲在水井底下不肯冒頭的崔東山。

  先生與學生,果然從一開始就情深義重。

  陳平安笑道:「先生,那兩縷劍氣的歸屬,讓東山自行安排就是了,可以當做我送給青萍劍宗的賀禮。」

  老秀才鬆開手,點點頭,「就是氣不過他得了便宜還賣乖,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

  崔東山揉著耳朵,憤懣不已,「我是有長遠用處的,又不會假公濟私。」

  老秀才雙指彎曲,就是一板栗砸在崔東山腦袋上,沉聲教訓道:「一個人知識上的充沛,會給自身帶來一個巨大陷阱,計算力和智力上的優越感,那種習慣性居高臨下看待所有人的眼光,遲早要出問題,大問題!」

  崔東山晃著身子,開始撒潑耍賴,幹嚎道:「幹嘛就只教訓我一個人啊,只凶我一個人乾嘛,寶瓶呢,大師姐呢,曹晴朗呢……」

  陳平安咳嗽一聲。

  崔東山立即端正坐好,正色道:「祖師爺教訓得是,回頭我就一字不漏記在紙上。」

  小米粒轉頭看了眼書桌那邊,輕聲問道:「崔宗主,要幫忙拿紙筆麼?」

  連跟自己最親的小米粒,都開始骼膊肘往外拐了。崔東山先是呆滯無言,然後又開始幹嚎。

  小米粒連忙遞過去一捧瓜子,崔東山這才笑逐顔開。

  陳平安也不管這個傢伙,換了個話題,笑道:「先前在大驪京城那邊碰到趙繇,咱們這位侍郎大人說了個想法,打算重新湊齊那把仙劍,將已經一分為四的『太白』,歸攏為一,應該是想著以後再見到那位白先生,能夠物歸原主。」

  老秀才點頭道:「很有心了。想法是好的,就是做起來太難,實在太難。」

  崔東山怒道:「趙侍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他難道不知道,先生就占據四份仙劍之一?以後見面,休想我喊他一聲趙師兄!」

  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除了劍鞘猶存,劍身當年一分為四,各認其主,分別是陳平安,趙繇,斐然,劉材。

  而趙繇因為當初在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上,與一位讀書人求學多年,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可算白也的半個學生。

  想要重新聚攏一把仙劍「太白」,意味著趙繇至少要與其餘三人問劍,而且三場問劍都必須成功。

  趙繇率先開口,不過是直呼其名,喊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提醒道:「不像話了啊,得喊小師叔。」

  然後就冷場了。

  畢竟雙方是聊正事,陳平安就笑著開口道:「要是問劍贏過小師叔,就可以拿去我的那把夜遊劍。」

  只是陳平安補了一句,「當然,跟我問拳也可以。」

  趙繇這個師侄很賊啊,就笑著問道,「治學呢?」

  陳平安笑道:「學問?你還差得遠。」

  趙繇笑著不說話,好像臉上寫滿四個字,不以為然。

  陳平安說道:「齊先生說過,道理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

  趙繇想了想,點點頭,「如此說來,我與小師叔確實差得遠。」

  李寶瓶疑惑道:「趙繇是劍修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劍修,最少暫時還不是。大概他是想與白先生走同樣一條修行道路吧。」

  李寶瓶說道:「趙繇比較認死理,人還是很聰明的。」

  因為是同鄉,更是同窗,所以知根知底。

  不過對於當年的學塾蒙童來說,可能對於那個每天風風火火的紅衣小姑娘,如今每每想起那個肯定是最後一個踩點到學塾、又是第一個飛奔離開學塾的同齡人,或多或少都會有幾分心理陰影……

  關鍵是這個小姑娘每天獨來獨往,在上學放學路上,挎著小書包,都會蹦蹦跳跳,呼呼喝喝的,偶然有人問起,就說自己在練武學拳呢。

  李槐都不用去說了。即便是同樣出身福祿街的趙繇,小時候剛去學塾那會兒,因為不小心欺負了一個羊角辮小姑娘,也曾被李寶瓶拿著樹枝追著一路打回家門口,結果趙家長輩問她,為什麼要動手呢。紅棉襖小姑娘回了一句,好好跟他講道理不管用啊,不認錯,還嘴上服氣心不服的,騙不了我。都是街坊鄰居,又是孩子之間的打鬧,趙家長輩也沒法子說什麼,私底下都沒敢說讓趙繇自己打回去,還真打不過那個打小就喜歡翻牆的小姑娘。然後等到第二天趙繇下課回家,孩子可憐巴巴的,渾身都是腳印,原來放學路上,趙繇雖然已經故意彎來繞去,精心挑選了一條回家路線,仍是被紅棉襖小姑娘守株待兔,恰好逮了個正著,跳起來就是一通飛踹,喜歡告狀是吧。我不動手,動腳總行了吧。可事實上,為了能夠保證只動腳不動手,小姑娘撞到牆壁上好幾次,最後還崴腳了,她仍是堅持要「陪著趙繇一起回家」,結果第二天趙繇剛出門,就發現李寶瓶蹲外邊堵門了,孩子又怕又委屈,一下子就悲從中來,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嚎啕大哭起來,一瘸一拐的小姑娘走到他身邊,問他認不認錯,滿臉鼻涕眼淚的趙繇,仍是不願認錯,只是突然開始滿地打滾。沒出息,打不過就搬救兵唄。紅棉襖小姑娘就轉身走了,肩頭一高一低走出去十幾步後,突然停步,轉頭看著那個坐在地上已經停下哭聲的同齡人,用眼神示意對方,等著,到了學塾附近,咱倆再一較高下。

  趙繇尚且如此,林守一和董水井他們這撥人就更別提了,想多了,恐怕都要掬一把辛酸淚。

  所以曾經的小鎮學塾,經常是先生在那邊授課,紅棉襖小姑娘先是手心挨了板子,然後被罰站在學塾最後邊,或是學塾窗外,偷偷金雞獨立,雙臂環胸,生悶氣。

  老秀才喝過了差不多半壺酒,就已經滿臉通紅,起身笑道:「得回了,還有一大堆事務等著呢。」

  崔東山難得沒有掰扯什麼,真不是老秀才矯情,忙是真忙,天下事務一肩挑,不是什麼玩笑話。

  當然不是可以忙裡偷閒片刻,但是一些個文廟決策,可能只是快慢片刻之別,在蠻荒天下那邊呈現出來的最終結果,就是雲泥之別的差異。

  屋內衆人都站起身,跟著老秀才來到屋外,老秀才本想跨過門檻,就一步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功德林,只是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宅子大門外邊,再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密雪峰一座崖畔涼亭那邊,老秀才這才停下腳步,只是抬頭看了眼匾額,老人便不再拾級而上走入那座視野開闊的拿雲亭,看著陳平安他們幾個,笑道:「別送了,都回吧。」

  老人一年一年老,少年卻難再年少。

  老秀才看著他們,既自豪且得意,又難免有幾分傷感,既想要自家晚輩能夠跟著書上道理一起長大,又不願孩子們早早長大,只是這種極為矛盾的心思,大概只有等到為人父為人師了,才能真正體會幾分。老人强忍著把一肚子言語都放在肚子裡邊,就只是笑道:「以後有機會,你們一起去文廟功德林做客,有想要看的哪些書,事先列好書單,都不成問題。」

  陳平安帶頭作揖拜別。

  老秀才笑著點點頭,一步跨洲重返文廟。

  天上皎皎明月光,人間匆匆少年郎,腳步最匆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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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 00:26:22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962章 陌上又花開 

  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離開拿雲亭,裴錢拉著李寶瓶返回自己住處,她們久別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曹晴朗在陳平安和崔東山先後確認過後,並無任何隱患,不過崔東山還是建議曹晴朗,先不用著急正式煉劍,等到穩固好金丹境後,再去景星峰閉關,曹晴朗對此當然沒有任何異議。

  曹晴朗帶著鄭又乾一起離開,雙方住處距離很近。

  走在夜深人靜的山路上,鄭又乾試探性問道:「曹師兄,能不能跟你說個小小的心事?」

  主要還是覺得小師叔的這個學生,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個讀書極有本事的,也對,曹師兄是那個大驪王朝的探花郎嘛,師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當高興的。

  鄭又乾感覺崔宗主是個奇怪的人,至於裴師姐,鄭又乾也怕啊,咋個能不怕嘛。

  在跨洲渡船上邊看的那些山水邸報,關於當年金甲洲戰場上的女子大宗師,可不止三兩封邸報提及「鄭錢」,看得鄭又乾總要心驚膽戰,那會兒總覺得「鄭錢」是個遠在天邊的人物,反正跟自己沒啥關係,結果倒好,她竟然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的裴師姐,現在每次跟裴師姐說話不結巴,就已經讓鄭又乾覺得自己很有英雄氣概了。

  曹晴朗笑道:「是因為自己的出身,遇見了我先生,還有我們這些師兄師姐們,心裡總覺得有點小小的彆扭?」

  鄭又乾使勁點頭,「是啊,愁呢。本來沒覺得特別算個啥,因為某個朋友,總喜歡拿這個說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氣,確實挺沒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兒就得與談瀛洲誠心誠意道聲謝嘍。」

  鄭又乾一頭霧水,「啊?我覺得不生她的氣,就已經很有大丈夫氣度了呢,為什麼還要跟她道謝啊?」

  曹晴朗緩緩說道:「有些事,我只是說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說,其實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說了。這樣的好心好意,當然是很好的,不過長久以往,興許也是一種負擔,有些時候還不如挑明瞭,不躲著它,它就自己跑開了。躲著它,它就跟我們的影子一樣,他人看待我們的眼神,我們以為的那些私底下的議論,就像人生路上……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月色,讓我們心裡邊最放下的某件事,如影隨形。當然,這種另類的陪伴,有好有壞,不一定全是壞事,只不過這裡邊的好與壞,以及具體的大小、比例,對我們心境的不同影響,曹師兄如今也不敢說太多,不過以後要是有所心得,可以再與你說說看。談瀛洲年紀不大,卻是個心細的,她是故意在你這邊當惡人,好讓你早點適應這種彆扭,就像一場開卷考。」

  鄭又乾恍然道:「明白了,還是曹師兄學問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師兄,我差得遠了。」

  鄭又乾說道:「那也只是跟小師叔和崔宗主比較,不能說明曹師兄的學問就不大了。」

  曹晴朗一時間無言以對。

  這口氣,真像……自家先生?!

  難怪先生這麼喜歡鄭又乾。

  不知不覺走到了宅子門口,鄭又乾輕輕推門,沒推開,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還是不成,竟然栓門了。

  這個談瀛洲,說好了別栓門別栓門,咋個就是記不住呢,忘性大,難怪總是丟三落四。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滿臉笑意,示意鄭又乾「翻牆」就是了。

  門內突然響起一聲怒喝,「門外是哪個小蟊賊?!速速報上名來,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叫你有來無回!」

  鄭又乾撓撓頭,被曹師兄撞見這一幕,就挺難為情的,「我。」

  談瀛洲怒道:「何方神聖,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勸你趕緊拿出一點誠意來,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飯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劃出道來,與姑奶奶比試一場,問拳問劍都無妨!」

  曹晴朗走向前幾步,輕聲笑道:「是我,曹晴朗。」

  談瀛洲趕緊開門,小姑娘站在門口,擠出笑臉,神色靦腆道:「見過曹仙師。」

  曹晴朗笑著點頭,「打攪,我就不進去了,回頭再找龍門前輩請教那幅黃河奔流圖的真僞。」

  談瀛洲使勁點頭,小事小事,不在話下。

  師父說過,這個曹先生,修行路上後勁很足,以後的成就,半點不輸同門的師姐裴錢。

  談瀛洲眼角餘光發現杵在一旁的鄭又乾,目不斜視綳著臉,沒啥表情,小姑娘這才心裡好受點。

  曹晴朗獨自夜行,卻沒有直接返回住處,而是原路折返,來到那座拿雲亭,踢了靴子,盤腿而坐。

  曹晴朗的道場,在綢繆山景星峰,按照曹晴朗的設想,這處所謂的道場,既不豪奢,不會學那些地仙大興土木,府邸連綿,瓊樓玉宇,也不至於太過簡陋,畢竟那些珍本善本書籍,還有一些喜歡的字畫,都比較金貴和嬌氣,所以必須有一座專門用來藏書的二層小樓,而文人書齋,一般都會有個名號,先前圍爐而坐,曹晴朗就請先生幫忙取個名字。

  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給出了那個書齋名號。

  豁然齋。

  若是單獨將「豁」這個字拎出來,其實不屬於「美字」,因為無論是作為動詞還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說是野草和莊稼混長在一起,但是「豁」一旦與「然」字湊堆為鄰,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比如讀書治學一道,豁然意解,彷彿沉屙頓愈。而最為通俗用法的那個「豁然開朗」,既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視野,也可以說是一個人的某種心境。

  此外曹晴朗的名字裡邊,本就帶個「朗」字。

  但是先生給出這個這麼好的書齋名的那一刻,曹晴朗卻從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種相當陌生、卻也不算第一次見到的小心翼翼。

  先生的臉色和眼神最深處,是愧疚。

  好像這種寄予厚望,就會讓先生覺得愧疚。

  為什麼呢。

  曹晴朗終於知道某個答案了,當年在家鄉藕花福地,當年是還不是先生的陳先生,送自己去學塾上課的路上,陳先生幫忙撐傘,與自己站在街巷拐角處,陳先生撐著傘停下腳步,為什麼會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默,然後帶著自己繼續趕路。

  先生是過來人,明明知道如何讓一個孩子渡過心關,熬過苦難。但是那會兒的陳先生,他當時依舊不敢開口,大概是因為先生覺得,對一個還是孩子的人來說,早早懂得哪怕明明是某個極好的道理,所謂的更早懂事,就是一種殘忍。

  因為當年曹晴朗的祖宅裡邊,住著兩個同齡人。所以陳先生不願意讓一個他覺得已經很懂事的可憐孩子,去為了一個不懂事的可憐孩子,變得更懂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曹晴朗背靠著亭柱,可惜自己沒有隨身攜帶酒水的習慣。

  這麼好的先生,怎麼就被自己找到了呢。

  小米粒離開大白鵝的宅子後,又悄悄返回,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裴總舵主跟盟主大人商談大事呢,她如今官兒不夠大哩。

  發現好人山主坐在院子裡,腳邊堆滿了長短不一的青竹管。

  小米粒蹲在一旁,看出端倪了,是好人山主的看家本領了,在打造竹箱呢。

  小米粒輕聲問道:「好人山主,能給我也做一隻書箱麼?」

  陳平安微笑道:「當然沒問題啊。」

  當年去大隋山崖書院的遊學路上,給寶瓶打造的那只竹箱,已經太小了。

  小米粒說道:「我的那只書箱,可以放在最後便做,就用剩餘的竹子,小小的,都麼的關係。」

  陳平安笑道:「這堆竹子,做三隻竹箱怎麼都夠了。」

  寶瓶,又乾,再加上小米粒的,沒任何問題。

  崔東山在屋內書桌那邊嚷嚷道:「先生!」

  陳平安頭也不抬,「滾。」

  崔東山立即笑容燦爛道:「好嘞!」

  果然先生還是跟自己這個得意學生,最不見外,天氣冷,但是學生心裡暖啊。

  大師姐,曹師弟,你們挨過先生的駡嗎?何況別說挨駡了,咱可是都挨過打的。

  大白鵝繼續埋頭算帳,一手提筆書寫帳目,一手打算盤劈啪作響。

  自家青萍劍宗的帳簿上邊,因為觀禮道賀一事,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幾筆穀雨錢。

  大泉王朝,禮部尚書李錫齡帶來八十顆穀雨錢,對於如今捉襟見肘的大泉戶部來說,真可謂是雪上加霜了。

  玉圭宗那邊的八百顆穀雨錢。財大氣粗,不愧是咱們桐葉洲的頭把交椅!

  姜氏雲窟福地的黃鶴磯與硯山,按照往年的入帳,拋開成本,平均下來,每年約莫是七八十顆穀雨錢的收益。不多?很多了!

  何況是足足五百年的長遠收益?周首席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從不讓人失望。

  本來崔宗主都想順應民心,寫封密信到蠻荒天下某處渡口,好好勸已經是半個外人的周首席一句,如果沒事,就別來青萍劍宗做客了,我們都擔心小陌誤會。

  現在看來,這封信還是要寫的,就只是不寫這句話了,傷感情,不合適,得在信上多與周首席敘敘舊,噓寒問暖。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既然是仙都山的半個外人,那就也是半個自家人嘛。我們青萍劍宗,必須歡迎周首席回家。

  其實裴錢先前背著師父,已經偷偷將那件咫尺物交給了崔東山。

  大師姐說連同咫尺物在內,加上那一千顆穀雨錢,算是她借給小師兄和青萍劍宗的,不收利息。

  崔東山當然不敢收,明擺著要被先生駡的,但是當時看著大師姐的架勢,就從不敢收,變成了不敢不收。

  被先生當面訓幾句,總好過被大師姐記帳本吧。

  他娘的,找個機會,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譜供出去,看看能不能在大師姐那邊將自己的全部債務一筆勾銷。

  老真人梁爽他們幾個貴客,賀禮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顆穀雨錢,可畢竟是貨真價實的穀雨錢吶,如果折算成雪花錢,就是好大一堆了。

  還有那艘「桐蔭」渡船,這會兒已經停靠在「青衫渡」那邊,跟那條跨洲風鳶渡船,一大一小當鄰居呢。

  陳平安問道:「大泉王朝那邊,六十年內,大概能找到幾個劍修胚子?你能不能有個大致估算?」

  崔東山想了想,「桐葉洲的劍道氣運,實在是讓人……一言難盡。如果按照常理,甲子之內,即便一國境內被挖地三尺了,估計都只能找到兩個?三個?不過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有先生在此坐鎮,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夠吸納一洲氣運的緣故,數量大概能翻一番?」

  陳平安說道:「大泉那邊也不容易,百廢待興,處處都需要用錢,還要維持與桐葉洲第一王朝相符的邊軍兵力,我們就假設有五名劍修來仙都山修行好了,規矩還是那麼個規矩,他們煉劍所消耗的天材地寶,你就跟大泉戶部那邊打個對折,再報個數目過去,等到甲子之後,如果大泉王朝徹底緩過來了,就不用打折了,該是多少神仙錢就多少。」

  崔東山嗯了一聲,「聽先生的。」

  蒲山那邊,送出了兩張地契,至少價值五六百穀雨錢,其中一座山頭,早已荒廢多年,但是占地廣,而且自古就有銀礦,在歷史上一直斷斷續續開采或封禁,要不是它屬於蒲山雲草堂的私人地盤,那個最新恢復國祚的朝廷,早就吭哧吭哧開山去了。外一處飛地,因為算不得什麼風水勝地,在那場戰事中反而得以逃過一劫,當下有個在天目書院那邊報備過的小仙府門派,幾十號流離失所的譜牒修士,都成了山澤野修,便乾脆聚在一起抱團取暖,算是正兒八經開山立派了,初代掌門是個龍門境老修士,因為他與蒲山有點香火情,而蒲山又是個一貫大度的,所以就只是意思意思,收下對方砸鍋賣鐵湊出來的幾顆小暑錢,便將山頭租賃出去了,先前種秋說此地能夠作為一位金丹地仙的道場,並非溢美之詞。

  崔東山笑道:「裘供奉好眼力,剛好留下了最值錢的三樣龍宮舊藏,否則就不是估價六百顆穀雨錢了,賀禮怎麼都能翻一番。」

  陳平安忍不住笑駡道:「那是裘嬤嬤留給胡楚菱的,然後胡楚菱還是你的嫡傳弟子,你還有臉說這個?」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米粒,「對吧,小米粒?」

  小米粒撓撓臉,「是不太應該哈。」

  崔東山之所以打算盤記帳,主要是在仔細記錄青同道友的那些鎮妖樓舊藏珍寶,實在是數量太多,光是那些孤本的書目,就可以單獨成書了,各色寶貝就這麼積少成多,總價自然就特別可觀了。

  先前種夫子在青萍峰祖師堂內,說是一千兩百顆穀雨錢,不能說是「謊報」價格,而是這個價格,屬於早年的市價行情,在如今靈器、法寶多多益善的桐葉洲,故而是有極大溢價的,根本不愁銷路,只會被打破頭瘋搶,會不會有修士覺得被殺豬?來來來,只管往老子錢包這邊使勁砍。所以種秋這個青萍劍宗的賬房先生,一開始是比較猶豫的,結果被崔宗主好說歹說,才昧著良心報了那個價格,所幸那位青同道友,如今也成為了祖師堂有椅子的記名供奉。

  此外還有那個胖子姑蘇的幾成家底。

  可能這才是真正的賀禮大頭。

  畢竟是一位扶搖洲帝王出身的飛升境鬼物。

  陳平安說道:「庾謹的那些家當,除了已經還回去的,其餘四成,先留著不去動分毫。」

  以後開鑿大瀆一事,可能需要庾謹出手幫忙,到時候這些本就屬於這頭鬼仙的家底,找機會一一還回去就是了。

  崔東山滿臉訝異,啊了一聲,「先生,仙都山這邊只留下三成。」

  陳平安立即站起身,就要去清查帳目,崔東山連忙合上帳簿,哈哈笑道:「記錯了記錯了,是四成。」

  陳平安坐回竹椅,繼續打造竹箱,「光是實打實的穀雨錢,就有多少顆了?你們青萍劍宗還跟不跟我哭窮了?」

  崔東山如遭雷擊,傷心欲絕道:「小米粒,你聽聽,先生說的是『你們』青萍劍宗,像話嗎?你說傷人不傷人?」

  小米粒搖頭晃腦做個鬼臉,「你們,你們。我們落魄山,我們落魄山。」

  崔東山靠著椅子,雙腿亂踹,揮動袖子,「這日子沒法過了,連右護法都開始欺負人了。」

  小米粒趕忙跑進屋子,踮起腳尖,伸手擋在嘴邊,與側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鵝竊竊私語。

  雖然典禮已經結束,但其實密雪峰這邊的各個宅子府邸,都各有各的客人登門拜訪。

  比如張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劉宗主,我酒量不行。」

  白首笑得肚子疼。

  劉景龍笑道:「沒事,我不勸酒。」

  幫著張山峰和白首倒了兩碗酒,劉景龍抬起手中酒碗,與張山峰輕輕磕碰一下,問了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

  劉景龍笑著解釋道:「我當然不喜歡喝酒,但是那些被某人慫恿,來找我喝酒的人,既然是他的朋友,我覺得肯定值得認識。」

  年輕道士喝了一大口酒水,笑道:「說實話,能夠跟劉宗主同桌喝酒,擱在二十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劉景龍笑道:「這種話,信的人,肯定不多,我算一個。」

  白首突然感嘆道:「那位人間最得意,還有蠻荒天下那位,以及咱們北俱蘆洲北邊的那個白裳,再加上我白首,咱們姓白的,在山上,大姓啊!」

  張山峰開始認真琢磨姓張的山巔修士有哪些了。

  劉景龍倍感無奈。

  白首抿了一口酒,自顧自點頭道:「聽說那個斬龍之人姓陳,再加上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以及我的好兄弟陳平安,姓陳的,排在第二好了。」

  裘瀆帶著醋醋,去拜會舊玉芝崗淑儀樓三位修士。

  落魄山掌律長命,帶著嫡傳弟子納蘭玉牒,還有身為風鳶渡船二管事的賈老神仙,一起找到了吳鈎和蕭幔影這對道侶。

  賈老神仙竟然主動當起了廚子,繫上圍裙,親自炒了幾個佐酒菜。這自然讓那對道侶受寵若驚,主要是尚未真正適應青萍劍宗的門風,相信他們很快就不會對這類事感到大驚小怪了。

  劉聚寶和郁泮水,則主動找到了玉圭宗,後者下榻之地,是密雪峰首屈一指的大宅子了。

  這也是為何許多宗門慶典,某些個譜牒修士願意咬牙給出一份子錢,也要削尖腦袋去參加的原因之一。

  不單單是混個熟臉那麼務虛的事情,許多實打實的賣賣,大生意,真就是這麼湊在一起談下來的。

  當然對劉財神來說,肯定不在此列。

  在去的路上,郁泮水笑道:「即便是宗字頭的慶典收賀禮,一口氣收下這麼多顆穀雨錢,為數不多吧?」

  劉聚寶點頭道:「上一次,可能是韋赦躋身上五境,再上一次,大概是於玄再次創建下宗。」

  一旦某個宗門的下宗,再有下宗,那麼就可以順勢升遷為「正宗」,或是被尊稱為「祖庭」了。

  這在浩然歷史上,稱得上是屈指可數。

  鐘魁帶著胖子,去找姚老將軍閒聊,剛好蒲山三人也在。

  庾謹發現一件怪事,鐘魁瞧見了那位黃衣芸,竟然還有幾分靦腆神色,說話嗓音都不一樣了,咬文嚼字的,在那兒裝斯文呢。

  想我姑蘇,堂堂血性男兒,真心看不慣鐘魁這等做派,膩歪!

  喝過酒,離開宅子後,鐘魁發現身邊這個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說了崔東山願意歸還六成家當一事。

  胖子立即彎曲膝蓋,雙手抓住鐘魁的骼膊,熱淚盈眶,帶著哭腔和顫音,喊道:「鐘魁兄!這等大恩大德,無以回報,讓小弟如何是好哇!」

  鐘魁抖了抖手腕,嗤笑道:「下次再有酒局,就你這種酒品,跟狗喝去。」

  胖子眼神哀怨道:「我這不是怕在酒桌上,搶了鐘兄弟的風頭嘛。」

  鐘魁一把推開胖子的腦袋。

  庾謹壓低嗓音問道:「鐘兄弟,你是看上黃衣芸了?好巧,咱哥倆眼光差不多,罷了,為了兄弟,忍痛割愛又何妨,需不需要我幫忙牽線搭橋?對付女子,尤其是這種極其出彩的女子,小弟還是很有點天賦的。」

  鐘魁笑道:「想啥呢,就是年少時很仰慕葉山主,喜歡當然是喜歡,但是跟那種男女之情的喜歡,又沒什麼關係。」

  庾謹感嘆不已,「我就佩服鐘魁兄這種言語坦率、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一說到女子,庾謹就氣得直跺腳,這個陳平安,當自己是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嗎?!

  只是再一想,摸著良心說話,這小子如此年輕有為,又有那麼點擔當,我要是他,橫著走都算我庾謹不講排場。

  鐘魁雙手籠袖,緩緩而行,抬頭望天。

  多少人來看明月,誰知倒被明月看。

  種秋找到了邵坡仙,蒙瓏,石湫。

  種秋來此主要是轉告兩事,一是黃庭國境內的紫陽府吳懿,她極有可能在近期進入桐葉洲,不是那種遊歷,而是打算正式落腳桐葉洲,吳懿願意主動擔任他們在磷河畔立國後的護國真人,邵坡仙笑望向身邊的侍女,蒙瓏如今在山水譜牒上邊的名字,是獨孤蒙瓏。她笑著點頭,既然自己公子都沒意見,她當然是樂見其成的。

  種秋之後拿出兩幅畫卷,一幅整個桐葉洲中部形勢圖,一幅磷河某段河流的,告訴三人,磷河會成為未來一條嶄新大瀆的主幹河道之一,邵坡仙盯著兩幅畫卷,思量片刻,說道:「我們未來五岳的選擇,可能就要稍作改動了。」

  一旦立國,除了京城選址,還需要封禪五岳山君,以及邀請水神開府,聚攏離散的流民等等,而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依舊仰仗青萍劍宗的諸多傾斜,神仙錢,山上人脈,扶龍之臣。

  道號「龍門」的果然,已經答應黃庭,成為太平山的記名供奉。

  所以再過兩天,下山之後,果然就會帶著弟子談瀛洲,跟隨黃庭和護山供奉於負山,一起去往太平山舊址。

  這位仙人,已經飛劍傳信一封回了鐵樹山,告訴如今住持宗門事務的師姐,自己準備在桐葉洲多待一年半載的。

  對於上五境修士來說,出門遊歷一趟,耗費幾年、甚至數十年光陰,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除此之外,果然還動用私人關係,給中土神洲寄出數封密信,邀請幾個同樣是妖族出身的機關師和山上的營造大家,邀請他們來桐葉洲這邊「遊歷」。

  米裕,崔嵬,小陌,三位劍修,難得聚在一起。

  外加一個在仙都山好像跟誰都不熟、唯一一個比較熟悉、其實又不願與之熟悉的青同。

  他們還喊上了先前破例參與祖師堂議事的兩個年少劍修,於斜回,何辜。

  榮升為青萍劍宗首席供奉的米裕,與嫡傳弟子何辜,道場、府邸,會建造在仙都山的雲上峰。

  掌律崔嵬,弟子於斜回,道場建造在仙都山天邊峰,仙人掌。

  而這兩位劍修,在家鄉劍氣長城那邊,都不曾收徒,所以當下兩個孩子,都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開山大弟子。

  至於小陌在青萍劍宗這邊的臨時道場,最為樸素,沒有之一,就在仙都山的山腳落寶灘那邊,搭了個茅屋,就算是道場了。

  一行人坐在大火盆邊,米裕彎腰伸手烤火取暖,抬頭笑道:「你們倆,都不是笨人,知道隱官大人為何把你們拉過去旁聽議事了吧?」

  何辜不樂意理睬這個在家鄉那邊聲名狼藉的師父,何況還是一句沒啥意思的明知故問,就悶不吭聲。

  於斜回點頭道:「知道,因為我們兩個的本命飛劍,是可以給隱官大人幫上一點小忙的,反正既等於煉劍,又能遊山玩水,何樂不為。」

  小陌笑道:「是青萍劍宗。」

  於斜回說道:「又沒啥兩樣。」

  崔嵬也沒說什麼,確實沒什麼兩樣。

  也就是在青萍劍宗了,否則在別座山頭,這裡邊的差別,大了去。

  浩然天下歷史上,一位下宗的宗主,跟上宗祖師堂那邊鬧翻的,或是關係弄得很僵,雖說不算太常見,卻也不算什麼個例。

  最誇張的一次,是流霞洲那邊某個大山頭,選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不知為何,直接就宣布脫離了上宗,還通過山水邸報昭告天下,雖說最後沒成,但也曾鬧得沸沸揚揚,至今還是個山上笑談。那個宗門,經過這場內訌,沒過幾年,從下宗宗主,連同掌律、首席供奉、客卿在內,全部換了人,上下宗變得貌合神離,無論是底蘊深厚的上宗,還是原本蒸蒸日上的下宗,很快就都走了下坡路。

  想要建立一個下宗,殊為不易,人心渙散了再想凝聚,更是難上加難。

  米裕笑道:「不是祖師堂成員,卻能夠破例參與議事,不光是在青萍劍宗,在落魄山,都是頭一遭的事情,所以你們兩個,確實可以引以為傲了。」

  於斜回撇撇嘴,學隱官大人雙手籠袖,「這算什麼真本事,虛頭巴腦的。」

  何辜點頭附和。

  在九個劍仙胚子當中,何辜是個頭最高的,他的那把本命飛劍「飛來峰」,極其玄妙,只要祭出飛劍,好像天然就擁有一種如同能夠敕令山岳的天賦神通。當然被飛劍驅使山脈的規模大小,會與何辜的境界高低直接掛鈎。

  何家的宅子,不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但是底蘊深厚,而何家祖輩的歷代劍修,都出自刑官一脈。

  所以何辜腰間懸掛的那把祖傳短劍,「讀書婢」,品秩不低。

  若是在劍氣長城那邊,何辜的這把本命飛劍「飛來峰」,不會顯得如何出類拔萃,所以按照避暑行宮的品秩評定,至多只能列為乙下等,可是來到了浩然天下,卻是可以直接抬升兩個小臺階的,「飛來峰」完全可以躋身「乙上」之列。而且隨著將來於斜回的境界攀升,只要與人問劍,能夠揀選適宜戰場,幾乎等於大修士坐鎮小天地,殺力暴漲。

  至於於斜回的那把本命飛劍「破字令」,不但是在浩然天下這邊,帶有一種禁忌意味,就連在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根本沒有記錄在冊。因為一旦於斜回能夠成長為上五境劍修,尤其是大劍仙,那麼對妖族練氣士,尤其是那些「真名」泄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而言,簡直就是一種死傷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無妄之災。

  如果給個不那麼恰當的比喻,於斜回在某種意義上,大劍仙於斜回,假設一個將來能夠參加城頭議事的於斜回。

  就如同一個……「小白澤」。被於斜回知曉妖族真名者,同境修士,領劍即傷。境界低於於斜回者,接劍即死。

  崔嵬說道:「以後在仙都山這邊,要好好煉劍。」

  何辜差點沒忍住,就要說一句你個元嬰境,好意思跟我說這個有的沒的?

