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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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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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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8 00:52:15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八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

  一處村野學塾,山水相依,附近溪澗潺潺,水遇石而激,菖蒲翠綠叢叢。

  真身所在的陳平安,躺在藤椅上,手拿蒲扇,閉目養神。

  道由白晝雲盡,春與青夜溪長。

  趙樹下停下走樁,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邊。

  趙樹下看了眼躺著搖蒲扇的師父,沒來由想起朱先生的一句話,陽壽參差,不獨在天,修身養性,可以永年。

  陳平安依舊閉著眼睛,說道:「要是想笑就笑,不用忍著,不過事先說好,今天的事情,別傳到落魄山那邊,尤其別被小米粒聽了去。」

  趙樹下點點頭,滿臉笑容,可到底沒有笑出聲,算是給師父留了點面子。

  實在是越想越覺得有意思,畢竟這種事情發生在師父身上,趙樹下的性情再憨厚淳樸,還是會忍不住想要笑。

  原來白天時候,學塾有個蒙童的娘親,一看就是個潑辣婦人,到了這邊,站在門口,就開始扯開嗓子,讓自家孩子跟她回家,不在這邊念書了。

  當時師父詢問緣由,婦人只是不搭理,只顧嚎著自家孩子的小名,蒙童怯生生站起身,好像臊得慌,也委屈。

  那婦人扯過孩子的骼膊,還讓師父當場掏錢,歸還那筆束修,其實學費,本就少於「市價行情」,比起隔壁村低了不少。

  師父倒是沒有動怒,也沒有與那婦人說什麼,只是想要與那個孩子說幾句。

  結果就惹惱了婦人,她開始伸手推搡,師父只是抬手攔了一下,婦人就開始撒潑,直接往師父臉上招呼了。

  回想起白天的遭遇,陳平安也有幾分忍俊不禁,「大概這就是書上說的斯文掃地了。」

  趙樹下好奇問道:「師父,以十條臘肉作為束修,真是至聖先師親自規定的拜師入學禮嗎?」

  言外之意,自然是聖人教書也要錢嗎?

  陳平安笑著點頭,「千真萬確。」

  趙樹下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道:「師父,怎麼由著那婦人帶走孩子?」

  陳平安睜開眼,想了想,無奈道:「既然攔不住,有什麼法子。總不能互撓吧,又不是問拳,誰打架贏了誰說了算。」

  趙樹下笑得合不攏嘴。

  最後那孩子,成了村塾這邊第一個退學的蒙童。

  學塾才剛開張沒幾天,所以說是出師不利,不過分。

  聽說那個喜歡亂嚼舌頭的長舌婦,最近就在給學塾和師父這邊潑髒水,捕風捉影,什麼難聽的話都敢說。

  雖說這邊的陳平安,刻意收起了一切境界、神通和氣象,已與凡俗無異,所以先前趙樹下的幾次出聲打招呼,陳平安是確實沒聽見,而那次風雪廟女修餘蕙亭,她偶然御風至此,誤以為陳平安在藤椅上裝睡,故意無視她,還真是錯怪了陳隱官。可即便如此,陳平安哪怕當時只是一瞪眼,估計也就能唬住那個登門來胡攪蠻纏的鄉野婦人了。

  有趣歸有趣,好笑歸好笑,趙樹下還是嘆了口氣,到底是為師父打抱不平,能夠跟隨師父求學受業,是多大的福氣?聽說如今好些儒家學宮書院,都希望師父去講課呢,師父都婉拒推辭了。

  陳平安輕搖蒲扇,自顧自笑了起來,「記得當年第一次跟魏羨見面,是在大泉邊境一個叫狐兒鎮的地方,客棧內,咱們這位南苑國的開國皇帝,慧眼獨具,與我才見面,記得魏海量的第二句話,便是直不隆冬來了一句『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氣』,呵,你以為?魏羨除了酒量好,看人的眼光更是一絕,盧白象和隋右邊都遠遠不如魏羨。」

  趙樹下畢竟不是師姐裴錢,更不是小師兄崔東山,接不住這種話。

  一時間便有些冷場,隨後陳平安沒來由說了小有停頓的兩句話。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霽月光風,終然灑落。」

  趙樹下不明就裡,卻察覺到今夜的師父,好像有點……如釋重負,尤其輕鬆?

  陳平安輕聲笑道:「那封信,你送去落魄山好了,記得揀選僻靜山水,一路走樁,路上好好體會一下五境武夫體魄的不同尋常。到了落魄山,不用著急趕回來,讓老廚子幫忙餵拳,地點就放在竹樓二樓好了,養好傷再說,如果覺得問拳痛快,可以多挨幾頓打,最好是與朱斂多偷學幾個樁架,這傢伙喜歡藏私,我猜有不少的壓箱底絕活,一直沒機會顯露出來,你也是劍客,朱斂也會劍術,到了二樓,可以厚著臉皮讓他抖摟幾手,你如果可以在竹樓,順便打出個六境,也是可以的。我這邊的衣食住行,你就別管了,擔心這種事情,還不如擔心自己老大不小了還是打光棍。」

  趙樹下在學塾這邊,剛剛從武學四境躋身了五境,因為都是煉體境範疇之內,破境難度不如三境至四境、六境至七境。

  方才,道士吳鏑在那永嘉縣陋巷院內,與陸沉詢問考證一事,朱斂劍術高低,比起隋右邊如何。

  陸沉嬉皮笑臉,只以二字作答,不低。

  至於是比隋右邊只高不低,還是在他陸掌教眼中,朱斂的劍術造詣當得起「不低」二字,當時陸沉就不願細說了。

  要知道陸沉曾撰寫有說劍篇,除此之外,在白玉京玉樞城內,與城主郭解、邵象借了一塊地盤,建造了一處私人書齋,就取名為「觀千劍齋」。

  那兩位正副城主,都是白玉京道官中有數的道門大劍仙。

  而朱斂曾經也說漏嘴,說自己第一次行走江湖,是仗劍遠遊,要說朱斂不諳劍術,陳平安打死不信。

  藕花福地畫卷四人,時至今日,好像就只有朱斂沒有收取嫡傳弟子,要知道朱斂已經是止境武夫,撇開早早轉去修道、要當女子劍仙的隋右邊不說,在武學煉體一道出力更多的魏羨和盧白象,如今都才是遠遊境,同鄉種秋亦然,唯獨朱斂,到了落魄山這麼多年,更多興趣,還是在以管家身份代替年輕山主操持庶務之上,每天忙碌百事而唯獨閒學武一事,陳平安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所以這才有了雙方相約於南苑國京城的那場問拳,揀選大雪天,雙方不留餘力,只管酣暢問拳,一較高下。

  按照「學武」歲月,你比我陳平安年長一甲子,我比你朱斂武學高一境,這就叫各憑本事,到時候誰被打趴下了,誰都別怨天尤人。

  趙樹下點頭答應下來。

  確實,師父在首次離鄉後的三十年間,幾乎絕大部分光陰都在遠遊和異鄉,輪不到他來照顧師父的日常生活。

  記得朱斂曾經說過一句,當我們無法對自己負責,就很難有資格對別人負責。

  至於臨時起意的送信一事,原來是陳平安白天剛剛寫了一封信,原本打算讓陳靈均下次來這邊逛蕩的時候,帶去落魄山,寄往青萍劍宗,收信人是曹晴朗。

  在信上,陳平安建議這個怎麼看怎麼順眼的得意學生,在忙碌開鑿大瀆事務之餘,抽空去天目書院,聽一聽副山長溫煜的講課。

  這些事,以及某些私心,陳平安一向是不瞞著趙樹下的。

  趙樹下好奇問道:「師父,好像很敬重天目書院的溫山長?」

  陳平安思索片刻,斟字酌句,緩緩道:「怎麼說呢,溫煜很接近我心目中……那種理想狀態下讀書人的形象。既風骨凜凜,有一種天然舍我其誰的書生意氣,銳氣無匹,同時又很務實,志向高遠,心思縝密,做事穩妥,而且對弱者始終懷揣著一種强烈的惻隱之心,所以在我看來,溫煜當得起『粹然醇儒』的稱贊。」

  陳平安笑道:「就像我家先生說的,『篤志而體,君子也。』溫煜就是這種正人君子。」

  約莫是被師父的那種心境變化帶來的氣象給感染了,趙樹下難得開玩笑道:「溫山長跟太徽劍宗的劉先生比呢?」

  陳平安啞然失笑,輕輕扇動蒲扇,意態閒適,眯眼而笑,「還不太一樣,我跟劉酒仙相處,比較自在,跟溫山長相處,相對比較拘謹吧。」

  趙樹下有些震驚,師父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竟然也會在與人相處的時候,感到拘謹?

  趙樹下雖然在落魄山不屬於哪座山頭,但是落魄山的風氣就擺在那裡,誰都比較言語無忌,好些消息,都是互通的,就像沒有誰是邊緣人物。所以他很清楚,師父每每出門遠遊,再返回落魄山,彷彿帶著一大籮筐的故事,回到家鄉後,不管遇到了哪些波瀾壯闊的事情,是親歷,或是旁觀,都很少這麼跟誰反復提及某個人。只說師父在這邊開館授業,在他趙樹下這邊,就提起溫煜許多次了。

  陳平安第一次溫煜,是在那艘自家的風鳶渡船,雖是首次見面,雙方聊得不多,陳平安卻在趙樹下這邊,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書院君子的欽佩。

  比如溫煜有個設想,準備以某個山上門派作為範例,首要條件,就是祖師堂人數必須是奇數。而在之前,還會有一個更小規模的內部議事,用來判斷某些重要決議,是否需要提上議程。人員同樣是奇數,保證不會出現持正反意見人數相同的局面,如此一來,任何擺上檯面的決議,是與否,都可以迅速通過。不管是隱約分出「大小」、裡外的兩座議事堂,若是始終持有異議者,可以明確要求將自己的否定意見,記錄在冊,留有備案,以供將來「查帳」的翻閱和查證。同時設置一種類似「史官」的角色,職責類似起居注。

  陳平安伸出並攏雙指,輕輕畫圈抬升,「溫煜說,整個世道,呈現出一種螺旋上升的態勢,紋路若羊角,都是往上走的,不單單是依靠某些强者帶頭開路,還需要靠一種穩固且不失靈活的制度。他想著世道的好壞,不能一直取決於靠一小撮人的決定,需要有一種更多人能夠為自己負責,在這期間,我們可以隨時糾錯,不怕犯錯,就怕拖,以不作為的表面無錯,來掩蓋怠政,要讓每一次犯錯和改錯,成為一塊世道上升的小臺階,久而成路,人人可走。如此一來,就像書院為世俗,先提供了一個有據可查的底稿、垯本,然後通過的共同決議次數越多,可以從頭翻閱的案例越多,發現的問題越多,糾錯如校字,底本越來越趨於善本,最終世道就穩當了,但是在這個過程裡,肯定會陳平安輕聲感嘆一句,「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任重道遠。」

  趙樹下赧顔道:「師父跟我說這些,會不會是對牛彈琴啊?」

  陳平安笑問道:「覺得煩?」

  趙樹下搖頭道:「當然不會。」

  陳平安點頭道:「當我們知道了一個個更多的『為什麼』,會讓我們更有耐心和平常心,一個人能夠心平氣和,就是修心功夫有成,以後遇到事情,就不容易與人說氣話,說重話。」

  三教百家學問,好像都在一個「心」字上,下功夫,甚至是出死力。

  趙樹下對此深有體會。

  落魄山竹樓一樓,既是住處又是書房,作為分身之一的青衫陳平安,正在挑燈夜讀,反復翻閱一本冊子,內容正是上次與溫煜的閒聊匯總,書案手邊還有其餘八本冊子,厚薄不一,內容各異,既有好似山水遊記一般的地理志,也有佛門戒律和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閱讀心得,還有竹枝詞裁玉山的人事與見聞,諸如此類,一一編訂成書。

  如果將七顯二隱九粒心神所附著的符紙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編撰一部書,那麼留在落魄山不挪窩的陳平安,就有點類似總閱官或是總纂官了。

  這個陳平安走出屋子,懸好一枚劍符,御風去往槐黃縣城。

  按照上次議事的文廟決議結果,未來各國禮部尚書,都得是七十二書院子弟出身,在溫煜看來,入仕為官的讀書人,除了擁有扎實的個人修身學問,同時還需要精通律法和術算,有務實的經世濟民之術,既要能夠誠心正意,不斷厚實學識,又要擅長解決、或是最少理解具體的錢糧、訴訟等事務的運轉原則。當時溫煜與陳平安舉了個例子,朝堂上禮部與戶部官員吵架,總不能一個隻說禮儀道德,一個光講自己的錢袋子,這就是雞同鴨講了。

  既然進入書院的學子,都是各國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那麼書院就得負起栽培種子的責任了。書院要著重鑽研十數個議題,廣開言路,讓儒生廣泛參與策論,例如何謂真正意義上的君王垂拱而治,書院爭取把這些懸而未決、或是答案比較含糊其辭的議題,讓書院儒生一進入書院就所有瞭解,而不是只讀自己的書,在書院埋頭做自家學問。一國祖宗家法,甚至是儒家的文廟之禮,到底是不可更改的,還是可以修正的,有無完善的可能性,以及如何完善,都在書院求學期間,給掰扯得一清二楚,做到人人心中有數,即便依舊各有答案,那就暫時求同存異,留給學子離開書院後,在家族,在朝廷,他們未來碰到的具體人事,來佐證或是推翻自己的最早觀點……講任何一個道理,要有一系列嚴格縝密的推論過程,拋出任何一個觀點,都要有足夠的道理作為支撐。溫煜說天下讀書人,講理如著書,論點只是書名與序文,論據是書目,是正文章節,循序漸進,每一個環節都經得起推敲。

  立心中志,是感性的,浪漫的,可以高遠無垠。做手邊事,是理性的,須有次第,講求脈絡分明的。

  此外,溫煜還說自己打算由書院牽頭,與各國朝廷合作,以官方身份,編撰一部通用的藥書,還要提升諸子百家中醫家的地位。

  他還要將浩然歷史上那些著名的改革,不管成與敗,將當時與後世的評價,不同意見,都編撰成一部類書,供後世讀書人參考。

  這就與陳平安的許多觀點不謀而合了。

  而且明顯溫煜要比陳平安,想得更加深遠且步驟周密。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頃刻成知己了。

  溫煜除了是一位擔任副山長的儒家正人君子,其實他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修。

  就像青冥天下的譜牒修士,究其根本,當然皆是道士。

  但是不妨礙他們各有修行道路,擁有另外的附加身份,比如玄都觀就是道門劍仙一脈,地肺山華陽宮,也有一脈旁支是劍修。

  溫煜之前與去自己書齋做客的好友王宰開玩笑,說自己要是去了劍氣長城,肯定可以進入避暑行宮。

  這可不是溫煜故意貶低朋友抬高自己的言語。

  這個陳平安悄然來到小鎮主街,幕後掌櫃是封姨的那棟酒樓,到了個這個時候,依舊燈火輝煌,人聲嘈雜。

  一路走向泥瓶巷,陳平安在巷口停步片刻,然後在巷內緩步前行,走到了祖宅隔壁門口,面朝那座好像自打自己記事起就荒廢的宅子,向左手邊巷內某地看了眼,陳平安蹲下身,雙手籠袖,好像有個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再往右邊瞥了眼,自家祖宅外邊的泥土地面,底下卻埋藏著一隻胭脂盒。

  就像「道士吳鏑」與陸沉問的那個問題,天下事,紛紛雜雜,到底是人為,還是天定?

  若是天定萬事,就是一種不可更改的宿命了。可若不是,那就人生路上難免巧合多,得失在己。

  聽陸沉的口氣,好像還是後者居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學陸沉先前那般翻牆而入,背後就是院門,走了幾步,想要推開眼前的屋門,入內一探究竟,看看有無線索,只是剛伸出手,就停下,想想還是作罷,單手撐牆再次翻身進入自家宅子,掏出鑰匙打開門後,坐在桌旁,從袖中摸出火摺子,點燃一盞油燈。

  這個「陳平安」,其實就是他曾經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年少求學讀書,出了學塾後,經過一番謀生努力,年長就有了自己的書齋。

  大概也是爹娘對陳平安所希冀的那種生活,平平安安,衣食無憂,成家立業。

  有些質樸的道理,爹娘其實是無需與一個孩子反復嘮叨的。與人為善,要有禮貌,在路上見了長輩不能當個小啞巴,要喊人。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因為父母長輩如何做,孩子在旁邊永遠看得真切。大概這就是真正的家教。

  村塾那邊,趙樹下問道:「師父,為什麼要刻意當個……普通人?」

  陳平安笑道:「在山下開館授業,就是教書育人,要山上的神通術法做什麼。」

  趙樹下啞口無言。

  陳平安坐起身,喃喃道:「教書育人,不可分開。」

  如果哪天學塾就只是教書了,將孩子送往學塾的父母長輩,以及夫子先生們都如此認為了,會出問題的。

  陳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也有私心,想要學一學齊先生。」

  聽到師父的這個說法,這句心裡話,趙樹下一下子就理解了。

  好像師父一直稱呼那個文聖一脈的小師兄,為「齊先生」,而不是「齊師兄」。以前是,現在還是,可能以後也是如此。

  陳平安突然笑道:「樹下,你可能馬上就會有個師弟了,十四歲,姓寧名吉。暫時只是可能,不能說一定如此,因為在這之前,寧吉還有個徒弟選師父的過程,是陸沉,還是我,等他靜下心來,多想幾天,再作決定。」

  趙樹下誤以為自己聽岔了,「誰?」

  陳平安說道:「你沒聽錯,就是陸沉。」

  先前在永嘉縣,陳平安給那少年詳細解釋了陸沉、白玉京掌教等說法的分量輕重,當時用了很多少年聽得明白的比喻。

  寧吉當然聽得一驚一乍的,但是陸沉和陳平安都察覺到一件事,少年沒有絲毫的喜悅,反而臉色蒼白,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本能的恐懼。

  當一個人,對這個世界懷揣著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必然來自人生道路上,痛徹心扉的種種苦難。

  年紀不大的少年,歷經諸多人情冷暖,生離死別,所以他的心境景象是灰濛濛一片的,幾乎沒有色彩可言。

  陸沉倒是想要依葫蘆畫瓢,學那陳平安,給寧吉也詳細解釋一番,陳平安,隱官,落魄山山主,大驪王朝未來的國師,文聖一脈關門弟子、以及未來師娘寧姚等說法……

  只是陳平安沒由著陸沉這麼做,以眼神示意陸掌教別……作弊。

  本來陸沉讓少年端來一碗白水,以水代茶,按照陸沉的意思,只要寧吉當時點頭答應下來,他再喝水。

  就算是陸沉喝過拜師茶,與寧吉有了師徒名分。

  這趟浩然之行,功德圓滿,陸沉當然就可以返回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了。

  陸沉之所以靈光乍現,故伎重演,想要讓寧吉轉投陳平安門下,陸掌教當然有自己的打算。

  一來,選寧吉當嫡傳弟子,牽扯因果太多,不是說陸沉扛不住,只是他一貫懶散,像弟子曹溶,賀小涼,陸沉在親身傳道一事上,都是很隨意的,幾乎都是收為弟子之後,丟幾本靈書秘笈,傳授幾門道術,就撒手不管了。何況寧吉的出身,決定了少年與陸沉之前所有嫡傳弟子都不同,陸沉必須帶在身邊,直到少年躋身上五境,才可以告一段落,短則幾十年、長則百來年之內,是徹底不得清閒了。

  再者,收取少年當弟子,好處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大,陸沉在小巷外,就已經做過一番粗略推演,如果說山澤野修的少年寧吉,天不管地不管,無師承,路上無道友,確實極有可能成為一個極為年輕的十四境大修士,那麼當他有了師承,即便是陸沉親自傳道,寧吉的大道成就反而開始下降了,將來有無十四境,就要打個問號了。

  故而陸沉既不願自誤,招攬一個必須親力親為的爛攤子,也不願誤人子弟,耽擱寧吉的修行。

  其實陸沉心中有三個人選,完全可以勝任寧吉的傳道恩師,師兄寇名,禮聖,白帝城鄭居中。

  但是師兄至今尚未合道,禮聖可謂日理萬機,而鄭居中,畢竟是個隨心所欲的魔道巨擘,就算他陸沉敢送過去,文廟那邊估計不會答應。

  陳平安是排在第四位的。

  結果少年悶了半天,才開口與陸沉問了個問題,陸道長既然身份這麼尊貴,為何要偏偏收取自己為徒。

  陸沉一時語噎,委屈得不行。

  難道說實話,與少年開誠布公,說你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個來討債的,注定是個讓文廟都要一直頭疼很多很多年年的惹禍精?必須得有人管著你?而這個人必須境界足夠高,耐心足夠好,傳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夠醇正,合乎禮儀,才能一點一點將你這棵「歪脖子樹」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則你小子,不出意料,就會是個板上釘釘的、極為年輕的十四境大修士,會給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帶來一個巨大的未知?

  陸沉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陳平安那邊點了點,「寧吉,你就沒有什麼想問吳道長的嗎?」

  少年便問陳平安,「吳道長,你願意收我為徒弟嗎?」

  陸沉差點當場一口老血噴出來。

  就像一個人,先問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氣如何,再問另外一個人,今兒晴空萬里,天氣好不好。

  兩個問題,難度能一樣?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陸沉差點氣得直接認了這個弟子。

  夜幕中,一條鄉野道路上,年輕道士帶著個消瘦少年,朝陳平安所在鄉塾那邊走去。

  先前與陳平安約好了,讓寧吉考慮幾天,陸沉覺得還不如帶著少年,來見一見真正的「道士吳鏑」,便帶著寧吉,用了縮地法。

  眨眼功夫,寧吉剛從院子那邊一步跨入巷子,就發現自己走在了一條完全陌生的黃泥路上,問道:「陸掌教,吳道長不是道士嗎,怎麼會當個教書先生。」

  陸沉微笑道:「好為人師,是一個改不過來的臭毛病,總想著當個好人之餘,還要讓整個世道變得更好,哪怕是好一點點。」

  寧吉問道:「陸掌教會想著讓世道變得更好嗎?」

  陸沉小有尷尬,「我這個人比較懶散,不是特別在意腳下所走道路的起伏,很久之前,寫過一部書,我想要與這個世界說的話,都在書本裡邊了。」

  寧吉說道:「我以前在路上,聽過一句老話,該在水中死,不會死岸上。陸掌教這樣的老神仙,是不是因為看過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太會想著救那個人,只會看著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生生死死,覺得都是自找的,或者乾脆就懶得看?」

  陸沉笑了笑,沒說話。

  不愧是寧吉,看似是個悶葫蘆,只要開口詢問,問題總是這麼刁鑽且大。

  陸沉察覺到少年的心情沉悶,便問道:「你呢,在碰到吳道長和我之前,有想過怎麼過日子嗎?」

  寧吉輕聲道:「活下去,好好活著,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陸沉問道:「你跟吳道長才見第二次面,怎麼就會對他心生親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懷叵測的壞人?」

  少年也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實實回答道:「」

  少年猶豫了一會兒,小聲問道:「吳道長,跟陸掌教一樣,一開始就是奔著找我而來嗎?」

  寧吉又不是個傻子,自己既然能夠讓一個白玉京掌教親臨小巷,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理由。

  陸沉搖頭道:「跟我不一樣,他不是,跟你遇到了,就只是一場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吳道長與你是差不多的脾氣,之所以會出現在玉宣國京城,就像你說剛才的那句話,屬於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少年心情便霎時間好了起來。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吳道長,與陸掌教是不一樣的。

  陸沉那叫一個氣啊。

  道士吳鏑,還只是陳平安的分身而已,結果在少年這邊,好像放個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氣死人,貧道可是一見面就自報身份的,哪裡不以誠待人了?說好的人間自有真情在呢。

  所以陸沉笑嘻嘻問道:「那如果吳道長與我的初衷一樣呢,再被你知道真相後,會不會感到失望?」

  寧吉想了片刻,搖頭道:「不會失望。」

  可能,反而會覺得是一種必須好好珍惜的幸運。就像有個可憐蟲,窮怕了,有天饑腸轆轆,餓得兩眼發花了,突然在地上撿到一錠銀子?

  陸沉翻了個白眼,從南塘湖青梅觀那邊搬來一壺酒,陸沉喝了一口青梅酒,只覺得牙齒都酸了。

  少年覺得驚奇。

  陸沉問道:「這一手仙家術法,想不想學,很容易就學會的,以後喝酒可以不花錢。」

  少年搖搖頭,話到嘴邊還是咽回肚子。

  即便你是那個被吳道長說成是「天下讀書人都繞不過之人」的陸沉,是白玉京掌教,可隨便翻牆不好,偷東西不給錢,更不好。

  陸沉笑問道:「寧吉,這一路逃亡,你難道就沒偷過東西嗎?」

  寧吉誠實答道:「偷過,不止一兩次,但那是實在活不下去了。」

  陸沉唏噓不已,「難怪你跟吳道長投緣。」

  寧吉疑惑道:「吳道長也是苦出身……偷過東西?」

  陸沉答非所問,「很多時候,犯錯了卻知錯,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就此習慣成自然,都懶得自欺欺人,只是學會用一個個藉口鋪開心路,另外一種,就像在人心中築起一道堤壩,不會洪水泛濫,走極端。所以至聖先師才會說,過則勿憚改。」

  寧吉說道:「那就是也偷過?」

  然後少年補了一句,「吳道長小時候一定很苦。」

  陸沉只得又仰頭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青梅酒。

  瞥了眼身邊的少年,陸沉這些年,偶爾小有後悔,後悔當年沒有將陳平安直接打悶棍套麻袋,丟去白玉京,不管是丟在南華城,還是學師兄,代師收徒,興許也就沒如今這麼多煩心事了。

  察覺到陸掌教的異樣眼神,寧吉有意無意放緩腳步,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這是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而且少年確實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觀察一位「白玉京掌教」。

  陸沉暗自點頭,所謂修道胚子,天才地材,不過如此。

  陸沉問道:「小時候有沒有上過學塾?」

  寧吉神色黯然道:「只上過幾天家塾,才學了幾十個字。」

  陸沉又問道:「既然有家塾,那就是家境不錯了,入學第一天,可曾拜過至聖先師的掛像,給家塾夫子磕過頭?」

  寧吉搖頭道:「那會兒我年紀很小,是族叔臨時擔任教書先生,不算正式入學,所以沒有這些講究。」

  山下世俗的族塾,一般設置在宗族祠堂裡邊,不接受外姓兒童。像陳平安的這種私塾蒙館,不拘姓氏,主要是教孩子讀書識字,多是長學,正月元宵節過後開學,至冬季散館,對塾師的學識要求不高,粗通文墨即可,當然也有那些志在舉業的教書先生,學問更大墨水更多,是會一邊教學一邊考取功名的,不少是在富貴門戶的家塾或是經館教學,多是地方上的名師宿儒了,既有長學,也有短學。

  一般蒙童入學第一天,家境優渥的書香門第,或是那些文風教化稍濃厚之地,都要與縣衙禮房和縣教諭「請出」至聖先師的牌位或是掛像,讓孩子們與那位至聖先師,以及負責授業的教書先生,先後磕頭與作揖,就算入學了。

  陸沉伸出手指,在空中以手做筆,快速寫了兩個字,「認得嗎?」

  寧吉點頭道:「俗,仙。」

  陸沉笑道:「人加谷,就是個俗字。人在山,就是仙。是不是很好理解?人吃五穀雜糧,仙在山中煉氣,就有了分別,有了仙凡之別。」

  寧吉默默記下這兩個字,這些說法。

  陸沉說道:「事先說好,不是挖牆腳,也不是自誇,你要是拜我為師,會比較自由,如果認了那位吳道長當師父,你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至少也是一部分的自己,需要長長久久躲著一個人。」

  寧吉好奇問道:「誰?」

  陸沉笑道:「以後你自己去慢慢尋找答案。」

  寧吉牢記在心,抬頭問道:「吳道長教書的學塾快到了嗎?」

  陸沉說道:「已經到了。」

  少年一步跨出,恍惚間,夜幕變白晝,身處別地。

  寧吉環顧四周,竟是一處學塾門外?

  屋內那位教書先生,是位青衫長褂的陌生男子。

  但是少年偏偏一眼就認出,那人正是不穿道袍的吳道長了。

  陸沉微笑道:「舍南舍北皆春水,楊柳翻綠最溫柔,好地方,山清水秀,真是個修身養心、傳道授業兩不誤的好地方!」

  學塾旁有溪水潺潺,陸沉竪耳聆聽狀,點點頭,「名畫要作詩句讀,書聲兼作水聲聽。」

  陸沉帶著懵懵懂懂的少年走入屋內,徑直走到最後邊,笑著解釋道:「放心,吳道長看不見我們的,我們也不會打攪他的講課。按照山巔的說法,這就叫如入無人之境。」

  寧吉幾乎靠牆而站,還是萬分拘謹。

  陸沉則斜靠窗戶,意態憊懶,笑道:「對了,吳道長的真名,叫陳平安,耳東陳,平平安安的平安。」

  寧吉點點頭。

  這個市井少年,還不曾有機會知道這個很普通名字的不普通。

  學塾內,青衫男人說道:「我叫陳跡,耳東陳,腳步足跡的跡。從今天起,就是你們的教書先生了。」

  「我要教給你們的第一句話,有五個字,是『學而時習之』。」

  那位教書先生於「學」字停頓許久,緩緩道:「『學』字暫且作讀書解。」

  陸沉趴在窗臺上,喝著酒,不知何時手裡多了只青瓷酒杯,將酒壺放在一旁,手持酒杯,自飲自酌,桃李春風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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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8 00:52:40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九章 從容寫去

  陸沉喝過了酒,將那只空酒壺隨手丟入窗外溪澗中,隨水飄蕩而走,不出意外,會被下游某位識貨的新任河神撈取,收入囊中。

  你高釀與年輕隱官是酒友,我與陳平安是道友,那咱倆就等於是素未蒙面的朋友了,一件可以煉化水運的見面禮,不成敬意。

  轉身與寧吉笑道:「咱們陳先生馬上就要授書了,你先跟我去學塾外邊,看看幾件好玩的東西。」

  屋外檐下懸有一串鈴鐺,垂落一根長繩,繩頭約莫與陳平安伸長手臂等高,陸掌教確實手欠,就要去拉響鈴鐺,結果被寧吉出聲阻攔,陸沉笑道除了你我,他們是聽不見的。見那少年堅持己見,陸沉只得作罷,帶著少年去看另外一個物件,詢問知道是什麼嗎?寧吉說不清楚,陸沉便開始介紹起來,原來陳平安在學塾外邊,親手做了個簡陋的日晷,鐫刻有十二地支文字,憑藉日影,用以計時。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個時辰是八刻。

  只是陰雨天就無法憑此確認時辰了,所以陳平安就讓趙樹下在某些重要節點,與自己打聲招呼,提個醒。

  陸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條日晷上邊的日影,開始移動,日影隨著陸掌教的手指快速偏移。

  寧吉下意識轉頭望向學塾那邊,屋內景象,就像翻頁迅速的一本書,等到陸沉收回手指,畫面才隨之定格,一切恢復正常。

  然後陸沉走入陳平安的屋子,寧吉雖然好奇,卻只是站在門口。攔不住這位陸掌教,少年總能壓下自己的好奇心。

  陸沉看著桌上的一摞摞書籍,至少半數是陳平安自己親手編撰的初本底稿,會心一笑,看來陳平安在這座村塾,用作開館啓蒙的初學書籍,不單單是山下通用的三百千和《龍文鞭影》、《幼學瓊林》,這些山下學塾通用的蒙書。

  行走在光陰長河當中,趟水而游的少年渾然不覺,竟然沒有半點暈眩之感。

  由此可見,寧吉這副皮囊的魂魄之堅韌,可謂出彩至極。

  陸沉走出屋子,抖了抖手腕,手掌便托著一隻袖珍日晷,遞給寧吉,「接下來,由你來掌控光陰的流逝速度。」

  寧吉搖搖頭。

  陸沉笑道:「寧吉,記住一個道理,你有沒有,與你用不用,是兩碼事,是天壤之別。」

  寧吉猶豫了下,與陸掌教道了一聲謝,少年小心翼翼接過那只日晷,分量比想像中要輕巧幾分。

  然後寧吉問道:「陸掌教,可以讓時辰走得慢一些,或是往回走嗎?」

  陸沉心中暗贊少年一句好個舉一反三,點點頭,神色淡然道:「當然可以,是個山上神仙就會的雕蟲小技,不值一提,你完全不用佩服貧道的手段。」

  少年咂舌不已,山上神仙都這般神通廣大嗎?

  陸沉一肚子幸災樂禍,反正多半不是自己的嫡傳弟子了,能坑一把是一把。將來某天,等到少年知曉陳平安竟然連駕馭一條光陰長河都做不到,到時候大眼瞪小眼,陸沉現在想一想這幅場景,就覺得有趣,帶勁,很有意思!

  學塾內,一些孩子的雙手,指甲裡滿是泥垢。

  也有家裡貧苦,年幼就滿手老繭的,不穿鞋子的,或是稍微好一點,在入學時穿上一雙新鞋子的。

  有那生性好動,就像沒長屁股的,在課堂上不是喜歡歪來倒去,就是喜歡逗弄鄰桌。

  站在門口,寧吉有點不敢進入學堂。

  陸沉就站在一旁,翹起一條腿擱放在窗臺上,在那兒彎腰壓腿。

  寧吉小聲問道:「吳道長為何不用本名?」

  始終不敢用正常嗓音開口說話,少年總覺得會打攪吳道長的講課。

  陸沉笑道:「這個習慣是不太好,不夠光明正大,行走江湖,不都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嘛,作為朋友,回頭貧道是得好好勸勸陳平安。」

  「吳鏑,諧音無敵,這個化名的緣起,源於他當年曾經跟一個要好朋友,聯袂造訪鎖雲宗,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宗字頭門派,還算是比較有底蘊的,到了山門口那邊,他臨時起意,自稱陳好人,道號『無敵』,說是喜歡直道而行,要讓鎖雲宗擋在路上的那座祖山,挪一挪山頭。你聽聽看,擱你是鎖雲宗的門房,聽到這種混帳話,想不想打人?」

  寧吉說道:「吳道長做事,總有他的道理。」

  陸沉會心一笑,「巧了,他的朋友叫劉景龍,當時就被他說成是自己的弟子,一並改名了,暫無道號,就叫劉道理。一個這輩子都會相信好人有好報的陳好人,一個講道理極有耐心、堅信與人講理總能講通的劉道理,若是抓個重點,可不就是一個能講好道理的好人?如此說來,確是一個美好的願景。」

  寧吉說道:「陸道長在外遊歷,就不用化名?」

  陸沉雙手十指交錯,高高舉過頭頂,在那邊反復側身壓腿,笑道:「貧道出門在外,比較喜歡用本名,不過一般人聽過就算了,哪怕知道天地間有『陸沉』這麼一號人物,想必都不會當真。某些人,聽到了,只要貧道不願他們多想,他們就無法往白玉京、陸掌教那邊多想。剩下一小撮山巔修士,多是相識已久的朋友,貧道也就無所謂隱藏身份了。」

  「至於陳跡的由來嘛。」

  陸沉指了指遠處的楊柳依依,「你看,每年冬去春來,新翻楊柳枝,風景舊曾諳。陳跡,曾經的逝去的過往的痕跡,是有幾分哀傷緬懷之意的。人生兜轉如磨牛,步步踏陳跡,去去勿複言,辛酸太心酸。」

  說到這裡,陸沉洋洋得意,眯眼微笑道:「你以後讀書多了,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真要計較起來,陳跡這個說法,其實最早出自貧道的《天運篇》。寧吉,與你說句不吹牛的話,六千年間,幾座天下,別管是誰,什麼大道出身,只要有點學問的,各家著書立言,在書中提及最多的人物,若是有好事者能夠做個匯總,那麼貧道不說穩居榜首,躋身前三,是肯定有的。便是佛家公案裡邊,也多有引用貧道的語句,拿去打機鋒。」

  說到這裡,陸沉拍了拍肚子,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餓不餓?」

  寧吉剛要搖頭,肚子不給面子的咕咕作響起來,好像是陸道長提醒了,少年才察覺到自己的饑腸轆轆。

  陸沉收起腿,屁顛屁顛跑到那棟兼作堆放雜物之用、以及武夫趙樹下在此打地鋪的黃泥灶房,開始自顧自搗鼓起來,很快就做出兩大碗餛飩,遞給寧吉一碗後,陸沉就坐在灶房門檻上,腳邊放著一隻青瓷酒壺,裡邊裝著去年釀酒的楊梅燒酒,一邊吃餛飩一邊抿一口小酒,陸沉兩腮鼓鼓,拿筷子輕輕敲擊碗口,笑問道:「寧吉,你覺得讀書能當飯吃嗎?」

  少年蹲在一旁,一手提碗一手拿筷,聽到陸道長的問話,趕忙將最裡邊的餛飩咽下肚子,說道:「如今世道好了,有一技之長,相信總能吃飽穿暖。」

  陸沉下筷如飛,狼吞虎咽,從碗裡夾起最後一隻餛飩,笑道:「以前你們寶瓶洲這邊,有個很厲害的修道之人,是位道心澄澈的劍修,叫李摶景,他有個很有趣的說法,說如今的世道,之所以是練氣士在山上當老爺,是老天爺賞飯吃,練氣士就是這口碗,顯得最大而已。碗裡食物,不過是將餛飩變成了天地靈氣。如果一開始老天爺換一種法子,比如誰編草鞋本事最高,手藝最好,誰是大爺,那麼就是另外一種光景了。」

  寧吉疑惑道:「陸道長與我說這些大道理做什麼?」

  陸沉喝完碗內剩餘的湯水,打了個飽嗝,將空碗放在腳邊,筷子放在碗上,拿起那壺青梅燒酒,喝了一大口烈酒,道士頓時打了個激靈,笑道:「我們總是做得太多,想得太少。吃得太多,吃撐了沒事幹。所以在貧道的師尊眼中,何謂道者,唯『有餘以奉天下』而已。」

  寧吉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就像我肚子餓了,但是兩手空空,陸道長就好心好意,做了一碗餛飩給我吃?」

  陸沉咦了一聲,滿臉驚訝道:「少年郎這麼開竅的嗎?」

  寧吉猶豫了一下,「可是食材與廚房,都是吳道長的。」

  陸沉驀然放聲大笑起來,好不容易才收斂笑意,仰頭一鼓作氣喝完楊梅燒酒,再轉頭朝少年眨了眨眼睛,「那你覺得自己在饑腸轆轆和飽餐一頓之間,貧道到底做了什麼?」

  寧吉下意識瞥了眼陸道長腳邊空碗,以及擱放在上邊的一雙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少年搖搖頭,總覺得心中答案,終究不對。

  「放債如施,收債如討。」

  陸沉微笑道:「自古而然。」

  寧吉也沒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並收起陸道長的碗筷,走入灶房內,先清洗乾淨,再將碗與筷分別放回櫥櫃和竹筒原位。

  陸沉雙手籠袖,轉頭盯著學塾那邊的一襲青衫。

  學塾於每天辰時中準時開學,早課背書,兩刻鐘,算是溫故知新。

  遲到的孩子,都會被責罰,站在學堂,靠牆而立,次數多了,就要挨木板子,吃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課業的蒙童,在罰站和戒尺之外,後邊專門有一副桌凳,讓他們用來補上課業,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學塾內的座位,按照年齡段,分成三列,分別是六歲到八歲,八歲到十歲,十歲以上。

  十幾個孩子,各有各的書桌板凳。因為學生不多的緣故,所以並不顯得擁擠。

  陳平安就坐在一張椅子上,對蒙童們相對而坐,看似閉目養神,實則仔細聽著三列孩子的不同讀書聲。

  陸沉笑問道:「寧吉,知道什麼叫書聲琅琅嗎?」

  少年搖頭。

  「讀書人讀書人,讀書自然是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的。」

  陸沉背靠窗臺,雙手籠袖,微笑解釋道:「本義呢,是金石相擊的聲音,質如清磬聲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後世覺得這疊字,寓意實在美好,就用來形容好聽的讀書聲,現在就是了。」

  三個不同的年齡段,陳平安會傳授以不同程度的課業。

  比如昨天學塾的授書,今天早晨的背書,孩子覺得自己背熟了,就可以舉手示意,陳平安就讓他走到身邊,檢查一遍,背誦的內容準確無誤,通過了,再讓那個蒙童自己來複講一邊所背段落的粗略文義,那一刻,彷彿是先生和學生的身份顛倒了。

  如果說得通順,大致無錯,陳平安就點點頭,讓孩子返回座位,如果蒙童只是背書準確,文義仍然說得不夠準確,或是內容有所遺漏,陳平安就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讓孩子回去繼續背誦。

  這幾天,一直不太打攪寧吉觀看光陰畫面的陸沉,終於開口提醒道:「寧吉,千萬別小看蒙童複講這個環節,這才是授業和求學雙方的精髓所在,將來學子們走出學塾,能否舉業,甚至是能否別開生面,獨出機杼,代替聖賢們立言,就在此一舉了。」

  先生授書,到蒙童背書,再到顛倒身份的複講,學生講,先生聽。

  這裡邊就有了個次第,是有先後順序的。這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先後,則近道矣。

  寧吉說道:「陸掌教在白玉京那邊,也會開課講學吧?」

  陸沉笑了笑,「太懶,偶爾為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聰明人太多,幾乎就沒有個笨人,更是我不願傳道的原因。」

  論學識之廣博與深邃,人間萬年以來,寥寥一雙手的人數之外,此外所有人與陸沉的差距,就是差了一個陸沉。

  寧吉沒有多想,只當陸掌教是覺得那些白玉京的「神仙」,聰明到無需聽課了。

  事實上恰好相反,就像陸沉曾經與陳平安調侃一句,崔東山的那只袖子名為「揍笨處」,他的袖子,屬於「揍遍人間聰明處」。

  等到早課背書結束,接下來就是每天的正式課程了。

  陳平安先領著蒙童們讀「生書」,約莫是大半個時辰,三列學生,讀書內容就不同,年齡由低到高,陳平安按次序來。

  其餘兩列蒙童,就可以自己翻書看,或是自顧自讀生書,只是嗓音不能過大。朗讀百遍,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當然也可以聽先生講課,比如六七歲的孩子,只要他們自己有興趣,就可以聽先生給十歲以上的生書課業了。

  一般來說,鄉野村落,各家讓孩子上學,都不會有太高的期望,只是想著讓自家孩子,將來學到些字,能算帳記帳,過年時能寫幾幅對聯即可。所以一般塾師,也就多是按部就班,讓蒙童們讀書背誦,學習寫字,夫子們會逐字逐句講解字、句,條件好的學堂,先生一開始會教學生握筆、立腕的規矩,幫忙扶手潤字,有專門用來描紅、臨帖的印本和字帖,久而久之,學生可以脫手自書了,先生再傳授筆法,除了那幾部文廟和朝廷官方公認的儒家經典,兼讀古文,到了這個時候,就可以開始學習作文。鄉野之地,條件簡陋,只說習字課,就只能將就再將就了,多是炭筆,或是用類似黃泥質地的石塊,在一塊大小適中的薄薄青石板上邊寫字,方便塗抹反復使用,或是木質沙盤填充一層溪澗河流內淘來的細密沙子,以樹枝或是截竹作筆。

  就像這裡,每張書桌上就有一隻青竹筆筒,裡邊插滿了細細的竹筆,書桌抽屜裡放著一隻方方正正的木盒沙盤。

  此外還有一本才巴掌大小的厚厚冊子,書名古怪,是《不二書》,是陳平安專門從三百千等啓蒙書籍中再作篩選和匯總,挑選出來的三千多個文字,每個字分幾項內容,一個粗筆楷體字,以細體小楷標注發音,字義,以及幾個常見的組詞。

  寧吉對那本《不二字》有些眼饞,陸掌教善解人意,於是少年除了那只袖珍日晷,手中又多出一本書籍。

  少年問道:「這麼多個字,走出學塾之前,都要認得嗎?」

  陸沉笑道:「當然,只要認得三四千個字,以後什麼書不能讀?」

  少年又問:「做得到嗎?」

  陸沉說道:「你肯定做得到,至於這座學塾裡邊,一個用心念書的孩子,假設六歲開蒙,求學五六年,也都能認識。至於自己不願讀書的,或者說是那種的的確確,屬於天生就不適合念書的蒙童,就難說了。」

  少年欲言又止。

  「這天」放學後,陳先生與那個叫趙樹下的青年,同桌吃飯,趙樹下就幫著寧吉問出了個疑惑。

  那些讀書就是不開竅的蒙童,怎麼辦?

