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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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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八章 道深者言淺

  周楸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猜測,叫裴錢,女子武夫,髮髻衣飾,都與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聞對得上,再加上對方的現身,引發了玄之又玄的天地異象,可實在是太過不可思議,只說裴錢為何會出現在此地一事,就讓周楸百思不得其解,强壓下心中波瀾,她忍不住問道:「可是落魄山的裴宗師?曾經在大驪陪都戰場那邊,用了鄭錢這個化名?」

  雖說在合歡山地界,受制於身份,周楸的消息算不上如何靈通,那十幾份通過不同渠道獲得的山水邸報,都被翻爛了,但是寶瓶洲四大宗師之一的名號,周楸豈會不知,人的名樹的影,當年在那陪都戰場,大瀆兩岸,「鄭清明」殺妖救人兩不誤,在妖族大陣中如入無人之境。

  裴錢抱拳笑道:「周姐姐,當不起『宗師』一說。」

  周楸轉頭望向那個背劍少年,如果眼前女子若是裴錢,那麼被裴錢稱呼師父的人,還能是誰?

  之前還覺得這少年,頗為心善,人是好人,就是好為大言的毛病,實在是讓人有點受不了。

  如今想來,對方哪裡是吹牛皮不打草稿,故作聳人聽聞的言語,分明是有的放矢,只是她和白茅不信罷了。

  因為離得近,劉鐵也已聞訊趕來。

  周楸抱拳道:「大驪邊軍,蘇巡狩麾下大梁營隨軍修士,上騎都尉周楸,見過陳先生。」

  披甲漢子沉聲道:「大梁營斥候標長劉鐵,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抱拳回禮,「大驪落魄山陳平安,見過周都尉,劉標長。」

  裴錢小有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周楸。

  上騎都尉在大驪邊軍舊制當中,屬於武將勛號,正四品,不屬於邊軍實職,但是如果周楸沒有戰死,成為鬼物,能夠活著離開戰場,按照大驪新律,得到這麼一個含金量極高的武勛,她轉任地方駐軍,就該是正五品實權武官起步,若是在大驪陪都兵部任職,周楸說不定就是某司的主官郎中了。退一萬步說,即便周楸已經是英靈,按例返鄉,成為一郡城隍享受香火,毫無問題。

  重新落座,周楸本想要讓這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坐主位,不過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陳平安問道:「我曾經在大驪京城,親眼見過朝廷派遣修士,連同沿途山水神靈和州郡城隍,引領戰死在寶瓶洲南部諸國的英靈返鄉,你們為何沒有隨行北歸?」

  劉鐵猶豫了一下,大略解釋道:「只因為同僚執念太重,一離開合歡山地界,便會變得渾渾噩噩,失去最後一點真靈,我們在這邊還有心願未盡,不肯就此離開,即便淪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面對陳平安,披甲漢子還是有所保留,畢竟對方沒有大驪官方、尤其是邊軍身份。

  周楸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烏藤山祠山神李梃,如今手底下有一頭妖族修士,叫顧奉,是李梃的得力干將,曾是青杏國邊境的淫祠山神,它曾暗中勾結蠻荒軍帳,將我們一支精銳騎軍的行蹤路線泄露出去,建議設伏襲殺,我除了是隨軍修士,還負責一軍諜報,察覺到那座淫祠廟祝的不對勁,加上妖族軍帳也擔心是反間計,就派遣一支斥候先行探路,剛好與我和劉標長狹路相逢,那支蠻荒斥候當中藏著一位劍修,我們是事後,準確說來是死後數年之久,才知道那位蠻荒劍修,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當然,妖族試圖設伏截殺我軍一事也就化作泡影。這麼些年,我們苦無證據,只是查出那位淫祠山神早年就與李梃關係莫逆,極有可能李梃才是幕後主使,兩次刺殺未遂,合歡山趙浮陽知曉我們身份之後,興許是忌憚我們生前的身份,沒有對我們趕盡殺絕,反而由著我們在豐樂鎮落腳,只說有本事便殺了那位觀軍容副使,他絕不過問此事,但是這種沒有確鑿證據、純屬捕風捉影的私仇,也休想他治顧奉的罪,趙浮陽倒是說了,只要我們拿出證據,莫說是顧奉,就是李梃,他都可以親自擰斷脖子送到山下。」

  陳平安點點頭,「如此說來,周都尉是覺得趙浮陽和虞醇脂與蠻荒妖族勾結的可能性,不大?」

  周楸說道:「至少我這邊,目前沒有發現任何跡象和線索。而且按照大驪諜報機構的行事風格,戰後會反復篩查、勘驗戰時情報,既然這麼多年過去了,合歡山還是屹立不倒,至少在大驪朝廷兵部和刑部兩處情報衙署,應該都是被判定為底細乾淨了,當年確實不曾勾結蠻荒軍帳。」

  劉鐵說道:「畢竟是兩個金丹,樹大招風,若是底子不乾淨,活不到今天,大驪陪都那邊可不是吃素的,聽說咱們洛王建立了個由他直轄的諜報機構,查案極狠,經常一抓就是一長串。」

  棉衣道士終於有機會插上話了,笑道:「貧道與藩王宋睦是熟識,以前在大驪處州槐黃縣城的泥瓶巷,我與他經常碰面的。」

  周楸和劉鐵一時間都吃不準這個道士的言語真假。

  陳平安笑道:「不用理他,就是個騙吃騙喝的。」

  道士說道:「至多是蹭吃蹭喝,怎麼能說騙呢。」

  十幾位披甲銳士,擁擠在門口巷弄那邊,一個個睜大眼睛,看著院內那個背劍少年,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還有個棉袍道士。

  他們多是年輕面孔,年歲最大的,也不過是劉鐵這般三十來歲的青壯漢子。

  今兒瞧見劉標長這個最不講究禮數的莽夫,挺直腰桿坐在那邊,他們都覺得有趣。

  往常瞧見了某某將軍,也沒見劉標長如此乖巧啊,見了麵也抱拳笑臉幾句,只是轉身與他們便換了一副臉孔,開始念叨老子要不是當了斥候,耽誤了前程,如今誰給誰喊將軍,還兩說呢,女怕嫁錯郎,郎怕入錯行,就是說我了,你們還笑,老子好歹是個標長了,你們這幫兔崽子呢……

  所謂的往常,也就是生前在世時了。

  陳平安說道:「都讓他們進來坐吧。」

  周楸搖頭笑道:「不用了。」

  劉鐵點頭道:「就讓他們在門口待著,都是些不省心的,看完熱鬧就得走。」

  門口那邊,聚在一起也不顯得鬧哄哄,只是有人忍不住開口詢問。

  「陳平安,劍氣長城的城頭到底有多高?」

  「加上浩然各洲馳援劍修,劍氣長城那邊真有幾十萬劍修?陳平安,你當的隱官,也是個官麼,多大,可有品秩?」

  劉鐵瞪眼道:「放肆,陳先生的名字也是你們可以直呼的?」

  周楸笑眯起眼,道:「不可直呼名諱,你們喊陳公子就好了。」

  劉鐵無奈道:「瞎胡鬧。」

  披甲漢子朝門口那邊喊道:「都規矩點,陳先生可是文聖的關門弟子,讀書人!你們這幫兔崽子別給大梁營丟人現眼!」

  「陳先生,我是鄆州鹽倉郡人氏,跟龍州近得很,祖輩都是行商的,經常去紅燭鎮。」

  「陳先生,我是京畿松游縣的,聽二叔公說過,他年少時曾經在山崖書院求學,齊山長教過他們刑罰和數算。」

  裴錢抬頭望向一處屋脊,正是天曹郡張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戚頌。

  先前察覺到那股從這邊的異象,戚頌驚懼不已,還是忍不住趕來這邊一探究竟。

  僅是與她對視一眼,戟髯蛙腹的老人便壓下心中驚疑,聚音成線,試探性問道:「鄭錢?」

  去過大驪陪都戰場的修士,尤其是純粹武夫,絕對不會認不得女子宗師「鄭撒錢」。

  裴錢點點頭。

  戚頌立即自報名號。

  裴錢抱拳還禮,「久仰大名。」

  天曹郡張氏好像有個金丹境的老家主,曾經與她在陪都城內打過照面,見過而已,沒聊過。

  戚頌當然知道這只是裴宗師的客套話,卻已經覺得不虛此行,顔面有光,回頭在張筇老兒和程虔那邊,得好好說道說道。

  見那院內熱鬧,戚頌是老江湖,就不去自討沒趣了,只是說了句場面話,邀請裴宗師得空可以隨時找他喝酒。

  陳平安說道:「周姑娘,劉老哥,我幫你們分別畫一道神行符和保靈符,都回家吧。至於這邊的李梃和顧奉,交給我處置。」

  劉鐵望向周楸。周楸也有些為難,拒絕了對方的好意,顯得矯情,答應了,又總覺得空落落的,不得勁。

  陳平安笑道:「此事不用著急,我先帶著裴錢去趟合歡山,湊個熱鬧,你們是走是留,先商量出個結果,等我們下山再說,而且走有走的安排,留也有留的說法,其實都沒有問題,不必為難。」

  周楸與劉鐵起身抱拳致謝。

  周楸心情複雜,眼前這個身份嚇人的背劍少年,好像在身份水落石出之後,一下子就判若兩人了。

  她實在是無法將先前的草鞋少年,言語無忌,性格跳脫,與眼前這個性格穩重、善解人意的年輕隱官,雙方形象重疊在一起。

  劉鐵先行離開院子,帶著那幫麾下生死與共的斥候英靈讓出道路,別看他們今夜如此「聒噪」健談,各有問題。

  但其實這麼多年,無論是結隊騎行在夜幕中,還是在豐樂鎮陋巷內聚在一起,既是鬼物,往往沉默寡言。

  走在陋巷中,裴錢往臉上覆上一張老廚子精心打造的面皮,她轉過頭去,伸出手指,輕輕揉捏撫平鬢角,再轉頭,就是個肌膚微黃雀斑的少女了,鼻尖處雀斑點點。

  裴錢聊起那場遺址遊歷之行的過程,只是某些細節,被她故意略過了。

  即便她聚音成線與師父密語,以這位白玉京陸掌教的境界,肯定跟大嗓門說話沒什麼兩樣。

  「根據鐘先生的推算,那處遺址歲月極久,鎮壓著一位很難用正邪去斷定的山上前輩,只因為歲月太久,那塊石碑的文字,道意幾乎消散殆盡,再加上桐葉洲山河破碎,影響到了那道石碑的穩固程度,故而有了提前破土而出的跡象,石碑搖晃,又與光陰長河時常衝撞,就像開闢出一條勾連幽明的岔路河床,河水漲潮退潮不定,才有了那兩個修士的誤入其中,未曾溺斃在水中。」

  陸沉原本打算當個聽衆就好,就當不花錢聽了一場說書,只是陳山主已經詢問一句陸掌教有何高見,只得開口說道:「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這處遺址內,被石碑和銅錢劍鎮壓者,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差點走火入魔的兵家修士,故而三山九侯先生才會親自出手,立碑擱劍,讓她不得脫困,既是壓勝,也算一種用心良苦的護道。若非如此,雖說天大地大,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以她的一貫脾氣和行事作風,是肯定不惜魚死網破的,人間不會有她的立錐之地。」

  只是陸沉沒有全盤托出,不過相信以陳山主的見識,想必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

  那個試圖取走銅錢劍的挽籃女子,她是兵家二祖,亦是兵家初祖的道侶。

  陳平安想起那個篝火堆旁的女子,沉默片刻,有了笑容,問道:「那兩個得此福緣的年輕修士,是山澤野修?」

  按照裴錢的說法,他們會跟在李希聖身邊修行。

  裴錢答道:「不是散修,而且他們年紀都不大,不到二十歲,師出同門,女子叫苗稼,她的師弟叫何洲,都是譜牒修士,來自一個桐葉洲南部叫素霓山的小門派,主修陰陽家五行神通,兼修兵家術法,當年山門被蠻荒妖族攻破了,他們的師尊,便捏碎了一枚祖師堂供奉多年的鎮山符,本意是將他們送出戰場之外,爭取到一線生機,至於能否活下來,一切看命了。」

  「苗稼和何洲運氣極好,最終通過素霓山本門秘傳的一種『通幽』神通,得以『走水』,誤入那條那條退潮的河床,未被光陰長河洗刷掉神識,走到岔路盡頭,如渡口登船一般,成功闖入那處秘境,這麼多年就在那邊修行了,苗稼還得到了住持大陣的樞紐法寶,是個極為粗糙的古陶罐。」

  「他們境界不高,苗稼如今是洞府境,何洲是一位走水時臨時開竅的劍修,現在才是四境,卻擁有一把很古怪的本命飛劍,能夠製造幻象,讓人怕什麼見什麼,只要道心稍有瑕疵,無論修士境界高低,就會被鑽了漏洞,道心連同神識,如深陷泥潭中,又像是被囚禁在一把鏡中,不破心魔便無法脫困。苗稼修道資質很好,在遺址內得了一本只有圖案而無文字的道書,她在自行參悟之下,單憑自己的體會,就成為了一位山上描眉畫師,能夠單憑想像,編織山水畫卷,加上她得到了那只陶罐,能夠駕馭遺址內的天地靈氣,與何洲的飛劍神通配合,天衣無縫。」

  陳平安突然問道:「陶罐容量如何,是不是剛好能容納一升水?」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

  陸沉開口道:「想必那苗稼的資質也不會太好,只是在遺址那邊,受到精粹道氣長久浸染,日積月累,易經伐髓,得以脫胎換骨,有了一副金玉根骨,被强行淬煉為道種,那少年是劍修,資質要比師姐好許多,只是被那座小天地古跡,天然排斥,何洲在那邊修道,幾無裨益,反而會被壓制,所以境界才會多年停滯不前,也虧得如此,不然他們根骨越好,越容易道心失守,早就被那些古碑銅劍鎮壓不住的流散煞氣給占據心神、百骸了,他們就會成為那位前輩的一座通幽橋梁,真身依舊被困,出竅陰神和陽神身外身,卻能憑此重返陽間,繼而打碎石碑,取走銅錢劍,提前幾年出世。」

  「至於兩個下五境練氣士,為何能夠安然無恙進入遺址,光靠他們自身道行,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是被那位長輩在一條滾滾流逝的光陰長河中,察覺到了自家道脈的兩縷細微氣息 ,如兩粒螢火閃爍在無盡夜幕中,才有意將他們打撈而起。」

  說到這裡,陸沉壓低嗓音,一語道破天機,「那只作為大陣樞紐的陶罐,除了是天地間最早用來確定容積的計量之物,恐怕也是某位兵家修士的骨灰壇。此事不確定,就是個猜測。」

  陸沉隨即笑道:「至於那位前輩的手挽竹籃,倒是不難猜,必然是一件重寶,竹籃打水未必一場空,可以用來打撈長河中漂浮著的遠古神靈金身碎片。」

  因為眼尖,率先發現遺址的裴錢,她曾經登頂過那座古怪山巔。

  鐘魁,庾謹,都是鬼物。而那雙少年少女,可算半個兵家修士。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不知何時,這個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輕道士,手裡邊多出一根樹枝,戳在街道上邊,樹梢在地面上蹦跳,發出咄咄咄的聲響。

  其實倪清,周楸,劉鐵他們眼中所見的白玉京陸掌教,其實都是不一樣的相貌,比如少女看陸沉,就是頭戴蓮花冠的本來面貌。周楸眼中的道士,卻是一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後生,劉鐵所見,就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道士。

  只是世間,誰會質疑一個眼見為實。

  陳平安說道:「一直忘了問,陸掌教跑來這邊做什麼?」

  照理說,陸沉在裁玉山散花灘那邊碰過面,又在落魄山的山腳聊過,陸沉是不會多此一舉,再來這邊晃蕩的。

  陸沉有點尷尬,抬起手中那根樹枝,晃了晃,繞過肩頭指向南邊,再朝青杏國金闕派方向點了點,「有條脈絡,七彎八拐,不小心就牽扯到了貧道,無妄之災,貧道算是啞巴吃黃連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麼說?」

  陸沉倒是也沒有藏掖。

  舊白霜王朝的靈飛觀,觀主曹溶,是陸沉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這件事,已經一洲山上皆知。

  而青杏國境內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又是靈飛觀一位被勾除譜牒名諱、道號的棄徒。

  合歡山的趙浮陽,則又曾是金闕派金仙庵一脈的外門弟子,只是所學秘法神通,道脈卻是再正統不過,只因為金仙庵一位祖師對趙浮陽青眼相加,並不計較後者的精怪出身,故而趙浮陽算是這位祖師的不記名弟子。

  只說將烏藤山搬遷來此,與墜鳶山作纏綿狀交尾,就來自金仙庵秘傳的一門「擔山」神通。

  此外道侶虞醇脂的那支雨幡,能夠布霧和禱雨,想必也是趙浮陽傳授給她的金仙庵秘法。

  而那位對趙浮陽悉心傳道的金仙庵祖師,既是金闕派開山鼻祖的關門弟子,按照譜牒輩分算,還是垂青峰程虔、如今金闕派當代掌門的師伯。

  為此陸沉才親自跑了一趟合歡山,當然前提是算到了某個「陳平安」在此遊歷,否則趙浮陽的生死榮辱,命由天造,咎由自取。

  一旦與陳平安牽扯在一起,就由不得陸沉不親自出馬了,怕就怕一團亂麻亂上加亂。

  先前閒逛兩山,陸沉發現這位墜鳶山的府尊老爺,倒是念情,在氤氳府祠堂內,秘密供奉有三幅祖師爺掛像。

  居中一幅畫像,是靈飛觀的上任觀主,仙君曹溶。

  兩邊分別是金闕派的開山祖師,中年婦人女冠模樣。以及於趙浮陽有傳導之恩的那位祖師爺,披蟒腰玉,劍眉紫鬚,蓬然虯亂。

  只差一點,當年趙浮陽就要追本溯源,在牆壁更高處懸掛一幅陸掌教的畫像了。

  還是道侶虞醇脂好說歹說,好不容易才勸阻下來,說是夫君有心就好,陸掌教是何等道法通天的上界神人,咱們下界擅自懸掛畫像,終究於禮不合,小心惹得那尊高高在天的掌教祖師不快,引來天劫。

  那幅靈飛觀曹仙君的畫像,落款是清靜峰金仙庵弟子趙浮陽沐手敬繪。

  可問題是陸沉一點都不想要趙浮陽這麼個徒子徒孫啊。

  潑墨峰之巔。

  整個合歡山連同豐樂鎮劇烈一震過後,趙浮陽臉色微白,這尊地仙府君立即運轉體內靈氣,臉色很快轉為紅潤。

  虞醇脂轉頭看了眼合歡山那邊,她臉色陰晴不定,儘量不讓自己表現得如何焦急,以心聲急匆匆詢問道:「浮陽,可是程虔或是張筇的陰損手段?故意騙我們出來,好在那邊山腳小鎮裡邊偷摸布陣,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那股令人心悸的磅礡氣勢一閃而逝,又不像是建造陣法的跡象,這就讓趙浮陽和虞醇脂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趙浮陽以心聲說道:「只要是在合歡山地界,就不怕張筇鬼祟行事。」

  虞醇脂看了眼程虔,老狐狸神色自若,倒是那個張彩芹微微皺眉,似乎同樣心生疑惑。

  趙浮陽並未就此離去,反而從一開始的態度强硬,轉為討價還價,「程虔,我可以退讓一大步,那方用來冊封太子的關鍵玉璽,近期就可以歸還青杏國柳氏,但是你們必須承諾,半年之內,用三到五方別國玉璽來交換,反正如今寶瓶洲南方復國與新國都很多,散落各地的傳國玉璽,為數不少,我們合歡山門路少,但是以金闕派和天曹郡張氏的人脈和財力,為柳氏皇帝做成此事,難度不大。」

  虞醇脂好像沒有料到夫君會主動做此退讓,雙方並無事先商量,只是男主外女主內,她雖然倍感意外,卻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程虔笑道:「既然是以物易物,那就乾脆點,三方寶璽換三方,你我就別在這邊浪費口水了,行與不行,勞煩趙府君現在就給句準話。」

  趙浮陽說道:「此次招親和之後的婚宴酒席,會一直舉行到明晚,那就後天,我派遣心腹將三方玉璽送往青杏國京城。」

  程虔點頭道:「那就如此說定。」

  趙浮陽爽朗笑道:「既然談妥了,程老真人與張劍仙,能否賣我一個薄面,要麼去府上喝喜酒,稍坐片刻,露個面即可,免得客人們胡思亂想,要麼就得勞煩你們兩位暫時離開合歡山地界了,否則府上貴客們一個個心驚膽戰,喝酒不痛快,都要憂慮老巢、道場會不會被掀個底朝天。」

  程虔搖頭道:「登山喝酒就不必了,我與彩芹都沒有攜帶賀禮,放心,我們這就離開潑墨山,只希望趙府君言出必行,五天之內讓我們皇帝陛下務必見到那幾房玉璽,否則我今夜賣兩位府君一個面子,卻要害我在陛下那邊丟盡顔面,這就不妥了,對了,再有勞趙府君幫忙捎句話給戚頌和呂默,讓他們師徒二人今夜就離開小鎮,不必在那邊與你們置氣了,就說是家主張筇的意思。」

  趙浮陽拱手告辭,帶著虞醇脂一並離開潑墨峰,御風途中,虞醇脂轉頭一瞧,發現趙浮陽嘴角滲出血絲,她驚駭萬分,神色交集道:「怎麼回事?!」

  先前小鎮異象,只是那麼一下,就重創了夫君?

  要知道趙浮陽的真身是條白蟒,是蛟龍後裔之屬,天生體魄堅韌,又是走盤山一道,整個合歡山,就是名副其實的「道場」。

  若非元嬰,或是金丹劍仙出手,休想讓趙浮陽受傷。

  趙浮陽其實此刻還尚未鎮壓住人身天地山河內的亂象,以心聲說道:「回到山中再說。」

  虞醇脂小心翼翼道:「真不用引誘他們上山?」

  趙浮陽冷笑道:「吃不下的,程虔不比尋常地仙,張彩芹又是一位劍修,若是再加上不知藏在何處的張筇,小心撐破肚皮。」

  程虔抬起手掌,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咦了一聲,原來小鎮那邊異象生髮之地,竟是雲遮霧繞,看不真切,似有高人坐鎮,故意混淆氣機,干擾視線。

  張彩芹以心聲說道:「程世伯,我們這就離開?」

  程虔笑道:「也好,免得打草驚蛇。」

  不管那趙浮陽是施展了個拖字訣,還是另有企圖,都無所謂了,合歡山都要注定紅白喜事一起辦了。

  張彩芹背後長劍鏗然出鞘,劍光瑩然如一條秋泓,她腳尖一點,踩上長劍,御劍遠遊,跟隨貌若少年的老真人,一同離開潑墨峰,再次劃出兩道刺破夜幕的光亮。

  原來青杏國在內三國朝廷兵馬,已經按照約定,各自聚集在合歡山邊緣地界,而且抽調兵力一事,極其隱蔽,事先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許多帶兵武將甚至都不知道要攻打誰。柳氏皇帝更是御駕親征,率領一衆皇家供奉,各路山水神靈和精銳邊軍,與其餘兩國一同收網,從三個方向,圍困攻伐合歡山。

  只說青杏國柳氏這邊,就派遣出了三千禁軍,八千邊軍精騎和兩萬步卒,再加上那撥臨時徵召而至邊軍駐地的五岳山君、數十位神靈,金闕派除去金仙庵一脈,以垂青峰為首,更是諸峰嫡傳修士皆已下山,臨時擔任青杏國隨軍修士。

  柳氏皇帝與其餘兩國君主,相約在今夜亥時與子時之交,一起起兵圍剿合歡山。

  不過大軍開拔,即便修士、神靈動用了各種用以開道的神通術法,加上渡船、符舟,依舊還是得明天清晨時分才能瞧見合歡山。

  事先知曉內幕的人,只有青杏國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天曹郡張氏老祖,劍修張彩芹,其餘兩國皇帝和國師等,加在一起,不會超過十個人。

  自然還是青杏國和天曹郡張氏出力最多,承諾此次剿滅合歡山,這方圓千里山河版圖,柳氏只象徵性取極小一塊地盤,其餘都交予兩國自行瓜分,而且一旦合力蕩平合歡山地界,青杏國柳氏會嚴格遵循既定的行軍路線路,沿途十幾處大小道場、洞府,收繳而來的戰利品,作為青杏國此次出兵的唯一收益來源,此外合歡山的整座財庫,以及墜鳶山氤氳府和烏藤山粉丸府,連同兩座山神祠,一切庫藏和所有收益,青杏國不會染指絲毫,戰後皆由兩位盟友自行分賬。

  張彩芹的劍光與真人程虔的御風身形,驟然間消散,此後雙方皆隱匿氣息,潛行百餘里,最終來到一條陰風凄惻的山嶺。

  山野漭蕩,草木幽蔚,磐石阪兩側,古木樹齡不知幾百歲,慘慘幽幽無生意。

  一個鬚髮皆白的魁梧老者坐在崖畔巨石上,笑問道:「趙浮陽還是沒有察覺到處境不妙?」

  程虔盤腿坐在一旁,點頭道:「仗著有座新建的護山陣法,附近數國也無敵對的元嬰地仙,換成我是他,也會掉以輕心,憑他和虞醇脂的境界,能守也能跑,篤定我們不敢與合歡山結下死仇。」

  張彩芹對老人喊了一聲太爺爺,老人笑著點頭。

  他們已經對合歡山形成了合圍之勢,甕中捉鱉。

  合歡山今夜大舉操辦一場招親婚宴,群獠彙聚,蛇鼠一窩,倒是省去許多麻煩,否則這方圓千里地界,三十餘處,亂七八糟的大小道場府邸,坑坑繞繞,難免有些漏網之魚。

  張筇感嘆道:「看似異想天開,卻行之有效,撇開出身不談,趙浮陽確實是難得一見的修道天才。」

  程虔說道:「終究是將旁門左道用在了歪門邪道上邊,長遠來看,道心被本性無形牽引,而非以道心淬煉本性,只會誤人誤己。」

  在山上,旁門左道,其實是個褒義說法。

  趙浮陽和虞醇脂,一蟒怪一狐精,早年分別盤踞在一條大江兩側,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實則早已結為道侶,同氣連枝,互為奧援。而這條寶瓶洲中部大江,後來也成為了大瀆的其中一截主道。而真身是一條白蟒的趙浮陽,先以秘法盤山,徹底煉化了整座墜鳶山,再幫助虞醇脂搬遷來一座烏藤山,傳授她一門上乘房中術,兩山依偎交尾狀,精進道行。

  張筇對此不置可否,只是調侃道:「這對道侶,真是以天為被地為床,野戰一場了,教老夫這種正經人實在是沒眼看。」

  程虔提醒道:「張老兒,休要為老不尊,彩芹還在這邊。」

  你張筇年輕那會兒闖過的脂粉陣還少嗎,山上山下欠下一大堆的情債,是誰自稱「天曹郡姜尚真」?

  張筇悻悻然,問道:「虞醇脂的金丹氣象如何?」

  程虔說道:「今日一見,不容小覷,雖然她暫時沒有需要閉關的跡象,但是想必不會太晚。」

  張筇嘖嘖道:「那就是與程老真人一般,皆是金丹瓶頸了?趙浮陽也就罷了,畢竟是在你們金闕派得過真傳的,論師承,比你這個掌門都遜色不多,他先天出身好,修道資質更好,被他躋身了元嬰,我也服氣,白蟒盤山化蛟,陰蛟吐瘴雲,呵呵,好大氣象。可要說虞醇脂這等狐魅,若是也跟著趙浮陽一並躋身了元嬰境,那就好玩了,她可是狐狸精,一般的金丹修士,還不是被她輕輕鬆鬆玩弄於鼓掌之間,隨便采陽補陰?狐魅念情也最是記仇,此次圍剿,若是萬一被她走脫,我肯定要躲得遠遠的。」

  這些年不提早已一顆金丹圓滿的趙浮陽,只說這次在潑墨峰那邊見到虞醇脂這頭狐妖,程虔就發現她也有了一份瓶頸的跡象,由此可見,趙浮陽親手開闢出來的這條修道捷徑,確實被他們走通了,若是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能夠潛心存神煉氣,同時再多搜集一些亡國玉璽,汲取龍氣,用來淬煉合歡山,說不定甲子之內,他與道侶,還真就有望 雙雙躋身元嬰境了。

  由此可見,將趙浮陽說是一方梟雄,絲毫不為過。

  張筇笑道:「估計趙浮陽怎麼都想不通,為何邊境摩擦不斷的其餘兩國,願意與青杏國柳氏聯手。」

  程虔臉色淡然道:「自古名利二字不分家。」

  看似是青杏國柳氏求名,其餘兩國求利,各取所需。事實上,其餘兩國君主,如今對柳氏皇帝,已經極為客氣了,相信以後只會更加客氣。

  畢竟除了青杏國,整個寶瓶洲,暫時還沒有任何一個山下朝廷,能夠邀請到那位大人物親自參加觀禮,那個猶然占據半洲山河的大驪王朝都不能例外。

  百花湖的暑月府,這次來了大隊人馬,先前白茅他們在潑墨峰之巔遠眺荒原,所見的那條火光長蛇,便是這座水府的陣仗,看架勢,此次迎娶合歡山三姑娘,暑月府是勢在必得。

  湖君張響道,攜手道侶魏嬋,帶著幼子張寒泉,一起趕來合歡山,其實這位道號「龍腮」的水府小王爺,早已被內定為合歡山的乘龍快婿,今夜只是走個過場而已。暑月府位於密雲國境內的百花湖,霸占了那座相傳廟食千年的龍王廟,趕跑了廟祝,用上了自己的人手,興風作浪,與所有過路者索要路費孝敬和香火供奉,張響道在湖底開闢宮闕,用了僭越的陸地湖瀆的龍宮形制。

  此刻粉丸府內,為了今夜的招親,專門建造出一圈環形的宴客廳,其中單獨一間雅致花廳,只有張響道一家三口正在飲酒,其餘一衆水府官吏都被安排在墜鳶山那邊。

  一個五短身材的青年,甕聲甕氣道:「聽說那三姑娘名聲不太好,孩兒可莫要尚未跟她入洞房,就已經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

  張響道是消瘦老人模樣,頭戴朝天冠,身穿一件黑色龍袍,施展了一道本命水法,霎時間花廳內霧氣朦朧,防止隔牆有耳,這才拈須而笑道:「修道之士,計較這種事情做什麼,肚量大些。合歡山這邊,三女一男,虞陣唯一褲襠裡帶把的,卻是個不靠譜的貨色,似乎對繼承家業並不感興趣,就喜歡在外邊浪蕩,說不定哪天就要死在外邊,只會無人收屍。寒泉,你努把力,有朝一日,你說不定就可以一人頂著三府府君頭銜了。」

  一旁兩腮塗抹濃重脂粉的宮裝婦人咯咯直笑,生得一副天然尖刻相貌,故作嫵媚笑道:「寒泉,娘親是過來人,最是熟稔男女情愛之事,一眼分明,可以斷定虞游移這個尚未過門的好兒媳,與那上山墜鳶山的山神娘娘,一看她們就是鬢角廝磨慣了的相好,好兒子,你艶福不淺哩。」

  青年眼睛一亮,「當真?!」

  那個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精於床笫廝殺的尤物,比起即將娶過門的合歡山三姑娘,容貌氣態,只好不差。

  他本就對她垂涎三尺,只是礙於對方的身份,不敢造次,不曾想還有這麼一樁姻緣?

  青年咧嘴笑道:「如此說來,便是虞游移身懷六甲,買一送一,孩兒也忍了。」

  張響道一拍桌子,贊嘆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有此肚量,何愁大事不成。」

  就在此時,張響道腰間一枚螭龍玉佩嗡嗡作響,有兩枚,剛好成雙,是無意間得自龍王廟秘藏的山上重寶,張響道好不容易才琢磨出門道來,其中一樁妙用,便是可以萬里傳音,張響道就將另外那塊交給了龍宮一位龜精丞相,至於那個豪奢荒淫無度、只會豢養面首的長女,算了算了,張響道已經對她徹底不抱期待,偌大一份水府龍宮家業,還得是靠幼子張寒泉撐起來。

  「湖君老爺,大事不好,那座龍王廟的馱碑石黿,不知怎的,在今夜活了過來,畜生好大殺性,駕馭那塊煉為寶物的石碑,對咱們水府龍宮就是一通亂砸,小的派使者去商量,對方也不接話,只顧著大開殺戒,如今水府將士死傷慘重,死的死,逃的逃,十不存一,大浪滔天,水脈混亂,龍宮毀了,都毀了,長公主殿下的肉身,也被那怪黿一石碑砸成了灘肉泥,只留下魂魄逃出生天,長公主殿下便自顧自往岸上避難去了,小的剛剛僥倖逃到岸邊,稍有閒工夫,可以喘口氣,便與湖君稟報此事,求湖君速速返回……啊……」

  張響道與那婦人面面相覷。

  家沒了?

  隨著龜丞相哀嚎一聲,再響起一陣好似砰然裂開的沉悶聲響,就再無音訊。

  片刻之後,又響起一個陌生嗓音,慢悠悠道:「小龜兒這廝不耐打,已經被我拍死了,張響道,還有那老蚌精,你們既然已經得知消息,要回便回,剛好送你們一並上路,即便不回,我也會去找你們一找。」

  合歡山的招親嫁女宴,即將開始,各路賓客都已就座,山澤野修,淫祠神靈,府名道號可以亂取,位置是絕對不能亂坐的。

  除了暑月府,還有書簡湖秦傕,他也有資格單獨占據一間花廳,其餘幾位合歡山的頭等貴客,占據一間占地最大的宴客廳,比如道場名為天籟窟的琵琶夫人,她送出了雷杏一顆,水丹一枚,算是極其禮重的貴客了,只因為她與粉丸府主虞醇脂,是關係極好的閨中好友。

  她一旁坐著個道號「黑龍仙君」的老者,觀海境妖族修士,送了一個十八顆雪花錢的紅包,曾是寶瓶洲南方一位淫祠水神。

  還有那個洞府位於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洞府境,卻有一身橫練功夫,相當於五境武夫的體魄,使得一手爐火純青的槍棒功夫。

  至於那位乘坐一條私人符舟來此道賀的壯碩漢子,他與那唐琨不同,是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六境。

  這趟登門道賀,兩手空空,不帶禮物,他最是貪杯,明擺著是帶著倆侍女來合歡山,垂涎那幾壺仙家酒釀的。

  符氣,因為是虞陣的好友,也在這邊落座。

  負責在這邊招呼客人的,是墜鳶山的山神娘娘,她穿絳色深衣,身姿曼妙,艶美絕倫。

  隔壁宴客廳,是烏藤山的山神李梃負責待客。

  最後才是一座偏廳,粉丸府虞管事負責端茶送水,與各路豪傑聯絡感情。

  楔子嶺清白府,白茅白府主,給了雪花錢五十顆和一套御制古墨,也就只能在這邊喝酒,所幸這次合歡山雖說將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但是在酒水一事上,做到了一視同仁,是一種價格不菲的仙家酒釀,人手兩壺,由此可見,合歡山還是財大氣粗,白茅飲酒,還算含蓄,就隔壁唐琨那邊的喝法,估計很快就可以回本。

  鶴氅文士模樣的白府主,從盤子裡拈起一塊糕點,細細嚼著,從他這個方向,剛好可以看到墜鳶山娘娘,盡得成熟婦人之美。

  只是不知為何,合歡山趙、虞兩尊府君,還有他們的子女,一個都沒有露面,比起預定時辰已經超出兩刻鐘了。

  小鎮主街那邊,一個年輕道士手持樹枝如駕車,抬頭望向墜鳶、烏藤兩山,微笑道:「行不上也烏鳶山,毒蟒寄穴狐作窟。」

  招親即將開始,合歡山地界的各路妖王、仙君、洞主,都已悉數到場,山腳牌坊樓下邊,也就沒有了那位唱名的虞管事,已經去粉丸府待客了,只留下那個負責書寫禮單的賬房先生,依舊坐在那張鋪著大紅綢緞的桌子後邊,虞管事不忘安排了幾個護衛,免得賬房先生說沒就沒了。

  陸沉轉頭看著那棵大樹,笑道:「這個趙浮陽,也算不俗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旁門左道的路數,硬是被他悟出一條躋身元嬰的捷徑,如今都有了嶄露頭角的崢嶸之相,金闕派錯過了一位天才。」

  若是在那九山一水的青冥天下,尋一處山運濃厚之地,盤踞龍脈,坐實了「地頭蛇」,趙浮陽早就是一條能夠呼風喚雨的元嬰山蛟了。

  想要在水運稀薄的青冥天下走水化蛟,實在太難,所以在那邊,被迫轉去走盤山、煉岳一道的山野精怪,數量不少。

  到了山腳桌邊,陸沉從袖中摸出三個紅包,每個紅包裡邊都裝著兩顆雪花錢,道賀禮單上邊,寫陳仁,鄭錢,道士陸沉。

  上山氤氳府,緊急召開了一場祠堂議事,沒有外人,就連兩位山神都沒有喊來議事。

  回娘家省親的長女趙,次子虞陣,即將出嫁的三姑娘虞游移,還有最得寵的四小姐趙胭。

  趙浮陽淡然道:「剛剛得到情報,程虔和青杏國柳氏牽頭,聯手周邊兩國,大舉進攻我合歡山,各路兵馬已經在路上了,三方勢力,各路山水神靈和麾下佐官、胥吏,供奉修士,加在一起恐怕就是三五百的數量,山下兵馬甲士也有小十萬的數量,從三個方向圍剿合歡山,已經開拔了,顯然是早就約好的。」

  虞游移震驚道: 「青杏國與他們素有怨懟,這些年邊境紛爭不斷,怎會突然聯手? 」

  趙浮陽嗤笑道:「現在問這種問題,還有什麼意義。」

  虞陣臉色複雜道:「與那青杏國柳氏皇帝和程虔,當真沒有半點回旋餘地了?」

  趙浮陽臉色陰沉,搖頭道:「不用談了,只會白費口舌。一個個都吃錯藥了,非要來啃合歡山這塊硬骨頭。」

  虞醇脂小聲說道:「琵琶夫人那邊?」

  趙浮陽冷冷瞥了她一眼。

  虞醇脂噤若寒蟬,再不多說半句。

  趙浮陽望向虞陣,問道:「你那個姓燕的朋友 ,可是出自苻氏燕譽堂?」

  虞陣點頭道:「真名符氣,他不但是苻氏燕譽堂子弟,而且深受 燕譽堂老祖器重,自幼就被 帶在身邊精心栽培,如無意外,以後老龍城苻氏祠堂的那把椅子,只等符氣躋身金丹,就會由他接替。」

  虞醇脂說道:「虞陣,稍後你去通知秦傕和符氣一聲,讓他們立即下山。一個是真境宗譜牒修士,一個是苻家嫡系成員,就算半路遇到程虔他們,相信只需亮明身份,都不會攔阻他們離開。」

  虞陣鬆了口氣,說道:「原本我是想要通過苻氏燕譽堂,在桐葉洲那邊收購和搜集玉璽,幫助父親你增長道行。」

  寶瓶洲這邊,已經很難獲得這些出自帝王家的玉璽了,除非硬搶或是偷竊,可如此行事風險太大,一旦被儒家書院知曉此事,吃不了兜著走。

  趙浮陽贊賞道:「有心了。」

  趙胭一頭霧水,爹娘這是要做什麼?

