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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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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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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44:1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


  謝狗必須為陳平安打抱不平了,「魏檗今天怎麼不强了?在咱們山主那邊鐵骨錚錚,見著了這撥有點來頭的書生,就見風轉舵,分明是骼膊肘往外拐嘛。」


  披雲山與落魄山是隔著幾步路的近鄰,北岳山君府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有事沒事就去那邊逛蕩的謝狗,所以魏檗自擬神號「靈澤」一事,謝狗是知道的,而且她還知道陳平安勸過魏檗,勸不動而已。


  小陌微笑道:「遇到了由衷欽佩的仰慕之人,想來就會萬事好說,再犯倔的人都不會鑽牛角尖了。」


  記得朱斂說想要讓一個人聽勸,只有三種可能,要麼碰到被自己認為是强者或是貴人的言語點撥。或是親身經歷,遇到一些事情了,走過彎路吃過了苦頭,覺得自己的某些習慣,某個道理,不改不行。再就是看書。


  前者得碰運氣,後者靠宿緣和智慧,所以更多還是第二種情況,讓人不得不多加琢磨。


  謝狗笑呵呵道:「魏山君誠心仰慕的對象,不會有幾十號人吧?」


  小陌以心聲說道:「沒那麼誇張,大概只有一手之數。」


  曾聽朱老先生聊起過魏山君的大致生平,故事頗多,出身簪纓世族,魏氏有那「家住夷水六百春」的美譽,是一個文運顯赫、香火綿延的官宦大族,而魏檗本人,生前就做了大官,而且不靠祖蔭,通過科舉「官卷」的官場捷徑躋身仕途,而是以競爭堪稱慘烈、都不是什麼激烈的「民卷」奪魁,並且是連中三元,一步步躋身廟堂中樞,最終美謚「文貞」,追贈太子太保,魏檗死後更是成為庇護一方的英靈,得到朝廷封正,最後將「官位」做到了古蜀地界神水國的山君第一尊。


  論修身養性,魏檗最為敬仰文廟的大先生,論治學文章,崇拜詞中之龍辛先生,論為人處世,推崇那個出身亞聖府的劍客阿良,論兵法武略,是某個因為功業有瑕在武廟地位一降再降的殺神,但是要說多才多藝,無所不精,還得是近在咫尺的那位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架子這麼大,今兒好像都沒有以真身待客,不妥吧?讀書人可記仇,最受不得同行擺譜。」


  小陌解釋道:「正值學塾開課,所以大先生在山腳那邊就已經通知公子,不必專門為了迎接他們而請假,相較待客,還是授業要緊,大先生就沒有讓公子為難。居敬先生當時還曾調侃一句,身為開館授業的教書先生,請假這種事情,不能有第一次。」


  謝狗點點頭,「若都是這樣的讀書人,世道想不太平都難。」


  她突然咦了一聲,後知後覺問道:「小陌!為何道鄰和黎侯的心聲,就你聽得見,我連一個字都聽不見?」


  高冠佩鐵劍的魁梧男子,抬頭看了眼少女姿容的劍修白景。


  謝狗心中了然,頓時氣得牙癢癢,扶了扶貂帽,她抬起一條骼膊,再做了個以手掌拍打骼膊的挑釁動作。


  不就曾經問劍一場,沒能分出勝負嗎?氣性就這麼大嗎?


  小陌笑道:「你那也不叫問劍啊,朝至聖先師的車隊劈頭灑下一大片劍氣暴雨,結果你才出劍就收劍跑路了,周國能不動怒?」


  謝狗撇撇嘴,「追得上我,不就可以問劍一場了。」


  小陌黑著臉。


  謝狗立即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勾起了小陌一些不堪回首的傷心事,她這個罪魁魁首趕忙主動認錯道:「這種偷襲行徑,是不太地道,不光彩,得改改,以後肯定改。」


  一行人緩緩登山,黎侯率先開口問道:「陳山主,落魄山作為上宗,如今譜牒修士加上純粹武夫,人數有無破百?」


  陳平安搖頭道:「人數不曾破百,就算加上被霽色峰祖師堂譜牒記錄在冊的記名客卿,準確說來,其實半百不到,因為對外宣稱封山的緣故,未來二三十年之內,相信成員增添還是會比較有限。」


  黎侯笑道:「靠著這麼點人,做成這麼大的買賣,實屬不易。」


  陳平安慚愧道:「布鼓雷門,貽笑大方。」


  閔汶笑道:「百劍仙印譜和Z劍仙印譜,居敬私底下珍藏了各十套,認為奇貨可居,值得待價而沽。」


  黎侯說道:「都是托山上朋友買的,陳山主手邊可有閒余的印譜?當然必須是劍氣長城晏家鋪子的初版初刻。」


  陳平安無奈道:「我自己就只留了兩本。」


  早知道這麼值錢,當年晏家臨時設置的書坊,那撥匠人刻工們就別想休息了,不帶回幾萬本就算陳山主這個包袱齋當得不稱職。


  黎侯惋惜道:「可惜是印譜,沒有雕版一說。」


  若有雕版,別說版刻個幾百幾千本,百萬本又有何難?


  周國終於開口說道:「我翻過兩本印譜,與劍氣長城風土人情有關的印蛻文字,還有為那些本土劍修量身打造的印章,無論是印文還是邊款,這兩種印蛻,內容都很好,實屬上佳,只是在這之外,純屬東拼西湊,縫縫補補,因為落在真正做學問的人,以及金石大家眼中,都很難有過高的評價。」


  言外之意,名氣大於內容,歸根結底,印譜既是借助劍氣長城,又是借助末代隱官的頭銜,才有如今浩然天下的風評和追捧。


  周國神色淡然道:「這些本該是相濟說的話,只是他對你的為人比較認可,想必不會直說,就只好由我來當這個惡人了。」


  閔汶笑著點頭,「既然有了私心,自然就不願苛責陳山主了。」


  陳平安笑道:「前賢早已用詩句道破癥結,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龍黼黻世不知。」


  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於治學一道,我不曾上過學塾,既沒有家學童子功,後來一直在外遊歷,習武和練劍不敢懈怠,在道德文章這一塊下苦功夫不多,不敢說登堂入室。幸虧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修們,不太講究這個。」


  只要劍氣長城那邊銷量好,能讓人掏錢購買,酒桌上吹捧幾句,就足夠了。至於印譜在浩然天下這邊的風評好與壞,與我何干。


  因為登山一行人,對話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的手段,所以高處山路臺階那邊,如麻雀坐成一排的衆人,都聽得見道路上的閒聊內容。


  最後聞訊趕來的落魄山財神爺韋文龍,此刻滿臉漲紅,反復喃喃自語,真是居敬先生,竟然真是居敬先生……


  同樣是賬房先生的張嘉貞,約莫是家鄉不是浩然天下的緣故,反而還好。


  恐怕一座落魄山,這會兒還不知道那撥書生身份的「機靈鬼」,就只有自認「但凡笨一點,早就被人一拳打死」的陳靈均陳大爺了。


  話說回來,景清道友確實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畢竟先前在那槐黃縣城,他都見過三教祖師了,可曾有半點待客不周的地方?


  陳清流微笑道:「不錯不錯,硬話軟說,綿裡藏針,書沒白讀。」


  換成一般的讀書人,面對這幾個文廟掛像上邊走出的陪祀聖賢,能夠說話不打顫、舌頭沒打結,相信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暖樹有點緊張,下意識伸手攥緊裙擺,她不比陳靈均這個可能這輩子涉足文廟才一兩次的傢伙,她第一眼就認出了那撥讀書人的真實身份。


  「不用緊張,這就叫聖賢先忤後合,衆人先合後忤。」


  朱斂笑著安慰道:「要論世間讀書人,行的端坐的正,言行心皆一致,我們山主怎麼都能算一個,怕什麼呢。」


  陳清流說道:「聽說老廚子你精通十八般武藝,棍法一定高過劍術和槍法?」


  棍掃一大片嘛,朱斂這一記溜鬚拍馬,既吹捧了自家山主,又說了「端正」和「相濟」兩位至聖先師親傳弟子的好話。


  朱斂身體前傾,與那位斬龍之人雙手抱拳,學自家公子說了一句,「布鼓雷門,貽笑大方。」


  陳清流以心聲問道:「這裡只有四個陪祀聖賢,寶瓶洲五岳封正,需要五人,今天還有誰沒到場?」


  辛濟安說道:「我也不太清楚。」


  不出意料的話,照理說是周國住持北岳披雲山的封正典禮,大先生道鄰負責中岳封正、頒布神號一事,畢竟按照文廟禮制,中岳地位是要比其餘四岳高出一線的,當然也有可能雙方互換,關鍵就看魏山君的臉皮厚度了,或是陳山主願不願意從中斡旋,幫著魏檗說服大先生留在披雲山了。


  陳清流說道:「相信黎侯跟陳平安私底下一定聊得來。」


  一來雙方都是生財有道的賬房先生,再者他們兩個,對各自先生的推崇和維護,都可謂不遺餘力。最重要的,兩人都願意在書齋道場和聖賢書本之外,學以致用,在山下耗費精力。


  果不其然,周國點頭道:「若是劍氣長城如我們浩然一般,早就守不住了。來之前,我們聽先生說過,老大劍仙曾經對劍氣長城有過一個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說之所以能夠屹立萬年之久,學問根O在五字,不浩然而已。故而劍氣長城不必學浩然天下,浩然天下更學不來劍氣長城。」


  陳平安臉色古怪。


  算了算了,自己搬書那麼多,老大劍仙剽竊自己一回,也不算什麼。


  周國灑然笑道:「你要是見著了我們幾個,只會唯唯諾諾說好話,多有違心,處處附和,才會教人失望。需知文聖挑選親傳弟子的眼光,一向挑剔,足可自傲,如今選你作關門弟子,那麼老秀才在這件事上,就算晚節不保了。想必老大劍仙當初選你入主避暑行宮,異議不會太小,劍修們至多在明面上不敢質疑什麼,腹誹和牢騷,肯定不少,所幸陳山主不曾辜負兩本印譜的文字和末代隱官的身份。」


  說到這裡,曾經跟隨至聖先師一起走遍天下、周游列國的高冠男子,轉頭笑問道:「大師兄?」


  被魏檗尊稱一聲大先生的棉袍書生點點頭,微笑道:「總歸是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回頭文廟那邊,我來建議此事。」


  陳平安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至今竟然連個賢人都不是,牆裡開花牆外香,豈不是教諸子百家看笑話。


  見陳平安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想要婉拒此事,周國直截了當說了一句,「要是真不願意當君子,你可以去跟禮聖商量。」


  陳平安一時無言。


  為了不當書院君子,就去專程找禮聖一趟?


  估計先生再偏心自己,都要嘮叨自己幾句吧。


  陳清流幸災樂禍道:「讀書人就是矯情。上桿子送了個君子頭銜,扭扭捏捏的,還不樂意收。擱我,別說君子,就是給個文廟教主都照收不誤。」


  一聽好友說自家老爺的壞話,陳靈均立馬就不樂意了,一手肘打在陳清流肩頭,「你不也是讀書人,被窩裡駡人吃悶屁!」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用上心聲手段,說出了一句積攢多年的心裡話,「鞫殷殷,晝夜不息。大先生辛苦了。」


  市井老話總說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又說老百姓心裡有桿秤……諸如此類,看似虛言,實則在這位人間第一個擁有本命字的書生這邊,半點不虛。人間道路之上,書裡書外,一切言行,所有因為一句話一件事延伸出去的善與惡,在大先生道鄰這裡,都歷歷在目,聲聲在耳,那種聲響,如世間百姓之衆,路上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聲音響若雷鳴。


  棉袍書生腰懸一隻水瓢,可不是故意為了與世人顯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一種外顯的「道化」。


  極有可能,瓢內水之多寡,便是世間仁之深淺。


  當然這些都是陳平安的猜測。


  棉袍書生笑道:「與道為鄰,心甘如怡。」


  「在我個人看來,君子豹變有三,一變至於賢,二變至於聖,再一變,至於道矣。」


  「安貧樂道,想來齊先生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有些事,無論是聖賢之當仁不讓,還是豪傑之以怨報怨,你覺得必須要做的就只管去做,只是在心境上,不必太過拖泥帶水,相信齊先生也不願意你因此而道心凝滯,妨礙修行。」


  陳平安點點頭。


  書生突然問道:「陳平安,你怎麼看待亞聖的學問?」


  陳平安緩緩說道:「只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光憑這麼兩句話,就絕對有資格流傳後世萬年。」


  「還有呢。」


  顯而易見,你陳平安別想著這麼用一句話就給「糊弄」過去,遠遠不夠。


  你要不說我的好話,我也就不拿這個考校你了。


  見陳平安好像被問住了,他笑道:「換個不那麼空泛的具體問題,你不妨簡略說一下杞柳之辨和湍水之辯的看法。」


  陳平安說道:「在回答大先生的這個問題之前,我先說幾點自己的個人見解。」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沒有四端之心,人就會成為非人。登山修行的練氣士,必須比凡俗夫子更加理解此間真意。」


  「但是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我並不認同這個觀點,亞聖忽略了家庭、宗族、一地風俗對人的後天烙印,無視了一個人先天就有的趨利避害的本能。」


  「只有一句話,在我看來,是亞聖用心深遠、唯一一句山上神仙語,就是心之所同然……」


  聽到這裡,棉袍書生笑了笑,竟然不讓陳平安繼續說下去了,「就此打住。」


  這位大先生也沒說對,也沒說錯。


  陳清流站起身,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想念那個傻大個的謝師姐了。


  謝師姐在自己的幾個弟子當中,對那個腦子最不靈光的柳道醇,反而最為偏愛,她跟鄭居中反而沒什麼可聊的。


  那件扎眼的粉紅道袍,好像就是謝師姐送給柳道醇的見面禮,此外還送了一座琉璃閣給他作道場。


  約莫有這麼一層關係在,陳清流對如今叫柳赤誠的小弟子,就跟著偏心幾分了。


  柳赤誠只是小弟子,陳清流其實尚未收取關門弟子,不過柳赤誠一向是以自家師尊關門弟子自居的。


  關門?你那叫堵門。


  陳清流輕輕嘆息一聲,此山花木衆多,唯獨少了些桃樹,倒是小鎮桃葉巷那邊,桃花開得深紅淺紅不寂寞。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先前陳清流幫著開口討要兩幅字帖,其中留給落魄山的那幅,辛濟安是截取一篇詞牌名為水調歌頭的舊詞內容。


  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不知不覺,此時此刻的落魄山中。


  僅是飛升境以及飛升境之上的修士,就有十四境劍修,斬龍之人,陳清流。辛濟安。小陌,白景。


  落魄山編譜官,如今化名箜篌的白髮童子,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


  躋身文廟陪祀十哲之列的道鄰,周國,閔汶,黎侯。


  如果再加上一個都沒敢冒頭的流霞洲飛升境老修士,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


  就有雙手之數了。


  嗯,作為東道主的此山山主,是個元嬰境。


  雲岩國京城,青同與仰止分開,繼續獨自走街串巷,漫無目的。


  突然在一處相對僻靜街巷拐角處,看到了一個白衣少年,背靠牆壁,手裡拿著彩色的折紙風車。


  說心裡話,青同寧肯跟陳隱官打交道,也不願跟此人碰面。


  崔東山快步走向青同,彩色風車緩緩旋轉,神色殷勤道:「能夠在山外,見到青同次席,老高興了!」


  青萍劍宗的首席客卿,是蒲山葉芸芸,而次席供奉,就是眼前的這個青同。


  先生曾經開誠布公,給予青同道友一個極高的評價,是青萍劍宗的第四座無形山頭。


  所以親自邀請他為下宗擔任一位身份隱蔽的護道人。


  陳平安還承諾會拉上他的先生,在文廟那邊替青同說幾句公道話。


  看看能不能在鎮妖樓附近,揀選一處風水寶地,開宗立派,爭取吸納、招徠一些身世清白的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成為譜牒修士,讓青同好當個初代祖師。


  當時在密雪峰那邊,青同也沒敢說什麼大話,說是只敢保證會盡力而為,不作其他任何承諾。


  陳平安好像就等他的這句話,雙方就此一言為定。


  青同擠出一個笑臉,「見過崔宗主。」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他鄉遇故知,都是意外之喜。」


  青同沒說自己在燒烤攤那邊遇到仰止的事情。


  崔東山也只當假裝不知。


  青同問道:「崔宗主這次現身京城,是準備親自主持大瀆開鑿事宜?」


  崔東山搖頭如撥浪鼓,「不會不會,有種夫子、曹師弟和米大劍仙在,我就可以放心當個無所事事的甩手掌櫃了。」


  青同不會說那些客套寒暄的場面話,一時間氣氛就有些沉悶。


  崔東山說道:「這次趕巧碰見次席供奉,剛好,與前輩說件咱們宗門的要緊事,走,去桐蔭渡船那邊聊兩句。」


  青同好歹是個名副其實的次席供奉,委實是推脫不得,只好跟著崔東山徒步走向京城外的魚鱗渡。


  早知如此,還不如耐心陪著仰止和那個小河婆吃烤串呢。


  崔東山隨口說道:「青同次席可曾選好宗門的地址?」


  青同說道:「暫時還沒有,反正不著急。」


  其實是有幾個心儀選址的,但是不願跟這個崔宗主多聊而已。


  還是跟陳平安談事情做買賣,心裡比較踏實。青同總覺得這個「白衣少年」姿容的崔東山,是那種百無禁忌的人物。可能只是在作為他先生的陳平安那邊,才會收斂幾分,像個心智正常的人。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輕輕晃動,彩色風車旋轉不停,笑道:「這樣啊,我本來還想著你心智有了合適選址,剛好我近期也有了青萍劍宗的下宗選址,雙喜臨門呢。」


  青同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下宗?」


  青萍劍宗才當了幾天落魄山的下宗,你崔東山就想著擁有自己的下宗了?!


  崔東山確實沒有誑騙青同,已經想著如何籌劃建造屬於青萍劍宗的「下宗」了。


  而且並非是既定的五彩天下那座宗門,只因為近期文廟那邊頒布了一條律例,練氣士在五彩天下的基業,與浩然天下無關。


  崔宗主氣勢洶洶,寄了一封信到禮記學宮,與茅司業詢問到底是文廟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傢伙,昏頭了嘛,竟然有此建議。


  結果茅司業的回信就一個字,我。


  崔東山只好退而求其次,暫定選址就在桐葉洲的中部,位於河的入海口,所以暫時不用跟剛剛結盟沒多久的玉圭宗來個針鋒相對。至於河畔,青萍劍宗馬上就會正式破土動工,打造一座仙家渡口,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就叫滿霞渡。


  在那邊,南北兩岸,很快就會出現兩個小國,一方是女帝獨孤蒙瓏,首席供奉邵坡仙,護國真人吳懿。另一方是於祿,謝謝。


  崔東山何止是一擲千金,自掏腰包,買買買,除了宗門地界的三座山頭,還有例如本來屬於白龍洞藩屬山頭靈璧山的那座野雲渡,如今就屬於青萍劍宗的私人渡口了,崔東山就是花了一百顆穀雨錢買下的。


  此外崔東山還有一份大手筆,準備一鼓作氣搬遷更多桐葉洲各國舊山岳、仙府道場遺址,擱放在舊有三山的周邊地帶,就這麼一點一點向外擴張地盤,還要再為宗門購置許多的「飛地」,一座座散落在桐葉洲各地的藩屬山頭,終有一天,以點及面連成線,在地盤規模一事上邊,就可以跟玉圭宗掰手腕了。


  你有一座雲窟福地,我不也有一座長春洞天?何況雲窟福地是周首席的,不就等於是自家的?


  只是此外文廟還按功贈予玉圭宗一座額外的福地,崔東山就把主意打到了萬瑤宗的三山福地,當然難度是大了點,慢慢來就是。


  到了熙熙攘攘遊人如織的魚鱗渡,崔東山帶著青同登上那艘桐蔭渡船。


  青同發現除了米裕跟種秋他們幾個都在,一間屋子,坐了不少人,如此興師動衆,看來今夜商議之事,確實不是什麼小事?


  崔東山一拍腦袋,「忘了邀請一位山上前輩列席議事了,你們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崔東山縮地山河,重返雲岩國京城。


  嫩道人與道號龍髯的小龍湫山主司徒夢鯨,喝過了一頓酒,並無睡意,煉山訣也修煉到了瓶頸,就獨自坐在屋頂欣賞夜景。


  這麼一座巴掌大小的小國京城,竟然能夠在那場席捲一洲的戰事中保存完好,冥冥之中真有鬼神呵護耶?


  宅邸外的街道上,有個白衣少年使勁揮動手中的彩色風車,「嫩道長,嫩道長,這邊這邊!」


  嫩道人疑惑道:「道友你是?」


  難得碰著一個看不出道行深淺的練氣士。


  「我是東山啊。」


  白衣少年笑哈哈道:「自家人!論文脈的輩分,我跟李槐是同門師兄弟哩。」


  嫩道人其實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李槐提起過此人,是一個早年上桿子要當陳平安學生的傢伙,曾經一起遠遊求學。


  崔東山羞赧道:「今日拜訪,確是有事相求,就是有點難以啓齒。」


  嫩道人說道:「既然難以啓齒,那就別說了。」


  跟我客氣是吧,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崔東山正色道:「前輩有所不知,晚輩早年行走山下的時候,也有個響噹噹的別號,與前輩的嫩道人有異曲同工之妙,就叫垢道人」!」


  狗道人?