  只是不知為何,斜眼看著那個自己名義上的師父,那張一年到頭不變的面癱臉孔,興許是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稍微柔和幾分,何辜還是點點頭。

  米裕揉了揉下巴,只得跟上一句,「斜回啊,你也一樣。」

  結果於斜回直接頂回去一句,「啊啥啊,別學隱官大人說話,老子煉劍,關你屁事。」

  何辜哈哈大笑,瞥了眼那個面癱。

  崔嵬扯動嘴角,難得笑了笑。

  小陌低頭彎腰,給擱在鐵網上邊的那幾隻粽子翻面,烤得金黃才好吃。

  青同心情複雜,自己不喜歡劍修,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天剛濛濛亮。

  玉圭宗在今天的正午時分,就會乘坐自家渡船,離開青萍劍宗地界。

  劉聚寶和郁泮水在昨夜就已經離開密雪峰。

  徐獬也與玉圭宗打了聲招呼,單獨下山,率先返回渝州驅山渡。

  陳平安都曾專程趕去送別。

  今天在白玄的帶頭下,又拉上小米粒她們幾個,一起來找丘植耍。

  其實丘植昨天就已經給了白玄那個九弈峰的收信劍房地址,雙方約好了以後經常飛劍聯繫,白玄當然沒忘記偷偷暗示丘植,自己如今兜裡沒幾個錢,手頭不寬裕啊,金山銀山一樣的家底,全部都放在落魄山那邊了。丘植就說沒事沒事,等他回了九弈峰,就趕緊先寄信一封到密雪峰這邊,會在裡邊放幾顆神仙錢。

  白玄當時就拍了拍丘植的肩膀,「年紀不大,靈光得很嘛,以後跟著我一起闖蕩江湖,咱倆雙劍合璧,所向披靡,砍誰不是砍。對了,在九弈峰那邊,或是其它山頭,如果你有看不順、又打不過的人,就與我打聲招呼,再告訴我對方下山遊歷的大致行蹤路線,反正過不了幾天,我的境界就會嗖嗖嗖上去了,到時候我就跟隱官大人隨便找個由頭,單獨出門,去路上堵他,幫你……把那傢伙給那個,嗯?懂吧?」

  丘植聽得頭皮發麻,趕緊搖頭道:「沒有沒有,九弈峰裡裡外外,對我都很好。」

  他都有點後悔在那本英雄譜上邊花押蓋手印了。

  今天丘植獨自一人出門,跟著白玄他們一起逛蕩遊覽密雪峰。

  那個名叫柴蕪的小姑娘,突然問丘植的九弈峰那邊有啥酒水。

  丘植便照實說了,九弈峰自己不産仙家酒釀的,因為韋宗主不是太喜歡喝酒。

  柴蕪就不再說什麼。

  丘植很快補上一句,但是畫眉峰的滴翠酒,和雲窟福地那邊的幾種酒水,在我們桐葉洲都是極有名的。

  柴蕪就眼睛一亮點點頭,說她如果以後有機會出門遊歷,可能會去九弈峰做客。

  不過小姑娘覺得近期懸了,怎麼都得幾十年才能下山吧。

  唉,資質太差,在自己這邊,傳授劍術和仙法一事,就連陳山主都知難而退了。

  愁人是真愁人。

  聽米大劍仙說,以前劍氣長城那邊有個姓董的,跟陳山主是好朋友,出門就從不帶錢,隨便喝酒。

  羨慕是真羨慕。

  那個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又是綠竹杖又是金扁擔的,話不多,但是她的身份可不簡單。

  最早在青萍峰祖師堂裡邊,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之後,丘植確實被嚇了一大跳。

  小米粒從棉布挎包裡邊掏出僅剩的瓜子,都給了丘植,說就是山下市井買的瓜子,別嫌棄啊。

  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光顧著背著那只嶄新竹箱,都忘記招兵買馬了,然後大清早就被白玄拉來這邊。

  丘植接過瓜子,連忙說不會不會。

  小米粒抿嘴而笑。

  丘植看了眼那個叫孫春王的同齡人。

  孫春王好像總是這樣,冷冷看著他,總是一臉嫌棄的表情。

  丘植就有點鬱悶。

  一下子變得不是那麼開心。

  正午時分,一行人找到玉圭宗修士,一起御風下山去往那座青衫渡。

  除了陳平安和崔東山,還帶上了米裕,崔嵬,種秋。

  可以說,整個青萍劍宗真正管事的,都出場了。

  那場議事都已經結束,如此鄭重其事待客,只說在面子上,玉圭宗已經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了玉圭宗那條渡船旁,陳平安開門見山道:「在商言商,先前議事,很多話,我和崔宗主,只能刻意說得比較生硬,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姜蘅發現那位年輕隱官的游曳視線,竟然還有自己一份,小有意外,這位雲窟福地的少主,還是笑著抱拳還禮,開口說了句不算違心的言語,「能夠理解。」

  張豐谷坦誠說道:「若是我們雙方,玉圭宗和青萍劍宗,一南一北,都能夠通過開鑿大瀆一事的繁瑣事務中,真正認可對方的一宗門風與行事風格,到時候再來正式締結盟約,就算水到渠成了,我個人當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王霽是個暴脾氣,先前不是沒有半點怨言,覺得青萍劍宗太過端架子擺大譜,簡直就是半點面子都不給玉圭宗,結盟一事,明擺著就是雙方得利的好事,對方在矯情個什麼,只是昨夜經由張豐谷詳細解釋過後,也就很快氣順了。

  王霽只是難免感慨一句,在江湖上,一見投緣,可托生死。你們山上,真不咋的。

  王霽畢竟才是剛剛進入玉圭宗神篆峰沒幾年的祖師堂供奉。

  張豐谷當時只能苦笑言語一句,「大概如那江河在陸地上彎彎繞繞,終究是奔流到海的。」

  王霽默然點頭,希望如此。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劍宗鬧掰了,後果不堪設想。家鄉桐葉洲,實在是經不起這種內鬥了。

  崔東山抱拳笑呵呵道:「不怨先生,都得怪我。」

  陳平安有意無意,與王霽並肩而行,以心聲說道:「清節先生,可能我們青萍劍宗在這件事上邊的作為,確實是不那麼痛快爽利,就當是好事多磨?希望以後我們雙方能夠結盟了,我再與清節先生好好喝頓酒,哪怕萬一不成,在這桐葉洲,山河如此遼闊,不走獨木橋。」

  王霽一楞,爽朗笑道:「這話,爽利!」

  崔東山笑了笑。

  不管先生與這位清節先生,說了什麼內容。

  同樣的話,自己來說,可能沒屁用。但是先生來說,就會被人相信。

  自己何德何能,找到這樣的先生。

  要不是有外人在,非得哭給先生看。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環顧四周,在這座被自己取名為青衫的渡口,以後會一點一點變得陌上花開,草木豐茂,四季如春的。

  曾經的先生,在回鄉路上,牽著一匹瘦馬,隨水轉,轉山斜,斜陽古道,道旁孤村三兩家。山瘦水也瘦,馬瘦人更瘦。

  日月驅光陰,江湖動客心。

  新年春風裡,陌上又花開。

  下一次先生再出門遠遊,再返鄉回家,肯定不會滿懷憂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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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 00:26:46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六十三章 飲盡一杯酒

  龍新浦楞楞看著那個虎頭帽清秀少年,莫非,難道,竟然是?

  一時間只覺得頭暈目眩,天旋地轉,絕對,肯定,必須不能是!

  要知道即便是在青冥天下,崇拜、仰慕和神往那位那位人間最得意的道官,茫茫多,不計其數。

  而龍新浦就是其中之一,何況這位龍師還有個道上朋友,更是將白也的數百詩篇「縫」在身上。

  要是那傢伙見著眼前這位,估計要當場失心瘋,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挨了一場雷劫。

  龍新浦趕緊掏出一壺酒,仰頭一飲而盡,緩緩,得緩緩。

  當下來到菇蒲湖這邊的,是孫道長,白也,晏琢。

  因為方才老觀主讓那倆弟子,與春社那三位萍水相逢即是緣分的道友,好好相處,難得出門一趟,多聊幾句,理由是多幾個山上朋友,就在道觀之外的天地間多幾條路可走。

  孫道長伸手揮了揮,嘖嘖稱奇道:「別樣靚妝,香艶流溢,撲鼻而來,都快可以羞殺蕊珠宮女愧見人了。」

  晏琢聽得頭皮發麻。

  老觀主這話說得都快要「天下無筍」了。

  眼前這位龍師,曾經當過永州數國的相國、首輔或是護國真人,而且是還是那種同時兼任,絕無分身乏術之憂慮。

  大概在前個幾百年,在一天之內都一並辭去了,再次開始了那種漂泊不定的浪蕩生涯。在兵解山之外,開闢了大小道場十幾個,聽說最近一座,是在那密州的鴛河之畔,結廬三楹。

  龍新浦滿口濃重的永州鄉音,唏噓不已,「尚有一把鐵琴,今在真州,未曾攜來,不能為君奏矣。」

  雙方各說各的,雞同鴨講。

  「又來餵魚了?」

  「可不能這麼說,兩頓下酒菜都有了。」

  孫道長譏笑道:「本就是拾人唾餘的勾當,還要招搖過市,裝神弄鬼,丟人都丟到別座天下去了,一大把年紀,也不害臊。」

  龍新浦微笑道:「話可不能這麼說。在那邊的某地,好歹是個玉璞境,怎麼能算是裝神弄鬼,再說了,要不是老觀主一口一個陳小道友,我也不至於不辭辛苦遠遊一趟。」

  孫道長瞥了眼龍新浦,「怎麼受的傷?是自家宗門名字沒取好的緣故,要掛了?兵解之前,需不需要貧道幫忙護道一程?」

  龍新浦雖然喜歡在山下作妖,但是在山上的口碑,其實還湊合,勉强能算是廣結善緣,朋友遍天下。

  真要計較起來,一個練氣士,能夠讓老觀主離開蘄州,主動找上門,確實罕見。

  龍新浦苦笑不已,也不計較老觀主的調侃,「怪我自己,怨不得別人,太過托大了。」

  「哦?怎麼講?」

  孫道長笑問道:「是偷偷摸摸跟道老二幹架啦?你當自己是寶鱗道友嗎,哪怕是與真無敵問劍,能夠次次立於不死之地。」

  龍新浦自動忽略孫道長的那些怪話,問道:「此地適合聊天?」

  孫道長點頭道:「可以隨便聊。」

  龍新浦由衷贊嘆道:「如今的老觀主,真是讓人羨慕。」

  之後龍新浦沒有任何隱瞞,不過老觀主有意讓晏琢無法聽見此人心聲。

  原來先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龍師,曾經循著蛛絲馬跡,去閏月峰那邊找辛苦「拜山頭」。

  不曾登山,也不需要登山,結果在山腳那邊,做了萬全準備的龍新浦,就只是說了四個字。

  便直接傷及大道根本。

  就當場嘔出一大口鮮血來。如一團亂麻,絲絲縷縷緊密裹纏,顔色各異,紫色,黃色,赤色,青色。

  直接跌了一境。

  因為龍新浦的那句四字讖語,實在是太過大逆不道。

  「大廈將傾。」

  孫道長聽過了龍新浦講述的大致和過程,收起視線,很快恢復平常神色,譏笑道:「你們一個個的,還能不能講一點宗師氣度、前輩風範了?總不能逮住辛苦一人,就往死裡薅羊毛吧,不地道了啊。」

  要不是與那位閏月峰的辛苦小友一見如故,不然老觀主還有個更形象生動的比喻。

  你們當是排隊逛窯子呢。

  龍新浦眼神怪異,畢竟是繼道祖、陸沉之後,第三個登上閏月峰的修道之人,就是眼前這位老觀主。

  孫道長一下子看穿對方的心思,沒好氣道:「貧道跟你們能一樣?貧道當年那是即將離鄉遠遊了,才去閏月峰那邊與辛苦小友,道聲離別。」

  「辛苦小友」,「自家兒孫王原籙」,「那小鬼頭」,以及最新的那個「陳小道友」。

  都是孫道長對山上年輕晚輩們的一些昵稱。

  只是看在龍新浦跌境的份上,對他好一點,少說幾句肺腑之言。

  孫道長說道:「也就是道祖氣量大,不然一根手指頭碾死你。」

  在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當中,關於這個簪花男子,兵解山的老祖師,流傳著一個響噹噹的說法,「三跌兩飛升」。

  不是說與那雅相姚清一般,成功斬三屍斬出了什麼屍解仙,而是曾經三次跌境,第一次是從仙人跌為玉璞,之後兩次更是從飛升境跌境,結果又都被他重新躋身飛升境。

  怪不得別人,要怨就怨他自己,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一般不惹事,每次惹事都是大事。

  「玉璞,仙人,玉璞,仙人,飛升,仙人,飛升,仙人。」

  孫道長抬起左手,掰指頭算了算,又抬起右手,「一隻手都數不過來,不愧是永州龍師,跌境破境再跌境,鬧著玩呢。」

  龍新浦冷不丁冒出一番沒頭沒腦的言語,「昔年不為五斗米折腰,如今可為六斗米低頭。諸君聽我姑妄言,請君珍惜歧路燈,為己抒發胸意,替人辯冤白謗,是第一天理。」

  孫道長神色不悅,冷笑道:「就這麼想去貧道的玄都觀做客,安排你去掃茅厠如何,以後陸老三來了,你還能幫忙待客。」

  晏琢佩服萬分,這種話別人說了,聽著就只是駡人,孫道長說出口,竟然……別有韻味。

  龍新浦沒來由說道:「當年文聖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廟,我是極力反對的。」

  晏琢突然發現這傢伙挨孫道長駡,不是沒有理由的。

  龍新浦這句話,顯然是對那個虎頭帽少年說的,是學孫道長,主動示好要趕早,不然等到那些年輕人變成了開宗立派的大修士,再想要跟後者套近乎,就太費工錢了,耗時耗力也未必討好。

  白也這一世的崛起,勢不可擋,是瞎子都看得出來的既定事實,天時地利人和,都在「劍修白也」身上了。

  罷了罷了,就當此人是真的白也好了。

  白也聞言與之點頭致意。

  算是幫著老秀才領這個情了。

  孫道長笑道:「你倒是能算一根蔥。」

  喜歡下山遊歷,到處亂逛,半點不閒著,不是散布讖語,就是編撰童謠。

  據好事者猜測,兩千年來永州在內三州之地的讖語、歌謠,半出其口。

  用孫道長的話說,就是在別人家門口放了個屁,屁響如雷,也就那麼回事,風吹就散,可要是在人家門口拉了一坨屎,就……結仇了。

  孫道長問道:「接下來是準備去雍州?」

  魚符王朝那邊的小丫頭朱璇,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很對胃口,不枉貧道當年幫她暗中護道一場。

  龍新浦也不遮掩什麼,大大方方承認道:「那必須的,我素來是最喜歡湊熱鬧的,豈可錯過那場普天大醮,那可是雍州好幾百年都碰不著一場的盛事。」

  既然道法不濟,比不得陸沉、高孤之流,那麼有些人事,僅僅作壁上觀,是掐斷手指頭都算不出來的。

  只能是先入局再上岸,才能有所收穫。

  「相信觀主已經看不出來,我已經時日不多了,就想著最後見她一次,幫忙開個門,別攔著我去找她,至於到了裡邊,能不能見著她,就看我自己的能耐了,咋樣,這個要求,總不過分吧?」

  「不過分是不過分。」

  然後就沒了下文。

  龍新浦無奈道:「這話說得沒勁了,怎麼都給句準話。」

  孫道長突然滿臉疑惑起來,「貧道就想不明白了,你和兵解山,都跟白玉京沒啥仇怨,何況你們山頭裡邊,如今還有個符泉,這孩子先天根骨雄健,修道資質那麼好,否則也不會有那張風海第二、永州姚清的這類綽號,當初玄都觀也就是沒爭過你們,否則符泉這孩子如今早就在玄都觀修道了,你說你瞎蹦躂個什麼,小骼膊細腿的,今天找到你的,虧得是貧道,哪天被真無敵撞見了,兩根手指頭隨便一擰,還不得跟扯螞蚱似的?」

  兵解山那個當得起天才稱號的年輕修士,名叫符泉,道號「玄蟬」,是當代兵解山山主的關門弟子。

  如果不是剛好過了歲數,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符泉肯定會有一席之地。

  龍新浦以心聲笑道:「正陽山。」

  孫道長楞了楞,「啥玩意?」

  龍新浦說道:「寶瓶洲有座山頭,名為正陽山,是個剛剛躋身宗字頭門派。」

  孫道長笑道:「真是變著法子想要去玄都觀掃地了,貧道讓你遂願便是。」

  貧道前不久才遊歷過浩然天下,能不知道那個「劍仙如雲」的正陽山?

  玄都觀,桃花爛漫。

  道號「空山」的王孫,坐在一棵桃樹下,雙手疊放,閉目養神。

  桃林閒坐,摘劍橫膝前。

  溪月疏淡,山桃艶如血。

  龍新浦見著了心心念念的那位同鄉,還是少女面容的王孫,竟然有幾分靦腆神色,嗓門也不大,「好久不見。」

  眉是聚愁峰,眼是折柳渡。

  她還是一如當年,怎麼看怎麼美。

  心儀女子之美,總是這般動人,美得教人裝得下日月的雙眼都裝不下她,得搬去心扉,餘在心頭。

  王孫抬頭望向那個名氣很大的「龍師」,何況還是同鄉,她點點頭,嗓音清脆道:「好像是很久了。」

  舊人舊識,重逢最怕可以聊的舊事寥寥,寒暄客套幾句,便無話可說。

  怕就怕,舊事就是舊事。

  王孫似乎是覺得坐著說話,太沒有誠意了,只是她剛要起身,龍新浦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將腳邊幾瓣桃花輕輕丟遠,輕聲問道:「空山道友,我能不能喝酒?」

  王孫笑道:「這是什麼問題。」

  龍新浦取出一隻碧綠琉璃材質的袖珍酒壺,只有拳頭大小,仰頭抿了一口酒水。

  初見時,她姍姍然從我心頭路過,荒蕪之地就開滿了花。

  慘綠少年春遊遍,羅綺百花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王孫,還是王孫,只是王孫。

  九歲與卿初相識,再見卿時吾九十。

  少年騎竹馬,轉身白頭翁。

  明明有千言萬語,偏偏都不知從何說起,沉默許久,龍新浦就只是自嘲一句,「我資質不好,你看不上眼,實屬正常。」

  王孫微微皺眉道:「根本就不是這麼檔子事。」

  龍新浦壯起膽子反駁道:「其實就是這麼回事,試想一下,如果我有那位真無敵的劍術,或是陸掌教的道法,你豈會不多看幾眼,耐心多聽幾句關於我的事情?」

  王孫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

  可其實龍師很清楚,其實根本就不是這麼檔子事。

  自己的境界高了,名氣大了,無非就是讓王孫多看幾眼、多聽幾句而已,終究還是與喜歡無關。

  他之所以如此「胡攪蠻纏」,就是想要跟她多說幾句,不至於冷場,相顧無言。目瞪口呆。

  若只是尷尬,倒也沒什麼,就怕她覺得尷尬,無話可說,便只是客套一兩句,然後她轉頭就走。

  天底下單相思的痴情,好像便都是這般一文不值的。

  可若是值錢,又何必相思呢。

  龍新浦小心翼翼說道:「勸說白也擔任都講或是殿主一事,我可以試試看,能幫上你……們忙是最好,幫不上,你們玄都觀也沒啥損失。」

  王孫似乎小有意外,她點點頭,毫不猶豫道:「不管成不成,在這邊先行謝過。」

  龍新浦沉默下來,沒話找話這種勾當,其實並不輕鬆。

  王孫說道:「兩次躋身飛升境,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龍新浦自嘲道:「還好吧。」

  王孫一挑眉頭。

  龍新浦立即改口道:「確實很好!」

  關於那份新鮮出爐的天下十人榜單,龍新浦欲言又止,憂心忡忡。

  他本就是這個行當的祖師爺,最清楚這裡邊藏著的門道和凶險。

  如果不是因為這份莫名其妙就散布天下的榜單,龍新浦其實不會來玄都觀這邊見王孫。

  青冥天下最新的天下十人。

  準確說來是十一人。

  余斗,陸沉,碧霄洞主,吾洲,孫懷中,林江仙,吳霜降,高孤,姚清,王孫,辛苦。

  其實在這之前,數座天下,好事者不管怎麼給出自己心目中的榜單,十人就是十人。

  這是因為上次那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和候補十人,開了個頭,十人榜單,偏偏是十一人。

  好像就此形成了一個傳統。

  龍新浦笑容乾澀,說道:「空山道友,那天下十人……」

  王孫直截了當說道:「按道法高低、殺力大小論,我就不該在十人之列,至多就是被丟到後邊的候補名單裡邊。」

  龍新浦重重嘆息一聲。

  候補人選,人數極多,足足二十一人!

  除了為首的僧人「姜休」,一個籍籍無名之輩,他被明確定義為「天下第十一」,其餘二十人,排名不分高低。

  確實是沒辦法將這些大修士、武學宗師分出個高下。

  可能很多人相互間都沒碰過頭,況且不少山巔修士,在最近千年,或是數百年來,根本就沒有出手的事跡,不曾與誰有過切磋道法、劍術。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有三位道官登榜候補。

  南華城第一副城主,紫虛元君,魏夫人。這位女冠,被青冥天下黃庭觀一脈,共同尊奉為第一代祖師。

  魏夫人收徒頗多,其中有位嫡傳弟子,司職天下百花,有那「分付群花莫出山」的仙跡。

  紫氣樓樓主,姜照磨。

  碧雲樓內鎮岳宮宮主,老真人名為黃界首,道號「權衡」,又號「玄黃」,除了坐鎮鎮岳宮煙霞洞,再就是負責管著那件品秩極高的甲胄。有座藏書樓,名為不教一日閒過樓。老道士腰間常年懸掛一串有好幾斤重的鑰匙,據說他之所以會自號「玄黃」,緣於道祖曾經親自賜下「玄」字,作為藏書樓的文房匾,大概也是一種道祖對黃界首寄予厚望的表現。

  碧雲樓的上代樓主和現任樓主,是老真人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因為黃界首與靈寶城城主,道號「虛心」的龐鼎,是差不多歲數的得道之人。按照山上的算法,甲子或是百年一輩,算是山上練氣士的「同年」,此外又有千年一輩的說法,算是一個大輩分。黃界首和龐鼎,這兩位「同輩」老道士的修道歲月,其實要比余斗和陸沉這兩位白玉京掌教更加漫長。若是只說道齡,不談身份,除了大掌教寇名之外,其餘天仙道官,都是他們的山上晚輩。

  如果再加上如今在白玉京神霄城內修行的那位飛升境劍修,劍氣長城末代刑官豪素。

  那麼白玉京就等於擁有四位候補了。

  並州青神王朝,國師白藕,止境武夫,天下武道第三人。

  汝州的山上第一人,朱某人。最新道號「綠萍」。昔年板上釘釘的天下第十一,如今被一個橫空出世的姜休搶占了位置。

  兗州,一位名叫聶碧霞的散修劍仙,三千年雲水生涯,四處漂泊不定,失蹤已久,但是傳聞她那盞擱放在地肺山華陽宮內的本命燈,千年以來,始終不曾熄滅,關於聶碧霞的下落,始終是衆說紛紜,有說她其實早已去往天外煉劍,也有說她可能在天外天,用化外天魔砥礪劍道,甚至還有說她去了西方佛國。

  翥州,青詞宮祖師爺,當代宮主的師伯,元喚仙,道號南陽魚,精通符籙之道,曾經創造出數種大符,別號赤子詞人,但是最為著名的一個道號,卻是不知怎麼就流傳開來的「百凶」。傳聞元喚仙身負兩州文運,極有希望憑此躋身十四境。

  寶鱗,散修,她更是一位飛升境女子劍修。她最負盛名的一件事,就是跟真無敵的那段「恩怨情仇」,當然與男女情愛無關。

  兩京山的女子開山祖師,朝歌,道號「複戡」。

  歲除宮,守歲人白落。

  據說白玉京陸掌教對此人的評價極高,是看似被高估,其實還是被低估。

  可惜白落幾乎從來沒有與人切磋問道的事跡。

  一位山陰羽客,王姓,道號「太夷」,喜歡養鵝。

  青冥天下,除了十四州,其實還有「小四州」一說,其實是位於大湖之中的四座島嶼,其中最大的一座島嶼,版圖不輸雍州。

  王姓就是這座巨湖名義上的兩位湖主之一。

  另外一位湖主,女修雷雨,妖族出身,真身為虺。

  女冠楊傾,道號「蜃樓」,出身幽州弘農楊氏,她也是守山閣那座海山仙館的主人。

  此外還有一對孿生姐妹,但是她們不同姓,分別隨父母姓,一位名叫徐棉,姿容極美,一位名為許嬰嚀,卻是相貌猙獰可怖,分別是梳妝女官和捲簾紅酥手這旁門兩脈的祖師,各自是一座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主人,因為雙方道脈不被視為正統的關係,她們幾乎不與外界往來,此次她們雙雙登榜候補,實屬驚駭天下心神。

  密州,衡陽王朝的開國皇帝,羅移,道號「火官」。

  沛州右山國,「遮蔭侯」武璽。

  白骨真人。

  兗州弘福寺僧人,法號「唯識」,俗名陳同幸。

  姜休。黃界首,魏夫人,姜照磨。豪素。

  白藕,朱某人,寶鱗,白落,朝歌,聶碧霞,雷雨,白骨真人,元喚仙,王姓,楊傾,武璽,羅移,陳同幸,徐棉,許嬰嚀。

  候補總計二十一人,其中女修,有九位。

  龍新浦苦笑道:「這兩份榜單,其實就是一篇檄文。」

  王孫點點頭,「小孫也是這麼說的。」

  玄都觀,歲除宮,地肺山華陽宮,有孫懷中,王孫。吳霜降,白落。高孤。

  有兩位僧人,姜休,陳同幸。而僧人與寺廟,在青冥天下的處境,可想而知。

  此外,呂碧霞,寶鱗,弘農楊氏的楊傾,青泥洞天的徐棉,天壤福地的許嬰嚀,因為各自的人生際遇、家族出身和道脈待遇,都是與白玉京不對付的。

  以往的評選,有那事先與仙杖派打招呼,主動要求不上榜不登評的世外高人,免得被盛名所累,惹來不必要的人情往來,或是無緣無故的道法切磋,當然還會有那沽名釣譽的山巔修士,或是出於某種自身利益的考慮,必須削尖腦袋去爭奪一席之地的,後者多是王朝皇帝,或是一些在頂尖宗門裡邊墊底的道觀、宗門祖師爺。一個是為了招徠各州英才、豪傑,一個是為了能夠吸納更多的山外仙材,修道胚子。

  但是這一次,又不是仙杖派的手筆,還怎麼打招呼?

  許多可能根本不願意登榜的,都登榜了,衆多想要登評的,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

  之前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陸沉與小陌一見如故,聊到了青冥天下,陸掌教當時隨口提了十幾個高人的名字,最終被提到的奇人異士,大多登評。由此可見,陸掌教經常站在白玉京最高處的欄桿上邊,不是曬太陽就是賞月色的,一座天下的風土人情,確實沒白看。

  姜休領銜的二十一人。

  這些人,全部都只在候補行列。

  偏偏將玄都觀王孫放在了前邊的十人榜單。

  又偏偏天下第十,是並列兩人。

  將王孫放在第十一,不行嗎?

  當然可以。

  甚至在龍新浦眼中,只要王孫一天不曾躋身十四境,她就至多是候補之一,完全沒辦法去跟姜休爭那個第十一。

  別人不清楚姜休的底細和劍術,龍新浦卻是心知肚明。

  這等於是故意將玄都觀放在火上烤了。

  一宗之內,擁有兩位天下前十。

  除了白玉京,在青冥天下歷史上,是從無有過的壯舉。

  關鍵玄都觀又是出了名的與白玉京不對付,玄都觀與地肺山華陽宮還不太一樣,後者最少有過那麼一檔子仇怨,還能與白玉京維持面子上的過得去,但是因為孫道長的緣故,是天下公認膽敢公開去與白玉京掰手腕的頭把交椅,然後才是歲除宮和吳霜降。

  如果是那仙杖派的手筆,龍新浦絕對不會讓王孫登榜,甚至連候補都沒用,畢竟兵解山與仙杖派是同在永州境內的老鄰居了,而龍新浦又是兵解山輩分最高的修士,跟仙杖派的幾個老祖師,都極為熟稔,是有私誼的。

  玄都觀,之所以會與白玉京結下死仇,準確說來是與掌教余斗,有那「不共戴天之仇」。

  就在於玄都觀的一對師徒,黃柑,宋茅廬。

  這對師徒,一位道號「青李」,一位被尊稱為「宋師」。

  可前者在世時,連候補都沒有進入,宋茅廬倒是登評候補過一次,之所以這位永州「諸國之師」的宋師,名次不高,未能躋身天下十人,據說是仙杖派那邊故意為之,免得樹大招風。

  可即便如此,最終還是有了那場慘絕人寰的永州「平倉」一役,從此青冥天下,就多出了流散四方的米賊一脈。

  而那黃柑,作為她和老觀主的師弟,更是死在余斗手上,而且黃柑還是死在玄都觀內!

  所以在去往雍州之前,龍新浦打算繞路,回家鄉,先走一趟仙杖派。

  就是評選出一份更加「服衆」的天下十人。

  簡單說來,除了要有說服力,還需要有更大的噱頭,能夠吸引更多的眼光和話題,覆蓋掉先前榜單帶來的影響力。

  以王孫的脾氣,哪怕是「天下第十」的身份,名不副實,她也絕對不會拱手讓人。

  哪怕明知道:「這篇檄文」的殺機重重,王孫也只會坦然受之,無非是慨然出劍。

  要說通過讓玄都觀的邸報,說些支支吾吾的含糊言辭,顧左右而言他,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東扯葫蘆西扯瓢,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既心虛,又徒勞。很容易越解釋越疑竇叢生,只會適得其反。而且這也絕對不符合玄都觀道士的一貫作風。

  王孫說道:「沒事,等我躋身了十四境,看笑話的人就笑不出來了。」

  龍新浦慘然道:「我倒是希望你不要躋身十四境。」

  王孫難得沉默,需要在那兒醞釀措辭,「換個人喜歡。」

  龍新浦飲盡壺中酒,灑然笑道:「難,比讓王孫喜歡我,更難。」

  王孫默不作聲。

  龍新浦抬起頭,輕聲呢喃道:「又要下雪了。」

  這場大雪,會很大。

  如果撇開他的私心不談,那幅已經緩緩鋪展出一角的山河畫卷,一定會很壯觀。

  龍新浦起身告辭,緩緩走出桃林,不御風,不縮地山河,就只是一步一步離開桃林,慢慢離開背後那個女子的視野。

  孫道長來到師姐身邊,看著那個黯然離去的龍新浦,這種事情,外人也沒法說什麼。

  王孫突然說道:「要是宋茅廬生在浩然天下,會不會更好些。」

  孫道長點點頭,「肯定。」

  猶豫片刻,孫道長微微苦澀道:「要是這孩子一早就去了白玉京,說不定如今就是名副其實的宋掌教了。」

  王孫說道:「道理不能這麼講就是了。我相信宋茅廬,可能會怨恨玄都觀,你,我。但是他不會後悔在玄都觀修行這件事。」

  孫道長嗯了一聲,「顯而易見,毋庸置疑。」

  王孫說道:「既然明知他不後悔此事,我們這些當長輩的,就得更加愧疚。」

  孫道長說道:「總不能每天自己甩自己耳光吧。」

  王孫說道:「你可以把臉伸過來,我有兩隻手,騰出一隻手有何難。」

  孫道長啞然失笑。師姐還是這麼有想法。

  小師弟黃柑的關門弟子,師侄宋茅廬。

  牆裡開花牆外香,在那與蘄州並不接壤的永州,自立門戶,道脈之興盛,聲勢之大浩大,當得起「空前絕後」四字。

  只因為那場風波跌宕的永州平倉一役,玄都觀這邊,不知為何,選擇了袖手旁觀,據說是孫懷中親自下了一道旨令法旨,一人不得離開道觀,趕赴永州馳援宋茅廬。故而宋茅廬的那撥嫡傳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只剩下寥寥數人,顛沛流離,形若喪家犬,分散永州、蘄州之外數州之地。算是艱難站穩腳跟,為師祖黃柑與師尊宋茅廬這一脈,傳下了幾條香火凋零的道統法脈。

  而這幾條難成氣候的道脈修士,對玄都觀的恨意,半點不少於白玉京。

  道官年紀越大,尤其是經歷過那場戰事的老人,對玄都觀越難釋懷。

  偌大一個永州,一州諸國,無一例外,共尊國師。

  當年宋茅廬雖無立教稱祖之名,卻已有一教教主之實。

  這是一樁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類似林江仙被人尊稱為「林師」,宋茅廬當年也被山上敬稱一聲「宋師」,而不稱呼其道號。

  宋茅廬與白玉京那位綽號「小掌教」的張海峰,曾被譽為天下雙璧。

  在外界看來,永州這一脈道士,雖敗猶榮。作為掌教的宋茅廬,雖死猶榮。

  宋茅廬寧肯身死道消,也不願苟延殘喘,被拘押在白玉京的那處鎮岳宮煙霞洞。

  據說宋茅廬曾言,貧道真要去白玉京,既不做客人,也不當階下囚,只能是與你們問劍。

  孫懷中之所以會主動去往青神王朝,找到那個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籙,老觀主當時還玩笑說,是王原籙的老祖宗,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還真就全是玩笑。

  只是如今的米賊一脈,其實與當年的永州道士,已經大不相同,渾水摸魚居多,私籙駁雜。再加上此事是白玉京的禁忌,不被道觀和官家史書記錄在冊,歲月一久,以至於如今的米賊一脈年輕道士,根本就不知道自家法脈,明明修行的是道門正宗正法,為何就是「米賊」了?

  歷史是個健忘的老人,那麼史書就是個瘦子。

  所以相傳玄都觀裡邊,有條不成文的祖師堂規矩,只是代代口傳,不會記錄在冊,告誡觀內學道之士,與那幾條道脈的舊同門,哪天在路上遇到了,打不還手駡不還口,不管打得過還是打不過,反正都別動手。也算是獨一份的怪事了。

  玄都觀孫懷中,敢駡白玉京,敢駡天下人。

  唯有這幾條道脈的十數個宮觀、道院,哪怕是個剛入門的道童,都敢、也都會駡孫懷中。

  而兵解山,作為昔年與宋茅廬公開結盟的唯一頂尖大宗,雖說好像是事先得到了宋茅廬的提醒,臨時單方面撕毀盟約,故而兵解山並未元氣大傷,但是兵解山除了龍新浦之外,對孫道長和玄都觀的觀感都你孫觀主修道數千載,劍術通神,除了不痛不癢駡幾句白玉京,又做了什麼?你又敢做什麼?