  虞游移臉色慘白無色,顫聲道:「她和那李梃?」

  趙浮陽嗤笑道:「在他們兩個成為墜鳶、烏藤兩山的山神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了下場,早晚而已。」

  趙胭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爹,娘,你們到底在商量什麼啊?」

  虞陣無奈道:「你以為這場招親嫁女,圖個什麼?」

  趙胭問道:「不是要讓三姐嫁給張寒泉那個傻子,我們合歡山好與百花湖暑月府聯姻成為親家嗎?百花湖是水路商貿樞紐重地,如此一來,金闕派和天曹郡張氏,就會對我們更加忌憚幾分……」

  趙浮陽冷笑道:「張響道跟那個老蚌精,一個道心稀爛的金丹老鱉,一個無望結丹的龍門境,也配與我成為親家?」

  虞醇脂掩嘴嬌笑不已,驀然間眼神淩厲起來,「今夜就是你們爹的證道之時!所有參加粉丸府酒宴的人鬼神仙怪異,他們的身軀血肉,魂魄靈氣,妖丹,那些來路不正的淫祠金身,皆會被墜鳶、烏藤兩山碾壓,悉數研磨殆盡,全部淪為你們爹躋身元嬰境的成道之基業!」

  山腳那座豐樂鎮,約莫兩百戶陽間活人,再加上招徠山怪、陰兵聚攏成軍等等,不過是趙浮陽和合歡山擺出架勢來,給程虔這些外人看的,好像要長久經營此地,當個藩鎮割據勢力。先前趙浮陽幫著那幾個淫祠神靈,成為各國朝廷的「白書」神祇,自然都是防止合歡山地界琵琶夫人、唐琨他們起疑心,尤其是程虔這個雜碎,最是生性多疑,很容易壞事。

  經過這麼些年的運作,合歡山地界的精怪鬼物、山澤野修、淫祠,數量已經趨於飽和,所以趙浮陽就辦了這麼一場所謂的山神嫁女,好將他們一網打盡。

  反正青杏國柳氏在內的幾個朝廷,都將這些貨色視為眼中釘,原本趙浮陽是打算躋身元嬰後,再憑藉這麼一樁絞殺的天大功勞,好跟他們做筆買賣,對方若是識趣,他便幫忙道侶虞醇脂討要個封正,讓她當個名正言順的山神,而他自己,躋身了元嬰,可就要替金仙庵一脈,與金闕派那座垂青峰討要一個公道了,一舉數得。

  虞醇脂小心翼翼說道:「夫君,小鎮裡邊的那撥斥候鬼物,它們的身份……」

  凶性畢露的趙浮陽,如今連那程虔都敢殺,唯獨在此事上,顯然也頗為頭疼,趙浮陽思量片刻,說道:「游移,你等下去將顧奉殺了,將那顆腦袋擰下來,直接丟給劉鐵他們,再將他們驅逐出小鎮,再與他們說一句,除了顧奉,烏藤山李梃很快就會跟著斃命,此外你不必多說什麼,免得節外生枝。他們要是不願離開小鎮,那就留下好了,自己找死怨不得誰。」

  「開啓護山大陣,你們只需撐過一刻鐘,若能支撐半個時辰是最好,我就可以完全穩固元嬰境。在此期間,財庫加上你們各自所有積蓄,全部用完,無需心疼。」

  「在至關重要的一刻鐘之內,你們要特別留心程虔,張筇,張彩芹,武夫戚頌這幾個刺頭,千萬別讓他們壞了我的好事。一刻鐘之後,大功告成,青杏國柳氏皇帝不是御駕親征嗎?正好 ,等我躋身了元嬰境,就去會一會他,我倒要看看那程虔和青杏國,還有無玉石俱焚的底氣,程虔還敢不敢說我們是以卵擊石,擦擦袖子就能一乾二淨!」

  其實當下整座粉丸府,就位於大蟒真身的一張血盆大口之內,「趙浮陽」稍抬頭,便可將其吞咽在腹。

  而作為狐魅的虞醇脂,早已祭出了本命物之一的那頂紅粉迷魂帳,再加上那些動了手腳的酒水食物,藏有饞蟲和一味媚藥。

  趙浮陽和虞醇脂先是煉山,接下來這雙道侶就要各自現出真身「翻山」,好似行雲雨之事,期間那些道賀客人的魂魄血肉和金身碎片,都將融入兩座山中。在這之後,趙浮陽就可以煉山為真身一部分,宛如多出一座小天地,再不用畫地為牢,被既是道場又是牢籠的墜鳶山「拘押」在原地,趙浮陽沉聲道:「成敗在此一舉!只要今夜事成,若是運道稍好幾分,你們娘親都可以打破金丹瓶頸,一步躋身元嬰境。到時候不管是與青杏國柳氏皇帝討價還價,我來代替程虔擔任金闕派掌門和護國真人,還是我們乾脆搬去桐葉洲落腳,在那邊創立門派,都是輕而易舉的小事。」

  三人走在山道中,臨近那座張燈結彩的粉丸府,年輕道士還是以一根彎曲樹枝戳地,一個不小心給樹枝戳中腹部,隨手將那根樹枝丟遠,陸沉揉了揉肚子,竪起大拇指,笑道:「對一位金丹修士而言,確實是一等一的大手筆,大氣魄。」

  陸沉身體後仰,看了眼陳平安當下所背空空如也的劍鞘,由衷贊嘆道:「一條古時水,勿薄細碎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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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一十九章 天地如界畫

  陸沉感嘆一聲,唏噓不已,「幽思費酒費晷景,日月如梭如跳丸。」

  昔年天家帝女歌舞地,後來宮闕不聞更漏聲,等到虞府尊接手整座烏藤山,將那位金枝玉葉被封為縣主的皇族女子,這處荒廢多年的私人府邸重新修繕、擴建,才恢復了往日繁華風貌。三人只是臨近粉丸府,尚未登門,就已經聞到了夜風中飄著一股濃重的酒香和脂粉氣味。

  陸沉隨口問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墜鳶山和粉丸府的名稱由來。」

  陳平安說道:「周楸只是提過墜鳶山有洞窟崖刻,山名與讖語有關,被趙浮陽視為成道根基所在,至於粉丸府,就不清楚了。」

  先前陳平安潑墨峰之巔,遠眺合歡山這邊,就曾見到兩粒熒光,除了墜鳶、烏藤上下兩山如兩蛇交尾狀,氤氳府與粉丸府這兩座府邸的地理位置,亦有一陽一陰兩氣相接的隱蔽妙用。不過陳平安只能算是看個大概,畢竟境界如山,站得高才能看得深遠,當下一粒心神附著的這副符籙傀儡分身,極大限制了陳平安的眼力。

  陸沉笑道:「若是在天外看月相,便如地上一彈丸,有人以粉塗其半,側視之則粉處如鈎。對吧?」

  陳平安想到先前在天外俯瞰浩然、過路古星熒惑等壯觀畫面,點頭道:「陸掌教說了個好比喻。」

  陸沉搓手道:「小賭怡情,賭一把?」

  陳平安都沒問賭什麼,直截了當蹦出兩個字,「賭注。」

  陸沉說道:「若是貧道贏了,就將趙浮陽交由我處置,輸了,整個合歡山地界的屎尿屁爛攤子,貧道今夜就當一回挑糞工。除此之外,我們順帶著加一點小彩頭,一百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這才問道:「準備賭什麼?」

  陸沉伸出手掌,搖晃了一下。

  陳平安說道:「別這麼沒頭沒腦的,總得給點提醒。」

  陸沉一拍腦袋,忘記身邊的這個年輕隱官,如今才是個精通劍術的四境武夫,許多類似山神、湖君本命神通的望氣功夫,以及符籙手段,恐怕都交給了玉宣國京城的那位吳鏑道友,想必墜鳶山祠堂內的那場議事,陳平安是當真不知曉內容了,陸沉便指了指前方的府邸,給出一條線索,「既然走了一條煉山和房中術兼備的道路,趙浮陽不願烏龜爬爬,只能靠著汲取玉璽龍氣來煉化墜鳶、烏藤兩山,來打破金丹瓶頸,他不但要躋身元嬰,也想著拉扯道侶虞醇脂一把,想要在今夜雙雙破境,好給青杏國柳氏和天曹郡張氏來個結結實實的下馬威。所以我們就賭整座墜鳶山翻身之時,是往左,還是向右?」

  陳平安一點就透,「陸掌教是上桿子送錢?」

  設置粉丸府是趙浮陽的手筆,而按照陸沉泄露的消息,趙浮陽與金闕派、靈飛觀又有不淺的淵源,修行路數,屬於極為純正的道家法統,再加上儒家主張七曜順天左旋,陰陽五行家和曆家,則剛好相反。如此說來,早已與墜鳶山煉化一體的趙浮陽,翻身定然是右旋了。

  裴錢敏銳察覺到腳下山根地脈的輕微震動,她迅速抬頭望天,星象正常,既非天災,那就是修道之士精心設置的人禍了,牽動山勢,正合陰符經所言的地發殺機,龍蛇起陸。

  可能對於粉丸府內正在大口喝酒吃肉的各路豪傑來說,大多已經喝了個七葷八素,未必能夠意識到這份不同尋常的跡象。

  這是要被一鍋端了?這個趙浮陽,夠心狠手辣的,粉丸府一衆客人喝酒吃肉,他就連人帶酒肉一並吞入腹中,吃乾抹淨?打得一手好算盤,肥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說道:「我賭地不動山不搖。」

  先前陸沉手裡邊的那根樹枝,多半是在尋龍點穴了,陸沉用一種看似很兒戲的方式,隨手便壓勝了一座合歡山。

  陸沉側身行走,抬起雙手,皆竪起大拇指,「都高明。」

  豐樂鎮主街道路盡頭,山門口那邊有棵大樹,坐在桌後打哈欠的賬房先生,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給嚇了一跳,原來是有一根樹枝掉落在地,借著牌坊和附近酒樓大紅燈籠的燭光,年輕人伸長脖子望去,只覺得古怪,並非是樹上的枯枝,怎麼有點眼熟?能當賬房先生的,記性都不差,略微思索,就想起先前那個掏出三個紅包的棉衣道士,好像手裡邊就是這麼一根「行山杖」,怎麼丟下山來了?

  粉丸府兩位臨時擔任門房的婢女,怎麼都沒有料到這麼晚了,還有客人登門道賀,一位體態婀娜的妙齡少女,趕忙將手中糕點偷偷藏入袖中,再轉過頭去,擦拭嘴角。

  背劍的草鞋少年,小腿綁縛布條的青袍道士,姿色一般的年輕女子,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富貴叢中人,所以他們仨就很理所當然的,被那位婢女領著穿廊過道,最終領進了一處偏廳,原本坐滿的七八張酒桌,這會兒稀稀疏疏,都沒有坐滿,最少有半數的空位,在這邊負責添酒的虞管事對此也很無奈,這些王八蛋,都一手拎酒壺,一手持杯,主動跑去隔壁兩間宴客廳去敬酒了,有些乾脆就在那邊屁股生根,也有些身份不夠的,寧肯站著喝酒,也不願返回原先偏廳位置上坐著吃菜。

  窟的琵琶夫人,與一旁自封黑龍仙君的老人,聊得極為投緣,體態豐腴的婦人,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後翻,兩人身邊,圍著一幫雙手持杯而立的聽衆,既有想要見縫插針敬個酒的,也有在這邊專門給兩位大人物捧場的,況且誰都不白忙活,隨著琵琶夫人的誇張動靜,一個個偏移視線,喉結微動。

  在猿猱道上開闢洞府的大妖,與那膽敢空手登門的六境武夫,正在那邊相互勸酒,聊些體魄橫煉一道的心得體會,也不用杯碗,直接拿起酒壺,揭了泥封就喝,這粉丸府自己釀造的仙家酒水,蘊藉靈氣,遠勝一般仙釀,若是放在某處渡口售賣,沒個三五顆雪花錢休想入手,而且今夜的酒水,滋味似乎尤其醇正,靈氣充沛程度,遠超合歡山之前舉辦的那幾場酒宴,兩尊府君到底是財大氣粗,這一場喜宴辦下來,豈不是直接就喝掉了好幾座楔子嶺清白府的家底?

  許多負責端菜取酒的粉丸府侍女,鶯鶯燕燕穿針引線一般,也有些被勸酒多了,酒香薄衫涼,涼衫薄汗香。

  隔著一間宴客廳,那位墜鳶山的山神娘娘,也沒少喝,已經有幾分不勝酒力的醉態可掬,媚眼如絲。

  陸沉笑呵呵道:「鬼門關外大擺宴席,粉紅帳內喝斷頭酒。」

  鶴氅文士看到那個背劍少年的身影,拿起筷子指了指對方,無奈道:「就這麼强嗎,什麼熱鬧都喜歡湊。」

  背劍少年笑道:「打小就喜歡湊熱鬧,以前欠下的,現在都補上。」

  白茅招招手,壓低嗓音說道:「來都來了,就坐下慢慢聊,好吃好喝,爭取把份子錢找補回來。」

  先前白茅一直心疼自己的紅包,足足五十顆雪花錢呢,這會兒多出個陳仁,關鍵這背劍少年還帶了倆蹭酒席的朋友,覺得心裡一下子就舒服多了,好像沒虧太多。白茅眼見著虞管事在別桌忙著勸酒,就繼續提醒道:「陳仁,記得今晚能多喝一壺就多喝一壺,不喝白不喝的好酒,可是貨真價實的仙家酒釀。咱們這屋子,虞管事說是按府上規矩,人手一壺。可只要你肯開口,第二壺都會有,有無第三壺,就看你嘴巧不巧,虞管事肯不肯賣面子了,瞧見沒,隔壁桌那個,搖扇子的那位,細皮嫩肉,就是個斯文敗類,與這邊的侍女調笑幾句,便偷摸給他第三壺仙釀了。」

  背劍少年落座後說道:「我這人臉皮薄,不敢多討酒喝。」

  白茅一時語噎。

  少年說道:「沒事,我身邊帶了個臉皮厚的,等會兒讓他開口,給侍女看個手相、算算姻緣什麼的,兩壺三壺酒就都有了。」

  年輕道士癱軟坐著,背靠著椅子,右手揉著左肩,見那鶴氅文士投來視線,道士便笑容燦爛,抱了抱拳,「貧道精通手相,給女子看更準些。」

  陳平安看著那個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想了想,記起來了,難怪會有點眼熟。

  時隔多年,她的大致容貌輪廓不變,但是成為山神之後,氣態變化不小,而且瞧著像是年輕了小十歲,這就是修行的好處了。

  許多修道資質好的女修,她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何謂眼角魚尾紋為何物。自古修道境界,就是女子最好的脂粉。

  裴錢聚音成線,密語詢問道:「師父,碰到熟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算不上,以前遊歷梳水國的時候,勉强算是打過照面,都沒聊過一句話。如果沒記錯的話,她本名姓蕭才對。就是不知為何她會成為墜鳶山的山神娘娘。」

  梳水國距離這合歡山地界,可有一段山水路程了。

  記得當年離開劍水山莊,獨自遠行,從那山林中鬧哄哄衝出一大撥江湖人士,是奔著官道上的一支梳水國顯貴親眷車隊而去,前者顯然情報有誤,當時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塊鐵板,那支車隊裡邊除了大將軍楚濠的妻子,還有兩位身份不俗的女子,除了一隊扈從精騎,其實光是隨軍修士裡邊,就藏著一位龍門境符籙修士和觀海境劍修,隨便拎出一個,頃刻間就可以把那撥江湖「刺客」打殺乾淨,結果某位江湖老前輩,年紀不小了,做事情卻不太地道,故意打著劍水山莊和宋雨燒的旗號,試圖把一國江湖水攪渾,至於山莊和宋前輩的生死榮辱,會不會被梳水國朝廷派兵剿滅,是半點不顧了,尤其是這位老江湖跟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心生一計,直接就送給了陳平安一個劍水山莊「楚越意」的名字和身份……

  最後還是陳平安與那位觀海境劍修廝殺了一場,才算擺平這場風波,順帶著讓那撥江湖人逃出生天,當然他們也沒如何念情就是了。

  按照那個觀海境老劍修的說法,一口一個小寡婦,每顆腦袋都能換取神仙錢,她怎麼都該值個一顆小暑錢。

  沒過多久,陳平安在地龍山渡口那邊,還沒走到東家是張彩芹的那座青蚨坊,就在路上聽說了一個消息,以那位蕭女俠為首的江湖義士,捨生忘死,不惜與楚黨逆賊死戰,可惜車隊當中,有一年老一年輕,兩位劍仙坐鎮,不惜為虎作倀,這才導致他們功敗垂成。

  白茅發現了那背劍少年的目不轉睛和「魂不守舍」,哈哈笑道:「陳兄弟,果然是同道中人,一見如故自有一見如故的緣由!」

  然後這位楔子鄰白府主,就發現那個相貌平平、僅是中人之姿的年輕女子,朝自己看來,小姑娘眼神古怪。

  白茅笑問道:「陳老弟,這位姑娘是?」

  陳平安笑道:「大弟子,跟我學武多年,姓鄭名錢。資質不錯,闖出名堂了,在江湖上的名氣,比我這個當師父的還大。」

  白茅已經摸到與這傢伙聊天的大致脈絡了,只要徹底放開,豁得出臉皮,就再無彆扭,再來扯閒天,就可以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輕鬆愜意,點頭道:「比陳老弟的名氣大,實屬正常,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好事,都說江湖上,明師找高徒三年,高徒找明師也三年,相互成就,才能光大門庭,總好過一個誤人子弟,一個,相互耽誤。」

  其實白茅是想說就你陳仁的年紀,如今才幾歲,走江湖又能有幾年,能有什麼名氣,比得過那位少年劍仙,張雨腳?

  白茅轉過頭,望向那個雀斑點點的年輕女子,白府主揚起一個笑臉,端起長輩架子,問道:「可曾躋身煉氣三境?」

  裴錢笑道:「得看對手的境界。」

  白茅一怔。

  不愧是陳仁的高徒。

  一兩本錢,從你們師徒嘴裡說出來,總有一斤重的氣勢和風範。難道現在外邊江湖上的年輕人,說話都是這般德行了?

  陳平安拿起筷子,笑道:「吃飯。」

  正襟危坐的裴錢這才跟著拿起筷子。

  白茅暗自點頭,還是有點規矩的。

  看那女子,也不喝酒,桌上只吃眼前菜。

  倒是那個身穿棉衣道袍的年輕道士,像是個餓死鬼投胎的,在幾乎所有人都忙著多喝一口酒的時候,偏偏他跟一位侍女討要了兩碗米飯,專門叮囑她上大碗,這會兒已經開始低頭扒飯了。頭上一頂道冠,讓生前就精於鑒賞的白茅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總覺得值點錢。

  陸沉抬起頭,夾了一大筷子菜,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怎麼就不好奇,為何鄭姑娘會與我們陳兄弟拜師嗎?」

  白茅笑道:「道之所存,師之所存,年紀不算什麼,武學路上,走在前邊的就是長輩。」

  只見那年輕道士使勁點頭,「難怪都說師爺拜徒孫,有道便為尊。以前總是一知半解,白府主今兒一句話,算是給徹底整明白了。」

  「道長怎麼不喝酒,這可是整個合歡山地界獨一份的仙家酒釀,是道統法脈有門規戒律,不許你們飲酒?」

  方才虞管事讓侍女送來了三壺粉丸府仙釀,果然沒有多給,只說喝完後,覺得不夠,可以與他知會一聲。

  畢竟這處偏廳,身份不夠,像其它幾處宴客廳,人手兩壺酒水起步。至於琵琶夫人那邊,喝酒都快跟喝水差不多了。

  可問題眼前這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吃葷是一把好手啊,照理說葷酒不分家,怎就乾吃飯菜不喝酒?

  「哪裡哪裡,小道這一脈,寒酸吶,就沒有祖師爺,師父也不管這個。」

  年輕道士擺手道:「再說了,聽君一席話,如飲三壇酒。」

  白茅大笑不已,終於見著個會說話的正常人了。

  抿了一口酒,白茅靈光乍現,終於想通為何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勁了,他轉頭問道:「鄭錢?關耳鄭?錢財的錢?」

  裴錢點點頭。

  白茅拿手指敲了敲桌面,笑道:「你這姑娘,到底怎麼想的,容本府主倚老賣老,說你一句了,你再崇拜那位女子大宗師,也不至於連姓氏名字都改了啊。」

  裴錢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這要是小時候的黑炭,白府主祖宗十八代的墳頭,估計已經堆滿爆竹了。

  白茅是讀書人,好面兒,拿她沒辦法,就轉頭望向陳仁,「陳老弟,你這個當師父的,攤上這種大事,也不管管?」

  陳平安笑著點頭,「對對對,有理有理,是我常年在外闖蕩,對徒弟疏於管教了。」

  裴錢夾了一大筷子山珍野味,細細嚼著,腮幫鼓鼓,嘎吱作響。

  陸沉幸災樂禍,笑嘻嘻道:「白府主,咱哥倆同病相憐,走一個,貧道以湯帶酒。」

  白茅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陸沉從袖中摸出一本花鳥畫冊,「白府主一看就是個收藏大家,這是我花大價錢撿漏而來,央府主幫忙掌眼則個,賞鑒賞鑒。」

  白茅笑了笑,抖了抖袖子,伸手接過那本冊子,都什麼跟什麼,花了大價錢,還撿漏?隨手翻了幾頁,白茅猶豫了一下,說道:「照實說了,功力是有的,一看就是富貴子弟的手筆,是得了界畫精髓的,一絲不苟,嚴謹工整,可惜終究是死畫。而這些花鳥,總覺得不光是素雅簡淡,看久了,還有幾分陰氣。」

  見那年輕道士一臉被雷劈中的痴呆模樣,白茅連忙解釋道:「本府主所說陰氣,並非貶義,類似寺廟宮觀裡邊的某些水陸畫,鬼氣森森,可以警示人心。我只是擔心畫冊主人,不是那種長壽之人。道長也該知曉,畫壇名家,若是短壽,成就和名氣,就很難高了,未能衰年變法,價格往往就上不去了。」

  那年輕道士慘然道:「活不長久,同輩唱和就少,徒子徒孫也少,孝子賢孫一少,幫其揚名鼓吹的力度就小,力度小就無法被後世推上神壇,無法登上神壇,如何賣出高價,何談值錢。等到將來世道好了,兜裡閒錢就多,有錢的外行傻子更多,只認門面不認人,尤其在這古董行當,如何能夠編幾個故事,騙來大錢。」

  白茅一拍大腿,「道長這番見解,可謂撥雲見月。」

  陳平安瞥了眼那本畫冊所繪花鳥,並無落款,卻有幾方私章鈐印,憑此已經知道畫冊出自青杏國柳氏太子之手。白茅眼力還是不錯的,確有幾分陰氣,這位儲君作為一國潛龍,並無中興國主的渾厚氣象,用墨筆力纖弱,說得難聽點,更像是一位亡國-之君的手筆。至於青杏國京城那邊的街談巷議,還有仙家客棧裡邊一些茶餘飯後的閒談,都對這位素有才名的柳氏太子評價不低。

  陸沉笑道:「歸根結底,終究是未能領會界畫精髓使然,否則只會活潑潑,生意盎然,豈會讓白府主瞧著只覺得索然無味,了無生意。」

  說到這裡,陸沉嘆息一聲,將那本畫冊狠狠摔在桌上,「罷了罷了,就當吃了個悶虧,眼不見心不煩,不如低價賣給白府主。」

  白茅見那年輕道士好不要臉,竟是雙指並攏,將畫冊推向自己這邊,這是要强買强賣?敢情所謂的花大錢撿漏,就是為這會兒的殺熟做鋪墊?好個圖窮匕見!白茅便伸手牢牢按住那本畫冊,皮笑肉不笑道:「即便不是價值連城的物件,也絕非什麼粗劣畫作,君子不奪人所好,就算道長捨得賤賣,白某人也不好意思買。懇請道長,收回去!」

  年輕道士卯足勁,雙指微顫,暗中加重力道,仍是未能挪動畫冊,霎時間滿臉漲紅,「白府主,都是聊得來的朋友,價格好商量的。」

  「道長何必割愛。」

  「實不相瞞,這畫冊後邊,還有無名氏抄錄而成的一篇道書,千餘字,高妙無匹。根據內容記載顯示,除了可以白骨生肉,還言說諸多修行至理,例如『可白骨生肉,何物可生骨』,白府主,有錢難買不死方,機會難得啊!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

  「既然藏著不死方?道長為何還要轉售他人?」

  「貧道修行資質,湊合,十分湊合,該學到手的都學了,實在是學不得更多。」

  「多少錢?」

  「兩顆雪花錢。不能更少了!」

  「……」

  白茅臉色僵硬,差點破口大駡,當老子是傻嗎,所謂的不死方,就只開價兩顆雪花錢?

  「看在朋友的份上,一顆雪花錢也成!」

  「……」

  白茅黑著臉,可以確定了,對方是個傻子,然後試圖拉上自己一起當傻子。

  就在此刻,那背劍少年抬起手,與婢女多討要一壺仙釀,白府主想了想,便從袖中摸出一顆雪花錢,放在那本花鳥冊上邊。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其實白茅原本想要買下畫冊後,就歸還對方,再語重心長勸一勸這個騙術蹩腳拙劣的年輕道士,以後別這麼混了,出門在外,容易挨揍。只是白茅擔心如此一來,落了對方面子,便作罷,就當花了一顆雪花錢,交了個不靠譜的朋友,反正以後也不會碰面了。

  給出神仙錢時,畫冊內某頁便多出一篇金字道書,直指金丹。

  當白茅有此念時,又多出道書的中篇文字內容,可直至玉璞。

  白玉京陸掌教的分身之一,李子樹下白骨真人。

  如今已是青冥天下最新十人的候補之一。

  這篇道訣,正是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陸沉所謂的「不死方」,確實是再名副其實不過了。

  因為合歡山兩尊府君遲遲沒有露面,參與嫁女招親宴的各路客人,都察覺到了一絲苗頭。

  只說那處花廳,百花湖暑月府的貴客,就沒來由炸窩一般。

  合歡山的大小姐,和四小姐趙胭,好像正在那邊安撫那位湖君張響道。

  虞陣將單獨一間屋子的秦傕,還有隔壁的符氣,一並喊出,徑直往粉丸府外走去。

  墜鳶山那位已經喝到微醺的山神娘娘和烏藤山李梃,好像得了兩尊府君密旨,說至多一刻鐘,今夜酒宴就會正式開席,保證不會讓諸位貴客久等。

  來到府外,虞陣抱拳低頭,賠罪不已,苦澀道:「府上出了點狀況,需要關起門來做事情。秦叔叔,燕兄,讓你們見笑了。」

  秦傕是書簡湖本土修士出身,對此是司空見慣了,問都不問,甚至懶得抱拳告辭,二話不說,徑直御風走了。

  符氣到底是身世清白的豪閥子弟,雖說外出歷練也有數年光陰,可這等陣仗還是頭一遭遇見,輕聲道:「你們已經跟金闕派和天曹郡張氏撕破臉了?若果真如此,以這些山上仙府、修士世族的行事風格,定然早有準備,今夜粉丸府內道賀客人當中,說不定就有他們的內應。」

  虞陣總不能將父親的那樁謀劃泄露出去,只得搬出一個在家族祠堂內就想好的藉口,「上山氤氳府那邊的寶庫,有一件我父親很看重的鎮宅之寶,就在剛才,莫名其妙失竊了,父親震怒不已,已經傳下一道密令,需要馬上封山,關起來門搜查所有人,不管是誰,只許進不許出。今夜來山上道賀的那幫貨色,你也清楚,就沒有省油的燈,都是些桀驁不馴的亡命之徒,等會兒很容易鬧起來,說不得就要見血。」

  符氣詢問道:「真不需要我留下來幫忙?」

  在附近數國境內,如山上兩尊府君、還有程虔、張筇的金丹境,就是頂天了,那他這個龍門境,不說力挽狂瀾,只說略盡綿薄之力,想來還是不難。

  虞陣搖搖頭,眼神誠摯道:「符氣,聽句勸,你別摻和。事情確實比較大,總之你我回頭找機會再敘。」

  符氣點點頭,「我打算走一趟書簡湖,黃鸝島仲肅與我家老祖關係不錯,要找我,就直接飛劍傳信黃鸝島。」

  豐樂鎮,戚頌找到了張雨腳和金縷,老人也沒有廢話,與少年少女密語一句,直接讓他們跟上自己離開小鎮。

  因為戚頌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尚未能夠覆地遠遊,老人就只是在夜幕中長掠。

  少年御劍,離地丈余而已,少女在一旁貼地御風。

  金縷打趣道:「戚爺爺,你好酒如命,怎麼不登山參加喜宴?你要是去了,我和張雨腳就可以跟著上山了,」

  天曹郡張氏的首席客卿戚頌,是個極負盛名的老頑童,很有晚輩緣,老人此刻笑道:「酒是燒身硝焰,色為割肉鋼刀。要是我到了山上,一個把持不住,喝得稀裡糊塗,再被那位三姑娘一眼相中,趙浮陽和虞醇脂,非要認我當女婿,又喝酒又是入洞房的,吃不消啊。」

  金縷呸了一聲。

  老人調笑道:「金丫頭,虞游移看不上我這個糟老頭,當然不奇怪,可要說看不上雨腳這種風度翩翩的慘綠少年,才算怪事吧,你便開心了?」

  張雨腳好奇問道:「戚爺爺,前邊小鎮那個動靜,可有說法?」

  戚頌拍著肚子,搖搖頭,「有說法,不能說。等到以後有機會,你小子請我喝頓好酒,再看心情。」

  先前裴宗師提醒過一句,不要泄露她的行蹤。戚頌可不敢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

  老人腳尖挑起幾顆石子,一揮袖子,紛紛激射向空中,身形拔地而起,踩在數顆石子上邊,如拾階而上。

  戚頌看似身材臃腫,提起一口純粹真氣,此刻實則輕若羽毛,被最後一顆石子托起,冉冉飛升狀。

  在最高處,身形暫停懸空,老人居高眺望,被他發現了弟子呂默的蹤跡,正帶著一個黝黑少女趕夜路。

  戚頌飄然落地,大笑一聲,「跟我走,誰慢了誰請喝酒。」

  身穿一身夜行衣的虞游移,身形鬼魅,在山林間兔起鶻落,快若一縷青煙,來到山腳小鎮。

  她站在一處屋頂,將一隻鮮血浸透的綢緞包裹丟在一處陋巷小院內,「這顆腦袋,是觀軍容副使顧奉脖子上邊的,至於烏藤祠廟那邊的山神李梃,不管與顧奉,都活不到今夜,也算我父親和合歡山,給你們有了個交待,莫要再繼續糾纏下去了,柳姑娘,你和劉鐵他們,務必在半炷香之內,趕緊離開小鎮,走得晚了,後果自負。將來哪怕是陪都洛京那邊追責起來,我們也問心無愧。」

  不像以往,在小鎮內外遇到撐傘的無頭女鬼,虞游移總會像個調戲良家的登徒子,非要糾纏著「柳姑娘」聊幾句,今夜行事,卻是毫不拖泥帶水,把話帶到,說完她便身形矯健,重返山中。

  周楸喊來劉鐵,劉鐵沉聲問道:「怎麼說?要不要留在這邊,等他們三人下山?」

  周楸笑道:「哪裡需要我們擔憂他們的處境,去潑墨峰那邊等消息好了。」

  粉丸府內,陳平安突然問道:「趙浮陽以後的成就有多高?」

  陸沉笑道:「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得兩說。」

  陳平安說道:「假設被趙浮陽做成了這件事?」

  「明天的新元嬰,將來有希望躋身玉璞,就是難度不小,會在桐葉洲那邊磕磕碰碰。」

  陸沉抬起手,掐指一算,沉吟片刻,「如果未能得逞,在今夜功虧一簣,煉山不成反而丟掉這份道本,趙浮陽明天就要從金丹境瓶頸跌境為龍門境了,至於將來嘛,得是仙人境起步了。」

  除了白茅聽不見對話內容,裴錢都能聽清楚師父跟陸沉的聊天。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是不是少說了一種或者兩種情況。」

  陸沉點頭笑道:「若是趙浮陽能夠待在這邊,上下兩山皆原封不動,他與青杏國柳氏井水不犯河水,遲早會被顧璨打死,自然是萬事皆休的下場了。或者說趙浮陽能夠順利躋身元嬰,又使出金闕派一脈秘傳的『擔山』神通,最終離開這處是非之地,萬一,貧道只是說萬一,他可以成為有朝一日數量衆多的人間真龍之一,並且趙浮陽還有望以盤山一脈的魁首身份,占據陸地氣運,與很能打的那麼一小撮飛升修士,在山巔並肩而立。」

  「只說在當下這一刻,趙浮陽就有四條路可走。」

  「但是趙浮陽到底會走哪條路,最終成就高低,大道前程,好像又取決於我們倆在這張飯桌上,怎麼聊。」

  「就像這張桌子,有你我,有裴錢,如今又有了楔子嶺鬼物白茅。若是貧道願意,還可以拉上虞管事,那個端酒送菜的婢女。」

  陳平安問道:「路過浩然,先為白茅傳授一篇不死方,再收個飛升境資質的不記名徒孫,陸掌教都是順手為之?」

  聽得出來,趙浮陽想要走到山巔,有個先決條件,他得跟著陸沉這位隔了許多個輩分的祖師爺,一起去往山運厚重的青冥天下。

  陸沉反問道:「看史書,那麼多出身貧寒的開國君主身邊,在那龍興之地,一縣之內,至多是一郡之地,怎就有那麼多的非公即侯的厲害人物?看遍數座天下,在山上,類似寶瓶洲驪珠洞天,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窟,攏共才幾個?」

  陸沉將手中筷子放飯碗上邊一放,如懸空架起一座橋梁,自問自答道:「世路歧途亂如麻,大道能有幾條?跟對人,走對路,就是時來天地皆同力。走錯路了,任你是心比天高的英雄豪傑,也要抑鬱潦倒不得志。興許偶有例外,終究只是例外。話說回來,光有一條平步青雲的寬闊道路,沒有恒心,腳力不濟,當然也難走遠。」

  「陳平安,你猜錯了,趙浮陽想要成就最高,就不能被誰牽著鼻子走,也不能是大樹底下好乘涼。這就是他的第五條道路。」

  「別忘了,為何會有人說山上沒有上五境的純粹野修。同時更別忘了,白帝城鄭居中雖有師承,但是真正意義上,他也是山澤野修,他才是純粹野修。」

  陸沉拿起一根筷子,「獨木難支。即便上了桌子,用手扒拉飯菜,總不像話,是會被旁人打手,長輩訓斥,或是趕下桌去的。」

  陸沉再拿起一根筷子,「相輔相成,就能夾菜吃飯了,至於能吃多少,各憑坐在飯桌旁邊之人的胃口和肚量。」

  「一雙筷子,可以是泥瓶巷的陳平安跟杏花巷的馬苦玄,或是劉羨陽跟陳平安,也可以是顧璨跟宋集薪,宋集薪與趙繇,李槐與胡灃,胡灃跟董水井,等等,諸如此類,以此類推,既可以是一張飯桌,也可以是一張賭輸就撤掉椅凳的賭桌,還可以是一張香火裊裊的供桌。」

  金闕派祖山,清靜峰,金仙庵。

  當代峰主是一位老嫗模樣的金丹修士,領著一衆嫡傳,站在一處崖外白雲如海的涼亭附近,聯袂恭迎「上宗」仙師的大駕光臨。

  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她在兵解離世之前,曾經為諸峰嫡傳弟子,留下一道法旨,或者說是她的遺願,她希望有朝一日,金闕派子弟,能夠日積月累,累積功德,幫助她在白霜王朝的那座靈飛觀,恢復譜牒身份,重新錄名。僅此而已。與此同時,她也下了一道死命令,即便是自家門派處於生死存亡之際,也絕對不可叨擾靈飛觀內她那位師尊的清修,誰敢有違此律,就是欺師滅祖。

  所以即便是在那場戰事當中,金闕派諸峰修士,始終恪守祖訓,沒有主動與靈飛觀聯絡。

  哪怕靈飛觀老觀主,仙君曹溶橫空出世,在老龍城一役立下不朽功業,金闕派,尤其是金仙庵一脈嫡傳修士,再激動萬分,也只能將這個秘密藏在內心深處。

  故而當靈飛觀,如今的靈飛宮,那邊竟然主動書信一封至金仙庵,說宮主會來此做客,所有金仙庵嫡傳弟子,為之狂喜。

  明月夜中,一位年輕女冠縮地山河,率先現身崖畔,隨後有一位稚童模樣的白髮修士,手捧拂塵,背桃木劍,站在女冠身邊。

  道門有仙真,可返老還童,白髮長嬰兒。

  之後天邊雷聲陣陣,有一位披頭散髮的年輕男子風馳電掣而至,沿途座座雲海如被劍斬開,他落在白髮童子身旁。

  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那「稚童」的腦袋,驀然劍光一閃,青年只得縮回手。

  金仙庵老嫗情難自禁,眼眶紅潤,打了個稽首,顫聲道:「清靜峰金仙庵諸弟子,拜見靈飛宮湘君祖師。」

  其實老嫗不是不清楚其餘兩位的身份,而是她必須將這位道號「洞庭」的上宗湘君祖師,單獨摘出來對其敬稱。

  如此一來,就等於她代替下山金闕派,對上宗靈飛宮的一種禮敬。確切說來,是為自家開山祖師與那靈飛觀,行了個稽首禮。

  湘君淡然道:「不必多禮,刑紫,除了你留下,其餘都各自修行去。」

  老嫗一揮袖子,「你們都退下。」

  湘君率先走在崖畔一條青石板路上,名為刑紫的老嫗這才趕忙與那「稚童」和青年補上稽首禮,「金仙庵刑紫,見過韋真人,溫宗師。」

  這個好像從無道號的韋真人,是昔年靈飛觀的掌律道士,如今由道觀升為道宮,反而卸任掌律了。

  但是沒有誰會覺得這個「小道童」是被貶謫了,原因再簡單不過,他是上任觀主曹溶的關門弟子。

  無論是山上仙府,還是山下門派,似乎歷來只有收錯的開山大弟子,從無犯錯的關門弟子。

  至於那位「溫宗師」,名為溫仔細,山上綽號「溫郎」,不到四十歲,就已經是一位遠遊境武夫,關鍵他還是一位道門金丹地仙。

  更是個風流浪蕩子。

  湘君是剛剛從一個小門派那邊趕來金闕派,與董水井分開沒多久。

  韋師弟方才還在青杏國京城,至於師侄溫仔細,不出意外,是從某個脂粉窩裡脫身。

  金闕派的垂青峰那邊,有一處名勝,是條倒流瀑。

  湘君停下腳步,望向那條飛濺如雪有雷鳴聲的瀑布,說道:「師尊下山遠遊之前,曾傳下密旨,准許她恢復靈飛觀譜牒身份。還說你們金仙庵一脈,可以脫離金闕派,與靈飛觀認祖歸宗,當然不强求,清靜峰修士去留都隨意。至於金仙庵之外的金闕派諸峰就算了,估計他們也不甘心,我們就省得自作多情了。」

  老嫗泣不成聲,面朝南方,伏地而拜,三拜九叩,與那位老祖宗曹天君磕頭致謝。

  湘君將她攙扶起身,「如果程虔攔阻,我可以讓韋師弟和溫仔細留在清靜峰這邊。」

  老嫗起身後,多次掩面而泣。

  青年笑道:「你們聽說了嗎,桐葉洲今年開春後,出了好些大事。」

  韋真人嗤笑一聲。

  除了做慣買賣的老龍城幾個大姓家族,寶瓶洲這邊,如今幾乎都不愛打聽桐葉洲的山水人事。

  風水輪流轉,昔年桐葉洲山上修士,也是這般看待北邊鄰居寶瓶洲的。

  湘君點頭道:「是大事。」

  韋真人這才提起一點興趣,「怎麼說?」

  溫仔細抬起雙手,抖動手腕,微笑道:「第一件大事,是在大淵袁氏王朝的最南邊,出現了一個名為青萍劍宗的嶄新宗門,事先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這青萍劍宗,是那寶瓶洲落魄山的下宗,首任宗主名為崔東山,是一個原本籍籍無名的陌生角色,此人唯一一次公開現身,是咱們那位年輕隱官與他的好友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期間崔東山有過露面,按照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算是陳平安的學生。」

  境界高低,是個謎。

  湘君笑道:「對落魄山陳先生和青萍劍宗的一宗之主,你都放尊重點。」

  照理說,擔任首任下宗宗主,得是玉璞境。之後的繼任者,反而對境界沒有要求,只要宗門內有玉璞境譜牒修士坐鎮山頭即可。

  況且青萍劍宗還是一座極其罕見的劍道宗門,是桐葉洲破天荒的事情了,崔東山若真是一位玉璞境劍仙,在那戰事慘烈至極的寶瓶洲,又豈會毫無建樹,不曾立下寸功?就像那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化名「鄭錢」的裴錢,她不單單是在中部大瀆戰場,大放異彩,早先在金甲洲中部到北方的幾處戰場,就已經名聲鵲起。

  所以這個崔東山,到底是一位玉璞境,還是元嬰境劍仙,衆說紛紜。畢竟以陳平安的文脈身份和他在避暑行宮那邊攢下的戰功,文廟就算為青萍劍宗破例,允許一位非上五境修士擔任宗主,實屬正常,反正在這幾年內,幾個浩然新宗門,都是如此,不算孤例。

  溫仔細笑道:「可惜當年祖師不許我下山,沒能去大驪陪都,不然就可以與那個裴錢切磋切磋了。」

  韋真人冷笑道:「覺得跟裴錢只有一境之差,就有的打了?那你怎麼不乾脆找她的師父,找那位陳隱官的麻煩?」

  這個師侄,不否認是個習武天才,每逢下山遊玩,喜歡與人壓境問拳,最喜歡故意低人一境,再問拳勝之。

  溫仔細哈哈笑道:「陳平安比我年長小十歲呢,我要是早投胎十年,如今不說止境武夫,怎麼也該有個山巔境瓶頸了。」

  湘君說道:「裴錢不是你以為的那種空皮囊武夫,她當年的七境和八境,只會比你更扎實。」

  溫仔細眯眼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第二件事,跟玉圭宗有關,宗主韋瀅遠赴蠻荒,九弈峰新任峰主,是個名為丘植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已經是一位龍門境劍修。

  再就是太平山那邊,女冠黃庭,從五彩天下重返桐葉洲,出現了浩然歷史上極為罕見的一人一宗門。

  由於她返回家鄉第一件事,就是問劍小龍湫,故而黃庭已經是毋庸置疑的玉璞境劍仙。

  不愧是堪稱桐葉洲福緣第一人的黃庭,好像破個境,就跟女子換身衣裳一樣輕鬆。

  更不愧是昔年能夠與那「姜賊」齊名的女修。

  而那小龍湫,出現了驚世駭俗的動蕩,兩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元嬰境修士,不知犯下什麼過錯,被來自中土大龍湫的龍髯仙君,親手拘押回宗門,沒過多久,司徒夢鯨便親自擔任下山小龍湫的山主。這就像往池塘裡邊砸入一顆巨石,掀起驚濤駭浪,不等為之側目的旁觀者恢復平靜心情,就又直接來了一座「飛來峰」,直接將小水塘給填平了。

  在這之後,就是小龍湫對外宣稱封山一甲子。

  蒲山雲草堂,黃衣芸好像剛剛躋身武夫十境歸真一層。

  大伏書院,老蛟程龍舟,大驪王朝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不過林鹿書院卻並非七十二書院之一,這是文廟歷史上第一位妖族出身的儒生,擔任書院山長。

  北俱蘆洲魚鳧書院山長周密,也是歷史上第一位沒有大過失卻被罰去功德林的山長,最終轉為擔任桐葉洲五溪書院山長。

  此外那個極負盛名的君子溫煜,出任天目書院副山長。

  在外人看來,正副山長皆是外鄉人氏的桐葉洲三座書院之間,可不是一般的暗流湧動。

  溫仔細雖然好奇那個葉芸芸,到底是怎麼個傾國傾城的姿色,卻也沒不知天高地厚到想要去桐葉洲,找她問拳。

  怎麼都得等個十幾二十年了,無妨,他與那黃衣芸,雙方都是一樣的修行之路,修道歲月悠悠長,不急於一時。

  溫仔細嘀咕道:「這個周海鏡,怎麼如此難找,她在大驪京城說不見就不見了,總不能是被誰金屋藏嬌了吧?」

  那個裴錢,畢竟是寶瓶洲四大武學宗師排第二的,僅次於那個據說曾經步入十一境門檻內的宋長鏡,那麼名次墊底的周海鏡,同樣是女子宗師,就是溫仔細想要問拳的絕佳對象了,山巔境,還是個漂亮女子,提著燈籠都難找。為此溫仔細專門去了趟大驪京城,結果明明沒有離京的周海鏡,楞是讓溫仔細找了個把月都沒看到人影。

  湘君沒來由道心一震,抬手將一把碧綠幽幽的傳信飛劍捲入袖內,以秘術打開飛劍禁制,心湖內隨之響起師尊的嗓音。

  「師尊有令,留下韋拂曉,帶上溫仔細,去合歡山。」

  湘君起先沒多想,只覺得有點彆扭,她隨即恍然大悟,師尊是在說他老人家的那位……師尊?!

  而這位上五境女冠的師尊的師尊,此刻正在合歡山粉丸府的一處偏廳內,給數位婢女看手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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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章 目擊而道存

  陸沉一邊幫人看相,一邊以心聲笑問道:「先前在天外,見著了師兄,關於那本丹書真跡》的轉贈一事,與師兄聊過了吧?如果談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話一事了。」

  陳平安夾了一大筷子醃肉燉筍,點頭道:「聊過了,下次我去桐葉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書真跡》,除了所載諸多符籙皆是正宗,崔東山還曾為先生泄露天機,其實書籍本身的書頁,就是絕佳符紙。

  此外李希聖在書內的親筆批注,一千兩百多個文字,若是拿來「煉字」,足可支撐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兩百尊道教神祇的羅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還是青萍劍宗,拿來當作一座護山大陣,綽綽有餘,落在山巔修士眼中,不敢說如何驚世駭俗,至少當得起「不俗」二字。不過陳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舉辦慶典,準備將這本道書和護山大陣作為賀禮,贈送給黃庭,好事成雙,也算還上了當年老天君贈送太平山劍陣圖紙的一份人情。

  畢竟桐葉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統,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脈。

  陸沉轉頭問道:「裴姑娘,與你問個事,那兩個孩子,目前有沒有跟貧道的師兄明確師承?」

  先前裴錢只說李希聖要將他們帶在身邊修行,他們是維持舊道統,還是更換師承法脈,就很有講究了。

  桐葉洲南方的素霓山,譜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個剛剛躋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個才是四境劍修,單憑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鐘魁一行人片刻,這要是傳出去,估計都沒人敢信,鐘魁是誰?只說裴錢,止境武夫!何況還有一個從飛升境跌境沒多久的鬼仙庾謹。當然陸沉無比確定,困住他們不假,那倆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殺心,然後付諸行動,只說裴錢一身止境拳意,猶如神明庇護,以那兩修士的孱弱體魄,帶著一身殺意靠近裴錢,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麼說,這對小門派出身的師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應了那句老話,法是有緣終到手,病當不死定逢醫。

  李希聖身邊,還跟著一個名為崔賜的「瓷人」書童,後者正因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麼愁了。

  裴錢停下筷子,搖頭道:「他們好像並沒有與李先生正式拜師入道,最少暫時是如此,至於有無長遠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陸沉笑著點頭,「謝過裴姑娘。」

  裴錢說道:「陸掌教客氣了,前輩與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問,晚輩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陸沉悻悻然而笑。裴錢越是這麼講規矩懂禮數,陸掌教就越是心虛犯怵。

  老熟人,這個說法比較巧妙,劉羨陽、董水井他們是你師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馬苦玄這種,不還是陳平安的老熟人?