  嫩道人臉色陰沉,年紀輕輕的就不學好,找上門來,駡人?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憋屈憋屈。崔東山兜裡的神仙錢,早先還是有那麼一點積蓄的。


  但是那個老王八蛋,好像早就算準了自己會開闢一座宗門,留給崔東山的那幾件咫尺物裡邊,既不會捉襟見肘,也算不得如何寬裕,總之崔東山想要閉著眼睛大手大腳花錢,就甭想了。


  崔東山腳尖一點,踩在院牆之上,再一個蹦Q,飄落在屋頂,一屁股坐在嫩道人身邊,小聲道:「嫩道長,實不相瞞,如今我們剛剛建立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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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

  「看兵書可以避暑,百竅清涼,讀好詩亦可驅寒,通體舒泰。此時此景,咱哥仨必須來一碗藕粉。」

  崔東山笑著從袖中摸出兩碗冰鎮藕粉,給姜尚真和馮雪濤遞過去,馮雪濤道了一聲謝,覺得自己總是跟不上崔宗主的想法。

  崔東山詢問要不要勺子,姜尚真說不用,單手托碗,仰頭吃著藕粉。崔東山再變出兩碗,一手一隻,左一口右一嘴的。

  一飛升兩仙人,就是這麼神仙氣。

  魚鱗渡岸那邊,有些慕名而來的仙子,沒瞧見米裕,卻發現了那個白衣飄搖的少年,意外之喜。

  崔東山一邊與她們揮手打招呼,一邊與姜尚真聊了些下宗近況。在山上,招惹誰都不能招惹這些喜好品藻人物的仙子姐姐們,跟境界高低沒關係,作為過來人的老廚子說得好,只要與她們處好關係了,門派的口碑差不了。

  青萍劍宗已經跟大淵王朝袁氏新帝搭上線了,原本一分為三的袁氏王朝,如今終於複歸一統,袁盈登基稱帝,袁礪和袁泌自降為藩王。青萍劍宗與大淵王朝是近鄰,袁氏新帝承諾未來一國境內,不光是那種能否碰見得看運氣的劍修胚子,只要是適宜修道的孩子,都會先送到仙都山,只要青萍劍這邊肯收,他們都會自動成為外門弟子,至於能否留下,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除了客卿「稗官」,還有女修汪幔夢,綽號錢猴兒的錢俊,如今他們都已經成為青萍劍宗的外門弟子。

  一個在釀造局任職,給老虯裘瀆擔任副手,錢猴兒則在花月局那邊撈了個差事,算是給米大劍仙搭把手。

  此外磷河那邊,也會有幾個心思活絡的河伯水府胥吏,會進入仙都山地界,暫時不入譜牒,只是在崔東山的吾曹峰那邊掛名。

  如果說落魄山是藩屬山頭多,譜牒成員少,機構也少,均攤起來,就是一座山頭幾個人。

  那麼青萍劍宗的「衙署」都快要比「官員」都多了,平均下來,差不多一人一衙門?

  何況姜尚真一眼看出,功過司和運轉司這樣的大司,很快就會衍生出一系列下轄衙署。

  難怪崔東山要這麼著急招兵買馬了,落魄山可以無所謂人數多寡,下宗這邊卻不行。

  只是這種下宗家務事,他姜尚真一個上宗首席就不攪和了,免得以後在霽色峰祖師堂裡邊少條椅子,何況還要講究一個親兄弟明算帳嘛。

  姜尚真調侃道:「就這麼不挑嗎?」

  崔東山笑道:「篩選篩選,總要先有得篩才能選,不然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姜尚真問道:「是想要用一個現成的例子,教你先生如何打理一座宗門?」

  崔東山怒道:「我哪敢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周首席休要血口噴人!」

  姜尚真笑道:「真羨慕你,可以從頭再來過,東山再起。」

  許多少年朝氣和雄心壯志,被世事那麼一嚼,就淪為了滿地甘蔗渣。

  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哪怕撇開玉圭宗譜牒修士和姜氏家主的身份都不談,他不是不可以換個地方,改頭換面,開山立派。

  只是心性不允許,實在是懶得折騰了。就像一條道路,重走一遍,走得穩當不假,只是沿途風景過於相似。

  馮雪濤有點羨慕姜尚真和崔東山的關係,在山上,想要找到這種志同道合、性格相投的真正朋友,不但同富貴共患難,還能一起共事,久處無厭,並非易事。道號青秘的馮雪濤,自己是野修出身,家鄉就在皚皚洲,與劉財神和韋赦可謂相識已久,卻都不投緣。

  崔東山說道:「仰止如今就在京城,她換了個身份,改名景行,成了大泉王朝的供奉。」

  姜尚真笑道:「雲岩國京城又不是那條夜航船,拉上馮兄和米裕?」

  崔東山搖頭道:「她跟嫩道人,接下來都會出一把力,幫著遷徙水脈和搬山移峰。」

  姜尚真呵呵笑道:「都是修行嘛,總是這樣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崔東山仰頭吃著冰鎮藕粉,呲溜一口,「青衣櫻桃籃內幾番好夢。」

  姜尚真說道:「這邊還有沒有需要我出面的事情?沒有的話,我就直奔落魄山了,再不去,我都要擔心首席座位不保。」

  那個小陌先生,是勁敵吶。

  有小陌在落魄山,不是哄抬物價是什麼!

  這讓姜尚真憂愁不已。

  崔東山說道:「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晚了。」

  姜尚真點頭道:「剛好文廟住持五岳封正一事,我可以大展拳腳。」

  崔東山嘖嘖道:「仙子姐姐們好像都在竊竊私語,你到底是不是姜老宗主呢。」

  姜尚真吃完了藕粉,開始舔碗,碗朝下臉朝上,光是這麼個噁心動作,就讓渡口仙子們,篤定此人絕對不是姜尚真。

  崔東山壞笑道:「你猜倪元簪會不會主動去找隋右邊?」

  姜尚真點頭道:「這個盧生,多半會去一趟謫仙峰掃花台。」

  崔東山問道:「老觀主怎麼想的,既然都將盧生已經請出了觀道觀,順勢讓藕花福地多出一個類似刑官豪素的劍修不好嗎?非要這麼坑倪元簪,壓制他的修行。」

  姜尚真說道:「老觀主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大概並不覺得一位飛升境修士算根蔥吧。更看重那些有希望獨力走出一條新路的道友?」

  崔東山點頭道:「老觀主喜好新鮮事物,確實厭棄訓詁小學之流的故紙堆學問。」

  小陌,是因為跟在陳平安身邊。

  劍修白景,是因為有小陌在落魄山。

  蠻荒桃亭,是因為有個喜怒無常的老瞎子,才會變成浩然嫩道人。

  仰止,是戴罪之身,因為有文廟規矩,準確說來是有那個小夫子在。

  不然這些桀驁不馴的蠻荒大妖,單說凶性,可不是真身是一棵梧桐樹的青同所能媲美。

  崔東山雖然有兩碗藕粉,卻是第一個吃完。

  等到姜尚真都吃完了,馮雪濤竟然還剩餘半碗藕粉。

  崔東山沒來由笑道:「君子言心,小人攻心。我算不算心達而險,沽名釣譽?」

  「那麼馮兄是行僻而堅,憤世嫉俗。」

  姜尚真笑道:「我屬於記醜而博,順非而澤。」

  崔東山說道:「好在我們都不喜歡言僞而辯。『就是這樣,能奈我何。』」

  崔東山等到馮雪濤吃完藕粉,收回空碗放入袖中,說道:「忙正事去了,你們都隨意。」

  青衫長袍的姜尚真,一手負後,一手扶欄,玉樹臨風。

  見此風景,岸上女修們就又吃不準了,難道真是姜尚真?

  崔東山找到了邢雲和柳水,道齡相仿的兩位同鄉劍修,卻是少年與老嫗的容貌。

  崔東山作揖抱拳,笑道:「這麼晚才來拜見兩位劍仙前輩,姍姍來遲,恕罪恕罪。」

  先前屋內議事,種秋提議,由米裕出面邀請兩位劍修列席,結果被他們婉拒了,說是沒有這樣的習慣。

  別看米裕在兩位老劍修那邊說話硬氣,到了崔東山這邊,還是幫忙解釋了幾句。

  劍氣長城那邊,只有大劍仙參加城頭議事的傳統,劍修確實沒有什麼列席旁聽的傳統。

  邢雲和柳水只是與這位年輕宗主點頭致意。

  畢竟真正讓兩位劍修感興趣的人,還是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他們各自在蠻荒,都聽到了不少關於陳平安的「趣聞」。

  比如有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又比如周密的那個關門弟子,周清高從不掩飾自己是陳平安的崇拜者。

  崔東山在他們這邊,跟在姜尚真和馮雪濤身邊,判若兩人,再沒有半點嬉皮笑臉,開門見山道:「南婆娑洲龍象劍宗那邊,如今已經多出劍氣長城本土劍修高爽,玉璞境郭渡,他的道侶淩熏,卻是蠻荒劍修出身。其中高爽,相較於你們,無論曾經達到的劍道境界,還是年齡,都算是你們的前輩。此外,僅就說我知道的遠遊再返鄉劍修,還有太象街的金鋯,曾是齊家的家族供奉,玄笏街的女子劍修竹素,曾經分別擁有城外劍仙私宅『金剛坡』和『白毫庵』的黃陵和宣陽,此外還有一雙師徒,女子劍修梅龕,弟子道號震澤,卻是蠻荒妖族劍修,梅龕是玉璞境,弟子卻是劍仙了?我暫時就知道這麼多。」

  邢雲笑道:「崔宗主的小道消息很靈通啊。」

  柳水皺眉不語,看來那個姓陳的年輕外鄉人,當年在避暑行宮沒少翻閱他們的秘檔。

  崔東山解釋道:「兩位前輩不要誤會,這些消息,都是我自己找門路打探而來,跟我家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米裕點頭道:「我可以作證。」

  除了齊廷濟,好像他們這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如今都沒有在浩然天下這邊開宗立派的想法。

  崔東山說道:「我除了誠心邀請兩位前輩擔任青萍劍宗的供奉,還希望你們可以在黃陵和梅龕那邊幫忙引薦一番。」

  黃陵如今是仙人境,屬於劍氣長城的那種「私劍」,他離開家鄉之時,其實就已經是一位玉璞境,與岳青和孫巨源關係莫逆。

  此人好飲酒,喜彈鋏長歌,佩劍「三窟」,據說此劍傳自一位遊歷劍氣長城的馮姓劍客,舊主人手持此劍,在浩然天下斬妖除魔極多,劍氣凝結,纏繞在劍柄的長繩,就是一條天地間品秩最高之一的捆妖繩。佩劍銘文「日月行天,神州舊主」,那位以劍換酒的馮姓劍客曾以「太平老人」自居。

  至於梅龕,屬於這撥遠遊劍修當中的晚輩,很年輕,傳聞她當年是受了情傷,才離開劍氣長城這處傷心地,不過最早不是去蠻荒,而是通過倒懸山走了一趟浩然天下,只是沒過幾年就重返劍氣長城,南下蠻荒。

  崔東山說道:「兩位前輩在成為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之後,不耽誤以後五彩天下再次開門,你們去飛升城那邊任職,密雪峰祖師堂譜牒留名即可,哪怕一去不返都無所謂。當然了,你們在這之前,哪天覺得在山上待得不舒心了,隨時可以與青萍劍宗撇清關係,我們只有挽留,不敢强留。」

  茅小冬這個正事不幹、天天整些有的沒的禮記學宮司業,先前在文廟建議浩然宗門與五彩天下不掛鈎,倒是有個好處。

  只是五彩天下下次開門過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好事了。

  練氣士再想往返兩座天下一趟,就只能是飛升境修士才能做到。

  「你們成為宗門供奉之後,肯定少不了要出門散心,外出遊歷,仗劍九洲。」

  「浩然天下,除了梧桐細雨,還有扶搖風,霞滿天,皚皚雪,各洲有各洲的風景,短短百年之內,不至於看厭。」

  「浩然不平事,茫茫多。」

  「只要你們出劍占理,將來不管鬧出多大的爛攤子,我這個當宗主的來負責兜底,你們只管與人出劍說理,不必有後顧之憂。」

  聽到這裡,柳水打斷崔東山的豪言壯語,老嫗神色淡然道:「都能兜底?崔宗主即便是一位仙人,口氣是不是太大了點?只說我以後遊歷別洲,路上招惹了個飛升境,或是與一座老字號宗門啓釁,結果一路打官司打到文廟那邊去,興許陳平安能兜底,你崔東山真能擺平?還是說出了事情,咱們就找上宗落魄山?」

  若是劍氣長城的家鄉劍修,如此言語,她也就信了。

  按照米裕的說法,這位姓崔的年輕宗主,是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並且可以視為半個劍修。

  崔東山笑道:「真攤上事了,肯定不會去找落魄山求助的,只要是下宗事務,我們青萍劍宗就都能夠自行解決。我崔東山,不敢,不宜,也不用麻煩先生。」

  邢雲笑道:「崔宗主,你可千萬別沒有劍修的本事,光有劍修的脾氣了。我這個人說話難聽,習慣就好。」

  柳永瞥了眼邢雲,難得說句順耳的人話。

  崔東山微笑道:「你們這種說話風格,不用我去習慣,已經很好了。」

  邢雲和柳水對視一眼,這個姓崔的,好像還算對胃口?

  雙方以心聲言語,「邢雲,要不要先去一趟落魄山,見過陳平安,再來決定要不要加入青萍劍宗?」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犯不著這麼彎來繞去,就像崔東山自己說的,哪天待得不舒心了,一走了之。」

  「那你去跟梅龕聯繫?我來找黃陵?」

  「可以,還有金鋯和竹素,一並聯繫好了。省得都被齊廷濟拉攏過去。戰場之外的齊廷濟,怎麼看怎麼礙眼。」

  「呵,嫉妒人家皮囊比你好?」

  「好好談正事,你老扯這個做什麼。對了,好像宣陽與你師父關係不錯,他如今才是龍象劍宗的客卿而已,你可以跟他聊聊看,願不願意來這邊當供奉。」

  「若是梅龕和竹素都來這邊,你得高興壞了吧?」

  「兒女情長,無甚意思,只會耽誤練劍。」

  「當年周澄與你說的原話?」

  「柳水,你有完沒完?!」

  在崔東山告辭之後,柳水沒有立即離開屋子。

  邢雲想起一起家鄉故人舊事,其實他與劍術傳承屬於龍君一脈的高魁,雙方是關係極好的摯友,經常一起駐守城頭,每次出城廝殺,更是次次並肩作戰,說是過命兄弟都不誇張。

  高魁有師傳,可惜是那種有不如無,邢雲則出身市井底層,一步步成長起來,祖宅在妍媸巷,練劍途中,與高魁相互扶持,相互借錢賒帳,都說各自有本帳簿,別想著賴帳,事實上就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在家鄉,有個劍修身份不算什麼,殺妖積攢戰功也沒什麼,都是平常事。來來去去,以前劍氣長城大大小小的酒樓,哪家賬房那邊,沒有留下一大堆欠了不還的糊塗賬?

  好像就只有後來的那座小酒鋪,六親不認,堅持概不賒帳?

  柳水在家鄉那邊,是有師門的,劍修人數不少,在劍氣長城還算比較風光,她還記得離鄉之時,年紀最小的一名劍修,是個孤兒,好像是叫韓融?

  孩子的練劍資質一般,不過脾氣還挺强,每次只要聞著師門長輩身上的酒氣,哪怕是師公輩的老劍修,孩子就要黑著臉。

  好像別人只要喝酒,就是跟孩子結仇。

  所以柳水才會對這個孩子有點印象。

  之前柳水問過米裕不少問題,其中就有問米裕,知不知道一個名叫韓融的劍修,此人如今在不在飛升城。

  只是米裕在倒懸山春幡齋和避暑行宮,都是個當門神的,只知道上五境和一些地仙劍修的檔案記錄,所以米裕並不清楚韓融是不是跟著去了五彩天下飛升城。其實米裕心知肚明,柳水就是想要問韓融活沒活著。所以米裕說隱官大人肯定知道這件事,他可以幫忙飛劍傳信到霽色峰問一下,但是柳水卻說不必了。

  米裕有自己的打算,問還是要問,如果隱官大人那邊的回信,韓融早已戰死了,米裕就只當不知道這件事,可如果還活著,就與柳水說一聲。

  邢雲打開桌上一壺酒,望向柳水,老嫗點點頭,邢雲就到了兩碗酒,聽米裕說,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銷量最好的酒水。

  鋪子的這種酒水,分出三種檔次,滋味最淡的,只需一顆雪花錢,還有一種賣五顆雪花錢,最貴的,得十顆,別稱青山神酒,而且每天只賣一壺,先到先得。

  渡船上邊,竹海洞天酒只有兩種,按照米裕的解釋,最貴的青神山酒水,早就不賣了。

  端起酒碗,輕輕抿了一口酒水,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沒有喝過酒的邢雲,誤以為自己喝到了假酒,疑惑道:「你覺得滋味如何?」

  柳水嘗了一口酒水,皺眉道:「不像是多地道的仙家酒釀。」

  邢雲擰轉酒壺,看著上邊的紅紙黑字,確實寫著「竹海洞天酒」,邢雲氣笑道:「良心被狗叼了麼!」

  邢雲喝完一碗,再打開另外一壺據說是售價五顆雪花錢的酒水,同樣是竹海洞天酒,與前者唯一的區別,就是壺身紅紙上邊的酒水名字一旁,以蠅頭小楷寫就「上等」二字,在旁邊的旁邊,再寫有一句「劍仙醇酒喜相逢」,邢雲再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嘴,點頭道:「就這酒水味道,也敢賣五顆雪花錢,狗都不叼!」

  一陣敲門聲響起,米裕在門外廊道,笑問一句,「方不方便?沒打攪你們吧?」

  邢雲沒好氣道:「又沒栓門。」

  米裕只是推開門,沒有跨過門檻,笑道:「柳水,隱官大人那邊傳回一個消息,韓融如今是龍門境,就在飛升城,身份是泉府一脈的劍修。」

  柳水板著臉點點頭。

  米裕瞥了眼桌上打開的兩壺酒,笑道:「隱官大人還說,韓融是他那個酒鋪的老主顧,只要不用去城頭,每天早晚兩次,喝兩壺酒,雷打不動。是個缺了酒水就跟要他命一樣的窮光蛋,每次只喝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喝酒不喜歡上桌,有空位都不肯落座,經常跟隱官大人一起蹲在路邊喝酒,還喜歡蹭酒喝,但是韓融的酒量,跟酒品都不錯,有句口頭禪,酒量是天生的,練不出來。偶爾請他喝好酒,韓融只說不用,說不喜歡欠人情。」

  老嫗眯眼而笑,嘴上卻在埋怨米裕多此一舉,說好了不用詢問隱官大人,你偏要多事。聽聽,好像老嫗是第一次喊陳平安為隱官大人?

  米裕笑眯眯道:「隱官大人最後說了句,韓融當年在酒鋪上邊的無事牌,寫了句話的,邢雲,要不要聽聽看?」

  邢雲擺擺手,「免了。」

  柳水卻好奇道:「說說看。」

  米裕笑道:「『邢雲不知好歹,他敢回鄉,老子得賞他一個大嘴巴子。』」

  邢雲不怒反笑,「一個龍門境的小王八蛋,境界不高,口氣不小。」

  米裕轉身就走。

  柳水突然指了指桌上一壺酒,問道:「也沒寫名字,叫什麼?」

  米裕停步轉頭,看了眼酒壺,笑道:「是一種土釀燒酒,叫啞巴湖酒。」

  米裕徑直離去,屋門自行關上。

  屋內沉默許久,柳水揭開那壺酒的泥封,晃了晃,再低頭嗅了嗅,「好名字。」

  邢雲雙指拈起酒碗,再輕輕一敲桌面,示意倒酒。

  酒桌旁,劍仙對醇酒,老嫗對少年。

  人景心境俱清絕。

  去國離鄉千年,吾心猶然少年。

  一行人風塵僕僕趕到魚鱗渡,鐘魁,鬼仙庾謹。李寶瓶,鄭又乾,談瀛洲,這趟聯袂遊歷,去了不少地方,逛了小半個桐葉洲。

  他們不著急登上那艘桐蔭渡船,在庾謹提議之下,先在渡口就近找了個館子,準備吃頓河鮮生醃,鐘魁實在吃不了這個,就跟李寶瓶再點了份火鍋。

  鐘魁手裡多了一把油紙傘,先前是在一處山腳撿到的。如今魚鱗渡不愁掏錢的客人,每天來雲岩國京城的都要比走得多,館子生意好,店夥計又不是個腿腳勤快的,胖子姑蘇催了兩次,就被年輕夥計頂了一嘴,胖子怒道:「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冠不認人。擱在當年,這種貨色,弄臣都當不好,早就被拖出去砍頭兩次了。」

  鄭又乾打圓場道:「姑蘇前輩,消消氣,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何況還是一個當過皇帝的。」

  談瀛洲其實一直納悶,這個總喜歡嘴邊掛「寡人」一語的胖子,好像除了長得醜,其實是個頗有風雅情致的人物吶。

  這一路同行,吟詩作對,摹拓古碑,敲冰煮茶,撥火煨芋,和雪嚼梅花……明明叫庾謹卻自稱姑蘇的胖子,樣樣拿手。

  白衣少年摔著兩隻袖子,大搖大擺走進館子,一巴掌重重摔在胖子後腦勺上邊。

  瞧見崔東山,同樣是文聖一脈的李寶瓶和鄭又乾,稱呼卻不同,鄭又乾是喊一聲小師兄,李寶瓶卻是喊大師兄。

  換成別人這麼喊崔東山,崔東山早就不樂意了,非要掰扯一句,你才是大師兄,你全家都是大師兄。

  可既然是李寶瓶這麼喊,崔東山就忍了。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說了個日期,讓我們都去一趟落魄山。」

  崔東山一臉茫然,「先生沒有跟我說這檔子事啊。」

  李寶瓶笑呵呵道:「不奇怪,你是小師叔的得意弟子嘛。」

  崔東山乾笑道:「是啊是啊。」

  桐蔭渡船上,嫩道人跟青同「敘舊」過後,一起來到船頭,欣賞魚鱗渡燈火如晝的繁華夜景。

  其實他們先前就沒什麼交情,就像青同說的,嫩道人在自己和仰止這邊,屬於晚輩。

  仰止還好,萬年之前就留在了蠻荒,與桃亭這位攆山犬的老祖宗,雙方常有交集,青同卻是被分在了桐葉洲這邊。

  嫩道人沒來由感慨一句:「畢竟跟蠻荒不同,不會說沒就沒。」

  青同想起一事,「道友當真追殺過董三更?」

  嫩道人拈須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什麼追殺,就是一場誤會,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罷了。」

  其實真相是董三更當年在蠻荒腹地,手刃一頭飛升境大妖後,割掉對方的頭顱,裝入竹筐帶回劍氣長城。因為剛剛脫離一場圍毆沒多久,董三更身受重傷,在返鄉途中,桃亭見有機可乘,就想要上去咬兩口,畢竟老瞎子不管飯。再加上當時背著竹筐趕路的董三更必須隱匿氣息,而且桃亭依稀記得那個年輕劍修,去蠻荒腹地的時候,好像還只是個螻蟻一般的金丹劍修,百年光陰,境界能高到哪裡去?想來一口下去,吃掉個元嬰?桃亭當時都不知道能不能塞牙縫……

  當時董三更著急趕路,懶得跟桃亭過多糾纏,就被桃亭抖摟了些許威風。

  等到桃亭剛想要祭出幾手殺手鐧,老瞎子就提醒它一句,那個年輕人是飛升境劍修了,你認不得他董三更,但是竹筐裡的那顆腦袋,你們肯定相互認識,想湊一堆做個伴?

