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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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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39:0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有失遠迎

  今天魏檗來到落魄山竹樓這邊,陳山主說有要事相商,有勞魏山君來這邊一趟。

  陳平安在崖畔石桌旁起身相迎,笑道:「老廚子讓我幫忙捎句話,能不能在披雲山那邊買塊地,入夏好去那邊避暑。」

  魏檗疑惑道:「就為了這個?」

  這種小事,何必專門把自己喊過來。

  原來魏檗在披雲山僻靜處置別院一處,建築精巧,一路迤邐如長卷,其中山君讀書處,有盧氏王府舊邸兩老松移植於此,樹蔭濃密如松棚,在樹下遠眺,每逢白雲起於山腳,群峰俱失,僅餘南方落魄、仙都等地僅露髻尖而已,宛如一幅米家山雪景圖。書堂外有藕花一塘,荷葉亭亭,酷暑時節在這裡停舟,投二三西瓜入水,然後就可以午睡,香氣染衣,做過白日夢,撈瓜登岸,剖而食之,如冰窖中物,宛如人間無三伏。

  陳平安笑著開門見山道:「當然還有正事,按照我先生的說法,你們五位寶瓶洲山君的神號,其實可以自擬神號,當然最後還需要文廟那邊點頭認可,才作數。你和晉山君這邊,有沒有想法?如果有,可以早做準備,我就提前跟先生,還有茅師兄,打聲招呼,回頭在文廟那邊議論此事,興許可以幫上一點小忙。」

  魏檗有些意外,「文廟那邊好像沒有說這件事。」

  事實上,封正五岳、贈予神號一事,文廟暫時還沒有對外泄露任何消息,只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文廟至今一個字不提,不代表浩然山巔沒有得到小道消息。都說寶瓶洲五岳山君即將擁有神號,外界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文廟始終沒有跟他們幾位山君打招呼,中岳山君晉青就曾專門飛劍傳信至披雲山,詢問此事,在信上說你跟陳平安熟悉,陳平安又跟文廟關係好,讓他幫忙確定一下,如果真有這檔子事,你就不用回信了,他晉青好早做準備,打算大辦一場夜遊宴。如此一來,魏檗都沒辦法假裝沒有收到這封信,回了一封,說自己忙,陳山主更忙,關於這件事的真假,晉山君要麼自己跟陳山主詢問,要麼另尋門路打探消息。

  「你們要是不提這茬,文廟那邊也不會說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平安笑道:「由文廟頒布五岳、大瀆神號,是禮聖在上古時代訂立的規矩,後世沿襲已久,就給當作一條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了,其實在文廟檔案那邊,不是這麼記錄的,我們不仔細翻查檔案,就根本不知道山君、大瀆公侯其實可以自己擬定神號。」

  魏檗沉默片刻,與陳平安作揖致謝。

  哪怕外界都傳他魏檗和披雲山,與落魄山關係好到穿一條褲子。

  只是這等大事,跟陳平安關係再好,朋友間再不見外,也得正兒八經道個謝。

  陳平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事情緊急,文廟那邊催的急,所以我就擅作主張了,與先生說你覺得『夜遊』神號就不錯,先生也覺得確實好,屬於衆望所歸,長久以往,對整個北岳地界的山水氣運,裨益極多,只說將來整個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他們嘴上言語提及披雲山,或是心中起念,又或是山水邸報上邊的文字,次數會越來越頻繁……」

  魏檗臉色鐵青,忍住破口大駡的衝動,不等陳平安說完,魏山君猛地一摔袖子,劈啪作響,就要返回山君府。

  披雲山得趕緊傳信文廟,就說除了「夜遊」,隨便給什麼神號都可以。

  陳平安趕緊一把拽住魏檗的骼膊,强行挽留下魏山君,笑道:「魏山君咋個還急眼了,修心養性的功夫沒到門不是?」

  魏檗咬牙切齒道:「非要我丟臉丟到文廟和中土神洲才高興?」

  陳平安有幾分心虛,可能事實上,寶瓶洲鼎鼎大名的北岳夜遊宴,如今連青冥天下都有所耳聞了。

  何況有個看熱鬧不嫌大的陸沉在,以陸掌教的一貫脾氣,這趟返回白玉京,肯定會幫忙揚名。不行,得提醒陸沉一聲,可別連累自己被魏檗誤會了。

  陳平安拉著魏檗一起坐在桌旁,「真就這麼反感『夜遊』?」

  魏檗冷笑道:「你說呢?」

  陳平安說道:「一拳就倒二掌櫃,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諸如此類的說法、綽號,一大籮筐裝不下,你看看我,多學學我。」

  魏檗嗤之以鼻,「做人是不能死要面子,但是也不能死不要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真不再考慮考慮?書上可是說了,大喜之時不可輕易許諾他人,大怒之時不宜答覆他人,我覺得這兩個說法,很有道理。」

  魏檗說道:「免談。你要是沒事,我就回了,別覺得我閒,文山會海不是開玩笑的,不談山外的北岳地界,只說山君府二十四司,我每天都要連軸轉參加議事。」

  陳平安說道:「我之前答應禮聖,要給出一份詳細的策略。這段時間除了自己的修行,幾乎全部心思都花在這件事上邊,已經寫了將近三十萬字,稍作修改,就會送往文廟。署名可以加上你,如此一來,披雲山這邊自擬神號,文廟通過的可能性會大上幾分。」

  魏檗臉色和緩幾分,「免了。文廟那邊又不是傻子,我這種濫竽充數的勾當,只會貽笑大方。」

  陳平安笑道:「你傻麼,真要添加魏檗的名字,你能不親自動筆寫個幾萬字?」

  魏檗好奇道:「寫什麼?」

  陳平安說道:「之後我把那份初稿給你看看,你要是願意動筆,就爭取在一旬之內寫完,到時候就由你交給文廟,收信人就寫經生熹平好了。如果覺得沒什麼可寫的,又不願意在末尾增添自己的名字,就把初稿還給我。最好,我再勸你一句,真就最後一句,關於披雲山獨占『夜遊』,我,先生,還有陸沉,我們三個都覺得很好,沒有之一。」

  魏檗點點頭,「我先看過初稿再做決定。」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三本厚厚的冊子,「帶回去看,記得小心保管。」

  魏檗將三本冊子收入袖中,點頭道:「還有事嗎?」

  陳平安笑道:「皇帝陛下近期可能要微服出京,走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到時候我會去那邊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番茄小說魏檗猶豫了一下,說道:「陛下比預期提前出京了,這會兒估計都已經進入禺州地界。」

  陳平安說道:「知道了。我自己趕過去,就不拉上你一起了。」

  等到魏檗返回披雲山,落魄山的後山小路上,與青衫陳平安同行的,還有一個魁梧青年模樣的鬼物,好不容易重見天日,它覺得在這牢獄外「陽間」的每一次呼吸都得好好珍惜。

  它正是蠻荒那座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被陳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關押起來,這些時日一直在勤勤懇懇書寫蠻荒密事,可謂絞盡腦汁,任勞任怨,楞是被銀鹿寫出了一部「鴻篇巨制」,當然銀鹿為了湊字數,也是沒花心思,寫了不少雞毛蒜皮的廢話,虧得那位年輕隱官不計較,反而對一些銀鹿覺得一定會被對方刪除的細節,頗為贊賞。

  一來魂魄不全導致修為暴跌,再者就算修為還在巔峰,又能如何,在這個將仙簪城打成兩截的年輕隱官這裡,銀鹿是怎麼諂媚這怎麼來,沒走幾步路,銀鹿就把這輩子積攢下來溜鬚拍馬的詞語給抖摟乾淨了,就像此刻就說隱官大人的道場,真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好地方。

  聽的人,毫不尷尬,就由著銀鹿在那邊噁心人。

  這就導致銀鹿自己逐漸尷尬起來,實在是技窮了,也確實有點膩歪。

  銀鹿小心翼翼說道:「隱官大人,說句肺腑之語,我這鬼物姿態,每走一步,都怕污賤了這方青山綠水。」

  陳平安微笑道:「哦?那就回去待著?」

  銀鹿一時語噎,再不敢廢話半句。

  雙手籠袖的陳平安伸出一手,手腕一擰,骼膊上便搭了一把名為「拂塵」的拂塵。

  銀鹿見到此物頓時心一緊,顫聲道:「隱官大人,不如我還是回了吧。」

  委實是吃牢飯這些日子裡,銀鹿苦不堪言,陳平安這廝隔三岔五就去查閱那本書的進展,每次悄無聲息出現在伏案寫作的銀鹿身後,一言不合就抬起手,手持青磚,一板磚砸在銀鹿的腦袋上,次次打得銀鹿七葷八素,抱頭滿地打滾。陳平安只有偶爾看到銀鹿所寫書頁,入了法眼,才會將那塊青磚放在書案一旁,提醒銀鹿,寫的不錯,逃過一劫。

  陳平安微笑道:「難得出來透口氣,就這麼緊急回去待著,是不給我面子?」

  銀鹿低頭哈腰,趕忙澄清道:「只是擔心被外人瞧見,誤會與鬼物廝混在一起,丟了隱官大人的面子。」

  陳平安說道:「真不知道那枚道簪的主人,還有你們歸祖師,見到你們這些徒子徒孫,會作何感想?」

  銀鹿嘆了口氣,「想必會不忍直視,眼不見心不煩吧,就算路過了仙簪城,都不樂意去城內坐一坐。」

  仙簪城的開山祖師,歸靈湘,女修無道號,她也是那枚遠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第二代城主,道號「瓊甌」的鬼物,真身竟是一隻蚊子,她長久隱匿在黃泉路上,那把拂塵就是她用來避開酆都鬼差視線的傍身至寶,只是得手兩千年,老嫗始終未能將其大煉,否則早就從陰間重返蠻荒了,去爭一爭王座位置。

  然後就是當時走出畫卷、再被師父瓊甌坑了一把的大妖烏啼,按照仙簪城的譜牒輩分,它也是銀鹿的祖師爺。

  之後是被刑官豪素砍掉頭顱的當代城主,飛升境修士玄圃。

  萬年以來,蠻荒最高地,不是托月山,而是仙簪城。

  結果等到身邊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了趟蠻荒天下,就都沒了「最高」一說,故而如今最高的,變成了那座劍氣長城。

  手上這把拂塵,屬於當之無愧的山上仙兵重寶,紫色木柄,三千多根雪白絲線,銜一枚小金環以綴拂子。

  陳平安打算將拂塵贈送給飛升城祖師堂。

  銀鹿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先前路過門外的修士,與我打了個照面,是什麼來頭?」

  陳平安換手挽拂塵,「叫陸尾,仙人境瓶頸的陰陽家,來自中土陸氏,算是我的半個老鄉。舊賬新賬一筆糊塗賬。」

  銀鹿噤若寒蟬,當然不是什麼陸尾和中土陸氏的名頭,而是年輕隱官手上的那把拂塵,讓銀鹿越看越扎眼,難道那位被自家師尊說成是窮盡造化的太上祖師瓊甌,莫非也遭了毒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要是與中土陸氏為敵,會怎麼做?」

  盡整些虛頭巴腦的,銀鹿覺得光是跟這個年輕隱官閒聊,就老費勁了,只是他都這麼問了,銀鹿只得認真思考這種混帳問題,思量片刻,試探性說道:「我就算在仙簪城,也對中土陸氏久聞大名,跟他們不對付,豈不是等於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為敵?換成我,就找個地方躲起來,必須得是那種能跟陸氏掰手腕的大靠山,若是那種死仇,被陸氏追殺,我就去十萬大山,與桃亭前輩為伍,好歹能夠留下一條性命。當然,隱官大人是無所謂的,換成陸氏頭疼才對。」

  陳平安不置可否,說道:「你別跟著了,自己散步去落魄山的前山,記得別離開山門太遠,否則後果自負。」

  銀鹿哪敢自己隨便亂逛,畢竟是陳平安的道場所在,別說擔心一句話說錯了,銀鹿都要擔心自己離開陳平安身邊之後,走在去前山的路上,興許一個眼神,一個臉色,不討誰的喜了,不遂誰的心意了,就會被當場打殺。銀鹿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待在陳平安身邊比較穩妥,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畢竟在仙簪城,都是別人拍他的馬屁,哪裡需要他這個具體管事的副城主審時度勢,字斟句酌?

  陳平安說道:「入鄉隨俗,客隨主便,這點道理都不懂?」

  銀鹿心中悲苦萬分,陳平安你要這麼說,我可就沒話說了。

  你去仙簪城,咋個就不講一講客隨主便呢?

  這一路走來,涼亭座座,光是亭子的名稱,就讓銀鹿大開眼界。

  翼然,高坐,雲中,月滿,虛心,雨下,八風……

  名字最長的,是一座「長生長樂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名字最短的,更有意思,「亭」亭。

  視線中出現一棟宅子,白牆黑瓦掩映在竿竿綠竹中,陳平安收起拂塵,說道:「去吧。」

  銀鹿只得打了個稽首,「謹遵隱官法旨。」

  落魄山的後山這邊,有一對年紀輕輕的曹氏子弟在此修行和習武。

  大門敞開,少女正在院內演武場走樁練拳,陳平安還是站在門口,輕輕屈指敲門,少女走完一趟拳樁,瞧見那位山主,她顯然還是很緊張。

  這是雙方第三次見面。

  第一次是她陪著自家公子去竹樓那邊覲見陳山主,其實沒聊幾句。

  上次是陳山主親臨此地,甚至還為曹鴦教拳一場,切磋過後,曹鴦輸得心服口服,事後反復琢磨,讓少女武夫受益匪淺。

  就在曹鴦手足無措的時候,曹蔭快步走出書房,下了臺階,作揖道:「陳先生。」

  陳平安笑道:「鳳生,聽說梧桐躋身五境了,就來這邊給道個賀,不會久留,稍坐片刻就走,不打攪你們的修行。」

  眼前少年,是上柱國曹氏偏房子弟,名蔭字鳳生,更是一位觀海境瓶頸的劍修,絕對當得起少年天才一說。

  也就是曹氏不願少年成名太早,否則曹蔭早就揚名大驪了。至於小名梧桐的曹鴦,少女剛剛躋身五境。既歸功於陳山主的親自教拳,也要由衷感謝朱先生這段時日的經常來此餵拳。尤其是陳山主上次在演武場,一口氣給曹鴦演練了四十多個樁架、拳招,簡直就像給曹鴦打開了一扇嶄新武道天地的大門。

  所以由不得曹鴦不緊張,如今再見陳山主,何止是敬若神明?

  陳平安步入正廳,曹鴦很快端來茶水,手都是抖的,陳平安假裝沒看見,與曹蔭聊了些修行近況,等到少女將茶杯放在一旁花幾上,這才轉頭笑著道了一聲謝,曹鴦綳著臉,勉强擠出個笑容,少女額頭布滿細密汗水,輕輕走到曹蔭身旁,她沒有就坐,豪閥世族裡邊的禮儀規矩,不會因為到了家族之外就會懈怠。曹蔭也曾勸過她,在落魄山這裡不用那麼計較,只是不管用,說不動,少年只得作罷。

  在這邊,陳平安問過了他們的修行事,就只是與曹蔭拉家常聊閒天,聽多了平常話,久而久之,曹鴦也就隨之放鬆了。

  銀鹿與年輕隱官分道揚鑣,獨自走在路上,戰戰兢兢,看那架勢,生怕踩到道路上的一片落葉。

  然後銀鹿就在小路盡頭,瞧見一個古怪的黑衣小姑娘,兩條疏淡眉毛,斜挎棉布包,肩扛金色小扁擔,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她在山間小路上蹦蹦跳跳,雙方打了個照面,幾乎同時停下腳步,銀鹿沒了仙人境修為,但是眼界還在,發現對方好像就只是一頭下五境的小水怪,銀鹿稍稍心定幾分,倒是那丫頭片子身上的黑色法袍,品相不俗,只是銀鹿一有這個念頭,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想啥呢,找死嗎?

  那個黑衣小姑娘怯生生停步後,就稍稍挪步,走向路邊,然後默默側過身,就跟面壁思過,罰站一般。

  雖說郭姐姐傳授過江湖經驗,遇到事情不要慌,要立馬跑路。可是小米粒覺得自己在巡山,沒道理如此露怯。

  銀鹿其實也心慌,生怕這頭小水怪,是哪位落魄山仙君的身邊侍女,端茶遞水的小丫鬟之類的,或是丹爐燒火的童子。

  所以銀鹿儘量讓自己的臉色更加慈祥和藹,微笑道:「我叫銀鹿,是隱官大人帶來落魄山的練氣士,你是?」

  周米粒如釋重負,轉過頭,笑容燦爛道:「是這樣啊,銀鹿仙長你好,我叫周米粒,米粒的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是山主老爺欽點的巡山使節,小官,哈哈,米粒小的芝麻官哩。」

  銀鹿一楞,巡山使節,啥玩意兒?落魄山還有這種官職?不過既然是年輕隱官欽點的,銀鹿就愈發笑容和善,緩步向前,雙手負後,一邊走一邊解釋道:「原來是負責巡山的周道友,我剛剛與隱官大人散步至此,隱官大人念我初來駕到,人生地不熟的,就讓我自己隨便逛逛,去前山那邊看看。」

  周米粒咧嘴一笑,趕緊閉上嘴巴,提醒自己笑不露齒,挺直腰桿,清清脆脆說道:「這敢情好,我給銀鹿仙長帶路!咱們落魄山,所有的大道小路,我熟得很嘞。」

  銀鹿一番權衡利弊,覺得可行,帶著這個腦子好像不太靈光的小姑娘一起,也好表現得自己平易近人些,給那撥落魄山仙君們的第一印象,不至於太糟糕,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一大一小,路過山間形制各異或樸拙或精緻的涼亭,小米粒滿臉雀躍,一一為銀鹿仙長介紹起那些涼亭名稱的由來,順便誇一誇自家山主老爺的取名功底之深厚,銀鹿當然不敢不附和,期間小米粒伸出手,詢問銀鹿仙長要不要嗑瓜子,銀鹿低頭一看,啞然失笑,便婉拒了小姑娘的好意,小米粒撓撓頭,也不好獨自嗑瓜子,便放回袖子。

  高處,一處名為如夢令的八角攢尖涼亭內,黃帽青鞋的小陌,斜靠亭柱,懷捧綠竹杖,臉色溫柔,看著那個嘰嘰喳喳說不停的黑衣小姑娘。

  一旁貂帽少女怒氣衝衝道:「好傢伙,這個銀鹿,給臉不要臉,小陌小陌,要不要我去教訓教訓它?」

  小陌輕聲說道:「用不著。你就別妨礙小米粒的待客了。」

  謝狗委屈道:「我是見不得小米粒受委屈嘛。」

  先前小米粒在竹樓那邊,數崖外過路白雲一朵朵的時候,郭竹酒曾經帶著謝狗和白髮童子,一起惡作劇,早早御風雲海中,三顆腦袋「飄蕩」在白雲上,一起抬頭朝崖畔翻白眼做鬼臉,果然把小米粒給嚇了一大跳,然後她發現真相後,開心得很,捧腹大笑,樂不可支。

  小陌笑道:「你別再去玉液江水府嚇唬那位水神娘娘了,下不為例。」

  那位本就每天擔驚受怕的玉液江水神娘娘,先前水府「鬧鬼」,雞飛狗跳,愈發鐵了心要更換地盤,只要能夠離開落魄山周邊地界,哪怕降職補缺都沒問題。

  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她心中暖洋洋的,悄悄挪步再挪步,歪著腦袋,想要靠向小陌的肩頭,小鳥依人,相親相愛。

  結果被小陌伸手擋住腦袋,不讓她得逞。

  謝狗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臉蹭了蹭那只溫暖的手掌,小陌收回手,輕輕嘆息一聲,自家公子和朱先生,真不是坑自己嗎?

  謝狗已經心滿意足,說道:「流霞洲那個荊蒿,還有那條叫白登的小蛟,已經跟陳靈均混得很熟了,在小鎮騎龍巷那邊已經喝了好幾頓酒,陳靈均怎麼不直接帶他們上山。」

  小陌笑著解釋道:「因為上次下山,屬於偷摸出去,景清怕在公子這邊漏了馬腳,就跟荊蒿、白登商量好了,雙方先假裝在小鎮那邊初次相逢,再來這裡做客,如此一來,非但不用挨訓,之後他領著兩位高人上山,說不定還可以被公子表揚幾句。」

  謝狗揉了揉眉頭,「這個陳靈均,是真心覺得陳平安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假裝的?」

  小陌眯眼微笑道:「不用懷疑,景清是真心這麼覺得的,公子也一定會假裝事先不知情。」

  謝狗收回視線,「說來就來,陳靈均剛剛從小鎮那邊動身返山了。」

  早年在騎龍巷那邊,賈老神仙曾經一次,在酒後吐真言,喝高了,就坐在桌底下,目盲老道士扯開嗓門,竪起兩根大拇指,說除了山主之外,他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山上的右護法周米粒,還有就是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逛蕩的陳靈均,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外,他們倆,正是我們落魄山安撫人心的大功臣,其餘神仙,哪怕是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都得靠後……

  不可謂不真知灼見。

  謝狗突然問道:「如果剛才銀鹿管不住念頭,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起了心思,還不知收斂?」

  小陌淡然道:「那我就送它去見它的師尊玄圃。」

  謝狗疑惑道:「你家公子會由著你出手?」

  小陌笑道:「我家公子把銀鹿放出來,本就是讓銀鹿自求生死。」

  謝狗恍然道:「這傢伙,運道不錯。」

  道路上,銀鹿仙長陪著那個小姑娘,看樣子聊得還挺投緣。

  小陌說道:「才是起步,道阻且長。」

  謝狗小聲嘀咕道:「讀書人,心都髒。」

  背靠亭柱的小陌站直身,謝狗察覺到小陌的氣機變化,趕忙找補,給自己打圓場,笑哈哈道:「好話,絕對沒有不好的意思!」

  小陌率先走下臺階,「白景,我覺得朱先生有句話說得對,天底下沒有絕對好或是絕對壞的性格,都是雙刃劍。」

  謝狗使勁點頭,蹦跳著下了臺階。

  朱老先生,說啥都對。

  畢竟是一個視容貌如糞土的男人。

  今天青衣小童一大早就下山,大搖大擺去了趟騎龍巷,雙手負後踱步進了壓歲鋪子,看一眼掌櫃石柔,嘆一口氣,擺起山上前輩的譜,撂下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言語,「冥頑不靈不求上進,都懶得說你了。」

  一向跟石柔親近的小啞巴,立馬就不樂意了,直接跟陳靈均吵起來,陳靈均吵了幾句覺得沒意思,不與毛頭孩子一般見識,走去隔壁,如今賈老哥不在店鋪,高升了,從一個小小騎龍巷的鋪子掌櫃,成了一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少了個絕佳酒友,陳靈均就有點寂寞,進了草頭鋪子,以半個師叔的身份自居,提點田酒兒幾句修行事,然後離開騎龍巷,去主街那棟酒樓,擺了一桌,等著青宮太保和躁君兩位道友,來這邊相約喝個早酒。

  喝過一頓早酒,陳靈均帶著他們一起進山。

  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陳靈均發現小米粒正坐在桌旁喝茶,她對面坐著個陌生面孔的客人。

  至於仙尉道長,還是老樣子,坐在門口竹椅上,看一本換了書面的書籍,鄭大風那個憊懶貨,估摸著還在睡覺做春夢呢。

  陳靈均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晃了晃袖子,「小米粒啊,來客人了。」

  小米粒趕忙起身,與他們打過招呼,就去燒水煮茶,小姑娘開開心心,有的忙了。

  道號躁君的白登,在小鎮那邊待了幾天,這會兒已經懵了。

  雖說山上山下,仍然涇渭分明,但是白登還是通過與青衣小童的酒桌攀談,知曉了這座驪珠洞天的一點內幕。

  才知道原來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一役的落幕地,就在這裡!

  而如今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東海水君王朱,她就發跡於那條泥瓶巷。

  難怪當白登獨自行走在福祿街和桃葉巷,既覺得陰氣森森,寒意凍骨,又覺得如墜油鍋,大火烹煮魂魄,導致他一顆道心不穩。

  按照陳靈均的說法,以前西邊大山裡邊,還有個龍泉劍宗,如今搬遷去北邊了,上任宗主阮師傅,是玉璞境的兵家聖人,如今又多出幾個玉璞境,其中現任宗主劉羨陽,四十歲的劍仙,這傢伙跟自家老爺是發小,跟自己也是好哥們,輩分嘛,各算各的……

  此地只是七十二小洞天之一啊,就已經這般駭人膽魄了嗎?

  白登尚且如此「步步為營」,作為飛升境大修士的荊蒿,自然可以看出更多端倪,更是驚懼萬分。

  杏花巷的馬苦玄,泥瓶巷的顧璨,有小道消息說是白也半個弟子的福祿街趙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子孫,桃葉巷的謝靈……

  一個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一輩修士,他們就擁擠在這麼一塊巴掌大小的小鎮裡邊?

  一襲青衫長褂,陳山主不知何時,就坐在落魄山霽色峰這條主道的臺階頂部。

  站起身,一步跨出,徑直來到山腳,陳平安與陳靈均微笑道:「來客人了?你的朋友?」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有點心虛,只是在新朋友身邊,不能顯露出自己在家中的在酒桌那邊,可是把牛皮都吹出去了的,作為落魄山的元老,尤其在自家老爺這邊,說話很管用,面子,杠杠的!

  可事實上,陳靈均心知肚明,在落魄山上,地位還不如暖樹她們幾個小笨蛋呢。

  只是喝了幾頓酒,陳靈均吹噓自己的江湖履歷,甚至吹噓自己跟魏山君的拜把子兄弟情誼,只是唯獨在酒桌上,從不說自家老爺的事跡。

  好像你們知道是最好,你們如果暫時還是不知道,那你們就以後自己去知道。

  陳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腦袋,「既然是你的朋友,就是落魄山的朋友了,先在這邊喝過茶,我們再上山一敘。」

  陳平安這才轉頭望向兩位客人,笑道:「兩位道友,有失遠迎。」

  陳靈均後知後覺,才記起一事,能讓自家老爺主動出面迎接的貴客,沒幾個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這麼一想,陳靈均心裡邊便有些空落落的,覺得剛認識沒幾天的朋友,不該這麼帶回落魄山,勞煩自家老爺親自待客。

  陳平安在說客氣話的時候,心聲言語卻是極不地主之誼了,「荊蒿,聽說過,一個都不敢離開流霞洲往南走的飛升境修士,如果今天不是陳靈均帶路,你就算來了落魄山也沒意思,反正誰都不求誰什麼,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各自敬而遠之。」

  「白登,以後你可以登上一艘夜航船,那邊有位你的故友,與你當下的狀態差不多,他就是那個曾經道上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如今是夜航船中四城之一的垂拱城城主。」

  荊蒿臉色一滯,很快恢復如常,立即以心聲笑答道:「陳隱官光明磊落,快人快語,這趟落魄山之行,今天就算吃了閉門羹,都無所謂了。」

  白登臉色晦暗不明,壓下心中憤懣,忍住掉頭就走的衝動,以心聲說道:「有機會一定去見見此人。」

  比起陳平安與荊蒿的那番言語,聽在耳朵裡的白登覺得還能接受。

  不管心情如何,荊蒿與白登,此刻都對那個青衣小童刮目相看。

  陳靈均聽不著陳平安與兩個道友的心聲言語,只是自顧自以心聲說道:「老爺,我保證下不為例啊。」

  陳平安說道:「我可信不過你,再給你兩次『下不為例』的機會。」

  一聽這個,比啥安慰言語都管用,陳靈均立即重新精神抖擻起來,眉宇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哈,果然只要老爺在山上,自己就有人撐腰。

  陳靈均屁股挨了一腳踹,轉頭望去,是那個吊兒郎當的鄭大風,他手裡拎著一隻水壺,嬉皮笑臉道:「來朋友了?是那心心念念的白忙和陳濁流?」

  陳靈均雙臂環胸,沒好氣道:「不是!」

  年輕車夫白忙,跟窮書生陳濁流,都是北俱蘆洲人氏,那倆窮光蛋,雖說分別之前,陳靈均都留了一筆神仙錢給他們當跨洲遠遊的路費盤纏,好來寶瓶洲這邊找自己敘舊,不過陳靈均覺得就他們倆那花錢如流水的德行,估計懸。

  陳平安瞬間眯起眼,望向山間道路盡頭那邊,一個屬於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另外一個,不認識,但是與前者並肩而行,竟是一身氣象絲毫不落下風。

  陳清流。

  至於與陳清流同行之人,身份暫時不明。

  小陌隨之出現在山門口,還有神采奕奕的貂帽少女,輕輕搓手,躍躍欲試。

  白登只是看了那緩行道上的青衫男子一眼,霎時間便覺得肝膽欲裂,出乎一種本能,只想跪地磕頭。

  荊蒿更是神色尷尬,就像被主人抓了個正著的梁上君子。

  陳靈均順著衆人視線,轉頭一看,嗯?再定睛一看,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起來,摔著袖子,大步前行,一個蹦跳起來,高高舉起手掌,與那久別重逢的好兄弟,重重擊掌。

  這一幕看得荊蒿與白登俱是眼皮子直顫。

  陳靈均雙腳落地,就是一記猴子摘桃。被滿身窮酸氣的書生伸手擋住,結果還是被陳靈均擰轉身形,一腳橫掃腰部。

  陳清流拍了拍衣衫,陳靈均收回腳,點點頭,「好兄弟,是個聽勸的,沒有把錢都花銷在青樓裡邊。」

  荊蒿知道陳靈均與那位斬龍之人關係很好,卻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關係會這麼鐵,他現在都想補救補救,給青衣小童磕幾個頭。

  白登已經渾然不覺,接連後退數步,撞翻了身後長條凳都不自知。

  陳靈均雙手叉腰,「我剛想著你這傢伙是不是光顧著自個兒喝花酒,就忘了好兄弟了。」

  被那窮書生埋怨道:「老弟你說什麼屁話,等會兒自罰三杯。」

  陳平安站在陳靈均身邊。

  陳清流在陳山主這邊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神色淡然,以心聲介紹起身邊的好友,「他叫辛濟安,是我的多年好友了,跟朋友遍天下的隱官大人沒法比,我的朋友,屈指可數,身邊這位,就是其中一個,他跟白也、蘇子柳七是一個路數的讀書人,當年他要去劍氣長城,我就一路送到了倒懸山,在那之後,才開始出劍斬龍。他前不久陪著至聖先師的一位得意弟子,就在蠻荒天下那邊,跟三頭殺力不低的畜生狹路相逢,狠狠-幹了一架,要不是對方數量越打越多,關鍵其中還多出個古怪貨色……」

  謝狗就要向前跨出一步,被小陌拉住骼膊。

  陳清流面帶冷笑,斜眼那個貂帽少女模樣的劍修白景。

  這個剛剛從蠻荒返回浩然的讀書人,好像不願陳清流說更多內幕,主動開口,微笑道:「在蠻荒天下,久聞隱官大名,如雷貫耳。」

  陳平安與之作揖行禮,後者亦是作揖還禮。

  一在劍氣長城,一在蠻荒天下,晚輩與前輩,有早有晚,各自出劍,都是浩然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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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39:3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醉裡挑燈看劍

  一張桌子,客人多,就只好擠一擠了。

  陳平安坐在小米粒和陳靈均中間,陳清流和辛濟安坐一條長凳,荊蒿和白登,可憐銀鹿不明就裡,竟然能夠獨占一條凳子。

  銀鹿雖然渾身不自在,可總不能强拉著誰坐在自己身邊,只看得出那位道號躁君的白衣青年,是個滿身龍氣的玉璞境劍仙,其餘荊蒿,尤其是那倆後到的落魄山客人,銀鹿可就看不出深淺了,既然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銀鹿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

  看出了銀鹿的尷尬處境,鄭大風雙手托盤,拉著道士仙尉入座,銀鹿還算有點眼力勁,趕忙挪到長凳邊緣,讓那頭別木簪、道士裝束的看門人坐在中間,小米粒用眼神詢問好人山主,陳平安笑著點頭,黑衣小姑娘就站起身,開始忙活起來,鄭大風將盤子推向小米粒,她就從袖中摸出一捧捧瓜子放在盤內,再打開棉布挎包,把兩包油紙包好的小魚乾倒入瓷盤,然後鄭大風再將盤子放在桌子中間,方便大家都伸手夠得著。

  別說是浩然天下,整個人間,敢這麼待客的,不多。

  小陌已經把謝狗勸走,準確說來是把貂帽少女拖走。

  千萬別覺得白景只會虛張聲勢,真要打起來,可就真打了。

  陳平安與辛濟安笑道:「美芹先生,我們先在這邊喝茶,等會兒上山喝酒,地方就寬敞了。」

  辛濟安端起茶碗,笑道:「沒事,這就很自在。」

  習慣了戎馬生涯,加上性格使然,辛濟安向來沒有荊蒿之流的仙師做派。

  荊蒿一聽那個「美芹先生」的稱呼,剛端起碗就手一抖,瞬間心弦緊綳起來。

  要說浩然字、號「美芹」的讀書人,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但是一個能夠與陳仙君結伴遊歷落魄山的「美芹先生」,還能是誰?!

  辛濟安看了眼已經猜出自己身份的荊蒿,微笑道:「來時路上,好友還跟我聊起青宮山的歸屬一事,我是不以為然的。當然,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無從置喙。」

  陳平安會心一笑。

  記得文廟曾有聖賢如此評價辛濟安,言語中有褒有貶。

  帥才,橫掃萬空,只是肆意縱恣時,更無一人敢道他半點不是。

  簡單來說,就是他在領兵打仗治國平天下的時候,旁人莫要絮叨聒噪。

  陳靈均的心思就沒在那個氣態儒雅的青年修士身上,忙著跟陳濁流擠眉弄眼呢,好哥們,咱倆以茶代酒,走一個走一個。

  陳清流端起酒碗,喝茶喝出了痛飲酒水的氣勢,陳靈均一飲而盡,抹抹嘴,啊了一聲,痛快痛快。

  辛濟安拈起溪魚乾,細嚼慢咽,點點頭,「好滋味。」

  小米粒撓撓臉,羞赧而笑,伸手指了指盤子其餘幾種溪魚乾,「美芹先生,還有趴地虎,黃辣丁,都蠻好吃的。」

  辛濟安眯眼而笑,果真再次伸手拈起兩條溪魚乾,「好的,我都嘗嘗看。」

  小米粒也跟著眯眼而笑。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美芹先生,她叫周米粒,是我們落魄山的右護法。」

  辛濟安點頭道:「聽濁流說了,很好,這才是山上該有的氣象。個人之見。」

  《仙木奇緣》

  先前陳清流專門提醒過辛濟安,如今身份是個北俱蘆洲的寒酸書生,叫陳濁流,到了落魄山,可別在景清道友那邊漏了馬腳。

  荊蒿眼角餘光發現那個一直咧嘴笑的陳靈均,愈發吃不準了,是根本不清楚「美芹」的分量,是讀書少,心大,還是知道了,也不在乎?畢竟這個青衣小童,在這短短幾天之內,帶給荊蒿太多的意外了,但凡是個正常人,好像都得被陳靈均搞迷糊。

  陳清流笑眯眯道:「景清,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有個姓辛的朋友,以後幫你引薦引薦。」

  早就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的陳靈均一臉茫然,「啊?」

  他娘的,我們喝過那麼多頓酒,聊了那麼多有的沒的,早忘了啊,又不能胡扯說自己記得,你這不是讓我難堪嗎?

  陳清流抬了抬袖子,雙指並攏,指向桌上的白碗,打暗號一般,笑道:「杯,汝來前!」

  「早這麼說不就整明白了嘛。記得,怎麼不記得!」

  陳靈均一拍膝蓋,哈哈大笑起來,朝那個美芹先生竪起大拇指,「辛老哥,酒桌上有一手,是這個!」

  也就是坐的遠,不然非要拍肩一拍,以表敬意。

  辛濟安笑道:「喝高了,別當真。」

  陳靈均捧腹大笑,抬起一隻手,作推門狀,樂不可支,「陳老哥還說了,你這人酒量一般,有次松邊醉倒,以手推松曰去,推了半天……」

  辛濟安啞然失笑。

  結果青衣小童就挨了自家老爺一巴掌。

  陳靈均悻悻然,立即收斂笑意,「辛老哥,可不是笑話你,我這個人一喝酒管不住嘴,別介意,自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米粒輕聲提醒道:「景清景清,你還沒喝酒呢。」

  陳靈均學自家老爺唉了一聲,「你這就不懂了,江湖兒郎,萍水相逢,一見如故,如飲醇酒。」

  小米粒不願意當衆反駁景清什麼,只是偷偷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雙手端起白碗,低頭喝茶。

  陳靈均曉得自己說錯話了,趕忙改口,轉過頭伸手擋在嘴邊,小聲說道:「小米粒,回頭我幫你找十個謎語。」

  小米粒咧嘴一笑,趕緊低頭。

  辛濟安看了眼那個只是自顧自喝茶的道士仙尉,再看向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點頭。

  荊蒿長久無言,老修士這輩子參加過數以千計的典禮宴會,真沒碰到過如此兒戲的「酒局」。

  桌對面,就是斬龍之人,白登如臨大敵到了極點,直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

  與一位「人間有蛟龍處斬蛟龍」的仇家,同桌喝茶,這是白登想都不敢想的局面。

  而銀鹿,更不清楚,他這個曾經仙簪城的副城主,身邊坐著的道士仙尉,就是那座仙簪城的真正主人,更是那枚遺落人間的道簪主人。

  喝過茶,就分成了兩撥人。

  陳平安和小米粒,負責帶著辛濟安繞路上山,去祖山集靈峰隨便走走看看,至於陳清流就跟著陳靈均就近上霽色峰喝酒去了。

  一個白髮童子始終沒有上桌,只是蹲在山門口那邊,掏出了一本冊子,開始記錄年月日和某某某。

  走在祖師堂所在集靈峰的山路上。

  辛濟安主動說道:「這次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岳山君,不是亞聖、文聖,也不是文廟教主、學宮祭酒他們住持典禮,而是由至聖先師的五位弟子出面,他們如今的姿態,跟你當下,有點類似。其中一位,此次跟我在蠻荒天下那邊現身,他是至聖先師毫不掩飾自己偏心的一位愛徒。還有天外那位,聽陳清流說你先前跟隨禮聖去阻攔蠻荒天下,你們可能已經見過面了,在很久以前,他就是那些遠古書生們的賬房先生,治學艱深之外,還負責管錢和掙錢。」

  陳平安恍然,點點頭,「只是打過照面,當時晚輩沒能認出那位聖賢的身份。」

  如果早些知曉對方的身份,用陳靈均的酒桌行話,就是高低得整幾句。

  先前蠻荒大地之上,靈氣稀薄之地,有兩人相鄰結茅而居。

  離開道場之前,大髯漢子找出鐵劍一把,高冠一頂,穿上儒衫,正冠仗劍。

  辛濟安則歸攏好三千首破陣子,從牆上摘下一把長劍,與好友聯袂趕赴蠻荒腹地。

  陳平安笑問道:「美芹先生,稍後喝過酒,晚輩能否與你討要一幅字帖。」

  辛濟安搖頭道:「陳山主,喝酒就算了。」

  到了集靈峰祖師堂外的白玉廣場,山河如畫,辛濟安憑欄遠眺壯闊景象。

  小米粒發現好人山主好像在等著什麼,等到那位美芹先生默然挪步,好人山主就有點失望的樣子?

  懂了,好人山主想要鬥詩詞?

  呵,魏山君說了,好人山主的打油詩,是一絕!

  他們沿著山路去往霽色峰,陳平安沒好意思帶著辛濟安去自己的竹樓「書房」,朱斂出面,幫著山主一起款待稀客。

  風過庭院,檐下鐵馬,似錚錚作嘶鳴聲。

  先前說是不喝酒的辛濟安,在繫著圍裙的老廚子端上幾盤下酒菜後,就板著臉來了一句,不用山上仙釀,市井土燒就可以。

  除了嗑瓜子的小米粒,都喝了個微醺,辛濟安笑問道:「那幅字帖的內容,是從故紙堆裡翻檢舊詞,還是即興作新詞?」

  陳平安有點難為情。

  這不是覺著舊詞新詞都可以有嘛。

  只是多拿一張空白宣紙的小事。

  辛濟安畢竟還不熟悉酒鋪二掌櫃的脾性,自顧自說道:「那就舊詞好了。」

  陳平安笑道:「一句話即可。」

  辛濟安疑惑道:「哪句話?」

  陳平安笑望向小米粒,做了個一手持杯一手擰腕的手勢,如謎語,小米粒略作思量,就曉得謎底了,立即舉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好人山主希望美芹先生寫下一句話,就六個字!」

  詞中之龍辛濟安。

  實在是寫過太多膾炙人口的絕妙好詞,既可豪邁也可婉約。

  小米粒潤了潤嗓子,挺直腰桿大聲給出那個謎底:「醉裡挑燈看劍!」

  辛濟安沉默片刻,笑道:「那就勞煩朱先生再炒倆菜,多拿兩壇酒。」

  ────

  陳靈均神采煥發,帶著新舊朋友去自己宅子喝酒,機會難得。

  登山之前,與鄭大風心聲言語幾句,勞煩他去跟魏山君說幾句好話,求幾壇仙家酒釀,名氣越大越好,價格貴不貴的無所謂,反正他可以花錢跟山君府那邊購買。大風兄弟平時不靠譜,關鍵時刻還是很牢靠的,點頭答應下來,說等會兒他挑著擔子親自給陳大爺送過去,保證都是好酒,必須是披雲山禮制司那邊珍藏多年的山上酒釀。

  也就是有朋友在場,不然陳靈均非得給咱們大風哥敲敲腿揉揉肩。

  走在山路上,陳靈均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陳靈均因為見著了陳濁流,實在開心,時不時拍一拍陳濁流的袖子,嘖嘖,這腱子肉,怪結實,大風兄弟說得妙,年輕夥子火力壯,屁股可以烙大餅啊。

  就是不曉得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陳老哥,如今找著媳婦沒,估計不太可能,兜裡沒錢,腰桿不硬,光靠一副出彩皮囊,在山下騙騙那些喜歡才子佳人小說的小姑娘還行,在山上,不吃香的。除非……模樣長成周首席和米劍仙那樣的?至於老廚子這樣的,磕磣,打光棍,實屬正常。

  雖說都是朋友,可在陳靈均內心深處,還是分出了明顯的親疏遠近。

  陳濁流跟賈老哥,白忙,禦江那位水神兄弟,濟瀆龍亭侯李源等人,他們是都是陳靈均心中的頭等摯友。

  至於荊老前輩和白登道友,畢竟剛剛認識,還得看桌上怎麼個喝酒,桌外日久見人心,不管怎麼說,朋友總是越喝越有。

  陳清流斜眼那個走在陳靈均右手邊的荊蒿,以心聲微笑道:「又見面了。」

  這個荊蒿還是有點腦子的,知道主動來這邊拜會陳靈均。

  荊蒿絲毫不敢泄露自己與陳仙君的山上淵源,只得以心聲答道:「晚輩不曾想能夠在這邊再遇陳仙君,喜上加喜。」

  陳清流扯了扯嘴角,怎麼看這廝怎麼不順眼,就開始在荊蒿的傷口上撒鹽,「在左右那邊認慫也就罷了,他陳平安如今就只是一個十境的小元嬰,跟你一個飛升境修士橫啥橫,還敬而遠之,呵呵,境界不高,口氣恁大,你能忍?」

  荊蒿欲言又止。

  很想說句實誠話,前輩,我可以的。

  劍開托月山,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城頭刻字者。

  別說跌境為元嬰,就是陳平安完全沒了修為,我荊蒿在人家地盤,聽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算得了什麼。

  陳清流嗤笑一聲,「不過是身邊多出兩個妖族出身的飛升境劍修,到底在怕什麼?你又沒主動挑釁落魄山,難道他們還敢一劍砍死你,真當文廟的規矩是擺設?怎麼,山上趴窩久了,修得一門烏龜法,能縮頭之時且縮頭?」

  荊蒿默不作聲。

  怕就怕自己開口,稍微說句硬氣話,結果陳仙君轉頭就把自己賣了,那麼今天就真不用離開落魄山了。

  先前是不敢信,現在被陳仙君一語道破天機,荊蒿就是道心一顫,果然是兩位飛升境,劍修!

  關鍵他們還是蠻荒妖族出身。

  需知蠻荒的飛升境大妖,與其餘幾座天下的飛升境修士,是絕對不能一般看待的,這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荊蒿看了眼身旁的青衣小童,虧得這位,自己才有上山的機會。

  無法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卻能夠到落魄山中喝杯酒,這要是傳出去,青宮山的名聲,可以挽回不少吧。

  陳靈均察覺到陳濁流跟荊蒿的臉色,疑惑道:「鬼鬼祟祟,你們是在聊啥?」

  陳清流笑呵呵道:「斗膽跟荊老仙師隨便攀扯幾句,就怕有哪裡說得不對的地方,不小心觸動前輩的逆鱗,就要與我動怒了。」

  荊蒿是有苦自知卻難言。

  只有被蒙在鼓裡的陳靈均還在那邊打圓場,苦口婆心勸說道:「別這樣,都是朋友。咱們還沒上桌開喝呢,你就說這種傷感情的話啦?這樣不好,聽我的,忍住,喝了酒再敞開了聊,酒桌上邊無輩分。」

  青衣小童同時以心聲提醒陳濁流,「怎麼回事,之前不是跟你說了荊老仙師的身份背景嗎?你這點境界修為,就別在荊蒿這種前輩跟前說啥直言了,這些飛升境大修士,都有自己的脾氣,聽我的,你說話別那麼衝。」

  陳清流以心聲說道:「我還以為有了荊蒿這種山巔大修士當朋友,就忘了我這種拉出去喝酒都嫌丟人現眼的舊友了。」

  陳靈均最受不了這個,有點惱火,一瞪眼,心聲道:「咋個好賴不分,就你屁話多!等會兒我先自罰三碗,你記得跟上!」

  猶豫片刻,陳靈均還是擔心陳濁流這傢伙脾氣臭,喜歡書生意氣,管不住嘴,容易吃虧。

  「一個人在外邊闖蕩江湖,有多不容易,我是曉得的,你這傢伙,本事不多大,最好面兒,我也清楚!」

  「所以有些矯情的事情,什麼要不要我幫個忙,幫你在北岳地界安排個譜牒身份啥的落腳地方,我就提也不提了,可是要說神仙錢,都是身外物,咱哥們分開後,我這些年還是攢了些的,你都拿去,事先說好,我分成了兩份,一份給你,另外那份得給同樣是好兄弟的白忙留著,誰讓我朋友不多,兜裡沒幾個錢還喜歡充大爺的,更是只有你們倆了。」

  「別嫌我話多,更別不好意思,咱倆誰跟誰,鐵打的患難交情就擺在那裡,所以你要是碰到難事了,兩份錢,就都給你,白忙那份,我再重頭攢錢就是了,保管不差他一顆雪花錢。要是錢不夠,我就跟人借去,說句不吹牛的,我在落魄山這邊,甭管跟誰,管誰借錢都是一句話的小事,都不用欠人情,披雲山的魏山君,就是喜歡舉辦夜遊宴的那位,跟我,那也是只差沒有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哥們,你自己說說看,既然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錢什麼的,算個事兒?肯定屁事不算啊。」

  「還有,我只是說如果啊,遇到花錢都無法解決的事兒,你今天也別跟我藏著掖著,犯不著,瞧不起我呢,發句話,我就陪著你離開落魄山,哪怕是去北俱蘆洲都無妨,我在那邊地界兒,有茫茫多的山上朋友,個個都頂事兒,以前是覺得你這傢伙心氣高,再窮也還是讀書人,骨子裡清高嘛,未必喜歡聽這些,所以才不樂意跟你顯擺這些一說出口就賊能嚇唬人的香火情。」

  說到這裡,陳靈均輕輕拍了拍身邊好友的骼膊,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曉得跟人求情,關係再好,心裡邊還是會不好受。可能恰恰關係更好,就更不舒坦了,沒事,等會兒到了酒桌,咱哥倆好好喝。」

  陳靈均覺得自己又不是個傻子,不是真遇到困難了,以陳濁流這個窮光蛋的强脾氣,絕對不會千里迢迢,跨洲趕來落魄山這邊見自己。

  不管別人是如何,反正陳靈均一向覺得天底下最為難的事情,就是跟朋友開口幫個忙,會讓朋友覺得為難。

  陳清流笑著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

  陳靈均一巴掌拍掉這傢伙的手掌,怒道:「老子跟你在這兒掏心掏肺,都快把自己聊感動了,你倒好,沒大沒小,找喝呢你。」

  「咋個不感動,老哥我也很感動啊。」

  「哈,那就給兄弟哭一個,趕緊的。」

  只敢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的白登,這會兒雙腿打擺子,這個青衣小童,是真敢聊啊,他真不知道死這個字是怎麼寫的嗎?

  陳清流察覺到心聲流轉,轉頭微笑道:「小傢伙,就這麼想見你那些祖宗了?」

  白登滿頭汗水,啞口無言。

  身為龍子龍孫,卻要跟一位斬龍之人同桌喝酒。

  不該出山的,果然是不該出山走這一趟山外的。

  推開宅子從不上鎖的大門,陳靈均領著幾個朋友在正廳酒桌落座,很快鄭大風就挑來了一擔酒水,身邊還跟著個拎糕點食盒、水果竹籃的粉裙女童。

  陳暖樹與衆人施了個萬福,將糕點和水果放在桌上,說道:「仙師們稍等片刻,下酒菜,馬上送過來。」

  陳靈均滿臉尷尬。

  陳暖樹看了眼陳靈均,柔聲道:「好好待客。」

  陳靈均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使勁點頭。

  落魄山上,除了老廚子,其實陳暖樹的廚藝也不差,何況她還跟老廚子學了幾手拿手菜。

  手腳伶俐的陳暖樹去了自己宅子灶房,很快就給這邊拎來一隻大食盒,七八樣佐酒菜,色香味俱全。

  離開宅子,她輕輕關上大門。

  很快裡邊就開喝了,青衣小童的大嗓門震天響,看樣子是與朋友們劃拳了。

  根本不用看,她就知道陳靈均是站在板凳上的。

  鄭大風在外邊等著,笑問道:「不生氣?」

  陳暖樹輕輕搖頭,笑道:「他難得忙正事,怎麼會生氣。」

  鄭大風開始告刁狀了,「聽說在山下,小鎮那邊,陳靈均喝了好幾頓早酒。」

  陳暖樹一挑眉頭,咬了咬嘴唇,「懶得管他!」

  酒桌那邊,自罰三碗過後,陳靈均果然已經站在凳子上,雙手晃動,「兄弟跟我心連心啊。」

  陳清流跟著晃手,哈哈笑道:「我跟兄弟動腦筋啊。」

  「我怕兄弟過得苦,兄弟挨打我袖手啊。」

  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酒話,荊蒿和白登就只能在旁邊乾瞪眼。

  陳靈均跟陳清流開始用小鎮方言劃拳,哥倆好,五魁首,六六順……

  青衫陳仙君,茫然四顧書劍皆不成,且將百千萬事,付於兩三杯。

  悠悠三千載,一劍橫空,飛過浩渺洞庭,再過古蜀萬青山,又來此地,不為斬蛟龍,只與摯友求一飽醉,酒戰分高下!