  陳先生笑著給出一個答案,讀書很苦,求學很難,但是千難萬難,不如「努力」更苦更難。

  年幼的求學生涯,只要學會努力二字,就是得了個真本分,真本事,以後不管從事什麼行當,都等於有了一技之長,但是如果在所有同齡人都在吃苦的蒙學歲月裡,早早丟掉努力二字,將來走出學塾,做什麼不難?不說所有人,總歸絕大部分人,是很容易一遇到難事就喜歡自我暗示,心生懈怠,不願堅持某事,早早放棄的,這可就是真的萬事開頭難了。

  在飯桌上,陳平安突然問道:「趙樹下,你覺得一個人是否努力,會不會也是一種天賦?」

  趙樹下認真思考片刻,好像仍然沒辦法給出答案,只是說道:「性相近,習相遠?」

  陳平安笑著點頭,「教不嚴,師之惰。明天起,板子要打得重些。」

  趙樹下憋了半天,說道:「學塾那幾個女孩子偶爾忘記課業,怎麼不見師父如何責罰,好像連戒尺都還沒用過。」

  她們只是按例去後邊罰個站,眼淚巴巴的,師父瞧見了,就要立即心軟,趕緊找個折中法子,要她們背誦幾句某某段落,多是些難度極小的課業,檢查通過了,就會讓她們返回座位讀書。

  陳平安瞪眼道:「她們到底是女孩子,何況你也說了,就只是偶爾忘記課業,能跟那幫頑皮到天上去的男孩子一樣嗎?」

  趙樹下默不作聲,只是隨口一說,師父你怎麼還急眼了。

  每日讀「生書」之後,接下來就是溫「熟書」。

  由於是分別授書三個年齡段的蒙童,大概需要耗時半個時辰。

  作為稚童為學的下手處,陳平安除了講授四書五經,略顯刻板,循規蹈矩,嚴格按次序傳授內容,此外還有幾本自己精心挑選出來、覺得性理粹然的經典、書籍之段落,教學宗旨自然是取古人先賢最醇正之書,博觀約取,所以這些語句或是段落,就不用那麼按部就班了,都是相對比較淺顯易懂的語句。

  此外還有一部《孝經》。

  在溫讀熟書間隙,陳平安還會順著某些語句,做些點到即止的延伸,與蒙童們强調一些為人子女和待人處事的基本禮儀。

  「理字容易落空,不如禮字著實。」

  陸沉坐在後牆那邊的桌子上邊,雙手抱住後腦勺,微笑道:「百善孝為先。寧吉,你有沒有發現,好些個地痞流氓浪蕩子,在外邊不管怎麼打打殺殺的,回到家裡,要麼瞧見父親就跟老鼠見面,要麼無論如何什麼聲名狼藉,都不敢有個不孝子的駡名?也有些求學時尤其頑劣不堪的孩子,成大成人之後,在路上遇到了昔年的教書先生,還是會畢恭畢敬的,指不定樂意捏著鼻子,硬著頭皮,乖乖挨訓幾句。」

  寧吉則一般是坐在板凳上,正襟危坐,就像個蹭課的蒙童,認真傾聽陳先生的授業講學。

  寧吉疑惑道:「陸掌教,是不是跟陳先生最早安排的課程,出入很大?」

  先前陸掌教給他看過一張詳細記錄課程安排的紙張,很多地方,都異於目前真正落實的學業方案。

  陸沉笑道:「被他自己給推翻了,準確說來,陳平安是準備先緩一緩,約莫是覺得一開始就這麼教學,難度太大,蒙童會跟不上進度,一個不小心,他們很容易就失去讀書的興趣了。雖說上學念書,本來就是一種很苦的事情,可如果一個教書先生,能夠盡可能讓蒙童在授業之初,覺得不那麼枯燥乏味,當然是更好了。」

  陸沉手腕翻轉,便從陳平安住處書桌抽屜內,搬來一本書籍,遞給寧吉,「看看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寧吉翻開這部學塾讀本的書頁,發現上邊空白處,在許多文字旁,用蠅頭小楷寫了許多注解。文字內容數倍於讀本本身了。

  陸沉笑道:「這是陳平安教書用的本子,教書先生的這些心思和功夫,蒙童是不會知道的。」

  寧吉好奇問道:「天底下的教書先生,都是如此嗎?」

  陸沉說道:「心思和想法都差不多吧,只是耗時各有長短,用功各有深淺罷了。」

  陸沉抖了抖袖子,摔出一摞紙張,交給少年,「這是那位不是文廟聖賢勝似聖賢的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這些零散書頁,尚未編訂成冊,是真正意義上的手稿本了,都不算是後來刊印的所謂底本。你留著好了,不用歸還,將來如何處置,不用詢問貧道的意思,全憑你自己安排,是留是送都隨意。不用矯情,覺得會不會無功不受祿,貧道與你一場萍水相逢,想來以後肯定再重逢的。」

  除了讀生書和溫熟書,差異不大,只是更換了幾本書單而已,但是之後紙上的「講書」一項,就被陳先生直接刪除了,在紙上用朱筆旁注「擱置」二字。

  而隨後的「看書」,比如最早陳先生制定的課程,是看某某資治通鑒考異,觀省錄,文辭養正舉隅,每周各三頁。朱子小學,每天一頁,等。而且這一欄,陳先生有過數次朱筆更改數目的跡象,不斷勾掉在旁重寫,不止一次,結果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換成了更為簡略粗淺的書籍,再多出了一部繪圖本,當然同樣是出自陳先生的手稿本了,繪畫了各種山川河流,百家技藝等,輔以文字,圖文並茂。

  只說此書,前邊的書頁,多是與鄉野村落、世俗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例如春耕、農時、五穀以及各種樹木魚類等。

  與此同時,作為每天上午最後一項的習字課,也是改動很大,比如最早的打算,不同學齡的蒙童,分別是「每日寫,古碑額十字」,「說文解字篇,三字到五字不等,可在教字期間,粗略講解音律、訓詁等內容。」「孝經或黃庭經,當以正楷字體,粗筆寫大字,書寫二頁。」

  之後還有個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放棄想法,就是教蒙童學寫字,不是從中規中矩的楷書入手,而是完全按照字體的淵源流傳,從小篆學起,然後是隸書,最後才是楷書。至於行書和草書,以及更為歷史久遠的蟲鳥篆,先是被陳先生批注「不妥」二字,之後想了幾個變通的法子,比如是不是可以只教幾個字而已,好讓蒙童知曉天地間還有這幾種字體而已……結果仍是被朱筆勾掉了,陳先生在旁再次批注一句,「想來還是不妥」。

  還有單獨放在桌上的一摞紙張,上邊寫了許多注意事項。

  比如關於「孝」與「孝順」,陳先生就有寫了好幾句提醒自己的言語,並且顯然是在不同時間段的筆跡和心得。

  「當講否?」「需要慎重解釋兩者的差異,慎之又慎。」「若無絕對把握和合適時機,不提。」

  又比如一句「天下事,以立志為先。」緊接著陳先生便有了疑問,稚童學子之立志,可有高低、大小、先後之分?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可與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兩語可作一並解釋。

  還有一些疑問和想法,後邊以蠅頭小楷或是行書,寫滿了一整頁紙張都意猶未盡,反面都有與之相關的密密麻麻文字。

  還有一個暫時沒有在學塾派上用場的稿本冊子,依舊是陳平安親筆手書。

  搜集了古今名家的格言、警句,古人淺語、嘉言懿行,截取某些膾炙人口的詩句,等等。

  再有一本薄薄的刪減本,因為押韻,好似順口溜,所以讀起來朗朗上口。

  陳平安早年獨自出門遠遊,後來在桐葉洲那邊,帶著小黑炭一起趕夜路,都用上了。

  都是按照夜航船條目城那位李十郎的底本,挑挑揀揀,編撰出來的對韻。

  挑了三十六篇歷代文豪大家專門描寫山水風景的絕佳散文,又被陳平安分上中下三冊,每一冊各有各的行文質樸,文藻優美。

  學塾的習字課,陳平安先教蒙童書寫他們自己的名字,先前已經上過幾年學塾會寫的,就學寫類似「學而時習之」的句子,不然就是村子祠堂內的堂號匾額與那幾幅楹聯內容。

  此外才是一些膾炙人口卻淺顯易懂的詩句,例如舉頭望明月,城春草木深,白日依山盡。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在蒙童們埋頭寫字的時候,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就雙手負後走在三列課桌間,偶爾伸手,雙指拈起蒙童的「筆管」,輕輕一提,陳平安若是一提就起,便會提醒他們注意握筆寫字的時候,要聚精會神,要學會專心。或是停下腳步,指出孩子在落筆時某個筆劃的不對地方。

  等到習字課結束,到了午時中,準時下課。蒙童可以回家吃午飯,有半個時辰的閒餘功夫。

  如果一日只有早晚兩頓飯的,各自玩耍便是,上樹捉鳥下河摸魚都隨意。

  陸沉和寧吉就像兩個徹頭徹尾的「外人」,看著學塾外這片曬穀場空地的熱熱鬧鬧。

  每當這個時候,看上去人高馬大、身材健碩的趙樹下,就派上用場了,因為師父會要求他演練一套拳法。

  趙樹下臉皮薄,其實一開始就挺尷尬的,關鍵師父還叮囑他,一定要弄出點動靜聲響來,塵土飛揚,兩隻衣袖劈啪震響。

  這對於那些好動的男孩子來說,看那個趙樹下打拳,比跟著家裡長輩去縣城那邊趕集、看廟會,或是年關時節購買年貨,差得不多了。

  而陳平安自己,就自顧自去廚房吃飯去了,端著碗,斜靠門口,站在那邊看趙樹下的笑話。

  蒙童裡有三個女孩,喜歡踢毽子,於是陳平安就做了幾隻銅錢雞毛毽子,順便做了個雞毛撣子。

  陳平安偶爾會喊一個面黃肌瘦的蒙童,一起吃午飯,這個孩子坐在學塾中間一列,瞧著卻比剛入學的五六歲蒙童還要矮小瘦弱,只是喊了兩次,孩子都紅著臉沒點頭,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堅持。

  因為學費收得低,蒙童人數也不多,所以陳平安就在學塾附近開闢出一塊菜圃,圍以一圈竹編柵欄,再養了些雞鴨,又用一個低價,跟鄉人租借了一小片竹林和茶園,與趙樹下一起在山上墾荒,種了些玉米之類的農作物,以及栽種下桃、枇杷等果樹。原本陳平安還想著是不是做個豬圈,買兩隻豬崽兒,還曾想著種些桑樹,只是不管養豬還是養蠶,氣味都重,想想就算了。

  真要改善伙食,可以去山上布置陷阱下套子,實在不行,讓趙樹下抓頭麂子、野豬就是了。

  陸沉斜靠日晷,伸出一根手指,淩空寫了個一個「丂」字,字跡如濃墨重筆,懸空經久不散。

  道士與一旁少年笑著解釋道:「這個字,後來就演變成了『于』,古意是氣欲舒展之貌。過兩天,會有一位道門老神仙,做成一樁合道星河的壯舉,老真人就是這個姓氏,山上習慣敬稱他為符籙于玄,有點類似陰陽家一脈的『談天鄒、說地陸』,當然還有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說到這裡,陸沉一抬手,手中便多出兩根青竹材質的行山杖,拋給少年,笑道:「走,帶你逛逛附近的山水。」

  寧吉伸手將綠竹杖接過手,說道:「陸道長,我腳力還行。」

  陸沉率先挪步,走出學塾這邊的曬穀場,沿著一條溪邊小路,往隔壁村子那邊行去,隨口笑道:「無論是文人雅士的遊山玩水,還是討生計的跋山涉水,總有體力不濟的時候,退一萬步說,哪怕一個人腳力再好,心呢。拿著就是了。」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腰懸一隻黑色袋子,以竹杖戳地,悠哉悠哉,「人之年少階段,除了求學,增長見識,還需要講究一個培元氣養精神,强身健體,穩固體魄。」

  「要時常讓識神退位,元神歸位,這就是我們道家所講的『常保赤子』。至於何為識神,何謂元神,你將來如果有機會修行,自會明白,記得與你的傳道恩師多問一句,元神與元嬰的淵源。」

  「你以後在求學路上,修道途中,肯定會遇到一種糾結的人,與好壞、善惡無關,就只是心不定。」

  「曉得自己做錯了事,要願意與人說對不起,遇到他人的過分要求,也要敢說一句不可以,如此一來,做人就比較輕鬆且清爽了,活得不彆扭,故而元神自在,我還是我,物隨心轉,我就是我。」

  來到溪邊,陸沉掬水洗臉,岸邊有一棵綠蔭蒼翠的老樟樹,陸沉坐在石頭上邊歇息片刻,從袖中摸出一本陳平安在空白處寫滿細小文字的批注本,笑道:「不可一味推崇古人,盲目高看古書,一門心思向故紙堆裡鑽去,而不出來,出不來。」

  「就像陳平安這樣,讀書須先厚其書,再薄其書,最終做到一事,餘下幾句與書上心心相印的言語,或是一二個道理,任何一本書籍,無論是號稱百世不移的經典,還是不夠正統、甚至是被視為不入流的雜書,能夠從中得到一兩個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就不算白讀。」

  說到這裡,陸沉伸出左手,雙指並攏,輕輕擰轉畫圓數圈,少年驚駭發現,彷彿樹蔭的那份青翠綠意都被道士給凝聚起來了,陸沉再往溪水中張望一番,一勾手指,便有一塊濕潤青石躍出水面,攥在右手搓動一番,碎屑簌簌而落,最終變成了兩方長條青綠色素章,道士雙指捏住素章,左手手指作刻刀,開始篆刻印文,分別是「開卷有益」和「寧吉讀過」,交給少年,微笑道:「將來遇到某本心儀的好書,可以在書頁上鈐印這兩方印章。」

  少年委實是見之心喜,就不客氣了,連忙與陸掌教道謝,陸沉笑著擺擺手,「跟貧道客氣什麼,真要過意不去,將來修行路上,自報名號之餘,可以額外添上一句,陸沉是你的小師父。雖然你我是做不得名正言順的那種師徒了,做人須念舊,昔年香火情還是要講一講的嘛。」

  隨後少年跟著道士一起走在山路間,頭頂烏雲密布,悶雷陣陣,看樣子是要下雨了。

  當他們來到一處山頂,當地土人,將此地俗稱為送駕嶺。

  霎時間,大雨磅礡,天地昏暗。

  陸沉給寧吉遞過去一把油紙傘。

  雨水傾盆而落,如天漏缺口一般。

  兩人撐傘站在原地,陸沉微笑道:「何謂完人,天性舒展無遺漏。」

  「天地間的第一等讀書人,在『禮』字上做學問,或開闢或穩固道路,讓人間道路,乾旱不乾裂,雨季不泥濘。就像我們來時的路。」

  「第二等讀書人,窮其一生,在『理』字上鑽研,力求得其醇正,承襲道統續香火。就像那邊的屋舍,還有我們手中雨傘。」

  「第三等,在書齋治學,白首皓經,在『字』上兜兜轉轉,也能裨益文脈。就像每隔三五里路,就有一處的路邊歇腳行亭。」

  「再下一等,就是讀過很多聖賢書,仍舊是半桶水,趨利避害,卻也無心害人,還願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天底下的讀書人,這類人十占八九。又下一等,便是俗不可耐的腐儒了,道貌岸然,古板迂腐,以禮教道統和正人君子自居,行事刻薄,不通人情。最下一等,則是僞君子,真小人,他們學問越大,於世道危害越大。就像一本佛經上說的某種人,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壞我正法。」

  黃豆大小的雨點,打得油紙傘震顫不已。

  寧吉依稀看到,遠處泥濘山路間,有人健步如飛,往這邊趕來。

  少年記性好,且善於捕捉細節,敏銳發現登山來此的趙樹下,並非是「今天」的趙樹下。

  陸沉說道:「趙樹下是來這邊練拳的。在學塾那邊,束手束腳,這個拳招施展不開來,而且出拳動靜太大。」

  崔瀺有拳法,名為雲蒸大澤式。

  果不其然,那趙樹下來到這邊山巔,雙足站定,氣沉丹田,拉開拳架,開始朝天出拳。

  陸沉與少年解釋道:「此拳有大出處,有個屬於亞聖一脈儒生的崔姓老人,讀書很多,有天在書上看到一個稗官野史的典故,說遠古時代,大地之上接連大旱數年,民不聊生,有一位女子雨師憐惜蒼生百姓,不惜違反天條,擅自降雨給人間,結果惹來天庭責罰,將她的金身拘押在打神台之上,日夜拷打,直至將其打碎金身,再將她貶落凡塵,相傳在那道天帝申飭的詔書中,有『自作自受』一語。崔姓老人看到此處,滿腔憤懣,怒不可遏,剛好是入梅時節,屋外大雨滂沱,他便走出去,才有了這麼一拳。」

  寧吉下意識抬頭望天,問道:「陸掌教,是真有此事嗎?」

  陸沉笑道:「貧道憊懶,術法不濟,不敢輕易趟水至萬年之前的光陰,所以不敢說此事的真假。」

  驪珠洞天的泥瓶巷少年,和那個窯工娘娘腔,加上後來進入落魄山竹樓的崔誠,相信三人都想不到,他們會以一種古怪的方式聯繫在一起。

  一場彷彿神靈往人間潑墨的瓢潑大雨,來也快去也快。

  趙樹下遞出十數拳後,就已精疲力盡,略作休息,穩住呼吸,便走樁下山,返回學塾。

  陸沉隨後帶著寧吉來到別處山頭,名為烏泥潭,潭中魚類與別處異,此地鯽魚與泥鰍,身上皆有一條金線。

  這也是一處每逢大旱的祈雨之地,上了歲數的鄉賢耆老,需要先在祠堂齋戒三日,然後上山來此祈雨,往往不等下山隊伍返回村子,就有下雨的跡象了,極靈驗。

  寧吉問道:「那位被從天上貶落凡塵的雨師,當年莫非是在這邊落腳嗎?」

  陸沉笑道:「這可說不準,誰知道呢。當地的鄉土傳說和地方縣志,只說與某條過路的蛟龍之屬有關,並未提及那位雨師。」

  學塾下午,未時開課,至申時中結束,蒙童就可算下課放學了。

  一天下來,差不多是三個半時辰。除了日課之外,每個月學塾還開設有三堂月課,在提前下課半個時辰的某天下午,申時起,一般都是陳平安傳授蒙童額外的讀生書和習字課,這類生書,在蒙學課本之外,也無課業要求,陳平安會拿出十幾本不同門類的書籍,涉及音韻金石、天算水地、典章制度等,讓孩子們自己翻看,有問題就可以跟他詢問生僻字或是某句話的語義。

  陳平安也會拿出一些實物,放在桌上,類似版刻一般書鋪隨處可買的幾本碑帖,自己雕刻的幾方印章,瓷器等等,讓蒙童有個最為直觀的印象,弄清楚一個什麼是什麼。

  再就是一些農忙時節,鄉塾就會只上半天課。

  那個教書先生也會幫忙下田地幹活,便有一些老人,在背地裡聚在一起,笑言幾句,類似陳先生做起農活,真是一把好手,比教書强些。

  為了搶水,上下村子之間,時常啓釁毆鬥,大規模械鬥都有可能,可只要沒鬧出人命傷殘,縣城那邊一般都不管這些。

  學塾下邊幾乎都姓陳的村子,跟那個山坳入口處最大的浯溪村,雙方搶水最凶,前不久就狠狠打了一架,兩個村子裡邊幾乎所有的青壯都參加了,因為學塾這邊有個孩子,他父親也在其中,這個看似悶悶的木訥漢子,下手卻夠狠,估計浯溪村那邊是知根知底的,數人圍毆,原本就是雙手籠袖蹲在遠處看熱鬧的陳平安,見那漢子給人一扁擔抽冷子打翻在地,只得一路小跑過去,在一路亂棍如雨、鋤頭當中,找準機會,扶起那倒地漢子就跑路,浯溪村幾個婦人,不知是覺得這個教書先生實在欠揍,還是覺得青衫長褂布鞋的男子,與尋常看膩了的莊稼漢子不一樣,嬉笑著就上去攔路,虧得那教書先生腳底抹油跑得快,倒是那個漢子,喘過氣來,只是跟教書先生點點頭,鄉野村民,客氣話,說不太出口,就只是咧咧嘴,質樸漢子的眼睛裡,全是謝意,然後就用當地方言與那些隔壁村的悶悶駡娘幾句,大步重返「戰場」。

  隔天浯溪村的那兩位老夫子聽聞此事,在酒桌上大駡不已,有辱斯文,成何體統!為了那點學費,此子真是半點臉面都不要了。

  當時「戰場」外,道士就帶著少年蹲在路旁,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戲。

  陸沉笑道:「山上山下都一樣,不外乎兩件緊要事,打得過,跑得掉。」

  寧吉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問道:「陸道長,陳先生不是修道中人嗎?」

  陸沉說道:「在學某人。」

  寧吉如今不跟陸掌教見外了,好奇追問道:「某人是誰?」

  陸沉微笑道:「他之於陳平安,就像陳平安之於你。至於此人到底是誰,你暫時不必知道。」

  在這嚴州府地界,有幾個習俗,一些鄉野村子,常會由族祠那邊出錢,請戲班子舞竹馬,用竹篾編出竹馬架子,外糊各色彩紙,然後在馬脖頸繫上五彩串鈴,敲鑼打鼓,討個好兆頭,極為熱鬧,孩子們就跟在竹馬隊伍的後邊,鬧鬧哄哄,跟逢年過節差不多。此外常有男女互為嫁娶結為聯姻的兩個村子,稱之為世親,每年正月裡,哪怕隔著老遠,相互間都會類似走親戚一般,去對方祠堂敬香、放鞭炮,再在當地吃上一頓飯。就像中間那個村子,就與幾十里外的一個大村子是世親,每次與人多勢衆的浯溪村搶水,或是碰到糾紛,處於下風受了欺負了,當晚就會有村民去山頂點燃一堆篝火,第二天那個世親村子就會有大隊人馬,天未亮就自己準備好當天的口糧,浩浩蕩蕩往這邊趕,二話不說,直奔浯溪村的祠堂。

  陸沉曾經帶著少年外出「遠遊」,親眼看到某些府縣界碑的立起與移動,少年也曾置身於某個朝代,每月朔望日,就有年老瞽者手持木鐸,在路上用唱誦一種教民榜文,大多簡明扼要,往往就幾句話而已,不會超過三十個字。陸道長就會與少年大致解釋一國律例、大誥諭旨和地方鄉約、族規的各自利弊。

  學塾裡邊,有個經常挨板子的孩子,他家在村子裡,屬於那種相對家底殷實的門戶。

  孩子自己沒說什麼,回到家,也沒告狀,估計是爹娘長輩看到了自家孩子的紅腫手心,立馬就不樂意了,就找到那個下手沒個輕重的陳先生,埋怨不已,揚言再這麼打孩子,以後就不在這邊學塾念書了。那位先生也沒說什麼,只是點頭答應下來。結果夫婦倆前腳才走,那個孩子就偷摸到學塾這邊,滿臉漲紅,陳先生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了一句,以後你再犯錯,先生打還是要打的,就是會輕一點。孩子咧咧嘴,撓撓頭,沒說什麼。

  每天放學下課,陳平安經常去溪邊釣魚,也能讓趙樹下下廚,晚飯開個小灶。

  就有幾個日常讀書不開竅、似乎也不太用功的蒙童,壯起膽子,跟先生一起垂釣,其中一個常年不穿鞋的高個兒,釣技不錯,很快就用狗尾巴草串起一長串的溪魚,走之前,大概是想要偷偷放入先生的魚簍裡邊,可能是臉皮薄,不太敢這麼做,他就故意隨手丟到魚簍附近,撒腿就跑。

  陳平安也沒客氣,將那串溪魚丟入魚簍內。結果第二天清晨,孩子沒交課業,照舊挨了一頓板子,疼歸疼,咧嘴笑。

  於是孩子就多挨了一記板栗,疼得當場抱頭,先生板起臉,壓低嗓音教訓一句,釣魚本事不小,那本繪圖書頁上邊的幾種魚,都記住了?孩子赧顔搖頭,倒是不說謊,老老實實說自己認得畫的魚,認不得旁邊的字。先生笑駡一句,吃得記不得麼,怎麼一釣魚就這麼靈光,認書上幾個不會動的字,難道比釣那麼多游來游去的魚,更難?

  這天上課,孩子就專門盯著那幾頁圖畫和文字,其餘一切不管。陳平安見他開小差,也沒管。

  還有那年紀小、在課堂上憋尿憋急了的男孩,又不敢跟先生開口,直接就在學堂裡邊尿褲子的。

  被發現後,哄堂大笑,先生便示意所有人安靜,親自帶著孩子去溪邊清洗褲子,讓他以後膽子大些,在課堂上舉手,然後用眼神暗示一下先生,都不用說什麼,先生自會找個由頭,讓他離開學塾的。

  有個孩子上學的時候,悶悶不樂,垂頭耷腦的,先生就問他怎麼了,孩子說昨兒跟爹娘說理了,結果挨了一個大嘴巴子。

  陳平安便問孩子說了什麼道理,那個將書上道理現學現用的蒙童扭扭捏捏,陳平安忍住笑,安慰幾句。

  這天開課授業的時候,所有孩子都發現那個教書先生,時常面帶微笑,比以前多多了。

  有個沉默寡言的蒙童,他獨獨住在山上的一個村子,所謂村子,其實就只有幾戶人家而已,所以他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走好幾里山路,但是無論是怎樣的惡劣天氣,下再大的暴雨,這個孩子從不遲到。陳平安知道有一段沿溪山路,極為狹窄,遇到暴雨天氣,常有山洪,若是不小心墜入洪水中,不堪設想,就讓趙樹下每逢雨天,如果這個孩子恰好是上學或是放學,就悄悄護送一程。

  有次月課結束,陳平安就笑著說與那蒙童一起上山,原本來來往往如飛一般的孩子,跟在那個手持一根綠竹杖的先生身邊,可能是走得最慢的一次了,夜幕中,到了他家門口,孩子幾次欲言又止,約莫是想要邀請先生去家裡坐一坐,吃個飯,但是家裡太窮,就沒好意思開口。陳平安就笑言一句,得與你厚著臉皮蹭頓飯了,在那昏暗的屋內,跟那家人吃了頓飯,還喝了點土釀燒酒,教書先生醉醺醺離開,結果孩子偷偷送了很長一段夜路。

  近期陳平安開始專門收集各類詩詞文章的序跋。

  陳平安也準備了一些紙張和筆墨,其中就有可以寫春聯和福字的紅紙。準備一年下來,挑選那些習字課業優異者,和用功努力的蒙童,在年關散館之前,分別送給他們。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陳平安都會劈削出木、竹牌,累計有三四百塊之多,分別寫上一首詩,或是某個此語的別稱,後者例如茶,就是不夜侯。

  竹與木牌,這位教書先生皆是一筆一劃,從容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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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

  天外,星漢燦爛,一條天河浩瀚無垠。

  一個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坐在一隻如同飄浮在星河的巨大葫蘆上邊,一旁還有個拈鬚而笑的老秀才,擺出翹首以盼狀,用一種打商量卻略顯底氣不足的語氣說道:「于老哥,你如今可是震古爍今的十四境大修士了,相傳到此境界,身外物都是累贅,等會兒要是有親朋好友來此祝賀,那些個賀禮,不如老弟我幫忙代收?」

  于玄已經在此合道,並且得到了一卷寶光流轉的璀璨河圖。

  圖出星河,河圖即星圖,自古唯有道德聖人得見,有幸得見而已。

  故而于玄入手此物,絕對屬於意外之喜,畢竟是那種傳說中的「天命所歸,大道饋贈」。

  便是一輩子沒窮過、即便瞧見仙兵也不眨眼皮的于玄,也有幾分遮掩不住的笑意,原本于玄還有幾分自嘲,終究是不曾真正做到不以物喜的境界,所幸先前老秀才撂下一句,於老哥確是修心有成的得道之士,擱我,早就得意忘形,笑得合不攏嘴了,心胸境界比不得於老哥,慚愧慚愧。

  手握這支卷軸的老真人,抬了抬骼膊,爽朗笑道:「若非文聖,豈能得此。若真有道友來此,一切賀禮,都歸文聖所有。」

  至於老秀才本身就是個「相傳」的十四境,以及那個自相矛盾的說法,于玄就懶得計較了。

  不提這次文聖出手相助,等於是親手幫他于玄在此提早合道,只說當下老真人手持一幅河圖,先天而生的至寶,又豈是神仙錢可以衡量的?

  老秀才從袖中掏出不知從哪裡順來的兩壺酒,拋給于玄一壺,自己喝一壺,赧顔道:「老弟如今實在是窮的揭不開鍋了,見笑,讓於老哥見笑了。」

  于玄笑道:「君子謀道不謀食。」

  老秀才使勁點頭:「是極是極,君子憂道不憂貧。」

  灌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長脖子,往人間那邊望去,連忙提醒道:「於老哥,好像來人了,收起來,趕緊將河圖收起來,免得被人誤會你在炫耀家當。」

  于玄聞言無奈道:「文聖,實不相瞞,貧道暫時做不到,只能是拎在手裡。」

  剛剛合道成功的于玄,暫時「兜不住」這幅河圖,對其施展障眼法都不行。

  收入袖中都做不到,就更別提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了,事實上,于玄是注定無法煉製這幅河圖的,只能是代為保管。

  人如書樓如藏書。

  但即便如此,于玄能夠在未來漫長的修道歲月裡,隨時隨地反復翻閱、觀摩此圖,獲得的大道裨益,非比尋常。

  老真人在符籙一道,堪稱絕頂再難更進一步的造詣,便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恰好是這一步之差,就是實實在在的天人之別。

  比如現在,于玄只是稍作推衍演算,便發現以前屬於空中閣樓的十數種大符,都有把握畫出。

  老秀才說道:「讓我來試試看。」

  于玄毫不猶豫就將手中星圖輕輕拋向文聖。

  老秀才抬起袖子,就將一幅星圖收入袖中。

  于玄錯愕不已。

  老秀才縮脖子,一手扶住袖子,立即抬起屁股,有一種拿了寶貝就要跑路的架勢。

  于玄倒是鎮定。

  老秀才悻悻然重新落座,滿臉愧疚道:「見諒見諒,每次喝酒喝高了就這樣,習慣,純粹是習慣使然。」

  第一位人間來客,可謂豐神玉朗,腰別一截柳枝。

  是那個待在蠻荒天下那處日墜渡口的柳七。

  老秀才嘿嘿而笑,柳七這趟遠遊天外,撇下好友曹組,單獨來此,並不讓人意外。

  需知這位柳七,原名柳三變。

  明明是出身官宦世家,為何會取這麼個名字,後世山上,倒是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說是那鄒子給排的八字、取的名。

  而這幅于玄暫時做主的河圖,在萬年歷史長河中,出現過寥寥數次,曾有一位據說是火龍真人不記名師父的高人道士,道號「白雲」,不知真名,傳聞他就曾親眼見過星圖出河的景象,之後便為人間修士泄露天機,留下玄之又玄的「龍圖三變」之說和兩個晦澀難解的圖式。

  柳七身形化虹而至,見著了文聖和于玄,便蹈虛停步,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文聖,恭喜於真人。」

  于玄起身,打了個稽首作為回禮。

  老秀才一個蹦跳起身,作揖還禮。

  先前在文廟那邊,老秀才跟蘇子,還有眼前這位才華橫溢的柳七,各自討要了一幅字帖,價值如何?都是讀書人,談錢多俗!

  柳七曾經首創柳筋境,也就是那個毀譽參半的「留人境」,不知耽誤了多少自命不凡的修道天才,當然是一種自誤了。

  作為公認數座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之一,經此一役,柳七確實讓人間刮目相看。

  在那仰止占據絕對地利的大海之上,柳七竟然能夠以術法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不知讓多少浩然修士心神往之。

  斬龍之人陳清流,之前那場文廟議事,曾經去過一趟功德林,主動拜訪恢復文廟神位的老秀才。

  這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經不住老秀才的勸酒,很是小酌了幾杯,便說了幾句真心話,其中一語,就讓老秀才拍案叫絕。

  按照陳清流的說法,當年那個試圖逃回蠻荒的仰止,若是在海上碰到自己,而不是柳七,就不用勞煩文廟押送她去中土神洲了。

  言下之意,只要換成他出劍,舊王座大妖之一的仰止,就活不了。

  老秀才自然不會認為對方是在吹牛皮不打草稿,因為陳清流所說,是事實,千真萬確。

  再說了,這傢伙能夠當鄭居中的師父,吹個牛皮,又咋個了嘛。

  誰不服氣,有本事去白帝城找鄭居中啊,說你師父吹牛皮,我氣不過……

  陳清流當時看似隨口問道,柳七當真使出了三百多種術法?

  老秀才點點頭,外界說是三百五十六種,文廟這邊也不好確定具體數字,反正不到四百種。

  陳清流便笑言一句,還是有點本事的。

  當然了,老秀才心知肚明,柳七是一定會躋身十四境的。

  至於蘇子,因為有白也,大天師趙,則因為有那純陽呂喦,能否躋身十四境,反而得兩說了。

  不管怎麼說,那個叫柴蕪的小姑娘,能夠在青萍劍宗那邊一步登天,直接從留人境躋身上五境,柳七功莫大焉。

  所以老秀才以心聲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擇日不如撞日,也在這裡預祝柳先生合道順遂。」

  柳七楞了楞,再次作揖拜謝。

  此行不虛。

  故而沒有久留。

  老秀才坐回那只葫蘆,繼續喝酒,在柳七那邊不曾收到賀禮,小有遺憾。

  隨後便有一個手持竹蒿的撐船老舟子,在那星河中悠悠然泛舟而至。

  是被曹溶他們當做大師兄、卻不被陸沉承認的那個大弟子,顧清崧,道號仙槎。

  銀河絢爛,人間舟楫路窮,自古唯有乘仙槎可上天河。

  老秀才趕忙起身相迎,大步跨出,徑直往撐船舟子那邊趕去,一腳踩在船頭,殷勤熱絡道:「哎呦,這不是仙槎前輩麼,好久沒見了,怎麼回事,瞧著不是特別有精氣神,咋的,又與哪位了不起的高人切磋道法了?要不要老弟幫忙說幾句公道話?」

  顧清崧一時間有點發蒙,其實他跟這位文廟神位高居第四的文聖先生,在今天之前,雙方並無交集,好像都沒聊過半句閒天。

  一來老秀才成名太快,感覺橫空出世、名聲鵲起沒幾年,眨眼功夫就去文廟吃冷豬頭肉了,對於常年在海上遊歷的顧清崧來說,又像是個眨眼功夫,老秀才就又很快去功德林吃牢飯了。往年顧清崧聽聞這些,也只當是當幾碟佐酒菜來著,可怎麼聽著老秀才的口氣,像是那種至交好友的久別重逢?莫非是自己失憶了?錯過了什麼?

  只說上次顧清崧偷摸進去功德林,不也只是為了見那個對男女情愛一事極有獨到見解的花叢老手陳平安?

  而且那次見面,跟姓陳的小子,做了一筆買賣,他教了陳平安一種獨門遁術,陳平安則傳授給他的錦囊妙計,確實不俗,有用!

  老秀才一把抓起顧清崧的手,使勁搖晃,「久聞大名,神往已久,仙槎道友,可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吶,佩服佩服。」

  顧清崧想通了,估計是陳平安那小子在文聖這邊,說了幾句肺腑之言,實誠的公道話。

  所以一般不輕易說誰好話的老舟子,便點頭道:「陳平安與我,勉强能算是同道中人,老秀才,你不用這般矯情言語,且打住,再多說幾句,你浪費唾沫不說,我也要起雞皮疙瘩,犯不著。」

  說完這些,顧清崧轉頭望向于玄,開始祭出了一門大名鼎鼎的本命神通,「老於頭,敢情是又走狗屎運了?說實話,你要是把運道分我一半,可能一般都不用,我早就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覲見師尊了。」

  于玄板著臉不搭話。

  老真人以前在顧清崧這邊吃過虧。

  顧清崧問道:「咋個還擺張臭臉了,這麼大架子,當自己是十五境嗎?」

  老秀才大開眼界,人的名樹的影,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見過會說話的,真心沒見過幾個這麼會說話的。

  看來陸沉至今沒收取仙槎道友為弟子,不是不願意,是根本不敢?

  于玄呵呵一笑。

  顧清崧沒好氣道:「一個活了幾千歲的年輕十四境,看把你能耐的,如果我沒記錯,或是文廟那邊當年沒騙人的話,老秀才只花了幾十年功夫,就成了十四境,你瞧瞧老秀才,今夜與我才頭回見面,跟我擺譜了嗎?」

  于玄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怕了你了。」

  老舟子與老秀才告辭一聲,撥轉船頭,使勁呸了一聲,「老子好心好意跑來跟你道賀幾句,結果眼睛長在腦殼上的,糟心,不是個東西。」

  于玄滿臉苦笑,都不敢駡回去。

  老秀才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顧清崧突然轉頭說道:「老秀才,你這人蠻好,跟某人比,你們倆的位置,其實得顛倒過來,這才算名副其實的一個天一個地,要是沒有某人這種朋友,就更好了。回頭找我,咱哥倆好好喝頓酒,不醉不休,說不得就是喝我的喜酒了。」

  老秀才連忙說道:「好說好說,一定一定。」

  等到顧清崧撐船返回人間,直奔那艘桂花島渡船。

  老秀才回到于玄身邊,笑問道:「怎麼回事,你以前招惹過仙槎道友?」

  于玄滿臉憋屈道:「問題是貧道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當年這傢伙為何要堵門駡人。」

  老秀才好奇道:「駡你什麼了?」

  于玄說道:「大致意思,是駡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來著。」

  老秀才笑道:「誰讓於老哥的徒子徒孫那麼多,被仙槎道友駡這個,一時間還真要心虛幾分。」

  于玄喟嘆一聲。

  第三位道賀之人,是那召陵字聖,享譽天下的許老夫子,雖然老人不在文廟陪祀聖賢之列,也不在儒家道統文脈之內,許老夫子卻是一個功德極大的讀書人,跟如今坐鎮寶瓶洲仿白玉京的那位老者差不多,都屬於真正的隱士。

  等到許夫子與于玄客套寒暄完畢,老秀才終於有機會開口言語,竪起大拇指,沉聲道:「許夫子,你有所不知,我那關門弟子,每每提起你,欽佩之情,溢於言表,是這個!」

  許老夫子淡然笑道:「文聖喊我名字即可,況且我也當不起陳隱官的稱贊。」

  老秀才唉了一聲,眼神幽怨道:「什麼陳隱官,見外了不是,咱倆既然按同輩兄弟論,你就當陳平安是自家晚輩,以後遇見了,喊一聲世侄即可。」

  此話一出,讓許夫子不知如何作答。

  文聖的脾氣和護短,天下皆知,你要是跟他客氣,他可不跟你客氣。

  然後是桐葉洲大伏書院的現任山長,萬年老蛟出身,程龍舟。

  曾是天外常客。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

  老秀才開懷不已,「要說豪言壯舉,我這關門弟子,說得不多,做得更多些。」

  程龍舟笑道:「陳隱官在桐葉洲補缺一事,令人佩服。」

  老秀才沉默片刻,笑道:「哪裡哪裡,當仁不讓於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之後是皚皚洲韋赦,一位曾經被認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

  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後,陸陸續續有大修士來此道賀,甚至還有青冥天下的幾位道門飛升境。

  最後一位道賀之人,是那個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

  「大和尚,我們心裡邊,先有個是非,得有個對錯。對吧?」

  「是吧。」

  ────

  落魄山,竹樓外的崖畔石桌。

  明月當空,像個富貴人家的大玉盤。

  一個粉裙女童,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一起賞月,她們聊著好像總也說不完的悄悄話。

  今夜的碎嘴零食,不是糕點和瓜子,而是一枝枝映山紅的花瓣,都是右護法今晚獨自巡山的戰利品。

  桌邊石凳不矮,暖樹可以雙腳觸底,個頭稍矮几分的小姑娘,坐著就要靴子懸空了。

  小米粒突然趴在桌上,讓暖樹姐姐伸出手,暖樹不明就裡,還是伸出手掌,小米粒抬起手掌,輕輕呵了一口氣,再握拳使勁搖晃幾下,最後拍在暖樹姐姐的手上,一本正經道:「裴錢說那些飛檐走壁的頂尖高手,可以動輒將一甲子、百年內力傳給別人,我這邊呢,學武不精,但是!我這只手,有仙氣哩,暖樹姐姐,送給你,收好收好!」

  暖樹仍然一頭霧水,還是手掌攥拳,柔聲笑道:「收到了。」

  小姑娘點點頭,雙臂環胸,側過身,面朝崖外,晃蕩著雙腿,腳後跟一次一次敲打石凳,氣呼呼道:「其實呢,原本是打算送給裴錢的,她這麼久不回家,那就怪不得我嘍。」

  說到這裡,小米粒轉頭解釋道:「因為裴錢才上了幾天學塾,一早還喜歡翹課,不像暖樹姐姐,你每天都看書,用不著這點我從字帖那邊蹭來的仙氣。」

  原來是上次好人山主在桌上,當著小米粒的面,攤開了蘇子和柳七的兩幅字體,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真跡了。

  畢竟是自家先生親自與他們討要而來,這要能假,天底下就沒有真了。

  當時小米粒就伸手觸碰了兩幅字帖,覺得自己肯定沾了些仙氣的。

  夜深了,一個晨起打掃庭院,一個要巡山,就一起返回住處。

  她們離開石桌之前,發現竹樓一樓依舊泛著燈光,好人山主還在挑燈看書呢。暖樹竪起手指在嘴邊,小米粒使勁點頭,曉得。

  暖樹先將小米粒送到院門口,與暖樹姐姐道了一聲別,小米粒不著急挪步,等到暖樹姐姐走遠了,她才走近門口,雙膝微蹲,就像扎了個馬步,雙手作氣沉丹田模樣,緩緩遞出一掌,掌心貼在大門上,輕喝一聲,便將那沒鎖的院門給「撞開」了,聽著吱呀作響的開門聲,黑衣小姑娘收回手掌,重新挺直腰桿站定,大步跨過門檻,十分滿意,點點頭,按照當年裴錢從武俠演義上邊看來的說法,自己這一掌,怎麼都得有個三十年內力了。

  右護法回家不栓門,出門也從不鎖門,門鎖都是做做樣子,以前是方便裴錢串門,後來是習慣成自然了。

  小米粒到了住處,她住的那間屋子也是書房,搖頭晃腦走到書桌旁,點燃油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呵,雙腳重重踩地!