  桃亭被嚇得當場與姓董的年輕劍修道歉幾句,不等對方言語,便施展出一門本命遁法,恢復真身模樣,夾著尾巴逃回那座高山茅屋旁,桃亭剛想著與老瞎子誠心誠意道謝幾句,難得發善心,提醒此事……

  結果就看到老瞎子身邊,站著個極少做客十萬大山的某個鄰居,陳清都!

  陳清都當時雙手負後,只是笑眯眯說了句,桃亭道友好大的威風吶。

  老瞎子讓桃亭滾遠點,別礙眼。

  桃亭如獲大赦,趕忙跑遠。

  老瞎子說道:「不殺那頭妖族劍修,董三更就不必傷及大道根本,他以後的劍道成就,想必不會低。等董三更躋身十四境,你不就可以輕鬆幾分了?」

  言下之意,為了所謂的城頭刻字,幫助家族揚名這種事情,太過可惜,董三更的這筆買賣,意氣用事了,不划算。

  陳清都笑著反問一句,「不殺那頭畜生,董三更還是董三更嗎?」

  老瞎子沉默許久,才冒出一句,「虧得劍修需純粹。」

  陳清都笑道:「所以你注定無法成為劍修。」

  老瞎子問了個積攢很多年的心中疑惑,「那個傢伙,到底怎麼回事。一些個明明能殺的貨色,偏不殺,像碧霄洞主這樣完全沒必要問劍一場的,反而主動跑到落寶灘挑釁。」

  那是一個連面容都看不清楚的古怪劍修。

  陳清都隨口說道:「喜歡藏頭藏尾,悶葫蘆一個。當年這傢伙就牛氣哄哄的,好像看誰都不順眼,龍君、元鄉幾個,誠心與他請教劍術,他都是從來不搭理的,我問觀照看不看得出他的大道根腳和劍術脈絡,觀照也是笑著不說什麼。記得有次跟我打照面,你知道這傢伙做了個什麼動作?」

  老瞎子好奇道:「怎麼講?」

  陳清都笑道:「擦肩而過的時候,這傢伙竟然故意放緩腳步,瞥了眼我一眼,然後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老瞎子愈發納悶,「有深意?」

  陳清都氣笑道:「一開始我也琢磨,結果還是觀照率先猜出了對方的心思,有個屁的深意,約莫是跟我說一句,你陳清都的劍術,只到我肩頭這邊。」

  當年老瞎子難得有個笑容。

  米裕坐在桐蔭渡船的一處欄桿上,免得魚鱗渡口那邊又有動靜,見著他就跟見了鬼似的,他就故意挑選一個僻靜地方。

  米裕摘下腰間那枚平時用來當酒壺的「濠梁」養劍葫,裡邊裝著好幾斤的啞巴湖酒。

  已經身在此地的劍修邢雲,流水。此外還有高爽,竹素,金鋯,郭渡,黃陵,宣陽,梅龕……

  XIASHUBA。COM青萍劍宗的密雪峰,有一座陡峭如劍削出的平整石壁,以後劍修可以崖刻文字,內容隨意,各憑喜好。

  思來想去,米裕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寫什麼。

  客鄉遊子,浮萍聚散,米裕默然喝著一壺啞巴酒。

  青青翠翠草木,年年歲歲舊人,朝朝暮暮相思。

  ────

  青杏國,酒花渡店鋪林立,熙熙攘攘。

  兩撥人由散而聚,先前裴錢拗不過韓俏色的勸說,就挑選了兩件略帶脂粉氣的奇巧靈器,打算送給暖樹和小米粒。

  韓俏色看下下去,掏腰包結帳後,問了裴錢打算送給誰,得到答案後,這位白帝城女子仙人便乾脆從袖中摸出兩件法寶,一架掛劍草樣式的彩釉瓷器筆架,一隻九尾狐形制的玉石席鎮,說前邊兩樣算你裴錢送的,這兩件算我給那倆小姑娘的見面禮,人未到落魄山,禮物先行,嗯,這就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段時日的兵書沒白讀。

  陳平安說道:「我跟靈驗道友小聊兩句。」

  子午夢瞥了眼顧璨。

  顧璨無動於衷。

  子午夢心中腹誹一句,大豬蹄子麼,男人就是靠不住。

  只得跟著那位背劍少年容貌的年輕隱官一起散步,在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後,留在原地的顧璨提醒道:「不要窺探那邊的對話。」

  韓俏色笑著點頭,「畢竟是能夠讓師兄親自出門待客的陳先生,我有數。」

  陳平安開口說道:「既然留在了顧璨身邊,就少出餿主意,遇到事情不要拱火,儘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子午夢施了個萬福,「隱官有令,靈驗自當銘記在心,須臾不敢忘。」

  陳平安不用猜,都知道她不會當真,說道:「不要覺得我是在多事,別忘了顧璨是鄭先生的親傳弟子,這百年期限之內,你作為顧璨名義上的貼身婢女,朝夕相處,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自保,儘量保住自己的大道性命,將來不要被鄭先生過河拆橋,視為棄子。一旦被鄭先生算帳,別說你是什麼玉璞境,就算是飛升境又如何,還是會吃不了兜著走。」

  子午夢一臉錯愕,你這麼說鄭居中,合適?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你既然沒有參加入侵浩然的那場大戰,在蠻荒天下都屬於新面孔,也就沒什麼舊賬好翻的,這是好事,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明天』如何,功夫都只在這一百年內的每個今日,鄭先生是全天下算帳算得最好的幾個人之一,你留在顧璨身邊,盡心盡力幫助他建立下宗,不是沒有因禍得福的機會。百年期限,護道有功,相信鄭先生不會虧待你。」

  子午夢嫣然笑道:「隱官的意思,我懂了,其實就兩件事,第一,不要生事,與蠻荒天下的子午夢,劃清界線,第二,在不給顧璨惹事生非的前提下,一點點積攢功勞,以後好在鄭城主那邊討賞。」

  陳平安說道:「有我在,等到百年之約到期,顧璨就不會任意找個由頭卸磨殺驢,把你宰掉。這麼說,能夠理解?」

  子午夢斬釘截鐵道:「能!」

  怎麼不能理解,很能!換個說法,就更好理解了,將來陳平安執意要殺子午夢,作為她主人的顧璨也不會攔阻唄。

  陳平安說道:「我過不了多久,會遊歷中土神洲,白帝城是肯定要去的,如果到時候有機會見到鄭先生,會聊到你的事情。」

  說到這裡,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確實頭疼。

  十四境修士假想敵,最不敢有鄭居中,不是開玩笑的。

  「在蠻荒天下,你可以不用如何害怕一個城頭刻字的元嬰境劍修。」

  「但是在浩然天下,你反而要更加忌憚這種人。這就叫入鄉隨俗。」

  「這裡邊的道理,靈驗道友以後自己多加琢磨。」

  陳平安轉身道:「談完事情了,我們原路返回,預祝你們一路順風。」

  重新見到了顧璨他們,陳平安笑道:「剛得到的消息,劉羨陽可能要擺酒了,到時候我們倆一起給他當伴郎。」

  顧璨笑著點頭,「只要劉羨陽沒意見,不覺得我當伴郎,會跌他的份,我就沒意見。」

  陳平安瞪眼道:「少說幾句混帳話。」

  顧璨有點委屈,他們仨,都跟陳平安關係最好,簡而言之,如果在家鄉那會兒,沒有陳平安每次在中間當和事佬,如果說顧璨喜歡記仇,那他劉羨陽就大度了?一樣小心眼,顧璨跟劉羨陽都鬧掰幾十回了吧。

  顧璨看似隨口問道:「是在小鎮那邊擺酒,還是?」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說家鄉小鎮和龍泉劍宗,都會各擺一場。」

  顧璨點點頭,不再多問什麼。

  想讓我主動詢問此事,你劉羨陽想吃屁呢。不得是你發請帖,給句話?

  如果說找不到我顧璨,就不會寄信到白帝城?一封飛劍傳信,能花你劉大宗主幾個錢。

  韓俏色提醒道:「搜集兵書一事,陳先生別忘了啊。」

  陳平安笑道:「保證在最近幾年之內,都是每半年寄書往白帝城一次,最近一次,就定在今年穀雨這天好了,韓仙師等著收書就是了。」

  韓俏色點頭道:「我可以先拿出五百顆穀雨錢作為定金,現在就可以給陳先生。」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韓仙師還是收到書再說,屆時錢貨兩訖,比較清爽。」

  這不是擔心第一次寄往白帝城的兵法書籍太多,五百顆不太夠嘛。

  除了自家的蓮藕福地,還有那些個擁有私人福地的宗字頭仙府,關係還不錯的,例如姜尚真的雲窟福地,韓晝錦所在的清潭福地,以及符籙白玄等等,陳平安都會寄信一封,討要兵書,反正摹本即可。當然只是先將能夠收集到的兵書都落魄山,質量這一塊,陳平安會親自把關,這種細水流長的買賣,不能壞了陳平安那塊童叟無欺包袱齋的金字招牌。

  陳平安說道:「我跟裴錢去一趟京城,你們登船便是。」

  顧璨笑道:「那個溫仔細如今就在程虔道觀內養傷,如今這位武學宗師比較可憐了,想要屏氣凝神都難,臨行之前,我建議他不如捨棄煉氣一途,專心武道登頂,既然心氣那麼高,資質又那麼好,說不定有機會在裴錢這邊找回場子。」

  裴錢會心一笑,說話這麼損,難怪覺得顧璨順眼。

  陳平安疑惑道:「之前在合歡山大門口那邊切磋,裴錢的拳也不重啊。」

  裴錢點頭道:「不重。」

  顧璨以心聲說道:「蠻荒一役,對手當中,劍修流白表現得並不出彩,但是直覺告訴我,她很危險。」

  陳平安點點頭。

  雙方分開後,陳平安與裴錢笑道:「走過京城,你就先回落魄山,我們文聖一脈弟子,近期會聚一聚。」

  ────

  仙都山謫仙峰,掃花台那邊,隋右邊收拾好心緒,將一把痴心劍歸入鞘內,御風至山腳的那座仿落寶灘,作揖道:「弟子隋右邊,拜見先生。」

  站在淺灘茅屋旁的老者拱手還禮,「雲窟福地姜氏清客倪元簪,見過隋道友。」

  老舟子化名倪元簪,手持竹蒿,在黃鶴磯那邊撐船擺渡,每天做著一人一顆雪花錢渡河的小本買賣。

  先生有意相見不相認,隋右邊對此不以為意,只是好奇問道:「先生當年成功飛升之後,就一直待在雲窟福地潛心修道?黃鶴磯那邊,江上斬蚊一事,可是先生做出的事跡?」

  這就叫明知故問,沒話找話了。

  隋右邊當年執意要由純粹武夫轉去修行仙法劍術,作為畫卷主人的陳平安,並未阻攔,她由老宗主荀淵帶去神篆峰,成為一位玉圭宗祖師堂嫡傳弟子,還曾與當時的九弈峰峰主劍修韋瀅,鬧出過不小的矛盾。對於名義上歸屬玉圭宗、實際上由姜氏掌控的雲窟福地,哪怕近在咫尺,隋右邊始終不曾踏足,福地那邊的傳聞軼事,她倒是聽說過不少,比如其中就有一位醉酒劍仙口吐劍丸、江上斬蚊這麼一樁被傳得玄之又玄的山上美談,只因為與劍修有關,隋右邊就格外上心。

  後來姜尚真就將所有內幕與隋右邊開誠布公,竹筒倒豆子給說清楚了。

  就像倪元簪跟一位白衣少年說的那般,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師徒雙方,時隔多年,同在異鄉,一個在雲窟福地撐船擺渡,一個曾經就在玉圭宗神篆峰修行,俱是寄人籬下,相見不如不見。

  這場久別重逢,隋右邊之所以明知故問,還是擔心先生道心出現了問題,她就挑選一些好話作為開場白。否則在隋右邊看來,以自己先生的資質,早就該是一位屹立山巔的飛升境劍仙了,先生的大道成就,絕對不會輸給那個差不多出身的刑官豪素。

  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真名,是盧生,字西洲。

  這位讀書人,在家鄉那邊,既是隋右邊的授業先生,也是她武學和劍術的傳道者。

  此刻儒衫老者身穿一件既是法袍又是牢籠的羽衣鶴氅,肩頭趴著只三足金蟾。

  姜尚真幾次開口出價,想要與倪元簪購買金蟾,都未能得逞。

  倪元簪自嘲道:「何談成功飛升,只是被碧霄洞主丟出藕花福地而已,不再那麼坐井觀天了,不曾想離開水井後,更覺天地大自身渺小,道心不純,證道飛升一事,依舊遙遙無期,空耗光陰已久。」

  先前陳平安幾個攜手遊歷雲窟福地,他們在乘船渡江之時,倪元簪被一個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看穿身份。

  準確說來,是雙方各自道破對方的半個「大道根腳」,與各自拿來示人的皮囊來歷有關。當下倪元簪這副老者體魄,是一位真身是仙鶴的遠古大修士遺蛻。而崔東山的少年皮囊,曾是一頭能夠遨遊星河的古蜀老龍。

  追求煉氣長生的修道之人,某個長久解不開的心結,往往就是心關劫數所在。

  若非倪元簪如今到了搖搖欲墜、將破未破的玉璞境瓶頸,其實老人並不願意趕來仙都山,主動見一見隋右邊這位昔年福地的得意學生。

  此外,倪元簪更擔心已是元嬰境劍修的隋右邊,以後閉關,所見心魔,會是自己。

  畢竟夫子盧生,在學生隋右邊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有多高,她遇到的心魔道法就只會更高。

  那就見過一面,了結宿緣,從此各自修行,有緣再會,無緣便就此別過,不必强求。

  月光如雪,涼風習習,一起散步在落寶灘,盧生問道:「可曾見過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就是遠古歲月道場位於落寶灘的碧霄洞主?」

  隋右邊點頭道:「見過一次,老觀主在遠遊青冥之前,去過一趟落魄山。」

  當時老觀主還曾讓隋右邊捎話給陳平安,說是無所謂金頂觀的存亡,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

  老觀主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青萍劍宗可以跟金頂觀打打殺殺,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都沒關係,但是唯獨不能壞了那個邵淵然的大道修行。

  盧生說道:「寶瓶洲有位道號純陽的道士,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道士呂喦只是在後世山巔,被譽為『金丹第一』,道士曾經遊歷藕花福地,我年輕那會兒,機緣巧合之下,剛好與這位純陽道人有過一面之緣,贈予一場黃粱美夢。」

  當年盧生在進京趕考途中,在邯鄲道左的一座客棧,偶遇一位在那歇腳的雲遊道人,後者以黃粱一夢度化盧生。

  正是在那之後,盧生就逐漸有了更高的眼界,並不局限於讀書人的三不朽、學武之人的登頂。

  隋右邊出身福地的豪閥世族,盧家與隋氏是世交,她的名字,就是作為家族塾師的盧生幫忙取的,與自命為「邯鄲道左人」的盧生,剛好相反,盧生是希冀著這位學生,將來能夠另闢蹊徑,自立門戶。

  但是盧生這個用心深遠的取名,當初老觀主對此卻頗為惋惜,私底下給了一句評價,「畫蛇添足,可惜道破」。

  隋右邊說道:「這位純陽道人也曾去過落魄山,與陳平安關係不錯。」

  不得不承認,陳平安的長輩緣,一直不錯。

  盧生笑道:「你能夠順利轉為劍修,舍武夫體魄去登山修道,我並不覺得奇怪。」

  同樣是畫卷四人,魏羨和盧白象就注定做不成此事。

  隋右邊說道:「都是拜先生所賜。」

  盧生搖頭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不必自謙。若論學武資質,你當然是家鄉歷史上的第一流人物,可以進入前十。要說心性,你更勝一籌,足可躋身前三甲之列。在我看來,可以與後世的貴公子朱斂和湖山派俞真意並列,你們三人不分高下。」

  每一個時代都有各自的天下第一人,武夫壽命有限,就會有很多的「天下第一人」。

  朱斂是藕花福地的武學集大成者,南苑國京城一戰,單憑一己之力,殺掉其餘天下九人。

  其中兩位享譽江湖的女子宗師,甚至還是朱斂的愛慕者,也沒見武瘋子朱斂如何手下留情。

  隋右邊說道:「其實我們都不如先生你。」

  盧生不置可否,說道:「我身上這件仙蛻法衣的舊主人,來歷非凡,曾是世間第一隻證道飛升的黃鶴,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十四境,性格孤傲,與碧霄洞主以道友相稱,他在閉關之前,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經察覺到那次閉關的凶險,他就秘密走了一趟落寶灘,之後碧霄洞主幫忙守關,他合道失敗之後,便留下了這件鶴氅,還有一顆澄澈無瑕的金丹。碧霄洞主代為保管,按照承諾,幫他尋找一位能夠繼承衣鉢法脈的合適弟子。」

  隋右邊問道:「就是先生?」

  盧生神色複雜道:「只能說曾經是。」

  隋右邊想要刨根問底,好知道先生為何境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只是又擔心觸及先生的傷心處,她一時間猶豫不決。

  盧生卻已經轉移話題,笑道:「如今我擔任寶瓶洲黃粱派的記名客卿,以後就準備在那邊收徒傳道了,這趟返回桐葉宗,就是想要跟姜尚真商量,辭去福地客卿一事。」

  隋右邊笑問道:「是師弟還是師妹?」

  盧生說道:「未必有師徒名分。」

  那夢粱國,也是純陽呂喦的結丹之地。

  至於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遠古金丹,崔東山最先猜測是倪元簪贈送給隋右邊的,姜尚真則猜測是留給金頂觀邵淵然,結果這麼兩個一等一的聰明人,都猜錯了。老觀主給倪元簪留下了一條線索,就在那夢粱國境內。

  盧生一語道破天機,「那個大泉王朝能夠保住國祚不斷,除了女帝姚近之的運籌帷幄和調兵遣將,還因為蜃景城之內,有一口不起眼的水井,與東海觀道觀相通。」

  簡而言之,就是蠻荒天下,必須得給這位道齡很長、境界很高、脾氣更差的碧霄洞主一個面子。

  而這位老觀主最早的道場,那座落寶灘的遺址,如今就在北邊的金頂觀地界,後者法統傳自「結草為樓,觀星望氣」的樓觀派。

  在去往寶瓶洲之前,盧生秘密走過一趟金頂觀,找到那個邵淵然,送出了一部失傳已久的道書,再贈予年輕金丹那支竹蒿。

  金頂觀的邵淵然,修行路上,相較於家鄉修士,不管是「臭名昭著」卻修行順遂的姜尚真,還是那個福緣深厚的太平山女冠黃庭,邵淵然都可謂順風順水,悶聲發財,其實什麼事情都沒做,不動聲色,躺著享福。先是與師父一起,擔任大泉王朝的供奉,後來那場導致一洲陸沉的大戰,從頭到尾並未殃及金頂觀,被觀主贈送法寶,再順利結丹,而且還是丹成二品,只是金頂觀故意隱瞞此事,邵淵然就像一路踩狗屎運,不斷占便宜,分開看,不算什麼洪福齊天,但是勝在修行穩當,一件件福緣積少成多,就很可觀了,如今已經是一位元嬰修士。

  何況此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得到了好像被老觀主貼在他腦門上的一張護身符。

  行走在落寶灘的這對師徒。

  都不簡單。

  所謂的不簡單,不僅僅是他們都先後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

  被陸沉一口一個「西洲先生」「西洲兄」的盧生,確實是福地第一位擁有道心雛形的半個練氣士。

  作為雲窟福地的主人,那個姜尚真,與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言談。

  姜尚真,也就是福地春潮宮的周肥,後來落魄山的周首席,曾經在藕花福地那邊翻檢史書、秘錄無數,最早得出一個塵封已久的驚人結論,精通三教百家學問的那個西洲先生,當年只是因為受限於當初福地的下等品秩,才未能成功飛升。所以姜尚真戲謔一句,如果俞真意看到了倪元簪,得喊一聲師父才對。

  盧生的生前,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道,問道對象,正是老觀主。

  所以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與純陽道人一起來到桐葉洲,桐葉洲大泉王朝那邊便有了一座仙氣縹緲的騎鶴城。

  而盧生在生前傾囊相授教出來的弟子隋右邊,同樣做成了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樁壯舉,她獨自一人,武學登頂的同時,竟然汲取了天下半數武運在身。後世的朱斂和丁嬰,雖然武學境界明顯比隋右邊更高,卻都未能做成此事。

  最終隋右邊便以純粹武夫之身,卻如女子劍仙,仗劍飛升,她彷彿是與整個天地遞出三劍,最終落敗,血肉消融殆盡,形銷骨立化塵,就此魂飛魄散。

  用陸沉的比喻,就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屍解」。

  隋右邊的飛升落敗,就像佐證了一事,天道不可違,人難以勝天。

  在那之後的天下武夫,好像就再沒有跟老天爺較勁的胸襟氣魄了,只在人間江湖兜兜轉轉。

  盧生笑問道:「當年我留給你的那些書籍,何必敝帚自珍,秘不示人?是怕有人跟你爭天下第一?」

  先前陸掌教對這位西洲先生是高看一眼的,畢竟盧生曾以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嘗試「填海」,最終營造出「肝膽相照」的,摸索出來了一條煉氣得長生的修道之路。原來盧生在習武練劍途中,對福地歷史上所有官書、野史「涸澤而漁」,陸陸續續搜集到一些零星的道訣、心法,拼湊殘片斷章,最終羅列出幾條登山道路,寫出幾本讀書筆記,都交給了弟子隋右邊,希望她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發揚光大,並且開枝散葉,傳承下去,在武學道路之外別開生面,結果隋右邊一心執著於劍術,對於這種「仙法」並不感興趣,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她未能真正走上煉氣一途。