  ────

  禺州與洪州接壤的邊境,在一條去往豫章郡的官道上,三輛裝飾樸素的馬車,並不顯眼,居中一輛馬車,皇帝宋和,皇后宋勉,俱是身穿便服,肩並肩坐在車廂內,她時不時掀起車簾,欣賞著外邊的沿途風景。

  最後邊那輛馬車裡邊,坐著隨駕的刑部侍郎趙繇,以及半路趕來的禺州首任織造局主官,李寶箴,從四品。

  一個是炙手可熱的京官,一個位於官場邊緣的地方官。

  李寶箴笑道:「沾你的光,我才能坐著趕路。」

  趙繇微笑道:「還是要感謝陛下的平易近人才對,我們才可以不用講究那些繁文縟節。」

  李寶箴嘖嘖出聲。

  趙繇一笑置之,雖然雙方關係親近,官場客套話還是要說幾句的。

  他們是實打實的舊識,都是槐黃縣福祿街的大戶人家子弟,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同齡人,最少雙方是不差輩分的。

  這些年,趙繇跟李寶箴一直有書信往來。

  李寶箴以心聲說道:「聽說京城內大朝會,由袁正定牽頭,建議遷都?」

  如果大驪當真遷都至現在的陪都洛京,對如今身在蠻荒的某位藩王而言,可就真是被釜底抽薪了。

  書簡湖首任湖君,是大驪朝廷英靈出身的夏繁,還有佐官吳觀棋,後者曾經掌管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情報搜集和整理,與負責東南部諜報的李寶箴,屬於品秩高低、權柄大小皆相仿的同僚。大驪宋氏,公認有三座官場,京城和地方組成的山下王朝,各路神靈組成第二座官場,而第三座官場,就是龍泉郡窯務督造署、禺州織造局、洪州采伐院這些主官品秩都不高的機構了,但是每一位主官,都是當之無愧的天子眼目。

  當然,采伐院林正誠,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趙繇看了眼李寶箴,笑著不搭話。

  李寶箴後腦勺靠著車壁,伸手指了指趙繇,「你這傢伙,從小就喜歡肚子裡說話。」

  要論官運亨通,從四品官身的李寶箴,自然遠遠不如被陛下破格提拔為刑部侍郎的同鄉趙繇了。

  小鎮走出去的年輕一輩,不談修行當山上神仙,要說當官當得最大的,還是趙繇。

  但是如果只說禺州境內,官最大的,當然是刺史大人和禺州將軍,他們倆都管不著織造局和李寶箴,但是李寶箴和織造局,卻能讓軍政兩位封疆大吏睡不安穩。

  因為禺州是一處軍事重鎮,兵家必爭之地,所以身為禺州將軍的曹茂,兼管隔壁的洪州軍務。

  曹茂這會兒就沒資格坐車,只能跟著一撥隨軍修士,在前邊騎馬開道。

  而李寶箴去禺州織造局赴任時,李寶箴帶了兩名心腹,都姓朱,是父女。

  此刻朱河和朱鹿,就在後邊騎馬,遙遙跟著車隊。

  皇后娘娘小聲問道:「餘瑜那邊?」

  宋和笑著輕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放心,你的這個家族長輩,只是看著缺根筋,說話不著調,雖然年紀不大,實則聰明得很,否則她如何成為地支修士的幕後軍師?」

  為首那輛馬車內,一婦人一少女,相對而坐,小姑娘一直拿眼睛瞟婦人手上的珠釧。

  貴為一國太后的婦人,氣態雍容,對此不以為意,抬起白藕一般的手腕,晃了晃手釧,笑問道:「認得?」

  少女搖搖頭,說了句怪話,「必須假裝不認識,就算沒見過了。」

  南簪很清楚這個小姑娘的性格,瞧著大大咧咧,實則焉兒壞著呢,便繼續問道:「余氏家藏沒有這樣的東西,咱們大驪的乙字寶庫裡邊也沒有?」

  上柱國餘氏,在大驪官場不顯山不露水,名義上只是管著地方官營絲綢、茶務,家族歷史上,既無名相,也無名將。

  不過撇開第一檔的袁曹關三家大姓,不提面子,只論底蘊和裡子,余氏其實跟天水趙氏和紫照晏家差不多,扶風丘氏和鄱陽馬氏反而不如餘氏,不過這些內幕,就真的只是內幕了,沒幾個大驪官員敢說自己摸清楚其中的脈絡和深淺。

  至於大驪朝廷的乙字寶庫,是一處戒備森嚴的禁地,便是婦人這般的身份,別說進去,找人問詢都是犯禁的事情。

  餘瑜臉色複雜,使勁搖頭,「沒法子啊,崔國師敲打過我們幾個,誰都不允許使用此物,不然就連這一世的記憶都被抹掉,變成個白痴。聽袁化境說,早些時候有個不聽勸的可憐蛋,屬於地支一脈修士的元老,是我的前輩呢,就因為私底下找尋到了一顆珠子,然後就被崔國師親自收拾了,下場很慘的。」

  小姑娘拍了拍「戌」字腰牌,「本來就是他的東西,我屬於補缺,要是他不明知故犯,我如今估計還在家學女紅刺綉哩。」

  南簪假裝頭回聽說此事,笑道:「你是兵家修士,哪怕不頂替此人的地支位置,你也會去真武山或是風雪廟修道。」

  南簪玩笑道:「如今我們大驪的國師位置,已經空懸數年之久,你不用這麼緊張,何況崔國師對你們幾個,一直器重有加,是格外寄予厚望的。」

  小姑娘唉聲嘆氣,可憐兮兮道:「官場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當然也懂,可問題在於崔國師不在了,他還有個衣錦還鄉的隱官師弟啊。太后娘娘,你是不知道,我們幾個,被那個隱官大人在京城,給往死裡教訓了幾頓,一個個被他收拾得可慘可慘了,慘不忍睹,如今我們都有心理陰影了!」

  南簪瞬間臉色微白,倒不是餘瑜的言語,大逆不道,犯了什麼官場忌諱,而是現在婦人一聽到那個隱官的稱呼,她就頭疼。

  餘瑜見狀不妙,立即乖乖閉嘴。

  南簪下意識輕輕摩挲著手上的珠串,臉色陰晴不定。

  余瑜知道陳平安曾經走入皇宮,只是發生了什麼,哪怕她是地支一脈修士,依舊不得而知。

  能夠假裝不知道某些不該知道的事,就是一門學問。

  上次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入宮,去跟大驪太后南簪見面,是為了跟「陸絳」索要那份本命瓷碎片。

  當時婦人手上戴著這串山上秘制的手釧,每一顆珠子都是價值連城的「靈犀珠」。而這種寶珠,因為能夠讓人記起前世回憶,一顆即一世,練氣士凝神坐定,按照道訣,摩挲此珠,收斂心神芥子一粒,就可以靈犀一點通,跨越光陰禁制,身若彩鳳雙飛翼,心神翩躚於一部記錄前世畫卷的光陰畫冊當中,前世記憶深刻的場景,那一頁畫卷就會五彩繽紛,與真相無異,某些記憶淺淡的人事,一頁畫卷色彩隨之淡化,記憶模糊的,畫面枯墨淡筆,只剩下個輪廓。

  南簪幽幽嘆息一聲,擠出一個笑臉,只是一想到這趟離京,極有可能,要碰到那個得勢便猖狂的泥瓶巷賤種,她就又臉色陰沉下去。

  幾乎任何一座底蘊深厚的宗門都會常備此物,哪怕是白玉京,都不例外。

  為的就是能夠將一些兵解離世的祖師爺,不惜大海撈針,從茫茫世俗紅塵中找到這一世,再將其接回山上,重續道緣,若是可以記起前世記憶,修行路上,自然事半功倍。白玉京紫氣樓的姜照磨,桐葉宗的於心,都是這種情況。

  所以靈犀珠一向是有價無市的珍稀存在,一經現世,都是修士必須爭奪的,不惜一擲千金,開出天價,或者乾脆就是大打出手。故而這種山上寶物,不管誰留在手上,都屬於有備無患,絕對不會沒有用武之地。因為那些自家寶庫無此物的仙府,不管是無緣,還是沒錢,遇到急需一顆靈犀珠幫助某位「祖師」開竅的時候,就得跟有靈犀珠的門派去求了,這就是山上香火情的重要性。

  而南簪的手釧,串起的靈犀珠,有十二顆之多。除了被她用掉的幾顆,其餘絕大多數蘊藏記憶的寶珠,先前都被陳平安身邊那個道號「陌生」的扈從,以淩厲劍光消磨殆盡,淪為……廢物。

  但是南簪也吃不準一事,似乎其中兩顆靈犀珠,雖然同樣寶光黯淡,但好像只是被那個「陌生」施展了一種劍術禁制?

  憑藉一顆寶珠,記起的,只是前世前身的一部分人事,都是那些相對刻骨銘心、記憶清晰的畫卷,如果上輩子是得道之士,遇到和走過的修行關隘,在靈犀珠的幫助下,自然不會忘卻,所以此舉才能夠成為一條沒有後遺症的登山捷徑。

  那個這些年給大驪太后駕車的老車夫,以心聲提醒道:「得小心元嬰境瓶頸遇到的心魔了,如果真是那個姓陳的,你這輩子就別想著躋身玉璞境了。」

  老車夫的真實身份,是遠古神靈,雷部斬勘司主官。

  老人繼續說道:「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南簪眼睛一亮,微笑道:「謝過前輩提醒。」

  老人說道:「沒啥,是一本神魔志怪小說上邊寫的句子,瞧見了,覺得有幾分道理。早年在山下市井很暢銷的,價格還便宜,銷量不比陳憑案是主人公的那本山水遊記差。」

  南簪忍住駡人的衝動。

  餘瑜又變成那個傻憨傻憨的神色模樣。

  南簪察覺到車廂內的凝重氛圍,收拾好複雜心緒,看似漫不經心問道:「餘瑜,你們都是從乙字秘庫裡邊,找尋合適的寶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些有無事牌的刑部供奉修士,各自憑藉軍功,可以與刑部換取等價的寶物,刑部官員都是從各色天材地寶堆積成山、品秩卻相對低一籌的丙字寶庫挑選?」

  照理說,肯定還有一個更為深藏不露的「甲」字庫。

  餘瑜神色玩味,看著太后娘娘。

  南簪自知失言,「當我沒問。」

  餘瑜咧嘴一笑,「太后娘娘,這件事,倒是沒什麼不可以說的,不犯忌諱。崔國師曾經跟我說啦,如果以後有人當面問起,就告訴她答案。」

  南簪臉色慘白無色,虧得婦人本就肌膚白晰,才不是那麼顯眼。

  餘瑜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婦人,然後給出那個答案,「大驪王朝的甲字庫,是我,是你,是我們,是所有的地支一脈修士,是太后娘娘所在的大驪宋氏宗室成員,是所有山上的譜牒修士,一位位山水神靈,更是……」

  停頓片刻,小姑娘眼神堅毅,沉聲道:「更是詳細記錄大驪王朝戶口版籍的每一本黃冊,每一個大驪王朝的普通百姓。是詳細記錄地籍的每一本魚鱗冊,每一寸大驪山河國土。」

  南簪默然。

  餘瑜笑了笑,輕輕呼出一口氣,少女開始閉目養神。

  哈哈,只是學國師崔瀺說話而已,就累得不行!

  ────

  披雲山,松蔭濃郁的讀書處,山君魏檗合上那本分量極重的冊子,單手托腮,以拇指輕輕敲擊耳邊的那枚金色耳環,在猶豫神號自擬一事。

  落魄山的藩屬山頭之一,拜劍台,小陌稍稍放心幾分,謝狗正在和那個擔任編譜官的白髮童子,與被她們奉為盟主的郭竹酒,竊竊私語,好像在一起商量大事。至於山門口被挑釁一事,謝狗已經完全拋之腦後,沒事人一樣。小陌內心微動,移步離去。

  大驪京城,一個叫曾掖的青年修士,年紀輕輕的五島派掌門,打算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指示,先去一家據說報上他名號就不用花錢的仙家客棧落腳,再去人云亦云樓外的小巷,找一對叫劉袈和趙端明的師徒。

  老廚子宅子那邊,喝過酒,搖搖晃晃的陳平安只帶著小陌,悄然離開落魄山,來到小鎮的泥瓶巷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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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40:2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章 報導梅花消息

  陳平安站在祖宅門外的巷子裡,看了看兩邊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了然,問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邊還是右手邊的宅子裡邊。」

  藏得不錯,真可謂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洪州邊境,那支隊伍在一處驛站停下,因為是官員,有「公務在身」,驛站那邊自有安排,按照規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條,十幾號官吏有條不紊下榻於這座草澤驛。若是官場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驛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講究的,得按官職下榻,從上往下輪著來,如果人滿了,想要插隊之類的,肯定還是不成。不過想要吃得好,倒是沒問題,比如驛丞可以自掏腰包,請廚子開小灶,做出一頓豐盛酒宴,這種事,不算違例。國之善法,不在一味嚴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國師崔瀺反復强調的。

  進了官舍屋內,皇帝宋和伸手抹過桌面,抬起手,並無灰塵,再去窗臺那邊,輕輕一抹,還是潔淨無塵,笑道:「以前關老爺子當面質疑先生,說國師你大事管得好,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細,就不妥了,信不過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輕輕搓動,「事實證明,當年先生那些反復推敲、一直作細微調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見功,越往後推移,越有後勁。」

  綉虎崔瀺,除了大驪國師,其實還是宋和的授業恩師,在某種程度上,吳鳶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脈相同的師兄弟。

  只不過他們這一脈的同門,與文聖一脈並無關係就是了。

  餘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陛下,你還沒說,當年國師是怎麼回答關老爺子的?」

  宋和微笑道:「記得先生當時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過你們的用心和初衷,信不過你們的手段和韌性』,就是這麼一句,把咱們關老爺子噎得不行。」

  驛站馬廄旁,老車夫看著那個坐在欄桿上邊的年輕道士。

  老人倍感無力,剛要開口言語,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便做了個手指抹嘴的手勢,示意對方別說話。

  陸沉雙手撐在欄桿上,笑道:「放一百個一千個心,貧道可不是找你敘舊的,找別人。」

  老人猶豫了一下,有了個猜測。

  陸沉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搖晃起來,「前輩不愧是雷部斬勘司的頭把交椅,晚輩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陸掌教帶走她是最好,就當是給那個姓陳的找點樂子,將來兩個同鄉人,在異鄉重逢,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就有趣了。」

  陸沉在驪珠洞天擺算命攤十餘年,相互間都不陌生。

  可憐陸尾,還是個陰陽家的仙人境,處心積慮,算來算去,結果連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陸沉埋怨道:「說好了不聊天的,前輩怎麼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陸掌教是個頂好說話的人,不會計較這些。」

  陸沉眼神幽怨道:「所以你們一個個就可勁兒欺負好說話的人,對吧。」

  老人搖搖頭,「小鎮十年,山上練氣士的彈指一揮間,我跟陸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來了,不耽誤陸掌教你們敘舊。」

  老人離開此地。

  一對父女,牽馬而來。

  陸沉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與那對父女使勁招手,殷勤喊道:「這裡這裡。」

  當然施展了些許障眼法,讓自己瞧著不那麼年輕,用阿良的說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滄桑味道了!

  朱河覺得那個滿臉笑意的「中年道士」,瞧著有點眼熟。

  道士趕忙比劃了幾下,最後作出搖晃籤筒的手勢,笑道:「記起來了麼?我啊,在槐黃縣城那條主街路邊擺攤的那個。」

  朱河滿臉驚喜,笑道:「陸道長?!」

  朱鹿其實一眼認出對方,她只是依舊假裝不認得這個算命道士。

  父女兩個,當年在小鎮先後都慕名前往攤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個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兒何時起運,一個是測算自己的姻緣。

  陸沉笑道:「你是叫朱河對吧?朱兄,貧道有個朋友,托貧道問你個問題。」

  朱河雖然有點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陸道長請說。」

  陸沉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當年離開小鎮的那趟遊學路上,你到底是怎麼讓陳平安覺得你是個高手的。我那朋友,說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頭霧水。什麼跟什麼?自己怎麼就是高手了,又跟這位陸道長的朋友,扯上了什麼關係?

  朱鹿臉色陰沉。

  她雙臂環胸,下意識做出一種防禦姿態,想要看看這個當年就讓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在織造局內,朱河是名義上的二把手,僅次於李織造大人,朱河管著所官、總高手在內一大撥胥吏匠人,負責幫忙主官盯著大大小小的具體織造事務。如今的身份,有點類似當年家鄉窯務督造署的輔官林正誠,所以朱河其實已經屬於閒散的養老狀態。

  女兒朱鹿卻是大不一樣,一州境內所有的錢糧、吏治和士子結社活動等等,都會秘密記錄在冊,她手底下管著的那撥人員,屬於名副其實的「吃皇糧」,卻不通過戶部,而織造局定時遞交給京城御書房的那道密折,幾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織造官李寶箴只是負責潤筆而已。

  陸沉背靠著欄桿,笑望向他們。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體魄多年,有望躋身遠遊境。朱鹿在今年剛剛成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現,按照他們那個公子的安排和鋪路,或者說既定的依循人生軌跡,等到朱河成為遠遊境宗師,就轉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當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內心想法,朱河當然更願意去南邊,在大驪以外的某個小國,開山立派,收取弟子傳授武學。至於朱鹿,會一步一步破境,然後有朝一日,她會老死在遠遊境這一層武道高度,她會怨天尤人,一直鬱鬱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終存在著兩個背影,一個是看似近在咫尺卻永遠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寶箴。

  另外一個是遙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個同齡人,彷彿永遠穿著一雙草鞋,肌膚黝黑,手持柴刀,永遠是當年的那個泥腿子。

  朱鹿被那個道士瞧得瘮得慌,毛骨悚然。

  陸沉笑問道:「朱姑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綳著臉色,搖搖頭。

  陸沉微笑道:「這是青冥天下那邊的成語,流傳不廣,只在一個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沒聽說過,很奇怪。」

  朱河聽得一團漿糊,陸道長是不是說錯話了?

  所以,很奇怪?結尾不該是「不奇怪」才對嗎?

  陸沉緩緩道:「論出身,起步早,其實你比起桃葉巷的長眉兒,龍泉劍宗已經是玉璞境劍修的謝靈,還有那個爺爺是小鎮開喜事鋪子、實則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灃,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鎮同輩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埋怨自己時運不濟,怨天尤人,實則不然,大錯特錯。」

  「因為某種程度上,你雖然出生於驪珠洞天,卻是一個極有來歷和背景的外鄉人,因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麼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貧道更早進入小鎮,早早投胎到了福祿街李氏家族內,為的就是能夠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順水推舟,嗯,這個說法好,就是順水推舟了,為你家大公子,李希聖,護道一程。在這個過程裡邊,你會不斷成長,登高極快,打個比方,馬苦玄、劉羨陽他們幾個,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陸沉竪起並攏雙指,「貧道可以發誓,要是有一句假話,就天打雷劈!」

  遠處那個曾經坐鎮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實在是拿這個白玉京三掌教沒轍。

  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做「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今天陸沉確實沒有一句假話,哪怕在老車夫看來,朱鹿都是極好的「來頭」,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聖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確實要比桃葉巷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於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人」。

  至於機緣,也是早早給了她的。

  哪怕是陳平安,可能如今還不清楚,老車夫跟封姨,還有陸尾這些老古董,閒暇時聊得最多的幾個年輕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測她的來路,雖然雲遮霧繞,但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如果來頭不大,豈會山水朦朧,讓他們都覺得霧裡看花?

  只是因為她出生在福祿街李氏,先有那個「桃代李僵」的李希聖,後有掌教陸沉進入驪珠洞天,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換個說法,就是誰都擔不起這份道門因果。

  朱河神色複雜。

  朱鹿咬緊牙關,牙齒咯吱作響,她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們可以視為浩然天下這邊的一個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腳,「我們腳下的寶瓶洲,其實這個比方還不太準確。」

  陸沉指了指北邊,「應該說是那個版圖更大的北俱蘆洲,因為幽州在青冥天下,屬於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兩個地方最負盛名。一個是地肺山的華陽宮,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個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戰場。」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邊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讓讓逐鹿郡變成戰場遺址,當時最後一個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這個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論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輕輕抓住朱鹿的骼膊,眼神示意她別怕。

  朱鹿面無表情,直勾勾盯著那個道士,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個字,「你,到,底,是,誰?!」

  陸沉只是自顧自說道:「貧道再打個比方好了,曾經有一張賭桌,有些人,手上只帶著幾顆銅錢的賭資,有些人兜裡有幾兩碎銀子,而你,是扛著一麻袋金錠銀錠的。」

  「結果呢,嘩啦啦一下,押錯注,很快就賭完了,輸完了。」

  「按照某條脈絡的發展下去,你會先認識李槐,經歷過一些事情了,再跟著李希聖一起遊歷北俱蘆洲,你還會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這只是你該得的衆多機緣之一。」

  「仔細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時,離開福祿街,有沒有遇到一個虎頭虎腦、可能當時還穿著開襠褲的窮酸孩子?嗯,你後來也見著他了,結果還是不喜歡,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是了,你早些時候,肯定是跟在李寶箴身邊。」

  「我猜測當年在李氏大宅內,你一定反復權衡,天人交戰,最後選擇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長公子。可能是因為李希聖的名字當中,沒有帶個『寶』字。」

  「因為這就是你的劫。」

  「我們這輩子的很多學識,都是從上輩子所讀之書中來,當然了,書裡書外都是書。所以我們這輩子讀的書,既是當下讀的,更是給下輩子讀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為這般聰明,實在是太聰明了,不斷累積,最終在某一刻,開花結果,導致你因小失大,才錯失了一樁本該理所當然的合道機緣,最後反而釀成大錯。還是白玉京大掌教幫你求情,再幫你找補和改錯,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頭再來,既可以將功補過,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得一點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開始怨恨貧道為何不早些點撥你,為何袖手旁觀?」

  「你要知道,等貧道去驪珠洞天擺攤的時候,你已經是多大歲數了?你以為一個人已經定下來的心性,有那麼容易更改嗎?不然為何會有句老話,叫作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再說了,貧道跟你無親無故的,是你爹啊?」

  「你還是喜歡怪罪他人,從來不喜歡從自己身上找問題。這樣的你,貧道就算再早個十年進入小鎮……興許真就管用了,可惜貧道本事就那麼點,小骼膊細腿的,你以為說進入驪珠洞天就可以進的?說幫你就能幫的?再說了,我們人啊,總得遇到事情了,吃過苦頭了,就自己去回心轉意,起念發願,自求多福,總想著走在路上遇見貴人相助,這種心態,要不得。」

  「李寶箴讀的聖賢書上,一定有這麼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何況你家鄉的那座螃蟹坊上邊,不也有四個大字,『莫向外求』?」

  陸沉轉移視線,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這個人,什麼都好,老實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點,得改改,喜歡代人認錯的習慣,以後改改啊。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也許,可能,大概吧。」

  一個老了的男人,時至今日,還對當年的那個少年滿懷愧疚,既對泥瓶巷少年以後獲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興,卻又不敢在自己女兒那邊流露出絲毫真實情緒,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其實挺不容易的。

  陸沉雙手橫放,輕輕拍打著欄桿,抬頭望向遠處。

  什麼叫賭桌。

  你們不要的,有個人都要了。

  朱鹿問道:「你是誰?」

  陸沉笑道:「貧道姓陸,往大了說,往高處想。」

  朱鹿渾然不覺,淚流滿面。

  陸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這麼傷心,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嘛。不然貧道找你作甚,告訴你真相,只是為了讓你悔青腸子嗎?貧道可是山上數得著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車夫呸了一聲。

  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大修士,這句話沒任何問題,只是你陸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讀書作文寫字,必須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從容寫去。」

  陸沉抬起一隻腳,腳尖輕輕擰轉地面,「說是三歲看老,其實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腳步快慢,大體上,雖與人品、聰愚無涉,亦可觀人之福澤、功業。況且真肯用心,笨人願意多看多學點聰明處世,聰明人願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們家鄉的說法,功夫到門了,就不會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見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氣象,可以讓旁人大吃一驚,可以嚇人一大跳。」

  陸沉站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笑道:「有個人的有句話說得那叫一個好。風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別無他法,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別用那種吃人的眼神看貧道了,貧道就再給你一個選擇和機會,好好跟你爹道個別,然後跟隨貧道一起……返鄉。」

  「朱鹿,貧道都與你都這麼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醜話說在前頭,你如果還是沒辦法好好珍惜,貧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陸沉抬起一隻袖子,晃了晃,懶洋洋道:「知道這是什麼嗎?貧道奉勸你一句,最好這輩子都別知道。」

  經過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發現自己挺喜歡跟餘瑜聊天的,就拉著少女一起進了屋子,她主動倒水的時候,餘瑜問了個大概只有她才能問出口的問題,她做了個仰頭持杯的姿勢,小聲問道:「太后娘娘,有長春宮酒釀嗎?舟車勞頓唉,有點乏了,喝個小酒兒,提提神,才能陪著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暫憑杯酒長精神嘛,我們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著點頭,從袖中取出兩壺仙釀,然後施展一門禁制術法,防止隔牆有耳,跟少女輕輕磕碰酒碗,一飲而盡,婦人主動說了些上次她設下酒宴款待「陳隱官」的內幕,當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過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說自己極有誠意,當時給陳平安開出一個很高的「價格」,大驪宋氏願意竭盡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財力,幫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飛升境瓶頸……

  南簪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瑩瑩淚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喃喃道:「餘瑜,你說都這樣了,怎麼就談不攏呢。」

  之前跟陳平安面議,她嘴上說自己是金丹,實則元嬰。只不過還是被陳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餘瑜是真敢說,「太后娘娘,你聽著別生氣啊,說真的,你不該這麼聊的,與生意人談錢聊生意,與讀書人就該聊聖賢道理,關係熟了之後,再找機會跟買賣人談情懷,與讀書人做買賣。」

  南簪一楞,抬頭笑道:「好像有理。」

  餘瑜小心翼翼問道:「太后娘娘,隱官大人沒有對你做啥不合禮儀的事情吧?」

  那個傢伙,好說話的時候可好說話,不好說話的時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餘瑜扯了很久的閒天,各自喝完一壇酒,結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雙」的兩壇長春宮仙釀,餘瑜這才神清氣爽地大踏步離開屋子。

  南簪獨自坐在屋內,環顧四周,心中憤懣不已,她雙指拈住白碗,高高舉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還是輕輕放下,犯不著跟一個白碗置氣。

  她下意識後仰靠去,差點就要摔倒在地,才記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條長凳,不是多年習慣了的椅子。

  氣得婦人使勁一揮袖子,將那只白碗砸向牆壁,她又頽然嘆息,將即將磕個粉碎的白碗駕馭回桌上。

  直楞楞看著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婦人,氣得胸脯起伏不定。

  當時她篤定對方不敢在京城行凶。一個文聖的關門弟子,豈可悖逆行事。關鍵他但凡有點理智和腦子,又怎麼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驪基業,尤其還是師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業,在你陳平安這個師弟的手上,付諸流水?

  結果南簪的一顆頭顱被對方斬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門陸氏「家傳」秘法……

  南簪想到這裡,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再伸出手掌,輕輕拂過脖子。

  這個一路踩狗屎的傢伙,驟然富貴了,就輕了骨頭!就那麼帶著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扈從,進宮一趟。當時帶路之人,正是自稱與陳平安可算半個同鄉的陸尾,這位老祖與本名陸絳的南簪,還有那個陸台,都出自陸氏宗房。那個姓陳的,不但為她點燃一張挑燈符,給陸尾上了一炷雲霞香。砍掉南簪的頭顱,還按住她的腦袋逼著她磕頭如搗蒜,最後乾脆掀了桌子。

  南簪這次之所以主動要求跟皇帝一起離京,可不是遊山玩水,而是為了兩件私事,而且都繞不開那個陳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陳平安確定,手上的珠串,是否還剩下幾顆靈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脫離中土陰陽家陸氏,與那個讓她感到心有餘悸的龐然大物,徹底撇清關係。

  就像先前老車夫在火神廟那邊,被封姨調侃一句,實在不行就跟陳平安認個慫,賣個好,在那邊揭了陸尾的老底。老車夫不是沒有動心,可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實在是覺得哪怕招惹劍修,都別跟算卦的結仇。招惹了劍修,挨幾劍而已,扛得過去就翻篇了。但是與陰陽家練氣士結仇,尤其是中土陸氏,可就不是一輩子兩輩子的事情了。老車夫尚且如此忌憚陰陽家,就更別提南簪這個棋盤上淪為一顆棋子的局內人了。

  只是不知為何,自從陸尾返回家族之後,就好像完全忘記了她這個「陸絳」。

  今天的南簪髮髻間,別有一支材質普通的青竹簪子。

  餘瑜發現了,只是沒有深究,只當是太后娘娘的閒情雅致,畢竟瞧著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宮,她沒有,也不敢瞞騙那個城府深重的年輕隱官。

  她的確將那塊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驪珠洞天。

  在南簪臉色變幻不定、浮想聯翩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陌生嗓音。

  「一個剛剛還是只能跟在馬車後頭吃灰塵的小小織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驪王朝的一國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緩緩抬起頭,結果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至於道士身邊的那個女子,好像姓朱?是織造官李寶箴身邊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婦人只有片刻的呆滯,很快就恢復常態,繼而熱淚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後一下子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才想著與「陸絳」撇清關係,這會兒是半點心思都沒有了,梨花帶雨,帶著哭腔喊道:「陸絳拜見祖宗!」

  陸沉一個橫向蹦跳,伸出手掌,「別,千萬別跟貧道認祖歸宗,貧道已經欠了一屁股債了。」

  除了陸台那孩子,天機清澈,言語風趣,而且還算孝順,真沒幾個可以讓他這個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兒。

  遇到事情,就喜歡給老祖宗敬香磕頭,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給你們磕頭,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誰怨誰。

  陸絳置若罔聞,只是使勁磕頭。

  陸沉搬了條長凳落座,翹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沒有半點誠意的磕頭,意義何在,真當掛像上邊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嗎?」

  陸絳還是不聽,只顧著磕頭,大概是為了顯示誠意,她的額頭已經紅腫。

  陸沉拍了拍膝蓋,說道:「怕了你了,起來吧,不讓你白白磕頭就是了,作為報酬,我會與陸神打聲招呼,以後陸絳這個名字,就從陸氏家譜上邊一筆勾銷了。我數到三,再不起來,我就走了,只當今天沒來這趟。至於想著靠陸絳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夢,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陸沉笑問道:「本來是不想來這邊的,只是有件事,實在好奇,說說看,那塊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楊花放在哪裡了?」

  南簪不敢有絲毫隱瞞,猶有哭腔,微微顫聲道:「回祖……陸掌教的話,那塊本命瓷,我已經讓楊花偷偷放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陸沉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攏嘴,「隔壁,左邊還是右邊?」

  南簪說道:「就在宋睦書房的抽屜裡,夾在一本小學書籍之內。」

  陸沉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陸沉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額外送你一句話,別再在心裡駡陳平安了,他其實聽得見的,懶得計較罷了。」

  南簪頓時如遭雷擊。

  這下子她是真慌了。

  論記性和隱忍的本事,尤其是記仇,那傢伙絕對是讓南簪刮目相看的。

  陸沉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陸沉自顧自點頭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頭,信了就不半點吃虧反而有賺的事情,為何不信。」

  陸沉將長條凳踢回原位,「天下學問最難夜航船。」

  帶著朱鹿無視牆壁,一路筆直走出去,陸沉雙手籠袖,「貧道倒是對此很不以為然。」

  「在我看來,最難是彎腰撿取滿地錢。」

  「明明俯拾即是,幾乎沒人肯撿,偏偏不願揣在自己兜裡,這世道,本該人人腰纏萬貫的,處處陸地龍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滿地的銅錢,若有寓意,是什麼嗎?」

  朱鹿靈光乍現,臉色也隨之黯然,喃喃低語,「道理。」

  「這麼說,也沒錯。」

  陸沉笑了起來,「你原來知道啊。」

  天公作美,給了我們犯錯的機會。

  「行行遲遲,中心有違。回了回了。」

  陸沉伸了個懶腰,「山中道人報導梅花消息。」

  ────

  青杏國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靜道觀,門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沒有人來此燒香。

  程虔畢竟只是一位護國真人,不曾擔任國師,在此幽居修道,遠離官場紛擾,極為適宜。

  溫仔細這些時日就在道觀內靜養。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師殿點燃三炷香,紫煙裊裊升起,隨之從一幅畫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靈飛宮宮主,洞庭祖師。

  一同走出祖師堂,程虔與湘君祖師詳細說了近況,原來前不久突然蹦出個攪局的貨色,看架勢是要跟靈飛觀爭奪合歡山地界。

  除了青杏國柳氏皇帝,其餘合歡山周邊的兩國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跡象。

  程虔說道:「一行三人,當下就在京城皇宮,要與陛下商議購買山頭一事。宮內傳信道觀,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們是什麼背景?先前就沒有泄露一點風聲?」

  至於開闢合歡山為私人道場和靈飛觀下山一事,被對方來了個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沒有如何惱火,更多還是好奇。

  程虔解釋道:「前邊兩次,這夥人行事更加隱蔽,密不透風,對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對面秘密議事。這次似乎是他們故意讓道觀這邊知曉,我才能夠通知宮主。一男兩女,外鄉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來,對方出價很高,否則那兩國皇帝,不會冒著與我們結仇的風險,賺這種燙手的神仙錢。」

  來到一處幽雅庭院,溫仔細就在這邊等著,正伸手逗弄著一隻水缸裡的錦鯉,這位近期有點病懨懨的武學宗師,冷笑道:「膽子不小,明知道是我們靈飛宮的買賣,只要不是個聾子,也該聽說曹祖師先前在合歡山地界有過露面,他們還敢這麼招搖過市,明目張膽跟我們爭地盤,我就納悶了,憑什麼?」

  湘君置若罔聞,程虔也沒計較,近期溫仔細心情不佳,自有理由。雖然程虔並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場切磋,但溫仔細是被金仙庵刑紫「搬來」此地養傷的,傷得不輕,卻也不算太重,不曾傷及大道根本,服用靈丹和藥膳,悉心調養幾個月是免不了的,唯獨一事,讓程虔比較上心,好像溫仔細在這段時日內,幾次試圖坐忘,凝神煉氣,都無果,次數多了,整個人就開始情緒暴躁起來了。

  屋內有一副棋具,還有一些老舊棋譜。兩罐棋子,俱是溪澗中的黑白兩色鵝卵石細緻打磨而成,材質再尋常不過,卻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脫了靴子,步入那間鋪竹席的室內,坐在棋盤一側,伸手邀請道:「程虔,手談一局。」

  程虔落座後,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溫仔細也不脫鞋,坐在門口那邊,背對著對弈雙方,心不在焉,眉頭緊鎖,神色無比陰鬱。

  要不是身在別家道觀,溫仔細早就破口大駡了,酗酒都有可能,借著酒勁,御風尋一處僻靜山野,非要打爛山頭無數。

  只因為近段時日,他實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閉上眼睛,作道門功課,稍稍凝神,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名女子的臉龐,她那種略帶譏諷的臉色,尤其是她那種既炙熱又冰冷極為矛盾的眼神,讓溫仔細每次剛開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導致他傷勢痊癒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預期慢了何止一天兩天?

  一位頭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腳步輕盈,行若流水,飄然而至,在門口那邊站定,並不往庭院內多看一眼,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說道:「觀主,有客登門,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練氣士,弟子看不出修為,他們自稱要與觀主商量一樁買賣。」

  程虔雙指拈子懸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師,她點點頭。

  程虔輕輕落子在棋盤,聲音清脆,說道:「帶他們過來。」

  百無聊賴的溫仔細來了興致,聽音辨位,聽腳步聲和呼吸聲,不像是那種修道有成之士,難道是兜裡有幾個臭錢的土包子,楞頭青,離著山巔太遠,反而敢不把剛剛晉升為宗字頭的靈飛宮當回事?片刻之後,溫仔細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為首一人,是個儒衫青年,頭別玉簪,面帶微笑,皮囊不錯,氣度也可以。左手邊,是個鄉野村婦模樣的女子,右手邊那位,讓溫仔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著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綠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猶怯仙家銖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這幾個不是易於之輩,過江龍無疑了。

  只說那年輕女修身上的翠綠法袍,連湘君都只在道書靈笈上見過,是道家所謂的「兜率宮銖衣」,極耗物力,煉製極難。

  按照書上記載,這種被譽為「百歲而一拂」的仙家銖衣,只在那撥陸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歲月,才出現過一批,據說可以幫助練氣士接觸到光陰長河,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幾乎沒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這條地頭蛇,未必壓得住他們,作為上宗祖師的湘君也沒想著如何試探,將棋子放回棋罐內,笑道:「靈飛宮,湘君,道號洞庭。你們是?」

  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顧璨。拜見湘君祖師,程-真人,溫宗師。」

  一旁侍女,秋波流轉,默然施了個萬福,她只是這麼個無聲的動作,風情萬種。

  只有那個中人之姿的村婦,紋絲不動。

  溫仔細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就是顧璨?!」

  白帝城鄭居中的高徒,跑到這邊入手一塊鳥不拉屎的晦氣地盤作甚?至於顧璨出身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溫仔細當然早就有所耳聞。顧璨年少時在那書簡湖的所作所為,因為某本山水遊記的關係,更是在寶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麼,這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顧璨作揖起身後,笑著點頭,「我就是。」

  溫仔細嘖嘖道:「竟然認得我?」

  顧璨點頭道:「江湖傳聞很多,想要不聽說都難。」

  溫仔細疑惑道:「你瞧著也不狂啊,為何都說你是『狂徒』?」

  顧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談完事情,溫宗師還能這麼覺得就好了。」

  溫仔細大笑起來,朝那顧璨竪起大拇指,「總算有點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攔著溫仔細跟顧璨的閒聊。通過言行舉止,盡可能多瞭解幾分對方的心性,不是壞事。

  既然他是顧璨,身份確鑿無疑,那麼先前的疑問,就解釋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還真不用如何賣面子給靈飛宮。

  顧璨瞥了眼屋內的棋局,說道:「不敢耽誤湘君祖師與程-真人的手談,晚輩就有事說事了。」

  湘君笑著點頭道:「請說。」

  顧璨站在小院庭內,氣定神閒,緩緩說道:「湘君祖師和靈飛宮,既然只是跟青杏國柳氏幾方,談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紙黑字簽訂契約,這種沒有板上釘釘的事情,晚輩就還有機會,天底下的買賣,無非是講求一個你情我願,價高者得。」

  「再說了,那塊合歡山地界,我是勢在必得,不存在哄抬價格的情況,反正你們每次出價,我只比你們多出一顆穀雨錢。」

  「所以你們要是氣不過,就可以一直喊價,讓我多花冤枉錢,什麼時候氣順了,什麼時候退出。」

  湘君微微皺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悅,你顧璨真當自己是師父鄭先生嗎?可以如此大放厥詞?

  溫仔細給氣笑了,率先開口道:「什麼時候,我們靈飛宮的面子,就只值一顆穀雨錢了?」

  顧璨說道:「溫宗師只管好好養傷就是了。」

  言下之意,雙方所談之事,你溫仔細還沒資格插嘴。

  身邊那個化名靈驗、道號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讀過書的,含沙射影,陰陽怪氣,說話都這麼損?

  聽到嬌媚的竊笑聲,溫仔細視線轉移,望向那個婢女模樣的靈驗。

  霎時間,溫仔細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顆道心如墜冰窟,氣機運轉不暢,臉色漲紅,所幸很快就恢復正常,只是他的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顧璨看了眼靈驗此刻的「臉龐」,他眯起眼,收回視線,神色玩味,以心聲說道:「湘君祖師,溫仔細這種資質的練氣士,任何宗門都會好好栽培,山上風大,道路崎嶇,可別一個不小心,說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顧璨搖頭道:「晚輩只是在擺事實,講道理,說個可能性。」

  「何況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頭轉身找師父,你覺得我需要跟你廢話半句?本就是買賣而已,就是比個錢多錢少。今天來這裡,我就已經給靈飛宮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歡山,小書簡湖?真要還是書簡湖,定下一紙生死狀,呵呵,老子就把你們幾個的腦袋都給擰下來。」

  韓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數的大修士,她是聽得見雙方對話的,嘖嘖稱奇,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靈驗,「不是說好了要跟那個湘君好好聊嘛,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顧璨都不像顧璨了。」

  靈驗以心聲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過那個溫仔細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這個人又跟那個人關係不淺,所以就生氣了,很生氣的那種。當然了,這跟主人在蠻荒那邊跟我們打了那麼一場惡戰,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場架,傷上加傷,難免道心不穩,都是有關係的,再加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本就是一個『求真』的心路歷程,關係就更大了。」

  韓俏色笑道:「小賤貨,這麼懂顧璨?」

  靈驗嬉笑道:「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以後我說不得還要喊你一聲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婦,我可以當小的。」

  韓俏色移步來到靈驗身旁,擰住她的白膩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說話不把門的?滿嘴噴糞,在用屁-眼拉屎麼。」

  剎那之間,滿庭院彌漫著一股凝如實質的肅殺之氣。

  靈驗縮了縮脖子,連連討饒說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驚。

  這就內訌了?

  不愧是從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顧璨說道:「忙正事。」

  韓俏色鬆開手指,靈驗揉了揉脖子,怯生生開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師姑欺負人。」

  溫仔細魂不守舍。

  程虔聞言卻是臉色微白。

  顧璨的師姑,豈不是白帝城鄭先生的師妹,仙人韓俏色?!

  在山上,某個境界的練氣士,能否稱得上是出類拔萃,其實門檻很簡單,就是可不可以視為一位劍修。

  靈飛宮祖師爺,道家天君曹溶,當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韓俏色,一樣可以。

  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韓俏色曾經立誓要修成十二種大道術法,而她挑選出來的每一條道路,都是白帝城譜牒修士望而卻步的登山之路。不管傳聞真假,外界都有個共識,韓俏色是一定可以躋身飛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歡山地界,讓給你好了,顧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顆穀雨錢了。」

  顧璨小有意外,猶豫片刻,從袖中摸出一顆穀雨錢,雙指拈住,徑直步入屋內,腳不沾地,蹲在棋局旁,從程虔那邊的棋罐,換手拈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再將那顆穀雨錢放在棋盤邊緣,抬頭笑道:「就當顧璨欠了你們靈飛宮一個人情,你們用不用這個人情,我都記在心裡,大道高遠,世事無常,志在飛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會去白玉京修行證道的湘君祖師也好,當不當得上下任宮主還兩說的溫仔細也罷,山水有相逢,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停頓片刻,笑問道:「需不需要晚輩代勞,捏碎這顆穀雨錢,好眼不見心不煩?」

  湘君笑容依舊,搖頭道:「不必。留著便是了。如你所說,將來不管是我去白帝城,還是你去白玉京,相信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一雙眼眸灼熱如兩隻火籠,直楞楞盯著這位道號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識轉移視線,好似避其鋒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顧璨已經笑著站起身,走出庭院,轉身作揖,「晚輩無禮,多有得罪。」

  離開道觀後,韓俏色問道:「小璨,想好了,就在這裡創建宗門?」

  顧璨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反正只是買下一塊地,開銷又不大。」

  韓俏色笑問道:「嗯?」

  顧璨哭笑不得,「沒那個意思,想什麼呢。」

  韓俏色其實根本無所謂這些男女情愛,就只是有些心疼顧璨。

  當年顧璨由元嬰境閉關躋身玉璞境,護關之人,就是韓俏色。

  失敗過一次,但是更讓韓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開門後,瞧見那個形容枯槁的青年,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

  至於顧璨的心魔是什麼,其實韓俏色早就猜到了。

  當時盤腿坐在蒲團上的青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我並不喜歡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過它們,我只好跟它們低頭認慫。」

  「我就是我,顧璨永遠是顧璨,我可以改錯,但是偏不跟你認錯,我沒有錯!」

  「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在你這邊說謊……我從來都沒有變,是你變了。」

  韓俏色哪裡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好像一頭躲在陰暗角落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

  然後師兄鄭居中就出現在門口,韓俏色硬著頭髮想要讓師兄搭把手,好讓顧璨渡過難關,跨過這道心劫。

  鄭居中只是笑道:「就憑這點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習大道登頂,就為了能夠證明陳平安沒有錯,你自己也沒有錯?」

  結果顧璨接下來的表現,讓韓俏色都嚇得不輕。

  强行壓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輕人,保持坐姿巍然不動,只是駡出一句,「滾你的蛋!」

  韓俏色當時都蒙了,敢這麼跟師兄說話的,真沒有。有過嗎?可能有,但是下場可想而知。

  所幸師兄並未動怒,只是搖頭微笑道:「人窮志短,河狹水激,真是可憐。」

  顧璨只是低頭,氣喘吁吁,閉關失敗的後遺症隨之顯現,滿臉血污,從七竅源源不斷流淌而出,衝刷掉那些眼淚鼻涕。

  鄭居中一隻腳踩在門檻上邊,「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為度,故不任意。」

  顧璨緩緩抬起頭,轉過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個師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鄭居中笑道:「這是陳平安見到你這般田地,有可能會跟你說的話,因為他會可憐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認,只要顧璨一天不死,陳平安就一天走不出書簡湖,你怎麼不去可憐他?因為你連可憐他的本事都沒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癢癢,甚至都不敢恨他,一點都不敢。」

  韓俏色聽得背脊發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璨好像在那一刻,整個人都心氣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這一刻,鄭居中已經轉身離去,他只是問了這個弟子一個問題,以及同時給出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殺心魔陳平安,以後怎麼保護陳平安?就靠顧璨的元嬰境嗎?」

  「你要去更高處,爬也要爬到最高處,有朝一日,還完債了,告訴陳平安,你就是錯的,我是對的。」

  鄭居中已經遠去,屋內沉默許久,顧璨沙啞開口道:「幫忙關門,我要閉關。」

  韓俏色記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閉關失敗的顧璨就已經成功出關。

  ────

  青冥天下,秘州,一望無垠的廣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著一座閏月峰。

  有人在峰頂結茅數間,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為閏月峰太過高聳入雲的緣故,山腳那條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墊底,雖說是墊底,卻與那些候補拉開了明顯的距離。

  一向清淨的山頭,近期難得如此熱鬧,熱鬧得一向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辛苦,都覺得有點煩了。

  最先登山的練氣士,是一個叫陸台的傢伙,牽了條不知道從哪個鄉野路邊順來的土狗,取了個大名叫陸沉,小名昵稱六兒。

  跟陸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瀅,道齡很短,身份卻很不簡單,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個少女歲數的純青,那麼當初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她就是最年輕的那個。

  一座山頭,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這份拳意,與日月輪轉晝夜變化契合,白晝拳罡陽剛雄渾,月光如水潑地之時,便轉為拳罡陰柔細密。

  一般來說,只有飛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當然也有例外,約莫是苦心人天不負,這些年有幾人境界不算高,還是偷摸上山了,當然跟辛苦不願傷及無辜有關係。

  對於人間生靈,武夫辛苦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結草廬獨居,這個不修邊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滿臉絡腮胡,邋裡邋遢,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往哪裡而去。

  年幼時,好像開竅記事了,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為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親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無半點疲憊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煉氣,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斷壯大,好像沒有盡頭。

  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制墨,這個過程,不耽誤辛苦練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侶一般的年輕男女,帶著一條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對此沒有上心,不管是什麼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別在閏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會管。

  只是瞥了眼那個白衣飄飄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陰神出竅遠遊的狀態。

  至於一旁那個長得好像還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輕女修,看得出來,資質不錯,按照陸沉的說法,總有那麼一小撮天之驕子,別人都是爬山,他們是「山來就我」。

  山中古松蒼翠成林,走在道上,訪客衣袂皆綠。

  袁瀅驚嘆不已,「哇,好風景,好看,真是好看。」

  陸台一手牽陸沉,一手持綠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組教出來的唯一嫡傳,瞧見了風景,就只會哇哇哇?」

  袁瀅笑眯眯道:「這不是有你在嘛,輪不著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歲。出身詞牌福地,別稱「詩余福地」,袁瀅有兩個師父,柳七和曹組,都是來青冥天下遊歷的浩然修士,師父們都已經回家鄉了。袁瀅雖是玉璞境,卻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時候,還沒有到二十,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

  跟陸台,前些年在一處市井渡口魚市附近,合夥開了一家酒樓,袁瀅一直以老闆娘自居,誰喊她老闆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誰問她啥時候辦喜酒,六折!