  只因為目前陸沉手上有一份名單,上邊的名字,都是未來可能會跟隨陳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東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個來自歲除宮、曾是吳霜降道侶的化外天魔,已經躋身仙人境的劍修米裕……朋友裡邊,還有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太徽劍宗的齊景龍等……如果再加上裴錢的話,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錢,意味著純粹武夫這一塊,數量也會跟著多起來。而每一位有資格跟隨陳平安問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夠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陸沉看來,不談武道最終成就高低,只說習武資質好壞,青冥天下的鴉山林江仙,閏月峰辛苦,還有這邊的曹慈,裴錢,是第一線的,不足一手之數。

  此外陳平安,青山王朝女子國師白藕這撥宗師,其實都要比他們幾個差一點。

  陳平安只當沒察覺到裴錢與陸沉之間的暗流湧動,問道:「青冥天下那邊,類似合歡山,多不多?」

  陸沉點頭道:「茫茫多,數量遠勝浩然,蛇蛟盤山一道,在青冥天下還是比較常見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說類似墜鳶山和烏藤山這般的「道侶山」,陳平安第一次見著,還是在北俱蘆洲的遊歷途中,在渡船上,曾經路過金光峰和月華山,前者棲息著一群極難被練氣士捕獲的金背雁,後者有巨蛙盤踞,據說金背雁和鳴鼓蛙的兩位「老祖宗」,福緣深厚,這些年就跟隨李希聖修行。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大驪十二地支當中,有女鬼名為改艶,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棧的幕後掌櫃,她也是被稱為描眉客的山上畫師,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輩。」

  陸沉聞弦知雅意,說道:「回頭貧道就與師兄說一聲,讓苗稼這個不記名弟子,有機會走一趟大驪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聖,畢竟還不是曾經的白玉京大掌教,當下雖然可以傳授苗稼一些爐火純青的精粹道法,只是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聖就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艶,即便當下境界不高,卻是綉虎當年集一國之力栽培出來的「畫師」,定然眼界不低,她手邊很是有幾本高妙道書的。

  現在陸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將來掌教師兄重返白玉京之時,身邊會有幾個類似金風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記名弟子?

  粉丸府這邊,只是在酒水裡動了手腳,飯菜倒是沒有問題,再就是在裴錢的視野中,各座宴會廳都飄蕩著絲絲縷縷的粉色線條,有一群渺小如細蠓的飛雀,不知是何種異物,它們身軀虛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面目七竅,速度極快,拖拽出一條條纖細的繁密絲線,如織布一般,只說裴錢身邊的白茅,整顆腦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隻粽子。

  裴錢便詢問師父這是何物,不說白茅這樣的鬼物,還有琵琶夫人這樣的精怪練氣士,竟然連一些淫祠神靈都能矇騙過去。陳平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是學究天人的陸掌教幫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來這是一種如今不常見的老手藝了,屬於偏門術法,先以仙家手法釀醋,在罎子外張貼「酉」字,不可是吉慶的白底紅字,必須是黑紙白字,再經過一系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開壇就可以生出一種名為「醯雞」的醋蟲子,拿這種醋炒菜,可以讓長久食用者「打翻醋罎子」,可這還只是第一道手續,之後再將這種狀若蠓類的飛蟲,浸入墨汁,隨後取春夢蛛所吐「情絲」一兩,於五月五日煉為墨錠,銘刻「春遊」二字,再取市井一雙痴男怨女,他們與某某祠廟神靈訂立「海誓山盟」的契約書一封,抹掉文字,只取紙張,研「春遊」墨,書寫滿篇「鶯」字,燒紙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讓身陷情網的某閨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會於某夜春夢中,她自己渾然不覺,卻會驀然張嘴,吐出一隻只啄夢為食的幻化春鶯,別名「紡織娘」。

  最終將此鶯加以馴化,它們就可以為主人編織出一張情網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別有奇效,鶯飛迅捷,仿若織布機上的飛梭,倏忽往來,織布不停,最終撐起一頂瘴氣隱蔽、春光旖旎的粉紅帳,所以道行高一點的狐魅之屬,歷來都喜歡玩弄這一套把戲。至於是拿來當做春宵一刻的助興之舉,還是用來作為采陽補陰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間練氣士,尤其是山澤野修,一年到頭都在山水間和市井坊間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資一事,反復研習各類旁門術法,就足夠讓必須事事親力親為的散修,不由得感嘆一句「學無止境」了。

  要破這種迷魂陣,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處不大,說簡單也簡單,深陷其中的修士,只需點燃艾草、松枝即可。

  可問題在於一般修士誰會吃飽了撐著,隨身攜幾一帶艾草、幾根松枝。

  陳平安說道:「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頂風流帳?難道她還是那種修行彩煉術的艶屍?」

  艶屍與那擅長殺人剝皮煉為符紙的縫衣人,還有渡師,瘟神和鴆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評選出來的十種邪魔外道之一,這些修士的行蹤一經發現,下場都不會好到哪裡去,各洲儒家書院肯定會派遣君子賢人參與搜尋,歷史上最誇張的一次,是一個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鴆仙隱蔽身份擔任國師,聯手過客,秘密培養出兩位瘟神,分別用候鳥和江河游魚傳播瘟疫,將周邊六國在短短半月之內變成一大片無活人之地,餓殍遍野,鬼物橫行,聚攏起了將近百萬陰兵肆意犯禁,一位書院山長也被鴆仙秘密襲殺,最後是文廟那邊聯手天隅洞天和老劍仙周神芝,才將這位鴆仙斬殺,不過亦有小道消息,說這位差點憑此躋身飛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實並未死絕,而是以鬼仙姿態,餘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黃泉路上,另起爐灶,希冀著哪天殺回陽間,重見天日。

  陸沉晃動筷子,「不至於,這頭地仙狐仙,只是學了點彩煉術的皮毛,估計修行路上,機緣巧合,路邊撿了本旁門道書,苦於沒有明師指點,就給她修成歪門邪道的術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兒八經的艶屍,先前那個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對吧,敢在鎮上晃蕩,早就被虞醇脂擄來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牆根底下嗮太陽,身子骨稍微差點,就變成人乾了,見不著我們。」

  反正這間宴客廳就沒幾個是有屁股的,就連虞管事都跑去別處敬酒了,便有兩位閒來無事的婢女,被那個年輕道士勾搭落座。

  陸沉幫著搬來椅子坐在身邊的兩位美人,看過了她們的面相,說了些類似鼻梁如竹節者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內幕,把她們唬得一楞一楞,就開始轉去幫忙看手相,她們約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賜姓姓虞了,一體態豐腴,泥金綉鳳的薄羅衫子,腰肢卻是細得過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綠衣裙。

  陸沉此刻一手握住那豐腴美人的纖纖玉手,幫著她數了數指甲蓋的白月牙數量,再讓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翹,年輕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點點頭,也不言語,只是讓她握拳,低頭觀看她掌紋攢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頭,先恭喜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術法,再與她說了於何地何時接引月魄的日期、時辰講究……道士說得唾沫四濺,一隻纖纖玉手始終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轉,實則聽得敷衍,只當發悶無聊時聽人說書了。

  裴錢轉頭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已經吃飽,從果盤裡拿起一顆桂圓幹,密語道:「聽著不靠譜,其實每一句都是真話。」

  就像蔣去,如果不是陳平安會符籙,那麼蔣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處境就會變得跟宮柳島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資質極差。

  天底下實在有太多類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籙的蔣去」了,這個虞夷猶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卻無此運。

  白茅笑著介紹道:「這是霞露嶺的龍眼曬乾製成,小鄭,嘗嘗看,藥書上說,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鹹宜,能補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種水果,能夠命名為『龍眼』,豈會沒點本錢。」

  裴錢與白府主道了一聲謝,拈起一顆桂圓幹。

  年輕道士聞言連忙抓了兩顆龍眼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猶姐姐,容與妹妹,貧道覺得你們今夜過後,時辰與八字相契,不出意料,當有鴻運臨頭。」

  她們姓虞,又是各有風韻的美人,便與虞美人這個本是教坊曲的詞牌名,十分應景了。

  虞夷猶面帶淡淡愁思,咬了咬嘴唇,低聲道:「陸仙長,山上不都說自古仙緣,沒福難圖,强求無濟於事,苦求無結果哩。」

  那翠衣女子冷笑道:「你這道士,明明看的是手相,怎麼又扯上八字了?我們與你說八字了嗎?胡說八道,露餡了吧?」

  豐腴美人幫忙打圓場,「總好過那些故作悚人言語,說些印堂發黑、會有血光之災的話,再暗示給錢好破財消的騙錢路數。」

  「靠著花錢來消災解厄一道,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年輕道士咳嗽一聲,「這裡邊是有講究的,得用正門來路的錢財,方可擋災避難,錢能通神,需知此錢涉及陰德福報,銅錢也好,銀子也罷,都只是為幽明殊途架起一道橋梁罷了,如那桌台上邊的香火,青煙裊裊,便是一條人間最小的飛升路了,直達天聽,心誠則靈,所以才可以將罪業一筆勾銷。可要說拿那些來路不正的偏門錢擋災,自然就是火上澆油了,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否則做了壞事,尤其是那些惡貫滿盈之徒,位高權重,伐冰之家反蓄牛羊,然後多走幾步路,去寺廟道觀裡邊燒幾炷香,就沒事了?天底下哪有這麼取巧輕鬆的好事嘛。如黑紙白字,善惡分明,除非……貼黃。」

  虞容與的脾氣,顯然比虞夷猶差多了,一點面子都不給這個算命道士,嗤笑一聲:「說得更玄乎了不是,誰來辨別正道錢和偏門財?練氣士嗎?不是唯有各地城隍爺和一國五岳山君府麼?」

  一下子就冷場了。

  年輕道士先前心思都用在了豐腴美人的身上,這會兒總算開始亡羊補牢,「容與妹妹,真是有個好名字,淑履多福,閒暇自行,貧道一看你的面相,就是個有晚福的,若是在山下,嫁給讀書人,相夫教子,撈個玉箸篆、用抹金軸的誥命夫人,有何難。」

  虞容與呸了一聲,就被豐腴美人悄悄擰了一下骼膊,提醒她別這麼沒大沒小的,虧得虞管事暫時不在這裡,否則吃不了兜著走。

  照理說,即便是這座偏廳的客人,屬於今夜招親嫁女宴席上,地位最低的那撥,沒有之一,白茅在此,屬於矮個子裡邊拔將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使得楔子嶺白府主在這裡都算頭等貴客了,可年輕道士與背劍少年,還有那個雀斑女子,最晚進入偏廳落座的他們仨,再身份卑微,也是粉丸府的客人,虞容與不該如此放肆,可那個年輕道士的言行舉止,就是欠駡啊。

  否則這位翠衣婢女,在那草鞋少年和扎丸子髮髻的女子那邊,不還是規規矩矩,待客有禮的。

  就只是這位一看就是風餐露宿慣了的陸道長,委實是不像個正經人,自己討駡了。

  白茅小有意外,笑道:「不曾想陸道長還曉得公門裡邊的貼黃和誥命體制兩事?」

  白茅生前當官不大,只是一縣父母官而已,又是流外官出身,所以根本沒機會用上貼黃這種官場程式。

  「偶然聽說,偶然聽說。」

  年輕道士開始與出手闊綽的白府主套近乎,「白老哥,為何將府邸開闢在蠍子鄰,莫非是蠍子很多的緣故?府上有無可以入藥的乾蠍,小道與老哥做筆買賣,幫貴府往外售賣,貧道就只是賺個差價,山市一斤可以賣好幾兩銀子呢。」

  白茅沒好氣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不是陸道長你認為的蛇蠍之蠍。」

  道士毫無窘態,問道:「不是讀成契子嶺?楔這個字,不與契同音嗎?」

  白茅抿了一口酒,語重心長道:「陸道長,修行之人,不要總是忙著修道成仙,閒暇時還是要多讀書。」

  道士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裴錢看著別處宴客廳內,合歡山的兩位山神和諸多兩府侍女,始終勸酒殷勤,不少野修都喝了個熏熏醉,開始毛手毛腳起來。

  她皺眉問道:「師父,宴會已經拖延頗久了,都快有小半個時辰了吧,趙浮陽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如今化名宮花的山神娘娘,說道:「他已經在閉關了,只需耐心等待這些淫祠神靈都著了道,鬼迷心竅,虞醇脂才會真正打開粉紅帳,一瞬間就可以決定生死,免得出現幾條大的漏網之魚,尤其不可以出現類似淫祠神靈明知逃脫不得,一發狠,乾脆自毀金身的意外情況。而且白茅他們飲酒越多,感知光陰流逝的速度就會跟著遲鈍起來,這就像凡俗夫子入睡後,除了做夢,幾乎是察覺不到光陰流轉的。」

  陸沉笑問道:「白府主,夷猶姐姐容與妹妹,你們曉不曉得山腳那棵大樹的名稱?」

  虞夷猶只說不知。粉丸府規矩重,等級森嚴,平時不許她們問東問西,背地裡嚼舌頭。

  白茅搖搖頭,「請陸道長幫忙解惑。」

  陸沉笑道:「古語有云,萱草忘憂解愁,合歡蠲怒忘忿。只因為傳言凡見此花開者,不管是暴跳如雷者,還是幽憤欲絕者,無不轉怒成歡,破涕為笑。」

  「每年五月五,端午前後,合歡樹的花期就到了,若是在山上俯瞰山腳,花開滿樹,如撐紅傘。」

  「山腳那棵便是合歡了,與梧桐樹類似,樹高冠闊,花葉繁密,且寓意美好,故而是很好的庭蔭樹和行道樹。此樹能夠生長在乾旱貧瘠之地,只是不耐酷暑烈日,長久曝曬,容易蛻皮,同時怕水澇。」

  聽到這裡,虞容與譏笑一聲,「道長就別賣弄學問了,是不是合歡樹,不好說,反正每年端午,此樹從不開花,是誰都清楚的事實。」

  豐腴美人看著虞容與,小妮子今兒好像吃槍藥了,跟那年輕道長言語總是針尖對麥芒,虞夷猶便忍俊不禁,私底下姐妹倆開玩笑,容與總會說一句,若是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言語風趣,醜的,就是耍流氓。

  虞夷猶看了眼頭戴魚尾道冠的外鄉道士,也不醜啊。

  年輕道士沒來由嘆息一聲,「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果不是陳平安今夜現身此地,那麼不管落魄山的年輕隱官,是否答應青杏國的那場觀禮,今夜山中客人,都是砧板肉。

  皆是無論秉性善惡、各自修行皆不易、最終卻淪為趙浮陽一粒粒盤中餐的果腹食物。

  當然,其中有很多該死的,就一定也會有不少枉死的。後者如楔子嶺白茅,以及此刻就坐在陸沉身邊的兩位粉丸府婢女。

  陳平安忍不住聚音成線,與陸沉問道:「這棵合歡樹,是介於虛實間的顯化之物?」

  原本以為此樹只是趙浮陽的障眼法,用來遮蔽額頭已生虯角異象的山水禁制。

  可如果按照陸沉這個說法的言下之意,這棵合歡樹的生長特徵,與山蟒出身的趙浮陽,盤山化蛟一道,雙方是大道相契的徵兆,就是山上所謂的得道氣象了,說是一種祥瑞景象,都不過分。

  這等「仙跡」,擱在一位金丹修士身上,比較罕見。

  陸沉以心聲笑道:「先前貧道說趙浮陽腳下有五條路可走,豈是胡亂編撰的,趙府主作為蛟龍後裔的血統,修道的資質根骨,都擺在那邊呢。」

  白茅疑惑道:「陸道長,你先前說什麼怒來著?」

  「白老哥你這個不恥上問的好習慣,務必保持!」

  年輕道士倒了一點酒水在手掌心,再以手指沾酒如蘸墨,在桌上寫了個「蠲」字,笑道:「宜弘大務,蠲略細微。」

  就在這一刻,豐樂鎮各地殘破牆壁縫隙中和道路附近,還有墜鳶、烏藤兩山中,幾乎同時出現了一種長蟲,身似細筆管,狀如蜈蚣,節節有橫紋如金線,它們密密麻麻,浩浩蕩蕩,湧向山門口那棵合歡樹。樹上垂掛的紅紙條,如水熔化,拉伸出一條條鮮紅長線,垂落在地。

  山門口那個賬房先生見狀,驚駭萬分,趕忙爬上桌子,落難至此的寒酸文士强自鎮定,心中默念聖賢語句,用以壯膽。

  其中序文有先賢一語,不比整篇詩歌那麼膾炙人口,卻同樣極有氣魄,所謂「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

  山上酒桌這邊,陸沉微笑道:「蠲也是一種蟲名,馬陸是也,老百姓俗稱地蜈蚣,百節蟲。群居,食腐,蜷縮則如刀環,夏月喜歡登樹嘶鳴。相信白府主那邊的楔子嶺,石堆草叢內,此物是極其常見了。」

  白茅點頭道:「很常見,書上有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說法,就是指這種-馬陸了。」

  年輕道士委屈道:「所以貧道才會誤會白府主的道場叫蠍子鄰嘛,蟲蛇出沒。」

  白茅卻是自顧自感嘆道:「如果沒有記錯,白玉京陸掌教的秋水篇,就有寫到這種長蟲,名『蚿』。有一高妙語句,說那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陸掌教真是淳德全道的至人了,不愧是大言炎炎,大知閒閒,只是這麼一句話,就能說清楚好多的大道理。」

  翠衣女子斜眼那頭戴芙蓉冠的國字臉道士,笑呵呵道:「都是道士,不知道誰這麼小知間間,小言詹詹。會一點學問,就喜歡言詞煩瑣,喋喋不休。」

  無比委屈,眼神幽怨道:「容與妹妹,你怎麼好拿貧道跟陸沉相提並論呢。」

  貧道就是啊。

  裴錢扯了扯嘴角。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遞給陸掌教,既然這麼會聊天,就多喝酒。

  陸沉伸手擋酒,說道:「陳兄弟莫非忘記了,貧道不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喝的。」

  「貧道剛打定主意,要戒酒幾天。」

  「喝了酒才有心氣和力氣戒酒。」

  在背劍少年與那年輕道士一個勸酒一個擋酒的時候,約莫是白茅提到了白玉京、道士又說出陸沉這個名字的緣故。

  兩位粉丸府婢女,聽到這個稱呼,亦是與白茅這般,心神往之。

  她們只是出現片刻心緒的起伏而已,畢竟遙不可及,多想無益。

  道家掌教者,何等德高如天,道法學問,深不見底。

  只是隔著一座天下呢。

  想那陸掌教,還不如想一想自家寶瓶洲的年輕隱官哩。

  同樣是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天大人物,可好歹還有點盼頭和念想,畢竟山上不是有鏡花水月嗎?

  氤氳、粉丸兩座府上,好些如她們這般身份的女修,都在憧憬著落魄山何時開啓鏡花水月,各有各的眼饞,說有個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俊美無雙,也有說那個來自劍氣長城的米大劍仙,面如冠玉,當然,她們最想要見一面「畫中人」的,還是那位青衫仗劍、風神無匹的年輕隱官了。

  便是身份尊貴如三小姐虞游移,與四姑娘趙胭,不也一樣奇怪落魄山這樣的大宗門,為何一場鏡花水月都不辦?

  陸沉拗不過陳平安,只得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其實他們三個,喝不喝酒,即便牛飲到大醉酩酊,都是無所謂的,這個陳平安的根腳是一張符籙,裴錢就更不提了,虞醇脂這點伎倆,不夠看。

  既然開喝了,陸沉就不再拘束了,飯後喝酒,越喝越有。

  年輕道士的敬酒詞,別出一格,舉起酒碗,撂下一句,「即便家鄉各異,人鬼殊途,可畢竟日月同天,寄諸道子,共結善緣。」

  陸沉一手端酒碗,手腕擰轉,輕輕搖晃,低頭凝視,碗內酒水泛起圈圈漣漪。

  將來此拳姓甚,張耶?陳耶?

  ────

  山勢迎人立,溪聲戰石喧。

  這位富可敵國的天曹郡張氏老祖,鬚髮皆白,身材魁梧,卻是葛衣烏巾的庶民狀貌,盤腿坐崖畔磐石上,水鬧人閒。

  老人雙拳撐在膝蓋上,舉目眺望夜幕中的遠景,流水孤村,新鬼舊墳,枯木寒鴉,如寡婦之夜哭,磷火點點,如羈人之寒起。

  張筇視線微微上挑,望向那座好似眼中釘的合歡山,烏藤山粉丸府,想來此刻是燈火輝煌、觥籌交錯的場景了,對嫉惡如仇的老人來說,合歡山是眼中釘,可如果真要不去看,也能眼不見心不煩,其實上次張氏修士圍剿合歡山,家族祠堂那邊就不是沒有異議,道理再簡單不過,大多成員都覺得收益太小,風險太大,既然天曹郡張氏與合歡山無冤無仇,何必如此針鋒相對,尤其不宜如此急功冒進,張筇卻又無法用道理說服衆人,只得搬出家主架子,一條道走到黑了。

  事實證明天曹郡張氏老祖確實是「老眼昏花」了,一衆修士竟是連山腳的永豐鎮都沒走到,就不得不無功而返,吃了這麼個大虧,傷到了家族辛苦積攢數百年的元氣,關鍵是毫無收穫,若非家族內部比張筇低一兩個輩分的,暫時沒有地仙,老人恐怕就要將家主之位讓賢了。

  虧得身為下任家主人選的玄孫女張彩芹,與他這個太爺爺一條心,而作為首席客卿的老夥計戚頌,也與張筇是至交好友,再加上天曹郡張氏雙喜臨門,除了張彩芹,還有一位地仙資質的少年劍修張雨腳,這才使得張筇不至於晚節不保。

  可對青杏國柳氏朝廷而言,這麼一塊地盤,就是實打實的肉中刺了,其餘兩國,也不樂意有這麼個無法無天的割據勢力,白白占去千里山河,只是自古朝堂的廟算,除非雄主或是昏君不惜賭上國運的「一意孤行」,總是這般爭吵不休,長久沒個定論,只會推諉扯皮。

  趙浮陽就是篤定柳氏皇帝無法說服其餘兩國君主精誠合作,一起攻伐合歡山。

  所以張彩芹跟洪揚波的北遊大驪之行,成功說服那個人參加柳氏太子的及冠禮慶典,就成了一個棋盤死局上邊的一記天外飛仙。

  張筇問道:「按照既定時辰,粉丸府裡邊,這會兒是不是已經開始招親了?」

  張彩芹說道:「如果準時,此次山神招親嫁女,兩刻鐘前就該開始了。」

  張筇從袖中摸出一油紙包麻香糕,朝她抬了抬,張彩芹笑著搖頭,老人便自顧自大口嚼起來,至於那位程老神仙就算了,不拿熱臉貼冷屁股。

  張筇笑道:「我們這算不算咄咄逼人,趙浮陽會不會狗急跳牆?與我們來個玉石俱焚?」

  畢竟趙浮陽這個土皇帝,已經承諾等到宴會結束,後天,就會將連同嗣天子寶璽在內的三方寶璽,一並交還給青杏國柳氏。

  作為交換,半年之內,柳氏回贈合歡山三方差不多品秩的別國流散玉璽。當然這只是程虔的緩兵之計了。

  張筇抹了抹嘴角,「好像無數案例證明,真要逼急了趙浮陽這種心性堅韌且不缺手腕的山澤野修,他們捨得一身剮,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

  程虔淡然笑道:「一座合歡山,兩金丹而已,掀不起風浪。」

  按照約定,由他來親自對付墜鳶山趙浮陽,到時候會來個捉對廝殺,至於虞醇脂這位金丹狐仙,就讓天曹郡張氏修士來鎮壓。

  張筇滿臉疑惑,忍不住問道:「趙浮陽為何會臨時改變主意?做出這麼大的退讓?」

  程虔說道:「事到如今,其中緣由,無所謂了。」

  這句話,倒是與趙浮陽在家族祠堂裡邊的某句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彩芹幽幽嘆息一聲,如果趙浮陽和虞醇脂不曾煉山交尾,各自與墜鳶、烏藤兩山融為一體,用一門金仙庵秘傳的道家房中術提升境界、精進道行,那麼各方勢力都怕這兩尊淫祠府君來個狗急跳牆,舍了道場基業和偌大家業不要了,就此翻牆逃遁,從此與幾方勢力結下血海深仇,死磕到底,一旦被趙浮陽逃出生天,不管是柳氏,金闕派,還是天曹郡張氏,都是不可承受的後果。

  雖然趙浮陽也會那金仙庵一脈祖師口傳相授的「擔山」神通,可是一來挑山在擔,如此趕路,必然腳步放緩,再者程虔作為金闕派當代掌門,自然早有應對之策。

  既然已經收網,譬如捕獵,掎角齊進,隨著包圍圈縮小,剿滅山中群獠,正在今夜。

  整個合歡山地界,已是一隻甕中鱉,整座合歡山,亦是程老真人的囊中物了。

  趙浮陽此次設宴招親,可算天公作美,更是合歡山自取滅亡之道。

  張彩芹忍不住將某個問題再問一遍,「太爺爺,當真沒有萬一嗎,趙浮陽這個金丹瓶頸,確定不會在近期破境躋身元嬰?」

  張筇將最後一塊麻油糕放入嘴中,伸出手指,遙遙指向山門口的那棵大樹,「此樹是否有花開跡象,就是趙浮陽有無破境徵兆的顯化,他施展再多禁制的障眼法都藏不住的。戚胖子在豐樂鎮那邊待著,不只是抖摟威風那麼簡單。此樹山蛟犄角」

  程虔點頭道:「貧道先前在潑墨峰那邊近觀此樹,並無異樣,至少還需要數十年光陰的水磨功夫,趙浮陽才有一定機會溫養出元嬰。」

  只是那股氣勢磅礡的古怪氣機,教人摸不著頭腦,不管程虔如何推衍心算,都沒有頭緒,更別說觸及真相了。

  準確說來,就像那股氣機從無出現在山腳小鎮,程虔只得放棄追尋真相的念頭,不去追本溯源,只算卦象吉凶,得出的結果,還是比較模糊,大體上屬於天時不可依仗、人力決定好壞的卦象,對程虔和金闕派來說,這就足夠了。

  張筇沒來由贊譽一句,「官高如君,少壯如君,世所罕見。」

  程虔淡然道:「妖韶女,老自有餘態。」

  張彩芹有點無奈。都是長輩,她不宜開口。

  你們倆老小孩,擱這兒鬥嘴呢。

  張彩芹知道其實自家太爺爺,與這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金闕派的第三任掌門,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志趣相投。

  太爺爺嫌棄程虔這個人,做人說話,太端著,一身仙氣太重,人味兒太淡。

  私底下評價對方,是神龕裡的木雕泥塑。

  張彩芹曾經對此深信不疑,也沒當成一個貶義說法,所以她當年在青蚨坊見過某人過後,才會與洪揚波有那麼個評價。

  只說上次天曹郡張氏攻打合歡山,青杏國柳氏和金闕派就選擇了作壁上觀。

  當然有柳氏皇帝和程虔都有自己的顧慮,比如其餘兩國,屯兵邊境,虎視眈眈。

  何況柳氏朝廷還有三方寶璽,落在趙浮陽手上。不怕趙浮陽銷毀寶璽,就怕趙浮陽用上山上的手段陰損,比如將那些寶璽擱置在某些陰煞、污穢之地,如此一來,如果將一國氣運比喻為人,那麼本該是鎮國之用的寶璽,就成了附骨之疽,或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寶璽全部煉化為本命物,趙浮陽和氤氳府,從此與柳氏國祚、山河氣數相連,柳氏皇室就要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可太爺爺這些日子裡,總是反復念叨一句話。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就是說不上哪裡錯了。」

  雖說不至於心灰意冷,但是張彩芹第一次感覺到太爺爺身上有了一股暮氣,英雄遲暮。

  家族內部,張彩芹,還有張雨腳這些年輕修士,對她太爺爺的這個的確導致家族傷筋動骨的錯誤決斷,幾乎人人支持。

  像那張雨腳,覺得唯一的錯誤,就是自己境界不夠高。

  反而是那些比張筇低一兩個輩分的祠堂老人,對此怨念不小,好端端的,雙方井水不犯河水,招惹那合歡山趙浮陽作甚?

  同樣是人人艶羨不已、卻苦求不得的陸地神仙,也有「老幼青壯」之分,張筇就屬於地仙當中的老人,已經結丹三百餘載,元神真靈趨於腐朽,雖不至於魂魄飄搖、油盡燈枯,可張筇若是在甲子之內,還是無法破境,就真要落個「壽終正寢」的下場了。

  只是張筇一向看得開,只說最近幾十年,老人非但沒有著手準備「添油延壽」一事,反而已經走關係,早早購買了大驪洪州的豫章郡巨木,備好棺材了。

  如今張筇對這樁買賣頗為自得,說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夠快,若是再晚幾年,等到大驪設置采伐院,別說是他這種老掉牙的金丹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都休想購得一根豫章郡木材了。

  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卻是一位年輕地仙,而且已經觸及金丹瓶頸,摸著了元嬰境的門檻,據說已經著手準備閉關事宜,開闢出了一座嶄新道場洞府,金闕派財庫為此開銷極大,就連護關人選都有了,卻不是張筇,而是一位神誥宗的玉璞境祖師。

  只等此次合歡山一役塵埃落定,青杏國太子殿下的及冠禮結束,程虔就會閉關,地址就在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嬰,飛升,這兩境修士,被調侃為千年王八萬年龜,往往是給人死氣沉沉的觀感,一年暮氣多過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只要不是類似張筇這種破境無望的,躋身境界之初,就會顯得最為鋒芒畢露,銳氣十足。

  因為這三境修士都會想著一鼓作氣,更上一層樓。

  故而同樣是金丹修士,張筇與程虔、趙浮陽,就會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態。

  張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見,事到臨頭,再算一卦。就當是臨時抱佛腳好了。」

  老人從袖中摸出幾枚龜甲,是寶瓶洲相師夢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時,程虔說道:「戚頌他們來了。」

  張筇只得收起龜甲,占卜一事,禁忌講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張陌生面孔,是個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與張筇對視一眼,顯然兩位金丹地仙,都察覺到了呂默身上的細微變化。

  反倒是作為師父的戚頌,因為是純粹武夫,尚未發現這位弟子尚未「發跡」的脫胎換骨。

  戚頌幫著少女介紹起雙方的身份,金闕派程掌門,天曹郡張氏家主,劍仙張彩芹。合歡山豐樂鎮,練氣士倪清。

  倪清對那結伴同行的戚頌,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學大宗師了,也沒有那種高山仰止的想法,終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當她只有咫尺之遙,面對一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天曹郡張氏的老家主,倪清難免緊張,雙手緊攥棉布挎包的繩子。

  少女顫聲道:「兩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號青泥。」

  在魚龍混雜的合歡山地界,尤其是山腳的豐樂鎮那邊,程虔與張筇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少年劍仙,張雨腳面無表情。

  金縷綳著臉,忍住不笑出聲。

  有師承有譜牒的正經修士,一般只有躋身了洞府境,才有資格擁有道號。你一個剛剛上山修行的練氣士,如今才一境,畫蛇添足一句道號青泥,豈不是承認自己是山澤野修麼。

  程虔默不作聲,只是用瞭望氣和觀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資質尚可,就是年紀大了點,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時機。

  張筇卻是點頭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鎮那邊可有親眷朋友?」

  如果有,就讓張彩芹和張雨腳再回一趟豐樂鎮,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勢力圍攻合歡山一事殃及池魚。

  倪清老老實實答道:「有,不過他們都能照顧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張筇笑道:「實不相瞞,豐樂鎮那邊很快就會有一場風波,動靜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夠人人自保。」

  倪清說道:「柳姐姐和劉伯伯他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周楸和劉鐵是什麼脾氣,少女再清楚不過了。

  老人便點點頭,「青泥小道友,你這句話說得好,我們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堅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門真人輕輕搖頭,到底是對牛彈琴,春風不入驢耳。

  他屏氣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訣,存負陰抱陽之義。

  遠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氣得長生。

  練氣士修道一途,雖然不如武夫練拳那般逆水行舟,卻也講究一個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單純,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倆騙子,眼前這兩位山上前輩,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張筇以心聲問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種氣量狹窄的人,為何獨獨對趙浮陽如此不順眼,甚至好像你對他還有些……憎惡?」

  要說是因為趙浮陽的精怪出身,也不對,因為金闕派的清靜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腳的練氣士,程虔對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只是因為趙浮陽與金仙庵的那樁仙家緣法,程虔擔心他躋身元嬰,然後跑回金闕派,要與自己爭奪一個門派掌門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覷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當年趙浮陽被逐出金闕派,譜牒除名,淪為野修,後來趙浮陽在那條大河畔,與那頭狐魅秘密結為道侶,程虔都看在眼裡,卻一直不與趙浮陽這個悖逆之徒計較什麼,這只是雷霆不與蛙蚓鬥其聲。但是讓程虔起了殺心的事情,不是趙浮陽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頸,躋身元嬰,而是這條山蟒的證道之法,太過污穢不堪,尤其是牽扯到了金闕派數條道脈,這對於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闕派授籙道士自居的程虔來說,就是違反正統,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聲作答,「在上山祠堂內,趙浮陽懸掛三幅祖師掛像,聽聞他還試圖掛上白玉京陸掌教的畫像。」

  歸根結底,不管是垂青峰還是金仙庵,按照嚴格意義上的道統來算,都屬於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屬於「不入流」之列罷了,畢竟當年金闕派的開山祖師,她是被靈飛觀曹天君驅逐出道觀的棄徒。

  張筇疑惑道:「就只是這種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張筇想了想,點頭道:「也對,你們道門法統傳承,與我們山下家族不太一樣。」

  是了是了,有個無據可查的隱蔽說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願景,就是躋身仙人,最終得見白玉京陸掌教降真。

  「師伯不遵山門規矩,曾經私傳一件法衣給趙浮陽,法衣依循靈飛觀授籙道士禮制,此外趙浮陽膽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頂僭越至極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頭戴蓮花冠,招搖過市。」

  程虔剎那間眼神淩厲,殺氣騰騰,沉聲言語一句,「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

  粉丸府一處花廳。

  先前合歡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趙胭,陪同她們的娘親,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盡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著愁眉不展,實則心中幸災樂禍,看著那如喪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話說盡,也未能讓對方好受幾分,確實,一座水府說沒就沒了,擱誰都會道心失守。

  只是總不能就這麼讓他們離開粉丸府,趕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說道:「張湖君,你我其實已經是親家了,只差個過場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這麼樁潑天禍事,於情於理,我們合歡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離此地,山水迢迢,現在你們趕回去也改變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們先將這門親事訂立下來,之後我跟浮陽再幫你們去那百花湖,與那古怪石黿,還有密雲國朝廷,都討要個公道,否則合歡山怎麼幫你們,名不正言不順的,師出無名不是?」

  頭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龍袍的張響道,只是拈須不語,委實是心焦如焚,有苦難言。

  一旁魏嬋思量片刻,點點頭,勸說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亂陣腳,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們的那個幼子,心最寬,這會兒猶有閒情逸致,打量幾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掃一眼她的兩個女兒,想著若是能夠與她們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艶福不淺。

  虞醇脂其實也瞧不上這雙暑月府道侶,就像趙浮陽先前所說的那句刻薄言語,張響道跟那半路搭伙的姘頭魏嬋,一個僥倖結丹的老鱉,道心稀爛,一個龍門境老蚌精,注定此生無望結丹。恰恰因為這個,趙浮陽才會選中這個「親家」,一來百花湖暑月府竊據那座歷史悠久的龍王廟,得位不正,始終未能獲得密雲國朝廷的封正,身為一處水府淫祠,興風作浪,作惡多端,在那密雲國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張響道是金丹,開闢出來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則密雲國早就想要拿他們水府開刀了。

  再者夫君趙浮陽煉山,如仙家煉丹,需要調劑陰陽,兼具龍虎水火。而張響道與那道侶老蚌精,還有道號「龍腮」的張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別處的一衆水府蝦兵蟹將,正好補上這個環節。最關鍵的是,暑月府與這其餘的府上客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醃臢貨色,殺他們,趙浮陽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便是儒家書院那邊,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題大做,恐怕都難吧,怎的,合歡山替你們殺妖除魔衛道,還有錯了?

  說不定還是一樁被山上譜牒修士交口稱贊的養望之舉,至於將來野修如何看待趙浮陽和虞醇脂,還敢不敢接近他們,重要嗎?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張寒泉的猥瑣視線,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裡與浮陽談及寒泉,每常說如此佳婿,修道資質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劍仙的張雨腳,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幾位道門俊彥,也沒有寒泉這樣一個體面的品貌。」

  張響道擠出一個笑臉,端起酒杯,「那就多謝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確定是張響道與魏嬋親生兒子的矮小精壯青年,也跟著舉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謝過丈母娘!」

  相比娘親,趙胭還是臉皮薄了點,只得使勁綳著臉不笑出聲。

  隔壁宴客廳內的墜鳶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為宮花,她瞧著已經喝得醉醺醺了,不勝酒力,坐在桌旁,扶額休歇。

  其實她已經默默運轉神通,打散了酒勁,只是故意將滿身酒氣凝聚不散,長久縈繞衣衫。

  幾個坐在一旁的漢子,望向她的側面,看著鼓鼓囊囊的壯觀風景,都恨不得變成那張桌子,當然也有想變成椅子的。

  青杏國兵馬已經開始朝合歡山有序推進。

  由於是御駕親征,所以作為中軍大帳所在,戒備森嚴,五岳山君和幾尊水神都現出金身,將那幾輛車輦護衛起來。

  他們轄下各路神靈都在負責為先鋒騎軍開道,合歡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雜草叢生,早已坑窪難行。

  一輛馬車內,車廂極為寬敞,可以擺放案几,身穿一件明黃龍袍的青杏國老皇帝,正在翻閱堆積成小山的奏摺,案几上的一隻青瓷螭龍香爐,紫煙裊裊,所燒香料出自金闕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國皇帝他自從坐上龍椅,就是一個以勤勉著稱的天子。

  坐在對面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年輕男子,正是即將舉辦及冠禮的太子殿下,因為他不是嫡長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議不斷,皇帝陛下沒有刻意隱瞞此事,將許多來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給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摺子,這位儲君還真就以為自己是衆望所歸的太子人選了,最少早年潛邸內那幾個都有學士頭銜的老夫子,以及如今東宮左春坊一衆輔官,都是這般明示或暗示的。

  為此他當時與父皇問了一個問題,他們為何如此欺瞞自己。

  因為太子自認不是一個聽不見骨鯁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於行,這個粗淺道理,他還是懂的。

  皇帝陛下說了個讓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們怕你默默記仇,登基之後再來翻舊賬。

  還說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强可以繼承大統了。

  老皇帝將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丟給年輕太子,說道:「你看看。」

  太子接過摺子,快速瀏覽內容,微微皺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擔任「五局郎」在內的各類清貴美官,必須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學端士……這與太子的一貫想法是完全背離的,如今朝廷百廢待興,就該大舉提拔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澤閒士。

  老皇帝見太子欲言又止,說道:「提筆擬招,我說你寫。」

  太子趕緊提筆蘸墨,老皇帝緩緩道:「宜依,準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擬流外人。」

  老皇帝說道:「若是還不困乏,就隨便看看這些摺子。」

  年輕太子便挑選了幾份貼黃尤其多的奏疏。

  寶瓶洲中部諸國,一直有個約定成俗的官場規矩,朝中大臣的奏議、札子這類上行公文,皆用白紙書寫,如果內容較多,文字繁密,擔心皇帝陛下看不過來,官員就按舊體例,用黃紙條摘攝要點,附在正文之後,至多不得超過百字,宜在三十字內,方便皇帝陛下快速瀏覽和批閱,節省時間。

  其中一道摺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將如今事務繁重的工部提升為「前行」,位於禮、吏兩部之後,在兵、刑和戶部之前。而工部與戶部,按照朝廷舊制,一直屬於雷打不動的「後行」衙門,簡而言之,後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調轉任去往前行部,其實就是一種實打實的升遷。

  兵部那邊有極大的異議,對於此次出兵,卻主動放棄合歡山地界,都不認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摺子上邊寫了一句,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語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這個道理,其中的難與易,你必須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幾聲,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許久,等到呼吸平穩,才拿起案几一道摺子,抬頭說道:「希望將來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氣,人才隨所得。」

  潑墨峰。

  周楸和劉鐵他們悄然離開豐樂鎮,來到這邊等待消息。

  她看著地上的那幾顆石子,越看越覺得不同尋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這種丟石布陣的術法。

  有人縮地山河,憑空現身山巔。

  周楸一行人鬆了口氣,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陳先生。

  從極遠處趕來這邊的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笑道:「又見面了。」

  陳平安在陸沉那邊沒有隱瞞,他確實有兩個分身,擔任北斗七星陣的兩顆輔弼隱星,負責在暗中從旁策應,即便遇到那種狹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個分身出了意外,這兩張符籙也可以順勢補缺。

  這兩個分身,陳平安都用了本來面貌,只不過裝束不同,此刻置身於山頂的這個陳平安,當得起仙風道骨一說,頭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紗法袍,手捧一支靈芝,腳踩一雙躡雲履。

  倒不是「陳平安」故意顯擺家底,而是如此一來,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隱蔽身形和氣機,能讓元嬰修士都難覓蹤跡。

  再就是遇到强敵,打不過,跑得也快。

  先前瞧見那個少年姿容的「年輕隱官」,到底彆扭,雖說山上駐顔有術的練氣士多了去,遠的,那位風雪廟老祖師,便是一位返老還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國的護國真人。還是眼前這位陳先生,跟讓周楸、劉鐵他們覺得更為習慣。

  陳平安問道:「周姑娘,劉標長,你們覺得趙浮陽的為人處世,如何?」

  劉鐵雖然奇怪為何年輕隱官有此問,也未多想,只是發乎本心答道:「這合歡山,藏污納垢,是醃臢之地。若無墜鳶、烏藤兩山並為合歡,這方圓千里之地,也無法聚攏出這麼多的魑魅魍魎和淫祠神靈,趙浮陽肯定是罪魁禍首。只是……不否認他是個厲害角色,只說那顆顧奉的腦袋,如今就已經落地,先前趙浮陽讓虞游移丟在了小鎮院內,他還承諾烏藤山祠李梃,活不長久。」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視線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緩緩說道:「算不得什麼善類,卻也不能說趙浮陽就是那種窮凶極惡之輩。」

  陳平安笑問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說趙浮陽,還夠不上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

  周楸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便繼續說道:「如果我說今夜合歡山,設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趙浮陽是打算先於青杏國柳氏和天曹郡張氏的圍剿,要將所有賓客一網打盡?」

  周楸和劉鐵,還有一衆斥候英靈,俱是面面相覷。

  惡人自有惡人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山澤野修,真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陳平安再問道:「如果再換個說法,這件事,假設是同樣的結果,將趙浮陽換成程虔來做,你們怎麼看?」

  周楸搖搖頭,劉鐵也是直撓頭。

  陳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職,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們不必當真。」

  劉鐵點點頭,深以為然。

  這些彎來拐去的,他一個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就不費這腦子了。

  陳平安是名動天下的隱官大人,你考慮這些事情,想來是正好的。

  各司其職,這個說法就很準確嘛,到底是讀書人,說話不含糊。

  周楸有些氣悶,傻子麼。

  結果劉鐵就挨了她一肘擊。

  陳平安掏出一摞符籙,「我這邊有些符籙,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幫助諸位在白晝行走,還能夠保持靈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驪家鄉。你們走到大驪京畿之地,需要三張,以防萬一,我就多畫了些符籙,每人五張,就當求個萬無一失。」

  周楸心細,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陳先生,我們只需走到大瀆那邊,就十分穩當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張,至多兩張即可。」

  只要到了大驪邊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諸廟冥官胥吏接引他們歸鄉。

  既然在這邊心願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顧奉都已授首,其實只要有符籙能夠維持他們一點真靈,不至於淪為失去意識的厲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間的罡風吹散殘餘魂魄,那麼他們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這寶瓶洲中部以南的諸國疆域,難道還有誰膽敢攔阻他們過境北上?