  隋右邊臉色尷尬,默不作聲。

  她確有私心,卻不是擔心誰跟自己爭第一,只是不願外人翻閱書籍而已。

  隋右邊當初並未銷毀書籍,在她「仗劍飛升」失敗之後,書籍夾雜在隋氏藏書當中,後世一路輾轉,最終只有不足半數的手稿秘本,落入湖山派俞真意手中。

  與隋右邊恰好相反,天縱之才的俞真意屬於得其神意,可惜形不全。但是憑藉自身努力,俞真意依舊成為了藕花福地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練氣士。

  返老還童,御劍飛行,仙人之姿。

  所以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藕花福地,存在著一條無形的道脈傳承,起於純陽真人呂喦,傳給盧生,再傳隋右邊,最終在俞真意那邊開花結果。

  雖然香火飄搖,若隱若現,可是始終一線不墜。

  等到隋右邊來到浩然天下,再成為練氣士,才真正知道自家先生留下那些書籍的分量。

  盧生笑道:「什麼都想要,結果貪多嚼不爛,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隋右邊小心翼翼問道:「先生的境界?」

  盧生說道:「歸根結底,還是自身道心不夠堅韌,導致在玉璞境停滯太久。直到上次姜尚真出言提醒,我才知道某個真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是為時已晚。」

  不過盧生離開福地這麼多年,卻始終至今未能躋身仙人,不是修道資質不夠,而是碧霄洞主故意「刁難」這個盧生。

  當初那場沒有第三人知曉內幕的問道失敗過後,「死了一次」的盧生,杳杳冥冥,渾渾噩噩,等到再睜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雙方坐在無盡銀河中,一起俯瞰人間。

  自稱碧霄洞主的老道士,說他修道資質其實不錯,算不得「天生」一語,只能算是「地生」適宜修道,但是受限於皮囊和福地品秩,就幫他換了一副身軀,換個靈氣充沛的地方繼續修行。有個約定,下次雙方再見,若是盧生能夠憑藉自身劍術打破牢籠,就有資格與他以道友相稱,那顆金丹就算是一份臨別贈禮,是你盧生的囊中物了,再不必多此一舉,轉贈他人。

  只可惜盧生在雲窟福地內,雖然一步一步走到了玉璞境,還是劍修,始終未能打破鶴氅道袍的先天禁錮。

  法袍即洞天,恰似一句白也詩家語,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這就是老觀主故意為之的一種考驗。

  若是盧生能夠打破一件法袍的限制,破而後立,就可以天高地闊,才算真正離開那座「道觀古井」,盧生再不是什麼井底之蛙,才有資格成為碧霄洞主認可的一位道友。

  可惜盧生畫地為牢,穿著一件法袍,枯守照看一顆遠古金丹,肩頭趴著一隻財運濃郁的三足金蟾。

  其實當年也正是盧生,建議姜尚真帶著山上摯友陸舫,走一趟藕花福地。

  結果福地那邊就多出了一座春潮宮和鳥瞰峰陸舫,但是陸舫依舊未能勘破情愛關,不曾真正做到心死如灰,先死後生。

  在雲窟福地那邊,姜尚真跟倪元簪有過一場對話。

  「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並無此劍,絕非誑人。」「你這個人就是劍。」

  當時盧生不解真意,只當姜尚真是埋怨自己耽誤了好友陸舫的修行,所以故意駡人,只是盧生何等才智,很快就嚼出餘味來。

  姜尚真的說法,大有深意,是說他倪元簪的這副體魄,正是老觀主親手鑄造一半、半途而廢的棄劍。

  故而剩餘一半,就需要倪元簪自己來鑄造和煉製,繼續「以身煉劍」。有朝一日,煉成了,盧生自然就可以打破那座法袍牢籠。

  青冥天下十四境修士,女冠吾洲,就是走了一條「萬物可煉」的合道之路。

  藕花福地的讀書人盧生,等於一人開闢出煉氣、煉物兩條大道。

  但是造化弄人,都是半途而廢。

  盧生看了眼隋右邊所背長劍,微笑道:「長生二字,顛倒順序,就是生長。」

  陳平安得自蛟龍溝的那件法袍金醴,以及借給隋右邊的這把痴心劍,最大妙用,就在於可以不斷提升品秩。

  而那顆金丹的最大妙處,在於能夠讓一位練氣士憑空多出一顆品秩極高的金丹。

  得此金丹,天衣無縫,修道之人就像額外開闢出一座真實的洞天,多出諸多本命洞府,並且還可以繼承一位飛升境圓滿大修士的完整道統。

  十四境之下,練氣士面對這麼一顆金丹,誰不眼饞?

  盧生略帶幾分傷感,「身不由己,不再是純粹武夫了。」

  最後盧生笑言一句,「日落江湖白,是曹慈。潮來天地青,陳平安。」

  ────

  嚴州府遂安縣的村塾。

  因為如今多出一個在意料之外的學生寧吉,再加上弟子趙樹下總在灶房打地鋪也不像話,陳平安就在隔壁那個都姓陳、堂號是尋玉堂的村子,租了一棟有天井的老宅子,三間屋子,剛好一人一間,二樓用來堆放雜物,檐下還有去年燕子搭建的幾個窩。寧吉已經想著買倆豬崽兒了,過年殺年豬,更有年味兒。至於村塾這邊的住處,陳平安若是晚上備課或看書太遲,就繼續住著。

  宋和在這邊接連住了幾天,終於準備啓程,要返回大驪京城了。

  除了皇后余勉,少女余瑜,竟然身邊都沒有一個扈從,陳平安對此倍感意外,宋和笑道有陳先生在村子裡,還用擔心有什麼刺客嗎。這位皇帝陛下,在村子這邊確實每天都很閒,就像之前村裡的客姓老人走了,那晚上那戶人家的晚輩們,鬧著要去祠堂設靈堂放棺材,宋和就一直等著看看會不會打架,結果還是沒有硬闖祠堂大門,好像是被村裡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給勸回去了。那幾條早先見著皇帝陛下就狂吠不已的土狗,如今都會跟著宋和身邊搖頭晃尾了,關係很熟了。

  拂曉時分,陳平安一路送到浯溪村口,兩輛馬車停在一棵村頭老樟樹下邊,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都在道旁等候已久。

  陳平安問道:「陛下當真真想好了,我如果擔任大驪國師,有利有弊,比如只說墨家修士,就可能會中斷跟大驪王朝的合作。」

  大驪王朝的崛起,墨家出力極多。只說墨家遊俠許弱,如何還是大驪宋氏的次席供奉。

  但是墨家鉅子,對這位年輕隱官的觀感,可談不上有多好。

  大概可以算是那種雙方素未蒙面、也不想著有任何交集的關係,以至於老秀才恢復文廟神位,這位在蠻荒天下一人即一城的墨家鉅子,返鄉參加文廟議事,都沒有去功德林道賀,可事實上,墨家鉅子與文聖其實頗有私誼,顯而易見,就因為老秀才找了這麼個關門弟子,再加上陳平安當時身在功德林,這位墨家鉅子便乾脆不去見老秀才了。

  一旦陳平安成為大驪新任國師,就意味著墨家一衆技藝超群的機關師,極有可能都會立即撤出大驪王朝。

  宋和點頭道:「這些事情,都考慮過了。」

  余瑜苦著臉。

  察覺到陳先生轉移視線,余瑜立即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問道:「我崔師兄那邊,他有沒有與陛下提及過自己的學生,比如覺得誰是他認可的親傳,可以算作入室弟子。」

  宋和搖頭笑道:「好像除了處州刺史吳鳶,大概可以算是國師的入室弟子,其餘的,連同我在內,都沒什麼先生學生的正式身份,按照文脈道統來算,只能勉强算是尚未登堂入室的外門記名弟子?」

  陳平安點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這是準備梳理文聖一脈的師承脈絡?」

  說到這裡,宋和自顧自笑了起來,「要真是如此,我就得改個口了,我可以算是崔國師親口承認的學生!」

  「沒有這個必要。」

  陳平安笑著抱拳道:「恕不遠送,就此別過。」

  宋和先將余勉扶上馬車,再與陳平安拱手作別。

  余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施了個萬福,趕緊躲入馬車。

  本來想要跟余瑜說點事情的陳平安,只好轉去與裴通跟褚良拱手致禮,兩位封疆大吏笑著抱拳還禮,乘坐另外一輛馬車離開。

  陳平安帶著弟子趙樹下和學生寧吉,一起緩緩走向學塾,山清水秀,他們一左一右,陳平安走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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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9 00:45:0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0章 酒桌之上無敵手

  青山與高人,一見如有約。樓外峰千朵,筆未退尖時。白雲生鏡裡,明月落階前。大日出東海,就又是一天。

  一個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裹,手持綠竹杖,肩挑金扁擔,清晨時分的巡山課業已經收工,她要出門闖蕩江湖去了!

  她前幾天就與騎龍巷左護法約好了地點日期時辰,就在灰蒙山碰頭那邊碰頭,今兒要一起去黃湖山。

  飛奔在霽色峰後山的一條小路,兩條小短腿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風過山林,噫然大塊吹,竹葉簌簌,松濤陣陣,聽取天籟一片。

  隨著好人山主回家的日子越來越久,右護法的膽子,可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如今不光是早晚在霽色峰和集靈峰之間巡山兩趟,小米粒偶爾都會走一趟灰蒙山,甚至是一路遠遊至黃湖山。

  主要是因為聽景清說黃湖山那邊,經常有個當縣令的芝麻官跑去釣魚,叫傅瑚,好像是屏南縣的父母官,不知怎麼就認識了自家老爺,  小米粒倒不是心疼傅瑚的魚獲,主要還是覺得那傅縣令一個不曾煉氣的凡俗夫子,湖內卻有不少氣力不小的異類水族,光是那種重達兩百來斤的青魚,就有好幾條,傅縣令可別釣魚不成反被魚釣。

  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地盤,在湖底開辟出一座水府,陳暖樹和陳靈均的兩隻龍王簍,就在這邊被煉為山水大陣。

  山上有幾棵老茶樹,再加上遠幕峰的泉水,老廚子每年明前穀雨,都會親自上山採茶,回到宅院炒茶煮茶,小米粒每次喝茶,都會表揚幾句,好滋味,有回甘。

  在灰蒙山北邊山路的一處行亭,小米粒跟那條左護法見了麵,一起往黃湖山那邊晃悠而去。

  拿出早就備好的糕點,分給左護法一半,是騎龍巷自家壓歲鋪子的桃花糕和杏仁酥。

  吃過糕點,小米粒拍了拍手,笑道:「左護法,曉得不曉得,不光是泓下姐姐的那座黃湖山,其餘咱家許多藩屬山頭的護法大陣,都是周首席掏的腰包哩,老多錢了。」

  土狗點了點頭。

  那個周肥確實有錢,土財主一個,花錢不帶眨眼的。這樣的首席供奉,可以再來幾個,不嫌多。

  小米粒老氣橫秋說道:「那個喜歡在湖邊釣魚的傅瑚,是屏南縣的縣令,貨真價實的官老爺哩。聽景清說,傅縣令以前是在大驪京城捷報處坐頭把交椅的,來屏南縣當縣令,是官場平調,不算提拔,但屬於重用。咱們倆要是真遇見了這位傅縣令,記得看我眼神行事,咱倆可都機靈點啊。」

  土狗繼續點頭。陳靈均沒說錯,就是個芝麻官,但是能夠職掌大驪處州一縣,可比在捷報處這種清水衙門作閒人有前途多了,家裡肯定是有背景的,記得有個姓傅的,好像是叫傅玉來著,當過寶溪郡太守,就是個京城世家子,最早是給吳鳶當個處理文案賬簿的文秘書郎,多半與傅瑚是親戚?

  小米粒低頭望去,疑惑道:「左護法這都曉得啊?難道暖樹姐姐說中了,你可以開竅煉形了麼?」

  土狗趕緊搖頭。

  要是被小米粒知道了真相,別說落魄山,恐怕桐葉洲青萍劍宗那邊就都知道了,其實誰都知道都無所謂,就是不能讓裴錢知道。

  這位騎龍巷左護法,其實早就有了個名字,韓盧。

  如果不是有個裴錢,擁有「真名」的它,加上曾經把丹藥當飯吃,早就煉形成功了。

  一想到那個曾經的小黑炭……往事不堪回首,哪怕當年裴錢在變成了少女模樣後,她出門去北俱蘆洲游曆之前,好像故意交待過小米粒,你們是官場同僚,別勾心鬥角,要相親相愛,她不在家裡的時候,讓左護法時常到你這邊點卯,別總瞎逛蕩,江湖險惡,有些偷狗的高人,抓狗是一把好手,都不用肉包子,只是那麼彎腰一抄,就可以把一條狗裹棉袍裡邊拐走了,神不知鬼不覺,回頭左護法就跑到人家的燉鍋裡去了,咱們又吃不著狗肉……你們在老廚子那邊一起混飯吃,千萬別餓著左護法,除了你,記得再提醒老廚子,一起往地上多丟幾塊骨頭。

  不吃,是不給面子,容易被小米粒記賬,再被裴錢回家後秋後算賬。吃了,跌份。

  小米粒左看右看,四下無人,便從棉布挎包裡邊扯出一件綢緞材質的披風,系好之後,抖摟了一手瘋魔劍法。

  結果在前邊一座白牆黑瓦的行亭內,突然走出一襲青衫長褂身影,眼神溫柔,面帶笑意,看著自顧自「臭美」的小米粒。

  小米粒神色尷尬,快步跑向沒打招呼就來了的好人山主,羞赧道:「有點幼稚哈。」

  這件藏青色披風,穿在小米粒身上,大小剛好,一看就是老廚子的手藝。

  「怎麼就幼稚了,是你不得要領,才會覺得彆扭。」

  言語之際,陳平安做了個雙指撚物、再抖腕一甩的動作,「江湖上的女俠,都是這樣的。」

  小米粒有樣學樣,伸手扯起披風一角,再使勁一抖手腕,嘩啦啦作響。

  哦豁哦豁。

  原來如此!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現在還覺得幼稚嗎?」

  小米粒咧嘴笑道:「威風八面嘞。」

  陳平安朝那條土狗點頭緻意,它立即心領神會,自己耍去了。

  跟小米粒聊了些下宗的近況,說青萍劍宗那邊,新設立三府六司八局,誰誰誰當什麼官,分別管什麼。

  小米粒聽得迷糊,皺著兩條微黃疏淡的眉毛,記得認真。耳報神,有那麼好當的?

  大白鵝當了宗主之後,就是不一樣,可勁兒給人發官帽子呢。

  陳平安笑道:「崔宗主這是在教我做事呢。」

  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忍住笑,「沒有跟裴錢說那本英雄譜的事情吧?」

  小米粒使勁搖頭,「跟太徽劍宗翩然峰峰主白首白劍仙約好了的,不可以說這件事。」

  但是白首跟好人山主稱兄道弟的小事,小米粒是與裴錢一五一十說了的。

  當時裴錢黑著臉,說很好,記下了。

  小米粒就說了句心裡話,白首跟好人山主關係真好,看得出來,雖然白劍仙嘴上從來不說,但是心裡其實很仰慕好人山主。嗯,老廚子打了個比方,說就像一個少年,遇到一個打心底佩服的成年人,因為擔心雙方沒什麼可聊的,就喜歡說我可以喝酒了!

  裴錢臉色和緩,點點頭,說白首能夠成為劉劍仙的嫡傳弟子,還是師父牽線搭橋才成的,這傢伙一貫說話沒大沒小,以前都不喊劉劍仙師父的,一口一個姓劉的,半點規矩都沒有。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既然不是小米粒通風報信,到底是誰把消息泄露給裴錢的?

  小米粒撓撓臉,還是覺得自己必須暗示一下好人山主。

  「哈,肯定不是景清。」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冤枉景清了。」

  陳平安讓小米粒騎在脖子上。

  就像父親寵溺自己的親閨女一般。

  小姑娘雙臂疊放在好人山主的腦袋上,圓圓的下巴擱放在骼膊上邊,眯眼而笑,與好人山主說著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巡山途中,都瞧見了什麼好玩的事情,比如路上有隻大蟾蜍唉,它走的可慢啦。虛心亭附近,有喊不上名字的鳥雀搭了個窩。名字最長的那座涼亭,隔著三十六步路遠的地兒,那些茶片快可以吃啦。可惜獼猴桃還是小小的,雨下亭的一根紅漆柱子上邊,有人偷偷刻了字。喜鵲嘰嘰喳喳,經常在枝頭報喜……

  「哇,這麼多新鮮事,也太有趣了吧。」

  「那可不,有趣極了。」

  大先生道鄰,住持北岳披雲山的封正典禮,周國負責去往中岳掣紫山,閔汶和黎侯分別負責東岳磧山和西岳甘州山的封正儀式。

  先前他們在落魄山只是小留片刻,道鄰很快就跟著魏檗去了山君府,商議典禮的流程,其中黎侯抽空去了一趟落魄山賬房,韋文龍激動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陳清流和辛濟安一起離開落魄山,打算游曆一趟那座至今無主的秋風祠。

  新朋舊友都要離開,陳靈均很捨不得,這些日子每天兩頓酒跑不掉的荊蒿,則是假裝不捨得。

  荊蒿的親傳弟子高耕,和劍修白登,還有那個道號銀鹿的鬼物,早在他們之前就已經下山去了,可謂躲酒躲得正大光明。

  一天兩頓酒,每次喝早酒,陳靈均都不會麻煩暖樹那個笨丫頭。

  陳靈均一路送到了山門口,與荊老仙師約定,以後只要游曆流霞洲,肯定第一個拜訪青宮山。

  送給了陳濁流一個包裹,說裡邊放了些壓歲鋪子的糕點,自己晾曬的溪魚乾,還有黃湖山的茶葉、仙草山的蜂蜜之類的,帶在路上吃,可以當下酒菜。再以心聲心聲陳濁流,在荊老神仙那邊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刻薄話,人家只是氣量大,懶得跟你計較,你就別蹬鼻子上臉了。

  陳清流只是將禮輕情意重的包裹斜挎在身,都沒跟陳靈均廢話半句,就走了。

  氣得早早備好「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這類客套話的青衣小童,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三步作兩步,縱身一躍,一腳踹在陳清流的屁股上,駡駡咧咧,去你大爺的。

  荊蒿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就是眼皮子直打顫。

  幾個背影,愈行愈遠。

  陳濁流突然舉起骼膊,輕輕搖晃幾下。

  陳靈均這才心滿意足,移步去道士仙尉身邊蹲著。

  坐在竹椅上曬太陽的仙尉忍不住問道:「景清,你就沒去過文廟?」

  陳靈均楞了一下,疑惑道:「落魄山上,就只有我家老爺去過中土文廟啊,我算哪根蔥,咋個去?去了就能進啊。」

  仙尉反而被陳靈均說蒙了,倍感無奈道:「沒說中土文廟,就是那種隨處可見的郡縣文廟。」

  按照浩然禮制,九洲各國,每座縣城都建造有文廟。

  陳靈均眼神憐憫,擡手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讀書讀傻了。

  「你這不廢話嘛,黃庭國境內的那條御江,沿途大小文廟那麼多,我能沒去過?」

  仙尉愈發納悶,既然去過,為何認不得那幾個讀書人?除了一些貧瘠僻遠之地的小縣城文廟,尋常郡府文廟,或是稍微富裕些的縣城文廟,都會一並懸掛文廟十哲的掛像。

  陳靈均有幾分心虛,說來慚愧,文廟確實去得不多,當然去還是去過的,「進山就得拜山頭,下水就得拜水府,知不道?入廟燒香,最重心誠則靈。我每次去文廟,先敬過香,再去大殿拜掛像,在門外就使勁瞅著至聖先師的掛像,必須心無旁騖,目不斜視,跨過門檻,跪在蒲團上,就給他老人家砰砰砰磕頭!」

  在陳靈均看來,這就叫要拜就拜最大的山頭,比如到了北俱蘆洲,只要有那個福分,就得跟黑白通吃的火龍真人處好關係,再比如到了流霞洲,就得第一個拜訪青宮山,與德高望重、胸襟寬廣的荊老神仙套套近乎。

  給陳靈均這麼一說,仙尉就聽明白了,而且深信不疑,確實是陳靈均做得出來的事情。

  仙尉用一種憐憫眼神看著青衣小童,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景清道友,果然不走尋常道路。」

  陳靈均哈哈大笑,「都是千金難買的寶貴江湖經驗,有你學的。」

  歸鄉日期不斷往後延期,一拖再拖的湖山派掌門高君,終於捨得離開落魄山和披雲山,她率先返回蓮藕福地。

  鍾倩要比高君晚兩天,不情不願返回家鄉天下,這個胸無大志的金身境武夫,要不是福地武學第一人的身份擺在那裡,估計只會留在霽色峰私宅裡邊,繼續每天大蔥蘸醬,喝點小酒,看幾本與大風兄弟和道士仙尉借來的雜書,到了吃飯的點,就跑去朱斂那邊等著,幫忙端菜上桌,吃完之後,再與粉裙女童一起幫著收拾碗筷,最後與老廚子點幾個菜,下一頓,就有盼頭了。

  這天從牛角渡那邊,來了個直奔落魄山的訪客。

  白髮童子神出鬼沒,她這個編譜官當得跟小米粒的耳報神,一樣盡心盡責。

  一衆訪客當中,總算來了個中五境練氣士!