  他們就這麼一路閒逛到了閏月峰頂,當時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內打造松煙墨,陸台就懷捧綠竹杖,斜靠門口,只是笑,也不說話。

  袁瀅性格跳脫,直奔山崖附近的那處亂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紅漆崖刻「延壽道場」四個大字,在山巔,被譽為「道祖歇腳處」,袁瀅腳尖一點,身形飄向這塊墊腳石,在上邊蹦跳了幾下,她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

  陸台笑道:「自我介紹一下,來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陸氏,姓陸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風趣,解悶的本事,天下有數的。」

  那條土狗就乖乖趴在陸台腳邊。

  屋內青年只是坐在桌後專心制墨。

  陸台從袖中摸出一塊墨錠,輕輕丟到桌上,「終南山千陽縣的古松,比你的閏月峰古松材質更好些。事先說好,不是送啊,看過之後,記得還我。」

  青年瞥了眼墨錠,點頭道:「確實好,名不虛傳。」

  陸台笑呵呵道:「可以見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當是支付給你這個地主老爺的一筆租金了。」

  青年搖搖頭,只是聚精會神,反復搗練煙料團。

  陸台問道:「在山上,除了自釀的松花酒,有吃的嗎?」

  看架勢,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類的,口味會不會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聲。

  陸台瞥了眼擱放在桌上的一支老舊竹笛,隨口問道:「還是打不過那個林師?」

  辛苦置若罔聞,光線陰暗的屋內只有杵打聲響。

  陸台抬腳輕輕撥動那條土狗,「陸沉,別楞著了,趕緊跟辛苦兄打聲招呼。」

  土狗悶悶出聲。山上伙食差了點,有點無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頭,疑惑不解。

  你一個陸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較這個勁做什麼。

  在那之後,陸台就死皮賴臉留下來了,辛苦不是沒有猶豫,好言相勸沒用,下逐客令還是不管用,就跟拎雞崽兒差不多,將陸台和袁瀅,當然還有那條土狗,一並丟到山腳那邊,結果陸台他們又屁顛屁顛登山,辛苦想要給點教訓,那傢伙就一個後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裝死,辛苦難免奇怪,就問他到底想要做什麼,陸台說等人。辛苦問需要等多久,陸台說最多一個月,辛苦就不再言語。

  結果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等到陸台所謂的人。

  辛苦覺得這傢伙是不是在胡謅個由頭,好在這邊混吃混喝,結果陸台舉起手臂,雙指並攏,「對天發誓,如果有假,從老祖宗起到我這一輩,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轟!」

  那個叫袁瀅的女修,還在旁邊起哄,嘴上說著轟隆隆。

  辛苦就說再讓你待半個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後你們都別想著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陸台小雞啄米,答應得很爽快,然後坐在門檻那邊,語重心長道:「辛苦兄,你這閏月峰真不能繼續這樣了,一個個的,仗著身份嚇人境界高,當這是青樓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白嫖!」

  辛苦瞥了眼這個王八蛋,你呢。

  陸台斬釘截鐵道:「我就不走!」

  抬起腳,陸沉重重跺腳,「落地生根,不挪窩了。」

  屋內辛苦淡然說道:「那你還是白嫖吧。」

  陸台一拍掌,「我就說辛苦兄與我是一般妙的人,這麼投緣,不拜個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說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別怪我不客氣。」

  陸台點點頭,竟然燒香去了。

  不知是誤打誤撞還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個。

  辛苦難得走出茅屋,跟陸台在崖畔並肩而立,望向山腳那邊。

  袁瀅蹲在不遠處,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個,陸台笑著幫忙介紹起來:「白玉京玉樞城的張風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傾盆時節到來,估計他就跨過剩餘半步了,厲害吧。走在張風海屁股後頭的,是天下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說是聶碧霞也行,差一點就是圓滿的飛升境巔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張風海並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瀅立即站起身,跑到陸台身邊,「哪裡哪裡。」

  陸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張風海身邊的一個女子,她身材苗條,卻是頭別木釵、麻衣草鞋的裝束。而且因為在鎮岳宮煙霞洞內,常年勞作的緣故,讓她顯得肌膚黝黑,要說美人,確實沾邊,但是從姿容俊美至極的陸台嘴裡說出來,好像就有點名不副實了。

  師行轅是三者當中境界最低的,所以無法知曉山巔那邊的對話。

  呂碧霞卻抬起頭,舉目望去,結果那個雌雄難辨的傢伙,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長久借住、或者說隱匿在「師行轅」魂魄中。

  至於師行轅,是自己變著法子進入的煙霞洞。

  離開那座囚牢,師行轅當然暗自慶幸,她這輩子都不想故地重遊了。

  在那座煙霞洞內,師行轅的仙人境,已經被一點點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獨有一點遺憾,就是那塊長勢喜人的麥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見不著了。

  陸台蹲在地上,揉著土狗的腦袋,抬頭笑道:「辛苦兄,不如我們打個賭?」

  辛苦搖搖頭。

  陸台就是個話癆,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處這麼久,辛苦還是沒能習慣。

  陸台就換了個法子,跟那個張風海打了個賭,賭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後,就得答應他陸台一件小事。

  張風海毫不猶豫就答應此事。這位主動捨棄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沒有詢問對方是誰,是什麼小事。

  陸台感慨萬分,「不愧是我們張宗主,大氣磅礡,跟著他混,肯定能吃上飽飯!」

  之後張風海就走到山頂,先將那「道祖歇腳處」的一片石給打落山腳,滾入弱水中,再去屋內找辛苦談事情。

  別說是師行轅,便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呂碧霞和一貫心大的袁瀅,都大吃一驚。

  唯獨陸台的驚嚇模樣是假裝的,朝張風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張宗主,霸氣無匹!」

  辛苦坐在桌後,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萬杵墨錠,張風海雙臂環胸,斜靠門口,說道:「我打算以閏月峰作為宗門選址所在,你覺得呢?」

  辛苦皺了皺眉頭,「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這個。」

  張風海說道:「你不用當宗主,你也不合適當,當也當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門譜牒上邊掛個名即可,我來當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張風海笑道:「先別生氣,在道祖散道之後,青冥天下,還有一場變天,你躲不掉的,與其等,不如爭先。」

  辛苦問道:「你跟陸台是事先約好的?」

  張風海搖頭道:「頭回見。」

  陸台扯開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鑒!」

  辛苦冷笑道:「如果沒有記錯,道祖親口說我有三寶持而寶之,在慈在儉,在不敢為天下先。」

  張風海沉默片刻,「你這個人腦子有點不靈光。」

  陸台跳腳怒道:「張宗主你放肆,不許這麼說我家辛苦兄!」

  張風海笑道:「不過你的脾氣是真好,這都能忍他這麼久。」

  陸台趴在窗臺那邊,解釋道:「我們張宗主的意思呢,不復雜,是說他已經脫離白玉京了,連玉樞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兩說呢。然後就是道祖說的金科玉律,擱在青冥天下,誰都適用,都得聽,不服氣也得忍著,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麼都半點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獨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來這裡,張宗主是一樣的理由,不過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著有個闊氣的待客處,以後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張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讓他覺得不對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軌。」

  呂碧霞深呼吸一口氣。

  師行轅更是道心不穩。

  如果不是那個傢伙道破天機,她們其實根本不知道張風海到底想要做什麼。

  山頂唯有松濤陣陣如潮水。

  還是那個傢伙打破沉默,「張宗主,畢竟是道祖歇腳處,咱們還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覺得沒面子,我可以喊上呂姐姐一起去弱水撈石頭。」

  聽到這番混不吝言語,呂碧霞和師行轅,還有袁瀅,幾乎同時鬆了口氣。

  辛苦說道:「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此事。」

  張風海點頭道:「可以。」

  其實是同樣一句話,兩個意思了。

  先前是說等張風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現在辛苦的意思,則是你如果能夠躋身十四境,就有資格在此閏月峰,開宗立派。

  陸台搓手道:「好,談攏了就好,得慶祝慶祝,不如我們殺狗吃肉吧,大冬天燉狗肉,那滋味……」

  袁瀅第一次與陸台有不同意見,瞪眼道:「陸台!」

  陸台笑容燦爛道:「就是看你們一個個這麼悶,開個玩笑,解解悶,看把你緊張的。」

  之後兩撥人就算在這邊住下了。

  有陸台在,雙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處最近月。

  這天夜幕中,陸台拉上辛苦,衆人很隨意挑選一塊石頭坐在上邊,各自喝酒,在陸台的帶領下,開始展望未來。

  莫名其妙就湊一堆的六個人,按照先後順序,辛苦。陸台,袁瀅。張風海。呂碧霞,師行轅。

  一座暫時還沒有宗門名稱的山頭,一個純粹武夫,五個練氣士。

  按照陸台的設想,宗主必須是張風海,掌律祖師呂碧霞,負責管錢的,是師行轅。

  首席供奉,本該是辛苦。但是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絕了。

  於是陸沉就毛遂自薦,當仁不讓了。袁瀅就順勢成了次席供奉。

  「我們這座宗門,有十個人,足夠了。再多就是養廢物了。師姐姐,你瞪我幹嘛,又沒說你。」

  師行轅無奈道:「我都沒看你,瞎說什麼。」

  她確實沒覺得陸台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那就是我誤會師姐姐了。」

  陸台哦了一聲,「我們這座宗門,以後最多最多,總計十一個人。然後每過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補一人。」

  「躋身了天下十人、候補十人之列,可以不動。成為天下前十的純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總有一天,我們這座宗門,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別楞著了,給點掌聲。」

  張風海只是高高舉起酒壺。

  呂碧霞面帶微笑,這樣啊,確實有點期待了。

  師行轅抬頭望向天邊兩輪明月,神采奕奕,看來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瀅使勁鼓掌。

  結果陸台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言語,「師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膚襯托得愈發黑了。」

  師行轅氣笑道:「你總跟我過不去,只知道撿軟柿子拿捏,有本事說呂碧霞啊!」

  陸台羞赧道:「這個說法,旖旎了些,容易讓人誤會。」

  師行轅嗤笑道:「只會嘴花花的貨色。」

  呂碧霞點頭道:「色厲內荏,估摸著沒兩下功夫,就得來句『容我歇一會兒』。」

  陸台雙手抱拳,「怕了你們,認輸認輸。」

  張風海大笑起來。

  辛苦綳著臉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陸台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來聖賢天地之替身。當今豪傑者星宿之顯化。今夜有幸與諸位共飲,不夠不夠,遠遠不夠,相約千年後此月此日再飲,我先醉!」

  砰然一聲。

  原來是陸台後仰睡去了。

  袁瀅尷尬道:「我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

  大驪京城的城頭之上,在一個在此賞景的老人身邊,滿頭霧水趕來此地的荀趣停下腳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見過洪郎中。」

  相貌清臒的老人點頭致意,笑道:「今天臨時把你喊來這邊,是因為有個人剛剛進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較合適。」

  老人沒有穿官服,事實上,除了參加朝會,這位正五品官位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麼拘束了。

  這屬於大驪官場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個,是最符合既清且貴這個美譽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選司,就是老人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了,名義上,兩位禮部侍郎可以共同決定大驪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過考核,但真正管具體事情的,其實還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這個顯赫位置,是被稱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聲問道:「師父,此人跟陳先生那邊有關係?」

  老人點點頭,伸手指向一個走在街上的外鄉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實不屬於落魄山修士,但是當年陳平安在書簡湖的時候,一直把曾掖帶在身邊,是青峽島的隔壁鄰居,靠著運氣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經是五島派的掌門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頭把交椅,所以他這次入京的路線,刑部那邊的諜報,早就送到了我們的祠祭清吏司。因為他跟陳平安有這麼一層關係在,我覺得還是讓你出面,禮部和刑部那邊也沒多說什麼,異議不大,一次兩次的,就當是形成一個各個衙門默認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異議不大,就還是有異議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個衙署都在照規矩走,不算什麼,誰還沒點私心。」

  吳鳶,如今已經是處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國袁氏的女婿,還是國師崔瀺為數不多的學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窯務督造官,簡豐,正四品。原戶部清吏司荊寬,前些時候出京擔任寶溪郡太守。

  諸如此類,朝廷之上和衙門之間,都是要爭一爭吵一吵的,山水官場更不例外。

  荀趣問道:「師父,我這就去見曾掌門?」

  老人說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會兒?人家才前腳進入京城,你後腳就去攔路,這不是明擺著告訴曾掖,朝廷在盯著他的行蹤?」

  荀趣微笑道:「故意這麼說的,弟子好久沒有聽到師父教誨了麼。」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還只是南熏坊那邊,一個鴻臚寺暫領京城寺廟修葺事務的從九品小官,序班,貨真價實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擱在大驪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經轉任兵部武庫司,升官了,不過此次升遷,倒也不算毫無徵兆,早在鴻臚寺擔任序班的時候,荀趣就能夠兼管著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陳山主進京期間,都是荀趣跟著,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級臺階,變成正九品,沒有任何波瀾。

  所以荀趣的傳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邊與弟子喝酒的時候,才會打趣一句,陳山主還是不仗義,都不曉得跟吏部打聲招呼,怎麼都該連跳三級的,否則都對不起隱官大人的官威。玩笑歸玩笑,在這位職掌禮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來,荀趣這個年輕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諸部、衙署之間不斷流轉的,以鴻臚寺作為起步,未來每個位置都坐不長久,長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

  當然官位會越來越高。

  這就涉及到了一個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內幕,其實是國師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圖」。

  荀趣的直覺沒有錯,喜歡親自過目諸多「小事」的崔國師,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著他。

  荀趣曾經有一句無心之語,說自己是個「留不住錢的窮鬼」,一語中的。

  他是神靈轉世。

  所以大驪朝廷,會一直「送窮鬼」。所以二甲進士出身的荀趣,才會鴻臚寺這個出了名的清水衙門待那麼久。

  老人曾經親口詢問崔國師,當真有用嗎?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雖說用處不大,不過時日久了,還是相當可觀的。

  荀趣拱手告辭,老人還是點頭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獨自散步,欣賞大驪京城的繁華景象。

  曾掖是好說歹說,才讓馬篤宜不跟著自己一起進京。

  馬篤宜就開始找各種不是理由的理由,什麼曾掌門畢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見啊,你又是去大驪王朝的一國首善之地,沒有她幫著掌眼,就你這種口拙嘴笨的,遇到點事情都解釋不清楚,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變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來五島派是大驪朝廷承認、禮部錄檔的正式門派,再者曾掖還有一塊太平無事牌,雖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當真是在這個寶瓶洲都可以太平無事了,有事都會沒事的那種。

  馬篤宜也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了,見曾掖異常堅持,她只得退讓一步,讓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幫她買些她得手再轉手賣出就能翻倍的書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緩腳步,很快就又恢復正常步伐。

  只見道路前方,出現了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估計是個京官,當官不當官,曾掖一眼分明,不過這位年輕官員身上的書卷氣更多些。

  荀趣拱手,輕聲說道:「曾掌門,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庫司任職,剛剛得到消息,就離開衙署趕來見你。」

  曾掖一頭霧水,拱手還禮,因為不清楚對方的具體官職,就沒有多說什麼場面話。

  路上行人腳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幾乎同時側過身讓路。

  荀趣為了避免對方誤會、多想什麼,直截了當與曾掖解釋了其中緣由,並且用上了表露練氣士身份的心聲言語,「先前我在鴻臚寺當差,因為跟陳先生的學生曹晴朗,是科舉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陳先生進京,鴻臚寺就讓我負責接待一事,其實從頭到尾沒出什麼力,倒是沾陳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邊得了好幾本價格不菲的善本古書。朝廷那邊早就知曉五島派跟陳先生的關係,所以你這次現身京城,鴻臚寺那邊考慮過後,決定還是讓我負責接待,屬於官場上的跨部借調,當苦力,沒工錢的。」

  畢竟涉及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官場內幕,荀趣就沒有完全說實話,終究是人在公門,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稱謝道:「有勞荀大人了。」

  之後兩人結伴而行,一派掌門的曾掖,一口一個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門,你不用這麼客氣,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實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門。」

  荀趣點頭道:「那我們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這敢情好。」

  荀趣問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嗎?」

  曾掖點頭道:「來之前,列了個單子,小二十個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說道:「可有親朋好友和落腳的地方?如果暫時沒有,我可以幫忙安排住處,鴻臚寺官舍,肯定不至於簡陋,但要說有多好,也肯定是沒有的,好處就是不用花錢,京城裡邊比較著名的大客棧,我可以帶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點俸祿,是絕對不敢誇下海口,說什麼包吃包住的話。」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陳先生幫忙推薦了個地方,是京城一處仙家客棧,我知道具體地址,打算去那邊住。」

  陳先生在信上說了,那座客棧的掌櫃叫改艶,去那邊住,同樣可以不用花錢。

  除此之外,陳先生還讓曾掖去一條街道,在人云亦云樓外邊的一條小巷口,自報名號,就可以見到一個叫劉袈的元嬰老神仙,和一個出身天水趙氏的少年,還可以讓後者帶著曾掖一起遊歷京城。陳先生做事情一向縝密,從客棧到那條小巷該怎麼走,在信上都寫得清清楚楚。

  曾掖猶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場講究,也曉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這邊,如果就讓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規矩。

  不曾想荀趣點頭道:「既然陳先生已經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庫司衙署那邊找我。」

  荀趣從袖中拿出一隻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劍匣,遞給曾掖,荀趣自己則藏有「地」字匣,便於雙方飛劍傳信。

  又派上用場了。

  荀趣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跟著了,逮著機會好忙裡偷閒,這就去琉璃坊那邊看書,光看不買惹人煩,得經常換書鋪。」

  曾掖試探性說道:「回頭我能不能跟你約個時間,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幫忙買書,我哪裡懂行,估計只會被坑錢。」

  荀趣點頭道:「都是公務嘛。」

  曾掖咧嘴一笑,這個在兵部任職的荀大人,跟陳先生有些像,當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陳先生的。

  荀趣以心聲道:「這個路費怎麼算?」

  曾掖一楞,畢竟是在陳先生那邊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說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卻帶不回的書籍!」

  荀趣笑著拱手告辭。

  曾掖拱手道別。

  看著荀趣的背影,覺得跟陳先生更像了幾分。

  之後曾掖找到那個仙家客棧,要不是陳先生信上寫得詳細,還真不一定找得著,敲開門,有兩位年輕女修負責待客,稍遠點,又有兩位,繞過影壁,還有兩位,她們都很熱情,模樣自然都是俊俏的,鶯鶯燕燕,脂粉堆裡似的,言語熱絡,一口一個公子、仙師的,不過曾掖反而有點不自在,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自己是陳先生的朋友,也沒有詢問客棧老闆「改艶」在不在,曾掖老老實實交了一筆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進入客房後。

  改艶正在自己屋內,翹著腿,在翻看賬本,打著算盤,不錯不錯,生意興隆。

  隱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幾把刷子,只是幫忙提供了幾個思路,客棧生意就立馬好起來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離開客棧,去找那條小巷。

  人云亦云樓外的那條小巷,師徒兩個,劉袈和趙端明,有點無所事事,就在螺螄殼道場裡邊,一個喝酒,一個嗑鹽水花生。

  老人有點遺憾,自打那個陳平安離開京城,自家這條巷子,就沒有那麼熱鬧了。

  最早是文聖親臨此地,師徒兩個都沒認出來,畢竟與文廟掛像上邊的形象,出入比較大。

  後來……禮聖也來了!

  虧得趙端明這孩子有眼力,約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機靈勁兒,老元嬰才沒有如何失禮。

  在那之後,陸陸續續又來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認識的面孔。

  比如巷口這邊,先前還來了個自稱來自龍州槐黃縣的李希聖,跟陳平安是同鄉,這又如何?攔。

  在那之前,還有個身材魁梧的老道長,身邊有個小跟班,少年模樣的道童。

  這倆師徒模樣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裡邊張望,劉袈能不攔?必須攔啊。

  當然還有白帝城的那個鄭先生。

  虧得老修士見過一連串的「大風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顆元嬰道心,磨礪得堅若磐石!

  在鄭居中離開後,一老一小,師徒倆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當時還是老人開口,「端明啊,你好像有點緊張啊,稱呼鄭先生的時候,好像牙齒打顫了?」

  少年沒有反駁什麼,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額頭,「師父,趕緊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拈起一粒鹽水花生丟入嘴裡,說道:「端明啊,你算一算,還有啥大人物沒來咱們這邊點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沒好氣道:「師父,還點卯,你最近有點膨脹了啊,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聲,「來人了。端明,睜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巔高人。」

  趙端明轉頭一看,是個風塵僕僕的青年修士,搖頭道:「不認識,反正文廟武廟掛像,都沒有對得上號的。」

  老人哦了一聲,等到少年低頭伸手去抓鹽水花生,竟然一顆都沒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聲道:「五島派曾掖,曾經跟隨陳先生在身邊一段時日,陳先生讓我來這邊找劉老仙師和趙小仙師。」

  劉袈一聽,心情不錯,陳平安這傢伙還算有點數,曉得在京城裡邊,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讓朋友來這邊主動打招呼了。

  打開道場禁制,劉袈站起身,拱手還禮,笑道:「小兄弟進來聊。」

  曾掖步入這處白玉道場,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師說起了自己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趙端明開心得很,建議曾掖來都來了,在名單之外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可以一並逛了,雖說沒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終究更沒意思。

  劉袈撫鬚笑問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兒?」

  曾掖就說是那座仙家客棧。

  劉袈疑惑道:「這麼有錢,跑去那邊開銷了?如今京城都在說那地兒,專殺外鄉修士的豬啊,變著法子坑錢,你可得悠著點。」

  趙端明使勁點頭,「曾兄,是真的,聽說以前那邊是門可羅雀的慘淡光景,如今不知怎麼的,可了不得,往死裡殺豬。」

  曾掖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劉袈說道:「奇了怪了,陳平安上次來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邊啊,怎麼把你騙去那邊花冤枉錢,難道是有抽成分紅?」

  趙端明小聲道:「不至於吧,陳大哥可是光風霽月的讀書人。」

  曾掖趕緊轉移話題,問道:「劉老仙師,敢問陳先生上次是住在哪裡?」

  劉袈抬了抬下巴,「離這裡就幾步路,市井客棧,寒酸是寒酸了點,但是花不了幾個錢,我看陳平安就住得很習慣。」

  趙端明笑道:「聽劉掌櫃說,陳大哥還跟從他那邊買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發好奇,想了想,說道:「我去那邊看看。」

  劉袈點頭道:「到了這邊,就都隨意。端明這孩子瞧著傻,其實人不壞,就是記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儘量離這孩子遠一點。」

  趙端明怒道:「師父,有你這麼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誤傷旁人了,啊?!」

  劉袈點點頭,「也對。」

  曾掖一頭霧水,還是抱拳告辭離去。

  等到曾掖離開道場,趙端明一拍腦袋,記起一事,「差點忘了,說好要給那丫頭片子找本書,愁!別說京城了,外邊各地書商早就不版刻的那麼一本遊記,讓我上哪兒找去嘛,曹耕心這個王八蛋,嘴上說好好好,說是一定會幫我找找看,到現在也沒個消息,也是個不靠譜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棧,老掌櫃正拿著雞毛撣子打掃櫃檯。

  姓劉的掌櫃瞧見那個門口的青年,笑問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經仔細打量了一番客棧前堂,除了櫃檯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陳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約莫是離著那條巷子的緣故,曾掖笑道:「就是路過。」

  老掌櫃點頭道:「無妨無妨。」

  既然開門做買賣,來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邊,一個腰懸油亮酒葫蘆的傢伙,斜靠巷子牆壁,舉起手,晃著一本老舊書籍,笑嘻嘻道:「趙端明,過來給曹哥哥磕頭道謝。」

  趙端明一把搶過書籍,「道個屁的謝,這麼點小事,拖到這麼久才辦妥,你怎麼當的侍郎大人……你大爺啊!」

  原來少年發現那本書籍只有封面是對的,裡邊根本就是一本聖賢書籍。

  曹耕心打了個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行了,在路上湊巧碰見,那本書已經送給劉姑娘了。」

  趙端明將信將疑,「當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腦袋,「一邊玩泥巴去,我跟你師父有正經事聊。」

  趙端明一個踉蹌,思來想去,覺得曹耕心這傢伙再不做人,總不至於這麼耍自己,然後少年就看到那個說是要談正事的王八蛋,開始跟自己師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帶歉意,走出客棧。

  既然錢都花出去了,曾掖還是準備住在那座仙家客棧。

  街道上,走著一個少女,興高采烈,她竟是一邊走路一邊低頭看書。

  哈哈,終於到手了!心心念念這麼久的書籍唉。

  雖然其實早就看過這部山水遊記的內容了,但是有書沒書,能一樣嗎?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書肆今天看幾頁,明兒看幾頁,不得勁!

  成天不著家的少女擔心進了鋪子,又得在老爹那邊挨頓訓,說不好還要雞毛撣子伺候,她就乾脆蹲在牆根那邊,翻書看嘍。

  少女伸出一隻手遮擋陽光,免得看書太過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氣看完很多書頁,她終於發現不對勁,好像沒太陽了,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一看,才發現附近站著一個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剛好擋住一部分光線,卻又不耽誤她借著陽光看書。

  她其實大部分的思緒還沉浸在那部小說的山水故事裡,所以抬起頭後,還是有點懵。

  要是以前,她估計第一個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見那個姓陳的自家鋪子客人後,覺得這樣誤會別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書的時候,喜歡嘀嘀咕咕,自言自語,會說書裡的那個陳憑案也太風流了,怎麼就可以見一個姑娘就喜歡一個呢。

  但是少女喜歡跳著書頁看書,反正內容情節早就爛熟於心了,所以會挑選那些記憶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語句,比如書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讀書得來,來世祥福,今生讀書而去……今天又瞧見了,既然已經是屬於自己的書了嘛,少女就將書頁輕輕打個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著看著就會傷感的內容,比如在故事的鄰近結尾處,書上那個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沒有對心愛的姑娘說自己其實喜歡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個奇怪的男人,不知為何,一直轉過頭,長長久久,望向街對面。

  從書簡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這裡的曾經的少年,此刻使勁綳著臉,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滿臉淚水的模樣,怕嚇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差一點就擦肩而過了呢。

  少女啪一聲重重合上書籍,嘆了口氣,可惜這本書沒有續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個少年,後來找到了那個心愛的蘇姑娘了嗎?

  她站起身,躡手躡腳就要回家,只是猶豫了一下,少女還是嗓音低低的,與那個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聲謝。

  那個人抬起手臂,約莫是擦拭汗水,輕輕咳嗽幾聲,轉過頭望向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敢問這位姑娘,附近有客棧麼?」

  少女呆住,咋個辦,可別是個傻子啊!

  就這麼幾步路,自家客棧的招牌瞧不見麼。

  少女嘆了口氣,抬起骼膊,用手上的書籍,指了指自家客棧的牌匾,「這裡就有。」

  曾掖燦爛笑道:「好的,謝了。」

  少女總覺得這事兒透著玄乎啊,認真想了想,有了!先不著急回家,她假裝沿著牆壁朝客棧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棧,轉過頭,少女剛好也轉頭。

  曾掖停下腳步,沙啞說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難道跟書上的那個曾掖是同名同姓嗎?

  少女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他,揮了揮手中書籍,笑道:「好巧,客棧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勁點頭,「是很巧。」

  他們在書裡書外,都是一場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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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40:4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這個名字不錯

  陳平安走出祖宅泥瓶巷和槐黃縣城,帶著小陌一起徒步走向西邊大山最高者,北岳披雲山。

  到了山腳,香客絡繹不絕,車水馬龍,這邊還有個專門售賣山貨、草藥的山市,東西自然都是真的,山貨能假到哪裡去,就是價格談不上公道了,處州本地香客,都不會在此停步,只管直接登山敬香,求財求姻緣求平安,山中各有去處,外鄉的善男信女,在這邊沒少花冤枉錢,怪不得他們,實在是在這邊擺地攤的趕山人,一個比一個能說會道,不是從披雲山的後山那邊挖來的茯苓,從鰲頭峰山上砍來的雷劈木,只需放在家裡就能驅鬼辟邪,不然就是出自仙草山的靈芝,仙草山,總聽說過,曉得的吧?歸那落魄山管的小山頭之一,客官要問為啥別人不敢去,我偏可以去挖那邊的靈芝?問得好!巧了,我跟那個叫陳平安的山主,還是以前經常拜年串門的遠方親戚哩,咱倆關係可不一般,要是在縣城那邊的路上見著了,他得喊一聲大伯,每年大年三十夢夜飯那會兒,那小子在桌上沒少給我敬酒呢,不信?我可以與陳平安當面對質,只要路費你出,到了落魄山那邊,你看他敢不敢不露面,得不得喊我一聲大伯,認不認這門親戚……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地攤旁,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那漢子見有人捧場,便對陳平安笑臉相向。

  黃帽青鞋的小陌,用小米粒的口頭禪說,就是聽得腦闊兒疼。

  施展障眼法的魏檗出現在兩人身邊,笑問道:「你們倆就這麼有閒情逸致?」

  陳平安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剛剛在隔壁宋集薪的宅子裡邊,我找到了一塊本命瓷碎片,根據這碎片的大小,估計就只差最後一片,暫時還沒有任何線索了。」

  魏檗拱手笑道:「可喜可賀。」

  陳平安頭疼道:「不還差一片。」

  魏檗問道:「既然只差最後一片碎瓷片了,你心中就沒有一點感應?」

  陳平安搖頭道:「怪就怪在這裡,曾經有過一點,現在變得毫無頭緒了。」

  先前與陸沉暫借一身道法的時候,好像就離得近,歸還十四境修為之後,那種冥冥之中的微妙牽引,就蕩然一空。

  難不成最後一塊碎瓷片,就在青冥天下?

  問題在於陸沉確實不曾如此作為,陳平安也相信陸掌教做不出這種昧良心的勾當,那麼會是誰帶去青冥天下?

  陳平安笑道:「不說這個,神號一事,魏山君想好了?」

  「酒桌上聊這個。」

  魏檗也不帶著他們上山,去山腳「小鎮」的一座酒肆,是小鎮黃二娘開的,她雇了個人看鋪子,屬於分號了,她的兒子,叫白商,是個公認的神童,貨真價實的讀書種子,曾經在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念了幾年書,如今已經有功名在身了,去外地負笈求學了,以後出息不會小,說不得過幾年再去趟京城趕考,一轉身就是個官老爺了,家底殷實的黃二娘,已經算是熬出頭了,只是她這些年也沒想著找個男人,用家鄉土話說,被寡婦招贅的漢子,都被稱為「接腳」。早些時候,酒鬼們都覺得東邊看大門的鄭大風,有此機會,誰不知道鄭大風每次賒帳喝酒那會兒,別聽當時黃二娘嘴上如何尖酸刻薄,只看婦人的眼睛裡,有光彩,只是拖了這麼多年也沒擺酒的跡象,孤男寡女的,不是相互耽誤嘛。

  今天黃二娘就親自在這邊酒肆看著生意,魏檗挑了張酒桌,跟徐娘半老的婦人,要了三斤最好的酒水,輕聲笑道:「自打她知道鄭大風回鄉了,就常來這邊,間接幫著山君府禮制司省去好些山上酒水,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我都得照顧照顧這邊的生意,小陌先生,稍後就有勞你結帳了,我怕陳山主藉口去茅厠,一泡尿的功夫就沒影了。」

  小陌先點頭應承下來,再幫忙解釋道:「這就是魏兄誤會了,我家公子在酒桌上喝酒豪爽,結帳更是不含糊。」

  魏檗笑道:「哦?我怎麼只聽說二掌櫃在劍氣長城,桌上勸酒本事第一流?一概不賒帳的?」

  陳平安笑了笑,自顧自悶了半碗酒,抿了抿嘴唇,神色如常輕聲道:「也不是從不賒帳,偷偷破例過兩次。」

  只有兩次例外,在那之後,酒鋪想破例給誰賒帳,就都沒機會了。

  小酒鋪的酒桌酒碗和酒水,一直在。

  陳平安主動轉移話題,問道:「神號不是『夜遊』?」

  魏檗說道:「不是夜遊,我準備自擬神號『靈澤』。至於那本冊子,我補充了三萬多字,署名就算了,你今天在酒桌上,得跟我保證這個,我再把冊子還給你,不然以後朋友沒得做,陳平安,你別覺得我在開玩笑,是很認真說你說這個事兒。」

  陳平安點點頭,「魏山君官大,不敢不從。」

  魏檗瞪眼道:「不當真是吧?」

  陳平安趕忙舉起酒碗,道:「披雲山這還沒被文廟封正、贈予魏山君神號呢,氣性就見長,以後還了得,咱這窮親戚,還串不串門了?」

  小陌點點頭,跟著舉起酒碗,都不廢話半句,先幹為敬,一飲而盡,小陌這才說道:「苟富貴勿相忘,魏山君不應該。」

  魏檗端起酒碗,跟陳平安磕碰一下,轉頭望向小陌,滿臉無奈道:「小陌,你可別學這種人,酒量好,就是酒品太差。」

  桌上不勸你的酒,沒把你當朋友,情分不到門,喝酒是喝水。你不敬我的酒,就是沒把我當兄弟……聽聽,這種話是人說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默念著「靈澤」二字。

  按照說文解字,靈澤寓意天之膏潤,可以用來比喻一國德政。

  魏檗在擔任棋墩山的土地公之前,曾是古蜀地界大王朝神水國的大岳山君。

  神號「靈澤」,頗有幾分緬懷故鄉的念舊意味。倒不是說這有什麼山水官場的忌諱,只是對魏檗而言,有利有弊,說實話,其實是不如「夜遊」那般百利而無一害的。身為一洲北岳山君,神號卻與甘霖雨露有關,再者魏檗一旦選取這個神號,就算與大驪宋氏徹底綁死了,畢竟一洲半壁山河,都是大驪國土,所謂的德政,就是說如果大驪王朝以後長久太平盛世,政治清明,魏檗就跟著受益,但如果大驪宋氏未來遇到皇帝昏聵、朝綱不正的情形,山君魏檗的粹然金身,自然而然就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

  於是陳平安再次問道:「真想好了?」

  魏檗說道:「身為山君,神號得水,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這麼解釋,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既然魏檗心意已決,陳平安就不指手畫腳了,磕碰酒碗一下,各自喝完碗中酒水。

  陳平安說道:「皇帝陛下會感到很意外,驚喜,嗯,意外之喜。會覺得這麼多年對披雲山的信任和扶持,沒白費。」

  魏檗笑道:「說得直接點,陛下是會慶幸沒有養出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吧?」

  陳平安埋怨道:「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點,沒你這麼貶低自己的,趕緊的,自罰一碗,趕緊滿上。」

  魏檗看向小陌,「你家公子的勸酒本事如何?我有誤會他嗎?」

  小陌二話不說,自己先喝了一碗,「公子這句話,勸酒是勸酒,在理也在理。」

  魏檗嘖嘖道:「陳山主,這樣的扈從,給我也找個?」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呲溜一聲,「獨一無二,別無分號。」

  小陌聽著高興,就要學鄭大風,與自家公子提一個,結果馬上被陳平安眼神示意別內訌,小陌便默默轉移酒碗,朝向魏檗,「我先提一個,魏山君提不提,提了願意喝多少,肯不肯滿飲一個,就都看咱們朋友情誼的深淺了。」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好傢伙,你們倆這是合夥砸場子來了,忘記這裡是誰的地盤啦?」

  陳平安晃了晃手掌,示意魏檗別磨蹭,喝個酒而已,就你屁話多。

  魏檗氣笑道:「小陌,我跟你不見外,今兒就把話先撂在這裡,你勸我一次酒,我都喝,反正每喝一次,咱倆情誼就淺一分。」

  小陌一時間有點束手束腳。

  陳平安笑道:「怕啥,你們倆情誼深如海,想要酒杯見底,得接連喝垮好幾間酒鋪才行,魏山君這是跟你使用激將法呢。」

  魏檗一時無言,只得舉起雙手,抱拳求饒。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如今齊渡的長春侯楊花,她是不是跟你出身相仿,屬於舊神水國的某位神靈轉世?」

  魏檗笑而不言。

  陳平安就不再多問什麼。

  魏檗嘖嘖道:「你們家那個陳大爺可以啊,自家喝酒不盡興,帶著那幾個朋友來這邊山腳逛蕩,就在這邊喝了頓早酒,就差沒扯開嗓門讓我露面幫忙待客了。」

  青衣小童大搖大擺帶著仨朋友,一位十四境的斬龍人,一位流霞洲飛升境,一個玉璞境劍仙,明顯是跟他魏檗擺闊來了。

  陳平安笑道:「誰讓你當年讓他吃了幾頓閉門羹,心裡邊憋屈著呢,不過必須跟你澄清一點,信不信由你,景清在我這邊,他可從沒說你半句不好,半句牢騷話都沒有,說出口的,反而都是些好話,你是不知道那副場景,滿肚子委屈的同時,還得拗著性子捏著鼻子說你好話,難為他了。」

  魏檗小有意外,還以為陳靈均這個小王八蛋會在自家老爺這邊,只會滿腹牢騷,說自己一籮筐的壞話。

  小陌點頭道:「景清在落魄山上,只說在我這邊,同樣從沒說過魏山君的不是,只說他跟你多年朋友,簡直就是失散多年再重聚的親兄弟一般,感情老好了。」

  魏檗揉了揉下巴,小有愧疚。

  魏檗突然說道:「提前離京南下的陛下,改變既定路線了,沒有就此返回京城,而是選擇繼續南下,當下已經進入鄆州地界,看架勢,會去嚴州府遂安縣,顯然是奔著找你去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後這種事情,你就當不知道好了。」

  曾經只是偷偷獨自喝酒的少年,到後來二掌櫃的酒鋪桌上和路邊,大概就像青衣小童的江湖一樣,各自喝酒,百般滋味,唯獨沒有「讓朋友為難」這一口酒水。

  魏檗笑道:「那個留在豫章郡的老車夫,就跟庭院裡一動不動的螢火蟲,獨一份,我想看不見都難。」

  陳平安說道:「這也算理由?你有本事再找個更蹩腳的?」

  魏檗舉起酒碗,意氣風發道:「老子想喝酒了,還需要找藉口?」

  陳平安哎呦喂一聲,趕忙抬起屁股,雙手端碗,滿臉諂媚道:「這話說得好,在酒桌上理兒最大不過了!小陌,別楞著了,咱倆必須陪魏山君走一個。」

  ────

  鄆州嚴州府,遂安縣。

  青山連嶺,綠水長流,田壟綿延,山花欲燃。

  日頭正好,村野漿坊門外的曬場,遍地漿塊白得像是亮晃晃的銀子,驢子拉磨,扯著閒天,青壯漢子的視線,追隨著不遠處年輕婦人、小娘的鼓鼓胸脯和豐滿腚兒,漢子們咽了咽口水,說話嗓門無形中大了幾分,老人坐在屋檐蔭涼處,抽著旱煙,心算著入春以來的雨水多寡,想著一年的收成,房門上貼著孫兒輩寫的福字和春聯,用筆稚嫩,但是透著一股朝氣。道路上有人肩挑著兩隻扁圓竹籠,裡邊擁簇著毛茸茸的雞崽兒,嘰嘰啾啾。

  兩輛馬車緩緩路過兩縣邊界立界碑處,抬頭遙遙可見一座文昌塔。

  一條細眉河支流畔,路邊有黑瓦白牆的行亭,已經有人在此等候。

  行亭旁,有一棵數百年高齡的合抱榧樹,如巨大傘蓋,剛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腳的小小行亭,涼蔭鬱鬱,滃滃翳翳,如在春水。

  亭內兩位大驪官員,裴通和褚良,皆身居要職,分別是鄆州刺史和將軍,屬於地方一州軍政的一把手。他們此次出行,離開戒備森嚴的衙署,身邊都只帶了一名扈從,按大驪律例,朝廷都會為這些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配備數量不等的隨軍修士,對後者在職官之外臨時授予「秘書郎」的散官,可以領取兩筆俸祿,年限不定,比較自由,多是三五年一屆。這可不是什麼花架子,寶瓶洲戰事落幕後,這些年間針對大驪南方諸州重臣的刺殺次數,明裡暗裡,多達百餘起,刺客既有當年未能逃離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餘孽,也有一些對大驪宋氏充滿仇恨的各國修士。對於後者,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就早有定論,不可株連他們的家族,不得遷怒藩屬朝廷。

  兩位修士扈從端坐在行亭門口,容貌都很年輕,分別來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風雪廟大鯢溝。

  此次裴通、褚良這兩位起於貧寒的文武要員,前不久得了一道密旨,讓他們今天在遂安縣界尋一處地方接駕。

  兩輛馬車停在路邊,皇帝宋和掀起車簾,擺擺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將軍無須多禮。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后宮,皇帝宋和就很隨意了,伸手繞後,揉了揉屁股,玩笑道:「這一路乘坐馬車,顛得都快開花了。」

  裴通立即心領神會,轄下嚴州府內的官路,得好好修繕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徑直走入行亭,兩位秘書郎與皇帝陛下拱手行禮,宋和笑著報出他們的名字,隨便聊了幾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隨意坐在亭內長條石凳上,鄰河那邊的牆壁破了個大窟窿,清風徐徐,反而有幾分涼爽,牆上有些鄉野孩童的炭筆塗鴉,宋和抬頭看了幾眼,伸手虛按幾下,笑著讓大家都坐下聊。皇后宋勉坐在皇帝身邊,地支戌字修士余瑜坐在她身邊,刑部侍郎趙繇和禺州織造官李寶箴坐在一起。

  大驪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不設一州將軍,所以身為鄆州將軍的褚良,與禺州將軍曹戊兼管洪州軍務一樣,也負責統率處州地界的那支駐軍和幾個關隘軍鎮。

  宋和笑道:「來時路上,我剛剛翻過幾本遂安縣志,發現近百年間開設的私家書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縣之內,遍地書院,書聲琅琅。可能都算不上什麼高門世族,連地方郡望都稱不上,就只是地方上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故而嚴州府的文運不算太過濃郁,但是勝在流轉有序。可能在望氣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種山水氣數凝聚於各個家門,宛如一顆顆五顔六色的各種寶珠,光彩奪目,只是相互間差異很多。那麼這遂安縣,就像一隻白玉盤,裝著大小不一的文運珍珠。

  裴通立即說道:「回稟陛下,遂安縣自古就是書香之地,雖說物産貧瘠,可是當地百姓很重視耕讀傳家,在整個鄆州地界數十個縣裡邊,稱得上是文風教化最好的縣之一,不過其實半數書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間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峽書院,就是剛剛籌建而成,此外還有梓桐的雲林書院和橫塘的蛟池書院,規模都不小,既有當地鄉賢湊錢創辦,也有在京為官多年然後告老還鄉的官員自己掏錢,然後不惜動用私人關係,邀請文壇名流和士林碩儒來此開課講學,久而久之,書院數量就冠絕嚴州府,而且遂安縣的書院,有個特點,只要開設了,幾乎就都可以延續很多年,書院內一直有夫子授課和學子讀書,不像別處,往往因為種種原因,半途而廢。」

  雖然同州為官,自認是大老粗一個的褚良,其實與科舉清流出身的裴通,打交道的機會不多,可今日只是聽裴刺史這麼一番話,鄆州將軍就開始佩服裴通的說話技巧,不愧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話裡有話,都是話外話。既然遂安縣書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於陛下的「武功」,整個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讓出寶瓶洲半壁江山,大驪如今都還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點點頭,說道:「記得一本縣志上有記載,曾經有位外鄉夫子在此授業,留下一句書院訓語,教書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話道:「如果下官沒有記錯的話,出自五峰書院首任山長,這句話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來裴刺史在連續兩屆京察大計的吏部考評中,兩次都能夠得到一個不常見的「優」,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驪國師,也是皇帝宋和的授業恩師,在宋和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曾與宋和傳授一門官場「心訣」,說大驪京城的將種子弟,為官貪名不求財,因為他們覺得整個江山都是父輩打下來的,天生就有一種守江山的雄心壯志,但是如此一來,容易好大喜功,不諳地方上的鄉土民情,做事情就會勞民傷財,空有抱負而已,難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驕與躁。

  而寒士出身的官員,起於市井鄉野微末之地,從小就窮怕了,更為難過一個錢字關,為官途中,步步升遷,就容易貪財,哪怕自己不貪,也擋不住身邊親眷和族人驟然發家,忘乎所以,人心難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橫行無忌,其實揮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著這位已經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離京之前,我專門與戶部的趙老爺子,討要了兩幅字,是他們天水趙氏的家訓,就擱放在馬車上,回頭送給你們。」

  裴通和褚良趕緊起身謝恩。

  宋和說道:「褚將軍是功勛武夫出身,如今治理兩州軍務,兵書之外,閒暇時也不耽誤多看幾本聖賢書籍。」

  褚良剛落座又起身,抱拳領命。到底是沙場武將出身,開口言語,顯得中氣十足。

  宋和繼續說道:「我看這鄆州地界,一路走來,當得起家訓上邊『氣象宜清宜高』的說法,至於裴刺史自己的治學深遠和立身剛誠,也都是毫無問題的,希望裴刺史以後切莫懈怠,持之以恒。」

  裴通臉色如常,立即起身謝過陛下的認可。

  只是這位還不到五十歲的封疆大吏,心中卻是掀起了巨大波瀾,陛下說了「自己」一詞?那麼他裴通的家族呢?況且戶部趙尚書是館閣體的創立者,至於天水趙氏的家訓,裴通自然早就爛熟於心,記得在「立身宜剛宜誠」一語之後,便是那句「顔色宜柔宜莊」,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計較,此次返回刺史官署,就立即寄家書一封,讓家族內部進行自查,一經發現子弟當中誰膽敢為非作歹,有任何與民爭利的舉動,以及有官司在身的,該法辦的就送去當地官府,沒什麼小懲大誡的說法,在祠堂內,一律就地逐出族譜。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們過來,是為了陪我一起去見個人。」

  武將褚良一頭霧水,文官裴通卻是一點就透,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對方身份。

  能夠讓皇帝陛下如此興師動衆的人,除了那個人,沒有別的可能了。

  難道是因為那座細眉河龍宮遺址的歸屬,落魄山與朝廷起了爭執?以至於需要皇帝陛下親自出馬打圓場?

  之後皇帝宋和說要散步一段路程,讓他們各自乘坐馬車在前邊幾里路外等著。

  走出行亭,身邊只帶著侍郎趙繇和織造官李寶箴,宋和從袖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上邊是禺州織造局寫的密折內容。

  禺州將軍曹戊去往北岳披雲山,隨後山君魏檗去落魄山通知陳平安,最後雙方在山君府內的禮制司碰頭喝茶。這只是密折的正冊內容,副冊所寫內容更為詳細,算是對正冊要點的一種補充說明,這是大驪各州窯務督造署、織造局和采伐院的密折常例,時至今日,就只有洪州采伐院那邊,沒有與天子上書任何一道摺子。

  先前在采伐院主官林正誠那邊,皇帝也只是與這位驪珠洞天末代閽者扯閒天,說了些小鎮習俗,雙方就沒聊起任何官場事務。

  陳平安化名陳跡,在細眉河源流浯溪所在的村子開館蒙學,隱於鄉野,成為一個教書先生,根據最新諜報顯示,細眉河水神高釀,風雪廟女修餘蕙亭,雙方早已知曉這件密事,但是他們都沒有各自與大驪禮部和刑部秘密匯報,選擇故意隱瞞此事。而大驪朝廷之所以,還要歸功於流霞洲青宮山那位玉璞境修士的行蹤,刑部順藤摸瓜,給歪打正著了。之後就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飛升境老修士荊蒿親自趕到鄆州,荊蒿當然是與陪都洛京上空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通過氣的,老修士的理由,是來寶瓶洲見一位處州境內的山上朋友。

  大體上,朝廷這邊還是後知後覺了。

  半路得知這樁密報的皇帝陛下,在洪州豫章郡那邊,就只是去了趟采伐院,見過林正誠,之後臨時起意,直奔鄆州嚴州府,太后娘娘則留在祖籍所在的家鄉,南簪的這趟「省親」,從頭到尾,也未如何大張旗鼓,使得整個洪州官場,至今還不清楚太后如今就身在豫章郡南氏家族,皇帝陛下來了又走。

  宋和笑道:「法不外乎人情。趙侍郎,在這件事上,你們刑部那邊就不用苛責高釀和餘蕙亭了,設身處地,我也不會跟朝廷主動泄密,嗯,是不敢。」

  關於細眉河首任河神高釀,管著整個北岳山水神靈的披雲山山君府,以及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都早有評語,內容如出一轍。

  由此可見,高釀是個極會見風轉舵的官場老油子。

  至於餘蕙亭,她在下山之後,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將近二十年了,立下不少的戰功,此次由她和一位性格穩重的大驪本土老元嬰,一起負責龍宮遺址的解禁和開掘事宜,大驪朝廷這邊分明是有意讓她多出一筆光鮮履歷,不管她以後有意在大驪朝廷為官,還是返回風雪廟潛心修行,在吏部和山上祖師堂兩地,都是有說法的,再加上此次能夠提前打開龍宮禁制,讓京城欽天監那邊一衆地師省去開山所需的天材地寶,還要歸功於她主動交出的兩顆「龍眼」,屬於意外之喜,事後大驪刑部那邊自有補償,會按例從乙字秘庫當中揀選同等品秩的寶物,交給餘蕙亭,如今刑部就在商量一事,將來頒發給餘蕙亭的那塊太平無事牌,是三等,還是直接給二等。

  宋和說道:「我已經看過餘蕙亭的沙場履歷,刑部給她一塊二等無事牌好了,是她該得的,女子如此豪傑,是我大驪的幸事。」

  趙繇笑道:「陛下,當年刑部想要頒發一塊末等無事牌,她就沒收,說她的軍功都被自己早早分出去了,無功不受祿。」

  宋和同樣知曉此事,忍不住笑道:「不愧是風雪廟出身的兵家修士,你們刑部怎麼送禮比收禮還難了。」

  趙繇建議道:「其實讓她收禮也不難,但是可能需要陛下與尚書大人開個口,允許餘蕙亭轉贈無事牌,她就肯定願意收下了。」

  宋和說道:「這種事情,不多見吧?我記得大驪只是在五島派曾掖身上破過一次例?」

  書簡湖顧璨,曾經將屬於自己的無事牌轉送給曾掖。

  趙繇點頭道:「那就再增加一個附加條件好了,轉贈可以,但是二等無事牌必須降為三等,以餘蕙亭的性格,她還是樂意的。」

  宋和轉頭望向一旁的李寶箴,笑問道:「李織造,你意下如何?」

  李寶箴微笑道:「陛下英明,心中早有決斷,是在考校趙侍郎和下官呢。」

  宋和拍了拍李寶箴的肩膀,打趣道:「外界都說你們這幫從驪珠洞天走出的傢伙,誇人的話,張口就好,駡人的話更狠,都不用打草稿。」

  趙繇說道:「在這件事上,我們福祿街和桃葉巷,遠遠不如小鎮其它地方厲害,而且我們家鄉那邊,好像一直是男的不如女的,杏花巷的馬婆婆,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小鎮最西邊李槐的娘親,還有賣酒的黃二娘,她們幾個,那才是公認一等一的高手,功力深厚,跟人吵起架來,個個無敵手。」

  李寶箴笑著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那如果她們過招,勝負如何?」

  趙繇說道:「絕頂高手之間不輕易切磋。」

  李寶箴附和道:「各有各的地盤,見個面,斜一眼,估計就是過招了,常人無法理解此間學問。」

  沉默片刻,三人幾乎異口同聲說出兩個字,難怪。

  難怪泥瓶巷那個傢伙,如此出類拔萃,名揚異鄉。

  那座小鎮的民風淳樸,如今已經跟北岳魏山君的夜遊宴一般名動天下了。

  馬車內,趁著皇帝陛下不在場,餘瑜偷摸出一壺長春宮仙釀,開喝。

  皇后余勉也不攔著她,餘瑜擦了擦嘴角,「皇后娘娘,馬上就要見到隱官大人了,我萬分緊張唉,得趕緊喝兩口壓壓驚哈。」

  按家譜上邊的家族輩分,少女其實還是皇后余勉的長輩,余勉得喊餘瑜一聲小姑的。

  餘勉柔聲笑問道:「你就這麼怕陳先生?」

  上次陪著皇帝陛下一起參加京城那場婚宴,餘勉見過陳平安,印象中,是一個很有風骨的讀書人,要說那種山上修道之人的神仙氣,反而不重。

  余瑜靠著車壁,痛痛快快打了個酒嗝,還惡作劇般朝皇后娘娘那邊吹了一口氣,「少了個『們』字,可不是我一個人怕他,我們幾個都怕,反正是大家一起丟臉,那就誰都不丟臉了。」

  餘勉揮了揮手,打散酒氣,再掀起車簾通風,免得陛下登車後一車廂的酒味,「沒個正行,以後怎麼嫁人。」

  餘瑜學那年輕隱官的口氣,唉了一聲,「催婚這事兒,不討喜,再說了,我可是家族長輩,皇后娘娘,你這叫沒大沒小。」

  餘勉忍俊不禁,摸了摸少女的腦袋,餘瑜嚷著放肆放肆,轉過頭,嘴上哼哼哈哈,朝皇后娘娘打了一通拳法。

  宋和笑道:「寶箴,這次返鄉,你記得抽空與簡豐見一面,他好歹是一州窯務督造官,到槐黃縣不是一天兩天了,總這麼不得其門而入,也不是個事。行了,你留步,我跟趙繇繼續趕路。」

  簡豐是京城世家子,接替曹耕心擔任正四品的督造官,結果到了小鎮,處處碰壁,踩了不少軟釘子,處境比起當年的小鎮首任縣令吳鳶,好不到哪裡去。簡豐還是心氣高,打心底瞧不起遊手好閒的曹酒鬼,其實在大驪廟堂中樞的明眼人看來,遠不如曹耕心那麼「舉重若輕」,皇帝宋和對簡豐這些年在督造署的作為,不太滿意,只是他總不能親自教簡豐怎麼當官吧,剛好李寶箴要回鄉一趟,乾脆就讓這兩位天子心腹聊幾句推心置腹的言語,如果簡豐之後還是不見起色,宋和那就可以直接找李寶箴了。

  李寶箴躬身抱拳,駐足原地,默默離去。

  等到李寶箴悄然御風遠遊,趙繇收回視線,輕聲道:「織造局佐官朱鹿,她半路失蹤得有點蹊蹺了。」

  宋和揉了揉眉心,說道:「能夠讓老車夫都含糊其辭的事情,深究無益,既然對方極有可能是十四境修士,文廟那邊做事,注定不會如此藏掖,想來想去,就只有那一位了。」

  趙繇點頭道:「若真是他,合乎情理。」

  朱鹿出自福祿街李氏,被陸沉帶走就說得通了。

  宋和緩步而行,山清水秀,微笑道:「桃花梅花共杏花,片片飛落野人家。」

  趙繇笑道:「山中野人何所有,滿甕新釀陽春酒。」

  宋和突然問道:「我來這邊的消息,瞞不過披雲山,趙繇,你說魏山君會不會通知陳先生?」

  趙繇說道:「不好說。」

  確實不好說。

  並非答案的是與否,怎麼不好說,而是趙繇的身份,讓他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皇帝笑了笑,也沒有為難趙侍郎。

  從村口那邊繞出一位趕豬崽的村野老漢,約莫是見著宋和與趙繇走在路中央的緣故,豬崽兒叫聲連連就開始到處亂竄,宋和搓手,卷起袖子,低頭彎腰,試圖幫著攔阻滿路飛奔的豬崽兒,趙繇有樣學樣,張開手臂,一起跟著皇帝陛下堵路,結果覺得被幫了倒忙的老漢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再這麼瞎攔下去,小豬崽們別說跑去田地裡,都快要往河水裡邊奔了,到時候你們賠錢啊?老漢急眼了,趕緊出聲讓那倆傢伙別忙活了,他自己好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才收攏起豬崽兒,宋和與趙繇便挨了一頓埋怨。

  宋和連忙拱手搖晃幾下,用大驪雅言與老農道歉幾句,老農臉色好轉,嘟囔幾句,皇帝陛下便轉頭望向刑部侍郎。

  這嚴州府,境內山陵縱橫,是典型的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所幸趕豬的老農與年紀輕輕的侍郎大人,一個聽得懂卻不會說官話,一個知曉土話卻不會說,倒是不耽誤雙方的溝通,一來二去,三人就攀談起來,他們腳邊就是一群臭熏熏的豬崽兒。等到皇帝陛下跟上車隊,進了車廂,餘瑜已經識趣讓出地盤,餘勉有些訝異,宋和與她解釋一番,自顧自爽朗大笑起來,心情不錯。

  ────

  睦州府的府城,也是鄆州州治所在。

  一座同時掛鄆州道正院匾額的鳳鳴觀,今天來了三位身份清貴的重要客人,他們都來自京城。

  兩匾同懸,意味著既是一處地方道觀,更是一座大驪崇虛局轄下的道門衙署。

  一位手捧拂塵的老道士,仰頭看著道觀門外的對聯,拈須笑道:「道觀門面兒大了一倍,就是對聯內容嘛,氣勢輸了咱們不止一籌啊。」

  一個相貌清俊的年輕道士調侃道:「洪道正,同為道正院,這種門戶之見,要不得啊。」

  被稱呼為「道正」的老道士搖頭道:「我輩道士,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哪來的門戶之見,你小子莫要上綱上線,在吳館主這邊給貧道下眼藥。」

  居中而站的中年道士,笑眯起眼,點頭道:「對聯內容,是不如你們道觀那邊有嚼勁。」

  門外三個不請自來的訪客,洪姓老道士,正是京師道正院的掌院道官。

  年輕道士,則是道錄葛嶺,他還有個隱蔽身份,大驪地支修士之一。

  他們所在京師道正衙署治所,所掛對聯內容,的確口氣不小,可謂古意盎然: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那座衙署門外,階旁立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驪崇虛局的領袖道官,他有一串的頭銜,三洞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也就是這位名義上掌管大驪一國道教事務的中年道士了,吳靈靖,頭銜是「大道士正」,在大驪朝廷的分量,類似佛家的三藏法師。

  吳靈靖並非大驪「本土」道士,祖籍在那寶瓶洲東南地界,昔年大驪藩屬之一的青鸞國,曾經住持一座籍籍無名的小道觀。

  如今這個中年道士,卻是大驪崇虛局的領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整個大驪王朝數十萬授籙道士當中,官最大的那個,沒有之一。

  吳靈靖與前些年獲得三藏法師頭銜、同時住持大驪譯經局的僧人,屬於同鄉,一樣出自青鸞國。一道士一僧人,都是昔年大驪陪都洛京禮部尚書柳清風鼎力舉薦,道士來自青鸞國白雲觀,僧人出身白水寺。

  很快有道士現身問詢,得知三人身份後,大吃一驚,趕忙領進道觀,與自家道正通知此事。

  眨眼功夫,除了鄆州道正,還有兩位剛好在道觀內當差、議事的道錄,領著一大幫朝廷記錄在冊的本州道官,一起屏氣凝神,腳步輕盈,快速趕來拜見吳靈靖一行人。

  這處鄆州道正院,與京師道正院同制,下設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諸司道官的的朝廷官身,皆為道錄。

  但是各州道正院的一道正六道錄,總計七位領取朝廷俸祿的道官,品秩都要比京城低一級。此外六位道錄,往往在一州重要府郡內執掌某座大道觀事務。京師道正院,是一座門臉兒極小的道觀,京城老百姓一個不留神,走過就會錯過的那種地方,品秩稍低一籌的鄆州道正院衙署所在,反而是這麼一座恢弘氣派、堪稱仙家境地的道觀。當下管著一州道士的鄆州道正,是一位金丹境修士。大驪地方上的數十個州道正衙署,差不多都是這樣,掛靠在歷史悠久的某座道觀,由當地觀主兼任掌院道正一職。

  衆道士見著那位崇虛局領袖的第一印象,都是難免道心緊綳幾分,官場上,其實不怕那種道貌岸然端架子的,就怕這種笑眯眯看似平易近人的上司長官。

  吳靈靖也不以為意,鄆州道正說領著他們先逛逛道觀,那就跟著遊覽,再說喝茶,就喝茶好了。

  如此好說話,更讓掌院道正和兩位道錄內心惴惴,猜測吳靈靖這位管著一國道士升遷的大道士正,此次不打招呼就來,不知所為何事。

  這個習慣性眯眼看人看物的中年道士,上山修行其實很晚,沒有幾年「道齡」,是那種名副其實的機緣巧合,「中歲修道」。

  以前還是凡夫俗子的時候,吳靈靖是個名副其實的書痴,很喜歡挑燈夜讀,加上那些年看書又茫茫多,便不小心看傷了眼睛,以至於看什麼都視線模糊,所以才會習慣性眯眼,吳靈靖的這個習慣,修道之後,就一直沒能改過來。一來二去,以訛傳訛,崇虛局的吳館主,在京城就有了個笑面虎的綽號,據說最早是從人云亦云樓那邊小巷傳出來的,也有說是天水趙氏戶部老尚書那邊給出的說法,吳靈靖對此也頗為無奈,沒想到自己只是出於好奇和神往,去了趟小巷,都沒能走進去,在巷口就被攔下了,跟那個老元嬰劉袈閒聊了幾句,再與那個出門經常挨雷劈的少年,好心指點一番修行,結果就白得這麼個綽號。

  至於吳靈靖此次出京,是受到欽天監那位袁先生的邀請,說是要介紹一個朋友給他認識,對方身份特殊,不宜出現在大驪京城。

  吳靈靖就與袁先生相約在鄆州地界。

  劉子駿?