  屋內桌凳都是老廚子親手打造,所以顯得小小的。

  桌上書籍不多,整齊疊放在一起,多是小時候的裴錢看過,再送給小米粒的。

  小米粒歪過頭,摘下那只每天形影不離的心愛棉布挎包,放在桌上,輕輕拍了拍挎包,咧嘴笑道:「闊綽!」

  大驪舊北岳地界,龍泉劍宗,猶夷峰。

  劉羨陽正在閉關。

  說是閉關,其實就是關上門睡覺,不過卻不是以往那種打瞌睡。

  化名餘倩月的賒月,很清楚劉羨陽此次閉關不同尋常和輕重利害,她就乾脆留在劉羨陽屋外,寸步不離。

  反正以她的大道根腳和境界修為,一年半載不合眼都不覺得疲憊。

  那個叫李深源的少年,最終還是選擇拜徐小橋為師,在煮海峰那邊修行。

  劉羨陽先前說過,出關之後,要走一趟洪州,除了那邊是古蜀劍仙的聯袂羽化留下仙蛻之地,出産巨木的洪州豫章郡地界,還留下一些傳自遠古的娛神、祭祀傳統。

  賒月聽到一陣腳步聲,她轉過頭,一個木訥漢子徒步登山,來到這座猶夷峰,瞧見了那個一年到頭穿棉衣的圓臉姑娘,點點頭,在餘倩月這邊,被劉羨陽稱呼為阮鐵匠的男人,還是有笑臉的。

  阮邛雙手負後,腳步很輕,到了這邊,也只是以心聲問道:「他在閉關?」

  賒月點點頭,解釋道:「這次跟以前不一樣,可能會比較凶險。」

  阮邛同樣點點頭,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走這麼一趟猶夷峰,不過男人還是用一種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羨陽就是個閒不住的人,以後有勞余姑娘多擔待些。」

  賒月想起劉羨陽在閉關之前的那番對話,她微微臉紅,難得有幾分羞赧,不過她就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說道:「阮先生,我要是真跟劉羨陽結為道侶了,會不會給龍泉劍宗惹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阮邛搖頭道:「不會。」

  賒月輕輕嗯了一聲。

  阮邛看了眼屋子,才來一小會兒,就轉身離去,似乎想起什麼,也沒轉頭,依舊雙手負後,只是腳步放緩些許,說道:「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以後羨陽這小子哪裡做得不對了,他又是讀過幾天書的,歪理多,你吵架吵不過他,或是他犯倔,死要面子,不肯跟你認錯道歉,就跟我說一聲,我不當宗主了,好歹還是他的師父,駡他幾句總是可以的。」

  賒月笑容燦爛,「記住了。」

  在賒月的印象中,阮師傅好像就沒有跟誰說過這麼多的話。

  阮邛剛加快腳步,沒走出幾步,便猶豫了一下,男人停下腳步,說道:「按照小鎮那邊的習俗,一般喜酒是要辦兩場的,一場在男子家鄉,一場辦在女子家裡,所以到時候一場酒席在槐黃縣城辦,另外一場,余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在我們龍泉劍宗這邊擺酒,在猶夷峰之外隨便挑座山頭好了,喝過喜酒,那座山頭就是余姑娘的道場了,就當是我這個長輩的一點心意。至於劉羨陽的伴郎,照規矩,是要跟著新郎官喝兩場酒的,可以幫著羨陽擋擋酒。」

  賒月聽到這些,看著那個好像用很大氣力才說出這些家常話的背影,她沒來由有些傷感。

  ────

  書簡湖,素鱗島,作為島主的田湖君,在那個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師弟的青年修士離開後,她還是有些神情恍惚,後怕不已。

  宮柳島那邊,乘月色散步的年輕女修周采真,得知眼前那個看似神色和煦的儒衫青年,就是那個惡貫滿盈、臭名昭著的顧璨,尤其是當他用一種很隨意的語氣,說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新賬舊賬一起算,打死劉老宗主?周采真更是被嚇得臉色慘白,直覺告訴她,對方沒有開玩笑,但是對方在自報身份,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偏偏是那麼一句,我是開玩笑的,你千萬別當真。

  顧璨祭出一條符舟,撐船離開宮柳島,作為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仙人劉老成與白帝城女修韓俏色,雙方相對而坐。

  只是門口那個自稱需要給顧璨賣命一百年的妙齡女子,身形已經消逝不見,完全無視劉老成親手布置的陣法禁制,她出現在了顧璨那條符舟上,看著那個盤腿坐在船頭的儒衫青年,笑道:「浩然天下的宗門,比起我家鄉那邊,講究門道就是要多些,亂七八糟的機構,記都記不住。」

  顧璨問道:「我那師姑,不會一言不合就跟劉宗主打起來吧?不是讓你留在那邊勸架嗎,來這邊做什麼。」

  她嫣然笑道:「打起來?怎麼打,在哪裡打?」

  顧璨淡然道:「靈驗,不好笑的笑話,能不說就別說。」

  她撇撇嘴,這傢伙,到底是偏向韓俏色幾分的。

  這個以顧璨身邊婢女自居的蠻荒女修,道號「春宵」。如今化名靈驗,是顧璨前不久幫忙取的,她很滿意。

  在蠻荒天下那邊,她叫子午夢。當然同樣是化名,上一個幫忙取名的人,是文海周密。

  她從船尾挪步來到船頭,坐在顧璨身邊,腦袋偏向他肩頭,片刻之後,已經悄悄施展了獨門秘術的她便覺得無趣,便重新坐正,瞥了眼顧璨的襠部,她腹誹不已,鐵石心腸嘛,就沒有半點情欲漣漪的綺念。

  她在宮柳島那處劉老成作為道場的秘境內,是山下豪閥富貴門戶裡常見的丫鬟裝束,此刻卻變成了作女冠裝束,豐姿卓絕。

  羅袖輕薄,飄飄如碧雲。腰身裊娜,眉眼間風情萬種。

  她問道:「顧璨,你是怎麼做到的?」

  顧璨說道:「綉幃裡倒鳳顛鸞,衾枕之愛,魚水之歡,極盡綢繆,諸如此類旖旎境地,置身其中,一切只需作白骨觀即可,守一法,驅二竪,斬三屍,逐五鬼,降伏六欲七情。」

  她後仰倒去,「跟著你,真沒意思。」

  還不如那個嘴花花的崩了真君呢,好歹對方見著她,還需要稍稍穩定道心,再嘮叨幾句虛情假意的言語,類似七尺之軀,戴天履地,抵死不屈於人。

  作為周密精心挑選出來的天干修士之一,其實她在山上的本來面目,是覆面具、背琴囊的裝束,幾乎沒有誰見過她的真容。

  當下種種面容,自然是她在摘掉那張面具後,隨心所欲變幻而成,而且不同於一般的障眼法,只要她願意,世人眼中所見她的容貌、身段、穿著和神態,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朝思暮想之人。形似且神似,幾可亂真。

  所以在蠻荒天下,姜尚真第一次見到這位不知是姨還是姐姐的女修,第一個觀感,就是好生養,身材一絕,真是珠圓玉潤。

  只是她當時在小天地內,那份顯化而出的道法氣象,可就滲人至極了,便是姜尚真這種色膽包天的貨色,也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原來在子午夢身後,懸空掛著無數吊死鬼的屍體,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緩緩飄蕩。她的本命物之一,是把紈扇,繪畫數以千計的仕女,皆栩栩如生,眉目傳情,她們在畫卷中喃喃低語,可惜都是美人的面目,白骨形骸。而作為劍修的子午夢,古琴即飛劍「京觀」,而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編織出一場夢境,她能夠觀想出一條無比趨於真實的無定河,並且讓在一定範圍內的光陰長河、或者說是一條無定河陷入停滯。

  先前在白帝城那邊,韓俏色一看到她,就心生不喜。

  理由很簡單不過,這小娘皮,長得也太好看了點!

  可別害得顧璨沉溺於男歡女愛,要說這個娘們與顧璨當個半路道侶,韓俏色倒是不太在意,如顧璨這般的,若是身邊沒有一群鶯鶯燕燕才算委屈了他。

  她最受不了顧璨的不搭話,便找了個話題,「這個真境宗,只是那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吧,你知道有幾個機構嗎?二十多個呢,祖師堂掌律修士下邊,就有七八個,管錢的祖師手底下,好像還有小十個……衙門?我就想不明白了,真境宗的經制局,跟那個禮制司,到底有啥不一樣的。還有那度支司與運轉司什麼寶庫局的,不就都是管那麼點神仙錢嗎,非要拆分開來算?」

  顧璨置若罔聞,只是閉著眼睛,緩緩呼吸吐納,默默研習一門水法。

  躺在船頭的女修,翹起腿,輕輕晃著一條腿,隨口問道:「故地重遊,作何感想?」

  顧璨神色自若,微笑道:「罰酒苦難喝。」

  子午夢扯了扯嘴角,「終於捨得不當啞巴啦?」

  顧璨繼續說道:「只說經制局和禮制司,類似的山上衙門,其實很簡單,打個比方好了,一個可以決定祖師堂放幾把椅子,一個決定誰有資格坐上去。當然,禮制司還會負責掌管一個仙府門派的金玉譜牒,所以在這裡邊當差的修士,屬於美官,要比經制局修士更清貴幾分。」

  子午夢恍然大悟,「這麼說,我就懂了,有點意思。」

  顧璨淡然笑道:「一座山頭,不論是宗字頭,還是五島派那樣的小門派,人多有人多的安排,人少也有人少的設置,就怕機構臃腫,冗員繁多,更怕人多了,一個個吃飽了撐著,非要找點事情做,好像如此一來才算對得起頭銜和身份,這就很麻煩了。」

  子午夢對這些不太感興趣,在蠻荒天下,她一向是獨來獨往,王座大妖仰止和緋妃都曾先後招攬過她,不過因為她有那張護身符在身上,所以哪怕子午夢竊取了那條無定河再將其煉化,仰止和緋妃都捏著鼻子認了,她們擔心此舉是文海周密的暗中授意。

  她轉過身,單手托腮,用手指戳了戳顧璨的骼膊,「說說看,為什麼要跟曹慈打那麼一架,明知必輸無疑,你到底圖個啥?再說了,你一個練氣士,跟一個純粹武夫較勁做什麼。」

  關於這個「主人」,其實子午夢所知甚少,除了是那個同行之人傅噤的師弟,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關於顧璨的家鄉這邊,至多就是憑藉韓俏色與劉老成的對話內容,得知顧璨年少時在此修行了幾年,期間好像是給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的真境宗首席供奉,當過關門弟子,書簡湖算是他的發跡之地,除此之外,她就一無所知了,就連顧璨先前去見一個破爛金丹女修,都不樂意帶著她,只是把她丟在韓俏色身邊,勸架?怎麼勸,她雖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劍修不假,可是韓俏色與劉老成這兩位仙人境,又不是家鄉那邊曾經死在她手中那種尋常貨色。不過她也算沒白當那門神一場,不是全然浪費光陰的,不說韓俏色眼中的自己,是毫無懸念的顧璨,劉老成眼中,亦有一位女子,被子午夢摹拓下來,只是那女子形容模糊,一閃而逝,顧璨說道:「沒什麼理由,純粹看曹慈不順眼。」

  子午夢故作驚訝道:「我更奇怪了,怎麼看曹慈都不是一個惹人厭的傢伙啊,就像我,都會覺得與他結為道侶,是高攀了,說真的,曹慈只要樂意,我肯定自薦枕席。這麼說,你不會生氣吧?」

  顧璨終於睜開眼,似乎覺得她的這個說法,不是一句廢話。

  子午夢頓時滿臉羞憤狀,「顧璨,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顧璨只是目視前方,面無表情,雙手疊放在腹部,清風拂面,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儒衫青年,鬢角髮絲微微飄動,襯托得顧璨愈發飄然出塵,說道:「醜話說在前頭,至少在百年之內,別喜歡我。百年之後,結清債務,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道路了。」

  子午夢瞬間收斂那番作態,哀嘆一聲,變得眼神幽怨起來,她的面容隨之變化,如極美極柔弱卻秋波流轉含情脈脈的少女。

  之後約莫是心境流轉的緣故,只是幾個眨眼功夫,她便出現了七八種不同的容貌和神態,可最終還是恢復先前的女冠模樣,幽幽嘆息一聲,嗓音婉約道:「顧璨,你好像才三十歲出頭吧,真不知道你是怎麼磨練出來的道心。」

  顧璨說道:「喝苦酒不醉。」

  她沉默許久,問道:「現在是要去見誰?」

  顧璨站起身,「去黃鸝島,見一個前輩,道號『載陽』,修行火法。跟我的上任師父,是多年的死對頭。如今他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在宮柳島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

  她問道:「前輩?什麼境界?」

  顧璨說道:「元嬰。」

  她啞然失笑。

  來到一處島嶼,四周景象,煙波渺然,氣象疏豁。

  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

  顧璨收起符舟,同時撤掉障眼法,現出身形,再帶著子午夢一步縮地,徑直來到一座高樓。

  黃鸝島上任島主仲肅,察覺到那兩股異樣氣機,已經走出頂樓,憑欄而立,眯眼不語,只是俯瞰廣場上的那個年輕人。

  自家小師弟很喜歡這個小王八蛋,但是仲肅可從來沒瞧得起過此人,哪怕是今天,依舊如此。

  不然換成任何一位白帝城修士,蒞臨黃鸝島,他仲肅都願意主動迎客。

  姿容俊秀、氣態儒雅的青衫書生,執晚輩禮,朝樓頂那邊作揖道:「顧璨拜見仲先生。」

  仲肅嗤笑道:「你已是玉璞境,更是白帝城鄭先生的高徒,我只是個皮囊腐朽的元嬰,修行路上,達者為先,當不起。」

  顧璨始終仰頭,微笑道:「修心路上,顧璨始終是晚輩。」

  仲肅冷笑道:「不用這麼假惺惺,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顧璨騙得過天下人,也騙不過我這種書簡湖老人。」

  顧璨笑道:「仲先生還是說得委婉客氣了,大概本來是想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仲肅點頭道:「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看來你能夠躋身上五境,不全是拜那位鄭先生所賜。」

  顧璨說道:「今夜冒犯拜訪,是要與仲先生商量一事。」

  仲肅皺眉道:「廢話少說,趕緊滾蛋。」

  那個好似顧璨身邊侍女的女修,她抬起手掌,打了個哈欠。

  浩然天下的元嬰修士,都這麼膽氣雄壯的嗎?

  顧璨低下頭,伸手揉了揉脖子,重新抬頭,笑道:「懇請仲先生聽過那件事,再下逐客令。」

  不曾想仲肅直接轉身走入屋內。

  顧璨笑了笑,也跟著轉身離開黃鸝島。

  子午夢都震驚了,「就這麼走了?」

  顧璨反問道:「不然?」

  子午夢說道:「做掉他啊。」

  顧璨難得打趣一句,「又不是在你家鄉那邊,這個動不動就要打打殺殺的習慣,我又不是開棺材鋪的,你以後改改。」

  子午夢驀然笑顔如花,挽起顧璨的骼膊,輕聲問道:「軟不軟,大不大?」

  顧璨淡然處之,也不掙脫手臂,說道:「說實話,在我家鄉那邊,你這種葷話,就是學塾蒙童的水準。」

  子午夢甩開他的骼膊,憤憤道:「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到了床上都不會動屁股的主兒。」

  顧璨微笑道:「……」

  子午夢驚訝轉頭,看著眼神和臉色有些陌生的顧璨,好像心情好了幾分。

  是想起家鄉了?

  渡船泛湖,月光灑滿湖面,子午夢問道:「是想要……拉個壯丁?」

  顧璨點點頭,「如果仲肅能夠擔任我那個宗門的掌律祖師,對雙方來說,都是個不錯的選擇。」

  既然聊到了那個宗門,子午夢便問道:「那你覺得劉幽州會答應你的邀請嗎?」

  顧璨說道:「傻子才會答應吧。」

  子午夢笑道:「那你想好宗門的名字了?」

  既然顧璨這麼說,劉幽州多半是願意擔任副宗主了。

  顧璨點頭道:「想好了。」

  子午夢問道:「說來聽聽。」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劉幽州不是傻子,所以不會答應的。除非我去見他一次,才有可能打消他的心底疑慮。」

  顧璨說道:「至於宗門的名稱,答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子午夢懂了,就叫書簡湖。

  她問道:「接下來去哪兒?」

  顧璨笑道:「要去岸邊一座城內,見個不能算朋友的朋友吧,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我跟他經常聊天。」

  這次她是真的感到震驚了,脫口而出道:「顧璨,你這種人也有朋友?!」

  顧璨臉色晦暗,輕聲道:「我當然有啊,卻也等於沒有了。」

  他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怔怔出神。

  雲水千疊,一天明月,明月一天。

  年輕人抽了抽鼻子。

  ────

  大驪嚴州府,一條溪澗的源頭,鄉塾檐下,躺在藤椅上的陳平安手拿蒲扇,坐起身。

  夜幕沉沉,趙樹下視野中,有兩人好像憑空出現,一步跨出,是個手持行山杖的年輕道士,一個同樣手持綠竹杖的消瘦少年。

  道士微笑道:「江湖重逢,有醇酒,遇故人,對月逢花不飲,更待何時?」

  望向那個年輕武夫,道士拍了拍身邊少年的肩膀,笑道:「趙樹下,介紹一下,他叫寧吉,是你的小師弟。」

  寶瓶洲中部,合歡山,粉丸府內。

  年輕道士開始拐彎抹角慫恿背劍少年,哪怕你陳平安不親自動手,打那個綽號溫郎卻眼神不正的傢伙,好歹讓你的關門弟子,讓咱們裴姑娘,打一頓那個傢伙得了,好教他知道何謂壓境問拳,為何出門必須翻黃曆,什麼叫江湖險惡。

  看來陸掌教狠起來,真是連自家的徒子徒孫都坑。

  溫仔細早已察覺到那個道士,時不時打量自己,還是那種鬼鬼祟祟的眼角餘光,或是略帶挑釁的斜眼看人。

  溫仔細倒是沒打算跟這棉袍道士計較,只是覺得有趣,便以心聲問道:「這位道長,認識我?」

  不料那個道士瞧著濃眉大眼,雖說寒酸了點,可模樣還算周正,但脾氣就不是一般的暴躁了,直接回了句,「我認識你祖宗!」

  溫仔細哪裡知道,自己眼中的寒酸道士,卻是宮主眼中的年輕僧人,只是作為一位陸地神仙兼武學宗師,挨了這麼句駡,溫仔細依舊笑容如常,畢竟跟這種下五境的山腳螻蟻置氣作甚,他瞥了眼背劍少年身邊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收回視線,繼續問道:「怎麼,你喜歡這位姑娘?」

  道士破口大駡道:「你這個歪瓜裂棗的下流胚子,管好眼睛,瞅啥瞅……」

  溫仔細哭笑不得,攤上個缺根筋的傻子麼。

  道士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疑惑道:「你就不回一句,瞅你咋的?」

  溫仔細可以確定了,是個真傻子。心想我他娘的再跟這麼個傻子多聊一句,我就是傻子。

  道士繼續駡道:「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的師父。」

  溫仔細一挑眉頭,笑眯眯道:「再駡,繼續。」

  道士搖晃肩頭,嬉皮笑臉開始作妖了,賤兮兮道:「嘿,就不,你算老幾,讓貧道駡你就駡啊,麻溜兒的,趕緊讓你祖師爺來,道爺這個當師父的,才樂意開個金口,教訓他幾句,他要是喝幾杯罰酒,道爺大人有大量,就算一筆揭過了。」

  溫仔細倍感荒誕之餘,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詢問道:「宮主,這個賊眉鼠眼的小道士,能看出他的真實境界嗎?」

  那位靈飛宮宮主,湘君祖師,方才剛剛領到一道師尊法旨,正在與一旁老嫗說起,自己師尊已經親口答應恢復某人的譜牒身份。

  「慎言,你當祖師堂規矩是虛設?!」

  聽到溫仔細的詢問,湘君微微皺眉,原來他用了個「小禿驢」的說法,便先與他心聲一句,再回答那個問題,「下五境無疑。」

  溫仔細有點懵,不知宮主為何要上綱上線到祖師堂規矩的地步,不就是給了那年輕道士一個賊眉鼠眼的評價嗎?

  他也懶得深究,笑望向那個道士,「劃出道來,咱倆比劃比劃?」

  道士伸手卷起一隻袖子,抬起骼膊,手肘抵住酒桌,搖晃手腕,開始絮絮叨叨,「來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跟道爺掰掰手腕!比誰力氣大,容易傷和氣,誰輸誰是誰祖宗……」

  溫仔細一時間只覺得自己鞋底板猜到了一攤狗屎,按照某地方言,眼前這廝,分明就是個六兒。

  湘君祖師瞥了眼年輕僧人,再看了眼溫仔細,你們這是做什麼?

  背劍少年容貌的陳平安,根本沒理會那邊的心聲對話,雖然陸掌教有意為之,讓陳平安和裴錢都聽得真切。

  裴錢也沒理睬,因為她在跟自己師父聊一件事。

  「師父,落魄山附近有幾座山頭,北邊的灰蒙山,已經我們自家藩屬山頭了,另外還有天都峰,跳魚山和扶搖麓,都算近鄰。」

  陳平安聚音成線笑問道:「當然知道啊,突然說這個做什麼?」

  裴錢撓撓頭,好像有點難為情。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怎麼,小時候跟那幾座山頭的修士,有私仇?男的女的?」

  畢竟是自己的開山弟子,只說記仇一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至於小黑炭長大以後,估計不會跟那幾個鄰居山頭的練氣士較勁了。

  裴錢說道:「前些年外出遊歷,攢了點錢,我就自作主張,私底下買下了那座扶搖麓,有地契的,也沒跟老廚子他們打招呼。」

  陳平安有點奇怪,笑道:「好事,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裴錢她們幾個,攢錢這件事,其實落魄山幾乎人人知道,比如她跟小米粒,暖樹,早就都有各自的錢罐了。

  陳平安笑道:「花了多少神仙錢,價格貴不貴?以後是打算將那邊作為自己的演武場,需不需要師父幫忙建造府邸?如今得閒了,師父的營造手藝,說真的,不比老廚子差。」

  「不貴,對方很好說話,給了一個很公道的價格。」

  裴錢再次下意識撓撓頭,小聲說道:「師父,我從一開始就沒想著搬去那邊。」

  陳平安這下子就納悶了,柔聲問道:「怎麼說?」

  裴錢抬起頭,看著師父,咧嘴笑道:「師父,我就是想著,很多年沒送你生日禮物了,小時候不停攢錢,就是那會兒攢錢不多,好像買不著什麼值錢的物件,拿不出手。後來學了拳,出門遊歷,掙了點錢,一個人回到家,就買下那座扶搖麓了,當時想著可能明年的五月初五,就可以跟師父說這件事了,結果就一直拖到現在了,而且今年我多半要留在桐葉洲那邊,忙大瀆的事情,剛好借今天這個機會,跟師父說一聲。」

  只是那會兒的少女,想著明年,師父大概就會返回浩然天下了,只是過去了很多個的明年,師父也沒回家。

  陳平安笑著使勁點頭,滿臉笑容如何都遮掩不住,「好的好的,師父跟上次收到禮物一樣,都很開心。」

  裴錢卻又低下頭,「我就是想著,師父這麼多年了,一直沒有個真正可以獨處的地方,一想到這個,我就心裡難過。」

  在落魄山,師父就住在竹樓一樓。

  而二樓,就是師父的學拳之地。

  不管別人怎麼想,會不會想,反正裴錢知道,自從崔爺爺走後,師父心裡,其實並不好受。

  師父好像自從十四歲,第一次出遠門,就一直在奔波勞碌,很多時候,都在認真為別人考慮,都在用心照顧別人。

  陳平安眼神溫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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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8 00:53:29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摸魚兒輸一半

  春草幽幽,明月遲遲,溪水潺潺爭勸酒。

  陳平安讓趙樹下搬來竹椅待客,再去準備一頓宵夜,不用太講究,看著辦。

  陸沉連忙出聲道:「樹下啊,你只管去灶房忙,貧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貧道這邊就有。」

  否則陸掌教擔心自己沒位置,得蹲著喝酒。

  陸沉熟門熟路,去陳平安屋內拎了一張小桌和兩條椅子出來,與少年落座後,我們陸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想好了,不後悔?」

  少年眼神堅毅,點頭道:「陳先生,我想好了,要當你的學生,陸掌教的恩惠,寧吉也會銘記在心,以後有機會再報答。」

  陳平安瞥了眼陸沉,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廝肯定帶著少年走過一幅光陰長卷了。

  陸沉開始往自己臉上貼金,擺手道:「雕蟲小技,不辛苦,半點不辛苦。」

  一條光陰長河,可不是誰都能夠隨隨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隨意遊覽光陰,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飛升境,多是不得已為之,皮囊腐朽,即將被迫兵解之際,必須借助光陰長河來「洗心革面」,或是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一處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種形若漏斗的洄水渦,很容易讓練氣士深墜其中,不知所蹤,歷史上不少大修士對外說是閉關落敗,實則是在光陰長河中泥牛入海一般,為他人作嫁衣裳,後世大修士從光陰長河當中撈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來,更有甚者,還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瀠洄的諸多異象,先前「陳平安」和持劍者在騎龍巷鋪子內,邀請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顯化之一。

  在山上,只有名副其實的山巔修士,手持某些重寶,才能如此為弟子傳道和護道,此舉淬煉體魄,裨益極多,尤其是可以滋養練氣士的三魂七魄,只是風險太大,一著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極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會直接變成痴呆傻子,只因為他們的記憶和神識如溺水,隨水飄蕩,迷失心智,事後招魂不得。

  陳平安自己就走過幾次,第一次是跟隨齊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觀道觀,在老觀主身邊,領略了一兩百年的光陰畫卷。

  陸沉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誇贊道:「寧吉表現很好,完全不用貧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適應了光陰畫卷的行走。」

  陳平安點點頭,「很厲害了,記得我第一次趟水,就頭暈目眩,差點就要當場嘔吐。」

  陸沉笑微笑道:「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資質,與拔萃出類的天造之才之間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確實屬於半吊子的地仙資質,陸沉的這個評價,很客觀。

  陳平安不以為意,聽了反而高興,誰還會嫌棄自己的學生弟子過於根骨清奇、學道資質太好?

  寧吉赧顔不已,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顯得手足無措。

  少年暫時還不知道陸掌教和陳先生的稱贊,絕非溢美之詞,更不清楚趟水過河的凶險程度,誤以為是兩位前輩那種對「別人家孩子」的好話,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當然很好,至於代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陸沉收斂臉上笑意,問道:「陳平安,你這邊也想好了?」

  說實話,能夠這麼快就找到寧吉,確實出乎陸沉的意料。

  這就叫神仙難釣午時魚。

  原本陸沉已經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蕩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的打算,剛好可以借此機會擦擦屁股,解決一些與自身有些許因果關係的歷史遺留問題,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龍王廟的老黿,和騎龍巷石柔身上的那點道種,以及那個本該成為大師兄護道人之一的朱鹿,當然還有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也要有個瞭解,到底是讓舟子徹底死了納入南華城授籙譜牒的那條心,還是帶著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陸沉目前都還在考慮中,再加上由於三千年前最後一條真龍的緣故,陸沉欠那「艾草灼額」封姨的一筆人情債,諸如此類的一籮筐大事小事,都讓陸沉頗有心累之感。

  陳平安點點頭,「只要寧吉自己想好了,我這邊就沒什麼問題。」

  陸沉說道:「這件事,得謝你一謝。」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只要被陸沉找到了寧吉,別管是什麼原因,不論過程的難與易,文廟那邊只看結果,都得算他陸掌教一大筆功德,清清楚楚記錄在冊。越是陸沉這種身居高位者,瞭解內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廟功德簿添幾筆的寶貴之處,尤其是這個三教祖師即將散道的緊要關口。舉個簡單例子,山下的豪閥家族和富貴門戶,遺留錢財家産、甚至是書籍給子孫,未必能落在實處,但是那些看似虛無縹緲的祖蔭與福報,卻是毫厘不差,從不落空。

  陳平安說道:「不算什麼,何況陸道長陪著寧吉走這趟山水路程,就足夠當作謝禮了。」

  陸沉沉默片刻,似乎一時間也想不到合適的謝禮,便將一壺酒放在桌上,「今夜只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態,在晚輩這邊鬧出什麼笑話。」

  陳平安看著那壺耕雲峰春困酒,嘖嘖稱奇道:「陸掌教跟黃山主已經這麼熟了?」

  陸沉大言不慚道:「熟得很,怎麼不熟,一見如故。」

  耕雲峰黃鐘侯,如今已是雲霞山的新任山主,這在寶瓶洲引發不少的猜測,一個資歷還很淺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擁有宗門候補底蘊的雲霞山,只說綠檜峰的蔡金簡,就與黃鐘侯道齡相仿,可她已是元嬰境,卻仍然在這次「改朝換代」中落選,外界難免會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脈在刻意打壓那座崛起迅猛的綠檜峰?

  很多歷史悠久的宗門、仙府,都會面臨類似境地,近一點的,例如清靜峰金仙庵的大權旁落,與垂青峰的反客為主。

  稍微遠一點,作為正陽山藩屬勢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所在的裁玉山一脈,也是類似處境,當代掌門郭惠風,其實她已便並非出身開山祖師一脈,所以如梁玉屏這般的雞足山修士,心裡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想法。

  這就像未來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並非裴錢、郭竹酒他們幾個的嫡傳、再傳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餘那些藩屬山頭的法統道脈了,興許是掌律長命的某位徒子徒孫,也可能是韋文龍、陳靈均他們傳下的一脈香火弟子,總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屬於「岔路」,別開一枝了,後世落魄山子弟的認祖歸宗,祖當然還是百世不移的陳平安,至於宗之神主牌位,卻未必是他了。

  陸沉突然笑嘻嘻問道:「陳平安,要是落魄山將來也有這麼一天,你這個初代山主,心裡會不會有點彆扭?」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轉頭朝灶房那邊喊道:「樹下,貧道的那碗麵條,有香菜加香菜,沒有就算了,只是剁椒和蒜蓉可不能少了,不嫌多。」

  寧吉站起身,去幫忙端來幾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佐料不少,多是學塾自備的筍乾豆腐。

  趙樹下對這個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新師弟,很有眼緣。

  少年心思細膩,很快也察覺到了趙樹下對自己的善意和親近,寧吉便有幾分心安。

  陸沉拿起筷子,就要開吃。

  結果陸掌教眼角餘光發現那寧吉和趙樹下,都是在陳平安拿起筷子後,吃了第一口,他們才默默低頭吃起麵條。

  筷子停在半空許久的陸掌教反而成了最後一個吃上麵條的,敢情同桌宵夜,就貧道一個是個外人,對吧?

  陸掌教心裡氣啊,若是早先狠狠心,咬咬牙,收取寧吉為嫡傳了,此刻就是師徒對師徒,二打二,人數上不落下風了?

  陳平安好像猜到陸沉的憋屈,玩笑道:「陸掌教要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一悶棍打暈寧吉套了麻袋,直接跑路就行。」

  陸沉學那老秀才的招牌語氣,唉了一聲,「少說幾句傷感情的混帳話,貧道行事一貫光明磊落,這種勾當做不來。」

  要說收取寧吉為入室弟子,陳平安負責為這個命途多舛的少年親傳道法,明面上的諸多好處,其實歸根結底就一個,落魄山,可以多出一位類似柴蕪、甚至有可能大道成就猶有過之的修道天才。即便是保守估計,寧吉以後成為飛升境,是極有把握的,而且寧吉多半是一個極為年輕的飛升境,橫空出世,駭人心神。

  可麻煩也不小,寧吉的大道根腳,早已決定了他在未來修行路上,不會讓陳平安和落魄山如何省心。這有點類似老秀才收取劉十六為嫡傳弟子,但是陳平安的這位君倩師兄,在拜老秀才為先生的時候,除了修為境界足夠高,關鍵是自我已趨於明瞭,再加上老秀才當時可謂如日中天,所以除了一些山上的閒言碎語,並不會對文聖一脈産生太多實質性的傷害。

  但是寧吉的人生境遇,尤其是他的心性,則充滿了無數的未知。

  剛剛可以稍稍閒下來的年輕隱官,恐怕又要有幾十年不得閒了。

  前有裴錢,後有寧吉,哈哈,陸沉卷了一大筷子麵條,霎時間變得心情大好,腮幫鼓鼓,使勁呼了幾口氣。

  陸沉一邊吃著麵條,一邊含糊不清提議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蔬野菜這麼多,浯溪裡邊魚兒又多,下次做個砂鍋當宵夜就蠻好的,尤其是那種入冬時候,屋外天寒地凍,眼前熱氣撲面,滋味絕了,如果再有腳邊火盆,燙一壇黃酒或是糯米酒,嘖嘖,只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陳平安笑道:「難了。」

  自然不是砂鍋難做,而是你陸沉難以吃到了。既然浩然天下此間事了,青冥天下那邊又是暗流湧動,陸沉這個白玉京掌教,不太可能在這邊長久逗留。先前崔東山寄給落魄山一封密信,上邊寫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人選的名單,怎麼看,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輕心。

  陸沉悶悶嘆了口氣,再抬頭隨口問道:「陳平安,還記得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麼時候?」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以前練拳,吃不住苦,好像還是跟魏檗借的酒水,在那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想要戒酒都不行。」

  陸沉笑問道:「始終好奇一事,真心喜歡喝酒嗎?」

  陳平安笑道:「會問這種問題的,一看就是個自己不喜歡喝酒的。」

  陸沉從袖中摸出幾個鹹鴨蛋,放在桌上,「是一個叫高郵的地方特産,很有名的,瓦甓湖的鴨子,道在瓦甓的那個瓦甓。」

  陳平安幾個都拿過鴨蛋,輕輕敲碎,沒有跟陸掌教客氣。

  陸沉沒來由感嘆一句,「宗師遍地走,真人滿天飛,未來千年景象,你我不是走在山陰-道上,還能是什麼呢。」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目不暇接。」

  陸沉說道:「顧璨故地重遊,如今就身在書簡湖。」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就像個消息靈通的耳報神,「在蠻荒天下那邊,只因為那個道號青秘的野修,兩撥人狹路相逢,一殺一救,各不相讓,只因為是在蠻荒,天干十人占盡了天時和地利,故而此次脫困,功勞最大的兩人,一個是躋身神到一層的曹慈,當然是很沒有懸念的事了,再就是顧璨,從頭到尾的表現,都讓人刮目相看,最後能夠勝出,歸功於顧璨,如果不是顧璨,這場架,還有得打,不會那麼快分出勝負,想來如今純青和許白他們幾個年紀輕輕的天之驕子,對同齡人顧璨,是又感激又忌憚,感情十分複雜。」

  「至於顧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靠一把如同雞肋、珍藏多年的老舊槐葉,『趙』小天師,『許』白,『曹』慈幾個,有如神助,至於郁狷夫、純青幾個,雖說姓氏生僻,並未能夠直接受惠於槐葉,卻也算是跟著沾光了,因為顧璨藏得深,事出突然,如此一來,本來均勢的局面,就出現了偏移,便被曹慈找到機會,靠著武運傍身,遞出相當於十一境的一拳,徹底打碎大陣。」

  「顧璨還順便拐跑了蠻荒十天干之一的女修,她叫子午夢,道號『春宵』。」

  「嘿,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鄭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當徒弟的,也喜歡有樣學樣。」

  陳平安聽到這裡,停下手中的筷子,微微皺眉,問道:「他去書簡湖做什麼?」

  陸沉笑道:「在書簡湖,既沒有去劉志茂的青峽島,也沒有去曾掖的五島派,只是先後見了師姐田湖君,黃鸝島仲肅,最後一個,是湖邊某座城內的市井俗子,少年讀書不開竅,靠著腰腳氣力,給人當輿夫,與那些慕名前往書簡湖遊歷山水的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們,每天賺點辛苦錢,顧璨念舊,找到這個曾經當鄰居時常閒聊的少年後,一合計,就借了一筆銀子給少年,準備合夥開個鋪子,顧璨只出錢不出力,咦,如此說來,顧璨怎麼也是個……二掌櫃了?」

  陳平安聽到這裡,眼裡有了些笑意。

  陸沉一手持筷,一手抖了抖袖子,故作掐指算卦狀,「照理說脫困後,本該是喝慶功酒才對,顧璨卻翻臉不認人,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死纏爛打,顧璨越打越火氣大,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幾分,顧璨受傷不輕。」

  陳平安說道:「胡來!」

  陸沉點點頭,「是有點拎不清了,惹誰不好,偏要去惹曹慈。」

  在陸掌教和師父聊閒天的時候,趙樹下只是默默吃著宵夜。

  寧吉是第一次聽說顧璨,還有那個曹慈,便有些好奇,陸沉轉頭笑道:「這個曹慈,可了不得,跟你師父是宿敵,更是你師父武學道路上的苦手,如今曹慈跟你師父的那場青白之爭,還有個賭局,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紛紛押注了,豪擲千金。」

  陳平安笑道:「沒贏過曹慈一次,所有問拳都輸了。不過曹慈的人品,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我跟他都不算那種亦敵亦友的關係,沒什麼敵對和仇怨,就只是朋友。」

  寧吉點頭道:「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讀書人,江湖上的打打殺殺,又不是本職行當。」

  這次跟隨陸掌教古怪遊歷一場,沒白走,少年學到了不少書上的說法。

  少年的言下之意,若是陳先生一門心思學武練拳,就可以勝過曹慈。

  陳平安笑著點頭,「也對。」

  趙樹下啞然失笑。

  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師父,趙樹下也不覺得師父專注於拳法,就一定能夠贏了那個曹慈。

  朱斂曾經與趙樹下私底下笑言一句,未來百年,曹慈在武道,可能他自稱天下第二就沒人敢自稱天下第一。

  趙樹下當時自然是有幾分鬱悶的,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巔,如此無敵於天下,自己師父又該如何自處?

  朱斂便又半開玩笑一句,曹慈為何要自稱天下第二?

  趙樹下不是那種心思活絡、擅長辯論的人,一時間無法作答。

  朱斂便自問自答,可能是曹慈實在是太厲害了,確實沒有人可以跟他分出勝負,但是曹慈始終覺得有個人,可以與他爭第一。

  但是這場架,雙方必須分出生死,才能決定真正的勝負。所以只可能是後來的某個人,與曾經的曹慈爭第一。

  趙樹下點點頭,那會兒滿腦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師父,自然而然,會覺得世間武夫,唯有師父,才能與曹慈一較高下。

  朱斂卻笑道,那個人就一定是必然會在山上長久修道的山主嗎?你趙樹下呢?不也是一位純粹武夫嗎?

  陸沉更是對寧吉佩服不已,你這少年郎,如今尚未正式拜師,這還沒去落魄山呢。

  去了以後,等到寧吉見過了老廚子朱斂、小師兄崔東山、大師姐裴錢,尤其是賈老神仙之流,每天耳濡目染,還了得?

  落魄山的風氣,就是如此奇怪。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陳平安突然與陸沉問道:「你覺得桐葉洲那條大瀆,能夠順利開鑿成功?」

  陸沉毫不猶豫笑道:「時來天地皆同力,豈會不成。只是這麼大的一樁壯舉,小磕小碰在所難免,就當是好事多磨。」

  陳平安便舉起白碗,朝陸沉那邊遞過去,「借你吉言,走一個。」

  陸沉舉起白碗與之輕輕磕碰,「哥倆好,走一個走一個。」

  陳平安在這邊開設學塾,當個教書先生,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費心思了。

  陸沉便以心聲問道:「有確定元嬰境瓶頸的心魔所在嗎?」

  看似是一句廢話,既然陳平安已經在密雪峰那處道場內,嘗試過破境,而且不止一次,豈能不遇到心魔?

  但是陳平安點點頭,沉聲回答道:「大致可以確定了。」

  山野夜風清涼,陸沉端著酒碗,望向學堂檐下那串微微搖晃卻無聲的鈴鐺。

  陸掌教的眼角餘光,卻是在那個待在陳平安身邊就會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趙樹下。

  甚至可以說,陸沉此次現身,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與這個很像陳平安的趙樹下聊幾句。

  正因為太過相似,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宛如一幅贋品書畫,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跡的評價。

  可陸沉不在那個「某些」之列。

  同樣是酒桌旁,相較於合歡山粉丸府內,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女子武夫,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陸沉更擔心眼前這個作為陳平安武學道路上的關門弟子。

  倒不是說趙樹下的武學成就,一定會比裴錢更高。先前趙樹下在那送駕嶺練拳,陸沉做過一番粗略演算,趙樹下的武學高度,的的確確,無法高過師姐裴錢。畢竟如今裴錢已經是止境武夫,趙樹下才是一個剛剛破境沒幾天的五境武夫,一個此生都注定與「最强」二字無緣的純粹武夫。

  所以陸沉對趙樹下的刮目相看,就只是一種沒有道理的直覺,而陸沉這種修士的直覺,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

  吃完宵夜,趙樹下和寧吉收拾過碗筷。

  陳平安和陸沉繼續喝酒,這次喝的酒水,卻是陳平安在山上從某個蒙童家裡蹭來的土燒酒釀。

  又有客至,可謂鄰翁。

  正是那位剛剛得了一件異寶的新任細眉河水神,高釀。

  這位年老文士模樣的河神,懷裡捧著一隻空酒壺,先前此物被巡視水域的府上差役發現,見它在細眉河上漂浮,那撥水府胥吏竟是移動、捉拿不得,卯足勁也搬不動分毫,就與上司官吏稟報,任由這些身負水仙頭銜的水府佐官,運轉水法依舊無法改變那只酒壺順水而下的漂流路線,不曾想河神高釀一出馬,便手到擒來,只覺得那只酒壺,似是通靈開竅之活物,市井志怪書上所謂的自動認主一般,把高釀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就想要將其甩出去,但是粘在手上,丟也丟不掉,高釀心中叫苦不迭,誤以為是著了道,要倒大黴了。周邊一衆水仙胥吏和蝦兵蟹將,不明就裡,那溜鬚拍馬自然是震天響了。

  高釀冷靜下來,發現手上那只燙手山芋一般的酒壺,似乎並無異樣,反而頗有幾分大道相契的玄妙感應,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決定要走一趟作為細眉河源頭的學塾這邊,若是來歷不明、暗藏殺機的物件,也好讓見多識廣的隱官大人幫忙掌掌眼,幫忙剝離出去,可若是出自隱官大人的親手賞賜,也該當面道一聲謝,才算合情合理。

  陳平安瞧見那只酒壺,不動聲色,笑著招手道:「高老哥,來這邊坐。」

  得了隱官大人的那道法旨,高釀先是快步小跑,只是臨近那張酒桌,便放緩腳步。

  早已瞥見桌上的一隻空酒壺,高釀如釋重負,與自己手上酒壺,是一模一樣的形制。

  「寧吉,新收的學塾學生。」

  陳平安趁著高釀的這一快一慢極見功力的空當,笑著介紹道:「這位陸道長,是位道法精湛的奇人異士,不過是瞧著年輕,不顯老。」

  陸沉連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依舊坐著,側過身,拱手抱拳笑道:「幸會幸會,見過河神老爺,小道與陳先生是共患難同富貴的摯友。」

  高釀連忙作揖行禮,「小神高釀,承蒙陳先生照拂,暫任細眉河水神,見過陸仙長,榮幸之至。」

  隱官大人的山上朋友,能差了?