  是書簡湖五島派的掌門曾掖,從大驪京城那邊乘坐渡船到了這邊,白髮童子記錄下年月日、譜牒身份。

  曾掖婉拒了那位編譜官的帶路,自己走到霽色峰竹屋那邊,陳平安放下筆,帶著曾掖來到崖畔石桌落座。

  陳平安笑問道:「去過大驪京城了?」

  曾掖點點頭,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已經見過她了?」

  沒來由的,曾掖一下子就淚流滿面。

  陳平安沉默片刻,確實不知如何開解曾掖才算對,只得說道:「有空去朱斂那邊坐坐,你跟他聊聊這件事。」

  曾掖收拾好心緒,與陳先生聊了五島派的情況。陳平安聽得仔細,給了些建議,讓曾掖可以留心哪些細節。

  之後暖樹趕來這邊,遠遠站在青石闆小路那邊,她不去打攪山主老爺跟曾掌門談正事。等到談話結束,她才走向石桌那邊,帶著曾掌門去了山中住處。到了宅子門口,曾掖接過鑰匙,與暖樹道了一聲謝,進了屋內,放好行李,猶豫了一下,就直接去找那個在落魄山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了。

  老廚子的宅子大門,一向是虛掩不栓的,誰都能來串門。

  朱斂躺在藤椅上,搖著蒲扇,坐起身,笑道:「曾掌門,幸會幸會。」

  曾掖作揖道:「五島派曾掖,見過朱老先生。」

  朱斂手持蒲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別客氣,坐下聊。」

  年輕人在青峽島,曾經給自家公子當過賬房幫手。

  曾掖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說了一個多年之前的老故事,故事的開篇,是少年被一個叫章靨的恩人帶到了青峽島,瞧見了形容憔悴卻眼神熠熠的陳先生,他身穿棉袍,氣態溫和。曾掖還說了這個少年是如何畏懼顧璨,在這篇山水故事的開頭,跟酒無關。之後就是有陳先生住在隔壁,膽小懦弱的少年,便漸漸放下心來,遇到了一些跟書簡湖有關、卻很不書簡湖的人和事,鬼與債。在曾掖就要說到與那個來自黃籬山的姑娘,朱斂站起身,說稍等片刻,去酒窖拿了一壺酒過來,揭了泥封,遞給曾掖,曾掖喝著酒,也不知道是人喝酒,還是酒喝人,繼續說著故事,一直說到了自己去大驪京城,說到了大太陽底下的那場重逢,有個姑娘蹲著看書,書上的故事裡,有個叫曾掖的膽怯少年,還有個可能到故事最後都不曾喜歡曾掖、也不知道曾掖喜歡自己、或者可能知道卻假裝不知道的的蘇姑娘。

  喝到最後,酒壺都空了,曾掖還是在那邊仰頭喝酒。

  朱斂搖晃蒲扇,輕聲說道:「少年本來以為自己這輩子,想要再與心愛的姑娘重逢,需要找她等她一百年幾百年一千年,如果沒有找到,我相信少年就可以一直喜歡下去。但是世事就是這麼奇怪,好像美夢成真,終於找到了心儀的姑娘,照理說,這是一件多難得的幸運事啊,本該萬分慶幸才對,卻開始患得患失了,可要說傷感,好像又不至於撕心裂肺,覺得肯定不該如此,怎麼可以這麼人心不足呢,不該如此。細細碎碎,撓心撓肺,肝腸百結。」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澀。」

  「徹底忘記蘇姑娘,轉去喜歡如今的劉姑娘,覺得對不起前者。」

  「長久眷戀著蘇姑娘,同時又喜歡劉姑娘,又覺得對不起後者。」

  「只因為在你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她們終究不是一個人了。」

  「喜歡誰,不喜歡誰,同時喜歡誰,誰都不喜歡了,好像不管做什麼,怎麼都是個錯。」

  「又不是那種喜歡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既然明知是錯,又讓我們如何能夠真正安放其心呢。」

  朱斂笑問道:「曾掖,早知如此絆人心,你會後悔當年遇見蘇姑娘嗎?會後悔這次去大驪京城嗎?」

  曾經的少年曾掖,如今的五島派掌門,毫不猶豫,使勁搖頭,「絕對不會!」

  朱斂點點頭,「見到了,至少就放心了。至於某些新的遺憾,就長長久久,藏在心裡好了。曾掖,聽到這裡,你要是問我一句,難道就什麼都不做嗎?那我就要反問你一句了,你當真什麼都沒做嗎?聽我的,再回京城一趟,五島派的事務就擱放個一兩年,兩三年的,到了京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什麼都不要做,免得錯上加錯,否則人心就再難收拾了,在那邊找份普通老百姓的營生活計,興許某天答案,就自己跑到你的心裡去了。」

  曾掖點點頭,嗓音沙啞道:「我聽朱先生的,就這麼辦。」

  聽朱先生說了這麼多,曾掖心裡好受多了。

  朱斂微笑道:「最後送你一句話,男女情愛一事,不要寄予有過高的期望,不要在自己心中全無希望。」

  曾掖咧嘴一笑,「記住了。」

  陳平安其實一直偷偷站在門外,竪耳傾聽,聽到這裡,才悄然離去。

  更遠處還有個粉裙女童,陳平安竪起手指在嘴邊,然後與她笑著點頭,暖樹施了個萬福,腳步輕靈,去別處忙碌了。

  ────

  走了一趟北俱蘆洲東南商貿航線的風鳶渡船,這天暮色裡,緩緩停靠在牛角渡。

  陳平安帶著小米粒和陳靈均在這邊等候已久。

  等人期間,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擔給青衣小童,在那邊過招,比拼劍術,小米粒站著不動,揮動綠竹杖,陳靈均輾轉騰挪,蹦蹦跳跳,嘴上呼呼喝喝的,不亦樂乎。

  被小鎮當地百姓敬稱一聲賈老神仙、或是尊稱為賈半仙的賈晟,走在暫時擔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長命身後,先前在渡船甲闆,目盲老道士使勁嗅了嗅,呵,彷彿家鄉的山風,都帶著酒香哩。

  好久沒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劃拳談心,老道士渾身不得勁兒。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師,她施了個萬福,嗓音輕柔,喊了一聲「主人」。

  其實按照陳平安最初的設想,在老聾兒牢獄內認識的這位長命道友,可以擔任落魄山的賬房,她與韋文龍一虛一實。

  不過後來崔東山就成為了掌律祖師。

  返鄉後,陳平安私底下問過裴錢,她對掌律長命的印象如何。

  裴錢照實說了,先說了些用來鋪墊的好話,最後來了一句,看久了很滲人。

  陳平安就放心了。

  看來長命來當掌律,是最好的選擇,沒有之一。

  陳平安笑道:「這條風鳶渡船,新管事會換成一位名叫邢雲的老劍修,是青萍劍宗那邊的新供奉,賈老神仙的身份不變,還是二管事。至於渡船,當然還是屬於我們上宗的。長命你作為一宗掌律祖師,一年到頭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說的,確實有點不像話了。」

  一般來說,跨洲渡船,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坐鎮,綽綽有餘。何況邢雲還是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

  陳平安再與賈晟說起一事,青萍劍宗那邊新建了一座玉海書院,山長是種夫子,準備邀請賈晟擔任書院講習。

  小米粒懷捧綠竹杖,停步無聲鼓掌。幫忙挑著金扁擔的陳靈均有點迷糊,大白鵝和種夫子都收了賈老哥的錢?不然你們一座書院,又不是酒桌,賈老哥能去那邊講個錘子?

  陳平安笑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達練即文章。賈老神仙的書外學問,崔宗主和種夫子都很認可,我就幫你答應此事了。」

  「啊?」

  賈老神仙一時間慌了手腳,「可貧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頂不會圓滑做人的,哪裡當得起這份贊譽。」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不語。

  陳靈均翻白眼。小米粒撓撓臉頰。

  賈老神仙懊惱得一跺腳,看看,又說錯話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豈可瞧不起崔宗主與種夫子的眼光和厚愛。

  陳平安開口解釋道:「要說崔東山可能會跟你開個玩笑,種夫子是什麼人,你很清楚,外人擔任書院講習,種秋不點頭,崔東山是沒辦法往裡邊隨便塞人的。至於具體的授業內容,接下來風鳶渡船南下桐葉洲,到了魚鱗渡,賈老神仙自己去與種夫子聊。」

  賈晟搓手道:「硬著頭皮試試看,若是德不配位,難以勝任講習一職,都不用種夫子趕人,貧道自己就會卷鋪蓋滾蛋。」

  長命問道:「主人,聽說馬上就要封正五嶽,我們這邊需不需要準備賀禮?」

  五嶽封正這類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內的宗門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賀,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門親筆書信一封,再備上一份與山頭地位匹配的賀禮。

  陳平安說道:「除了晉青和范峻茂,其餘幾尊山君那邊,我們落魄山就不拿熱臉貼冷屁股了。」

  賈老神仙一下子就聽出了其中意味,有嚼頭。

  掌律長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蘆洲那邊,我們遇見了幾位高人,賈管事與他們一番攀談閒聊,對答如流,極為得體。」

  賈老神仙赧顔道:「喝酒誤事,管不住嘴,喝酒誤事啊。」

  陳靈均一巴掌拍在賈晟骼膊上,「賈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誰不清楚,掌律長命可不輕易誇人。

  賈晟無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說是什麼奇功,如今想來,心有餘悸,後怕不已。怕就怕酒桌上哪裡說得不對了,連累那些夫子們對我們落魄山的觀感都不好了。」

  官場嘛,山上山下都一樣,既怕不說不做是個錯,更怕說錯做錯更是錯。

  陳靈均哈哈笑道:「怕什麼,只要是在酒桌上,賈老哥你與那位劉酒仙,俱是無敵手!」

  賈晟一陣頭大。哪敢與劉劍仙相提並論。

  陳平安好奇道:「哦?怎麼講,遇到了誰,聊了什麼,仔細說說看。」

  長命便將那個酒局的詳細過程,娓娓道來。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原來在北俱蘆洲一處仙家渡口,賈老神仙陪著掌律長命,與當地仙府談妥了一筆生意,附近有座酒樓,剛好有賣一種名為「雙泉酒」的仙釀,知道賈晟好酒,又談妥了正事,掌律長命自然沒有異議,結果就剛好碰到一行人,已經在酒樓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騎龍巷,少了個婆娑洲醇儒陳氏老人,多了兩位相貌清臒的儒衫老者,還有一個僕從模樣的木訥老翁。其中那兩張熟面孔,正是曾經造訪過小鎮騎龍巷的洛陽木客龐超,與女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動邀請掌律長命和賈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著剛好是一富一貴一窮的氣態。

  其中黃真書,自稱是修水芝台書院的講習。

  還有個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說自己曾是一個小國修撰,如今無官一身輕了,就跟著難得偷閒的兩位老友,一起游曆大好河山。

  最後一個名為樊城,不太喜歡說話。

  一開始賈晟還有點拘束,只是酒一喝,幾杯醇香撲鼻的山上仙釀下了肚,膽氣立馬就足了,雖說老道士極有分寸,絕對不敢喝醉,可是那種微醺狀態,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個黃真書頗為健談,敬酒勸酒的本事都不低,一來二去,賈老神仙可不就打開了話匣子。

  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陳山主,道德學問……滔滔不絕,賈老神仙的言語,看似百無禁忌,實則皆是恰到好處的火候分寸。

  等到與喝酒如飲水故而最投緣的黃真書,聊到那位南豐先生,賈晟就一飲而盡,來了句「南豐文章世獨有,水之江漢星之鬥。」

  掌律長命敏銳發現那個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聽到這裡,笑著搖搖頭。

  黃真書笑問道:「那位年輕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記》這類膾炙人口的文章?」

  這位老夫子,好像已經在酒桌上等著目盲道士,說出口那些都是老調常談、已成定論的贊譽之詞。

  賈晟哈哈大笑,連連搖頭,「我家山主對南豐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卻不僅僅在文章的『詞嚴理正,卻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僅限於此,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萬,熠熠生輝如群星璀璨,南豐先生無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記》這樣的文章,好當然是極好的,卻也只是一個『好』字了。我們山主最為由衷佩服的地方,卻不在南豐先生的某些傳世名著,寫得有多漂亮,反而在這位老夫子那些褒貶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趙公救災記》與《宜黃縣學記》,最是認可!更在南豐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夠學以緻用,注重經濟時務,真正關心民間疾苦,絕不紙上空談!實不相瞞,我們山主喜歡抄書,隨看隨記隨摘抄,但是全篇抄錄的文章……」

  賈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兩隻手,再翻轉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論數量之多,南豐先生獨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試問天下美文何其多,書海無涯,宛如揀選出二十顆驪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話說得不假,山主陳平安確實對南豐先生極為推崇。

  可要說跟賈晟說了這些「溢美之詞」,真心不至於,遠沒有老道士說得這麼誇張。

  當時只是某次與賈晟,一起坐在老廚子庭院邊嗑瓜子邊閒聊,言語內容,陳平安說得還是很質樸的。

  朱斂倒是附和了幾句,結果就都被賈老神仙給搬書到了那張酒桌上去。

  「當然,我家山主也說了,這只是他的一家見解與個人喜好,那些『驪珠』般的文章,與不曾入選的,兩者學問好壞、高低,有一定關係,卻沒有絕對關係,畢竟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審美與旨趣。」

  「讀書人,只是罵天罵地罵人,有意思嗎?有意思。有意義嗎,貧道覺得未必有。」

  「好學問,之於世道,不可唯有破壞性,還需有修繕和營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就此擱筆。」

  「讀書人既言文以載道,薪火相傳,那麼文章之真正得失,豈能只在文采煥然,火龍黼黻,豈可不系於治亂哉?」

  「能夠提出問題,很好。可以解決問題,更好。」

  黃真書和曾新序兩位老先生,對視一眼,會心一笑。他們再不約而同視線偏向那位面無表情的沉默老者。

  是不是頗有幾分那位文聖說理、與你邵公講經的風采?

  喜歡且擅長講求一個層層遞進,環環相扣,不輕易否定,卻也不會輕易認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處。

  「貧道才陋學淺,見識不高,原本與一般人無二,只是對曾文定公的妙筆生花,佩服不已,是與山主聊過,才覺得這位夫子與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樣處』,才是最厲害的地方。山主說為人處世,既需見賢思齊,又要別出機杼,不光要不流於俗,還得獨具雅緻,但是寫文與為人,要想既不說怪話,舉止荒誕,也不刻意以文風奇峭、內容晦澀來引人入勝,又可以『不一樣』,就難如登天了。」

  龐超早就給這個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誠摯說辭,給整懵了。

  喝酒之前,還有些拘謹,表現得和善客氣,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後,簡直就是……有如神助。

  龐超讀書不多,但是與白也是同鄉且同處一個時代的秦不疑,卻是知道這些贊譽之辭的分量之重。

  簡單來說,如果這個老道士沒有胡說八道,那就意味著在那個陳平安心目中,這位素未蒙面的南豐先生,是完全可以與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蘇子比肩的。甚至猶有過之?

  要說臨時抱佛腳,老道士是絕對說不出這類「急就篇」的。

  黃真書以心聲笑問道:「這位道長,已經認出我們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確定。

  落魄山上多神異。

  那個最為木訥的老夫子,輕輕搖頭,算是給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問道:「敢問賈道長,那你家山主,覺得蘇子門下的幾個得意學生,文章寫得如何?比如『蘇黃』之『黃』?」

  賈晟猶豫了一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喝酒壯膽,「我們落魄山,一向將心比心,以誠待人,山主確實提及過這位衝和先生,還說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華橫溢的黃老夫子,可以與之痛快飲酒,暢談人生,唯獨不可與其討論人間瑣碎事,一匹綢緞能換幾個肉包子,幾斤木炭能換一匹綢緞。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誤將溪水做雨聲。」

  「我家山主,極喜歡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燈,桃李春風一杯酒』,喜歡得經常只要想起這麼一句詩句,就可以獨自喝上一整壺酒。卻極不喜歡一句『看人獲稻午風涼』,不喜歡得幾乎從不願意背後說人是非的陳山主,苦悶喝酒,反複詢問自己,那位老夫子怎麼寫得出這等全無心肝的詩句。」

  老道士說到這裡,輕輕嘆息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舉起,算是遙遙與聖賢禮敬緻歉一句,「多有得罪,聖賢莫怪。」

  曾新序放聲大笑,一旁黃真書微笑點頭,「駡到點子上了,得捏著鼻子認。」

  秦不疑與龐超更是覺得有趣。

  一個年輕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於形,成名還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傑聖賢,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這頓酒,只是聽那目盲道士說些妙語連珠的好話,哪怕確實誠心實意,其實依舊意思不大。

  聽到這裡,其實陳平安已經猜出兩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豐先生。蘇子門下的那位衝和先生。

  陳平安便開口問了一句,「最後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麼稱呼他的?」

  長命笑道:「都稱呼他一聲邵公。從頭到尾,都沒有跟賈晟聊過一句天,「  陳平安一時無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學問艱深,極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墳五典和天文曆算和河洛讖緯,屬於為古文經學續香火、給今文經學開道路的大宗師。

  既是各國推崇的官學,更是儒家道統內的顯學,屬於宗師中的宗師,可謂是夫子們的夫子。

  雖然以治學嚴謹著稱於世,堪稱學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質樸訥於言,極其不善言辭,門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筆寫字與先生請教,老夫子便同樣以書面作答。這在儒家內部,也是一樁趣聞。

  但是不知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廟。

  更有傳聞,此人曾經關起門來,與一位登門拜訪的老秀才相對而坐,各自執筆,在紙上「吵架」,你來我往,落筆萬言。

  結果就是最後老秀才豎起大拇指,稱贊對方一句,字寫得不錯。

  照理說,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麼都不會外傳,至少何止是絕對不會與弟子們外傳此事的。

  可偏偏整個儒家內部,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麼個滿臉漲紅,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談笑間吵贏了這場硬仗。

  陳平安還知道一事,桐葉洲天目書院的副山長溫煜,是此人的不記名弟子,亦師亦友。

  賈老神仙在酒局臨了,還說了幾句自己的見解,例如一時代之學人,自有一時代之學術,如入藩籬,充滿了局限性,若誰能夠預見未來千年文脈走勢流向,便是世間頭等學人,可以躋身源頭之預流。「預流」一說,本是佛家語,兩位老夫子相視一笑,都還是第一次聽聞這個解釋。

  至於那個不苟言笑的矮小老頭,雖然瞧著窮酸,賈晟反而在酒桌上,有意無意與之多敬酒幾次。

  等到落魄山掌律和賈老神仙告辭離去。

  南豐先生拈須而笑,「倒是沒想到,能夠讓陳山主如此推崇,人生幸事,莫過於身在異鄉,得遇知己一二。」

  不在聽了幾句好話,而在始終不被人理解的畢生心血,能夠被人真正認可與珍惜。

  說到了心坎裡,如飲醇酒。

  那個從頭到尾都只是喝酒沒個表情的木訥老人,站起身,來到窗口,視野開闊,好似開窗放入大江來。

  牛角渡這邊,賈老神仙小心翼翼問道:「山主,貧道可有言語不得體、不妥當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陳靈均沒說錯,賈老神仙在酒桌之上無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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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44:4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道友別說話

  竹樓一樓的檐下廊道,暖樹忙著針線活,小米粒唧唧喳喳,說著大白鵝的青萍劍宗那邊,如今又有了哪些官帽子。

  剛日讀經柔日讀史,制怒寫竹逢喜畫蘭,讀諸子集宜在春風裡。

  陳平安正在翻看本兵家書籍,第一批寄往白帝城的書籍,霽色峰這邊其實已經準備好了,五百顆穀雨錢,很快到手。

  山中劍房那邊剛收到一封桐蔭渡船寄來的密信,崔宗主在原先六司八局的基礎上,在其中運轉司和功過司下邊,又增設了幾個分支衙署,人沒幾個,其實不比落魄山多多少,一座座嶄新的「官衙」倒是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看架勢,是奔著跟五岳山君、大瀆公侯官邸的二十四司衙署去了的,估計最終數量只多不少。

  呵,果然還是我落魄山,更為風清氣正。

  今天來落魄山這邊點卯畫押的朱衣童子,作為自封的處州城隍廟的二把交椅,它給自己取了個名字、道號合二為一的「赤誠」,主要是在裴總舵主和周副舵主身邊處久了,耳濡目染,總覺得「以誠待人」是個頂好的說法。前不久經由陳山主欽點,它升官了,榮升為騎龍巷的總護法。至於那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坐騎白花蛇,她如今算是發了,嘿,官場上只要跟對人,就是這麼事半功倍。

  她的名字「白虹」,其實都是朱衣童子隨口幫忙取的,當時陳山主說了一大通書上的聖賢道理,聽不太懂,反正大意就是誇贊這個名字取得不錯,當時尚未煉形成功、無法開口言語的白花蛇,可謂感激涕零,「白虹」就成了她的妖族真名,之後陳平安預祝她煉形成功,旁邊一個瞧著有仙風道骨的中年道士也很捧場,自稱「純陽呂喦」,同樣說了些喜慶的吉利話。

  結果那條白花蛇一回到棋墩山當初,當天便閉關成功,再現身時,便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樣,那件雪白蛇蛻被她煉成了法袍,關鍵是她眉心處,更有一處好似凡俗嬰兒天生從娘胎帶來的神異「道痕」……察覺到山水異象,從霽色峰山神調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這位在北岳山水地界幾乎從不迎來送往的山神老爺,金身走出祠廟,竟然親自登門道賀,稱呼她為白虹道友。

  朱衣童子坐在周副舵主的金扁擔上邊,小聲說道:「山主,白虹她臉皮薄,說她必須儘早攢出一份禮物,自己才有臉面再來這邊,與山主好好磕頭謝恩。」

  如今這個處州城隍廟的香火小人,翻山越嶺來點卯,就換了一條青蛇騎乘。

  陳平安笑道:「你回頭告訴白虹道友一聲,不用這麼大費周章,有空與你一起常來這邊做客就可以了,若是以後遇到修行關隘,在落魄山這邊,找到誰就是誰,讓她只管隨便找人詢問,聽過之後,覺得還是吃不透,就多問幾人,修行問道是大事,臉皮太薄了可不行。」

  朱衣童子試探性問道:「山主大人,不如我頂替白虹,先給你磕幾個頭吧?」

  陳平安擺擺手,無奈道:「……」

  朱衣童子小心翼翼說道:「山主大人啥時候有空走趟州城?我那邊熟門熟路,知會一聲,我可以給山主大人帶路。」

  別看它對城隍爺高平一口一個高光棍,心裡邊,總歸是向著這位自家老爺的。便想著能夠邀請陳山主大駕光臨城隍廟,那就真是蓬蓽生輝了。再就是高平這個傢伙,太不會當官了,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自己每次苦口婆心與他說這些山水官場的禮數、講究啊,高平非但不領情,死要面子活受罪,反而撂下一句皇帝不急太監急,這種犯忌諱的話,是你一個城隍爺能亂說的?