  吳靈靖心情複雜。

  只希望別是史書上的那個讀書人。

  關於此人,後世史書的評論都很極端,各執一端,褒貶不一。

  但是吳靈靖讀書多,而是一向讀書有自己的見解,如果讓他來評價此人,可能會比較嚇人,只有一句話。

  自從禮聖改制失敗之後的上古以降,經過此人率領一萬儒士編撰史書,風靡天下,浩然文脈道統,就此一變,面目全非。

  吳靈靖眯眼,輕輕嘆息一聲,袁先生何必如此,豈不是陷我於不仁不義的境地?

  只是他心中難免又有疑惑,文廟當初為何不管此事?

  今日之袁天風,意欲何為?

  由龍州改為處州的這個命名,源於星宿分野之說,便是出自京城欽天監的建議,事實上就是袁天風這位欽天監「客卿」的手筆,除此之外,處州一系列嶄新的郡府名稱,仙都縉雲武義文成等等,同樣是這位袁先生幫忙取的。

  而袁天風,此刻正在嚴州府某地,建議一位並無功名的老儒生,在他們縣城文廟的東南角,捐錢建造一座魁星閣,以聚紫氣。

  袁天風身旁有位年輕書生,對此不置可否,似乎在說,此舉很好,卻仍然不算最好。

  一處山腳村塾,教書先生正在開課授業,與蒙童們說了一番書上道理,然後就用更為通俗易懂的白話,給孩子們仔細解釋一番。

  「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任你豪橫無忌,見人仍有低頭時候。宅心仁厚,與人為善,即使無寸功不識隻字,卻自是夜半不怕鬼敲門,堂堂正正做人處。」

  學塾外,來了一撥陌生面孔的外鄉人,此刻就站在窗外檐下,並沒有出聲打攪那位教書先生的授課。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在浯溪村教書的老夫子,先前聽到村裡鬧哄哄的動靜,說是來了三輛馬車,氣派得很。

  實在是好奇那撥外鄉人的身份,就相約一同來這邊一探究竟,兩位上了歲數的老夫子,一個是浯溪村塾的夫子,老童生馮遠亭,另外一個叫韓幄,字雲程,如今給一個村子首富家當私塾先生,老人沒有功名,但是教出過幾個考中秀才的學生。畢竟如今大驪王朝、尤其是北方的舉人,實在不是一般的金貴。

  兩位老夫子一邊眼角餘光大量不遠處的那撥人,一邊竊竊私語。

  老童生低聲道:「韓老哥,一看他們就是當官的,是也不是?」

  韓幄是見過大世面的,點頭道:「官不小。」

  老夫子隨後補了一句內行話,「多半是那種世家子出身,在官場上歷練,說不定過幾年就會去京城六部衙門撈個官身,或是去大的京畿郡縣任職,同時得個試校書郎或是秘書省試正字之類的清美官職。」

  馮遠亭聞言頓時咋舌,將來不得是縣官老爺起步?

  大驪王朝,是劃出一條線的,剛好以處州為界,處州以北,屬於「老大驪」,處州以南,大瀆以北,屬於「新大驪」。

  那麼在鄆州以及北方當官,比起南邊任職,尤其是大驪陪都洛京周邊的一衆藩屬國,是要高一頭的。

  只是下課休歇,尚未放學。

  陳平安走出學堂,笑著拱手行禮。

  宋和作揖道:「宋和見過陳先生。」

  宋和?

  兩位老夫子聞言先是一楞,然後相視一笑,都覺得很有趣,可以可以,年輕人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有點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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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一花開天下春

  村塾在水邊,古澗一枝梅,人在樹旁雨腳雲根處,水聲山色梅花,競相來見君。

  山中青竹萬竿,想來夜幕降臨時分,又是別樣風景,流水明月光,融為一溪雪。

  學塾檐下,余勉施了個萬福,余瑜再沒有半點跳脫模樣,乖乖與年輕隱官抱拳致禮,聲若蚊蠅,跟著皇帝陛下喊了一聲程先生。

  陳平安與她們點頭致意,然後與兩位同行拱手抱拳,笑道:「程先生,馮先生,讓兩位前輩見笑了,蒙館教書,我這晚輩有不妥當的地方,還望不吝指教。」有外人在場,加上伸手不打笑臉人,兩位夫子板著臉點點頭。在這邊聽了小半個時辰的授課,這個陳跡,果然還是老樣子,年紀輕,口氣卻大,呵,一個都不曾在縣學鍍過金的教書匠,也敢說什麼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為了招徠蒙童多掙幾個錢,奸計百出,也配說堂堂正正做人?看來為了能夠在這撥外鄉人跟前討個好印象,真是豁出去,什麼臉皮都不要了。鄆州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各自默然行禮,都沒有著急自報身份。兩位封疆大吏,各懷心思,裴通心中所想,眼前男子,便是那文聖的關門弟子,國師崔瀺與山崖書院齊先生的小師弟了?武將褚良卻是在想,眼前這個溫文爾雅,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真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最新刻「萍」字者?發現那傢伙斜眼瞥向自己,似笑非笑,趙繇有些無奈,你跟誰都好說話,偏偏跟我計較個什麼,就那麼記仇嗎?先前在大驪京城,自己不就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嗎?見對方沒打算放過自己的意思,趙侍郎只得硬著頭皮,輕輕喊了一聲「小師叔」。見那陳平安露出一臉「家中長輩瞧見出息後生」的欣慰神色,趙繇嘆了口氣,你輩分高,忍你一忍。下課休息一刻鐘的間歇,蒙童們因為來了這麼一大幫外人,而且瞧著都有錢,便有些拘束,孩子們沒有平日裡那麼鬧騰,膽子小的,都不敢走出學堂,坐在那兒一邊假裝翻書,一邊打量窗外的新鮮光景,男孩子們更多留心褚良脖頸間的一道傷疤,女孩子則偷偷觀察那兩位女子的衣裳樣式。陳平安領著衆人去自己住處大堂落座,一張老舊八仙桌,還是跟村裡人花錢買來的,讓趙樹下煮茶待客,陳平安給宋和介紹過這位弟子的身份後,略帶歉意道:「你們來得早了些,還沒到采摘明前茶的時候,這些都是去年的穀雨茶,將就幾分。」夫子韓幄和童生馮遠亭都捨不得太早離開,方才聽到陳跡的主動邀請,就順水推舟答應下來,一起進了簡陋堂屋,大概手邊那間房門關著的側屋就是陳跡的住房 兼書房了。

  寧吉沒敢打攪先生的待客,只是在曬穀場石刻日晷那邊站著。

  兩位弟子,趙樹下有點類似那種有事弟子服其勞,陪侍在旁。寧吉卻是正兒八經的守業學生,近期在村塾插班,與蒙童無異。

  陳平安朝寧吉招了招手,寧吉小跑進屋子,陳平安笑言一句,是我剛收的學生,安寧的寧,吉祥的吉祥,是個好名字。

  寧吉赧顔,與衆人作揖。

  屋內衆人,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這個叫寧吉的黝黑少年身上。

  唯獨趙繇,卻是多看了幾眼沉默寡言卻不給人孤僻觀感的趙樹下。因為有兩位鄰村的教書先生,主客雙方就都沒怎麼聊正事,陳平安喝過一碗茶,就致歉一句,得繼續去上課了,帶著寧吉一起走出屋子,讓趙樹下留下陪同客人 聊天。

  宋和在陳平安離開後,就主動與兩位老夫子問起浯溪村那邊的學塾情況。在同行陳跡那邊,兩個老人還會擺擺架子,但是在這幫摸不清底細的外鄉人這邊,兩位夫子就沒那麼隨意了,尤其是那個隱隱為首的宋姓男子,不知怎的,身上好像很有幾斤重的官氣,故而一番問答,倒像是被先生詢問課業一般。余勉在桌底下扯了扯皇帝陛下的衣角,宋和便停下話頭,轉去詢問農時以及本地鄉俗之類的閒話。今天村塾放學之後,兩位老夫子已經告退,離著學塾遠了,馮遠亭扯了扯儒衫領口,呼出一口氣,試探性說了一句,那個姓宋的,可別是一位在郡府當差的大官吧?韓幄故作鎮定笑了笑,回頭望了一眼學塾方向,說到底當多大的官不好說,倒是可以確定一事,此人必然是位來自北邊的世家子。馮遠亭忍不住好奇,這些個豪門世族子弟,怎麼會認識陳跡。韓幄思量片刻,說那人興許是陳跡的貴人吧。馮遠亭悶悶一句,好小子,真是踩狗屎運了。

  陳平安是東道主,自然坐在面朝門口的主位,宋和余勉,坐一條長凳,對面就是裴通、褚良和余瑜。

  趙樹下和寧吉與各自的師父先生相對而坐,跟他們一個輩分的趙侍郎,就坐在趙樹下身邊,相對靠近桌另一面的余瑜。寒暄幾句,到了吃飯的點,陳平安笑問道:「家常菜,吃得慣?山野之地,一年到頭的苦力活,難免重辣,口味偏鹹,我也是差不多的口味,都不算是什麼入鄉隨俗。」

  要是吃不慣,就沒法子了,在這邊就是個凡俗夫子的陳平安,可沒打算為這一行人破例,挪去落魄山那邊待客。

  宋和聞言立即望向一旁的皇后,她笑著點頭,宋和這才說道:「可以的,我們都沒什麼問題。」

  陳平安站起身,「那我就親自下廚,燒幾個小菜,可能手藝不精,見諒個。」

  見到這一幕,趙繇心中稍定。

  褚良是個大老粗,沒覺得有什麼。裴通卻是心細如髮的人,察覺到陳平安好像變了些氣息,沒有那種雙方公事公辦、說完就送客的冷淡意味了。

  沒有等多久,幫忙打下手的趙樹下和寧吉就端菜上桌,不好說色香味俱全,其中幾盤時令蔬菜,看著就清淡。

  陳平安在廚房那邊摘了圍裙,寧吉拿來了土燒和糯米釀兩種酒水,余瑜小心翼翼看著年輕隱官的臉色,她背著良心說自己喝點糯米酒就好了。

  陳平安拿起酒碗,笑道:「都隨意。我先乾一個。」

  宋和也跟著喝完一碗土燒,結果嗆得滿臉通紅,趕緊轉頭捂嘴。裴通和褚良想要說什麼,還是都忍住了。

  不知為何,到了學塾,見到教書先生之後,他們就像……離開了大驪國土和官場。

  陳平安也沒說什麼,率先拿起筷子,勸衆人都吃菜。

  宋和先解釋了自己為何會來此地,好將河神高釀和餘蕙亭「擇菜」出去,免得陳平安誤會他們。

  陳平安面帶笑意,耐心聽著,偶爾點點頭。

  宋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說道:「陳先生,我這次冒昧前來,還是想要勸一勸,希望上次在京城婚宴酒局上的事情,陳先生能夠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點頭說道:「今天起,會好好考慮的。」宋和滿臉意外,本來都做好了今天吃閉門羹的準備,不曾想還能吃上一頓陳先生的家常菜,同桌喝酒,甚至都沒有直接拒絕自己的提議。要知道上次陳平安帶著「陌生」入宮,異象橫生,大驪欽天監那邊可是被嚇得不輕。宋和都誤以為陳平安跟大驪宋氏算是徹底鬧掰了,以至於這段時日,似乎有幾分心虛的太后南簪,不管是在自己這邊,還是在兒媳婦余勉那邊,都客氣得不像個……依舊當家的婆婆了。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先前之所以猶豫,撇開一些個人恩怨和陳年舊賬,必須先捋順了,此外主要還是因為崔師兄曾經當面對我說過一些重話,話說得很直接,劈頭蓋臉就是那麼幾句,大意是說我根本不適合當大驪的國師,因為他覺得我對兩國廟算、沙場廝殺,就是個作繭自縛的門外漢,只有一副自了漢的『和媚心腸』,根本沒資格談什麼開拓局面,營造什麼新氣象,還說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之所以僥倖小有成就,是與老大劍仙借勢,歸功於整座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所以我之於劍氣長城,只是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送炭,換成他在同樣位置上來做同樣的事情,那麼我在避暑行宮的定位,也就是某某人的角色,確實是有了更好,但是沒有也不打緊,總之就是無關大局。」這些話被陳平安一拋出來,約莫陳平安是在轉述崔瀺言語的緣故,也可能是「劍氣長城」與「避暑行宮」這兩個詞語的分量,都重重壓在所有人的心頭,所以不管是皇帝宋和,還是裴通、褚良這般志在上柱國、巡狩使頭銜的封疆大吏,都下意識屏氣凝神,挺直腰桿。

  陳平安自顧自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我自認守業一事,還算湊合。受人所托,踐約而行,也不算太差。」

  今天在座的,沒有笨人,除了不諳世事的少年寧吉,都心知肚明,陳平安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在說師兄崔瀺的言外之意。當大師兄的,說你不濟事,那就是不濟事,別做出點成績就跟我强,只不過這是師兄弟之間,關起門來說的自家話,是在就事論事,但你終究是我的小師弟,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還是得頂上。

  說你不行,到底還值得我崔瀺說幾句,其他人更不行,大驪王朝那幾個自以為行的,以及自以為不行的,其實都不行。

  所以陳平安上次去大驪京城,除了解決本命瓷碎片一事,就是想要親眼看看,崔師兄有無安排下任國師的候補人選,比如趙繇。

  一頓酒和晚飯,主動收拾碗筷的,是皇后余勉和覺得自己必須在年輕隱官這邊做做樣子的余瑜。

  下了飯桌,之後陳平安就邀請皇帝和執掌一州軍政的兩位地方重臣,當然還有趙繇這個師侄,一起去自己書房坐坐,喝茶閒聊。

  一聊才知道刺史裴通的祖父和父親,原來都出自齊靜春擔任山長的京城舊山崖書院,當然如今已經改為官府主辦的春山書院了。

  見那同僚裴刺史與年輕隱官談笑風生,褚良便有點乾著急,思來想去,確實沒啥好跟陳平安套近乎的東西。

  余勉站在側屋門口那邊,彎曲手指,輕輕敲門。

  坐在床沿那邊的陳平安轉過頭,笑著喊道:「余瑜,搬條長凳進來。」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膝,言語之際,已經雙腳落地。

  屋內總計才兩條四出頭官帽座椅,陳平安和皇帝陛下就乾脆讓給了裴通和褚良,他們兩個則坐在床沿。

  褚良想要給皇后娘娘和余瑜她們讓出座椅,卻被裴通用眼神阻止,瞎講究,讓誰坐你屁股捂熱的椅子?成何體統!

  余瑜把八仙桌旁的一條長凳搬進屋內,跟皇后娘娘肩並肩而坐。

  猜出心思的宋和搖搖頭,示意余勉那件事可以暫緩。

  皇后娘娘卻難得如此堅持己見,眼神堅定,宋和輕輕嘆息一聲,只好點點頭。

  余勉說道:「有件事,得跟陳先生道個歉,再請先生幫忙。」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余勉從袖中摸出那只由一顆顆靈犀珠串成的手釧,余瑜趕忙撈到手中,起身遞給隱官大人。

  陳平安接過手釧,說道:「其中幾顆,確實被小陌以劍術設置了禁制,回頭我就讓他撤掉禁制,再讓魏山君幫著物歸還主。」

  余勉鬆了口氣,與陳先生道了一聲謝。

  宋和更是如釋重負。那筆糊塗賬,陳先生所謂的陳年舊賬,就算一筆揭過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很多事情,真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了,哪怕他是九五之尊,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可畢竟還是太后南簪的兒子。

  既然陳平安提及了魏檗,宋和就順勢聊起了五岳封正一事。

  陳平安沒有多說細節,反而是余瑜笑哈哈打趣一句,只需看一次魏山君的真容,就會明白為何山上的男人都喜歡看鏡花水月了。裴通只當沒聽懂那位余氏少女的戲謔,畢竟皇后娘娘就在屋內。褚良沒那麼多彎彎腸子,當場咧嘴笑,眼角餘光發現裴刺史端坐那兒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就有點犯怵,生怕自己「御前失儀」,只是等到這位鄆州將軍趕緊視線偏移幾分,見那年輕隱官,還有咱們皇帝陛下都在樂呵,褚良便大大方方傻樂呵起來,都是大老爺們,刺史大人你擱這兒裝啥正人君子呢。刀筆吏,別管腦袋上邊的官帽子有多大,反正就是不如他們這些馬背上真正用刀的來得爽利。

  趙樹下跟寧吉在灶房那邊忙活刷碗洗筷子。

  少年壓低嗓音,小心翼翼問道:「趙師兄,那些人?」

  趙樹下淡然笑道:「你沒猜錯,就是皇帝陛下跟皇后娘娘。至於他們身邊那兩位當官的,大概是鄆州這邊的裴刺史和褚將軍。」

  少年笑道:「趙師兄,先生這算不算書上說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趙樹下啞然失笑。

  寧吉立即改口道:「不對,先生既是人在深山有遠親,更是『我心素已閒,清川淡如此。』」

  趙樹下忍不住調侃道:「寧吉啊,很會現學現用,小師兄肯定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估計他以後免不了要教你幾手落魄山絕學。」

  寧吉伸出手掌,手心都是汗水。

  趙樹下笑道:「都見過了陸掌教,你不用這麼緊張的。」

  寧吉稍稍琢磨,覺得趙樹下的這個說法,確實有道理。

  寧吉好奇問道:「崔師兄明明是先生的第一個學生,為什麼喊他小師兄,喊裴師姐為大師姐?」

  趙樹下搖頭說道:「不太清楚,小師兄好像剛認識師父那會兒,他就不樂意當什麼大師兄,堅持讓裴師姐喊他小師兄,他就喊裴師姐大師姐,各算各的。」 ────

  春風滿山關不住,日落月起,鳥飛檐上,雲從窗出,風過為君起松聲。落魄山中,老廚子的院落,謝狗坐在臺階上,看著小陌跟著朱老先生一起編織竹簸箕,覺得神情專注做事情的小陌,好看得一塌糊塗了,她咽了咽口水,强忍著餓虎撲羊的衝動,伸手揉著頭頂貂帽,神采奕奕,沒來由蹦出一句,「小陌,上次我擅自離開落魄山,你沒有不放心我,由著我一個人去辦事,我很開心!」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誠說道:「當時是公子讓我不跟著你的。」

  朱斂低著頭,翻了個白眼。

  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難教,你小陌在男女一途,但凡有自身劍術萬分之一的造詣,都不至於傻了吧唧說出口這個真相。

  謝狗好像依舊興高采烈,雙臂環胸,高高揚起腦袋,大聲道:「我不管這個,只要你沒有跟著,我就開心!」

  小陌說道:「公子是這麼勸的,我自己也覺得有些道理。」 都是實話。

  謝狗抽了抽鼻子,嗓音低柔道:「小陌小陌,你這麼說,我就更開心了!」

  朱斂搖搖頭,繼續嫻熟編織竹簸箕。

  別看這雙男女,一個比一個年紀大,一萬多歲的道齡了,其實在男女情愛之百花叢中,可不就是倆雛鳥嘛。

  一個必須用提高嗓門說話,來掩飾自己的失落,嘴上說不管這個,心裡能不管?另外一個也完全聽不出來,就是傻子麼。

  倒也般配,其實很登對。

  謝狗眼尖,疑惑道:「朱老先生,你有啥不同的意見?咱倆誰跟誰,說來聽聽。」

  朱斂笑呵呵道:「沒意見,就是覺得你們在我院子裡這麼卿卿我我,怪噁心的。」 小陌赧顔。

  謝狗哈哈大笑,晃著肩頭,對老廚子的這個評價,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嘿,膩歪死你。」

  朱斂也不跟貂帽少女計較,只是提醒小陌,「小陌啊,你只是瞧著相貌年輕而已,一大把年紀了,悠著點,別老房子著火啊。」

  小陌愈發尷尬,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謝狗以拳擊掌,朱老先生說話,就是有學問,乍一聽挺不順耳的,實則句句中聽,簡直就是字字落在心坎上吶!

  咱家這落魄山,好地方,老娘越待越舒心,每天愜意得很嘞,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趕人都不走了!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你覺得我跟那個陳濁流問劍一場,有無勝算?」

  朱斂笑著反問道:「拼不拼命?」

  謝狗咧嘴笑道:「來者是客,拼命做啥,切磋而已。」

  朱斂說道:「毫無勝算。」

  謝狗問道:「拼命呢?」

  朱斂說道:「毫無勝算。」

  謝狗眼神幽怨道:「廢啥話。」

  朱斂笑道:「你先廢話的。」

  謝狗竟然也不生氣,自顧自點頭道:「看來是得好好練劍了。」

  先是那個道號純陽的呂喦,再有那個書生李希聖,如今又來了個立下類似佛門宏願以證道的陳濁流。

  好嘛,儒釋道三教高人都齊全了。

  小陌問道:「朱先生,公子會擔任大驪新任國師嗎?」

  鄆州嚴州府地界的動靜,瞞不過落魄山山中的小陌。

  朱斂停下手上動作,想了想,「會的吧。」

  小陌疑惑道:「為什麼。」

  朱斂微笑道:「公子一向喜歡為難自己。」

  謝狗腹誹不已,這算什麼答案。

  高君獨自散步至此,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入院子,熟門熟路了,就自己挑了張竹椅坐在朱斂不遠處。

  朱斂跟她笑著點頭致意,繼續先前的話題,「要想當好一個好人,可不就是需要一直為難自己嗎。」

  小陌點頭道:「聞人善舉起疑心,聽人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這等殺心一起,善念就退。所以衆善奉行諸惡莫作,才會這麼好且困難。」

  朱斂點頭道:「知易行難,難就難在想要真正做成某個道理,需要在旁竪起太多另外的道理,拆掉原本的許多道理,一來二去,難上加難。」

  謝狗趕忙稱贊道:「小陌小陌,你不愧是親耳聆聽過佛祖說法的人唉!」

  小陌無奈道:「曾經只是過耳而已,始終未能落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確實比較遺憾。」

  高君聽得眼皮子直打顫。

  要說那貂帽少女,是極有可能胡說八道的。

  可是那個給任何人印象都極好的「小陌先生」,卻從不是那種好說大言的正經讀書人。

  然後朱斂問了個奇怪問題,「小陌,謝姑娘,高掌門,你們喜歡研究算術嗎?」

  小陌說道:「談不上喜歡,跟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有過粗略瞭解,還是個門外漢。」

  謝狗難得默不作聲,只因為三教諸子百家,就數術算一道,她最不感興趣。

  其實山上練氣士,或多或少,幾乎都繞不開術算學問,不過謝狗可能是為數不多的例外,劍術嘛,閉著眼睛練劍就行了,又用不著翻書。

  高君說道:「門派內有類似的課業,但我平時只是偶爾研習術算和卦象。」

  朱斂淡然道:「可能所有自由的讓渡,都在追求一個最大公約數。」

  小陌若有所思。

  謝狗瞥了眼小陌,她就假裝若有所思。高君忍不住問出口一個憋在心裡很久的問題,這個問題,自打她離開蓮藕福地第一天,登上落魄山,得知老廚子名為「朱斂」那一刻起,她就想要得到一個確鑿無 疑的答案了。

  「朱斂,你真是朱斂?」

  謝狗忍不住笑出聲,這種傻了吧唧的問題也問得出口?

  朱斂反問道:「高掌門為何有此問?」

  高君竟是俏臉微紅,欲言又止。

  原來松籟國湖山派的密庫當中,藏有某人畫像,而且還不止一幅,俱是出自湖山派的前輩女子之手,而她們都曾是湖山派公認的大美人。

  貴公子朱斂,最是謫仙人,才情當世第一,風采無雙,無人匹敵。

  再加上這個「武瘋子」,是魔教丁嬰之前的天下第一人,距今的歷史不算太過悠久,所以湖山派那邊,經常聊起朱斂。

  朱斂笑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應該就是高掌門所說的那個朱斂了。」

  高君看了眼「老廚子」。

  朱斂笑呵呵道:「朱顔辭鏡花辭樹,自古而然,年老色衰,不獨是女子嘛,讓高掌門失望了。」

  高君幽幽嘆息一聲,只恨自己晚生江湖一百年,不得見那位據說世間畫像千百都難以描繪真容一半風采的「朱郎容顔」。

  江湖傳聞昔年南苑國京城巔峰一役,天下第一的朱斂,與其餘天下九人相約漫天飛雪中。

  九人不敢單獨入城,聯袂而至。只見牆頭上,有人盤腿而坐,單手托腮,頭戴銀色蓮花冠。

  天地雪白如一片琉璃世界,等那人緩緩起身,九人當中的兩位女子宗師,尚未出手,便已暗自神傷。

  高君在湖山派,就是聽著很多類似「故事」長大的,像她一般的江湖女子,多是如此,概莫能外。換成丁嬰成為天下第一的江湖百年之內,又覺得那朱斂如何如何,必然是言過其實的,也有認為名不虛傳的,衆說紛紜,經常為了一個離開江湖百多年的人物而吵架,女子跟男人吵,女子也會跟女子吵。

  只管低頭編織籮筐的朱斂突然抬頭,氣笑道:「小陌,管一管你家謝姑娘!」

  小陌一頭霧水,只見身為「罪魁禍首」的謝狗在那兒裝傻扮痴,又見那高君,她呆呆望向朱斂,滿臉震驚模樣,甚至還有幾分……驚嚇。

  謝狗見瞞不過小陌,就伸手擋在嘴邊,邀功道:「小陌,我上次見著朱老先生的真實容貌,可不會像高掌門這般失態哩。」

  小陌氣笑道:「還不快點撤掉劍意!」

  謝狗撇撇嘴,收起那份如雨水般沖洗掉朱斂「面覆臉皮」的劍意。

  朱斂笑道:「高掌門,今年南苑國京城第一場大雪時節,我會與自家公子問拳一場,高掌門若是得閒,到時候可以在旁觀戰。」

  高君楞楞無言。

  謝狗咳嗽幾聲,提醒道:「高掌門高掌門,醒醒。」

  高君默然起身,她也不與朱斂告辭一句,只是徑直離開院子。

  謝狗還在那邊自顧自感嘆,「落魄山要是願意舉辦鏡花水月,得掙多少神仙錢吶。」

  謝狗輕聲問道:「小陌,有與落魄山結仇的十四境女修嗎?」

  到時候就可以讓朱老先生出馬了嘛,捯飭幾分,一揭臉皮,只需往那兒一站,保證比啥都管用。

  小陌瞪眼道:「朱先生大度,不跟你計較這種玩笑,你也識趣些,別得寸進尺。」

  謝狗哦了一聲,嬉皮笑臉問道:「陳山主可曾見過朱老先生的容貌?」

  朱斂笑著搖搖頭。

  小陌卻是知道一樁魏山君那邊聽來的密事,只是他在謝狗這邊沒有道破真相,免得她在山上大嘴巴亂傳。

  謝狗問道:「咋個想到要跟陳山主問拳了?」

  朱斂說道:「對公子而言,可能只是舒展筋骨。對我來說,就得全力以赴了。身份之外,拳分兩家,他山之玉可以攻石嘛。」

  門口那邊,有兩人躡手躡腳離開,郭竹酒以拳擊掌,「老廚子容貌不差,比起師父,差距只在毫厘之間!」屁顛屁顛跟在郭盟主身邊的白髮童子張大嘴巴,隱官老祖再好,可要說能夠跟院內那傢伙比拼相貌,就有點昧良心了,白髮童子再鐵骨錚錚,還是真心說不出口 沾光,沾光了哈,今夜無意間瞧見了老廚子的面容,白髮童子晃著袖子,嘖嘖稱奇,要是天下論道與問拳,比臉多好。

  別說那啥自稱第二沒人膽敢自稱第一,恐怕朱斂自稱第一,都沒人敢自稱第二嘞。

  高君心情複雜至極,走到了自己宅子門口,她還是沒有推門而入,就一路散步到霽色峰之巔的白玉廣場。

  倒不是說她一個修道之人,會對「朱斂」一見鍾情,只是一個男人,也確實長得太過好看了吧,根本不講道理的事情。

  她收起諸多思緒,逐漸清澈道心,高君笑了起來,雖說江湖相隔百年,不料還能在異鄉相見同鄉人。

  高君不由自主,重重一拍白玉欄桿,喃喃自語。得見此容顔,一花天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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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41:4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頭頂三尺有誰

  陳平安自認對皇帝宋和的性情還算了解,所以就算對方親臨村塾,也談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種情理之中的感覺,當然陳平安也沒有那種三請三辭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這麼住下了,看架勢,既然你陳平安在飯桌上,說了要考慮那件事,那咱們就等著你的確切答覆,等你考慮好了再說。這不是耍無賴嘛。

  一開始陳平安並不清楚這件事,先前吃過飯,就只是送到了門口而已,只當宋和他們會去縣城、或是嚴州府城那邊落腳。

  大致安頓好住處,當然都是余勉和餘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將軍褚良已經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趙繇也已離開,宋和就獨自在村裡散步,這邊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黃泥屋子,家境殷實些的則是白牆黑瓦,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村裡都鋪著長條青石板,年復一年,被來來往往的鞋子、車輪和牛蹄,摩挲得極為鋥亮,月色一照,更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輩分排下來的,名字裡邊的居中某個字,就是輩分。

  宋和出門後,還沒幾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說實話,宋和心裡邊還真有幾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總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見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著走著,確有幾分膽戰心驚的宋和,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四處張望,然後宋和就看到村頭那邊,正陪著幾個老頭一起抽旱煙的陳平安,青衫長褂的教書先生,意態閒適,翹著二郎腿,露出一隻千層底布鞋,微微歪著頭,斜著肩,聽著一旁老人們的閒天,時不時笑著點點頭,看樣子,陳平安雖然是個外來戶,但是跟當地人很聊得來。

  更遠些,是些婦人女子,聊著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宋和只是遙遙掃了幾眼,就發現其中有幾位少女,對那位氣態儒雅的教書先生,瞧著頗為在意。

  看見了宋和的身影,陳平安直接嗆了一口旱煙,好歹是個當皇帝的,做事情這麼不厚的嘛,當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豬肉條-子的登門討債呢?

  宋和瞧見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陳平安身邊,所謂長凳,其實就是一塊長木板,擱放在兩摞青磚上邊,可憐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懸空著呢。

  陳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給宋和騰出些地盤。

  宋和聽不懂這邊的土話,陳平安就幫著解釋一番,原來他們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裡有個老人走了,算是壽終正寢,但是只因為老人並不與村子同姓,按照這邊的鄉俗規矩,是不可以進村祠堂設靈堂的,那個老人的晚輩們就不樂意了,揚言如果祠堂再不開門,今夜就破門而入,誰敢攔著,他們打也要打進去。

  宋和問道:「如果是陳先生,該怎麼解決?」

  陳平安搖頭笑道:「一方是孝心,一邊是習俗。這種事情還能怎麼解決,就沒辦法解決。」

  有個光腳少年從祈雨很靈的烏泥潭那邊,釣著了一條兩條長鬚、頭顱碩大的怪魚,通體金黃色,得有成人的一條骼膊那麼長,蜷縮在少年腰間的魚簍裡邊。

  路過村頭,陳平安看了眼魚簍,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陳平安,喊了聲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桿旱煙撥了撥魚簍,少年看了眼陳平安身邊的宋和,誤以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開個小灶,一起吃個宵夜什麼的。少年就毫不猶豫將腰間魚簍摘下,遞給陳先生。

  陳平安擺擺手,用宋和聽不懂的土話說了一通,少年聽得一楞一楞的,看了眼陳平安,使勁點點頭,重新別好魚簍,飛奔離去。

  宋和小聲問道:「陳先生,這又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只是提起煙桿,指了指遠處一個山頭方向,給宋和大致說了那烏泥潭的祈雨靈驗,那座山頂水塘裡邊的鯽魚、泥鰍等水族,確實都背脊帶有一條淡淡的金線,陳平安再拿煙桿指了指身後的山,說那地兒,最高,當地百姓稱之為嘯天龍,都是世代相傳下來的說法。

  宋和卻是一個較真的人,要說志怪傳說,作為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沒少聽說,更沒少見,問道:「真是那類早年陸地龍宮貶謫左遷的蛟龍在烏泥潭歇腳,需要自囚一地,行雲布雨多少年,好將功補過?」

  陳平安笑道:「都是這邊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說法,真真假假,事實如何,很難說了。如果早知道你會這麼問,我先前就跟陸沉刨根問底了,讓他幫著推演推演。」

  宋和穩了穩心緒,輕聲問道:「陸掌教來過這邊了?」

  陳平安點點頭,「剛來過,差不多可以說是陸掌教前腳走,你們後腳就來了。」

  宋和霎時間心中明悟,先前隊伍當中織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蹤,多半與這位白玉京陸掌教脫不開干係。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是勸說少年放了那條魚?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講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其實跟山上沒太大關係,是我家鄉那邊的一個老說法,裡邊確實有點忌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這個,何況不信這個,還能信什麼。很多事情,是出門之後,才發現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鄉跟這邊,都是有誰上山沿著溪澗抓那石蛙,逮著第一隻,都會折斷一條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帶回家的。」

  宋和說道:「算是一種禮敬山神的方式?」

  陳平安點點頭,「對嘍。如果之後再在山上碰到三條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類似那少年,若是釣著了一眼望去便覺得古怪奇異、甚至有點被嚇著的大魚,要看那條怪魚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殺了吃掉,不打緊。若是瞧著是那笑臉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沒來由感嘆一句,「歸根結底,無論靠山靠水,還是靠天吃飯。」

  陳平安默然不語,吞雲吐霧。

  家鄉方言,與本地土話,也有個玄之又玄沒道理可講的相通處,每每聊起時節氣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會習慣鄉言一句,用三個字或開頭或收尾,這天公。

  語氣也談不上埋怨,至多無可奈何,抬頭看一眼天,嘆口氣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莊稼漢,遇上好時節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顯然這邊的濃重煙霧,只是一直忍著。

  陳平安收起煙桿,跟那幾個老人道一聲別,就帶著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問道:「陳先生方才跟一個青壯漢子聊了什麼?」

  陳平安說道:「那個人,人很好,是一個村塾蒙童的父親,家裡比較貧苦,是個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掙錢的活計都願意做,背樹燒炭養蠶採茶,什麼都做,酒量不行還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品差了點,我方才就在勸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點,喝酒別那麼衝,一上酒桌就先幹一杯幾杯的,攔都攔不住,喝高了就發酒瘋,什麼話都敢說。」

  「我就開了一句玩笑話,說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聽了也不生氣。」

  「再勸他在酒桌上,別總說別人的不是和不行。一個村子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能連被窩裡邊的悄悄話,都會被人聽牆根聽了去,何況是這種酒桌話,犯不著幾句醉話,就惡了別人,白白被人記仇,時日久了,同輩的一代人不去說,還要讓下一代跟著受累。」

  聽到這裡,宋和覺得十分有趣,笑問道:「他覺得有無道理?」

  陳平安說道:「當下約莫是聽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記不記得住。」

  不說別的,只說喝酒,連同陳平安自己在內,真得多學學景清,在酒桌上,覺得誰都了不起,都是世間第一條的英雄好漢。

  關鍵還是真誠。

  因為陳靈均的酒話,就是他的心裡話。

  宋和自顧自說了一通道理:「諺所謂『室於怒,市於色。』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後可也。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於約則謂之不宜。」

  陳平安笑著點頭。

  宋和這是變著法子說自己先生的好話呢。

  宋和露出幾分緬懷神色,目視前方,輕聲說道:「當年先生曾與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兩句話說得極好,說那世間德勝者其心平和,見人長處短處皆可取,故口中所許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見人好事壞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棄者衆。先生最後說,前者可以將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後者只會越走越窄。」

  「大概一個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見著滿大街都是聖人,全天下無一不是個好人。」

  陳平安拿著煙桿的手繞到身後,輕輕敲打後背,點點頭,笑道:「還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學問,更斯文些。」

  宋和說道:「這些都是先生教誨。」

  陳平安說道:「你既然聽進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約莫是覺得今夜散步的氣氛和時機都不錯,便開始坦誠相見,說出自己的內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歡說江山風月無常主,唯有閒者是主人。說實話,我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邊止步,之所以改道來這邊,屬於一時衝動。我就怕陳先生對我們大驪王朝太過失望,說出來不怕笑話,我甚至不敢提醒鄆州裴通和處州吳鳶,這些個好似就在陳先生眼皮子底下當官的封疆大吏,就怕節外生枝,畫蛇添足,被看穿後,擔心只會惹來更大的笑話。我在來時路上,曾見橋邊河畔有梅樹,停車在那邊,我發了會兒呆,既怕陳先生如今的心態,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澗一枝梅,路遠深山自風流,等明月來尋我……倒也好了。哪怕會在陳先生這邊吃個閉門羹,我也算問心無愧了。」

  陳平安非但沒有表示半點認可,反而得寸進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這就問心無愧了?」

  宋和一時啞然。

  怎麼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酒品不太好的鄉野村民,來得讓陳先生有耐心,說話注意分寸?

  陳平安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這麼好的道理,是說給誰聽的?恐怕讀書人能夠聽得進去,就已經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種錯覺,彷彿回到了少年歲月,聽那個擔任國師的授業恩師,帶著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間,遇到了什麼人事,就說什麼樣的道理。

  就在這邊的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聽了句話。

  「人生世,沒名堂。」

  那個老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既沒有喝多酒,也不是發牢騷,只是語氣淡然,神色平靜。

  宋和歉意道:「我這個人耳根子軟,陳先生千萬別介意。」

  宋和現在還是擔心妻子自作主張,因為那串靈犀珠的事情,讓陳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們這次留在這邊,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見。只是這種事,宋和在陳平安這邊就不提了。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話,是心裡話。

  是了。想來劍氣長城那邊的所有諜報,都是師兄崔瀺親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點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今夜就不會說這種話。

  呵,當年整座劍氣長城,別管避暑行宮的隱官,與酒鋪二掌櫃的口碑如何,只說他與寧姚,一個顧家,一個善解人意,哪個不伸大拇指,妻管嚴?沒有的事!

  記得有次跟宋前輩一起吃著火鍋,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滿臉漲紅,說一個男人,有權有勢有錢之後,被各色女子或喜歡或仰慕,那是難免的事,依舊能夠把持得住,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讓她們明白一個道理,我是你們永遠得不到的男人,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輕那會兒,闖蕩江湖,身邊的鶯鶯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著一身正氣退散脂粉氣。

  「娶妻娶賢。」

  陳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氣。」

  如果不是某個細節,讓陳平安臨時改變了主意。我管你什麼皇帝陛下、刺史將軍,喝過茶,就可以送客了。

  絕對不會把宋和一行人留下來吃那頓飯。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遞出手釧,讓太后南簪自己來學塾這邊試試看?看看陳平安會不會讓小陌撤掉劍術禁制?

  要知道陳平安當初在皇宮,還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讓那婦人當簪子用來著。

  陳平安微笑道:「一個男人,有了家庭,過日子,千萬別讓自己媳婦一直為難。」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鬧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說到底,肯定還是那個男人,不靠譜,沒主見,只會搗漿糊,才會落個兩邊不討好。」

  宋和覺得這番話,很有道理,就是聽著確有幾分心虛。

  陳平安問道:「趙侍郎還在村裡?」

  宋和搖頭道:「他已經離開鄆州地界了,要處理一件緊急事務,可能要帶上半數地支修士,分頭趕路,相約在陪都洛京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什麼公務,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帶著地支修士一起出動?」

  宋和倒是沒有任何隱瞞,「住持大驪劍舟和山岳渡船事務的一位關鍵人物,這位老人都並未在工部掛職,難得偷閒,就帶著幾個弟子學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瀆以南的某個舊藩屬國,遇到了一場糾紛,牽扯到了當地朝廷和兩座山上仙府。」

  陳平安問道:「因為不是特別占理?有多管閒事的嫌疑?」

  宋和點頭道:「若非如此,在寶瓶洲,在老龍城以北,還真沒誰敢與大驪王朝挑起事端。何況這位老先生脾氣强,遇到了麻煩,根本不願與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邊跟人僵持不下了。」

  陳平安又問道:「這麼重要的人物,刑部那邊就沒有頒發一塊太平無事牌?」

  宋和解釋道:「我好說歹說,老人依舊只肯收取一塊末等無事牌。因為老人擔心身邊人會被牽連,只得拗著性子,亮出了那塊無事牌。」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對方是不是一見著這塊末等無事牌,反而更來勁了?大概是想著借此機會,敲山震虎?」

  宋和點點頭,「一切正如陳先生所料。」

  陳平安眯起眼。

  說得難聽點,如今的大驪王朝,少了綉虎崔瀺,就等於少了主心骨。

  這其實是一個山上山下公認的事實,大驪王朝對此都是默認的。

  只說先前南邊那幾個大驪舊藩屬,復國之後,為何會主動放出消息,要搗毀那些轄境內仙府的山頂石碑?

  其實就是一種對大驪宋氏的試探。

  只要崔瀺還在,整個寶瓶洲,不管北邊還是南邊,就像皇帝宋和所說,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以北,誰敢說什麼?

  見一旁的陳先生沉吟不語,宋和笑道:「陳先生只管放心,這種事情,趙繇去了,就肯定能夠處理好的。」

  陳平安開口道:「當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練氣士當中,有玉璞境劍修白登,剛剛從附近那座龍宮遺址走出,可算是半個大驪本土修士了,另外還有一頭鬼物,道號銀鹿,曾是蠻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這廝境界不在了,心眼還在,可以與天生脾氣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宮山荊蒿,這次身邊還跟著一個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請他們三個同去,再讓銀鹿與那位老先生,認個家族長輩好了,都不用趙繇他們露面,就可以擺平這樁可大可小的糾紛,對方願意鬧,就讓銀鹿跟著鬧大好了。到時候再讓高耕道友擺明身份,就說自己來自流霞洲青宮山,還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一種是公事公辦,像頂著個侍郎頭銜的趙繇這樣的。

  還有一種辦法,就是私了,讓在山上也是每天遊手好閒的銀鹿,認祖歸宗。

  宋和聽得目瞪口呆。

  這都行?

  陳平安好像不再對此上心,已經岔開話題,指向前方的一處山嶺,笑道:「巧不巧,那處名為送駕嶺。」

  宋和緩了緩心緒,順著陳平安所指的方向,看著那處遠山,笑道:「當年每次跟先生談心,與先生請教學問,往往起先都是一頭霧水,先生解釋過後,便會豁然開朗,先生冷不丁再拋出一個問題,一頭霧水之上再添一頭霧水。」

  陳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師兄比,等於同時駡我們兩個。」

  宋和試探性問道:「陳先生,那我們就算約好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得先等我出門遊歷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從未踏足的幾個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來後,我再去大驪京城。這次遊歷,耗時長則四五年,短則兩三年。」

  宋和神采奕奕,一個沒忍住,抓住陳平安的骼膊,「就此說定。」

  陳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骼膊,笑道:「陛下不用這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家落魄山又不長腳。」

  宋和回頭看了眼學塾方向,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書育人必須長久見功,等到出門遠遊之時,我自會留下一個符籙分身在村塾這邊,開館授業一事,絕對不會半途而廢。」

  宋和停下腳步,正衣襟,側身而立,與陳平安作揖致謝。

  陳平安只得與之相對而站,拱手還禮。

  今夜又是一頓好喝。

  衆人結結實實喝過了酒,酒足飯飽,各回各家,陳靈均與好兄弟陳濁流一起出門散步,大夥兒約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時辰,不見不散,不醉不歸。

  那幾個給陳仙君陪酒的,還能如何,都說好。

  陳靈均很久沒有這麼甩開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臨時的小山頭,陳靈均是東道主,負責待客,除了摯友陳濁流,還有幾個剛認識的新朋友。

  老神仙荊蒿,劍修白登,鬼物銀鹿,還有荊蒿的嫡傳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對比較晚上山了,是個悶葫蘆,酒桌內外都不愛說話。

  所幸霽色峰空著的宅子比較多,這要歸功於周首席的一擲千金,不把神仙錢當錢,要說光靠周首席的撒錢,還不夠,得再加上老廚子是個頂會花錢的人,山中土木營造,俱是老廚子的手筆,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來款待山上修士,還是很有面兒,絕不跌份。

  每次喝過酒,陳靈均和陳濁流,經常一路散步到集靈峰祖師堂那邊再往回走,哥倆好,聊得高興,就在路上偷摸喝兩壺。

  不管怎麼說,跟那幾個新朋友確實投緣,很聊得來,但是陳靈均與陳濁流,卻是患難之交,過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走在山路上,陳靈均搓著手,有點難為情。

  陳清流雙手負後,笑道:「有事商量?就是開不了口?」

  陳靈均說道:「我家山主老爺無意間與我說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對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幫著討要兩幅字帖,好事成雙嘛。」

  其實直到現在,陳清流不提,陳平安不說,所以陳靈均也不曉得那位辛先生的來歷,也懶得問這檔事,只要認定是陳濁流的朋友就成了,問東問西沒啥意思,難道曉得對方是個家住某座大山頭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沒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緣相聚在一張酒桌上,就沒這樣的狗屁道理嘛。

  陳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個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一個人的心眼多。什麼好事成雙,他分明是有討要兩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後魏檗還要對陳平安感激涕零。」

  如果沒記錯,在朱斂那邊,陳平安已經騙了一幅字帖去,好個好事成雙,倒是沒說錯。

  「別亂說。討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爺沒關係,老爺就只是隨便提了一嘴,我記了一耳朵。」

  陳靈均埋怨道:「再說了,真是這般又咋個了嘛,老哥你別磨磨唧唧的,你就說幫不幫這個忙吧,若是為難,就當我沒說,多大事兒,就你屁話多。」

  做人得將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當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裡埋汰起我家老爺來了。

  這麼多年,在落魄山,陳靈均自認就沒做點貢獻,心裡邊很不得勁。

  何況魏檗在自己這邊,小氣歸小氣,摳門是真摳門,可這位魏山君與老爺關係那是真好,光說牛角渡一事,就是披雲山與大驪宋氏牽線搭橋,自家落魄山才有份,這份情,陳靈均覺得得上心,惦念著,不能不當回事。一想到北岳披雲山,就會想到夜遊宴,就會那個名動天下的綽號,魏夜遊,陳靈均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陳清流點頭道:「是不多大事兒。」

  換成別人去討要字帖,看辛濟安搭不搭理。只不過自己開口,就兩說了,一籮筐都不難,而且不是那種酬唱應付之作,必須每個字都精神氣十足。

  陳靈均也不客氣,說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說好了啊,這會兒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別放我的鴿子,到時候討頓駡,我駡起人來,可不會含糊。」

  陳清流笑問道:「既然開口求人了,不如多討要幾幅?」

  陳靈均揚起腦袋,問道:「真能成?不為難?」

  陳清流點點頭。

  陳靈均揉了揉下巴,搖頭道:「還是算了吧,兩幅字帖,夠夠的了,再多要,有點不講究了。老廚子說得對,跟書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陳清流微笑道:「朱斂是個極少見的妙人。」

  陳靈均哈哈笑道:「老廚子學問再雜,不還是老光棍一條。」

  陳靈均從袖中摸出兩壺酒,遞給陳清流一壺,他自然不清楚,能夠讓極為自負清高的陳清流如此評價,有多難得。

  陳清流接過酒壺,揭了泥封,搖晃幾下,酒香彌漫,看著月夜山景,由衷感嘆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陳靈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時候,覺得你說話跟賈老哥挺像的。總能冒出幾句好話,比如酒杯內外兩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爭不來第一,上了酒桌不得爭一爭?」

  陳清流笑道:「常聽你念叨這個賈晟,有機會見上一見。」

  陳靈均說道:「小事一樁。如果哪天,咱們哥幾個都齊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一張酒桌,連同他自己,老道士賈晟,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

  陳清流說道:「近期可能還會有辛濟安的一個朋友要來寶瓶洲,如果屆時辛濟安還在落魄山,對方可能會登山拜訪。」

  陳靈均拍著胸脯,「不多大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陳清流笑眯眯道:「來歷不小,脾氣很大,你悠著點。」

  陳靈均走路帶風,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這北岳地界,自己這些年啥奇人異士沒見過?何嘗慫過?

  都不談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開不了口,那就只說白玉京掌教陸沉,又如何,與他見了都好幾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風骨凜凜,不卑不亢?陸沉可是道祖的弟子,來歷夠大了吧。

  陳清流一笑置之。辛濟安的那個好友,論輩分,在山上跟陸沉是一樣的,此人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後綴「之一」,也可以不加。

  才從龍宮遺址走出沒幾天的白登,跟那位道號銀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實在是不敢說,感覺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準備喝下一頓酒。

  白登原本是想著通過這位酒友,多瞭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寶瓶洲的風土人情,結果一問就抓瞎,銀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白登與銀鹿其實算不得如何投緣,只是在山中,總得找個聊天解悶的,否則實在是太憋屈了。

  荊蒿與嫡傳弟子高耕住在一棟宅子裡邊,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閒坐,高耕小心翼翼詢問一句,師尊,我們難道就這麼耗著?