  莫說是作揖,磕幾個響頭,不也是該有的禮數和情誼?

  只說上次,與風雪廟女修餘蕙亭在這邊一起喝過酒,之後高釀有幸參加一場關於龍宮事宜的秘密議事,占個座而已,說不上話的那種,結果餘蕙亭就與自己頗為和善,多聊了幾句,何等臉上有光,連帶著那些大驪隨軍修士,都對自己高看幾眼了。

  趙樹下又搬了一條竹椅過來,笑道:「高先生,請坐。」

  高釀連忙道了一聲謝,因為手上拿著只酒壺,只得單手接過椅子,寧吉已經主動起身,拎著椅子跟趙樹下坐在一邊。

  陸沉說道:「高老哥這是送酒來了?」

  高釀頓時臉色尷尬。

  陳平安幫忙解圍道:「這般寶貝,隨水而下,自然是有緣者得之,高老哥收好便是。」

  高釀心中暗喜,寶光一閃,那只酒壺竟是從手中脫落,高釀連忙伸手接住,也顧不得什麼,從懷中摸出一根以祠廟香火和精粹水運煉製而出的碧綠繩子,將其繫掛在腰間。

  陸沉笑道:「遠親不如近鄰,還能夠鄰里和睦,高老哥好造化。」

  高釀使勁點頭道:「福氣,能夠與隱官大人當鄰居,都是小神的福氣。」

  趙樹下已經給高釀拿來一隻白碗。

  寧吉只是奇怪這位河神老爺對陳先生的那個敬稱,是某種官職嗎?

  陳平安笑道:「人間善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相互的。」

  禮多人不怪,高釀二話不說,連喝了兩大碗土釀酒水,與年輕隱官和陸仙長分別敬酒。

  既然小神我不善言辭,那麼一番真情,滿腔熱枕,就都在酒水裡了。

  約莫是沒想到酒水如此烈,高釀嗆了一口,納悶不已,哪來的土燒,酒勁如此霸道?

  陳平安回敬了一碗,陸沉只是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感嘆道:「今夜見到高老哥,便讓小道想起一個老朋友,同樣是姓高,高孤,孤單的孤,高老哥你則是釀酒的釀,他朋友寥寥,屈指可數,總喜歡說形骸非親、更何況形骸外物,卻喜歡獨自喝酒,偏偏他這輩子又從沒醉過,想來你們是有些緣分的。」

  高釀連忙雙手持碗,「想來陸仙長的朋友,都是雲海之上的道門仙家,小小細眉河神,豈敢高攀。」

  高釀這句客氣話,還真沒說錯,陸沉所謂的老朋友,高孤,確實不是他一個細眉河水神可以隨便高攀的道教老神仙。

  青冥天下,地肺山華陽宮,幽州道士高孤,道號「巨岳」,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極有希望憑藉煉丹一道,躋身十四境。

  小桌上沒有一樣珍饈美饌,只有幾盤下酒菜,趙樹下和寧吉,也只是嚼著一位蒙童長輩送來的番薯幹。

  高釀很快就領教到那位年輕道士扯閒天的能耐,聊是真能聊,一桌人,就光是聽他在那邊侃大山了。

  「天地何其大,衆生何其多,人間萬萬年,偏偏在此時此地,高老哥,你我能夠在此刻相遇痛飲村釀,這等緣分,不教身前樽滿且又空,就說不過去了!」

  「唉,老哥這話就說得差了,酒桌上無輩分高低,不談出身好壞,看只看酒品優劣,再者高老哥何必自謙,小道雖說修行馬虎,看人面相卻是奇準,你年紀雖長,氣態卻不遲暮,難能可貴,一看就是個飽讀詩書的碩儒,卻不迂腐,生得謚號,死後作神靈,擔任這條細眉河的江水正神,生死於你又有何拘束耶,老眼觀書看不動,又如何,只管語不驚人死不休,論事驚人膽滿軀……」

  「匹馬青衫萬人呼,帝鄉當年急急符。雞犬同宿共一船,誰是賓客誰是主。」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已為陳跡,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有感於斯文!」

  「高老哥,你我皆道友,作為片刻的當局者,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一個?於酒桌醉鄉內,得個長生不朽?」

  高釀偶爾接話幾句,既高興年輕道士的那份平易近人,只是心中又小有幾分彆扭,自己今夜莫非是……碰到同行和勁敵了?

  這位陸仙長,官場上歷練過的?否則咋個比自己還能吹呢?

  一開始道士聊到高釀,河神老爺還會趕緊提一個,喝一碗或是半碗土燒,只是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陸道長的一個說法接著一個說法,這般勸酒,委實是厲害了些,畢竟這類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酒局,他高釀總要撇開身份真喝酒才像話,再說了,隱官大人都開始給自己幫忙擋酒了,理由蹩腳,說是他們說喝的市井土燒所剩不多了,還得餘著點,好在給學生們備課的時候喝酒提神。

  高釀喝到最後,臉色微變,趕緊告罪一聲,腳步不穩,踉踉蹌蹌跑到學塾遠處嘔吐。

  河神老爺都沒敢施展神通,驅散酒勁,只是不忘伸手揮袖,打散那股異味。

  陳平安也喝了個滿臉漲紅,氣笑道:「陸道長真心想要給細眉河增添水運,好歹換個法子。」

  陸沉笑呵呵道:「高釀如果知道真相,他都能把你這兒的酒水喝完,喝完再吐吐完再喝,嘔出心肝都心甘情願。」

  原來高釀在酒桌上喝了幾兩酒水,一條細眉河就可以增加幾斤水運。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背靠著竹椅,打了個酒嗝,仰頭看天,喃喃道:「高釀他們的酒桌,大概就是萬年之前的我們人間吧。」

  高釀吐過之後,只覺得神清氣爽,重返酒桌,主動討要酒喝,約莫加上陳隱官和陸道長,三人又喝了足足三壺、也可能是四壺仙釀酒水,至於酒水從何而來,極能察言觀色的河神老爺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記得徹底喝高了,便卷起袖子,與那陸道長劃拳吆喝起來,最後高釀便腦袋重重一磕桌面,就那麼沉沉睡去,呼嚕如雷。

  趙樹下和寧吉又不喝酒,反正也睡不著,早就結伴去別處散步了。

  陸沉看著那個眼神熠熠光彩的陳平安,笑駡道:「你這酒量,也太欺負人了些,跟酒品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陳平安笑道:「我勸你酒了?酒品再差,也差不過你。」

  越喝酒越清醒的陳平安,這輩子確實沒醉過幾次,屈指可數,好像只是年少時在黃粱福地醉過一次,後來就是去找徐遠霞,那次也喝醉了。

  陸沉剛要說話,抬起手,捂嘴就跑,過了會兒才大搖大擺返回酒桌,癱坐在竹椅上,「好久沒這麼喝了。」

  記得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了,當時陋巷小飯館的酒桌上,有從白玉京重返家鄉的神霄城上任城主,道號「擬古」的姚可久,除了陸沉,還有玄都觀孫懷中,華陽宮高孤。那頓酒也是喝得昏天暗地,暈暈沉沉,之後姚可久說是孫觀主攙扶陸沉離開酒桌,高孤卻說是姚可久背走的陸沉,孫觀主又說是他親自拽著陸掌教的一條腿離開的巷子,所以那晚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弄,格外乾淨。

  陸沉摸出一隻瓷瓶,倒出幾粒香氣彌漫的丹藥,拍入嘴中,大口嚼著,再往陳平安那邊遞出瓷瓶,笑道:「能解酒的,可以立馬不頭暈。」

  本來還能硬著頭皮扛著的陳平安,不知怎的,一聽到解酒頭暈什麼的,就開始胃水翻湧,嘴上駡了一句娘,也跑去那片曬穀場邊緣地帶,蹲在地上朝溪澗那邊吐了很一會兒。返回座位,也學陸沉靠著椅背,伸手輕揉肚子。高釀依舊打著呼嚕,陸沉重新拿起筷子,夾起盤子裡邊的最後一些下酒菜,笑道:「修道之人,難得幾回醉。」

  「你今年是如何看待寧吉的,當年我們就是怎麼看陳平安的。」

  陸沉說道:「如果我在小鎮擺攤那會兒,跟你說會有今天的光景,敢信嗎?」

  事實上,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有很多人早早就上了那張賭桌,甚至還有幾個天之驕子,是直到最後一刻,才賭輸了所有押注。

  陳平安說道:「能夠有今天的成就,一步步走到這裡,運氣好,占了很大的成分。」

  陸沉笑了笑,「如今數座天下,可能一百個人裡邊,有九十九個人,都會如此認為,剩下一個,要麼是我這種舊識,要麼是親近落魄山的。畢竟俗話都說,命裡只該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滿鬥。」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提起筷子,瞥了眼高釀,笑道:「以後你得跟他提個醒,夾一筷子菜出盤子,當空抖三抖的臭毛病,改一改,同桌旁人看著多膩歪。」

  陳平安笑道:「喝高了而已。」

  陸沉放下最後一筷子,細細嚼著那嘴下酒菜,「人生如一樹同發千百花,只是隨風而墮,便各有落腳處了,自有落地碾為樹下塵土如人死故鄉的,亦有隨水飄零一直去往遠方如遊子不還鄉的,猶有過門窗拂簾幌墜於床席之上,又有入籬牆落於混汁之中,各有遠近,貴賤,你們儒家聖賢說這不是因果,其實在我看來,何嘗不是一個窠臼,古之大化者,依舊出脫不得。」

  那高釀猛然驚醒一般,扯開嗓子大聲喊道:「若命自來,迎而禦之!」

  說完便又倒頭睡去,河神老爺不忘伸手摸了摸腰間酒壺,笑語喃喃,發達了發達了。

  陳平安都被嚇了一跳,真醉假醉?真睡假睡?

  陸沉忍俊不禁,笑道:「我就說嘛,高老哥是個有真才實學的。迷迷糊糊之間,醉後吐真言,不過如此了。」

  一座「水落石出」的落魄山,兩任看門人,鄭大風,道士仙尉。

  小陌,化名謝狗的蠻荒白景,這兩位飛升境劍修,一巔峰一圓滿。

  還有那個白髮童子,新任編譜官箜篌,是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再加上那些陸陸續續進入落魄山的年輕人,孩子們,皆如草木逢春當茁芽,欣欣向榮,善萬物之得時。

  陸沉說道:「先前在潑墨峰之巔,曹溶問了我一個問題,說那場文廟內部的三四之爭,是不是更偏向文聖。」

  陳平安笑問道:「事實如何?」

  陸沉自顧自說道:「相傳遠古時代,神靈眼中是無晝夜之分的。」

  「後世萬年,如今山上,都只知道是那位造字的小夫子,鑄鼎的浩然禮聖,分開了天地,才會絕天地通。」

  「事實上,禮聖的這個舉措,便徹底斷絕了人間道士,躋身十六境的可能性。」

  「三教祖師對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我的那位師尊,在萬年之前,他在那場河畔議事之前,就推算出這個結果了。」

  「當人間和人心各自有了善惡之分,就真真正正有了天地之別。」

  「所以文聖的人性本惡,看似是與亞聖人性本善在作對峙,實則是憑此與亞聖合力,再一次撐開了天地。」

  聽到這裡,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取出酒水。

  在學塾這邊,給自己訂立過一條規矩,不動用術法。

  陸沉微笑道:「知道為什麼文聖最偏心你這個關門弟子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陸沉緩緩說道:「崔瀺太聰明了,所以他對待世間笨人是沒有耐心的,再加上他看得很長遠,所以對整個世道,充滿了憂心忡忡的焦慮。他曾經想要與世界做個了結,但是最終又與這個讓他失望不已的世界,選擇握手言和,與所有他內心在意的那幾個人,不告而別。」

  「崔瀺應當去潛心學佛,對待衆生萬物具平等心,繼而過文字障,徹底超脫天地藩籬,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左右對山下俗子,一向寬容,否則也不至於孑然一身,出海訪仙,就只是擔心一身劍氣影響到各地的山河氣數。但是他對待山上練氣士,一直脾氣不好,因為他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修道之士,就該有與之相匹配的道心,簡而言之,就是一個人的作為,要與學問相當。所以練劍之後的左右,劍術越高,他反而活得越來越糾結,因為他覺得,好像劍術再高,於事無補。」

  「左右本該去深山學道,撇下仁義禮智信,只求道與德。」

  「劉十六,因為出身和年齡的緣故,他看待人間,最早是沒有善惡分別的。哪怕他當年拜老秀才為師,也只是認可老秀才這個人,僅此而已。」

  「所以你的這位君倩師兄,其實可以成神,至少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的那種高度。」

  「齊靜春,最可惜。」

  「至於你。」

  說到這裡,陸沉拿起桌上某只空酒壺,仰起頭,使勁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眯眯道:「陳平安,你實在是太可憐了。」

  陳平安笑道:「陸沉,多年朋友了,休要亂我道心。」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陸沉拿起竹筷,敲擊酒碗,悠悠吟唱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摸魚兒,春風卷綉簾,對茱萸又是一年一度,聽山鬼歌謠,歲華向晚,酒邊留人,把人間醉與君,別處梅花。」

  酒桌旁,除了陸沉的嗓音,陳平安一直沒開口言語,唯有高釀此起彼伏的如雷鼾聲。

  不遠處,趙樹下和寧吉已經走在返回學塾的路數,岸邊有一棵古樹,枝葉蔥蔥郁鬱,老翠欲滴。

  這一路,差不多已經敲定師兄弟身份的兩人,雖然各自話語不多,聊得很投緣,大概與雙方出身略有不同卻境遇相仿有關。

  總之就是年少歲月都吃過苦,而且結結實實,就跟不喝水,接連吃了幾大張乾餅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們在此駐足,溪水那邊有座碧綠幽幽的小水潭,寧吉在那幅光陰長河畫卷中,多次親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條編織成柄的鐵榔頭,高高掄起手臂,再一榔頭使勁敲在大小石頭上邊,藏在底下的溪魚就暈了,想必是如遭雷擊的下場,幾乎都要飄在水面,任人拾取丟入魚簍。

  更有人,先選取游魚集聚處,先在上游壘石、好似築造出一道堤壩,最終將一整塊淺水潭圈起。

  寧吉笑著說道:「陸道長說讀書人做學問,要懂得涸澤而漁,下水抓魚,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趙樹下哭笑不得,那位陸掌教,是不是說錯了先後順序?

  只是趙樹下很快就皺緊眉頭。

  見趙樹下暫時沒有挪步的意思,寧吉閒來無事,就蹲在岸邊,撿起手邊石頭隨意丟入小水潭。

  先前陸道長路過此地,隨口笑言一句,以後暮春時節,山外百花雕殘,此樹獨盛,澗邊抵巇。

  趙樹下聽到那涸澤而漁四個字,雖然他只是個純粹武夫,卻沒來由想起一個山上場景。

  如果將那溪澗游魚比作人間練氣士,從山中傾瀉凝聚至此的流水,視為天地間的靈氣?

  游魚在水,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興許都不知水為水,那麼練氣士置身於天地間,是不是也將修道煉氣視為再天經地義的事情?

  趙樹下視線上移,從溪澗移向山中,山頂,最後是天上。

  寧吉終於開口問道:「趙師兄,在想什麼?」

  趙樹下回過神,收回視線,與少年笑道:「沒什麼。」

  他們一起返回學塾,然後舉辦了一場很簡單的典禮。

  無非是陳平安坐在一張椅子上,喝過寧吉端來的一碗茶水。

  這場拜師收徒禮,觀禮之人,除了少年的師兄趙樹下,就只有一個雙手籠袖的陸沉。

  寧吉磕過頭,陳平安將少年攙扶起身。

  就在此時,一個風塵僕僕的窮酸老人,快步跨過門檻,笑道:「還好還好。」

  陸沉見機不妙,就要腳底抹油,卻被老秀才踮起腳尖,伸手摟住脖子,强行與之勾肩搭背,用埋怨語氣唉了一聲,一隻手做了個舉杯飲酒的姿勢,「走啥走,咱哥倆難得碰頭,不得,嗯?」

  陸沉伸手使勁拍了拍老秀才的骼膊,斬釘截鐵道:「真對不住,事務繁忙,得回了!」

  老秀才朝陳平安他們幾個點頭致意,燦爛而笑,同時拖著陸掌教就往門外酒桌那邊去,說道:「不差這頓酒的功夫嘛,多聊幾句,吵架一事,你參加過,我也參加過,都贏了的,只是一早一晚,可惜沒能碰上,今兒補上,一邊喝酒一邊閒聊,至於輸贏,計較個甚,陸掌教看開些便是了。」

  陸沉舉起雙手,「貧道認輸!」

  老秀才鬆開骼膊,拈須而笑,點點頭:「陸掌教好大氣魄,認輸輸一半,以後傳出去,想必也是一樁美談。」

  寧吉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你先生的先生。」

  寧吉便想要磕頭,被老秀才快步向前,扶住少年骼膊,「別,作個揖就成,心誠就很夠了。」

  少年轉頭望向先生,陳平安笑著點頭,少年便畢恭畢敬與那位老書生作揖行禮。

  老人趕忙振衣抖袖,挺直腰桿,面帶微笑,受了這份揖禮。

  為師者傳道,求學者受業,皆須心平氣和,先生治學嚴謹,氣態安詳,學生求學恭敬,彬彬有禮,且共從容。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這就很好啊。

  老懷欣慰的老秀才,轉頭與陸沉笑道:「只管放心,今夜認輸輸一半這種事,絕對不會外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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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題外話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連忙作揖致謝,可憐兮兮道:「只求老秀才信守承偌,切莫不小心說漏嘴外傳了。」

  今夜學塾屋內就這麼幾個人,陳平安這傢伙雖說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可嘴巴還是很嚴實的,從不喜歡背後說人是非,至於趙樹下和寧吉,一個性格穩重,一個與自己關係不錯,想必都不太可能拿這種事與誰當談資,但是老秀才什麼事做不出來,可別回到中土文廟,敲鑼打鼓放鞭炮拉橫幅,不然就是與于玄、穗山周游這些好友,閒聊幾句,可不就是酒桌上說話不當真,一個不小心?到時候傳到青冥天下那邊,再經過玄都觀大肆渲染一番,估計陸沉就要多出個「輸一半」的綽號了。

  一身儒衫的窮酸老書生卻是稽首致禮,「哪裡哪裡,陸掌教不好虛名而已,我這個人,一向嘴笨,真要用心吵架起來,陸掌教讓我一隻手一條腿,都萬萬敵不過陸掌教。」

  這就開始得了便宜賣乖了?

  老秀才與陸沉使了個眼色,轉頭與陳平安他們幾個說自己要與陸掌教聊幾句悄悄話,便勾肩搭背往門外走去,老秀才個兒不高,陸沉卻是身材修長,可憐陸掌教就歪頭側著身子被老秀才拽出去。

  好脾氣的道士,混不吝的老書生,在各自道統內的位次,好像都是第四。

  寧吉有點懵,只因為陸沉這個名字,與白玉京掌教這個身份,先前在玉宣國京城那邊,「道士吳鏑」就已經為少年解釋過,因為打過一個寧吉都聽得懂的比方,所以如今寧吉大致清楚陸沉在「山上」的分量,簡單來說,陸沉是人間屈指可數的大人物,只是不知為何,家鄉在這邊的陸道長,道場卻是在那座白玉京的南華城,貴為道門掌教之一。

  那麼那位素未蒙面的自家祖師爺,好似竟然可以在陸道長這邊,處處占據上風?

  先前陳平安喝過了拜師茶,按照輩分,這位被先生稱呼為先生、被陸掌教稱呼為老秀才的老先生,就是寧吉的祖師爺了。

  寧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吵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先生故意說得通俗輕巧了,其實是一場正兒八經的辯論。先生與陸沉都曾參加過百年一屆的儒釋道三教辯論,卻不是同一場辯論,他們一個壓軸,一個開場,都贏得很服衆,只是後來他們境界、身份都高了,按照規矩就不再參加辯論,所以沒有碰面。」

  寧吉繼續問道:「先生,祖師爺與陸道長辯論的結果?」

  陳平安稍作思量,說了些不偏不倚的公道話,「不一定,勝負不好說的。陸沉之言,汪-洋恣肆,最擅長寓言,沒有之一,氣勢磅礡,確實無人可敵,就像天降大雨,凡夫俗子在野外,躲無可躲避無可避,與之敵對者,如面對洪水決堤,心悅誠服者,如久旱逢甘霖,使得陸地乾涸之魚,重返河流。先生論道講理,脈絡清晰,次第穩固,況且文采也是極好的,卻不是那種詞藻華美的好,宛如在前邊鋪路,後生亦步亦趨即可。」

  寧吉聽到這裡,鬆了口氣,既希望祖師爺學問很大,辯論很厲害,也不希望陸道長輸,打個平手是最好了,乾脆不吵架更好。

  陳平安笑道:「自古文章憎命達。先生以前在陋巷教書多年,窮困潦倒,每次購置書籍、紙筆都要精打細算,而陸道長擔任漆園吏的時候,也曾窮得揭不開鍋,與當地監河侯借過糧食。」

  雖然說得雲淡風輕,其實剛才陳平安說是緊張萬分,沒有半點誇張。

  只因為一旦先生與陸沉正式論道,對於兩座天下來說,都會産生不可估量的後果,一個小小的偶然,文廟文聖與掌教陸沉,看似偶然相逢於一處村野學塾,就會給未來千年帶來無數個影響深遠的「必然」。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先生為了自己,與陸沉吵這一架。

  在三教山河即將分出無數支流、支脈的關鍵時刻,陸沉當然更不願意與文聖辯論一場,因為雙方注定沒有贏家,只有兩敗俱傷。

  老秀才一發狠,至少可以拖延、甚至是阻斷陸沉的合道十五境,當然文聖自身也會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

  能夠做到這件事的,看遍數座天下,的的確確,都不是什麼一手之數,至多一二人而已,而老秀才剛好就在此列。

  所以此次從天外急匆匆趕回浩然天下,也是老秀才與掌教陸沉、準確說來是整座白玉京、或者是那位道祖的一種極為强硬的表態,我大不了再次神像被搬出文廟,失去陪祀身份,也要為尚未登頂、走在山路上的關門弟子護道一程。

  只不過對方畢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陸沉,故而老秀才還是極為拿捏分寸、火候的,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這就叫混江湖嘛。

  只說老秀才幫助于玄成功合道星河,再撈取那幅河圖,道家也好,道教也罷,總之整個道門,就得承這份情,一般授道士可以無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是陸沉與他的師尊道祖,身份擺在那邊,自然不能這麼不講究。

  一張小酒桌,老秀才與陸沉相對而坐,老秀才拿出兩隻酒杯放在桌上,笑呵呵讓陸掌教拿出兩壺青冥天下的好酒,陸沉便從袖中摸出兩壺分別産自白玉京碧雲樓和地肺山華陽宮的仙釀,各自倒滿杯中酒,老秀才誇贊對方一句得道之心,如山藏玉,陸沉便禮尚往來,卻不是說老秀才的好話,而是說旁邊陳平安那間屋內,滿屋書香,書味勝過清水養魚。

  當年亞聖曾經遊歷青冥天下,除了談妥大掌教寇名在浩然天下「散道」一事,其實亞聖也有在異鄉傳道、開設書院的意願,只不過當時負責坐鎮白玉京百年的掌教是余斗,而余斗不喜歡處理庶務,久處天外天,常年與天魔對峙,根本就懶得與亞聖見面,所以是幾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道官與亞聖秘密對接議事,所以就沒談攏。可事實上,如果白玉京道官當年就能夠推算出三教祖師散道一事,是絕對不會拒絕此事的,如今受益最大的,當然是百家爭鳴、尤其是佛家寺廟和道家宮觀如花開天下的浩然天下了。

  之所以那幾位白玉京道官當年沒答應亞聖,除了擔心被儒家勢力在天下開枝散葉,一發不可收拾,其實還有個大修士會想東想西、與真相越來越遠的原因,可能換成河神高釀這種混過官場、公門修行過的,反而可以一眼看破真相,那就是只因為掌教余斗沒露面,白玉京那邊就會覺得這便是餘掌教的態度了,既然余斗不點頭,那可就是沒得商量了?

  作為白玉京僅剩兩位掌教之一的陸沉,當然可以促成此事,大不了去天外天跟師兄余斗說幾句,再捎話給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無非是多跑一趟,只是陸沉不知為何,卻假裝不知此事,只是在外遊山玩水,去玄都觀討駡,或者找高孤、吳霜降之流的大修士蹭吃蹭喝。

  「誰都不如陸掌教這麼愜意,然往來,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只說擔任白玉京掌教之後,陸沉在青冥天下,好像確實沒有做過什麼世俗意義上的壯舉,遠遠無法與前邊兩位掌教師兄媲美。

  偶有事跡流傳在外,也都是些荒誕不經的笑談。

  「文聖先生何曾虛度光陰片刻,閱人事如觀山川,履跡所及,事跡所在,一個讀書人能夠影響無數讀書人,這要不是壯舉,什麼才是。」

  老秀才撓撓頭,再一手持杯,一手揪鬚感嘆道:「不知老之將至,頃刻白首,甚矣吾衰矣。」

  陸沉微笑道:「回看此生求道生涯,細思皆幸矣。」

  「這種話,也就陸掌教說得,旁人道不得。」

  「晨起不起嗔,莫駡酉時妻。多讀聖賢書,遇事且呵呵。修身養性,處世之道,如是而已。」

  老秀才頓時啞然。

  大概陳平安是見酒桌那邊當真只是扯閒天,就走到門口,問先生要不要吃點宵夜,老秀才拍著肚子,連連點頭,笑言這敢情好,再不吃點,五臟廟就要造反了。見陳平安站著沒挪步,老秀才就讓他坐下聊,能喝酒就稍微喝點,不能喝酒就喝茶,陳平安點頭坐在桌邊,趙樹下和寧吉就去灶房忙碌宵夜,他們打算多炒幾個下酒菜,看架勢,是要喝第二頓酒了。

  陸沉笑道:「你不用這麼緊張,我與文聖先生,吵不起來。」

  一般來說,作為先生的老秀才都說要跟陸沉說事了,身為學生弟子的陳平安,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不該攪和的,不合乎規矩。

  大概這就是關門弟子的獨有待遇了。

  陸沉也當過數千年的關門弟子,感同身受,必須感同身受。

  陳平安沒好氣道:「吵不吵,主動權在我先生手上,陸道長說了管屁用。」

  老秀才撫鬚而笑。聽聽,誠不誠意,暖不暖心?

  陸沉聽到陳平安對自己的稱呼是陸道長而非陸掌教,言語內容也不見外,就不計較什麼了。

  老秀才想起一事,摸了摸袖子,卻沒摸出什麼,只是抬頭望向陸掌教。

  陸沉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一抹,示意貧道曉得規矩,必定守口如瓶。

  老秀才這才摸出一幅河圖的摹本,終究是倉促為之,其中蘊藏的術算真意,興許十不存一。

  老秀才提醒陳平安先別著急打開,等哪天重返上五境再看不遲。如今攤開畫卷翻閱內容,一顆道心只會深陷其中。

  也就是自己的關門弟子,修心有成,讓老秀才信得過,否則換成一般的練氣士,任你是一位仙人,都接不住這幅僅是摹本的河圖,贈物即害人了。

  陳平安點頭,默默收入袖中,就當是酒桌之上無拘束,破例一次施展術法,袖內山河縮地脈,如祖山分支蜿蜒一線牽引,將其擱放在了竹樓一樓的書桌那邊。

  老秀才笑道:「喜好鑽研術算一道,是好事。以後遊歷中土神洲,可以與那幾位術家老祖師請教請教,他們當年欠你大師兄一個不小的人情,有任何疑問,只管放膽詢問,萬一問住他們了,就又是一樁新的香火情了。小寶瓶,又乾,還有寧吉他們這些孩子,以後就又可以與那些老夫子們理直氣壯討教學問了。」

  老秀才再取出一幅臨時截取的光陰畫卷,也沒想著長久保留,屬於那種閱後一次即無的走馬觀花圖。

  陸沉知道老秀才的良苦用心,山上大修士,往往聞名不如見面,既然陳平安以後是肯定要走一趟青冥天下的,那就早點親眼看一看某些青冥修士的面容道貌、親耳聽一聽他們的言談。

  畫卷之上,在那天外,星河無垠,心事浩茫。

  老秀才蹲在葫蘆上邊,長吁短嘆,每喝一口酒,便嘆息一聲。一旁身為東道主的於老真人,便小有尷尬。

  老秀才越是不說什麼,于玄便越是心懷愧疚。

  等到老秀才舉起酒壺,反過來勸慰于玄一句,天河今宵氣數新,不愁無地放閒身,思量便合從君去,星漢河中作道人。

  于玄就有點吃不消了,只因為今夜來天外道賀之人,柳七兩手空空,並無攜帶賀禮。隨後乘船而至天河的顧清崧,倒是駡了幾句于玄,除此之外,許夫子兩袖清風,大伏書院的程龍舟,都是讀書人,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皚皚洲韋赦,堂堂七十二峰主人,天下公認的大財主,家底何等雄厚,約莫是這般太有錢的有錢人,都不稀罕提錢的緣故,使得眼巴巴等著幫忙收取賀禮的老秀才,別說是一件山上法寶,就是一顆神仙錢的影子都沒瞧見。

  在韋赦拜訪之後,又有一位流霞洲大修士,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興匆匆趕來,作為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山巔神仙,先前察覺到天河異象後,毫不猶豫,就用飛升境大修士獨有的方式,與文廟那邊稟報再錄檔繼而被文廟告知可以遠遊天外,但是時間有限,不得逗留天外超過一個時辰。

  但是當荊蒿看到于玄身邊的老秀才,差點,當真是差一點就轉頭走人。

  上次在文廟議事,只是遙遙旁觀了一場鴛鴦渚的熱鬧而已,至多就是府上客人,山上道友,說了幾句不是那麼中聽的言語。

  然後那個左右就興師問罪找上門,雖然只遞出一劍,就讓被譽為「八十道法皆登頂」的荊蒿,受傷不輕。

  讀書人脾氣這麼差,任你左右空有一身超神入化的劍術,還是當不成文廟那邊的陪祀聖賢。

  于玄假裝沒看見那個處境尷尬的荊蒿道友,只是以心聲笑問道:「老秀才,怎麼回事,貧道記得荊蒿只是挨了左右一劍,可你那弟子,又不是喜歡翻舊賬的人,一般與人問劍結束,某件事就算翻篇了,荊蒿不至於瞧見你,就這麼膽戰心驚吧?」

  這還是于玄說得含蓄了,以荊蒿的為人處世,只要有機會,是肯定會上桿子與文聖套近乎的,也會想著將某些事翻篇。

  可憐荊蒿,堂堂流霞洲山上第一人,在遠處猶猶豫豫,一時間為難不已。

  確實,如果只是被打了一頓,荊蒿就當是啞巴吃黃連,忍了那個左右便是。

  關鍵在左右離開沒多久,就又來了個讓荊蒿不得不主動磕頭的大人物,對方同樣是一位劍修,但是與宗門祖山所在的青宮山極有淵源。

  如果說古蜀地界,是此人的得道之地,那麼青宮山,便是這位劍修的修道之地。

  故而荊蒿這一脈,其實是鳩占鵲巢,屬於「借住」,只不過真正的主人,自從斬龍一役落幕,便消失了三千年之久。久而久之,一座宗門,除了荊蒿這位祖師爺,就無一人知曉這等驚人內幕了。

  老秀才笑眯眯道:「於老哥有所不知,當時在文廟,左右前腳剛走,那位陳仙君後腳就跟上了,等於又澆了一盆冷水在荊蒿的頭上,荊蒿被嚇得不輕。」

  于玄愈發好奇,「怎麼講,給說道說道。」

  老秀才說道:「荊蒿那一脈的祖師爺,與陳仙君道緣不淺,雙方關係有點類似……顧清崧與陸沉,所以後者如果出山,荊蒿就得讓出那座祖山了,物歸原主,就算荊蒿找文廟撒潑都不管用。」

  于玄恍然大悟,那青宮山,原來曾是斬龍人陳清流的道場?

  所以當斬龍之人在文廟議事期間重新現世,天底下最恐慌的練氣士,可能就是自認「德不配位且技不如人」的荊蒿了。

  果不其然,被陳清流找上門後,荊蒿就已在心中瞬間打定了主意,惹不起躲得起,乾脆將整個宗門搬遷出青宮山地界,長痛不如短痛,雖說宗門必然會大傷元氣,可好過成天提心吊膽。

  不曾想那位一開始確有「收山」打算的陳仙君,好似臨時改變注意,言下之意,等於是送出了青宮山給荊蒿。

  但是話裡有話,算是與荊蒿提了兩個小要求,一個是被荊蒿關禁閉的弟子,他陳清流看得順眼,你得恢復對方的宗主身份。

  當時陳清流說是你不願意就算了。

  荊蒿當然不敢不願意,自己的骨氣再百般不願意,可肩上的那顆腦袋必須點這個頭。

  陳清流當時的第二個要求,是說將來可能會有他的一個山上朋友,遊歷流霞洲,如果順路去青宮山做客,讓荊蒿上點心。

  被陳仙君說成是「好兄弟」的那位山上前輩,道號「落魄山小龍王」。

  還說以後荊蒿與這位道友見了麵,便可以一眼認出。

  所以荊蒿事後便通過各種渠道和手段,讓幾個得力的心腹弟子親自走了趟寶瓶洲,去打探落魄山的消息,結果傳回青宮山的情報,卻讓荊蒿震怒不已,直接下了一道措辭嚴厲近乎申飭的法旨,將他們駡了個狗血淋頭不說,在密信末尾寫下兩字,再探!

  原來寶瓶洲落魄山那邊,確實有一位青衣小童模樣的練氣士,但是按照第一封諜報顯示,卻是個在北俱蘆洲那邊走瀆成功的元嬰境水蛟。就只是一條地仙水蛟?也難怪荊蒿會暴跳如雷,你們是一幫蠢貨,當你們師尊也是傻子嗎?

  第二份情報,內容更為詳細,連那個名叫陳靈均的真身是條小水蛇,都給刨根問底出來了,早先作為大隋高氏藩屬的黃庭國境內,有條禦江,那陳靈均與水神關係莫逆,是個性格極為跳脫的……青衣小童。只是後來遇到了那位當時尚未發跡的年輕隱官,算是最早跟隨陳平安去落魄山修行的「元老」之一。

  這就讓老謀深算的荊蒿愈發驚疑不定了。

  一個斬龍之人,與一條元嬰境水蛟,稱兄道弟,誰信?

  只是荊蒿打死不信,又能如何?總不能真被打死才肯信吧。

  總之不管真相如何,都繞不開落魄山和陳平安就是了。

  既然繞不開陳平安,那麼今夜見著文聖,荊蒿就更心虛了。

  禮聖幾乎不插手文廟具體事務,亞聖身在蠻荒天下,所以如今文廟真正管事的,就是這個好似擔任臨時一把手的老秀才了。

  老秀才笑道:「於老哥,先前你被仙槎道友駡那幾句,真不算冤枉了你。」

  于玄無奈道:「伸手不打笑臉人,作為譜牒修士,常有觀禮,推脫不得,參加各色酒局,酒桌上的人情往來,免不了與人說幾句場面話。」

  浩然九洲的流霞洲,屬於一等一的山水形勝之地,山上的修道有成之士,都喜歡去那邊遊歷。在那邊建造有別宮的別洲修士,不計其數。尤其是天隅洞天那對道侶,又是出了名的好客,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與天隅洞天的三伏宴,都極負盛名。于玄經常外出遊歷,荊蒿又是個擅長湊熱鬧的,與于玄算不得朋友,卻也是混了個熟臉的,荊蒿對外說自己是于玄的朋友,于玄總不能專門發一封山水邸報說不是。

  那荊蒿還是硬著頭皮,趕來這邊給于玄道賀幾句,再與文聖致歉。

  老秀才倒是沒有板起臉說什麼,就只是笑呵呵,也不搭話。

  不愧是號稱大大小小酒局破千場的荊蒿,事到臨頭,便豁出去了,與于玄談笑風生,再偶爾見縫插針說幾句陳隱官的年輕有為,反正楞是聊了小半個時辰才告辭。

  老秀才坐在葫蘆上邊,自顧自喝酒,都要替于玄和荊蒿尷尬得摳腳。

  期間荊蒿壯起膽子,與文聖旁敲側擊一句,說是自家青宮山,歡迎陳隱官和靈均道友蒞臨寒舍,只是懇請事先與他們打聲招呼,他荊蒿必須在流霞洲邊境線上親自迎接貴客。

  老秀才佩服不已,要境界有境界,要臉皮又臉皮,不得不說,有些位置,真是荊蒿之流才能坐上去。

  老秀才便說了句一語雙關的話,「畢竟是山頂數得著的修道有成之士,總不能一天到晚兩耳不聞窗外事。家務事解決好了,山外事也稍微上點心。」

  只見那荊蒿神色肅穆,起身就是一個作揖,長久彎腰不起,來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言語,「謹遵文聖教誨!」

  文聖所謂的山外事,當然就是天下事了。

  懂了,蠻荒天下那邊,少不得自家青宮山一脈修士的身影,一本文廟功德簿上,當有青宮山修士的名字。

  荊蒿一走,就複歸清淨了。

  于玄疑惑道:「老秀才,那位靈均道友是何方神聖?」

  都是人情世故拿捏得爐火純青的老狐狸了,于玄一下子就聽出荊蒿的言外之意,顯然是將此人與陳平安一般地位看待的。

  老秀才笑道:「了不得,可了不得,先前道祖遊歷驪珠洞天舊址,就是這位靈均道友負責為落魄山出面待客,第一次瞧見碧霄洞主,便大大方方邀請老觀主去山中做客,保證管飽。見著了道祖,更是不卑不亢,風骨凜凜,勸說道祖改個名字。」

  于玄一臉震驚道:「什麼?!」

  即便如今躋身了十四境,登高望遠,于玄還真不敢說自己就可以與那位碧霄洞主掰手腕了,甚至未來千百年都是如此。

  況且都說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老道,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最喜歡記仇。

  道祖多半是騎牛遊歷了,那麼這位靈均道友的所謂「管飽」?不是當面挑釁是什麼?

  一句「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不饒人」,可不是什麼夫子自道的大話狂言,當年這位落寶灘碧霄洞洞主,也就是碰到道祖,才吃了個大虧,否則在漫長的遠古歲月裡,在這位前輩手上吃過苦頭的人間「道士」,不在少數。

  至於讓道祖改名,又是什麼緣故?!

  天底下真有這麼不知死活……膽氣豪壯的英雄好漢?

  老秀才笑道:「於老哥得空了,不妨親自去趟落魄山,就知道那邊的風氣之淳樸、待客之誠摯了。」

  于玄輕輕點頭,聽聞靈均道友的壯舉之前,那處寶瓶洲落魄山,老真人可去可不去,現在覺得是必去不可了。

  無法想像,不曉得怎樣的一方水土,才能養育出這般鐵骨錚錚的豪傑,怎麼感覺比起顧清崧,依舊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下修士,既有他于玄、身邊老秀才、還有陸沉那樣的,確實屬於比較萬事好說話了。

  卻也有碧霄洞主、余斗和鄭居中、高孤這般比較喜歡較真的修士,你去當面開個玩笑試試看?

  此次于玄合道,確實比較突兀,出人意料,再加上浩然天下這邊,修士想要飛升天外,規矩重重,而且一些與文廟關係不佳、惡劣或是十分一般的山巔修士,也不願意因為此事與中土文廟通報、求情,多是想著哪天于玄返回中土神洲所在宗門,再去登門寒暄幾句。

  所以除了顧清崧,還有荊蒿這種臉皮厚的修士,于玄那撥境界相仿的山上朋友,今天幾乎都沒有露面。

  老秀才合道所在,是桐葉、婆娑和扶搖三洲陸地,哪怕身在天外,喊人不難。

  只是三洲山河,滿目瘡痍,尤其是飛升、仙人兩境大修士,早已凋零得七七八八。

  于玄試探性與老秀才客氣一句,「不然貧道跟中土神洲的幾個至交好友,知會一聲?」

  《我有一卷鬼神圖錄》

  老秀才滿臉猶豫道:「這樣不太好吧?」

  天底下哪有主動跟人討要賀禮的道理。

  這跟火龍真人那種「你們人不到趴地峰不打緊、諸位的紅包必須得到,畢竟紅包再薄,好歹也是個心意」有什麼兩樣?

  于玄便順水推舟點點頭,改口道:「是不太好。」

  老秀才立即跟著改口,「其實也還好。畢竟是這麼大的喜事,只此一遭的事情,比當新郎官還難得。」

  于玄一時無言。

  你那關門弟子,如今真有這麼窮嗎?

  沒記錯的話,之前在天外,他與白景,可沒少掙。

  退一萬步說,真沒錢,陳平安也敢在桐葉洲發起開鑿大瀆一事?