  陳平安笑道:「具體日期,暫時不好說,不過你放心,只要我去州城那邊,我肯定去州城隍廟燒香,聽說你們家的財神廟很靈,在整個北岳地界都是數一數二的,必須去。」

  朱衣童子喜逐顔開,只是很快就有些黯然,眉宇間泛起淡淡的憂愁,怕就怕自己擅作主張,陳山主真去了城隍廟,高平就擺出一張臭臉給陳山主看,它倒是不怕自己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就是擔心喜歡鑽牛角尖的高平與落魄山關係差了,也怕本來是好心好意的陳山主到了那邊,白白鬧個心情不愉快。

  陳平安輕輕翻過一頁書籍,看似隨意說道:「下次見著了高城隍,就不說是你邀請我去的了。」

  小傢伙輕輕嗯了一聲。明明應該感到高興,卻沒來由有點沒道理的委屈,心裡邊酸酸的,就像喝了隔夜的茶水,沒釀好的劣酒。

  陳山主都可以這麼善解人意,你高平怎麼就那麼鐵石心腸呢,欠你啊……好吧,我是饅頭山土地廟香爐裡蹦出來的,是欠你的。

  陳平安合上書籍,微笑道:「你的做法,高城隍都看在眼裡,你的想法,高城隍其實也都放在心裡。只是有些人的有些話,不太喜歡說出口而已。當然,一直聽不見想聽的話,時日久了,我們當然會感到失落,但是不用懷疑我們心中早早就有的那個答案。你覺得呢?」

  朱衣童子還是嗯了一聲,只是這次小傢伙就不再那麼臊眉耷眼,垂頭喪氣,而是神采奕奕,眉眼飛揚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本兵書收入袖中,說要自己去山門口那邊逛逛。

  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三十年,在這期間不待客,不收徒。

  不過因為陳平安私底下打過招呼,允許落魄山衆人私底下收取一些有眼緣的嫡傳弟子,但是短時間內,不會在集靈峰祖師堂那邊舉辦開筆錄牒儀式,等到機會成熟了,可以一起辦。於是仙尉就鑽了這麼個空子,收了個暫不記名的弟子。

  仙尉道長是個沒有正經授籙的假道士,這個弟子,卻是個貨真價實的道士。

  此人如今在小鎮二郎巷那邊租了棟老宅,時不時就去找仙尉請教道法學問。

  陳平安獨自去往山腳,山門口那邊桌旁,坐著個喝茶的道士,中年男子相貌,在洞府境停滯多年,真實歲數已經是甲子高齡。

  這會兒仙尉道長正陪著這位弟子喝茶閒聊,至於是不是傳道授業,幫著指點迷津,就難說了。

  按照魏檗的說法,這個雲遊道士,叫林飛經,似有宿慧。

  簡單來說,就是極有可能,此人上輩子就是修道之人。

  很多上一世兵解的有道之人,在這一世只要機緣到了,一旦開竅,就可以重新修行,而且登山很快,一路修行順遂,如有神靈庇護。林飛經是南邊那個白霜王朝的舊虔州人氏,地方郡望出身,當過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魏檗查閱過大驪禮部檔案,身世和人品都沒有任何問題。此人道心堅定,但是修行資質一般,六十來歲了,還只是一位洞府境練氣士,因為被那場戰事給耽誤了,暫無道號,林飛經此次從一洲之南,不辭辛苦一路北遊大驪,本意是與陳山主請教道法,結果到了這邊,才發現落魄山不待客,因為見不到陳平安,就只好在山門口止步,林飛經又不願就此返鄉,就經常在山門口喝茶,想著自己不宜强行登山,陳山主總有下山的時候,結果之後就被看門人仙尉……截胡了。

  聊過了一些有的沒的,仙尉勸說道:「飛經啊,如果沒事的話,就回了吧。關於幫你在槐黃縣城那邊找個活計,為師前不久已經跟景清道友說過了,對方拍胸脯保證,近期就會幫你落實了,你且寬心。」

  林飛經點點頭,「師父可以與那位景清仙師明說,這份行當,不用計較薪水,弟子只是覺得找了個落腳地,能夠稍微掙點錢,不用每天光是花錢,就心安些。」

  聽說落魄山的那位景清仙師,駐顔有術,是一位返璞歸真的元嬰境老神仙。

  仙尉埋怨道:「這是什麼話,為師與景清道友是什麼關係,每月薪水豈會低了。」

  陳靈均確實對此事很上心,但是騎龍巷那邊,石柔當代掌櫃的壓歲鋪子,就只是賣糕點,林飛經畢竟是個練氣士,去了那邊當夥計,難道每個月只掙幾兩銀子?可要說讓林飛經去隔壁的草頭鋪子,一來先前沒見著賈老哥,二來鋪子生意一般,小小鋪子,又有了趙登高和田酒兒,所以讓陳靈均確實為難,一開始就想著是不是自己偷偷墊錢,與賬房那邊的韋文龍和張嘉貞打個商量,勞煩他們幫個小忙,每個月就以落魄山的名義,給林飛經發薪水,無非是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開銷,陳靈均還是拿得出來的,小錢!

  山下的金錠元寶銅錢,山上的三種神仙錢,能有臉大?

  這就叫天大地大,兄弟義氣,面子最大。

  剛好先前風鳶渡船停靠牛角渡,陳靈均就與賈老哥聊過了這件事,賈老哥豪爽,連連說沒問題,鋪子多雙碗筷的小事,還讓景清老弟不用去賬房那邊多跑一趟了,說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薪水,由他賈晟出了,如今在風鳶渡船上享清福,頂著個二管事的頭銜,錢沒少掙,倒是花錢,反而成了一件難事。乾脆讓那林飛經直接去草頭鋪子,就別當什麼夥計了,跌份,怎麼都得給個二掌櫃的名分,也好聽些,景清老弟你再幫忙捎幾句話給酒兒和登高,讓他們倆記得到了林道長那邊,得有晚輩對待長輩的規矩,否則他這個當師父的,就要搬出師門家法了……

  一件事就這麼說定了。不過陳靈均還沒來得及跟仙尉道長報喜。

  林飛經站起身,與師父稽首告辭。

  仙尉緩緩起身,抖了抖道袍袖子,提醒道:「訪仙修道,煉氣吐納,首重心誠,氣定且清,故而必須戒驕戒躁,至於境界一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林飛經作揖道:「師父說得在理,我輩修道之士,豈可過於看重境界,舍本取末,確是弟子心浮氣躁了,謝過師父點撥。」

  論口才和急智,仙尉道長在大驪京城,都差點能夠騙過陳平安。

  這個徒弟當真不差!隨便扯幾句,弟子就能想到一些師父自己都想不到的道理。

  仙尉拍了拍林飛經的肩膀,「道法自然,要以無為心行有為事,要於有為事上磨礪無為心,只要心平氣和,穩當修道,天道酬勤,自然守得雲開見月明。」

  林飛經似有所悟,再次與師父稽首謝過這番值得自己反復咀嚼的金玉良言。

  仙尉綳著臉,擺著師父的譜,實則鬆了口氣,終於把林飛經這老小子打發回去了。

  收了徒弟的仙尉畢竟心虛,始終不敢與山主主動提這件事。仙尉甚至反復叮囑小米粒,不著急與陳山主說這個事,等到時機合適了,他自己會與陳山主稟報此事。

  只不過道士仙尉的心虛所在,不是那個封山不待客、收徒需慎重的規矩,而是自己一時興起的舉動,擔心在陳山主那邊落個誤人子弟的看法,可別收了個徒弟,就丟了看門人的這口鐵飯碗,害得他重操舊業,師徒倆一起去跑江湖混飯吃。

  虧得只是個平時就以道友相稱的不記名弟子,不然仙尉就真要勸說林飛經趕緊回鄉看看了。

  名義上是仙尉見林飛經慕道心切,就勉强收他為弟子。至於事實真相嘛,在仙尉看來,林飛經出身世族,好歹是個中五境練氣士,小有積蓄,家底不薄。

  仙尉是個老江湖,先前三言兩語,就把林飛經的底細給摸清楚了,比如看似扯閒天,道友去過幾座仙家渡口啊,坐過幾條仙家渡船啊。也就是如今不必為了坑蒙拐騙了,不然仙尉道長都可以讓林飛經有錢北遊,沒錢回鄉。

  就像陳平安的那句評價,可謂一語中的。

  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道長坑騙。

  林飛經突然停步問道:「仙尉道長,這位是?」

  山道臺階那邊走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子,頭別玉簪,氣態溫和。

  仙尉轉頭一看,頓時頭大如簸箕,山主怎麼下山來了?!

  幸好林飛經機靈,沒有喊自己師父。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這位道友,可是仙尉的朋友?」

  林飛經看了眼仙尉。

  仙尉一跺腳,罷了罷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事,自己大大方方承認了便是,便與陳平安坦白,說林飛經是自己的不記名弟子。

  「好事。」

  陳平安點頭笑道:「既然你們有了師徒名分,林道友可以在這邊住下,至於是在山腳這邊落腳,還是去山中挑選一處宅子,就看仙尉道長的安排了。」

  仙尉心中輕輕嘆息一聲,自己只是個落魄山的看門人而已,怎麼像是個在霽色峰祖師堂有座椅的供奉仙師了。

  林飛經猶豫了一下,先與那位如雷貫耳的陳山主打了個道門稽首,再起身說道:「陳山主,我在小鎮那邊租了個宅子,半年的定金都交了,師父又請人幫忙,給我在縣城尋了個掙錢營生,我想著近期就在那邊住下,半年之後,再來叨擾陳山主。」

  陳平安微笑道:「自家人不說客氣話,總之就是怎麼方便怎麼來。」

  道士林飛經,與這位跟自己心目中形象相契合的陳山主稽首謝過。

  規規矩矩,一本正經。

  ────

  為了早點趕回落魄山,周首席都用上了三山符,早就將此符教給了馮雪濤,自打離開蠻荒,馮雪濤就沒少鑽研這張大符。

  大概是近鄉情怯,姜尚真沒有直奔落魄山霽色峰,而是帶著馮雪濤先去了槐黃縣城,把大街小巷都給逛了一遍,饒是馮雪濤這樣的飛升境野修,每到一地,聽著姜尚真輕飄飄的幾句介紹言語,馮雪濤越後來越是驚悚,不提福祿街和桃葉巷,可能一條不起眼的狹窄陋巷,一棟破敗不堪的宅子裡邊,就曾經有某某在此土生土長,每天踩著雞屎狗糞,最終陸續離開家鄉,成為了誰誰誰。

  最終他們在那作為小鎮最高建築的酒樓喝了頓酒,站在三樓的臨窗位置,可以看到那座螃蟹坊。

  馮雪濤隨口問道:「這棟酒樓,既然最高,不會也是某位高人占據的地盤吧?」

  結果馮雪濤發現姜尚真一直仰著頭,看著天花板。

  姜尚真收回視線,笑道:「頭頂上還有四樓,主人家的綉鞋都比我們的腦袋高,你說高不高?」

  一語雙關。只是馮雪濤卻誤會了,沒有當真,只因為姜尚真今天所談「內幕」,都是紙面上的,更多真相,就沒有透露給馮雪濤,怕這位青秘道友在小鎮走路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巴掌之地,能夠擁有一位飛升境修士,在山上就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如果同時有兩位呢?無法想像。畢竟在山水有限的一隅之地,擁擠著山上倆飛升,就跟山下市井門戶的門對門差不多了。

  再如果更多呢?麻了。

  所以在驪珠洞天這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境界越低,走夜路的膽子越大。

  外鄉修士,境界越高,越得小心。

  比如馮雪濤,對於此地的大修士,就只是通過一些山巔秘聞,稍微知道得多一點,比如這裡極有可能隱藏過一座飛升台,小鎮學塾教書先生的齊靜春,是倒數第二任負責坐鎮此地的三教一家聖人,一個極年輕的十四境讀書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王朱,大道根腳就在此處。至於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顧璨等從小鎮走出去的「年輕一輩」,如今在外界流傳的消息就多了。

  馮雪濤說道:「這次拜訪落魄山,我需不需要備份禮物?」

  若只是一位飛升境野修的純粹身份,馮雪濤就算路過大驪王朝,只需故意繞過落魄山和披雲山就是了,既然你們舊驪珠洞天的山水地界,在阮邛手上,訂立一條練氣士在轄境內御風需要懸佩劍符的規矩,那我惹不起還能躲不起?

  可既然這次是跟在「周首席」身邊,頭回做客落魄山,山上的禮數,總得講一講,問題在於馮雪濤並不瞭解那個年輕隱官的性情,一份見面禮的品秩、價格,就有學問了。馮雪濤身為野修,道齡又高,家底不薄,比如手頭就有一件如同雞肋的半仙兵重寶,馮雪濤又沒犯渾,當然捨不得送出去,是打算以後留給關門弟子的,至於那堆無法煉製為本命物、或是中煉不划算的法寶,挑哪件送出手?同樣是法寶品秩的東西,價格可以是天差地別。

  姜尚真重新落座,夾了一筷子鹹肉燉筍,專門挑在小鎮這邊被稱為泥裡黃或是黃泥尖的春筍,再用晾曬兩三年的火腿肉在砂鍋慢燉著,姜尚真細細嚼著,笑道:「我已經幫忙準備好禮物了,馮兄不必考慮這些小事。」

  馮雪濤搖頭說道:「不用,我還是有一些積蓄的。」

  姜尚真笑道:「你就別跟我爭這個了,要不是因為我的緣故,你都不用走這趟落魄山,按照習俗,小鎮這邊不管是正月裡拜年走親戚,還是平時串門有事求人,都得送雙,不可送單。所以要麼乾脆不送酒水,要送就得送兩瓶。所以我幫你準備了兩件比較討喜的法寶。」

  何況在蠻荒腹地那場狹路相逢的廝殺過程裡,馮雪濤虧了不少本錢。野修掙錢,能跟譜牒修士媲美?雖說你是飛升境馮雪濤,可我是姜尚真啊。

  好朋友之間,道理得這麼講。

  馮雪濤還要堅持己見,姜尚真已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少說屁話多喝酒,多走幾個情誼越有,要真是心裡邊過意不去,你喝完杯中酒,回敬我兩個,就當結清了。」

  馮雪濤只好連喝了三杯酒,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姜尚真酒沒少喝,夾菜更多,微笑道:「我的酒量高低,酒品好壞,一直跟下酒菜的多少、好壞掛鈎。」

  邀請馮雪濤擔任玉圭宗供奉,除了雙方性格投緣,能尿到一壺裡去,姜尚真當然有自己的私心。

  例如以後再在神篆峰祖師堂跟人吵架,可就有幫手了。姜尚真終於不用勢單力薄,一挑一屋人了。

  已經找一堆人,通過姜氏家族掌控的幾封山水邸報,還有姜尚真親自下場,砸下神仙錢,利用幾十場不同門派仙府鏡花水月的口口相傳,幫著道號青秘的馮雪濤,在桐葉洲南部,很是大肆宣揚了一番,威名遠播!

  這位在一洲山上鏡花水月、以駡姜尚真最凶最狠出名的崩了真君,砸錢不停,大駡那姜賊狗屎運,竟然結識了皚皚洲那位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不知怎麼就勾搭上了,青秘這個老飛升,那可是野路子出身的山巔散仙,性格偏激,喜歡下黑手,敲悶棍,睚眥必報,殺人是吃飯喝水一般的平常事,只要出手必然是斬草除根,不留半點後患,被這位飛升境野修盯上的一座仙府,別說男女修士,就連會下蛋的雞都不放過,關鍵是連文廟那邊都找不著證據……

  這次馮雪濤之所有願意破例,擔任一座宗門的記名供奉,你們問他馮雪濤到底圖個啥?廢話,還能圖啥,自然是奔著姜氏福地的花神山去的唄,所以名列胭脂榜上的仙子們,可都要小心了,近期都別外出遊歷了,小心遭了毒手。聽說這個明面上尚無道侶的野修,在浩然七八個洲都有私生子,說不定姜尚真就是其中之一,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可憐馮雪濤,還未在玉圭宗露面呢,還不清楚自己的名聲,早已爛大街了。

  大致上,就是衆口一詞,說姜賊的那個野-爹,來桐葉洲玉圭宗找兒子認親了。

  來寶瓶洲之前,姜尚真背著馮雪濤,走了一趟玉圭宗,臨時發起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關於是否邀請馮雪濤擔任宗門供奉,當時神篆峰祖師堂內,不是沒有異議。

  他們未必都覺得馮雪濤擔任供奉不是什麼好事,可能純粹就是習慣了跟姜尚真唱反調。

  大概不借機會痛駡姜尚真幾句,就不算一場合格的神篆峰議事。

  既然馮雪濤的名聲這麼差,我們玉圭宗何必接手這麼個燙手山芋,畢竟請神容易送神難。

  姜尚真就只有一句,我差點沒跪在地上求他來神篆峰的馮雪濤,他境界高,是個提著燈籠都難找的飛升境,你們可別因私廢公!

  假設馮雪濤真願意擔任供奉,一位飛升境的俸祿,該怎麼定價,如果過高,超出其餘一衆玉圭宗「外姓」供奉、記名客卿一大截,讓他們心裡怎麼想?過低,馮雪濤就不會有意見,覺得我們折了他的面子?可別鬧翻了,白白多出個山上仇家。

  馮雪濤是飛升境。

  馮雪濤終究是一位野修,到了玉圭宗,他能做什麼事情?把他供起來當個花架子的活祖宗嗎?

  馮雪濤是飛升境。

  姓姜的,以後出了任何事情,比如馮雪濤閒不住,下山遊山玩水期間,在咱們桐葉洲跟誰起了糾紛,不小心打死了誰,你姜尚真來負責給馮雪濤遞厠紙擦屁股掃茅房?一個飛升境大修士惹的禍,你一個仙人境果真負的起責?

  「馮雪濤是飛升境。馮雪濤是飛升境。馮雪濤是飛升境。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被姜尚真這麼耍無賴,祖師堂內有人差點就要摔椅子了。

  姜尚真轉頭望向祖師堂掛像,滿臉悲憤神色,開始訴苦,列祖列宗,尤其是荀老頭,你睜開眼瞅瞅這幫人的所作所為,韋宗主你也聽兩耳朵,聽聽這些王八蛋是怎麼個公報私仇的……

  吵架嘛,駡人無忌諱,被駡不較真,心寬體胖,立於不敗之地。

  酒足飯飽,姜尚真靠著椅背,問道:「好像你們皚皚洲還歷史上,始終未能出現一位十四境修士?」

  馮雪濤笑道:「皚皚洲不也沒有十四境。」

  都不說同樣是鄰居的流霞洲,畢竟皚皚洲跟俱蘆洲,最不對付,這麼多年來一直相互較勁。

  你們有趴地峰火龍真人,我們也有「七十二峰主人」韋赦。你們劍修如雲,我們有財神爺劉聚寶。

  姜尚真的桐葉洲,當年練氣士人人眼高於頂,小覷浩然七洲,某種程度上,就與自家擁有一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有關。

  就在此時,從樓梯口那邊走來三人,為首男子,青衫長褂布鞋,年輕相貌,雙鬢微白不是特別明顯,身邊還跟著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以及一個臉頰紅彤彤的貂帽少女。

  姜尚真趕忙起身,受寵若驚道:「山主怎麼親自下山來迎接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去騎龍巷兩間鋪子查帳,小陌說你們在這邊喝酒。順路。」

  自作多情的姜尚真一時語噎。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介紹一下,身邊兩位,小陌,化名陌生,道號喜燭。謝狗,如今改名梅花,她的道號有點多,我就不一一贅敘了。」

  謝狗撇撇嘴,山主你不拿我當根蔥唄,自己就那麼七八個、至多十來個道號,挑幾個說都不會?

  小陌作揖道:「小陌見過周首席。」

  一個更晚上山的記名供奉,一個是功勛卓著的首席供奉。

  姜尚真快步走向小陌,抓起對方的手,使勁搖晃起來,「喜燭道友,久聞大名。」

  小陌有些奇怪。好像周首席剛剛從蠻荒天下返回,何來久聞大名一說?

  馮雪濤早已站起身,陳平安率先抱拳致禮,馮雪濤便拱手還禮,若非有個共同的朋友姜尚真,雙方確實沒什麼可聊的。

  姜尚真轉頭看著杯盤狼藉的酒桌,問道:「我讓人重新上一桌酒菜?」

  陳平安笑道:「不用,下山之前就吃過了,在壓歲鋪子那邊又吃了幾塊糕點。」

  結伴御風去往落魄山,先前在小鎮那邊,姜尚真就送了馮雪濤一枚劍符,提醒他懸佩在腰間。

  馮雪濤發現自從陳平安現身之後,姜尚真就變了一個人。

  先前在酒桌上,姜尚真長吁短嘆,嘀嘀咕咕,說些衣不如新、世道如此我能如何的言語。

  姜尚真在路上,以心聲說了些馮雪濤的那趟蠻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强拽著一路往南走,最後某人嫌棄一位實打實的飛升境野修礙事,就讓被說成是個拖油瓶的馮雪濤先行北歸,免得妨礙某人出劍,不小心被亂劍砍死……

  之後就是那場廝殺的大致過程,顧璨在陳平安這邊沒有多說什麼,姜尚真卻是說得興高采烈,唾沫四濺,說曹慈那撥年輕人,真是各個都不孬,蠻荒天下那撥同樣年紀輕輕的天干修士,無論是術法,還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顧璨的那記神仙手,這場架,其實還有的打。

  謝狗以心聲嗤笑道:「聽你這麼說的話,好像也就那個曹慈有點意思,其餘修士,畢竟年輕。」

  姜尚真咦了一聲,「謝姑娘聽得見我與山主的心聲言語?」

  謝狗睜眼說瞎話,「小陌跟我轉述而已。」

  小陌無奈道:「別亂說。」

  陳平安笑道:「謝狗真名白景,與小陌是一個輩分的遠古劍修,劍術要比小陌……略高些?」

  謝狗笑呵呵道:「麼的麼的,我與小陌劍術一般高。」

  在落魄山,謝狗學了不少口頭禪。

  久在百花叢中的姜尚真又不是瞎子,豈會看不出「謝狗」對小陌的情意。如那映山紅花開如燃火,風過即是點頭說喜歡。

  我輸了。

  姜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爭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只有馮雪濤這個外人,聽不見他們的心聲內容。

  到了山門口那邊,姜尚真眼睛一亮,立即充滿了鬥志。

  原來陳平安在小鎮去酒樓找周首席的時候,就已經通知落魄山這邊的朱斂。

  一個身形佝僂穿著布鞋的老廚子,青衣小童,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還有在山腳停下走樁暫作休歇的岑鴛機。

  再加上兩任落魄山看門人,大風兄弟,道士仙尉,以及一個擔任編譜官的白髮童子。

  大夥兒鬧哄哄的,一起迎接周首席回家。

  姜尚真霎時間便心裡暖洋洋的。除了山主,還有誰能有這份待遇?