  陳平安搖頭笑道:「聽我的,別客氣了。要給萬事留有餘地,不能算得太環環相扣。符籙有閒餘了,你們在歸鄉途中,就可以不用著急趕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風景。」

  此符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記載於丹書真跡》的倒數幾頁,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既是大符,也算一張「老」符。

  陳平安最早見到此符實物,得自李寶箴之手,金色符紙材質,正反兩面都繪有丹書,符籙中央畫圓,正反如兩輪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

  此符精髓神妙,在於「真身」二字,按照李希聖的批注,能夠與日、夜遊神的本尊相勾連。

  效果類似官場上所謂的「直達天聽」,地方官員的密折奏章,能夠直接被放在皇帝國主的書案上邊,尋常道家符籙派的請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籙品秩再高,都是絕對沒有這種奇效的。

  周楸和劉鐵接過那一摞符籙,分發下去。

  周楸好像暫時放下了隨軍修士的身份,姍姍然與那位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

  有那在村野學塾或是官府書院讀過幾天書的,也不抱拳告別,反而與那作揖,只是起身後,就自顧自大笑起來,還是彆扭。

  同在異鄉,一山之巔,人鬼相揖別。

  在那位年輕隱官身形悄然遠去之後,劉鐵笑著調侃道:「周楸,那位陳先生,如何,是不是百聞不如一見?你就沒有?嗯?」

  「這輩子還沒喜歡過誰。」

  女鬼搖搖頭,最後燦爛一笑,「那就下輩子再補上。」

  雲海之上,一條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鑿空的木樁子。

  主人正是道號「洞庭」的上五境女冠,靈飛宮當代宮主,湘君祖師。

  她當然是謹遵師尊的師尊的法旨,帶上了溫仔細一同離開金仙庵。

  金闕派這邊,只有清靜峰峰主,老嫗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兩位金丹,乘坐這艘風馳電掣的仙槎,趕赴合歡山。

  湘君並沒有告知他們此行所為何事,所見何人。

  她閉目養神,將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師侄。

  刑紫不敢打攪湘君祖師的虛心煉氣,以心聲詢問溫仔細,「溫上仙,這艘仙槎的御風速度,恐怕不會遜色於流霞舟吧?」

  確實讓老嫗大開眼界了,御風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聞道乘仙槎,飛流實快哉。

  聽到這個分量過重的敬稱,饒是溫仔細這種臉皮奇厚的人,也要啞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樓,上仙是道門天君的專屬稱呼。

  千萬里山河,往還如一步耳,乘白雲至帝鄉,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傳說中的那種流霞舟,差得遠了。」

  他搖頭道:「不過我家曹祖師,有一條陸掌教賜下的貫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嫗頓時咋舌不已。

  溫仔細說道:「刑峰主,喊我的道號就行了,『土埂』。」

  老嫗怔怔無言,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溫仔細笑道:「沒聽錯,就是那個刑道友以為的那個土埂。」

  這個道號,是溫仔細自己取的,當年師父拗不過他,只得答應。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這個愛徒的道號,是那「雲貌」。

  老嫗再次默然,真是個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靈飛宮的修道天才。

  刑紫畢竟是個金丹修士,雖非純粹武夫,卻也能夠看出溫仔細的一身宗師氣象,真氣出入肺腑,拳意遊走周身。

  大概這就是武夫的淬煉體魄之法了。

  溫仔細問道:「刑道友可曾親眼見過那個鄭錢?」

  老嫗赧顔道:「不曾去過大驪陪都。」

  溫仔細點點頭,不以為意,自己不也沒去過洛京藩邸和大瀆戰場。

  刑紫小心翼翼問道:「溫上仙在證道飛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頂武道?」

  溫仔細咧嘴笑道:「拳譜有云,神動肉飛,全身是拳。而『肉飛』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飛升的一層寓意。由此可見,學拳,修道,不分家的。」

  這個一洲公認的道門天才,只差一點,當初就可以躋身寶瓶洲年輕候補十人之列,溫仔細隨便朝仙槎側面的雲海遞出一拳,微笑道:「學拳練武有何難,一橫一竪打天下。」

  湘君睜開眼,開口訓斥道:「大言不慚!」

  溫仔細毫不畏懼,看來在靈飛宮內,早就是個憊懶無賴慣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宮主的訓斥,青年非但沒有畏縮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暫時打不過那幾個大宗師,還不許我說得一口好拳嗎?」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學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鳳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學讖語。如你這般,成何體統,長久以往,只會空耗資質。哪天碰到了如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武學宗師,你會大吃苦頭的。」

  青年哀嘆一聲,當然不敢與宮主當面頂嘴,只是腹誹不已。

  湘君祖師與自家師尊是差不多的態度,老調常談的說法了,你們不認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覲見那位掌教祖師爺,恐怕你們就會知道,原來你們才是錯的。

  只是不知為何,溫仔細有一種直覺,也可能是錯覺,好像湘君祖師下山後,就道心不穩,十分緊張?

  在寶瓶洲,見什麼人,遇到什麼事,能夠讓她如此緊張?

  要知道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宮主,還是那位南華城陸掌教的徒孫輩道士!

  ────

  潑墨峰之巔,在周楸他們北行之後,陳平安重新現身,只是身邊還多出一個陸沉。

  陸沉蹲在地上,看著那幾顆石子,抬頭問道:「作何感想。」

  陳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擊而道存,不容我輩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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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一章 君亦且自疑

  無需陳平安開口請求,陸沉便心領神會,就像為陳平安翻檢起一幅好像丟在書篋內的廢棄畫卷。

  潑墨峰山頂的兩位修道之士,就像兩尊俯瞰大地蒼生的神靈,視野中,群山小如芥子,江河細若絲線,只是其中人與物全貌卻纖毫畢現,無所遁形。

  只見這幅山河畫卷內,沒有雲游至此的草鞋少年,就跟著沒有了從桐葉洲趕來合歡山地界的裴錢,其餘人事一切照舊。

  病秧子貨郎和那起鍋煮肝腸的漢子,依舊被來自天曹郡張氏的少年劍修斬殺在此,只剩下鶴氅文士與撐傘的無頭女鬼,兩撥人分別趕赴豐樂鎮。化名青泥的黝黑少女,被周楸托付給戟髯蛙腹的老武夫戚頌帶離小鎮,弟子呂默隨行,在那山嶺崖石上,依舊見著了護國真人程虔和即將占卜的張筇,張筇仍然只因為少女來了天葵月事,犯了卜卦的忌諱,老人便收起了那幾枚龜甲。只因為呂默未曾遇見陸沉,這位前身曾是龍女身邊體己人的女子武夫,她今世便失去了那樁能夠轉去修行道法的天大造化,由於陸沉沒有走那趟百花湖龍王廟,山腳那頭石黿便依舊忍氣吞聲,花廳之內,暑月府張響道一家三口,水府老巢無恙,虞醇脂母女三人在那邊落座款待貴客,就只是換了些說辭。還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楔子嶺白府主,不願去給誰溜鬚拍馬,便只能是獨自飲酒,也沒有當那「冤大頭」,袖中便沒了本該可以只用一顆雪花錢買來的花鳥畫冊……酒過三巡又三巡,府內人人酣飲,渾然不覺一頂風流帳的撐開鋪設,本該姓楚的墜鳶祠山神娘娘,依舊不勝酒力,虞游移將那顆頭顱丟到山腳院落後,返回山中,坐在她身邊……時辰一到,青峽島秦傕和老龍城符氣都已悄然離開合歡山,與那張響道虛與委蛇的虞醇脂得到一句心聲密語,她找了個由頭,便帶著兩個女兒離開花廳,讓她們與虞陣匯合,立即退去家族祠堂內避難,一旁宴客廳內的虞游移神色複雜,她主動與那山神娘娘喝了一杯交杯酒,惹來一衆野修精怪、淫祠神靈的側目,山神娘娘臉色慘白無色,心中空落落的,好像預感到了大難將至,她卻只能怔怔看著虞游移的離去背影。合歡山和豐樂鎮接壤處的山門口,怪蟲如潮水般湧向那棵合歡樹,多年未曾開花的合歡樹驀然花開如撐紅傘,粉丸府內所有宴客廳,脂粉氣彌漫如濃霧,鶴氅文士如醉醺醺酒鬼倒地不起,隨後山崩地裂一般,墜鳶、烏藤兩山翻轉,毫無徵兆出現了一樁滅頂之災的禍事,粉丸府內,牆壁倒塌,地衣撕裂,出現無數條裂縫,後知後覺如琵琶夫人嬌叱不已,强提起精神,運轉氣府靈氣,她就想要御風逃離險境,卻被一桿眼熟至極的雨幡將她攔腰打斷,猿猱道上開府的精怪,與那攜帶兩位妖艶侍女來此蹭吃蹭喝的魁梧精怪,都被快若電激的一根根古樸鐵鋋給洞穿身軀,尤其是那些現出金身的一尊尊淫祠神靈,試圖聯手擋下此劫,其中山神李梃更是暴跳如雷,大駡趙浮陽和虞醇脂這對狗男女喪心病狂,張響道與道號「龍腮」的青年被趙浮陽的出竅陰神打了個頭顱稀爛,張響道使出一樁遁法卻被陰神拽回粉丸府內,連同身軀皮囊一並研磨殆盡,鮮血橫流,一衆暑月府水府佐官胥吏更是無一逃脫,如兩蛇交尾的上下兩山在大地之上,劇烈翻滾,塵土蔽天,方圓千里之地,悶雷震動,察覺到不對勁的程虔與張筇,立即讓戚頌和張雨腳去聯繫青杏國柳氏皇帝在內的各方勢力,他們只帶上張彩芹,想要阻攔趙浮陽那場不擇手段的「證道破境」,可惜大勢已成,果然按照趙浮陽的預料,不但他得以「盤山」成功,躋身元嬰境山蛟,就連道侶虞醇脂也只因飽餐一頓,順利成為一頭元嬰天狐,只是境界尚未穩固,趙浮陽現出真身,躲過程虔他們的攻伐術法,躲不過就硬扛,虞醇脂為了讓趙浮陽帶著虞陣這幾個子女逃離圍剿,她不惜拼死,手段迭出,拖住程虔和張筇,最終被程虔以數道雷法劈中,虞醇脂身形墜落在地,生死不知,趙浮陽只管橫衝直撞,路上山水神靈、各國修士見機不妙,紛紛讓出一條道路,主動避其鋒芒,山蛟也不傷人,唯有女子劍仙張彩芹毅然決然出劍,霎時間夜幕亮如白晝,繁密劍光如箭矢雨墜,傷及那條山蛟龐然頭顱,可惜依舊未能阻滯山蛟的逃竄身形,她反而被蛟尾砸中,張彩芹被砸入潑墨峰之巔的崖壁中,等她收回本命飛劍,嘔出一口鮮血,只能眼睜睜看著遠處快若奔雷的趙浮陽逃出生天,最終被他逃入一處秘密設置的山中洞府陣法內,不知所蹤……

  畫卷景象一變,只見青杏國京城一處香火凋零的小道觀內,不易察覺的假山石壁間,盤踞著一條血肉模糊的「小蛇」,尺餘長,頭生虯角,已有龍貌,山蛟蜷縮,收斂起那股本就淺淡的血腥氣,閉上眼睛,開始養傷。這條山蛟腹內別有洞天,虞陣趙胭等人黯然神傷之餘,恨意滔天。他們心湖內,響起趙浮陽的一個沉穩鎮定的嗓音,程虔不敢殺你們娘親的。

  只是不知為何,山腳的那座豐樂鎮,在這場劫難中,卻好像桌上的豆腐塊,被趙浮陽以蛇尾有意無意推出了戰場。

  只說山腳那個凡俗夫子的賬房先生,當時就連同那張桌子摔入小鎮,只是摔了個七葷八素,小鎮陽間活人,竟是無一死亡。

  程虔御風懸停在邊境線上空,貌若少年的老真人,臉色鐵青。

  地上,昏死過去的虞醇脂驀然坐起身,她捋了捋鬢角,神態自若,面露譏諷笑意。

  青杏國在內,從各路神靈到山上修士,再到那幾支幾乎可以說毫髮無損的朝廷兵馬,皆是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尤其是柳氏之外的兩國帶兵武將,俱是一般心思,此次出兵,對他們來說,雷聲大雨點小又如何,如此才好,反正他們白得了一份開疆拓土的戰功,至於青杏國柳氏那邊,算不算偷雞不成蝕把米?尤其是那金闕派垂青峰,與天曹郡張氏,豈不是與那趙浮陽結下了一樁已成死結的死仇?

  一輛馬車內,青杏國太子殿下看著剛剛送來的三方寶璽,完好無損。趙浮陽意欲何為?

  老皇帝神色複雜,放下手頭一份內容粗略的諜報,沉吟許久,說道:「立即傳令下去,將狐妖虞醇脂關押起來,必須嚴密看管,不得有誤。」

  年輕太子點點頭,就要起身離開車廂,老皇帝擔心他不明白其中關節,畢竟事關重大,出不得差池,便只好說得詳細了,耐心解釋道:「別讓程-真人一怒之下,打殺了這頭合歡山狐仙。總之記住一點,垂青峰那邊若有異議,你就說朝廷要將她交給觀湖書院處置發落。」

  虞醇脂懷揣著一本帳簿,上邊清清楚楚,記錄著今夜喪命於粉丸府那撥訪客的罪證,暑月府張響道,琵琶夫人,那撥「大妖」,以及烏藤祠廟山神李梃,都在此列,厚厚一本冊子,年月日何事,都有據可查,然後用了個「等」字,墜鳶祠山神娘娘,清白府白茅,又都在此列。

  與此同時,趙浮陽在山蛟真身挨了張彩芹那一劍時,他曾以心聲與她言語一句,合歡山與天曹郡張氏的恩怨,到此為止。

  故而這位從頭到尾都在假裝境界尚未穩固的嶄新元嬰地仙,山蛟擺尾,力道掌控得極有分寸,並未傷到張彩芹的大道根本。

  陸沉收起這幅特殊的光陰畫卷,笑道:「再往後看,就無甚意思了。」

  顯而易見,紙面上占盡優勢的譜牒修士,輸給了一位極為純粹的山澤野修。

  陸沉微笑道:「如此看來,程虔欠了隱官大人兩份人情才對。」

  天地熏然成其圖形,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

  夜幕裡的人間,就像一個暫作休歇的少年,只等白晝,就會繼續遠遊。

  陳平安根本沒有就那場廝殺發表任何言論,反而沒來由問道:「吾洲的合道靈感,是不是與你的那篇德充符有關?」

  吾洲如果單憑煉物這條路,即便她身負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鑄造者」神通,依舊無法躋身十四境,大道太過支離破碎,難以歸攏為一,身外物反成大道累贅,就算她煉製出來的仙兵數量再多,依舊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至多是幫助她穩居飛升境當中的第一人,但是最終與歲除宮吳霜降、玄都觀孫觀主這些嶄新的十四境大修士,還是會隨著光陰推移,距離越拉越大。

  「慎言慎言!」

  陸沉被陳平安半點不講江湖道義的直呼其名,嚇了一跳,連忙揮動一隻道袍袖子,祭出一張秘密煉製的符籙,免得被吾洲那個脾氣暴躁的凶悍婆姨給聽了去,誤會他跟陳平安有什麼密謀。虧得他們不是在青冥天下,陸沉還有補救的機會,不然就真是滿褲襠黃泥巴了,吾洲歷來心性多疑,她耐心又好,肯定要與陸掌教糾纏不休個幾百年。

  「貧道哪敢貪功。以她的堅韌道心和絕佳資質,走不走這條補全『支離』道路,她都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時間早晚而已。」

  陸沉抬手搓臉,苦澀道:「就只是一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罷了。」

  所以陸沉並無些許施恩之心,吾洲也絕對不會念這份情。

  陳平安繼續問道:「如果我與她在某天狹路相逢,她會不會依仗境界,强取豪奪?」

  因為陸沉在此篇中,列舉了一系列形骸不全、肢體有缺陷卻道全德完之人,各有各的殘缺,例如目盲耳聾、跛腳駝背等。

  之前按照吳霜降的說法,這位道號「太陰」的十四境女冠,如今已經盯上了擁有「行刑」和「斬勘」的陳平安。吳霜降還曾泄露天機,若非姚清幫忙護道,與吾洲達成了某個秘密契約,否則身懷一枝破山戟的白藕,這位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恐怕過不了吾洲這一關。

  吾洲確實是一個狠人,早早將自身魂魄,軀幹百骸和筋骨血肉,甚至是髮絲都煉化為虛,簡而言之,她等於將自己煉為了一件本命物,來了一個最為徹底的形解,破而後立,如此一來,她就可以用一座太虛境界承載萬物,故而如今的吾洲,是為「人貌而天虛」,介於至人與神靈之間。

  陸沉用了個婉轉說法,「你要是飛升境圓滿劍修,或是與她境界平起平坐了,想必她就不會為難你,路上遇見了,點頭致意,各走各路。」

  言下之意,只要陳平安境界不夠,將來對上吾洲,就肯定留不住那兩件遠古高位神靈遺物。

  直覺告訴陳平安,自己只要去往青冥天下,在到達白玉京之前,就一定會遇到吾洲,而且到時候雙方相逢,肯定不會太過融洽。

  白玉京陸掌教有一點好,只要有誰虛心求教,陸沉就一定報以真摯言語。

  陸沉伸手抓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所謂布陣,只是背劍少年的障眼法罷了,專門用來坑那些喜歡疑神疑鬼之輩,卻是有意以假亂真,好讓對方在「戳穿假像」後,誤以為背劍少年是在虛張聲勢,就跟鞘內空空如也是一個道理,即便草鞋少年只是陳平安的一具分身,豈會不懂幾手劍術?

  「雖說神仙難釣午時魚。」

  陸沉掂量著石子,微笑道:「可那條極難尋著的漏網之魚,還是被貧道找到了。」

  陳平安小有意外,這麼快就找到行蹤了?

  陸沉斬釘截鐵道:「貧道看人奇準,確定過身份了,此子必成大器!」

  陳平安問道:「是打算將他收為嫡傳,帶回白玉京,在南華城那邊修行,還是放養在浩然天下,交由曹溶等弟子幫忙盯著?」

  陸沉將手中石子拋出崖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如今走到了一處岔路口,接下來怎麼走,貧道想要再等等,再看看。」

  兩兩沉默片刻,陸沉神色古怪,擺擺手晃了晃,就跟趕蚊子差不多,似乎想要驅散心中陰霾,隨口問道:「就不問問是誰?」

  原來先有合歡山趙浮陽,私藏一幅陸掌教的畫像,僭越打造一頂蓮花道冠,誠心誠意想著有朝一日,能夠以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授籙道士身份,行走天下。

  再有金闕派當代掌門程虔,正因為這兩件小事,就對趙浮陽起了殺心,在那天曹郡張氏老家主身邊,蹦出一句咬牙切齒的「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貧道謝謝你們啊。

  這算不算上梁不正下梁歪?沒理由,不能夠啊,貧道出門在外,一向廣結善緣,持身正派。

  陳平安搖搖頭,反而詢問起先前陸沉抖摟的那一手符籙,「此符有無名稱?」

  陸沉收起心緒,笑道:「暫名『回頭見』,與開弓沒有回頭箭恰好相反,其實『後悔藥』也是一個不錯的名字。」

  陸沉笑問道:「如果早知道趙浮陽會這麼做,你是不是就會以真身來此。」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對此心知肚明,有個疑惑,困擾陳平安已久,可惜這麼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一個先生能夠說服自己、先生再去說服學生的答案,所以先前陳平安才會詢問周楸和劉鐵那個問題,希望換一個角度來破題。

  一件事,同樣的過程同樣的結果,不同的人來做,有什麼區別。

  可惜劉鐵這個大老粗答非所問,周楸卻是心有顧慮,不願開口言說她的真實想法。

  陸沉輕聲說道:「一個內心不夠强大的人,頻繁自省,否定自我,只會讓人更加軟弱。」

  「做人知足,做事知不足,如是而已。」

  陳平安蹲下身,取出那枚相依為命許多年的朱紅酒葫蘆,喝了口酒,神色淡然道:「心下較些子。」

  陸沉轉頭望去,眼前陳平安,身材修長,氣態清靈,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手捧白玉靈芝,踩躡雲履。

  與那粉丸府內背劍的草鞋少年,雙方不說容貌,便是氣質,也是判若兩人。

  脫胎換骨這個說法,最早本就是道家語,用在他們身上,十分襯景。

  陳平安的每一副分身,都是有些深意的,比如眼前這位,大概就是一位地仙資質修士的「本來面貌」,若是年幼時本命瓷未曾打破,或是早早離開驪珠洞天,被宗門、仙府吸納為祖師堂嫡傳,或是只需等靜待後來天時有變,泥瓶巷少年便可以應運趁勢而起,抓住了幾樁道法機緣,一路修行順遂,逐漸褪去泥土氣息,換上滿身道氣。

  而那個身材消瘦的背劍者,大概就是未曾花錢買山的泥瓶巷少年,單純靠著一部拳譜,登堂入室,拳意上身,就此走上了一條純粹的武學之路,離鄉後闖蕩江湖,可能會如某位大髯遊俠那般投軍入伍,四處漂泊不定,再落葉歸根,也可能是學某位宋前輩早早積攢下一份家業,有一天會金盆洗手,含飴弄孫。

  至於當下在禺州境內那座寺廟,手持遊山之杖,登山看雲起的儒衫文士,興許就是既未修道、也未習武的一位讀書種子了,在大驪官場仕途升遷,可能會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光耀門楣,也可能鬱鬱不得志,或貶謫或辭官,歸隱林泉,賞花玩月。

  陳平安受限於當下的元嬰境界和符紙家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所以打造出來的七具分身,修士武夫境界都不高。

  倒是陸沉身邊這位,作為輔弼、藏在暗處的兩位「陳平安」之一,算是捨得下本錢了,用上了一張材質極為稀缺的青色符紙,所以才能塑造出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骨架器格,相信另外那位陳平安,就該是一位金丹地仙了,如果陸沉沒有猜測,定然是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粗鄙形貌,讓人一看就是那種混江湖的莽夫,實則卻是一個擁有數把飛劍的練氣士,反觀潑墨峰這個一看就是個仙風道骨的山中神仙,若是有誰覺得修士身體孱弱,試圖近身搏殺,只會倒灶。

  興許落在山巔修士眼中,陳平安這些謹小慎微的舉措,都是些滑稽伎倆。

  可能夠看破真相的山巔修士,除了吾洲這種與陳平安起了大道之爭的修士,屬於個例,換成一般的飛升境,又有幾個能不把城頭刻字的「年輕隱官」當回事。

  隱官這個頭銜很有分量,尤其是「年輕」這個前綴更可怕。

  就像陳平安在托月山一役,在那山巔,勝負已分,塵埃落定,負責鎮守托月山的大妖元凶,這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一顆頭顱被斬,難免心有不甘,覺得陳平安是靠著憑空得來的境界,又依仗那把長劍和純粹神性,屬於勝之不武。

  當時陳平安只用一句實話,就讓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心服口服。

  大致意思,陳平安要是有他的悠悠道齡,那場問劍,他都看不到陳平安的人。

  就在此時,夜幕沉沉,氤氳府趙浮陽現出一尊巍峨法相,屹立於墜鳶山祠廟之上,怒道:「程虔,張筇,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處心積慮,謀劃至今,殊不知千算萬算,趙浮陽如何都算不到閉關之時,即將正式煉山,卻驚駭發現墜鳶、烏藤兩山紋絲不動,鐵板一塊。

  遠處石崖那邊,金闕派掌門真人與天曹郡張氏家主,只覺得趙府尊駡得很有道理,設身處地,換成他們,恐怕也會如此失態。

  陸沉笑呵呵道:「一方駡得理直氣壯,一方被駡得不算冤枉,歪打正著。」

  雲海中一條仙槎渡船隱匿蹤跡,那位湘君祖師捎上溫仔細和老嫗,遙遙使了一門縮地神通,來到合歡山的山門口。

  溫仔細瞧見那棵密密麻麻攢集著蟲子的合歡樹,再抬頭望向山頂趙浮陽那尊氣急敗壞的法相,笑道:「這是鬧哪樣。」

  湘君祖師還是沒有與他們說明來意,而且沒有選擇御風,只是徒步登山。

  一個年輕的賬房先生站在桌上,看著那三位道貌不俗的不速之客,賬房先生畏畏縮縮,牙齒打顫,問不出話來。

  溫仔細稍稍放出一身拳意,山路上就響起一陣爆竹聲響,時不時瞥向山頂,隨口問道:「湘君祖師,這麼個聲名不佳的金丹野修,反正惡貫滿盈,不如打殺了吧?」

  湘君祖師默不作聲,竭力穩住道心。

  那位昔年只能通過靈飛觀祖師堂所懸畫像瞻仰一二的祖師爺,如今他可能就在山中某地,由不得她不緊張萬分。

  至今記憶猶新,在她年幼時,成為親傳弟子後,師尊曹溶第一次帶她去祖師堂祭拜祖師掛像,師尊敬香時的那種肅穆,凝重,對那幅畫像的敬若神明。

  但是也有可能,祖師爺只是下了一道法旨給她的師尊,讓她帶著溫仔細趕來此地,那位掌教興許遠在天邊,掌觀此地山河?

  她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提醒身後兩人,「到了粉丸府再說。」

  老嫗更是內心惴惴,不知身邊這位上宗祖師為何會選擇此地落腳。

  不過身為清靜峰峰主的刑紫思來想去,自家金仙庵都是問心無愧的,與此地山主趙浮陽也無半點利益糾葛,既然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上了山,見著了趙浮陽,只管見招拆招,切不可此地無銀三百兩。

  趙浮陽低頭一看,先是既驚且憂,辨認出金仙庵一脈的老嫗,再加上那位女修的頭頂道冠,趙浮陽很快就心中大定,猶豫片刻,收起法相,穿上一身道袍,戴上那頂珍藏多年的蓮花冠,只是很快就摘下道冠,只以金闕派金仙庵一脈的授籙道士裝束示人,來到山路這邊,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金仙庵一脈悖逆弟子趙浮陽,拜見上宗湘君祖師,溫仙師,拜見刑峰主。」

  湘君祖師皺眉,似有不解。

  難怪陸祖師會讓自己來此合歡山,是希望幫著趙浮陽解圍脫困?

  事已至此,刑紫立即與湘君祖師解釋起來,說趙浮陽早年確是金闕派外門弟子,而且還是某位師伯私底下的親傳弟子,只是垂青峰修士從中作梗,將趙浮陽的根腳身份小題大做,趙浮陽不願連累那位師伯的山上清譽,才會一氣之下離開金闕派。

  湘君祖師點點頭,對此不置一詞,說道:「我們幾個,先施展障眼法,去府上落座。」

  她再讓趙浮陽去取來禮單。

  趙浮陽哪怕心急如焚,仍是不露聲色,去山腳那邊與賬房先生要來一本冊子,再返回山道這邊,低頭雙手奉上。

  這趟往返期間,趙浮陽猜測自己身為東道主,之所以無法盤山,敢情是被這位道門宮主女冠動了手腳?提醒自己無需大動干戈?莫要與那同為靈飛宮下山弟子的程虔,相互間傷了「同門情誼」?

  湘君祖師翻閱禮單極快,她手持冊子,有意挑選一個角度,等翻到最後一頁,她驀然道心一震。

  快速合上冊子,她心中幽幽嘆息一聲,眼神卻有悄然炙熱起來。

  果然!在最後一欄,寫著三個客人的名字,陳仁,鄭錢,道士陸沉。

  按照禮單帳簿顯示,賀禮是……人手兩顆雪花錢?

  不愧是自家陸祖師,確實喜好遊戲人間。

  就是不知道這陳仁與鄭錢,又是何方神聖?

  莫非是那化名鄭錢的女子宗師,落魄山裴錢?

  同理,陳仁,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化名?

  只是頃刻間,上五境女冠便出現了些許的神色恍惚,等她再低頭望去,禮單上邊便只有「道士陸沉」一人了。

  被剝離出些許記憶的湘君祖師渾然不覺,她只是將那簿子默默收入袖中,說道:「我們三個今夜拜訪,趙府尊不必對外聲張。」

  趙浮陽低頭領命。說是不必,實則不可。

  他們進入粉丸府後,湘君祖師讓趙浮陽去忙自己的事,她最終駐足時,只是掃了一眼,有些失望,只因為她未能瞧見那位陸祖師,也對,陸祖師若真想真人不露相,她就只會對面不相識。

  她此刻只覺得幾座宴客廳內,似乎人人都像是陸祖師。

  趙浮陽返回家族祠堂那邊,道侶虞醇脂魂不守舍,盤山不成,難道束手待斃不成?虞陣趙胭幾個,也是手足無措,對視無言。

  湘君祖師稍作思量,挑了一座相對僻靜的偏廳,帶著溫仔細和刑紫在一張空桌旁落座,鄰桌那邊,坐著個彷彿眼高於頂的背劍少年,一旁是扎丸子髮髻、臉上雀斑點點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以及一個模樣勉强能算眉眼清秀的……光頭和尚。

  山巔秘傳一事,白玉京陸掌教與那白骨真人大有淵源,莫非隔壁桌這位看似境界低淺的墳塚枯骨,是祖師爺的某種暗示,正是?

  湘君便忍不住打量它數眼,那位鶴氅文士便與這位陌生女修微笑點頭,湘君祖師便愈發驚疑不定,莫非眼前這位,當真是?

  老嫗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猜測湘君祖師的此行用意,溫仔細坐下後,更是一頭霧水,聚音成線密語道:「湘君祖師,這是作甚?」

  湘君其實此刻一樣沒個確切主意,一門心思猜測那鶴氅文士的是與否,她只好敷衍了事一句,「我這邊自有打算,你只管隨意吃喝。」

  她猶豫許久,壯起膽子儘量以平穩語氣,心聲言語,與那腰帶懸掛一串兵符、玉佩的墳塚鬼物發問一句,「敢問,你是?」

  白府主發現自己竟然被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修給主動搭訕了,只當是時來運轉,頓時心癢癢起來,可到底自恃是個讀過聖賢書的,習慣性端架子,咳嗽幾聲,白茅想起方才陸道長顯擺過的一句酸文,好像趕巧可以現學現用,便與那女修胡亂擺譜一句,「萍水相逢,何必問姓名,對酒疑夢,君亦且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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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二章 山水有重複

  裴錢密語道:「師父,一玉璞兩金丹。」

  因為身邊的這個「師父」只是九個分身之一,受限於符籙材質的品秩,武學境界不夠,裴錢就擔任起師父的耳目了。

  陳平安目不斜視,打了個飽嗝,靠著椅背,同樣是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調侃一句,「那他們算是名副其實的過江龍了。」

  裴錢疑惑道:「是雲遊至此的過路修士?」

  陳平安說道:「八成是陸掌教的手筆。」

  裴錢點點頭,攪屎棍麼。

  她其實早就察覺到湘君祖師三人的動靜,他們進入粉丸府之初,裴錢就開始留心他們的腳步輕重、呼吸長短,等到三位修道之人出現在環形宴客廳的一條拐角廊道,即便更換容貌、裝束的障眼法,落在裴錢眼中,形容虛設。

  裴錢只是朝他們掃了幾眼,便瞧見那位上五境女冠的心境景象,頗為奇異,只見一座廣袤無垠、無比空曠的祖師堂,有個身形小如芥子的纖弱少女,望向前方一個巍峨如山岳的道士背影,而這個背影,雙手持香,香火裊裊,宛如直達天庭,道士正在禮敬唯一一幅祖師掛像,畫像所繪,是個年輕道人。這幅掛像堪稱「巨制」,畫像道士,有頂天立地之威勢,又襯托得那位原本身形若山岳的道士無比渺小。

  三者頭頂道冠,皆是蓮花冠形制。

  顯而易見,在這位修道有成的女冠心中,她自身依舊小於門派,前方持香禮敬掛像者,又高於門派,而那幅畫像中的祖師爺……更是比天大。

  而那老嫗的心湖中央,有座島嶼,矗立著一尊氣勢威嚴的金色仙人,一臂纏繞鮮紅火龍,一臂縈繞碧綠水蛇,空中電閃雷鳴。

  約莫便是老嫗心目中所謂「金仙」的具象形貌?

  男子心境,有一具木刻偶人,在山川間跳躍不定,如上古真人跨岳越海,還有個盤腿入定的泥塑之人,兩者一動一靜,都似人非人,似神怪亦非神怪。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道:「看過他們的心境了?有沒有不同尋常,值得稱道的景象?」

  裴錢赧顔一笑,讓師父稍等片刻,便開始快速翻檢記憶,如拋竿釣魚一般,提竿看的,卻是餌,比如裴錢為那位女冠準備的魚餌,「巨制」、「道冠」,老嫗是「金色仙人」,男子則是「木偶土埂」。

  所以要是師父沒問這一茬,裴錢無異於看過就忘了,只留下個模糊印象,確定對方的大致道行深淺,粗略的敵我之分,一旦起了衝突,當以武學幾境對敵,簡而言之,就是無所謂他們的身份,裴錢只需要確定一事,做到心中有數,自己需要以幾境遞幾拳。

  此刻有了這幾條線索,裴錢心湖之內,被她自己封塵起來的記憶就得以再次恢復全貌,就像有三卷老舊畫軸被主人重新攤開,一覽無餘,憑藉那頂道冠的明顯線索,裴錢「再次」確定他們的身份,說道:「師父,她是靈飛宮的湘君祖師,道號『洞庭』,天君曹溶的得意弟子。除了她那些早已一洲皆知的手段,我當年在陪都洛京內,還無意間聽練氣士說起一個小道消息,說她其實最擅長的,是請神降真,號稱寶瓶洲扶乩第一,有人言之鑿鑿,說她由元嬰境躋身玉璞,是無心魔劫數的,只因為這位女子道門真君在閉關時,心誠則靈,躋身了玄之又玄的天人交感境地,她曾經請下白玉京南華城的魏夫人降臨,魏夫人跨越天下,乘鸞直下,幫助湘君滅心魔,渡過難關,據傳魏夫人還接引湘君朝謁白玉京,夢遊五城十二樓,只不過這等秘事,無據可查,照理說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曉,多半是山上修士胡說八道,捕風捉影了。」

  就像裴錢小時候在落魄山,老廚子每每聽陳靈均唾沫四濺,聊起或驚悚或神異的山上秘聞,總要拆臺一句,你當時在場啊?

  陳平安聽到這裡,說道:「這位山上前輩扶乩高妙,能夠請下南華城魏夫人,多半是真事了。心相之內,祖師堂內空曠無多餘物,是好事,說明她道心精純,修行路上,並不倚重身外物,心無雜念,只是在她心中,師尊和祖師的地位太過崇高,同時太過小覷自身,兩者疊加,這就意味著她的道心仍然不夠堅韌,這恐怕就是滋生天魔的土壤,才有了魏夫人的扶鸞降真。」

  原本沒有多想此事的裴錢思量片刻,點點頭,果然還是師父老道。

  如湘君祖師這般躋身上五境的道家真君,她若是太過看輕自己,照理說確實很容易在元嬰境閉關時出現作祟心魔,比如化身天君曹溶,或是祖師陸沉,湘君絕無贏過那頭心魔的半點勝算。修士登山路上,過層層天劫,可以依仗道術,唯獨過心關,尤其是與心魔對峙,只能是單憑一顆粹然道心。

  「其餘兩個,如果沒猜錯,一個是靈飛宮的溫仔細,年紀不大就是金丹境了,煉氣之外,他還是純粹武夫。」

  「另外那個老嫗,是金闕派清靜峰的刑紫,出身金仙庵一脈,當年爭奪掌門一職,輸給了更加年輕的程虔。」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那個綽號『溫郎』的天才武夫?」

  分身之一,那個在裁玉山那邊擔任竹枝派知客的陳舊,早就對溫仔細有所耳聞,是個風流債無數的多情種,山上山下,紅粉知己一大堆,傳聞此人行走江湖,喜歡壓境與人問拳,尚無敗績。

  裴錢有點彆扭,「武夫是真,至於天才不天才,不好說。」

  裴錢確實小有彆扭,要說這個溫仔細年紀也不小了,半百?四十?不還只是個遠遊境武夫。

  他要是天才,我算什麼?難道還能是天才中的天才嗎?師父和曹慈又算什麼?

  在師徒雙方閒聊之時,隔壁桌的湘君祖師,她只是怔怔望向那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

  她不由得思緒翩翩,記得年少時,學道小成,早早結丹,師尊曾經傳授她一句可作諸般解釋的真訣。

  煉氣求長生,要想人不死,先要死個人,死去再活來,便得一個真。

  莫非是這位掌教祖師爺,此次蒞臨合歡山,是師尊私下請求,祖師才專程來此,以一種類似白骨真人的姿態,為自己指點迷津,等同於傳授一門不死方?

  可上次南華城魏夫人扶鸞而下,不是說自己唯有躋身仙人時,她才會再次降真,才有機會去南華城覲見陸掌教嗎?

  掌教掌教,何謂掌教,自然是掌天下道教事的道士,才能稱之為掌教。

  當年魏夫人帶著湘君一起乘鸞夢遊白玉京,並未見到祖師陸沉,只是在衆多道宮城闕、仙家祥瑞景象之外,湘君只是驚鴻一瞥,遙遙見到了一位身披羽衣的中年道士。只是與之對視一眼,湘君便立即夢醒,夢醒過後,她猛然驚覺,自己竟然已經是玉璞境。

  湘君此刻當然不敢冒冒然以言語詢問、驗證對方身份,思來想去,她在電光火石間便已想出了十餘種開場白,可既然陸祖師不願以真容示人,她就只好跟著裝傻,竭力平穩心湖,略帶顫音道:「道友此語高玄,不可思議。」

  白府主不愧是混過官場的,修道本領不高,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低,見那女修臉上流露出一種難掩的肅然起敬,白府主便開始洋洋自得,只用幾句話,便震懾住了一位氣態不俗的貌美女修。

  偏廳新來了三位客人,因為虞管事不在,忙著在別處拉攏人情關係,全權負責偏廳待客事宜的虞夷猶和虞容,便循著規矩,為他們送來三壺秘釀仙酒。

  湘君作為上五境,自然不懼狐魅虞醇脂在酒水裡動的手腳,只是嫌棄酒水污穢不堪,碰也沒碰那壺酒,溫仔細一舉杯喝酒,就察覺到被動了手腳,只是依舊自飲自酌,飲酒不停,既是道門金丹地仙,又有一具武學金身體魄,溫仔細根本不用擔心這些下三濫手段,下肚的酒水,瞬間就被體內流轉迅猛如江河的一口純粹真氣「灼燒」蒸騰為霧氣,再被牽引到一處偏僻氣府內,將那股粉紅瘴氣悉數拘押封禁起來,純粹真氣好像一位領兵大將,專門看守此地,隨時可以坑殺降卒。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溫仔細很快就將心思放在了那雙各得瘦、腴之美的粉丸府婢女身上,搭訕過後,一問才知她們賜姓虞,分別名為夷猶和容與,只是不知為何,在男女情愛一途,一向無往不利的溫郎,今夜在此碰壁不輕,好像她們眼中,是個看著就惹人厭煩、一開口說法更是皺眉頭的貨色?需知溫仔細可從不虧待自己,在今夜施展的障眼法,是變成了一位山下某國以玉樹臨風著稱的「清俊兒郎」。

  事實上,之所以如此,不是她們故作清高,或是不喜「美色」,而是在她們眼中,那位客人的相貌,實在是有點不堪入目,瞧著就教人反胃。

  自然是拜陸道長所賜,跟換了溫仔細在夷猶姐姐、容與妹妹眼中的相貌和嗓音,「少年老成」得頭髮稀疏,滿口黃牙,嗓音沙啞如石磨砂礫。

  刑紫身份清貴,雖非金闕派當代掌門,可老嫗的境界與輩分,都與那封號一長串多達二十餘字的護國真人程虔相當。

  若論各自道脈的「祖上」,程虔的垂青峰,更是無法與祖山清靜峰、「祖庭」所在的金仙庵相提並論。

  老嫗是個山中幽居潛心修道之人,清靜慣了的,最受不得這種喧鬧嘈雜的環境。

  若非此次是跟隨湘君祖師登山,她自己絕對不會涉足此地,恐怕她即便上山,也是唯有除魔衛道,蕩妖殺鬼了。

  湘君眼角餘光打量隔壁桌,煉氣一層的背劍少年和女子武夫,關鍵是還有個下五境的年輕僧人。

  祖師爺確實交友廣泛,無所謂對方的身份貴賤、道行深淺。

  陳平安先前已經給裴錢大致解釋過合歡山的內幕和淵源,當然他有意保留了一部分真相,打算考校這位開山大弟子一番,問道:「你覺得合歡山存在與否的癥結在哪裡。」

  裴錢無需如何思量,脫口而出道:「在氤氳府趙浮陽和金闕派程虔,其餘人等,至多是錦上添花,影響不了大局。」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說?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也是金丹,家族內還有張彩芹和張雨腳這樣的劍修,難道連他們都可有可無?」

  裴錢答道:「合歡山地界與附近青杏國幾個朝廷的關係,是好是壞,是井水不犯河水,默認趙浮陽當個土皇帝,還是兵戈相向,歸根結底,只取決於程虔和趙浮陽各自勢力的此消彼長,這兩個資質最好、注定未來成就最高的金丹修士,無論誰率先躋身了元嬰境,就不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

  陳平安點點頭。

  就像當年書簡湖,唯一的上五境野修,宮柳島劉老成,失蹤多年,衆說紛紜,有說劉老成早已悄然隕落在某座劍仙遺蛻衆多的古蜀秘境內,也有說劉老成在中土神洲改頭換面,在某個宗門身居高位,與過往野修生涯撇清關係了,這才給了劉志茂後來爭奪書簡湖湖君共主的機會,又有新收弟子顧璨和那條戰力等同於元嬰修士的水蛟,憑藉小弟子的肆意妄為和水蛟的大開殺戒,震懾住一湖野修,劉志茂就此崛起,否則光是一個同為元嬰的黃鸝島仲肅,再拉攏幾個島主盟友,就夠截江真君吃一壺的。

  再遠一點,早一點,地盤再大一點,比如當年桐葉洲,桐葉宗杜懋,是唯一一位飛升境修士,玉圭宗荀淵卻只是仙人,使得桐葉洲的山上格局就很穩固。

  即便是一洲陸沉、山河崩碎的慘狀,可等到戰事落幕,風水輪流轉,桐葉宗大傷元氣,不得不封山自救,而南邊因為猶有玉圭宗,很快就恢復了舊秩序,新仙府、門派不過是順勢補缺。

  就像是舊瓶裝新酒。

  反觀北邊,桐葉宗失去了話語權,山上群雄並起,既可以說是亂象橫生,也可以說生意勃勃,金頂觀牽頭,有了桃葉渡盟約。

  等到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橫空出世,就又很快結束了這種形勢,通過一樁新盟約,開鑿大瀆,加固了新格局。

  裴錢問道:「師父,有無可能,假設程虔不那麼咄咄逼人,再給趙浮陽一些年月,就可以將這處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變成類似曾掖那個五島派的門派?平險隘,疏豁山川,使得此地與四周清淑之氣如驛路相通,陰煞瘴氣由濃重轉清淡,一地陰陽升降轉紊亂為平穩,惠風和暢,人鬼雜處,相安無事,合歡山憑此再獲得觀湖書院的認可,就成了趙浮陽的證道之地,一處龍興之地,未來宗門基業所在?」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興許是最好的一條道路,只說可能性,肯定是有的。」

  然後陳平安說道:「但是從我答應青蚨坊的張彩芹和洪揚波,參加青杏國太子及冠禮那一刻起,柳氏皇帝,護國真人程虔與天曹郡張氏,可就由不得趙浮陽和合歡山繼續扎根此地了,故而無形中,這種最好的可能性就跟著沒有了。」

  裴錢一楞。

  陳平安問道:「既然有此前因後果,那師父是不是打殺這個可能性的罪魁禍首,要為此自責嗎?」

  裴錢悶悶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陳平安微笑道:「假設在這類事情上,無需自責,是不是同樣不可責人。再假設理當自責,心懷愧疚,是不是便可以責人了?」

  裴錢撓撓臉,更加為難。

  不過她很快釋然,回頭就將這些頭疼的問題,稍微換個說法,去問曹晴朗,先聽聽看他的答案。

  陳平安這才說道:「你可以窺探他人心湖景象一事,是術,這門道術,本身並無正邪之分,如果可以善用其法,就是正身直行,衆邪自息。」

  裴錢點點頭。

  在小黑炭當年可以躲在自己庇護中的時候,總怕她學壞,後來在她可以獨力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又總擔心世道不好。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本章未完,請翻頁)

  陸沉冷不丁插嘴言語,「何況老話不都說了,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邪。」

  陳平安忍不住破口大駡起來,「放你個屁。」

  一直竪耳聆聽師徒對話的陸沉,趕緊抿了一口酒,好像憑此壯膽,一口飲盡杯中酒,這才敢繼續面帶微笑,使勁點頭道:「對了對了,確是貧道疏忽了。同樣一個道理,勸趙浮陽勸程荃,是使得的,是勸一個向善,勸一人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如果拿來勸說裴姑娘,便使不得了。自古而來,只有發上等願為二等人的可能性,哪有發二等願能做頭等人的道理。」

  就像一寸光陰一寸金,這般道理豈會差了,勸說那些衣食無憂的讀書種子,定然是恰當的,可拿來勸說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好像便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了。

  陸道長倒了一杯酒,自顧自說道:「難怪難怪,難怪我們都需發上等願,給自家心中理,擇高處立,尋個安置地方,是謂心神往之,見賢思齊。」

  裴錢說道:「我師父和齊師叔,都很在意這個世道每個當下的人心和好壞,陸掌教早已道高德全,虛舟不系,自由自在,還會在意身外人、世間事和天下興亡麼?」

  陸沉好像有幾分心虛,「道家與道教,還是很不一樣的。」

  裴錢說道:「關我屁事。」

  年輕道士剛喝了一口酒,好像被裴錢這句話噎到,趕緊抬頭捂嘴,含糊不清道:「修道一事,不管學拳與煉氣,其實都差不多,說破天去,也無非是『修己』二字,修補之修,縫補之補。」

  「書上有一問答,或問父母在難,盜能為我救之,感乎?答曰此不世之恩也,何可以弗感?書外猶有一問求答,既當有感,何以報之?」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陸沉的三個說法,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分別言修道,說恩怨與公義,借助你我之間的關係來談我與天地的關係。

  當然可以理解為白玉京掌教陸沉,在粗略解釋一位修道之人的為何登山,指出其中一條登山之路,以及最終登頂之後的風光。

  也可以理解為陸沉在順著陳平安問詢裴錢的那條脈絡,延伸出去作「批注」,既是為陳平安在書簡湖的作為做辯解,也是一種更進一步的自證清白,裴錢,在小鎮,若無我陸沉當年為你師父的牽紅線,陳平安就絕對不是今天的陳平安,你們如何成得師徒?你們今夜還能坐在這邊?既然如此,你如果要為竹樓崔誠報仇,是不是需要先與我陸沉報恩?