  于玄有點無奈,這事給老秀才整得好像越來越變味了。

  老秀才伸長脖子眺望遠方,笑道:「哎呦,青冥天下那邊來人了。於老哥,羨慕羨慕,朋友真多啊。」

  于玄瞥了眼遠處,笑道:「都是沒見過的,算哪門子朋友。」

  老秀才盤腿而坐,拿酒壺敲了敲膝蓋,「此次青冥天下的最新天下十人,候補的人數有點多?」

  于玄點頭道:「足足二十一人。」

  先前即便尚未成功合道星河,于玄依舊將人間一覽無餘。

  尤其是某些牽引星辰一道的練氣士,都是需要通過種種秘術與于玄「拜山頭」的,所以老秀才的那句調侃,屬於一語中的。

  其中白玉京,有三位道官躋身候補之列,當然,如果加上那個剛剛進入神霄城的刑官豪素,就有四位了。

  第一位來此的青冥道士,是位出身白玉京的年邁道官,聃耳屬肩,白眉覆顴,相貌清臒,一看就是位老神仙。

  老道士道齡極長,兩條雪白長眉,天生長眉者往往長壽,尤其是這類「耳曼者」,是典型的富貴壽考之相貌。

  三教百家練氣士,其中以道士最為高夀,是公認的。

  只是見著了年齡只是自己一個零頭的文聖,離開白玉京碧雲樓的老真人也是笑著主動打招呼一聲老秀才。

  這大概就是文聖獨有的牌面了。

  就像先前柳七來此,明明是為于玄道賀而來,只因為老秀才在場,開口言語,也要將「文聖」放在于玄之前。

  即可以說是一種山水官場的講究,也可以說是必不可少的人情世故,當然更是對文聖學問的一種由衷認可。

  老秀才站起身,作揖還禮,滿臉笑容,「見過黃老神仙。」

  黃界首,在白玉京金玉譜牒上邊的道號,是「權衡」,因為姓黃,道祖又曾經為黃界首的藏書樓文房匾,賜下一個「玄」字,所以老真人一貫自號「玄黃」。

  是碧雲樓的上上任樓主了,之後兩任樓主都是這位老真人的法脈弟子,當年黃界首主動卸任樓主身份,老真人只是去坐鎮一座鎮岳宮,其實就是看守那個被白玉京用來關押刑徒的煙霞洞。

  老秀才笑問道:「老神仙如何得閒來此?」

  黃界首指了指腰間一串所剩不多的鑰匙,笑道:「不瞞文聖,貧道如今可謂無事一身輕了。」

  原來就在前不久,老真人將僅剩的道官身份,鎮岳宮宮主也一並交出去。

  碧雲樓黃界首,與靈寶城那位道號「虛心」的城主龐鼎,是一個輩分的,當之無愧的白玉京老人了。

  如今在世的白玉京道官,如果不算那種兵解轉世、再重返白玉京重續香火道緣的道士,論資歷輩分,老真人僅次於大掌教寇名,還要在二掌教余斗之前。

  相傳老真人在少年時,進入白玉京修道沒有幾年,曾有幸與道祖、掌教寇名同游,早早來到天外,那會兒的少年,便有「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之嘆。

  至於老秀才為何如此客氣,當然不是因為對方的道齡和身份,只是按照玄都觀孫道長的某個說法,黃界首是白玉京為數不多的「好鳥」,一向極少參與白玉京議事的的黃界首,當年難得現身,而且撂下一句在白玉京內部引發不小震動的異議,老真人的大致意思,是給讀書人齊靜春讓出一條大道又何妨。

  孫道長當時沉默片刻,與老秀才笑言一句,說這還只是外邊的傳聞,其實黃界首的那句話,說得更加不客氣。

  「我輩道士只是修道歲月更為長久,何必阻擋一個年輕後生憑本事走出的那條登天之路。」

  當時便有一位與黃界首身份相當的老道士,順勢反駁一句,「齊靜春若能登天,我輩如何阻擋?」

  只不過後邊這句話,孫道長雖然與白玉京不對付,可是在老秀才這邊,還是有意隱瞞下來了,忍住沒說。

  因為深知文聖一脈與白玉京的恩怨,故而黃界首此行,就沒有說那些例如去碧雲樓做客的客氣話。

  之後青冥天下這邊,在黃界首之後,又來了個貴公子模樣的得道之士,汝州山上魁首修士,道號綠萍,是個極風雅的妙人。

  他與玄都觀孫道長,一個板上釘釘的天下十一,一個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

  只是這一次,他未能守住第十一的寶座。

  青冥天下躋身候補的女修,有九位之多。

  今夜趕來到天外的,就有其中四位,她們好似約好了,聯袂而至。

  雷雨,她是妖族出身,真身為虺,而且她是為數不多至今沒有一個道號的女修。

  在那座被譽為「小四州」所在的空山湖,她是兩位湖主之一,占據最大的一座島嶼,版圖遼闊,不輸雍州。

  祖山名為覆船山,主峰擱船尖。

  還有女冠楊傾,她道號「蜃樓」,據傳她精通太乙神數,公認天下第一。

  楊傾出身幽州弘農楊氏,她也是守山閣那座海山仙館的主人。

  這位出身豪閥的女冠雖然道齡極長,卻是少女姿容,婀娜娉婷十六七,顔如花紅眼如漆。

  還有兩位女修,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稍有差異,是嘴角皆有痣,在左在右而已。

  這對同胞姐妹,分別名叫徐棉和許嬰嚀,其中那位許嬰嚀,似乎與外界傳聞相貌醜陋不同。

  她們除了分別是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女主人,也是梳妝女官和捲簾紅酥手這兩支道派的開山祖師。

  千年之前,她們還只是仙人境,然後得到高人指點,就封山避世了。

  如今姐妹雙方不但躋身飛升境,還榮登十人候補之列。

  她們見著了這位年紀不大卻充滿傳奇色彩的老秀才,打了個稽首,都敬稱文聖先生。

  雖然是兩座天下,可是山巔從來無秘密。

  大弟子綉虎崔,與早年的關門弟子齊靜春,都不用去說了。

  左右,傳聞此人極晚練劍,卻練出了個浩然天下劍術第一,讓那中土神洲的「天才」直接變成一個貶義說法。

  劉十六,之前帶著個虎頭帽少年,問拳白玉京,一拳砸出,拖著那個清秀少年,打完就跑。

  那位真無敵當時明明身在白玉京,竟然沒有還手。

  她們各有各的好奇和疑問。

  顯然給于玄道賀是其次,與文聖多聊幾句才是真。

  女修雷雨,身材健碩,渾身充滿了肌肉線條,只是非但不給人粗糙觀感,反而有一種極少見的美感。

  她率先開口笑問道:「文聖先生,你那學生劉十六,先前問拳白玉京,鬧出不小動靜,當時他身邊跟著個帶古怪帽子的少年,當真是那位人間最得意麼?」

  舉世皆知,白也詩無敵,劍術更超群。

  若非白也不是一位純粹劍修,恐怕幾座天下多如牛毛的崇拜者,都要盲目只要白也願意去一趟劍氣長城,就一定能夠與陳清都分出高下。

  老秀才一臉茫然,「啊?」

  上次玄都觀一別,記得白也還是個粉雕玉琢的虎頭帽孩子啊。

  楊傾會心一笑。

  先前劉十六與白也曾經遊覽守山閣,在她那座海山仙館就有小憩片刻。

  只是這種事,不宜對外宣揚。

  否則她可能與雷雨一樣,會對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白也這般神人,變成稚童模樣也好,少年姿態也罷,為何會頭戴一頂滑稽可笑的虎頭帽?

  不過那個劉十六,與白也的關係,確實是好。

  只說他們起身告辭後,劉十六出門的時候,還幫著那個……白也扶了扶虎頭帽。

  至今想來,她還是覺得有趣。

  雷雨語氣豪邁說道:「歡迎文聖先生去空山湖我那擱船尖做客,酒水管夠,吃喝不愁!藏書也是有些的,文聖先生單憑眼緣,只管自取!」

  聽說這位鼎鼎大名的文聖先生,「問酒」本事,天下第一,巧了,空山湖自家釀造的酒水,不比青冥天下任何一種仙釀遜色。

  老秀才呵呵笑道:「想去自然是想去的,對那空山湖,可謂魂牽夢縈神往久矣,就是你們那位餘掌教未必歡迎。」

  她咧嘴一笑,「文聖只管去,白玉京管不著我們小四州。」

  不管那個山上傳聞是否屬實,反正數千年來,那位真無敵,的的確確不曾踏足空山湖一次,好像確實存在著某種禁制。

  老秀才便與這位女子湖君道謝一句。

  徐棉柔聲道:「文生先生,如今我們青冥天下那邊,由衷仰慕陳隱官的人,很多,可以說是數不勝數。」

  這還真不是一句場面話,這些對年輕隱官不乏溢美之詞的青冥修士,有個共同點,絕大多數都是跟白玉京相看兩厭的。

  就說她那座青泥洞天,其實練氣士人數不多,千年以來,因為封山的緣故,只是偶有上五境修士外出遊歷十四州,揀選修道胚子,帶回洞天。至於妹妹許嬰嚀那座福地,也是類似的境地,只不過對外界發生的大事,因為有心為之,所以還算了解頗多。

  許嬰嚀笑道:「與姐姐不同,年輕一輩裡邊,我還是更喜歡曹慈一些。」

  老秀才笑著點頭道:「曹慈是一個當得起任何贊譽的年輕人。」

  確實,曹慈就是那種典型他與世無爭、世人與他也爭不到什麼的人。

  所以曹慈這種人,旁人可能連嫉妒都不會有。

  再說了,世人高看曹慈,可不就是高看自己的關門弟子麼。

  徐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文聖先生,我能否幫朋友與陳隱官討要幾方印章,一把摺扇?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厚著臉皮再多要兩部印譜了。」

  老秀才撫鬚而笑,若是那種「無中生有」,憑空多了個朋友的路數,老秀才這個當先生的,還真不太敢冒冒失失大包大攬下來。

  上次在大驪京城客棧那邊,關門弟子就與弄巧成拙的先生發脾氣了不是。

  也就是陳平安了,換成左右、君倩你們試試看,腦闊兒給你敲腫。

  徐棉何等玲瓏心竅,善解人意,立即笑道:「文聖先生若是為難便算了。」

  老秀才說道:「不敢拍胸脯保證什麼,我回頭跟學生說一聲,想來是沒什麼問題的。」

  徐棉與老秀才道謝,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UU看書隨後又有幾位白玉京之外的道士,來此為于玄道賀。

  老秀才揮揮手,輕輕打散一幅色彩轉淡的光陰長河畫卷。

  陳平安默默記下那些青冥修士各有千秋的言行舉止。

  陸沉沒來由說了句題外話,「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

  陳平安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複雜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事情哪有這麼簡單。」

  陸沉笑道:「畢竟是綉虎給你出的難題,確實沒有這麼簡單的答案。」

  之後三人同桌吃著宵夜,趙樹下和寧吉本就不餓,就沒有上桌,他們有意讓出一張酒桌給長輩,反正閒來無事,就待在曬穀場旁邊,一個看山,一個聽水。

  趙樹下還是想著那個涸澤而漁,寧吉卻是想起陸道長的某個問題,是問少年在與陳平安拜師,成為一位讀書人之後的願景。

  寧吉當然給不出答案。

  道人試問讀書人,攻書學劍能如何。

  湊巧那會兒陳平安正躺在藤椅上,月下乘涼搖蒲扇,與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趙樹下,笑言一句讀書心得。

  好像此生智慧是上輩子讀書而來,彷彿此生讀書是為下輩子而去。

  當時寧吉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陸沉也只是笑著讓即將擁有一份明確師承的少年,再想一想,多想一想,等到以後心中有答案了,將來再有重逢,就與他陸沉說說看。

  此後人間又萬年,大地山河青青翠翠,黃鳥綠竹,白雲青山,明月照龍泉,新磨三尺劍,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哪個可以定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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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8 00:54:12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人間校書

  酒足飯飽,趙樹下收拾過碗筷,寧吉搬走小桌。

  明月當空,月光滿人間,恍如琉璃世界,夜氣清新,風過衣袂涼爽,此時情緒此時天,忙裡偷閒即神仙。

  檐下並排三張椅子,老秀才居中而坐,翹起二郎腿,伸手輕拍膝蓋,哼著鄉謠,清風徐徐,拂過老人的雪白鬢角。

  陳平安輕搖蒲扇,在先生這邊,不管是喝酒還是閒聊,陳平安都不像師兄左右那麼正襟危坐,也不像君倩師兄那般悶葫蘆。

  陸沉雙手籠袖,靠著椅背,伸長雙腿,意態閒適,天下事與家務事,天邊事與手邊事,一切恩怨暫作休歇。

  他們就隨口聊到了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岳山君、賜予神號一事,按照老秀才的說法,有點小麻煩,由於一洲山君的神位品秩,並無高下之分,要說文廟那邊派遣某位聖人獨力住持封正典禮,那麼五岳封正典禮舉辦的先後順序,就是個不小的問題了,可要說同時進行,文廟這邊出動五位陪祀聖賢,也難,畢竟如今事務繁重,文廟一時間也沒辦法抽調出那麼多的儒家聖人,而且還需要同時蒞臨寶瓶洲。

  到底是官場,山上山下都一樣。

  在山下,朝廷向佛門龍象賜紫色袈裟,為道門真人贈予封號,或是帝王、禮部封正山水神靈,都有一套按部就班儀軌。

  自古名利不分家,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文廟那邊要想一碗水端平,既要給足所有山君面子,又不落誰的面子,就為難了。

  要說讓五位儒家書院山長住持封正典禮,略顯分量不夠,禮數就顯得輕了。

  可要說某位聖人用上分身手段,終究有點不像話,同樣顯得文廟這邊不夠重視,畢竟山君獲得「神號」,就像老秀才先前在天外與于玄調侃的,有些喜事,比當新郎官更難得,注定只此一回,擱誰都想要辦得隆重再隆重,問問魏檗,中岳山君晉青他們幾個,假設聽說至聖先師願意親臨,看他們會不會跟文廟客氣半句?

  陸沉笑道:「文廟兩位副教主,加上三座學宮的大祭酒,讓他們抽空跑一趟寶瓶洲就是了。」

  老秀才拈須道:「副教主跟學宮祭酒,不還是有個官大官小。當山神老爺的,個個都是混官場動輒百年千年的老油子,有了這麼點差別,他們面上不講,心裡邊會有說法的。」

  陸沉好像臨時擔任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又開始幫忙出主意,「畢竟賜予山君神號一事,是你老秀才起的頭,實在不行,文廟那邊降下一道旨意,就說讓五位山君各自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跟五行對上,相互間不衝突,老秀才你能者多勞,一年之內,每座山都跑一趟就是了。」

  老秀才氣憤道:「放屁,怎麼就是我起的頭了,分明是某位寶瓶洲書院出身的學宮司業,覺得寶瓶洲五岳在那場大戰中表現都很好,文廟必須給點表示。」

  陸沉先是一臉恍然狀,繼而滿臉疑惑道:「難道是我聽錯了,如今外界不都說茅小冬這位禮記學宮二把手,是身在禮聖一脈心在文聖一脈嗎?」

  老秀才趕忙一把扯住陸掌教的袖子,側過身子,小聲嘀咕道:「這種沒根沒據的混帳話,可不能亂說,傳出去容易鬧誤會,被那個為人古板的禮記學宮祭酒聽了去,以他的强脾氣,非要跟陸掌教掰扯掰扯,到時候我不幫你說話吧,朋友道義上說不過去,幫你說話吧,反而是拱火。」

  陸沉趕緊岔開話題,笑道:「要是在青冥天下,就好辦了。」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雖然十七座城樓有高低,只是在道教祖譜上邊的位次,並無任何高下之分,遇到類似事情,掌教隨便拎出五位城主、樓主即可,別說是五場封正典禮,哪怕數量翻一番,白玉京都不至於捉襟見肘。

  陸沉笑道:「不管文廟是怎麼個安排,別的地方就算了,貧道與那些山君都沒什麼香火情,唯獨魏檗的披雲山,貧道還是挺想湊個熱鬧的,老秀才,需不需要我露個臉,在旁吆喝幾聲,就當是給咱們魏山君撐個場子?」

  陳平安開口問道:「先生,五位山君的神號,文廟那邊是早有決斷了,只等典禮舉辦的時候對外公布,還是跟候補宗門遞交名稱一樣,可以自擬,交由文廟審定,通過了,就能用?」

  陸沉會心一笑,為了朋友,真是捨得豁出去,聽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多半是想要幫魏檗和披雲山一個小忙了。

  老秀才微笑道:「一般來說,五岳山君和大瀆水君的那些神號,都是文廟那邊擬定再頒發,不過在這件事上,文廟並無白紙黑字的定例,法無禁制即可為嘛,所以也不是可以商量,只不過浩然歷史上,自上古歲月以降,各路山水神祇都是遵循文廟旨意,給什麼就是什麼,而且一般情況都是比較滿意的。」

  這種事情,類似山下為自家子弟或是別家年輕後生取字,多有寓意,幾乎不會有誰覺得不妥,從此字與姓名,伴隨一生。

  說到這裡,老秀才轉頭問道:「怎麼,我們魏山君有特別心儀的神號了?」

  陳平安笑道:「倒是有個衆望所歸的神號,就是不知道魏山君自己心儀不心儀了。」

  老秀才點點頭,「若是真能夠獨占『夜遊』,把這個神號坐實了,對魏檗和披雲山而言,都是莫大好事,平安,你回頭可以勸勸魏檗,只要不是覺得這個神號特別……噁心,就考慮考慮。當然,不必勉强,文廟那邊,挑揀文字,湊出個好的神號,不是什麼難事。」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每逢舉辦慶典,因為要照顧到轄境內的諸多文武英靈和城隍廟官吏,多在夜間舉辦,故而統稱為夜遊宴。

  陸沉跟著點頭附和道:「就像于玄獨占符籙二字,且能服衆,就會有諸多意想不到的裨益,此間玄妙,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秀才雙手環住膝蓋,點頭笑道:「高名大位能兼有,功業道德配其位,就是名正言順,當之無愧,便可以坦然受之。」

  例如南婆娑洲的老友,醇儒陳淳安。

  當然也有老秀才的「文聖」之文。

  陳平安說道:「那我回頭就去跟魏檗打個商量,勸幾句。」

  說不定神號一事,就是魏檗之金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契機所在。

  山水神靈要想提升祠廟神主的金身高度,不像練氣士腳下有那麼多條登山之路,就只有積攢功德、淬煉香火一條道路可走。

  陸沉笑呵呵道:「這就叫時來天地皆同力。」

  魏檗昔年作為神水國的山君第一,國破後被砸碎金身,沉入紅燭鎮附近的三江水底,後來被一位女子打撈而起部分金身,魏檗從此苟延殘喘,淪為孤魂野鬼,在祠廟舊址地界徘徊不去,等到大驪宋氏國土不斷南下擴張,將綉花、玉液和衝淡三江之地收入囊中,對魏檗身份、履歷知根知底的大驪朝廷,也只是讓其成為棋墩山的土地公,如今回頭來看,更像是一種大驪宋氏有意為之的舉動。

  先是一步登天,入主披雲山,成為大驪新任北岳山君,繼而成為一洲山君之一,粹然金身的高度,也從玉璞境升到了仙人境。

  如今先有五彩天下寧姚的饋贈,再有文廟的封正和神號,以及大驪朝廷的推波助瀾,那麼魏檗在寶瓶洲歷史上的「連中三元」,勢在必得。

  老秀才撫鬚笑道:「活寶,我們這位靈均道友,真是個活寶。」

  老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落魄山有這麼個喜歡拍人肩膀的青衣小童,也確實是一絕。

  陳平安在今夜看過先生那幅天外光陰畫卷之前,其實只知道陳靈均見過三教祖師,在小鎮見了麵,聊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都是雲遮霧繞。

  因為陳靈均事後處於一種無法言說的玄妙狀態,哪怕想要與人提起「道祖」二字都做不到,所以具體的過程,陳平安並不清楚,也不會想方設法去刨根問底。不過以陳靈均的一貫風格,陳平安大體上還是可以猜出幾分。但是只說與老觀主「待客」一事,老秀才哈哈笑道:「陸掌教,你敢與鄭居中面對面,稱呼一聲鄭世侄嗎?」

  陸沉趕忙伸手摸了摸蓮花冠,壓壓驚。

  老秀才笑道:「傻人有傻福,再聰明的人都學不來一個笨字。」

  陸沉點頭道:「人心不定,世事無常,好人會做錯事,壞人也會做好事,最難是一顆赤子之心,不受世事浸染。」

  陳平安說起陳靈均先前拒絕陸沉去往青冥天下「坐享其成」,對唾手可得的飛升境並不感興趣。

  老秀才拈須而笑,「翠綸桂餌,反失其魚。」

  陸沉小雞啄米道:「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是貧道失策了。」

  老秀才一笑置之,歸根結底,還是陸沉並不覺得陳靈均非要去青冥天下。

  甚至某種程度上,還可以說青衣小童的最終選擇,其實就是陸沉給他的選擇,互不為難,各隨其緣,各遂其願。

  老秀才由衷感嘆道:「陸掌教的齊物論,在我看來,才是真真正正,最高深的學問吶。」

  陸沉哈哈笑道:「文聖就不加個『之一』的後綴麼?」

  老秀才搖搖頭,默不作聲。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陸沉的學問,很大啊,何其大哉。

  只說好友白也,多驕傲的人。多年前老秀才曾經私下找白也蹭酒喝,就問白也,若去青冥天下,最想見到誰。

  當時白也毫不猶豫,回答說是去南華城拜訪陸沉。

  也難怪某些浩然儒士,白玉京道官,會有個共同的看法,白也詩篇萬千,寫得再好,可惜從未能夠脫離陸沉窠臼。

  那會兒老秀才就借著酒勁,把這個貶義說法說給了白也聽,畢竟這種勾當,也就老秀才做得出來,當然也只有老秀才可以做。

  白也聞言沉默片刻,最後笑言一句,也沒說錯。

  當然可以認為是白也認可此說,也可以理解為一句也沒說錯,也沒說對。

  陸沉抬起袖子,抱拳搖晃幾下,「能夠在酒桌之外,被文聖如此誇獎,這趟返鄉,哪怕無功,還是不白來。」

  老秀才擺擺手,「我從不亂誇人。」

  某人被陳靈均說酒品好,那肯定是酒品當真過硬,酒桌上從不含糊。

  例如劉景龍被執著於「好好講道理」的陳平安,認為擅長講道理,那劉景龍的道理,既說得好,還能不讓人嫌煩。

  再比如誰能夠被老大劍仙說一句劍術不錯?

  那麼在學問一道,被老秀才如此瞻仰,自然是真有學問的。

  陸沉與陳平安笑道:「你們蓮藕福地的那座狐國裡邊,有個小姑娘,到底是誰,以及她會在什麼時候出現,貧道就不泄露天機了,你自己找去,哪天找到了,不妨在她躋身中五境的時候,就贈予她一個道號,就叫『粹白』,相信她以後的成就不會低的。如果你這個山主,膽子再大一點,落魄山運氣再好一點,能夠早些找到她,懵懂開竅之際,尚未擁有真名之時,為其傳道,以此命名,你們雙方的收益就更大了。」

  此事還是陸沉從「師叔」那邊閒扯瞎聊給聊出的消息。

  老秀才說道:「明月道場齋戒滿,高籠提出白雲司。對了,老觀主在你們那邊,可曾收徒?」

  陸沉說道:「收徒了,看架勢,既是開山弟子又是關門弟子,師叔很看好那個王原籙。師叔以後可能還會收取弟子,數量不會少了,不過多半不會有什麼師徒名分,半師半道友的關係吧,反正師叔的那座道觀是肯定會落地的。白玉京那邊,對此也是樂見其成。」

  老秀才嘖嘖道:「如今有道祖出面,白玉京的氣度到底就不一樣了。」

  陸沉悻悻然,「貧道負責坐鎮白玉京那會兒,做事的胸襟也不小。」

  順其自然,萬事不管,山上山下無數道官,有口皆碑!

  陳平安疑惑道:「作為狐族,給她取這個道號,會不會太大了點?」

  聖人有言天下無粹白之狐,一頭狐魅,偏要取名粹白,一般來說是肯定不妥的。

  只是陸沉言語,從來有的放矢,肯定不是那種故意坑人的餿主意。

  山上練氣士的道號,就跟山下凡俗的名字差不多,取得太大,就很難「接住」。

  有點類似「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事無絕對,當然不是說這麼取名、取道號就一定不好,只是山上修行,心存僥倖,不是什麼好習慣。

  陸沉笑嘻嘻道:「有你扛著,還怕這些?」

  比如在那狐皮之上鈐印一方龍虎山天師印,可擋天劫,這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差不多的道理,那頭可能暫時尚未出生的狐魅,將來由一個縫滿大妖真名的年輕山主賜予真名,確實是一樁並沒有後顧之憂的造化。

  說不定她以後在山上修道再破境,躋身金丹與上五境之時,陳平安都可以幫忙分擔天劫,如此護道,可謂穩當。

  陳平安看了眼陸沉。

  陸沉趕忙澄清道:「這可不是什麼亂點鴛鴦譜,山上修道,豈可事事往男女情愛上邊靠,那也太小家子氣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不是要走趟大驪京城,去見封姨?」

  陸沉嘆息一聲,點頭道:「要去的,至於能不能喝著酒,就得碰運氣了。」

  因為那樁塵封已久的龍宮舊事,封姨對這位拍拍屁股走人的白玉京掌教,怨念不小,她是替那位龍女打抱不平。

  畢竟如果陸沉願意出手,就不會出現那場斬龍一役。

  遠古雨師有兩位,皆不在十二高位神靈之列,與封姨類似,神位和職掌被分攤了。

  之後他們又閒聊了些青冥天下的秘史和密事,例如那座空山湖某些不為人知的恩怨情仇,又比如龍新浦對孫道長那個道號「王孫」的師姐,為何動心,如何愛慕,山上都是如何傳聞的,諸如此類,老秀才和陸掌教,經常聊著聊著便對視一眼,嘿嘿而笑。

  老秀才今夜喝高了,加上陳平安挽留,就乾脆睡在自己關門弟子的屋內,老人不打呼嚕,睡得沉穩。

  練氣士,尤其是得道之士,真正的睡覺香甜,便是無夢。

  這也是一樁困惑世人至今無解的難題。

  修道之人,好像境界越高,越是無夢。

  陸沉雙手籠袖,抬頭望明月。

  自古多是借酒澆愁,不像今夜三人,可以借景消酒。一覺睡去,明天日出,各自忙碌。

  陸沉突然站起身,笑道:「隨便走走?」

  陳平安跟著起身,陪著陸沉一起散步,兩人走在溪邊小路上,泥土鬆軟,步履無聲。

  陸沉沒來由感嘆一句,「如果只是紙上談兵,蠻荒天下沒有一鼓作氣拿下寶瓶洲,實在是太可惜了。」

  白玉京這幾年一直在作這場戰事的複盤推演,最終得出的某個結論,與許多浩然山巔修士看法都不一樣,甚至是恰好相反。

  陸沉笑道:「將天時地利人和都量化,如果說蠻荒天下的實力是一百,陳平安,你覺得浩然天下的數字是多少?」

  陳平安似乎關於這個問題早有腹稿,說道:「至少是一百五十。如果再嵌入某個……道理,例如算上人心,浩然天下這邊就會打對折,蠻荒天下那邊反而降低不多,所以那場仗才會打得那麼辛苦和慘烈。」

  陸沉點頭道:「所以我才會在白玉京那邊,對著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老道官們,只說了一句,浩然天下的年輕人,就是最大的變數。」

  停頓片刻,陸沉加了一句,「周神芝,白也,于玄,陳淳安他們,在某一刻,也都算是年輕人。劍氣長城那邊,董三更,愁苗他們,還有那些不管最終有無返回浩然的外鄉劍修,當然也一樣。」

  說完這番好似蓋棺定論的言語,陸沉又說了一句類似讖語的話,「但是你要知道,有債還債也好,風水輪流轉也罷,蠻荒天下將來也會有自己的……年輕人。如果文廟不給出一個合乎時宜的、有大魄力的決斷,兩座天下就會一並深陷泥潭,就如……」

  陳平安接話道:「校書。」

  陸沉一巴掌,「這個比喻好。」

  校書別稱校仇,用以形容一人持本,一人讀書,雙方若冤家相對,仇人相見,互為仇仇。

  陸沉說道:「白帝城即將連跨兩個臺階,直接晉升為正宗。」

  既然是成為正宗「祖庭」,自然就意味著白帝城即將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

  以鄭居中接連積攢的那幾樁功德,並不算文廟為白帝城開後門,只說兩座天下對峙期間,鄭居中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在那托月山殺掉一位仙人境大妖,之後直接將整座金翠城搬離蠻荒天下,差點在白澤的眼皮子底下,做掉那頭完全擁有王座資格的蠻荒大妖「胡塗」,而這些還只是檯面上的事情,選擇在蠻荒天下秘密合道十四境的鄭居中,天曉得他暗中謀劃了多少事情,鋪墊了多少伏筆。

  那個糊塗如今最大的隱患,還是被鄭居中得到了兩份本命精血。

  就是不知道白澤能否幫忙解決掉這個隱患。如果白澤放任不管,讓胡塗自行解決,陳平安相信以鄭居中的手段,胡塗遲早會淪為後者的傀儡。

  只說不為人知的兩件事,就可以看出鄭居中的可怕之處。

  一是當初文廟和禮聖專門為他破例,讓鄭居中沒有參加那場十四境修士齊聚的河畔議事。

  再就是至聖先師好像說過,在散道之前,他是一定要找鄭居中好好聊一聊的。

  陳平安點頭道:「可能鄭先生是打算騰空整座白帝城,只剩自己一人,再不用分心,潛心修道。」

  陸沉嘖嘖笑道:「鄭先生這般人物,也需要潛心修道?」

  跟鄭居中下過棋的,除了崔瀺之外,大致都會有這麼幾個層層遞進的感想。

  我是怎麼輸的?圍棋可以這麼下嗎?我跟鄭居中當真是在下棋嗎?

  陸沉笑問道:「為什麼事到臨頭,不把他拉下水?」

  吳霜降和歲除宮,跟余斗和白玉京,那是青冥天下路人皆知的死結了,不算拉下水。鄭居中卻不同。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小路上有石子,以腳尖輕輕撥開,繼續前行,走在路上。

  陸沉笑了笑,好小子,你就這麼相信單憑自己,就一定可以走到白玉京……以及那處頂樓嗎?

  陳平安語氣淡然道:「不是因為我是誰,所以一定能如何,做成什麼事。而是因為我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我必然會做某些事,兩者互為因果。至於某些事,無論大小,到底成與不成,無非是盡人事聽天命。」

  陸沉笑著嗯了一聲,雙手抱住後腦勺,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理解,完全理解,你從來是如此,這一點就沒變過。」

  要說真正能夠讓陸沉都覺得需要敬而遠之的棘手人物,白帝城鄭居中絕對能算一個,而且名次極高,必在前三甲之列。

  上次從托月山返回劍氣長城,陸沉差點身陷一場綉虎處心積慮設置的陰險圍殺,說實話,讓陸沉真正感到心有餘悸的,還是那個與吳霜降眉來眼去勾搭在一起的鄭居中。一旦鄭居中從陳平安或者準確說來是從崔瀺手中接過此事,那麼以鄭居中的行事風格,絕對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就像一場針對陸沉的棋局,棋盤大小是全部天下,整個人間,與陸沉分出勝負之前,可以是百年甚至是數千年。崔瀺只是負責打造一塊棋盤而已,至多是讓師弟陳平安入局,「幫他崔瀺」下出那記先手,之後歲除宮吳霜降和那撥劍氣長城的劍修,寧姚的飛升城,此外諸如浮萍劍湖、皚皚洲謝松花等,看似局外人,可他們興許會一路下至中盤,例如齊廷濟和龍象劍宗,已經秘密收納數位隱匿在蠻荒多年的劍氣長城舊人,陸芝,刑官豪素也肯定不會去白玉京神霄城練劍……但是真正在幕後掌控全域和收盤的,還是鄭居中。

  陸沉甚至懷疑崔瀺早年與鄭居中秘密議事,是不是慫恿鄭居中,只需做掉陸沉,就可以從此大道廣闊,能夠用某種不與三教祖師相通的合道方式,躋身十五境。

  在青冥天下那輪嶄新明月的道場內,被陸沉稱呼「師叔」的老觀主,曾經以人間作為棋盤,演化脈絡萬千,展現給陸沉。

  要說陸沉最厲害的地方,歸根結底,就是玄都觀孫道長一語道破天機的那個評價,「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

  準確說來,其實需要加上前綴和後綴,陸沉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陸沉。

  與此同時,這兩句話互為前提,就愈發凸顯出陸沉在人間與所有人的「不一樣」。

  在青冥天下,哪怕是白玉京之外,陸沉幾乎從不與任何道士起爭執,有那膽子大的,敢於與陸沉出手問道鬥法,陸沉也都是直接認輸或者跑路。

  簡單而言,三千多年來,陸沉不管是在浩然天下,還是青冥天下,他是沒有任何一個尋常意義上的敵人和仇家的。

  就像那座玄都觀,除了陸沉,誰敢隔三岔五就去那邊蹦躂?只說那位看門的女冠,雖說見著了陸掌教就嫌煩,可她內心深處卻從不會把陸沉視為仇寇,哪怕對方來自白玉京,還是一位城主和掌教。

  所以先前陳平安的那個「校書」說法,可謂一語雙關的同時,一語中的。

  假設整座天地是一本書的話,陸沉卻與之互不仇視,永遠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一輪明月中,老觀主指著那個棋盤,調侃陸沉一句,「果真如此,不死也要少半條命。」

  原來棋盤之上,所有與陳平安有種種因果脈絡的「棋子」,包括落魄山在內,就像這裡一顆那邊一顆,再加上他們各自的宗門仙府、身邊摯友,顯得東一塊西一塊,不斷……切割天下。棋盤上的所有兩顆棋子之間,以各種脈絡相互銜接,故而許多棋子,暫時看似與陳平安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例如這趟趕赴天外的山海閣,女冠楊傾,還有那位與文聖討要印章、扇面的徐棉等等,更有王原籙,張風海等……老觀主最後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更是將那塊布滿修士人名、山頭門派兩種棋子的「棋盤」竪起,頓時整塊棋盤如一堵牆壁,擋在陸沉眼前,老觀主還有閒情逸致詢問陸沉一句,是不是很像一堵牆上題滿詩詞、瞧著令人厭惡的「疥壁」?

  於是陸沉說了句陳平安暫時沒辦法深究緣由的言語,「如果你按照師兄崔瀺的謀劃走下去,你原本可以將一門劍術練到極致,這條道路,有可能就是你躋身十四境的合道之路。」

  陳平安說道:「想來做任何事都有回報或是代價。」

  「人不可輕易自恕。」

  陸沉微笑道:「亦不可令人恕我。」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離開書簡湖已久。」

  陸沉笑了笑,「道家說天地,佛家說世界,世界世界世與界,一光陰一地理,你要是這麼說,就說明距離書簡湖還不遠,可能年月久了,走得遠些,也可能反而走得近,誰知道呢,更可能或者一下子很遠又突然很近……」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既然陸掌教自己說咱倆是朋友,那就勸你念我一點好。」

  陸沉使勁點頭,雙手合十,滿臉肅穆道:「惟願世間人心皆是今時今日之書簡湖。」

  然後陸沉自顧自說道:「估計吳宮主與我那師叔差不多,合道之路,不止一條。」

  陳平安屏氣凝神,只是不搭話。

  陸沉和白玉京,你們只管猜你們的,我陳平安和落魄山,只管好好護住那條道路。

  不知不覺,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就漸漸成為了許多人心目中的山主,長輩,隱官。

  當年從劍氣長城走到倒懸山,散落在浩然各地的孩子,除了年輕隱官幫他們精心挑選的師父、門派,而那個已經擁有一上山一下宗兩座宗門的二掌櫃,就是這些孩子們的一座無形靠山,劍氣長城這個名稱,就是他們最大的護身符。

  恐怕這也是為何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卻遲遲不將其煉化的根源。

  五彩天下的飛升城,有陳平安這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在這邊,以後真遇到某些天大的事情了,文廟就算是他們的半個娘家,某些情況,哪怕寧姚都無法解決,文廟是可以與白玉京硬碰硬掰手腕的。

  至於大驪王朝,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是一座無形的靠山。

  這也是皇帝宋和為何要現身那場婚宴,親自邀請陳平安擔任那個位置暫時空懸的國師。

  不是說國力在一洲版圖上依舊强大無匹的大驪王朝,就真拿那些蠢蠢欲動的南方諸國沒辦法,可就像陳平安一回到落魄山,根本無需大驪宋氏用任何外交辭令,那些試圖撤掉山頂石碑的南方諸國,自己就消停了。

  「皆言禍與福相貫,生與亡為鄰,古之得道者,福禍生死皆豁達。匹夫之怒,血濺三尺,以頭搶地爾。相信才情無雙的吳宮主,只會所求更大。」

  陸沉繼續說道:「至於吳霜降給自己鋪就的那條退路是什麼,貧道暫時猜不到,也懶得猜了,反正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於吳霜降這位兵家高人的謀劃,並不復雜,與歲除宮那幾個都曾名垂青史的同道中人,在青冥天下掀起一場場戰事,最終所求,無非是將貧道的余師兄變作……一條陸處的吞舟之魚。」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各有各的內憂外患,後者的外患,自然就是天外天那些殺之不絕的化外天魔。

  前不久道祖親自出馬,像是與天外天的那尊化外天魔達成了某個契約。如此一來,白玉京唯有內憂而已。

  陸沉微笑道:「同欲同求者相憎相恨,同憂同理者相親相愛。」

  「吳宮主當然找到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兵家高人,其中一人,他在兵法一道,可謂厲害得不能再厲害了。」

  說到這裡,陸沉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萬年以來,也不管武廟陪祀神位是哪些,論戰功,論用兵,不管後世怎麼為心中兵家爭名次,此人必然在前五,擅長以少勝多,也能,還喜歡打一些讓對手輸得莫名其妙的神仙仗。」

  「此人年輕容貌,化名桓景,道號『無恙』。」

  「但是白玉京這邊,也不是沒有高人。比如在某座城內一座止戈宮轄下放馬觀又轄下的一座不知名小道觀,名為靈顯觀,觀主如今是個老人面容,著兵書多年,只與道侶結伴修行,與世無爭,不理俗事。他從不外出離開放馬官地界,只是偶爾在道觀周邊地界遊覽,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靈壽木手杖,獨自行走在雲中白道之上。此人與那桓景剛好相反,同時代無敵手,無敵手到了哪種境界?就是後世翻看那段史書,都覺得是因為同時代無一名將,故而此人才能打勝仗那麼多,而且次次都輕鬆得不像話。」

  陸沉伸了個懶腰,停步在一棵河邊樹下,「羨慕某些人,萍水相逢,不必知名姓,只需片語相投,就可義結生死。」

  陳平安問道:「跟我聊這些遠在天邊的事情,有什麼意思?」

  陸沉認真說道:「你怎麼不知道不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陳平安笑問道:「近在眼前?我自己怎麼不知道。」

  陸沉說道:「也對。」

  此後一路無言,走遠了學塾再原路返回。

  人間山水校書郎。

  青青槐蔭,皎皎月光。春風一披拂,百卉各爭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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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8 00:54:31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雨過天晴

  陳平安與陸沉,並肩行走在那個居中村落的巷內,一千層底布鞋,一棉布十方鞋,雙方腳步簌簌如葉落地。

  路過一處屋舍,有院內土狗聽到腳步聲,驀然驚醒,朝著門外狂吠不已,鄰近吠聲四起,只是很快就歸於平靜。

  期間陸沉趴在牆頭那邊,學了幾聲狗叫,揚起手作丟擲石子狀,院內那條土狗嗚嗚咽咽,卷尾蜷縮起來。

  陸沉抖了抖袖子,快步跟上緩步走到巷口再停步的陳平安,搓手道:「雖說年年防饑,夜夜防盜,是人之常情,只是你們提防貧道與陳山主做什麼,大可不必。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只管往自己臉上貼金,至於我這邊,大可不必。」

  陸沉突然笑嘻嘻道:「世間事,一犬吠影,百犬吠聲。」

  陳平安點頭道:「人間人,一人道虛,千人傳實。」

  陸沉拍手叫好,「好啊,可以寫一副黑底金字的抱柱木質對聯,回頭貧道好好裱起來,就放在觀千劍齋裡邊,分別寫上咱倆的名諱落款,大可玩味。」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丟得起這個臉,我是無所謂的。」

  陸沉搓手喟嘆道:「夜遊之人能無為奸,不能禁犬使之無吠。」

  陳平安不搭話,想起一事,說道:「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所在山頭,有一位山君,聆聽晨鐘暮鼓多年,卻遲遲無法煉形,就勞煩陸掌教幫忙指點迷津了?」

  陸沉笑著答應下來,抬起手,「小事小事,如是而已。」

  舉手之勞。

  走出村子,來到那條銜接三個村子的大道上,陸沉站在岸邊,鄰水觀照,看著水中倒影,陸沉嘆息一聲,如人持境對照,當真是自己嗎,是本來面貌麼。

  先前陳平安關於「校書」一語,陸沉雖說當時的神態,表現得誇張了一點,可事實上的確說到了陸沉的心坎上,心有戚戚然。

  但這裡邊也藏著一個可大可小的問題,後世翻書之人,往往將某些精校本誤認為一字不差的底本看待,以訛傳訛,隨著時間推移,最終與本義離題萬里。

  修道之人,登山之路,知道得道證道,無非就是追求一個個「知其所以然」,於暗昧中得其道路而行,一路風景與己心境相互契合。

  陸沉略帶幾分傷感,輕聲道:「我曾經去見過孫觀主的那個師弟,以及他師弟的徒弟,都見過,也聊過,聊完之後,我就發現有一點,他們的想法,與白玉京道官起了衝突。」

  陳平安蹲在路邊,撿起幾顆石子輕輕丟入溪水中,說道:「是不是白玉京那邊,絕大多數道官,覺得修道,就是道法之道,是高妙的。但是那對玄都觀師徒,覺得修道,可以是道路之道?是平實的。」

  陸沉嗯了一聲,也不覺得陳平安猜出答案有什麼好奇怪的,沉默片刻,搓著臉頰,「該如何就如何,我就不庸人自擾了。」

  即便天塌下來,還有見過大世面的師兄余斗扛著嘛。

  陳平安站起身,兩人便繼續走向最下邊的那個村子,陸沉洋洋得意笑道:「先前在光陰畫卷裡邊,寧吉其實有過兩次改變主意,不想當你的學生,打算一走了之,跟隨我去白玉京修道。那麼今夜被寧吉說一句銘記恩惠在心以後再報答的人,就是你而非貧道了。」

  陳平安說道:「其中一次,是寧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不願給我招惹麻煩?」

  陸沉點點頭。

  大概世間有一種自討苦吃,叫作設身處地,處處替他人著想。

  就像陳平安所猜測的,在陸掌教與寧吉說清楚真相之後,身世凄慘的少年,滿心驚懼,臉色慘白無色,當場陷入巨大恐慌,少年沉默許久,約莫覺得自己就是個神憎鬼厭的麻煩精,不管在哪裡都是那種不討喜的掃把星,所以道士吳鏑也好,教書先生陳跡也罷,一旦雙方有了師徒名分,就會給後者帶來很多不必要的是非,總歸肯定都不如白玉京陸掌教這麼能……扛事。