  想來一個男人在外辛苦掙錢的意味所在,就在於此。給值得花錢的人、在值得花錢的地方花錢。

  「終於回了。」「回了!」

  姜尚真與老廚子笑著抬手一擊掌,再緊緊攥在一起。

  陳靈均讓周首席趕緊坐在桌旁去,他好敲敲肩膀揉揉骼膊。

  暖樹去燒水煮茶,小米粒也手腳勤快,在桌上放好了魚乾瓜子。

  拜山頭有拜山頭的規矩,得在看門人的道士仙尉那邊錄檔。一個白髮童子已經從袖中掏出了紙筆。

  皚皚洲散仙馮雪濤,道號青秘,飛升境,於某年某月某日跟隨首席供奉周肥,造訪落魄山,贈予賀禮,法寶兩件……

  負責編撰年譜的白髮童子,表面笑哈哈,實則心裡腹誹不已,好不容易來個中五境練氣士,多稀罕的事兒。

  接下來不得來個下五境修士,好讓我這個編譜官樂呵樂呵?咋又來了個飛升境,沒啥意思。

  各自落座,熱熱鬧鬧。

  陳靈均埋怨周首席來晚了,賈老哥跟著那條風鳶渡船往桐葉洲去了。

  姜尚真笑著說等賈老神仙在玉海書院授課,他必須捧場,坐第一排!

  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壯起膽子跟自家老爺提了一嘴,說賈老哥先前沒好意思開口,當書院講習,壓力大,所以他想著講課之前,能不能喝點酒壯壯膽子……陳平安笑著說沒問題,別說是課前喝酒,就算賈老神仙在課上喝個小酒都沒問題,只需注意適量即可,玉海書院反正是私家書院,可以為賈晟破例,這件事,由他親自去與崔宗主和種夫子商量。

  馮雪濤坐在姜尚真身邊,發現那個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時不時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氣象,約莫是個玉璞境劍仙?

  少女姿容的謝狗,是覺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實上,謝狗在與小陌心聲言語,「小陌,他能不能比那個荊蒿多扛兩三劍?」

  小陌猶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換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這種話題,如今謝狗在落魄山表現越來越好,跟她說話就可以隨意幾分了。

  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個建議,小陌,你越是把謝狗當作白景看待,謝狗就越是白景。

  其實換一個更通俗直白的說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歡謝姑娘,謝姑娘就會有多喜歡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個新任督造官怎麼回事,這麼拎不清輕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座龍泉郡窯務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龍泉那些保留官窯身份的窯口瓷器燒造工藝,當然還有個更為重要的秘密職責,就是負責監督驪珠洞天舊址境內的一切風吹草動,事實上,在龍泉劍宗遷山搬離此地後,督造衙署諜子需要盯著的,就只有作為「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聰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職責,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結果就是當了兩屆督造署頭頭,吏部察計評語都不錯,等到調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個在十來歲就敢在意遲巷、篪兒街秘密兜售春宮圖冊的主兒。

  反觀新任督造官,就比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這次在小鎮現身,換成是曹耕心當家做主,肯定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諜子就一路跟梢,試圖勘驗、確定「周首席」身邊那個馮雪濤的身份,還有衙署那邊的官吏,已經飛劍傳信,與鄰近幾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無此人的過路記錄……只因為兩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寶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與仿白玉京那邊通了個氣,所以現在的督造署已經雞飛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趙繇先前返鄉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門,否則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風格,已經將此事捅到披雲山那邊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與山君府問詢此事,可是在彎來繞去且坑坑窪窪的山水官場,這不是問責是什麼。

  陳平安笑道:「現任督造官叫簡豐,喜歡認死理,做事情比較認真。」

  馮雪濤聽到這個評價,便有些可憐那個與落魄山當鄰居的窯務督造官。

  官場上言語,不是正話反說,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話裡有話,聽不聽得懂,就看公門修行的天賦和經驗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沒有與馮雪濤解釋什麼,被自家山主親口評價為「認死理」,「做事認真」,完全可以等同於察計的大優了。

  喝過茶,就當為周首席接風洗塵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聲笑道:「加上馮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飛升境了。」

  馮雪濤震驚道:「什麼?!落魄山當下有三個飛升境?!」

  姜尚真說得點到即止,「其中有兩位還是劍修,一巔峰一圓滿,距離十四境純粹劍修,可能說遠也遠,說近也近。」

  馮雪濤聞言瞬間心弦緊綳起來一顆道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才壓下道心漣漪歸於平穩。

  姜尚真笑道:「這兩位就在你身邊,三步外的地方。」

  馮雪濤不由得身體僵硬,呼吸凝滯片刻,到底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野修,馮雪濤很快恢復正常神色,以心聲道:「不早說。」

  姜尚真說了句讓馮雪濤暫時不解深意的言語,「早說晚說沒區別,反正在我們這裡,境界高,沒啥用,並不吃香。」

  ────

  與開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邊分別,目送裴錢登上一條會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劍少年模樣、化名陳仁的陳平安,獨自去了一趟青杏國京城,青杏國柳氏的治國之道,耳聞不如眼見。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門典客陳舊,還在青靈國那邊。

  青靈,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選取國號一事,其實比山上門派取名更難,所以經常有東南西北這類前綴,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所有單字的,幾乎都是那種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的王朝,有點類似藩王名號裡的那種一字並肩王,肯定是最為尊貴的。

  鄰近一座西岳儲君之山的玉宣國,京城內,外鄉道士吳鏑還是每天擺攤算命,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大驪嚴州府境內,這天村塾放學後,陳平安帶著學生寧吉,讓後者練習如何駕馭一條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風浪」便如一葉扁舟在水上顛簸起伏,就這麼一路往北去,趕往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

  陳平安跟林守一約好了,今天自己會拜訪采伐院。

  其實之前就與林守一通氣了,結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這位上五境年輕神仙竟然說自己有事脫不開身,你陳平安不早說。

  在那封回信上邊,林大仙師讓陳平安如果真著急,就自己去一趟采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場都無所謂。

  陳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約了個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吶,誰欠錢誰才是大爺。

  深夜時分,符舟在采伐院所在縣城外一處僻靜山水飄落,徒步前行,陳平安和寧吉分別拿出一份路引關牒,進了縣城。

  林守一來到縣城門口這邊,陳平安使勁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見,惶恐惶恐,耽誤林玉璞修行了。」林守一倍感無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陳平安面帶微笑,「我元嬰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誰境界高誰說了算。」

  林守一氣笑道:「你還沒完了是吧?」

  陳平安灑然一笑,介紹起身邊的學生。

  寧吉下意識喊道:「林師叔。」

  陳平安忍住笑,「寧吉啊,你喊錯了,按照我們文脈的輩分,林玉璞是你師公的再傳弟子,他境界是高,卻比先生我低一個輩分呢,所以你得喊一聲林師兄。」

  林守一懶得跟陳平安計較,與那黝黑消瘦的少年點頭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鄉,喊我林師兄就成,記得以後別學你先生這麼喜歡說怪話。」

  寧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從不說怪話,從來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聲笑道:「你緊張個什麼?」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得怪你傳話有誤啊,不然我早來給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這麼空手登門?」

  陳平安說道:「怎麼可能。」

  林守一說道:「縣城不大,沒幾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經等著了。」

  他爹其實已經專門讓廚房那邊準備好了飯菜,不是詢問林守一怎麼還沒到,不然就是讓他去外邊看看,他到了沒有。

  陳平安問道:「不會打攪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呵呵道:「那你回啊,下次再來,挑個白天。」

  陳平安黑著臉,「你等著,見著了林伯伯,我就找個話頭,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閉嘴。

  到了采伐院門口,陳平安正了正衣襟,長呼出一口氣。

  林守一覺得有趣,難得難得,看來陳平安是真緊張。

  采伐院同樣是前邊衙署後官邸的格局,林守一帶著陳平安和寧吉,一起來到後邊的住處。

  陳平安雙手拎著禮物,都是些土特産,肯定花錢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聲爹,林正誠這才從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從陳平安手中接過禮物。

  陳平安作揖行禮,滿臉歉意道:「晚輩陳平安,給林伯伯拜個晚年。」

  林正誠點點頭,綳著臉,眼中卻有笑意,「無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點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口口聲聲這麼晚了,還拜什麼年,提前十個月拜早年嗎?

  陳平安介紹過身邊學生,林正誠與寧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時候蠻像的。」

  一起進了正堂,一張八仙桌,其餘擺設,跟家鄉那邊沒兩樣。

  林正誠問道:「能不能喝酒?」

  陳平安拘謹說道:「能喝點。」

  林守一笑道:「陳平安喝酒次數多了去,聽說幾乎沒醉過。」

  林正誠瞥了眼兒子。

  林守一不再說話。

  沒法子,陳平安就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小孩」。

  自從上次與父親談過心,如今林守一在父親這邊,已經算是好多了,不至於一個眼神就嚇得噤若寒蟬,也不至於被父親隨便說一句,就覺得戳心窩子,別說是幾天,可能好幾個月甚至是幾年,都長久緩不過來。

  林正誠讓人端菜上桌,揭了酒罎泥封,起身幫著陳平安和林守一都倒了酒,笑著詢問寧吉能不能喝,少年轉頭望向自己先生,陳平安笑著說稍微喝點就是了,林正誠就給少年倒了滿滿一碗酒,笑著說了句,倒酒倒滿是我們家鄉那邊的習俗,至於喝不喝完都沒事,喝不完可以餘著。

  桌上的酒,都倒滿了。

  林正誠沒有動筷子,就誰都沒有拿筷子。

  林正誠拿起酒碗,一飲而盡,輕輕一磕桌面,除了寧吉只是喝了一口,陳平安和林守一都是一口悶完碗中酒。

  林正誠沉默片刻,望向陳平安,笑道:「陳全和陳淑,生了個好兒子。」

  小鎮泥瓶巷的那對夫婦,都姓陳,都是街坊鄰居公認的好人。

  而他們的孩子,年復一年,熬到少年歲數後,終於遇到了一個外鄉同齡人的少女。

  當時草鞋少年是這麼介紹自己的,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林守一沒有去看陳平安,只是給少年夾了一筷子菜,笑道:「寧吉,嘗嘗看。」

  ────

  青靈國境內,發源於裁玉山的野溪,兩岸都是杏花樹,花開如雪。這條野溪匯入青靈國首屈一指的大河,水運繁忙,官船往來多如麻,河內流淌著的都是真金白銀。竹枝派是青靈國的第一仙府,與朝廷關係一向穩固。

  先前與水龍峰夏侯瓚夏侯劍仙同桌喝過一頓酒,作為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每月俸祿就從六顆雪花錢翻了一番。

  好歹是個典客,芝麻官也是官,每年年底是有分紅的,不過得看竹枝派的經營狀況。

  陳舊喜歡夜釣,打窩很捨得下本錢,裁玉山這邊都喜歡調侃一句,咱們陳典客打個窩,整個野溪水面都能漲一寸。

  這天夜裡,白伯找到陳舊,老人看了一會兒外門典客的嫻熟遛魚,再將一條三十多斤的青魚丟入那只大魚簍,也不知是人遛魚還是魚遛人。

  看過了熱鬧,老人這才開門見山道:「陳舊,我就不跟你彎來繞去了,建議你換個地方高就,因為這種事屬於裁玉山擅作主張,單方面毀約,所以竹枝派賬房那邊會給你一筆神仙錢,你明天早上去取錢,至於我這邊,就不用道別了。」

  蹲在溪邊的陳舊滿臉錯愕,盯著老人瞧了半天,確定不是開玩笑之後,便急眼了,將魚竿丟在腳邊,起身說道:「白伯,這不合適吧,不過就是每個月多出六顆雪花錢的開銷,就要趕人啦?咱們裁玉山如此缺錢嗎,揭不開鍋了?沒事,大不了我吃點虧,走賬依舊按照每個月十二顆雪花錢的俸祿走賬,免得讓那位夏侯劍仙的面子上過不去,私底下我再將多出的六顆雪花錢,悉數歸還裁玉山就是了。」

  老人笑容苦澀,搖搖頭,「跟這個沒關係。其中緣由,你不用知道,早點走,對你沒壞處。」

  「白伯,你再這麼不念情分,我可就真要撂下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了啊!」

  陳舊說道:「說句不昧良心的實誠話,少了我這種年輕有為、還能任勞任怨的外門典客,可是你們竹枝派的損失!」

  白泥笑道:「如此最好。以後悔青腸子了就以後說,真有那麼一天,大不了到時候我再厚著臉皮求你返回裁玉山。」

  如果竹枝派過得去這道難關,白泥確實很願意讓這個外門典客回來裁玉山。只是世事無常,明天的陰晴,今天怎麼說?

  「碰到啥事了?是有那種當年竹枝派未能斬草除根、如今身份了不得的仇家,找上門了,叫囂著要滅門?」

  陳舊小聲說道:「白伯,說句不吹牛的,如果是這麼一檔子事,我可以出面斡旋一番,打架本事一般,講理一事,我擅長啊。」

  白泥氣笑道:「胡說八道!」

  你小子當是我們竹枝派是正陽山嗎?

  說實話,老人真心不捨得趕陳舊走。

  不光是他白泥,其實裁玉山的老匠人們,都喜歡這個能吹牛、喝得酒、做事還認真仔細的年輕人。

  每次夜釣有了魚獲,年輕人經常繫上圍裙下廚,邀請老人們在閒暇時一起喝個小酒,聽采石匠、采玉人們說些老掉牙的老故事。

  陳舊斬釘截鐵道:「白伯,我今兒還真就把狠話撂在這裡了,要是沒個能說服我的正當理由,我可不走,辛辛苦苦為哪般,不就是還想著白伯引薦一番,在竹枝派撈個譜牒身份呢。」

  白泥笑道:「怎麼,真被他們說中了,是你小子窮歸窮,心氣卻高,覺得我們郭掌門尚無道侶,有想法?」

  陳舊這次是真急眼了,「放他娘的臭屁,這幫傢伙跟碎嘴老娘們似的亂嚼舌頭,回頭老子就讓他們把酒菜都給吐出來,還想著吃魚喝酒是吧,吃屎喝尿去……」

  看著駡駡咧咧的年輕人,老人拍了拍陳舊的肩膀,說道:「聽句勸,走吧。」

  陳舊默然,重新蹲在地上,撿起魚竿,撮餌掛鈎,拋竿入水。

  老人坐在一旁,也不捨得與年輕人說什麼重話,笑道:「不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覺得有機會郭掌門與結為道侶吧?」

  陳舊無奈道:「就算郭掌門喜歡我,我都不喜歡她。」

  老人笑道:「哦?心裡邊有喜歡的姑娘了?」

  陳舊咧嘴一笑,「有啊,而且就快娶過門了。」

  老人點頭說道:「好事啊,到時候記得給我發喜帖,我肯定去喝喜酒,能不能坐主桌?」

  前提是如果還有機會喝喜酒,老人就一定去。

  陳舊笑道:「只要白伯敢坐主桌,我就沒意見。」

  老人微笑道:「陳舊,你以後這個吹牛不打草稿的臭毛病,能不能改改?」

  陳舊盯著水面的那根魚線,小聲問道:「白伯,你跟我透個底,說句實話,咱們竹枝派是不是遇到大-麻煩了?是正陽山那邊?」

  白泥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是不好跟你說這個的,總之就是遇到了個過不去的坎,至於跟正陽山有沒有關係,你不用知道,心裡有數就好了。總之你早點離開,置身事外,我不會害你。」

  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老人起身離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老人的背影,收回視線後,繼續釣魚。

  兩百年前,郭惠風親自與青靈國朝廷簽訂了一份山水契約,續租裁玉山,為期兩百年。剛好今年就要馬上到期。

  作為竹枝派最大、也是唯一聚寶盆所在的裁玉山,肯定想著續約。

  先前夏侯瓚跑過來催賬收租,看似平常事,實則就像郭惠風猜測一般,不管是正陽山水龍峰晏劍仙暗中授意,還是夏侯瓚自己想著將功補過,反正遭罪的,都是小門小戶的竹枝派。竹枝派確實有所謂的優先續約,但是這個看似白紙黑字寫在契約裡邊的條款,可有可無。

  陳平安身後的那座裁玉山,已經被持續開采數百年之久,按照先前青靈國地師最新的勘驗結果,所有玉石儲量,估價一百二十顆穀雨錢。

  這還是不計開采成本,刨開竹枝派必須支付給自家練氣士和匠人的俸祿薪水,以及某些與青靈國達官顯貴打點關係的額外支出。

  何況作為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竹枝派每年還需要與正陽山分賬。這麼一筆筆神仙錢扣除下來,竹枝派未來百年之內,就算將一座裁玉山採掘殆盡,撐死了也就值個三十,五十顆穀雨錢?所以郭惠風一開始打算,讓白泥的師父,竹枝派的管錢修士,去與青靈國朝廷開價三十顆穀雨錢,是很有誠意的。

  竹枝派分出了裁玉山和雞足山兩脈,郭惠風出自裁玉山一脈,掌律祖師淩燮則出自雞足山,道號「雨期」,弟子梁玉屏,就是這位女子掌律兼雞足山峰主的高徒。

  第二天一大早,白泥就先走了一趟山腳某處屋舍,那個當外門典客的年輕人還是走了,老人如釋重負,再去了趟附近的裁玉山賬房,結果發現陳舊沒有領取那筆算是遣散費的神仙錢,老人笑駡一句,臭小子,氣性還蠻大。

  如果撞見了陳舊,老人難免想要教訓一句,你又不是一個手頭多寬裕的神仙老爺,都是快要娶媳婦的人了,何必跟錢較勁。

  野溪畔,一場風雨吹起杏花如飛雪。

  白泥撐傘散步在水邊,想要多看幾眼不知以後還能否再見的杏花,老人走著走著,才發現用心看舊風景,就像是新風景。

  原本朝夕相對的故鄉山水,倒像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陣陣風吹花落,就更像是一位愁眉不展的消瘦美人了。

  老人一路走到與溪水匯入蘄河的交界處,發現有水邊一粒黑點,孤零零,背影蕭索,瞧著怪可憐的。

  走近一看,發現一個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的釣魚客,年輕容貌,道士裝束。

  對方自稱是個撞府衝州的江湖人,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確實混得落魄了些,今兒湊巧路過寶地,冒雨釣幾條魚充饑。

  白泥隨口笑問一句道長魚獲如何,道士神色尷尬,說還行,等到雨後天晴,生火起鍋,今兒終於可以吃頓飽飯了。

  約莫是猜出了老人是裁玉山那邊的譜牒修士,又見老人一時半會兒沒有離開的意思,跑到別人山門口釣魚的外鄉道士,到底還要點臉,便有些不自在。

  白泥倒是不介意外人來此釣魚,不說蘄河,便是野溪,難不成水中魚兒身上還刻誰的名字了?