  總這麼陪著那位陳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個事啊。

  青宮山又不是什麼小門派,事務繁多,許多去年末議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滿滿噹噹了。

  師尊還好,在這邊酒桌上還能聊幾句,可憐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傑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別說每句話,就是每個字都得小心斟酌。現在的高耕,只覺得自己下山後,返回家鄉,興許數年之內都不想喝酒了。

  這裡,奇人怪事太多了。

  山腳的看門人,是個喜歡看不正經禁書的假道士。那個時常挑擔搬酒到宅子的漢子,好像是個武道境界極為可觀的純粹武夫,好像是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門人。

  有個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練拳走樁,就算瞧見了年輕隱官,她都從不打招呼。

  每天早晚巡山兩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一座上宗的護山供奉。

  而那個黃帽青鞋、笑臉溫柔的年輕男子,時常陪著黑衣小姑娘一起。師尊說這位和藹可親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飛升境劍仙,確鑿無疑。

  還有一個腰懸綠端抄手硯的少女劍修,據說是年輕隱官的嫡傳弟子,她身邊一左一右跟著倆「幫閒狗腿子」,一個是讓師尊都忌憚不已的「貂帽少女」,還有個路上碰見了高耕就喜歡故意桀桀而笑白髮童子。

  這樣的一座宗門,高耕實在無法理解,更難入鄉隨俗。

  荊蒿與這位不成材的親傳弟子,坐在據說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斂親手編織的竹椅上。

  聽著弟子的這句廢話,本來心情還湊合的荊蒿就一下子滿臉陰霾,察覺到師尊的氣息變化,高耕立即閉嘴。

  荊蒿何嘗願意在這邊浪費光陰,對那位對青宮山「法外開恩」的陳仙君,荊蒿早有決斷,務必敬而遠之,不曾想在這落魄山,每天至少兩頓酒,起先次次與那倆都姓陳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約莫是如此一來,把青衣小童給整迷糊了,如此一來,就礙了陳仙君的眼,以心聲警告荊蒿一句,你怎麼不趴在地上敬酒……

  沉默許久,荊蒿說道:「什麼陳仙君下山了,你再跟著我去跟陳隱官道別。」

  高耕點頭,有句話實在是不吐不快,以心聲說道:「師尊,這位景清道友,膽子真大,真是豪傑。」

  大略算過,元嬰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陳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彎曲手指,呵一口氣,就真敢往陳仙君的腦門上彈去的。

  荊蒿神色複雜,「各有各命,羨慕不來。」

  青衣小童與還兄弟從集靈峰返回霽色峰,分開後,使勁摔著袖子,打著酒嗝,路過一地,瞧見院門沒關,老廚子又躺在藤椅上邊晃著蒲扇,一個人,瞧著怪可憐的。

  陳靈均就晃蕩到了朱斂身邊,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搖晃肩頭,連人帶椅子「走到」朱斂身邊,故意張大嘴巴,朝老廚子吐著酒氣,「老廚子,嘛呢,長夜漫漫,睡不著覺,哈,想姑娘啦?」

  朱斂躺著不動,只是拿蒲扇驅散酒氣,「又跟陳濁流散步去了?」

  陳靈均還在那邊自顧自掏心窩子言語,「老廚子,真不是我說你,有些事情,咱們男人上了歲數,真就得認命,大風兄弟稍微捯飭捯飭,興許還能騙個媳婦回家,模樣嘛,反正也講究不來,大風兄弟有一點好,總說是個娘們就成,沒啥要求,憑眼緣,看著順眼,過得去就行了,燈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朱斂輕輕搖晃蒲扇,微笑道:「還有事情什麼比沒要求更有要求,大風兄弟心氣高著呢。」

  同樣是好飲酒之人,一般醉眼朦朧看世道,鄭大風是冷眼熱肚腸,有些人是純粹貪杯,人間有酒仙酒鬼之別。

  至於陳靈均,大概屬於第三種。

  只是別跟這個陳大爺講道理,都不是什麼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是不過腦子的。

  朱斂問道:「這些天酒喝過癮了吧?」

  陳靈均搖頭晃腦,「啥過癮不過癮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開心。」

  先前與陳濁流久別重逢,哥倆都是敞亮人,陳濁流沒藏著掖著,說自己這趟跨洲遊歷,就只是遊山玩水,沒碰到什麼難事,就是這盤纏嘛,確實小有欠缺。

  陳靈均聽到只是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就鬆了口氣,替好兄弟高興呢,就像老廚子說的,今日無事,即是好事。

  同時小有遺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藝,可惜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真要攤上事了,怎麼都要幫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氣。

  暖樹那個笨丫頭,這幾天表現不錯,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來蔬果……井井有條,都不含糊。

  一來二去,她也就跟陳靈均的那幾個朋友熟了,先前陳濁流就問她一句,聽你們山主說你,尚未結金丹。可是有什麼難處?

  陳暖樹只是笑著搖頭。

  等到粉裙女童離開宅子,陳清流就又問青衣小童一句,她不著急,你就不著急?

  陳靈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青衣小童笑著笑著就收聲了,撓撓頭。

  陳清流笑眯眯說小丫頭是文運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陳靈均當時就有點奇怪,自家老爺竟然連這種事情都說給自己兄弟聽了。

  思來想去,陳靈均終於得出個答案,想來是老爺在自己的朋友這邊,故意給自己面子了?加上雙方都是讀書人,與陳濁流同樣一見如故,格外不見外?

  若是老爺在場,自己不得先提三個?

  陳濁流最後問陳靈均,以後陳暖樹哪天走水化蛟的話,需不需要他幫忙給小丫頭護道一程。

  至於理由,就很陳濁流了,說是反正大家都姓陳,都是緣分,何況這幾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陳靈均立馬給逗樂了,本來是站在長凳上捧腹大笑,實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個好哥們,就憑你?

  然後陳靈均就開始給荊老神仙,白劍仙他們幾個輪番敬酒,就那麼把陳清流晾在一邊。

  卻不曉得那幾個被敬酒之人,一個戰戰兢兢,笑容尷尬,小心翼翼打量陳仙君的臉色,一個隨時可以去見自家老祖宗的,牙齒打顫,根本不敢瞧那位斬龍之人。這麼一雙酒桌上的難兄難弟,委實是有苦難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為何坑我們。

  「景清老弟,有沒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幫忙,這個,嗯?」

  言語之際,陳清流抬起手掌,做了個手起�落的姿勢。

  陳靈均最喜歡陳濁流這一點,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跟自己一個德行。

  真要計較起來,在老爺的家鄉這邊,哪個不怕?這麼多年來,陳靈均好像因為「言語耿直」而吃過的虧,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了?

  如今每頓酒,都是憶苦思甜吶。

  陳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說了個名字,道號也行,比較怕誰?」

  陳靈均下意識望向荊蒿這種飛升境大修士,當然不是怕酒友荊蒿了,而是怕這些吃飽了撐著喜歡假裝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說當年在小鎮那座打鐵鋪子,身為最後一任坐鎮聖人的阮鐵匠,瞅著就像個莊稼漢子,於是陳靈均心直口快,就鬧了個誤會。

  荊蒿給嚇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陳靈均滿臉悻悻然,結果一想到某個人,不最怕的那個。

  陳靈均就打了個哆嗦,趕緊喝酒壓驚。

  怕,怎麼不怕。

  走瀆化蛟之後,尤其是聽說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對方現身了,陳靈均就一陣頭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憑自己的修道資質和勤勉作風,可別一個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龍啊,到時候不得跟那位斬龍之人找上門?

  只是這種事,說出口到底丟人了點,他臉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爺聊這個。

  江湖經驗再老道,為人處世再機靈,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之役的積威深重。

  故而陳靈均精心編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頁,就是空著的。

  都沒敢寫上那人的名字。

  後來乾脆用了漿糊,將那一頁與封面粘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來,就都不用與那個傳說中的斬龍之人擦肩而過了。

  那會兒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過來教訓窮書生陳濁流,不要覺得自己學了點山上仙法,嘴上就總是嚷著打打殺殺,江湖不是這麼混的,咱們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求個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曉不得,知不道?

  陳靈均洋洋得意,「老廚子,我跟好兄弟談好了,回頭讓他請辛先生寫幫忙兩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來,不會浪費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讓老爺轉贈魏檗,呵,我會與老爺事先說好,別說是我的功勞,魏檗這人,矯情,好面兒,知道是我幫的忙,估計要在肚子裡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寶貝,也沒那麼痛快了。」

  朱斂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陳靈均雙臂環胸,眉眼飛揚,「跟老爺學的嘛。」

  朱斂說道:「魏檗收到這份禮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幫的忙,他還是會喜出望外的。」

  陳靈均忙著自己開心呢,就沒有嚼出朱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

  朱斂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數,除了出身亞聖府的劍客阿良,還有暫時不在山上、出去遊歷的詞中之龍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聖先師說成「好勇過我」的得意弟子,作為最早跟隨至聖先師的那撥遠古「書生」之一,此人曾經留給後世一句彷彿萬年長鳴的錚錚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陳靈均壓低嗓音說道:「老廚子,要說實打實的親身經歷,你是不濟事,可嘴上的大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你給說道說道,那個湖山派的高掌門,她咋個待著就不走了,怎麼回事,可別是瞧上我家老爺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不慣著她。萬事好說,唯獨這個,不能稀裡糊塗的。」

  朱斂說道:「別多想,與男女情愛無關係,只是一個特別想要掙錢的人,突然進了金山銀山,眼花繚亂,總想要多摟點回家。」

  陳靈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說得明白點。」

  朱斂耐心解釋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雖說是名歸實不與的情形,但是在蓮藕福地之內,終歸是山上的執牛耳者,越往後,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種在其位謀其政的想法,便會擔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這邊,如井蛙觀海一般,見什麼都是新鮮事,她就想要瞭解更多的規矩,回去後好早作謀劃,盡可能多的聚攏山上勢力,將練氣士的人心,擰成一股繩,最終為福地在落魄山這邊,爭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沒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會跟著她共同參加一場「山巔」議事,把一座天下的規矩框架先給定下來。

  小陌肯定會跟著,謝狗之前聽說有這麼一茬,她就躍躍欲試,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給山主撐個場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門確實有心了。」

  陳靈均嗯了一聲,又問道:「那個鐘倩呢,聽說是咱家蓮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爺挨打就算了,就沒跟你這個同鄉,討教討教?」

  如果說松籟國湖山派的掌門高君,是正統意義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護,那麼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鐘倩,無形中就有武運在身,與那高君,兩人都是被老天爺青睞的幸運兒。

  只是鐘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時根本懶得露面,據說每天就在那兒蘸醬啃大蔥,只知道獨自悶酒。

  朱斂搖頭道:「他不敢來,就算來了,他以後就真不敢來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都是各自時代的天下第一人,大體上,就是那種表面和氣、心底卻又各自看不起其餘三人的主兒,關係過得去的同時,卻又暗流湧動。

  一般而言,山上的練氣士,若是年紀高,道齡長,可能占了先天優勢,身後的年輕人相對比較難出頭和冒尖。

  但是純粹武夫,朱斂覺得總得一山高過一山,才對。武學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巔的第一人,先有張條霞,後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陳靈均嘖嘖嘖。老廚子强啊,不用喝酒,就能說這種大話。

  朱斂說道:「用大風兄弟的話說,就是鐘倩這麼不求上進的人,怎麼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塊去呢。」

  鄭大風確實覺得鐘倩的拳法不夠分量,朱斂也覺得鐘倩對自己不夠心狠,有今天的武學成就,都是腳踩西瓜皮罷了。

  陳靈均一聽就不樂意了,「老廚子你這話說得傷情誼了。」

  朱斂問道:「鄭大風說的,怪我頭上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栽贓嫁禍,挑撥我跟大風哥的兄弟情誼。」

  朱斂抬起頭望向院外。

  青衫陳平安朝他擺擺手,示意老廚子不用起身。

  陳靈均連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斂笑著提醒道:「這次可別隨便拍肩膀了。」

  陳靈均一邊小跑向院門,一邊回頭好奇問道:「什麼意思?」

  朱斂重新躺回藤椅,搖著蒲扇,懶洋洋說道:「算了,你開心就好。」

  朱斂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邊,可以有資格教給陳靈均九十八個道理,唯獨在交友和待客兩事上,不用教,也教不來。

  山門口那邊。

  道士仙尉被隔壁鄭大風如雷鼾聲給吵醒了,沒了睡意,就乾脆搬了條椅子坐在山門牌坊下邊,借著月色翻書看。

  小米粒今天睡覺晚,閒著沒事就出門耍去,萬一一個不留神,就能見著回家的裴錢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沒帶金扁擔和綠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邊,突然瞧見了山腳那個身影,就學岑鴛機練拳走樁,臨近山門口,打完收工,抬起雙手一個氣沉丹田,笑著喊了一聲仙尉道長。

  仙尉答應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起書籍放入袖中,再從另外一隻袖子摸出一卷聖賢書籍。

  仙尉這才轉過頭,小米粒一路飛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從桌子那邊搬來一條長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連連擺手說不用,蹲著就好嘞。

  小姑娘詢問一句,不會耽誤仙尉道長看書吧?

  仙尉笑著說怎麼可能。

  朱斂和米大劍仙,尤其是老廚子,至今還不知一事,因為早年雙方的某個關於什麼街上美婦、綉樓少女的「絕對」,前些時候被小米粒轉述給了回家的好人山主,這才有了相約南苑國京城相互問拳一事。

  你們一個比一個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這邊都敢口無遮攔、就完全不怕教壞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劍宗,米大劍仙總覺得隱官大人瞧見自己,時常面帶冷笑,米裕當時就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曉得自己哪裡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劍仙對此也懶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得了,不管是在春幡齋賬房,還是在避暑行宮,不就數他最閒散?更過分的,還是被那些年輕劍修調侃成「一半功勞歸米裕」,至於是誰先開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還是顧長龍的某句公道話,都隨意了。

  小米粒小聲問道:「仙尉道長,睡不著覺,是在想念故鄉麼?」

  「「書上說,不忘家鄉,仁也。不戀故土,達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裝模作樣的書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這麼個道理,遊子思鄉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討生活,同樣需要豁達幾分。」

  小米粒點頭,使勁鼓掌卻無聲,「有道理,仙尉道長這句話,說到我心坎裡去嘞。哈,這麼好的道理,我要關起門來,跟它好好相處,可不能讓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聲,以書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這個道理,貌似說得更好,學到了學到了。」

  小米粒見仙尉道長心情蠻好,就撓撓臉,問道:「仙尉道長,能拉二胡麼?好聽得很吶,總是想著,白天人多的時候,我不好意思開口。」

  仙尉笑著點頭,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場,何樂不為。

  在自家落魄山,誰會不喜歡小米粒呢?

  以前獨自浪蕩江湖的年月裡,迫於生計,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實很是學了些手藝,跟人下賭棋掙錢,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會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這邊,道士仙尉其實沒想著、而且也沒啥機會重操舊業,只是某次在朱斂院子那邊,聽老廚子坐板凳上拉過一次,仙尉當時可謂聽得如痴如醉,驚為天人,就與朱斂虛心請教了幾次,朱斂就把那架二胡送給了仙尉。事實上,多才多藝的老廚子,莫說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斂都彈得堪稱驚艶,尤其是可以用那軟糯的評彈的女子戲腔,極盡男女情愛之繾綣情思。

  只可惜據說朱斂有自己的講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陳暖樹在場的時候,沒有外人,兩個小姑娘開口說想聽了,他才會擺弄這些被他說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蟲小技。

  仙尉總覺得年輕那會兒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幾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紅顔知己了。

  曾經旁聽過一場對話,景清道友詢問朱斂,「老廚子,就沒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其實這個問題,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問了。

  朱斂笑駡一句,「屁話,當然有。」

  陳靈均一臉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裡,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來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低頭調弦幾下。

  道士撥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靜。

  當仙尉閉著眼睛,微微仰頭,面帶微笑,用一種據說是老生戲腔唱出那句「我本願將心單單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卻只照溝渠」。

  小米粒哪怕聽過幾次了,還是次次覺得這會兒的仙尉道長,唱得可……好看了。

  關於這個說法,裴錢以前就笑話過小米粒,當年只有老廚子,說她的這個講法,很有學問。

  山路那邊,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聲叫好,陳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趕緊停下拉二胡,赧顔不已。小米粒轉過頭,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景清別打攪仙尉道長。

  陳平安只是在門口與仙尉閒聊幾句,看了眼小鎮方向,很快就帶著陳靈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經帶著謝狗去往拜劍台。

  小陌給出了理由,沒有任何藏掖,謝狗雖然不太情願,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邊,也就捏著鼻子去了拜劍台。

  在御風途中,她還在埋怨那個小題大做的山主,不曉得自己在某本老黃曆的交情,她跟其中兩位即將到來的客人,關係老好了。

  小陌卻是對她知根知底,當場拆穿謝狗那個張口就好的的謊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沒問題,好可真算不上,當年你殺氣騰騰跟那兩位書生問劍,關係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著,就不跟陳平安計較啦。

  謝狗雙手扶住貂帽,沒話找話,小陌,你有怕的人嗎?

  小陌說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個。

  在那遠古歲月,劍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極有名不怕事的主兒。朋友少,結仇多。

  謝狗苦著臉,有點憋屈,說我可打不過禮聖,這個場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這種場子不用找回。

  謝狗說下次去蓮藕福地,我跟著一起啊。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我跟公子打聲招呼。

  謝狗在雲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搖晃,衣袂飄飄。

  小陌笑著與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這種幼稚舉動,小陌自然是做不出來的,就只是跟著,看著。

  嚴州府遂安縣邊境,細眉河畔,大驪欽天監客卿的白衣袁天風,與一位姓劉名饗、字子駿、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輩結伴而行。

  後者是年輕容貌,滿身的濃郁書卷氣,哪怕刻意收斂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絕天地、卻又絲毫不妨礙「井水河水」兩處光陰長河相通的神異手段。

  這種處境,有點類似出海訪仙的左右。

  劉饗走路的時候,習慣性身形佝僂,直不起腰的模樣。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個好相貌的後生,年紀輕輕的,怎就駝背了。

  先前袁天風看過了風水堪輿,就建議當地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鄉賢,造魁星閣以聚紫氣,最後還留下了三句讖語,「榜眼作先鋒,狀元自跟隨。」「一門登兩第,百里得三元。」「紫氣東來,魁星四射。」

  從頭到尾,劉饗都只是笑著袖手旁觀,不言不語。

  袁天風問道:「子駿先生,難道是覺得我與道祖以言語借紫氣,有點不妥當?」

  劉饗笑著搖頭,「沒什麼不妥,蠻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風無奈道:「別人說我是高人也就罷了,你說這個,總覺得是在譏諷晚輩學藝不精。」

  劉饗說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風轉移話題,「先生為何喜歡以稗官自居?」

  劉饗答道:「被棄之不用的學問,越往後越難登大雅之堂,時也命也。」

  袁天風說道:「上古以降,後世學子,本不該如此走極端的。」

  劉饗灑然笑道:「以前的贊譽,我在當時就是無福消受。後世的駡名,一樣擔不起,後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樣了。」

  就像小到一國官話,大到一洲雅言,其實文廟曾經有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頒布天下,一個浩然九洲通用的年號,初始元年。

  袁天風嘆了口氣,有個問題,實在是太過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開口詢問。

  相傳浩然天下初定之時,曾有人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兩不相契,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像猜出袁天風的心思,劉饗說道:「我是不是那個人,都不耽誤你我相見。」

  袁天風問了個稍微不那麼犯忌諱的問題,「子駿先生是不是曾經在驪珠洞天待過一段歲月?」

  劉饗點頭道:「當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請,是有過那麼一場觀道和……勉强能算是一種護道吧,只是時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風喟嘆一聲,得到這個確定答覆,一些個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關節,就說得通了。

  「這沒什麼,萬年以來,用幾個不同身份,我走過的地方多了,在驪珠洞天的那點歲月,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劉饗笑道:「陸掌教的《天運篇》,有那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我輩好酒之人,飲醇醪如蟄者蘇。走,找個小館子夜宵攤,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裡,悄然來到槐黃縣城。

  分成了兩撥,辛濟安帶著好友去見過了那口鎖龍井,再來到一條巷弄,笑道:「端正兄,這裡就是騎龍巷了。」

  被辛濟安稱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懸一把鐵劍。雖說身穿儒衫,卻更像是個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廟那邊,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禮的讀書人。

  其餘三位同樣輩分極高的讀書人,則在那座被小鎮百姓俗稱為螃蟹坊的地方駐足。

  其中一位,來自天外。他曾經與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打過照面,是早年那撥書生裡邊專門掌管錢袋子的賬房先生。

  極其生財有道,所以在遠古書生當中,屬於異類。

  他身邊兩位,一人神色木訥,腰懸一隻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來,幾乎就沒有說話。

  腰懸水瓢的讀書人輕輕嘆息,「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端正當年不是身在蠻荒,肯定會趕來此地,助齊靜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讀書人仰頭看著其中一塊匾額,「當仁不讓,不過如此。求仁得仁,書生底色。」

  隨後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語,頭頂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們三個剛剛從杏花巷、泥瓶巷那邊一一走過。

  所見所聞,與其餘兩位師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痴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蟲他們的一些過往事跡,皆與「孝」字有關。

  還聽到了劍仙曹曦在祖宅內的某句呢喃。

  他轉頭望向那位賬房先生,笑道:「你跟我們都不一樣,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麼久,可有收穫?」

  賬房先生微笑道:「畢竟束手束腳。」

  除了擅長管錢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間第一等的縱橫家。

  「我們什麼時候去落魄山看看?」

  賬房先生自問自答道,「還是看端正什麼時候動身好了,聽說那邊山上有兩位故友,我們好勸架。」

  今天的白天,鄭大風下山去了趟小鎮,找到楊家藥鋪,也不知道頭髮上抹了什麼,油亮油亮的。

  鄭大風踱步進了鋪子,「胭脂那丫頭呢?」

  看鋪子的石靈山沒好氣道:「你也知道還有同門啊,回鄉這麼久了才來,師姐出門遠遊去了。」

  鄭大風斜靠櫃檯,「曉不曉得她什麼時候回?」

  石靈山臭著一張臉,這個名義上的師兄,整天沒個正行,還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腦袋往鍋裡晃兩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頭都不用買半兩油。」

  這還是一個出身桃葉巷的兔崽子,說話就已經這麼中聽了。

  鄭大風這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種怪話,無異於撓癢癢,「沒大沒小,怎麼跟師兄說話呢。」

  其實鄭大風早就已經猜出,師妹蘇店是得了師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個師兄「謝新恩」了。

  鄭大風在藥鋪跟石靈山隨便掰扯了幾句,走出門外,伸手擋在眼前,抬頭看著日頭。

  猶豫了一下,走出小鎮,路過石拱橋,來到一處與西邊高山接壤的小山嶺,腳下就是片片田壟。

  鄭大風坐在田埂上邊,身後就是一處沒有墓碑的小墳頭,孤零零的,壘石而成,很不起眼。

  從這邊望去,可以看到那條龍鬚河。

  背後墳頭就是那個娘娘腔窯工的,生前凄慘,好像沒有立錐之地,死了也沒占多大地兒。

  而他的侄女,就是蘇店,小名胭脂。

  鄭大風相信蘇店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肯定來過這邊,與相依為命的叔叔,說些心裡話。

  鄭大風起身掏出一壺酒,蹲在墳頭,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壺酒。重新起身,隨手將空酒壺遠遠拋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邊,鄭大風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喊道:「陸沉,我知道你聽得見,過來坐一坐。」

  片刻之後,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便出現在山腳,撒開腳丫狂奔上山,跑得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鄭大風身邊。

  陸掌教抬起手掌,使勁扇風,氣喘吁吁道:「累死個人。」

  鄭大風朝陸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趕來此地了,就不知道縮地山河到好哥們身邊?

  陸沉笑問道:「大風兄弟,要給老弟指點啥事?說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細骼膊小腿的,興許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動……」

  鄭大風說道:「沒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頭,遠遊臨行之前,說了什麼。」

  小書亭陸沉倒抽一口冷氣,「這種勾當,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鄭大風伸手按住陸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幾天不見就生分了,當年咱哥倆一起去聽牆角……」

  「打住打住,過往事就讓它隨風而散了吧。」

  陸沉撥了撥鄭大風的手掌,紋絲不動,只得說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勁,竭盡全力,抖摟些山上手段。」

  鄭大風這才收回手,片刻之後,漣漪陣陣,一個年輕女子在墳頭掛紙過後,就坐在他們「不遠處」,她雙手撐在田埂上邊。

  蘇店離鄉之前,此地確實是她最後所見的故鄉風景,她與叔叔說了些心裡話後,最後哼唱起一支晦澀難明的古老鄉謠,即便是在小鎮土生土長的老人,可能都未必聽得明白。

  有點像是與天祈雨的禱辭。

  朝隮於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個名叫蘇旱的娘娘腔,在四下無外人之處,時常哼唱的曲子,蘇店聽得多了,就跟著學會了。

  陸沉突然皺眉,鄭大風沉聲說道:「陸沉,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陸沉嘆息一聲,點點頭,「也別說什麼人情不人情的,就當欠我一壺酒。」

  片刻之後,蘇店手持一件重寶,她身形一閃,便已遠去青冥。可就在這幅光陰畫卷當中,極為突兀地出現了一個身形佝僂的儒衫青年,雙手負後,緩緩上山,來到蘇店和墳頭這邊,他抬頭看著日頭高照,晴空萬里,自言自語道:「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豈不欲早暮而行,懼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違禮而行,必有污辱。」

  「掌教者,看門人,是也不是?」

  最後他笑言一句,揮了揮手,「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陸掌教的學問,不需多說,哪怕是鄭大風,當年在高人輩出的驪珠洞天裡邊,說他是「神華內秀,學問精深」,其實並不過分。

  所以蘇店的祈雨內容也好,後邊這個古怪書生的言語也罷,他們兩個都聽得懂,至於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蘇旱。雨師燒火,豈不可憐。雨師祈雨,竟然還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處,叫人欲哭無淚。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裝無所謂,故作雲淡風輕說著某些不容易。

  就是這麼一個對世道滿是失望的男人,這輩子到最後,卻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爺開開眼,好讓某個無親無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報。

  長久沉默過後,鄭大風與陸掌教異口同聲說出口三個字。

  蹲在田壟旁,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抱頭,嚼著草根,視線上挑看天,微笑道:「這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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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42:0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道上不敢有鄭

  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合歡山地界後,先去拜訪了一趟楔子嶺清白府,暗示白茅別將那本花鳥冊束之高閣,有空多翻翻,說不定有意外之喜。再揀選最近一處名為嘉禾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山上渡船「鳳髻」,拂曉時分,這艘渡船在青杏國柳氏京畿之地的酒花渡靠岸。 

  既然敢叫酒花渡,自然不缺美酒仙釀,說句不誇張的,整座渡口都飄著酒香。 

  幸逢太平世道,青山春水,新朋舊友,出門俱是飲酒看花人。 

  街上熙熙攘攘,分身之一的陳平安,打量著四周店鋪,隨口問道:「你知不知道白玄有本秘不示人的冊子?」 

  裴錢點點頭,扯了扯嘴角,「知道,編撰了一本英雄譜嘛,白玄很有想法,拳法不夠人數來湊。」 

  先有太徽劍宗翩然峰的白首,再有自家落魄山白玄,怎的,你們姓白的,就一個個這麼豪橫嗎? 

  陳平安訝異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裴錢笑道:「懶得跟個小屁孩一般見識。」 

  既然師父提及此事,她就放過白玄一馬,假裝不知道有這檔子私人恩怨了。 

  可事實上,那本冊子上邊的所有江湖好漢,裴錢都一清二楚。否則裴錢肯定會讓白玄切身體會一下,什麼叫真正的江湖險惡。 

  陳平安卻是唉了一聲,糾正道:「怎麼能算一般見識,辛苦謀劃一場,總不能讓白玄竹籃打水一場空。」 

  裴錢楞了楞,「師父,我真要揍他一頓,好讓白玄得償所願?」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麼能叫揍呢,切磋而已,不過記得下手別太狠。」 

  裴錢懂了,笑容燦爛。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路的時候,抬頭挺胸,很有幾分睥睨風采,年紀不大的草鞋少年,既滿身窮酸氣,又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如那初出茅廬的仙府弟子,頭回下山歷練,不知天高地厚。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從劍氣長城帶來的那撥孩子當中,為何唯獨白玄沒有拜師?」 

  裴錢搖頭道:「這個真不清楚。」 

  陳平安就給她大致說了白玄在家鄉那邊的師承。 

  裴錢聽完之後,點頭說道:「白玄還是很不錯的。」 

  那次跟著崔東山遊歷劍氣長城,還是小黑炭的裴錢,就光顧著害怕了。 

  事後想來,城頭、路上和酒鋪遇見的劍修,尤其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女子劍修,不論相貌,各具神采。 

  陳平安笑道:「一事歸一事,這個小王八蛋到了落魄山,三天兩頭說我的壞話,他還覺得盡是些好話來著。得有人管管,我不好說他什麼,免得被人誤會是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來著。」 

  白玄隨口那麼一說,小米粒再那麼一聽,可不就是整座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個個都覺得自己心裡有數了? 

  裴錢點頭道:「師父放心好了,我會教他什麼叫真正的守口如瓶,至少也得讓白玄明白如何才算惜字如金。」 

  酒花渡口的一處老字號酒樓雅間,一個臨窗而站的儒衫青年立即後退幾步,停下身形後,似乎猶豫要不要重返窗口那邊,可最終他還是轉身坐回原位,悶了一口酒,再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起來。似乎在想著心事,青年臉上逐漸又有幾分笑意。好像街上的那個陳平安,瞧著有些陌生,與自己印象中與之年齡相仿的、真實的陳平安,很不一樣了。 

  屋內有施展障眼法的韓俏色,今天又換了一身裝束的侍女靈驗。 

  韓俏色看了眼顧璨的臉色,靈驗卻是直接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瞥了一眼,就被她瞧見了一個背劍的草鞋少年,和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明白了,原來是故人重逢不相見。 

  裴錢當即就察覺到高處的游曳視線,抬起頭,她與那漂亮得有點過分的女子對視一眼。 

  靈驗皺了皺眉頭,感覺古怪,只是被那女子武夫瞧了眼,霎時間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一般。 

  不愧是裴錢。 

  如此年輕的止境武夫,真嚇人。 

  裴錢聚音成線,不動聲色說道:「師父,酒樓那邊有個女修,她的心境,有點詭譎,景象陰冷,有無數白骨懸掛在空,一看就不像是個良善之輩。」 

  陳平安問道:「她有無殺心?」 

  裴錢答道:「這倒沒有。」 

  陳平安皺眉道:「是不是隱匿在此的蠻荒妖族?」 

  裴錢想了想,「有點像。師父,不如我去酒樓一探究竟?」 

  陳平安點頭道:「多加小心。」 

  裴錢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師父自保還是沒問題的。」 

  就在此時,韓俏色出現在窗口那邊,以心聲笑道:「隱官大人,好久不見,登樓一敘?」 

  陳平安抬起頭望去,竟是暫時撤掉障眼法的白帝城仙人女修,鄭先生的師妹,韓俏色。 

  心中了然,韓俏色在山上,與喜好在外揚名、惹是生非的師弟柳赤誠截然不同,她是那種深居簡出、潛心修行的得道之士。 

  她既然在此異鄉露面,肯定是與返鄉的某人同行了。 

  陳平安點點頭,帶著裴錢一起進入酒樓,發現顧璨已經站在大堂的樓梯口,陳平安走到他身邊,輕聲道:「怎麼來了。」 

  顧璨側過身,讓陳平安先登樓,他再跟上,沒有心聲言語,只是壓低嗓音說道:「來這邊隨便看看。」 

  而裴錢則有意無意放緩腳步,讓顧璨先行走上樓梯。顧璨回答過陳平安的問題後,笑著轉頭,與裴錢拱手抱拳,無聲致謝。 

  裴錢只是咧嘴一笑。 

  其實裴錢對這個被師父當作親人、卻也讓師父吃盡苦頭的傢夥,她在內心深處,從來沒有什麼惡感。 

  而顧璨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裴錢,同樣對陳平安這個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只是憑藉一些傳聞,就對她印象極好。 

  陳平安走上樓梯,問道:「是奔著合歡山的那場熱鬧而來?」 

  顧璨笑道:「就是閒來無事,想要遠遠看個熱鬧,結果還是沒趕上,都吃不著一口熱乎屎。」 

  陳平安只是稍微放緩腳步,顧璨立即改口道:「當我放了個屁。」 

  靈驗趴在酒樓頂樓欄桿那邊,她低頭看到這一幕後,嘖嘖稱奇。 

  同時發現那位末代隱官和自家主人身後的年輕女子,抬頭看了眼。 

  靈驗笑眯眯不說話,保持原先的姿態,止境武夫了不起啊,可你又不是曹慈? 

  我可聽說你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都是輸了的。 

  給那隱官當徒弟,就得這麼有樣學樣嗎? 

  陳平安進了屋子,瞥了眼桌上的碗筷,就近挑了張椅子落座,裴錢就坐在一旁。 

  韓俏色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的落魄山那邊,有沒有兵書可以借閱?不用管學問深淺,名氣大小,我都願意跟陳先生借書,如果覺得咱們關係沒好到那份上,我可以花錢買書看,一本書一顆穀雨錢,多多益善。不用講究書籍的版本,刻本即可,摹本也行,稿本更好,主要是怕翻刻本上邊的文字有錯訛、脫漏。」 

  陳平安看了眼不像是開玩笑的女子仙人,笑道:「可以,只要韓仙師不覺得花冤枉錢就行。」 

  自家落魄山的藏書還算豐富,此外青同的桐葉洲鎮妖樓,裡邊也珍藏有一些價值連城的孤本。要說韓俏色對書籍版本有要求,可既然刻本摹本都無所謂,那這份神仙錢,就相當好掙了。 

  每本兵家書籍,開價一顆穀雨錢,這是送錢呢。 

  尤其是蓮藕福地內的每種兵法書籍,對於浩然天下而言,本本都是獨一無二的孤本。 

  不過陳平安大致猜出,韓俏色搜尋兵書,是她師兄鄭居中的授意,估計與她遲遲無法「證道飛升」有關。 

  韓俏色爽朗笑道:「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陳先生不是說了嘛,錢算什麼。只可惜今天不是陳先生請喝酒,將來到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我一定要去那邊喝個酒,看看到底能不能喝酒破境!」 

  韓俏色好似打啞謎一般,讓靈驗聽得雲裡霧裡。 

  這位道號「春宵」的蠻荒女修,自然不知先前中土文廟議事,衆目睽睽之下,禮聖讓浩然衆多聖賢豪傑們,都瞧見了一座劍氣長城的小酒鋪,以及鋪子門口的對聯和橫批。 

  酒鋪不大,對聯的口氣卻很大,至於橫批內容,如今更是讓不少浩然天下的酒鬼們津津樂道,「飲我酒者可破境」。 

  裴錢看似正襟危坐,只是時不時用一種裴錢金字招式斜眼,看那女修。 

  顧璨笑著介紹道:「我們寶瓶洲有地支修士,她則是蠻荒天下天干修士之一,名義上歸屬周清高管束,她的妖族真名,叫子午夢,道號春宵,如今被我賜名靈驗,方便她在浩然九洲遊歷,在百年之內,子午夢都會待在我身邊充當婢女,每天服侍飲食起居。」 

  子午夢眼神幽怨,我的好主人唉,你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說這等密事做什麼,真不怕我被他暴起行凶,當場活活打死麼。 

  如今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有一門詭譎手段,可以縫製大妖真名在身?聽說曾有一位玉璞境妖族練氣士過路城頭,就被手撕了。 

  顧璨說道:「至於等到百年期限結束,是怎麼個境遇,到底能否返回蠻荒,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子午夢微笑道:「夏之日冬之夜,即便如此,妾身依舊心甘如怡。」 

  陳平安笑道:「你竟然還曉得葛生篇,就是用在這裡,不太妥當。」 

  子午夢嫣然一笑,「不光是生同衾死同槨的葛生篇,便是你們浩然史書遺落不載的幾篇詩文,我都一清二楚。」 

  顧璨解釋道:「只要是涉及男女情愛的文字,她幾乎都有所涉獵。」 

  陳平安笑道:「既然靈驗道友的學問這麼大,不如以後由我牽線搭橋,讓文廟邀請你去功德林治學?」 

  子午夢露出無語凝噎狀。 

  顧璨會心一笑。 

  記憶中,在家鄉那還會兒,陳平安好像從沒有跟誰撂過狠話。 

  陳平安望向韓俏色,以眼神詢問一事,這麼一號危險人物跟在顧璨身邊,當真合適? 

  韓俏色說道:「子午夢先後立了兩個誓言,有師兄把關,肯定出不了紕漏。」 

  只要是真正關心顧璨的人,韓俏色都願意跟他做朋友。 

  所以韓俏色主動與陳平安敬酒,陳平安喝過酒,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作罷。 

  就怕鄭居中有意將子午夢當做一塊砥礪顧璨道心的磨刀石,故而早晚有一天,會有大苦頭等著顧璨,而且任由顧璨如何未雨綢繆,不管何等思慮細密,試圖早做準備,都沒用。簡而言之,鄭居中越是重視顧璨這個嫡傳,那麼顧璨的修行路,就肯定不會如何順遂了。 

  在這種事上,給崔瀺當師弟的陳平安,確實很有發言權。 

  可既然顧璨如今已經是白帝城譜牒修士,陳平安就得遵守約定俗成的山中規矩,不宜多嘴。 

  其實陳平安更怕畫蛇添足,讓鄭居中加重「籌碼」,再額外壓一壓顧璨的道心。 

  子午夢一臉驚恐模樣,不似作僞。 

  女修內心翻江倒海,我什麼時候見過鄭居中了?! 

  顧璨說道:「我們一行人在蠻荒天下那邊,之所以能夠脫離困局,主要是靠曹慈,必須承認數他功勞最多,至少占了一半,我只是在收尾的時候,誤打誤撞,無意間想起師父的一句提醒,才能夠幫上曹慈一點小忙,僥倖打破了相持不下的均勢。」 

  子午夢聽到這裡,心有餘悸。 

  置身於一座天時地利皆無的陣法天地內,戰場上臨時破境、有武運傍身的曹慈,最終遞出好似可以開天闢地的一拳,恰好拳指擋路在前的子午夢。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思若有神,心思若神。」 

  在青萍劍宗的那座長春-洞天道場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幽居山中修行問道的陳平安,曾經有過一個極為膽大的推衍和假設,假設自己有朝一日,躋身了十四境,會有哪幾位可能會起大道之爭的假想敵。

  假想敵中,不敢有鄭。 

  韓俏色略帶幾分教訓和埋怨的語氣,道:「小璨,偌大一樁壯舉,天大的功勞,你別說得這麼輕巧。如果不是你,許願和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還有純青,他們仨根本沒辦法活著離開蠻荒天下。」 

  陳平安其實先前在陸沈那邊,就已經聽說過那場狹路相逢的大致過程,連同顧璨拐來子午夢一事,都是清楚的。 

  顧璨笑道:「歸功於那兜一直如同雞肋的家鄉槐葉。幸好趙,許,曹,都是常見的姓氏。」 

  年幼離鄉之前,就在那條泥瓶巷,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經私底下叮囑過小鼻涕蟲,一定要藏好那兜槐葉。 

  陳平安卻岔開話題,問道:「聽說你跟曹慈打了一架?」 

  顧璨點點頭,輕描淡寫一句,「好玩而已。」 

  陳平安問道:「曹慈不但躋身了止境神到一層,還遞出了十一境的開道一拳?」 

  顧璨點頭說道:「為了幫我們開道,曹慈配合姜尚真的本命飛劍,他遞出了不符合自身境界的一拳,受傷不輕。」 

  陳平安皺眉問道:「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顧璨答道:「我事後問過曹慈,他親口說不會。」 

  陳平安鬆了口氣。 

  以曹慈的性格,只要他願意開口,肯定只會有一說一。 

  雖說文廟一別,自己從止境歸真一層跌為氣盛,曹慈卻從止境一層躋身神到,就此距離一下子就拉開了。 

  哪怕極有可能雙方距離會越拉越開,再難並肩而行,但是陳平安由衷希望曹慈在武學道路上,勇猛精進,越遠越高。 

  即便跟不上曹慈的腳步,那是陳平安自己本事不濟,也不希望曹慈因為某些意外,滯緩武道登頂腳步。 

  陳平安問道:「這次返回寶瓶洲,回過家了?」 

  顧璨搖頭,一五一十照實說道:「我是在老龍城遺址那邊登岸,先去了一趟書簡湖,見過了師姐田湖君和黃鸝島仲肅,聽田湖君說如今的寶瓶洲,竟然還有合歡山那麼個地兒,就有點好奇,結果來晚了,聽說天君曹溶已經離開,我就去了趟護國真人程虔的道觀,順便還見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把事情談妥了,他們願意割愛,換我花錢買下了合歡山地界,算我欠他們靈飛宮一個人情。」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見也見過了,買也買下了,事情已了,那就別在外邊晃蕩了,早點回家。」 

  顧璨嗯了一聲。 

  他乾脆脫了靴子,盤腿而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酒水,眼神熠熠。 

  在與不在陳平安身邊,顧璨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果然是那句老話,英雄豪傑最怕見鄰居。 

  就像一個看著穿開襠褲長大的,運氣好在外邊混出名堂,出息了,到了家鄉,在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這邊,瞎擺闊個什麼勁。 

  潦草喝過酒,還是韓俏色善解人意,提議去酒樓外的渡口走走。 

  出了酒樓,她又讓顧璨和陳平安單獨散步,自己帶著裴錢和子午夢,去別處閒逛,還讓裴錢瞧見了心儀物件,只管拿,別問價格,她來結帳。 

  兩人走在酒花渡的一條河邊,顧璨以心聲問道:「你要做的那件事,我能不能幫忙。」 

  顧璨不是問一句,需不需要我幫忙。 

  因為陳平安自然是不需要他出手幫忙的。 

  以前是這樣,如今更是這樣。 

  陳平安反問道:「怎麼猜出來的?」 

  顧璨笑道:「你為人做事那麼小心,不會隨隨便便分身遊歷。」 

  陳平安點點頭,「這是我跟杏花巷馬家的私怨,你不用插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顧璨輕聲道:「被我猜中了,真是這件事啊?」 

  陳平安抬起手,雙指彎曲,大概是想要打賞一個板栗,只是猶豫了一下,就鬆開手指,約莫是想要拍一拍顧璨的腦袋,可最終還是放低手掌,輕輕拍了拍儒衫青年的肩膀。 

  陳平安習慣性用家鄉方言說了一句,「搬去州城那邊的老街坊多,路上遇見了,記得按照輩分喊人,主動打招呼,別德殺人。」 

  顧璨有些不情願,仍然點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陳平安看著顧璨。 

  就知道騙不過他,顧璨滿臉無奈,只好保證道:「說到做到。」 

  陳平安耐心叮囑道:「沒讓你跟那些不做人的爛酒鬼擠出個笑臉,書裡書外都沒這樣道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他們這些人,從小就沒家教,長大成人,如今再變老了,一輩子喝什麼,吃什麼,都還是一肚子壞水。別說是你,我見著了他們,也會一肚子火氣。你看我這麼多年,去過州城幾趟?就是眼不見心不煩。所以我只是說早年那些關係還過得去的街坊鄰居,你可以客氣些,尤其是那些早年對你家還算厚道的,瞧見了他們的晚輩,小孩子,可以打個紅包什麼的,袖子裡備著一摞紅包,不用裝神仙錢,約莫他們如今都曉得你家的家底不薄,是跟山上沾邊的,所以紅包裡邊只有幾顆銅錢,太過小氣,還是有德殺人的嫌疑,還不如不送,可能每個紅包裡邊裝兩片金葉子,就比較合適了……」 

  聽到久違的絮絮叨叨,顧璨雙手抱住後腦勺,或輕輕點頭,或嗯一聲。 

  陳平安停下言語。 

  顧璨說道:「苦日子只能熬,別無學問。但是有錢以後,過上了好日子,講究就多了,家風若好,哪怕一時不顯,必定子孫晚發,不會受窮,會有晚福。不僅僅是道理如此,事實就是這樣。只說我們家鄉,短短三十年,那麼多驟然有錢的門戶家庭,搬去州城,以後是長貧還是久富,就已各自水落石出。」 

  陳平安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就很好。」 

  顧璨問道:「你知不知道馬苦玄的大道根腳,他好像出身遠古雷部?而且馬苦玄比起那個職掌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可能神位更高?」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想要父債子還,就由著他去。」 

  馬苦玄已經身在玉宣國京城了。 

  顧璨說道:「你可能還需要小心一人,真武山那個輩分很高的餘時務。師父說過,除了真武山,位於青冥天下雍州水底的那座藕神祠,還有西方佛國一個叫歙山火霞寺的古廟,不遠的將來,都有可能出現異象。」 

  陳平安說道:「這些山巔事,你不用多想,知道些內幕就行了。」 

  顧璨有些憋屈,「陳平安,我好歹是個還算年輕、未來大道可期的玉璞境修士,還是即將走馬上任的一宗之主。」 

  陳平安笑道:「白帝城是正宗祖庭所在,你師兄傅噤是上宗之主,對吧?」 

  顧璨嘆了口氣。 

  但凡是講理,在陳平安這邊,打小就難聊。 

  顧璨問道:「大概什麼時候跟馬苦玄碰頭?」 

  陳平安說道:「不用多久。就在今年的清明前後。」 

  顧璨想起一事,說道:「我記得以前馬苦玄身邊,跟著一位護道人,就是他帶著馬苦玄離開驪珠洞天,帶回宗門。此人在真武山祖師堂的譜牒上邊,輩分一般,他的境界也一般,都是不高不低的樣子,所以看上去什麼都很正常。但如果拎出馬苦玄的身份,回頭再看這場護道,就發現這其實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陳平安說道:「以前就見過那人,當時對他的觀感不錯,一看就是那種持身很正的修道之士。可能他為馬苦玄一路暗中護道,再往回真武山,更多是一種師門有命的不得已而為之。」 

  顧璨說道:「隨口一說,就是提個醒。至於真相如何,相信遲早都會一清二楚。」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既然言者有意,聽者需更有心。」 

  顧璨無奈道:「又駡我呢。」 

  陳平安笑道:「等你哪天證道飛升了,看我還敢不敢說三道四。」 

  顧璨自嘲一笑。 

  其實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時候,曾經托付一位私誼不錯的浩然劍仙,幫忙轉交兩封密信給白帝城柳赤誠。 

  其中一封書信就是寄給琉璃閣柳赤誠的,信上內容,除了敘舊的客套話之外,末尾是讓柳赤誠在顧璨將來躋身元嬰境之後,以及顧璨準備閉關破境之前,再讓柳赤誠再將第二封「家書」轉交給師弟顧璨,故而不宜早送,同時更不可晚給。 

  但是鄭居中卻故意將其攔截下來,瞞著顧璨。 

  鄭居中同時讓師弟柳赤誠只當沒有收下這封信。 

  哪怕師兄沒說什麼後果自負的話,柳赤誠對此當然是不敢不從,師兄做事,一向不與任何人解釋什麼前因後果。 

  他這個當師弟的,哪敢說什麼,天大地大,師兄最大麼。 

  顧璨說道:「聽說劉羨陽已經是玉璞境劍仙,龍泉劍宗的第二任宗主了。」 

  陳平安笑道:「是不是比你強一些?」 

  顧璨扯了扯嘴角,「他年紀比我們都大嘛。」 

  遙想當年。 

  家鄉路邊那座行亭也好,小廟也罷,顧璨拿出木炭,陳平安負責架梯子,劉羨陽用炭筆寫下他們三人的名字在牆壁最高處。 

  大概誰都想不到,可能連同他們自己,都想不到他們仨,會有今日的光景。 

  顧璨說道:「本來以為,我買下合歡山地界,會挨一頓臭駡。所以先前就沒敢跟你主動打招呼。」 

  其實有些心裡話,長大以後,跟小時候想啥說啥,不一樣,顧璨就不那麼敢直說了。 

  要是還在書簡湖,顧璨就會說,咱倆的仇家,有一個算一個,都記著呢,我以後一定把他們祖宗十八代的祖墳都給刨了,湊不齊十八代,我就幫忙他們在族譜上邊一一補上。做成這件事,在旁邊再造幾座茅厠,不管是誰,去那邊拉屎可以給錢,被刨了祖墳的子孫,只要願意去蹲茅坑,就給雙倍的錢,嫌少就再加價……我顧璨一定說到做到! 

  顧璨其實嘆了口氣,終究是回不去了。 

  家鄉故鄉,到底不同。 

  陳平安說道:「這種事有什麼好駡的。」 

  顧璨委屈道:「不是被你駡得實在多了,落下心理陰影了嘛。」 

  陳平安氣笑道:「知道你打小做事就有長性,這是好的,但是氣性別麼大。」 

  顧璨小聲說道:「這不就來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顧璨的後腦勺。 

  顧璨只是嘿一聲。 

  陳平安輕聲說道:「各自修行,難免聚少離多,今天再跟你嘮叨幾句。一個男人,最好能夠先對自己負責,再對整個家庭和更大的家族負起責來,最後,要是還願意的話,再對這個世道,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有意義的同時,還能讓做事情的人覺得有意思,就更好了。既然都是準備要當宗主的人了,做事情就得思前想後,謀而後動,偶爾遇到難關,不妨作退一步想。」 

  道理聽不聽,聽了做不做,是顧璨自己的事,但是講不講,卻是陳平安的義務。人生道路上言之有物行之有理,即是道理。 

  顧璨長久沈默無言。 

  最後顧璨用家鄉方言輕聲問道:「什麼時候,你才可以活得輕鬆些。」 

  陳平安驀然提高嗓門,同樣是土話,瞪眼道:「那你就讓我省點心!是個姓顧的人,做事情別顧頭不顧腚的。」 

  顧璨習慣性皺了皺鼻子。 

  陳平安突然伸出手,動作輕柔,拍了拍顧璨的骼膊,說道:「蠻荒之行,做得不錯。」 

  昔年陋巷的小鼻涕蟲,已經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 

  大概是沒想到會從陳平安嘴裡聽到這麼一句嘉獎的話。 

  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人如美玉,粲然一笑。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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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42:4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45章 那麼些師徒們 

  一大兩小,剛剛成為師徒的三人,走在中土神洲的一處仙家渡口,渡口地處偏遠,加上附近有座名動一洲的大渡口,自然爭不過生意,所以此處就顯得有幾分冷清。

  再往北去,就是相鄰的大端王朝了。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啃著新鮮出爐的一張大餅,含糊不清問道:「師父,據說這種仙家渡口,只有渡船是真的。」

  白衣青年微笑道:「沒那麼誇張,就是價格貴了點,假貨贋品有是有,不多。地價貴,物價就跟著不便宜了。」

  另外一個與師兄年齡相仿的小女孩嗤笑道:「呆阿咸,你現在啃了張假餅?」

  男孩點點頭,「有道理,翩翩你說得很有道理,看來除了山上渡船,大餅也是真的。」

  男孩繼續問道:「師父,這座渡口的名字很怪啊,為什麼叫掌紋渡口呢?」

  白衣青年笑著解釋道:「據說是有位上古真人,與人切磋道法,一招落空,以掌按地,掌心紋路就形成了現在的山谷和河床。」

  男孩咂舌不已,「原來真有神仙啊。是了是了,都有鬼了,就肯定有捉鬼的神仙嘛。師父,路上走的,都是傳說中的山上神仙嗎?好像看著不像啊。」

  女孩繼續拆臺,「阿咸,你才去過幾座渡口,說什麼怪不怪的,上過幾年學塾而已,說說看?寫字都寫不端正,裝什麼見多識廣的學問人。」

  小名阿咸的男孩子有點生氣,「翩翩,你再這麼處處針對我,我可就要跟你爭搶開山大弟子的名頭了啊。」

  白衣青年一手按住一顆腦袋,笑道:「同門之間別慪氣,都好好說話。」

  昵稱翩翩的小女孩朝那阿咸做了個鬼臉。

  阿咸假裝看不見,「師父,怎麼路上行人,看你的眼光都不太對頭啊,難道你是山上的大名人嗎?可你明明是個純粹武夫啊。」

  女孩呵呵一笑,「才發現啊。」

  他們的師父說道:「大名人,肯定算不上,勉强可以說小有名氣吧。」

  小女孩嘆了口氣,然後她很快就精神抖擻起來,劈裡啪啦說了一大通,「師父都這麼說了,那就很小很小的那種小有名氣了。唉,攤上你這麼個師父,算了,既然是我自己找的師父,師父的本事再不高,也怨不著師父什麼。不打緊,以後等我拳法大成了,師父就可以沾我的光了,走哪哪都是一驚一嘆的嘀嘀咕咕,哇,沒看錯吧,那個就是白雨的師父唉,了不起,這個曹慈別的本事沒有,收徒的本事,羨慕羨慕,真是了不得!」

  被弟子直呼其名也不生氣,真名「曹慈」的白衣青年眯眼而笑,本就英俊非凡的男子,愈發顯得眉眼溫柔了,「好的好的,師父一想到這個場景,現在就很期待了。」

  男孩子難得說一句師父的不是,「師父,我們家隔壁的武館老師傅,他給弟子們傳授武學的時候,本事高脾氣大,可凶了,所以誰都怕他,你得多學學。」

  孩子就不想想,師父就倆徒弟,真凶起來誰可憐?