  孫道長說道:「師姐,那件事,還是算了吧。」

  見師姐不說話,孫道長繼續說道:「師弟是師弟,我這邊,詹晴與狄元封兩個,再加上你那邊的兩位,就都各是各人了。我相信小師弟,也不願意我們如此大費周章,如果師姐沒忘記的話,當初我們幾個同門,曾經專門討論過此事,只有小師弟的想法,最為特殊,跟我們的見解距離最遠。」

  王孫背靠一棵桃樹,雙臂環胸,微微抬頭,直楞楞盯著孫懷中。

  好像在說,老娘辛辛苦苦忙活了足足千多年,事到臨頭,你跟我說算了?小孫你是欠揍還是找打啊,來,給句準話。

  這跟在茅厠拉完屎,你不要厠紙擦屁股有啥兩樣?

  只是這麼一想,王孫就覺得挺對不住小師弟的。

  孫懷中硬著頭皮說道:「師姐,聽我一句。」

  王孫還是默不作聲。

  孫懷中嘆了口氣,「師姐,我們做的事情,可能會讓小師弟更加不甘心,不值當,不痛快。」

  王孫收回視線,輕輕嗯了一聲。

  這下子輪到孫懷中吃不準了,小心翼翼問道:「師姐真能放得下?」

  「也沒啥。」

  王孫喃喃道:「就是突然發現,好像都快要記不清黃柑的樣子了,我有點傷心。」

  就是這麼一句話,讓老觀主立即轉過頭去,不敢再看師姐。

  王孫揮揮手,「別打攪我修行,一邊涼快去。」

  老觀主默默點頭,來到一座沒有主人已多年的書齋。

  書房內,懸掛有一副對聯,是小師弟的親筆。

  琵琶黃柑青李,孤鶴一衝上南天,當行萬古倫類中所當做之事。

  蓬萊瀛洲方壺,仙真乘風下北山,要作千秋天地間不可少的人。

  故人故事,說書人都已經不再年輕,更何況是那些書中人呢。

  老觀主拿起牆角那邊的掃帚和簸箕,開始打掃一塵不染的書房。

  關上門後,老觀主去往白也那邊的茅屋,也不跟白也客氣,竟然給自己煮了一鍋雞蛋。

  老觀主拿起一顆煮熟的白煮蛋,白也搖搖頭,老觀主就拿著雞蛋往桌上輕輕一磕,一口囫圇吞下,含糊不清笑道:「當年就數小師弟讀書最多,佛家的經律論都看了很多,可能他把整個青冥天下的佛家書籍都給看遍了,當然這跟咱們這兒佛家典籍不多有關係。」

  老觀主又拿起一顆水煮蛋,笑了笑,「破無明殼,竭煩惱河,解脫一切生老病死、憂悲苦惱。」

  白也只是坐在桌對面。

  老觀主吃了三顆水煮蛋後,拍了拍手,「一己之私,牽扯天下,非我所願。」

  老人神色淡然,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可如果勢不可免,那就只能這樣了。」

  白也說道:「既然已經想了那麼多,還想那麼多做什麼。」

  老道長會心一笑,點頭道:「有道理。」

  當行萬古倫類中所當做之事,要作千秋天地間不可少的人。

  如果當做之事,與不少的人,必須二中取一,做個選擇,那就取前舍後。

  市井兒童,都玩過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尾巴上的孩子,就像是一座門派裡師父的關門弟子,師兄師姐們的小師弟。

  黃柑,宋茅廬。這對師徒。一個是上任觀主的關門弟子,一個是後者的關門弟子。

  偌大一座玄都觀,都未能保護好兩人。

  就算有苦衷,卻也不算什麼理由。

  這麼多年來,玄都觀在孫道長手上,其實相較於師尊清源道長,底蘊深厚極多。

  種了一棵可以讓後人乘涼的參天大樹,或是鑿出一口水井,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腳的行亭。

  不管是什麼,總得做點什麼,留下點什麼。

  老觀主笑道:「喝點酒?」

  白也說道:「我只喝一杯,孫道長可以隨意。」

  老觀主說道:「一杯足夠了。」

  老人取出一隻酒壺和兩隻酒杯,都是老舊之物,就連酒水都是,一直不捨得喝,珍藏多年了。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喝著酒,結果一下子就滿臉通紅。

  老觀主笑得不行,這還是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嗎?

  老觀主很快就喝完了一杯酒,轉頭望向屋外。

  少年遠遊,彷彿背過烈日,總是滿肩月光。

  好像少年們的每個今天,一雙眼睛總是望向前方,憧憬著明天,希冀著後天。

  好像所有的過往,都可以全部統稱為昨天。

  夢回少年叢中,吾亦是少年。

  桌對面的白也。

  可能這位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自己都不知道,無法預料,自己的某些詩篇,就像是為自己而寫。

  比如,對於家鄉天下而言,曾經將道場建造在孤懸海外一處島嶼上的最得意,是那海客乘天風,譬如雲中鳥,一去渺然無蹤跡。

  又比如,對於異鄉青冥天下來說,會是劍花秋蓮光出匣。

  老人眯眼而笑,神色從容。

  飲盡一杯酒,問劍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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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 00:27:14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六十四章 再見道士

  書上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是不要怕,書上還說了,人生何處不相逢。(注1)

  觀禮客人,陸陸續續離開密雪峰,人數最多的那撥人,浩浩蕩蕩,乘坐那條剛剛被青萍劍宗得手的桐蔭渡船,要去太平山。

  除了太平山毫無懸念的新任山主黃庭,還有護山供奉於負山,記名供奉果然,弟子談瀛洲,鄭又乾。因為張山峰要繼續遊歷桐葉洲,剛好可以跟打算去驅山渡那邊看看的李寶瓶同行,裴錢就要跟著寶瓶姐姐一起,她們都是背竹箱、手持綠竹杖的遠遊裝束,打算先去趟太平山,再去遊歷蒲山雲草堂,如此一來,葉芸芸就乾脆讓檀溶和薛懷先回山門,她也要去太平山舊址那邊看看,結果鐘魁和庾謹也要跟著,鐘魁當年還是大伏書院君子的時候,就與太平山本就極其熟稔,至於那個胖子,自有正當理由,要當護花使者……袁靈殿看這架勢,這陣仗,小師弟是完全不用自己護道了。

  袁靈殿就先行離開桐葉洲,卻不是返回趴地峰,而且徑直御風去往海上,通過歸墟去往蠻荒天下,找師父火龍真人。

  桐蔭渡船緩緩升空,在穿過層層雲海過後,倏忽遠遊,疾若青鳥。

  一襲青衫,走在青衫渡,與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商量著未來渡口的商鋪設置,討論要不要主動與世間包袱齋的祖師爺打聲招呼,來這邊落個腳。

  兩人身邊跟著個黑衣小姑娘,手持綠竹杖,肩扛金扁擔,斜靠棉布包,今天還背了一隻青翠欲滴的嶄新小書箱。

  陳平安原本是打算陪著李寶瓶和裴錢同去太平山的,但是剛剛收到了一封密信,來自一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這讓陳平安必須立即重返落魄山,而且還得喊上小陌一起。

  至於暫時還停靠在青衫渡的風鳶渡船,下次南游,除了最南邊的渝州驅山渡,就要多出一座仙家渡口停靠了,正是玉圭宗山門附近的碧城渡,畢竟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和硯溪山兩地,按照約定,未來五百年的收益,都會落入青萍劍宗賬房的錢袋子。

  尤其是那座硯山,出産那種研製水龍硯的仙家石材,硯山極具規模,玉圭宗和姜氏匠人斷斷續續開采數千年,也遠遠沒有耗竭跡象,崔東山會派出摸魚兒、挑山工這類符籙傀儡,去摸個底,仔細勘探一番,確定石材儲量,這種事情,光明正大,根本不用藏藏掖掖,一來師出有名,按照約定,五百年內的硯山,開采權都歸青萍劍宗所有,再者歸功於先生答應幫忙與董水井和大驪戶部牽線搭橋,再加上雲窟福地姜氏,有可能是四方勢力,合夥做這樁硯臺買賣,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先生準備將所有收益與姜氏五五分賬。

  崔東山笑嘻嘻問道:「先生,你覺得劉幽州這個人咋樣?」

  陳平安不假思索道:「很好啊,有想法,有擔當,為人還大方,也沒有什麼富家公子習氣,聽郁先生說,劉幽州還有一手丹青妙筆,尤其是他的書房裡邊,如今掛著一幅價值連城的傳世名畫,讓我下次去皚皚洲劉氏做客,一定要欣賞欣賞。」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我總覺得劉幽州看大師姐的眼神,有點那個啥。」

  陳平安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沒什麼。」

  崔東山忍了又忍,還是沒一個忍住,「那先生為啥在青萍峰那邊,看著劉幽州的時候,笑得那麼……不真誠,怪滲人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轉頭看著崔東山,用一種極其沒有誠意的臉色和語氣說道:「有嗎?我覺得自己很和善啊。」

  崔東山立即小雞啄米起來,「和善,很和善,特別平易近人!」

  陳平安難得嘆了口氣,伸出雙手揉了揉臉,其實崔東山沒說錯,要不是劉幽州還算得體,否則就別怪自己這個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不那麼客氣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可能先生自己還有沒有意識到,在大弟子裴錢這邊,只有兩個人,李槐,曹晴朗,不管他們怎麼跟裴錢相處,先生是半點不介意的,很放心,在裴錢這邊,先生就像帶著某種……亦師亦父……其實歸根結底還是那種老父親的微妙心態作祟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右護法,背了新書箱,開心不開心。」

  小米粒咧嘴笑哈哈,「開心開心。」

  崔東山又問道:「負笈遊學曉得不,哪有你這樣背著書箱只在家門口晃蕩的,你看看武林盟主和裴總舵主,都是出門遠遊才背竹箱的嘛。」

  小米粒肩頭一晃一晃,「個兒小官兒小,膽子碗口大,遠遊不得,近游近游。」

  崔東山原本還要說話,想要調侃逗樂幾句,結果就挨了先生一巴掌。

  崔東山突然搓起手,滿臉難為情道:「可能還要跟先生與上宗借用兩個人。」

  陳平安轉頭笑眯眯問道:「幾個,沒聽清楚,再說一遍,二十?」

  崔東山乾笑道:「那哪能啊,如今落魄山才幾個譜牒成員,二十個,也太多了。」

  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霽色峰祖師堂內敬香的,有四十三位霽色峰祖師堂譜牒成員。

  這其中還得算上北俱蘆洲披麻宗的杜文思、龐蘭溪。而虞青章和賀鄉亭這兩個孩子,如今也脫離了霽色峰譜牒,跟隨老劍修於樾遠遊別洲。

  結果還是被崔東山一口氣直接挖走了十幾個。

  如果不談人數,只說這種比例,在整個浩然天下的歷史上,確實是不常見的。

  陳平安一腳踹過去,大白鵝立即一個橫向蹦跳。

  陳平安黑著臉,冷笑道:「先說說看,是哪兩個。」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泓下,雲子。」

  陳平安笑眯眯道:「老廚子要不要?」

  崔東山羞赧道:「有的話,當然是最好了。」

  陳平安一抬腳,崔東山就趕緊繞到小米粒一側。

  小米粒撓撓臉,提醒道:「小師兄,說好了啊,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可不能像老廚子說的那樣,跟人借錢的時候裝孫子,被人登門討債了就搖身一變成祖宗。」

  崔東山板著臉說道:「老廚子說話還是風趣。」

  陳平安說道:「我馬上要帶著小陌回落魄山,小米粒就先留在這邊,下次跟著風鳶渡船一起回家。」

  小米粒綠竹杖輕敲地面,點頭道:「得令!」

  之後陳平安走去落寶灘那邊找到小陌,再在青萍峰山門口那邊,看過那幅楹聯,一行人跨過牌坊樓,拾級而上,打算走一趟安置在密雪峰的長春-洞天,此地曾經做過陳平安的短暫道場,如此正式「閉關」,除去劍氣長城牢獄的那座「行亭」,算是浩然天下這邊的頭一遭了,小洞天是崔東山從田婉手裡拿來的,足可支撐一位修士證道飛升。

  崔東山顯然還是不死心,「先生,真不在長春-洞天裡邊閉關破境?」

  扛著小鋤頭挖牆腳,挖來泓下和雲子算個錘子,把先生都挖過來,那才算真本事。

  陳平安搖頭道:「意思不大,已經不是天地靈氣多寡的事情了,可能等我重新躋身了玉璞境,再遊歷歸來,才會重新走一趟長春-洞天。」

  崔東山又問道:「等到先生返回寶瓶洲,那我可就要著手準備為柴蕪正式傳道一事了?」

  陳平安點點頭,「什麼欲速則不達,什麼拔苗助長,這些個道理,你比我更懂,就不跟你絮叨了,只說一句,儘量穩當些,即便沒辦法讓柴蕪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至少要保證這場修行,絕對不傷及柴蕪的大道根本,如果需要有人護關,就拉上米裕好了,還不夠的話,我可以再喊來青同。」

  崔東山笑道:「真心沒這個必要,我還是比較有把握的,萬無一失這種話,就只是不宜說出口罷了。」

  思量片刻,崔東山繼續問道:「這麼個風水寶地,既然先生不願意獨占,閒著不用,就太暴殄天物了,除了柴蕪,要不要再拉上孫春王,白玄?」

  柴蕪當然是資質最好的那個。

  此外孫春王和白玄,也是一等一的劍仙胚子。

  其實孫春王的那把本命飛劍,在避暑行宮那邊的品秩評定,是要比白玄低的,與於斜回和何辜的「飛來峰」和「破字令」,也有一定差距,但是沒有誰會覺得孫春王的練劍資質,在九個劍仙胚子裡邊,不是最好的那個,所以如果沒有的大意外,未來登山路上,能夠勉强跟上孫春王腳步的,就只有白玄了。

  沒有廢物飛劍,只有廢物劍修。

  可能這個說法,有點絕對。但是只要撇開那些個例,就是事實了。

  當然,如果青萍劍宗追求利益最大化,就是讓整座長春-洞天都交給柴蕪一人修行。

  說不定,一旦柴蕪真的可以直接躋身玉璞境,她甚至都有可能成為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歷史上,最年輕的仙人境……劍修!

  其實這種事,在山上才是約定俗成的規矩,而且被無視事實證明唯有如此,才能獲利最大,否則越是在年輕一輩修士身上均攤神仙錢、天材地寶,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所有人都越來越庸碌,一步慢步步慢,後勁不足,差距被同齡天才越拉越大。許多二三流的山上仙府,之所以能夠一躍升遷為宗字頭門派,除了那位開宗的「中興之祖」,自身資質極佳之外,往往就是整個山頭不惜傾盡一山之全力,這個說法,半點不誇張。

  陳平安卻說道:「除了孫春王和白玄,此外程朝露,何辜,於斜回,他們近期都搬去此地修行,只等以後遇到關隘了,再退出洞天,各找師父問詢練劍瓶頸癥結所在。」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在刻意追求一種平等?是想要讓青萍劍宗與落魄山一脈相承?」

  陳平安搖搖頭,「不對,只是『結果看上去是如此』的某種表像,落魄山是落魄山,青萍劍宗就是青萍劍宗,立身之本,就是劍修,也只能是劍修。」

  「青萍劍宗要讓如今已經是劍修的柴蕪,在保證沒有大道隱患的前提下,越快破境越好,也要讓白玄、孫春王這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强行提起一口心氣,知道與真正的天才,差距到底在哪裡,到底有多大,劍修有一個癥結,可能不怕死。但是怕輸。」

  「我就想要看看,在他們感到注定會輸給柴蕪之後,甚至可能這輩子都會追不上柴蕪,各自道心會如何。」

  「此外,柴蕪這個小姑娘,一旦獨自占據長春-洞天,然後她破境神速,先是玉璞境,然後仙人境,甚至是將來的飛升境,有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孤獨,不合群,白玄他們再心大,可如果幾天不見,就好像突然見到了一個上五境的柴蕪,興許再過幾年,又是一個更為陌生的仙人柴蕪,他們都年紀太小,資質太好,所以我擔心以後柴蕪會越來越獨自喝酒,就算在一起了,也無話可聊,長久以往,就跟昔日朋友,漸行漸遠了,這種心路上的距離,不是找機會湊近客套幾句,就可以彌補的,彌補不了的。」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是對的,修心是一場長久的修行。劍修唯有道心澄澈,劍心粹然,才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轉頭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一頭霧水,「先生,真是心裡話,我又不是賈老神仙,從不溜鬚拍馬的!」

  陳平安提醒道:「一涉及錢就故意裝傻是吧,故意跟我彎來繞去掰扯一大通,如今青萍劍宗賬面上的穀雨錢,有多少了?以後維持長春-洞天的天地靈氣,砸錢就是了,記得少跟我哭窮。你當我不知道裴錢把咫尺物交給你了?」

  崔東山感嘆道:「先生未卜先知,明察秋毫,洞若觀火,學生這個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當得戰戰兢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目視前方,不去看大白鵝,「哈,馬屁精。」

  之後帶著那撥孩子一起走入小洞天,安排好各自修行的臨時道場,崔東山就從雪白袖子裡邊掏出一座座仙家府邸,落地生根。

  最後陳平安對還跟在身邊的柴蕪說道:「接下來崔宗主會臨時擔任你的傳道人,放心,是沒有師徒名分的那種。你師父魏羨那邊,我會幫忙打招呼,他不會有意見的。在這邊好好修行,還是老規矩,每天喝酒,不要超過半斤,崔宗主會在你道場那邊專門酒窖,」

  柴蕪揪心極了,怯生生道:「陳山主,以後我的酒水打對折好了,從兩碗變成一碗,每天只喝二兩酒的量。」

  因為小姑娘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陳山主是暗示自己,修行資質不好,還是個小酒鬼,可不就是個只花錢不掙錢的賠錢玩意兒?

  陳平安楞了楞,擺手笑道:「不用不用,每天兩碗酒不打緊。」

  柴蕪悶不吭聲。

  陳平安問道:「柴蕪,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修道資質,其實很好?」

  柴蕪悶悶說道:「師父說過,我修行資質,跟他的酒量一樣好。」

  崔東山捧腹大笑,這個魏海量,真是腦子進水了,在柴蕪這邊說這種混帳話。

  陳平安無奈道:「真的很好,我沒開玩笑。」

  柴蕪抬頭,看了眼陳山主,又低下頭,嗯了一聲。

  這得是多不好的修道資質,才能讓脾氣那麼好的陳山主都有點急眼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頭疼是真頭疼,算了,讓崔東山頭疼去,自己是真管不了這個小姑娘的修行事,完全沒法教。

  先前在風鳶渡船,一開始陳平安還覺得教個剛剛涉足修行的小姑娘,有何難,等到兩次碰壁過後,就已經徹底認命了。

  以前是在竹樓二樓給裴錢教拳,然後是難得自告奮勇一回,想要給柴蕪當個臨時的傳道人,結果在學生曹晴朗那邊,一枚飛劍『泥丸』……

  將柴蕪安置妥當後,陳平安登上洞天最高處,問道:「東山,你的大弟子,是不是已經有人選了?」

  崔東山眼珠子急轉。

  陳平安說道:「我聽林守一說過,之前在大瀆附近,你身邊跟著個憨厚老實的少年,被你稱呼為『高老弟』?」

  崔東山一跺腳,只得抬起袖子,使勁一抖,摔出個唇紅齒白的木訥少年。

  崔東山板起臉教訓道:「高低,楞著幹嘛,快點喊祖師爺!」

  被崔東山取名為「高低」的少年神色怯懦,喊了一聲祖師爺。

  陳平安無言以對,帶著小陌和小米粒下山去了。

  崔東山帶著那個小名「不成」的少年高低,趕忙追上先生腳步,以心聲問道:「先生,以後桐葉洲,祭劍一事?」

  陳平安說道:「你才是青萍劍宗的宗主,自己看著辦。」

  崔東山哦了一聲,問道:「先生這就要回落魄山啦?」

  陳平安說道:「去那座土地廟敬香再走。」

  崔東山恍然道:「是那導社啊,廟是不大,但是歷史久遠,一千多年了,香火沒斷過,在山下很罕見的。我陪先生一起好了。」

  一行人在導社那邊敬過香,土地廟很小,廟祝只是當地百姓,陳平安還請了一對香燭。

  離開導社,崔東山就帶著小米粒和開山大弟子,與先生和小陌就此作別。

  陳平安沒有著急趕路北歸,只是帶著小陌散步,土地廟附近有許多柿子樹,稍遠就是一大片蘆葦蕩,有白鷺飛掠如勸語,勸人且留下,且留下。想來今年的入秋時分,滿樹紅柿,如果再有夕陽鋪水,便是一幅恰似水仙穿著淡紅衫的美好畫卷吧。

  小陌好奇問道:「公子,為何著急返回落魄山?」

  「待客。」

  陳平安神色古怪,「有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小陌笑道:「來者不善?」

  陳平安搖頭道:「那倒不會,對方得講規矩,否則代價太大。」

  小陌問道:「是十四境修士,還是飛升境劍修?」

  陳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一本正經道:「委屈你了。」

  小陌一頭霧水,已經開始想著真要問劍一場,肯定得遠離落魄山,最好是離開寶瓶洲陸地,去海上。

  ────

  連同白景在內,相約一起遠遊曳落河地界,算是一同「覲見」重返蠻荒的白澤老爺。

  結果造反不成,還被白澤敲打了一番,當然這與白景的臨陣倒戈關係……不小,卻也不大。

  白澤若是真想要收拾他們這撥在遠古歲月裡就極其桀驁不馴的凶悍大妖,跟對方數量多寡,確實關係不大。

  之前白澤敕令這些散落各方的冬眠者全部醒來,「少女」姿容的白景,她如今給自己取名為謝狗了,到底是女子,取新名、更換道號一事,如換衣裳。

  加上那位原先在一輪明月皓彩中養傷的小陌,不知怎麼就跑去了浩然天下。

  她跟小陌,兩位都是飛升境劍修,一個巔峰,一個圓滿,雙方其實就只差半步一步的。

  此外還有一個臉色蒼白、嘴唇猩紅的美艶女子,衣衫單薄,體態豐腴,只是眼神冷冽,拒人千里之外。

  如今化名官乙,道號「雪藏」。

  她之前從萬年冰川中蘇醒過來,就將附近整座巨大城池的一切生靈,全部打殺殆盡,其中有一位上五境妖族和數位地仙修士,對上這位實力完全可以升任蠻荒王座的遠古大妖,毫無還手之力,甚至未能看清楚她的姿容,就身死道消了,修士元神,連同魂魄和滿身鮮血,全部淪為官乙的食物。

  而且她在來時路上,又找了將一座小國,連同京城在內,好好飽餐了一頓。

  官乙發現那個白景一點一點挪步靠近自己,然後對方突然伸手往胸脯這邊摸過來,官乙只得輕輕拍掉對方的手掌。

  貂帽少女嘆了口氣,「怪累人的吧。真的,官乙,你得聽我一句勸,妨礙打架,還是小點好,不然一打架就亂晃,也不好看。」

  官乙笑著不說話。

  這一路結伴遊歷,她已經習慣了。

  站在官乙身邊的,是個總是眯眼笑臉的青年修士,化名胡塗。

  被白澤敕令醒來過後,屬於他這一脈的那座山頭,是香火斷斷續續,好不容易維持道脈的宗字頭門派,結果攤上一個喪心病狂的開山祖師,等到他從祖師堂一幅繪製古戰場的山河畫像中走出,一條自家道脈,一座宗門,最後只剩下幾個資質尚可的下五境修士,其餘的,全部被他隨便打殺了,整座祖師堂,如今除了他這位老祖師,已經空無一人。十幾把椅子的主人,由於稀裡糊塗「敬錯了香火」,都已經淪為老祖師的腹中物。

  一個重瞳子的少年,化名「離垢」,道號「飛錢」。

  他一鼓作氣收回了八件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寶。

  要知道這些昔年遺落蠻荒各處的仙兵,萬年以來,都已經被各個宗門祖師、上五境野修,大煉化為了本命物。

  故而這位「少年」一現世,所有仙兵悉數物歸原主,瞬間就等於重創了七位上五境蠻荒妖族,外加一位在蠻荒天下小有名氣的年輕地仙,被視為大道可期修道天才,只因為承受不住本命物的强行剝離,可謂遭遇了一場飛來橫禍,無妄之災,跌境極多,注定此生修行無望了。

  少年模樣的遠古大妖,腰繫一隻黃色乾坤袋和一枚捉妖葫蘆。

  日月磨千古,乾坤寄一廬,曾經煉化過兩位同為飛升境的人族修士。

  一位竹冠老道人,背劍騎鹿。化名滑稽,竟然是那「王尤物」,道號倒是不俗,「山君」。

  還有一位雲遮霧繞的老嫗,身形佝僂,時時刻刻都在聚攏天地造化靈氣,大修士細看之下,矮小老嫗,氣象巍峨如山岳,山分五色,猶有無數條金色雷霆遍布山頭。

  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漢子,好像還沒睡醒,一直打哈欠。

  除了是一位飛升境圓滿大修士,還是一位純粹武夫,止境神到一層。

  與離垢關係極好,在遠古歲月裡,雙方經常結伴遊歷天下,被這個漢子親手打殺的「道士」、「書生」,就隨手丟入離垢的乾坤袋裡。

  白景這輩子只有三個遺憾,其中一事,就是未能兼修武學。

  第二件事,則是讀不進書。

  至於第三件憾事嘛……白景揉了揉頭上的貂帽,嘿嘿,怪難為情的。

  除了小陌缺席,當下站在白澤眼前的,有白景,官乙,離垢,胡塗,王尤物。

  以及那個從無化名、甚至至今可能都無妖族真名的漢子。所以白景就幫他取了個不是名字的名字,無名氏。

  白澤望向離垢,說道:「青冥天下那邊,有個道號『太陰』的女冠散仙,名叫吾洲,與你算是同道而行,不過她已經率先一步躋身十四境了。」

  這頭重瞳子少年的遠古大妖,只是木然點頭,看不出半點道心漣漪。

  飛升境圓滿修士,想要躋身十四境,就怕獨木橋上邊已經有了個前行者。

  一般來說,碰到這種「天塹」,就只能是像皚皚洲的韋赦,因為始終找不到其它出路,就此意志消沉。

  不然就是柳七這般,還有心氣去另求他法,在那部姻緣簿子上邊找天機,為此不惜跨越兩座天下。

  謝狗斜瞥那個「少年」,她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幸災樂禍道:「慘兮兮。」

  謝狗越說越起勁,「怨不得別人嘛,誰讓你當年吃飽了撐著,非要跟那個書生較勁,不然哪有那個道姑啥事,你早早就十四境了,我在路上見著你,都得繞著走。」

  那個與離垢打過一架的書生,他可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甚至可以說是至聖先師最喜歡的一個,都沒有之一,此人的打架本事,能低到哪裡去。倒也不能說是離垢輸太多,輸是肯定輸了,不過最終結果,反正是兩敗俱傷,雙方都未能躋身十四境,尤其是離垢,當年在一小戳妖族修士裡邊,資質算是最拔尖的了,關鍵是這傢伙腦子還靈光,身上值錢寶貝又多,怎麼看都極有可能更進一步,可以與托月山大祖、白澤幾個,在人間之巔,並肩而立。

  少年同樣斜視白景。

  謝狗眨了眨眼睛,「嗯?」

  小不點,再給你一個好好說話的機會。

  這個離垢,當年就極其喜歡讀書,以至於有個「蠹魚吃書者」的綽號,據說有個想法,是要打造出一座「書城不夜」的道場。

  故而重瞳子少年的三件法袍之下,布滿紋身。

  在遠古歲月裡,離垢甚至當過一段時日的半吊子「書生」,但是不知怎麼回事,跟那撥讀書人裡邊的一個賬房先生,好像鬧得不太愉快,就分道揚鑣了。然後又跟那個手持至聖先師佩劍的書生,大打出手了一場。慘兮兮,咋就不慘兮兮啦?

  離垢依舊默然。

  謝狗得寸進尺,沒有見好就收,反而挪動腳步。

  個頭差不多高的少女和少年。

  就那麼面對面,直楞楞對視。

  這撥資歷極老、輩分極高的蠻荒大妖。

  其實相互間都知根知底,各自手段如何,會哪些壓箱底的神通術法,本命物又如何,都無法隱瞞。

  論殺力,無名氏,謝狗,小陌。

  論防禦,是離垢,謝狗,小陌。

  騎鹿背劍的竹冠老道,只得出面勸架,說道:「別內訌。」

  謝狗反而上前一步,與那離垢,雙方額頭幾乎就要撞在一起。

  離垢始終紋絲不動。

  謝狗突然身體前傾,拿頭一磕對方額頭,只是力道不大,好像雙方都只是尋常的少女少年,離垢腦袋微微晃蕩,幅度不大。

  離垢終於開口說話,嗓音沙啞道:「白景,你差不多點就得了。」

  頭戴貂帽、臉頰兩坨紅的少女,驀然笑容燦爛起來。

  你一個飛升境,又不是劍修,殺力不夠高的小廢物,跟我橫個啥。

  一瞬間,離垢何止是被大卸八塊,整個人的身軀好像被切割成數以萬計的碎塊。

  只是剎那之間,少年身軀就重新拼湊起來,然後再被瞬間「攪碎」,再恢復原貌。

  離垢根本沒有運用靈氣,也沒有祭出本命物,便自行「兵解」,避開了千絲萬縷的細密劍氣。

  白澤說道:「可以了。」

  謝狗這才收手,將那些劍氣瞬間歸攏起來。

  她也沒動用飛劍嘛。

  呵。

  不愧是跟那位「道士」學過幾招獨門手段的。

  那位人間的第一位修道之人,真是個天底下頂好說話的傢伙,甚至都沒啥之一之二的了!

  因為只要有誰問,他就肯教。

  隨便誰隨便問,他什麼都肯教。

  而且他絕不藏私,願意傾囊相授,而且耐心極好,所以當年這位道士行走天下的時候,屁股後頭經常跟著一連串的練氣士,往往都是些榆木腦袋一時半會兒不開竅的,要麼是若有所思卻不解真義,必須繼續跟在那位道士身後,詢問難題,或是若有所得又悵然所失的,得始終靠近那個道士,好沾沾道氣……

  就好像只要路上遇見了這個道士,就是他的「同道」。

  白景修行根骨、資質太好,破境太快,簡直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躋身了「地仙」,然後又很快躋身飛升境,又因為是劍修,所以她一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要說令她感到忌憚的,不多,也有那麼一小丟丟吧,比如白澤。

  但要說讓她感到由衷佩服的,恐怕真就只有那個道士了。對於妖族修士而言,既然由衷佩服誰,當然就會……更怕誰。

  白澤說道:「可以了。」

  謝狗這才撇撇嘴,收起了劍氣。

  他們這撥如今等於無家可歸的可憐蟲,共同的追求,當然是那個看似一步之隔、實則虛無縹緲十四境了。

  此外又各有所求,比如那個竹冠道人,就想要找師父。

  咋個找嘛。

  退一萬步說,真被你找到了,當年那位「道士」,就不承認你是弟子,萬年之後,就會回心轉意啦?

  只不過,真要被「王尤物」找到了此人,如果對方如今身份有變,境界不夠高,那麼可就不是什麼拜師學藝了。

  吃掉唄,還能如何。

  白澤讓其餘大妖都去城內找落腳點,回頭再議事,白澤只帶著白景一起散步曳落河。

  不過還有個不識趣的,非要當那拖油瓶,正是那個被白景幫忙取名為無名氏的精悍漢子。

  謝狗回頭看了眼漢子,咧嘴一笑。

  虧得自己身邊是白澤,不然換成某個誰走著,就認後邊這個無名氏當個兒子,沒名沒姓的,以後就跟我姓謝好了嘛。

  謝狗收回視線,說道:「白澤老爺,我打算先走一趟北俱蘆洲,再南下去寶瓶洲。你看可行不可行?」

  可惜打個盹的功夫,劍氣長城就已經沒了,所幸還有一處被譽為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

  「沒什麼不可行的。」

  白澤笑著提醒道:「謝狗,記得到了那個寶瓶洲,尤其要小心再小心,不要隨便泄露行蹤,更不可任性妄為。否則一著不慎被誰抓起來,隔著一座天下,我可幫不上忙,肯定救不了你的。」

  謝狗微微皺眉。

  被誰?