  陳平安笑了笑,與陸沉相處,說難也難,說簡單更簡單,他早在少年時就琢磨出個訣竅了,只需秉持一句「八字真言」即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一來陳平安不覺得陸沉是在故意擾亂裴錢的道心,陸沉還不至於如此下作,再者這些看似深意宛如無底洞的言語,陸沉與曹晴朗說,恐怕就會掀起一陣驚濤駭浪的道心起伏,與裴錢聊這些,就有點不痛不癢了,不過陳平安還是轉移話題,為弟子泄露一份天機,「你當那去過的那處古怪山巔,其實位於天外熒惑中,所見怪人,陪你一起下山的那位前輩,他便是以戴罪之身囚禁在熒惑長達萬年的兵家初祖。」

  裴錢大為震驚,那個印象中頗為和顔悅色的山巔異士,竟是消失了萬年的兵家初祖?傳說中那位被共斬者?

  不都說兵家初祖的道法有多高,脾氣就有多差嗎?

  雖然她那次登山和下山,莫名其妙走了那麼一遭,裴錢與之相處的光陰不算長,可她總覺得對方蠻好說話的,也不凶啊。

  只是兵家初祖,與武學道路又有什麼淵源,他又為何會駐守在彷彿大道顯化為一座高山的武道之巔?

  這就是竹樓一脈的傳統了,崔誠教拳,從給陳平安餵拳,到後來給裴錢教拳,老人都不喜歡言說拳外密事。

  至於那位兵家初祖脾氣如何,拳重不重,半拳即死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恐怕就是一個明證。

  以止境氣盛一層武夫,挨了剩餘十一境武夫「半拳」的陳平安,也有發言權。

  其實陳平安本不至於挨這半拳,只因為小時候一貫膽子很小的小黑炭,某次以最强武夫破境過後,裴錢恍惚間好似做了個夢,在那座山中,一個記不得容貌、只記得個頭很高的怪人身邊,她破天荒膽子大了一次,只覺得反正是做夢,怕什麼呢,一起下山途中,小黑炭學那大白鵝吆五喝六的,蹦跳著朝那怪人出拳不停,反復問他怕不怕,怕不怕……

  大概那個時候,兵家初祖就記住了小姑娘的師父,一個自身始終未能躋身山巔、徒弟反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純粹武夫,再把這筆賬記在了陳平安頭上。

  陸沉笑眯眯說道:「哎呦喂,主菜終於上桌了。」

  山門口那邊,先前那些如潮水般湧向合歡樹的滲人蟲群,又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是夜幕中有白氣,絲絲縷縷,自下而上,這股既非地氣也非山瘴的的詭譎白霧,須臾間森森然彌漫遍布山腳豐樂鎮,繼而蔓延籠罩住整座合歡山,只見氤氳、粉丸兩座府邸之外,塵霧漫天,咫尺間難辨人物。此外猶有粒粒金光,從那座位於上山墜鳶山的家族祠堂內,燦燦然亮起,忽從半空墜落在地,小如流丸沿地奔走,金光凝聚大如車輪,驀然崩裂濺射開來,似虹似霞光,下降金光與那上升白氣糾纏若交-媾狀。

  與此同時,合歡山兩尊府君終於聯袂現身,出席酒宴,親自住持今夜的嫁女招親宴,這讓一衆客人如釋重負,否則真要擔心趙浮陽心懷叵測了,比如是不是與那天曹郡張氏串通一氣,把他們一鍋端了,按斤兩算錢,賣給青杏國柳氏朝廷?

  虞醇脂已經悄悄撤掉了那頂粉丸府風流帳,那些飛若織梭的黃鶯也一並收回,一頓價格高昂的酒水,當真算是白請了。

  趙浮陽神情凝重,一開口就是個糟糕至極的消息,「剛得到情報,青杏國柳氏聯手周邊兩個皇帝,連同天曹郡張氏,在各國邊境暗中調兵遣將,秘密集結,於今夜大舉圍攻合歡山,相信他們此刻已經在行軍路上了。」

  「因為道路上,有大量山水神祇幫著開闢道路,不提那撥譜牒修士,只說那三支朝廷精銳兵馬,推進速度之快,不容小覷,最遲明早時分,就會攻打到山腳的豐樂鎮,在這之前,諸位那些不幸擋在那三條路線上的洞府道場,恐怕只會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掃蕩乾淨,要說你們此時趕回去主持大局,可以是可以,我絕不阻攔。但是先前我曾離開合歡山,去潑墨峰那邊,跟程虔和張彩芹見面,只是沒談妥,對方擺明了是要斬草除根,沒有要為誰網開一面的意思。」

  「他們如此興師動衆,以至於各國的五岳山君,所有朝廷封正的江河正神,都已傾巢出動,鬧出這麼大的陣仗,不談最後攻伐合歡山的傷亡和折損,光是這趟出兵消耗的軍餉,就是一大筆神仙錢,自然是要與我合歡山,以及與在座各位身上,找補回去的。如果你們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故意將你們滯留在合歡山,現在就可以下山,只是我得把醜話說在前頭,今夜下山容易,明天再想上山,與氤氳、粉丸府尋求庇護就難了。」

  原本鬧哄哄的幾座宴客廳,先是死一般寂靜,落針可聞,只有一兩個不合時宜的酒嗝聲。

  這個噩耗,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一般,片刻之後,就瞬間炸窩了,各路豪傑,轟然喧嘩,議論紛紛,駡娘的居多,像那黑龍仙君與身為六境武夫的魁梧壯漢,拍桌子大駡那程虔心腸歹毒,不是個東西,也有駡那張彩芹這個娘們,若是落在自家手裡會如何如何,也有如楔子嶺白府主這般久久呆滯無言的。至於暑月府湖君張響道那仨,更是一個個呆若木雞,出門沒翻黃曆嗎?怎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水府龍宮都被那老黿掀翻了,為何還要雪上加霜,遭此劫難?

  「趙府尊、虞府君,難道我們就乖乖待在這烏藤山,束手待斃?這與喝過了斷頭酒,引頸就戮有何異?你們是東道主,也是整個合歡山地界的扛把子,總得幫忙牽個頭,為所有人合計出一條生路吧?」

  「人死卵朝天,大不了與那些狗屁仙師、官老爺們拼了!」

  「奇了怪哉,柳氏皇帝老兒,還有其餘那倆坐龍椅沒幾天,屁股還沒捂熱的,一個個都腦子進水了麼,誰來說說看,他們到底圖個什麼?」

  要說求財,自古打仗,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等到戰鼓一響,就是黃金萬兩。

  若說搶地盤,這方圓千里的合歡山地界,是出了名的窮山惡水,鬼蜮之地,在此落腳扎根開闢洞府、營寨的,不是妖便是鬼,導致天地間布滿了濃重的陰煞濁氣,瘴氣腥穢,對於野修而言,還好說,自有手段剝離出其中的靈氣,可是陽間的凡俗夫子,只說那山腳豐樂鎮的陽間人,有幾個長壽的?以及那些習慣了躺著享福的譜牒仙師,即便搶占了這塊地盤,能做什麼,一個個細皮嫩肉金枝玉葉的,遭得住這份罪受?就是雞肋,各國朝廷和金闕派,與那些山水神祇驅逐濁氣,舉辦水陸法會,開壇齋醮,怎麼算帳,各國都是一筆虧本買賣。

  不少客人都開始猜測,莫非是被趙浮陽這廝給殃及池魚了,有無可能,是這位府君暗中做了什麼天怨人怒的勾當,才惹來柳氏幾個朝廷同時震怒?再說了,氤氳府寶庫內私藏了三方傳國寶璽,死活不願意交給青杏國柳氏?是不是合力做掉趙浮陽和那虞醇脂,就可以息事寧人?只是有此念頭的,再一想,便絕了這份心思,不說如何才能宰掉兩位金丹地仙,只說即便僥倖成功了,之後跟金闕派程虔、天曹郡張氏如何打交道,便是天大的難題,隨便想一想,就頭疼欲裂,委實是不擅長打官腔。畢竟哪怕沒領教過,也都曾聽說一二,那山上有祖師堂的,跟山下的朝廷官場,都喜歡說些彎來繞去,雲裡霧裡的言語,偏偏不喜歡說人話。況且對方會不會被過河拆橋,還不好說,以那些譜牒仙師喜歡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尿性,不用懷疑,肯定做得出來。對付他們這幫不入流的山澤野修,譜牒修士豈會心慈手軟,多殺幾個算什麼?

  那個曾是地方淫祠水神出身的「黑龍仙君」,皺緊眉頭,拈須沉吟片刻,以心聲詢問趙浮陽,「趙府尊,會不會是幾方勢力在虛張聲勢,真實意圖,還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想要讓我們低頭服軟,主動求和,割地賠款?此外比如天曹郡張氏,先前大敗而退,在趙府尊手上吃了個大虧,栽了跟頭,通過這次,就好在山上,找回點場子了?」

  其實言下之意,就是押注程虔、張筇他們會不會見好就收。

  若是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割地?合歡山外圍山水,劃撥出去便是了,給錢?今夜合歡山,頗有幾個家境殷實、財庫豐厚的洞府山頭。

  記得那大驪藩屬黃庭國境內,有位金玉譜牒不算太高的河神,卻說了句膾炙人口的金玉良言,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

  趙浮陽以心聲說道:「實不相瞞,程虔張筇他們,胃口很大,是篤定要將我們包餃子吃掉了,不太介意是否燙嘴。」

  若說野修行事無忌,不講半點公理,國與國之間的廟算,便有道義可言了?

  那個猿猱道上的妖王唐琨,條條青筋蟠現於手背和骼膊,如蚯蚓狀顫動不停,仰頭喝完一整壺仙家酒釀,再將酒壺狠狠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它大聲獰笑道:「咱們只需占據合歡山,聽從兩位府君調令,痛痛快快,殺他們個以正統自居的神與仙!」

  如此疾言厲色,豪言壯語,它心中卻想,自己與一位前些年得了一國朝廷封正的新山神,早年關係不俗,經常推杯換盞的,若是明早在豐樂鎮那邊廝殺混戰起來,自己臨陣倒戈,不敢奢望做掉趙浮陽這樣的地仙,尋個機會,宰了李梃這般貨色,能否憑藉戰功,換取一樁富貴?經好友引薦,幫忙與某個朝廷代為緩頰,在某尊小國山君麾下當個護法山神?

  趙浮陽站在圍廊中央的圓心地界,移動腳步,雙手抱拳,與各方客人紛紛行禮,這才繼續朗聲說道:「諸位莫急,容趙某人一一道來,首先,大家都很奇怪,為何要選擇此時圍剿我們合歡山,理由其實很簡單,青杏國柳氏皇帝和護國真人程虔,為了讓那個太子將來能夠順利繼承大統,此次及冠禮,請來了一位分量足夠重的貴客,至於是對方到底是什麼身份,按照我剛剛得手的一份隱蔽諜報,暫時有兩個說法,一種是程虔走了趟南澗國,說服了神誥宗某位祖師爺下山觀禮,還有一種說法,是雲林姜氏有高人願意出席典禮,我猜測不管是誰,可能私底下都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求青杏國柳氏或是金闕派,必須鏟除合歡山。」

  陸沉忍俊不禁,以心聲調侃道:「除了膽子不夠大,趙府君的這個說法,就沒啥毛病了,合情合理,有理有據。」

  陳平安也忍不住笑道:「而且趙浮陽還不算滿嘴潑糞,即便傳到神誥宗和雲林姜氏的耳朵裡,恐怕都不覺得是什麼栽贓,反而是句好話。」

  老嫗以心聲詢問,「湘君祖師,趙浮陽所說,可是真有其事?」

  湘君思量片刻,「恐怕不是空穴來風。要說程虔和張筇,請得動神誥宗某位祖師,倒是不算什麼怪事。」

  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程虔和張筇都是立下過戰功的。

  溫仔細翹著二郎腿,背靠椅子,雙手抱住後腦勺,沒有動用心聲言語,只是稍微壓低嗓音,他滿臉譏諷神色,懶洋洋道:「神誥宗某位祖師堂大人物?雲林姜氏嫡系子弟?怎麼不乾脆搬出正陽山竹皇、風雷園黃河這樣的劍仙呢。」

  老嫗微笑道:「山主竹皇如今自顧不暇,想來不太願意下山吧,畢竟觀禮二字,之於正陽山劍修們,怪刺耳的。合歡山這撥烏合之衆,也不是傻子,不會信的。至於劍仙黃河,聽說好像已經去蠻荒天下趕赴戰場了,確實豪傑,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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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是劍仙,即便竹皇要比風雷園黃河高出一境,可是通過老嫗的語氣,完全聽得出來,她對正陽山的不屑一顧,以及對黃河的由衷欽佩。

  溫仔細撇撇嘴,「既然都是嚇唬人,不如搬出風雪廟老祖師好了,實在不行,就直接點,咱們寶瓶洲不還有一位隱官大人?如此一來,不是更好玩?」

  越想越覺得有意思,年輕隱官來自劍氣長城,劍氣長城殺來殺去一萬年,可不就是最喜歡殺妖?

  今夜合歡山,鬼物與精怪,數量大致對半分,會不會光是聽說這「隱官」二字,就有半數貨色,被當場嚇破膽?

  溫仔細轉過頭,因為察覺到隔壁桌子,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雀斑女子,望向自己,模樣與神態,似笑非笑。

  姑娘長得一般,倒是耳尖,溫仔細笑著與她點頭致意,然後自顧自說道:「擱我是趙浮陽,肯定搬出隱官,如此一來,這座合歡山,先前再如何人心各異,各懷鬼胎,不都得擰成一股繩,瘋了一般也要殺出條血路?否則落在落魄山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手上,用屁股想都知道,從趙浮陽這種金丹地仙,到巡山的小嘍囉,有一個算一個,誰能落著半點好?」

  湘君祖師其實一直細心留意那位「白府主」的表情,她眼角餘光發現那個年輕僧人,咧嘴笑,笑得燦爛,朝溫仔細竪起大拇指。

  溫仔細嬉皮笑臉,與那光頭和尚抱拳還禮,「過獎過獎。」

  洞府名為天籟窟的琵琶夫人,她得到閨閣好友虞醇脂的心聲授意,便開口問了個其實至關重要、可惜暫時幾乎無人想到的問題,「敢問趙府君,虞道友,他們這次出兵,有沒有觀湖書院的君子賢人,在旁督戰記錄?」

  這個問題被琵琶夫人當衆拋出來,幾座客廳,頃刻間再次寂靜無聲,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了。

  趙浮陽笑道:「不幸中的萬幸,我可以肯定,此次圍剿並非書院的決策。」

  琵琶夫人以心聲詢問虞醇脂,「當真沒有書院參與其中?」

  虞醇脂微笑道:「放心,沒有的。你想啊,若真有書院君子賢人攪和其中,我與夫君,除了束手就擒,還能如何。」

  琵琶夫人聞言如釋重負,確實,合歡山地界上邊,這些年內訌是有,說句難聽的,無非是鬼吃鬼、狗咬狗的行徑罷了,否則那幾個周邊朝廷,豈敢在觀湖書院的眼皮底下,偷摸招徠那些山野精怪或是地方英靈出身的淫祠神靈?還不是覺得即便書院知曉這等小事,也不會給予重責?

  否則若真是儒家書院的意思,就不用想了,等死就可以了。

  如今的書院規矩,不比以前那般寬鬆了,打個比方,這就像當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驪宋氏朝廷,曾經以鐵腕,血腥手段,徹底禁絕一洲各路淫祠,很多時候,都無需大驪供奉修士親自出馬,當地藩屬國的文官,只需手持一道宗主國禮部頒發的敕令,就可以讓淫祠神靈自行主動搬遷神主,被迫流徙別處,因為在那之前,不乏前車之鑒,凡是膽敢犯禁違抗的山水神靈,不論身前身份,不論,悉數被敲碎金身,這還不止,或山神沉水,或水神填山,僅存一縷神性,永世不得翻身的可憐處境。

  只說如今,寶瓶洲南部諸國,多少沉沒在水底、埋藏在山中僅剩一縷神性的舊神祇,依舊不得翻案,始終無法重見天日?

  與大驪宋氏禮部、鴻臚寺「訴苦」,對方兩座衙門,甚至都懶得理睬,從不回復。

  即便是某國皇帝國主,親筆手書,與觀湖書院「告狀」,如今專管山上山下庶務的書院副山長,至多是答覆「再議」二字,或是「此事待定」。

  前些年,為何有南方數國,不惜被北邊的大驪朝廷惦念和記恨上,也想要推倒自家國境內的山巔那塊石碑?

  既有一味意氣用事的復國君主,亦有純粹是奔著利益去的皇帝,想要恢復某些淫祠神靈的金身,幫忙聚攏和穩固一國山水氣運。

  花廳內,湖君張響道突然開口問道:「我們當中,有無內應?」

  此話一出,那些個原本打算厚著臉皮也要下山離去的客人,一下子就傻眼了,心中大恨,恨這百花湖水君的多嘴。

  陸沉笑著打趣道:「對這些鬼物陰靈、山水精怪和淫祠神靈而言,他們眼下困局,是不是有點像上次的托月山?」

  陳平安點點頭,陸沉不說還不覺得,一說確實很像。平白無故遭受一場無妄之災,毫無徵兆,逃無可逃。

  陸沉轉頭問道:「白老哥,你覺得這場仗,打得起來嗎?」

  白茅神色複雜,點點頭。

  陸沉疑惑道:「這是為何,可有根據?就不會是雷聲大雨點小,虛驚一場?」

  白茅苦澀道:「你有所不知,如今寶瓶洲,尤其是靠近中部的大瀆以南地帶,各國武庫,都有數量不等的兵器庫存,來歷不同尋常,是當年大驪宋氏為了打贏蠻荒妖族,調遣了成千上萬的山上修士、煉師,幾乎所有的地仙之下符籙練氣士,日以繼夜,合力打造了不計其數的兵器鎧甲,每一件都用上了山上的鑄造或是符籙手段,絕大多數,都用在了一洲南方和中部大瀆戰場上,但還是有一些,給各國藩屬朝廷留下了,這類山上物件,自然珍貴異常。」

  「可就是有個問題,它們是有年限的,畢竟符籙一道,只要是祭出,就等同開門,再想關門就難了,那麼多的槍矛劍戟,在兵部庫房裡邊堆積成山,遲早有一天會淪為尋常兵器,它們都是那場戰事結束後,各藩屬國變著法子私藏下來的,戰後大驪朝廷官員,事務繁重,又人數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難免有些遺漏,尤其是等到南方藩屬陸續復國,就不宜追究此事了,南邊一些個朝廷,就通過各種山上渠道,高價賣給更南邊的復國朝廷,從中漁利,賺錢極多,據說南邊的各國朝廷,或者直接用在戰場上,更多是再通過幾條跨洲渡船,用一個天價,轉手賣給桐葉洲那邊,價格豈止是翻倍,此間獲利之巨,可想而知。」

  「只是很快寶瓶洲最南邊的那座書院,開始介入,調查此事,尤其是桐葉洲北邊的某個書院,有個副山長,好像姓溫,在他上任沒多久,兩洲之間的這條財路,就算是徹底斷了。像梳水國、彩衣國這些個最為靠近大瀆的昔年藩屬,因為離著大驪陪都洛京太近了,做起這種生財勾當,便不敢明目張膽,青杏國想必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柳氏皇帝又是個臉皮薄的,想必各種符籙鎧甲、兵器的庫存就多。」

  「如此一來,合歡山周邊數國,賣又不敢賣,難不成留在兵部庫房吃灰塵嗎?既然正愁沒有用武之地,剛好拿我們演武練兵。」

  陸沉一臉恍然大悟狀。

  白茅可謂一語道破天機了,不愧是個當過官的。

  就像陳平安當年從李寶箴手上,得到的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在書簡湖使用過一次後,符膽靈氣就開始流溢,以陳平安當時的本事,根本無法阻擋這種趨勢,後來還是到了大隋山崖書院,請茅小冬幫忙,才得以「關門」,否則那張品秩極高的大符,就會靈氣漸漸消散、最終徹底淪為一張廢紙。

  老嫗聞言,對那一眼望去便知是個鬼物的鶴氅文士,有些刮目相看,此鬼境界低微,倒是有幾分見識。

  趙浮陽繼續說道:「青杏國是為了麵子,務必完成那個與神誥宗或是雲林姜氏高人的承諾,此外柳氏皇帝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承諾給其餘兩國皇帝,允許他們雙方瓜分合歡山地界,青杏國柳氏全盤讓出,只是三方又秘密簽訂了一樁山盟,搜刮合歡山之外各個洞府道場的一切收益,得歸他們柳氏,等到攻下合歡山後,則是任由其餘兩國坐地分贓,柳氏可以不管,絕不染指墜鳶、烏藤兩山的所有寶庫。故而整個合歡山地界,連同我趙浮陽在內,無一例外,皆是任人宰割的砧板肉了。」

  陸沉嘖嘖稱奇道:「按照趙浮陽的這個算帳法子,好像比程虔提出的那個更能牽動和凝聚人心啊。」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何必如此為難自己的徒子徒孫。」

  陸沉明擺著是給趙浮陽接連出了兩個天大的難題。

  先以樹枝壓勝整座合歡山,迫使趙浮陽無法盤山破境躋身元嬰。這已經導致原本可以掙個盆滿鉢盈、再讓程虔輸個底朝天的趙浮陽,功虧一簣。

  這就已經是個死局了。

  這還不止,陸沉再喊來靈飛宮湘君,讓她坐鎮此地,使得趙浮陽束手束腳,不宜使出一些雷厲風行的下作手段。

  陸沉臉色尷尬,「稱不上,不能算。」

  溫仔細自然聽不見陸沉言語,這位溫宗師只是將腿架在酒桌上,意態慵懶笑道:「真是辛苦趙金丹費心思了。」

  湘君祖師突然神色微變,她再看向白茅的眼神,便截然不同了。

  趙浮陽神色淡然道:「天無絕人之路,破局之法,也不是沒有,就看諸位有無興趣聽上一聽了。」

  裴錢聽到這裡,她作為局外人,都有幾分好奇了。

  陳平安說道:「不難猜,秘密傳信其餘兩國,放緩腳步,獨獨讓青杏國朝廷兵馬,更早到達合歡山地界,趙浮陽坐鎮合歡山,驅使山上衆人,與程虔和天曹郡張氏,來個徹頭徹尾的血拼,當然前提是先撇下程虔,與柳氏皇帝沒談攏。與此同時,趙浮陽再暗中承諾那兩國,會讓出所有地盤和各家財物,最終只餘下一座孤零零的合歡山,願意繼續牽扯和掣肘青杏國柳氏、金闕派垂青峰以及天曹郡張氏,此戰過後,合歡山今夜府上客人,可以全部交給兩國朝廷禮、刑兩部處置。趙浮陽得以喘息之後,他自會尋找機會,行斷尾求生之舉,强行終止盤山一道,帶著虞醇脂他們一同擔山而逃,只需找到那處布陣的邊境洞府,在青杏國京城隱匿起來,趙浮陽不會急於報仇,最大可能,會一路潛逃到桐葉洲吧,耐心等待哪天躋身了元嬰境,再來一趟故地重遊,找垂青峰程虔和天曹郡張氏的麻煩。」

  潑墨峰之巔。

  天君曹溶,是第一次使用三山符,來到此地後,除了師尊,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

  曹溶先行拜禮,「曹溶拜見師尊。」

  陸沉點點頭。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曹天君。」

  在老龍城戰場,這位白霜王朝的隱居道士,大放異彩,戰功卓著。

  尤其是曹溶一手壓箱底的神通手段,更是護住了整座老龍城藩邸。

  曹溶曾經祭出一本山水花鳥冊,其中四幅山水畫,分別鈐印有有白玉京三位掌教的私章,分別是大掌教寇名的「道經師」,真無敵余斗的「文有第一,武無第二」,師尊陸沉的「石至如今」。關鍵還有公認與白玉京最不對付的玄都觀孫懷中的一枚印章,「桃花又開」。

  此外四幅花鳥冊,是曹溶靠自己的山上香火情,求來的。

  符籙于玄,「一鳴驚人」。龍虎山趙天籟,法印「雛鳳」。

  此外還有火龍真人,綉虎崔瀺。一人篆刻「嘰嘰喳喳叫不停」。一人花押「白眼」。

  當年曹溶便是扯下了前邊四頁,宛如為一座大驪藩邸所在的老龍城,增添了四件法衣,四層天地陣法禁制。

  曹溶打了個稽首,微笑道:「有幸得見陳山主。」

  作為一位貨真價實的得道之人,自有獨步天地間的氣度。

  當年寶瓶洲戰事結束,事了拂衣雲遊去,之後遊歷數洲山河,曹溶剛從流霞洲返回,那邊有一處與寶瓶洲秋風祠、海上夜航船差不多時候現世的古府秘境,其中有一條群山綿延而成的龍脈,如一條懸空流轉的江河。天隅洞天蜀洞主,攜手道侶,入內尋寶,畢竟是一處被譽為「不死鄉」的玄妙地界,便是仙人,都要眼饞幾分,然後曹溶就碰到了他們,雙方起了點爭執,結果就是各自退出秘境。

  陸沉滿臉幽怨,看樣子,自己徒弟都比自己牌面大啊。

  陸沉說道:「曹溶,你給湘君傳去一道密旨,就說我早已離開合歡山地界,讓她接下來想如何就如何。」

  曹溶再次稽首,「謹遵法旨。」

  畢竟陸沉是除了一個師尊身份,還是白玉京掌教之一。

  「白毛尋人憂,生此頭髮中。」

  陸沉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唏噓道:「曹溶,你也老了。」

  曹溶低頭言語,「弟子魯鈍,辛苦尋道三千載,始終未能證得霞舉飛升之法,愧對師尊教誨。」

  陸沉安慰道:「無妨無妨,反正你我師徒都一個德行,都靠自己師尊的面子走天下。」

  曹溶道心再堅韌,又有外人在場,故而聽聞此言也是老臉一紅。

  「既然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自然是臨摹山水,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

  陸沉雙手籠袖,抬頭望向合歡山那邊,「舊時天氣,換了人間。換了山河,舊時天氣。」

  稍稍偏轉上移視線,陸沉沉默片刻,說道:「陳平安,記得與裴錢打聲招呼,她一切目之所及,記憶人物事,數目不要過量。畢竟不是她自以為遺忘的,就是真的忘記,畢竟心神不一。」

  若以臟腑對五行,就是肺藏魄,肝藏魂,還有一個心藏神。

  而裴錢好像想要忘記什麼就忘記,想要記起什麼就記起。這似乎是她從小就掌握的一門訣竅,是一種沒有道理可講的天賦。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與她說過此事了。」

  陸沉轉頭望向陳平安,片刻之後,陸沉也沒說什麼,重新抬頭望天。

  不知何人,贈送何人,一枚竹簡,寫有山水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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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三章 童年是個楔子

  一處鄉野村塾,有個名為陳跡的教書先生,正在指點弟子某個樁架。

  趙樹下休歇時,心情複雜,因為白天,師父差點被個闖入學塾的潑婦撓臉。

  玉宣國京城,無宵禁,擺攤算命的道士吳鏑,下廚吃過一頓宵夜,在夜幕中走出宅子,期間路過長寧縣衙署,衙神祠那邊燈火通明,估計是又有爭執了。道士往北走,走在一條永嘉縣內的陋巷,打算找一個少年,閒聊幾句。

  裁玉山那邊,擔任竹枝派外門知客的陳舊,來到河邊已經打窩處,準備夜釣,高手就是如此,只需一竿一凳一魚簍,絕對不擺地攤。

  合歡山中粉丸府,草鞋背劍、化名陳仁的少年,劍鞘空空如也,在猶豫要不然讓弟子跟那個眼神不正的溫宗師過過招,練練手。

  潑墨峰山頂這邊,一派仙風道骨裝束的陳平安聞言不置可否,笑著告辭,與曹溶行了一個道門拱手禮,「曹天君若能暇時做客落魄山,只需提前知會一聲,定當掃榻以待。」

  曹溶也沒有說自己一定會做客落魄山,只是笑著還禮一句「福生無量天尊」。

  陳平安身形化虹,轉瞬即逝,就此離開潑墨峰之巔,幾個眨眼功夫便離開了合歡山地界。

  陸沉重新蹲在地上,撿了九顆小石子攥在手心,輕輕搖晃,好似丟擲骰子一般,隨手丟在地上。

  雖說曹溶自稱資質魯鈍,修道三千載,始終未能找到一條霞舉飛升的大道,只是這種客氣話,聽過就算,最好別信。

  只說符籙陣法,曹溶就極有見解,無需掐訣演算,心中便有了個答案。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已經在符籙一道登堂入室了,造詣肯定不低,至於到底有多高,曹溶並無興趣探究。與陳平安非親非故,且無冤無仇,曹溶「虧得你忍住了,沒有擅自推算陳平安的命理,不然就要跟陸神去當難兄難弟了。」

  陸沉先調侃一句,再解釋道:「北斗七星,加上兩輔弼,陳平安以符籙手法,打造出九個分身。方才這個陳平安,作為左輔右弼之一,不能在此逗留太久,否則牽一髮而動全身,整個陣法就亂套了。」

  曹溶好奇問道:「師尊與陳平安關係很好?」

  至於陳平安這一手符籙分身結陣的手段,還不至於讓一位道門天君大驚小怪。

  說來可憐,師尊陸沉幾次蒞臨浩然天下,都不曾主動找過曹溶這個靈飛觀嫡傳弟子。

  關於師尊與那位年輕隱官的傳聞,這些年來,一洲山巔的小道消息,曹溶自然是聽聞了不少,何況之前遊歷北俱蘆洲,見到了師妹賀小涼,也聽到了些內幕。

  陸沉滿臉愁容,點頭道:「好是好,糾纏也深,一筆糊塗賬。」

  雙手合掌,輕輕呵氣,陸沉再抬頭望向合歡山那邊,問道:「賀小涼如何了?」

  有些事,陸沉懶得去推衍演算,他是個以道為事的道士,又不是一隻張開翅膀護住一群雞崽兒的老母雞。

  曹溶畢恭畢敬答道:「回稟師尊,前不久白裳秘密閉關,賀師妹明知有可能是個有意針對她的陷阱,仍舊執意要攔上一攔,弟子與顧師兄只好跟著她賭一把了。暗處還有天君謝實幫忙壓陣,只是他礙於身份,不宜對白裳出手,只能是遙遙壓陣,防止白裳對賀師妹痛下殺手。」

  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並非正兒八經的陸沉弟子,當年只是個追隨陸沉一起出海訪仙的撐船舟子。

  只不過曹溶這些嫡傳,都認這個「吵架沒輸過,見誰都不慫」的大師兄。

  天君謝實,是北俱蘆洲山上名義上的執牛耳者,除了儒家書院,可以管天管地。

  這位祖籍就在驪珠洞天桃葉巷的道家天君,身份地位,就跟早年神誥宗祁真在寶瓶洲差不多。

  至於趴地峰火龍真人,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黑白兩道扛把子身份的,總說貧道兜裡沒幾個錢,說不來硬氣話。

  想起那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遭遇,曹溶難免有幾分心有餘悸,便悄然掐訣,將心中劍修白裳的形象淡化幾分,「白裳閉關是真,千真萬確,就是破境出關的速度,快得令人咂舌,堪稱聞所未聞。而且根本不像是一個需要穩固境界的嶄新飛升,先前弟子自認已經足夠高估劍仙白裳,不料仍是低估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顧師兄憑藉臨時設置的陣法,搶先擋下了第一劍,受傷不輕,如今已經身在桂花島養傷。弟子擋下了第二劍,賀師妹勉强接住了第三劍,只是被一劍劈飛,身軀撞碎了一座山峰,所幸受傷不重。不等謝實出手相助,就來了一位自稱道號純陽的道士。」

  曹溶說得再簡略不過,旁人聽著像是十分雲淡風輕,不過相信所有置身其中的當局者,連同那個並未出手的謝實,都不會覺得有半點輕鬆,嗯,可能除了那位見慣了大場面的顧師兄。

  只是曹溶不得不承認,賀小涼這個師妹,真不是一般的福緣深厚。

  不是說他們幾個聯手,面對一位飛升境劍修,就毫無勝算,可曹溶此行,更多是一場護道,師出無名,他沒有理由對白裳下狠手分生死。

  他們明明已經掉進白裳精心布置的陷阱,賀師妹卻只是等於挨了一劍,就可以全身而退,是一種讓曹溶無法想像的山上際遇。

  陸沉顯然對這個結局早有預料,笑道:「你以為那個北俱蘆洲北地劍仙第一人的名頭,是個花架子麼?豈有此理。」

  「白裳為了證道飛升,他極有耐心,明裡暗裡,謀劃深遠,至少為自己鋪設了三條道路,試圖合而為一,很辛苦的。」

  「比如白裳不惜與正陽山茱萸峰田婉合作,覬覦寶瓶洲劍道氣運。差一點就得逞了。」

  「志向高遠,就是行事風格嘛,有點不擇手段的嫌疑了,更像一個純粹的山澤野修。賀小涼不跟白裳比運道,身為一宗之主,偏要跟白裳比拼勾心鬥角,不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是什麼。」

  「那北俱蘆洲,是出了名的劍修如雲。照理說是怎麼都會有個飛升境劍修的,顧清崧這廝說話不過腦子,做什麼都輕鬆,不去說他了,你曹溶就不覺得奇怪?退一萬步說,謝實作為山上長輩和地頭蛇,也不勸勸我們賀宗主?」

  陸沉說到這裡,笑了笑,「賀小涼是想要拖延白裳躋身飛升境劍修的腳步,最好是傷其根本,讓他這輩子都無法躋身飛升境,否則雙方都是飛升,就沒法打了,至少千八百年之內,同在一洲之地,兩個大道死敵,卻只有乾瞪眼的份,都尷尬。」

  「白裳是想要讓賀小涼經此一役,跌一兩個境界,失去接下來某樁天大的機緣,一步慢步步慢,打算讓賀小涼終其一生,難以望其項背。反正相互間都忌憚對方,都在賭萬一,來個一勞永逸。一個賭白裳修道資質沒那麼好,不可能閉關就出關。一個賭賀小涼運氣沒麼好,修行路上不可能始終洪福齊天,她總有走背運的時候。」

  曹溶問道:「那位純陽道人,說與師尊是舊識,他還欠師尊一份人情。」

  陸沉說道:「欠人情算不上,純陽道友與白骨真人曾經同游青翠城,他與你師尊還是很投緣的。」

  道人所以得仙壽者,不行屍行。作為陸沉七心相之一的白骨真人,無疑是反其道行之。

  道士道士,人行大道,有道之士。久視長生者,道齡足夠長,活得久,就可以看到很多的後來人,一步步走到山頂。

  陸沉笑問道:「他們倆有沒有打得天崩地裂,地動山搖?」

  曹溶搖頭道:「白裳與那位純陽道人,就在這山頂石坪大小的地盤之內,比較劍法高低。」

  「到最後,一座山巔,說是劍氣濃郁似水再結冰,毫不誇張。」

  曹溶感慨道:「一道士一劍仙,純以劍術對劍術,不曾想竟是道士完勝。」

  陸沉對此就更不奇怪了。

  剛剛躋身飛升境的白裳,若是贏了三千年前就已經證道的呂喦,才是怪事。

  純陽呂喦,不能說未來一定躋身天下十豪之列,陸沉對此不敢拍胸脯保證什麼。

  可是退一步,呂喦成為候補之一,就沒有任何懸念了。

  陸沉笑道:「金仙庵的開山祖師,當年是怎麼回事,她犯了多大的錯,才會被你除名,淪為靈飛觀棄徒,她又為何心心念念想要恢復譜牒身份?給說道說道。」

  曹溶老老實實給出真相,「當年她太著急想要躋身上五境了,走了條歪門邪道,偷偷閉關,結果道心失守,走火入魔,被弟子察覺到跡象,只得將她强行拽出幻境,出手再晚一步,她就會被天魔乘隙而入,鳩占鵲巢。其罪當死,將她驅逐下山,已算網開一面了。」

  陸沉惋惜道:「記得當年你躋身仙人境,我曾走出祖師堂掛像,後來在山中散步時,見過她。」

  浩然天下如靈飛觀、太平山這樣的道統法脈,道士躋身天君時,都可以請下白玉京三位掌教之一的祖師爺。

  有一炷香光陰。

  那會兒她還是個懵懂少女,尖尖的下巴,圓圓的眼睛。當少女瞧見陸沉頭頂的道冠,非要追究他的僭越之罪。

  聰明一點,猜得出身份和緣由。稍微笨一點,恐怕也會隱忍不發,找個機會與師門長輩通風報信。

  複雜的世道裡,人之天真,就是一把無鞘劍,只能將其懸掛在一堵名為童年或少年的牆壁上。

  興許可以偶爾返回心鄉時,看它幾眼,卻不能一直隨身攜帶。

  陸沉似笑非笑,「曹天君,不老實啊。」

  曹溶神色尷尬,猜出師尊為何如此調侃自己,只得硬著頭皮說道:「賀師妹擔心被師尊責罰,所以請求弟子幫忙隱瞞。」

  原來賀小涼在啓程之前,她就已經打定主意,舍了一座洞天不要,再加上她的跌境作為代價,也要阻攔白裳的破境。

  只因為白裳出關破境過快,才讓賀小涼這種堪稱不惜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虧本買賣,落了空。

  陸沉也懶得計較這種事情,說道:「回頭你與湘君打聲招呼,恢復此人在靈飛觀那邊的譜牒身份。」

  曹溶低頭拱手道:「遵法旨。」

  陳平安離開潑墨峰之後,徑直返回原地,那邊有一處古跡。

  仙家能履古人蹤。

  先前循著一本地方縣志的文字記錄,果真被陳平安找到了一處自古就當地土民視為仙人居所的深山,只是山中祠廟,早已荒廢,不復見歷史上那種門庭若市的香火。卻被陳平安在一條古舊磴道旁,尋見了幾棵在山海補志上的「霜松」,這種古松能夠凝聚月魄不散,月色下松針熠熠如雪。

  陳平安看著那幾棵古松,考慮兩個難題,境界不夠,無法施展上五境神通的袖裡乾坤,別說是方寸物,就是咫尺物都裝不下這些古樹,那麼搬不搬,怎麼搬?