  曹慈點頭笑道:「沒問題啊,凶人還不簡單,習武是苦事,以後你們誰敢偷懶,我肯定也會板起臉教訓你們的。」

  分別小名阿咸和翩翩的兩個孩子,正是曹慈新收的兩位親傳弟子。

  前不久遇到他們,是一場偶然相逢。兩個才七歲的同齡孩子,打小就是鄰居,出身一個小國的縣城市井,只因為他們家附近有一座武館,從小就喜歡架梯子趴在牆頭那邊偷看練拳,才「看了」幾年最粗淺的武把式,根本沒人教他們真正的口訣和樁架,就是這麼倆孩子,就敢結伴去一座數十里外的山中荒廢淫祠,看看世上到底有無神鬼了,當時曹慈恰好御風路過,察覺到地上的異樣動靜,低頭一瞥,曹慈就立即落下身影。

  小男孩手持一把短小木劍,女孩則拿了把竹制匕首,他們雖然被占據淫祠的一鬼一妖,給嚇得臉色慘白,但是真遇到凶險事情了,他們的出手,半點不含糊。身形輕靈,腳步矯健,兩個孩子,隱約間竟然已經有了拳意在身的跡象。

  其實那一鬼一妖,境界本就不高,都是下五境修為,起先就只是想著嚇唬嚇唬兩個孩子,也沒想著真把他們如何了,倆小屁孩,加起來還不到一百斤肉,還不夠它們塞牙縫的,如今處處都風聲緊,官府管得嚴,犯不著為了開個葷打個牙祭,就賠上性命,豈不是陰溝裡翻船。

  不曾它們抱著逗著玩的心態,只是打著打著,就真打出了幾分火氣,實在是那倆小兔崽子太過古怪,要說木劍劈砍,匕首刺撩,都沒什麼,根本不痛不癢,可等到它們折斷木劍和捏碎匕首,等到手中沒了「兵器」的孩子,赤手空拳迎敵,小女孩的第一拳,就打得那頭妖物皮開肉綻,它怒不可遏,忍不住殺心一起,就是一拳狠狠砸向那個黃毛丫頭,不料她一個後仰跳躍,翻滾數圈,瞬間便靈巧躲過那一拳,不但如此,好像算準了落點,小女孩懸空的嬌小身軀,剛好踩踏在牆壁上,雙膝微曲再驟然發力,整個人快若一枝箭矢,又是一拳砸在那頭妖物的額頭上,她再一腳踩踏在後者胸口,借勢再退。

  與那鬼物糾纏的小男孩,始終眼神堅毅,呼吸甚至要比平時更加沉穩且綿長,無形中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空明境地。

  只說那頭妖物挨了一拳一腳,後退數步,差點當場氣炸了,先前暴怒一拳砸向那小姑娘,它有意無意放緩速度和減輕力道,免得一個不小心,就打得對方腦袋開花,更多還是想著一拳突然停在小姑娘的腦袋附近,好教她知道輕重利害,結果就是這麼個回報……它揉了揉胸膛,大口深呼吸,最後甕聲甕氣,與那也沒討著半點便宜的道侶鬼物,說了句喪氣話,走了,點子扎手,說不得是那種暗中有高人護道的譜牒練氣士。

  那頭鬼物卻是氣不過,以心聲言語一句,放你個屁,就這麼走了?不把這倆小王八蛋結結實實打一頓,老娘得好幾年氣不順!

  就在此時,廢棄多年的祠廟門口,走入一個白衣青年。

  好像一停下出拳,那倆孩子就又露出符合年齡的驚慌恐懼了,他們相互牽手,背靠著牆壁,兩張稚嫩的臉龐,滿是汗水。

  曹慈說道:「既然能夠壓得住本性,處處克制凶性,就不算修道走在岔路上,以後好好修行,不會白費的。」

  那女鬼陰惻惻駡道:「臭小子,你算哪根蔥?!也敢在此大放厥詞,教我們修行……」

  妖物立即挪步走到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再小聲提醒道:「我就說吧,定是那倆孩子的護道人。」

  結果白衣青年笑著自報名號一句,「我姓曹名慈,不是什麼山上的練氣士,只是純粹武夫,來自北邊的大端王朝。」

  女鬼呸了一聲,以心聲說道:「你要真是曹慈,我們還能活著?!」

  曹慈笑了笑,只是腳尖一擰,便有天地異象,彷彿整座祠廟的光陰流水都出現了扭轉,就此改道一般。

  妖物怯生生道:「就當你是曹慈好了,我給你磕幾個頭,今夜能不能放過我們夫婦二人?」

  曹慈說道:「放過你們的,不是我,是你們自己。還是那句話,以後好好修行,修道之士,願意禮敬天地,自然心誠則靈。」

  那女鬼怯生生赧顔,道:「我們算哪門子的修道之士,你肯定不是曹慈,對了,你肯定是在虛張聲勢,其實打我們不過,想要嚇退我們……」

  妖物都快被嚇破膽了,轉過頭,哭喪著臉道:「娘子,就莫要逞强了,啥事都聽你的,只是這件事,聽夫君一句勸,走吧!」

  曹慈笑道:「再不走,我可就真要留下你們聊幾句的。」

  女鬼化作一股濃煙穿過窗戶,身材壯碩的妖物顧不得什麼了,轉身縱身而躍,直接撞破窗戶,女鬼嬌叱駡一句敗家貨。

  曹慈單膝跪地,笑問道:「我叫曹慈,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的嗓音還帶著哭腔,仍是滿臉倔强,高高揚起腦袋,「行走江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白雨,就是很大的雨,那種黃豆大小的暴雨,整個天地間白花花一片。」

  男孩跟著顫聲說道:「我叫嵇節。不是四季的季是,禾字旁,加尤山,節儉的儉。」

  曹慈輕聲說道:「別害怕,我是大活人,跟你們一樣,而且也習武,就是練拳要比你們多出好些年月,所以才能嚇退他們。」

  見他們不說話了,曹慈起身笑道:「趕緊回家,你們倆記得以後別這麼冒失了,山水間多有神異存在,各有性情脾氣。」

  曹慈率先轉身離開祠廟。

  兩個孩子竊竊私語,商量過後,還是打算跟著那個確實不像惡人的白衣男子。

  曹慈走到山腳就停步,笑道:「我就護送你們到這裡了。」

  小男孩攥著斷成兩截的木劍,而小女孩默默流淚,正在心疼那把破碎殆盡的竹制匕首呢。

  嵇節壯起膽子說道:「你也會武術拳法?」

  曹慈點點頭,「會。」

  嵇節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你的拳法很高?」

  曹慈啞然失笑。

  他還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白雨擦了擦臉,沒好氣道:「呆阿咸,他能夠嚇退山神廟裡邊的邪祟,肯定拳腳厲害啊。」

  曹慈笑道:「不管是上山入水,還是訪仙問道,記得要注意一些忌諱,不可隨便有『邪祟』這類說法。」

  小姑娘楞了楞,點點頭,「不管有理沒理,都聽你的。」

  嵇節滿臉憧憬神色,問道:「那你認識江湖高手嗎?就是書上說的那種大俠!綽號都很長的那種,人送外號啥啥啥的,威風。你有外號嗎?」

  好像又是一個比較無奈的問題,曹慈想了想,「還算認識一些高手。不過我沒有什麼外號。」

  白雨說道:「你要是打得過我們隔壁武館的劉老師傅,我就認你當師父!咋樣?」

  嵇節附和道:「最好只是跟劉老師傅練手,可別是那種踢館啊,有江湖講究的,好像踢館就等於上擂臺,只差沒簽生死狀了,聽著就太嚇人了。」

  曹慈笑道:「我還要繼續趕路。趕緊回家,你們爹娘會擔心的,估計挨一頓板子是少不了。」

  只是到最後,曹慈還是認了他們做徒弟。

  那晚先是去了一趟縣城,親眼見著倆孩子一個被雞毛撣子打得小手紅腫,偏不哭,一個更是躺在板凳上,屁股開花,嚎啕大哭。

  曹慈當然跟兩家長輩說了自己要收徒的想法,說他們很有習武天賦,再去了最近的一處仙府,再讓那位觀海境老仙師,幫著連夜走了一趟縣衙,請動縣令老爺親自出馬,幫著說服那兩戶人家,放心把兩個孩子交給自己……反正過程就比較曲折了。至於曹慈說不說自己的名字,來自大端王朝什麼的,在這與世無爭、長久消息閉塞的僻遠縣城,光說這些,都是沒什麼用處的。

  此刻師徒三人走在渡口,越來越多的渡船乘客,當地鋪子的掌櫃,來這邊踏春賞景的遊客,不知是誰率先開口喊出「曹慈」的名字,一發不可收拾,「好像是曹慈!」「真是曹慈,千真萬確!」「曹慈來這裡做什麼?不會只是相貌像那曹慈吧?」「放肆,喊什麼名字,我們必須敬稱一聲曹武神才對!」

  整座渡口緊接著此起彼伏的大嗓門言語,就是誰都不敢湊近,只敢遙遙的自報名號,叫什麼,來自何處,師承如何……

  嵇節從沒見過這種稀奇古怪的陣仗,就有點緊張,扯了扯師父的袖子,小聲問道:「師父,他們說的曹慈是誰啊?」

  曹慈笑道:「不出意外的話,就是說你們的師父吧。」

  白雨一跺腳,「師父,原來你名氣這麼大啊?以後我咋辦,出門在外,不得都被說成是曹慈的徒弟啦?!」

  曹慈笑容溫柔,點點頭,打趣道:「攤上這麼個師父,是有些難辦唉。」

  落魄山。

  青衫陳平安最近時日,都在精心編撰一部硯譜。

  書頁紙張都是老廚子搗鼓來的,既然是一部有些年月的「古書」,自然必須泛黃,古色古香才行。

  沒法子,自從郭竹酒到了落魄山之後,陳平安就敏銳發現這個小弟子,跟他生悶氣呢,她還得努力假裝自己沒有置氣,師父依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陳平安又不好直接問她緣由,思來想去,都沒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陳平安只好偷偷找到朱斂,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果然還得是老廚子出馬,只是問了些問題,再加上裴錢小時候沒少說郭竹酒的事跡,朱斂很快就猜出了那個答案,不過先賣了個關子,說公子你還記不記得郭竹酒腰間懸掛的那方抄手硯?陳平安被這麼一點撥,瞬間就恍然大悟了,確實,得怪自己,當年在劍氣長城,陳平安跟郭竹酒說了個謊,說她那方抄手硯的綠端材質,在浩然天下那邊,是一種極名貴的硯材。

  要說全是假話,也不算,在浩然山下,端硯確實名貴,當然了,其中綠端在端石裡邊,價格是相對低了些。

  陳平安就問老廚子如何補救,朱斂笑言一句,這還不簡單,公子自己編寫一部硯譜就成了,取名百硯齋拓譜之類的,湊足一百方傳世的名硯,綠端材質的古硯不用太多,一百方硯臺裡邊,有個五六方就足夠了,主要是前十的絕世名硯,得有兩方傳承有序遞藏清晰的綠端硯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多了沒人會信,少了就不夠分量了。

  陳平安大為佩服的同時,斜眼老廚子,造假,還是你最在行。

  朱斂笑著擺手道,足足一百方硯臺呢,還得親手雕琢、再摹拓出不同的形制、銘文,再加上編寫與之對應的精彩故事嘛,好大的工程量,還得是公子你親自出手才行。

  於是陳平安返回竹樓一樓,當晚就開始默默編寫這部硯譜了。

  可憐當慣了甩手掌櫃的山主,還得關起門來,偷偷摸摸的,不能被暖樹和小米粒瞧見。

  必須等到大功告成了,再讓她們瞧見,然後再通過耳報神小米粒,稟報給郭竹酒,才算天衣無縫。

  不曾想等到陳平安好不容易編成硯譜,暖樹打掃房間的時候明明都瞧見了,粉裙女童也沒能心領神會。

  至於時常跟著暖樹姐姐一起躺在檐下廊道玩耍、陪著好人山主一起曬太陽的小米粒,就更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了。

  陳平安只好在一天暖樹縫製布鞋、小米粒在廊道滿地打滾的時候,故意說一句拿本書瞧瞧,起身拿來那部硯譜。

  約莫是陳平安手裡拿本書,她們太習以為常了,而暖樹做手頭的事情又太專注,至於小米粒,蹦蹦跳跳,黑衣小姑娘自顧自眺望崖外白雲,只是滿懷期待著有沒有三顆腦袋再次飄過……

  陳平安都有點急眼了,所幸暖樹咬掉線頭的空隙,抬頭看見了那部硯譜名稱,終於開口問了一句,老爺,這本書是剛買的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再咳嗽幾聲,用來提醒小米粒往這邊瞧,小米粒探過腦袋,瞪大眼睛片刻,驀然驚嘆出聲,書名叫百硯譜嘞,跟好人山主的百劍仙印譜,名字很像!

  陳平安使勁點頭,微笑道是啊是啊。

  暖樹若有所思,她低頭忍住笑。

  然後陳平安將硯譜遞給小米粒,隨便翻翻看。

  小米粒晃了晃手掌,雙手接過硯譜,開始認真翻閱起來。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郭竹酒就來到竹樓一樓這邊,大晚上的,她站在門口那邊,敲了門,也不進屋子,郭竹酒站在門外直不隆冬就是一句,師父,弟子愚鈍,犯了大錯,具體是啥錯就不說了哈,就罰我今天不是師父的弟子好了,要是師父氣不過,兩天都成!

  陳平安打開門,摸了摸郭竹酒的腦袋,笑道,犯了什麼錯就不問了,反正責罰一天就夠了。

  「暫時還不是師徒」的師徒二人,坐在崖畔石桌旁,隨便閒聊而已。

  一直掐著時辰的郭竹酒,驀然大聲喊道:「師父!」

  陳平安笑著點頭,「嗯。」

  ────

  天下山連嶺成洲,世間水同流入海。

  南婆娑洲的海濱,有雄山峻嶺綿延。

  一處山峰之巔,古松枝幹勁如龍脊,屈曲撐距,意色酣怒,鱗爪拿攫,松針怒張如細戟攢簇。

  有個姿容平平的女子,坐在松蔭中的石桌旁,桌上放著只木盒。

  她高高瘦瘦,雙眉細長,就讓她的氣質顯得有幾分清冷。

  一旁站著幾個道齡不大的劍修,他們目不轉睛,盯著木盒內的景象。

  正是龍象劍宗的首席供奉,陸芝。

  其餘站著的劍修,都躋身龍象劍宗十八劍子之列,因為各自遇到了不同境界的瓶頸,需要留在宗門內練劍閉關尋求破境。

  起先絕大多數的年輕劍修,都想要跟隨宗主一起上陣殺妖。

  齊廷濟對此,倒是並無意見。只是提醒他們一句,願意去蠻荒戰場就去好了,能不能活著離開戰場,各憑本事,不要奢望他會幫忙護道。

  結果陸芝只用幾句話,就像給滿腔熱血的劍修們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出於好心,意氣用事輕生死,可以理解。但是以你們目前的境界,頭上還頂著個齊廷濟親傳弟子的身份,根本不夠看,去了蠻荒戰場,最多兩三次,就會給妖族白白送人頭。你們戰死之後,龍象劍宗的年譜上邊,肯定不會記錄這些「豐功偉績」。

  此外劍宗剛剛收取了一撥暫不記名的外門弟子,人數有六十餘人之多,年紀最小的,才五歲,最大的,也不過十六歲。

  他們都是南婆娑洲各國朝廷主動送來的劍胚,無一例外,動身之前,家族長輩或是一國之君,都反復囑咐這些孩子,到了龍象劍宗,一定要珍惜機會,好好修行,爭取將來成為劍宗的記名弟子,名錄譜牒,繼而躋身宗門祖師堂。

  若是有幸能夠成為齊宗主、或是陸首席的嫡傳,當然更好。還有不少家主、皇帝,不約而同地順帶提及一句,以後如果那位年輕隱官出門跨洲遠遊,拜訪龍象劍宗,你們遇到了,可以厚著臉皮邀請陳隱官來自家做客。成與不成,無所謂,必須開這個口就是了,反正你們年紀小,不用忌諱太多,談不上什麼冒昧不冒昧,反正萬一成了,那就是一樁山上美談。

  松蔭裡,桌上一隻袖珍劍盒,其實就是一座廣袤無垠的小天地,內裡氣象完全可以媲美一座傳說中的洞天道場。

  如果只是將劍盒打開,放在桌上,盒內八劍,細弱絲線,如小龍蜿蜒其中。

  小小劍盒,別有洞天,舊主人陸沉,用上了芥子納須彌的神通,使得盒內八把長劍,小巧袖珍若飛劍。

  它們並不靜止懸停在某地,而是悠哉悠哉,浮游其中。

  這八把長劍,分別被陸掌教命名為秋水,游鳧,刻意,鑿竅,南冥,遊刃,蜩甲,山木。

  一個扎馬尾辮的少女劍修,身形躍出那座劍氣縱橫交錯的「洞天」。

  御劍途中,劍光凝為一線,大放光彩,虹光筆直破空,美如畫,如劍仙證道白虹飛升的光景。

  被兩把長劍追著,臨近木盒「天幕處」,那兩把不依不饒追趕少女的長劍就驟然停止,各自劍光一閃,倏忽間「打道回府」。

  少女飄然落在石桌旁,擦去額頭汗水,她一陣後怕,「差點挨劈,這要是砍在身上,不得變成兩截啊。」

  一旁少年劍修趕忙說道:「師姐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混話。」

  名為吳曼妍的馬尾辮少女,白了一眼少年,她坐在石凳上,以手扇風,好奇問道:「陸先生,這麼件寶貝,哪兒來的,是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靠積攢戰功,從衣坊換取而來?」

  在龍象劍宗之內,大家都喜歡跟隨宗主,喊陸芝為陸先生。

  陸芝沒有藏掖,大大方方介紹木盒的來歷,道:「是上次去托月山途中,隱官大人跟白玉京陸掌教借的,隱官大人再送給我。」

  言下之意,這只劍盒已經跟陸沉沒關係了,歸她陸芝。

  陸沉哪天想要取回這件重寶,反正得先過陳平安那一關。

  在劍氣長城一衆劍仙當中,陸芝是公認的殺力極高,可惜防禦相對太過薄弱。

  如今她得了這只劍盒,等於一口氣多出八把可以結陣成就小天地的佩劍,陸芝無形中就補上了這個短板。

  吳曼妍恍然道:「那就是不送歸還劍盒的意思嘍?」

  聽酡顔夫人說過,陳隱官在那邊與劍修做買賣,無論賣酒還是坐莊,從不虧錢只有賺!

  不過邵劍仙卻說,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其實從沒賺過一顆錢。

  陸芝笑了笑,「可以這麼說。」

  吳曼妍贊嘆道:「隱官大人還是向著自己人啊,骼膊肘從不往外拐!」

  少年賀秋聲翻了個白眼,心裡邊泛著醋味。

  那師姐你呢,隔三岔五就嚷著要出門歷練,長長見識,誰不知道你所謂的下山,就是奔著寶瓶洲落魄山去的。

  吳曼妍忍不住感嘆道:「白玉京的寶貝真多,陸掌教隨隨便便拿出一件,就這麼價值連城了。」

  陸芝笑著解釋道:「可不是什麼隨便拿出的物件,不說陸沉做主的南華城,恐怕就算是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如此品相的重寶,都是數得著的稀罕物件。何況這八把劍,都是陸沉親手鑄劍而成,名字也不是瞎取的,每一把劍的鑄造鍛煉成功,都寓意著陸沉對一條劍道的個人理解。」

  吳曼妍聞言驚嘆道:「這些劍竟然是陸掌教親手煉製而成?難道陸掌教除了當道士官兒大,寫書厲害,還會打鐵鑄劍?」

  要是加上師父說陸掌教擁有五夢七心相,白玉京陸掌教,就這麼多才多藝嗎?

  陸芝雖然不太情願,可還是說了句公道話,「陸沉可能除了殺力不夠高,沒有任何缺點了。」

  當然陸芝所謂的不夠高,是拿陸沉跟老大劍仙、擁有法劍「道藏」的余斗作比較。

  賀秋聲小心翼翼問道:「陸先生,既然這些劍都是陸掌教搗鼓出來的,難道他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劍修眼中,多是劍修。

  陸沉是劍修?

  陸芝還真是頭回思考這件事,想不出個所以然,她搖搖頭,懶得多想,反正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管他是不是劍修,陸芝笑道:「就算不是劍修,單憑陸沉撰寫過《說劍篇》,以及陸沉將建造在玉樞城的書齋,命名為觀千劍齋,想必他對於劍法劍道的理解,肯定不低。至於陸沉到底是不是劍修,天曉得,這種問題,別問我,你們以後有機會,問陳平安去,他跟陸沉關係很熟,而且他們雙方一向言談無忌。」

  上次跟隨年輕隱官趕赴蠻荒,其實齊廷濟和陸芝,就跟遊山玩水順帶一路撿錢差不多,收穫頗豐,尤其是將一個宗字頭的白花城洗劫一空,之後在仙簪城等地,還有驚喜,這使得龍象劍宗的家底,財庫的底蘊,一下子就厚實了。不少蠻荒妖族,在陳平安和寧姚那邊得以逃過一劫,結果就碰到了後邊的齊廷濟和陸芝,沒有任何懸念,不是被齊廷濟送「上路」,就是被陸芝出劍斬殺,至於那撥妖族修士斃命後的真身屍體,以及滿地破碎的法寶靈器,還有一些英靈骸骨,都被齊廷濟收入囊中。

  最後齊廷濟動用個人積蓄,花重金從陸沉那邊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再轉贈首席供奉陸芝,所以陸芝近期才會安心留在南婆娑洲的宗門,在這龍象劍宗,她除了看顧這些指不定何時就需要閉關破境的劍修,就是煉化那三張白玉京大符,用以磨礪淬煉本命飛劍「北斗」的劍鋒。

  陸芝自己也承認,她是不太會教他人劍術的,可能只是玉璞境劍修的邵雲岩,都比她更會傳授劍術。

  她這一點跟晚輩寧姚差不多,當一位劍修的自身練劍資質太好之後,就完全無法理解一般人的那種完全不理解……

  怎麼可能這都不懂?這都不懂,你讓我怎麼教?

  所以陸芝雖然身為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巔峰十劍仙之一,可她在劍氣長城,是從沒有收徒的。

  老大劍仙對此也從不多說什麼,事實上,哪怕返回了這座她並不承認是家鄉的浩然天下,陸芝還是沒有任何收取弟子的念頭,實在是一想就心累的苦差事。

  有個方臉大耳的少年好奇問道:「陸先生,青冥天下的白玉京,既然那麼厲害,劍仙數量多嗎?」

  少年劍修,名叫黃龍,練劍資質要比吳曼妍差一大截,比賀秋聲稍遜一籌,跟其餘同門不太一樣,他最喜歡打聽劍氣長城的小道消息。

  久而久之,同門之間,就有了一個「有事不知問黃龍」的說法,當然還是師姐吳曼妍先說出口的,少年自己覺得蠻好。

  陸芝笑道:「想來數量不少吧。可如果用玄都觀孫道長的話說,若是只論劍道造詣,白玉京其實也就只有兩個,稱得上懂劍術。真無敵余斗之外,加上玉樞城正副城主,郭解和邵象。」

  吳曼妍疑惑道:「這不就是三個人了嗎?」

  賀秋聲說道:「肯定是郭解和邵象他們倆加在一起,才能算一個唄。」

  吳曼妍沒好氣道:「就你懂得多,啥時候玉璞境啊?」

  賀秋聲默不作聲。

  先前在中土文廟的鸚鵡洲渡口,這雙時常鬥嘴的少女少年,曾經湊巧遇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陳十一。

  名叫賀秋聲的天才劍修,之前見膽大包天的師姐,在宗主師父那邊都沒個尊卑的,結果在陳平安那邊,她竟然那麼嬌柔得跟大家閨秀似的。少年就有點酸,一個頭腦發熱,他就與頭回見面的年輕隱官,約好了,等他哪天躋身上五境,要與陳平安問劍一場。

  結果等到他們返回宗門沒多久,賀秋聲就得了個「牛犢」的綽號。

  少年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師姐傳出來的說法,被師兄弟們用這個綽號開涮,少年不生氣,就是每每看到師姐,見了麵,聊著天,少年就有些堵得慌,傷心。

  「是這麼個意思。」

  陸芝點頭,淡然笑道:「反正都是陳平安說的,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陸芝說道:「黃龍,輪到你進去練劍了。」

  黃龍點點頭,屏氣凝神,少年穩了穩道心,身形化做一道劍光,一頭撞入木盒之內。

  賀秋聲先前留在這邊,只是擔心師姐會不會受傷,至於黃龍這小子,既然有陸先生幫忙盯著,肯定死不了。何況這小子是出了名的命大福大,劍宗十八子當中,就只有家在扶搖洲的黃龍,是背井離鄉的野修出身,事實上,除了師姐,賀秋聲與黃龍私底下關係最好。就連執掌錢財大權的邵劍仙都說黃龍是個命硬的,讓少年看待破境一事,根本不用著急。

  山間半腰處有條瀑布,水流不大,宛如一幅白練垂下。

  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蹲在水邊,眼前一座碧綠幽幽的深潭,內有大魚如舟,偶爾擺尾游曳,一閃而逝。

  道士掰碎手中的乾餅,丟入水中餵魚。

  陸芝一口一個直呼其名的「陸沉」,都沒用上心聲的練氣士手段,道士無異於響若耳畔起驚雷,不得不來湊個熱鬧。

  獨自散心至此的賀秋聲遠遠停下腳步,以心聲問道:「這位道長,是我家客人?」

  道士轉過頭,開口笑道:「你這少年真愛說笑,來者都是客,所以你該換個問法,貧道是那種不請自來的來者不善呢,還是與陸先生相熟的朋友才對。」

  賀秋聲說道:「那道長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嘍。」

  道士笑道:「怎麼講?」

  賀秋聲抬起一隻手,晃了晃,「誰不知道,整個浩然天下,我們陸首席就沒幾個朋友,至多一手之數。」

  道士也跟著抬起骼膊,搖晃手掌,最後竪起一根手指,「巧了不是,貧道剛好在此列。」

  賀秋聲沒好氣道:「可拉倒吧,找親戚攀關係,好歹換成邵劍仙,我還能信你幾分。道長別廢話了,趕緊報上名號,是哪國的國師,護國真人?」

  雞同鴨講一般,道士自顧自笑問道:「怎麼不去稟報師門長輩,還有閒情逸致擱這兒跟貧道嘮嗑,你小子的耐心,著實是好。好!只要耐心好,出息就不小。」

  賀秋聲神色淡然說道:「別管是何方神聖,只要到了我家宗門,進了山,還能折騰出什麼麼蛾子不成。退一步說,道長若是真有這份本領,就算你的本事,我既然見著了道長,就肯定跑不掉。」

  道士朝少年竪起大拇指,「心思細膩更是好,大出息跑不了。」

  說話還挺押韻。

  少年嘆了口氣,道士就這德行,想來境界高不到哪裡去。

  那位首席供奉,脾氣可不好。想來道士境界不高,反而是件好事,因為陸芝就不會親自出劍趕人。

  年輕道士丟掉僅剩的一點乾餅,拍了拍手掌,「少年郎,你別看貧道年輕,臉嫩,呵,說出來不怕嚇著你,貧道不但與陸先生有私誼,與陳平安都有過命交情,是好友!」

  一聽到那個年輕隱官的名字,賀秋聲便悶悶不樂起來,不怪師姐,得怪陳隱官才對。

  道士咦了一聲,「怎的,同門當中有師姐或是師妹,喜歡那陳平安不成?」

  這句話都說得少年不是傷感,而是揪心了。

  賀秋聲怒道:「啥都不知道,瞎說個什麼勁!」

  「可不敢瞎說,書本上的文字,嘴上的言語,一句句話,都是有力量的。」

  年輕道士擺擺手,給出個大道理之後,道士輕喝一聲,腳尖一點,一個蹦跳,身形斜著飄向水邊青石上,落地時候貌似一個沒站穩的崴腳,關節發出細微的咯吱作響聲,道士咬緊牙關悄然悶哼,使勁抖動兩隻道袍袖子,膝蓋彎曲,一個盤腿而坐,輕輕拍打膝蓋,面帶笑意,故作輕鬆。

  能夠進入龍象劍宗,成為十八子之一,賀秋聲又不是個傻子,所以少年才會百思不得其解,只聽說天底下有假充高手的傢伙,還有這種故意裝……「低手」的人物?

  可要說對方真是那種遊戲人間、作逍遙游的陸地真人,至於這麼「賣力」作踐自己嗎?

  年輕道士點頭,雙手撐在膝蓋上,「不錯,眼光相當不錯,想來你已經看破真相了,貧道確實是一位資質堪稱驚才絕艶、學什麼是什麼的絕頂高手,是書上那種遊戲紅塵、性情古怪、喜好用雙腳丈量山河萬里、以冷眼熱心腸看遍人間百態的……世外高人!這次貧道路過貴地,是見你根骨清奇,道氣不淺,山上仙緣深,貧道便忍不住現身,與你多聊幾句……嗯,聊得有點口渴了,有無酒水?」

  賀秋聲冷笑道:「道長的演技,真心不錯。」

  道士問道:「貧道這副高士做派,外人瞧在眼中,不會覺得噁心人吧?」

  賀秋聲都給這個年輕道士天馬行空的思路整懵了。

  「只能把話關在心扉內,就叫不開心。」

  道士輕拍膝蓋,微笑道:「願意把話送出心門之外,就叫開心。」

  少年一聽到這兩句話,就覺得自己可能碰到了知己。

  陸芝神情冷漠,站在那條瀑布頂部,居高臨下,看著那個看來確實很閒的陸掌教。

  之前在城頭那邊,陸芝確實說了句不用較真的「客套話」,說歡迎陸掌教登門討債,反正宗門就在南婆娑洲海邊,很好找。

  你還真來啊。

  都是當白玉京掌教的人了,就這麼小家子氣嗎?

  這才幾天功夫,你陸沉就親自登門道賀討債來了?

  陸沉立即站起身,朝高處打了個稽首,「貧道不請自來,請陸先生恕罪個。」

  陸芝從袖中摸出那只劍盒,打算拋還給這位開始搓手賠笑的陸掌教。

  既然對方有臉登門討債,陸芝倒是沒那臉皮,搬出陳平安來擋人家。

  陸沉趕忙伸出手,「日月可鑒,貧道不為這個而來,絕對不是!所以陸先生只管收下,這筆糊塗賬,貧道真要討,也需要跟陳平安先打好商量。」

  陸芝說道:「既然不是為了劍盒,陸掌教來這邊做什麼?」

  陸沉伸出手心,抵住下巴,眼珠子急轉,起先是想要試試看,看看陸芝願不願意見著自己,就主動歸還那只仙兵品秩的木盒。

  可是事到臨頭,陸沉反而改變主意,可不能因小失大,誤了正事。

  沒法子啊,誰讓自家師尊有令,讓他這趟返回家鄉,幫著白玉京當一回說客,邀請陸芝去玉樞城那邊煉劍。

  陸芝見陸沉假裝啞巴,說道:「陸掌教有事說事,沒事走人。齊宗主不在山上,恕不待客。」

  陸沉說道:「無需待客,貧道可以自己逛,修道之人,天地為家,風餐露宿慣了,龍象劍宗不用給貧道安排個住處。」

  賀秋聲滿臉匪夷所思,直楞楞盯著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道士」。

  陸沉?真是那個全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白玉京陸掌教?

  陸沉腳尖一點,身若飄羽,去往陸芝身邊,笑道:「等到下次開門,會走一趟五彩天下?」

  陸芝說道:「當然。」

  陸沉使勁點頭道:「那貧道就得跟師弟打好招呼,少去招惹飛升城了。」

  陸芝沒好氣道:「有寧姚在那邊,不用我多事。」

  陸沉笑呵呵道:「招呼還是要的,免得不小心與龍象劍宗傷了和氣,因為一點蠅頭小利,樹敵太多,終究不美。」

  何況如今飛升城裡邊,除了寧姚,其實還有個改名為陳緝的陳熙。

  幾位刻字老劍仙當中,其實論口碑,還是陳熙最好,做人,練劍,心性,為人處世,近乎……完人。

  陸芝猶豫了一下,問道:「左右?」

  既然是與陸沉詢問左右何時返鄉,其實陸芝就等於一並問了某個狗日的處境。

  陸沉說道:「那場架,很古怪,照理說早就打完了,但其實一直拖著沒個結果。所以你這個問題,還真把貧道問倒了。」

  陸芝說道:「禍害遺千年,想來沒什麼問題。」

  陸沉聽到這個評價,都不敢點這個頭。

  你陸芝敢這麼說阿良,貧道可不敢。

  一個能夠跟余師兄打得有來有回的……劍客,貧道必須和和氣氣,與之稱兄道弟。

  再說了,整座青冥天下,當然主要是玄都觀孫老哥了,都說貧道是塊牛皮糖,那只是你們沒領教過阿良與人死纏爛打的本事啊。

  陸沉說道:「回頭我會走一趟蠻荒腹地,親眼看看那處戰場遺址。」

  陸芝問道:「你不怕身陷圍毆的境地?」

  陸沉哈哈笑道:「殺力不夠,遁法來湊。」

  打不過,貧道還不能跑路?

  陸芝說道:「那幫蠻荒畜生,如今本就不好受,確實犯不著再來挑釁白玉京,免得腹背受敵。」

  陸沉小雞啄米,「所以說有個好師父,比啥都强。再有一兩個好師兄,當然就可以單槍匹馬橫行天下了,遇到惹不起的山上前輩就報名號,比什麼都管用,一招鮮,屢試不爽!」

  記得剛到白玉京那會兒,有幾次在外遊歷,陸沉實在是被對方糾纏得煩了,就與他們亮出身份,先前打生打死的,立即停手,有臉色陰晴不定,也有臉色鐵青的,更有道歉說是誤會的,總之,就是好玩得很。

  唯一……準確說來是兩次例外,是碰到了孫觀主,還有華陽宮高孤,不說身份還好,陸沉一說自己是白玉京的新任掌教,好傢伙,本來還收手幾分的兩位道友,真就徹底放開手腳,只管祭出一種種壓箱底的殺手鐧了。

  所以陸沉跟他們,反而就成為了朋友。別看那玄都觀孫老哥說話,難聽了點,是損了點,打是親駡是愛嘛,關係好著呢。

  陸芝不再開口說話。

  陸沉小心翼翼看了眼陸芝的臉色,她的眉宇間都是陰霾。

  該不會是?

  她與那阿良,莫非在劍氣長城,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陸沉轉頭朝那水邊的少年揮揮手,戲謔道:「貧道又不是什麼容華絕代的美人,少年郎作甚呆頭鵝。」

  賀秋聲呆呆離開,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驀然興高采烈起來,快步登山,要去跟師姐說一說,自己方才遇見了白玉京掌教陸沉,還跟這位十四境大修士聊了不少閒天,陸掌教還親口說自己以後出息大呢……

  當年的劍氣長城,太象街齊氏家族的家主齊廷濟,常年獨自待在城頭煉劍的吳承霈,擁有一座劍仙私宅的孫巨源,再加上有個大劍仙兄長罩著的米裕,他們四個,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

  起先某人想要拉上董三更,說憑咱哥倆的相貌,都不能占據一席之地?董老哥你擠掉齊廷濟,老弟我讓米大劍仙滾蛋,這個排名,豈不更加名副其實?

  約莫是董老兒覺得臉不配位,沒好意思答應。某人還是不死心,後來就又去找了老聾兒,商議此事。

  老聾兒確實爽快,說這算什麼,沒啥問題,只要阿良兄弟你高興,只管把話放出去就是了。

  這一下子,反而輪到某人在心裡邊打鼓了,橫看竪看老聾兒的相貌,拍了拍老人的腦袋,說還是算了吧,免得連累老哥一大把年紀了,還攤上駡名。

  就是這麼一號混不吝人物,竟然也有難得承認自己相貌稱不上英俊的時候。

  是在陸芝那邊,撂下一句肺腑之言。

  我也不英俊,你也不漂亮,陸芝姐姐,你自己說說看,我們倆登對不登對?

  結果陸芝都沒開口說話,只是一個動作,就讓那人悲憤離去,下了城頭,去城內找兄弟們喝酒了。

  原來她當時只是伸出手,擱放在頭頂,然後橫移手掌到那人頭上空中,結果陸芝的手掌,離著那顆腦袋,還有不小距離。

  這還是那廝悄悄踮起腳尖了。

  在那之後,沒過多久,劍氣長城的舊五絕之一,其中就有了陸芝的傾國傾城。

  陸芝懶得搭理這話閒話。

  反正只要別被她當面聽到,你們只管在酒桌上隨便嚼舌頭。

  好像那間小酒鋪牆上的無事牌裡邊,好像也有幾塊無事牌的文字內容,與她有關。

  陸芝同樣沒理會。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其實在陸芝這個外鄉劍修眼中,他們很多人,臉皮太薄,心腸太軟,膽子太小。

  有太多該早早與誰說出口的話,都來不及說。

  除非喝酒。

  陸芝知道五彩天下的飛升城裡邊,那間酒鋪還在,桌子凳子,酒碗都照舊。

  察覺到陸芝細微的心境變化,沒去探究她具體的心事,於禮不合嘛。

  但是陸芝那種情緒的起伏,就像那條瀑布入潭水的場景,陸掌教的道行就擺在那邊,閉上眼睛都瞧得見。

  陸沉輕輕嘆息一聲。

  難怪陸芝在劍氣長城那麼有人緣,除了戰場殺妖從不手軟,更因為她是真心將那邊當家鄉的。

  陸芝說道:「除了都姓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們都習慣把異鄉當做家鄉?」

  陸沉笑道:「你是如此,我其實還好,異鄉是心鄉,休歇處,可故鄉始終是故鄉,長長久久,心神往之的地方,哪怕再過七千年,想必萬年過後還是如此。陸芝,你要是不信,不妨七千年後,再有當面此問,我肯定還會這麼個答案。」

  陸芝說道:「一個道士,我我我的,不自稱貧道?」

  陸沉說道:「也看人。」

  就像在浩然天下,至聖先師府,亞聖府在內,這些個家族的聖人後裔,到底身份尊貴,所以是不太適合說「免貴」二字的。

  至於青冥天下,雖說三位掌教並無子嗣,但是寇、余和陸三姓的道官和老百姓,作自我介紹的時候,也都不說免貴一語。

  比如阿良,就不宜見人就說一句「免貴姓孟」。

  阿良的真名,姓孟名梁。

  不管是楣謂之梁,棟樑的那個梁,還是水闊者必木與木相接,水橋謂之粱。

  亞聖對這個兒子,光是這個取名,顯而易見,都是寄予厚望的。

  但是與此同時,亞聖給這個兒子取的字,卻是「不炗」,炗這個字,相對生僻,古文同「光」,但是按照小學訓詁解義,炗從廿火,廿,古疾字,意速也,合在一起,即是寓意火速則光明盛大也。那麼姓孟名粱字「不炗」,就有一種希望兒子大器晚成、更甚至是乾脆一輩子韜晦不明都無妨的意思了。

  因為是亞聖,所以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挑起重擔,成為那文廟的橫梁一般。

  為人父者,卻又希望兒子這輩子無災無難,一生安穩,將來若無出息,便無出息好了,不用太過想著如何光耀門楣。

  至於阿良為何行走江湖的時候,喜歡自稱一句「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想必一來「良」字與「梁」諧音,再者亞聖的學問根祇之一,就在「性本善」。

  那麼阿良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為何刻字「猛」,就更好解釋了。

  陸沉笑吟吟問道:「看樣子,鄭城主來過龍象劍宗了?」

  陸芝瞬間神色淩厲。陸沉笑道:「別緊張,天不怕地不怕,與誰為敵,都莫要與鄭先生啓釁。」

  除非迫不得已。

  陸沉說道:「我只是方才瞧見了吳曼妍身上的那件『青曈』法袍,眼熟,分明是用上了金翠城的編織手段。再加上我聽說鄭城主帶回了整座金翠城,就半點不難猜了。」

  陸芝點點頭。

  「青曈」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在蠻荒天下,當初陸芝出劍太狠,修繕起來需要耗費不少的精力和物力。吳曼妍是十八劍子當中公認資質最好的一個,陸芝就隨手送給了小姑娘。本來陸芝還頭疼怎麼幫著修補法袍,不曾想剛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過來,就如陸沉所料,先前鄭居中返回中土白帝城,順路經過南婆娑洲,確實來過一趟龍象劍宗,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名氣不小的蠻荒女修,金翠城道號「鴛湖」的城主清嘉,仙人境。

  鄭居中讓她出手幫忙修繕法袍「青曈」,自然是手到擒來的小事,還幫著法袍給錦上添花了,給「青曈」增添了不少門道。

  陸沉玩味道:「不知道這位擁有『水煉』、『蕉葉』在內一大堆法袍的鴛湖道友,以後見著了小陌先生,是怎麼個有趣光景。」

  按照輩分和道脈,小陌能算是她的半個祖師爺?

  小陌作為道齡極長的遠古大妖,除了劍修身份之外,還擅長編織法袍,在以一輪皓彩明月作為道場長眠之前,曾經留下了六洞道脈,結果萬年之後,只剩下其中一脈,還能夠勉强維持著香火。倒是牆裡開花牆外香,金翠城兼並了其中一條道脈,將以煉製法袍見長的這一脈給發揚光大了。

  只不過在蠻荒天下,都不認這類道脈傳承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地方來了,如果沒有跟隨陳平安去往浩然天下,相信只要小陌再度現身蠻荒大地,金翠城那邊,不認也得認。

  說不定金翠城還要興高采烈,終於有了個可以依賴的天大靠山。

  陸芝難得主動提問,「那個小陌,怎麼跑去落魄山了。」

  陸沉笑道:「是小陌先生與誰有過什麼約定,他最後用了一種遠古神通,主動剝離出去了凶性和戾氣,所以才會顯得格外友善,不能算是假的,也不能說是裝的。否則以萬年之前的那些履歷和戰績來看,假如道心完整的小陌先生重返蠻荒,脾氣好不到哪裡去,只說他僅剩一條道脈的所有敵人,怎麼都得往上回溯個幾千年,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被小陌問劍一場。」

  陸芝說道:「好像撐死了也是一位飛升境劍修。」

  陸沉搖頭笑道:「是飛升境巔峰劍修,問題是還得再加上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的白景啊,他們兩個如果並肩作戰,還能精誠合作,可不就是無敵手了。」

  陸芝想了想,疑惑道:「白景?」

  陸沉笑道:「賊能打,跟你一樣,是位女子劍修,在那無法無天的遠古歲月,她就是出了名的見誰都不虛。舉個例子,你把她視為一個女子身份的董老劍仙好了。」

  如果說白澤重返蠻荒,就立即喚醒這撥遠古大妖,是一種能夠讓蠻荒天下紙面戰力暴漲的被迫舉動。

  那麼還有一層更深的用意。

  白澤同樣是被迫,不得不與周密的一樁秘密謀劃作配合,參與者,或者說執行者,正是大妖初升。

  相信蠻荒天下的南部地界,這些年已經莫名其妙消失許多不服管、或者是不願參戰的上五境修士了。

  吃掉它們的,可能是一小撮百年之內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妖族修士,暗中大開殺戒,管飽。

  而這撥年輕修士在吃飽過後,估計周密會給他們每人都安排好一位傳道人,陸沉猜測最終結果,在某個節點上,要麼是他們吃掉各自的傳道人,要麼是傳道人吃掉他們。

  陸沉晃了晃袖子,「不談這些與你我無甚關係的天邊事……」

  陸芝說道:「終於聊完了?什麼時候走?」

  陸沉吃癟不已,趕忙找個話頭,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看了眼山下一處道場府邸連綿的建築群,贊嘆道:「依山傍海,一宗氣象,蒸蒸日上,可喜可賀。」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一看咱們齊宗主就是個有潔癖的,有强烈的掌控欲。

  城府深的齊廷濟,與陸芝相處得融洽,只因為她純粹。大概能算是一種性格互補吧。

  所以齊廷濟與陳平安,雙方心思都太重,是注定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的了,不會成為那種名副其實的道友,其實也沒什麼,條條大道登山頂,無非我行我素,各行其是。

  陸沉轉移視線,瞧見了一片梅樹成海的絢爛美景,全是白梅花。

  風景美極了,美啊,瞧著就像一大坨白雲,慵懶趴窩不動了。

  最早,春幡齋劍仙邵雲岩,跟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都只是龍象劍宗的客卿,外出一趟,等到返回劍宗,就都換了身份,一個職掌財庫、管錢百年,一個從客卿變作供奉。

  想來那些樹齡都不長的梅樹,便是那位酡顔夫人手植。

  「既然這位梅藪道友,如今都敢公然自號梅花主人了,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陸沉點點頭,抬手抖了抖袖子,掐手算卦狀,「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反正是抄書,多說幾句?」

  今天陸沉多說一句吉語,甭管是不是書上與古人借來的,對酡顔夫人來說,都是不小的道緣和福運。

  陸沉故作掀髯狀,笑道:「好話不用多,有這兩吉慶言語,大概足夠酡顔夫人順利破境,躋身仙人了。」

  哦,貧道忘記自己沒鬍子了。

  回了白玉京,貧道就開始蓄須,滿臉絡腮胡就挺好,顯得不那麼臉嫩,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出門在外總被人當騙子。

  陸沉咦了一聲,「新面孔?」

  在浩然天下,每一位上五境劍仙,哪怕是散修,都很難名氣不大。

  原來龍象劍宗來了三位老劍修,如今他們已是記名客卿。山中各有私宅,都是玉璞境劍仙。

  其中有一雙道侶,男子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女子卻是蠻荒出身。豈不是就跟做生意一樣,買一送一?

  另外一個,是個形容枯槁的大髯老者,看來曾是仙人境,跌境了,如今還在養傷,得靠靈丹妙藥吊著命。

  陸芝說道:「之後可能陸陸續續還會有幾個新面孔,但是不一定選擇這邊落腳。」

  這撥遠離家鄉劍氣長城、動輒千百年的劍仙,各自藏身在蠻荒天下各地多年,如今齊廷濟聯繫上的,為數不少。

  其中多數劍修,都曾是與愁苗、董不得一般的身份,常去蠻荒巡狩。也有些劍仙,秘密離鄉之時,境界並不高,多是金丹、元嬰境界。既是身負任務,需要潛行蠻荒,最好在那邊扎根。猶有一些心傲氣高的劍修,可能是想要模仿和追隨董三更當初的那趟遠遊。很多劍修去了,就再沒能回來。

  即便是在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仍然只有一個董三更而已。

  一趟出門,百年遊歷,去時金丹,回時飛升。

  而且董三更還帶回了一頭蠻荒飛升境大妖的頭顱。

  作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卻又長久隱匿在蠻荒的那撥遠遊劍仙,在避暑行宮那邊的檔案,對於他們,曾經有一種專門的稱呼,「私劍」。

  陸沉笑道:「是得親眼見一見年輕隱官再做決定。」

  這些攪亂蠻荒後方戰場的劍修,很多都戰死了。

  至死未能看到家鄉的城頭一眼。

  有個大劍仙,見著了家鄉,但是可能對這位劍仙而言,不如不見。

  而那撥活著返鄉的老劍修當中,他們到底是在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落腳,還是去東寶瓶洲的落魄山,確實各有各的猶豫。

  其中就有兩位劍修,齊廷濟曾經秘密飛劍傳信給他們,說了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情況,相信兩位劍修如今已經身在桐葉洲。

  齊廷濟準備近期將下宗選址在扶搖洲。

  雖說扶搖洲是小洲,在浩然天下,版圖只比寶瓶洲略大。

  但是那場大戰打得太過慘烈,老宗門、大仙府,十不存一,下宗在此選址,更容易打開局面,一來齊廷濟在那邊的山上山下,口碑極好,再者扶搖洲本土大修士劉蛻,曾經差點被一頭王座大妖打殺在戰場,就是被齊廷濟出劍救下。故而上次中土文廟議事期間,劉蛻就已經與齊老劍仙談妥,願意主動擔任龍象劍宗的首席客卿。以宗主身份,擔任別家門派的首席客卿,在浩然歷史上屈指可數,首席客卿不同於一般記名客卿和普通供奉,名字是需要錄入祖師堂譜牒的。

  扶搖洲碧霄山,曾是一洲之內最大的宗門仙府,山主劉蛻,在戰事中從飛升跌為仙人。碧霄山同時擁有下宗,卻是位於隔著一個金甲洲的流霞洲,下宗擁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當初除了一小撮年紀不大、境界不高的修士,當年往北邊跨洲至流霞洲避難,進入白瓷洞天修行,幾乎上下兩座宗門全部的祖師堂成員,都在扶搖洲和金甲洲戰場現身。

  所以哪怕劉蛻在戰後跌境為仙人,可他在浩然天下的口碑,卻是流霞洲荊蒿之流的飛升境老修士,遠遠無法媲美的。

  如今龍象劍宗與同洲醇儒陳氏的關係不錯,現任家主陳淳化,與齊廷濟更是好友。

  就在前不久,龍象劍宗剛剛先後與元青蜀所在的宗門,以及海上雨龍宗締結盟約。

  新任宗主納蘭彩煥,除了退位讓賢的雲簽,納蘭彩煥還故意帶上了那幾個口服心不服的老頑固,都是些境界不高心氣不低的地仙修士。如果不是雨龍宗實在沒有幾個能打的,納蘭彩煥早就讓這幾個老王八蛋捲鋪蓋滾蛋了。

  結果等到他們戰戰兢兢進入龍象劍宗地界,尤其是親眼瞧見了陸芝,一個個就跟瞧見了自家祖宗差不多。

  畢竟老話說得好,人的名樹的影。

  陸芝不太喜歡虛頭巴腦的人情往來,跟納蘭彩煥更是沒什麼私誼可言,唯一的印象,就是納蘭彩煥喜歡錢也很會掙錢,在戰場上,不怕受傷,敢死,她每次出劍都不輕,跟上五境之前的米裕,後來的齊狩,當然還有那個性格異常孤僻、常年孤身住在城頭刻字筆劃裡邊的老元嬰,大致是一個路數的。

  所以明知道納蘭彩煥是在狐假虎威,陸芝仍是拗著性子沒說什麼,反而給足了納蘭彩煥面子。

  見著了那些譜牒地仙,陸芝第一句話,就是明知故問的一個問題,「你們幾個,有誰殺過蠻荒妖族?」

  一個個瑟瑟發抖,只有一個膽大的,開口顫聲說了兩字,不曾。其餘都是咬緊牙關,閉嘴不言。

  陸芝接著說道,「既然都是『不曾』,以後就別來這邊晃蕩了。我下次去你們雨龍宗做客,記得躲遠點,誰都別噁心誰。」

  她瞥了眼滿臉幸災樂禍的納蘭彩煥,還有那個好像比幾個地仙更緊張的雲簽。

  陸芝淡然說道:「好歹是一座老字號的宗門,多少講點名聲,你們自己都不把臉皮當回事,還有臉奢望別人將你們當回事?」

  陸芝最後對兩位女修冷笑道:「說你們呢,納蘭宗主,雲簽掌律。」

  納蘭彩煥臉皮奇厚,不愧是在春幡齋賬房歷練過的,倒是雲簽,滿臉漲紅,羞愧難當。

  陸沉笑著建議道:「如果你們跟碧霄山互換一下福地,就更好了,都有好處。」

  上次議事,文廟一口氣拿出四座福地,贈予四個勢力,除了劉蛻那座已經名存實亡的碧霄山,同樣淪為廢墟的老龍城,還有玉圭宗,再就是龍象劍宗。

  按照戰功的大小,福地的品秩略有高低。

  陸芝皺眉道:「具體的理由?」

  這件事情不小,總不能在齊廷濟那邊,簡單說一句陸沉是這麼說的,我們就得這麼做吧。

  陸沉說道:「隨口一提,不用當真。」

  呵,你還欠了我一隻劍盒呢,貧道可是有氣性的,氣性還不小。

  陸芝也不慣著陸掌教,不樂意說就別說了。

  嘿,瞧貧道這暴脾氣,你不問是吧,貧道還真就要說出個一二三所以然……

  但是陸芝接下來的一句話,讓陸掌教乖乖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陸沉,你這趟來,本意是想勸我去白玉京煉劍?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沒有任何算計,這件事,我肯定領情。」

  陸沉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忍不住扶了扶頭頂道冠,感覺先前許多的鋪墊,都要付諸流水了。

  不愧是老大劍仙親自開口都勸不動的陸芝啊。

  這樣的女子豪傑,青冥天下那邊也有,比如玄都觀,孫觀主的師姐,王孫。

  陸沉笑道:「不去就是不去,貧道此次無功而返,沒什麼不甘心的。」

  她們這樣的女子,人間每多一個,就多出一份美好。

  見之心儀是常理,男子為之目眩神搖,那叫有眼光!

  所以說,劍氣長城的陸芝,怎麼就不傾國傾城了?