  所以哭笑不得的陸沉在一氣之下,就乾脆竹筒倒豆子,將陳平安的幾重身份都與寧吉說了,這才讓驚魂不定的少年像是吃了顆定心丸,回心轉意。原來陳先生如此年輕,便有如此作為了。

  於是陸掌教就更氣了,走出一幅光陰走馬圖,帶著少年縮地遠遊三洲山河,見了十幾個人物,先是作為陳平安開山弟子的裴錢,之後還有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正陽山某些老劍仙,還有附近那位這些年鐵了心要更換水神祠廟所在的玉液江水神娘娘,一頭嫁衣女鬼,某條吃了蛇膽石才開竅煉形、最終依附於雲林姜氏的幼蛟,還去了趟北俱蘆洲的鎖雲宗……最後是某位剛剛返回家鄉沒多久的崩了真君。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第二次反悔,是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就把我當做了半個仇家?」

  陸沉搖搖頭,「寧吉雖然涉世不深,但是他的有些看法,單純卻不幼稚,這種性格,既有天生的成分,也是後天熬出來的,跟藥草熬成草藥一般。」

  一個人某些棱角鮮明的性格,城府深沉如宮闕重重複重重,陽光普照的白晝時分,也有陰影無數。

  鋒芒畢露的才華橫溢是一座文昌塔,嫉惡如仇是一座城隍廟。豁達或開朗,便如一座涼亭,四面通風。

  抑鬱如墜入一口無底深井,暗不見天日,我與我獨處,與世隔絕,無法自拔。

  陸沉其實還有句話沒說出口,就像天底下某些錢財,就該是某些人掙的,與此同理,你陳平安收寧吉為徒,寧吉拜你為師,也是一種水到渠成、理所當然的事情。

  陳平安也不去問少年第二次改變主意的具體緣由,只是問道:「寧吉為何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選擇跟我拜師求學?」

  陸沉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先與我保證,有話就好好商量,君子動口不動手,即便動手,也別……打臉。」

  陳隱官與人問拳,手段下三濫,喜歡打臉,自從那場文廟的青白之爭起,如今已經聲名遠播了,估計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有所耳聞,可能青冥天下那邊的道官,還會疑惑幾分,都是武學大宗師了,如此問拳合適嗎?但是五彩天下飛升城和蠻荒天下那邊,恐怕就會分別贊嘆一句,不愧是做買賣從不吃虧的二掌櫃。不愧是陳隱官,那座避暑行宮的扛把子。

  陳平安微笑道:「朋友之間,邊走邊聊些有的沒的,說到哪裡是哪裡,肯定聊什麼都不生氣。再說了,我又打不過陸掌教。」

  如果沒有第二句話,陸沉還真就信了。

  陸沉先挪步遠離陳平安,再猶猶豫豫說道:「我給寧吉看了你如今的真實面目。」

  村塾這邊,夫子陳跡也講孝經,而這本書開宗明義,其中就有一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所以陸沉就在陳平安講解此句之時,以手指點少年額頭,讓寧吉開了天眼,瞧見了陳平安的那副尊容。

  人不人鬼不鬼,在躋身仙人境之前,陳平安都無法重塑真身、恢復一個人的正常面貌。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讓寧吉看了就看了。」

  陸沉鬆了口氣,「畢竟是你的私事,得與你打聲招呼。」

  不過陸沉只說了一半的真相。

  真正讓寧吉下定決心跟隨陳平安求學的原因,還是陸沉帶著少年在看了那撥「躲避」陳平安的人物之後,也帶著寧吉去看了幾個陳平安曾經或者是至今不敢直面的人與事,尤其關鍵,是陳平安發自內心認可的那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這讓身世悲慘的少年如釋重負。

  只是寧吉的這些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這一段心路歷程,陸沉事後都將全部「記憶」收了回去,就像少年一一還給了陸掌教。

  走到最下邊的村子,陸沉笑著建議道:「我們不如去看看那座陸地龍宮遺址?悄悄去,悄悄回,看風景而已,又不妨礙誰。」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這麼多年來,陳平安一直保持寫山水遊記的習慣。

  隨後兩人一步跨出,頃刻間就置身於那處龍宮境的青山綠水間,外界是夜幕時分,這裡卻是白晝光亮的時辰,天無懸日,依舊光明,這處秘境內的幾處高山,各有古篆石碑矗立,其中有雙峰對峙,山腳立碑,碑額分別是雲根和雨腳,山頂又有碑額「雲聚雲散如花開花落」和「雨照金山」。

  群山高聳,又有一峰獨高,山腳有大河路過,陸沉卻不是帶著陳平安去往此地,而是帶著陳平安來到一座不起眼矮山的山腳處,笑道:「很早之前,我就曾路過此地,在此登山,不過沒有打攪誰,當時就覺得是一處可以成仙、成道、成佛的風水寶地。」

  來到半山腰處,有水潭,碧水幽幽,深不見底,陸沉伸手指著平如鏡面的水潭,解釋道:「這便是古龍別宮的真正入口了,大驪朝廷那邊,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你要是不提醒他們一句,可能再過幾十幾百年,甚至更久,久到都更換國姓了,大驪宋氏的那位末代皇帝,還不知道自己和歷代先祖們,看似入了寶山且坐擁寶山,實則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時過境遷了,遙想當年,本地龍王被貶謫之初,龍氣猶然濃郁之時,每逢風雨欲來時,便有白雲裊裊,籠罩此山,如戴斗笠,附近數國朝廷憑此占卜陰晴無不靈驗,遇到大旱時節,周年土民,還會來此祈禱求雨,只要能夠見到水潭有蜥蜴蜿蜒出水上岸,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片刻之後,雨即隨至。若是遇到洪澇災害,來此祈求龍王停雨,只要岸上有小蛇入水,則必然大雨驟停。」

  「每年六月初六,除了市井百姓曬衣,書香門第曬書,還有曬龍袍的說法,所以只需要在這一天,來此觀看水潭岸邊『曬太陽』的土蛇、蜥蜴的數量,總數是屈指可數的三五條,還是多達十餘條,反正每次都會歷歷分明,就可以預測接下來一整年的雨量多寡,既然知道了未來一年光景是旱是澇,就都可以未雨綢繆。」

  陸沉笑問道:「要不要進入這座龍宮別院一探究竟?」

  從遠古歲月起,到三千年前,浩然天下山水之間,但凡是修道有成的蛟龍之屬,尤其是能夠開闢府邸的龍王,都喜歡大肆攫取和收藏秘存儲各色世間珍寶。這座陸地龍宮的別院,完全可以視為一座財寶密庫,有點類似那條老龍的「私房錢」。

  還真不是陸沉瞧不起大驪王朝的欽天監和風水先生,而是古蜀地界,劍仙如雲,有事沒事就喜歡拿蛟龍之屬煉劍和祭劍,所以能夠在這裡站穩腳跟的陸地江湖龍宮,每位龍王都很有幾把刷子,絕對不是吃素的主兒。所以只要陳平安不泄露天機,大驪宋氏歷代皇帝,憑藉那些地師的眼光和手段,是注定打不開這座別宮禁制的,說不定擅自開啓禁制,沒有高人坐鎮的話,比如魏檗的粹然金身尚未達到飛升境的高度,就只會惹來鰲魚翻背的異象,導致處州山河塌陷,一州境內百姓死傷無數,繼而影響到整個北岳地界的山水氣數。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我輩讀書人,光風霽月,做事得講點臉皮。

  本來在此開館蒙學,就不是奔著龍宮遺址而來,否則以陳平安的修為境界,真要對這座秘境起了心思,就算自己無法打開全部秘密禁制,不還有小陌?還有謝狗那個財迷?

  陸沉說道:「若有所得,五五分賬?」

  陳平安還是搖頭。

  陸沉說道:「三七分,我三你七?」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走!」

  我輩包袱齋,必須與多學一學魏山君的生財之道,別說舉辦了幾場夜遊宴,只要是路過北岳地界的鐵公雞都得拔下幾根毛。

  陸沉站在水潭旁邊,竪起雙指,閉著眼睛開始念念有詞,聽著像是一道辟水訣。

  水霧升騰,古潭水面之上漸漸浮現出鑲嵌有排排門釘的朱漆大門,氣象巍峨,門外有白玉石碑和拴馬柱,石碑內容,大致是提醒來此的訪客,閒人止步,持貼登門拜訪者,人間的帝王將相需要下馬步行,山上的仙君得在門外解劍,不得騰雲駕霧御風遊歷。若是冒昧來此,先磕頭再退回去,可饒其不死。

  陸沉笑道:「這廟子的主人,口氣恁大。」

  陳平安問道:「算出裡邊的大致景象了?」

  陸沉搖頭如撥浪鼓,埋怨道:「尋山探幽,還沒登山就曉得了風景,多沒趣。」

  陳平安說道:「糾正一下,我們不是入山訪仙,是求財問寶。」

  陸沉笑道:「反正都差不多。咱們倆聯袂遊歷天下,連蠻荒腹地和托月山都去了,天底下何處去不得。即便有意外,也是意外之喜,怕什麼呢。」

  陳平安一時無言,陸沉的這個理由,倒也不算歪理。

  等到兩人步入其中,霎時間眼前雪白一片,皆是遮天蔽地驟然而至的淩厲劍光。

  陳平安停步,紋絲不動。

  觀其劍光脈絡,確實是上五境起步的劍修風采。

  只是有陸掌教在身邊,陳平安就顯得毫無察覺,看著就只是束手就斃。

  陸沉瞧著就像一隻呆頭鵝,更是引頸就戮的模樣。

  遍布天地間的耀眼劍光一閃而逝,只是劍光如潮水般退散,劍氣一起卻沒有立即消失,殺氣依舊濃重,如墜冰窟,遍體生寒,陸沉打了個哆嗦,再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見在兩人的視野盡頭,出現了一位披頭散髮的赤腳男子,面如冠玉,手持酒杯,橫臥在一張龍椅上,對於門口兩位不速之客的表現,這位東道主似乎既疑惑,能夠進入此地的練氣士,怎麼如此不濟事?又失望,難得見到大活人,就只是那種誤打誤撞的有緣人?

  頭戴冠冕身穿龍袍的英俊男子,淡然問道:「外邊的天地,今夕是何年?」

  年輕道士戰戰兢兢問道:「在說啥?」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答道:「約莫是古蜀方言,聽不太懂。」

  「碰到扎手的硬點子了,怎麼辦?」

  「不如你先給這位前輩磕幾個響頭?」

  「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禮多人不怪。」

  「要是管用,倒也沒什麼,就怕適得其反啊。」

  龍椅上的男人,先前在緊要關頭收回那股沛然如雨的磅礡劍氣,此刻依舊沒有坐起身,只是斜眼看著那兩個闖入秘境的傢伙,雙方的內景氣象,境界高低,一覽無餘。

  至於那倆活寶的竊竊私語,龍袍男子並不在意,他搖晃著手中酒杯,冷笑道:「聽不懂寡人說的話,就不認得門外石碑上的文字嗎?」

  陳平安看似眼觀鼻鼻觀心,在裝傻扮痴。其實不耽誤跟陸沉以「心聲言語」,卻不是那種練氣士的手段,不起天地間靈氣漣漪,甚至就連心湖都沒有水紋,就只是他與陸沉的某些「想法」,在陸沉的道法加持之下,雙方與開口說話無異。這些一個個念頭,只在他們各自心湖水下如一條條游魚倏忽而動,岸上之人,當然無法看到。

  「他就是龍宮主人?還是一位蛟龍出身的劍仙?」

  人間蛟龍之屬,開竅煉形本就不容易,成為劍修更是極少。

  「到底此地舊主人,還是鳩占鵲巢,暫時不好說。反正劍修身份是真,玉璞瓶頸多年。這傢伙的身世背景比較複雜,他好像還是一位死而魂魄不散的英靈,只是不知怎麼做到的,竟然能夠將一身龍氣轉為純正陽氣,故而與活人無異。是了,是了,定然是那位純陽道友的手筆!」

  道號純陽的呂喦,在遊歷青冥天下之前,曾經遊戲人間,留下不少仙跡,只可惜都不曾流傳開來,算不得膾炙人口。

  例如呂喦曾在太陽宮內,為一衆老龍傳授火法,采石江邊踏鯉魚入海,樓外騎木鶴,飛仙至青冥。

  陳平安小有意外,這裡竟然藏著一位到了瓶頸的玉璞境劍修。當年是為了躲避斬龍之人,必須長久隱匿在此?

  「無所謂了,一口水井哪來的大魚,一座小山坡也難出參天巨木。這裡畢竟只是一座陸地龍宮,高人異士,道法劍術高不到哪裡去,奇怪也奇怪不到哪裡去。咦,這只酒杯,好像有點眼熟?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君子不奪人所好,勸你別這麼不地道。」

  在劍氣長城那邊,歷史上總共出現過五隻「酒泉杯」,孫巨源,晏溟和齊廷濟,各有一隻,此物是天下好酒之人的心頭好。

  既然已有劍修在此修行,不管是舊主人長久不曾搬家,還是那種捷足先登的外來戶,陳平安也就沒有了龍宮探寶的興趣。

  只是那位已是鬼物的劍修,接下來說了一番言語,讓陳平安沒有立即轉身離開。

  「你是文廟那邊的書院子弟?你們儒家,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既然有『大學』,當然就有『小學』。讀書先識字,字形,讀音與字義,都是繞不過開的學問。既然能夠進入此地,就肯定不是那種粗通文墨的市井儒生,既然認得門外的古篆碑文,為何在寡人這邊裝傻?還是說當寡人是傻子?」

  陸沉開始撇清關係,舉起一隻手,「這位前輩,想必你看出來了,我是個道士。」

  男子坐起身,擰轉手中那只價值連城的酒杯,身體前傾,眯眼笑道:「小道士,這會兒終於聽得懂人話了?」

  陸沉霎時間滿臉尷尬。

  陳平安佩服不已。

  陸掌教的演技,沒的說。

  男子問道:「那座去往黃河洞天的龍門,如今還在嗎?」

  陸沉使勁點頭,「還在還在,就在那遠古靈丘之畔,一片孤城萬仞山,就在那彩雲間的白帝城旁邊。」

  男子嗤笑道:「彩雲葉葉掛靈丘,道士黃塵沒馬頭。」

  陳平安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心中便想起陸沉的一個善解人意的心聲,幫忙解釋此說真意,「白帝城建造起來之前,是一處不見史書記載的古戰場遺址,古稱靈丘,極高聳,彩雲片片恰似樹葉掛枝頭。上古歲月裡,陸地神仙裡邊的道家真人,常去那邊結茅修行,等待一樁誰都不知道真假的、虛無縹緲的仙家機緣,據說是因為我的那位師尊曾經在那邊賞月,使得那邊的道氣,就重了些,只是跑去靈丘索求機緣的道士,多如過江之鯽,始終沒有誰得手,不知多少道士,不願無功而返,或兵解留下遺蛻,或是在那邊化作枯骨一堆,再後來,就是白也一劍劈開黃河洞天,引來那條瀑布到人間,讓浩然天下增添了無數水運,又後來,就是鄭先生將其收入囊中了。」

  聽到這個掌故,陳平安頓時心中了然,難怪鄭居中會有那麼一問。

  陸沉拱手說道:「請教前輩道號。」

  龍袍男子笑道:「寡人道號『躁君』,外邊天地,後世可有流傳?」

  陸沉點頭道:「前輩放心,從今天起,『躁君』這個寓意極好的道號,在外界便要廣為流傳了!」

  那位躁君劍仙啞然失笑,意態蕭索,揮揮手,「這裡的天材地寶,拿得動的就拿走,只是事不過三,僅限於取走三件,至於寶物的品秩高低,你們各憑眼力。」

  收到這裡,龍袍男子看似調侃道:「財帛動人心,可別離開此地之前,就因為分贓不均而打起來,既然與你們說了道號,就當知道寡人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修道之人,所以你們要打也出去打。」

  照理說,誤入此地的兩個外鄉人,就該感激涕零、謝天謝地了。

  不曾想碰到了個無法用常理揣度的混不吝。

  那個滿身窮酸氣的年輕道士,直楞楞望向那只酒杯。

  一旁那個年紀稍長的儒衫書生,則開始打量起那張龍椅。

  龍袍男子笑道:「莫要得寸進尺,給你們一炷香功夫,趕緊四處尋寶。」

  陳平安有些疑惑,這麼好說話?

  陸沉笑著解惑,這傢伙修道資質一般,當初是靠著外物躋身的玉璞境,故而此地山山水水,亭台閣樓,花草樹木,物物是累贅,此地既是他避禍的道場,也是一處福地,同時又是禁地,成了一座讓他出不去的監牢,我們拿走越多,他就負累越少,只是擔心自己太好說話,我們反而疑神疑鬼,死活不敢帶著東西離開秘境,人手三件,不多不少,足夠讓他架起一座通往外界的橋梁了。

  陳平安有個猜測,這裡邊的東西,幾乎都被他煉化殆盡了?

  沒剩下幾件了。

  某種意義上,算不算是一種道化?

  勉强能算,手法比較拙劣罷了,經不起推敲,眼前這位比起淥水坑淡淡夫人的煉物手段,差了一大截。

  既然他這麼想要脫困,沒有使用上五境的手段,類似拘魂拿魄那一類,把我們倆煉製成傀儡,能算是足夠的宅心仁厚了吧?

  他也在疑心你我的真實境界,以及我們的靠山,擔心我們是那種類似純陽道人的得道高人,不喜歡顯露道法。當然,換成一般練氣士,被關押這麼久,沒有失心瘋已經實屬難得,哪裡管這麼多,早就動手了,殺了你我,借屍還魂也好,用上辟水神通隱匿在你我的筋脈氣血當中也罷,肯定都要過過招,試探咱倆的道行深淺了。

  看來躁君這個道號,沒白取。

  畢竟也算半個老鄉,說不定正是純陽道友的賜名呢。

  龍袍男子抬頭望向天幕,神色複雜,自嘲道:「年復一年,從無變化,寡人早就認命了,泠然千古空悠悠,自判此生非醉殺則睡殺耳,只是難免心中惴惴,未知天公肯見容否。」

  陸沉微笑道:「躁君前輩之所以如此認為,看不破龍宮別院的天幕,勘不破玉璞境的瓶頸,自然是前輩眼界狹窄使然,南鄉視者不睹北方。」

  嘴上說著前輩,言語內容卻是前輩在指點晚輩,作為客人,卻很不客氣了。

  龍袍男子不怒反笑,眼神玩味道:「現在的道士,說話口氣都不小啊。」

  陸沉直勾勾望著那頭蛟龍,幽幽嘆息一聲,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幫他設置了這麼一處道場。

  道場內,山水氣數和天地靈氣的總量,顯然都是經過高人精心計算的,能夠躋身玉璞,延長壽命,盡可能維持一點真靈不散,又不至於順勢躋身仙人,氣象外瀉,藏不住蹤跡。蛟龍之屬,修道之路,或走水或盤山,所以這頭龍子龍孫,注定只能停滯在玉璞境,就只能耐著性子,靠著某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此苦等,靜待有緣之士開門而入,同時給他足夠的機會去瞭解外邊的情況,這也是他為何見到陳平安和陸沉,劈頭就問一句,外邊光景如何,歸根結底,就是想要確定那場斬龍一役,是否徹底結束。

  陸沉忍不住感慨一句,皆言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陳平安環顧四周,秘境內的道場田地,如一塊反復耕耘的田地,相信老龍昔年肯定還曾留下一些秘術靈笈。

  以耕讀二字為本,便是長久之計。

  陸沉點點頭,有道理,治學與務農一般無二,但問耕耘莫問收穫。

  龍袍男子眼神炙熱道:「放寬心,各自取寶,但是作為報酬,你們必須回答寡人一個問題,在古蜀地界,可有重建的龍宮?」

  青衫客聞言點頭。

  年輕道士搖頭。

  龍袍男子重重一拍椅把手,冷哼一聲。

  然後只見那倆王八蛋面面相覷,各自用眼神埋怨對方,你是打小就缺心眼嗎?你被門板夾過腦袋嗎?

  年輕道士好似惱羞成怒,選擇破罐子破摔了,驀然怒喝一聲,一個金雞獨立,雙指並攏,指向那龍袍男子,「撐死了就是一條地仙水蛟,又如何?道爺什麼凶險陣仗沒見過,今天就與你拼了!小惡蛟,道爺就以雷法,好好領教領教你這廝的水法神通!」

  之後「龍門境」道士就與一條「金丹境」水蛟,在那邊各逞手段,你來我往,鬥了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花裡花俏,還是很熱鬧的。

  陳平安早已後撤很遠,給他們騰出地盤來,免得被「殃及池魚」。

  龍袍男子停手笑道:「有點意思,竟然還是一位龍門境練氣士,小道士,說說看,如何做到讓寡人都看走眼的?」

  言語之間,他心中狐疑不定,難道如今的寶瓶洲練氣士,道法都如此厲害了?是某個宗門道觀出身?

  兩腿微顫的年輕道士,輸人不輸陣,放聲笑道:「不打不相識,躁君道友好手段!」

  「這裡邊的東西就不拿了,如今鐵符江水府那邊,不是還缺個水神嗎?既然先前說好了三七開,那就三百年後,貧道再來領著他去往青冥天下,在那邊修夠七百年。對這條水蛟來說,也是一張護身符,否則他只要到了外邊,聽說那位陳仙君時隔多年,才出山沒多久,保管要被嚇得直接退回此地,不敢見人。他要是再在這邊空耗光陰,過不了百年,要麼魂飛魄散,要麼變成一頭厲鬼,好好的一處龍王別院,淪為一處陰森森的鬼宅,一個不小心,整個龍宮遺址都會被連累,一頭失去靈智的水蛟,還是個玉璞境瓶頸劍仙,除非你願意親自出手,或是讓小陌走一趟這裡,打殺了他,否則就會作亂一方,不還是被魏檗强行鎮壓的下場。」

  換成一般人,估計會詢問這也能算是三七開?

  陳平安卻只是點點頭,就這麼說定了。

  龍袍男子詢問道:「你們是哪座仙府的祖師堂供奉?是哪兩位仙師的高徒?」

  陸沉搖頭道:「供奉?都不是,境界不夠高,暫時還差了點資歷,別說是供奉,榮升內門弟子都不夠格。貧道與身邊這位陳道友,都是出自不大不小的門派,例如陳道友的山頭,名為落魄山,離此不遠,躁君道友一去便知。至於陳道友,曾經與我道行一般高。」

  龍袍男子再次驚疑不定,這兩人就都只是各自門派的外門弟子?

  陸沉轉頭望向身後緩緩走來的陳平安,「陳道友,你家山頭,在咱們寶瓶洲,算是……二流的門派?」

  陳平安走到陸沉身邊,笑道:「很勉强,二流裡邊墊底、三流裡邊拔尖的那種山頭。」

  陸沉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龍袍男子猶豫了一下,說道:「白登。」

  陳平安說道:「實不相瞞,距離斬龍一役落幕,已經過去三千年了。」

  陸沉附和道:「我們來時路上,是帶酒衝山雨,想來如今外邊,已經雨後天晴了。」

  自稱名為白登的龍袍男子,頽然坐在龍椅上,似哭似笑,喃喃道:「三千年,整整三千年了啊。」

  陳平安笑問道:「躁君道友,三千年獨居於此,是怎麼熬過來的?」

  白登回過神,微笑道:「祖傳家藏有一部道書,微言大義,妙不可言。書上有言,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複心。」

  陸沉笑呵呵。

  陳平安內心微動,默默記下這個道理。

  白登揮揮手,下了一道無聲的逐客令。

  陸沉揮手作別,笑容燦爛道:「躁君道友,有緣再會。」

  走出這處老龍別院,陸沉微笑道:「我與那位山君聊過了,對方言下有悟,當下已經煉形成功了。」

  陳平安點頭道:「多謝了。」

  「朋友之間,何須客氣。」

  陸沉愧疚道:「好像沒有什麼收穫,白跑一趟。」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準備下山了,轉頭回看一眼深潭,「那就回學塾?」

  劍氣長城那個生意興隆的酒鋪,二掌櫃沒少掙酒水錢,加上那幾場近乎通殺的坐莊所得,以及晏胖子家鋪子合夥售賣的印章和扇面。

  只是所有賺取的神仙錢,都被二掌櫃用一種隱蔽方式悄然散盡,得自劍氣長城的劍修,歸還劍氣長城的劍修。

  如何掙錢,是處世之道。如何花錢,是為人之本。

  所以陸沉用膝蓋想都知道,要是陳平安在這邊有所收穫,會拿來做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回了。」

  只是不知為何,雙方都沒有挪步。

  沉默片刻,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各自道破天機。

  「貧道終於知道你為何要取名『陳跡』了。」

  「陸沉,你其實也是一名劍修,對不對?」

  再次兩兩無言。

  陸沉率先開口,笑問道:「陳平安,退一萬步說,假設,只是假設啊,貧道真是一位劍修,你猜得到飛劍的名稱嗎?」

  陳平安反問道:「秋毫?」

  陸沉有說劍篇,建造在白玉京玉樞城的私人書齋,被陸沉取名為觀千劍。

  而老秀才極為推崇的那篇齊物論中,陸沉又有一句,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

  陸沉眼神熠熠光彩,以拳擊掌,朗聲道:「好名字!那貧道就回退一萬步,就是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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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8 00:55:04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寬路

  雙方徒步下山,期間毫無徵兆下了一場細雨,陸沉笑著變出兩把油紙傘,詢問陳平安需不需要蓑衣,陳平安搖搖頭,伸手接過油紙傘,猶豫片刻,緩緩下山,主動跟陸沉討要了一壺酒,兩人邊走邊喝,名副其實的帶酒衝山雨了,撐傘下山,一起走出龍宮遺址,驀然返回去往村塾的鄉間道路上,陳平安收起油紙傘,說道:「有無飛劍,是否能夠成為劍修,關捩所在,是朱斂?」

  陸沉使勁抖了抖傘上的雨水,笑道:「看破不說破,說破沒朋友。」

  陳平安看了眼腳上被雨水浸透、沾染泥濘的布鞋,凝神片刻,嘆了口氣,抬頭笑道:「我這叫諍友。」

  不用懷疑陸沉的心智和手段,道高術多,舉世公認。要是早生七千年,遠古天下十豪,必然有陸沉的一席之地。

  某種意義上,陳平安此次使用符籙分身的手段,用來砥礪境界,將盡可能多的三教百家學問熔鑄一爐,最終為籠中雀和井底月搭配出三千小世界雛形做鋪墊,就是一種「見好就收」的模仿。比如先前劍靈,或者說持劍者,就曾泄露過天機,說陸沉可能在偷偷練拳,試圖攀登武道之頂。這就是陳平安在水邊有此猜想的線索之一,既然反正都是瞎猜,不妨放大膽子,把一個漸漸認真起來的掌教陸沉想得厲害,更厲害,甚至是……未來人間最厲害的那個存在。

  陸沉抬起手中並攏的雨傘,如持劍,掄臂畫圓,坦誠說道:「是否成為劍修,不全是好事,對我的自家修行而言,後患無窮,屬於一種自隘其路的蠢笨行徑,陸沉從一個志在十五境的道士,由蹈虛轉務實,變成一位純粹劍修,一定是勢不得已了,白玉京的三掌教必須拔高一層戰力,才出此下策,屬於一種無奈之舉。」

  說到這裡,陸沉轉頭笑望向陳平安,「別緊張,跟你關係不大,都是些從未徹底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座天下都是如此。

  「陸道長用心良苦,也算是一種未雨綢繆。」

  陳平安給出這個公道評價之後,停頓片刻,說道:「說理不舉例,等於沒講。比如?」

  陸沉手持雨傘,邊走邊戳,有點像當年的少年劉羨陽,緩緩道:「比如天時有變,白玉京搖搖欲墜,一座天下的道統岌岌可危。又比如青冥天下的事態發展,余師兄不得不與半座天下為敵,勢單力薄,無敵的余師兄,竟然有性命之憂,好像可以綿延百世萬年的白玉京香火有斷絕的可能,不管如何,我必須從旁觀者變成余師兄的並肩者。」

  「想要有資格與余師兄並肩而立,一同面對天下大勢的潮頭,貧道就只有兩種選擇了,要麼一步躋身僞境十五境,震懾天下群雄。强迫青冥天下再無以卵擊石、毫無勝算之事。」

  「要麼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使得三千年來的所證大道,功虧一簣,五夢七心相,辛辛苦苦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只是選取其中一條劍道登高,無限大接近十五境,卻又無限小遠離十五境。以往三千年做不成、但有一絲希望的事情,可能往後六千年都做不成了,貧道只能一意孤行,從余師兄手中接手掌教天下的權柄,再無百年限制,換我來長久坐鎮白玉京,最終處境,類似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以殺止殺,不管是誰,犯禁即死。」

  如此一來,等於人間再無昔年陸沉。

  白也就無需主動拜訪南華城了。

  一口氣說到這裡,陸沉隨手將空酒壺拋入溪水當中,「想一想就糟心,不想又不行,只能更糟心。」

  陳平安笑了笑,安慰道:「一樣米養百樣人,當家三年討狗嫌,何況是掌教天下一百年。」

  陸沉神色古怪起來,原來之前在白玉京,他這個當師弟的,他也是用類似道理安慰余師兄,結果挨了一記斜眼,余師兄顯然是不領情的。

  陳平安問道:「你剛才所謂的半座天下,是白玉京之外的半座青冥天下,還是白玉京本身也包括在內。」

  陸沉哈哈笑道:「可能都有可能吧。」

  神霄城的「小道童」姜雲生,玉樞城的「小余斗」張風海等,他們都可以算是土生土長的白玉京道官,在他們身上展露出來的不同脈絡,修行道路和心路走向,一個個「偶然」出現得多了,其實就是某種必然。

  當初陸沉借給陳平安一身十四境道法,後遺症已經逐漸凸顯出來,就像是一場拔苗助長,使得陳平安暫時得到了一種不屬於自己的境界,以十四境身份,仗劍走蠻荒,還以十四境修士的高度,看待寶瓶洲一洲山河如掌上觀紋,等到歸還境界,就會出現一種落差,如貧寒子驟然富貴,又如富貴子再次家道中落,如果一直得不到妥善解決,陳平安遲早有一天,就會……厭世。

  所以陸沉這次重返浩然,除了尋找寧吉,屬於一樁公事,另有私心,就是想要看一看陳平安當下的心境。有機會的話,為陳平安提醒幾句,願意的話,陸沉還出手幫忙查漏補缺。

  這就是陸沉之所以是陸沉、人間只能有一個陸沉的原因了。

  然後陳平安也沒有讓陸沉失望,七顯二隱總計九個符籙分身,散落一洲各地,要麼在市井民間,要麼在山腳,至高不過半山腰。

  這就是陳平安的一種補救,務必加深自己在上五境之前對人間和山下的印象。

  當然此外還有一種不為人知、陳平安有意為之且不自知的隱藏企圖,陸沉在古潭之畔,已經大致猜出了陳平安為何如此苦心積慮去「自欺欺人」繼而瞞天過海。

  作為真身所在,陳平安在此化名「陳跡」。

  其實先前與細眉河水神高釀同桌飲酒,陸沉就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只是陳平安自己都沒當真,高釀也只是當做一種溜鬚拍馬。

  許多話,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那麼猶有一些話,是言者有心聽者無意。

  比如「已為陳跡,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有感於斯文」,又例如「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一個」。

  陸沉看著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有些事情上,你比我强太多了。」

  所以陸沉願意假裝不知道有此事,看破不說破。

  只因為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是注定聽不懂這些內容的,陸沉便岔開話題,繼續說道:「因為無法擁有陰神,就退而求其次,起北斗星局,分身為九,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將其視為一場對陸沉五夢七心相的拙劣模仿,你才幾歲,能有這般造詣,相當不俗氣了。」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的自誇手段,更不俗氣。」

  陸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先後兩次試圖破境,為何會失敗?」

  在密雪峰長春-洞天之內的那座私人道場,陳平安已經兩次躋身玉璞境無果,所以第三次,慎之又慎,再小心都不過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開誠布公說了兩次閉關的粗略過程和結局,「第一次閉關,遭遇的心魔數量極多,跟我所知的元嬰修士過往經驗,很不一樣。但是這些心魔又過於脆弱,雖說看似險象環生,經歷了些困難,將它們一一打殺,都屬於那種虛驚一場的有驚無險,於是我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所以在玉璞境的門檻,駐足不前,是不敢跨出那一步,擔心存在一個巨大的陷阱。第二次閉關之前,我就提前做了一系列針對性的安排,覺得萬無一失了,結果在那個境地之內,又不一樣了,並無任何一頭顯化的具體的心魔出現,天地空茫茫一片,孑然一身,獨自行走。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記不起很多人很多事,還是每走一步就忘記一點,如果停步在原地,光陰長河就會跟著停滯不前,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化,當我回退一步,就會多記起一個人或是一件事,再往前走就是遺忘,既然是閉關,要破境,總不可能就這麼一直兜圈子、鬼打牆下去,渾渾噩噩,稀裡糊塗走了不知道多久,多遠的路,最後出現了一條並不寬闊卻無法逾越的長河,河對岸那邊,好像站著一個個沒有面容的人,在凝視著我,我知道他們都認得我,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可我就是記不起他們了。當我越想記起他們,那條河就越來越寬闊。最可怕的事情,是當我回頭,發現原本容貌清晰的身邊人,也都一個個身形模糊起來,我的道心並未因此而崩潰,反而愈發堅定,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通過無數縝密的計算和推理,最終做出了一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決定,但是只有直覺又告訴我,理性上的正確,這是一條……並未如我預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也能登高,甚至是登頂,但會是兩個……我了,兩個自己,兩個陳平安。」

  極少嘆氣的陳平安,說完這些心裡話,忍不住長長嘆氣一聲。

  陸沉笑道:「退出這種古怪心境,會覺得是庸人自擾嗎?」

  陳平安無奈道:「在道場內,想了很久,沒有答案,當時走出道場的時候,我就被迫做了一場與這些思緒的切割,免得影響到日常生活。」

  陸沉伸長手臂,手持「長劍」,輕輕撥弄著路邊的草木,說了些題外話,一語道破天機,「我在白玉京那邊,借助一件外物,做過些推衍,算出蒲山雲草堂葉芸芸手上的那幅仙人圖,你沒有打開,是對的。因為裡邊藏著一個假的齊靜春,是……」

  陸沉抬手指了指天幕,「是那個傢伙假想中的齊靜春,你要是在桐葉洲打開畫卷,遇到了這個齊靜春,就會有大-麻煩,這種麻煩,不是說害你長久停滯在地仙一層,恰恰相反,反而可以幫助你破開一個同樣虛假的心魔,在青萍劍宗道場之內,毫無凝滯地躋身玉璞,甚至可以勢如破竹,快速跨過仙人境,進入飛升境。這就是拔苗助長,用練氣士的道心滋養壯大你的神性。這種行徑帶來的結果,有點類似我摒棄五夢七心相換取一個純粹劍修,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長遠看後患無窮。」

  陳平安心神悚然。

  陸沉說完這些話,忍不住駡了一句娘,伸出手臂,一抹鼻子,竟然流鼻血了,陸沉抬起頭,輕輕揉著鼻子,先止住血,這(本章未完,請翻頁)

  下子是徹底放開了,駡駡咧咧,大駡周密是個陰魂不散的狗東西,周密你有本事就來人間與貧道一戰,王八蛋玩意兒,仗著一座遠古天庭作為道場,欺負一個陰神陽神都未歸位的陸沉算什麼本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沉,陸沉擺擺手,笑呵呵道:「沒事,畢竟離得遠了,周密這個狗東西出不了全力,只是相當於十四境巔峰修士的傾力一擊,毛毛雨,不痛不癢……」

  陳平安沉默片刻,提醒道:「陸道長,又流鼻血了,擦一擦。」

  陸沉悻悻然,又抬手擦去鼻血,繼續碎碎念,如潑婦駡街一般,詛咒周密生兒子沒屁-眼,走路上挨雷劈,死翹翹了買不起棺材板……

  陳平安剛想說話。

  陸沉霎時間從病懨懨的模樣,變得龍精虎猛,中氣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將你心境內的陸沉變成周密,為時過早,你哪來的勝算。在戰場上,一味意氣用事,只能送人頭送戰功這種事,千萬別做,你是當過隱官的人,這種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總不需要我來多說吧。」

  陳平安問道:「傷勢如何?」

  陸沉大搖大擺道:「關係再好,再是朋友,咱哥倆以後仍然免不了一場問道鬥法,豈能讓你早早知曉貧道扛揍本事的深淺。」

  陳平安笑道:「既然陸道長都這麼說了,那我就這麼信了。」

  陸沉使勁點頭道:「擔心誰都不用擔心貧道,貧道今兒就把這個牛皮吹在這裡了!」

  因為進入過陳平安的心境,陸沉更是與那個存在面對面過。

  很清楚陳平安自囚之舉的關鍵所在,一座座書城、一條條書山的形成,都是其次的,而那些空白的虛無的縱橫交錯的「柵欄」脈絡,才是圍困那個存在的關鍵所在。因為每一條脈絡,都是陳平安刻意為之的「遺忘」。

  憑此陸沉便知道了為何陳平安兩次試圖重返玉璞境都失敗的緣由。

  陸沉曾經說過一句無心之語,所有新形成的習慣,都是一種遺忘,是對自己的背叛。

  而且陳平安的「心魔」,要更深一層,與之為敵,就需要陳平安主動遺忘人生路上那些美好的人事。

  這個心魔,可以說輕如鴻毛,只要陳平安自己願意跨出那一步,過此心關,輕而易舉,可謂是水到渠成。

  可是陳平安做得到嗎?

  大概這就是修道之人,所需要面對心魔的真正難纏與可怕之處。

  就像當年鄒子在杏花巷那邊擺攤,那串白送不收錢的糖葫蘆,可能整個驪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無所謂,唯獨泥瓶巷的那個孤兒吃不得。

  簡而言之,我們興許走得出一座苦難重重的書簡湖,卻未必能夠走出一座處處美好的落魄山。

  不堪回首的往事,與之背對而行,生活道路上每走一步,不回頭看就是了,最終就可以越走越遠,直到徹底釋懷。

  陸沉突然說道:「凡夫俗子,誰敢說明天一定下雨或者不下雨?出門在外,有幾個人是每次都隨身攜帶雨傘的?」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想明白了。」

  方才在龍宮遺址內,那場突如其來的山雨,自然是陸沉故意為之。

  在大驪京城,當初陳平安去尋找陋巷內的女子武學宗師周海鏡,當時也是腳穿布鞋,陳平安往返一趟,腳上布鞋不沾泥。

  因此還被心細如髮的周海鏡給誤會了,把陳平安當成那種印象中的山上修士,每次下山,要麼居高臨下的歷練,不然就是遊戲人間。

  在陸沉看來,你陳平安留下一雙布鞋不穿即可,長久保存珍藏,就足夠了。

  其餘布鞋,該穿就穿,不管天晴下雨,都應該穿出屋外,走在大道小路上邊,髒了就髒了,髒了就洗,過於珍惜,反而有違贈送布鞋之人的初衷。

  陸沉微笑道:「若是所有心中美好,都成為了一種負擔。那麼美好的意義何在,如果如此,肯定是我們有哪裡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點頭道:「才發現陸道長說道理,是一把好手。」

  陸沉哈哈笑道:「才知道啊。」

  之後就是邊走邊閒聊。

  聊到了山上那三種凝聚天地靈氣的神仙錢,曾是光陰長河中的神靈屍骸流散、繼而凝聚而成為實物。

  落魄山創立下宗,勢在必行,在陸沉看來,在桐葉洲有個青萍劍宗,此舉非但不倉促,反而時機正好。不然全部擁擠在落魄山上,哪怕那邊確實有幾個藩屬山頭,可光是小陌,白景他們幾個,哪怕他們不汲取當地的靈氣,但是你我都很清楚,大修士就是大修士,哪怕他們紋絲不動,不對外攫取一絲一毫,對山水氣數的影響也是極為可觀的、深遠的。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一個下宗,那麼加上崔東山、米裕他們留在山中,就過於臃腫了,過於一家獨大,就會無形中削薄落魄山、乃至於披雲山和整個北岳地界的氣運。」

  很想念某些人。

  想念,是一座無需喝酒的醉鄉。能夠離開這座醉鄉的唯一道路,唯有喝酒。

  年輕人,朝氣勃勃,喜歡也敢於否定世界的諸多不合理。

  某些老先生們的心胸氣量,都是被歷史和苦難撐開的,所以在各種各樣的年輕人那邊,這些老人們都願意對年輕人的言行,說個好,給予肯定。

  陸沉突然問道:「有無袁化境,你都會去那座律宗寺廟,可能只是換一種身份而已,吃齋飯,抄經書,偶爾跟著小沙彌一起持杖登山看雲起,對吧?」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說道:「但是沒有袁化境臨時起意的下山,跟你開誠布公言語一番,沒有他的提醒,你可能在那邊抄經再多,都不會知道那樁典故,不清楚寺廟內藏有六祖當年舂米腰石的那方印蛻。」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陸沉笑道:「這就是佛緣。」

  陳平安疑惑道:「你想要說明什麼?」

  陸沉說道:「佛門羅漢,十六應真,常駐人間護持正法。」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就別兜圈子了。」

  陸沉說道:「竹枝派有兩座山頭,如今是裁玉山一脈得勢,其實早先祖山是雞足山,而雞足山那邊,歷史上,曾經就有一位常駐世間的羅漢。至於佛法緣由,歷史久遠,無據可查,也沒有當面詢問的機會,貧道就只能作些合乎常理的揣度,比如佛家八部衆,其中有龍衆,而古蜀地界,蛟龍出沒,數量之多冠絕數座天下,沒有之一。」

  「你那君倩師兄。還有那位造成斬龍一役的陳清流,鄭先生的傳道恩師,那位如今重返十四境的陳大仙君,他的修道之地,在流霞洲青宮山,證道之地卻是在寶瓶洲,而他躋身十四境劍修的證道之路,類似佛門發願。」

  「崔東山心心念念卻苦尋不得的蟬蛻洞天,裡邊那些劍仙遺蛻,還有諸多蛟龍骸骨,在因果上未曾落空。」

  昔年龍泉郡境內的每座龍窯,都有個經驗老道的老師傅負責把關,陳平安所在窯口,就是那個姚老頭。

  佛家說娑婆世界,人人置身火宅內。

  「遠古天庭轄下的一衆海上、陸地龍王,職掌行雲布雨,那麼他們最主要的上司之一,便是兩位雨師。」

  「你家鄉那邊,還有一個名叫蘇旱的窯工,他的侄女,也就是後來楊老頭的拳法徒弟之一,蘇店,小名胭脂。楊老頭收徒,只教拳法,從來不傳仙術道法。」

  陳平安終於開口言語,點頭道:「懂了。」

  在藥鋪楊老頭看來,萬年之後,作為純粹武夫,才有機會趟出一條真正的成神之路。

  這是萬年之前,只差一步半步就能走通的一條道路,可既然兵家初祖未能登頂,所以萬年之後,還是一條嶄新道路。

  遠古女子雨師,在驪珠洞天的轉世,卻名為蘇旱,還是一個被駡成娘娘腔的男子。

  造化弄人,不知不覺,雨師燒火。

  家鄉那邊的龍窯窯口,都號稱自家的千年窯火不斷。而陳平安和劉羨陽所在窯口,最終因為一場蘇旱看管失責而導致窯火滅了,才有了之後的一系列波折,風雨欲來,一時間天地晦暗,最終又被撥開雲霧,一座驪珠洞天,小鎮的所有年輕一輩,都有了各自的未來。

  陳平安和陸沉緩步走回村塾那邊,趙樹下和寧吉還沒睡,實屬正常,能睡著才叫怪事。

  老秀才還在屋內睡覺,陸沉準備告辭離去,酒也喝了,宵夜也吃了,再賴著不走,就有點礙眼了。

  陸沉摘下腰間那只黑色布囊,遞向寧吉,笑道:「故人遺物,落在貧道手上沒有半點用處,只有吃灰的份,暴殄天物。寧吉,你喜歡上山采藥,就送給你了。將來遇到一些個危險境地,倘若身邊沒有幫手,無人護道,可以憑此自救,記得先前你我約定好的那個暗號吧,搖晃這只青囊,稱呼一聲就成。至於將來如何救人,求學路上,登山途中,不用著急,走一步看一步。」

  少年還是單純,沒有著急接過那份臨別贈禮,滿臉疑惑道:「陸掌教,什麼暗號?」

  陸沉嬉皮笑臉,强行將那只青囊塞到寧吉手裡,伸手拍了拍寧吉的肩膀,「就是那三個字的稱呼,涉及咱倆的……私誼,先前與你說過一遍的,好好回想一下。」

  寧吉思量片刻,好像想起了那個稱呼,小師父?寧吉雖然對儒家門戶規矩和山上修行事,一竅不通,但是直覺告訴少年,此事可能於禮不合,所以少年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雖然不明就裡,不過信得過少年的心性,也信得過陸沉,微笑道:「在陸道長這邊,不用那麼刻板,可以隨意些。」

  這也是寧吉自己的緣法。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總不能覺得將學生弟子變成自己才算好,反而是大忌。

  在這之前,陸沉還送了一對印章給寧吉,分別是「開卷有益」和「寧吉讀過」。

  連同那只青囊在內,分量最重的禮物,當然還是那個看似虛無縹(本章未完,請翻頁)

  緲的稱呼,小師父。

  這也是陸沉的一種破例攬事,等於並未將已經敬過拜師茶的寧吉全然交付陳平安,就是說,有這麼一層關係在,以後寧吉的所作所為,不管好與壞,陸沉都是要分攤一部分因果的。

  陸沉笑道:「玉宣國京城永嘉縣那邊,不用擔心,你爺爺是有個晚福的人。」

  「寧吉,臨別之前,貧道也要與你說幾句場面話,求學之人,在志不在識,修道之士,在道不在術。」

  「剛剛登山修行的練氣士,初修內景篇,內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雲霞雨雪萬物之象,內象即自身皮囊之內血肉筋骨臟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內,存思觀想,天運神籌。此間玄妙,言語說不清道不明,以後需要你自己去細細體會。」

  「少年有青雲志,任俠意氣,作白雪文章,當然是好事,可是切記一點,為人若無器量,自己心中無容他人之地,終究只是血氣之私,技能之末。恐怕只會把腳下道路越走越窄。」

  前者道家秘訣,後者是儒家道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少年讀書,年少修行,立志都是第一要務。

  「所謂傳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所謂護道,就像帶著誰去一座廟燒香,進了山門,香還是要自己燒、自己香的。」

  陸沉指了指學塾不遠處的山頭,一本正經說道:「見過了此山,覺得風景很好,以後再去見披雲山,就覺得那邊更好,這很好,可若是覺得此山就沒那麼好了,當真好嗎?」

  陸沉咳嗽一聲,「貧道的意思,是說以後可不能見著了陳先生的好,就覺得貧道哪哪都不好。」

  陳平安很捧場,笑道:「寧吉,也別領略過了陸掌教那種道術兩契的神仙風采,就嫌棄自己先生的學問淺薄。」

  寧吉靦腆一笑。

  陸沉笑問道:「你們知不知道人世間的第一張符籙,是何物?」

  寧吉茫然。

  不像寧吉這個小師弟,趙樹下因為在落魄山那邊耳濡目染,也曾遊歷兩洲山河,所以趙樹下開始皺眉思索。

  陸沉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貧道分明已經給出答案了嘛。」

  寧吉愈發疑惑。

  趙樹下默不作聲。

  陳平安其實已經猜出答案。

  以前只是有幾分猜測,既然陸沉有此問,陳平安就確定了。

  陸沉的答案,難猜是難猜,只是說簡單也簡單,就是「聲音」。

  例如儒家聖賢的口含天憲,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隨,還有佛門的密言咒語。

  陳平安的符籙分身之一,禹州境內在那座律宗寺廟內抄經的年邁儒生,每逢雲起,小沙彌叩窗相邀,就會一起去山中崖畔涼亭。

  那個「陳平安」每次在那聚仙崖觀看雲海,都會擺出一個古怪姿勢,念出一串音節。

  陸沉笑眯眯抖了抖袖子,輕輕打了個清脆響指。

  在寧吉和趙樹下視野中,只見那空中的細微紋路,連綿起伏,如一幅漣漪陣陣的水文畫卷。

  為何符籙修士的門檻那麼高?