  若說肩扛松樹飛奔雲海中,終究有點不像話了。

  落魄山。

  陳平安走出竹樓一樓,輕輕揉著手腕,夜色裡眺望遠方,星垂平野闊,天與地合,彷彿只需策馬疾馳,便可至天盡頭處。

  因為合歡山那邊碰到陸沉的緣故,就在這邊翻出了一系列相關書籍,類似五行大義》七政篇,天文訓,律曆志,禮記月令等,還有從桐葉洲黃花觀借閱的鶡冠子》和天象列星圖》,其實已經看過數遍,早已爛熟於心,溫故知新而已。

  沿著青石板小路,走到老廚子宅子附近,遠遠就聽到陳靈均和鄭大風的招牌式笑聲,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他們在做什麼,看鏡花水月麼,本想轉身離去,猶豫了一下,陳平安還是跨過門檻,來到一側廂房,兩處都沒關門,站在門口斜靠著,雙手籠袖,只見屋內桌上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靈器,堆積成山,當下是一幅某個寶瓶洲小仙府的山水畫卷,有一位身姿婀娜的仙子姍姍而行,鄭大風摸著嘴巴,點評一句,亂彈琴!陳靈均見那女子落座梳妝檯旁,開始挽發,青衣小童便嘿嘿而笑,說一看她扎頭髮,我就曉得事情不簡單了……

  仙尉竟然也在這邊,大風兄弟和景清道友的好些言語,以前聽得雲裡霧裡,如今這位看門人一聽就懂了。

  故而陳靈均總誇他有悟性。

  只有老廚子獨自一人,坐在別處,在看一幅趕考書生夜遊鬼宅的鏡花水月,手托菜盤,一盤炒黃豆,老廚子丟了幾顆炒黃豆在嘴裡,正看到一處閨閣樓外,有白、紅兩件衣裳在空中縈繞回旋,就是不落地。

  老廚子起身,要讓座,陳平安就沒有打攪他們的雅興,擺擺手,走了。

  去山道那邊,岑鴛機還在練拳,她如今看待年輕山主的眼神,總算不那麼防賊了。

  早年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來氣,老廚子那屋子色胚,老的小的,就沒一個正經人,你不去戒備,偏偏防我一個正人君子作甚?

  走在臺階上,想起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是一本薄冊子,記錄了八十多種符籙,分上中下三品,分別對應練氣士的上中下三類境界。

  當初在陸掌教暫借十四境道行給陳平安期間,年輕隱官可沒有閒著,「物盡其用」,在遊歷寶瓶洲山水之間,趁著境界高到不能再高了,得以「居高臨下」,繪製了位於那部丹書真跡後邊書頁的上品符籙,數量極為可觀,但是在那之後,即便是後來問劍托月山之時,一直沒有使用,三百餘張符籙,被陳平安全部鎖在一隻被「封山」的小木箱子裡邊,名副其實的壓箱底了。

  陳平安來到山門口,坐在桌旁。

  境界可以借取,可親自畫符一事,還是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靈氣積蓄,這些靈氣損耗,就是那三百張符籙的畫符「本錢」了,估算了一下,按照山上的市價,將修士的靈氣折算成神仙錢,陳平安如果選擇賣出那一箱子符籙,不少掙。

  只是因為這些符籙品秩高,封山禁制的品秩就跟著水漲船高,當時陳平安覺得既然已經是玉璞境,躋身仙人境總歸不是太難,就給自己挖了個不小的坑,結果走了一趟蠻荒天下,直接跌境為元嬰,至今還未能重返玉璞,有苦自知。

  練氣士繪製和祭出一張符籙,是有開門和關門講究的。

  至於武夫畫符,靈氣流溢之快,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

  終究還是不得其法。但如果有朝一日,真正得其門而入,相信會有一番別有天地的景象。

  禺州。

  與寺院借宿的山居生活,飲食淡薄,多蔬而少肥甘,寺廟這邊自己研磨的豆腐,稍顯酸澀,數月寡淡齋飯,久不知肉味,儒士曾想買魚而歸,親自下廚烹鮮,雖是住客,惜此舉亦犯戒律,且不免為山僧妒也,只得作罷。

  山中無鏡,見己頗難,唯有每日抄經寫字時,可見手指漸露筋骨。

  寺內紙張粗劣,筆落紙上,如老驢負重登山。儒士休歇間隙,抖動手腕,以手指摩挲鬢角,想來與白雲同顔色。

  入夜,儒生挑燈夜讀佛典,寺內塔鈴相語,星斗闌幹去屋頂不遠,似可以竹竿挑落一二星代替燈燭。

  清晨,聞鐘聲而起,儒生披衣穿鞋,開門啓窗,白雲衝簾而入,勢不可擋,濃雲如衾被。

  人如坐混沌中,伸手不見五指,口鼻之內,無非雲氣,熏熏然如飲酒而醉,儒生喃喃笑言,不料世間竟有云酒。

  雲霧稍淡,寺廟尚未受戒的小沙彌,按時端來食盒,於僧侶梵唄聲裡,雙鬢霜白的儒生,獨自朝飯雲中,一大碗白米粥,兩份佐粥小菜,一碟豆腐乳,一碟鹽豉乾菜,儒生抬頭偶見,一彩蝶乘雲嬉戲至屋外檐下,為一老舊蛛網所縛,雙翅撲騰不得去,儒生放碗起身,持屋內一支老竹根遊山杖挑網救蝶,儒士回桌而坐,細嚼慢咽之際,見破舊蛛網,心中多出一問,要與住持和尚相詢,飲食過後,出屋散步,巡檐覽戒壇律儀》,法度森嚴,偶有別字。

  今日有貴客登山入寺門,攜十數僕役,為首之人,半百歲數,說雅言打官腔,雍容緩步,極有威嚴,不見住持和尚相迎,唯有知客僧低頭笑語,僕役皆齋於客堂,常有轟然笑聲,貴客與知客僧同游,止步不前,雙手負後,凝視戒壇律儀文字,貴客久久無言,與知客僧詢問所鐫文字,赤銅耶,鍍金耶?

  雨後初霽,春易困,儒生剛剛午睡初足,便有那個相熟的小沙彌叩窗疾呼,陳先生,陳先生,山靈仙君又驅五彩雲至聚仙崖文殊台下矣,足可一觀。

  儒士出寺,與小沙彌一起登高遊山,以竹杖撥開山路上的枯木、松枝。

  常有雅士,掘老竹根。制遊山之杖。尤其一些個歲月悠悠的山中古藤,用來制杖,是許多上了歲數的達官顯宦之心頭好,價格不菲。

  此山有數峰,常在雲霧中,不輕易與山外俗子展露面容,山勢險峻,道路崎嶇,寺高於雲。

  仰觀諸峰,雲煙裊裊,如面談問道,如耳提面命。

  山腳這座寺廟,在寶瓶洲歷史上素有大名,尚且香火冷清,山上數寺,皆小而無名,香火稀疏,可想而知。

  此峰唯有一寺鄰近山巔,孤立雲表,禪房簡陋,儒士與小沙彌曾經來此數次,迎客者,無山僧,唯有山犬吠聲而已。

  此地山高風涼,即便入伏時分,據說僧衲猶需穿棉衣,一年四季,無需涼扇。山外來客偶有來此避暑,皆言人間正值酷暑。

  院內有一小池,深二尺,潦不滿溢,旱不乾涸,此水若古佛,聲味皆無。儒士曾細觀其石土構造,似無滴水出山流瀉至人間。

  古寺旁有聚仙崖,建造一亭。

  儒士每次到此觀看雲海,都會擺一古怪姿勢,左手作拳安於腰側。

  然後小沙彌就會聽到一連串古怪至極的聲音,竪耳聆聽,似乎是個佛家咒語,小沙彌只聽得出首尾兩字,既像古鐘悶響,又似牛聲,期間聲音稍弱,最後便是驀然轟一聲,就跟打雷似的。

  小沙彌好奇詢問這是什麼,儒士也笑容不語,只說以後有緣便知。

  登山路上,小沙彌腳力很好,走了數里山路依舊呼吸平穩,隨口問道:「陳先生,什麼叫修平常心。」

  寺廟裡的巡山僧人,都說山中有那俗稱大蟲的山君,齒高於人,大如牛,似有靈,從不傷人。

  儒士微笑道:「淘米時淘米,吃飯時吃飯,念經時念經,敲鐘時敲鐘,睡覺時睡覺。」

  「陳先生,這些個道理,書上早就有的,方丈也是與我們說過的。」

  「那就舉個我自己的例子,與你說話時,跟與白也、于玄他們這些前輩聊天,是差不多的心境,這就叫平常心,不過很難,我這些年一直在反復琢磨這個問題。」

  「他們是誰,大人物嗎?」

  「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都是值得敬重的豪傑聖賢。」

  小沙彌摸了摸光頭,「懂了,不管陳先生有錢沒錢,我都要一樣敬重。」

  文士會心笑道:「很好,這就叫有慧根。」

  小沙彌靦腆道:「如果這般就是慧根,那慧根也太不值錢了些。」

  文士笑道:「人之慧根如你我呼吸的天地之氣,值不值錢,得看你怎麼看。」

  小沙彌猶豫了一下,說道:「陳先生,與你求個事唄。」

  陳先生架子大得很嘞,抄寫經書,寫得一手很好的小楷,寺內僧人與他乞求字帖扇面或是楹聯,皆被婉拒。

  儒士好像猜出小沙彌的心思,搖頭笑道:「此事免談。」

  小沙彌嘆了口氣。

  他們這次沒有去往那座小寺,徑直去往聚仙崖山亭賞景,看雲片刻過後,儒士再次擺出那個左手握拳安放在腰側的姿勢,至於他所念之咒,是密-宗的普賢金剛薩埵咒,遵循儀軌觀想自前如海供雲中,白蓮月輪法座上。

  亭外來了個陌生人,小沙彌連忙低頭合十行禮。

  看著那個相貌清臒、雙鬢霜白的儒士,瘦如野鶴。

  袁化境疑惑道:「是你?」

  儒衫文士亦是疑惑道:「你是?」

  袁化境冷笑道:「果然是你。」

  相貌氣態都可以變化,就是那麼一對招子,實在是讓袁化境看著就煩。

  難怪在大驪刑部某份隱蔽機密的諜報上邊,照理說是極正經、講究的措辭,卻夾雜有不少只是照搬到情報上邊的「公道言論」。

  其中某些出自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的評論,便是袁化境看了都啞然,改艶他們幾個,更是每每在飯桌酒局提起便要噴飯。

  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狗是真的狗,一個比一個狗。

  對此袁化境是不太能理解的,按說劍氣長城對這兩位外鄉劍修和讀書人,是很有好感才對,結果卻是「風評」這麼差,雖說沒有什麼惡意,可調侃起來,如此肆無忌憚,不遺餘力,還是讓他們這些沒去過劍氣長城的人,倍感震驚。

  就像國師崔瀺,風雪廟劍仙魏晉,在寶瓶洲,怎麼可能會這麼被誰隨便調侃。

  陳平安見他認出了自己,便以心聲笑道:「在京城幾次切磋,你好像都沒有祭出壓箱底的那把本命飛劍?是反正贏不了,乾脆就藏掖起來,還是不宜現世,暫時見不得光?」

  袁化境沉默不言。

  陳平安笑道:「無妨,太陽底下誰還沒個影子。」

  袁化境依舊不開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拾階而上,步入涼亭。

  小沙彌想了想,便與看樣子是在異鄉遇故知的一雙朋友,告辭一聲,去別處看風景去了。

  陳平安雙手拎起長袍褂子,落座翹腿,拍了拍膝蓋,微笑道:「這裡算是袁劍仙的一處避暑別院?」

  此山雖然形勝,未嘗有靈祇淫祀,歷史上也無帝王封禪記錄,其山如人,真隱士也。

  陳平安說道:「真是個幽居散心的好地方。看得出來,袁劍仙確實安貧樂道,有淡泊之趣。」

  袁化境說道:「你不用說這些沒誠意的客套話。」

  陳平安唉了一聲,埋怨道:「客套什麼,我與袁劍仙最為投緣,朋友間言語無忌,反話而已。」

  袁化境一時語噎。確實,先前大驪京城地支九人,就數他跟陳平安最不投緣。

  袁化境收拾情緒,淡然道:「早年偶然御風路過,喜歡這裡的清淨,每年閒暇時,我就都會來這邊住上一段時日。我們九個,身份見不得光,不好拋頭露面,差不多都有個類似散心的地方,隱姓埋名,改頭換面,無事時就換上一種身份,比如改艶,就在京城開了那間仙家客棧。陸翬在一個畿縣當縣尉,韓晝錦在一個赤縣開了個鋪子,自己當東家,做些邊境販茶的生意,還有人領著秘書省試正字的俸祿。」

  陳平安點點頭,「鬆弛有度,修道之人,不能總綳著一根心弦。」

  袁化境問道:「你來這邊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降伏心猿。」

  跟袁化境雖然遠遠稱不上朋友,不過哪怕不是朋友,也能聊。

  等到陳平安下山,回到山腳寺廟,已經是夜幕沉沉的光景,在住處研墨,攤開紙張,寫下一語。

  遠離一切顛倒夢想。

  潑墨峰之巔。

  陸沉微笑道:「若是不去刻意說玄,一句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大體上總歸是沒錯的。」

  抖了抖手腕,陸沉說道:「人情翻覆如手掌,世道死生如車輪。」

  言語之間,陸沉屈指一彈,便有一縷清風,拂中一位道門天君的眉心。

  在這之後,曹溶便如同「開眼」,視線追尋著師尊陸沉的昔年視野,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光陰長河舊畫卷。

  風景舊曾諳。

  由不得曹溶不去看風景。

  反正閉眼也無用。

  只說夢中所見,難道是靠眼睛嗎?

  曹溶盤腿而坐,雙手掌心朝上,疊放在腹部,就當是觀道一場。

  年輕道士彎腰推著一輛雙輪木板車,坑坑窪窪的泥路上,響起一陣車軲轆滾動聲響,進入一條光線略顯陰暗的陋巷。

  道士一路念叨著「佛祖保佑,菩薩顯靈」。

  在一處院門口外停步,道士敲門喊話,片刻後,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終於還是開了門。

  之後便是一番閒聊。

  少年說到了自己記性好。

  按照當年陳平安隨後的解釋,就是他看東西,比聽別人說話,更容易記住。

  此時陸沉好像批注、訓詁某篇古文一般,笑著點評道:「此處要留心,『更』。這個字,少年就用得很巧妙了。」

  至於記性到底有多好。道士讓少年打個比方。

  少年便說在家鄉這邊,瓷器燒造,有拉坯環節,有門手藝,名為跳-刀。

  這門手藝,門檻不低,小鎮諸多龍窯窯口,姚師傅,又是最好的。

  但是他當窯工學徒之初,只看一遍,就記住了所有的細節。曹溶看到此處,陸沉「聽」到這裡,便繼續開口道:「就像白玉京諸脈道統,雷法傳承很多,五城十二樓,幾乎都有涉及,但是公認雷法造詣最高的龐鼎,抖摟了一手壓箱底的絕活,然後有個尚未授籙的道童,遠遠看了幾眼,就說自己都看清楚了,掌握了全部的『形似』。曹溶,你覺得這個道童的修道資質如何?

  曹溶由衷贊嘆道:「極好,驚世駭俗的好,足可稱之為出類拔萃。」

  靈寶城城主,道號「虛心」的龐鼎,老道士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

  陸沉說道:「這種手藝,扯遠了說,可以粗略理解為一種,切割。已是如今陳平安自創劍術之一。」

  「可是在當時,這就叫有心無力。如陳平安自己所說,看得太清楚每一個姚師傅的細節,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個錯誤,錯越多,心越急,越著急越犯錯。」

  同樣一個村莊,一樣沒錢的兩個窮光蛋,一個是鬥大字不識一個的窮酸漢,跟一個讀過幾本書的酸秀才,兩者對痛苦的感知,深淺,寬窄,長短,都是不一樣的。

  在於見解。

  知道很多個為什麼,卻都無法解決問題,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

  這其實也是許多讀書人的癥結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條道路,腳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實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處,心在彼處。

  故而越是心思細膩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說錯的話,做錯的事,後悔的感覺,在身旁那條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邐綿延成一線,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轉頭看。

  陸沉微笑道:「當年我推著車子,找下家,好接手這麼個天底下最燙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實陳平安是可以不用開門的,假裝沒聽見就是了。只是他聽到了敲門聲,辨認出貧道的嗓音,確定了身份,是那個在路邊擺攤算命的道士,還是開門了。」

  「那會兒陳平安說了個『但是』,然後就沒有下文了。沒讀過書,肚子裡墨水少,腦子裡想法多,很多心裡話說不出口,說出口了,可能也會詞不達意,不如不說。」

  曹溶開口笑道:「人生第一難事,說話而已。」

  「於是我就接著往下說了一句,『但是』手腳始終跟不上想法。」

  當時聽到陸沉的這句話,總給人一種暮氣沉沉感覺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

  而曹溶眼中所見,或者說當年這一刻在師尊眼中的貧窮少年,整個人的氣質驀然一變。

  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兩色的工筆白描,瞬間變成了一幅五彩絢爛的寫意畫。

  說到這裡,陸沉滿臉笑容,「陳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

  然後陸沉又用了一個比喻,「更像是一個心田乾涸的口渴之人,遇到了一個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

  這幅光陰畫卷中,少年又先後說了兩句話。聽不懂,但是大多記得住。其實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細節了。

  陸沉說道:「前邊用了『大多』,是個籠統說法。等到我解釋了寧姚的身體狀況,他信了,於是後邊就用了『所有』。」

  「你要知道,陳平安是一個極謹慎的人,是極喜歡自我否定的人。」

  「那麼當他說『所有』的時候,就一定是極其肯定、有把握的千真萬確了。」

  「這就是那會兒陳平安的心性。正因為懷疑世界,反而找到了幾根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曹溶說道,「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樣,正因為懷疑,所以更加不信任,采取否定。」

  「否定自我,肯定他人。就像朝自己臉上甩耳光。」

  陸沉點頭笑道:「天底下有幾個人,喜歡扇自己耳光,吃飽了撐著自討苦吃嗎?」

  「除此之外,你還遺漏了一個細節。陳平安這兩句話的銜接處,很有意思,這裡邊存在了一種渾然不覺的、自然而然的……橋梁,可以解釋為一種等價交換。出自陳平安的直覺。世間道士,幾乎都是醫家。就會明白一個人的『覺知』,或者『體感』,有多重要。歸根結底,覺知與體感,就是修道之人,自身人身小天地,對身外大天地的一種敏銳感知。」

  陸沉唏噓道:「單憑這一點,陳平安就當得起地材美譽了。」

  所謂地材,便是遠古歲月所謂的地仙資質。

  曹溶點點頭。

  陸沉神色淡然道:「好像我們都有摧毀一切美好的趨勢。」

  曹溶問道:「儒家那場三四之爭,師尊是偏向文聖的?」

  陸沉一笑置之。

  光陰長河中,道士看似隨意說一句,可能那個當師父的,根本就沒有把陳平安領進門的想法。

  曹溶抬起頭,神色古怪。

  陸沉點頭微笑道:「自然是故意為之,用心叵測,殺氣騰騰。」

  少年卻說自己比不上一般的學徒,就更不能跟劉羨陽比了,所以不奇怪。

  曹溶說道:「衝淡之氣。」

  陸沉自嘲道:「我在悄悄暗示他,不妨用否定他人來肯定自我,他卻用否定自我來肯定他人。」

  「我安慰他『心穩』二字,很難得,不用看輕自己。」

  陸沉笑道:「最後陳平安約莫是聊開了,話就多了,竟然也給我打了一個比方,說兩個人各自站在水深水淺處,都抓到了魚,再問我兩者是不是不一樣的。我當時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了,反問他一句,若是兩個人,站著彎腰抓魚也好,扎猛子去水深處也罷,結果抓到了同一條魚,是一樣還是不一樣。」

  曹溶沉吟片刻,疑惑道:「師尊,弟子有一問。」

  陸沉猜出他的心思,笑道:「是完全想不明白,為何一個陳平安在好友劉羨陽這邊,為何連半點嫉妒之心都沒有?」

  曹溶點點頭。

  陸沉單手托腮,沉默片刻,「佛家有床上安床的說法,當然是貶義,若問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

  「那麼若是平地起高樓呢,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呢。用一種心境打殺一種心境呢?」

  「小心。作動詞解,小其心,至極致境地,可不就是道家心齋麼。」

  「又如築京觀,屍骨累累,堆積成山,最高處活一人,只站著一個自己。此人卻不是殺人,而是自殺。專殺心中賊無數。」

  曹溶小心翼翼問道:「師尊為何如此在意陳平安?」

  陸沉雙手籠袖,「曾經有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就不說給你聽了,怕嚇到你,當場道心崩潰。」

  「找到一個合適的參照物,有多難?」

  「你找我陸沉,肯定不行。陸沉找自家兩位師兄,或是那個齊靜春,也不行。」

  陸沉緩緩道:「知道者,物不害己,己不礙物。」

  曹溶正色沉聲道:「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陸沉笑道:「這場觀道,不算白看。」

  彷彿是師尊收起了那份光陰畫卷,此刻曹溶眼中所見,已經是此間天地景象。

  陸沉站起身,「曹溶,你也兼修符籙,覺得陳平安如此大費周章,不惜涉險行事,分出這麼多的心神,意義何在?」

  曹溶說道:「武夫止境,氣盛一層,需要遍觀山河。」

  陸沉先點頭再搖頭,「這是原因之一,卻是很其次了。」

  沉默片刻,陸沉轉頭笑道:「當初讓你走一條霞舉飛升的證道之路,是我故意坑你的,否則以你的修道資質,證道飛升的路徑,可以有很多,唯獨這一條,你是注定走不通的。」

  曹溶倒是沒有太多震驚,也無絲毫憤懣,只是疑惑不解,不知師尊用意為何,輕聲道:「懇請師尊賜教。」

  陸沉說道:「曹溶,須從於不疑處起疑才能真正不疑啊。」

  陸沉伸出手,手指作筆,在空中寫了個「疑」字,然後寫了一大串與疑有關的詞匯和成語。

  世間俗子,若是長久凝視,盯著看某一個字,閉眼再睜眼,容易認不得此字。

  陸沉嘆了口氣,沒來由說了一句:「佛家說貪嗔痴慢疑為五毒心,造作惡業,妨礙修行。」

  曹溶點頭道:「不除五心,所謂禪定終是邪定,所修神通終非正法。修道之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來。」

  三教宗旨,在很多事情上,只是說法和措辭不同,實則關節相通。

  曹溶驀然想明白一事,難掩滿臉意外神色,問道:「師尊,難道陳平安是以道家術法結陣,同時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司其職,各自修行,又是自己為自己護道?」

  陸沉點點頭,「這才是他真正用意所在,藏得很深。所以我當時現身竹枝派裁玉山,他才會一反常態,格外動怒。」

  「倒不是擔心我會做什麼,壞他的事,就是一種人之常情,怕被旁人窺見隱私而已,撞破了,就會惱羞成怒。」

  「幸好我第一個見的陳平安,是那個竹枝派的外門知客陳舊,而不是這邊的背劍少年陳仁,或是另外某個。不然這傢伙,肯定要翻臉!」

  陸沉問道:「你猜猜看,合歡山內陳平安,是哪個?」

  曹溶說道:「既然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氣高。莫非是嗔?」

  陸沉搖頭道:「錯了,是疑。故而所背劍鞘,空無一物。」

  「禺州境內,有一座律宗古寺。佛家有言,修戒定慧,滅貪嗔痴。」

  陸沉又笑道:「一個儒生,在大驪這座律宗寺廟裡,抄寫佛教經書之餘,還會修習道門雷法。你覺得他要消除的心,是什麼心?」

  曹溶說道:「自然是貪。」

  陸沉點頭說道:「所以我先前才說,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臨摹山水,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心猿意馬,是心魔。」

  「留在落魄山的山主陳平安,是痴,故而此人負責搜集所有分身一切所見所思所想,要破無明障。」

  「在玉宣國京城擺攤的道士吳鏑,與仇家近在咫尺,反而是『嗔』,所以陳平安是故意火上澆油,憑此砥礪道心。」

  「落魄山的陳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場正陽山觀禮,何等威風,結果他就在那距離正陽山不遠的裁玉山,跑去給一個只是正陽山藩屬山頭的竹枝派,還是當個外門知客,是不是何其……傲慢?」

  曹溶怔怔無言,沉默許久,忍不住問道:「陳平安的真身何在?」

  陸沉笑道:「在一處地處偏遠的鄉野村落,當個教書先生,收起了所有身份和神通,跟凡夫俗子無異。」

  曹溶啞然。

  這位陳山主,是什麼腦子?

  「除此之外,陳平安這般作為,猶是練劍,他想要砥礪兩把本命飛劍,打造出三千小千世界。不過這件事,你聽過就算,別往外瞎傳,陳平安對你頗為敬重,多半不會砍你,可他與我關係好啊,是不會與我客氣的。」

  陸沉笑問道:「曹溶,還會覺得陳平安此舉,是得不償失嗎?」

  一座北斗陣法,七顯二隱,總計九個分身。

  這就需要用掉九張符籙,其中兩張還是極其稀罕的青色符紙,是任何一位儒家書院君子,道家真君,佛門羅漢,都不得不謹慎使用的珍稀之物。而這些符籙分身一旦祭出,靈氣流散可以補充,只是會消耗符紙本身,故而是有時限的,除非對其關門封山。

  曹溶喟嘆長嘆一聲,「不愧是一個能夠以外鄉修士身份當上隱官的人。」

  陸沉笑道:「這就算厲害了?其實陳平安還有一層修道之法,是至聖先師傳下來的『六藝』,以及那句『君子道者三』,九個分身,都沒閒著。你要有興趣,可以再猜猜看是怎麼個各司其職,我就不與你泄露天機了。」

  曹溶搖搖頭,「弟子就不費這心思了。」

  大不了以後遇到陳平安,只需繞道走即可,繞不開,至多寒暄幾句,天氣不錯。

  陸沉說道:「畢竟是修道嘛,哪有那麼簡單。以後可能會有那麼一篇夫子自道的詩或詞,有楔子序文……」

  年幼家貧,好讀書,十四歲練拳,十五學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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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四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

  在今年的二月二。

  位於桐葉洲中部,這個名叫雲岩國的小國,召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祖師堂」議事。

  即便是放眼一洲之地,遍觀桐葉洲山上歷史,這場議事的聲勢浩大,前所未有。

  雲岩國不是哪個大王朝的藩屬國,盆地形勢,版圖興許還不如大泉王朝一個州大,故而一直被稱為手掌之地。

  既是醋都,又産好墨,國境內沒有仙府門派,只有些不成氣候的江湖勢力。只說京城外一座勉强可以稱之為仙家渡口的魚鱗渡,還是為了這場議事,雲岩秦氏朝廷臨時籌建而起的,正因為是打腫臉充胖子的舉動,落在真正的山上仙師眼中,從渡口到京城,各色風貌,反而處處透著一股窮酸氣。

  如貧家婦,耗竭錢囊,對鏡梳妝,塗抹脂粉一番,與登門貴客作强顔歡笑狀。

  至今不過月餘光陰,就已經陸續召開了足足三場議事。

  夜幕中,在這魚鱗渡,停靠著一艘體型巨大的渡船,堪稱龐然大物,附近的那些山上渡船,有意無意與之拉開距離。

  有一位身穿雪白法袍的神仙中人,獨自坐在船欄桿上,默默喝酒,如飲鄉愁。

  曹晴朗剛剛在屋內看完書,走來甲板這邊散心,見著了那位米大劍仙,輕聲打招呼道:「米首席。」

  米裕回過神,笑著轉頭,又從袖中摸出一壺酒,「是京城這邊的特産,好像名叫薏酒,就是滋味淡了點,將就著喝。」

  其實早年在家鄉那邊,通過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的仙家酒釀,往往極其昂貴,價格數倍於浩然,而那會兒米裕對於酒水,一向是很挑剔的。

  等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反而什麼酒水都能喝,市井酒水和村野土釀也能喝得痛快。

  曹晴朗接過酒壺,點頭道:「書上記載,此地薏酒,用薏苡實釀造,價廉物美,酒味淡而有風致,然不足快酒人之吸也。」

  米裕笑道:「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得意學生,學問就是駁雜,什麼都懂。」

  曹晴朗微笑道:「趕巧,剛剛從一本文人筆記上邊看來的內容,現學現用的熱乎學問。」

  雲岩國,自古就是書香之地,這邊的讀書人,無論是官宦世族,還是一般的有錢人家,都會在孩子剛能識文斷字的時候,就丟給他們幾本類似某某全書總目提要的書籍,如此一來,稚童雖然年歲尚幼,卻對何為「著作」、何謂「好書」,有了個模糊的概念,蒙童憑此印象,以後的求學生涯,先明書目再讀書,精益求精,事半功倍。

  因此雲岩國歷史上,名臣名將、仙師宗師等,都不值一提,卻湧現出不少名氣不小的訓詁、目錄學大家。

  米裕好奇問道:「當隱官大人的學生,會不會有壓力?」

  曹晴朗說道:「我其實還好,可能裴錢想得比較多一點。」

  雲岩國京城內,連座像樣的仙家客棧都沒有,所以參與議事的各路仙師,都是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甚至還有借住在將相公卿那些私人府邸之內的,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先前光是為此事就忙碌得焦頭爛額,不過總算是勉强應付過去,不曾鬧出什麼笑話或是雞飛狗跳的糗事。

  雖然只是下榻於一座鴻臚寺名下的公館,只不過別有洞天,內有乾坤,原來劉幽州在一間屋內,從衆多咫尺物當中,衆多方便隨身攜帶的各色玲瓏道場當中,挑選出一隻相對順眼的「螺螄殼」,安置在屋內,進了門,就是瓊樓玉宇,鳥語花香。

  在衣食住行這一塊,劉幽州從不虧待自己,只不過他既能講究,也能將就,山珍海味,自然吃得慣,蒼蠅館子和路邊攤子,也能吃得特別開心。

  這次到了雲岩國京城,不到半個月,劉幽州就陪著柳歲餘一起吃過了十幾家大酒樓、小館子。

  道場廳堂內,柳歲餘癱靠在一張太師椅上,伸長雙腿,笑道:「可惜沒能見到那位姚氏皇帝,也沒能瞧見那個黃衣芸。」

  一位大泉王朝的女帝,一個蒲山葉氏家主和止境武夫,都是桐葉洲極有名氣的大美人。

  漂亮女子,總會好奇其她好看女子的容貌,真正近距離瞧見了才甘心,然後心裡嘀咕幾句,類似湊合,還行吧,不過如此……

  她看著門外,劉幽州這個臭小子是真有錢啊,只說院內便有一棵相傳是早年韋赦手植的紫藤,狀如臥虯,移栽至此。

  問題是光是為了養活這麼一棵紫藤,這處也無人常駐其中的道場,就必須有專人養護紫藤在內的奇珍花木、神異飛禽。

  這就又是一大筆神仙錢費用了。

  其實劉幽州模樣不錯,品行也好,要不是她實在沒有老牛吃嫩草的癖好,還真就嫁了。

  屋內除了柳歲餘這位皚皚洲最有希望躋身止境的女子宗師,還有一位同樣是九境武夫的女子,不過比柳歲餘更年輕,她是前不久才來的桐葉洲,作為中土神洲鬱氏話事人的郁狷夫。

  她在蠻荒天下那邊受了傷,不輕,這會兒還顯得臉色慘白。

  柳歲餘也沒有細問緣由,只知道是郁狷夫是與曹慈在內一撥人,跟一幫同樣年紀不大卻手段不低的蠻荒崽子,打了一場互毆的「群架」,只能說是慘勝。

  郁狷夫說道:「聽說葉芸芸已經是止境歸真一層了。」

  柳歲餘雙手十指交錯,高高舉起,挺起胸脯,做了個舒展動作,手指關節嘎吱作響,笑呵呵道:「她還是一位玉璞境的仙子嘛,我們都是純粹武夫,跟人家怎麼比,羨慕不來的。」

  郁狷夫笑了笑,確實,練氣士若能兼修武學,只說陽壽一事,確實比較占便宜。

  劉幽州對這種話裡有話的女子「江湖黑話」,是從不搭腔的,否則很容易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不如保持沉默。

  柳歲餘轉頭望向劉幽州,「劉公子,拜你所賜,多少仙子主動要求住在這裡,不然就是變著法子找理由登門?就說隔壁那幾位,白天不是撫琴就是下棋,大晚上還蕩秋千咯咯笑,你說說看,她們到底圖個什麼?」

  劉幽州笑了笑,「柳姨,仙子們在修道之餘,多才多藝,也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郁狷夫打算返回住處,柳歲餘突然說道:「郁妹子,你知不知,咱們劉大公子其實心有所屬了。」

  劉幽州漲紅了臉,趕緊擺手,見不管用,再雙手抱拳搖晃,與柳姨求饒。

  郁狷夫起身笑道:「反正不是我。」

  柳歲餘說道:「跟你還有那麼點關係。」

  郁狷夫好奇道:「怎麼說?」

  莫非劉幽州這廝,瞧上了某位鬱氏女子?

  劉幽州咳嗽幾聲,一隻手偷偷打手勢,暗示柳姨,封口費,好商量!

  柳歲餘瞥了眼,劉大公子恁小氣,打發乞丐呢。

  劉幽州見機不妙,趕緊變換手勢,直接將價格翻了一番。

  柳歲餘這才改口道:「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彎來拐去沒啥意思,不說也罷。」

  郁狷夫想了想,疑惑道:「不會是裴錢吧?」

  柳歲餘放聲大笑,「可不是我說的,錢得照付。」

  劉幽州嘆了口氣,學柳姨癱靠著椅背,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生無可戀的模樣。

  郁狷夫眼神憐憫看了眼劉幽州,忍住笑,「你怎麼想的,會喜歡裴錢?」

  劉幽州心虛,故作鎮定說道:「也沒喜歡啊。」

  郁狷夫笑道:「跟我强有個屁用,瞧你這傻了吧唧的慫樣,就只差沒把喜歡兩個字刻在額頭上了。」

  因為她跟劉幽州很早就認識的緣故,平時說話也沒什麼忌諱。

  當年在一處金甲洲古戰場遺址?

  劉幽州親眼見過她和曹慈的多場問拳。

  如今不管是浩然天下,還是蠻荒天下,武夫各境的最强二字,含金量都要更高了,當然獲得的武運饋贈也更多。

  郁狷夫在還是少女時,就曾經問過自家老祖和前輩周神芝,一個極少有人在意的問題。

  倒懸山有座大門,銜接浩然天下和劍氣長城,而劍氣長城又與蠻荒天下接壤。這算不算兩座天下被一線牽引在一起了?

  就像北俱蘆洲,有條東西向擁有兩個入海口的舊濟瀆,至少在版圖上,等於將北俱蘆洲一分為二了,不也還是一個北俱蘆洲?

  為何兩座天下,萬年以來,始終是各算各的最强武夫?

  而周前輩和郁泮水,當年都無法給出確定答案。

  因為極其寵溺郁狷夫的緣故,周神芝這位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大劍仙,還曾專程與文廟一位關係好的副教主請教此事,但是被那位夫子用了個涉及「正統」的儒家說法給糊弄過去了,而且對方是那種說得認真、但是滿臉「我就是在胡說八道,誰信誰傻子」的玩味表情。

  所以周神芝在郁狷夫這邊,也只是照搬那套措辭,與她大致聊了些名不與、實與的玄乎理由,最後老劍仙不得不加了一句,聽聽就算,作不得準。

  在那之後,是郁泮水某次突然主動找到郁狷夫,說有個猜測,跟一位山上要好朋友打聽來的,但是無法確定真假。

  答案只有八個字,分流截留,强行收租。

  雖然老祖郁泮水沒有說那個山上朋友是誰,不過郁狷夫猜測多半是那頭綉虎了,畢竟只有崔瀺,才能讓老祖流露出那種複雜表情,那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態,就像腦門上刻了一句話,「老子是倒了多大黴,才有幸認識綉虎?」

  這就是郁狷夫當初去往劍氣長城的另外一個隱藏原因。

  老祖的那個答案,還是過於模糊了。

  郁狷夫到了劍氣長城之後,曾經私底下拜訪那棟茅屋,壯起膽子,與那位老大劍仙,詢問此事的根源。

  老大劍仙倒是沒有嫌她不知天高地厚,卻也沒有給出確切答案,只是笑呵呵與這個小姑娘說了兩句話。

  「在你之前,曹慈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他憑自己的本事,得到了答案。」

  「同樣的考驗,雖說你當下境界更高,曹慈早年做得到的事情,你卻絕對做不到,那就換個簡單點的考驗,只需要問拳贏過那個姓陳的小子。」

  於是後來就了郁狷夫跟二掌櫃的那兩場問拳。

  然後晏家鋪子就又有了一方印章,底款三字,雁撞牆。

  郁狷夫總覺得那個傢伙是在調侃和影射自己。

  雖然在金甲洲戰場,裴錢信誓旦旦保證,說她師父絕對不是那種喜歡含沙射影的人!

  柳歲餘站起身,調侃道:「劉公子,郁狷夫與裴錢,關係好得很,屬於那種無話不說的閨閣好友,你若是能夠說服郁狷夫幫你當說客,我看有戲,至少八字有一撇。」

  劉幽州臉皮薄,滿臉無奈神色,只求這位柳姨千萬千萬別往外說這個,本就是沒影的事,若是被她那麼渲染一通,他可就百口莫辯了,這次魚龍混雜的祖師堂議事,青萍劍宗那邊可是來了不少人。

  郁狷夫沒當真,她相信劉幽州也沒有這個狗膽。

  柳歲餘一走,為了緩解尷尬氛圍,劉幽州大言不慚道:「郁狷夫,我最近繪畫功力暴漲,說句不誇張的,距離出神入化的境界,不遠了。走,帶你看一幅筆墨酣暢淋漓的得意作品,「其實劉幽州從來不是一個鋒芒畢露的人,反而很喜歡當那綠葉襯托紅花,唯獨在繪畫這件事上,有種謎一樣的自信。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想起某件密事,說道:「看過畫,與你說個事。」

  劉幽州好奇問道:「什麼事,直接說便是了,事先說好,除了借錢一事,我就幫不上什麼忙了。」

  皚皚洲劉公子就是這麼直截了當,這麼有自知之明。除了有錢,以及擅長繪畫,我這個人就沒什麼優點了。

  郁狷夫說道:「顧璨讓我幫忙捎句話給你,他需要跟你做筆買賣。」

  劉幽州疑惑道:「顧璨?他總不至於缺錢吧。」

  作為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顧璨若是缺錢,就是個天大笑話了。

  郁狷夫點頭道:「他需要跟你們皚皚洲劉氏購買幾樣東西,他知道如果自己登門求-購,肯定會無功而返,希望你可以幫個忙,牽線搭橋。」

  劉幽州一時無語,確實,若說有個修士,甭管是誰,什麼身份境界,說自己願意花高價,跟皚皚洲劉氏購買奇珍異寶,估計傳出去都沒人信,莫不是個傻子吧。

  劉幽州考慮片刻,點頭道:「這個忙,幫了,我可以試試看。」

  郁狷夫笑問道:「你都不提要求?」

  劉幽州笑道:「那這筆買賣,就沒意義了。」

  既然是要讓顧璨欠自己的人情,不如徹底和清爽一點。

  郁狷夫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這是清單。」

  劉幽州接過手,掃了一眼,就頭皮發麻,皺眉不已,問道:「顧璨這是要做什麼,打算另起爐灶,準備開宗立派嗎?」

  郁狷夫以心聲說道:「白帝城要同時出現兩座藩屬宗門,傅噤和顧璨各占其一,他們的師叔柳道醇跟著傅噤,師姑韓俏色輔佐顧璨。除此之外,整座白帝城,可能會……清空,所有人,都會離開,各憑意願,選擇追隨傅噤或是顧璨。如此一來,白帝城就成了正宗,至於傅噤和顧璨,師兄弟兩人,誰是上宗宗主、誰是下宗宗主,聽顧璨的口氣,好像暫時還不好說。所以手頭不缺錢的顧璨,才會需要跟你們皚皚洲劉氏購買那幾座破碎福地的秘境。」

  劉幽州的思路比較詭異,問了個刁鑽問題,「如此說來,白帝城難道就只剩下鄭先生一人嗎?」

  郁狷夫點點頭,「好像可以這麼說。」

  其實還有些秘密,顧璨都開誠布公與她說了,只是郁狷夫卻不好在這邊說給劉幽州聽。

  比如蠻荒天下的那座金翠城,會劃撥給他所在的宗門,至於宗門選址,顧璨有三個選擇,家鄉寶瓶洲,扶搖洲,或是蠻荒天下。

  郁狷夫說道:「顧璨說如果你答應幫忙,我就再可以繼續捎句話給你了,他會專門設置一個副宗主的職位,希望你可以出任,顧璨還給出承諾,可以與你事先約定好,只要當了這個副宗主,你可以什麼事情都不管,也可以什麼事情都管。」

  其實郁狷夫覺得顧璨是不是想岔了,完全不瞭解劉幽州的脾氣?否則怎麼可能覺得他會答應這種充滿「市儈氣」的請求?