  陸芝嘆了口氣。大概是從不糾結的人,偶爾糾結起來,就會格外難受。

  陸沉趕忙出言勸慰道:「陸芝,可別這樣,你不習慣,我更彆扭,不至於,去不去白玉京,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將來哪天,不管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只要你臨時起意了,大可以仗劍離鄉遠遊玉京山……」

  陸芝疑惑道:「玉京山?不是白玉京?」

  陸沉立即閉上嘴,使勁搖晃手掌,「貧道沒說過,你也沒聽過。」

  陸芝點點頭。

  齊廷濟早就勸說陸芝,將來有機會就去一趟白玉京,去那邊好好煉劍。

  哪怕是脫離宗門譜牒,轉投白玉京都無妨。

  能夠讓內心深處極為推崇事功學問的齊廷濟,跟一個外人如此開誠布公,可能陸芝屬於獨一份。

  劍氣長城跟白玉京素無仇怨,甚至還有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只說倒懸山,與劍氣長城畢竟是當了幾千年的老鄰居了,雙方處得還行,那座幫著浩然天下與劍氣長城銜接的倒懸山,世間最大的一枚山字印,就由余斗嫡傳大弟子坐鎮。而且小道童姜雲生,以及師刀房一脈的女冠,常年還幫著看門。所以劍氣長城的劍修,對白玉京和青冥天下其實並無什麼惡感。

  就像先前老劍修程荃帶隊,先有董畫符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去了神霄城,後有刑官豪素進入白玉京修行。

  只是有了這層關係在,就又使得這座倒懸山,曾經被某些浩然練氣士駡了很多年的「看門狗」。

  當然這類論調,只是私底下的腹誹,絕不敢公開揚言。

  陸芝自認其實自己沒有外界傳聞的那麼强。

  比如她當年就聽從老大劍仙的建議,那把本命飛劍「北斗」,陸芝始終深藏不露,一直不曾在歷次戰場祭出殺敵。

  大概是老大劍仙早早從陸芝身上,看到了她比董三更、齊廷濟、陳熙他們幾個,擁有更多的「不確定」和「可能性」。

  至於陸芝另外一把飛劍「抱朴」,廣為人知,但是按照齊廷濟的猜測,存在一種可能性,陸芝可以通過對白玉京靈書秘笈的閱讀和鑽研,就可以幫助她找尋出這把飛劍的第三種本命神通。

  陸芝的性格,既是天生的緣故,也有被兩把本命飛劍影響道心的成分在,使得本就清心寡欲的陸芝,瞧著愈發冷冷清清。

  問題在於,陸芝的這次聽勸,是因為老大劍仙撂下過一句重話和一句心裡話,都很難得。

  「陸芝,你在劍氣長城,只有祭出一次本命飛劍「北斗」的機會。」

  「在我們這裡,說走就走的,還有一言不發就死了的女子劍修,夠多的了,不缺你一個外鄉人。」

  老大劍仙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你陸芝只有不聽勸一次的機會,之後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了。

  好歹活著。

  敢賴著不走?

  劍修的道理,都在劍術上。

  你陸芝的劍道很高嗎?有多高?

  一個遲遲無法躋身飛升境的仙人境劍修而已,不如使勁蹦跳幾下,看看腦袋夠不夠得著我陳清都的肩膀?

  不單單是陸芝,對待所有的外鄉劍修,老大劍仙一向願意破例多說幾句。

  當然前提是他們敢湊到自己跟前。比如寶瓶洲風雪廟神仙台的劍修魏晉,不就在城頭結茅練劍了?

  陸沉微笑道:「陸芝,貧道跟陳平安的看法,大致相當,就是有一點小小的出入,他覺得你未來的劍道成就,有可能比齊廷濟更高,但是貧道覺得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等到你真正煉化了兩把本命飛劍,再將劍匣內的八把道門法劍蘊藏的八條劍脈,融會貫通,熔鑄一爐,就跟擰麻花一般,你的劍道氣象,會很可觀。此外,貧道就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一直不曾開拓氣府,貧道就算看遍天下的仙人境,像你這麼氣府寥寥的,說句毫不誇張的,堪稱獨一無二。」

  所以在陸沉眼中,陸芝的真正可能,是可能在那躋身飛升境之後,還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陸芝有可能獨自占據一條寬闊劍道。

  陸芝笑道:「按照你的說法,那我欠你的人情,豈不是太大了,以後怎麼還?」

  陸沉反問道:「貧道只是隨性隨緣、隨喜隨心而行,與你陸芝又有什麼關係?還個什麼呢?你還的,貧道又不收,何必還?」

  陸芝總覺得哪裡不對,可一時間就是不知如何反駁,只得說道:「說不過你們。」

  陸沉突然說道:「貧道還有事要忙,就不久留了,後會有期!」

  不等陸芝說什麼,陸掌教身形就已經消逝不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心不在焉的陸芝走著走著,她終於回過神來,我如果要還人情,你陸沉收不收,關我屁事?!

  只是又一想,陸芝覺得好像還是哪裡不對勁。

  ────

  這天落魄山門口,來了幾個從小鎮那邊徒步走來的儒衫男子。

  有魁梧男子,高冠佩劍,神色剛毅,不怒自威。

  也有腰懸水瓢的木訥書生。

  今早小米粒巡山完畢,就來山腳陪著仙尉道長聊天,是她每天的功課之一嘛。

  仙尉突然眯起眼,緩緩站起身,嗓音溫柔,讓小米粒坐著就是了,然後他走在小姑娘身前。

  道士仙尉,雙手籠袖。

  只是出於一種直覺,讓道號仙尉、真名年景的假冒道士,覺得自己必須站在前邊,今天得親自待客了。

  大驪京城,火神廟花棚下。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後仰躺在石磴上邊,雙手作枕頭,怔怔看著花棚。

  封姨坐在石桌那邊,嗤笑道:「就不嫌硌人?」

  陸沉說道:「聽說遠古歲月,有專門的高位神靈,司職閽者,負責攔截後世那些試圖逆流而上的練氣士?」

  封姨默不作聲。

  陸沉轉過頭,望向封姨。

  封姨幽幽嘆息,「老黃曆了,還說它作甚。」

  而槐黃縣城那邊,從山崖書院返回家鄉的李槐,他身邊少了一個嫩道人,多出一個自己姐姐的山上朋友,但是不知為何,這位女修,總說自己是他的婢女,這讓李槐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勸不動她,趕又趕不走,還不能說什麼狠話,UU看書 WWW.UUKANSHU。Com李槐叫苦不迭,這要是被陳平安知道了……陳平安知道倒也沒啥,可要是被裴錢知道了,本就不多的一世英名,可能就真沒剩下啥了,還怎麼升官當舵主。

  楊家藥鋪的女子武夫,蘇店已經身在異鄉,她順利找到了那個所謂的師兄,正是家鄉小鎮的「謝新恩」。

  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林師,鴉山「林江仙」。

  林江仙確定了她的身份後,笑問道:「楊老頭有無交待什麼?」

  蘇店沉聲道:「師父只是說了一句,『都對你們小師弟好一點,就當報答師恩了。』」

  林江仙好奇問道:「小師弟?」

  蘇店說道:「他叫李槐,師父說李槐就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只是李槐並不清楚這件事,其實師父一直把他當親孫子看待的。之所以這麼說,可能還是師父擔心換個說法,林師兄你就算聽見了,還是不會上心吧。」

  林江仙點點頭,笑道:「李槐?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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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43:0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終究美夢成真

  李槐回到了家鄉,身邊跟著那個叫韋太真的女子狐仙,她頭戴冪籬,遮掩了容貌,一起走向楊家藥鋪,這些年早已習慣了帶著嫩道人走南闖北,嬉笑怒駡,言語隨心,那叫一個輕鬆愜意,結果驀然換成了韋仙師跟自己結伴遊歷,她喜歡一口一個公子,喊得李槐渾身起雞皮疙瘩,彆扭不已,每次讓她直呼其名,別再喊公子了,他一個打小吃頓雞腿就跟過年差不多的窮小子,到了家鄉,被街坊鄰居聽了去,不是被人笑話嘛,可每次只要李槐這麼建議,她便咬著嘴唇,也不反駁什麼,只是眼簾低斂垂首不語的黯然模樣,好像比李槐還要委屈幾分,李槐一看到她這般模樣,就頭大如鬥,自己這種受苦命,哪裡消受得這般清福,艶福?我李槐可是正經讀書人!

  這要是被那個葷話連篇的鄭大風瞧見了,如何是好?韋姑娘臉皮薄,可別被鄭大風說得惱羞成怒了,到時候自己幫誰都是錯。

  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藥鋪,李槐快步跨過門檻,喊了聲石靈山,左看右看,奇了怪哉,沒能瞧見蘇店。

  石靈山對這個李槐,很是心情複雜,沒什麼好套近乎攀交情的,有事說事,「二郎巷那邊的胡灃,前不久寄了兩封信到鋪子,一封是給我的,在信上讓我捎句話給你,他如今在南邊的新雲霄洪氏王朝那邊,跟朋友搭伙,建立了一個山上門派,讓你有空去那邊坐一坐,敘敘舊,他有事要跟你當面商量。」

  李槐一頭霧水,內心惴惴,「欠我人情,我怎麼不知道,不會是胡灃搞錯了吧?」

  對那比自己大幾歲的胡灃,李槐其實沒什麼印象,只是模糊記得胡灃經常跟著他那個開喜事鋪子的爺爺,一起走街串巷,做些修碗補盆磨刀之類的掙錢活計。雖然是同鄉,好像都沒聊過一句半句的,怎就多出一筆稀裡糊塗的人情債了?可別是那種陰陽怪氣的正話反說,要跟自己討債吧?只是再一想,記憶力的那個胡灃,好像瞧著挺憨厚,不至於吧?

  石靈山說道:「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我只管把話帶到,其他事情一切不管。寄給你的那封書信,就放在你常住的東邊廂房桌上,自己看去。」

  石靈山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鑰匙放在櫃檯上,「還有,後院柴房那邊的所有物件,雜七雜八的,師父他老人家都留給你了,我跟蘇師姐不敢隨便開門打掃,你得空就搬走吧,總留在這邊也不是個事。趕早不如趕巧,就今天好了,鋪子就有板車,估計兩三趟就能搬完了。」

  李槐一陣頭大,搬?搬到哪裡去,自家祖宅就那麼點大,要是哪天被娘親曉得了,自己屋子裡邊堆滿了從楊家藥鋪搬來的「破爛」,娘親還不得破口大駡,什麼難聽話駡不出來,死者為大,為尊者諱這類道理,娘親一向是不太講究的。李槐就與石靈山打個商量,將那些物件先放在原地,如果石靈山覺得占了藥鋪後院的地方,他可以每年給一筆租金……石靈山看著這個滿臉誠懇的儒衫青年,嘆了口氣,擺擺手,說租金就免了,不用這麼生分,何況整個後院都是師父的地盤,你要真懶得搬以後再說就是了。

  李槐連連道謝,就要去後院瞧瞧,低頭彎腰掀開竹簾子,石靈山瞥了眼那頭怯生生想要跟隨李槐去後院的狐魅,臉色淡漠道:「前店後坊,閒人止步。」

  呵,一頭出身不正的狐狸精,也敢去後院閒逛?誰借你的膽子!

  韋太真臉色微白,性格軟綿的狐魅,趕忙斂衽屈膝,與櫃檯那邊施了個萬福,與那武夫無聲致歉。

  不知李槐作何感想,反正那位年輕武夫在韋太真眼中,身後宛如有一尊神靈庇護,金光絢爛,大放光明,好像能夠天然壓勝一切鬼魅精怪。

  韋太真一進鋪子就察覺到了那份氣勢淩人的異象,一尊金身粹然的神靈緩緩睜眼,俯瞰那頭狐魅,韋太真根本不敢與之對視。

  李槐轉頭笑著解釋道:「石靈山,藥鋪的老規矩,我當然清楚,不過韋姑娘是我的要好朋友,不用這麼墨守成規,放心,我保證韋姑娘跟著我到了後院,不會亂翻東西的。」

  見石靈山不置可否,李槐拱手行禮,嬉皮笑臉幫著求情,「變通一二,勞煩變通一二。」

  既然李槐都這麼說了,石靈山只得點點頭。

  倒不是石靈山有意為難那頭來歷不明的狐魅,或是想著什麼讓李槐沒面子,而是石靈山很清楚,這座藥鋪的後院,確實不是誰都可以隨便踏足的那種遊覽之地,如今師父老人家不在了,石靈山就想要盡力守住這份傳統。

  李槐以心聲解釋道:「韋姑娘,別生氣,石靈山就是這麼個人,把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看得比什麼都重,對事不對人。」

  韋太真使勁點頭。

  至於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練氣士的心聲言語,李槐都是莫名其妙就學會了的。

  偶爾李槐就會感慨,自己要是讀書都這麼開竅就好了。至於為何如此,李槐想得開,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費那腦筋做啥子。

  藥鋪後院有一口天井,想來每逢下雨時節,便是四水歸堂的畫面了。

  與高出地面好幾步臺階的正屋,相對的檐下,擺放著一條長條木凳。

  此刻韋太真有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也可能是一種錯覺。

  一進入此地,便有幾分呼吸不暢,自身顯得格外渺小,彷彿置身於一座高不可見天、深不可見底的巍峨寶殿。

  她甚至覺得好像自己在此的每一次呼吸,都屬於一種其罪當誅的犯禁。

  若非李槐同在,就會有一道天雷降臨在她頭頂,就此魂飛魄散。

  當年來自骸骨灘寶鏡山的韋太真,躋身金丹地仙之後,她謹遵主人一道秘密法旨,跟著李槐和一個叫裴錢的少女,一起遊歷北俱蘆洲,記得那會兒裴錢還是一位六境武夫,不曾想如今就已經是天下屈指可數的止境大宗師了。

  而在寶瓶洲大隋山崖書院的李槐,竟然也變成了一位浩然天下的書院賢人。

  韋太真私底下覺得,好像還是裴姑娘從六境「跳」到止境,更容易接受幾分?

  雖然李槐不可謂不治學勤勉,可真不是什麼讀書種子啊。記得遊學途中,李槐總是背一篇忘半篇的記性,當年負笈遊學途中,別說是裴錢,就連韋太真都背得滾瓜爛熟了。除了讀書用心,肯下苦功夫,李槐在求學一道,韋太真曾經很認真尋找這位公子的,思來想去,辛苦尋覓,答案就是,李槐讀書,沒有任何優點!

  如今韋太真其實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元嬰境狐仙了。

  先前之所以離開李槐身邊,是因為主人,也就是李柳,擔心韋太真在臨近金丹瓶頸、又未可以閉關破境之時,道心不穩,收攏不住一身狐魅氣息,就真是一個勾人心魄的狐媚子了,只會影響弟弟李槐的讀書治學,就讓她乖乖留在獅子峰道場內潛心修道,何時破境何時下山,再繼續隨侍李槐身邊,悉心照顧弟弟的衣食住行。

  上次躋身金丹,李柳贈予韋太真兩件法寶,讓她可以與劍修之外的元嬰修士換命。

  此次成為元嬰,李柳再次送給韋太真一雙攻伐法寶,可與玉璞境換命。

  只是她因為天生性情軟弱,又從無跟山上練氣士切磋道法的經歷,使得她一看就好欺負。

  元嬰境修士的境界,下五境野修的架子。

  突然有人掀開竹簾,一個男子的嗓音打斷韋太真的思緒。

  「這位姑娘,敢問芳名,家住何方,有無婚嫁?」

  韋太真趕緊轉過頭,看到一個頭髮鋥亮的漢子,正在那邊搓手而笑,滿臉靦腆神色,「小生鄭大風,是李槐的……大哥!尚未娶妻,只因為一向潔身自好,眼光又高,一拖再拖,就耽擱了。只是面相顯老,其實年紀不大。實不相瞞,李槐這小子的學問,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那漢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挪了挪屁股,身手拍打凳子,「姑娘到了這裡,無需拘束,當成自己家就可以,坐,咱倆坐下聊。」

  雖然她頭戴冪籬,遮掩住了容貌,但是她身姿婀娜,剪水精神,怯春-情意,鄭大風篤定一事,只要有這般姿態,都不用看臉了!

  見那位姑娘約莫是乍見俊俏郎君便羞赧的緣故,鄭大風拎起長褂,翹起二郎腿,微笑道:「鄭某人也是讀書人,一生好作書山遊,偶遇佳句心已醉,何況美人顔如玉。」

  瞧瞧,我這相貌,這談吐,一下子就把那位外鄉姑娘給鎮住了。

  李槐看過了胡灃的那封書信,聽到外邊的動靜,走出廂房門口,拆臺笑道:「你咋個不說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帶大的。」

  真要這麼說,其實也沒說錯。李槐小時候,確實跟鄭大風最親,經常背著李槐往返於西邊祖宅和楊家鋪子。

  鄭大風急眼了,「我哪有那麼大的歲數,二十啷當的青壯小夥子……」

  韋太真手足無措。

  虧得對方只是油嘴滑舌,沒有毛手毛腳,不然她就只能是一巴掌摔過去了?

  李槐憋著壞幫忙介紹道:「韋仙子,他叫鄭大風,我從小喊他鄭叔叔,按輩分算,是我爹的師弟,以前都在藥鋪這邊討生活當夥計,後來楊爺爺嫌棄他遊手好閒,每天就知道不務正業,不是跟人在路邊下棋,就是去龍窯逛蕩,楊爺爺氣不過,就把他趕出去了,鄭叔叔還在小鎮東邊兼-職看門,人是好人。」

  鄭大風眼睛一亮,「姑娘姓韋?韋編三絕的韋?好姓氏啊!何況古書上早就寫了那麼一句,『是日大風,拔甘泉畤中大木十韋以上。』緣分,由此可見,我與韋姑娘真是有緣分的!」

  韋太真將信將疑,難道真有這麼一本書,有這麼一句話?

  李槐指了指柴房那邊,說道:「鄭叔叔,剛才聽石靈山說,楊爺爺把柴房裡邊的傢伙什都留給我了,我也沒個放的地方,不如送你,你來搬走?」

  鄭大風在小鎮最東邊,是有一棟黃泥宅子的。

  跟石靈山關係沒好到那個份上,但是李槐對鄭大風,從來都是當做自家長輩看待的。

  鄭大風正色說道:「這是師父的安排。你小子敢送,我可不敢收。」

  李槐說道:「那就先放著。」

  鄭大風點頭笑道:「如此最好。」

  李槐問道:「怎麼來這裡了?」

  鄭大風說道:「落魄山那邊來了一幫半熟不熟的書生,我膽子小,就讓仙尉道長對付著待客了。」

  李槐疑惑道:「啥?」

  鄭大風不願多說此事,問道:「那位嫩道人呢?」

  李槐說道:「他跑去桐葉洲了,說是陳平安親自邀請他出山,要做一件缺了他便不成的大事。」

  鄭大風無奈道道:「你真信啊?」

  李槐笑道:「當然不信,只是這種吹牛皮不打草稿的事,較真個什麼,聽聽就好了嘛。」

  鄭大風竪起大拇指,「心田寬闊能容福。」

  李槐問道:「蘇店人呢?」

  鄭大風說道:「她出門遠遊了,托你的福,沾你的光,去找個師兄,官場上朝中有人好做官,走江湖,有個已經混出名堂的同門師兄當靠山,想要在異鄉立足就簡單了。」

  李槐疑惑道:「蘇店找師兄,跟我有什麼關係?」

  鄭大風笑呵呵道:「天何言哉,緣來如此,說甚道理。」

  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

  道士仙尉看清楚了那撥讀書人的面容之後,落魄山的第二任看門人,就開始兩條腿打擺子。

  眼熟!實在是太眼熟了!畢竟道士身份是假,從無授籙,年景卻是正兒八經讀過好些年聖賢書籍的。

  怎麼會不眼熟呢,一洲各國各郡縣的各地文廟,京師之地,文廟裡邊掛像的數量就多,七十二賢都全,地方郡縣,文廟規模不大,掛像就少,多是至聖先師、禮聖、亞聖和文聖之外,按例再掛上十幅畫像,是謂文廟十哲。

  眼前四位讀書人,今天聯袂來到山腳,仙尉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的身份。

  那腰懸水瓢的棉袍書生。

  道鄰,字然君,浩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之首。傳說此人是第一個擁有本命字的儒家聖賢。

  那個身材魁梧的高冠男子,懸佩鐵劍。

  周國,字端正,傳聞是一衆弟子當中,侍奉至聖先師最久者,跟隨至聖先師一起遊歷天下,讓遠古人間「道士」不敢口出惡言。

  閔汶,字相濟。性格外柔內剛,以孝入道,擅長「文學」。

  黎侯,字居敬。能言善辯,治國有方,生財有道,被後世讀書人推崇為儒商的祖師爺。至聖先師曾經稱贊其「可與言《詩》」。而黎侯更是公認對至聖先師最為敬重的弟子,可能都沒有之一,如果尚武豪勇的周國,還會與先生說一句「何必讀書然後為學」,黎侯卻會說一句「吾先生學問之不可及,猶天之不可由階而升。」

  大概是因為黎侯擅長商賈貨殖一道,在至聖先師弟子當中,相對涉世最深的緣故,後世書上流傳的事跡和贊譽都是最多,都說他是將所學和言行結合最好的讀書人。

  這四位好像從文廟畫卷中走出的讀書人,都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皆在文廟十哲之列。

  然君貧而樂道,居敬富而好禮。

  文武之道,未墮於地,在人。文在閔汶,武在端正。

  黎侯笑道:「我們不會又被當成是騙子吧?」

  原來他們在到了槐黃縣後,沒有就近去往披雲山或是落魄山,而是臨時起意,先去了一趟大驪京城,是想去人云亦云樓那邊看看,再去一趟作為山崖書院前身的春山書院。

  不曾想在那條小巷口,有人攔路,最後說是此路不通,諸位請回。

  名叫劉袈的老仙師與弟子趙端明嘀嘀咕咕一番,老元嬰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原來自家弟子每瞧見一個讀書人,就說認得一個,都是文廟掛像上邊的陪祀聖賢,趙端明信誓旦旦,說自己肯定不會看錯。劉袈起先聽著還是震驚和心慌多些,聽到後來,老仙師就開始惱火了,如今京城的騙子都這麼猖狂了嗎?要說只是來了一位傳說中的陪祀聖賢,劉袈說不得就真信了,至多兩位,老人難免就得犯嘀咕,吃不準真假,可要說一口氣來了四個,那還猶豫個什麼,而且全部都是浩然文廟陪祀十哲裡邊的第一等聖賢……這就有點過分了!

  你們這幾個,當我劉袈是三歲小孩嗎,這麼好騙?!

  吃了閉門羹的一行四人,相視而笑,他們也沒解釋什麼,就此轉身離去。

  老仙師還在那邊感慨一句,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在的讀書人啊,有辱斯文!

  少年忍不住開口,師父,萬一他們沒騙人,是真的呢?

  老仙師拈須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反問弟子一句,不能夠吧?

  最後老人不再糾結真相如何,灑然而笑,若他們真是他們,那麼崔國師當年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就算應驗了。

  自己既然得償所願,真能夠見識到那些書上的古人,從不輕易拋頭露面的山巔的修士,以後他劉袈就不在這邊看門了。

  只是離開巷子之前,得與那綉虎好好道一聲謝。

  老人回頭看了眼略顯寂靜冷清的巷子,彷彿看見了一位雙鬢雪白的青衫老書生,一手兜著些花生米,偶然拈起丟入嘴裡一顆,細細嚼著,緩緩而行,自顧自想著心事,國事天下事。孑然一身,走在身邊無人的世間道路上,好像從不講究什麼修身齊家,卻能夠治國平天下。

  道士仙尉倒是不會懷疑他們的身份。

  既然他們敢來落魄山,就算坐實身份了。

  端正疑惑道:「是他?」

  大師兄已經給出答案,棉袍書生,與那位道士率先作揖行禮。

  其餘三位書生,鄭重其事,與那位道士同樣作揖。

  畢竟萬年之前,世間若無此人率先開路,恐怕萬年以後的天下,就不會是這樣的人間了。

  頭別木簪的看門人仙尉,迷迷糊糊還了一個道士稽首。

  等到陳平安出現在身邊,仙尉頓時如釋重負,原來是他們與山主作揖行禮呢。

  霽色峰的山路臺階上邊,青衣小童被陳清流拉著坐在這邊,沒有去山腳那邊待客。

  先前外出遊歷,剛剛重返落魄山的辛濟安坐在一旁。

  遠遠蹲著一個落魄山的編譜官,白髮童子激動萬分,年譜上邊的今天這一頁,分量足夠!

  陳靈均總覺得山腳那撥客人,瞅著有那麼點半生不熟的意思,好像見過,卻又記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陳靈均拿手肘撞了撞一旁好兄弟,小聲問道:「你朋友?」

  陳清流笑道:「高攀不起。」

  陳靈均說道:「我家老爺都親自下山迎客去了,我陪著你在這兒坐著,不太像話吧?」

  陳清流嗤笑道:「你又不是讀書人,去了那邊能做什麼,跟人家聊之乎者也?」

  陳靈均不樂意了,道:「你不是一向以斯文人自居嘛,咋個不去湊熱鬧,好歹混個熟臉也好啊。」

  陳清流笑眯眯道:「我早就過了需要跟誰介紹自己是誰的歲月了。」

  辛濟安點頭笑道:「陳道友從離開家鄉福地的第一天起,就偷偷給自己立過一個規矩,從不參加那種需要跟人介紹自己姓甚名甚的無聊酒局。好像唯一一次例外,是見著那位墨家高人?」

  因為陳靈均坐在旁邊,辛濟安就沒有說破高人的真實身份,正是墨家鉅子。

  陳清流點點頭,「沒記錯的話,就只有那次是例外。只因為他有句話,深得我心,『原濁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

  陳靈均自動忽略那些吹牛皮的內容,好奇問道:「濁流老哥,你竟然出身某座福地?難道不是北俱蘆洲本土人氏嗎?」

  陳清流流露出幾分緬懷神色,點頭道:「其實我來自流霞洲的一座無主福地。」

  辛濟安問道:「忘了問,那位謝姑娘如今身在何處了?」

  當年跟隨他們一起遊歷倒懸山,她一直以婢女自居,拳法極重。

  陳清流笑道:「當年事成,就分道揚鑣了,她跟我那幾個弟子不對路,就去了西方佛國,確實好久沒有她的音訊了。」

  陳靈均愈發好奇,壓低嗓音問道:「你弟子當中,有沒有一個姓鄭的,就是出門喜歡穿白衣服的,個兒挺高,瞧著就不缺錢。」

  陳清流點頭道:「是我的開山大弟子,確實姓鄭,在中土神洲那邊混得還不錯,至於其餘幾個,都不成材。」

  像那韓俏色、柳道醇之流,見著自己,還有臉喊師父?

  陳靈均一下子就放心了,如此說來,當初自己喊對方一聲鄭世侄,不算失禮。

  只是實在想不通一件事,為何當初在山腳那邊,老秀才和大白鵝好像與那個鄭世侄,聊得不錯?僅僅是客氣?

  陳清流嗤笑一聲,「姓鄭的那小子,實在是太聰明了,我當年都沒敢傳授給他劍術,免得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陳靈均拍了拍陳清流的骼膊,勸說道:「哥幾個都是自家兄弟,相互間知根知底的,酒桌外少扯這些有的沒的閒天。」

  被一旁那個當了落魄山編譜官就每天翹尾巴的箜篌聽了去,她會笑話自己找了幾個做事不靠譜、說話不著調的朋友,豈不丟臉。

  白髮童子嘖嘖稱奇,這就算知根知底了?

  好個景清道友,你當真知道那個被你得了兩幅字帖、卻說成是「字寫得不錯,詞作得還行,瞧著蠻有氣勢」的辛先生,他到底是誰嗎?

  陳靈均靈光乍現,小心駛得萬年船起見,伸手擋在嘴邊,問道:「你與我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那個鄭世侄,不會是那誰吧?」

  陳清流笑呵呵道:「那誰是誰?因為姓鄭,又喜歡穿白衣服,所以就是白帝城的那個鄭居中?」

  陳靈均哈哈大笑起來,抬手就給了陳清流的腦袋一巴掌,「咱哥倆不去天橋底下說書掙錢,真是可惜了。」

  黃帽青鞋的小陌,帶著貂帽少女出現在一旁,然後都隨意坐在臺階上。

  剛才在拜劍台那邊,謝狗與小陌保證,肯定不會跟那幾個訪客鬧彆扭,見了麵一定和和氣氣。

  其實謝狗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有唱紅臉的,就有唱白臉的,這才像話嘛。

  只是等到小陌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下來,甚至都沒跟陳平安事先通氣打招呼,謝狗就心軟了,她不怕身為東道主的陳山主難做人,卻不捨得讓小陌為難。

  山路臺階上,坐成一排,從左到右,依次是提筆握書的白髮童子,單手托腮打著哈欠的謝狗,將綠竹杖橫在膝前的小陌,好奇暖樹那笨丫頭怎麼還沒出現的陳靈均,雙手輕拍膝蓋的陳清流,意態閒適的辛濟安。片刻之後,朱斂帶著粉裙女童一起趕來此地,就坐在辛濟安身邊。

  得到陳平安的心聲提醒,魏檗急匆匆從披雲山讀書處,趕來落魄山這邊。

  若非陳平安事先有說,魏檗不敢信以為真。

  魏山君與那幾位讀書人作揖行禮,心情激蕩,久久無法平復。恍恍惚惚間,美夢成真。

  腰懸水瓢的棉袍書生微笑道:「於暗昧中秉燭夜遊,良有以也。魏山君神號夜遊,實至名歸。」

  魏檗微微錯愕,沉默片刻,立即沉聲道:「大先生所言極是,小神正有此想!」

  陳平安一時無言。敢情我先前苦口婆心勸你那麼多,魏山君你都是在夢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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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43:4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47章 梧桐更兼細雨

  小小雲岩國京城,如今隨處都是奇人異士,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可謂藏龍臥虎。再加上前來此地共襄盛舉的各國顯貴、將相公卿,一時間滿大街,只要外鄉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間見誰都不好招惹?所以才會如此風平浪靜?只說那些呼風喚雨的練氣士,好似約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舉止都極其循規蹈矩,與山下百姓相安無事,至今雲岩國刑部衙署那邊,竟是沒有收到任何一件糾紛需要他們去處置。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在朝堂上更是開始變著法子與陛下邀功了。

  一個開在陋巷裡的蒼蠅館子,烤魚是招牌菜,幾張桌子都已坐滿。

  館子裡邊的食客,說話嗓門多大,多在談著動輒幾千兩數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說話聲音最小的一桌,點了份烤魚,還要了幾斤京師特産的薏酒。

  先前一個看樣子是掏錢請客的傢伙,專程跟著夥計去館子後院挑魚,挑肥揀瘦的,最後說是四人份,那條撈起的青魚不用太重。

  不闊氣,一看就是兜裡沒幾個錢的,難得出門下館子改善伙食。

  此人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整個人縮著,端碗抿了一口酒,小聲笑道:「聽說老祖親自領著吳瘦走了趟青萍劍宗?」桌對面是一雙中年夫妻模樣的男女,婦人微微皺眉,正在將那些用來點綴的香菜撥開,聞言嫣然笑道:「祖師爺明顯是幫著這個胖子奔著將功補過去的,不過依照靈角道友的脾氣,到了那邊,未必討著好,多半會水土不服。別的宗門仙府不好說,隱官大人的門派,會是怎麼個風氣,我肯定心裡有數。」

  男人將那些香菜都夾到自己碗碟裡邊,小聲說道:「咱們就別往吳胖子傷口上撒鹽了。」

  然後男人補了一句,「這頓飯還得等他掏腰包呢。這廝為了不結帳,臨了裝醉,或是逃去茅厠,那是一絕。」他與婦人,確是一雙山上道侶,分別名為陶弘行和羅巾,出身包袱齋,如今負責桐葉洲事宜,至於對面那個青年修士,是桐葉洲包袱齋負責管帳簿、度支細目的賬房先生,叫郭曼倩,雙方既是一起掙錢、又是相互監督的關係。浩然天下包袱齋的開山祖師,張直先前在青衫渡那邊與陳平安說他們仨,對隱官大人太過敬仰,不敢帶他們同行,容易把買賣談成人情。當時陳平安是當一句生意場上的客套話聽的,其實沒有什麼水分。在來桐葉洲這邊之前,陶弘行與那些昔年去倒懸山做買賣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們,大多關係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個中土神洲的頂尖豪閥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條跨洲渡船,而且就掛在他名下,所以對當年春幡齋那場劍仙關門的議事,從過程到結果,郭曼倩其實一清二楚,如今想來,雖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兒壞,故意給婦人夾了一筷子魚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給我老實點!」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裡嚼著,問道:「祖師爺真就這麼看好大瀆鑿通之後的財源?換成是我,就算可以由著性子隨便花錢,恐怕都沒有這樣的魄力,足足六千顆穀雨錢呢。」

  先前在青萍劍宗,那位祖師爺承諾可以拿出六千顆穀雨錢,不過其中半數,是張直的私房錢。

  名義上,是青萍劍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勢力,作為共同發起人,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其實就是年輕隱官用了一個青萍劍宗的名號來牽頭,再來攢局。

  桐葉洲開鑿大瀆,第一筆神仙錢,就是個天文數字。

  青萍劍宗那邊,給了三千顆穀雨錢。玉圭宗的財庫,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兩千,據說是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別借款,無息。

  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鬱氏,分別是一萬顆,兩千顆。

  都已陸續到賬。

  再加上包袱齋的六千顆。

  此外,好像寶瓶洲披雲山,那個喜歡舉辦夜遊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兩千顆穀雨錢?

  天下事,只要有錢開路,就難也不難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筆,大手筆,不愧是劉財神,出手不凡。」

  原來皚皚洲劉氏除了出錢,還額外承諾在一年之內,從數洲之地抽調渡船,會往桐葉洲這邊輸送三百條規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劉財神既然這麼有本事,乾脆連開船的仙師一起送過來啊,靈氣消耗的神仙錢,一並免了去。」

  中土浚縣郭氏,與皚皚洲劉氏,在生意場上,是有過節的。不過各顯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結果,就是後者輸掉了一個大王朝和幾個中等國家的財源。

  從紙面上看,劉氏和郁氏出錢最多,而且據說都沒有立字據,只憑雙方口頭約定,屬於名副其實的君子之約。再者按照約定,劉鬱兩家,只掙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筆既定分紅,一條桐葉洲大瀆,不管將來是那種細水流長積少成多的收益,還是賬面上令人眼紅的那種財源滾滾的暴利,反正都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羅巾笑道:「這豈不是說,光是陳隱官的一個人情,在劉聚寶那邊,就能值一萬一千顆穀雨錢?」

  陶弘行點頭道:「值這個價。」羅巾有些奇怪,「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青萍劍宗的那條渡船自從在魚鱗渡靠岸後,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邊,沒下過船,好像這位大劍仙故意把拋頭露面的機會,讓給了賬房種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劍氣長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劍仙風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著點,聽說那位米劍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點不比劍術差。漢子咧咧嘴,滿臉無所謂,「漢子看身段女愛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無所謂,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時候,你嫂子滿腦子想著米裕,也沒啥。」

  婦人眉眼含情,伸出兩根雙指,使勁擰著自家漢子的骼膊,「死鬼!」

  郭曼倩滿臉驚恐狀,倒抽了一口冷氣,趕緊起身彎腰,給陶弘行倒酒滿上一大碗,再諂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樣可還湊合?」

  婦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滾一邊涼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約好了啊,以後讓我來個當宗主耍耍,再出門,就有個可以顯擺的身份了。否則每次回家參加祠堂議事,我都抬不起頭。」

  躋身上五境,就可以嘗試著與文廟報備,開宗立派了。

  這裡邊還有一個類似山下朝廷吏部銓選的過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開宗立派,這是必備條件,卻不是說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創建宗門的。

  中土文廟那邊會有一個審核的過程,包袱齋不是沒有想過建立下宗,但問題在於,好像連包袱齋至今都還不是個宗字頭門派。

  陶弘行一聽到宗門,就是長長一聲嘆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別看包袱齋賺錢是多,但是真要說山上的地位,莫說是包袱齋,便是整個商家在浩然天下的聲望,又如何?

  當年商家差點直接被文廟從諸子百家當中剔除。錢能通神?在文廟那邊有屁用。

  郭曼倩幸災樂禍道:「換成我去青萍劍宗,都不用老祖師陪著,仙都山總歸是可以走上去的,總歸不至於在渡口那邊止步。」

  羅巾提醒道:「趕緊閉嘴吧,吳胖子來了。」

  三人當中,其實是婦人境界最高。一個斜挎包裹的胖子,進了館子,坐在郭曼倩身邊,嘴上埋怨著,「你們怎麼找了這麼個地兒,教我好找,換成是酒樓,不是更寬敞些。一邊痛快喝酒,一邊欣賞京城夜景,豈不美哉。」

  郭曼倩跟館子夥計多要了碗筷,笑道:「嫌棄地兒小,那就喝第二頓唄。」

  吳瘦坐在一旁,長凳頓時咯吱作響,「算了,我還跟兩撥人約好了的,咱們幾個回頭再約。」

  請外人喝酒,談買賣,一切開銷,是可以與郭曼倩這個賬房先生報銷的,但是請郭曼倩幾個喝酒,可就得吳瘦自掏腰包了。桐葉洲包袱齋這邊,跟劉聚寶、郁泮水他們一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掙了錢,同樣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紅。總計六千顆穀雨錢,在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已經到賬,未來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顆穀雨錢,自然都是要落入張直口袋的。而桐葉洲包袱齋這邊,當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賬面上的收益,只說將來這條大瀆沿途,諸多渡口,不分新舊,都會建立包袱齋商鋪,按照祖師爺張直的授意,跟各國朝廷和當地仙府門派們商談此事,必須只賣不租,談定一錘子買賣。所以這段時日,陶弘行、吳瘦幾個,分頭行事,都在談這個事情,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酒局,從早到晚,連軸轉呢。雖說包袱齋給的價格不高,簽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長約,約定除非改朝換代,才會另議。但是各國朝廷、山上門派,能夠憑空多出一筆神仙錢,還能給自家渡口幫著聚攏人氣,對於各個窮得快要拴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勢力而言來說,包袱齋願意在當地落腳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樂不為。

  包袱齋,明擺著是搶地皮了。

  可就像張直的先前解釋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無個包袱齋,人氣是截然不同的。可與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這筆好似及時雨的神仙錢,山上管錢的財庫負責人,各國戶部衙門,兜裡有了錢,腰桿就直,說話就硬氣。

  羅巾輕聲感嘆道:「且不說什麼功在千秋的好名聲,只說接下來十幾年之內,整個桐葉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於落個民不聊生,遍地餓殍了。」

  郭曼倩點點頭。

  這與歷史上某位以詩詞著稱於世的儒家聖賢,靠著大興土木賑災成功,有異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問道:「聽說那些個不問世事的山中野民,終於願意出山了?」

  關於洛陽木客一脈,這是包袱齋衆多修士們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因為包袱齋的開山鼻祖,主人張直,就出身洛陽木客一脈,而且屬於那種欺師滅祖的叛徒。

  吳瘦小心翼翼說道:「好不容易吃個夜宵,就不聊這些煞風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脫了靴子,盤腿而坐,低頭瞧了瞧桌底下,還好,沒有那種見不得光的場景。

  桌底一隻綉花鞋驀然一翹,作勢要踹他臉龐一腳,羅巾笑駡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這不是擔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場合的乾柴烈火嘛,傳出去影響不好。」吳瘦對此見怪不怪,嘿嘿而笑,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嘴裡,抿了一大口滋味略顯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傢伙,故意對外宣稱說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黃衣芸,郁狷夫,還有皚皚洲的女子大宗師,柳歲余齊聚此地,還有十幾號艶名遠播的仙子,也都到了雲岩國京城,使得短短兩個月之內,湧入了一大幫花花腸子的修士和雲岩國周邊數國的文人雅士。」

  雖然吳瘦自打從青萍劍宗返回,在郭曼倩他們這邊,就一直故意表現得頗為志得意滿。

  其實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輕隱官,確實和氣,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過不知為何,現在吳瘦有句口頭禪,「容我緩一緩。」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個出身貧寒的陳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經積攢下偌大一份家業,一上山一下宗。

  一雙包袱齋的山上道侶,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婦人卻是最欣賞陳平安的「懼內」。

  如今一些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經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櫃,獨自坐在寧府的大門口那邊。館子外邊的小巷,來了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門口那邊摔著袖子徑直走過,他驀然一個身體後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內,轉身大步跨過門檻,嬉皮笑臉道:「人生在世,總有那麼幾件多管閒事的無用功,比如醫死馬,扶爛泥,雕朽木,勸妓女從良,請屠子放下刀,讓商賈賺錢別黑心。」

  少年進了館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滿臉震驚道:「靈角道友,心寬體胖麼,竟然還有心情躲這兒喝酒?!」

  身材臃腫卻叫吳瘦的「靈角道友」,身體僵硬,道心緊綳,苦著臉轉過頭,乾笑道:「崔宗主,哪陣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離開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終於緩過來啦?」

  吳瘦笑容尷尬道:「崔宗主說笑了。」

  崔東山使勁攥住胖子的肩膀,「說笑了?靈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說我為人輕浮?」

  吳瘦連忙賠罪道:「不敢不敢,誤會誤會。」

  崔東山挪步,再伸手推開吳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長凳中間。

  郭曼倩微微皺眉,沒說什麼。關於這個根本不知道從那個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陳山主的嫡傳弟子……即便情報靈通如包袱齋,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前不久祖師爺張直還專門提醒他們幾個,不要試圖去尋找有關「崔東山」修行根腳的蛛絲馬跡,對此人,保持敬而遠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東山主動找上門,除了吃過苦頭的吳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幾個,都很意外。

  「認得麼?」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顆神仙錢,放在桌上。

  是那三種山上錢,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

  崔東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顆神仙錢,笑道:「我覺得你們都不認得它們,你們覺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覺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會一見如故,極有眼緣。當然也有一些人,看著就不想見第二面,比如眼前這個故弄玄虛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陳山主,怎麼找了這麼個親傳弟子當下宗的宗主。

  換成那個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錢也好啊,也對,她是純粹武夫,無法在山上開宗立派。崔東山彎曲三根手指,輕輕敲擊桌上的神仙錢,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堅信講理不舉例,等於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比如你們認得范先生,范先生卻不認識你們幾個,那你們和范先生,就不算認識,對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麼,這三顆神仙錢,就認得崔宗主了?」

  崔東山一拂袖子,將神仙錢重新收入袖中,「罷了,雞同鴨講,實在是教不會你們。若是張直在場,估計他就聽得懂了。」

  連同那個道號松脂的男人在內,總計有七撥洛陽木客開始下山遊歷,在各洲選址,挑選落腳的地方。

  聽說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親自登山,說服這幫洛陽木客打破祖訓,出山。

  其實包袱齋也好,洛陽木客也罷。

  在崔東山眼中,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個「他人」是兩人。

  一是商家祖師爺,范先生。

  二是皚皚洲通商天下的財神爺劉聚寶。

  上次文廟議事,禮聖終於開口,等於打開了一層禁制。

  使得諸子百家的祖師爺們,從今往後,各自修道登高,就再無瓶頸了。

  最終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憑本事就是了。

  羅巾笑道:「如果青萍劍宗都是崔宗主這樣的高人,我與夫君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罷。」

  崔東山吃癟不已,好嘛,竟然被一個婆姨給拿捏了,欺負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來嚇唬人?

  好,我怕了。

  畢竟如今是半個盟友。那就以誠待人,跟你們幾個,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幾句你們花錢都買不著的實在話好了。

  「有些買賣,是注定不能掙大錢的。比如糧食。」

  「知道你們包袱齋,都那麼有錢了,張直還那麼會做人,為何至今連個宗字頭都撈不著嗎?你們就不覺得奇怪?」「錯就錯在前人歪德,你們這些後人跟著遭殃。記得你們早年包袱齋的二把手,賺錢太凶了,本事太高,什麼錢都敢掙,結果在文廟那邊就被記錄在冊了。此人早已被張直譜牒除名,所以你們可能都未必聽說過他的名字。可憐張直,不管事後如何補救此事,不管他親自去功德林那邊,如何找門路托關係,都不成,結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廟教主,一個都沒見著面。這種事情,家醜不可外揚嘛,張直是肯定不好意思開口的,所以你們都不太清楚吧?」

  「這就叫心腸不硬,掙不著錢。心腸太狠,守不住錢。真是苦了你們這些生意人哩,經手錢財如流水,嘩啦啦來嘩啦啦走。」

  「只有最後一次文廟之行,張直總算沒白走,在功德林門口那邊,從經生熹平那邊,聽見了一句勸誡,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所以這麼多年以來,包袱齋有幾樁買賣,是一直虧本的,老老實實從別處財路找補回來。又有幾門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還好還好,不枉費你們祖師爺張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氣的媳婦,終於要熬成婆嘍。只用三千顆穀雨錢,換個好口碑,划算!」

  郭曼倩側過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見多識廣,連這些別家山頭的密事和文廟那邊的內幕,都能夠如數家珍?」崔東山一本正經道:「這算什麼,我連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皚皚洲韋赦的那點故事,早年她是如何夢遊鶯花洞天,怎就跟陰神出竅遠遊的韋赦不打不相識,又為何最終老死不相往來,遺憾未能結成道侶,都曉得嘞。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吧。」郭曼倩一時語噎,連他這個浚縣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聽說過些小道消息,跟這個崔宗主說的,不太一樣。家族內部,都是說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對自家老太君屬於一見傾心。但是家族當年正值風雨飄搖之際,老太君不願留下一個爛攤子,遠嫁別洲,那會兒已是飛升境的韋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贅浚縣郭氏,才導致這樁山上姻緣未能圓滿……至於那處始終無主占據的鶯花洞天,是山上極負盛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異於外界,故而天材地寶的孕育和生長速度,都要遠遠快於別處的風水寶地。

  也難怪會有大修士評價此地一句,「就這一畝三分地,隨便施點肥,澆點水,長出來的全是金子銀子。」「跟著張直混,三天餓九頓,連個宗字頭門派的祖師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邊,正是用人之際,很缺能人異士,我覺得你們幾個,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誠合作,披荊斬棘……不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反正就一句話,最實在的,哥幾個一起悶聲發大財?」

  吳瘦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敢情這是過江龍碰上地頭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授意,還是崔東山自作主張?

  陶弘行與郭曼倩對視一眼,俱是神色凝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小心上了一條賊船,船主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霎時間氣氛凝重起來,還是羅巾打破沉默,率先開口問道:「崔宗主是在說笑話嗎?」

  「是的!當然啊,不然我這麼公然挖牆腳,像話?」

  崔東山點頭道:「老弟這不是看你們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著逗個樂子,緩解一下尷尬氣氛嘛。」

  郭曼倩幾個,心中都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這個人腦子有病吧?

  吳瘦大致猜出幾位同僚的心思,你們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個郎中看病啊。崔東山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說道:「我就不坐下來蹭吃蹭喝了,只說這盤四人份的烤魚,憑空多出個下筷子的人,你們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過意不去的。我今天來這邊,就是跟你們商量個事,別緊張,芝麻大小的事情,你們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說一的實誠人,馬上就可以談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繞過張直,比如以後我家山頭對外出售的貨物,建造在桐葉洲大瀆沿途的各地包袱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專門騰出幾個貨架,幫忙賣東西,賺多少是多少,鋪子那邊不能抽成,都是能夠讓人見了就挪不開眼、兩條腿走不動道的鎮店之寶,大開門的尖兒貨,能幫你們吸引多少的人氣?!當然了,你們幾個不用謝我,都是一見如故的朋友,談錢就傷感情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給錢,無妨,傷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强接受。」

  這是在跟我們桐葉洲包袱齋,明目張膽收取保護費了?「再者,包袱齋既然開門做生意,每天迎來送往,估計總能碰見一些個資質不錯的修道胚子,就勞煩諸位,幫老弟說幾句好話,引薦一二。其中若有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來這第三點呢,又分幾個小的注意事項,算了,站著說話腰疼,我還是坐下聊吧,咱們邊喝邊聊……」

  好個崔宗主,你他娘的這也叫「商量個事」?

  崔東山笑道:「鄰里和睦,比啥都强。」

  羅巾說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現在就可以直白無誤告訴崔宗主,根本沒得聊。」

  崔東山說道:「做買賣嘛,別意氣用事,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有來有回,才有樂趣。」

  陶弘行搖頭說道:「用不著。」

  郭曼倩冷笑道:「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吳瘦難得硬氣一回,「崔宗主誠意不夠,確實很難繼續聊下去了,不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都別傷了和氣。」

  崔東山問道:「真不聽聽第三件事?」

  羅巾說道:「就別傷和氣了。」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東山再聊下去,桐葉洲包袱齋跟青萍劍宗可能就要撕破臉皮了。

  崔東山自顧自從兩邊吳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從桌對面拿來一壺羅巾手邊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隻酒碗。

  白衣少年倒滿了一碗酒,再將一雙筷子,擱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們今夜有魚吃,好兆頭,肯定年年有餘。」

  一個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館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說說看第三事,他們耐心不夠,我倒是願意聽聽看。」

  正主終於來了。

  崔東山微笑道:「未來桐葉洲中部,大瀆沿岸,幾十座仙家渡口幾十座包袱齋,你們吃得飽麼?」

  張直坐在桌對面,笑問道:「怎麼講?」

  崔東山說道:「不如讓這桐葉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齋?」

  張直問道:「注意事項呢?」

  崔東山說道:「比如讓一洲山河,各國京城亦有包袱齋。」

  張直再問:「還有嗎?」

  崔東山說道:「再比如同理,讓扶搖洲亦是如此。」

  張直沉默不語。

  崔東山笑道:「怕撐到?暫時吃不下的,可以餘著嘛。今年餘到明年,年年好過一年。」

  張直笑道:「作得準?」

  崔東山問道:「就不問我是誰?」

  張直果然問道:「你是誰?」

  崔東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崔東山啊。」

  張直笑道:「陳先生挑學生的眼光,崔宗主選先生的眼光,看來都很好啊。」

  崔東山滿臉狐疑狀,「不是說反話?」

  張直笑道:「真心話。」

  有一位相貌極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獨自走在燈火輝煌的京城內,皮囊出彩,可謂雌雄莫辨,反正都當得起「美人」一說。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葉洲鎮妖樓飛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閒來無事,他就來這邊湊熱鬧。

  這一路上,沒走幾步路,遠遠近近,就被青同發現了好幾股氣息深重的練氣士。

  「呵,水淺王八多。」起先雲岩國秦氏皇帝和滿朝文武官員,都不由得擔心作為首善之地的京師,一下子湧入這麼多的練氣士,會不會出現那種極容易變成裡外不是人的衝突,不曾想是他們多慮了,至今為止,竟然尚未出現一起外鄉修士欺淩本地百姓的官司,雲岩禮部和刑部官員,原本一顆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這天子腳下鬧出點麼蛾子,明兒朝會就被皇帝陛下責罰丟了官,這會兒感覺終於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腳步,一臉匪夷所思。怎麼是她?來這裡做什麼?就不怕被砍嗎?只見道路前方的一個路邊燒烤攤子,有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的寒酸裝束,帶著個精怪出身的少女,婦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滿嘴流油,兩隻手分別攥著一大把烤串,臉龐洋溢著幸福。

  婦人轉過頭,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見面了。」

  舊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記名弟子。

  飛升境修士,隱匿氣息的手段,堪稱爐火純青。同境修士之間,很難憑藉類似掌觀山河的手段獲知真相。

  青同立即壓下心中漣漪,坐在桌旁,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少女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輩,這麼巧啊,放開吃,我請客!」

  青同搖搖頭,笑著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慣這麼油膩的。」

  「老闆,再來十串烤魷魚哈!」

  少女一邊用實際行動證明這份街邊美食的靠譜,一邊繼續勸說道:「好吃得一塌糊塗呢,青同前輩,你先嘗嘗看,這就叫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為並不清楚仰止跟陳平安到底是如何約定的,青同擔心畫蛇添足,落個兩邊不討好,還是不多說什麼了。

  仰止說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複雜道:「那你還來。」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幫你圈定的方圓千里之地,不好嗎?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著,你信不信,他遲早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去,我能在那邊躲幾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場問劍,一定會到來,我還不如趁著現在,還可以出門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個米裕?」

  仰止笑道:「畢竟暫時只是一個仙人而已,砍得死誰呢。」

  青同無奈道:「你倒是看得開。」

  仰止轉頭朝燒烤攤老闆那邊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鴨胗,胡椒粉多撒些。」

  攤子老闆大聲笑道:「好嘞,客官等著。」

  仰止收回視線,「真不嘗嘗看?滋味不錯的。」

  青同還是搖頭道:「真別勸了,又不是桌上勸酒。」

  仰止打趣道:「我這徒弟,是想著你這個當前輩的大財主,回頭能夠順便把賬結了,我不一樣,是真心跟你推薦這種美食。」

  被師父揭穿那點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頭,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青同問道:「難道你就是那個景行?」

  仰止點頭道:「在外遊歷,總得有個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來化名「景行」的仰止,搖身一變,成了大泉王朝的記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來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因為先有金甲洲武學第一人的韓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擔任大泉姚氏的國師,故而這個憑空出現的「景行」,並非曾掀起太大的波瀾。即便山上修士聽說了此事,也只當是大泉王朝如今氣數鼎盛,不會多想。

  仰止突然說道:「桃亭也來了。」

  這廝故意放出了一點大道氣息,並未刻意收斂全部道氣,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單論道齡,他算我們的晚輩吧?」

  仰止說道:「這種話,我當面說得,你還是算了吧。」

  青同雙臂環胸,「一棵庭中樹,一條看門狗,誰也不比誰好,怎就說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個階下囚。」

  一個精神瞿爍的黃衣老者,雙手負後,散步在京城夜市。老神在在,默默查探著一些個練氣士的虛實,附帶點評一句,這個不濟事,紙糊的玉璞境,這個還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嬰只能當蠻荒的金丹看……咦,這個還算有點嚼頭,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邊兩個,好像也都不含糊,桐葉洲哪家山頭,有此底蘊?