  原因很簡單,早先天底下最適宜畫符的「道士」,其實本該就是走一條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純粹武夫。

  一氣呵成。

  「寧吉,以後跟在你先生身邊,可以多研究術算一道。」

  陸沉收起那份異象,笑著建議道,「諸子百家,蔚為大觀,其中術算家在紙上花費功夫極多,可惜最後卻跟商家的處境差不多,被視為賤末小道,這肯定是不對的。」

  在術算一途,文聖一脈嫡傳弟子當中,可能除了陳平安,其餘個個都是高手。

  崔瀺和齊靜春,都是那種一眼就可以看出答案的人。

  他們甚至可以給這個世界「解難題」、甚至是「出難題」。

  此外左右師兄和君倩師兄,只是相對遜色一籌,有大師兄崔瀺和小師弟齊靜春,在道統學脈之內大放異彩,他們才會顯得籍籍無名,平淡無奇。

  至於陳平安,當年在避暑行宮,閒暇時就經常翻看術算專著,這也是後來陳平安為何會在蜃景城黃花觀,對那位皇子刮目相看。

  在劍氣長城,後來如願成為陳平安弟子的郭竹酒,她經常攤開那些術算書籍,指指點點,自顧自言語,算你厲害,以後再收拾你們。反而是林君璧、曹袞幾個外鄉劍修,都是拿術算解題當消遣的聰明人,還喜歡各自出題,為難他人。當年唯一能夠給本土劍修撐場子、爭回面子的劍修,還得是劍仙愁苗。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青年武夫,「既有耐心,也有明師,貧道相信你肯定可以大器晚成。」

  趙樹下一楞,出乎禮數,與這位彷彿突然蹦出一句「讖語」的陸掌教拱手致謝。

  其實對於自己的武學成就,將來到底能夠走到哪個高度,趙樹下想得不多。

  先前在落魄山竹樓二樓,趙樹下成為了陳平安在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

  只是這種身份,屬於一種自家門戶的內定,無法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邊顯現出來,有點類似官史與私家史書的關係。

  當然不是說陳平安收了趙樹下作關門弟子,就無法給別人教拳了,只不過名分已定,以後與陳平安學拳之人,如寧吉,就真的只是學拳了。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修士,收取關門弟子,是自身修道之外一等一的大事。

  就像山下的江湖人士,上了歲數,想要金盆洗手,徹底退出江湖,肯定是要大辦一場的。

  放眼整個浩然天下,歷史上,大修士收取了關門弟子,結果之後瞧見了根骨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又臨時反悔,這類情況也不是沒有,但師徒三人,往往都會在山上淪為笑柄。

  如果是一位純粹武夫,到了不惑之年的歲數,自然不算年輕了。

  可陳平安不僅僅是武夫,更是一位劍修,所以還很年輕,想必寧吉成為陳平安的關門弟子,可能性不大。

  陸沉沒來由說道:「寧吉,將來求學有成了,你總有回鄉祭祖的一天,那貧道就再與你說點與之相關的小學問,地理堪輿一道,不提山頂風光,只說在半山腰處,大致分出了兩個派別,其中一種屋宅擇地之法,純取五行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另外一種主於形勢,原其說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龍穴沙水之相配。在形家看來,山如草木,有幹有枝,受山川之氣,如火鏡之照日,枯骨可以福及子孫。吉地發福,理可信否?」

  陸沉自問自答道:「不可全信,不可全然不信。」

  寧吉神色複雜,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將那只布囊好好收起,就當是與這些白得的學問,少年與陸道長一並道謝了。

  雖然只是小憩片刻,至多半個時辰而已,老秀才好似睡覺了個飽,精神煥發,矮小老人滿臉笑意,雙臂彎曲手肘,不斷轉動,走到門口這邊,調侃道:「陸掌教學問那麼大,怎麼做起抄書照搬的勾當了,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些內容,出自一本文人讀書筆記?叫什麼來著?」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出自那本《陔餘叢考》的葬術篇,比較生僻,書商版刻不多。」

  陸沉也不覺尷尬,論臉皮厚度,要說老秀才天下第一,阿良第二,貧道怎麼都能排第三吧?

  老秀才跨出門檻,似乎極有談興,與那少年娓娓道來,「哪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聖賢依舊只是勸人行善,且聖賢看待富貴福澤事甚是平常,不怕後世子孫賢而貧,只怕子孫不賢而富貴。俗人只以富貴為福,不知惜福為福。陋矣哉。」

  「因此,所謂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小道必有可觀,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故而,風水相地,這類書籍成百上千,諸多文字流傳,原是笨訣。君子只論修身,不講相地,擇葬本是修身中一事。不然古今豪閥世族、山上神仙,何以不皆得吉地,一路福澤綿延千百年一萬年?為何他們亦如一般門戶,常有橫禍,甚至有可能比尋常老百姓災殃更大,動輒殃及滿門?」

  「災沴,天時也。治亂,國運也。陰騭,祖宗功德也。作孽行善,人事也。假定,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那麼天運興衰,又會隨人和轉移,繼而反過來影響地利。暫且退一步說,縱觀相書、地理書千百部,其中有一語,頗能裨益世道人心。那就是『福地陰宅必蔭後世心誠祭掃之人』,那些富貴浪蕩子,貧薄無賴漢,歲時不祭掃,即便上了墳頭,也是敷衍了事。試想一下,逝者若真泉下有知,祖宗有靈,見此光景,不得寒心?」

  「由此再退一步,生者陽宅與死者墳地,都有實在的學問,可以仔細講究一番,認可子孫福報,可以由祖宗功德修來,以及被陰宅風水所蔭。那麼需要注意的,後世不為城郭道路,不為耕田犁地,不被豪族所奪,不必專求發福,但避山谷陰寒,免水災蟻患。同時需要避開五箭之地。離家百里之外,路程過遠,終究每年祭祀不易,位於大族之旁,容易被强取豪奪。闔族公地,攢葬舊山,山主欲索要重價者,以及吉壤早已有主之地,等等,都要忌諱些,反過來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來自己發跡了,也莫要為難他人。」

  「大體上,選擇葬地若非內行,一般只需氣象明邃,形勢寬淨,不必一一拘泥於天星地卦。去凶就吉,當自無恙,居止自安。」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陽氣俱蒸,土膏其動。春種秋收,夏暑冬寒,四季流轉,各有其理。人居其中,行事亦然。」

  「無論是生前修身,還是選取死後休歇之地,我這邊倒是也有個最笨的笨訣,就八個字。」

  說到這裡,老秀才拈須而笑,好像故意賣了個關子,更是相信自己的關門弟子,和學究天人的陸掌教,都能想得到那八個字。

  陸沉微笑道:「老實做人,安心睡覺。」

  陳平安說道:「公道求之,自有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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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38:11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各自修行

  兩道身形,從雲海中悄然飄落在一處細眉河水域的山嶺,一個雙手負後的青衣小童,一個黃帽青鞋綠竹杖。

  陳靈均憂心忡忡,神色焦急問道:「小陌小陌,咋個說?」

  原來方才在落魄山那邊,本來好好的,大夥兒聚在一起,都在老廚子院子那邊聽大風兄弟扯閒天呢。

  小陌突然說學塾那邊出了點狀況,好像是公子的氣息突然消失了。

  照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雖說陳平安在那邊刻意收攏氣機和拳意,與常人無異,但是作為止境武夫,哪怕是沉睡狀態,也是猶如神靈庇護的玄妙境地,怎麼可能說失蹤就失蹤,再者落魄山那邊,都很清楚,山主在學塾這邊當教書先生,一般情況是不會顯露身份的。

  所以小陌要來這邊看看,陳靈均就跟著一起來這邊看個究竟。

  小陌笑道:「沒事了,是陸道長陪著公子一起逛了趟龍宮遺址。」

  一聽到是那個白玉京陸掌教,鬆了口氣的同時,陳靈均難免一個頭兩個大。

  如果可以的話,陳靈均是真心不想再見到那個「得趕緊找個郎中好好看看腦子有沒有病」的陸老三。

  要論對自家老爺的忠心耿耿,放眼整座落魄山,陳靈均自認只有小陌,能跟自己掰掰手腕。

  所以聽到小陌親口說沒事,陳靈均就放心了,道理很簡單,小陌說是小事的事情,對暫時尚未是上五境的陳靈均來說,未必真是小事,可小陌說沒事肯定就是沒事。

  當然了,小陌比起自己的資歷,還是淺了點,畢竟上山晚了不是一年兩年。

  遠遠看到公子和陸道長重返鄉間道路,小陌就要悄然返回落魄山。難得出來一趟,陳靈均就沒想著那麼快返回落魄山,讓小陌先回去,反正這邊有他鎮場子,諒那陸沉狗膽再大,也不敢整出啥麼蛾子。

  小陌想了想,就自己獨自返回落魄山,只是讓陳靈均自己小心,有事就與自己打聲招呼。

  擱別人說這種混帳話,陳靈均肯定不樂意了,非要好好掰扯幾句,小心?小啥心,在這北岳地界,誰敢招惹只因為修心養性才不那麼鼎鼎大名的陳大爺?當我的元嬰境修為是擺設?可別不把元嬰神仙不當盤菜啊。只是換成小陌說來,陳靈均也就忍了。

  在山上,陳靈均好像每天都很忙,其實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忙個什麼,可能青衣小童自己也不曉得?

  小陌一走,陳靈均就摔著兩隻袖子,晃蕩下山去了。

  因為與自家老爺有約定在先,陳靈均就沒想著往學塾或是龍宮遺址那邊靠攏,下了山,就一路瞎逛,約莫半個時辰的光景,來到一處石橋旁,河邊有一株數百年之物的老梅,陳靈均瞅見一個陌生人,身邊有個侍童,攜琴牽驢尾隨。

  月下溪邊訪梅,好雅致。只是陳靈均觀其呼吸,看樣子還是個練氣士,不單單是文人雅客那麼簡單,至於境界高低,瞧不出,陳靈均就打算繞道而走。

  不曾想那個文士模樣的男人,轉頭笑道:「意外之喜,不曾想能夠在這種僻遠鄉間,遇到一位煉氣修長生的道友,敢問道號。」

  陳靈均聞言並不轉身,只是抬起手,背對著那個主動搭訕的傢伙,晃了晃手掌,「不熟,也別套近乎,各走各路。」

  那個背琴囊書童模樣的少年,以心聲說道:「師尊,他就是……」

  不等少年說完,就發現師尊已經朝自己投來視線,眼神淩厲至極,嚇得「少年」噤若寒蟬,連心聲言語都不敢繼續下去。

  他是誰,還需要你來介紹?

  儒士心中氣急,火冒三丈,在山巔修士之間,看似隱蔽的心聲言語算得了什麼?!

  一個不知輕重的東西,在青宮山的千年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嗎?

  「儒士」當下便有些後悔帶這個得意弟子一同前來拜會那位山上前輩了。

  他正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

  先前在天外與合道成功的于玄道賀,碰到了文聖,荊蒿就想著來這邊看一看,冤家宜解不宜結,亡羊補牢一事,宜早不宜晚。

  堂堂飛升境大修士,從天外返回浩然,來到寶瓶洲後,荊蒿都沒敢直奔那座槐黃縣城,更不敢去落魄山冒昧做客。

  至於這名駐顔有術的弟子,玉璞境,本該是下任宗主候補之一,近期負責在大驪王朝這邊,秘密收集關於「落魄山小龍王」的情報。現在看來,不僅辦事不利,而且修心不成,就是個扶不起的廢物。

  荊蒿想了想,富貴險中求,還是冒著一定風險,讓弟子留在原地,他自己快步追上那個青衣小童。

  不知為何,怎麼看,這個被陳仙君稱兄道弟的陳靈均,都只是一條元嬰境水蛟才對。

  陳靈均停下腳步,轉過身,表面看著鎮定自若,實則心中惴惴。

  他娘的,總不能難得出門一趟,就被人莫名其妙一拳打死吧。

  沒事,只要能扛下兩拳,小陌就一定可以趕到這邊。何況自家老爺就在附近,再者這裡又是魏山君的地盤,陳靈均思來想去,怎麼看都沒有心虛的理由啊,一下子就氣定神閒了,抖了抖袖子,雙手負後,打算看看那個傢伙的葫蘆裡賣什麼藥。

  荊蒿抱拳笑道:「道友,我是外鄉人,來自一個叫紛紜山的地方,小門小派了,道友未必聽說過,這是我第一次遊歷大驪山河,幸會幸會。」

  陳靈均抱拳搖晃幾下,客氣道:「幸會。」

  荊蒿笑問道:「道友也是外出遊覽細眉河地界的風景?還是一位不被世俗與門派拘束的……散仙?」

  散仙,畢竟要比山澤野修好聽許多。

  紛紜山是青宮山的一塊藩屬飛地,在流霞洲能算是個小有底蘊的二流門派,出了流霞洲,確實沒什麼名氣可言。

  看那陳靈均聽到「紛紜山」的時候,確實是一臉茫然,毫無氣機漣漪,不似作僞。

  陳靈均笑呵呵道:「紛紜山啊,南邊的山頭,聽說過,是個出人才的風水寶地。」

  在自家北岳地界,大小山頭門派,陳靈均可謂如數家珍。至於寶瓶洲南邊的山上仙府,可就抓瞎了,陳靈均也不怎麼感興趣。

  荊蒿再老道,仍是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那個在橋邊梅樹下竪耳聆聽這邊對話的「少年」,更是倍感無語,有你這麼睜眼說瞎話的?

  荊蒿因為吃不準對方的「真實身份和境界」,所以每次開口說話,都得字斟句酌,好好打腹稿一番。

  結果聊著聊著,就發現這個只在禦江和落魄山現身的青衣小童,是個頂能扯閒天的。

  荊蒿就只好順著對方的口氣和言語內容,跟著踩著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說自己早先也是個讀書人,只是鬱鬱不得志,才誤打誤撞得以上山修行,還算小有心得,所以想來與道友一般,如今是差不多的心境了,我輩修道之人,餐霞飲露,本該清心寡欲,不為聲色榮辱所移,山下帝王不能籠絡親近。若是下山入世,可讓列國震懾,經世濟民,可如果道不行乘桴出世,無非是四海飄泊,言語不見用,處境不合心,一走了之,棄如敝履,身外無物又何妨,紅塵滾滾,人間富貴者難以捨棄榮華富貴,貧賤者難道還怕失去貧賤不成?自然無此道理了。

  陳靈均插不上話,只是點頭嗯嗯嗯。

  文縐縐酸不拉幾,白天酸菜吃多了吧。

  輸人不輸陣,好不容易等到對方喘口氣的功夫,陳靈均點點頭,「道友這番言語,還是有幾分學識見地的,就是空泛了些,不接山野地氣。」

  荊蒿已經可以確定,身邊這個傢伙,就真的只是個元嬰境修士,而且……一定沒讀過幾本書。

  一邊走一邊聊,約莫走出兩里路程,荊蒿突然斜眼一瞥,呦,來了個境界稍高的……龍種?咦,還是一位劍修?

  林下漏月光,地上如積雪,使得人物形象纖毫分明。

  有個身穿白袍的青年修士,就站在山林中,遠遠看著荊蒿與陳靈均。

  陳靈均後知後覺,轉頭望向山中那個神色冷峻的白衣青年。

  怎麼又見著一個喜歡出門穿白衣服的傢伙,因為上次落魄山來了個世侄輩的讀書人,前有大白鵝,後有鄭師侄,使得現在陳靈均對於穿白衣服的人,那是打心底犯怵。

  所幸就在此時,陳靈均心湖那邊傳來一個小陌的溫醇嗓音,「他在橋邊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趕過來了。大致可以確定,此人境界不低,多半是個別洲的飛升境修士。」

  「但是沒什麼,此人若有歹心,我就拎著他去落魄山做客幾天。」

  「至於山中那個精怪出身的劍修,是從龍宮遺址走出來的,境界和劍術,都可以忽略不計。」

  小陌,真好。

  陳靈均一下子挺直腰桿,渾身是膽!

  荊蒿對於青衣小童之外,當然還有那座深不見底的落魄山,除此之外,這位青宮太保還真不覺得寶瓶洲有幾個存在,能讓自己忌憚,就算是披雲山的那個魏檗,也就那樣了。

  所以荊蒿轉頭不轉身,微笑道:「不管道友為何繞路,選擇在此時此地現身,我也不管你求個什麼?只說若是湊到跟前與我和陳道友套近乎,免了,不是一路人。」

  那個被困在龍宮別院已久的舊龍子龍孫,不知怎的,發現道場禁制竟然憑空消失了,猶猶豫豫,戰戰兢兢走出深潭之後,他也沒有任何術法反噬,重見天日之後,先是滿臉淚水,然後就察覺到自家龍宮多出些螻蟻修士,想起先前那兩個高深莫測的練氣士,他就强忍住出手的衝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龍宮歸屬一事,比起自身大道,還是小事,他壯起膽子,秘密離開遺址,同時施展掌觀山河與本命水法雙重神通,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座記憶中並沒有的披雲山,本來想著直奔附近的落魄山,只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打消了這個念頭,結果就發現眼皮子底下,橋邊梅樹,有三個練氣士,尤其是那個儒生,境界深不可測。

  其餘那個青衣小童,與背琴牽驢的「少年」,境界也都不容小覷,一元嬰一玉璞。

  難道先前那兩個人的說法,並非誑人?三千年後,果真是路上隨便碰著一個練氣士,就是地仙起步?

  他剛剛從龍宮內那撥螻蟻修士身上,好不容易找回一點上五境劍修的自信,一下子就又煙消雲散了。

  他忍住心中不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主動拱手道:「姓白名登,道號『躁君』。」

  荊蒿眯眼笑著贊許道:「好道號,靜為躁君。尤其如道友這種出身根腳,道號躁君,尤其合適啊。」

  一個突兀出現的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站在陳靈均身後,雙手交疊,手臂疊放在青衣小童的腦袋上,滿是驚嘆語氣道:「哇,這不是流霞洲山上的頭把交椅,荊蒿荊大仙師嘛,怎麼跑到寶瓶洲來了,閒情雅致得很吶。」

  荊蒿好似晴天霹靂一般,怔怔無言。

  這個陳靈均,除了與陳仙君稱兄道弟,竟然還與白玉京陸掌教如此熟悉?!

  陳靈均心中委屈萬分,伸手抹了把臉,說話就說話,唾沫四濺算怎麼回事。

  然後陸沉朝山頂那邊招招手,「小陌先生。」

  小陌微笑點頭,來到陳靈均和陸沉身邊。

  荊蒿目瞪口呆,自己察覺不到陸掌教的氣機也就罷了,怎麼近在咫尺的地方,還藏著一位高人?!

  白登在這一刻,只覺得自己還是返回道場待著好了,外邊天地,萬分凶險。

  知道小陌就在附近,跟見著小陌站在自己身邊,那是兩回事。

  陳靈均拍了拍陸沉的手,警告道:「嘛呢嘛呢,趕緊撒開!」

  陸沉無動於衷,笑道:「不知道了吧,我跟小陌先生認識得更早,關係老好了。」

  小陌笑了笑,輕輕點頭,算是默認了陸道長的這個說法,不過與此同時,小陌也以眼神示意陳靈均放寬心。

  陳靈均雙臂環胸,「懶得跟你一般見識。」

  陸沉再次轉頭望向山頂,伸長手臂使勁揮手,「是謝姑娘,對吧,這邊這邊,你跟小陌先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下次一定喝你們的喜酒啊。」

  山頂一棵樹上,有個頭戴貂帽的少女站在樹枝上邊,咧嘴一笑,「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哩。」

  陸沉學那老秀才唉了一聲,「謝姑娘莫要胡說!分明八字有一撇了。」

  八字才一撇,單相思嘛。

  謝狗到底是吃了讀書少的虧,不曾聽出陸掌教的一語雙關,她笑容燦爛,只覺得這話說得漂亮了,朝那陸沉點點頭,她再視線偏移,望向小陌,語氣軟糯道:「我先回了,等你一起宵夜哈。」

  朱老先生說了,在外邊,得給自己男人一些面兒,回到家中關起門來,該如何如何。

  陸沉忍住笑,「小陌先生,好福氣。」

  小陌無奈道:「還好吧。」

  陸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打趣道:「陳大爺,這個荊蒿,青宮太保,認得麼?」

  陳靈均依舊雙臂環胸,當我是傻子麼,這麼大名氣的山巔老神仙,當然認得,只不是那種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的那種認識。

  年紀輕輕就每天喝枸杞茶的白玄,編了一部英雄譜,而陳靈均也沒閒著,秘密撰寫了一本被自己取名為「路人集」的冊子。

  將那些大可以擦肩而過、千萬別跟自己相互認識的山巔人物,名單一一羅列出來,終於被陳靈均整理出了這麼一部以後行走江湖的傍身秘籍。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青宮太保,荊蒿,荊老神仙,按照一些山水邸報記載的山上傳聞,術法懂得很多,一洲扛把子,黑白兩道都很混得開。

  不曾想這個假裝讀書人的傢伙,竟然就是那個遠在天邊、高不可攀的荊蒿,看來今夜偶遇,確實是一場偶然相逢了。

  陳靈均如釋重負,與荊老神仙扯了一大通有的沒的,勉强算是混了個熟臉,以後再去流霞洲遊歷,不得多出一張護身符?

  至少青宮山修士,看在這樁香火情的份上,得賣自己幾分薄面吧?總不能學北俱蘆洲那個雷神宅修士的做派啊。算了算了,哪怕路上遇到了青宮山的練氣士,自己還是假裝不認識好了,最好能別碰面就不碰面了。否則攤上事,估計說了對方還當自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反而容易橫生枝節。

  不知荊蒿此刻作何感想,反正那個呆呆站立梅花樹下的「少年」玉璞境,已經徹底懵了。

  那個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言語之中,對自家師尊充滿了隨意,不屑?

  在這不過巴掌大小的方寸之地,怎就突然冒出這麼多的通天人物了?白玉京陸掌教?小陌先生是誰?貂帽謝姑娘又是誰?

  陸沉幸災樂禍道:「陳大爺,以後路過流霞洲,不得專程走一趟青宮山,在酒桌上,與荊老神仙多聊兩句?」

  陳靈均笑容牽强道:「一定一定。」

  荊蒿更是心中一桶水七上八下,愈發驚疑不定,下意識說道:「必須必須。」

  雙方都尷尬,而且都看出了對方語氣、神色間的尷尬。

  而且關鍵是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在尷尬個什麼鬼。

  陸沉笑眯眯道:「一見如故,這就叫一見如故。」

  細眉河水府,又有緊急軍情稟報河神老爺,先前在村塾那邊結結實實喝了頓酒的高釀,趕忙親自去河上一探究竟。

  好傢伙,果然又有一隻空酒壺飄蕩在水面。先前領教過此類重寶厲害之處的水府官吏和一大幫看熱鬧的蝦兵蟹將,這次學聰明了,都不去動酒壺。

  只是當河神老爺小心翼翼將其拎起,輕輕搖晃幾下,高釀一頭霧水,與先前那只酒壺貌似不太一樣,並無玄妙。

  那幫水府佐官胥吏,可不管這些,一個個振臂高呼,自家水神老爺,在一天之內兩次獲得重寶,這不是仙跡是什麼?!

  高釀不動聲色,將那只酒壺收入袖中後,輕輕抬手,虛按幾下,示意那幫水府麾下猛將們,都冷靜,低調些。

  落魄山拜劍台那邊,長夜漫漫無心睡眠的白髮童子,正在這邊找郭盟主拉關係攀交情。

  作為落魄山的首任編譜官,白髮童子如今鬥志昂揚,想著若是能夠聯手謝狗,再有郭盟主,在落魄山就算自立門派了,美滋滋。

  少女跟白髮童子坐在一根樹枝上邊,各自搖晃雙腿,晃晃悠悠,來這邊之前,她們都不虧待自己,兩人合力,在廚房那邊搗鼓出了兩砂鍋的過橋米線。

  郭竹酒打著飽嗝,正在給白髮童子傳授獨門江湖經驗。

  兩邊樹枝上,她們身邊放著兩隻空的小砂鍋。味道確實一般,不怪食材,得怪她們的廚藝,反正誰也別怨誰。

  「行走江湖,遇到事情不要慌張。」

  白髮童子一邊使勁點頭,一邊偷偷翻白眼。

  結果下郭竹酒的一句話,就很對白髮童子的胃口了,「要趕緊跑路。」

  白髮童子眼睛一亮,卯足勁鼓掌,大聲喝彩,不忘繼續慫恿郭竹酒共襄盛舉,「郭盟主,你是曉得的,我這個人,千般好萬般好,只有一點,最為出類拔萃,那就是從不溜鬚拍馬,與郭盟主真是投緣,你不當咱們的盟主真是可惜了。」

  郭竹酒疑惑道:「你跟裴師姐有私人恩怨?」

  白髮童子搖頭道:「天地良心,絕對沒有!」

  郭竹酒沉默片刻,問道:「你每天這麼假裝開心,會不會有一天就真的開心起來?」

  白髮童子神色黯然,扯了扯嘴角。

  人生南北多歧路,事如春夢了無痕。當年萬里覓封侯,百無一用是書生。

  白髮童子雙手抱住後腦勺,惆悵,真是惆悵啊。

  郭竹酒伸手按住白髮童子的腦袋,按了按,幫著點頭,「你想啥呢,必須可以啊。」

  ────

  落魄山中,一棟不大的宅院內,夜深了還是不少人聚在這邊,而且人人神態都很放鬆。

  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那是怎麼豪奢氣派怎麼來,白玉鋪地,仙氣縹緲,簡直恨不得讓人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就不敢下腳。

  但是此處,階前庭院,就只是一塊平整夯實的黃泥土地。

  早年有一位在桐葉洲與姜尚真齊名的女修,她曾經來此做客,就對這座庭院情有獨鍾。

  姜尚真思來想去,還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那個黃庭,可絕對不是省油的燈,心高氣傲得很。

  朱斂倒是沒有藏藏掖掖,只說自己不過就是給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經書,黃姑娘就坐在這邊翻看了會兒書。

  這就是老廚子的待客之道,僅此而已。

  當時周首席站在檐下,看著臺階外邊的庭院,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大為嘆服。

  一部道書,一張藤椅,黃庭對黃庭,月下看黃庭。

  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這邊聊天,其實主要就是聽鄭大風說五彩天下那邊的趣聞。

  鄭大風的言語風趣,就像是一種天賦,經過他嘴的事情,總能引人發噱,讓聽者會心一笑。

  再有老廚子的捧場附和,同樣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方才聽衆裡邊,男人有道士仙尉,陳靈均,武夫鐘倩。女子有謝狗,狐國之主沛湘,還有那個湖山派的當代掌門,高君。

  之前陳平安主動拜訪湖山派,帶著她一起離開蓮藕福地,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鄉,所以一開始只是與魏山君去了一趟披雲山,她想要更多瞭解這座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然後又發現這邊有鏡花水月和山水邸報兩件事,她就更捨不得離開落魄山了,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

  只是這會兒鄭大風已經離去,與仙尉結伴下山。

  小陌則帶著陳靈均出門去細眉河地界了,然後謝狗也偷摸過去,只是讓朱老先生準備一頓宵夜,等她跟小陌回來吃,不用著急下廚。

  朱斂笑著答應下來,既然閒來無事,又有沛湘牽頭攛掇著,朱斂就躺在藤椅上,就順著她的話題隨口說了些解悶的話語。

  「修行從來不只是山上事,從來就是你我身邊事。」

  「男女之間,結為夫婦,是緣,無非是分出個孽緣和善緣。頭等孽緣,此世此身,相互折磨,糾纏不休並不分開,長久心懷怨懟而終,還會延續至下輩子。中等孽緣,雙方將就過日子,總不滿意,覺得相互虧欠,那麼貧寒富貴,不管有錢沒錢,日子總是不快樂的。稍輕幾分的孽緣,中途不歡而散,雙方之間倒是沒有太多怨恨心,緣淺,緣盡使然。」

  「唯有善緣,相互成就,白頭偕老。那麼所謂修行,不過是將心比心,將孽緣轉為善緣,將此生善緣延續為下輩子的善緣,那麼不管下輩子是以何種身份重逢,便會如見故人,心生歡喜。所以夫婦之間,想要白首同心,把日子過得好,起先是孽緣,那就解孽緣,結善緣,本是善緣,就更簡單了,無非是續善緣。」

  沛湘嫣然笑道:「可是世上,也不只有男女情愛和夫婦關係啊?」

  朱斂雙手疊放在腹部,右手輕輕拍打左手背,緩緩道:「父母子女之間,是債。子女們來此世間,與父母或討債,或還債。」

  「若是子女為討債而來,那麼做父母的,就要趕緊還債,越早還清越好。所以你會發現這世上,有些長輩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實門戶,偏偏就會出現個不可理喻的敗家子。若是子女此生為還債而來,為人父母者,也當珍惜,不可揮霍。」

  「所以你也會看到一些門戶,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言語刻薄、行事自私,當子女的,總是過日子再辛苦,自己受了再大委屈,都還是願意盡孝道。」

  「當然也有些子女,能夠讓一個原本貧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髮,這就是他們的還債了。」

  「你以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婦,他們當真知道如何為人父母嗎?其實是一開始都是不知道的,既然都是此生頭一遭的事情,當爹做娘的,要麼未曾做好準備,要麼根本不知如何作為,總是有些糊塗的,於是我們足不出戶,早早在自己家中,就有了可以為之哭、可以為之笑的悲歡離合。」

  單獨坐在一條長凳上的武夫鐘倩,他嗓音低沉道:「朱先生,那該怎麼辦才好?」

  道理總得有個落腳地,不然曉得了一籮筐的大道理,除了背著行走,除了受累,又有什麼用處。

  朱斂微笑道:「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於人於己,都多些耐心,與身邊親近人,要敢認幾個錯,肯說幾聲對不起。」

  「尤其是沒有害人之心、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好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一定要控制好情緒,不要給人、尤其是親近人那種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印象,不然有理也沒理,到頭來就太吃虧了。」

  「有個說法,形容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怒氣,叫無名之火,名稱的名,其實也可以形容為無明之火,明亮的明。想來一個人所有的委屈,點點滴滴積攢而來,只會積少成多,只是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都轉為很難自知的情緒了,自以為無所謂了,哪能呢,那麼是紙包不住火的。這種不自知,大概就叫無明。」

  「當我們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如何能夠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呢。」

  「可如果做的太多,想的太少。又怎麼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善心。」

  「我們人啊,過日子,可不能總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

  「但是也不用害怕,同在一處屋檐下,所有發泄出來的惱火,都是有溫度的。只要讓旁人知曉,不要憋在心裡,當然,也不要燙傷別人的人心,所以除了讓對方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同時一定要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先別管雙方的對錯,各自有無道理。」

  「這裡邊有個小小的訣竅,就是別跟子女之外的親近之人去就事論事,當然,對孩子,家教,立規矩,一定要沒道理可言,某些事情就該如此這般,孩子能理解是最好,不能理解就照做,比如出門在外,見著長輩就得打聲招呼,做錯事得為了那件錯事本身去跟人認錯,而不是什麼你這麼做了,對方會不高興,或是爹娘不高興了,為人父母者,也不能代為認錯。」

  高君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朱先生,我有個問題,『就事論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褒義說法嗎?」

  「所以說是個訣竅嘛,如果誰都知道,就沒什麼好說道的了。」

  朱斂笑了起來,老人用一種好像是獨有的和緩語氣,輕柔說道:「當一件事需要我們去質疑、否定身邊家人的時候,就一定是帶著情緒的,難免會說一兩句重話,有用嗎?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吵著吵著,自說自話,吵到最後,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開始翻舊賬,為自己的對,找種種理由,或是用某個對,否定對方的對,如此一來,我們當真可以『就事論事』嗎?」

  「男人都喜歡講理,女人都注重感受。一個男人,如果始終想不明白,女人那邊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無理取鬧的那些奇怪情緒,本身就是一個道理,那就很難講明白自己的道理嘍。」

  「就更不用說講理只是為了爭個輸贏,有個勝負,雙方如此久處,自然而然,都會覺得對方是一個無法溝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雙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大概最終就只有兩兩沉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們對別人,對這個世界,所有的誤會,可能都來自三個字,『我覺得』。」

  高君思量片刻,輕輕點頭。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聽得神采奕奕,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邊,竪起大拇指,大聲贊嘆道:「朱先生,通達啊!」

  朱斂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謝狗使勁點頭,朱先生說得都好,這句話,這個道理,說得最好。

  如果說讓謝狗逐漸改變看法,開始由衷覺得落魄山是個好地方,那麼身邊的這個老廚子,朱斂得占一半的功勞!