  說實話,郁狷夫也算見過不少山上修士和富貴子弟了,劉幽州這般「散淡」的,獨一份。

  說好聽點,是無欲無求,說難聽點,就是胸無大志,只是在富貴叢裡躺著享福了。

  只是不管如何,可以確定,劉幽州都不是一個笨人。

  果不其然,劉幽州笑著擺手。

  郁狷夫神色古怪,說道:「顧璨還有件禮物要送給你。」

  她從咫尺物中取出一隻木盒,是山下的百寶嵌工藝,琳琅滿目,底款是「周制」。

  不計其數的金銀珠寶、珊瑚玉石、水晶瑪瑙青金硨磲、象牙蜜蠟……共同鑲嵌出山水人物花木走獸飛禽亭台閣樓宮闕……

  木盒不大,卻是五色陸離,顔色絢爛,難以形容。

  劉幽州笑了笑,接過那只百寶嵌木盒,輕輕晃了晃,裡邊應該是空無一物,並無玄機了,將其夾在腋下,「記得也幫我捎句話,與顧璨道一聲謝,就說我很喜歡這只木盒。」

  郁狷夫點頭道:「回頭我就飛劍傳信一封,寄給顧璨,他如今就在寶瓶洲。」

  雙方邊走邊聊,到了偏廳畫案那邊,桌上地上,十幾隻書畫缸,插滿了不同材質軸頭的畫軸。

  畫案上邊,攤開一幅畫卷,劉幽州花了一隻黃眉金肚子,倒掛在一根淩霄花藤蔓上邊,郁狷夫瞥了眼,畫技拙劣到慘不忍睹。

  劉幽州將木盒放在一旁,笑呵呵道:「如今畫壇風氣不好,為了撈錢,造假成風,當然也有一些人是有苦衷的,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跟風。我必須改一改這股歪風邪氣,只說這些年走南闖北,看過的壁畫數不勝數,如今再來落筆,敢說自己年紀輕輕的,就已經有那種『衰年變法』的意味了……」

  如果是個不要臉的貨色,在那邊自吹自擂,也就罷了,問題是郁狷夫可以肯定,在繪畫這件事上,劉幽州是很當真,很認真的。

  郁狷夫隨口問道:「既然這麼沒有天賦,為何還喜歡繪畫?」

  劉幽州發楞,「怎就沒天賦了?千百年後,說不得這一脈的畫格,我就是開山鼻祖啊。」

  郁狷夫沒好氣道:「給句實話。」

  劉幽州笑道:「本就是真心話。不過話說回來,確實還有個想法,畫得再好與再壞,無非都是假物。」

  郁狷夫離開後,劉幽州單手托腮,怔怔看著桌上那只木盒。

  劉幽州有一個極為隱蔽的「嗜好」。

  他從未與誰提及過,即便是在爹娘那邊,也沒說半句。

  在劉幽州的內心深處,藏著一種極為特殊、卻絕對無害旁人的「掌控欲」。

  準確說來,將其具象,就是一種類似圍棋的配置。配是分派、補缺之義,置乃擱放與設立。

  因為是皚皚洲劉氏板上釘釘的下任家主唯一人選,劉幽州又不是個傻子,更不矯情,傻乎乎把所有與生俱來的東西都還回去。

  那麼如何配置那些注定幾輩子都花不完的東西和錢財,就成了劉幽州的唯一「課業」,恰好他是天生就喜歡做這件事情的。

  是出了名的大手大腳,最喜歡借人寶物。

  劉幽州無比享受那種「分配」和「補不足」帶來的成就感。

  劉幽州懂顧璨的意思。

  顧璨的那座宗門,就是個中空無物的木盒,暫時是個空架子,這座宗門所有的人與物,尚未鑲嵌百寶,虛位以待。

  那麼劉幽州只要願意擔任那個副宗主,既然顧璨承諾一句「也可以什麼事情都管」,劉幽州就可以隨心所欲,進行各種布置。

  在家族劉氏,劉幽州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且不說父親是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退一步說,哪怕父親明天就卸任家主,劉幽州也當不好一個新家主,掣肘太多,約束太多,一個龐大家族,有太多的權衡利弊和人情世故,劉幽州自認不善於處理這些,他的長處與興趣,只是「錦上添花」。

  劉幽州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木盒,「顧璨。」

  素未蒙面,卻是知己。

  一個市井路邊的夜宵攤子。

  楊樸正在埋頭吃個砂鍋,等到抬頭,就發現桌對面坐了個國字臉的白衣青年,用無比嫻熟的雲岩國官話,與攤主直接要了兩份砂鍋。

  楊樸也不以為意,把對方當成了京城人氏,或是某位練氣士。

  其實攤子還有兩張空桌子,對方卻偏偏選擇拼桌,楊樸也懶得計較什麼,自己畢竟是個書院賢人,對方總不可能掀桌子砍人吧。

  可要說是通過某些山上渠道,知曉自己的身份,跑來套近乎,對方就真找錯人了。

  以前在大伏書院,楊樸就有只會讀死書、書呆子、不諳世事不會變通之類的評價。

  他不太喜歡那種觥籌交錯的酒宴應酬,相信在這座京城,就在今晚,都有很多山上山下的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雖然楊樸知道,很多時候這類酒桌上的人情世故,是必須的,而且是有用的,當真可以拉近關係,比如與誰湊上去混了個熟臉,對外宣稱與誰就是朋友了,是真能借機「掙錢」的。

  歸根結底,就是投其所好,各取所需。只是楊朴知道自己不適合做這些,更不擅長。

  對面那個青年鼓起腮幫,使勁吹氣,眼珠子滴溜溜轉動,仔細打量著楊樸。

  在楊樸吃完砂鍋,連鍋底那點湯都喝完,就要結帳離開的時候,青年開口笑道:「楊大哥,這就走啦,我都幫你多點了份砂鍋,別著急走,咱倆邊吃邊聊。」

  言語之時,青年將那只砂鍋推向楊朴,滿臉笑意,大獻殷勤。

  楊樸疑惑道:「你認識我?」

  青年使勁點頭,「認識,怎麼可能不認識楊大哥!你與我家先生是一見如故的朋友啊,又與咱們周首席約了一頓酒的。」

  楊樸內心微動,立即以心聲道:「你是青萍劍宗的譜牒修士?還是陳先生的學生?」

  青年滿臉震驚神色,嗓音微顫,「楊大哥莫不是會算卦,這都猜得出來?」

  楊朴一時語噎,此人真不是說反話?只是見對方神色誠摯,又不像是在開玩笑,一時半會有點吃不準,楊樸只得笑道:「不是特別難猜吧?」

  先前在太平山的山門口,楊朴認識了陳平安和姜尚真。

  對方言語中的關鍵詞,當然是那個好似暗語的「周首席」。

  玉圭宗的姜尚真,姜老宗主,是北邊寶瓶洲那座落魄山的首席供奉,這件事,如今在桐葉洲山上,還不算路人皆知。

  至於楊朴認識陳平安和姜尚真一事,他不是那種喜歡拿跟誰認識去說事的人,所以如今整個大伏書院,知曉此事的,就只有三位正副山長。

  既然對方是陳先生的弟子,所以楊樸就大大方方挪過那只砂鍋,重新拿起筷子,卷了一大筷子放入嘴中,這才含糊不清笑問道:「怎麼稱呼?」

  青年笑道:「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沒有『之一』的那種,姓崔,名東山。楊大哥喊我東山即可,喊崔老弟更親切些。」

  這下輪到楊樸震驚了,「崔宗主?!」

  這次臨時組建的祖師堂議事,青萍劍宗極有聲勢,引人側目,但是崔東山並未現身京城。

  不曾想會在夜市碰到這位身份來歷境界都雲遮霧繞的一宗之主。

  畢竟如今偌大一個桐葉洲,才幾個宗主?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了。

  「青年」拿筷子拍了拍自己臉頰,「出門在外,得低調些,就用了點障眼法,免得被蒼蠅撲屎,不勝其煩。」

  楊樸正色道:「不知崔宗主今夜見我,有何指教?」

  至於那個蒼蠅撲屎的……諧趣說法,楊樸就當沒聽見好了。

  崔東山用了個文聖一脈招牌式的唉了一聲,「指教個錘子,楊大哥是長輩,我今晚出門散心,一個人瞎晃蕩而已,只是趕巧,無意間瞧見了淵渟岳峙的楊大哥坐在在這邊,小弟剛好可以請客一次,回去好跟先生邀功。」

  崔東山問道:「楊大哥擅長不擅長編訂叢書?」

  知曉對方身份後,楊樸整個人就顯得輕鬆,比較言語隨意了,玩笑道:「跟與人打交道一樣擅長。」

  編訂叢書,是一項浩大工程,首先就需要選擇最好的底本。

  必須由一兩位總纂官牽頭,纂修官若干,校書郎的數量更是極多。

  只說這個雲岩國,歷史上唯一一件可以拿出來說道的「壯舉」,便是曾經以舉國之力,調用三千餘官吏、儒生和抄書工,耗時十年,編訂出了一部享譽一洲的大部頭叢書。

  崔東山惋惜道:「那就算了,本來還想著帶上楊大哥,幫小弟壯個膽,一起去見個人。」

  楊樸聽得一頭霧水,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只見那崔宗主起身抱拳告辭,然後在街道那邊漸行漸遠,就是走路姿態……沒個正行,蹦蹦跳跳,晃蕩腦袋,好似在躲閃和出拳。

  崔東山徑直走出京城,既沒有御風而行,也沒有祭出渡船,白衣少年只是晃著兩隻袖子,徒步而行,抬頭望向白玉盤,袖子甩得飛起,嘿,辛苦最憐天上月,夜夜與君來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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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五章 但願青帝常為主

  去年今年明年,春去春來,花開花落,總是東君做主。

  一個白衣少年,獨自走在京城外的官道上,雙手各自攥著一大把竹簽串成的臭豆腐,吃得滿嘴辣椒紅油。

  少年大口嚼著臭豆腐,突然抬頭看了眼天幕,腮幫鼓鼓,嘖嘖稱奇,「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間天上更無疑。」

  本是那月明星稀的天象,剎那之間,星河燦爛,就好像一輪明月暫時退位讓賢給一條天河了,只是這份異象,轉瞬即逝。

  相信各國欽天監都已捕捉到這份奇異天象,不出意外,很快就會亂成一鍋粥,注定是個不眠夜。

  崔東山撇撇嘴,「最新一位十四境,就這麼成了嗎?」

  估計老秀才幫了於老神仙一個不小的忙,否則按照崔東山的推衍,符籙于玄的合道契機,當在三教祖師散道後。

  他提起手中臭豆腐,在空中寫下一個「丂」字。

  崔東山收回手,飛快吃掉幾串臭豆腐,丟了竹簽,騰出一隻手來,抖了抖被他稱為「揍笨處」的雪白袖子。

  便從裡邊摔出一位金丹地仙,正是蜃景城黃花觀的那位龍洲道人,劉茂。

  山水迢迢,長夜漫漫,距離此行目的地,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總得找個聊天解悶的人。

  被摔出袖子的劉茂站定,也不確定自己身處何方,更不多問半句。

  崔東山揚起手,「吃不吃臭豆腐?」

  劉茂搖搖頭,「吃不慣。」

  崔東山埋怨道:「嬌生慣養,細皮嫩肉,就是矯情。」

  劉茂也不敢還嘴。

  如果說那位年輕隱官是城府深沉,一些個想法的脈絡,到底有幾分有跡可循,交流起來,比較費腦子而已,那麼眼前這個自稱是對方學生的崔宗主,就純粹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了。即便陳平安話裡有話,還難聽,可陳平安畢竟不會無緣無故就對自己飽以一頓老拳吧,可崔東山就會,而且是一言不合就會對劉茂拳腳相加,美其名曰開竅得靠推與敲。

  崔東山嚼著臭豆腐,搖頭晃腦,「好吃好吃,美味美味。」

  劉茂默默跟在他身邊,不得不承認,此次閉關結丹,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如果沒有這個白衣少年在閉關時的「橫插一腳」,劉茂不覺得自己可以「丹成三品」,賺得那份事先不敢奢望、純屬意外之喜的丹室氣象,紫氣蒸騰,丹室作書城,插架五萬軸。

  山上都說傳說中的丹成一品,是板上釘釘的飛升候補,比如龍虎山天師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還有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皚皚洲韋赦,都在此列。不過飛升境大修士,早年結丹,還是丹成二品居多,故而丹成三品,仍是許多地仙夢寐以求的結果。

  作為報答,劉茂需要輔佐這位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悄悄完成一件事,制定出一架能夠準確測量桐葉洲山河異變的地動儀。

  由不得劉茂不答應,只是這種壯舉,何嘗不是劉茂所思所想、單靠自己卻只能永遠是空中閣樓的美事?

  崔東山隨口問道:「經你改良的雞距筆,連我瞧著都順眼,第二批的銷路,你們皇帝陛下找好下家了?」

  劉茂照實答道:「陛下的打算,無從得知。」

  先前那個窮得揭不開鍋的大泉王朝,造辦處新設文房司,姚近之有意無意,將廠址建造在戶部寶泉局和倉場衙門附近的荷花橋,距離劉茂的黃花觀只有幾步路。上次皇帝陛下親臨道觀,跟劉茂談了一次,陛下回宮後沒多久,劉茂就多了個清貴且小有實權的美官,還得了一個在刑部當差的秘密供奉身份,在劉茂的幫助下,文房司很快就成了朝廷的搖錢樹,聚寶盆。

  主要是打造那種「御制」雞距筆,如今遠銷一洲南北的山上仙府和山下諸國,可謂一本萬利,替大泉姚氏解決了燃眉之急。

  崔東山笑道:「十兩銀子的東西,賣出一顆雪花錢的價格,商家的范先生和包袱齋張直瞧見了,恐怕都要流口水吧。」

  劉茂欲言又止,忍了忍還是憋住了。

  最大功臣,不就是你的先生嗎?

  第一批雞距筆,大泉姚氏確實已經不用尋找買家了,因為玉圭宗已經預定了足足三萬支雞距筆,會與姜氏雲窟福地秘制的落梅箋,捆綁銷售。一支打著「御制」幌子的雞距筆,價格是一顆雪花錢,也就是足足一千兩銀子!可事實上,所耗材料的成本,大概是在七八兩銀子左右,至多是加上些雲紋、吉語,算上能工巧匠的這點勞工費,怎麼都不會超過十兩銀子。

  也難怪當時劉茂聽說價格會咋舌。

  朝廷的這個定價,委實太黑心了些。不過反正是賺山上仙師和各國顯貴的錢,坑不著窮人,再說劉茂一個觀主道士,已經與前朝皇子的身份,徹底劃清界線,尤其是前不久劉茂剛剛結了金丹,成為一位傳說中的陸地神仙,對這些世俗紛爭,已經再無興趣,或者說形勢所迫,由不得他不明哲保身,作出取捨。

  崔東山吃過剩餘的臭豆腐,將那些竹簽當做暗器一一丟擲出去,嘴上嚷著嗖嗖嗖。

  然後打了個飽嗝,崔東山手腕擰轉,多出一件竹制器物,笑嘻嘻道:「龍洲仙長,你會不會搗鼓這個?」

  劉茂點點頭,學識廣博,自然認得這件「竹筒」,在民間俗稱漁鼓,在道教也有個名稱,道筒,與漁鼓稍有差異。昔年大泉朝野一些個文人雅士,也喜好擺弄此物,打漁鼓,唱道歌,誦一篇道德黃庭。劉茂在還是大泉皇子的時候,就以文雅著稱於世,崔東山自顧自敲起道筒,只是故意荒腔走板,讓劉茂這個行家裡手聽著只覺聒噪而已。

  要知道劉茂是個有强迫症的人,所以忍得比較辛苦。當初陳平安在道觀書房內,只是擱放書籍位置不對,劉茂都會彆扭不已。

  這條冷清寂寥的官道,崔東山一邊蹦躂和鬼哭狼嚎,一邊與劉茂調侃道:「寶瓶洲的大隋高氏,國祚一千兩百年,整整一千年兩百年啊,也就是當年寶瓶洲地盤小,誰都瞧不上眼,不然傳出去,能嚇死人,中土神洲歷史上,有幾個王朝,能夠如此長壽?大隋高氏是大驪王朝的近鄰,那你知道高氏的龍興之地在何處嗎?」

  劉茂說道:「弋陽郡,根腳史料記載,當地自古喜好漁鼓。」

  崔東山朝劉茂伸出大拇指,贊嘆道:「沒卵用的學問,偏偏懂得這麼多。」

  劉茂默然。

  崔東山笑道:「有機會,我一定要幫你引薦給大隋當今天子,還有盧氏王朝出身的於祿。你們三個,出身大致相仿,境遇類似,難兄難弟嘛,聚在一起,有的聊,喝高了,各自談到傷心處,肯定會抱頭痛哭,嗚嗚哇哇的,教旁人瞧見了也要黯然神傷。」

  一個是亡國太子,身負半國武運,淪為一條連姓氏都不敢保留的喪家犬。於祿於祿,余盧嘛,餘下的盧氏。

  大隋新帝高煊,修道資質好,福緣深厚,否則在驪珠洞天,高煊也無法從李二手中「購得」那條金色鯉魚和一隻龍王簍。當年只因為與大驪宋氏的那樁盟約,高煊不得不以質子身份,去往龍泉郡披雲山的林鹿書院求學,因為早就被當成太子和儲君栽培,所以明明可以上山修道當那長生久視的神仙,卻不得不礙於文廟規矩,坐龍椅當皇帝,自裁陽壽,無異於一場「自尋短見」。

  至於身邊這個劉茂,時運不濟,命途多舛,是不得不走上一條修道之路。

  如果可以的話,相信劉茂肯定願意拿一份未來山上的大道成就,換取一件龍袍,只是在人間當個甲子光陰的皇帝。

  各有所求,各有不得。

  劉茂神色淡然道:「那就勞煩崔宗主引薦了。」

  崔東山收起那只竹道筒,重新放入袖中,揉了揉下巴。

  當年師娘寧姚進入驪珠洞天,曾經有過一場看似沒頭沒腦的陰險偷襲。

  至今未能追本溯源至源頭,這是一件讓崔東山每每想起就氣悶不已的揪心事。

  老王八蛋可能猜到了,但是故意不說。齊靜春可能算到了,同樣沒有告訴自家先生。

  先生肯定最是在意,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卻一樣沒有與任何人提及隻字片語。

  弋陽漁鼓,大隋王朝的藩屬黃庭國。

  崔東山哀嘆一聲,使勁撓撓頭。

  劉茂眼角餘光裡的白衣少年,自有一番獨到氣度。

  看似鬆弛慵懶,若真人形解狀。偶爾儻然,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崔東山踮起腳尖,望向遠方,說道:「龍洲道友,我們得抓緊趕路了。」

  劉茂點點頭,結丹之後,練氣士能縮地脈,跨越山河,如過田壟溝渠。

  說實話,若非成為地仙就被崔東山拘拿在袖中,偶爾才能如今夜這般摔出來透口氣,否則劉茂早就想要尋一處僻靜地界,研習演練和施展各種地仙神通了。

  縮地走山川,蹈虛追日月,升天白日飛。

  只是崔東山既沒有縮地,也沒有御風蹈虛,而是使出了一門讓劉茂哭笑不得的蹩腳手段,甲馬術,疾行方,是下五境修士比較常用的山上仙術,劉茂見崔東山一本正經在額頭寫某古神名諱,再蹲下身,腿上綁帖赤書符條,站起身,晃動手腕,使勁蹦跳了幾下。

  然後崔東山又從那只好似「百寶箱」的雪白袖子中,抖摟出一張符馬,落地時便是一匹通體雪白的神駒,「龍洲道友,楞著做什麼,翻身上馬啊,這可是江湖演義小說裡邊經常見到的照夜玉獅子馬!頭至尾長丈餘,蹄至脊高八尺,神異非凡,能夠日行千里、夜遊八百呢。你我境界寒磣,只能憑恃外物趕路了,道術不夠錢來湊嘛。」

  言語間,白衣少年一個前衝,扯開嗓子大笑喊道:「騰雲駕霧去也。」

  劉茂騎上那匹符馬,一人一騎,在驛路上快若奔雷,皆身形模糊,如同拉伸出一條白練。

  崔東山一路狂奔,雙手揮動,風馳電掣,「雲岩國,哈,邵雲岩,我們邵劍仙真該來這邊逛一逛。」

  劉茂才知道原來自己來到了雲岩國。

  之後崔東山進入一座縣城,在雲岩國京畿之地,這處光是縣尉就有六人之多的赤縣境內,崔東山收起身上那些神神道道的,再從劉茂手中取回符馬,熟門熟路,穿街走巷,最終帶著劉茂來到一座關了門的書鋪,鋪子是前店後坊的格局。

  其實幾乎整條街都是書鋪,崔東山站在門口,問道:「你知道為什麼雲岩國整個京畿地界,都沒有遭受兵災戰火嗎?」

  劉茂搖頭道:「不清楚。」

  山下一些個國力鼎盛的大王朝,朝廷往往喜歡編修那種動輒數萬卷的大型叢書,作為政治清明、太平盛事的象徵。

  比如大泉王朝國姓還是劉的時候,就曾編出一部卷軼浩繁的皇皇巨著,而皇子劉茂便是幕後的真正總裁官。

  雲岩國京城,反而成為一處從頭到尾都僥倖逃過那場兵災的世外桃源,復國之後,幾乎無需任何營建修繕。

  關於雲岩國為何能夠逃過此劫,一洲山上仙師,衆說紛紜,對於雲岩秦氏而言,自然是祖宗顯靈。

  崔東山搓手笑道:「貧疑陋巷春偏少,貴想豪家月最明。書城不夜,走,進去看看,帶你長長見識。」

  在這雲岩國,不僅是官方大規模印書,民間刻書和書商出版也是蔚然成風。

  只說這麼一處不起眼的鋪子,粗略估算一番,庫房內擱放的雕版就多達九萬餘塊。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笑呵呵道:「不是書香門第,便是世祿之家。文氣濃郁,自茲振振森森,是桂是蘭,或秀或苗,英賢繩繩,書香不絕。」

  「我得與書鋪主人知會一聲,遭賊了!」

  「這等俠義心腸,可歌可泣。」

  劉茂只是閉嘴,對崔東山的荒誕舉動和奇言怪語,已經能夠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崔東山將那些雕版悉數收入囊中,再讓劉茂在此等候片刻,說是要去見個自家宗門的未來客卿。

  白衣少年獨自走在大街上。

  天上兔飛烏走,人間古往今來。

  但願青帝常為主,不教人間有落花。

  一座古舊宅邸的祠堂內,牆上掛著兩幅畫像,並無書寫名諱。

  神案上邊,除了香爐,還供奉著幾本裝裱精美的古書,以青白絲綢包裹。

  有個中年男人,相貌並無出奇處,就是一身裝束不常見,穿著一件雜色衣衫,雜有綠、紅、月白和灰黑四色。

  他敬過香後,將三炷香插在香爐內,也不轉身,神色淡然道:「既然是位上了山的修道之士,為何來山下做賊。」

  房梁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原來藏著個國字臉的少年,穿白衣,他被發現行蹤後,一個翻滾,摔向地面。

  只見那白衣少年落地時,好似一個崴腳,先綳著臉,然後好些吃不住疼,驟然間抬腿抱膝,金雞獨立,嘴上嗷嗷叫著。

  那個文士皺眉提醒道:「肅靜。」

  國字臉少年拍了拍肚子,「有點餓了,不知這兒有無飯吃,白米飯就行,不用酒菜,我這個人,最能將就了。」

  文士默不作聲,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這個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少年嬉笑道:「不過最好是那種受過勞苦的柴燒成的飯,比如拆了舊車腳,不知道你這邊有沒有?」

  文士眯眼,臉色陰沉,死死盯住這個看似口無遮攔的少年。

  白衣少年卻是雙手負後,望向牆上的一幅掛像,「咦,這麼巧嗎,竟然剛好供奉著公曾先生,好大官呢。另外這位的身份,容我猜猜看。」

  「都說好紙可以長壽千年,事實又是如何呢。書籍保管不當,蟲蛀,紙張發黴等,都屬於小劫,書樓走水,輾轉售賣途中,被某些迂腐文士,拿來陪葬等等,屬於中劫。倒是兵戎,以及朝廷下令銷毀禁書,這些才是書籍的大劫數。」

  說到這裡,少年視線下移,望向桌上那幾本古書,「每一本古書,若能夠傳承幾百年,不是鬼神庇護是什麼,對吧?」

  少年繼而收回視線,轉頭望向那個文士,微笑道:「你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了,好歹替桐葉洲留下了一部分文運。」

  文士自嘲道:「自保而已,談不上有功。」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只是與你說句客氣話,我家先生教誨,出門口甜能當錢。」

  崔東山自顧自點頭道:「出門在外,給人幫個忙,搭把手,幫人力氣不值錢,何樂不為。」

  文士扯了扯嘴角,說道:「看來道友有個好先生。」

  「家中有仙佛,日用有真道。如入芝蘭之室,琳琅秘府,耳濡目染,即便不成聖,也能賢。」

  白衣少年雙手撐腰,哈哈笑道:「我家先生也是從家鄉老人那邊聽來的不花錢道理。」

  文士說道:「道友若是說完了,那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崔東山擺擺手,「沒呢,還早呢,講功勞,我只論事不論心,論心萬古無完人嘛。」

  「與屠子買肉一般,上了秤,足斤足兩,一個收錢,童叟無欺,一個買肉。」

  「只有講到讀書人做學問,才需論跡又論心。」

  文士聽著那個古怪外鄉人的古怪話,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是誰,有資格在這裡論功行賞?」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他來過這裡,你也見過他,對吧?」

  文士笑問道:「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道友到底在說些什麼。」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埋怨道:「咱們都是讀書人,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警告你別亂說話,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小心一語成讖啊,真讓你沒頭沒腦了。」

  文士笑呵呵道:「不管你是何方神聖,不妨打開亮話,說吧,找我有什麼事情。」

  因為大道根腳的緣故,雖說打架本事可以完全忽略不計,但他還真不怕一位大修士的糾纏,打不過就逃。

  尤其是現在這個世道,桐葉洲重新返回文廟之手。

  他也不覺得一位山巔大修士,膽敢在如今雲岩國的京畿之地肆意妄為。

  少年從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摺扇,雙指擰轉,啪一聲打開,扇面寫有四個大字,以德服人。

  「今天冒昧拜訪,就是有個小請求,跟你打個商量。」

  「道友請說。」

  「以後跟我混,保管你這般大道根腳的,也能吃香喝辣。」

  「我若是不肯?」

  少年轉過扇面,也是四個大字,不服打死。

  文士一時語噎,沉默許久,冷笑道:「道友口氣不小啊。」

  崔東山輕輕揮動竹扇,「當年他站在這裡,有沒有說什麼?」

  文士反問道:「你是某座書院的君子賢人?」

  崔東山眼神哀怨,好似委屈萬分,「好端端的,幹嘛駡人。」

  文士眯眼道:「道友倒是言語風趣。」

  「你真不認得我?」

  「不認識,也不想認知。」

  「我是東山啊!」

  文士楞了楞,東山?青萍劍宗的那個崔東山?

  畢竟能夠一路找到這裡的修士,必然不會是尋常練氣士。

  雲岩國京城內那個在今年二月二龍抬頭那天,臨時組建而起的祖師堂,專門是為了開鑿一條大瀆而起,在祖師堂那邊擁有兩個席位的,屈指可數,只是作為共同發起人的那幾個勢力,比如玉圭宗,供奉王霽,還有一位輩分極高卻在外籍籍無名的老祖師。

  當然還有那個橫空出世的青萍劍宗,分別是泉府掌舵人種秋,以及景星峰峰主曹晴朗。

  不知為何,作為首席供奉的大劍仙米裕,竟然將祖師堂席位,讓位給了年紀輕輕的曹晴朗,不知青萍劍宗那邊是何安排。

  就如此不把一位劍氣長城出身的大劍仙不當回事嗎?

  那個有「米攔腰」綽號的米裕,對此當真不會心懷芥蒂?

  崔東山合攏摺扇,笑眯眯道:「只要你答應我的邀請,我便可以反過來答應你一件事,作為見面禮。相信我,那可是一件讓你心心念念幾千年的事,定然讓你得償所願。」

  「哦?莫非崔宗主還能讀心?」

  「讀心術?沒有的事,我比較擅長猜人心思而已。」

  這個由文運顯化而生的雲岩國讀書人,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說道:「以後帶你去趟中土文廟,與經生熹平切磋學問。」

  「當真?」

  「當真,必須當真!」

  崔東山拍胸脯震天響,「我家先生,與那經生熹平,可是相見恨晚的忘年交,摯友!」

  文士沉吟片刻,說道:「容我考慮考慮。」

  崔東山點頭道:「理當如此。」

  文士突然問道:「你就不怕我與他有所勾結?」

  崔東山唉了一聲,「你這種邊角料,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之所以問這個,只是好奇,他當年站在這裡,有無默默流淚,哭得稀裡嘩啦。」

  崔東山連忙為自己辯解,「別生氣啊,我這個人說話直,刀子嘴豆腐心呢。不信?」

  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氣,滿滿的臭豆腐氣味。

  文士啞然。

  崔東山拿扇子輕輕敲打肩膀,笑了笑。

  蠻荒文海周密,苦於人間無知己。

  據說,只是據說,很多年前,離鄉的浩然賈生曾經站在倒懸山,長長久久,獨自北望家鄉。

  崔東山突然伸手擋在嘴邊,「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須與你打個小報告,有蟊賊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們去打他一頓?!」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

  一條巷弄內,有道士驀然停步,望向一處小院內,輕輕咦了一聲。

  院內有個借著月色光亮、正在編織簸箕的精瘦少年,耳尖,先是嚇了一跳,等到轉頭望向陋巷那邊,越過低矮的牆頭,瞧見了那個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滿臉意外,不敢置信,喃喃出聲道:「吳道長?」

  道士拈須而笑,「又見面了,純屬巧合。」

  少年趕忙放下手中編織一半的簸箕,起身來到矮牆邊,驚喜詢問,「吳道長這是?」

  三更半夜,大晚上的,吳道長總不能是來此賞月吧?

  道士環顧四周,沉聲道:「近期京師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淺,橫行無忌,擅長隱匿逃遁之術,今夜貧道就是一路追蹤對方履跡至此,不曾想還是給它逃脫了,對方敢在一國首善之地,天子腳下,如此招搖過市,目無法紀,貧道自然不能忍它了。一般懂點術法皮毛的修道之人,無力對付,呵,可既然碰到貧道,算它這趟下山出門,沒翻黃曆了。」

  少年茫然。

  道士見此,便換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話,「有個成精的妖怪,下山害人,貧道要捉妖,替天行道。」

  少年瞬間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這位一看就很仙風道骨的吳道長,絕不是只會算命掙錢,真是那種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黃泥院牆不高,雙方就隔牆對話。

  院內少年矮小消瘦,巷內道士身材修長,高了一頭。

  少年憂心忡忡,壓低嗓音問道:「吳道長,那妖物逃遠了,會不會害人?」

  「貧道既然已經現身,與它過過手,它已經知曉厲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內露頭了,只會找個地方乖乖躲藏起來。」

  道士灑然笑道:「況且只是暫時被它逃離視野了,貧道自有幾手獨門仙法,保證在天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穩。這就叫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少年偷偷背過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壯起膽子,赧顔道:「吳道長裡邊坐?」

  道士嗯了一聲,「也好,就與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燒煮了,有水缸的話,往裡邊勺一瓢井水即可。」

  少年打開院門栓,領著道士進了院子,先讓那位吳道長坐在板凳上,他則立即去灶房水缸勺水,道士確實不講究,沒有坐凳子,只是徑直一屁股坐在臺階那邊,輕輕出聲提醒少年,說直接拿葫蘆瓢便是了,無需拿碗,等到少年一路小跑過來,道士接過那只老舊的葫蘆瓢,仰頭就喝,抹了抹嘴,歸還葫蘆瓢後,道士長呼出一口氣,笑道:「謝了。一瓢水即可。」

  等到少年將葫蘆瓢放回灶房再返回,道士笑道:「對了,一直沒問你姓甚名甚。」

  少年也沒有坐那板凳,學吳道長坐在臺階上,側著身子,恭敬答道:「吳道長,我叫白雲。」

  道士點點頭,「姓白名雲?確實是一個很好記的名字。」

  陸沉的天地篇中,曾有「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一語,大概這才是真正的無巧不成書?

  少年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不敢騙道長,其實白雲只是現在的名字,我原本姓寧,叫寧吉。」

  道士明顯有些訝異,哦了一聲,微笑道:「姓寧?很好的姓啊。」

  沉默片刻,道士贊嘆道:「若逢天文錯亂,風霧不時,唯有修德責躬可得寧吉。寧吉,好名字。除了字面意思的寓意美好,想來當年為你取這個名字的人,對你是寄予厚望的。」

  少年楞了楞,然後綳著臉,低下頭,只是少年很快就抬起頭,朝那位學問深厚的吳道長笑了笑。

  這個名叫寧吉的少年,他的眼神深處,既有一種好似自怨自艾的傷感,也藏著一種不為人知的感謝。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不過我覺得,取這個名字,可能都沒那種文縐縐的期待,就只是字面意思,僅此而已,就是希望你無病無災,安安穩穩。」

  也曾年少過之人,再見某些少年,如見自己。

  原本還能勉强綳著臉色的寧吉,聽到這句話後,霎時間便滿臉淚水,低下頭去,使勁點頭。

  少年憂愁與眷念,滿地月光,流淌如水。

  夜霧如紗,朦朦朧朧間,出現了一頭山君的輪廓,一雙拳頭大小的眼球,熒熒熠熠,攝人心魄。

  這頭山君行走無聲,體型巨大,齒高於人,大如牛。

  一般來說,山中多蛇,只是這處寺廟裡邊的巡山行者,卻從無見到過大蟲與長蟲。

  虧得寺廟裡的巡山行者,沒有看到這一幕,寺內山僧都是不曾修行仙術的肉眼凡胎,否則恐怕要被嚇個魂不守舍。

  袁化境拎著一隻棉布袋子,與這頭山君說道:「你先回吧,我會與陳山主說那件事,只是事成與否,終究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有大寺之名山,多有類似魚龍聽梵音的典故。

  山君頭顱點地,掉頭離去。

  袁化境將山上那座小寺作為消閒避暑之地,與這頭始終無法煉形的山君認識多年。

  數百年來,山中僧人,終其一生都不曾見其一面。

  只留下一個歷史久遠的山志掌故,曾有山靈專門為大德高僧護法,僧人心不定時,它便會咆哮出聲示警。

  袁化境望向山門口那邊,一步跨出,身形如雲霧消散,聚攏時已經身在廟內,一處雅靜客房內,室內猶有燈火。

  那個以兩鬢雙白年邁儒士容貌示人的年輕隱官,手持一卷道書,打開門,笑道:「袁劍仙怎麼下山了?」

  其實雙方先前在白天,在那聚仙崖畔涼亭內,沒少聊。

  袁化境伸出手,將那只袋子遞給陳平安,「是此地土産,三斤黃精,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好東西,一直想要去山上挖來著,只是一拖再拖,就耽擱到現在。」

  陳平安毫不客氣,從袁化境手中接過袋子,提了提,掂量一番,「連袋子帶黃精,二斤九兩。」

  黃精可以補氣,安五臟,久服輕身延年。所以此物在藥書上,別稱「戊己芝」,以其得坤土之精粹,故而在山上練氣士當中又有「仙人餘糧」的說法,一向是譜牒仙師的常見藥膳之一。不過各地黃精,藥性懸殊。陳平安其實對此並不陌生,當年在家鄉山上便有,不算罕見之物,所以更習慣將其稱為米脯,視為一種救窮草。

  袁化境開門見山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趟連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陳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黃精,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說無妨,能幫的一定幫。」

  袁化境說道:「山中有虎,開竅數百年了,始終無法成功煉形,這幾斤黃精,就是它刨土而來,我只是幫忙轉贈。」

  陳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這等山靈,神異之屬,卻凝滯於皮囊形骸,淪為古怪,難怪會著急,病急亂投醫麼。」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個答案。

  陳平安提了提手中道書,也可以說是一本撮要便覽本的草藥書籍,自古道、醫不分家。

  「既然湊巧互為緣法。」

  「這個忙,我幫了。」

  袁化境點點頭,就要轉身離去。

  陳平安笑著挽留道:「來都來了,不著急走,反正都閒來無事,就多聊幾句。」

  不由分說,領著袁化境跨過門檻,陳平安將那本書放在桌上,搬了條椅子給袁化境,袁化境看著簡樸至極的屋子,倒是與他住處是差不多的光景。

  陳平安笑道:「補全地支的那個周海鏡,讓你們沒少頭疼吧?」

  袁化境一想到這位女子大宗師,確實頭疼不已,不過說來奇怪,有周海鏡加入地支一脈,原本關係疏淡的兩座山頭,如今都有點同仇敵愾的意味了。

  陳平安隨口問道:「如果沒記錯,你好像當過大驪秘書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詩文小道,紙上虛事,無補於人心風俗,壯夫不為。」

  陳平安嘖嘖出聲,「聽聽,這話說的就有點欠揍了,站著說話不腰疼麼,你有本事出去嚎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

  突然記起,眼前這位年輕隱官,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卻好像連個貢生、秀才都不是?

  陳平安問道:「你最早怎麼會想到來這邊躲清靜的?」

  袁化境略帶幾分自嘲神色,給了個說了等於沒說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後袁化境反問道:「你在這邊,是有所求?」

  陳平安疑惑道:「為何有此問?」

  袁化境瞥了眼這個看似滿臉誠摯的傢伙,腹誹不已,何必明知故問,你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無利不起早。

  陳平安笑道:「難道袁劍仙是覺得我所求之物,跟你來此的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過,只好連夜下山,既可以幫助那位山中道友尋求形解之法,也好來我這邊,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只好死了這條心,非,袁劍仙就還有機會。」

  袁化境點點頭,大大方方承認道:「確實有這份心思。」

  陳平安說道:「要說我來這邊無所求,你肯定不信,不過不管你怎麼想的,我都只管以誠待人,心外無物,我所求之物,確實不在身外。」

  一時間兩兩沉默。

  陳平安率先開口,好奇問道:「是什麼樣的寶貝,值得袁劍仙如此上心?」

  察覺到陳平安的那份異樣臉色,袁化境沒好氣道:「無論是身為袁氏子弟,還是作為一位劍修,都沒有不告自取或是强取豪奪的理由。」

  陳平安點點頭,袁化境這點自負和傲氣還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問道:「你是否見過那位雞湯和尚,僧人神清?」

  陳平安點點頭,「先前參加文廟議事的時候,遙遙見過這位佛門龍象,但是沒聊過。」

  「那你可曾聽說這位佛門龍象的三場護法?」

  陳平安搖搖頭,他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等秘事,見袁化境一臉懷疑,只得笑著解釋道:「信不信由你,我這麼多年,對佛門公案確實瞭解不少,但是這種山上密事,確實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將信將疑,便將那三場護法大致說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護法,是白馬馱經,佛法東傳。

  第二次,是在青冥天下,曾經有過一場影響深遠的佛道爭論,諸多道子辯論失敗,按約當場剃髮,更換門庭,轉入佛門。

  第三次護道,是在那破頭山「不擇根機,大開法門」的東山寺,為一年輕僧人秘密護送下山至一處渡口。

  陳平安聽到這裡,輕輕點頭。

  袁化境問道:「你既然精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間有一幅色澤鮮紅的印蛻,卻無文字。」

  陳平安神色肅穆道:「當然,是那位那位禪宗祖師的一塊舂米墜腰石,當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入寺廟做舂米役工,因為身體瘦弱,六祖便只好腰石舂米。」

  袁化境沒有藏掖,徑直說出一個真相,「這幅印蛻,就在這座寺廟裡邊。」

  此事極為隱蔽,大驪官方沒有任何檔案記錄,只是當年崔國師隨口提及,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來此碰碰運氣。

  陳平安問道:「與你那把深藏不露的本命飛劍,有些關係?」

  袁化境顯得極為坦誠,「不是有些關係,而是關捩所在。」

  陳平安小有意外,只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根本,就不追問了。

  他與這位上柱國袁氏嫡出子孫,非敵非友,雖說今天多聊了幾句,關係有所緩和,可終究交情沒好到那份上。

  袁化境沉默許久,冷不丁說道:「我看似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其實其中一把,卻是仿劍,而且出自崔國師之手。」

  陳平安陷入沉思。

  袁化境問道:「與你問一事,回不回答都隨意,那位斬龍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徑,你清不清楚?能不能說?」

  就因為這位劍修的存在,導致三千年來,人間所有蛟龍後裔、水仙精怪,所有有希望成就真龍大道的,竟然無一膽敢「越過雷池半步」,如那黃庭國境內的萬年老蛟,何等道齡漫長,不就始終不敢走水?

  不就是怕那一劍橫空,又過洞庭?

  陳平安回過神,搖頭道:「太犯忌諱了,不宜與你泄露天機。」

  袁化境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把仿劍,仿製我師兄左右的本命飛劍,對不對?」

  袁化境笑道:「你猜。」

  他娘的,學這位年輕隱官陰陽怪氣說話,果然舒坦。

  陳平安不以為意,笑道:「袁劍仙只是學到一點皮毛而已,有什麼值得樂呵的,任重道遠,再接再厲。」

  屋外靜謐,庭前柏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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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六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

  潑墨峰之巔,曹天君抬頭望天,問道:「師尊,于玄這是合道了?」

  陸沉無需仰觀天象便知結果,點頭道:「成了。」

  道家又多一十四境修士,幸甚至哉。

  曹溶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陸沉小聲嘀咕一句,「老秀才就是好為人師,難怪偏愛關門弟子,在這件事上,陳平安最像他老秀才嘛。」

  文聖一脈香火不盛,幾個嫡傳弟子當中,要說學問大,崔瀺和齊靜春都不是一般的大,至於左右和君倩,就要相對遜色,而且都不太喜歡與人說道理,其中崔瀺只有幾個所謂的入室弟子,屈指可數,遠遠算不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齊靜春雖然當年在大驪王朝創辦了山崖書院,並且躋身七十二書院之一,可是沒過多久就去了驪珠洞天,當了個蒙館先生,所以要說好為人師,確實還是陳平安最像老秀才。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曹溶不由得感慨道:「文聖先生的護短,無人能出其右。」

  身為陸沉嫡傳弟子,曹溶與文聖一脈,其實關係相當不錯,否則也不可能從崔瀺那邊討要一枚花押,事實上,當年山崖書院創立沒多久,曹溶就去聽過齊靜春的講課,受益匪淺,某次在靈飛觀出關,靜極思動,下山出海,遊歷那位淡淡夫人占據的淥水坑,期間也曾偶遇那位海上-訪仙、滿身淋漓劍氣的左右,後者只是詢問這位道門天君一句,是否知曉裴旻的去處,曹溶回答不知,左右點頭致意,並無多餘的寒暄言語,曹溶剛要開口詢問為何尋找那位浩然三絕之一的裴前輩,轉瞬間左右身形便已經遠去千百里,劍氣淩厲至極,如白虹貫日。

  一場不期而遇的海上相逢,兩位得道之士,結果雙方所聊內容,竟然還沒有超過十個字。

  那會兒道號「青鐘」的淡淡夫人,怯生生隱匿在遠處,等到左右離去,才敢現身,她顯然吃過那位劍修的苦頭。

  果然如傳聞所言,文聖的二弟子,求學時脾氣就不太好,練劍後脾氣就更暴躁了。

  陸沉說道:「人嘛,不愛其親,豈能及物。」

  曹溶小心翼翼問道:「師尊,那左右還能否返回浩然?」

  陸沉驀然提高嗓門,用斬釘截鐵的語氣,撂下三個字,「大哉問!」

  曹溶一事錯愕,靜待下文。只是師尊不知為何,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像個木頭人呆立許久,曹溶便知道自己的問題注定不會有個確切答案了,轉去詢問一個更務實的疑惑,「于玄合道之後,與那歲除宮吳霜降,道法孰高孰低?」

  畢竟這兩位,都是新晉躋身十四境的修士。

  十四境裡邊的「年輕一輩」,還要加上個劍氣長城的叛徒,上任隱官蕭愻。不過根據一些山巔的小道消息,蕭愻與斬龍之人,雖然都是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劍修,卻並不「純粹」。

  陸沉抖了抖袖子,朝虛空處指指點點,好似沙場點兵,霎時間從一洲各山秘藏酒窖「搬來」十數種仙釀,陸沉讓曹溶自己挑一壺,曹溶不喜飲酒,婉拒師尊好意,陸沉便隨手挑了一壺雲霞山耕雲峰的春困酒,再揮了揮袖子,其餘酒釀隨之悉數物歸原位,陸沉揭了泥封,低頭嗅了嗅,不愧是好酒友親手釀造的好酒,聽說黃鐘侯如今已是雲霞山的新任山主了,可喜可賀,回頭貧道得登門道賀去,微笑道:「道法高低?你是專指打架的本事强弱吧?」

  曹溶點點頭。

  陸沉一手揉著下巴,一手晃著酒壺,面有難色,「這個得怎麼說呢。」

  合道大致有三,天時地利人和,符籙于玄走了條「天時」道路,吳霜降的合道路數,暫時雲遮霧罩,不為人所知,白玉京那邊,精通陰陽的道官們做過一些推衍,只因為吳霜降過於才學橫溢,修道資質太好,白玉京道官就只能用一個最笨的法子了,窮算法,先排除地利,再一點一點排除天時,最後仍是給出了十幾種可能性……

  關鍵是在這期間,白玉京三掌教又幫了不少「倒忙」,讓那撥道官本就堪稱浩瀚繁重的工程量……至少翻倍。

  練氣士在十四境之下,殺力高低,還是很好判定的,靈氣積蓄的深淺,氣府的開闢,掌握的術法神通種類,法寶的數量,本命物的搭配,有無壓箱底的殺手鐧,深藏不露的絕活……大抵都是可以具體量化,做些紙面文章的。可是大修士一旦合道,步入十四境,就是一筆「糊塗賬」了。

  陸沉行為古怪,將一壺春困酒都倒出酒壺,碧綠酒液懸空不墜,凝為一條纖細水流,宛如一道袖珍溝渠,為月色所照。

  陸沉緩緩道:「於老神仙既然能夠在浩然天下這邊,獨占符籙二字,當然是一個極具殺力的飛升境,類似弈棋一道的最强手之一,不是一般庸手、弱手能夠媲美。最重要的,還是符籙可以化身千萬術法,飛劍,雷法,請神降真等等,都可以用符籙達成類似的效果,這是符籙獨有的先天優勢,所以于玄的飛升境,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那種很能打的飛升境。」

  「至於我們那位吳宮主,在十四境之下,也是走一條與于玄符籙相仿的道路,悄悄學了很多手段,而且樣樣都精通,不是那種雜而不精的半吊子,所以如果雙方都是飛升境的時候,狹路相逢,一較高下,必須分出勝負生死的話,相信打起來會打得很好看,耗時長久,手段迭出,肯定精彩紛呈。」

  曹溶聞言點頭,山上有些經久不衰的說法,除了用來贊譽劍修的「一劍破萬法」,亦有「符籙是天,涵蓋一切」。

  山上修行的大門類裡邊,劍修與符籙修士是很特殊的存在。

  不同於下棋、書法,門檻不高,劍修符籙這兩脈練氣士,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驀然間,四周景色驟變,來到了一處山腳,而且是細雨朦朧的拂曉光景,曹溶也不覺得如何驚訝,道心不起絲毫漣漪,就當是陪著久別重逢的師尊一起賞景了,師徒雙方,明明站立原地,紋絲不動,身形卻快若登仙,曹溶環顧四周,猜測應當是一處形勝名山,天地之精華,仙山之靈氣,道路兩旁皆是古松,兩人道袍被山色染成翠綠色,雨中隱約聞畫眉、鳩聲,此起彼伏。

  山路間行者騎步相持,繩索相引,似乎有達官顯貴手捧聖旨,入山訪仙而來。

  曹溶憑藉沿途崖刻,發現此地是全椒山,見一古貌道士,在種花讀書處結茅修行,對他們二人視而不見。

  似是一位上古地仙,滯留人間,再等數紀,便可以憑藉積累陰功,解形飛升,只餘仙蛻在山中。

  陸沉繼續道:「只是合道之後,道之高低、寬窄,已經不可以常理揣度,比如在夜間,或是在天外廝殺,必然是合道星河的于玄占優,若是在人間在白晝,吳宮主一旦重拾兵家身份,殺紅了眼,會很可怕的。一般來說,只要某一方不心存死志,十四境就很難徹底殺死十四境,所以萬年以來,山上格局一直是鐵打的十四境,流水的飛升境。」

  「十四一境,算帳法子,與前邊所有境界都完全不同。」

  「與你們這些門外漢,終究沒辦法說清楚門內的真正光景。」

  就在曹溶即將「一腳登頂」時,景色又變,雙方站在了一葉扁舟中。

  岸邊桃花千百樹,紅雲一片,間有白桃數株,花開如少女可愛。

  碧湖如新磨寶鏡,春潦未漲,水勢較為溫婉,小舟似在一幅山水手卷中行。

  陸沉站在船頭,手裡多出一枝桃花,輕輕擰轉,「等著吧,千年之內,十四境之間的廝殺,會越來越頻繁。舊十四境的隕落,新十四境的紛紛崛起,都是大勢所趨。」

  「十四境修士,最為忌憚飛升境劍修。當然只是忌憚而已,不至於畏懼。仙人境劍修,可殺飛升境,不算太過稀奇。飛升境劍修,想要殺十四境,卻是難如登天。但事有例外,比如先前在那艘夜航船之上,吳宮主面對一撥劍修的圍殺,其中陳平安的合道劍氣長城,寧姚的身負一座天下氣運,都屬於胡攪蠻纏的無理手,換成我在那條船上,也是不願面對這種局面的,只說一個不小心,萬一打著打著,就需要與老大劍仙對峙,挨上陳清都的一劍,擱誰誰不怕呢。」

  這是曹溶第一次聽聞這等秘事,只是不知吳霜降秘密潛入浩然天下,所求何事?總不能是為了試試看陳隱官、寧姚的分量吧?