  正是離開李槐身邊的蠻荒桃亭,如今名動浩然的嫩道人。此次「擅自」趕來桐葉洲,嫩道人動身之前,非要讓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打好招呼,還幫李槐找了一堆正當理由,否則嫩道人根本不敢離開寶瓶洲,怕就怕離開李槐身邊沒幾步,就已經被神通廣大的老瞎子拽入夢中,至於後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既然嫩道人是去桐葉洲幫陳平安做大事,李槐當然沒有異議,就用上老瞎子傳授的一門秘術,與十萬大山那邊聯繫上了,老瞎子一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明顯就有點神色不悅了,一聽就不是自己弟子會說的話,虧得李槐見機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說法,說嫩道人既然是你給我安排的扈從,難道我還不能使喚他了?老瞎子一聽,覺得有道理,只是讓李槐捎句話給那條看門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間,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蠻荒桃亭也罷,就自個兒去十萬大山,先挖個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萬大山之外,嫩道人說話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邊,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夾著尾巴做人。

  京城一處不起眼私宅內,李拔正在書房看著一幅掛在牆上的桐葉洲中部形勢圖,鬼仙黃幔就坐在一旁,內心微動。

  李拔問道:「有人暗中窺探此地?」

  黃幔懶洋洋說道:「吃不準。」

  東海水君府,設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經制司主官,而黃幔則是香火司的負責人。二月二龍抬頭。就是先前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雲岩國京城內,組建了一座山上罕見的祖師堂。如今道號「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師堂內占據一席之地。之前他們登岸好似遊山玩水散心一趟,在離開虞氏京城那座積翠觀後,身為東海水君的王朱,因為職責所在,仍需看著那條歸墟渡口航道,她就帶走了宮艶和王瓊琚,重新入海。她再讓李拔,鬼仙玉道人黃幔,武夫溪蠻,留在雲岩國京城這邊,按照與崔東山的事先約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師堂裡邊,只需給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張椅子即可。至於仙人境的黃幔和九境武夫溪蠻,不用在那邊蹲茅坑不拉屎。

  當時王朱出手驚人,直接丟給崔東山一件青瓷筆洗樣式的咫尺物,裡邊裝著一萬五千多顆穀雨錢。

  這就意味著大瀆開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錢,已經早早有著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東山提了個要求,多餘的穀雨錢,讓崔東山幫忙在積翠觀附近,幫水府建造一座陸地避暑別院。

  那個崔東山是個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將那座積翠觀劃撥給了東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裡走樁練拳的溪蠻,笑道:「黃幔,找不找得到對方的蹤跡,我去會一會?」

  黃幔說道:「修士神識一掃而過,無跡可尋。真要順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難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獨門手段。」

  李拔搖頭說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黃幔笑道:「虞氏王朝那邊,真就那麼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膽。」

  李拔說道:「主人自己都說了是無聊之舉,我們就別小題大做了。」

  黃幔說道:「那這位太子殿下,就是虛驚一場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內,他先前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先別急著寄信給天目書院告狀。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無比正確,那位地位尊崇卻性情叵測的東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會動搖虞氏王朝一國根本的大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先前那個真龍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沒有因為虞氏王朝新立年號「神龍」而領情,反而出言不遜,讓虞氏朝廷將那位曾經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將黃山壽,告老還鄉!

  還威脅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當什麼太子了。言下之意,潛邸儲君都當不成,還怎麼坐龍椅。

  這次虞麟游壯著膽子趕來雲岩國京城,未必沒有與東海水君府主動示好的意圖。夜市那邊,黃衣老者眯起眼,對面走來的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著有幾分憂國憂民,不錯,有幾分道行。又是個仙人?不常見。恐怕在蠻荒天下的家鄉那邊,這傢伙都算仙人裡邊能打的了。

  看不出來,桐葉洲還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鄉那邊的說法,就是糞堆裡出金子了?

  那人主動以心聲微笑道:「可是嫩道長?」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對方自我介紹道:「我來自中土大龍湫,叫司徒夢鯨,道號龍髯。如今晚輩暫任桐葉洲小龍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點點頭,「哦,大小龍湫,聽說過。」

  看來鴛鴦渚那場鬥法,名氣不小,已經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個機會,再找個飛升境老修士幹一架?

  也就是跟著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這句敷衍言語裡邊,可就要多出一個「沒」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問道:「不是聽說小龍湫封山了嗎,司徒山主這是?」

  約莫是覺得這麼提問,有點打對方的臉了,要說自己那份結結實實的境界就擺在那裡,當然不怕對方一個仙人多想。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說話做事太不講究,容易連累主人李槐沒有好名聲,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會不開心,老瞎子不開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條命,反正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所以嫩道人立即變了嘴臉,擠出個自認為真誠的笑容,拗著性子拱手說著客氣話,「我只是隨口一問,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這裡跟龍髯道友賠個不是,真心實意道個歉。」

  其實司徒夢鯨也在疑惑,在鴛鴦渚那邊差點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麼如此好說話、懂得山上禮數了。司徒夢鯨按下心中納悶,笑著解釋道:「小龍湫確實封山,不過大龍湫聽說這邊要開鑿大瀆,就想著略盡綿薄之力,我在這邊處理過一些宗門事務,很快就會返回小龍湫。」嫩道人爽朗笑道:「龍髯道友何必著急趕回山頭,湊巧我也是剛到這邊,就沒什麼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幾天,我們好好喝幾頓酒?敢問道友住在何處,可有空閒屋子,若是行個方便,我就不用費心思去找落腳地方了。」

  這趟出門,找機會多認識幾個山上朋友,以後陪著李槐出門遠遊,到哪裡就都混得開了。

  約莫是嫩道人表現得太過熱絡,讓司徒夢鯨有點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夢鯨還是邀請嫩道人去自己住處飲酒。

  一個如今必然被文廟盯著的飛升境大修士,總不至於無冤無仇的,就來算計自己和大小龍湫。

  前些時候,青萍劍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確實已經對外宣稱封山的小龍湫心意尖。

  看著那封署名青萍劍宗崔東山的書信內容,司徒夢鯨啼笑皆非,崔宗主你這是收破爛嗎?只是想到沸沸揚揚的大瀆開鑿一事,司徒夢鯨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對方建議他們小龍湫這邊,不用著急對外宣稱將那兩個譜牒除名的護山供奉,驅逐出境一事,可以丟到雲岩國這邊,不妨給它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不給工錢,當個十幾年的苦力就是了,這就叫小懲大誡。

  這是送上門的好事,司徒夢鯨若只是大龍湫修士的身份,可能還會覺得彆扭,不願將就。

  自己都將它們掃地出門了,沒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當了小龍湫山主,就壓下心中那點不適,回信一封,答應此事,還在信上與崔東山致謝兩句。要不是已經封山,其實參與到大瀆開鑿當中,對小龍湫是個不錯的選擇。順著這個思路,司徒夢鯨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書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龍湫,讓祖師堂派遣數位鏡工地仙,由他們領銜,各自帶一批親傳弟子和宗門外門弟子過來,一同到桐葉洲,為大瀆開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處不大,可多少是個心意,也算是桐葉洲小龍湫,在這件事情上邊表個態,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經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來此的曳落河舊主,蠻荒舊王座大妖仰止。

  這兩位飛升境大妖,一個搬山,一個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魚鱗渡,一艘名為桐蔭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單單是桐蔭渡船很扎眼,更因為如今這艘渡船之上,有個姓米的大劍仙,負責坐鎮桐蔭渡船。

  米劍仙只是偶爾會走出樓船散心,憑欄而立,白衣佩劍,風采卓絕。

  渡口這邊,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輕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風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們的尖叫連連。

  作為大瀆開鑿一事的發起人之一,青萍劍宗此次出山,聲勢不小。

  由賬房先生種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領銜帶隊,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劍修陶然,少年劍修何辜和於斜回隨行。

  元嬰境老虯裘瀆,來自上宗那邊的,有同樣是元嬰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暫時還是龍門境的雲子。

  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內的傀儡,帶著一大撥用以開山卸嶺、開闢河道的符籙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親自待客。

  種秋和曹晴朗還真就不太合適。

  因為是兩位遠道而來的家鄉劍修,一少年模樣,一老嫗姿容。

  分別名為邢雲,柳水。

  他們剛來桐葉洲沒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結果撲了個空,就直奔雲岩國京城。

  屋內,邢雲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點頭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宮那邊待過,還經常給隱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錄歸檔的雜事,否則換成劍氣長城一般的劍修,還真未必知曉這兩位老劍修的來歷。

  兩位離鄉多年的老劍修,先前在米裕這邊,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飛劍,再給出一封齊廷濟的親筆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齊廷濟以劍氣做筆墨。米裕勘驗無誤,就算確定了他們的身份,再飛劍傳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霽色峰。

  邢雲疑惑道:「記得米祜小時候,模樣可不太湊合。」

  柳水點點頭,直言不諱,「比較醜。」

  邢雲忍不住問道:「你們兄弟倆,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親兄弟。」

  這類不中聽的話,米裕在家鄉,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從不上心。

  何況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言語都糙。

  如孫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風雅的,畢竟是少數。

  至於太象街陳氏家主陳熙,那是真有學問。只是米裕比較奇怪一件事,邢雲和柳水,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兩人年齡相仿,雙方的本命飛劍,「高燭」與「新月」,「祠廟」與「香火」,亦是絕配,但是兩人卻各自看不順眼,按照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顯示,他們若是結為道侶,各自境界修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們當年離開劍氣長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為不願看見對方。

  柳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在蠻荒天下,我見著了隱官蕭愻,她沒有為難我,否則我根本沒辦法活著瞧見城頭。」

  邢雲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嗤笑道:「誰不知道你小時候就是隱官蕭愻身後的跟屁蟲,她放過你,不奇怪。」

  他們好像還是習慣稱呼蕭愻為隱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裡去了,就會對董老兒溜鬚拍馬,求著他傳授上乘劍術,傳給你了沒有?學到幾分了?」

  米裕不願意摻和這種拌嘴。

  屋內就這麼沉默下去。

  邢雲緩緩道:「高承怎麼死了。」

  柳水說道:「你怎麼不說周澄怎麼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雲再次默然。

  米裕問道:「喝點酒?」

  柳水朝邢雲那邊抬了抬下巴,說道:「給他來兩壺,好借酒澆愁。」

  邢雲冷哼一聲,站起身,離開屋子,去船頭那邊透口氣。

  老嫗瞥了眼掛在牆壁上的一把佩劍,目露贊許神色,說道:「不錯。」

  米裕說道:「醇儒陳淳安,曾經贈予月色,還幫忙煉劍,我這把佩劍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嫗疑惑道:「陳淳安那樣的讀書人,願意跟你這種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歸功於隱官大人。」

  老嫗問道:「你好像很認可陳平安?」

  米裕說道:「柳前輩最好稱呼一聲陳隱官。」

  老嫗笑呵呵道:「就因為他是你們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問,「論戰功,按照避暑行宮的計算方式,你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我一人。論境界,我是劍仙,你跟邢雲都只是玉璞境劍修。」

  老嫗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劍氣長城,道齡當不了飯吃,也當不了酒喝。」

  老嫗站起身。

  米裕跟著起身,「兩位前輩,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可別因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雲趕去龍象劍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邊,老嫗抬起手,輕輕捋過鬢角。

  誰年輕那會兒,還不是個美人呢。

  一座京城鴻臚寺名下的公館,幾乎每隔幾天,劉幽州就會更換一處風景不同的「螺螄殼」道場。

  書房內,鋪有一張竹席,劉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著螺螄粉,在那兒狼吞虎咽,視線卻是盯著牆上的一幅地圖。

  一條未來大瀆的綿延河道,在地圖上用不同顔色標注出來,就像一根五顔六色的繩子。每段好似竹節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勢力,各自負責一段大瀆的開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誤,如果某方勢力進展順利,可以受邀幫忙其餘力有未逮的勢力,花錢消災,免得被祖師堂追究誤工。至於「合龍」之事,祖師堂那邊,安排有專門的仙師負責此事。當時在場的各國官員,幾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這種評定功績的算法,極其有利於他們這些山下勢力。所以他們,各有先後,看了幾眼坐在祖師堂對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們真就沒有一點異議?

  禮部刑部,出供奉仙師,工部派遣各種匠人和服役百姓,戶部掏腰包出錢。

  大瀆水路,儘量繞開各國五岳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衝的忌諱,當然如果有某國朝廷願意更換舊址,另說。

  大大小小,大瀆途徑五十二國,即便近期又有新國建立,也不會超過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個擁有宗主國的藩屬朝廷,若非特殊情況,是無法參與祖師堂議事的。

  所以此次「祖師堂」議事,就有不少小國君主、將相公卿來此,或與宗主國打點關係,希冀著能擁有一席之地,或是乾脆來這邊抗議,駡街的都有。位於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有副山長魯縞親臨,帶著個賢人楊朴。南邊的五溪書院,是副山長王宰帶著一位君子,唯獨北邊的天目書院,比較奇怪,竟然只來了一位君子。照理說那個氣勢淩人的副山長溫煜,於公於私,他怎麼都該露面的。

  不過這幾位桐葉洲書院副山主、君子賢人們,其實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列會旁聽。

  不出所料,除了賢人楊朴,他們陸陸續續都已經離開雲岩國。

  還有幾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龍湫那邊,請來了一批來自上宗大龍湫的鏡工。再就是如今連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現了一撥氣象不俗的練氣士,看樣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來自別洲,因為他們剛剛才開始學才開始學習桐葉洲雅言。

  當然最為矚目的,還是那條由過江龍變成地頭蛇的青萍劍宗。一般情況,外鄉勢力在一洲開宗,想要站穩腳跟沒那麼容易的,也就是桐葉洲了,北邊,桐葉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之盟,如今就變得有點尷尬了。由於大泉王朝與蒲山雲草堂,而金頂觀和白龍洞等仙府,則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離的跡象。而且一旦錯過這場盛事,金頂觀與,在桐葉洲山上說話的分量,自然而然會大為削減。

  在那座祖師堂擁有兩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個中途臨時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鬱氏的女子武夫,郁狷夫。

  尤其是那劉幽州。好傢伙,這可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劉聚寶的獨子!

  有好事者評論,如果說那幫吃飽了撐著的男子,都是奔著蒲山黃衣芸、大泉女帝她們來的。

  那麼至少半數的仙子,可就都是奔著劉幽州而來!什麼榜下捉婿,算個屁,能跟直接給劉氏當兒媳婦媲美?

  此外還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師毓言,一個據說已經浪子回頭的昔年痴情種。

  為了給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場,不惜動用公款,差點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頭拉倒。

  就是這麼個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輕人,本該細皮嫩肉才對,不曾想曬得漆黑,身材結實,讓人一下子都沒認出來。

  書房內,還有皚皚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傳弟子,出身雷公廟的女子宗師,柳歲餘。

  她站在桌旁,看著桌上一幅出自劉幽州手筆的「傳世畫作」。柳歲餘笑道:「這幅畫要是被陳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計你要吃不了兜著走。」

  原來劉幽州畫了一幅名動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爭」。

  白衣曹,青衣陳。

  倆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潑皮鬥毆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臉腫。

  劉幽州咧嘴一笑。

  柳歲餘問道:「跟雲岩國秦氏皇帝談好了,你真打算將一國出産的墨錠都給包圓了?」劉幽州點頭道:「墨出雲岩,獨步一洲。這麼好的墨,肯定不愁銷量,以前不太掙錢,只是受限於銷路太過單一。剛好我們劉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貿航線,無非是在家族渡船的單子上邊,加上雲岩墨一項,又不占多少地盤。我粗略算過,利潤不低。我只擔心幾十年過後,銷路徹底打開了,雲岩墨的産量反而跟不上。」

  柳歲餘打趣道:「生意經真是天生的?」

  劉幽州笑道:「只是看得多了。」

  柳歲餘一笑置之。劉幽州突然問道:「柳姨,除了幾個洲是想要跟蠻荒天下報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說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那麼願意打仗?他們怎麼一點都不怕死呢。

  」柳歲餘隨口說道:「血性,利益,名譽,總歸是各有各的理由。只說山上的練氣士,能夠被祖師堂年譜記錄在冊,就是個不容小覷的理由。至於山下朝廷的武將士卒,自然想著能夠在沙場建功立業,大概覺得可以進族譜和地方縣志,是一件很光耀門楣的事情吧。」

  劉幽州輕輕嘆息一聲,繼續吃著螺螄粉,書房內響起呲溜聲。

  柳歲餘好奇問道:「顧璨說的那件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劉幽州說道:「再等等看。」

  柳歲餘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別跟顧璨這種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劉幽州,還好說。」

  劉幽州說道:「我要不是劉幽州,顧璨還找我做什麼。」最近柳歲余又從郁狷夫那邊套出些話來,知道了更多的內幕,那場發生在蠻荒天下的狹路相逢,浩然這邊,是曹慈負責先手,勢不可擋。不過最後收官的,奠定勝局的修士,卻是白帝城的顧璨,正是他的一記神仙手,配合曹慈遞出的十一境一拳,才打破僵局。心性堅韌如郁狷夫,與柳歲餘聊起這件事,都有幾分心有餘悸,由此可見,那場廝殺的凶險程度。

  蠻荒天下那邊,占盡天時地利,有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灩。

  浩然天下這邊,唯有人和相對占優,有曹慈,傅噤,元雱,顧璨,郁狷夫,純青,趙搖光,須彌,許白。

  當然還要外加一位道號崩了真君的姜尚真,和一個飛升境散仙,道號青秘的馮雪濤。

  風來海立,雲抱山行。

  拂曉時分,一身道士裝束的劉茂,與一位儒衫男子,在桐葉洲西海邊並肩而立,帶著淡淡腥味的海風撲面而來。

  後者做出一個古怪姿勢,他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隻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雲岩國京畿之地的一處赤縣,被崔東山找到了一位由桐葉洲文運凝聚而成的書生。

  此人給自己取了個不知是化名還是道號的說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較古怪,並非是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有點類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東山承諾此人,以後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廟,找經生熹平請教學問。

  劉茂從懷中摸出一本經由文廟許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圖。他們身後不遠處就是那座海龍山。在山中道觀內,作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東山,秘密建造出兩座建築,分別用來夜觀星象和測量東海水運。劉茂如今已經結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務結束,他就會來此修道,幫助崔東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儀和地動儀,圖紙當然都是崔東山繪製而成,精通術算的劉茂至多就是負責……打雜和兩架儀器的後期維護。

  稗官問道:「龍洲道人,你何時歸還那些雕版?」

  劉茂憋屈不已,總不能說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噴人,故意栽贓嫁禍吧?

  稗官退讓一步,「我可以花錢買回。」

  劉茂既然不能解釋什麼,就乾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談。」

  稗官皺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滿褲襠黃泥巴的劉茂,深呼吸一口氣,「隨你怎麼說。」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稱之為瀆,但這還只是必備條件之一。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東海婦」寇渲渠,與當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為江水正神,再有那條長達萬里的磷河,就只有幾位河伯,金玉譜牒上邊的神位,最高只有從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兩條水脈不過三四千里的入海江河,依舊獲得了大瀆稱號。

  稗官將手心海水重新歸還大海,說道:「聽說劉觀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極具規模的山上船塢?另外還有一座正在建造?」

  劉茂點頭道:「陛下雄才偉略,眼光極遠。」這種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塢,極其耗費國力,可能需要耗時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個渡船胚子,距離真正「下水」,更有很長一段時日。自己來打造跨洲渡船,這在桐葉洲是開創性的舉措,可謂破天荒了。

  稗官說道:「比起寶瓶洲的大驪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劉茂說道:「這麼說,沒意思。」

  別說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舊十大王朝,又有誰能夠像大驪宋氏那樣,持續不斷打造劍舟和山岳渡船,就跟……放風箏和下餃子似的?

  劉茂想起一事,先前崔東山帶他去往雲岩國途中,曾有一問。桐葉洲曾經屬於大洲,本土修士一個個眼高於頂,但是偏偏這麼個地方,既無一艘跨洲渡船,也從不想著擁有一條大瀆,這般閉關鎖州,難道真的只是喜歡窩裡橫?桐葉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淵也罷,他們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將一座桐葉洲陸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覺得此舉?

  當時劉茂不假思索,便有兩個字脫口而出,「封山。」

  崔東山點點頭,「誰說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桐葉洲的宗門,故意不去劍氣長城,未能從劍氣長城那邊搬運劍道氣運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劍修零落,不成氣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現斬龍一役,北邊的寶瓶洲,只說古蜀地界,便是劍仙如雲,劍光四起。劉觀你當真以為桐葉洲的修道之士,不羨慕,不嫉妒?之後寶瓶洲氣數衰減,三千年河東三千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桐葉洲開始俯瞰寶瓶洲,在這足足三千年期間,是有些謀劃的。只因為有人想要,靠著一種遠古的封山之法,鎖住一洲山水氣數,以便催生出一位類似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當然是個笨法子了。不過勝在穩當。如果不是那場蠻荒攻伐浩然的戰事來臨,桐葉洲被打成了一個八面漏風的篩子,否則這裡確是有幾分機會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淵選中的姜尚真,或者是韋瀅,總之都有機會去爭一爭。

  離開京城之前,負責督造雞距筆的劉茂,與皇帝陛下又見了一面。

  姚近之抬頭望向天幕,當時與劉茂笑問一句,「你看過黑雲嗎?黑雲壓城的那種黑雲。」

  劉茂被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給問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沒有賣關子,繼續說道,據說大驪王朝的浮空劍舟,數量足夠多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畫面。

  劉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個說法。

  女帝姚近之,曾經在御書房,她手持一根泛黃的竹制畫桿,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內的數國版圖上,邊境,腹地,京城。

  她與一衆廟堂重臣,疾言厲色道,一個强國的基礎,是領土,領土,還是領土!

  桐葉洲北方,天目書院。

  副山長溫煜外出一趟,將北地王朝、諸多小國都逛了一遍,除了極個別朝廷,溫煜都沒有顯露身份。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京察大計。

  得知溫山長返回書院,原本還有幾分輕鬆的求學氛圍,頓時為之肅然。

  溫煜在書院,主要是負責兵略、術算兩科的教學,其實他並不是那種板著臉授課的道學家,相反,溫煜開課授業時,言語風趣。

  但是書院上下,從君子賢人到所有學子,就是對這位溫山長最是心生敬畏。

  溫煜下船後,沒有返回自己書齋,徒步去往書院後山,等他來到一座僻靜院落,山長范簡淡和副山長康闓,兩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門口等著。

  溫煜與他們作揖行禮,在門口閒聊了幾句,其實詳細情況,範山長已經通過書信與溫煜通過氣。

  那個真名「龍宮」的呂碧籠,她表面上是積翠觀的觀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更為隱蔽的真實身份,是萬瑤宗的祖師堂嫡傳弟子。

  她早年離開宗門,孑然一身來到桐葉洲,就是奔著將來躋身上五境、為萬瑤宗創建出一座宗門去的。為此宗主韓玉樹不惜私下傳授給她兩門極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呂碧籠才可以躋身元嬰,還與她承諾,事成之後,不但允許她自主擴大她那條道脈,將來萬瑤宗也會按時送給她一撥撥修道胚子,在萬瑤宗祖師堂內,她這條道統法脈,可以至少擁有兩個席位。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攻占桐葉洲絕大部分地盤,按照三山福地萬瑤宗的授意,是讓她儘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氣,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難。等到妖族退出浩然天下,萬瑤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給她,暗中吞並那個只有兩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夠在此基礎上,再起一座宗門。如此一來,等到萬瑤宗,憑藉神仙錢砸出來的「戰功」,在桐葉洲創建下宗,再等呂碧籠將來成功躋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順勢更換為青篆宗了,而她「閉關破境」之前,先找機會加入萬瑤宗,成為譜牒修士,到時候萬瑤宗就可以順勢升為「正宗」,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書院已經「提審」過龍宮一次,已經豁出性命去的「積翠觀呂碧籠」,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只是天目書院這邊尚無定論,龍宮對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個副山長,溫煜。

  之前在積翠觀,那個至今不知真實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個溫煜的身份來嚇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為溫煜三人都懸佩有一塊象徵身份的山長玉牌,得以無視院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龍宮,事先得到通知,已經站在正屋門外,恭迎三位書院山長,與他們施了個萬福。

  等到龍宮見到了這個真正的書院溫煜,不知為何,第一眼,龍宮就對這位年輕儒生感到畏懼。

  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背脊發涼。

  她當然也怕那個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覺,還是荒誕多於敬畏。

  所以溫煜看了眼龍宮,她便下意識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兩位老夫子對視一眼,都覺得好笑。

  果然還得是咱們溫副山長出馬才行啊。

  雖說是囚犯,可龍宮在書院這邊,除了無法離開院子,其實並無一位階下囚的該有「待遇」,院內書籍頗多。

  當下桐葉洲山上山下,已經有了個心照不宣的共識。

  做了虧心事,就別落在天目書院溫煜的手裡。

  山下,在可輕可重之間,天目書院興許可以從輕發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違禁,書院卻是一律從重從嚴。等到三座書院陸續重建完畢,尤其是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很快桐葉洲這邊就琢磨出些門道了,所以桐葉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賊心虛又覺得紙包不住火的,都會主動去中部的大伏書院或是南邊的五溪書院,寧肯繞遠路,冒風險,也不去有個溫煜的天目書院,那不叫自首,簡直就是自投羅網,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

  因為所有定罪和責罰,三座書院都會第一時間對外公布。

  毫無懸念,天目書院對待練氣士的懲罰力度,要遠遠重於大伏和五溪書院。

  跨過正屋門檻,三位山長坐在一排,龍宮單獨站在對面。

  等到范簡淡和康闓落座,溫煜這才坐下,朝對面的元嬰境女修伸手虛按兩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過拘謹,坐下聊。」

  龍宮聞言便是瞬間心弦緊綳起來,溫煜這句話,其實不說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

  「萬瑤宗要麼是與蠻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結,要麼是有意瞞報情報,屬於知情不報,在我看來,明顯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溫煜的第一句話,就等於為今天尚未開始的審問,提前下了個結論。不光是龍宮,更加針對萬瑤宗和宗主韓玉樹。

  山長范簡淡一言不發。溫煜繼續說道:「龍宮離開萬瑤宗之時,距離蠻荒妖族大舉進攻劍氣長城,這中間隔了太久,萬瑤宗派遣她來到桐葉洲,化名呂碧籠,進入洛京積翠觀,擔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再領著一大幫人躲入青篆派,這一系列作為,環環相扣,萬瑤宗和韓玉樹,顯然是有備而來。」副山長康闓忍不住說道:「韓宗主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處歷史悠久、傳承隱蔽的古老秘境,韓宗主就不能是通過秘術、卦象來推測出……天時有變?然後為此早作謀劃?雖說三山福地有獨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來韓玉樹並非儒家子弟,再者萬瑤宗又與文廟素無聯繫,溫山長如此斷言,會不會有點不妥?」

  畢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腳,外界不清楚,文廟和書院這邊還是有點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遠古道場之一,所以可能有些術法神通的玄妙傳承,是外界修士無法接觸到的獨一份學問。假定韓玉樹確實推算出後來的那場戰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結果,清晰還是模糊,在這麼個天大事情上,要求萬瑤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廟,實在是有點强人所難了。

  真當中土陰陽家陸氏是酒囊飯袋嗎?就你一個地處偏遠的萬瑤宗,算得準天機,看得清楚星象?

  何況不談整個浩然天下,只說中土神洲,奇人異士極多,除了陸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萬瑤宗坐擁三山福地的底蘊,想要有朝一日打開大門,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再通過你在外邊的鋪墊,完成一鼓作氣躋身正宗祖庭的壯舉,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過這一系列縝密謀劃,就以此來斷定萬瑤宗和韓玉樹暗中勾結蠻荒妖族,終究沒有證據。

  山長范簡淡,出身亞聖一脈,是亞聖的入室弟子。

  副山長康闓則出身春秋學宮一脈,文脈屬於在顯學隱學間更替數次的公羊派。

  所以溫副山長的第二句話,就很溫煜了,「我已經通過不同的渠道搜集資料,仔細研究過萬瑤宗,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你們勾結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從有,疑罪從無,兩種判案方式,是一個天一個地。

  溫煜的行事方式,很簡單,不是書院來找證據,最終定你韓玉樹的罪。

  而是你韓玉樹必須自己去找證據,再主動來與書院證明自己的清白。

  龍宮霎時間臉色慘白。

  溫煜語氣淡然問道:「韓玉樹如何保證你無異心,不會投靠桐葉宗或是玉圭宗,選擇在外邊自立門戶?」

  龍宮答道:「萬瑤宗能給的,桐葉洲宗門給不了。」

  她詳細解釋了自己為何有此說。龍宮的傳道人,是位老元嬰,是萬瑤宗的祖師堂供奉,逝世已久,作為大弟子的龍宮,就成了她這支道統法脈的頂梁柱,要替師父幫著守住家業,只是香火凋零的這一脈,如今連同龍宮在內,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餘五人,都是中五境練氣士,資質最好的一位師侄,也才是龍門境,所以龍宮才會這麼想著重新將自家道統發揚光大,要說她轉去依附桐葉宗或是玉圭宗,以韓玉樹的手段,恐怕她這一條道脈就算徹底斷絕了。

  溫煜問道:「韓玉樹在你身上既然設置了一道宗門秘傳的禁制,稍有異心,就會被他察覺到蛛絲馬跡,能夠讓你立即身死道消,你為何還是主動趕來書院?」龍宮雖然心有疑惑,因為這些事,康副山長之前是詢問過的,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重述一遍,說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老真人幫忙抽絲剝繭。先前那個性情叵測的白衣少年,在積翠觀離別之時,傳授給她一個錦囊妙計,在書院溫煜這邊,遇到所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這位大天師梁爽身上推。有了這個擋箭牌,保管性命無憂,何況你屬於自首,書院不會打死你的。

  溫煜與龍宮說道:「跟你同一法脈的萬瑤宗旁支修士,都會跟著韓玉樹一起來到書院。」

  龍宮鬆了口氣。

  等於是天目書院贈送給她的一張護身符了。

  免得萬瑤宗那邊與她秋後算帳,不敢跟書院掰手腕,就拿她這一脈修士撒氣。

  范簡淡說道:「溫煜,此事關係甚大,我們是不是需要立即稟報文廟?」

  副山長康闓點點頭,這麼做比較穩妥。

  溫煜卻說道:「當然需要稟報,只是龍宮這一走,很容易打草驚蛇,等到萬瑤宗回過神來,黃花菜都涼了。」

  「雖說洛京積翠觀那邊留了個傀儡,但是瞞得過一般的萬瑤宗修士,卻未必可以瞞過一位仙人境的韓玉樹。」

  「以書院的名義,寄信一封給韓玉樹,就說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讓他親自趕來天目書院,交代清楚所有問題。」

  范簡淡有點猶豫,「畢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韓玉樹還管著那座歷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們書院這麼做,會不會?」

  溫煜微笑道:「若是個十四境修士,我可能還真就請不動了。」

  言下之意,別說是仙人,就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也得趕來天目書院,與我溫煜說清楚。

  康闓說道:「從目前龍宮給出的證據來看,並不足以定萬瑤宗韓玉樹的罪。」

  溫煜說道:「等我問過了韓玉樹,自然就有證據了。」

  康闓趕緊看了眼範山長,好傢伙,這就開始低頭喝茶了,剛才咱倆都聽得聚精會神,也沒見你舉杯飲茶啊。

  康闓嘆了口氣,「溫山長,這麼做,好像不合乎規矩。」

  溫煜反問道:「文廟有哪條規矩,不允許一位書院副山長,邀請一位宗主來書院喝茶了?」

  在這桐葉洲,書院的讀書人,跟你講道理,就好好聽著。

  范簡淡跟康闓對視一眼,兩位老人都有些無奈。

  至於溫煜為何執意要讓韓玉樹親自趕來書院,兩位山長自然是知道緣由的。

  溫煜自有手段,勘驗真相。

  就像今天溫煜「多此一舉」提審龍宮,可不是什麼過過場子的事情。

  只是龍宮境界不夠,故而她渾然不覺,其實當下他們幾個,都置身於溫煜的小天地之內。

  溫煜的書齋,曾經懸掛有一幅真跡字帖,內容截取自一首詞。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當下他們就位於這座書齋之內。所有的言語和心聲,都會被溫煜一一記錄在冊。

  溫煜除了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實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王宰造訪天目書院,在溫煜的書齋內,翻到一頁,鈐印有溫煜親手雕琢的一方藏書印,底款有八字:書山有路,高天觀海。溫煜今天現身,除了腰別君子玉佩,還有一節青竹筒,裡邊其實飼養了一隻大如拳頭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輸翻書風,墨猴天生以墨汁為食物,只會孕育於某些「經」書當中。

  一是書山,一為墨海。

  需知溫煜同時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三闕」,「讀書聲中」。

  最關鍵的,還是溫煜暫時並非文廟陪祀聖賢,卻已經擁有一個本命字!

  走出宅子,溫煜告辭一聲,率先離去。

  康闓神色無奈道:「年輕氣盛。」

  天目書院攤上這麼個行事强勢的副山長,不得閒了。

  范簡淡笑道:「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這位山長伸手拍了拍康闓的骼膊,「再說了,都曾年輕是不假,可咱倆,在那段年輕歲月裡,除了念書做學問,在訓詁一道,勉强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地方了。」

  范簡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溫煜傲氣,自有他傲氣的理由和底氣,他們兩個只是年紀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溫煜沒法比。「老康啊,跟你說個內幕,記得別外傳,先前文廟那邊,有兩位學宮大祭酒,聯袂舉薦溫煜破格升遷,直接擔任某個書院的山長,是溫煜自己拒絕了,說他的治學本事,只能當個書院副山長,文廟那邊當然答應了,後來溫煜就自己挑了我們天目書院,文廟還問他心目中有無合適的山長人選,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檔。」

  康闓笑道:「好個溫煜,是看我們沒脾氣好說話嘛?」

  范簡淡與康闓分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找到溫煜。範山長輕聲說道:「溫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鋒芒畢露,反而會很欣慰,由衷覺得這才是儒生該有的氣象,甚至對你還有幾分羨慕,年輕人就得有年輕人的銳氣,但是與此同時,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運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當然,這句話說得有點重了,別覺得難聽就是了。」

  溫煜作揖致謝,沉聲道:「銘記夫子教誨。」

  范山長會心一笑,點點頭,可惜康老兒不在場,瞧不見這一揖。

  在溫煜走後,老人撫鬚而笑,年輕真好。

  欲隨少年强春遊,終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清境山青虎宮,一座高聳入雲的羽化台。

  陸老真人手捧拂塵,舉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雲海。

  老元嬰身邊站著一位腰懸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腳踩一雙躡雲履,形容俊美。他欲言又止,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躡雲履,把言語咽回肚子,只是當他抬頭看著略顯疲憊的師父,青年道士還是一個沒忍住,小聲說道:「師尊,弟子最是曉得你與陳山主的交情,可陳山主總這麼求丹藥,這才幾年功夫,就已經開口討要三次了,何時是個頭,再這麼下去,師尊簡直就是他們落魄山的御用煉丹師了,如今陳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們桐葉洲,以後若是青萍劍宗再有開口,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是陸雍的得意弟子,沒有之一,名為趙著,道號「仙岫」。

  是陸雍親自帶上山的徒弟,當年差點就要代師收徒了,只是師尊天性憊懶,連個只是名義上的弟子都不願意收取。

  上次給蒲山雲草堂送去一爐羽化丸,就是這位嫡傳代勞,趙著也是青虎宮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一位年輕金丹。

  莫說是每一爐珍貴丹藥,就是只有一顆,在如今山上桐葉、寶瓶兩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陸雍微笑道:「答應,為何不答應?」

  趙著一咬牙,「師父若是覺得為難,怕傷了和氣,就讓弟子來當這個惡人,下次我婉拒陳山主或是青萍劍宗的請求。」

  陸雍一揮拂塵,轉過頭,笑望向這個言語誠摯且眼神堅定的弟子,「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不親自拒絕,只是讓你露面,對方只會心知肚明,更加傷了和氣?」老修士重新轉頭望向雲海,微笑道:「在這個充滿爾虞我詐、缺少真誠待人的複雜世道裡,我們往往不是那麼在意被一個聰明人矇騙,但是我們永遠會憤怒於自己被一個傻子當傻子騙。」

  趙著思量一番,點頭道:「是弟子想得簡單了。」

  老修士笑著搖頭道:「只說對了一半,是你想得還不夠簡單。」

  原來上次那艘風鳶渡船路過清境山渡口,那位陳山主再次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跟青虎宮和陸老神仙,又又又預定了一爐青虎宮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說是幫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藥,大泉新任國師,韓光虎。

  如今與青虎宮求丹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陸雍只能是挑選著答應下來,而且從不與各方勢力保證交予羽化丹的確切日期。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北邊的金頂觀,小龍湫,白龍洞等,若是再往北,寶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大驪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誥宗,還有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老龍城苻家,雲林姜氏,長春宮,道門仙君曹溶的那座靈飛觀……桐葉洲山下這邊,最新評選出來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沒忘記青虎宮,或者是帝王御筆書寫,不然就是國師、護國真人代為書寫,全是跟陸雍預定丹藥的,少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陸雍都別想閒著。即便如此,先前陳平安開口預定丹藥之時,陸老神仙還是沒有任何猶豫,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有什麼為難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劉宗,本來就跟貧道求過一爐丹藥,當時用了個拖字訣,就當是提前給大泉姚氏了。」

  陳平安當時汗顔道:「陸老哥,我儘量保證事不過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幫著蒲山雲草堂,這次是幫著韓光虎討要。

  陸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陳老弟就別跟我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其實青虎宮重建一事,陸雍按照先前與陳平安的約定,沒有任何客氣,給出了一長串的清單,讓路過三洲之地的風鳶渡船幫忙購買所需物品,陳平安當時說得也實在,不掙錢,也不虧錢。

  可陳平安還是過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塊珍藏已久的無事牌,篆刻數字,八。

  陸雍沒有任何矯情,當場就收下了。

  其實陳平安與青虎宮和陸雍,確實是極有淵源和善緣了。

  要知道陳平安的第一件煉物重寶,就是用五十顆穀雨錢買來的那件五彩金匱灶,之後才能在老龍城雲海之上,又有範峻茂的護道,才能成功煉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範峻茂說話直接,你這不叫買,是撿才對。

  「趙著,最後為師教你兩條為人處世的秘訣,牢牢記住,多多揣摩,是會受益終身的。」

  「弟子願聞其詳。」

  「為人處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細算,不然他不騙你騙誰,同時還需要跟聰明人待人以誠,切記你笨一點,就是聰明兩點。」

  趙著默默記住這條經驗之談,然後靜待下文,師尊卻沉默下來。

  趙著疑惑開口道:「師尊,還剩下一句處世警言呢?」

  陸雍撫鬚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賴臉抱緊一條大腿,打死不撒手!」

  趙著臉色尷尬。

  陸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還嫩得很吶,如今臉皮薄,以後就會好起來的。」

  不是親傳弟子,老真人豈會口傳秘授這等千金不賣的修行秘訣?

  趙著愈發尷尬。

  老元嬰抬起拂塵,輕輕一揮,打散那片雲海,再以一柄拂塵遙遙指點兩處,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氣象的障眼法。

  「瞧見沒?」

  「你以為陳先生就只是花了點人力物力,幫著青虎宮重建事宜,購買那些仙家木材與各色器物嗎?」

  「這才叫真正的禮尚往來。」陸雍感慨不已,好徒兒,需知清境山這塊風水寶地,殊勝所在,可不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只是靈氣濃郁,哪座宗門沒有,玉圭宗,桐葉宗,清境山青虎宮怎麼跟他們這些大宗門媲美?但是整個桐葉洲,唯有我們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遺留下來的恩澤,才能在靈氣中蘊藉功德,有香火,有武運。而且出奇之處,在於大修士都帶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雲根雨腳落地生根一般,否則以當初桐葉宗杜懋的行事作風,早就讓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師爺傳下來的煉丹秘訣了,讓我開價,他來出錢買嘛。

  可要說杜懋胃口大,想要連人帶口訣,再連同青虎宮在內,一並成為桐葉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風評。

  何況杜懋,沒什麼,其實師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說到這裡,不管是為尊者諱,還是為逝者諱,陸雍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聖,能夠讓這位老元嬰如此忌憚?

  如果不是陸雍想要一鼓作氣多煉出幾爐丹,否則即便是作為山主的老神仙,也無法發現這裡邊極具玄妙的「細水長流」。

  所以真要談錢,其實是清境山賺了才對,越往後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話頭一轉,「畢竟師父早年無償送給太平山的那些丹藥,不是白送的。畢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葉洲,誰都不敢肆意欺辱我們青虎宮。」

  提及那個宗門覆滅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嘆息一聲,傷感神色,溢於言表。

  一洲山河,有無一座太平山,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黃庭,真的能夠成功重建宗門的同時,等到以後開枝散葉了,還可以真正繼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種風骨。

  既風骨凜凜,又道法高深,雖然山中修道,仙人卻有俠氣!

  陸雍轉頭瞪眼道:「還有臉穿著人家小陌先生贈送的躡雲履?」

  趙著笑道:「穿鞋用腳,又不用臉。」

  陸雍唉了一聲,稱贊道:「有長進!」

  「之前還擔心你會水土不服,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

  趙著一頭霧水。

  陸雍笑道:「為師打算幫你謀求一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而且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有位置的那種。」

  趙著問道:「為何不是師父自己索要這個身份?」

  陸雍笑駡道:「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麼!」

  趙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

  師父哪裡需要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青虎宮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這條與大海相通的萬里磷河,吳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確實是塊龍興之地,在此開山立派,錯不了。

  她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元嬰境。

  她這種極為血統純正的蛟龍之屬,大道親水,可能要比望氣士更能夠勘驗水脈分布、流轉,精準分辨水性之輕重濁清。

  不過她未來如果想要走水,這條磷河還是不夠看,一來磷河水勢過於平緩,與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來水運不夠濃厚,支撐不起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走江證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葉洲即將開鑿大瀆,吳懿是決然不會趕來這邊落腳的。

  之前吳懿跨洲南游桐葉洲,為父親道賀,搬空了半座紫陽府財庫。

  雖說父親程龍舟如今擔任大伏書院山長,可是家法猶在,吳懿和那個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們姐弟兩人,這輩子注定都會活在父親的陰影裡。等她重返黃庭國紫陽府,又掏空了剩餘半座財庫的家底,再讓府主黃楮拿來一本譜牒,她圈畫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無幾的中五境洞府、觀海境修士,更多是資質比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隨她一起南下,在桐葉洲另立門戶。

  在吳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誤,皮囊神魂皆幾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輕的下五境練氣士,雕琢不多,她還有機會糾正,走上正途。

  然後這撥練氣士就跟著洞靈祖師,一起南下桐葉洲,另起爐灶,與紫陽府劃清界線,即將在異鄉重新開府立派。對於他們這些練氣士來說,其實是喜大於憂,新門派建立,就會重新訂立譜牒,據說一小撮幸運兒,可以直接晉升為洞靈祖師的親傳弟子,一些個在紫陽府祖師堂沒有位置的,也有機會在新門派裡邊有把交椅,畢竟有了座位,就等於多出一大筆神仙錢薪水,這是最實在的好處。

  浩浩蕩蕩,八十餘位練氣士,跟隨祖師一起離鄉背井,趕赴桐葉洲中部,在磷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了。

  這要擱在桐葉洲別處,一位元嬰境修士領銜,擁有將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門派,直接就躋身頂尖「宗門」之列了。

  不知為何,吳懿在躋身元嬰境之後,總會想起當年那位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的雲遊道士。

  那也是吳懿首次看到心高氣傲的父親,如此禮敬一位人族練氣士,可惜不知對方姓名,父親更不願意與她多說幾句根腳。

  只是說了些如同啞謎的讖語,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若非作為山上近鄰的白鵠江水神蕭鸞,正是這位道士丟擲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吳懿還真不慣著她。

  建議吳懿來輔佐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氏在這磷河畔立國,是陳平安親自當的「媒人」,當時吳懿嘴上說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慮。其實也就是一句場面話,考慮個屁的考慮,在那好似彈丸之地、難以施展手腳的黃庭國,撐死了就是當個護國真人,真要投身官場,與黃庭國捆綁在一起,在那彎彎繞繞的山水官場,她需要看臉色的貨色多了去,大驪朝廷的規矩要不要遵守?那個沒事就舉辦一場夜遊宴的北岳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燈?再來一場夜遊宴,怎麼辦?

  而那位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與她這個姐姐,從來都是表面和氣的關係,當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吳懿也沒覺得自己就好到哪裡去。

  至於紫陽府那邊,估計如今黃楮更是高興得滿地打滾吧。

  終於當上了貨真價實的紫陽府府主,頭上再無開山祖師,更不用擔心跟隨歷代府主的腳步,經常閉關閉著閉著就把人給閉沒了。

  此刻吳懿身邊,還有幾個「地頭蛇」,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嬰境劍修。

  獨孤蒙瓏,未來那個小國的女帝。

  還有一個名為石湫的年輕女修,竟然連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計。

  吳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來當花瓶,也不找個好看點的。

  吳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難怪湊一堆。」

  曾經在寶瓶洲中部稱王稱霸的舊朱熒王朝,實在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竟然可以占據一洲的大驪王朝。不然邵坡仙這位曾經的太子殿下,即便因為登山修行,練劍資質太好的緣故,注定無法繼承獨孤氏大統,也可以當個比山下皇帝更逍遙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張龍椅輪流坐,邵坡仙始終是個老祖宗。

  至於吳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劍丸,換來一個小國護國真人的位置,不算太虧。

  何況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國而來?

  蛟龍之屬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壞。

  在這一點上,吳懿是極有先天優勢的,她屬於天生水蛟,無需水族走江化蛟這個極其凶險的環節。

  如果用一個比喻,就是吳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問題在於得道之蛟,涉世過深,利弊皆有,只說根據浩然各國歷史顯示,山下王朝的一國氣運,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規律,一國擁有三百年綿延國祚,不算短了,絕對算不得什麼短命王朝,可對天生長壽的蛟龍來說,短短三百年歲月,算得了什麼長久,這也是作為萬年老蛟的父親程龍舟,再加上舊錢塘長曹湧,為何他們都不願意輕易離開道場,輔佐人間君王。

  一旦與某國氣運牽連過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龍舟,也只是在黃庭國擔任過禮部侍郎,更多像是閒來無事,出門散個步,透口氣。

  一般只有那些無法結丹的蛟龍後裔,才會涉險行事,而且都喜歡揀選立國沒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離那個三百年大限越遠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們陛下會幫助洞靈道友,換取一個大瀆走水的名額。」

  吳懿扯了扯嘴角,「這種口頭承諾,說幾句順耳好話,很輕巧的。」

  邵坡仙說道:「只要洞靈道友願意出力,關於這個內定名額,我可以在崔宗主那邊,幫忙討要一個確切答覆。」

  吳懿問道:「不是直接找陳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葉洲這邊的下宗事務,陳山主是打定主意當甩手掌櫃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夠了。」

  吳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問道:「洞靈道友,可曾想好新門派的名字?」

  吳懿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先叫純陽府,等我躋身玉璞境,就該是純陽宗了。」

  艶陽天。

  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卻手持一把油紙傘,沿著一條山路,漸次登高。

  身邊跟著一個出身皚皚洲的野修,道號青秘,真名馮雪濤,身穿蟒服系白腰帶,腰懸一支鐵鐧。

  他習慣了四海為家,不立門派,不收弟子。所謂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雙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脈。

  儒士旋轉著手中油紙傘,微笑道:「馮兄,真不後悔,不光光是擔任我們姜氏雲窟福地的家族供奉,還願意成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萬別勉强啊。」馮雪濤笑道:「能夠留下一條命,甚至都沒有跌境,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別說是這兩個身份,就是給誰當貼身扈從,秘密護道幾百年,都不算什麼,沒有什麼不甘心的。」

  說來慚愧,就數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時候,堂堂飛升境大修士,而且還是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後期,相互間熟悉了,馮雪濤才幫上一點小忙。

  山巔有涼亭,名為滴翠,又懸一塊匾額,「天設精良」。

  位於龍尾陡峭的山峰上,相傳曾有大瀆龍宮之主在此駐蹕。

  姜尚真伸手抵住鬢角,感嘆道:「富貴榮華,功名利祿,一場春夢耳。不得長生者,此生此身猶是蜉蝣。」

  馮雪濤笑道:「姜老弟修道資質這麼好,以後躋身飛升並無懸念。」

  姜尚真當年未能入主被視為玉圭宗「潛邸」所在的九弈峰,鬱鬱不得志,備受排擠,就走了一趟北俱蘆洲。

  在那會兒,姜尚真信口開河,自稱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傳弟子,一來二去,不少山上譜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給唬住了。

  以至於火龍真人每次遊歷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閒,都會去找馮雪濤敘舊,說你收了個好徒弟啊,在我們北俱蘆洲闖下偌大的名頭。

  所以先前在蠻荒天下,自稱道號是「崩了真君」才會有那麼一句,「晚輩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馮雪濤好奇問道:「姜道友,我們這是要去山頂見誰?」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當初能夠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極多。」

  剎那之間,山頂雲霧彌漫,馮雪濤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麼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虛?只見山巔那座涼亭內,蹦跳出一個白衣少年,抬起兩條骼膊,高舉傾斜,只見道路一側,便出現了鶯鶯燕燕的美艶女子,或撫琴,吹笛子,彈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換個方向伸長骼膊,便有吹玉簫,奏箜篌、敲編鐘玉磬等仙子……

  馮雪濤雖然暫時不知對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確定一事,對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種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搗鼓不出這種排場。

  姜尚真快步走去,與那白衣少年擊掌,抵肘,各自擰轉身形,互換位置,再重複一遍,最終握手,一氣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强忍著心中悲痛萬分,給你準備嗩吶了!」

  姜尚真臉色僵硬道:「真心沒這個必要。」

  崔東山小聲說道:「你收到書信了吧?」

  姜尚真點頭道:「收到了,知道,山中來了個很有人緣的小陌先生嘛。」崔東山痛心疾首道:「他們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一個個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攔都攔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裡,急在眉頭,心裡苦啊,不管我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反復說周首席的好,還是怎麼勸都沒用啊。」

  白衣少年使勁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姜尚真揉著下巴,又是一場大道之爭?不知此次有無勝算。

  崔東山問道:「這位是?」

  姜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難之交,皚皚洲那邊的山上前輩,道號青秘,你肯定聽說過。」崔東山滿臉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個到了鸚鵡洲可惜卻沒能參加文廟議事、被我左師伯一路追著砍、都砍不死的那個雷法造詣不輸龍虎山天師府的青秘前輩?」

  馮雪濤臉色尷尬。

  一見面就這麼聊天?你當自己是那個顧清崧嗎?

  不過白衣少年這句言語裡邊,「左師伯」三個字,就足夠讓馮雪濤閉嘴不言了。

  崔東山氣呼呼道:「顧清崧這個老小子能算個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龍王陳靈均,還有一個叫劉袈的老朋友,都差遠了。」

  馮雪濤瞬間心弦緊綳。

  姜尚真笑道:「馮兄,習慣就好。」

  崔東山撤掉那些排場,一起走入涼亭落座。

  崔東山沒頭沒腦問了個問題,「如今的姜尚真,都半點不像姜尚真了,就不會覺得遺憾嗎?」

  姜尚真似乎並不意外,微笑道:「說實話,多多少少,確實有那麼點的不甘心。」

  崔東山點點頭,我們周首席還是以誠待人,好兄弟。

  姜尚真微笑道:「沒什麼,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圓花半開,不是很好麼。」

  崔東山以拳擊掌,「聽君誠心一席話,真覺娉娉裊裊。」

  姜尚真坐在欄桿上,崔東山有樣學樣,一起眺望遠方。

  馮雪濤坐在靠近臺階那邊的位置,不打攪那兩人的敘舊。

  沒過多久,天地間細雨朦朧。

  姜尚真打開油紙傘,手指擰轉傘柄,往外一丟,如花旋轉飄落人間。

  「仁知之樂,雲水之間。」崔東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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