  朱斂又說道:「人人都是個懶散鬼,天生有惰性的,所以我一直覺得書上的某個道理,或是從旁人嘴裡聽來的語句,所有那些一聽就讓人覺得輕鬆的道理,很難讓我們的生活過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開始聽著就會讓我們倍感不適,做起來更難受的道理。」

  「所以謝姑娘要是今晚,聽了我這麼多絮叨,到頭來只覺得這一句話順耳,有理,聽進去了,然後就記住這個忘了其餘,還不如不聽,一個字都不曾聽見。」

  謝狗尷尬一笑。

  朱老先生確實是道行高深,剛剛返回院內的小陌會心一笑。

  朱斂不客氣道:「小陌啊,你笑什麼,傻子麼。」

  小陌先生和謝姑娘,兩不偏幫,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斂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溫柔,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幾分。

  朱斂望向天幕,沉默片刻。

  一個看似很簡單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少個道理來支撐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就是一個只有一個確鑿數字的加法,那麼少了其中任何一個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錯的。

  回過神,朱斂笑道:「山外事不去說了,在咱們落魄山上,就一點,儘量是誰都不受委屈,當然很難做到了,那就爭取誰都少受些委屈。」

  有些不願開口與人說的委屈,來自得不到身邊人的回應,種種期許、憧憬、願望之心聲,在心中如擂鼓,響徹自己天地間。心外卻啞然,永遠寂靜無聲,這就像一個人把嗓子喊啞了,身邊還是無人聽見,這個人就會越來越不喜歡說話,一直沉默下去,直到變成一個啞巴。

  朱斂輕聲道:「先別管有理沒理,對錯是非,一定要願意跟旁人說出自己的想法,為什麼要說某句話,為什麼要做某件事,直白無誤告訴對方,我是這麼想的,你覺得呢?」

  其實在這件事上,在落魄山,做得最好的人,是陳靈均,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陳平安。

  比如陳靈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情,第一時間,肯定就是委屈萬分,只覺得為什麼自家老爺不在身邊,只要哪天陳平安回到家中了,他必須得訴苦!又例如在北俱蘆洲那邊走瀆,在那個大瀆入海口的緊要關頭,陳靈均也是想著大不了回到落魄山,被陳平安駡一頓,挨訓之後,該咋咋的,只要不被趕下山去,大爺我還是一條英雄好漢。

  落魄山有今天的光景。

  外人都覺得陳平安太喜歡當甩手掌櫃了,如今偌大一份家業,是走了狗屎運。

  甚至一些相對熟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也覺得朱斂這撥不挪窩的人物,在做了這就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了。

  陳平安曾經寄過一封家書回落魄山,托付魏檗轉交。

  在信封上以蠅頭小楷寫有一行內容,「暖樹親啓、裴錢讀信、米粒收起信封」。

  當年她們收到信後,在竹樓那邊,三顆小腦袋碰在一起,小黑炭反復閱讀了三遍書信內容。

  朱斂站起身,搓手笑道:「做宵夜去,小陌搭把手。」

  小陌笑著起身,在廚房給朱先生打下手,已經熟門熟路了。

  衆人同桌一起吃過宵夜,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沛湘和高君,幫忙收拾過碗筷,各自返回住處。

  熱鬧過後,朱斂獨處,躺回藤椅,看似自言自語,「陸沉,以為然?」

  牆頭那邊,坐著個不知何時來到這邊的陸沉,笑吟吟道:「有個小問題,有些道理,講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

  「即便如此,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嗎?」

  「你要是這麼說,好像還真有點道理了。」

  朱斂轉頭朝地上呸了一聲,「漆園道樹枝頭,花賊玉腰奴!」

  陸沉忍俊不禁,「奇了怪哉,駡自己作甚。」

  陸沉一個蹦跳,落在院內地上,徑直走向那張藤椅,學朱斂的姿勢躺在上邊,懶洋洋道:「一別多年,聊幾句?」

  朱斂坐在臺階上,雙手插袖,淡然道:「想要聊什麼?」

  陸沉面帶微笑,閉上眼睛。

  朱斂抬頭望去。

  剎那之間,夜色中,人間好像有數以億計的衆生夢想,如一盞盞燈籠密集攢簇,五彩繽紛,冉冉飛升。

  ────

  村塾檐下,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張藤椅上,陳平安坐在一旁竹椅,輕輕搖晃蒲扇。

  趙樹下和寧吉坐在另外一邊。

  老秀才笑問道:「寧吉,先前跟你說了一大通,聽得懂嗎?」

  寧吉搖搖頭,赧顔道:「祖師爺,幾乎都聽不懂。」

  老秀才哈哈笑道:「沒事沒事,讓你先生用些大白話,給你解 釋解釋。」

  陳平安便笑著用一些粗淺易懂的言語,與寧吉詳細解釋了一遍。

  寧吉將先後兩種說法都牢記心中,偶爾有依舊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先生開口詢問,陳平安便再換個說法解釋一番。

  老人聽著聽著,就再次睡熟過去,鼾聲輕微。

  趙樹下和寧吉腳步輕輕,去灶房那邊打地鋪了。

  只有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默默陪著自己的先生。

  學塾外的空地,依稀有蒙童們跳方格子的痕跡。

  大概童年,就是一場無憂無慮的跳方格,方格內是自己的家,方格外是外邊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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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

  月兒彎彎照九洲。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月光透窗如閱書,桌上,一張材質微澀的紙張上邊,寫著一句「遠離顛倒夢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條河邊,外門知客陳舊在上游垂釣,下游有個年輕道士,拋竿入水,哈,下風口釣大邊,能釣到大魚。

  玉宣國京城長寧縣,一處庭院栽滿花的宅子裡邊,月飛軒上流光,有女子畫完眉頭畫芙蓉,人與月,俱是眼兒媚。

  落魄山竹樓一樓,青衫陳平安,吹滅讀書燈,走出竹樓,夜深人靜,獨自來到崖畔石桌,滿身都是月。

  月白風清,松濤陣陣,猶如天籟。

  在這處離著合歡山不遠不近的山嶺崖石上,除了青杏國那個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還有鬚髮皆白的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劍仙張彩芹,少年劍修張雨腳,戟髯蛙腹的張氏供奉戚鼓,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呂默。金闕派垂青峰一脈的女修,金縷。還有一個外人,她來自合歡山腳下豐樂鎮的少女練氣士,名為倪清,道號「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挎著個棉布包裹。

  不斷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傳信符紙,陸續傳遞情報到山嶺這邊,各路兵馬推進有序,勢如破竹,比起預期更加順利,程虔愈發確定那個大逆不道的金闕派棄徒趙浮陽,已經是甕中之鱉。

  就在此時,崖外漣漪晃動如風吹水紋。

  憑空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現出身形後,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飄然站定。

  本可以悄無聲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牽動的靈氣漣漪,就像打招呼,與東道主們敲個門,提醒對方有客人登門了。

  可戚鼓等人還是被嚇了一跳,誤以為是合歡山那邊狗急跳牆的刺客,潛行至此,要與他們來個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對方的道士裝束,便稍微放下心來,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對方的頭頂道冠,確定自己沒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間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憑藉這種在山上不常見的道冠制式,可以確定其法統道脈,必然出自白玉京南華城。

  張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幾分,這種名副其實的山巔大修士,這輩子見過的就不多,更別談這麼近距離相處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張筇,見過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誥宗那幾個香火凋零幾近於無的小道觀,就只有兩條道脈,寶瓶洲靈飛觀,北俱蘆洲清涼宗,道士才有資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張筇兩位金丹地仙,都曾參加過那場戰事,所以一眼認出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邊,靈飛觀的老觀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陸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

  只是靈飛觀由道觀升為道宮之前,曹溶就卸任觀主,下山雲遊去了。

  曹溶打了個稽首,笑著還禮,並不因為張筇只是個金丹修士就看輕了對方,微笑道:「見過張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見到了這位曾在老龍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話不說,行了一份罕見的道拜大禮。

  三禮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國護國真人,跪拜在地,兩手拱地,只是頭不觸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門是為「空首」。

  程虔跪地朗聲道:「金闕派當代掌門,垂青峰程虔,拜見鄭祖師!」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鄭澤,道號「天瑞」。出身杞地的鄭澤,曾是一位采詩官。

  這些秘密,只在靈飛觀的金玉譜牒上邊才會顯現出來,靈飛觀歷來規矩重,等級森嚴,誰敢對外泄露這種祖師密事。

  只因為金闕派與靈飛觀有那麼一份「香火情」,身為當代掌門的程虔,才能通過歷代掌門的口口相傳,知曉這樁內幕。

  曹溶伸出一隻手掌,往上虛托幾分,神色淡然說道:「起來吧。」

  面對程虔這種屬於自家道脈的徒孫,曹溶就沒有那麼和顔悅色了。

  曹溶同時以心聲言語的:「程虔,剛剛在潑墨峰那邊,掌教師尊親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許你們金闕派開山祖師恢復靈飛觀道士的譜牒身份。以後就你們金闕派與靈飛觀,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華城。」

  面對素未蒙面的祖師爺鄭澤,程虔用頭不點地的空首禮,可不是對這尊曹天君的不夠禮敬,而是金闕派這麼多年香火綿延,始終無法與靈飛觀「認祖歸宗」,所以見著了鄭澤,程虔才會這般行禮。

  曹溶對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確實是個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驚駭,聽聞「掌教師尊」也曾現身潑墨峰。饒是道心堅韌若磐石的程虔,也無法不激動萬分,心湖之內掀起波瀾,卻是竭力穩住道心,表面依舊神色肅穆,面朝潑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禮,這一次是額頭點地,砰砰作響。

  曹溶對此頷首認可。

  要說今夜合歡山地界,這場大功干戈的風波,究其根本,其實就是一場發生在自家道脈的「內訌」。

  程虔此人,最為尊師重道,只因為被金闕派譜牒除名的趙浮陽,盤踞在合歡山,竟然膽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陸沉畫像,打造出一頂蓮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個殺氣騰騰的狠話,「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陸沉先前與曹溶隨口聊起此事,雖然言語調侃,嘴上埋怨程虔這個小王八蛋給自己惹了大-麻煩。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師尊對程虔還是有幾分欣賞的。

  曹溶看了眼呂默,按照師尊的說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邊的梳妝侍女,極為忠心。

  這一世是女子武夫,只因為呂默在豐樂鎮陋巷內,被久別重逢卻對面不相識的陸沉,輕輕呵了一口氣,呂默在懵懂間就獲得了「本來面貌」,得以脫胎換骨,擁有了金枝玉葉的地仙根骨,從此就有了轉去修行仙法的本錢。

  關於呂默,與百花湖龍王廟的那頭石黿,師尊那邊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個道號青泥的小鎮少女,師尊是頗為上心的。至於具體如何收尾,總歸就是曹溶這個當弟子的,得為師尊分憂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聲,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測陸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繼續以心聲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掌教師尊親臨此地,是你們兩個心誠則靈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為對祖師爺這句嘉獎言語的虔誠回禮。

  只是曹溶所謂的「你們兩個」,讓極聰明的程虔瞬間心中了然,合歡山那邊,多半是輪不到他來出手清理門戶了。

  曹溶先前在潑墨峰之巔,就曾施展神通,遙遙觀看氤氳府趙浮陽的道貌氣象,若無師尊「攔路」,這條本該順勢盤山成功的山蛟,頭生虯角,已有幾分龍貌。

  若論修道資質,趙浮陽確實極好,放眼寶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張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這位道士的顯赫身份之後,趕忙紛紛與曹天君行禮,曹溶再次微笑著與衆人稽首還禮。

  曹溶開口說道:「諸國兵馬,精心謀劃已久,圍剿合歡山一事,已是離弦之箭,事已至此,貧道也不敢讓你們回撤,所以各方勢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進到合歡山的山腳豐樂鎮。不過合歡山上,靈飛宮湘君,溫仔細,金仙庵刑紫,當下他們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內,到時候會給青杏國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張氏一個交代,貧道會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時分,如果對結果不滿意,不管是誰,都可以來這邊找貧道討要一個說法。」

  這就相當於一位道教天君給這場風波作蓋棺定論了。

  曹溶這番言語極為客氣,說是「不敢」,別說張彩芹和戚鼓這樣的老江湖不信,恐怕連金縷和倪清這樣未經人事的少女,都不會信。

  程虔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

  張筇微微皺眉,卻沒有言語。

  「要怪就怪貧道的靈飛宮,管教子弟不嚴,才有了趙浮陽的這些舉動。」

  說到這裡,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風靡一時的某本神怪書所寫,好像有根腳有來路的精怪,攤上事了,就都有個退路。」

  張筇笑了笑,老人眉頭舒展幾分。

  趙浮陽離開金闕派都多少年了,何況金闕派又不是靈飛宮的下山,怎麼怪都怪不到靈飛宮頭上。

  曹天君能夠這麼說,等於為烏煙瘴氣的合歡山主動擔責,已算厚道了。

  曹溶繼續說道:「接下來,靈飛宮會在此開闢道場,道場的地盤大小,就得看你們後續怎麼談了,宮主湘君準備與你們花錢購買一些山頭,至於價格,雙方談不攏,此事就作罷,不强求。如果談得攏,買賣成了,那是最好不過,道場以後會與青杏國在內的周邊數國,看緣法授籙,收取弟子。」

  張筇鬆了口氣,曹天君和靈飛宮的做派,確實是有誠意的,算是給了幾國朝廷和他們天曹郡張氏好幾個臺階下,於公於私,都不算强人所難。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讓那位湘君祖師悄悄帶走趙浮陽等人即可,哪裡需要在這邊跟他張筇一個小小金丹廢話半句。

  曹溶以心聲說道:「張道友,貧道這邊有一粒丹藥,小有用處。稍後湘君會帶給張道友。」

  張筇大為意外,「無功不受祿,曹天君這是?」

  曹溶所謂的「小有用處」,哪怕曹溶沒有道破那顆丹藥的名稱,張筇卻是一清二楚,這份無緣無故的贈禮,分量絕對不輕。

  說句難聽的,一般的靈丹妙藥,堂堂道門天君,陸掌教的嫡傳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著解釋道:「貧道有個朋友,對張道友很是推崇,說如張道友這般的地仙前輩,在寶瓶洲,多多益善。他還說一家一姓之門風,門庭越廣,越能夠影響到更多別家外姓的風氣。此外,湘君下山歷練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數不多,難免經驗不足,她以後在此開闢道場,就與天曹郡張氏是鄰居了,遠親不如近鄰,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勞張道友多與湘君提點一番,不妨跟她多說幾句難聽的話,免得湘君依仗道脈和境界,做起事來,不管不顧,八面漏風。」

  張筇猶豫了一下,不再矯情,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收下這份重禮了,在此謝過曹天君。」

  只是老金丹難免驚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為何會稱呼自己為「前輩」?

  想到先前張彩芹與洪揚波的那趟遊歷,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張筇這位老金丹,聞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個猜測。

  可事實上,曹溶不過是隨便找了個贈送丹藥的理由。

  為陽壽將至的張筇雪中送炭,給落魄山那位年輕隱官錦上添花。

  大概這也是曹溶在山巔人緣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張筇說道:「晚輩思來想去,不吐不快,還是得與曹天君問個大煞風景的問題。」

  曹溶已經猜出對方心思,坦誠說道:「趙浮陽會被湘君帶去靈飛宮閉門思過,不出意外,他還會成為貧道的嫡傳弟子。」

  與此同時,曹溶隔絕出一方天地,再從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說是「贋品」的光陰長卷,是師尊陸沉的臨別贈禮,只是叮囑曹溶,給張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這幅畫卷中,既無背劍少年陳仁,也無手持綠竹杖登山的年輕道士,趙浮陽順利盤山成功,由蛇化為山蛟,道侶虞醇脂也跟著躋身元嬰境。

  張筇獨自看完那幅光陰走馬圖後,終於釋然,「晚輩再無任何問題了。」

  曹溶收起畫卷,撤掉神通,以心聲笑道:「這就好。」

  然後曹溶轉頭望向那個女子武夫,「呂默,在百花湖龍王廟那邊,有一樁山上機緣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隨意,為期半年,過時不候。」

  最後曹溶視線偏移,望向那個黝黑瘦弱的少女,卻是以心聲笑道:「你叫倪清,對吧?你與貧道的師尊有緣,師尊有命,令我帶你上山修行,你是否願意?」

  少女怯生生問道:「敢問曹天君的師尊是誰,我跟他見過嗎?」

  曹溶笑道:「你們已經見過面了,就是你心底覺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個人。」

  人間,既有真無敵余斗,華陽宮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說話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禮聖,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龍虎山天師趙天籟,這般氣態平和、如沐春風的人物。

  猶有白帝城鄭居中,綉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遠之的存在。

  總之各有各的鮮明性格和山巔風采。

  但是也有自己師尊陸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觀孫懷中這樣的極好說話的人。

  少女接下來問題,讓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邊的那個少年是誰?就是那個背劍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少女張大嘴巴,滿臉不敢置信。

  是他?怎麼可能?!

  那個「少年」,分明就是個說話做事都不著調的騙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話,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反復念叨、每每說起對方名字都能多喝點酒的劍仙嗎?

  記得以前她聽得多了,還忍不住開玩笑,說「陳平安」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歡山粉丸府內,平地起驚雷,導致諸多野修和淫祠神靈,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只因為在客人數量對少的那座偏廳內,靈飛宮的宮主湘君祖師,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親自出馬,開始清理門戶了。

  合歡山氤氳府趙浮陽和粉丸府虞醇脂,這一雙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侶,束手就擒,沒有任何反抗。

  他們領著幾個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號「洞庭」的湘君祖師身前。

  在一衆魚龍混雜的招親宴客人眼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明智選擇,一座合歡山,不過兩位金丹地仙而已,對上一位能夠將戰場遺址開闢為自身道場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夠看,若是負隅頑抗,除了彈指間灰飛煙滅,還能是什麼下場?

  都不用誰出聲提醒,在合歡山地界都學那趙浮陽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廳內,在落針可聞的險峻時刻,不知哪位滿身膽氣的英雄好漢,竟然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酒嗝。

  只可惜誰都不敢抬頭,只能是聽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師所在的那處偏廳?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賬本」,是虞醇脂雙手奉上,將本該同氣連枝的合歡山地界群雄,連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這些年鞍前馬後、可謂盡心盡責的烏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見不得光的事,極為詳盡,都給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閱完畢,合上賬本,隨手丟到那頭狐魅腳邊,淡然道:「回頭你們主動將這本冊子交給那幾個朝廷,交由他們處置,該殺的殺,剩下罪不當死的,該抓的抓,該收的收。」

  年輕道士坐在原位,翹著二郎腿,呲牙咧嘴,拿著一根竹簽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打了個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聲與趙浮陽聊完。

  因為怕嚇到趙浮陽,她不敢說祖師陸掌教已經來過合歡山,湘君只說她的師尊,此刻就在不遠處盯著這邊的動靜。

  趙浮陽暫時作為天君曹溶的不記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靈飛宮內修行。

  至於將來能否登堂入室,最終成為天君嫡傳,得看趙浮陽的「緣法」了。

  湘君說道:「那三方寶璽,儘快歸還青杏國朝廷。」

  趙浮陽這位桀驁不馴的散仙梟雄,雙手撐地,以頭磕地,沉聲道:「謹遵宮主法旨。」

  撇開「不記名」不談,按輩分算,湘君就算是趙浮陽的師姐了,可畢竟她還有個宮主身份。

  在這之前,兩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猶和虞容與,她們竟然真被那個胡說八道的年輕道士說中了,一語成讖。

  她們各自得到了一樁天大造化,果然是「時辰與八字契合,當有鴻運臨頭」。

  原來虞夷猶被湘君祖師欽點,即刻起就算是靈飛宮的譜牒修士了,至於拜誰為師,待定,回到靈飛宮,會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再看。虞容與則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為她的親傳弟子。如此一來,她們都獲得堪稱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緣了。能夠從身份卑賤若草的山澤野修,榮升為譜牒修士,而且還是分別成為一座宗門道宮的祖師堂,一位地仙的親傳。是她們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兩位女修忍不住當場喜極而泣,只是她們在驚喜之餘,對視一眼,皆有驚疑。

  年輕道士的那張嘴,莫非開過光麼?

  背靠椅背,拿著竹簽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們嬉皮笑臉,擠眉弄眼。

  來自楔子嶺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對此那是羨慕不已,恨不得讓仙君祖師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强能算一塊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說是嫡傳,當個外門雜役弟子都無妨。

  這位鶴氅文士模樣的鬼物,卻渾然不覺,今夜造化最大的,沒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對。

  那本被陸道長近乎强買强賣的畫冊,自認為當了冤大頭的白府主,其實真說起來,也就花費兩顆雪花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畫冊某兩頁,隨之多出兩篇金字道書,陸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說那「千餘字高妙無匹」,但可以說是毋庸置疑,天地間最為純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書,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為地仙,自會水到渠成,瞧見中篇內容,道法直指玉璞。

  畢竟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飛升境修士,誰又敢小覷。

  所以說,陸掌教出門在外,能夠到處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爾」的精湛演技。

  此時肚子裡邊,除了好幾壺粉丸府秘釀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還是暑月府的湖君張響道。

  好好一場强强聯手的結親聯姻,不料他們前腳剛走出家門沒幾天,後腳自家老巢被人砸了個稀巴爛不說,禍不單行,竟然還碰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

  倒是那個道號「龍腮」的青年,色膽不小,他在被爹娘拽著下跪之時,仍是不知道輕重利害,沒忘記快速打量幾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視線偏移,先是隨手一袖子將那醃臢青年打飛,當場昏死過去,後者如釘子鑲嵌在牆壁上。

  她再與那個墜鳶山神娘娘招招手,臉色和緩幾分,微笑道:「來此一敘,我與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戰戰兢兢,快速移步來此,她臉色慘白無色,不知洞庭真君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為何要獨獨拎出她。

  到了偏廳,她就要下跪磕頭,湘君抬了抬手,攔下對方的大禮,笑著用詢問的口氣說道:「寶瓶洲南方的雲霄洪氏朝廷那邊,如今某地還缺個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廟制定的規矩,屬於剛剛入流,你願不願屈尊去那邊補缺任職?」

  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繼而一雙眼眸瑩瑩淚花,她與那位法外開恩的湘君祖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奴婢願意,願意至極。」

  其實湘君也不清楚為何師尊會如此安排。

  當然,湘君的師尊,曹溶同樣不知道自己師尊,為何會專程為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劍少年和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趁著幾乎所有人都低頭的空當,走出偏廳。

  白茅被年輕道士一把拽起,壓低嗓音說道:「白老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再留在這邊喝酒,可只有秋後算帳的罰酒了。」

  白茅哪敢在這個時候當出頭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堅決不挪窩,他伸手試圖掰開陸道長的手指,竟還是被年輕道士拽得一個踉蹌起身,徑直往門口那邊走去,好大力道,白茅頭腦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復默念,誰都看不見我……

  湘君對此並不阻攔,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冊子上,就只是幾個不湊巧過路客,沒必要計較。

  至於那個楔子嶺的鬼物,根據冊子上邊的記載顯示,也沒做過什麼惡事,在合歡山地界,屬於異類了。

  年輕道士到了偏廳門口,轉頭朝那溫仔細勾了勾手指,再次挑釁道:「來來來,沒膽的貨色,有本事就去外邊挑塊寬敞地兒,跟道爺過過手。」

  溫仔細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宮主,我真心忍不了這個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點下手輕重,記得別妨礙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幾分奇怪,對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個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溫仔細的靈飛宮道士身份。

  還敢如此挑釁溫仔細?意欲何為?若是平時,湘君可能還會小心幾分,免得遇到那種傳說中隱姓埋名、喜好遊戲人間的奇人異士,可是今夜師尊與掌教陸祖師都在或近或遠的地方,所以她還真不怕對方意圖不軌,不如就讓溫仔細去掂量掂量對方的道法深淺或是拳法輕重好了。

  溫仔細一聽到湘君祖師的這個說法,那還有什麼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個「年輕僧人」走出門後,身體後仰,探出一顆腦袋,「道爺我走南闖北,還是頭回見著你這麼縮頭烏龜的。」

  溫仔細笑著起身,揉著拳頭,「那就練練手,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

  只見抄手遊廊內,背劍少年和年輕女子緩緩走向粉丸府外。

  陸沉倒退而走,面朝溫仔細這位武學宗師,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會兒可別哭爹喊娘。」

  溫仔細眯眼笑道:「好說。」

  陸沉學對方的語氣和神態,眯眼笑道:「好說好說。」

  溫仔細真是有點服氣了,怎麼攤上這麼個混不吝的貨色,不見棺材不掉淚嗎?若非湘君祖師提過醒了,擱在以往,被溫仔細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誰,乖乖趴在地上等著被人扛走。

  陸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臉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嗎?就是你出拳,看似從無殺氣,但是你這傢伙的殺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撲面而來,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這種年輕人,不趕緊早點吃些苦頭,以後是要有大苦頭吃的。換成我是你祖師爺的祖師爺,肯定一見面就駡你幾句,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好讓你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溫仔細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夠與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師的身邊,你這個小禿驢,難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師爺的祖師爺是誰?」

  對方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那咱倆就別打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溫仔細嘖嘖笑道:「別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應該知道不打不相識的說法,說不定練手之後,就是朋友了。你覺得呢?」

  那人真是臉皮厚如牆壁一般,竟然真就順勢說道:「我覺得?我覺得咱倆還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較穩妥。如此說定,再見!」

  溫仔細故意佯裝前奔,再朝前遞出一拳,嚇得那傢伙轉身就跑,腳底抹油,身形越過前邊兩人,幾個眨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裴錢聚音成線,問道:「師父?」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他一直是這個德行,習慣就好。關於這位陸掌教,『誰都打不過』的說法,千真萬確。」

  裴錢點點頭,「身後這個?」

  陳平安笑道:「這廝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頓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於這個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壓境問拳麼,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這位溫宗師擅長此道。等下到了外邊,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錢咧嘴一笑。

  哈,果然記帳一事,還是師父最在行,自己差遠了,只是學到一點皮毛。

  裴錢疑惑道:「這個溫仔細就沒發現白府主不見了嗎?」

  陳平安解釋道:「陸沉不想讓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錢點點頭。

  可能想要不與溫仔細一般處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層?還是說即便「神到」,依舊不夠?

  到了粉丸府大門外的白玉廣場,溫仔細驚訝發現那個滿臉寫滿欠揍二字的傢伙,還有那頭鶴氅鬼物,一並消失了。

  這讓溫仔細瞬間緊綳心弦,提醒自己可別陰溝裡翻船了。倒不是擔心,只是,傳出去不好聽。

  就跟那個曹慈一樣。

  明明贏了那場問拳,結果跟沒贏甚至可以說是輸拳差不多。

  裴錢走到廣場中央地帶,轉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溫仔細散開心神,還是沒能找出蛛絲馬跡,笑道:「何必呢。」

  一個長相蠻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輕女子,鼻青臉腫有什麼好的。

  裴錢笑道:「聽說過,好像你最喜歡跟人壓境問拳,並且從無敗績。」

  溫仔細擰轉手腕,「那就勞煩這位姑娘報上名號。」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啊。

  一個個的都覺得自己沒脾氣好欺負嗎?

  裴錢說道:「鄭錢。」

  溫仔細沒能忍住笑,好嘛,又是個仰慕「鄭錢」的,如今寶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廬闖蕩江湖的年輕女子,都這樣,很喜歡給自己取個鄭錢的化名,而且她們就連裝束和髮髻樣式,都跟那個「鄭錢」有樣學樣,尤其是她們出拳之前都會卷袖子。

  溫仔細此時已經耐心耗盡,當然主要是歸功於那個滿嘴噴糞的傢伙,既然暫時找不到正主,「就當你是鄭錢好了,如今你是幾境武夫?」

  看得出來,女子是個躋身煉氣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著在她的自家門派裡邊,是那種整天被周邊人誇贊成「天才」的?

  她的師父也肯定沒少精心栽培,教拳餵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門小戶,拿她當塊寶,實屬正常。

  裴錢笑道:「我是幾境,就得看你壓幾境了。」

  溫仔細聞言也沒多想,既然對方知曉作為遠遊境的自己,擅長壓境問拳,那麼她說這種占便宜的話,就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聽說當初在大驪陪都,每逢戰事間隙的閒暇時,就有武夫去跟鄭錢請教拳法,後者往往都是壓境,與之同境切磋。

  溫仔細向前緩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還是五境,跟你問拳?」

  畢竟若是壓境太多,也是有些為難自己了。

  裴錢卷起袖子,說道:「你開心就好。」

  溫仔細繼續緩行,伸出一隻手掌,邀請道:「鄭姑娘先出拳。」

  裴錢抬起一拳,輕輕晃了晃。

  看她架勢,是想說拳已先出。

  溫仔細氣笑不已,不錯不錯,敢情她真當自己是鄭錢了。

  一個微微彎身,溫仔細以五境實力,身形快若奔雷,轉瞬間來到年輕女子身邊,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臉頰。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竪起一條手臂,用手腕擋住溫仔細的手背。

  不聲不響,只是一下。

  裴錢心裡有數了,不是那種紙糊的遠遊境。

  溫仔細一個橫移數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她竟然是個底子極其扎實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陳平安蹲在廣場邊緣地界,陸沉同樣蹲在一旁,如出一轍,都是雙手籠袖。

  就像倆市井莊稼漢,冬天曬太陽,聽人侃大山,或是在春天田壟旁,看著自家田地,憧憬著一年的豐收年景。

  陳平安問道:「白府主呢?」

  陸沉微笑道:「正陪著我一起去山腳看那棵合歡樹,一路上都在詢問你們怎麼沒跟上,差點拽不住他,只說你們揀選一條僻靜小路下山了,就開始埋怨你們不仗義,抄近路也不帶我們一起,心裡卻想著你們可千萬別遇到什麼麻煩。」

  陳平安笑道:「好人。」

  「是好人,也是好鬼。」

  陸沉笑道:「就沒想著讓白茅去書簡湖五島派?」

  陳平安說道:「之前有想過,只是依照現在合歡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島派,終究是寄人籬下,待久了,白茅未必習慣,還不如讓他待在楔子嶺,好歹是自己攢下的一份家業,徐徐圖之,慢慢壯大,我們白府主可能會更有成就感。」

  陸沉點頭道:「是這麼個理兒。」

  溫仔細笑問道:「那就六境?」

  裴錢還是重複那句話,「你開心就好。」

  一次換拳。

  肩頭挨了溫仔細一拳的裴錢,她伸手抓住溫仔細的脖子,砸向粉丸府的高牆。

  溫仔細以手肘輕輕抵住牆壁,本來還沒覺得如何,卻驀然瞧見一張略帶笑意的女子臉龐。

  神色微變的溫仔細下意識歪過腦袋,牆壁之上便瞬間多出一個窟窿,溫仔細耳畔響如炸雷,牆上泥土簌簌而落。

  溫仔細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以早年靈飛觀秘傳的拳法「扶乩」,宛如請神降真附在溫仔細身上,看似是一門道法仙術,實則依舊是貨真價實的拳法,不算作弊,溫仔細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充沛拳意流淌全身竅穴,出手快了何止翻倍,一拳重重橫砸在女子的太陽穴上,溫仔細都要擔心對方會不會就此七竅流血,可別打死人!否則在湘君祖師那邊可就無法圓場了。

  不料那女子只是橫滑出去五六步,依稀可見臉色平靜的她,只是在一閃而逝的眼神當中,流露出一絲……炙熱。

  而且她在身形橫移過程中,女子已經恢復死寂的那種滲人眼神,就一直在斜視著溫仔細,好像等著溫仔細遞出更重的第二拳。

  視線中充滿了期待。

  溫仔細以拳法「扶乩」請下,幾乎每一次出拳,就會更換一尊遠古神靈。

  故而每一招蘊藉的拳法真意,都與那些遠古神靈執掌權柄相互契合,方才第一拳,溫仔細便需微微躬身,運轉體內一口純粹真氣,便是雷部神靈在大地之上「驅動海岳,推遷四時」的雄渾拳架。溫仔細第二記遞向女子的手刀,則是雷部斬勘司神靈的斧劈式,第三拳,即是水部雨師單手持幢的卷水架勢,之後數拳,各自脫胎於雲伯、火君在內天庭諸部神靈的巍峨氣象。

  女子始終背靠牆壁,晃動腦袋,她只是偶爾移動一步,很快與她腦袋等高的牆壁上,出現了一連串拳坑。

  溫仔細出拳極快,拳拳都奔著她的面門而去。

  仍然只有最後一拳,砸中了她的額頭,腦袋後仰,砰然作響,後腦勺那邊的頭髮都是塵土碎屑。

  溫仔細出現片刻的猶豫。

  那女子神色如常,微笑道:「沒事,人隨拳走,很正常的事情。」

  在旁觀戰的陸沉怒道:「要不是我幫忙擦屁股,溫仔細這麼出拳,那堵牆算是徹底報廢了,就沒他這麼當客人的。」

  陳平安說道:「陸道長畢竟是他祖師爺的祖師爺,於情於理,都得出手。」

  溫仔細後撤一步,抖了抖手腕,深呼吸一口氣,「七境?」

  裴錢說道:「你開心就好。」

  陸沉抬手捶胸,「氣啊。」

  陳平安笑道:「設身處地,是挺氣人的。」

  關鍵是溫仔細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裴錢從頭到尾,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學境界問拳,而且裴錢暫時也沒想著如何還手。

  大概是想要更多瞭解靈飛宮的那些壓箱底拳法。

  可能溫仔細因為境界不夠高,一些高妙拳架難免會走樣幾分,但是沒關係,裴錢可以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一一化為己用。

  溫仔細臨時改變主意,沉聲說道:「遠遊境?!」

  他娘的,再這麼打下去,他就要覺得對方真是鄭錢,不對,是那個寶瓶洲四大武學宗師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錢了!

  裴錢視線越過溫仔細的肩頭,望向自己的師父。

  陳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示意這位開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裴錢眼神炙熱,咧嘴而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她終於不再說那句車軲轆話,「拳不純粹,也配壓境?誰慣的你?」

  溫仔細心中震動不已,對方只是不再壓制自身氣勢,剎那之間,溫仔細發現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現了凝滯,彷彿一口純粹真氣如水結冰。

  一退再退,溫仔細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身形一掠倒退,不但直接離開了粉丸府白玉廣場,整個人覆地遠遊,退到了合歡山外的半空中。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裴錢,想了想還是作罷,將那句話咽回肚子。

  因為看得出來,溫仔細這是用了心機的,算是誘敵深入吧,一旦裴錢近身,會有一種類似拳架匯總的疊拳路數,如同練氣士的疊陣。

  陸沉點頭笑道:「沒猜錯,靈飛觀那邊有一招堪稱殺手鐧的拳法,可以讓溫仔細在武道臺階上,往上蹦跳一兩個臺階吧,屬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門檻不低,一般人學不會。瞧瞧,發狠了,我就說嘛,這傢伙殺心太重,裴錢也說得對,人隨拳走。練來練去都是個死拳,沒啥大出息嘍。」

  裴錢依舊是以七境,硬抗了溫仔細驟然間拔高至山巔境的一拳。

  裴錢面門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廣場,裴錢身體大幅度後仰,緩緩站直。

  溫仔細不是不想趁勝追擊,而是根本做不到,他不得不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裴錢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跡,這點傷勢,她太習以為常了。

  在竹樓二樓,在不同的戰場上,都是如此。

  陸沉一把抓住身邊背劍少年的骼膊,神色慌張勸說道:「陳平安,說好了是他們倆切磋拳法的,你咋個還想要親自下場了!」

  你這個叫欺負晚輩,不講武德,曉不得,知不道?江湖道義,還講不講了?

  陸沉繼續苦口婆心勸說道:「再說了,你現在這個樣子,當下的境界?」

  陳平安抖了抖手臂,陸沉鬆開手指,倆人繼續蹲著。

  陸沉又開始擦屁股了,「說好了啊,溫仔細是溫仔細,靈飛宮是靈飛宮,你可得恩怨分明,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

  陳平安看著那個御風懸停的溫仔細,沒好氣道:「閉嘴。」

  裴錢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彎曲一根手指,示意溫仔細你可以再出兩拳。

  溫仔細有苦自知,再出類似兩拳,不用對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溫仔細此刻的腦子已經清醒幾分。無冤無仇的,只是一場切磋而已,犯不著這麼跟對方生死相向。

  裴錢一手負後,笑道:「你當年沒去陪都戰場,是對的。」

  陸沉倒抽一口冷氣,乖乖,這種話可傷人。

  還好還好,否則裴錢要是在「沒去」之前加個「躲著」,可就更傷人了。

  果不其然,溫仔細臉龐扭曲,怒極反笑,滿臉獰笑道:「好好好!老子就當你是裴錢好了!」

  裴錢依舊呼吸平穩,氣定神閒,一步後撤,拉開一個拳架。

  同樣是樁架疊拳,同時用上了種夫子的校大龍和老廚子私底下秘傳的背劍術。

  她顯然是要繼續用七境,再次硬扛對方一拳。

  陳平安又氣又笑,更心疼,只得開口說道:「他是以遠遊境遞出山巔境的力道,別再故意壓低一境了,以遠遊對遠遊,同境問拳!」

  裴錢撓撓頭,氣勢渾然一變,「啊?」

  陳平安突然滿臉怒氣。

  一旁陸沉伸手捂住眼睛,沒眼看,完犢子了。

  溫仔細在那女子與背劍少年「閒聊」的空當,竭盡全力,凶悍出拳。

  身形快若縮地法,頃刻間就來到裴錢身前。

  裴錢依舊雲淡風輕,硬生生擋住對方一拳,只是整個人被一記打飛出去,雙腳離地,後背貼住牆壁。

  裴錢看也不看那個遞出一拳就自己嘔血起來的溫仔細,只是望向師父,她笑容燦爛道:「故意的。」

  陳平安瞪眼道,「能耐!」

  裴錢肩頭微動,震散背後塵埃,再伸手拍了拍丸子頭髮髻的碎屑。

  滿臉血污的溫仔細視線模糊,喃喃道:「你是那個裴錢!你果然就是裴錢……」

  裴錢轉頭,輕輕吐出一口淤血,「師父,跟人切磋而已,犯不著生氣啊。」

  陳平安沉默片刻,擠出個笑臉,輕輕點頭。

  只差一點,學塾那邊的教書先生陳跡,就要直接一步來到這邊。

  蹲在一旁從捂住眼睛變成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的陸掌教,鬆了口氣,然後朝裴錢竪起大拇指,「大氣!」

  裴錢看著那個搖搖欲墜的溫仔細,突然停下腳步,她彷彿察覺到對方那種身心悉數陷入恐懼泥潭的處境,扯了扯嘴角,沒有與他遞拳,只是屈指一彈,嘴唇微動,走你。

  溫仔細後仰倒地,在他意識徹底模糊之前,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暗自慶幸,還有一種頽然無力的更大絕望。

  自己都不配對方遞拳了嗎?

  陳平安轉頭一看,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駡,狗日的,竟然偷偷跑路了。

  山腳的合歡樹那邊,白茅看著滿臉苦相慘兮兮模樣的陸道長,擔憂問道:「陸老弟,咋回事?有珍貴物件落在粉丸府了?」

  陸沉唉聲嘆氣道:「白老哥,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說啊。」

  白茅想要拍打年輕道士的肩膀,說幾句安慰言語。

  陸沉一個橫向蹦跳,唉了一聲,「學陳靈均作甚。」

  白茅一頭霧水,悻悻然收回手,「陸道長好身法。」

  不理會那個倒地不起的溫仔細,陳平安放慢腳步,帶著裴錢一起走下山,輕聲問道:「怎麼樣?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宮的坐忘丹?」

  裴錢忍住笑,撓頭道:「師父,在你印象裡,我就那麼不經揍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麼。

  難道不是嗎?

  在師父的印象裡,你可不一直是那個走路腳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麼。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長大了。

  當年遠遊路上,經常蹦蹦跳跳,跳著方格的小黑炭,怎麼一下子就懂事了,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小時候,師父管東管西,管得很多,你那會兒會不會覺得煩?」

  如果打個比方,童年就是一場跳方格的遊戲,那麼爹娘、長輩們的規矩,言傳與身教,就是那些條條框框的線條。

  裴錢說道:「當然不會嫌煩啊。」

  結果她就挨了一記板栗。

  唉,從小到大,就從沒騙得過師父。

  裴錢只得老實說道:「很小的時候,會覺得煩,其實到了落魄山,就不會了。」

  可能是因為師父在那之後,很快就出門遠遊了,不再與她說道理了,可能是她到了落魄山,哪怕師父不在身邊,就真的長大了,誰知道呢。

  陳平安故作輕鬆和隨意道:「聽說劉幽州也參加了雲岩國京城的那場祖師堂議事?」

  裴錢楞了楞,點頭道:「知道,就沒碰面,反正沒啥交情,見了面也沒啥好聊的。」

  裴錢隨即笑道:「師父,郁姐姐也在那邊哦。」

  陳平安板起臉教訓道:「沒大沒小。擱在以前,板栗吃飽。」

  裴錢腳步輕盈,她輕輕吹了一口氣,微風拂過光潔的額頭。

  陳平安說道:「既然回了,大瀆開鑿一事,那邊奇人異士多得很,不差你一個,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樹和小米粒。而且之後還有寶瓶洲五岳封正一事,我們可以一起去披雲山那邊,看看熱鬧,給魏山君道賀。」

  裴錢使勁點頭,「好的,師父說得對!」

  陳平安啞然失笑。

  如果不轉頭看,好像身邊還是跟著個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葉扁舟出沒風波裡,撐船的老舟子,起鍋燒火,給自己燉了一鍋海魚。

  道號仙槎的老舟子,獨自盤腿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著那鍋燉魚煮熟。

  約莫是受限於修道資質,即便那個從不人承認自己是師父的陸沉,作為撐船出海訪仙的酬勞,當年傳授了一些飛升法和不死方,顧清崧還是無法找到一條大道。甚至還有許多無法勘破的修行關隘,都是陸沉離開浩然天下,顧清崧硬著頭皮,拐彎抹角與曹溶他們幾個師弟登岸請教,才得以順利過關。所以很多時候,顧清崧就會想,可能沒有成為師徒,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會給師父陸沉丟臉。

  當不成陸沉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歡心。

  顧清崧覺得自己沒理由不覺得人生苦悶,所以偶爾上岸散散心,與誰說幾句實誠的公道話,都不知道他們生氣個錘子。

  察覺到船尾那邊微微震動,顧清崧頭也不轉,雖說自認吵架、打架兩不濟事,他還真不覺得誰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見。」

  老舟子晃了晃腦袋,定然是在做夢吧。

  那個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來不可能是在做夢吧?真有這樣的奇怪夢境,給我也來一籮筐?」

  顧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後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來,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顧自磕了幾個響頭,悶悶道:「顧清崧拜見師父。」

  嗑完頭,顧清崧就坐起身,背對著船尾那個道士。

  當你是師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幾分脾氣的。

  陸沉哭笑不得,哎呦喂,還生上悶氣了。

  就因為「仙槎道友」這個稱呼的緣故?

  陸沉來到船頭,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鍋蓋,熱氣騰騰,香味彌漫,點頭贊許道:「手藝比以前好太多了,當年怕你傷心,才忍住不說你的廚藝……真是一言難盡,你這個傢伙又是個沒眼力見的,喜歡隔三岔五就問我如今手藝如何,是不是又長進了,說真的,要不是你不愛說話,比較悶葫蘆,也不會跟我追著討要工錢,我樂得耳邊清淨,不然早就換個人結伴出海,幫忙掌舵撐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當真沒有眼力勁,為何要問手藝有無長進。」

  陸沉哦了一聲,滿臉恍然道:「原來是我誤會你了。」

  顧清崧側身而坐,還是直勾勾看著海面,說道:「你是師父,你說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陸沉氣得一巴掌拍在顧清崧後腦勺上邊,「差不多點就得了,你還沒完沒了啦?」

  顧清崧悶不吭聲。

  陸沉說道:「你再擺出這副慫樣,我可就要走了。」

  顧清崧還是不說話。

  一陣清風拂過,船頭再無陸沉身影。

  顧清崧呆滯片刻,四處張望,好像師父真的被自己氣走了,老人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陸沉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邊,看著滿天繁星,伸出一隻手去,好像觸手可及。

  人間許多言語和絮叨,都是這個世界想要聽見的話,不是我們自己想說的話。

  記得上次在黃粱派觀禮湊熱鬧,陸沉見到了那個李槐身邊的護道人,蠻荒桃亭,如今的浩然嫩道人。

  剛剛在細眉河之流的石橋梅樹旁,又見到了同樣是飛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荊蒿。

  陸沉曾經將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當中,後者一發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計那個青宮太保,置身於同樣的境地,就只會磕頭求饒了。可能換成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也好不到哪裡去?

  陸沉笑道:「別嚎了,哭喪呢。」

  顧清崧立即停下哭聲,說道:「師父,燉魚好了,嘗嘗手藝。」

  陸沉坐起身,「楞著做什麼,麻溜的,連鍋端來!」

  顧清崧連忙端鍋來到船尾,從袖中摸出兩雙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遞給陸沉一雙。

  陸沉一手接過筷子,一手揭開鍋蓋,氣呼呼道:「怎就窮得揭不開鍋啦?誰言吾道在鍋揭不開!」

  那座村塾的灶房內,剛剛認識的師兄弟兩個打地鋪而睡,各睡一頭。

  寧吉試探性小聲喊道:「趙師兄。」

  趙樹下睜開眼睛,「嗯?」

  寧吉問道:「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趙樹下沉默片刻,抬起頭,雙手作枕頭,笑了起來,「不用難為情,我也這麼問過自己,而且這麼多年來,不止一次。」

  本來還有幾分赧顔的寧吉,也跟著笑出聲,原來成熟穩重的趙師兄,也跟自己一樣啊。

  趙樹下問道:「先前師父和陸掌教的那兩個不同說法,你覺得哪個有道理?」

  寧吉想了想,老老實實回答道:「我覺得陸道長的說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個說法更好。」

  趙樹下笑道:「寧吉,你以後到了落魄山,會很快適應的。」

  寧吉疑惑道:「為啥?」

  趙樹下說道:「你跟小師兄和裴師姐會很投緣,有的聊,見了面,肯定不會尷尬。」

  寧吉愈發奇怪,「真的嗎?」

  因為少年一直擔心這件事,會跟落魄山上的師兄師姐們合不來。

  趙樹下點頭道:「真的,除了他們,還有個曹師兄,也會喜歡你的。」

  寧吉重重點頭。

  趙師兄身上,好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說出來的話,能夠讓人信服。而且站在趙師兄身邊,就會心境祥和。

  趙樹下說道:「有件事,當師兄的,得說你一句。」

  寧吉有點緊張,「趙師兄你說,我聽著。」

  趙樹下說道:「下次睡覺前,記得洗腳,熏得慌。」

  寧吉嘿嘿而笑。

  趙樹下閉上眼睛,微笑道:「陸掌教那句話說得確實不錯,老實做人,安心睡覺。寧吉,睡吧,還要早起。」

  寧吉傻乎乎說道:「趙師兄,我好像還睡不著,你先睡,別管我。」

  趙樹下笑道:「可別等我打鼾了,到時候你想睡都睡不著。」

  寧吉說道:「沒事,趙師兄,我有個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覺就能睡著覺。」

  其實除此之外,每次睡覺之前,只要寧吉想要什麼時候醒過來,就可以在那個時辰清醒,幾乎沒有誤差。

  只是覺得這種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沒好意思說出口。

  而且這個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少時逃亡路上才出現的光景。

  趙師兄真的很厲害啊。

  因為直覺告訴寧吉,先前陸道長詢問世間第一張符籙的時候,趙師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只是沒開口說話而已。

  趙樹下其實有一句到嘴邊的話,同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寧吉,你我能夠遇見同一個先生和師父,以後我們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學塾檐下,老秀才睜開眼睛,不知不覺,天亮了。

  身邊坐著守了一夜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趕緊坐起身,滿臉愧疚道:「這事鬧的,怨先生迷糊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這種話,可不就只有咱們小平安說得出口?

  陳平安好奇問道:「先生當時想說的八個字,是什麼?」

  老秀才抬頭望向拂曉過後亮堂堂的天色,拈鬚笑道:「秉燭夜遊,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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