  他們身後那個漢子笑問道:「難道是那個姓陳的末代隱官,依舊沒有歸還十四境道法?」

  如果真是有借不還,敢賴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賬,倒也有趣。

  不同於白景、離垢這撥大妖,他其實一直處於似睡非睡的玄妙狀態,萬年以來,除了一魂一魄留在真身,其餘魂魄,如同一場漂泊不定、歷史久遠的外出遊歷,不斷更換住處而已。

  因為他是一位兵家修士。

  坐享其成。

  所以白澤此次將他喊來,屬於不得不來。

  他即便沒有妖族真名,但是面對作為昔年「天下十豪」四位候補之一的白澤,還是毫無勝算。

  既然打不過,就乖乖認慫。

  白澤笑著搖頭,「跟境界高低,有些關係,又關係不大。」

  謝狗嘖嘖稱奇道:「白老爺說得好懸乎,學問,都是學問。」

  白澤調侃道:「那就預祝白景道友此行遂願。」

  謝狗哈哈大笑,身形化虹而去,順著白澤給出的一條光陰長河道路,破開天幕,直奔浩然天下。

  北俱蘆洲北方,一位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高冠博帶,面容清臒,微微皺眉,看著那個來自蠻荒天下的不速之客。

  文廟那邊,給了個說法,准許這頭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在規矩之內,遊歷浩然諸洲山河。

  見那少女,頭戴一頂破舊貂帽,兩坨腮紅,毫無修士氣象,如果她不是現身此地,簡直就是個最尋常的村野少女。

  老夫子神色肅穆,沉聲問道:「白景,聽得懂中土雅言嗎?」

  謝狗咧嘴一笑,「我是有備而來嘛,當然聽得懂人話。」

  我先把自己給駡了,根本不給你們書生拐彎抹角駡人的機會。

  謝狗拍了拍一個挎包,「裡邊都是書,從蠻荒天下各地……買來的!邊走邊看,這就叫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哈。」

  老夫子點點頭,「不可犯禁。」

  謝狗大手一揮,「必須的必須的。」

  她俯瞰一洲大地山河,聽聞此地多豪傑,向來重義氣輕生死。

  如果沒有北俱蘆洲的劍修,一撥撥馳援劍氣長城,恐怕之前那場錯過的大仗,結局會不太一樣吧。

  老夫子說道:「按照約定,我們不會時時刻刻盯著你的舉動。」

  謝狗大為意外,「得空了,我肯定要與小夫子道聲謝的,哦,如今是禮聖了。」

  老夫子置若罔聞,再次提醒道:「不要給文廟出手的機會。」

  謝狗點頭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嘛,這道理我懂。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義理之怒不可無……」

  老夫子嘆了口氣,這些話,從一個蠻荒大妖嘴裡說出來,實在是不適應。

  謝狗依舊在那邊念念叨叨,「只管放心,說不得我還會行俠仗義,對了,我要是揪出幾頭妖族修士,文廟那邊,可不能按照規矩記帳,算我的功勞?」

  老夫子一時間啞然。

  這個「小姑娘」,當真是那個萬年之前的飛升境巔峰劍修,白景?

  謝狗呵呵而笑。

  要是在蠻荒天下,你看我好不好說話?

  謝狗告辭一聲,身形便一線筆直墜落大地,距離地面還有數丈高,一個驟然懸停,飄然落地。

  之後謝狗還真就開始慢悠悠遊歷山河了,欣賞起了異鄉的風土人情,當然了,對她來說,那座蠻荒天下,也算不得什麼家鄉。

  路上瞧見了好看的女子,便假扮少年,稍微改變嗓音,湊上去調戲幾句。書上說得好啊,美女妖且閒,采桑歧路間,她們笑起來真好看。也有那帝王將相的千騎擁高牙,在官道上緩緩而行,聲勢暄赫。謝狗經常會坐在山野樹枝上,蘸了蘸口水,翻動書頁。

  那個如今叫小陌的傢伙,當年躲去碧霄洞再走出落寶灘時,就變成了個糟老頭模樣,唉,讓她瞧著怪心疼的。

  之前皮囊多俊俏,白衣飄飄的,孑然一身仗劍遠遊,用現在書上的話說,那就是風姿獨絕,世無其二。

  反正就是各花入個眼,白景瞅著就是喜歡。即便小陌當年從不主動招蜂引蝶,還是惹了好些情債的,當然了,那些不長眼睛的婆姨,都被白景找上門談過心了。其實就像白景自己說的,也未必真就是多喜歡,但是無聊啊,修行?她需要如何認真修行嗎?天高地闊的,總得找點事情做做。在這之外,白景曾經道聽途說一事,那個「道士」,與練氣士講解過「真性」一事,說修道之士,要在登高途中維持本性本心,是有諸多竅門、捷徑可走的,其中一條道路,說得通俗點,就是愛恨二字,極愛誰,或是極恨誰,皆可。至於練氣士為何要維持這類「真性」,按照早年那個道士給出的一個模糊說法,是一種「走神」。

  謝狗一路隱蔽氣機,收斂全部劍氣,除了趕路之外,確實就跟個世俗少女一模一樣,她甚至為了達成那個「到了浩然天下就重頭掙錢」的初衷,偶爾還得挖些山中草藥之類的,去山下集市換點銀子,她也不會砍價,或者說一開始砍價太凶,把顧客都給嚇跑了,吃過幾次虧後,就讓那幫黑心商人自己出價好了,就這樣,謝狗漸漸給自己買了衣裙,鍋碗瓢盆,酒水等等。

  若是瞥見空中的大雁,就一個拔地而起,雙手扯住大雁的爪子,一起遠遊,反正她可以輕飄飄如羽毛,飛鳥提舉貂帽少女。

  雖說浩然天下能打的,幾乎都去了蠻荒天下,就像腳下的這座北俱蘆洲,那個據說作為本地扛把子的的火龍真人,如今就不在趴地峰。但是謝狗還是拗著性子,堅決不去惹是生非,在山下市井,碰到些個喜歡在鬼門關打轉的地痞無賴,謝狗也不跟他們一般計較。

  畢竟聽說文廟那邊,如今管飯呢。仰止那個婆姨,不就是前車之鑒?唉,前車之鑒,這個說法好,如今人間的書籍是真多啊。

  不管如何,好歹先找到那個膽小鬼再說。如果不是如今不宜打架,她第一個要去會一會的地頭蛇,就是被譽為北地劍修第一人的白裳。當然不是問劍了,跟個都不是飛升境的晚輩問啥劍,欺負人不是。

  在一處道教宮觀的黃琉璃屋脊上,謝狗隱匿身形,盤腿而坐,就著醬肉喝著小酒,看那幾個手持拂塵轉圈圈的小道童,在那兒認認真真步鬥呢。按照幾本書上的介紹和解釋,現今的道士茫茫多了,所謂的步罡踏鬥,也越來越有花頭經,道士們步行轉折,禮拜星宿,請神降真,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從最早的三步九跡,星綱不斷演化,變得越來越複雜,若是步罡再加上掐訣,傳聞有一千九百多種呢。

  謝狗摸了摸貂帽,搖頭嘀咕道:「花樣越多,意思越小。」

  謝狗曾經親眼見過天下十豪候補之一的某位,身形化鳥為人傳道,好像才有了這門術法。

  那才是真正的老祖宗吶。

  看小道童們步鬥沒啥意思,謝狗喝完了一壺酒水,就挪了個位置,來到一處市井坊間,蹲在一旁,看人將糯米在石槽中杵如泥,在打糍粑呢,之前謝狗吃過幾次糯米團,挺饞人的。

  之後悄然跨越大海,謝狗來到寶瓶洲,先走了一趟大驪京城,學了些官話,也就是寶瓶洲的一洲雅言了。

  謝狗最後站在一條小巷外,好像裡邊就是那頭綉虎的宅子。

  她雙手捧著一隻油膩的豬蹄膀。

  小巷口子上邊,有個螺螄殼大小的寒酸道場,有對師徒就窩在裡邊,那個老修士看了她一眼,謝狗就假裝不知道。

  老修士可能是年紀大了,有點拎不清,偷偷用心聲詢問那個明顯年紀更小的弟子,認不認得巷口外邊的小姑娘是誰,有沒有啥來頭,如果小姑娘走入巷子,需不需要攔上一攔。

  謝狗之後還悄悄去看了幾眼龍泉劍宗。

  主要是聽說那個阮邛,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結果就是個玉璞境,不過鑄劍本事還算可以。

  山中有個吊兒郎當的年輕劍修,境界不高,倒是古怪,竟然察覺到了自己的窺探,雙方遙遙對視一眼。

  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謝狗也未深思。

  終於來到了大驪處州龍泉郡,槐黃縣城。

  這一路,除了龍泉劍宗那個年輕劍修,有點意思,好像就沒瞧見個真正的大人物。

  謝狗按照這邊的規矩,徒步而行,從州城那邊一路往南走,來到小鎮,找了個位於臺階底部的鋪子,買了幾塊糕點吃。

  之後就走向那座落魄山。

  哈哈。你等著,我來堵門了。

  落魄山。

  山門口。

  落魄山新任看門人,一個頭別木簪的假冒道士,正坐在一條竹椅上,翹著二郎腿,正在那兒鬼鬼祟祟翻書看。

  離著山門還一段路程的貂帽少女,抬起手,使勁揉了揉眼睛,早已見怪不怪的她,此刻仍然是滿臉匪夷所思。

  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怕啥來啥?

  小陌,真有你的,這就有點過分了啊,當年是躲去落寶灘碧霄洞釀酒,如今倒好,乾脆就直接躲到了這個道士身邊?

  自己的情路,可真夠坎坷的。心酸心酸。

  睡個……呸,結個道侶,咋個就那麼難嘛。

  謝狗撇撇嘴,施展了一門神通,身形一分為二,她突然咦了一聲,眯眼環顧四周,莫不是碧霄洞主,就在此山中?

  我們仙尉道長,一貫是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結果發現那個訪客靠近山門後,來了,又跑了。

  結果跑了,又來了。

  這一下就把仙尉給整迷糊了。

  見那貂帽少年,也可能是少女,最終好像下定決心了,緩緩走向山門口這邊。

  仙尉連忙將手中書籍收入懷中,站起身。

  結果那個戴貂帽的,一個繞路,挪步坐在了桌子那邊。

  曾經有道士,雲遊天下,除了為人傳道解惑,還會在那道旁,建造一個個歇腳處,有點類似後世的行亭,在牆壁上留下一篇篇道訣文字。

  有緣者見之,得之,修行之。因為在道士眼中,人間有情衆生,皆可修道。

  什麼叫替天行道,大概這就是最名副其實的事情了吧?

  謝狗坐在桌旁,幽幽嘆息一聲,收斂心緒,揚起一個笑臉。

  仙尉發現,對方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眼神,呆呆看著自己。

  總不至於是找自己認親戚吧?

  問題是自己也沒真正闊綽起來啊,當這個落魄山的門房,俸祿是有點的,但是進了兜裡的每一顆雪花錢,可都是有大用處的。

  職責所在,仙尉只得走過去,笑問道:「這位道友,喝不喝茶?」

  謝狗問道:「要不要錢?」

  仙尉笑道:「不收錢。」

  謝狗笑道:「那就先來兩壺。」

  仙尉又給整懵了。

  落魄山上,朱斂坐在院子裡邊編織籮筐,身邊坐著白景的真身,後者已經原原本本,與這個好像是落魄山管事、自稱朱斂的消瘦老人,說了事情緣由,反正也沒啥好藏掖的,反正又沒什麼見不得光的,來自蠻荒天下,妖族劍修,飛升境,曾經化名白景,如今叫謝狗,來找小陌敘舊了,落魄山這邊不用擔心她會惹事,她不敢招惹白澤老爺和小夫子生氣,因為一個都打不過。

  那個老人始終神色慈祥,聽了謝狗的這番自我介紹,非但沒有任何驚懼,反而笑著點頭,手上也沒耽誤事,嫻熟編織籮筐,然後開口第一句話,就反而讓謝狗震驚了,「過盡千帆皆不是,當時只道是尋常。」

  然後老人接下來的一番話,又讓謝狗聽得又欣慰又心酸,老人言語之時,語速不快,不急不緩,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

  「謝姑娘,跨山越海,來找心上人,很好啊,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可能就是別嚇到小陌先生。男女情事,誰先動心誰吃虧,越吃虧越難難忘,到最後,到底是喜歡對方呢,還是喜歡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答案偏偏在對方身上,所以才說,由愛故生憂。」

  謝狗揉了揉貂帽,身邊這個老人,是高人啊。

  只是謝狗想了想,還是有點小小的異議,先入鄉隨俗學浩然天下的說法,稱呼對方一聲朱老先生,再說道:「談不上情情愛愛的,我可從沒有苦大仇深的心境,沒什麼憂愁可言,我就是覺得小陌長得好看,境界啥的,比我差不了多少,要是在一起,就可以長長久久,而且我們都是劍修,還有話聊。」

  朱斂不置可否,笑著問了個謝狗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問題,「謝姑娘,如果哪天小陌先生真的喜歡你了,你還會喜歡他嗎?」

  謝狗楞了半天,認真思量一番,說道:「還會喜歡的。」

  朱斂又問道:「最早為何喜歡呢?」

  謝狗一拍貂帽,有點埋怨道:「朱老先生,我不是說過了嘛,小陌賊好看!」

  「錯啦。」

  那個坐在竹椅上編籮筐的老人,笑著搖搖頭,輕聲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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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此句抄自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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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六十五章 猜先

  白玉京碧雲樓,鎮岳宮煙霞洞。

  有個年輕容貌的修士,身材消瘦,面容枯槁,雙頰凹陷,此時神色凝重,顯得心事重重。

  盤腿坐在山巔,他低頭看著一塊長條泥板,上邊就像用一顆顆鐵釘寫出了一句讖語。

  他雙手十指,血肉模糊。

  真可謂是名副其實的板上釘釘了。

  因為剛剛得到了一個極為古怪的卦象,簽文更是吉凶難測。

  道喪三百年乃得此君。

  只可惜他數次艱辛推衍,「此」一字,都死活無法更換成某個姓氏。

  那麼此人是誰?姓甚名甚?前身為誰?將會屬於哪條道脈?又會何時出山?是那種亂世之初的妖人,還是類似開國之初的奇人?

  難道是說承平已久的青冥天下,即將迎來一場萬年未有的變局,注定亂象橫生,然後此人會在五百年後現世?還是說正因為此人的出現,才出現了長達五百年的天下亂世?

  是個那道號山青的道祖關門弟子?所以屬於陸沉未雨綢繆,早有對策?

  還是說那位大掌教,會在五百年後重返白玉京,為青冥天下平定亂局?

  或者是大潮宗那個鬼修徐雋?

  又或者是那永州米賊一脈的餘孽,並且極有希望成為這一脈駁雜道法的集大成者,那個聲名鵲起的晚輩王原籙?

  他抬頭望向天幕,可惜自己出不去。

  也不對,要是出去了,只會瞬間天機紊亂,恐怕就會一切做不得準了,愈發撲朔迷離。

  他長呼出一口氣,將那些鐵釘一一拔出泥板,收入腰間繫掛的棉布袋裡,本就血肉模糊的十指,可見白骨,只是他卻面無異色。

  要是在此地之外,這種傷勢確實不算什麼,可問題在於這裡是鎮岳宮煙霞洞,管你之前是什麼境界的得道之人,沒什麼道心不道心的,修為不能當飯吃,肉疼卻一定會真的疼。要是挨上一棍子,肯定是要跳腳的,前不久就有人被捅了一刀子,腸子嘩啦啦滑落在地,那人說死就死了,好像進入鎮岳宮煙霞洞之前,還是位精通符籙的仙人。

  而這個能夠獨占好幾個山頭的人,名為張風海,曾是玉樞城……板上釘釘的下任城主。

  他的兩位師兄郭解,邵象,當年對此都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而張風海自己,也是如此認為。

  事實上早年整個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亦是如此。

  九十歲的飛升境。

  按照某個小道消息,這還是玉樞城的老城主,故意幫著關門弟子虛報了年齡,其實張風海打破仙人境瓶頸之時,才八十一歲。

  關鍵是張風海,是一個當之無愧的修道全才,符籙,煉丹,陣法,術算等等,樣樣精通,在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隨便摘出一個門類,張風海都是極為出類拔萃的。

  此外張風海如果不是得了師尊暗中授意,一直在刻意延緩破境速度,可能四十歲,至多五十歲,就是飛升境修士了。

  好像除了不是一位純粹劍修,張海峰的修道生涯,堪稱完美無瑕。

  只可惜碰到了二掌教余斗,揚言要脫離白玉京道籍的張風海,結果未能憑本事走出白玉京。

  被關押在了專門用來囚禁大修士的鎮岳宮煙霞洞。這一禁足,就快要八百年整了。

  這裡是一處名動天下的磨仙窟。類似浩然天下的文廟功德林,西方佛國某一脈的活埋庵。

  張風海在此將近八百年,既然無法修行,那麼勉强可以稱為正事的,就只在一件事上,既然道不可道,那麼自己就先來確定什麼不是道,持之以恒,終究會離那個真正的「道」越來越接近。

  此外,以觀想之術配合推衍之道,營造出一個無中生有的虛無身外身,淬煉體魄,首創大符,煉造,斬三屍再融合再斬……這些都是小事。

  要說這是余斗用心良苦,故意磨礪張風海的鋒芒,好讓這位「小掌教」潛心修道,憑此躋身十四境,然後雙方重見之日,摒棄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就太過小覷那位真無敵的道心了。

  余斗根本不屑為之。

  而張風海也由衷感激余斗的沒有如此,不會如此。

  張風海舉目眺望,扯了扯嘴角,也好,戒酒了。看來想要戒酒也簡單,沒酒喝就行。

  除了他這位曾經被譽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樞城道官,在這裡悄然而死的,還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樓中的兩位副樓主,他們曾經是一雙道侶。同樣是因為違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黃界首親自領進此地,閉門思過。聽說在那趕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當中,有個出身符籙派祖庭之一的青詞宮領銜修士,元嬰境,名叫南山。與那采收山,兩座頂尖宗門的關係,就像早年的兩京山和大潮宗,名為悠然的女修,與那南山,這對年輕地仙,同年同月生,就連時辰都一模一樣,毫厘不差。冥冥之中,簡直就是一種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也對,殷州那邊,朝歌都能與徐雋結為道侶,他們在這一世怎麼就不行了?

  在這煙霞洞內,人人都被大道壓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邊是什麼修為,境界如何高,全部淪為字面意思上的無境之人,沒有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自然就無法煉氣修行了,而且所有修士都被打回原形,曾經在修行路上,被天地靈氣淬煉過的堅韌身軀、魂魄,在這裡都重新變得與凡夫俗子無異,孱弱不堪,但是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傷原本「命中既定」的陽壽,簡而言之,就是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與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軀依舊會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

  肯定是道祖的手筆。

  張風海站起身,在這裡待了將近八百年,張風海就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比如從山頂這邊放眼望去,薺麥青青,一望無垠。

  有個老翁,這些年一直幫忙照看河邊的那架水車,說是幫忙,其實就是依附張風海,有個靠山,再不至於每天被人找樂子,比如踹翻在地,撒尿在頭上。

  那個早已忘記在這裡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會滿手凍瘡,鮮血直流,苦不堪言。

  前不久翻耕農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斷折的劍尖,就主動送給了張風海,有點佃租的意思。

  可惜張風海去搜尋,始終未能找到那把斷折長劍的其餘部分。這種事,得看緣分。

  張風海事後聽人說,老頭當時找到那截劍尖後,指甲蓋裡滿是泥土的乾枯雙手,使勁攥住這件不知屬於誰遺物的老舊之物,最後就坐在田壟上,先是怔怔出神,低聲嗚咽,反復吟誦了一篇五言古詩,之所以反復,是經常念到一半,就忘記了下文,老人就會騰出一隻手,使勁捶打腦袋,等到記起一句,再重新來過,可能是最終也沒能記起詩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為記起了整首詩篇,沉默許久的老人,突然就扯開沙啞嗓子,使勁幹嚎起來,好像比被人拿繩子拴在脖子上邊當狗遛,更讓老人傷心。

  大概因為老人曾是劍修的緣故吧。

  至於那篇五言古詩,張風海沒有跟那個轉述者過問名稱。

  沒必要,看書極其駁雜的張風海,猜都猜得出來。

  一位臉色黝黑身材苗條的女子,走到山頂這邊,她便是那個陪著老人登山來找張風海的人,她伸手繞過頭頂,驅逐幾隻惹人煩的蝴蝶,她沉默許久,終於開口問道:「想什麼呢?」

  雖然她是頭別木釵,麻衣草鞋,寒酸至極,但是彩蝶翩翩繞木釵。

  如果不是常年勞作,被日頭曝曬得肌膚粗糙,想來也是一位大美人。

  是一個主動要求進入鎮岳宮煙霞洞的女子,一開始白玉京那邊根本沒理睬,後來她便做了一樁犯禁之舉,才被丟入此地。

  這位女冠,名為師行轅,道號攝雲。

  她曾是一位仙杖派的祖師,好像是要來這邊找人,她既算遂願了,也不算如願。因為她要找之人,已經是一具枯骨。

  她在親手將那屍骸埋葬過後,反正也沒有什麼後悔藥可吃,就當是既來之則安之了,反正來此地不容易,走出去更別想。

  她完全沒有要活著離開的念頭,就在這邊落腳,不過為了自保,不受侮辱,她就找到了張風海,這些年的身份,類似侍女。

  在這個地方,老人,女子,準確說來,是弱者,下場都會很可憐。

  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體面些,就得活得半點都不體面。

  張風海神色木然,置若罔聞。

  師行轅便轉移話題,伸手指了指麥田,笑道:「看樣子,今年的收成,要好過往年至少三成。」

  張風海跟著笑了起來。

  兩位曾經身份顯赫的大修士,為了麥田的收成,由衷笑顔。

  這在外邊,是無法想像的事情。

  除了她,這裡的奇人怪事很多。

  有個渾身插滿古劍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復一年的,竟然熬過了很多很多後-進「晚輩」。

  經常被駡是老畜生,約莫是妖族出身吧。之所以沒人欺辱他,好像是因為老人既扛揍,還能打架,曾經抽出身上一把古劍,就將一個「青壯」男子砍成肉泥,再將屍體卸掉骼膊大腿,掛在竹竿上邊晾曬,曬乾了,當肉乾嚼著吃。

  還有一個年輕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賊一脈的祖師爺之一。這麼多年,只喜歡燒制瓷器,然後經常會被人闖入茅屋,打砸一通,然後委屈得直流淚,又繼續埋頭燒造瓷器。

  有人精通水性,占據著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釣、捕魚為生,拉幫結派,最早是十幾號男女聚在一起,開始傳宗接代,開枝散葉,如今已人數將近半百,據說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那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丟入煙霞洞,她曾是翥州那邊的止境武夫,在青冥天下,一個止境氣盛一層的女子武夫,不算如何出彩,至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摟威風,結果到了這邊之後,從一開始的如履薄冰,再等被她親手殺掉找上門的男子後,這讓她欣喜若狂,雖說她的體魄如世俗女子一般無二,而且聚攏不起半點純粹真氣,卻因為精通殺人的技擊之術,這就是武學境界、體魄都已不在,但是某些「記憶」猶在,這就讓她足可自保了,再找到幾件被人隨便丟棄的兵器,她完全可以隨意殺人了,但是她一直沒有收徒的意思,這些年喜歡養面首,一直覬覦張風海,當然還有師行轅。

  有個白髮鬍鬚糾纏成一團的邋遢漢子,曾是那喜歡興風作浪的「一字師」,又被稱為「竊字者」,擅長神不知鬼不覺篡改仙府道院的那些秘藏珍本經書。道官一著不慎,就會誤入歧途。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壽的講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稱為「有名僧」。

  還有個成天喜歡赤身裸體,四處晃蕩的魁梧漢子,帶著一幫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見誰不順眼了,就飽以老拳。他除了極少幾股勢力,不敢去招惹,其餘的,用他的話說,「就是一群廢物,都不是三招之敵」,要知道在家鄉,他也就只是個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丟進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覺得自己屬於「高攀」了鎮岳宮煙霞洞,唯一能夠拿出來說道說道的,就是追殺過朱某人,可問題是,贏過天下第十一人的朱某人,有什麼值得吹噓的?

  汝州朱某人,在山上打架就一次沒贏過,都是一直在逃,只是會故意逃得慢些。

  畢竟在這裡,什麼曾經的道號,山頭法脈,境界法寶,術法神通,全都是虛的。

  也有人喜歡收集那些遺落在地的仙家重寶,往往品秩都不低,法寶起步,半仙兵都有十幾件。

  只是除了當擺設,意義何在,毫無意義。帶的出去?

  在這邊,要是與人起了口舌之爭,或是躲麻煩不過,依舊被找了麻煩,就只能是鬥毆幹架,或是展開一場械鬥,往往是誰人多勢衆,誰的力氣大,誰手腳更狠,會點曾經看都懶得看一眼的「武把式」,誰就更能占到便宜。不是沒有人試圖研習技擊搏殺之術,想要靠著沒日沒夜的走樁之類的,下苦功夫,試圖練出個飛檐走壁的「大神通」,事實上有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嘗試,但是幾乎都沒有什麼成效,想要立竿見影更是奢望。

  也不是沒有與白玉京不對付的「修士」,來找張風海的麻煩,結果所有膽敢上山找這個「小掌教」的,都死了。

  就連那個一直覬覦張風海「美色」的狐媚女子,幾次都只敢在山腳那邊徘徊,她這個能夠「跳走如飛」的高手,依舊次次放棄了登山的念頭。

  師行轅坐在一塊石頭上,笑問道:「我總覺得你是唯一一個,有希望活著離開這裡的人。」

  張風海不太喜歡說話。

  她習以為常了,自顧自說道:「不是因為你的身份,而是你的道心,可能才是最契合天心的。」

  張風海終於開口道:「我要不是會點武技傍身,如今說不定每天都要腚眼兒疼。」

  師行轅聽著這種粗鄙言語,也沒什麼怪異表情,一樣早就習慣了。身邊男人,要麼不開口,偶爾說話,都很直接。

  她雙手十指交纏,繞過頭頂到身後,手指關節嘎吱作響,隨口問道:「如果哪天真能出去了,最想做什麼,跟余斗打一架?」

  張風海忍了忍,還是算了,沒有駡她是個白痴嗎。

  她轉過頭,笑道:「說說看。」

  張風海想了想,說道:「洗個澡,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出去的時候,外邊最好是個大冬天,找個僻靜地方挖筍去,因為冬筍的滋味要比春筍更厚,大雪封山,來個圍爐煮筍,大塊的冬筍煮大塊的鹹肉,大碗大碗喝那家鄉土釀的楊梅燒酒,酒足飯飽,醉倒了事,呼呼大睡,鼾聲如雷,誰都管不著老子。」

  她咽了口唾沫,抹了抹嘴,「早知道不問了。」

  張風海冷不丁冒出一句:「聽老頭說,你饞我的身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的假的。」

  師行轅白了一眼,「回頭下山,就撕爛老東西的那張臭嘴。」

  張風海說道:「他又不怕這個,你來這邊之前,他還被人餵過屎尿,從鼻子裡噴出來,滿臉都是。」

  師行轅欲言又止。

  張風海神色淡然。

  師行轅說道:「張風海,你為什麼不為所有人制定規矩?」

  張風海說道:「然後呢?」

  師行轅默然。

  更多的「修士」,到了這邊,就像籠中困獸,時日一久,被折磨致死的,很多,但是更多的,還是徹底失心瘋了。

  因為在這磨仙窟,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所有人的自殺,都是徒勞,往往隔天就會自行活過來,求死不得。

  所以歷史上就有很多人,花盡心思,想要借刀殺人,故意尋死,找人殺了自己,但是依舊無一成功,一樣會重新活,就好像冥冥之中有個老天爺,在論心。

  真心想死死不了,想活的又未必能活。

  這就是磨仙窟,好像要把一個人所有的尊嚴,所謂的「道心」,徹底消磨殆盡。

  還有不計其數的枯骨屍骸,生前都曾是名動一方的大修士。

  既有白玉京的前輩道官,也有天下十五州的犯禁修士。

  千里之地,活人,如今大概還有三百七八十個,其中又有大半人,都屬於在這邊土生土長的。

  原本對於修士來說,就是「巴掌之地」的豆腐塊,幾步路的事情。但是如今,人人只能徒步而走,地盤就不算小了。

  不到四百人,分散四方,想要碰個頭,不容易的。也虧得路途遙遠不易見面,各占山頭,否則煙霞洞能不能剩下一百人都難說。

  師行轅抬頭看了眼天幕,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再隨手丟到崖外,說道:「我道齡不夠,只是聽山上前輩提起過幾句,說那場戰役,是余斗的真正成名一役,只是沒有任何史書記載此事,你以前在玉樞城,有看過相關內容的秘檔嗎?」

  「沒看到相關書籍,玉樞城裡邊的所有藏書,我不到三十歲,就都看遍了。」

  張風海搖搖頭,停頓片刻,拿起泥土塗抹雙手傷口,緩緩道:「但是我親眼見過,是用一種類似『走神』的遠遊,比起陰神出竅遠遊,要更穩當,早就失傳了,是我自己看書琢磨出來的門道,然後旁觀了那場戰事的全部過程。」

  最早青冥天下,既不是名義上的十四州,也不是山下俗稱的十九州,曾經是十五州。

  余斗領銜,率領白玉京所有的道官,再召集天下道官,趕赴那一州戰場。

  規模之大,影響之深遠,戰事之慘烈,後世的永州平倉一役,都遠遠無法與之媲美。

  一州邊境線上,層層疊疊的雲海之上,剛好將一州之地圍起,無數道官身穿青色法袍。

  如青鶴。

  青鶴成群。

  最終的結果,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州「陸沉」,造就出了如今的那座巨大湖泊。相傳曾經有某句讖語,早就流傳開了,一州喪道,方有陸沉。

  後來,等於少去一州版圖的青冥天下,就真來了個名叫陸沉的外鄉道士,被大掌教寇名親自帶入白玉京,最終成為道祖弟子,擔任三掌教,在那之後,陸沉又建造了一座南華城。

  與身邊女子大致說過那幅戰場畫卷,張風海解釋道:「之所以打得如此慘烈,是因為一州之內皆一人了,準確說來,是那位據說可以視為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麼從天外天成功流竄到了青冥天下,一州生靈,連同山根水脈,境內所有死物,皆是它。」

  師行轅聽得驚心動魄,突然皺眉道:「道祖呢?」

  張風海說道:「好像是去了天外,道祖在道上求道。」

  師行轅神色古怪道:「原來我這麼厲害啊。」

  張風海站起身,打了個道門稽首,「恭迎道祖。」

  一個少年道士憑空現身,笑著點頭,轉頭望向那個「師行轅」,很快就有一位面容模糊、身形縹緲的「修士」飄蕩而出。

  道祖微笑道:「張風海,你去參加本次的三教辯論,贏了,就准許你脫離白玉京道籍,輸了,就吃你的冬筍燉肉就酒喝。」

  張風海再次稽首,「謹遵法旨。」

  師行轅看著那個「少年道士」,竟是嘴唇顫抖,沒辦法說出一個字來。

  道祖笑道:「行了,呂碧霞,別躲了,你跟著張風海,還有師行轅一並離開此地,即刻起恢復自由身。」

  師行轅只覺得頭疼欲裂,片刻後,眼神熠熠光彩,問道:「代價呢?」

  道祖說道:「你在跟誰說話呢。」

  下一刻,青冥天下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借住在「師行轅」魂魄中的飛升境巔峰修士,就莫名其妙摔出了鎮岳宮煙霞洞,摔在了白玉京邊界線上,躺在道路塵土裡,竟是長久無法起身。

  剎那之間,張風海與師行轅,就站在了呂碧霞身邊。

  原先山巔,那頭化外天魔唏噓不已,「還是你更厲害。」

  道祖蹲下身,輕輕翻過那塊泥板,沒了釘子,猶有釘痕。

  道祖站起身,泥板化作一團齏粉。

  「可惜又晚了。」

  化外天魔瞥了眼,譏笑道:「上次是我,這次又是被那頭綉虎騙過了天下人,之後我得好好推演一番,看看是怎麼做到的。」

  不是什麼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

  而是那句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張風海到底還是年輕,道行不夠,不過也算殊為不易了,畢竟能夠算出個七七八八。

  道祖淡然道:「好笑嗎?」

  化外天魔立即戰戰兢兢,然後驀然猖狂大笑,隨即恢復平靜,最後唏噓不已,「道上求道何其難。你是打算違背你們三個的契約,事到臨頭再出手一次,還是就此散道,徹底不管天下事了。」

  道祖微笑道:「余斗又不是沒見過大場面。」

  那頭化外天魔點點頭,「確實。」

  與天下為敵又如何,如棋局猜先時,余斗坐在棋盤前,只捏起了一枚黑棋。

  ────

  汝州一個邊境小國,潁川郡境內一個僻遠小縣,有座名為「靈境」的陳舊道觀,很有些年頭了,建造在一個小山頭上邊,其實就是個稍微大點的土包,前些年,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鵝毛大雪,楞是將經久失修的道觀給壓塌了幾間屋子,在道觀的住持道官求爺爺告奶奶,四方籌錢後,除了重建屋舍,發現手頭還有點余錢,乾脆就將道觀裡裡外外全部修繕了一遍,再給道觀裡邊供奉的兩位祖師爺,泥塑神像貼上金箔,這讓道觀住持頗為自得,幾乎每天都要專門去山腳那邊,遠遠看著道觀全貌,只覺得好個氣派道場,古木成蔭,新建祠廟鐫古篆,小道兩邊種老槐。

  這座靈境觀,並無半點出奇之處,在地方縣志那邊,翻來翻去,想要找出個攀親戚的道教老神仙,都很困難。

  道觀實在太小,以至於只有這個叫洪渺的道觀住持,是觀內唯一擁有道士度牒的正式道官,而洪老觀主還是個外鄉人,事實上往上推個三百年,歷代道觀住持,就都是外鄉道士了,只要任期一到,就會毫不猶豫離開此地,將來這邊當差,坐冷板凳,視為畏途,實在是這地方,天地靈氣太過稀薄,就不是個適宜修行的地方。想要成為道官,以及成為了道官如何升遷,說簡單也簡單,一靠境界,成為練氣士,二靠學問,也能夠授籙,三靠家世,只要肯花錢,終究是有門路可走的。那麼一座道觀,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故而各郡道觀,往往是大道觀越來越規模宏大,香火鼎盛,小道觀越來越香火冷落,難以為繼,而這靈境觀,就是個三不靠的。靠山倒是靠山,只是在這平原地界,可憐道觀,就杵在一個孤零零的小山包上邊,幾十步山路,就能登頂。