  還是說吳霜降要與陳平安和落魄山、寧姚和五彩天下飛升城聯手,密謀共同對付白玉京?

  遠處一橋迤邐,湖面如一整塊碧綠琉璃,小舟緩緩前行,泛起漣漪陣陣,若劃琉璃立碎。

  曹溶突然發現岸邊桃林間,似有女子凝眸望向小舟這邊,那女子身邊站著一位神異出身的鹿角少年,眼神幽寂,雙袖垂落,他們也分明看到了湖上小舟,雙方對視一眼。

  剎那之間,景象重新返回潑墨峰,陸沉笑道:「不過吳宮主當時願意主動認輸,自然還是他故意示弱了。他的夜航船之行,守株待兔,只是為了確定陳平安有無資格擔任他的盟友,當然不會出死力氣的。」

  「世間出現了第一枚錢幣,難道就是為了讓誰更有錢嗎?」

  「佛門有六度,布施為第一。人間善男信女捐錢給寺廟,寺廟以財布施天下,這種流轉的初衷,是使得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說到這裡,陸沉雙指拈起身前懸空的「一截」酒水,丟入嘴裡,「修道之士,如果道法純以打架本領來定高下,有意義嗎?」

  曹溶點點頭,「是不對。」

  陸沉卻笑道:「錯了,人間道士,最早修行,不是為了打架,還能是為什麼?」

  登山只為登天,天翻地覆慨而慷。

  陸沉又拈起那一截酒釀,轉頭笑道:「曹溶啊,不要總是這麼愁眉不展,天地不可一日無和氣,人心不可一日無喜神。」

  「況且你的仙人境底子打得這麼好,如果不是為師故意坑你一把,憑你的道心和資質,早就是飛升境巔峰,修行路上運道再好幾分,說不定如今都可以摸著合道的門檻了。說來說去,此事怪我。」

  其實曹溶是個化名,這位靈飛觀的開山祖師,道號「天瑞」。

  此身之前,本名鄭澤,出身杞地,是一個早已滅國的小國,爵位一降再降的微末之地,故而官史記錄極少,唯一被後世說道的,恐怕就只有那個杞人憂天的典故了。「鄭澤」曾是一位巡游天下的采詩官。

  下一刻,他們來到了一條官道上,道路上有人騎馬乘車,有人騎驢,也有徒步者,擔柴漢和賣炭翁。

  陸沉停步時,站在了一處驛站門口,曹溶觀其匾額,名為籌筆驛。

  陸沉說了件趣事,「被關禁閉八百年的玉樞城張風海,他已經離開了鎮岳宮煙霞洞,你師尊的師尊,親口答應他,只要贏下那場三教辯論,就可以脫離白玉京道籍。我來這邊之前,他剛剛去了趟閏月峰,準備說服武夫辛苦,一起創立宗門,先前與張風海一同離開禁地的散仙呂碧霞,會輔佐他們,身邊還有個暫時名聲不顯的師行轅,如果真被張風海談妥此事,辛苦願意出山,那麼這個才四人的門派,不容小覷啊。」

  曹溶悚然。

  莫非是道祖親自打開的鎮岳宮禁制,放那張風海離開煙霞洞?

  這不是放虎歸山嗎?誰不知玉樞城張風海與餘掌教的那樁恩怨?是個公認的死結。張風海可不是一般的修道天才,由著此人開宗立派,開枝散葉,壯大勢力,即便是白玉京,依舊會是一個不小的隱患。因為在曹溶看來,如果說蠻荒天下攻伐浩然九洲,對兩座天下而言都是一份考卷,浩然的考題,在於「外患」二字,那麼暗流湧動的青冥十四州,也會迎來一份「內憂」二字的考卷。

  陸沉笑道:「不用緊張,在師尊眼裡,我那余師兄債多不壓身,根本不在乎多一個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張風海。」

  「至於蠻荒天下那邊,那個甲申帳出身的周清高,不出意外,他會頂替某位被白帝城顧璨拐跑的那個女修,補上天干一脈的缺口,並且成為領袖。相信這些都是他師父早早預料到的事情了,彎來繞去,還是這麼個結果,該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好呢,還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曹溶點頭道:「練氣士不是武夫,很難有誰可以獨享美名。」

  陸沉好像不認可這個說法,「你那余師伯,不是曾經有方私章,就鈐印在你那副畫冊上邊?」

  曹溶神色肅穆說道:「文有第一,武無第二。」

  陸沉笑道:「這裡的文,當然不是詩文小道,而是言說道法,武,是說與人鬥法,廝殺的本事。」

  故而這方印章的內容,便是師兄余斗最真實的心聲寫照,要做那道術皆是第一人的存在。

  吾道最高,至於打架本事,對不住,你們就只能去爭第二了。

  曹溶心神往之,「這種話,唯有余師伯說來,旁人便不覺得狂妄,反而只覺得豪氣干雲。」

  陸沉笑嘻嘻問道:「曹溶,如果要你跟那位余師伯為敵,作何感想?」

  曹溶苦笑道:「哪敢,想都不敢想。」

  陸沉板起臉,「如果是大勢所迫,你身不由己呢,比如,只是比如啊,比如為師哪天跟余師兄翻臉了,幹架一場,然後被余師兄打死了,你當弟子的,不得為師父報仇啊?」

  曹溶目瞪口呆。

  陸沉拍了拍曹溶的肩膀,教訓道:「這麼開不起玩笑,還怎麼混江湖。為師這麼多優點,你學著啥了?」

  就在此刻,陸沉腦袋一歪,連忙扶正頭頂道冠。

  最開不起玩笑的,還得是師兄余斗。

  余斗與人鬥法,是出了名的一人一下。直到……碰到那個狗日的阿良。

  曹溶顯然也想到了這個「聲名狼藉」的劍客,問道:「師尊,天外那兩場架,余師伯對上阿良,留力幾分?」

  陸沉趕忙又施展「搬酒術」,從長春宮那邊偷來一壺酒釀,抿了一口酒,壓壓驚,這才反問道:「你不是應該先問我是否留力嗎?」

  曹溶只覺得匪夷所思,那阿良劍道再高,對上號稱「真無敵」的余師伯,怎麼都該沒有半點勝算才對,可事實上,第一場架,阿良確實被余斗一拳從天外打落浩然,但是第二場,卻是余師伯挨了阿良一拳,身形墜落回青冥天下。

  陸沉笑道:「這就是十四境鬥法的精髓所在了,只是天機不可泄露,尤其是涉及到了余師兄和那個誰誰的大道,我就不跟你多說了。」

  曹溶疑惑不解,望向師尊。

  因為大師兄曾經提及過師尊的一個獨有愛好,山巔大修士之間不宜直呼其名,會心生感應,但是師尊就不一樣,只要無聊了,就一遍一遍「打攪」對方,知道對方破口大駡才開始閒聊,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對話。可是好像在阿良這邊,師尊就不願意開口說「阿良」。

  陸沉笑呵呵道:「你想啊,這傢伙出拳刁鑽,沒有半點武德,出劍能好到哪裡去,我也怕他。」

  之後陸沉帶著曹溶,來到了嘉佑二年的一處科舉考場,還去了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九,曹溶見到了皇宮內一間白綾掛梁的小屋,婦人們哭哭啼啼,也有臉色淡漠的女子。之後他們見到了一位黟山的守松人,有條碧綠山澗,甘滑若流髓,陸沉在此停步,掬水洗臉,黃昏時,人間鳥飛檐上,山外雲繞山腰,陸沉坐在崖畔,除了那位守松人,曹溶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一襲青衫長褂的年輕隱官,站在師尊身邊,一同欣賞夕陽,陸沉坐沉紅日,青衫看遍青山。

  陸沉冷不丁問道:「曹溶,萬年之前,你知道誰是人間最年輕的十四境修士嗎?」

  曹溶搖頭,畢竟關於此事,從無記載,也無任何流傳開來的消息。

  陸沉笑問道:「那麼萬年之內呢?」

  曹溶神色古怪,「其實是文聖。」

  陸沉點頭道:「是啊,就是這個老秀才,只因為誰見著了他,都喜歡稱呼一聲老秀才,所以讓我們很容易都忘記了,他是一個能在百年之內從一境躋身十四境的讀書人,準確說來,是四十歲開始修行,約莫百歲得道,甲子光陰而已。」

  「只因為老秀才是合道地利,才顯得不是那麼驚世駭俗,但是沒有幾個知道內幕,如果不是文廟聖人的職責所在,老秀才是完全可以合道人和的。」

  曹溶唏噓不已,當年文聖離開功德林,遊歷寶瓶洲,曾經造訪靈飛觀,非要以字帖換酒,曹溶沒答應,此刻想來頗為後悔了。

  師徒雙方腳下山河又移,在一處古樸涼亭內,一師二徒,三人都未能發現陸沉、曹溶的到來,陸沉嚼著一隻乾餅,蹲在棋局旁,那人兩位弟子當中,有人心不在焉,望向亭外的天邊鴻鵠。隨後就來到了一座古傳與海潮相通的古詩,鐘聲悠揚,似能入人心坎,陸沉將手中乾餅捏碎丟在地上,小鳥往來覓食,並不怕人。之後他們來到了一條洛水,中途在一處冷鋪歇腳,落水此地河神,似乎憎惡所有姓司馬的人,陸沉在一條漕船上,仰面而躺,神遊天上,讓曹溶大聲宣稱自己姓司馬,果然惹來河神的興風作浪,只是一條顛簸大船始終不曾翻沉,河神手段用盡,只得悻悻然而去,陸沉與弟子笑言,這就叫「小心」駛得「萬年船」。

  最後陸沉帶著曹溶來到了一座山巔小亭,亭額虛心,旁有石碑,碑文漫漶,依稀辨認鐫有六字,「此地煙霞最多」,山遠處是一座繁華城池,夜幕中,曹溶眼底紅塵十萬家,雲霧溟濛中,城池宛如水晶簾下,美人晨起梳妝,若隱若現,恨不能以巨燭照之。

  陸沉雙手籠袖,笑道:「問吧,你心中那個最大的疑惑。」

  曹溶抬頭望向天幕,點頭道:「三教祖師,尤其是弟子的祖師爺,為何不阻止那個人。」

  陸沉笑道:「曹溶,好好想想,為師當真沒有給出答案嗎?」

  曹溶側過身,打了個稽首,「弟子魯鈍,懇請師尊解惑。」

  陸沉嘆了口氣,說道:「三教祖師,十五境,各自合道整座天下,他們便是天下最不自由的三個人了。」

  言語之際,曹溶發現自己又與師尊站在了那條湖上小舟,不過這次他們卻是站在了船尾,陸沉伸手出袖,指了指湖水漣漪,緩緩道:「三教祖師如同置身於一塊琉璃世界中,是字面意思的那種,行動不便,免得侵擾天地,無心還好,若是有意為之,就像在天地間擠出一條裂縫。在這之外,還有個天大的麻煩,就像我這次來浩然天下,是要找一條漏網之魚,只因為我陸沉被認定為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道官了,已經屬於外人,於是便有時乖命蹇的嫌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心為之,就會與之擦肩而過,無心插柳反而柳成蔭。」

  曹溶沉思不語。

  陸沉卻又問道:「先前我帶你遊歷的幾個地方,你以為的先後,便是真實的順序嗎?」

  不等曹溶回答,陸沉笑道:「就像紙上一行文字,被稍稍打亂順序,你不一樣能夠認出一句話的完整意思。」

  陸沉微笑道:「與你說個十四境修士的幾個內幕好了,比如為師曾經耗費足足兩千年光陰,試圖盡可能多記住青冥十四州的人物、地理、事件。」

  說到這裡,陸沉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結果這裡扛不住了。」

  這也是先前陸沉提醒陳平安,要注意裴錢關於「記憶力」一事的緣由所在。

  「發現這條路走不通,就換了一條道,不過之前那條道路不算完全白走,在前邊的基礎上,為師曾經嘗試觀想整個人間,是一架儀器,萬事萬物,井然有序,然後在數千萬個『齒輪』間放滿了『偏差』、『錯誤』等實在與虛無的種種『自由』。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唯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可惜還是失敗了。」

  「境界境界,境與界,仍是不夠。所以當初與佛祖論道一場,我還是輸了,而且是輸給了自己早就知道的一個道理,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既然連最笨的窮舉法,都無法成功,那就只能追本溯源了,找到那個一,就像師尊那樣,『吾游心於物之初』,『目擊而道存矣』,可惜這個一,何其難找。」

  陸沉本來將師兄寇名視為一個未來的嶄新的一。

  所以就有了那場驪珠洞天的十年擺攤和護道。

  「曹溶,你得閒時,不妨好好深究一下鏡花水月和飛劍傳信的大道根祇所在。」

  陸沉微笑道:「人事千百弊端,都有個由來。當師父的,若是只教枝葉,弟子成得甚事。」

  曹溶低頭道:「弟子領命。」

  陸沉沒來由問道:「白也從不承認自己是人間最得意,知道為什麼嗎?」

  曹溶搖搖頭。

  陸沉哀嘆一聲,難怪老秀才那麼偏心陳平安,腦子靈光,能說會道,善解人意,小棉襖麼。

  見弟子不開竅,陸沉只好自誇道:「當然是白也佩服我的學識與胸襟,覺得我才是那個人間最逍遙的人物啊。」

  曹溶低頭拱手,「弟子拜服。」

  陸沉嘀咕道:「哪怕聽你這麼說,為師也沒有半點成就感的。」

  有點羨慕那座落魄山的風氣。

  曹溶赧顔。

  陸沉開始走下潑墨山,曹溶緊隨其後。

  「有人說,不苦人不敢不從之事,要劈開自家胸中荊棘,打破心中壁壘以便人我往來,便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那些荊棘與壁壘,你以為是什麼?是我們自身與心中的道與理,禮與法。」

  「喝水不忘挖井人。萬年之前,先賢們若無舍我利他的心境和捨生忘死的氣魄,人間就不可能有如今萬年的『人間』。」

  年年春風和煦,也會吹老美人面,白了少年頭。

  山風迎面吹鬢角,陸沉面帶微笑,喃喃自語道:「是啊,現在的我們,修道是為什麼呢。」

  「天下不可一日無此君。」

  陸沉自問自答道:「此君是誰?曹溶,記住了。是你,是你們,是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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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七章 休要亂我道心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一條陋巷院內。

  那個自稱夜中捉妖路過此地的中年道士,嗅了嗅,笑道:「先前在院外巷子,貧道就聞到了一股草藥香味,這才停步,如果貧道沒猜錯,其中就有烏頭與生姜,怎的,你還是個土郎中?」

  寧吉赧顔道:「哪敢說自己是郎中,只是在逃難路上,從一處荒廢的藥鋪,無意間找到了幾本藥書,邊走邊學,都不敢說學到了皮毛。」

  道士說道:「若是不介意的話,拿來看看。」

  少年連忙起身,咧嘴笑道:「這有什麼好介意的,吳道長稍等,我這就去拿。」

  爺爺上了歲數,睡覺淺,少年躡手躡腳去屋內,輕輕取出一個自製的樟木盒子,回到院子,交給那位談吐風雅的吳道長。

  陳平安接過木盒,沒有急於打開,笑道:「貧道先猜上一猜,盒子裡裝著的藥書,書籍編撰者,多是最近三百年間興起的火神派一脈。」

  少年錯愕不已,滿臉震驚道:「吳道長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一脈的醫家、郎中尤其擅用姜附,根據你曬的草藥,不難猜,沒你想的那麼神神道道,跟仙術無關。」

  寧吉恍然,雖然這位吳道長「自揭其短」,寧吉反而愈發敬重這位從不故弄玄虛的道門仙長了。

  如果不是陸沉道破天機,陳平安完全無法想像,眼前這個消瘦少年,就是那個能夠讓文廟興師動衆到處尋覓的漏網之魚。

  陳平安打趣問道:「你竟然還知道火神派?」

  寧吉點點頭,羞赧道:「經常賣藥材給鋪子,時日久了,就從郎中們那邊聽到了些說法。」

  陳平安笑著打開盒子,拿起那幾本書,想來少年背井離鄉這些年,憑此藥書,既能治病自救,也能采藥賺錢。

  不過這些書是坊間書商刊印的線裝本,版刻粗劣,文字經常會有錯訛,藥書不同於一般雜書,一字之差,可能就會謬以千里。

  「諺雲書三寫,魚成魯帝成虎。」

  陳平安快速翻了幾頁,笑道:「意思就是說一部書籍,不管底本有多好,傳抄、版刻多了,就容易出現紕漏,錯、脫、倒字,在所難免。以後有機會的話,儘量去尋找些好的底本,對照著看,學那秘書省正字、校書郎仔細校勘文字,糾正紕漏,免得後世以訛傳訛。」

  寧吉使勁點頭,默默記在心中,只是少年一想到自己的那點儲蓄,就開始犯愁,不知道猴年馬月才有錢購買那些所謂的善本。

  陳平安隨口說道:「那烏頭是你春采而得,其實同樣一味藥草,采藥的時月和地點不同,就各有各的名稱和藥性了,此理不可不察。像這烏頭,在古蜀地界的黃庭國,以及那大驪龍州,前不久更名為處州了,藥性就比別處更好,又以每年九月采摘、曝曬尤佳,不過在處州那邊,別稱泥附子,既然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那麼最為講究土性的藥材,自然也是差不多的。」

  寧吉眼神熠熠道:「吳道長,我以前只聽說過大驪龍州,以後一定去那幾個地方走走看看。」

  「少年血氣旺盛,志存高遠,是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陳平安點點頭,將那幾本書放回樟木盒子,還給少年,笑道:「人生路途漫漫,得個休歇處,還能喝一瓢水解渴,就是善緣法。貧道就與你多說幾句題外話了,自古各脈醫家,素來分歧不小,相互間吵架起來,駡人很凶的,不過讀書人駡人,不在嗓門大小,往往是越文雅越刻薄。」

  陳平安以手掌壓樟木盒,「其實分歧不在書,還是在人。既在服藥之人所處地界的氣候各異,也在用藥之人的個人師承和見解。寧吉,你也算是讀過幾本藥書的人了,那貧道就要問你個問題了,各脈郎中如此吵架,到底誰對誰錯?」

  少年用心思索片刻,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有話直說便是,又不是科場考試,貧道既不是科場考官,你也不是趕考舉子,貧道不是教書先生,你也非蒙童,並無考校之意,我們就只是隨便閒聊幾句而已,不用緊張。」

  文字和言語,既是溝通人與人之間的橋梁,同時何嘗不是一種障礙和界線。

  寧吉撓撓頭,猶豫片刻,「吳道長,有沒有一種可能,沒有對錯的分別,只有更好與更對?」

  陳平安笑道:「答案到底是什麼,你以後自己慢慢找。總之做學問,可以與誰爭個面紅耳赤,做人,還是要衝淡平和幾分的。」

  少年若有所思。

  道士笑著調侃道:「呦,竟然聽得懂這種大道理?」

  少年咧嘴一笑,「聽不大懂,反正先記住了,以後慢慢想。」

  道士撫鬚點頭,贊嘆道:「孺子可教。」

  隨著與這位吳道長的東一榔頭西一錘的對話,不知不覺,少年變得心境祥和起來。

  就像少年心境當中,多出了個地方,名為大驪龍州,彷彿心路上,遠處還有些書鋪,裡邊擱放著幾本藥書,就是價格不便宜……都在等待少年的遠遊和見面,而在這條少年尚未啓程的道路上,好像路邊有幾個郎中在吵得面紅耳赤,唾沫四濺,十分有趣……路上還有個溫醇嗓音,似乎在反復說著一句話,做人要衝淡平和幾分……

  只是這些潛移默化的景象和心相,名為寧吉的貧苦少年此時此刻,並不自知。

  道士說道:「見面就是緣,貧道自年少時外出遊歷,行走四方,擺攤算命之外,偶爾也會當個遊方郎中,今兒教你幾個藥方,分別名為左、右歸丸,補中益氣湯,銀翹散,四逆湯,還有紫雪丹。貪多嚼不爛,暫時就教你這幾個。以後若是有緣再會……那就以後再說。」

  少年聞言頓時滿臉漲紅,激動不已,用略帶鄉音的官話顫聲道:「吳道長,我只曉得這四逆湯,書上說,有那溫中散寒、回陽救逆之功。」

  道士笑了笑,自顧自說道:「這些方子,或多或少都需要與錢打交道,既然你知曉四逆湯的妙用,那貧道就再傳你一個幾乎不用花錢的烤背法,你以後在那山中瘴氣較重的地方,上山采藥之前,先在家裡起一火爐,等到你下山而歸,背對火爐,烘烤後背,其理與艾灸相通,至鼻尖冒汗即可,可通督脈,也有回陽之用。」

  道士微笑道:「貧道是方外之人,一貫看淡錢財了,黃白物皆是身外物,自然不貪你那點積蓄,你若覺得有所虧欠,心裡邊過意不去,無妨,今日別過,你只需以後多發善心,多行善舉,於自己心中有個功過格,一一還與人間便是,就當是還上這筆人情債了。」

  少年懵懵懂懂,思量片刻,還是使勁點頭。

  陳平安問道:「你這邊可有紙筆硯墨?」

  寧吉點頭道:「都有的!」

  在少年忙不迭跑去屋內拿紙筆時,道士抬起頭,望向院外小巷,牆邊有女子一閃而逝,道士笑了笑,假裝不知。

  薛如意扯了扯嘴角,小聲道:「坑蒙拐騙,裝神弄鬼,無甚意思。」

  她先前察覺到道士大半夜的,鬼鬼祟祟離開宅子,她反正百無聊賴,就跟在道士身後,一路追蹤,來到了永嘉縣,想看看他到底是當那采花賊還是當梁上君子,不曾想七彎八拐,道士竟是來見那少年的。

  就在此時,薛如意耳邊響起一個大義凜然的嗓音,「這位姑娘,你誤會我們吳道長了。」

  薛如意心中驚駭,她仍是不動聲色,聞聲轉頭,瞧見了一個身穿棉布道袍的寒酸道士,年紀輕輕,倒是人模狗樣。

  她問道:「你是?」

  那道士潤了潤嗓子,道:「小道姓陸,姑娘可以喊一聲陸道長,不是自誇,只說擺攤算命這個行當,院內那位吳道長都算是小道的晚輩,故而只强不弱,此外蓍草,扶鸞,梅花易數等等,無所不精。尤其是『起卦』一道,更是拿手好戲,無論是擲銅錢,看文字,聽鳥聲,辨風聲,約莫是貧道至敬至誠的緣故,惟神惟靈,無不感應。」

  薛如意猜不出對方的身份,便耐著性子,聽這位陸道長在那邊臭不要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這個自稱姓陸的道士,說話文縐縐,伶牙俐齒,欠兒欠兒的。

  是了,與那吳鏑,分明是一路貨色,難怪如此熟悉。

  薛如意心細,已經仔細打量過對方的裝束。

  年輕道士別木簪,挽太極髻,穿一身棉布道袍,腰間懸掛了一枚黑色袋子,還斜挎了只棉布包裹。

  發現她瞥了眼自己的黑袋子,年輕道士笑道:「曾是一個獄吏出身的老友所贈,睹物思人,珍而寶之。自古醫道不分家,訪仙尋道,青囊賣蔔。」

  薛如意故作訝異,問道:「道長還會看風水?看得陽宅吉凶,也看得陰宅的好壞?」

  陸沉搖頭道:「小道不是特別擅長這一行。」

  「特別」二字,咬字極重。

  薛如意笑道:「不擅長就算了,本來還打算請陸道長去我家掌掌眼哩。」

  陸沉扯了扯包裹的繩子,笑道:「不瞞姑娘,裡邊裝著幾斤曬乾的黃精,質地極好,關鍵是價廉物美,本來是有用處的,若是姑娘識貨,可以買去,小道大不了多跑一趟山路就是了。先前在那一座名為全椒的古山之中,有一位有道之士,與小道說,采服黃精,只要得其正法,可致天飛。」

  陸沉看著那位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女鬼。

  世間無論男女,人與鬼,仙與怪,活得久,故事多。

  情關附近,佳人相見一千年,想見佳人一千年吶。

  薛如意聞言嗤笑不已,吃幾斤黃精,就能得道飛升?

  學誰不好,非要學那吳鏑,喜歡套近乎再殺熟?

  只是薛如意心中難免猜測,難道這個姓陸的年輕騙子,就是吳鏑在這玉宣國京城所找之人?

  看雙方年紀,莫非是吳鏑流散在外的私生子?

  只是兩人的容貌,也不像啊。

  陸沉小有尷尬,這位薛姑娘,到底咋想的。

  那陳平安的相貌只能算周正,貧道可是完全當得起英俊二字啊。

  薛如意笑問道:「吳道長喜歡在宅院裡邊種花,陸道長就喜歡上山采摘藥草?」

  「偶爾為之偶爾為之,畢竟治病救人,涉及生死,用得好,妙手回春,鬼門關旁開鋪子,用得差了,就是三指殺人,怨深白刃,豈敢不慎之又慎。」

  陸沉微笑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們這個行當的祖師爺之一,曾經立下規矩,必須學貫今古,識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切不可行醫為生。」

  她譏笑道:「按照你的說法,天下杏林,能有幾個合格的郎中?」

  年輕道士面有慚愧,「小道笨口拙舌,實在是說不過姑娘。」

  既然吳鏑來此只是為了跟個少年套近乎,薛如意也懶得繼續在巷內跟這個姓陸的掰扯,轉身就走。

  陸沉在她轉身後,喊道:「薛姑娘請留步。」

  薛如意轉過頭,發現年輕道士手中不知如何,竟然多出了兩枝似乎沾帶雨露的新鮮艾草。

  她微微皺眉,對方手中此物從何而來?

  陸沉伸出手,遞過艾草,笑道:「五月五日午,贈卿一雙艾,薛姑娘可以在今年年端午節,懸掛門口,可保平安。」

  薛如意眯眼笑道:「且不說掛艾草的鄉俗講究,只問陸道長一事,掛在門口,可以辟邪驅鬼嗎?」

  只見那道士使勁點頭道:「必須可以!」

  薛如意冷哼一聲,坑錢的道行還不如吳鏑呢。吳鏑好歹認得自己是女鬼,這個姓陸的,差遠了。

  女鬼翩然離去,陸沉便晃了晃手腕,手中兩支艾草消逝不見,出現在了那座鬼宅門口,艾草懸在空中,以一種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靠近大門,若是陸地神仙看到了,便大致可以推算出艾草會在端午日,日出之後,準時貼上大門。

  陸沉雙手扒拉著不高的牆頭,輕喝一聲,氣沉丹田,翻牆入內,在院內攤開雙手,飄然站定。

  道士抖了抖袖子,滿臉洋洋得意,貧道好身法。

  薛如意身形隱匿在一處屋脊,瞧見這一幕後,呸了一聲。

  院內,陳平安已經給少年寫完那幾張藥方,最後隨便找了個蹩腳理由,多寫了一副藥方和如何煎熬草藥,總計三張紙。

  對那斜挎包裹、腰懸青囊的陸沉,陳平安看也不看。

  至於陸沉何時到來,以及與薛如意在巷內的對話內容,陳平安並不知道。

  陸沉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張紙,著急道:「吳道友,收起來收起來,成何體統,我輩道士,頂天立地大丈夫,豈能慷他人之慨。」

  陳平安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幫你陸沉這個忙,就算還清當年的那筆欠債了。

  少年一頭霧水,不知道眼前這個翻牆而入的年輕道士,是何方神聖。

  只是看情形,與吳道長是舊識?那就不是壞人了。

  陸沉微笑道:「少年郎,勞煩你再去取一瓢水來,記得盛放白碗內。」

  寧吉點點頭,去灶房那邊以葫蘆瓢勺水。

  陳平安將三張紙之外的所有藥方,整理完畢,疊放成一摞,輕輕放在臨時作桌的板凳上。

  陸沉坐在臺階上,從少年手中接過那只白碗,微笑道:「用藥行醫也好,上山修道也罷,功夫無非是全在兩儀上打算,手段萬千,總歸不越陰陽兩法。」

  寧吉有點彆扭,看了眼一旁的吳道長,吳道長笑著點頭致意,示意少年不用拘束。

  陸沉晃了晃手中白碗,笑道:「貧道陸沉,道號『南華』,忝為白玉京掌教之一。今夜來此,是想要收你為嫡傳弟子,寧吉,你願意拜陸沉為師嗎?」

  寧吉發楞,有點懵,什麼跟什麼,從年輕道士嘴裡蹦出的一些個詞匯,都是些少年聽都沒聽過的說法。

  只聽明白一件事,對方要收自己為徒。

  寧吉滿臉漲紅,再次望向那個吳道長。

  只是這一次,吳道長卻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總之就是沒有任何暗示了。

  陸沉笑了笑,先放下手中白碗,抬起雙手,虛握拳頭,「寧吉,猜左猜右,你隨便猜。」

  寧吉下意識眼角餘光又一次望向吳道長,後者輕輕點頭。

  少年左看右看,輕聲道:「猜右。」

  陸沉側過身,背對陳平安,同時攤開兩隻手,各有一方印章,底款朝向陸沉自己,少年只見兩行邊款,只有一字之差。

  遊方之內,遊方之外。

  陸沉重新攥緊雙手,抬起袖子再鬆手,兩方印章便滑入袖內,笑道:「寧吉啊,你看我們吳道長,自適其適。雖然終日揮形,看似勞勞碌碌,實則神氣無變,這就是神仙志怪書上所謂的得道高人,身形在遊方之內,道心在遊方之外。」

  陳平安一笑置之。

  三千年前,遠遊青冥天下之前的陸沉,早早在書上有言,何謂大宗師,遊方之外者。

  既是一句極為醇正高妙的道家語,可能,只是可能,也包含一層意義,純粹武夫成神,是為大宗師。

  陳平安突然發現一條光陰長河似乎陷入凝滯中。

  那少年寧吉已經靜止不動。

  自然是陸掌教的手段了。

  陸沉伸出手,再次搬來兩壺酒水,分別是書簡湖池水城的烏啼酒,雲霞山耕雲峰的春困酒。

  與此同時,院內出現了三幅立軸畫卷,都是陳平安的形象,只是略有不同,分別是立樁劍爐,雙指拈符,背劍。

  昔年泥瓶巷少年,在離鄉遠遊的未來歲月裡,立身之本,先後順序,武學,符籙,劍術。

  是先學拳保命,繼而修行符籙傍身,再練劍登高。

  「這個寧吉,天生適宜修行符籙,事實上,他修行什麼都可以,幾乎不存在門檻,因為只要他想學,機緣就會走到他跟前,就像你今夜來此,我也只好跟著來了。」

  以此作為開場白之後,陸沉停頓片刻,指了指陳平安拈符的那幅立軸畫卷,笑道:「是張挑燈符,如夜遊秉燭遠行,確實很適合我們……人。」

  隨後走馬觀花一般,眼中所見,都是陳平安在不同年月、場景使用不同符籙的畫面。

  當年在那條地下河走龍道的渡船上,陳平安練拳時,就會分別書寫一張用以凝神靜氣的靜心安寧符,和同樣位於《丹書真跡》前幾頁的祛穢滌塵符。每逢夜幕沉沉,草鞋少年徒步翻山越嶺,也會祭出一張陽氣挑燈符,用以確定周邊山水是否有厲鬼邪祟,用來趨吉避凶。遊歷路上,山水迢迢,與人對敵問拳廝殺,或是可縮地脈的方寸符,輔助神人擂鼓式,或是遇到鬼物,便祭出寶塔鎮妖符。

  隨後畫卷中多出一個恐高的練氣士,姿容俊美,難辨雌雄。

  陸沉懶洋洋道:「陸台,你的好朋友,跟你分別後,在那一分為四的藕花福地之一,芙蓉山,養了條狗,取名陸沉。」

  陳平安看著那些不停更換畫面和「自己」的景象,倒是沒有多想什麼,只是覺得原來自己走了這麼多的地方。

  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離開倒懸山後,陳平安乘坐跨洲渡船吞寶鯨,返回寶瓶洲老龍城期間,除了被陸台「糾纏」,就在那余蔭山房,陳平安發現自己躋身武夫煉氣境後,就可以畫出「山河劍敕符」和「求雨符」,雖然還是丹書真跡中的下品符籙,但是按照書上記載,很是神異,用處頗多,但是有意無意,早就能畫成這兩張符籙的陳平安,始終極少使用,直到在那座青同坐鎮的鎮妖樓內,在一張梧桐葉幻象天地中,旱災嚴重,陳平安為了祈雨,才首次祭出這種道教壇符之一、可以讓「天地晦冥,大雨流淹」的求雨符。

  陸沉笑道:「其實這兩張你幾乎沒怎麼祭出的符籙,恰恰與你交集最多,山上道緣相對最為厚重。」

  陳平安當學徒的那座家鄉龍窯,曾有雨師燒火。

  也正是某人那一盒埋藏在泥瓶巷內的胭脂,才使得陳平安好似天生大道親水。

  「在渡船上,你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何謂真正的『魂魄大定』,因為你終於可以在三魂路過心湖的時候,清清楚楚,聽到那種滴水的聲響。那會兒你是忙著開心,還不知道,不是所有練氣士,哪怕是當了地仙,就可以察覺到三魂過路的。能夠如此,當然是要感謝那個娘娘腔的遺物了。」

  陳平安探臂拿過那壺懸空的烏啼酒,開始默默喝酒。

  陸沉便取過那壺春困酒,繼續自顧自說道:「山河劍敕符,你當年閱歷淺,所以一直想不通何謂三山,而且始終將信將疑,為何練氣士手持此符,就可以讓神鬼禮敬,主動讓道。」

  上次在天外,返回浩然途中,李希聖現身,幫忙解惑,讓陳平安終於確定了自己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既有些淵源,又無一般意義上的道緣。原來這位遠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之一,早年在驪珠洞天的落腳地,就是那條泥瓶巷內,只是與小鎮幾支陳氏都沒有任何交集罷了。

  「哪怕是現在,你仍舊不清楚,準確說來,是不確定此符中的『河』作何解,師兄在書上只是籠統說了,遠古曾有神人做主江河,司職斬邪滅煞,喜好吞食萬鬼。你當然猜到了,是與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有關,但是不敢相信罷了,或者說,不是特別願意相信此事。」

  「呵,大伏書院,大伏,三伏天,自然是經常需要求雨的。鐘魁偏偏是出身這麼一座儒家書院,你說巧不巧?」

  「你與鐘魁初次相逢,是在大泉邊境的狐兒鎮,但是鐘魁第一次顯露儒家之外的神通,好像是在那條埋河吧?」

  「你當年對求雨符沒什麼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沒有煉製出五行本命物,後來便用一個白菜價格,從青虎宮道士陸雍那邊,入手了一件對他來說是雞肋、對你而言卻是無價之寶的五彩-金匱灶,呵呵,五-彩,這豈不是更加無巧不成書了,對吧?」

  說到這裡,陸沉好像有點口乾舌燥了,趕緊仰頭喝酒,咕咚咕咚,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

  陳平安終於開口笑問道:「陸掌教的意思,到底是想要說這些事在等人,還是人在做事?」

  陸沉說道:「好問,好問啊,換成曹溶,打死都問不出這種問題。先前他在潑墨峰那邊,一口一個弟子魯鈍,我便只好一個眼神又一個眼神安慰他哪裡哪裡,事實上就是就是了。」

  陳平安正視前方,朝陸沉那邊稍稍移動酒壺,陸沉便以手中酒壺輕輕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陸沉喝過酒,拿手背擦拭嘴角,思量片刻,說道:「真要計較起來,好像換成誰,都是如此,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你,我,曹溶,長寧縣那座鬼宅內的薛如意,她隔壁的讀書少年,還有這邊的永嘉縣,這裡的寧吉。」

  說到這裡,陸沉收起神通,院內三幅立軸畫卷消散,光陰長河繼續流動。

  陸沉雙指捏起那只水碗,卻不是自己喝水,而是出人意料地遞向陳平安,笑問道:「不如你來收徒?」

  陳平安也沒有料到陸沉會來這麼一手,無言以對。

  少年聞言,眼睛一亮。

  一雙眼眸,在夜幕中炯炯有神,如點燃燭火,是一個心中充滿失望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

  陸沉賊兮兮而笑。

  陳平安瞥了眼陸沉,微笑道:「陸掌教這麼開心?」

  陸沉立即收斂笑意,重新將白碗放回兩人之間的臺階上,「我那弟子先前說了句肺腑之言,說陳山主與陳山主的先生,學生與先生,你們倆都擅長好為人師。他曹溶表示打心底佩服,貧道收了個直言快語的好徒弟啊。」

  自己那些弟子學生當中,從最早上桿子當學生的崔東山,到被陳平安視為自身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趙樹下。

  陳平安當然對誰都很滿意,與此同時,並不掩飾對他們各有各的偏心。

  話說回來,在某種意義上,陳平安好像暫時還沒有收到一個「最像自己」的弟子。

  畢竟門檻不低,既要是劍修,還能學拳,同時還得是一位符籙派煉師。

  不然一身所學極為駁雜、且門門手藝都可算登堂入室的陳平安,在傳道一事上,就可以傾囊相授,尤其是在「親傳」二字上,可以真正做到得償所願,淋漓盡致。

  學生弟子們,一個個都太好,以至於陳平安這個先生、師父,好像比當落魄山的山長,更像個甩手掌櫃了。

  故而在親自教徒弟這件事上,陳平安是有不小遺憾的,崔東山是不用教的,而曹晴朗的蒙師,其實是種秋和陸台,此外比如教裴錢拳法?傳授再見面時已經是金丹劍修的郭竹酒劍術?即便是如今跟在身邊的趙樹下,他學拳起步,更多還是自學。好不容易碰到個小姑娘,陳平安想要偶爾顯擺一二,結果在柴蕪那邊,又是怎麼個光景?

  陳平安收起心緒,轉過頭,望向陸沉,以心聲詢問陸沉。

  「我們年少時,有無熬過某個冬天,是否早已凍斃於夜中?」

  我們?

  啥意思?

  陸沉呆若木雞,沉默許久,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陳平安,別學那個鄭居中,真的,聽我一句勸!」

  鄭居中是鄭居中,獨一份的,他會想著證明自己不是道祖,這種熱鬧,你陳平安摻和個什麼勁兒。

  見陳平安不言語,陸沉舉起一隻手,雙指並攏,痛心疾首道:「朋友之間,如此見外嗎?難道還要貧道發個毒誓?!」

  陳平安似笑非笑。

  出現一雙金色眼眸,只是異象稍縱即逝。

  陳平安鬆了口氣,點點頭,可以排除這個最不可能就是最有可能的可能性了。

  在這之前,陳平安怕就怕自己就是陸沉五夢七心相之一的關鍵一夢,夢蝶。

  「多年朋友了,別亂我道心。」

  陸沉擦了擦並無汗水的額頭,小心翼翼道:「其實。」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接話道:「其實有過類似想法?」

  陸沉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問道:「既然想到了,為何不做?」

  陸沉笑容燦爛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那師尊,與你在小鎮一路同行,最後會在泥瓶巷口停步?」

  陳平安微微皺眉,反問道:「我家泥瓶巷祖宅,隔壁曾經住著誰?」

  陸沉哈哈大笑,只是用手輕輕敲打心口,嘴上說著,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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