  次一等的科舉,也是差不多的年景,別說進士老爺了,最近兩三百年,就連舉人都沒有一個。至於到底是兩百年還是三百年,誰還去記這個呢,反正又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也不曉得,甭管是道官,還是科舉,到底哪天才能破了天荒。

  其實靈境觀的現任觀主洪渺,年紀不小了,雖說看著不過甲子歲數,實則將近百歲高齡,卻還只是個候補道官,只是這種事情,家醜不可外揚,自己心裡有數就是了。一般俗稱為觀主的住持道士,是不論大小,每座道觀都會有的。但是方丈,卻不是常設職務,而且有些方丈,會兼任數座道觀。必然都是一國之內的得道高真了,那種能夠瞧見皇帝陛下的高人。

  按照道觀老人們的某個老說法,咱們道教,宮觀廟庵皆有,唯獨不稱寺,此外道觀的方丈老爺,與那西方佛國是通用的,就像那十方叢林與子孫叢林的兩個說法差不多,僧道都有差不多的規矩。當然了,方丈一說,還是在僧人那邊更為流傳,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咱們不也爭來了「道士」稱呼?可要說道觀裡邊有年輕人刨根問底,「道士」?咱們不是一開始就是道士了嗎?那麼就肯定要挨句怒斥了,你知道什麼,這等秘事內幕,以後等你家祖墳冒青煙,當了道官老爺,自然就曉得了。

  而所謂的靈境觀「老人們」,其實就是兩人,當然都是沒有道牒的,一個是兼差的廟祝,據說是因為祖上拿出幾畝良田給了道觀,才來這邊領份薪水,畢竟蚊子肉也是肉。外加一個典客「道士」,也是兼了知客的,至於洪老觀主,更是能者多勞,就連賬房執事的打算盤差事,一向都是老觀主親力親為。

  一國諸郡,大小道觀,幾乎都是官方建造,能夠比拼的,其實就三件事,是否「敕建」,唯有帝王御賜,山門匾額上邊才有「敕建」二字。再就是道官數量多寡,以及供養,也就是香火旺不旺,大香客多不多,善男信女多不多。在青冥天下,叢林廟,要更為規模宏大,道官衆多,因為名義上屬於天下所有道衆共有,並無私産。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理解為全部歸屬白玉京就是了。

  今天一大早,洪觀主就又去山下散步了,山外積雪深重,風景倒是不錯的,老道士雙手負後,身形佝僂,緩緩登山,滿臉愁容,長吁短嘆。

  窮鄉僻壤,出個正兒八經的道官老爺,實在是比登天還難吶。

  道觀小到只要推開大門,就能瞧見主殿,除了鐘樓鼓樓,連個兩層建築都沒有啊。

  實在是窮啊,富人有千百種好活法,窮人唯有一種苦過法。

  潁川郡下轄五個縣,官府建造的道觀總計三座,照理說,靈境觀再不濟,也不該只有這麼點香火,問題在於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就得丟,只說隔壁縣的那座道觀,運道好,祖上闊過,建了一座丘祖殿,據說珍藏供奉著朝廷御制刊刻的一部道藏,所以本縣香客,寧肯走遠路,都要去那邊燒香。

  洪老觀主最近幾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哪天能夠幫著靈境觀建造出一座財神殿。

  所以道觀裡邊的年輕人,聽說老觀主睡覺說夢話,都掛念著這麼件事呢。

  連同觀主洪渺在內,「常住道人」,總共就只有六個人,因為名義上頂著個廟祝身份的劉方,並不住在山上。

  洪渺走入道觀,發現只有管著灶房的典客常庚,至於其餘幾個,不去管了,不日上三竿就是絕不起床的,就沒一個是手腳勤快的,院內這個老人先前敲過了晨鐘,估摸著是閒著也沒事做,觀內木炭是有定額的,就在那邊掃地,見著了老觀主,懷抱掃帚,打過招呼,輕輕跺著腳,低頭搓手呵氣。道觀小,唯一的好處,就是官銜多,想要隨便挑。常庚年輕時候,是靈境觀為數不多的大香客,翻帳簿一算,給了道觀差不多三百多兩銀子,還贈予道觀不少書籍,當然常庚堅持說是借給道觀的,最少值個七八十兩銀子,就這麼一筆前任觀主留下的爛攤子糊塗賬,使得後來家道中落了的常庚,得以帶著個窮親戚,來這邊混口飯吃,不然撈個每月可以領薪水的「常住道人」身份,也是不什麼簡單事,一縣之內,想要托關係進入靈境觀的人,不在少數。

  洪渺與常庚點頭致意,去主殿裡邊轉了一圈,又跨出門檻,去道觀大門口那邊站了一會兒,返回院內,常庚一張皺巴巴的臉龐硬生生擠出個笑臉,問道:「洪觀主,是在等人呢?」

  洪渺笑著搖頭,開始在院內步鬥,常庚就拖著掃帚站到一旁去,陸陸續續的,從一邊屋子裡邊,走出三個年輕人,雙手都插在棉布道袍裡邊,縮著肩膀,打著哆嗦,呼出大口大口的霧氣,看著觀主在那邊瞎逛,看多了,著實沒啥興趣,就各忙各的去了。山上開闢出幾塊不相鄰的菜園子,至於屬於道觀的私産田地,倒是有個十幾畝,大半都是縣衙那邊劃撥出來的,終究是轄境內的一棵獨苗,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斷了香火。

  最後一個走出屋子的,是個睡眼朦朧的少年,模樣只能算是端正,一樣是低頭哈腰,雙手插袖,大冬天的,是下雪很冷化雪更冷的天氣,他們身上穿著的所謂道袍,禦寒不禦寒的,湊合著對付吧。少年先與常庚喊了聲常伯,老人笑著點頭致意,其實道觀掃地一事,還有晨鐘暮鼓兩份差事,本該都是少年的差事,老人就幫著做了,但是幾個年輕人輪流做的倒馬桶,就免了,你小子也不是啥金貴少爺,有錢公子哥,自個兒做去。

  等到洪渺步鬥完畢,名叫陳叢的少年這才喊了聲洪觀主。

  洪渺還只是點點頭,平時對這一老一少,也沒什麼好臉色,好吃懶做談不上,但是他們倆跟其餘幾個,一般德行,能偷懶絕不主動攬活,實在是讓洪渺喜歡不起來。

  之後就是枯燥乏味的晨課,除了少年勉强還算認真,有兩個王八羔子,就在那邊搖頭晃腦,順便小雞啄米。

  除了陳叢,三個年輕人,分別名叫馬重,土膏,林攄。

  其中馬重跟廟祝劉方又是親戚,他娘的,又是個走關係進來的,因為私底下劉方承諾再過個幾年,願意再給靈境觀兩畝田地,至於幾年到底是幾年,洪渺也懶得追問了,反正自己卸任之前,如果劉方還是沒有跟道觀這邊交割地契,就一起捲鋪蓋滾蛋。

  馬重這傢伙,早就想好自己的道號了。年少時上過學塾,喜歡看書,課業馬虎,總喜歡偷摸去隔壁道觀的廟會那邊湊,就為了看那些廟會路邊攤的雜書,連環畫,志怪傳奇,公案小說,煙粉靈怪,都捨得花錢。約莫是看書把腦子給看傻了,馬重一直懷揣著某個痴人說夢的妄想,時不時就問觀主洪渺,你老人家,是不是那種書上說的那種世外高人?

  其實洪渺確實會幾手書上類似騰雲駕霧的仙法。

  可實在是被糾纏得不耐煩了,就敷衍了事幾句,是啊是啊,回頭就傳你幾門神仙術法,耐心等著吧,去,先給菜園子澆糞去。

  至於林攄,光是看他的名字,就知道家裡有點本錢了,一般窮苦人家,取名不會用這麼生僻的字,由於攄這個字太過生僻,經常被外人誤會,習慣性被稱呼為林慮,道觀這邊就跟著喊了。林攄也懶得計較,一幫土包子,有屁出息。林攄家裡是在縣城裡邊開了好幾間店鋪的,算是一戶家底殷實的人家,因為爹娘嫌他總喜歡惹是生非,跟人打架,就跟縣太爺……下邊的工房攢點,花錢托了關係,丟到這邊,交給洪老神仙幫著「嚴加管束,勸導向善」了。

  林攄每次下山回家,再返回道觀,都會吹噓自己身上的那件嶄新衣衫,是好幾兩銀子的價格呢。

  只有土膏,是靠真本事考進靈境觀的,屬於「正途」出身了,等於是在道觀這邊求學。

  土膏因為有個奇怪的姓氏,罕見的名。就一直堅信自己是個大有來歷的,其實也就是個鄉野村民出身。

  馬重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見解。

  咱們觀主,怎麼看都像個練家子,懂好些武把式的。

  聽說老觀主,剛來這邊,是個喜歡掉書袋的,如今十幾年過去,早就懶得與外人對牛彈琴了。

  洪渺傳授了一門呼吸吐納的道家功夫,被老觀主說得玄乎,後來是給林攄揭穿了真相,原來但凡是個官建道觀,都可以為常住道士,傳授這門所謂的「仙家導引術」,結果之後整個月,林攄就都在菜園子和廚房裡邊忙活,不過送出點銅錢,土膏和陳叢就代勞了。

  馬重,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林攄看似每天嘻嘻哈哈,熱情開朗,好像與誰都喜歡稱兄道弟,當然也經常喜歡翻臉,事後就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土膏最喜歡對陳叢擺臉色,而陳叢也是個焉兒壞的,次次不吃虧,即便這裡虧了,總能從別處找補回來。他們幾個,真正打過架的,其實是馬重跟林攄,就在屋子裡邊,土膏眼神遊移不定,誰都不敢得罪,陳叢就自顧自躺在靠窗邊的炕上,手上翻轉著一顆銅錢。

  出家、入道十五年,是一道極其重要的分水嶺,不小的門檻,跨過去了,或者說熬過了這道門檻,哪怕依舊無法考取道士度牒,或是無法找到某位道官擔任自己的「度師」授籙,沒辦法有個正式的道統法脈,就可以去縣衙那邊領份差事,比如在戶房當個管著魚鱗冊戶籍的攢點,身份地位,是要比一般胥吏高出一大截的,就算是縣太爺和縣尉這樣的官員,在縣衙見了麵,都有可能願意停步閒聊幾句。

  其實馬重和林攄就都在等這個。

  在道觀這邊熬滿至少十五年,就有機會去衙署任職,也算有個鐵飯碗了。胥吏裡邊,也分三六九等,在道觀「鍍金」過的,總能撈到一些既清閒又有油水、還可以在街坊鄰居那邊不討駡的好差事。起碼要比某些胥吏更像個官老爺。比如仵作,還是個世代相傳的「官職」呢,是個好差事嗎?當然算不上。雖說是個不可或缺的位置,而且更加鐵飯碗,但是總會讓老百姓們覺得不自在。

  等到早課結束,典客常庚也在廚房那邊忙完,可以吃飯了,等到老觀主拿起筷子,再夾過一筷子菜,就開始瘋搶,下筷如飛,等到洪渺再次伸出那雙筷子,就都等著。

  之後休息半個時辰,又有課業等著了,在大殿內坐在蒲團上邊,洪渺浪費口水,其餘幾個,就像陪著老道士一起空耗光陰。

  只有土膏,偶爾可以去洪渺的屋內,翻看那幾本老觀主珍藏多年的書籍,不過土膏發現不少老觀主所謂的私家藏書,都鈐印有一枚相同的藏書印,土膏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個典客常庚的家藏舊書了,很多次,都想著幫老觀主撕掉那些蓋章的書頁,不就等於是銷贓了嘛,只是終究沒敢下手。

  颯颯松風,一天天的,就這麼撞罷晨鐘又暮鼓,每天做完課業吃完飯,睡覺醒來又是一天,光陰如水悠悠過。

  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雪,天地如人披狐裘,離著道觀約莫兩里路,有條河水,有座木橋,陳叢經常一個人下山,去這邊閒逛。

  今天橋下冰凍結,路上行人絕。棉衣少年換上一雙皮質舊靴,走在木橋上邊,使勁蹦跳了幾下,橋上積雪如白銀灑落在冰面上。

  少年記性極好,過目不忘,能時隔多年,猶記半面人。

  而且靈境觀裡邊屈指可數的那些藏書,陳叢只是翻過一遍,就有諸多自己的見解。

  這讓陳叢覺得不可思議,百思不得其解,玄之又玄,簡直就像……上輩子早就看過這些書了。

  而且陳叢發現自己,好像總會有些莫名的感傷或是喜悅之情。

  最後少年終於得出一個道理完全講得通的結論!

  他娘的,我該不會是那種書上說的修道天才吧。

  陳叢咧嘴一笑,蹲下身,抓起一捧積雪,拍在臉上,冷靜,要冷靜,要克制啊。

  前不久,聽說府城那邊出現了一件怪事,聽說是從別處流竄過來的鬼物作祟,壞了好幾條性命,很快就來了一撥朝廷派下來的道官。再然後老觀主洪渺,好像一夜之間就又老了十歲。之後就會經常在道觀門口那邊,好像等人,再之後,道觀裡邊就來了兩個陌生面孔,一男一女,卻都沒有身穿道袍。

  他們幾個,都蹲在檐下,排成一排曬太陽。

  那個男子,好像多看了幾眼土膏,面容冷清的年輕女子,則瞥了一下所有人,最終視線稍稍在馬重身上短暫逗留,只是都不算太過上心。

  她與一旁洪渺,不易察覺地微微搖頭,老道士微微嘆息一聲,似乎有些失望,又不至於太過失落,大概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委實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幾個孩子,已經是老道士這些年力所能及,在一縣之地,能夠找到的最好道官胚子了。甭管是主動送上門來的,還是那個洪渺自己相中的土膏,看來依舊沒有任何驚喜,否則洪渺畢竟是一觀住持,光憑廟祝劉方、典客常庚真能隨隨便便就帶人進來?

  如今這撥孩子,其實還不清楚一事,想要擔任一座官府道觀的住持道士,除非是那種學問極深的飽學之士,否則修為必須是洞府境起步。而洪渺就屬於後者,只是洪渺修行不錯,唯獨在讀書這邊,不太開竅,而授籙一事,許多考試是繞不過去的,所以一直卡在候補道官身上,但是洪渺之所以依舊能夠補缺靈境觀,就是靠著老道士的觀海境修為,當然這跟靈境觀與「肥缺」半點不沾邊,也有不小的關係。

  在這件事上,馬重的看法,其實不算大錯特錯,誤打誤撞的,真給那孩子蒙對了。

  為了攔阻那頭過境的凶悍鬼物,老道士其實已經受了重傷,雖然跌境了,卻是有功勞的,會被府城衙門那邊記錄在冊,如果不出意外,還會賜下一顆保命的的延壽仙丹,極為珍稀,花錢都買不著的好東西,但是卻無法擔任這座道觀的觀主了,說得簡單點,就是可以去府城某個清水衙門那邊養老去了。

  對這幾個孩子,洪渺是有自己打算的。

  馬重,其實資質最好,被洪渺最寄予厚望,當然比起那些大道觀裡邊的修道俊彥,還是差距很大了。

  林攄,就是個混日子的富家子,不去談了,道觀香火,很大程度上靠他家的銀子救濟。洪渺自己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家底家當,神仙錢幾乎都拿來煉化為那點可憐巴巴的天地靈氣了,結果在道觀殿內,洪渺幾次暗中觀察,那幾個小王八蛋,不是打瞌睡就是懵懂不覺,就沒一個能夠察覺到那份氣機漣漪,其實這就已經說明問題了,連同馬重在內,以後能否修行,不好妄下定論,但是最少可以肯定,沒有天上適宜修道的那種真正天才。

  土膏,筋骨强健,有可能習武,此外還是最有希望憑讀書考取候補道官的一個。

  至於那個陳叢,記性不錯,勉强能算個讀書種子,在道觀這邊讀點書,打好底子,以後去參加科舉就是了,不奢望考中舉人,將來有個秀才功名,成家立業總不是難事。

  而這兩位江湖上的奇人異士,是府城那邊的舊友,一個叫宋拓,女子名為談藪。

  宋拓是位五境武夫,好歹躋身煉氣第二層了,又是走內家拳的路數,那麼再打熬十幾年、二十年的體魄,躋身六境,都是可以想一想的,只要躋身了六境,在任何一座府城,都可以賺個不低的官身了,哪怕開館收徒,開山立派,都毫無問題。何況宋拓與赤金王朝的鴉山,某位七境宗師,都是好友,這位金身境武夫,聽說是那位「林師」某位嫡傳弟子的再傳弟子。

  在這汝州,有沒有一個或者幾個鴉山的江湖朋友,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山下武夫,山上修士,衙門道官,概不能免。

  而那個年輕女修談藪,則是走私籙路途的一位練氣士,極為年輕的洞府境,畢竟她不到四十歲,就是個中五境神仙了。

  有些事,總不能拿來跟那些高不可攀的道門天才作比較,實在是太容易讓人心灰意冷了。

  而且談藪屬於家學深厚,是有那種私人法壇的,簡單說來,就是有資格做那私籙買賣的郡望家族,官府不會扶持,卻也不至於明令禁止。據說她最早名字是籔,與藪同音不同字。後來不知怎麼的,大概是籔這個字實在是太過生僻,就改成了相對簡單的藪。

  進了屋子,關上門後,洪渺苦笑道:「可惜不是春季,否則不敢說攔下那頭龍門境鬼物,多阻攔它片刻,總歸不是奢望。」

  老道士年輕時候學了點雷法,按照巍巍白玉京那邊訂立的金科玉律,度師唯一,決定了一位道官這輩子的法統道脈,極難更換,但是道官修習別家術法,並無拘束,幾乎沒有什麼禁忌,多多益善。洪渺就掌握了一手旁門雷法,是年輕時候跟一位奇人學來的壓箱底本領,按照道書所言,元氣煙煴聚而成物,其中一點真靈徹底渙散者,是為野鬼遊魂。而天地間的春雷聲,對那些邪穢陰物而言,好似催命鼓。只可惜洪渺受限於自身根骨,學道不精,只能通過年復一年在那金秋時節正午時分煉化、凝聚出三兩重的吹魄風,再配合那一手雷法,可惜對付一頭龍門境鬼物,根本不夠看。

  洪渺從袖中摸出一串墜有黃穗的九帝錢,自嘲道:「這場架打的,真是虧到姥姥家了。」

  這是當年洪渺擔任靈境觀住持後,朝廷那邊按例賜下的一件珍貴法器。

  汝州各國朝廷,賞賜各有不同。降妖鏡,捉妖葫,符籙等等,種類繁多。

  宋拓臉色凝重,「洪老哥,我可以幫你引薦給白雨幫,我跟幫主劉息關係一向不錯。」

  洪渺擺手道:「咱哥倆誰跟誰,你就別打腫臉充胖子了,白雨幫作為鴉山的藩屬門派,門檻很高的,何況整個鴉山,尤其不喜歡跟別國道官往來,劉宗師可能願意白送你宋拓一個白雨幫的客卿身份,但是朋友的朋友,就難說了,換成貧道,多半是不會點這個頭的,你何必與劉息傷了感情,這點人情世故,貧道還能不懂?」

  洪渺隨即嘆了口氣,「朝廷刑部那邊,加上府城衙門裡邊的供奉,估計很快就會派人來這邊,勘察此事的詳細過程,算是走個過場吧。然後貧道就要打道回府了,原本心存僥倖,以為在這邊會有點作為,道官也好,進士也罷,只要能夠幫著潁川郡出這麼一個人物,就可以憑藉這樁功德,打破那個觀海境瓶頸了,結果倒好,還跌境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不過如此。現在就只求前人栽樹,能夠有個後人乘涼了,自個兒落不著半點實惠,總是還能落個心安。就是不曉得,在貧道閉眼之前,還能不能等到這一天的到來了。」

  這就是老道士的最大私心了。

  主動要求來這邊擔任靈境觀住持,就是圖這個「萬一」。

  萬一這邊冒出了個本土道官,老道士那可是有一筆功德在身的。

  當然不是只有洪渺看到了這一點,事實上,想來這邊碰運氣的,那些個前任道觀住持,十個有九個,都是奔著這個來的,至於最後一個不是的,當然是混官場不如意,被上司或是同僚排擠,給打發來這邊坐冷板凳了。

  修士跌境,之所以後患無窮,除了修為大跌,諸多壓箱底的神通術法難以施展,最大的問題,還是陽壽一事。

  洪渺光靠那顆丹藥,是不頂事的,就算砸鍋賣鐵,也要去那些仙家渡口,或是相熟的山上仙府,買來幾顆續命的靈丹妙藥。錢不錢的,還計較什麼。

  宋拓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一句安慰的言語,「好心有好報這種事,還是要信上一信的。」

  洪渺笑著點頭,「也對。」

  老道士望向窗外,有些惆悵,也有些茫然。

  洪渺也曾有過高遠的志向,有那道法造詣,成為一個被道書譽為「人心方寸天心方丈,無雜念者的得道高真」,又比如比如受滿初真、中極、天仙三壇大戒,得到朝廷敕建宮觀內某位「律師」真人的傳法授籙,又或者是在那汝州首屈一指的某個叢林宮觀內,舉行升座儀式,擔任方丈。甚至是成為一位結金丹的地仙,陸地常駐,當個最名副其實的神仙老爺。

  最大的奢望,是一個老道士都不太敢經常想的事情,當然是那夢遊白玉京五城十二樓!

  談藪說道:「洪道長,要是不覺得屈尊,可以去我家那邊擔任清客,一直缺個西席。」

  洪渺即便跌境,也還是個洞府境修士,何況老道士的香火人脈,再者一肚子學問還在。

  不算是個多划算的買賣,但是家族那邊,大體上能夠保證不虧本,畢竟除了俸祿,肯定還要給出一兩顆延壽丹藥的。

  老道士笑著擺手道:「何必做些雙方都沒啥賺頭的買賣,貧道要是個閒人,以後去你們河間府談家登門做客,還能喝杯不花錢的好酒,可要是每天大眼瞪小眼的,就貧道這種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臭德行,遲早要與你們處得不愉快,到時候各自心生怨言,何苦來哉。」

  談藪剛想說話,只是很快就將到了嘴邊的言語咽回肚子。

  洪渺轉頭望向窗外那邊,「總算來了。」

  偏屋檐下廊道那邊,並排蹲著的幾個,其中陳叢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子,繼續雙手籠袖,打了個哈欠。

  至於那個馬重,已經摸到牆角根那邊偷聽三人對話了,不過好像沒能聽見什麼。

  三道身形,在靈境觀山腳那邊就落下身形,選擇徒步上山,這不是看得起這座籍籍無名的小道觀,只是不敢不把白玉京規矩當回事。

  馬重第一個轉頭,看著那三位走入道觀大門的外鄉人,趕緊站起身,大氣都不敢喘,是正兒八經的朝廷道官老爺,真的神仙!

  土膏拿手肘撞了一下陳叢,抬了抬下巴,示意趕緊瞧瞧那幾位貴客。

  陳叢先是轉頭望向身邊的土膏,然後茫然抬頭,楞了楞,最後驀然眼睛一亮,充滿了好奇,羨慕,自卑,以及憧憬。

  只見那三位道官神仙,有年輕修士背了一把銅錢劍,有老人腰懸一枚淡金色捉妖葫蘆,還有一位少女模樣的女冠。

  其實三人都很疑惑,怎麼一向太平無事的潁川郡內,會突然冒出個流竄作祟的鬼物,而且境界還不低。

  所以從朝廷廟堂,再到府城,都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後者,始終緊綳著一根心弦。事實上,所謂的害了幾條性命,是誇大其詞的小道消息,只是兩處縣城衙署,都被那膽大包天的鬼物戲耍胡鬧了一通,其中有兩個有道官身份的,一個被魘,成天魔怔了,傻笑不已,之前每天褲襠都要濕好幾回,成何體統,還有一個不是練氣士的道官,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被剝光了衣服,給赤條條丟到了大街上,這頭鬼物簡直就是在挑釁一郡甚至是舉國道官。

  邊境那邊,已經有道官展開嚴密搜索,而他們三人,負責將方圓數百里之內,仔細搜尋了一遍,擔心鬼物狡詐,就躲在靈境觀附近,他們才來道觀這邊,除了勘驗過程一事,更要確定鬼物是否躲藏小山周邊地界,三人進了道觀後,不等洪渺客套寒暄一句,那個背著銅錢古劍的年輕道官,就手托一柄照妖鏡,御風而起,光芒照耀四方,年輕道士緩緩移動手中銅鏡,就連靈境觀內的鐘樓鼓樓都沒有放過,最後身形飄落回院中,作為觀主的洪渺隱約露出一抹怒容,但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

  在老道士屋內,一番盤問過後,三位道官將內容記錄在冊,就此離去,徒步下山後,御風遠遊。

  他們還帶來了一份府城公文,留給洪渺,老道士等於即刻起就不再是觀主身份了,返回府城後,另有任用。

  之後老道士便喊來典客常庚,將道觀帳簿交給老人,洪渺讓他們耐心等著下任住持的赴任,財物、帳簿和書籍之類的交接一事,都不用他們擔心,反正賬房那邊也就只剩下幾十兩銀子。老道士還說自己在道觀幾處都張貼了符籙,千萬別隨便揭下,可以驅邪避鬼的。

  結果之後幾天,道觀裡邊人人自危,個個心驚膽戰,所幸也沒見著啥鬼祟,廟祝劉方一聽說此事,本來還想趁著新觀主還沒來,就去洪渺的屋子睡幾晚,本來還沒啥,反而愈發堅定要躲在靈境觀裡邊不走了,結果一聽說洪渺在道觀裡邊張貼符籙了,被嚇得掉頭就走,飛奔下山,打定主意幾個月內,堅決不上山,反正有無廟祝,道觀都沒差。

  道觀後邊,鄰近一塊菜園子,有口早已乾涸多年的水井,除了落葉和積雪,什麼都沒有。

  早年林攄經常嚇唬其餘幾個,故意說那裡邊,其實有那投井自盡的女鬼。結果被洪渺無意間聽了去,把林攄駡了個狗血淋頭。

  土膏發現馬重這傢伙,最近就像轉性了,變了個人,原先幾個人分工明確,誰都不樂意多做半點,但是馬重卻主動包攬下了菜園子所有活計,而且經常起夜,經常很久才返回屋子,久而久之,就連林攄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只是樂見其成,攔著別人勤快做事做什麼。陳叢被土膏提醒過後,也覺得確實奇怪,想了想,就與土膏約好,晚上不睡覺,去看看馬重到底做什麼,結果陳叢睡得像頭豬,土膏强撐著眼皮子,明明聽到了馬重開門關門的細微動靜,可土膏終究是膽子小,也怕冷,想了想,睡覺睡覺。

  那口水井內,內壁如掛畫,是個身穿鮮紅嫁妝的美艶女子,真是名副其實的美人如畫了。

  這也是她之前能夠躲過照妖鏡的原因,當時光線如火流入水井,確實讓這頭鬼物覺得焦灼難忍,只能咬牙忍住,不然總不能跑出去大殺一場,那不是找死嘛。只是奇了怪哉。她最近總覺得小道觀裡邊,有那麼點惹人心煩的細微痕跡,她便趁著小道觀暫無道官坐鎮的空檔,憑藉一道獨門秘術,仔仔細細,勘察了一遍道觀各處角落,原來是那個名叫談藪的小丫頭片子,動了手腳,境界不高,卻暗中留下了一張家傳符籙,就張貼在洪渺屋內的書桌底下,殺手鐧?確實能算是心思縝密了,運氣好,再過幾十年,或者一兩百年,說不定老娘還會忌憚幾分。

  呵呵,現在跟老娘玩心計,小姑娘你還嫩得很。

  至於那個馬重,確實是被她魘了,五迷三道的,但其實她更清楚,如果不是馬重自己不靠譜,不會如此順利。

  不管如何,她打算在此長久修行了。

  南河國京城,一位上五境老神仙的道官,作為護國真人,今夜老真人在欽天監那邊,登上高臺,夜觀天象,收回視線後,坐在蒲團上的老真人幽幽嘆息一聲,他哪敢將心中某個猜測告訴外人,連皇帝陛下那邊都不敢多嘴半句。

  一國禮制,設置道、府、郡和縣,其中府不屬於常設,多是關鍵之地,才會有府,比如那個近期有鬼物犯禁的潁川郡,最近百年以來,就一直爭取由郡抬升為府。

  之所以在皇帝陛下那邊,提都不敢提一個字。

  如今南河國邊境線那邊,有一處占地不大的隱蔽山水,極有可能,是某位大修士的某種特殊情況下的……道化痕跡。

  比如一位得道之士,山中幽居的道場,然後閉關途中,無法抑制自身道氣的流散,怎麼都該是仙人境起步。或者說是某位大修士悄無聲息的兵解離世,一身道氣徹底流散天地間。不管如何,老真人更不敢將此事稟告白玉京。歸根結底,除了這處古怪地盤,來歷不明,透著股懸乎,但是只說影響,說破天去,終究還是件小事,不過就是多出一頭龍門境鬼物罷了。一旦驚動白玉京,可就不是什麼小事了,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天大的事情,別說是他,就連皇帝陛下和整個朝廷,都消受不起那個後果。

  要是白玉京大掌教還在,或是陸掌教管著天下事,倒是問題不大。

  說不定運氣極好,還能讓那位喜好遊戲人間的陸掌教,大駕光臨南河國京城一趟呢。

  想到這裡,老真人又是長嘆一聲,修道大幾百年了,還不曾去過白玉京,只是遙遙見過一位參加觀禮的白玉京天仙道官,位置離得遠,看得真切,不敢湊上去攀談半句。

  問題在於,如今是那位餘掌教掌管天下事務。

  既然不是什麼大事,一頭至多至多只是個金丹的鬼物襲擾,也沒鬧出什麼大麻煩,那就小事化了,只要抓住女鬼就行。

  閏月峰山巔,辛苦停下走樁,微微心動,下意識轉頭望向一個方向。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辛苦實在是見到了太多的古怪,就不去深究了。

  尤其是那個林江仙的出現,之後又有碧霄洞主,之前則有那位莫名其妙算了一卦就口吐鮮血的永州龍師……

  潁川郡小縣城郊外,山上靈境觀內,深夜時分,馬重又去了水井那邊,徑直跳躍下去,落在井底,見到了那幅美人壁畫。

  林攄睡得很踏實,鼾聲如雷。

  土膏翻來覆去,還是沒能壯起膽子,去跟蹤馬重,在猶豫要不要告知老觀主此事,只是突然發現,地址都沒有一個,怎麼找嘛。

  少年陳叢,躺在距離窗口最近的那邊,右手貼著腹部,左手輕輕握拳,手背貼著右手心,攥著一枚作為裝飾物的瓷片。

  可能是做了什麼美夢的緣故,嘴角微翹,面帶微笑。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這個皮膚微黑、模樣周正的少年,只在心中念念有詞。

  「道之在我者就是德。」

  「宛轉其中不能出離無明窟宅。」

  現在未來,種種厄難,不如意事,悉皆消除,身心自在,平安吉祥。

  衆善奉行,諸惡莫作。撥雪尋春,燒燈續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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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 00:28:06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六十六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

  這次跨海北歸,大致算準了那位落魄山訪客的南下速度,所以並不是特別著急趕路,陳平安便一路上演練那門劍術遁法,身形一次次化作十數道劍光,在碧波之上,以一種近乎無視光陰長河的遁法,悠遊人間,準確說來,是所有劍光能夠循著光陰長河的某些細微水脈,形若「走水」,在天地間如無境之人入無人之境。

  陳平安經過數以萬計的反復研習,終於跟寧姚第一次施展這門遁術,有差不多的火候,大概這就叫笨鳥先飛,勤能補拙?

  在一座臨近寶瓶洲陸地的海中島嶼暫作休歇,陳平安蹲在樹枝上,做捧手狀,施展水法,雙手掌心如泉水淙淙湧出,然後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臉。

  小陌坐在一旁,綠竹杖橫放在膝,說道:「公子好資質。」

  陳平安氣笑道:「少說幾句昧良心的話,溜鬚拍馬對我沒用。」

  小陌神色認真道:「天下劍術,不同劍修施展出來的姿態,高低有別,是常理,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受限於劍修當下的境界,按照那位傳授小陌劍術的前輩來談,能夠從不同劍術當中,汲取最多道法真意者,即是一種隱性的天才,如此修行,就叫破障。」

  陳平安若有所思,抹了把臉上的水跡,抖了抖手,「多聊幾句。」

  小陌繼續說道:「劍修資質的好壞,不能光看初始階段學劍的快慢,那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天才、庸人之別,認知還是太淺。比如小陌施展這門劍術,自然輕鬆愜意,但是於自身劍術,則毫無精進,對人身小天地並無裨益,公子則不然,這就是劍術『天下』的另外一種深層意義所在,劍術終究是死的,持劍者卻是活人,打個比方,小陌陪著公子一路北遊,使用這門劍術,無非是以自身靈氣作酒水,好似在自飲自酌,不會增加絲毫粹然劍意,反而是一種消耗靈氣的舉動,公子施展開來,卻是從天地外飲水,淬煉自身體魄、增長劍意,劍修的後勁,便是從此而來。公子你,還有劍氣長城的那個宗垣,可能就都屬於這種劍修,韌性十足,厚積薄發,隨著歲月推移,越往後,道越無漏路越寬。」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個說法,很解渴。」

  看來小陌跟賈老神仙,在聊閒天這件事上,看似是不同的路數,不過屬於大道殊途同歸。

  小陌沉默片刻,伸手輕輕摩挲著綠竹杖,感慨道:「很多所謂顯性的修道天才,學得越快,反而會錯過極多。也許可以用更多的劍術、神通來彌補和遮掩,但是終究有一天,站在門外時,每一位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所能夠容納的道法,還是有定數的,那麼最終瓶頸一來,就是登天之難,就要四處碰壁,要吃大苦頭了。」

  「這也是小陌在內,連同白景,仰止朱厭幾個,為何當初躋身飛升境如此順遂,又為何打破飛升境瓶頸如此之難,就因為我們在登高途中,行走太快,太過追究看得見摸得著的境界,而忽略了虛無縹緲的道意汲取一事,錯過太多本該多加留心的事情,因為我們從骨子裡就不信這個,或者說,我們其實只相信劍術、道法,不肯相信自己。」

  利弊皆有,好處是蠻荒天下的飛升境修士,是數座天下,公認殺力最高的。壞處就是,妖族修士躋身十四境的數量,相較於其餘三座天下的人族修士,始終處於下風。

  陳平安說道:「最後這句話,意思就很大了。」

  小陌說道:「故而我們如今施展劍術也好,抖摟仙法神通也罷,都是一種回憶和追溯,公子與宗垣卻並非如此,是一種每一步腳踏實地的登高眺望,既看更高處的前行道路,也看來時路。」

  「當然,比起白景跟我,朱厭和仰止的修道資質,又要遜色一籌。」

  陳平安說道:「你的這些個修行心得,回頭我讓崔東山轉告柴蕪、孫春王他們幾個,相信會很有用處。」

  小陌微笑道:「先前在風鳶渡船,我已經與柴蕪幾個孩子說過此事了,看樣子都已經聽進去。只不過這類空泛道理,恐怕還要結合他們自身的修行關隘,有了諸多切身體會,事理相互驗證,才能真正嚼碎、吃透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概莫能外。」

  老話說得好,欲知上山路,需問下山人。

  他娘的,果然只有天才跟天才,才有話聊。

  陳平安看似隨意笑道:「說不定你很快就可以與仰止故友重逢了,因為與我做了樁大買賣,得以在文廟那邊恢復了自由身,會參與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

  小陌跟青同,其實算不得什麼故友,只是遙遙打過照面,但是小陌跟仰止,卻是真正意義上的老朋友了。

  小陌聞言轉頭看了眼自家公子,卻看不出什麼表情和道心漣漪,小陌就壓下心中疑惑。

  陳平安突然心神微動,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籙,一下子就笑容燦爛起來,整個人的氣息,渾然一變,判若兩人。

  這讓小陌如釋重負。

  陳平安手上這張大符,符紙得自夜航船吳霜降之手,當時吳霜降贈送給崔東山和姜尚真總計四張「降真青綠籙」,價值連城,曾是浩然天下類似神誥宗這些道門,用來「請下白玉京掌教」的專用符籙,珍稀程度,可想而知。畫符之法,則是崔東山取法於符籙於玄,名為「顯符」,只需兩人各持一張,但是如果雙方距離太過遙遠,比如一旦跨洲,便如同枯筆淡墨,文字內容就會變得極其模糊。此外這種「家書」,寄信和收信,存在著不小的滯後性。而符籙呈現出來的文字,是一種崔東山獨創的「鬼畫符」,如今只有陳平安看過那本冊子,所以就算這張符籙落入別人之手,也是看「天書」。

  陳平安收起那張符籙,起身笑道:「小陌,我得返回一趟仙都山了,需要見一位長輩,著急趕路,要用上三山符,你先回落魄山等我就是了。」

  先前一起離開鎮妖樓,青同就發現了端倪,陳平安手持三山符遠渡山河,卻能不消耗自身陰德,是出自《丹書真跡》的三山符不假,只不過畫符之人,卻是與老秀才送出紅包上邊的吉語一樣。陳平安通過上次返回仙都山,有個大致估算,如果不跨洲,能夠使用八次。若是跨洲,至多三次。而小陌學會了三山符,不宜早早用完三次。所以陳平安打算獨自返回青萍劍宗。

  小陌神色猶豫,說道:「還是讓我陪公子一起吧?」

  陳平安笑道:「總計不過三炷香的功夫,期間又是挑選兩座熟悉的山頭,太平山和蒲山,能出什麼問題,不用擔心。之後回落魄山,我還是會使用三山符,估計跟你差不多時候到達槐黃縣。」

  我不擔心自己,我是在擔心你啊,小陌!

  小陌略作思量,點頭道:「我會在此停步,登高遠觀桐葉洲兩山附近,若有些許意外,公子只需祭出飛劍,劍光一起,我就會立即趕到,等到三炷香功夫過後,我再繼續趕路,抓緊返回落魄山,公子其實也不必太過匆忙趕路,有朱先生在山上,公子稍晚返回,想必問題不大。」

  陳平安使勁點頭:「肯定沒問題。」

  小陌好奇問道:「是哪位前輩做客青萍劍宗,值得公子如此鄭重其事?」

  因為不管是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還是此次青萍劍宗下宗創立,真正能夠讓山主陳平安親自現身待客的,其實很少很少,即便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這樣的山上老神仙,或是蒲山葉芸芸這種拳鎮半洲的武學大宗師,陳平安都沒有如何刻意表現得如何熱絡,故而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之前陳平安專程離開仙都山,找到了那艘北遊的大泉渡船。

  至於劉景龍,鐘魁,張山峰,這幾個,與陳平安關係太好,又算同輩,相互間都不計較這些。

  陳平安笑道:「是寶瓶洲竟陵山祠廟的那位宋前輩。」

  小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公子會如此興師動衆,甚至不惜直接消耗掉兩次三山符。

  通過耳報神小米粒得知,公子第一次趕赴劍氣長城途中,曾經結識了一位喜歡吃火鍋、出門翻黃曆的江湖前輩。

  符籙之上,崔東山寄來的這封書信,內容很簡單,梳水國宋雨燒造訪青萍劍宗,聽說先生不在山上,來了就走,不曾自報身份。

  山上神仙的證道長生不朽,駐顔有術,甚至可以在仙人境時,返老回童,選擇與某個「歲數」匹配的容貌。

  但是江湖故人的老去,卻是不可逆的,年輕人下次下山,再走江湖,某些老人可能就不在江湖了。

  原本陳平安打算這次返回寶瓶洲,除了待客白景,之後就要去三個地方,竟陵山,仙游縣,洪州豫章郡采伐院。

  這三個地方,肯定都是要去的,而且出門遠遊,除了采伐院,其餘兩個地方,都打算待久點,再不那麼來去匆忙。

  陳平安手持三山符,徑直出現在太平山的山門口。

  在山巔祖師堂遺址那邊,長久亮起一道璀璨劍光,劍氣衝霄。

  這就是黃庭的行事風格,等於是以此昭告一洲北方諸多山頭仙府,誰再敢打太平山的主意,就是與她問劍。

  陳平安按照規矩,在山腳點燃三炷山香,禮敬那位素未蒙面的三山九侯先生。

  先前在鎮妖樓,青同泄露過天機,遠古「天下十豪」,候補只有四位,其中就有作為天下符籙開山鼻祖的三山九侯先生。

  陳平安抬頭瞥了眼天幕,有一把古劍懸空,劍氣如一條纖細雪白的瀑布垂掛空中,傾瀉在太平山之巔,凝聚不散。

  若是黃庭祭出一把本命飛劍,想要營造出同等規模的氣象,就太過她的消耗心神了,注定支撐不了太久。

  此物好像是黃庭從五彩天下帶回的一把遠古劍仙遺物佩劍,按照黃庭的說法,是從一處不知名的山水秘境裡邊隨便撿來的。

  屬於仙兵有靈,主動認主,黃庭當時原本就只是湊個熱鬧,結果這把仙兵品秩的古劍,就上桿子往黃庭那邊湊,她不收還不行。

  這跟陳平安當年在北俱蘆洲仙府遺址,背著那麼一大口藻井「背井離鄉」,當然是截然不同的場景。

  難怪姜尚真的狗屎運,黃庭的福緣深厚,會被譽為桐葉洲兩大奇事。

  何況黃庭在五彩天下那邊收取的弟子,也是她的開山弟子,而那個小姑娘,還是在嶄新天下誕生的第一個「本土人氏」。

  黃庭的一個無心之舉,卻是崔東山在內,加上某些陰陽家早有預謀之輩,辛苦尋覓都求之不得的事情。

  太平山這邊,當下只有山主黃庭和兩位供奉,於負山與道號「龍門」的果然。

  就連談瀛洲,都已經撇下師父,選擇跟隨鄭又乾一起乘坐那艘桐蔭渡船,跟隨葉芸芸他們一起去往蒲山遊歷。

  陳平安徒步走到山巔,發現多出了一棟通體白玉質地的仙家宅院,二進院落,應該是仙人果然的手筆了。

  於負山坐在門口臺階上,瞧見了那一襲青衫,只是笑著抱拳而已,陳平安抱拳還禮,跨過門檻,發現黃庭和果然在屋內忙碌,一張古色古香的桌案上邊,都是黃庭從一件咫尺物中取出的衆多檔案、卷宗,還有祖師堂的山水譜牒的副本,黃庭當年被老天君和太平山上任山主幾乎是强壓著離開桐葉洲,去往五彩天下,這次重返家鄉,需要她去重新厘清太平山地界,一些個昔年山水地契屬於太平山的藩屬山頭,要麼已經自立門戶,與已經恢復國祚的當地朝廷,重新交割了地契,要麼花落別家,換上了一撥撥開山立派、創建自家祖師堂的仙府門派,接下來都需要黃庭去一一接觸。

  陳平安就站在門口那邊,黃庭一抬頭,沒好氣道:「我是青萍劍宗的首席客卿,你也很快就是我們太平山的記名供奉了,又不是外人,忌諱個什麼。」

  陳平安這才自己搬了條椅子坐在仙人果然身邊,雙方投緣,也無需客套寒暄,點頭致意而已。

  黃庭靠著椅背,雙手揉著太陽穴,頭疼道:「要不是有果然幫忙,我得抓瞎,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真正重建祖師堂。我們門口那位護山供奉,也是個吃乾飯的。」

  於負山也不以為意,哈哈笑道:「有心無力,慚愧慚愧。」

  黃庭那麼好看,一顰一笑,俱是風流,她說啥都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能者多勞,有龍門前輩坐鎮此地,運籌帷幄,太平山重續香火,指日可待。」

  黃庭笑呵呵望向這位身為下宗的年輕祖師爺,同樣是記名供奉,陳山主你不得表示表示?

  陳平安識趣道:「我已經撰寫了一本冊子,只是還有許多細節,需要讓崔東山幫忙補充,相信過幾天就可以寄到這邊。」

  黃庭點點頭,事到臨頭才知愁,千頭萬緒,都需要她親力親為,才知道想要當個稱職的山主,難度到底有多大。

  陳平安拿起桌上一本帳簿,隨手翻閱開來,隨口問道:「黃庭,我還是之前那個說法,如果需要神仙錢,落魄山帳目上還趴著不少現成的穀雨錢,可以借錢給你,算利息的,不白借。」

  按照姜尚真的估算,太平山想要恢復昔年巔峰氣象的三成,哪怕只是三成,填補千里山河天地靈氣的窟窿,就大概需要三四千顆穀雨錢。落魄山財庫一口氣拿出一千五百顆左右的穀雨錢,問題不大,幫忙太平山渡過眼前的燃眉之急,是黃庭搖搖頭,指了指桌上那件咫尺物,笑道:「借錢就算了,錢好還,人情債難還,這件咫尺物裡邊有些天材地寶,你先打開瞧瞧,過過眼,都是我從五彩天下四處搜刮而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我並不精通寶物鑒別一事,收不收,只看眼緣,如果早知道能夠這麼早返回浩然天下,我就多拿些了,回頭來看,簡直就是白走了兩處遠古秘境,此事怪我自己。你下山時乾脆帶上咫尺物,看著幫忙賣就是了,如今桐葉、寶瓶、扶搖三洲之地,反正都缺這個,緊俏貨嘛,陳山主又是出了名的山上朋友多,事後全部收益,九成歸我,一成歸你,如何?要是在商言商,分賬不是不可以商量,比如二成?反正如何殺豬,找冤大頭,我都不管,賣出去的價格越高,陳山主分成就多。」

  陳平安也沒什麼可矯情的,將那件咫尺物收入袖中,「那就說定,一成歸我。只管放心,我會幫忙開高價的。事成之後,歸還此物,九一分賬。」

  於負山調侃道:「陳隱官這是打算殺熟?」

  陳平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將那張圈椅搬回原位,笑道:「我跟負山道友就很熟。」

  於負山立即閉嘴。

  陳平安抱拳告辭,果然突然站起身,「想要跟陳先生閒聊幾句。」

  黃庭獨自看著桌上的卷宗檔案,哀嘆一聲,得趕緊找個合適的宗主候補人選了,自己是真不擅長處理這些事務。

  陳平安拉上於負山一起散步。

  陳平安說道:「負山道友,接下來桐葉洲中部開鑿大瀆一事,可能需要你從百忙之中抽身,牽引諸多江河支流的改道了,作為報酬,以後負山道友憑藉嶄新大瀆走水,就名正言順了,不會有任何異議。」

  於負山雖然不諳庶務,但是人情世故,還是不缺的,說道:「我忙不忙,隱官大人難道沒看見嘛。太平山是開鑿大瀆的發起人之一,於情於理,我都不會推脫半點,之後走江化蛟,這份天大的香火情,勞煩你折算出個價格,是幾顆神仙錢,就是幾顆,也別跟我客氣,在這類事情上邊,我與黃庭是一個脾氣,欠錢可以,只是別欠人情,醜話說前頭,我如今身上沒什麼家底,到時候能還上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有勞你先幫忙墊著,將來補上。反正都算我個人欠你們青萍劍宗的,不算在太平山頭上。」

  陳平安笑著點頭,「出山幫忙開鑿大瀆,負山道友也算是以工代債,這筆賬,我會幫著算清楚的,此外負山道友能夠提前熟悉大瀆主河道的沿途山水,一舉兩得。」

  於負山問道:「這是隱官早就算計好的?」

  陳平安埋怨道:「怎麼可以說是算計,既顯得我存心不良,負山道友也有被殺熟的嫌疑。」

  不料於負山用了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損招,道:「我要是腦子靈光點,這些年豈會為了避難,窩在個小地方,守著個店鋪混吃等死,被老謀深算的陳隱官殺次豬,半點不奇怪。」

  於負山根本不給陳平安拿怪話埋汰自己的機會,正事聊完,趕緊告辭離去。

  夕陽西下,就像有人在天邊放了一把大火,燒得雲海鮮紅。

  湖光山色有無中,人生行樂須年少。

  仙人果然,少年姿容,頭別一支桃符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陳平安笑道:「辛苦龍門前輩了。」

  果然微笑道:「只是略盡綿薄之力,不值一提,對待太平山重建一事,陳先生用心之深,起念之大,不是我可以媲美的。」

  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據說當年從未登上太平山的陳先生,早就將自己當做半個太平山修士了。

  陳平安玩笑道:「與龍門前輩都是記名供奉,那麼下次遊歷中土神洲鐵樹山,想必不會吃閉門羹了。」

  果然說道:「我可能會在這邊多待幾年,不過會與師姐書信一封,屆時掃榻相迎,虛左以待。」

  千里之地,杳無人煙,在此登高望遠,滿眼俱是孤寂之意。

  有斜陽處,最怕登高樓。

  果然說道:「有點事情可忙,其實對黃庭來說,反而是好事,可以分心。」

  所以果然會故意在很多並非關鍵問題的細枝末節,依舊讓黃庭拿主意,不單單黃庭是山主、他是供奉那麼簡單。

  有意為之,讓黃庭為難。

  陳平安輕聲道:「等到忙完了,又會稍稍安心幾分。」

  吳霜降的歲除宮,被青冥天下稱為「少年窟」。

  這座太平山,何嘗不是。

  陳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師堂建成時,作為觀禮,送出那本《丹書真跡》,按照之前陸沉的那個說法,書籍本身材質就上乘,如果再加上一千兩百多個文字,煉化之後,剛好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作為太平山的護山陣法。只是因為此書是李希聖贈送給自己的,陳平安當然需要問過李希聖,所以還讓陸沉幫忙捎話,趕巧,李寶瓶此次做客青萍峰,就主動提及此事,說他哥好像知曉此事了,說無妨的。

  李希聖還說以後只要時機合適,一定會來太平山。

  而這個暫時還是儒家門生的李希聖,作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氣化三清之一,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脈的掌教祖師。

  太平山上任山主當初躋身天君之時,焚香請神降真,結果未能見到大掌教寇名「蒞臨」祖師堂,引以為憾。

  陳平安與果然道別,接下來要去一趟蒲山。

  果然抱拳笑道:「陳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論道講理,只是實實落落,有真學問,絕不怪怪奇奇。」

  陳平安神色尷尬道:「委實當不起龍門前輩的這個贊譽。」

  蒲山掌律檀溶的千金萬石齋,在桐葉洲山上山下,是極負盛名的一座書齋。

  浩然天下的渡船管家之間,有幾座屬於自己的小「山頭」,都是相熟又投緣的老修士,偶爾通過一場私人的鏡花水月,談閒天,此外還能夠互通有無,一來二去,往往就是憑空多出的幾條財路了。之前檀溶與兩條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約好,幫忙與皚皚洲某個宗門重金購買那兩本印譜,雖然肯定不是極為珍貴、如今已經被炒出天價的初版初刻,也算補上一個缺憾了。但是今天的檀掌律,主動開啓鏡花水月,已經閉口不提此事了,端坐在一座案几之後,空落落的案几上邊,擱放著兩方剛剛得手的嶄新印章,很扎眼,檀溶卻不主動提及此事,只等某些眼尖之人開口詢問。

  扯了很久的閒天,終於有識貨的人問道:「檀溶,桌上擺的,是新刻的對章?拿起來瞅瞅印文,讓我看看你小子如今治印功力是漲了還是退了。」

  檀溶便笑著將印章擰轉方向,給出邊款文字和落款名字,不著急給看底款印文。

  一時間鏡花水月陷入長久的沉默。

  因為落款人,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結果有人率先開口,便是言之鑿鑿的語氣,「假的!」

  有人附和道:「老檀啊,何必呢。」

  有人唏噓不已,嘖嘖出聲,「檀溶啊檀溶,為了點虛名,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犯不著,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打腫臉充胖子的勾當,沒啥意思。」

  這把檀溶給氣得火冒三丈,不過老掌律瞥了眼門口那邊,很快就撫鬚而笑,再無半點鬱氣,好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一位參加過倒懸山春幡齋首次議事的跨洲渡船老管事,揉碎多顆雪花錢,丟入鏡花水月,沉聲道:「檀溶,這種事情,真心別做了,犯忌諱,我也就是曉得你的人品和蒲山的門風,否則以我跟新任隱官非同尋常的交情,下次瞧見了新任隱官,酒桌擺起來,幾杯酒水下肚,非要將此事說道說道,你當我不曉得新任隱官的筆跡嗎,這兩方印章的邊款刻字,軟綿無力,分明柔媚有餘,雄健不足,你騙誰呢,有機會我以後帶你去城頭那邊,好好看看隱官大人所刻之字……唉,隱官大人?!」

  當初這位元嬰境老管事,曾經與一位金丹女修的晚輩船主,領了一份額外的小差事,得以在春幡齋落筆記錄雙方議事內容。

  一襲青衫長褂的年輕人,驀然出現在鏡花水月中,站在檀溶身邊,拱手抱拳,晃了晃,笑眯眯道:「聽聲音,是鳧鐘渡船的劉禹劉管事?」

  即便隔著一座鏡花水月,那位老管事依舊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生寒,又不敢裝聾作啞,只得顫聲道:「正是正是。」

  隨即又有一位女修,連忙砸錢鏡花水月,怯生生開口道:「『霓裳』船主柳深,見過隱官大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著點頭。

  檀溶結束這場鏡花水月之前,陳平安拱手,笑道:「在這裡與諸位拜個晚年,新年大吉,順風順水,預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裡,都財源廣進。」

  鏡花水月裡,熱熱鬧鬧,響起十數個嗓音,紛紛與年輕隱官還禮。

  李寶瓶他們已經離開蒲山繼續南游,會按照蒲山給出的遊歷路線,先沿著那條沛江入海,去往一座海上島嶼仙府遺跡,再登岸。

  有裴錢,鐘魁和庾謹,在這桐葉洲,就算對上那個占據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都絲毫不怵。

  不過如今蒲山祖師堂多出了個嫡傳弟子,被認為是個托關係走後門的傢伙,名叫崔萬斬,其實是崔東山的陽神身外身,只是陳平安暫時不宜與之碰頭。

  先前青萍劍宗的青衫渡那邊,來了一個青衫老者,獨自遠遊至此,聽說陳山主不在山中,便不再繼續逗留,繼續遊歷去了。

  就像一個家裡的長輩,大多如此,明明心裡很在意,偏要假裝不在意。

  難得開口,說話也總是輕描淡寫,晚輩稍不留心,就會錯過老人們很多藏在平淡臉色、眼神、言語的意思。

  陳平安離開蒲山,來到密雪峰,崔東山委屈極了,我也不能綁著宋老前輩不讓走吧。

  我敢嗎?

  就宋雨燒那倔脾氣,仙都山如果非要留客,到時候惹得老前輩不痛快了,先生你還不得把火撒在學生頭上。

  陳平安問道:「宋前輩遊歷到哪裡了?」

  崔東山笑道:「看樣子,宋前輩一開始就沒打算怎麼遊歷桐葉洲,故而離開青衫渡後,就徑直往北走去了,這會兒約莫走舊大淵王朝的某座舊城,極有可能,就是先生和鐘魁見面的那個地方,其餘沿途座座鬼城,也沒什麼可瞧的了,那邊好歹還有個好似新任城隍廟的古丘,還在那邊忙活,以宋前輩的脾氣,肯定願意停步多看幾眼。」

  陳平安點頭道:「你忙去,我自己去找宋前輩。」

  崔東山嘿嘿笑道:「先生,與你報個喜,柴蕪已經是玉璞境了,小陌贈送的那把本命飛劍,也已經被柴蕪煉化完畢,所以咱們青萍劍宗,又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劍修。」

  陳平安一時無言。

  崔東山說道:「我也沒有刻意藏掖什麼,所以得知此事後,孫春王,白玄他們幾個,卯足了勁,愈發認真煉劍了。孫春王還好些,白玄最可憐,就跟被雷劈了一樣,連說不可能不可能,蹲在地上抱著腦袋,就差沒有躺在地上打滾了,被白玄這麼一鬧,何辜於斜回也都心裡好受了點。不過大體上,誰都沒有嫉妒柴蕪的一步登天,到底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眼界寬,見過大世面,道心底子好,不服氣是肯定會有的,就像白玄,所謂的不可能,是這個大爺,想不明白『天底下怎麼可能會有比我資質更好的同齡人,不能夠啊,不應該吧,怎麼可能呢』,最近幾天白玄稍微緩過來了,不過肯定還會繼續糾結這件事,至少個把月吧。」

  陳平安無奈道:「真是個大爺。」

  能夠才見面沒多久,就連蒙帶騙將那九弈峰丘植在那本英雄譜上邊花押,確實獨一份。

  陳平安突然接連問了兩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竟然讓崔東山額頭滲出汗水,數次欲言又止,都沒能開口言語。

  「趴在田壟邊釣過鱔魚嗎?」

  「《管子》白心篇有言,名滿於天下,不若其已也。東山,你覺得呢?」

  崔東山剛要說話,先生已經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剎那之間就已掠過仙都山。

  崔東山呆滯無言,喃喃道:「先生真要與文廟規矩為敵嗎?」

  「如此一來,先生招惹的,可是禮聖啊。」

  崔東山不願意說先生的半句不是,就只好跳腳,破口大駡仰止那個婆姨。

  第一次,崔東山覺得自己先生的境界不夠高,是好事情了。

  只是一個沒忍住,崔東山又開始駡那仰止是蠢貨,這就咬餌,自投羅網了?!

  這不是自己跳上砧板是什麼?

  還是說依仗著文廟規矩,以及脫離戰場之外,便篤定先生不敢出手?

  難道說,禮聖是有意為之?

  是與那個鄒子的一個賭局?

  舊大淵王朝境內,一處處原本鬼氣森森的戰場遺址,如今已經變得天清氣朗。

  暮色裡,一位斜挎棉布包裹的青衫老人,緩緩走入城門口,此地是州郡治所同城,老人視野所及,還是與先前所到之處景象無異,斷壁殘垣,了無生氣。

  老人望向城隍廟遺址那邊,小有意外,莫不是城內已經有了新任城隍爺?就打算去那邊看看。

  老人這輩子一直在走江湖,直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那天,好像也沒走太遠。

  前不久,老人找到孫子宋鳳山和孫媳婦柳倩,說自己想要去南邊的桐葉洲瞧瞧。

  宋鳳山和柳倩怎麼勸說也不管用,只得由著老人單獨一人,跨洲遊歷。

  至於老人為何突然有此意,他們兩個晚輩,心知肚明,得怨那個山神祠建在分水嶺的韋蔚,這位山神娘娘,寄了一封密信到竟陵山祠廟這邊,與自認為是她閨中好友的柳倩,主動說起了那位陳劍仙的落魄山,即將選址桐葉洲作為下宗一事,反正就是一封飛劍傳信的小事,還能白得一份人情,柳倩再怎麼說,如今也是朝廷正統封正、納入禮部山水譜牒的同僚。

  其實夫婦二人很清楚,爺爺曾經真正想要去遊歷的,是北邊的那個北俱蘆洲,以及那個擁有渝州的西北流霞洲。

  前者是年輕時候就想去,那會兒的梳水國武學宗師,總覺得江湖劍客與山上劍修,沒什麼兩樣,如果真有區別,一去便知。

  後者是宋雨燒老了之後想去,反正兩個地方,都很想去,又都始終不曾去過。

  宋鳳山當然不放心爺爺去那桐葉洲,浩然九洲,就數此地,昔年被蠻荒天下妖族糟蹋得最狠,如今山上山下最不太平。

  上次陳平安已經帶著道侶寧姚,主動拜訪竟陵山了,還喝了頓酒,只是要著急趕路去往彩衣國,就沒住下。

  宋雨燒也沒臉挽留年輕人,仗著年紀大,倚老賣老,要不得。年輕人肯忙事業,忙大事,很好,遊手好閒就不像話了。

  至於這次落魄山下宗慶典,沒有邀請自己,宋雨燒沒覺得有什麼,老人毫無芥蒂,那些山上的風光,一介江湖武夫,有什麼好摻和的,況且那小子的下宗還不在寶瓶洲,山水迢迢,多半是嫌自己老了嘛,走不動道了,吃不得辣喝不動酒了。

  臭小子。

  下次見面,別想我有好臉色。

  如今城內,活人有十幾個。

  為首的,是個披甲佩刀的壯漢,一個假裝是五境的六境武夫,叫洪稠,漢子與那與婦人汪幔夢,是一雙露水鴛鴦。

  汪幔夢是山澤野修出身,婦人個子很矮,但是姿容狐媚,肌膚白晰。

  一身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踩一雙綉鞋,用某個色胚胖子的說法,就是纖細腰肢肥腚兒。

  這十幾個野修和江湖武夫,本來是想來這邊撈偏門財的,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事實上,也確實差點就被他們掙著一大筆錢了。結果好死不死,遇到了一個姓鐘的讀書人,身邊帶著個胖子扈從。一幫做慣了撈偏門營生的傢伙,在這座鬼城之內,竟然開始被逼著做起了好事。當起了那木匠,打造一輛輛木板輪車,小心翼翼歸攏散落城內的屍骸,再當那出錢又出力的大善人,打造出義莊停靈處,尋龍點穴找出風水好的陰宅,開闢建造出墳地,還要辨認那些屍骨的生前身份,這就得去城內兩座州郡衙署的戶房,仔細查閱檔案和地方志,他們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用心讀書、翻書、抄錄名字,敢情是練字呢。

  此外每夜在那舊城隍廟,還要臨時充當那種鬼差,陪同古丘一起「夜審」衆多孤魂野鬼,仔細檢點生平事跡,其中那幾個不是練氣士的江湖武夫,找已經麻木了,他們估計自己這輩子走夜路,都不用怕鬼了。最近開始相互間打趣,就咱們這筆跡,不說有多好,比起一般的讀書人,也差不到哪裡去了,在那街頭給人寫家書,年關廟會集市,寫幾幅春聯,總能掙個幾兩碎銀子吧。

  如今在這座鬼城裡邊,晚上睡覺倒是踏實了幾分。

  結果有幾個白天做事勤勉的,大半夜做夢都是在那兒報名字呢,攪人清夢,被吵醒的人,聽得惱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摔過去。

  只是最近這夥人,出現了分歧,古丘在立春那天清晨時分,突然說如今已經城內事了,各位何去何從,都隨意了。本該散夥的一大幫人,本該坐地分贓,按規矩得了錢,就可以各回各家,打道回府了。

  除了辛辛苦苦挖地三尺得來的那些黃白之物,另外那些古董字畫、奇珍善本,有那古丘幫忙掌眼估價,都折算成神仙錢或是真金白銀,倒也清清爽爽。但是汪幔夢為首的一撥人,覺得留在城內這邊,跟著古丘廝混,說不定一條平步青雲的路子,光宗耀祖都是指不定的,撈個官府供奉身份,不是做夢。但是她的姘頭洪稠卻覺得窩在這邊,無甚意思,還不如大夥兒抱團,找個地兒去開山立派,等到有了本錢,再被朝廷招安,售於帝王家,也好賣個更好的價格。雙方爭執不休,又都覺得就此散夥,確實不如聚攏一起,所以就一直拖著,分別住在兩處相鄰的昔年州城高官宅院,各有一座藏書樓,名為七千卷藏書樓和八千卷藏書樓,跟兩個婆姨駡街吵架似的。

  此刻,一排人蹲在破敗城頭上邊,就像在曬……夕陽。

  他們實在是無事可做了,爭來爭去,也沒爭出個能讓雙方都認可的路子。

  他們瞧見了一個青衫長褂的老者,出現在街道上,看腳步和氣勢,像是個練家子。

  一個瘦猴似的年輕漢子,笑道:「老先生,來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兒,幹嘛呢?」

  要是擱以往,就要把稱呼換成老東西了。

  見那老人不搭話,瘦漢故意危言聳聽,「老先生可得小心些,看天色馬上就要入夜了,這裡可是一處厲鬼橫行、滿是凶煞的鬼蜮之地,切莫托大,仗著一點武技就覺得可以橫著走了,小心陰溝裡翻船,那些鬼物作祟的魘人手段,古怪得很,不是江湖人可以對付的。」

  翻書、抄書多了,說話就文雅了不是。

  其實城內,能搜刮的,都已經被他們刮地皮刮乾淨了,也不擔心有人來這邊尋寶撿漏,只剩下些殘羹冷炙,能掙錢,也算本事。

  他們就是悶得慌,才在這邊曬太陽貓冬呢,已經在這邊聊天打屁差不多兩個時辰了。

  老人聞言笑了笑,點頭道:「我是遠遊至此的外鄉人,桐葉洲雅言說得蹩腳,只能聽個大致意思,你的好意心領了。」

  瘦猴漢子好奇問道:「外鄉?怎麼個外鄉?」

  老人說道:「來自寶瓶洲。」

  一行人頓時呲溜一聲,只覺得後背直冒冷氣,老傢伙是個硬點子,肯定扎手!

  廢話不是,從那個寶瓶洲那邊南游本洲的過江龍,道行能差了?

  惹誰都別惹寶瓶洲的人,如今幾乎是桐葉洲山上山下的共識了。

  沒法子,那邊確實出人才啊。

  比如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可不就是出身寶瓶洲?

  那個叫姑蘇的胖子,離開鬼城之前,就曾信誓旦旦,說自己與年輕隱官是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說那位陳劍仙生得身高一丈,膀大粗圓,相貌猙獰,光憑那副相貌尊榮,就能震懾凶邪鬼祟了,還建議他們這撥不是練氣士的江湖兄弟,只需要直呼其名年輕隱官,以後走夜路就不用怕了。

  他們當然不信,就憑你這個每天對著汪幔夢流口水的胖子,也能與那位遠在天邊、高高在上的隱官稱兄道弟?只是再不信,嘴上也得捧著對方,沒轍,還是因為在對方手上吃過苦頭,不是被吊起來,就是被綁在梁上當君子,這都沒什麼,主要是那位梁上君子,剛打盹,就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身邊突然坐著個七竅流血的女子,在那兒梳頭髮,等到嚇暈過去再醒過來,發現自己依偎在女鬼懷中,它低頭凝視,與之對視一眼,就又昏死過去……

  度日如年,這段時日在城內的慘淡經歷,出去以後都可以寫本志怪小說了。

  宋雨燒徑直走去那座舊城隍廟。

  一地風水如何,走慣了江湖的老人,大致還是能夠看個真切。

  其實只說這座城內,不見任何一具白骨屍骸,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多半是本地出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城隍爺。

  古丘,鬼城真正的主人,如今坐鎮於舊州城隍廟內。

  有個名叫小舫的倀鬼少女,金丹境,她這些年擔任古丘的婢女,常年住在一座桃花小院。

  古丘出身於舊大淵王朝的一個郡望名門,父親曾是一國織造局主官,先帝心腹,古丘自己也是貨真價實的兩榜進士出身,弱冠之齡,就外放補缺,擔任州城轄下一個大縣的縣尉,政績斐然。

  之前鐘先生離開前,說他可以在大淵新君那邊,幫古丘引薦一番,說不定可以獲得朝廷封正,正式擔任一州城隍。

  按功升遷,沒什麼好矯情的,只是古丘還是有點猶豫,實在是先前那位住持水陸法會的大淵武將,敷衍了事,為了交差,衆多骸骨在搬運途中碎了至少半數,古丘前去勸說,結果差點陷入圍攻,這讓古丘徹底寒心。何況在古丘看來,那位新君,得位不正,不算繼承正統。

  結果被那個胖子譏諷了一通,年紀輕輕的,就有一身的舊文人習氣,不想著力挽狂瀾,總想著遇到一位雄才偉略的明君,才願意出山,才可以施展抱負,姑蘇大哥我要是個當皇帝的,也不稀罕你這種清流名士……

  古丘當然清楚,這是那個自稱姑蘇的鬼仙在使用激將法,不過思量過後,確有幾分道理。

  之前鐘魁曾經一語道破天機,之所以會坐不穩一座城隍廟,翻不動一本功德簿,是有原因的,得多想想,有心為善與無心為惡兩事。

  城隍廟內,小舫與古丘輕聲提醒道:「剛剛來了個老先生,自稱來自寶瓶洲,好像是個六境武夫。」

  古丘點頭道:「不用管,由著老先生隨便逛就是了。」

  古丘作為本城的東道主,身為一位只差個朝廷封正名分的州城隍,早已看出,對方是一位正身直行的江湖老人。

  果不其然,那位老先生也沒有走入城隍廟,只是在門外遙遙抱拳而已,就轉去別處。

  老人原本想著下次見面,一定要擺譜給點臭臉給年輕人瞧瞧,只是當老人真的看到街上那一襲青衫,還是沒能綳住臉色,笑了起來。

  宋雨燒雙手負後,快步向前,笑問道:「不是沒在山中嘛,怎麼找到這裡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下山沒走遠,又得了學生的飛劍傳信,就趕過來了,反正沒幾步路。」

  宋雨燒問道:「找個地方,整個火鍋,小酌一番?」

  陳平安微笑道:「前輩畢竟年紀大了,想要小酌就小酌,我可要放開喝了。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宋雨燒笑駡道:「哪壺不開提哪壺,瓜皮跟誰學來的怪話。」

  兩人並肩而行,老人轉頭看著青衫背劍的年輕人,點點頭,「不孬。」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有件事,可能得跟前輩討教。」

  宋雨燒點頭道:「上了酒桌再說。」

  陳平安在現身街道之前,就已經勞煩古丘和小舫姑娘幫忙找火鍋食材去了,至於酒水是不用找了,陳平安自己就有。

  在一棟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宅子,桌上已經擺好了一隻熱騰騰的銅鍋,各色切好的葷素食材、菜碟剁椒醬料俱全。

  陳平安與那位小舫姑娘抱拳致謝,少女嫣然一笑,擺手說公子不用這麼客氣,她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因為要與宋前輩喝過酒再聊點事情,陳平安就沒有邀請少女和古丘一起吃火鍋。

  少女跨過門檻後,突然停下腳步,好奇問道:「能不能問公子,姓甚名甚?」

  畢竟是鐘先生的山上好友,而且上次對方出現在城內,那是極有高人氣勢的,一下子就震懾住了所有人。

  陳平安笑道:「姓陳名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少女楞了楞,忍住笑,說道:「好巧。」

  竟然與那位年輕隱官同名同姓哩。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巧。」

  那些趴在牆頭那邊的看客們,哄然大笑,口哨聲四起,尤其是那個汪幔夢,更是樂不可支,俊俏後生好大膽,姐姐就喜歡這種滿身書卷氣的讀書人。

  小舫狠狠瞪了他們一眼,開始揮手趕人。

  陳公子與年輕隱官一個名字咋了,那個陳平安管得著嗎。

  陳平安取出兩壺酒和兩隻白碗,喝酒用酒杯,那是劉酒仙和魏海量才幹得出來的事情。

  宋雨燒瞥了眼陳平安手邊的那只佐料碟子,幹辣椒和新鮮剁椒還不到一半,陳平安察覺到老人的視線,只得又夾了兩筷子。

  宋雨燒給自己倒滿一碗酒,但是沒有著急喝酒,老人開口說道:「違心的事情,不要做。發自本心的事情,但是有違江湖道義的事情,也不要做。今日做不成,未來有望做成的事情,切不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要著急去做。」

  陳平安沉默片刻,提起酒碗,笑道:「那晚輩就沒有問題要問了。」

  宋雨燒端起酒碗,再三猶豫,終於忍不住輕聲問道:「咋了,是對寧姑娘之外的女子動心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前輩你怎麼回事,竟然會問這種問題,也就是前輩你,不然誰說這話都沒完,陳平安舉起酒碗,悶悶道:「前輩,別廢話,都幹了。」

  宋雨燒怒道:「真被我說中了啊,你個瓜慫倒是出息了,如今半點不慫了,喝個屁的酒,討駡不是?!」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你自己說說看,這種事情,可能嗎?借我膽啊?」

  我在劍氣長城,每次出門喝個酒,都得震散一身酒氣才敢敲門的,當然不至於被關在門外一宿,不至於。

  宋雨燒神色舒展,點點頭,「倒也是。這碗酒,我隨意,你幹了。」

  陳平安一飲而盡,嘴上說隨意的老人,其實並沒有隨意,也直接喝完了一大碗酒。

  陳平安見狀便有點後悔,早知道拿出劍氣長城自家酒鋪的「大碗」了。

  桌上都不勸酒,宋雨燒喝著燒酒,突然問道:「你小子怎麼都有白頭髮了?」

  不多,但是既然掃幾眼就看得出來,說明年輕人的白頭髮也不算太少。

  陳平安楞了楞,笑道:「可能是跌境的緣故,無所謂了,顯老點,挺好的。」

  這件事,自己不曾留心,想必身邊那些早有留心的人,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和理由,都選擇不開口不道破。

  大概這種事,只有一個早已鬚髮皆白的老人和長輩,才會說得不忌諱。

  老人也不問為何跌境,只是笑道:「只有少年才會一門心思想著白髮顯老亦無妨。」

  陳平安嘿了一聲。

  屋外牆角根那邊,先前蹲著個白衣少年,牆頭汪幔夢一撥人被趕走後,終於無事一身輕的少年,就跟著他們一起離開了。

  不去打攪自己先生,與那位三言兩語就改變了一樁變天大事的老前輩,好好喝酒敘舊。

  汪幔夢扭頭看著那個兩隻雪白袖子甩得飛起的俊美少年,心情極好的模樣,她越看越覺得屋內桌旁那個青衫客,相貌不咋的,很不咋的。

  婦人擰轉著纖細腰肢,神色嫵媚而笑道:「哪家少年郎,跑這兒來耍,天黑了,怕不怕走夜路啊,緊緊跟在姐姐身邊就是了,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不小心撞著、摸著了什麼,也是常有的事哩,姐姐不會怪罪的。」

  崔東山此刻心情好,置若罔聞,就不跟她一般見識了,只是抬起頭,發現初春時節,下雪了。

  見那一身雪白的俊美少年始終不搭話,美婦人便也覺得無趣,倒是不敢伸手去捏他的臉頰,不是怕打翻醋罎子,只是鬼使神差的,覺得這個極好看的少年,太好看,少年郎眉心一粒紅痣,好看得就像少女時見到的那場鵝毛大雪裡,家鄉村野橋邊數枝梅。

  崔東山雙手籠袖,緩緩走在街上,雪漸漸下大了,回過神,驀然而笑,「這位姐姐,我叫崔東山,是先生的學生。」

  桌上火鍋桌外雪,三千世界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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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 00:28:36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九百六十七章 不是第二個余斗

  雪月兩相宜,少年更清絕。

  加上這個自稱崔東山的傢伙,總計六人,一同走去那棟擁有六千卷藏書樓的高門大宅。

  一個瘦猴似的漢子,走在最前邊,用腳掃雪開路,免得婦人腳上那雙綉花鞋被積雪浸透。

  名叫汪幔夢的婦人,她自稱是觀海境,只不過不喜歡被人稱呼為仙子,乾瘦漢子曾經馬屁拍到馬蹄上,就挨了一巴掌。

  一路上,她與那個自稱名為崔東山的俊美少年,很是扯了些閒天,當然野修出身的女子,笑顔如花之下,藏著諸多細膩心思,就跟積雪下邊的道路差不多,瞧著雪白無瑕,真要用腳撥開一看,就是泥濘。

  汪幔夢發現身邊少年腳步輕浮,不像是個練家子,一雙靴子早已沾滿了雪屑,冷得少年直哆嗦,輕輕拍打頭上和肩上的落雪,連連詢問,到了麼到了麼。

  主要就是這個婦人與姘頭洪稠起了分歧,汪幔夢不願意去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對朝廷官府更是深惡痛絕,她也沒想著找個山頭去開山立派,山上規矩多,是非就多,洪稠到底是江湖出身,哪裡曉得山上的門道,殺人不用見血的,遇到了那些有靠山、背景深厚的譜牒修士,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總會有些無妄之災的,只要與那些起了衝突,果真有了個家業,再想脫身就難了,哪有那麼容易一走了之,要說與對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到時候還能如何,就洪稠那副尊容,洗乾淨賣屁股嗎,還不是做那「和親」的勾當,把她推出去?你洪稠不嫌頭上帽子,老娘還嫌假裝在床上婉轉嬌太費事呢。

  於是兩撥人就住在相鄰的高門府邸裡邊,頗有幾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了。

  婦人與那白衣少年並肩走入宅子,來到一座大堂,值錢物件早就被搬空,顯得家徒四壁,只剩下一塊楠木匾額,卻不是掛在牆上,而是隨便躺在了靠牆桌子底下。白衣少年跨過門檻,進了大堂後,掃了幾眼,也確實沒剩下點什麼,就跑去蹲在桌旁,然後撅著屁股,鑽到桌子底下,伸手抹去匾額上邊的灰塵,「天長人壽」。

  崔東山拿出匾額,先放在桌上,打算搬回密雪峰書房去。

  屋內擺著兩隻火盆,木炭都是他們自己燒出來的,乾瘦漢子手腳勤快,又去給火盆添了些木炭,最後不忘撥弄了些炭灰覆在火紅木炭上邊,免得木炭燃燒太快,一看就是個勤儉持家的。

  分成兩夥人,各自圍著火盆而坐,門外大雪紛飛。

  約莫是多出一個陌生少年的緣故,言語不多,氣氛冷清。

  此人來歷不明,膽敢獨自進入鬼城,怎麼可能是那種表面上弱不禁風的無知少年,敢獨自進入鬼城的,就沒幾個是善茬,瞧著是少年,天曉得多少歲了。

  只有那個添加木炭的漢子,厚著臉皮,坐在美婦人一側,剛好與那個小白臉面對面。

  汪幔夢是洪稠的姘頭,一般情況沒誰敢去撩她,先前古丘只是瞧著像個讀過書的,入了城,就沒少被洪稠穿小鞋,眼下這個乾瘦漢子是例外,估摸著是覺得姘頭再不挑食,也不下去這個嘴。

  火盆內木炭爆裂,如爆竹聲響,偶爾會有火星飛濺,數次濺射到漢子褲管那邊,乾瘦漢子好像擔心被那點火星燒穿褲管,總會拍打幾下。

  崔東山彎腰拈起火盆邊緣的一塊木炭,輕輕碾碎些許,笑道:「是白炭吧,可比一般的黑炭金貴多了,幔夢姐姐你們可以啊,小日子過得這麼講究?」

  汪幔夢抬了抬下巴,斜瞥坐在崔東山對面的漢子,嫵媚一笑,「我哪裡懂什麼白炭黑炭,是錢猴兒的獨門手藝,正經本事沒有,灶房當廚子,砍柴燒炭,鋤頭刨地,打造木車,都是一把好手。」

  那個瘦竹竿似的漢子,原本正前傾著身子,低著頭,伸出雙手烤火取暖,順便用眼角餘光打量著美婦人的綉花鞋,喉嚨微動,咽了咽口水,實在是眼饞,汪幔夢肌膚那麼白,好像都能掐出水來,穿著綉花鞋的兩隻腳丫,又一年到頭曬不著太陽,豈不是更白嫩,以往經常幫著她倒洗腳水的古丘,真是好大艶福……此刻聞言抬起頭,搓手笑道:「崔兄弟好眼光,確是白炭,可不是黑炭能比的,耐燒不冒煙,不嗆人,當然好東西都費錢,尋常百姓家確實用不起這種白炭。」

  崔東山脫下一雙被雪水浸透的靴子,致歉一聲,然後一手拎一隻,翻轉靴子烤火,笑問道:「你家鄉那邊,百斤炭,能賣一兩幾錢銀子?」

  錢猴兒笑道:「我家鄉那邊靠山吃山,山上有幾種硬木,很適合燒白炭,名氣相當不小了,府志上邊都有記載的,燒木炭的窯口,都叫青鯉窯,至於名字怎麼來了,也有說頭,一處山腳河邊,有座鯉魚娘娘廟,後來離鄉遠了,才曉得,那叫淫祠,名字怪難聽的,也不知道朝廷和讀書人是咋想的,都不改個說法。我離開家鄉之前,記得鯉魚娘娘廟那邊的香火一直很好的,我小時候也常去燒過香磕過頭的。要是碰到今兒這種大雪天氣,天寒地凍得厲害了,老天爺賞飯吃,價格就上去了,能賣二兩四五錢銀子呢,要是與州郡富貴人家的賬房門房,有些門路,價格還能翻一番。崔兄弟,一看就是大家門戶裡邊出來的有錢人,又是山上修道的神仙,怎麼也曉得木炭行當的市價行情?」

  汪幔夢其實幾次想要打岔,只是見那白衣少年聽得認真,很耐煩,便等著錢猴兒扯完了一大通,這才笑著埋怨道:「崔郎只是跟你問個價,瞎扯這麼多作甚,馬尿灌多了口水就多?」

  乾瘦漢子臉色悻悻然,其實這個綽號錢猴兒的江湖人,平時話不多,沒法子,只是一個會點江湖武把式的三境武夫,能嗓門大到哪裡去。只是一聊到燒炭這門手藝活,又跟家鄉有關係,還好不容易碰到了個識貨的,漢子一時間情難自禁,就沒能管住嘴。

  崔東山笑道:「我先生以前也燒過木炭,他才是行家裡手,我就是聽了幾耳朵。要是我先生在這邊,肯定要跟你多聊幾句。」

  崔東山隨口問道:「你們來這邊多久了,掙了多少銀子?」

  汪幔夢嬌滴滴道:「回崔郎話,去年入夏時節來到城內,一晃就大半年過去了,至於掙了多少嘛,財不外露,就不談了,不好說是滿載而歸,反正不算白忙活一趟,比起在外邊給各國朝廷當馬前卒小嘍囉,總是要日子好過不少,過了個難得一見的好年吶。崔郎有沒有興趣跟咱們一起走江湖?洪稠有個與帶兵武將有點關係的拜把子兄弟,消息靈通,去年末捎話過來,說大淵王朝最近兩三年內,估摸著還是照顧不到這些個早被榨乾了油水的鬼城,那位皇帝老爺忙得很吶。」

  在去年冬末,碰到鐘魁和姑蘇之前,他們其實滿打滿算,按照古丘的估價,已經賺了差不多剛好一顆穀雨錢,均攤下來,差不多是每人十顆雪花錢,只是按照約定成俗的道上規矩,賬不是這麼算的,真正的大頭,還是自稱五境武夫、實則六境的洪稠,與自稱是觀海境、實則是洞府境的汪幔夢占大頭,這對作為的露水鴛鴦,兩人就分去差不多四成,只是這支隊伍都是他們倆東拼西湊拉起來的,也沒誰敢有異議,畢竟洪稠的刀子,連那飄來蕩去的凶鬼都殺得,殺幾個活人有何難,不黑吃黑,已經很講江湖道義了。之後他們好像行了大運,竟然又掙了七八顆小暑錢,現在兩撥人就看汪幔夢與洪稠怎麼談了。

  崔東山笑問道:「來這種地兒拿命掙錢,就沒死人?」

  汪幔夢笑道:「沒呢,實在是運道好,不枉我入了城第一件事,就去城隍廟燒香許願,錢猴兒又有手藝,幫著燒了兩大簸箕的紙錢。」

  錢猴兒得了句誇,好像整個人骨頭都輕了幾兩,坐那兒咧嘴傻笑。

  確實難得,十二人一起入城,有驚無險,掙了不少錢不說,還能人人全須全尾,都沒誰缺骼膊少腿。別城的同行們,可就沒這福氣了,舊大淵王朝的數十座鬼城,大大小小,朝廷早先都曾舉辦過水陸法會,一場場齋醮過後,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實在用處,凶煞厲鬼,還是橫行無忌,後來臨近年關時分,才消停了些。多是他們這般搭配,由幾個懂點山上術法的山澤野修牽頭,籠絡一撥江湖武夫,一同野狗刨食,吃點從朝廷官兵指甲縫裡漏掉的殘羹冷炙。在去年秋冬時節,經常傳出消息,在那些州郡城內,時不時有人暴斃,甚至又被鬼物附身,或是魘了的,突然就自相殘殺起來,等天一亮,就是滿地橫屍的慘況,傳聞其中有座曾經戰事慘烈的鬼城,陰氣太重,都冒出了一頭地仙鬼物,聚攏起了周邊大幾千陰兵的氣象,洪稠那會兒憂心忡忡,是有過想法,想要撤出城去的,就是擔心那頭金丹鬼仙往南邊走,陰兵過境可不是鬧著玩的,只是不知為何,先是臨近年關,座座鬼城就像界限分明起來,再無那種每晚野鬼成群結隊、如同有英靈鬼物將帥在調兵的跡象,等到了大年三十夜的那個晚上,後半夜,又大鬧了一場,古丘竟是不惜僭越犯禁,冒著被大淵朝廷、甚至是被儒家書院問責的風險,首次穿上了一件城隍爺的官袍,坐鎮城隍廟,在那之後,所有鬼物,好像就都煙消雲散了,錢猴兒信誓旦旦,說這是老天爺開眼了,收了那些孤魂野鬼,讓它們都有了個歸處,在陽間鋪出了一條黃泉路,鬼物們走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便可以投胎去了。

  汪幔夢是地地道道的練氣士,所見所知,都不是錢猴兒聽來幾句鄉俗老話可以媲美的,卻也犯迷糊,當時她察覺到天地異象,趕緊御風到城頭,只覺得好像整個人間,都多出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象」,不是那座練氣士夢寐以求的天地靈氣聚攏起來的山水異象,汪幔夢這輩子曾經專程慕名而往,遙遙看過一座敬仰已久的仙家山頭,在那座名為「太平山」的宗門附近,婦人也曾看過類似的氣象,只是好像遠遠比不上那夜來得氣勢壯闊,深夜時分,汪幔夢獨自站在城頭上,當她看著那些星星點點的「燈火」,慢慢聚攏在一起,成群結隊,浩浩蕩蕩離開鬼城,依稀可見,隊伍中有那身穿官袍的文士,披甲的士卒,死後,最後一程陰冥山水路,好像還在那邊維持秩序,隊伍中,有那臉色慘白卻有笑臉的稚童,在長輩的帶領下,與城頭上那個幫忙收攏屍骸、建造義莊的婦人,紛紛彎腰致謝……城頭上的婦人怔怔出神,回過神,伸出拇指,擦了擦臉龐,就那麼一瞬間,沒來由記起了一句她從不當真的言語,天地正氣,浩然長存。

  只是這個想法,等她下了城頭,就淡了,等到天亮之後,就徹底沒了,婦人思來想去的,還是自己以後的出路。

  汪幔夢看著那個將靴子放在火盆邊,開始捏著鼻子烤一雙雪白襪子的白衣少年,嫵媚問道:「崔郎,你是做什麼的?看樣子,是哪座新山頭的譜牒修士,來這邊下山遊歷呢,一個人,師門長輩就不跟著幫忙護道?」

  不太像是新大淵朝廷的供奉修士,沒架子,簡單來說,就是看旁人的眼神,確實是在看人。

  這點眼力勁兒,汪幔夢作為被驅逐師門的散修,四處漂泊半百年,還是不缺的。

  白衣少年一手捏鼻子,一手晃了晃兩隻綢緞質地的襪子,微笑道:「我啊,如今是一宗之主。」

  汪幔夢一手掩嘴嬌笑,再輕輕一拍少年骼膊,「崔郎真愛說笑。」

  一旁火盆那邊有個青壯刀客笑道:「宗主?咋不直接當個教主呢?」

  山下門派不稱宗,山上仙府不稱教,歷來是規矩,不過相對來說,對前者的約束要寬鬆許多,一個江湖門派真要自稱某某宗,只要當地朝廷不過問,也不算太大的事情。

  如果這個姓崔的不是說笑,既然是「宗主」,那就肯定不是山上仙府了,畢竟如今桐葉洲,才幾個宗門?

  不曾想這個小白臉,年紀輕輕的,也是個混江湖的。

  大夥兒都是老江湖了,一聽說少年不是山上仙師,一下子便氣氛熱絡起來,再不那麼拘謹,至於這廝言語是不是障眼法,是練氣士假扮江湖兒郎,不打緊,天塌下,有汪幔夢和她的姘頭頂著,頂不住,不還有古丘這個候補城隍爺會收拾爛攤子?只說在這座州城內,他們還是極有底氣的。

  崔東山笑道:「真就差點當上副教主了。」

  錢猴兒好不容易找到個比自己更能,都不忍心笑話對方。

  崔東山繼續說道:「我家山頭,暫時人手不多,管著不到一萬人的譜牒修士。」

  汪幔夢捧腹大笑,這個崔郎,不去酒樓當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

  錢猴兒一邊笑,一邊伸長脖子看那婦人胸前沉甸甸的風光。

  「崔郎,那你看姐姐能不能去你那邊,當個首席供奉?掌律祖師,或是管錢也行啊,姐姐頂會過日子,可會精打細算了。」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神色認真道:「那姐姐得分別問過一位仙人境劍修,元嬰境劍修,九境武夫,他們仨答不答應為姐姐騰位置了。」

  衆人面面相覷,隨即哄然大笑。

  若真是一個山上的譜牒修士,也認了,如此言語有趣,不多的。

  前提不是那種性情古怪的譜牒修士,小肚雞腸,喜歡開玩笑,但是絕對不允許別人開他的玩笑,前一刻還在談笑風生,後一刻就會翻臉不認人。

  崔東山突然問道:「姐姐就這麼想要確定我是不是譜牒修士?怎麼,跟山上神仙有仇?還是那種雙方見了麵就得躺下一個的不共戴天之仇?」

  汪幔夢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捂住呼之欲出的山巒,因為她喜歡身穿夜行衣的緣故,山脈輪廓鮮明,挺拔,高翹,雙峰對峙,故而顯得尤為氣勢洶洶,她揉了揉心口,道:「崔郎的這個猜測,好沒道理。崔郎這般疑神疑鬼,倒是像我們山澤野修。」

  崔東山笑了笑,「不用緊張,就是隨口一問,肯定是我誤會姐姐了,總覺得有殺氣。」

  身材玲瓏的美婦人咬了咬嘴唇,「姐姐哪敢殺人,無依無靠的,只有被欺負的份。」

  崔東山一笑置之,重新穿上襪子和靴子。他娘的,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吃火鍋,看我與你們是怎麼個賓主相宜。

  一人得了屋內這邊的通風報信,很快聞訊趕來這邊的宅子。

  是個披掛甲胄的魁梧漢子,腰間佩刀,滿臉疤痕,用胖子姑蘇的說法,就是長相辟邪,走夜路,可以人嚇鬼。

  正是洪稠,一個深藏不露的六境武夫,在如今的桐葉洲,有這份武學境界,不管是在各國朝廷裡邊撈個實權武將,半點不難,還是給那些風聲鶴唳的將相公卿,當個保護家宅平安的家族客卿,更是唾手可得。

  洪稠伸手搗住刀柄,大步而行,踩在道路積雪上,簌簌而響,在風雪夜中清晰入耳。

  看了眼屋內,洪稠臉色陰沉,走了個已經與他們撇清關係的古丘,結果又來了個不知根腳的白衣少年郎。

  這讓洪稠鬱悶至極,你這婆姨,真是不知死活,山上的譜牒修士,豈是你一個洞府境野修,能夠隨便招惹的?

  錢猴兒趕緊起身,擠到一旁的火盆那邊去。

  洪稠坐在椅子上,摘下腰間佩刀,雙手拄刀,眯眼問道:「小兄弟,哪裡混?」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兩隻手掌互搓,呵了一口氣,笑呵呵道:「離著這裡不遠的一座山頭,名叫仙都山,如今山上人手不多,我這不就得想著招兵買馬嘛。你跟我家先生已經打過照面了。」

  洪稠皺眉道:「哪個?」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如今正在小舫姑娘的院子那邊,陪一位江湖前輩喝酒吃火鍋呢。」

  汪幔夢恍然大悟,嫣然笑道:「就是那個青衫長褂穿布鞋的公子哥,清清爽爽,多書生氣,一看就跟咱們不是一個路數的。」

  美婦人指了指天花板,「當時好像是從天上來的,事後你與我說過,此人只是瞧著年輕,約莫是個駐顔有術的陸地神仙,招惹不起,如果不是個金丹,就是金身境武夫,反正肯定是個兩金之一的硬點子。」

  洪稠一下子氣焰就降了下去,當時那廝突兀現身,坐在椅子上的洪稠都沒敢拔刀出鞘。

  洪稠皺眉問道:「你那先生,是純粹武夫?」

  崔東山嘿嘿笑道:「我家先生,當然是純粹武夫,不過一直以劍客自居。」

  洪稠試探性問道:「是幾境?金身境?」

  也沒想著對方會給出答案。

  見那白衣少年伸出手,洪稠奇怪道:「這是何意?」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是武夫幾境,你就打賞給我幾顆小暑錢,如何?」

  洪稠啞然失笑,腦子有坑吧。

  看來老天爺還是很公平的,給了一副好皮囊,又給了個一顆拎不清的腦袋。

  崔東山笑道:「那咱們換個賭法,你來猜我先生的境界,可以猜三次,第一次,一顆雪花錢,第二次,小暑錢,第三次用穀雨錢,如果你猜中了,我就翻倍給你。只要點頭答應,我立即砸鍋賣鐵,掏出六顆神仙錢,交給汪幔夢保管。」

  洪稠嗤笑道:「你這門賭術,難道是跟錢猴兒學的?」

  崔東山說道:「我可以事先把答案寫在一張紙上,可以同樣交給汪幔夢保管。洪兄,穩賺不賠的買賣,賭不賭?敢不敢掙個盆滿鉢滿?」

  洪稠說道:「你要是隨便寫個一境二境,老子能猜得到答案?」

  崔東山搖搖頭,「汪幔夢看過紙上的答案過後,我准許她與你使兩個眼色,一個是提醒你要不要賭,一個是暗示我的答案靠不靠譜。」

  「當然得事先說好,你們倆不許用心聲言語,或是聚音成線,嗯,換一個對洪兄更有利的賭法好了,三次押注,用什麼神仙錢,可以由你決定先後順序,唯一的要求,就是上了賭桌,咱倆必須賭完三次,算了算了,要是覺得押注一顆穀雨錢,不符合小賭怡情,可以只押注兩次。」

  錢猴兒覺得可以賭啊。

  金身境,遠遊境,山巔境,一顆一顆來,總能蒙中一次吧。

  天下武夫的武學境界,除了六境小宗師,所謂煉神三境的大宗師,反正就這麼多。

  但是洪稠卻有點為難,因為他知道,山巔境之上,還有個傳說中的止境。

  那個青衫年輕人,肯定不是六境武夫,洪稠無比確定此事,對方既然能夠「從天而降」,要麼是金身境武夫,先前從城內遠處一躍而至,要麼就是可以覆地遠遊的羽化境,那麼三種神仙錢,就得押注四種可能性了。如果沒有止境,其實確實一個可以穩賺不賠的賭注。

  比如洪稠可以先花一顆雪花錢,押注這個少年的先生是那山巔境。再用小暑錢押注金身境。

  贏了,就當是小賭怡情,白賺一顆雪花錢,何樂不為。

  因為在洪稠內心深處,覺得那個看著年紀不大的青衫客,有一定可能,是一位遠遊境大宗師。

  洪稠笑道:「賭了!」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一張紙,使勁搖晃起來,「錢猴兒,趕緊的,筆墨伺候!崔老弟掙了錢,分你一顆雪花錢。」

  錢猴兒趕忙起身,去自己暫住的屋子拿筆墨,嘴上念叨不用不用。

  白衣少年訝異道:「啊,不用?那就算了。對了,記得幫忙蘸墨。」

  錢猴兒神色僵硬,恨不得摔自己一個大嘴巴。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六顆神仙錢,攥緊了,「姐姐,這可是我的全部家當了,千萬拿穩了!」

  洪稠眯起眼,這廝還真有兩顆穀雨錢!

  汪幔夢伸出白晰水嫩的手掌,「姐姐管錢,大可放心。」

  白衣少年這才鬆開手。

  汪幔夢將神仙錢接在手心,腹誹不已,狗日的譜牒仙師,真有錢!

  獨自一人,出門在外,隨隨便便就能掏出兩顆穀雨錢,這可是穀雨錢啊,一顆,就等於足足一千顆雪花錢!

  錢猴兒拿來一支蘸滿墨汁的竹管毛筆,有銘文的那種,城內就數此物最不值錢,在各個宅子隨處散落,這大半年來,被他收攏在一起,數百支之多了。

  白衣少年背轉過身,整個人蜷縮起來,寫了幾個字後,再將白紙揉成一團,攥在手心,遞給汪幔夢的時候,提醒道:「姐姐攤開紙張的時候,記得學我轉過身去,可別被洪哥瞧了去。」

  之後汪幔夢按照約定,先背轉身去,小心翼翼攤開紙張,瞧見上邊的內容,她楞了楞,深呼吸一口氣,再重新揉成一團,面朝洪稠,她神色古怪,使了個眼色,再點點頭。

  示意洪稠可以賭,那個少年沒瞎寫。

  白衣少年驀然輕喝一聲,眼神哀怨,無比委屈道:「我的好姐姐唉,你再這樣骼膊肘往外拐,可要傷人心了啊。」

  汪幔夢臉色尷尬,只得收起某個自認細微不可察覺的小動作。

  萬一賭輸了,要是洪稠翻臉不認帳,她也是為難。

  如果洪稠見財起意,那個幾乎等於是一州城隍爺的古丘,還有女鬼小舫,肯定不會坐視不管,洪稠就是個六境武夫,當然不敢暴起殺人,將那崔東山給出的六顆神仙錢全部黑掉。何況不談崔東山的先生,僅僅是那個自稱來自寶瓶洲的老人,就不簡單。所以即便洪稠大鬧一場,至多就是討要回三顆神仙錢?

  說實話,經過那一場場城隍廟夜審過後,汪幔夢這撥亡命之徒,做事情是真不太敢那麼百無禁忌了。

  白衣少年突然望向錢猴兒四人,笑道:「都可以賭,兩次,三次,都用雪花錢,咋樣?」

  錢猴兒沒啥興趣,賠著笑不說話,倒是其餘幾個,躍躍欲試,只是被洪稠轉頭冷冷看了一眼,就都消停了。

  然後洪稠摸出一顆雪花錢,拋給崔東山。

  白衣少年雙手握住雪花錢,高高舉過頭頂,開始念念有詞,估摸著是在祈求老天爺保佑?

  洪稠沉聲道:「金身境。」

  崔東山滿臉驚恐狀。

  洪稠楞了楞,自己這就猜中境界,贏了?

  汪幔夢下意識的,忍不住想要有所表示,卻發現白衣少年已經死死盯住自己,她只得板著臉搖搖頭,「不是金身境。」

  洪稠再拿出一顆珍藏多年的小暑錢,再不是故作豪邁地隨便拋給少年,遞過去。

  崔東山雙手搓動小暑錢,哈哈大笑,「賺了賺了。」

  然後雙指拈起那顆小暑錢,高高舉起,來回晃動,「嘖嘖,頭回瞧見小暑錢哩,開心開心真開心。」

  錢猴兒一幫人都無語了,沒你這麼睜眼說瞎話的。

  洪稠額頭滲出細密汗水,說道:「羽化境。」

  崔東山抬起一隻雪白袖子,將小暑錢往裡邊一丟,嬉皮笑臉道:「收入囊中,落袋為安嘍。」

  汪幔夢嘆了口氣,說道:「不是遠遊境。」

  洪稠瞪著她,隱約有些怒容,他娘的,該不會是這個婆娘,與一個外人合夥坑自己吧。

  汪幔夢氣不打一處來,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雙臂環胸,嘿嘿笑道:「洪兄,還要不要賭第三次?賭大賺大,我輩賭客,掙錢之心,不凶不成啊,搏一搏,幾畝宅子變山頭!」

  洪稠說道:「我身上沒有穀雨錢。」

  崔東山笑道:「不用馬上給,先欠著,明早我再去查帳,洪兄可以與姐姐他們幾個借錢嘛,湊一湊,折算成一顆穀雨錢而已,毛毛雨的小事。」

  洪稠頓時陷入兩難境地,萬一輸了,這大半年,就要徹徹底底白忙活了。可要是萬一贏了呢?

  白衣少年翹起二郎腿,踩在火盆邊沿的靴子,抬起又落下,「姐姐,揀出那兩顆穀雨錢,馬上就要進洪哥的口袋了。」

  洪稠猛然間站起身,冷哼一聲,大步離去。

  錢猴兒幾人都楞在當場,不就是只剩下個山巔境嗎,這都不敢押注?洪稠來時路上,是不是腦子被門板夾到了?

  衆人發現等到洪稠一跨過門檻,白衣少年就霎時間汗如雨下,抬起袖子在那兒擦拭汗水,解釋道:「熱,天氣有點熱。」

  洪稠腳步停滯些許,猶豫了一下,仍是大步離開宅子。

  從汪幔夢那邊取回紙團和六顆神仙錢,白衣少年語重心長道:「諸位兄弟,聽老弟一句勸,大賭小賭,贏來輸去,都是偏門出入的錢財,守不住的,玩玩就好。當然了,如果偏門財進了家,捨得從正門送出去,就是好事了,所謂善財難舍,能捨得善財出門的,便是在積攢一家門戶的祖蔭福報了。」

  汪幔夢聽不得這些毫不值錢的空泛道理,煩得很,只是臉色依舊嫵媚動人,「崔郎好賭術。」

  崔東山贊嘆道:「這個洪稠,還是有點定力的。」

  汪幔夢笑問道:「財帛動人心,就不怕洪稠?」

  崔東山說道:「鬼都不怕,怕人作甚。」

  汪幔夢笑了笑。

  錢猴兒跑去門外,蹲在臺階那邊,抖腕將毛筆輕輕了摔幾下,就在雪地裡抖出數條墨痕,來回抹在積雪上邊,再雙指捏住筆鋒,擠掉墨汁,如同「洗筆」。

  錢猴兒回了自己屋子,掏出火摺子點燃桌上一盞油燈,將那支清洗乾淨的毛筆,輕輕懸在筆架上邊。

  驀然發現門口那邊,白衣少年跟個鬼似的,悄無聲息來到了這邊,斜靠屋門,雙手籠袖,正笑眯眯望向自己。

  錢猴兒心一緊,莫不是撿軟柿子拿捏,打家劫舍來了。

  崔東山伸手出袖,輕輕一彈,將一顆雪花錢彈給錢猴兒,笑道:「不燙手,拿著吧。夠你買一堆筆洗了。」

  錢猴兒一時間摸不著頭腦,攥著那顆其實很燙手的雪花錢,不知如何是好。收下,事後泄露了風聲,很容易被洪稠記仇,不收下,好像眼前這一關就難過。

  崔東山走入屋內,發現桌上有本冊子,拿起來一看,樂了。

  原來是錢猴兒用炭筆,繪製出桌案椅凳、花幾、梁柱斗拱樣式,百餘種之多。

  估摸著是在這座鬼城裡邊,開了眼界,長了見識,錢猴兒忙裡偷閒,就搗鼓出了這麼一本「書籍」。

  崔東山翻了幾頁,笑道:「有這門手藝,餓不死人。怎麼就想著來這邊要不是運氣好,沒碰著凶鬼,就你這點江湖把式,」

  錢猴兒拽了些酸文,「馬無夜草不肥,書上說了嘛,富貴險中求。靠手藝謀生,一年到頭能掙幾個錢,來錢太慢,熬不出頭。」

  崔東山翻著書頁,「他們是光掙錢,只有你是討生活。」

  錢猴兒聽得迷糊,有啥兩樣?兜裡沒錢,能叫過日子嗎?

  崔東山抬起頭,微笑道:「錢猴兒,想不想去我家山頭混?不敢說大富大貴,總好過在這些鬼城日夜飄蕩,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買命錢,朝不保夕,太辛苦。何況攢了錢給誰花都兩說。」

  錢猴兒都沒如何思索,將這番話稍微過過腦子,便咧嘴笑了起來,毫不猶豫說道:「還是算了吧,這輩子都習慣了在外邊晃蕩,凶險是凶險,可是更自在些,讓我窩在一個地方享清福,還是算了吧。」

  有些日子的過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這次不管是洪稠與汪幔夢分道揚鑣,從此分成兩個山頭,還是所有人就此散夥,只要坐地分賬,他大概能分到十顆雪花錢,足足十萬兩白花花的雪花銀啊,要是拿剪子剪成碎銀子,裝在簸箕裡邊,老子坐在屋頂上,往外邊那麼一撒,都能下一場小雪了吧。何況按照汪幔夢的說法,如今各國朝廷,都急需神仙錢,折算成真金白銀,都是有不小溢價的。

  崔東山搬了條老舊官帽椅坐下,翹起二郎腿,這讓錢猴兒愈發心裡打鼓,這是鬧哪樣?

  崔東山笑道:「如今我那山頭,很缺人手,你要是去了,會有用武之地的,每月俸祿是一顆雪花錢,如何?剛才那顆,就當定金了。」

  趁著先生還沒返回落魄山,得趕緊抓幾個壯丁回去,先在先生這邊混個熟臉,將來先生閉關、遠遊再還鄉、再來青萍劍宗,如今的「新人」,就自然而然成了半生不熟的舊人,與先生見了麵,先生肯定願意多聊幾句。因為崔東山心知肚明,先生不光是與仙都山,哪怕是如今形若封山、以後再解禁的落魄山,尤其是以後百年,數百年,陸陸續續,之後上山修行、習武的新人們,可能就不會那麼有的聊了。何況眼前這個錢猴兒,還是家鄉那邊燒炭出身,青鯉窯正兒八經的窯工,可不就跟先生天然親近?

  錢猴兒訕笑道:「崔仙師就別耍小的逗樂了。」

  一個三境武夫,做點打雜活計之外,除了給人當替死鬼,還能做什麼。

  崔東山笑了笑,「不著急,省得你疑神疑鬼,反正等你哪天自己想通了,或是遇到過不去的坎了,就去一個叫仙都山的地方找我,山門牌坊寫著青萍劍宗,你肯定認得這幾個字。仙都山離這邊不算遠,一直往南走,有座仙家渡口,名為青衫渡,以後多關注山水邸報就是了。」

  錢猴兒等到那個白衣少年離開屋子,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崔東山回了大堂火盆原位坐著,隔壁幾個已經各回各屋睡覺去了,只剩下汪幔夢還坐在那兒等著。

  她笑問道:「崔郎,你先生真是一位山巔境大宗師?」

  「不是。」

  汪幔夢嫵媚白眼,「還騙鬼呢。」

  洪稠怎麼就不敢賭了呢?

  汪幔夢覺得如果換成自己,是絕對敢押最後一注的。

  在山巔境和止境武夫當中選一個,有何不敢?

  崔東山笑道:「其實我先生的境界是那止境,但是我覺得洪老哥掙錢辛苦,而且都是極難得的正門錢財,按輩分,他還是我的半個姐夫呢,在城內做了這麼多好事,打算送點錢給他花,結果他不領情,非要送錢給我這半個小舅子,我有啥辦法。」

  汪幔夢其實也懶得去猜那個青衫客的真實境界,甭管是煉神幾境,都是自個兒踩在梯子上都夠不著的天邊人物。

  不招惹,不攀附,敬而遠之即可。

  如果不是眼前這個白衣少年賴著不走,汪幔夢其實也不願意待在此人身邊,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臉色和眼神。

  洪稠不就吃了苦頭?

  「你知道洪稠為什麼不敢賭嗎?」

  「怎麼說?」

  「因為洪稠跟你一樣,不相信好人有好報。」

  汪幔夢笑容苦澀,「可能吧。」

  崔東山轉過身,看著大雪紛紛落在院中,積雪愈發厚了,「可能曾經相信,後來就不信了。」

  沉默片刻,崔東山繼續說道:「沒法子,好像這個世道,越相信好人有好報的人,總是過不上好日子,不是爛好人,就是窮好人。就像把陽關大道讓出來,只能自個兒走獨木橋,辛苦攢下點錢,都還給了日子,最後只攢了一肚子苦水,又不願意說給身邊親人,朋友,晚輩,說給他們聽。」

  原本覺得對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聽了最後這番話,汪幔夢眉頭舒展起來,擠出一個笑臉,輕聲道:「誰說不是呢。」

  崔東山微笑道:「最恨譜牒仙師的,不一定是山澤野修,往往是譜牒仙師,因為前者早就摸出了一條相處之道,後者則不然。」

  汪幔夢自嘲一笑,「崔東山,別試探了,雖然不清楚你到底為何如此陰魂不散,纏上我們這些螻蟻,但是說實話,我真心不覺得我們這撥無根浮萍似的廢物,值得你這種人浪費時間,兩顆穀雨錢,很多嗎?對我們來說,當然很多,十幾號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掙了這麼多,像那錢猴兒他們幾個,可能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著穀雨錢,但是對你來說,兩顆,甚至是二十顆穀雨錢,又算什麼呢。」

  「錢猴兒幾個,不是什麼可能,就是第一次見著穀雨錢,因為跟你和洪稠都不一樣,他們見著了穀雨錢,第一印象,不是奇怪我為何可以拿出谷雨錢,而是疑惑,在那邊猜測第三種神仙錢,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東山低頭彎腰,攤開手掌,靠近炭火,「你剛才說『你這種人』,怎麼講?怎麼就覺得我跟你們不是一種人啦?」

  汪幔夢說道:「說不上具體理由,就是這麼覺得。」

  崔東山問道:「那你覺得我先生呢,跟你們是不是一種人?」

  汪幔夢無奈道:「可能嗎?」

  崔東山默不作聲,炭火光亮映照得那張俊美臉龐愈發白晰,輕輕翻轉手掌烤火,掌心朝上。

  汪幔夢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曾經有過譜牒身份?」

  崔東山笑道:「因為你就像半個吊死鬼,解不開脖子上邊的繩索,手摸不著房梁,腳踩不著地面,沒死透,又活不過來,不上不下的,瞧著可憐。」

  汪幔夢笑道:「怎麼就可憐了?我怎麼自己都不覺得可憐。」

  崔東山搓手道:「沒力氣去自怨自艾的可憐,才可憐,無可奈何,沒法子,還能如何,就這樣。」

  汪幔夢默然,學那白衣少年,低頭彎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有些書,滋味太苦,不忍卒讀。

  汪幔夢出身一個桐葉洲北方的小國,宗主國是那堪稱龐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經是當之無愧的桐葉洲北部强國,如今恢復國祚,雖說大傷元氣,可還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她的師門,是桐葉洲一個不入流的山上門派,旁門左道都算不上,說是歪門邪道,半點不委屈,只不過披了層光鮮亮麗的外衣,在那個虞氏王朝的藩屬國境內,也能作威作福,加上許多師門前輩、同輩師姐妹,都是一國公卿的妻妾。除了掌門人是位龍門境的老神仙,相傳還有一位閉關多年的金丹老祖坐鎮山門,所以她當年上山之初,是很憧憬的,而且充滿了驕傲。

  但是她那個所在門派,多是女修,師門前輩傳授的,除了術法也是房中術。正經道書沒幾本,春宮圖倒是一大堆。

  很多明明沒有修行資質的少女,只要相貌好,是美人胚子,都收。

  據說自家門派真正的靠山,是那虞氏王朝那個作為山上仙家領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錢的通天人物,是個女子,叫苗魚,又據說她是青篆派高掌門的半個道侶,沒有名分而已,苗魚手握財政大權,比虞氏王朝的戶部尚書半點不差了。

  有些人,歷經坎坷,總能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但是有些人生如船擱淺,水道提綱如一線,進不得,退也不得,原地鬼打牆。

  好像做多錯多,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就像被眼前這個白衣少年一語中的,說來說去,無非是「就這樣」三字。

  她曾經與幾個同門師姐師妹,還有一撥別家仙府的女修,並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裡邊,被一撥神色倨傲的譜牒仙師,拉上幾個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朝她們指指點點,睡的就是仙子,山上女修。

  對此她早已麻木了。

  洞府境,只要躋身了洞府境,就可以脫離苦海了。

  但是直到那場導致一洲陸沉的驚天變故來臨,汪幔夢也不曾躋身洞府境,她與那些倉皇失措如同喪家犬的師門祖師不一樣,她覺得沒什麼,甚至還有幾分解脫意味的輕鬆,她不願跟隨同門躲入青篆派避難,就找到機會,一走了之。哪裡顧得上她,都在忙著湊巧給虞氏王朝的達官顯貴,爬上豪閥家主、世家子弟的床榻,在那條逃難路上,門派的名聲算是徹底爛大街了,反正直到那場劫難臨頭,汪幔夢才知道,自家門派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金丹祖師。

  在汪幔夢看來,作為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黃庭那樣的女子。

  還有那個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當皇帝了。

  崔東山看著她,微笑道:「想不想以後親眼見一見黃庭和姚近之,近距離看一看她們到底是怎麼個活法?」

  汪幔夢回過神,悚然一驚,臉色慘白顫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心中所想?!」

  顯然是勾起了婦人道心中的最大陰霾,這些個「家學深厚」的譜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踐人的手段,實在是讓她心有餘悸。

  再者,一個能夠聆聽旁人心聲的修士,必然是傳說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東山說道:「你其實也知道山上的譜牒修士,不全是手段歹毒、狼心狗肺之輩,只是跟洪稠如出一轍,賭輸了兩次,就不敢賭第三次了。你的第一次小賭,是賭自己的傳道人,不會對你見死不救,賭輸了,第二次是賭自己的心智、手段,女修身份,暫時的委曲求全,忍辱偷生,相信總有改善局面的一天,結果還是輸了,看不著半點希望,不得不認命。」

  崔東山雙手籠袖,「有些話呢,在先生那邊,我是絕對絕對不敢說的,在你這邊,就沒啥忌諱了。」

  崔東山指了指外邊的大雪,「自古隆冬大雪,凍不死半個有錢人,但是前些年那場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和譜牒仙師無一幸免的浩劫,就不一樣了,好人壞人,富人窮人,都遭殃了,可是最少,至少凍死了很多早就該死、但是在我們看來惡人無惡報『天不收』的人。」

  「也對,還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夢眼中,是享盡了福才去死的,這輩子在陽間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麼個死法,好像都不虧。所以你還是覺得有幾分憋屈,不夠痛快。」

  「不用太擔心,到了下邊,他們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還債一事,歷來報應不爽。」

  汪幔夢抿起嘴唇。

  一個每天把無所謂擺在臉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有所謂的。

  就像汪幔夢由衷仰慕太平山,就去那邊遊歷了,都不敢去太平山的山門口。

  好像被她看一眼山門牌坊上邊的「太平山」三個字,都是一種對太平山的褻瀆。

  崔東山笑道:「我跟太平山不熟,但是我先生,與新任山主黃庭,是很要好的朋友,當然別誤會,不是你想的那種男女關係,唉,你以後真得改改,別把天下事都往男女事上邊靠。如今我家先生還是太平山的記名供奉,所以你要是願意去太平山修行,我可以請先生幫忙引薦給黃庭,你放心,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學生,而我的那位先生,只要是他點頭答應下來的事情,就沒有他做不到的。」

  汪幔夢都快被這個白衣少年給弄瘋了,滿臉神色疲憊,倍感無力道:「崔東山,你到底在想什麼,又是怎麼想的?」

  她倒是不覺得對方是覬覦美色,想要睡她?就這「少年」的容貌,誰睡誰都不好說呢。

  崔東山再次翻轉手掌,自嘲道:「我確實一直在想我們為何會想,以及如何想。這兩個問題,困惑我們多年。」

  曾經在楊家鋪子,與那個曾經被先生稱呼為「楊爺爺」的老人,崔瀺與對方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對話。

  楊老頭詢問那件事如何了,很湊巧,差不多剛好就是今夜汪幔夢誤打誤撞問出口的問題。

  當初崔瀺神魂分離,一分為二。崔瀺觀看崔東山的心念,一天之內,念頭最少是兩個,最多是七萬餘。崔東山反觀崔瀺,最少三個念頭,最多八萬。「兩人」各有優劣,比少,只差一個,比多,相差一萬。

  要知道這種「起念」,可不是道家所謂的離境坐忘,也不是佛門的打坐參禪,否則練氣士的閉關,心神沉浸,收束心念並不難。

  至於凡俗夫子,如果誤以為睡覺,就可以不起念頭,大謬矣。

  崔東山微笑道:「睡覺睡覺,是睡且覺,睡的是形骸體魄,這種休歇,是三魂七魄中七魄的一種休養,覺的,便是神思,便是三魂,只是許多人清醒過後,記得諸多模糊的夢境,有些人則誤以為自己是無夢而寐。就像許多人在夢境中會有墜崖之感,其實就是一種輕微的魂魄相激。而人族之所以能夠成為萬靈之首,究其根本,就在於『有夢』,相較於妖族修士,這就是一種『夢寐以求』的天生開竅,相較於我們人族練氣士,妖族的堅韌真身,既是它們在大地之上生存的依仗,又何嘗不是一種堅固的牢籠。」

  崔東山是有打算的,未來九個親傳弟子,比如瓷人高低,謝謝,胡楚菱,蔣去他們幾個,崔東山會分門別類,因材施教,與他們傾囊相授,精心栽培,極有耐心。

  崔東山還會再收取九個只是名義上的嫡傳弟子,這類收徒就很隨意了,只看眼緣和心情好壞,當然可以是錢猴兒,也可以是眼前這個八十歲高齡才是洞府境修為的汪幔夢,甚至可以是年近半百的六境武夫洪稠,相對而言,洪稠的武學資質,不算太差,只是沒遇到明師指點,否則躋身七境不難,畢竟天底下任何一個金身境武夫,甭管是不是紙糊竹篾,都可以跟武運沾邊了。

  汪幔夢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她突然問了一個看似離題萬里的古怪問題,「那麼多的死人,當真管得過來嗎?」

  崔東山笑道:「管得過來,而且幾乎沒什麼錯漏。」

  汪幔夢搖搖頭,顯然不信,「地府酆都那邊,難不成有幾十萬、幾百萬的冥官胥吏鬼差?」

  就像城隍廟,一國之內,從都城隍,再到州郡縣三級城隍,加在一起,攏共才幾座?

  崔東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廟,主要功用還只是接引為主,只是一審,更多是將功過得失記錄在冊,類似陽間衙門掌管魚鱗冊的戶房而已,至於酆都那邊,各類鬼差數量,哪怕加上一些臨時設置的官職,有點類似陽間朝廷裡新科進士在各部衙門的『行走』吧,總數確實不少,但是遠遠沒有到幾百萬那麼誇張的地步,也確實不用那麼多,至於具體是如何運轉的,說簡單也簡單,一座一座衙門,就等於陽間人過日子,一個年關一關過。說複雜也很複雜,如果細究,這裡邊的規矩,繁複且縝密,大致說來,就是用那幾條根本的、底層的、不可搖動的規矩,撐起了千百條界限分明的細微規矩,前者允許後者有小幅度的擺動,如此一來,歸功於主幹分明,脈絡清晰,所以萬年以降,那邊始終井然有序,賞罰分明,當然這裡邊有些真正屬於蓋棺定論的評定功過,在陽間人看來,還是有諸多無法理解之處的,汪幔夢,你要是對這些真感興趣,可以去問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補,以後說不定,古丘還有希望入主新大淵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廟。」

  汪幔夢將信將疑,問道:「你怎麼會瞭解這些內幕?是從哪本冷僻的志怪書上看來的?」

  崔東山笑道:「因為我去過酆都啊。」

  府縣城隍,州城隍,京城都城隍廟,各級城隍內,文武判官,諸司神靈,再加上牛馬將軍,日夜遊神,枷鎖將軍,這些是城隍廟的常設官職,就像陽間朝廷裡邊的清流官身,其餘就都是胥吏鬼差了。一座城隍廟的大小,主要還是看諸司衙署的數量多寡,少的只有三司、六司,多的如這座州城隍廟,多達十二司。各國京城的城隍廟,要麼是廿四司,如大泉王朝、虞氏王朝這樣的大國,都城隍廟甚至還有卅六司。

  而中土神洲靈芝王朝境內,有座天下第一城隍廟,更是多達六十二司之多。

  那位神位品秩與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爺,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

  負責坐鎮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寧。麾下四員神將,分別姓甘、柳、范、謝。

  汪幔夢忍俊不禁,「崔郎又說大話。」

  崔東山一笑置之。

  同樣的話語,若是先生說出口,誰不信?

  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東山冷不丁說道:「洪稠本就不該從這邊帶走一顆穀雨錢。」

  汪幔夢戰戰兢兢問道:「那我呢?」

  崔東山笑道:「你無妨。」

  汪幔夢幽幽嘆息一聲,明兒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還是算了吧,這筆神仙錢,不出意外,會是他以後在新大淵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場進階的敲門磚。要是她真開口了,估計只會被洪稠駡個狗血淋頭,懷疑她是不是見異思遷傍上個小白臉了,說不定這會兒就已經在對面的宅子裡邊,生悶氣,懷疑到底是不是她與崔東山合夥設局騙他的錢吧。

  崔東山瞥了眼汪幔夢,笑道:「對了,我所謂的『帶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夢掩嘴嬌笑不已,拋了一記嫵媚白眼,回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笑駡道:「他娘的,想啥呢,你跟我們家的老廚子和大風兄弟,要是見了麵,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夢雙手十指交錯,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

  「當好人難,見過了壞人,想要有樣學樣,結果發現,壞又壞不到哪裡去,這就叫兩難。」

  崔東山說過了道理,隨即打趣道:「好姐姐,少皺眉頭少嘆氣,愁眉苦臉多了,一個人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為何蛾眉憔悴,沒道理嘛。」

  汪幔夢說道:「崔郎學問是高,卻真心不適合安慰人。」

  崔東山點頭道:「確實。」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汪幔夢,不如我們玩個遊戲?」

  汪幔夢心一緊,嘴上不饒人,「神仙打架嗎?」

  崔東山白眼道:「總這麼說話就沒勁了。」

  要是你敢這麼跟我先生說話,才算真正的膽識!

  隨即崔東山笑嘻嘻從袖中拈出一顆小暑錢,剛剛從洪稠手上贏來,「有錢拿的,至少一顆小暑錢,等於白送給姐姐。遊戲的規矩很簡單,你什麼都不用說,就是想一想過往之人,在腦海中過一遍,也別管對方的身份,見過幾面,只要能夠想起來,記憶再模糊都無所謂,多多益善,想得多,掙得多,超過一百人,就可以拿走這顆小暑錢,超過五百人,我再給你一顆,過了一千人,又是一顆小暑錢,如何?是不是一樁無本萬利的好買賣?如果超過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還可以再送姐姐一顆穀雨錢。」

  言語之際,崔東山擰轉手腕,多出了兩隻空白棋罐,收回手後,懸停空中,用眼神示意汪幔夢可以開工掙錢了。

  汪幔夢滿臉遲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這麼簡單?」

  崔東山置若罔聞,懶得搭話,他只是雙指並攏如拈子狀,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數顆雪白棋子,依次丟入一隻棋罐當中去。

  顯然汪幔夢在沉默之際,她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幾位「故人」,然後又被崔東山「擷取」,顯化為一顆顆棋子。

  有個老王八蛋,曾經有過一個猜想,靈感來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億萬,又能合攏唯一。

  於是崔瀺就假設,天下所有有靈衆生的思想,源頭都位於同一座「水池」。

  所有的念頭,就是一朵朵躍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夢思量片刻,也不覺得自己的胡思亂想,能夠影響到當下的處境,說不得還真能白賺三顆小暑錢?

  在這之後,棋罐裡邊的白子越來越多,但是也開始陸續出現黑色棋子,被崔東山丟入另外一隻棋罐。

  汪幔夢已經顧不得如何震驚,無所謂了,今天在崔東山這邊已經見識過太多的匪夷所思,見怪不怪,習慣就好。

  因為每當她間歇記起一個模糊不清的人物時,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來的棋子,就會是黑子。

  大堂之內,只有雙方腳下的那只火盆,偶爾響起木炭的崩裂聲,屋外的大雪越下越大,院內積雪肯定可以沒過腳踝了。

  崔東山盤腿而坐在椅子上,汪幔夢開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過客」,有數面之緣的,有那擦肩而過卻不小心因為某個鮮明特徵而記住面容的,有年幼時的家鄉老人,可能是搖著蒲扇納涼,可能是肩膀處縫有厚棉布的挑米工,還有年少尚未登山時的同齡人,經常偷偷打量著她……

  兩隻棋罐內堆積的黑白棋子越來越多。

  隨著汪幔夢的思緒越來越滯緩,崔東山便靠著椅把手,單手托腮,一手伸出始終懸空。

  汪幔夢伸手揉了揉眉心,問道:「多少顆了?」

  崔東山微笑道:「三顆小暑錢,已經到手了,就是那顆額外的穀雨錢,屬實有點難掙,數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汪幔夢無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東山笑道:「掛像、書上人物,也算在內。」

  汪幔夢如同開竅一般,又想出了數百「畫像人物」。

  崔東山瞥了眼棋罐,說道:「可以再加上你聽說過的名字,帝王將相,修士道號,都是可以的,當然別胡編亂造,隨便想個名字糊弄我,否則就要減一顆棋子了。」

  汪幔夢便又開始絞盡腦汁想那些聽說過的人。

  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文廟聖賢,桐葉洲大宗門的歷代祖師、供奉客卿,山下各國達官顯貴,名動四方的純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蠻荒天下的大妖……

  崔東山笑了笑,飛快晃動手腕,將一顆顆棋子隨手丟入棋罐內。

  這種賭局,不能跟先生賭,也不能跟大師姐賭,尤其是大師姐,估計能讓他這個小師兄直接哭窮。

  汪幔夢已經滿頭汗水,一位洞府境修士,竟是有些頭暈目眩了,顫聲問道:「湊夠了嗎?」

  崔東山笑道:「夠了,早就夠了。」

  汪幔夢目瞪口呆。

  崔東山掏出一顆穀雨錢和四顆小暑錢,一起丟給汪幔夢,笑道:「多出的那顆小暑錢,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夢頽然靠著椅背,實在是心神疲憊。

  崔東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瀆、山岳、仙府門派的名稱?只要湊足八千顆棋子,我就再送給姐姐一顆穀雨錢。」

  汪幔夢臉色微白,搖搖頭,「想不動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夢擦了擦額頭汗水,有氣無力,勉强擠出一個笑臉,都已經不樂意開口說話了。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兩罐棋子都憑空消失。

  汪幔夢掙錢不少,他崔東山也就未必掙錢少了,這些棋子承載的內容,等到將來開鑿大瀆,是有用處的。

  要說潛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細翻檢他人記憶,崔東山當然信手拈來,熟門熟路,只是不如汪幔夢這般主動和盤托出,竹筒倒豆子一般,嘩啦啦倒入棋罐中,來得完整。

  崔東山雙手籠袖,「汪幔夢,以後要多讀書啊。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可以折算成實打實的真金白銀了。」

  汪幔夢攤開手掌,怔怔看著那五顆神仙錢,她抬起頭,嗓音沙啞問道:「崔東山,你是譜牒修士,對吧?」

  崔東山點頭道:「早就說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其實崔東山多給的那顆小暑錢,只是因為汪幔夢無意間提到了自家先生,當學生的,賊高興,很開心。

  汪幔夢攥緊手,問道:「你不會要回去吧?」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好問題!

  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崔東山還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

  崔東山擺擺手,「趕緊收起來,省的我反悔。」

  汪幔夢喃喃道:「今夜就像做夢一般。」

  崔東山轉身靠著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輕聲道:「一個人,如果連做夢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來雪如花,良辰美景總不虛設,如何安頓無限心。可能我們都與這個世界,有過情人一般的繾綣,互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聾子與瞎子一般的自說自話,無話可說之人與不可言說之人,相對而視,啞口無言。」

  汪幔夢聞言唯有默然。

  崔東山沉默片刻,轉過頭,埋怨道:「唉,都不曉得喝個彩,鼓個掌啊,哪怕點個頭都麼的,半點不捧場。」

  汪幔夢剛想說句心裡話,崔東山已經伸長脖子往外邊一瞧,咦了一聲,「群賢畢至。這麼熱鬧?」

  趕緊站起身,崔東山將雪白袖子摔得劈啪作響,「姐姐,我們走,喊上錢猴兒,一起抄傢伙!幹老本行,攔路打劫去!」

  汪幔夢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邊的肺腑之言,無奈道:「便是錢猴兒,都不曾做過這種勾當。」

  「不曾做過,有啥關係。」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以後跟著東山混,每天吃九頓!」

  汪幔夢站起身,突然說道:「崔東山,我想起一句詩。」

  崔東山笑道:「是城齋先生的那句『最愛東山晴後雪』?」

  汪幔夢滿臉無奈。

  在他這邊,她好像就跟沒穿衣服似的。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詩好詩,最愛東山晴後雪,東山最愛晴後雪。」

  汪幔夢跟在白衣少年身後,崔東山一個雙腳並攏,蹦跳出屋外,隨口問道:「汪幔夢,你家鄉那邊,有沒有這麼個習俗,待字閨中的女子,要在春風三月裡,每朝晨起梳頭一二百下?」

  汪幔夢搖頭道:「沒有。」

  崔東山嘖嘖道:「惜哉惜哉。」

  驀然一聲大喝,「錢猴兒,別看那幾幅被你翻爛的春宮圖了!有嘛意思。」

  錢猴兒飛快從自家屋子跑出來,赧顔道:「哪有哪有,沒有的事。」

  崔東山朝屋內那邊抬了抬下巴,錢猴兒楞了片刻,很快即心領神會,咧嘴一笑,就去火盆那邊拿鐵鉗撥炭灰覆住炭火。

  汪幔夢轉頭看了眼那個蹲在火盆邊的瘦猴漢子,不知為何,突然覺得他又可憐,又可敬。她晃了晃腦袋,也笑了起來,就是醜了點。

  崔東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讓汪幔夢去喊上宅子裡邊的其餘幾個,美其名曰人多勢衆,可以壯膽。

  汪幔夢走在雪地裡,錢猴兒蹲在火盆邊。

  崔東山站在臺階上。

  就在剛才,崔東山彷彿又得到了一把開門的鑰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來的往事,跟自己有關,或者說跟那個老王八蛋有關。

  還是在那座書簡湖畔的高樓內。

  崔瀺問他。

  治學修身做學問,他能夠像齊靜春嗎?有可能立教稱祖?

  練劍,百年之內,破境之快,劍術之高,能夠學左右嗎?

  習武練拳,他要花費多久功夫,才能勉强趕得上君倩?

  崔東山當時躺在地上,崔瀺便給出答案。

  不出意外,誰都像一點,結果撐死了就是個四不像。

  我就是要讓他徹底做不成齊靜春,早早死了這條心。

  崔東山問他,難道就只有這條路可走嗎?

  崔瀺根本不屑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崔東山心知肚明,不這樣,就會來不及。

  先生來不及在文聖一脈那個老秀才、諸位師兄的庇護下,能夠以浩然儒生身份,慢悠悠遊歷天下,來不及與萬古壯麗山河、千奇百怪之人事,逐漸完善心中的諸多道理,來不及由著一個曾經的草鞋少年,慢慢成長,憑藉一顆金色文膽,一本本聖賢書籍,一個個書上道理,去煉出本命字,憑藉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大煉為本命物,劍術、武學兼修,步步穩當,漸次登高,結金丹,陸地神仙,上五境,飛升境,證道……

  於是當時的崔東山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就不怕他成為第二個余斗嗎?

  崔瀺第一次沉默,沒有給出答案。大概以當時的情形來看,說是與否,以及是與否的各自好與壞,可能都為時過早。

  因為昔年與四位摯友橫行天下的余斗,結果有兩人,恰好都死在余斗手上。

  這就是說,類似書簡湖這樣的問心局,余斗曾經走過,只需要走過一次,再走一次,以後無數次,其實都是一樣的結果了。

  如今青冥天下評選出來的天下候補十人之中,有飛升境女子劍仙,寶鱗,她最名動天下的,不是境界,不是純粹劍修身份,而是她曾數次問劍白玉京二掌教,那個被稱為「真無敵」的余斗。

  而寶鱗與余斗問劍的理由,天下皆知,只因為她就是當初的四人之一,而她的道侶,更是被余斗親手仗劍斬殺。

  故而寶鱗第一次與余斗問劍,理由就是整個天下,誰都可以殺他,但是只有你余斗不行!

  因此哪怕是玄都觀的孫道長,在論及余斗有無私心之時,都不得不承認,余斗無私心,在這件事上,毋庸置疑,駡不出口。

  青冥天下,一切違禁之輩,不論身份,不論境界,不論緣由,可殺可不殺之人,從無例外,皆死。

  而就這樣死了的道官、修士和凡夫俗子,數千年以來,青冥天下十四州,到底是幾萬人?還是數十萬?有無一百萬,甚至是數百萬?從無人去具體統計。因為面對余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也沒有任何用處。

  這不是一個對錯是非的問題,就只是一個人心的問題。

  那些死了的人,身邊的所有活人,他們曾經到底是怎麼想的,如何感受的,在歷史眼中,不是一個個問號,都已經是一個個句號。在本就惜字如金的史書上,更是沒有一個文字的內容,死了的人,和當時死人身邊的活人,他們就像那些文字間隙的空白,天底下所有的翻書人,誰會注意書頁上邊的空白?

  所以崔瀺在賭。

  賭陳平安不會成為第二個余斗。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念念有詞,好像在摔誰的耳光,反復念叨著一句老王八蛋。

  護道護道,就你護道的路數最別開生面,綉虎綉虎,有本事多活幾年,去青冥天下抖摟威風去啊。

  剎那之間,崔東山突然打了個激靈,趕緊收手,迅速伸手抵住眉心處,因為方才沒來由蹦出了個念頭。

  其實就只是個詞語,長庚。

  崔東山皺緊眉頭,雙手插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做推衍。

  長庚?星辰之名,稍微讀過幾本書的都很清楚,自古就有「東有啓明,西有長庚」的說法,《天官書》一篇有言,古星長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見則兵起。

  若是一座天下,長庚常明呢。天下道喪三百年,五百年?

  崔東山伸出手,學小米粒撓著臉。

  之前先生從鎮妖樓那邊返回仙都山,說他想到了一個將來去青冥天下的化名,就叫陳舊。

  但是先生又說,好像有過一個更好的化名,只是已經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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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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