  老人其實原本對釣魚不感興趣,只是典客陳舊熟稔此道,久而久之,老人就看出些門道趣味了,何況就像陳舊說的,很多時候,看人釣魚,便如夢中聞書聲,皆有別趣,何況還是看人釣魚連桿,就像喝不花錢的酒,可以澆塊磊。年輕道士釣技相當不俗,也不見他如何補窩子,就接連釣了好幾尾肥碩鯽魚,道士悶不吭聲,結果又釣著了幾條,眼瞅著那只竹編魚簍都快裝不下了,道士只得硬著頭皮解釋一句,一鍋燉不下,吃不完剩下的,可以帶去市井魚市賣錢,換點盤纏。

  白泥點點頭,轉身離去。

  撐傘老人沒走出幾條,聽到身後傳來魚線驟然綳直、然後就是一陣大魚拉線的聲響。

  聽聲音,白泥就知道是釣著大魚了,老人替那道士高興幾分,也沒想著看人遛魚,片刻之後,道士高聲喊道:「那位老伯,且留步,買不買魚?!此魚瞧著很是古怪,神異非凡,你瞅瞅,額頭有字哩!」

  道士此刻丟了魚竿,盤腿而坐,懷捧著一尾得有半人長的金鱗赤尾大鯉魚,伸手按住魚額,滿臉漲紅道:「價格好商量!」

  白泥轉身笑問道:「說說看,什麼字?」

  道士興高采烈,拍打魚額,「泥金色文字,只餘下一個半邊的『角』,貧道還依稀認得,其餘痕跡如淺淡鳥篆,歲月太久,如古碑字跡漫漶不明了。只說鯉魚額頭有個角字,這等徵兆,還了得?!可別是成精了,給貧道燉了吃多可惜,再說貧道也擔心遭天譴挨雷劈,老伯,你看咱倆有緣,又是你家門口釣上來的大鯉魚,不如買回家中養著,這等祥瑞之物,幾顆神仙錢算什麼,老伯你說是也不是……」

  撐傘老人有些無奈,當我白泥是那種三歲小兒嗎?你這外鄉道士,釣魚就釣魚,怎麼還騙上錢了。

  不過老人還是耐心聽著那個道士在那邊胡說八道,也沒揭穿對方,心想要是陳舊還在這邊,估計雙方有的聊。

  天底下騙子作假賣古董,總之就是一張嘴,都靠講故事,不是祖上傳下來的,就是剛從地裡挖出來的。

  老人就記得陳舊曾經說過一種走偏門的賺錢營生,某些臨水的仙家渡口附近,常有騙子事先備好一條額頭刻字的魚,最好是那種賣相好的鯉魚,必須是紅色,金色更佳,用此魚必然是走江河大瀆水入海、多年之後複歸陸地水域的話術,類似書上有載,某某君主曾經朱筆題字,敢情莫非就是這條,諸位仙師幫忙掌掌眼……再加上旁邊安排幾個托幫著起哄,率先開價,專門坑騙那些看過些書、又讀書不多的山上神仙。

  其實老人一直很懷疑陳舊自己就做過這種勾當,不然就是那種給人當托再事後坐地分贓的。

  白泥嘆了口氣,這些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混口飯吃確實不容易,便揮揮手,示意那個道士別費勁了,去別處騙錢去。

  嗡嗡開口,含糊不清。鯉魚嘴邊兩條金色魚須顫顫巍巍,懸空如水草飄搖。

  道士愈發賣力,扯開嗓子喊道:「老伯,你聽見沒,這條魚真會開口說話,實在太嚇人了!內容聽不懂,多半是別洲雅言。」

  那條只差半步就能煉形成功的金色鯉魚,確實從海中入大瀆一路游來此地蘄河,散心而已,在那中土白帝城附近,它功虧一簣,未能鯉魚跳龍門,境界跌跌不休,但是靠著一身殘餘道氣與龍氣相互纏繞的氣象,沿途一衆水府祠廟都不敢阻攔,它原本優哉游哉,好端端的,不知怎麼就被這個好似守株待兔的王八蛋道士,用那種錨魚的最下作手段給釣上岸了,這會兒還生疼,它忍不住駡道:「臭道士,趕緊鬆手!不當個人!」

  道士滿臉埋怨,唉了一聲,趕緊伸手捂住那條太液池舊物的魚嘴,「談買賣呢,道友你先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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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45:1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2章 有張空椅子 

  大驪京城皇宮,皇帝宋和召集一洲五岳山君在御書房議事。

  本以為那位南岳女子山君會找藉口推脫,不曾想范峻茂竟然也來了。

  寶瓶洲五岳,如今除了南岳之外的四座大岳,因為還在大驪王朝境內,所以名義上繼續歸大驪宋氏管轄。

  其實按照當年國師崔瀺訂立的盟約,戰後大驪疆域退至齊瀆以北,可是東岳磧山的祖山,其實位於大瀆以南,但是這件事,跟南方仙府祖師堂門口立碑一事差不多,這些年都有些說法和小動作,等到正陽山那場觀禮結束,異議就自行平息了。

  離著約定的時辰,約莫還有兩刻鐘,今天的早朝還未退朝,皇帝陛下尚未現身,御書房議事,一般屬於第二場,人數更少,也被譽為「小朝會」。

  今天第一個到場的,不是近水樓臺的北岳山君魏檗,而是中岳山君晉青。

  隨後是聯袂而至的兩位東、西兩尊山君,磧山蒙嶸,甘州山佟文暢。

  蒙嶸金甲佩劍如武將。佟文暢麻衣赤腳,就像個年邁莊稼漢,腰別一根碧玉材質的老煙桿。

  接著才是魏檗,一身雪白長袍,腳踩一雙躡雲履,腰繫彩帶,耳邊墜一枚金色圓環。

  最後是范峻茂,身穿墨綠長袍,腰懸一枚玉牌「峻青雨相」。她姿容清秀,算不得大美人就是了。

  可能跟魏檗站在一起,別說大美人,連美人都不能算了。

  五岳山君之外,齊渡長春侯楊花,寶瓶洲水神之首。大瀆淋漓伯曹溶,神位僅次於楊花。

  這兩位大瀆侯伯,幾乎與晉青是同時到場,剛好可以閒聊幾句,主要還是錢塘江風水洞老蛟出身的曹溶,與晉山君談笑風生。

  曹溶與掣紫山晉青是認識多年的舊識了,關係不錯,這位舊錢塘長出身的老蛟,早年常去舊朱熒王朝地界遊覽。

  晉青生前既非朱熒王朝的文官武將,也不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只是貧苦采石人出身,常年開鑿山石,篝火下縋,每次開采老坑硯材,都由晉青負責點燃一炷香,禮敬山神,按照采石人的習俗,若是一炷香順利燒完,就可以進山開采硯材,但是有一次,香火中途熄滅,晉青不願冒險,結果被開采官鞭殺而死,再將屍體沉水。晉青死後真靈不散,被舊朱熒王朝的中岳老山君青睞,先幫助晉青穩住魂魄,再安排一座土地祠廟塑造金身,之後一路提拔,不斷升遷,晉青最終做到了被朱熒獨孤氏朝廷封正的疊嶂峰山神,等到老山君遭遇一場變故,金身崩碎,晉青便順利繼任山君神位,成為掣紫山之主。

  聊過了一些趣聞瑣碎事,曹溶笑問道:「晉山君,我聽說魏山君的自擬神號是靈澤?」

  晉青點頭道:「早知如此,我就跟禮部報備一個「夜遊」神號了,魏山君做事不地道,堵茅坑不拉屎麼。」

  曹溶說道:「掣紫山的幾場夜遊宴,都辦得極有聲色,山上有口皆碑。」

  晉青嗯了一聲,「都是跟魏山君學的,怎麼辦夜遊宴一事,我們都是學生。」

  曹溶大笑不已。

  大瀆長春侯楊花一直沉默不語。

  她在閉目養神,橫劍在膝,手裡輕輕摩挲著那串金色劍穗。

  按例高位神靈參與議事,大驪朝廷允許他們披甲、佩劍上殿。

  屋內暫時只有他們三個。

  其實不管是晉青,還是曹溶,他們看待高居神位二品的楊花,內心深處,其實也就是把她當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看待。

  確實,楊花資歷太淺,履歷太薄,且……運氣太好。當年就只因為是太后娘娘南簪的貼身侍女,便得以成為舊龍州境內那條鐵符江的水神娘娘,等到戰事落幕了,才去大瀆補缺,她可曾做過什麼實事,立過什麼功勞?

  反觀與大瀆長春侯品秩相同的晉青也好,神位比楊花還要低半階的曹溶也罷,甚至是那些五岳儲君之山的正統山神,論歲月,論聲望,哪個不比楊花更强?所以他們私底下每每議論到楊花,都很不以為然。

  至於女子山君范峻茂,剛好與楊花既相似又相反,相似的,是說雙方「道齡」相仿,都屬於一洲山水神靈中的新面孔,相反的,是說范峻茂在那場戰事過程中,出了大力,功勞極大,作為五岳之一,打沒了!曾經徹底失去了山君府、祠廟和道場,所以范峻茂如今在寶瓶洲山上,不容小覷,南岳的口碑相當不錯。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神位足夠高的五岳山水「扈從」,今天有資格列席議事。

  出席列席,一字之差,天壤之別,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前者可以開口說話,後者參加議事,就真的只是參加議事而已。

  數量最多的,便是五岳的儲君山神,然後還有中岳地界的雍江水神,至於原本北岳的鐵符江水神,以及東岳地界,那條被譽為折水敷文的錢塘江,都有資格列席,只是兩個神位暫時空缺。

  猜測新任鐵符江水神和錢塘長的人選,估計今天會一並討論通過?

  御書房內,有司禮監秉筆太監負責位次安排,領著一位位身份煊赫的山水神祇落座。

  因為皇帝陛下還沒道場,已經在屋內落座的,就各聊各的,等到魏檗帶著三位儲君山神一起進入御書房,屋內氣氛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一來北岳地界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山君魏檗屬於一等一的天子近臣,再者如今整個浩然天下,誰不知道披雲山跟落魄山關係好到穿一條褲子,所以一些跟那個年輕隱官沒什麼交集的山水正神,就想著跟魏山君拉好關係,以後自家山頭的慶典,不說邀請陳平安親臨典禮,讓魏山君幫忙說個人情,得到一封陳平安的親筆賀貼,總歸是一種顔面有光的錦上添花。

  閒聊的內容,多是些山水趣聞和練氣士的事跡。

  論一洲各類掌故之嫻熟,還真沒有誰能比他們更加知根知底。

  此外,就是五岳地界邊境地界,以及一岳轄境內部的山神水神,相互之間時常有類似「借水」或是「引流」的舉措,山水氣數,文武氣運,都有可能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盡可能照顧到靈氣稀薄和香火不盛的貧瘠之地,遇到大旱或是洪澇、地震等異變天災,尤其是涉及練氣士、山上仙府的一些灰色手段,諸多神靈在不僭越、不違例的本職框架之內,都可以與近鄰們通個氣,相互幫助,例如山神最怕有來龍沒去脈,而練氣士的道場開闢,若是不講「江湖」道義,只顧著收攏天地靈氣而不往外流轉絲毫,這種仙府的建造,無異於在一尊山神的綿延身軀上打了個窟窿,又比如水神最怕那種什麼千年難逢、百年一遇的大旱,長久經受大日曝曬,河床乾涸,便如市井凡俗的那種肌膚龜裂,極為遭罪,一個不小心,祠廟內的水神金身,就會出現不可逆的裂紋。

  歷史上,曾有宗門仙府與湖君關係交惡,鬧得沒有任何回旋餘地,前者一不做二不休,就聯手數國朝廷,乾脆在大湖一系列水源河道的上游,直接築造起座座堤壩,然後更換河道,短短數十年之內,導致那座大湖乾涸見底,億兆水族死亡殆盡,一尊湖君最終金身崩碎。不過這種兩敗俱傷的慘事,終究還是特例,更多神靈與練氣士的關係,要麼精誠合作,同舟共濟,要麼是被利益捆綁在一起,再不濟,至少都能維持個表面和氣。

  今天能夠在此落座的諸位神靈,都是山上當之無愧的封疆大吏,雖說也分出了個各自心中有數的三六九等,但是任何一位山水神靈,只要等到議事結束,打道回府了,他們就都是各自轄境內的說一不二的「土皇帝」,管轄著數量堪稱多如牛毛的一衆江河正神、山神土地、河婆河伯和各級城隍。一般來說,山河地界轄境內,只要沒有宗字頭門派,這些高位神靈就更自在幾分。

  等到魏檗進入御書房,屋內就不再聊南邊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至於夜遊宴,更是故意繞開不提。

  誰不知道,早年魏山君曾經遠遊至北岳與中岳接壤處,跟山君晉青在各自家門口,大打出手了一場。

  不過這些年兩位山君的關係倒是有所緩和,傳聞是那位陳山主親自出面幫他們撮合,不惜親自走了一趟掣紫山。

  晉青問道:「阮供奉怎麼沒來?」

  作為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龍泉劍宗的上任宗主,阮邛照理說是不會缺席這場重要議事的。

  魏檗說道:「好像是劉宗主要擺酒。」

  在大驪御書房內,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練氣士與山水正神,都不可心聲言語。

  據說是國師崔瀺早年與一位大驪舊山君的提醒,後來就約定成俗了。

  晉青問道:「這麼大的喜事,你們披雲山不得辦一場夜遊宴,慶祝慶祝?」

  怎麼說龍泉劍宗都是北岳地界僅有的兩座宗門之一,劉羨陽是陳平安的同鄉摯友,陳平安又是你魏山君的好兄弟,可以辦一場。

  魏檗懶得跟他廢話。

  晉青問道:「以後是不是得喊你一聲「靈澤」神君了?」

  魏檗說道:「我們這些自擬神號,文廟通不通過還兩說。」

  晉青蹺起二郎腿,輕輕拍了拍靴子,嗤笑道:「我們幾個,是還很難說,唯獨你魏山君,文廟那邊會不批准?不給你面子就是不給陳山主面子,不給陳山主面子,就是不給文聖老爺面子,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誰不清楚,如今文廟真正管事的一把手,其實就是老秀才。

  魏檗微笑道:「回頭我跟文聖轉述一下晉山君這個道理。」

  大先生他們幾個讀書人,先前離開落魄山,好像目前還沒有在其餘山岳露面,極有可能,他們是在視察各地風土人情。

  晉青吃癟不已,看著魏檗,想要確定是認真還是開玩笑。萬一真傳到文聖的耳朵裡去,終究不美。

  蒙嶸打圓場道:「不管文廟通不通過我們的自擬神號,這次是要感謝魏山君的提醒,否則我們根本都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

  如果不是魏檗傳信至其餘山君府,說依循禮聖親自定下的文廟上古舊例,各洲山君、大瀆公侯可以自擬神號,不然誰敢想?

  在座山水神靈,誰不羨慕魏檗的山上人脈。一來北岳管轄著大驪王朝舊版圖,披雲山在山水官場的身份,有那麼點類似京城府尹,故而與大驪宋氏天然親近,再者披雲山與落魄山是近鄰,押中陳平安,意味著什麼,一洲神靈、仙師們都心知肚明。

  有個不知誰率先提出的說法,將一座落魄山視為一個十四境修士即可。

  好像這個說法,越琢磨越有意思,餘味深長吶。

  如太子是國之儲副,五岳也各有儲君之山,只是這些作為藩屬的儲君之山,往往與「正岳祖山」相距遙遠。

  北岳披雲山,擁有三座儲君之山,位於寶瓶洲最北端的那座,名為神讖山,山中有連綿巨石如鼓,自鳴隱隱如雷。此外還有隴山與鳥鼠山。

  中岳掣紫山,由連綿八峰組成,其中主峰名為封龍峰,被譽為寶瓶洲中部的萬山之祖,此峰擁有一座能夠被山海志記錄在冊的老君洞。次峰疊嶂峰,是晉青髮跡之後,建造山神行宮的開府所在。

  儲君之山有璞山和雨霖山。落魄山的盧白象和弟子元寶元來,前些年就在璞山落腳,盧白象與璞山正神一見如故,受邀擔任供奉,因此被大驪禮部錄檔,盧白象等於有了半個山水官身。有這麼一層關係在,璞山山神與落魄山就算有了一份山上香火情。

  東岳磧山,由大驪舊山君蒙瓏升遷擔任,擁有兩座儲君之山,分別是二酉山和擁有大小龍湫的雁蕩山。

  西岳甘州山,鄰近風雪廟,此山不高,故而在歷史上一直不受當地朝廷重視,結果當年在國師崔瀺手上,直接晉升為一洲西岳。如今擁有兩座儲君之山,鹿角山和一座據傳有上古真人埋藏寶符的鸞山,主峰竟然高過甘州山數倍,天氣晴朗時分,巍然見於百里之外。

  唯獨南岳梓桐山,只有一座儲君之山,名為采芝山。

  等到范峻茂走入御書房的時候,屋內瞬間就安靜下來,只是過了片刻,就繼續熱鬧起來。

  這麼一個微妙的停頓,就像是一種無聲的禮敬,一種酒桌上的主動敬酒。

  那場戰事,只說五岳,就數范峻茂的南岳出力最多,轄境內戰事打得最狠最慘烈。

  所以同樣是「小姑娘」,大瀆淋漓侯楊花,不得人心,難免對她輕視幾分,但是碰上一個金身幾乎破碎殆盡又重塑完整的范峻茂,誰都不敢、也不合適怠慢。

  比如西岳山君佟文暢這種見誰都不打招呼的主兒,今天唯獨見到了范峻茂,才願意主動點頭致意。

  不過范峻茂也只當沒看見佟山君的示好,關鍵是佟文暢也不生氣。約莫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范峻茂身邊跟著采芝山神王眷,氣度非凡。頭戴帝王冠冕、紫衣象簡的華貴裝束,冠冕之上綴有一顆大如青梅的寶珠。

  怎麼看都是王眷更像一岳山君,范峻茂更像是個山君府的神官侍女。

  如今寶瓶洲五岳,就只有范峻茂的南岳,脫離了大驪王朝的管轄。南岳本就是一座單憑人力堆土積山而成的特殊山岳,大戰過後,就被徹底打沒了。采芝山因為當年被妖族軍帳改建為仙家渡口,得以逃過一劫。再加上大驪宋氏失去了對寶瓶洲南方的掌控,采芝山愈發顯得地位超然,可謂一山之下,萬山之上。

  范峻茂的座椅位置,剛好在魏檗對面,她側身而坐,單手托腮,直楞楞望向魏檗,笑呵呵問道:「他今天怎麼沒來?」

  魏檗意態閒適,翹著二郎腿,輕輕擰轉手腕,反問道:「他怎麼來,用什麼身份?」

  落魄山的山主,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都不合適。

  你范峻茂都當山君了,怎麼還是想一出是一出。

  范峻茂故作驚訝道:「不是有個小道消息,說他無意當大驪國師,但是有可能在你們大驪朝堂上邊,會有個位置嗎?」

  魏檗疑惑道:「從哪裡傳出來的謠言?」

  范峻茂隨口說道:「這種事情我上哪兒找源頭。」

  雖然兩位山君的閒聊,都用了個「他」。

  但是誰都心知肚明,是在說陳平安。

  等到范峻茂提及「國師」一語,屋內霎時間就安靜下來,都希望兩位山君多聊點關於陳平安的消息。

  范峻茂撇撇嘴,就此止住話頭,她偏不讓這些看熱鬧的傢伙遂了願。

  其實關於大驪國師空懸一事,今天在座神靈,各懷心思。

  若是崔瀺還在,那就什麼都不用多想了,這頭綉虎願意當幾年國師就當幾年,或是崔瀺願意讓誰接任國師就是誰了。

  說句良心話,他們這些山水神靈,能有今天在文廟嶄新金玉譜牒上邊的高位,都是拜崔瀺所賜。

  大驪王朝沒有國師綉虎,何來一國即一洲的格局?寶瓶洲沒有大驪宋氏,估計下場不會比桐葉洲好到哪裡去。

  可是話說回來,既然如今崔瀺再不是大驪國師,他又沒有明確指點國師人選,那麼屋內有些山水神靈,就會覺得大驪王朝沒有國師更好,有些則是覺得有沒有國師無所謂,反正誰都當不好,只要跟崔瀺一比,全都是個笑話,屬於不自量力,甚至連同某個年輕劍仙在內,哪怕他身份再多,都沒辦法成為例外。

  最怕的那種情況,是大驪宋氏推上臺一個眼高手低的新國師,本事不大,偏偏喜歡瞎折騰。

  如果說這些是出乎公心,那麼還有些出於私心,就更不願意大驪宋氏有個可以管東管西的新任國師了。

  故而內心希望大驪國師一直空著的山水神靈,還是占據了絕大多數。

  比如有人就很想知道范峻茂的某個態度。

  作為唯一脫離大驪宋氏約束的女子山君,她如何看待南岳地界衆多仙府祖師堂門口的那塊石碑?

  范峻茂願不願意幫那些山上門派、山下諸國,與大驪宋氏討要一個「公道」?

  今天來這裡參加會議,會不會是范峻茂有了決斷?

  門口那邊,一位身穿朱紅蟒服的司禮監掌印宦官,輕聲提醒道:「陛下馬上就要到了,諸位可以起身相迎了。」

  幾乎屋內所有山水神靈都陸陸續續站起身,屏氣凝神,等著大驪皇帝的現身。

  結果就只有魏檗,范峻茂,佟文暢,依舊坐在原地,依舊沒有動靜。

  等到皇帝宋和走入御書房內,魏檗才緩緩起身,然後是范峻茂,最後才是腰別煙桿的佟文暢。

  宋和伸手虛按兩下,「無須多禮,諸位請坐。」

  大驪朝廷這邊,除了皇帝宋和,就只有禮部和兵部兩位尚書大人。

  兵部尚書是個身材乾瘦的耄耋老人,手持拐杖,顫顫巍巍落座,坐下後,就雙手拄拐開始眯眼打盹。

  這個叫沈沉的老人已經歷經三朝,年輕那會兒,就開始輾轉各部、九卿衙署之間,以性格執拗著稱朝野,比如在他擔任吏部侍郎那會兒,就曾揚言所有放著自家山崖書院不讀、跑去觀湖書院求學的士子,休想在我大驪朝堂立足。所有喜歡與盧氏王朝、大隋王朝等鄰國官員詩詞唱和的讀書人,最好別當官,繼續在文壇沽名釣譽隨你們,只要當了官,就要小心你們的察計評語……

  不是那種撂狠話,沈沉說到做到。

  就因為沈沉的獨斷專行,連吏部尚書關老爺子的面子都不給,結果使得一座原本手握大權的吏部衙門,幾乎每天都被京城和地方文人們駡得狗血淋頭。

  結果國師崔瀺找他談過一次心,雙方不知聊了什麼內容,反正沈沉當天就辭官了,有個無據可查的官場說法,那天在南熏坊衙署摔了官帽子在地上的沈侍郎,大駡一句去你媽-的……外鄉佬崔瀺。

  但是這句話後邊的那五個字,大驪官場後來有人言之鑿鑿說有,有人信誓旦旦說無。

  只是沒過兩年,沈沉就重新入朝為官,一個沒摸過刀子的文官,卻是擔任兵部侍郎。

  禮部尚書趙端瑾,出身上柱國姓氏之一的天水趙氏。

  宋和笑道:「稍後的議事過程當中,佟山君自便就是了。」

  這個諧趣的開場白,讓原本肅然凝重的氛圍一下子緩和許多。

  佟文暢點點頭,「不會客氣。不過如果有誰不適應,我就去外邊廊道抽旱煙好了。」

  范峻茂沒好氣道:「要抽就去外邊抽,不然搞得一屋子烏煙瘴氣,成何體統。」

  模樣裝束都如老農一般的佟山君,一年到頭都是這麼皺著一張苦相老臉,從來看不出半點喜怒哀樂。

  魏檗笑道:「開點窗戶就好了。」

  范峻茂說道:「咱倆換位置,你來坐佟文暢身邊,他每吞雲吐霧一口,魏大山君就幫忙收一口,如何?」

  魏檗無奈道:「當我沒說。」

  皇帝宋和面帶笑意,對這類放到桌面上的插科打諢,還是很喜聞樂見的,最少不都是那種悶在肚裡的路數。

  五位寶瓶洲山君正神,齊聚一堂,各具風流。中岳古氣,東岳仙氣,南岳英氣,西岳俠氣,北岳神氣。

  宋和直奔主題,開口說道:「先給諸位山君說個好消息,你們自擬的五岳神號,大驪禮部遞交給文廟後,那邊剛剛,準確說來就在昨天晚上,終於有了確切答覆,文廟的公文上邊,內容就一句話,「已閱,無異議,可以頒布。」但是文字內容少,在上邊簽名花押的文廟聖賢卻是很多,有禮聖,亞聖,文聖,還有三位文廟正副教主,以及六位學宮祭酒、司業,等於他們都以書面形式同意此事了。」

  宋和拱手笑道:「寡人在此祝賀五位山君,皆是得償所願。」

  五位山君都起身與大驪皇帝還禮,他們當然還需要遙遙與中土文廟方向那邊禮敬一番,各自以心聲致謝幾句。

  屋內都是此起彼伏的道賀聲,等到五尊山君重新落座,宋和笑道:「確實可喜可賀,一樁解天荒的好事了。」

  五岳皆是自擬神號,關鍵是中土文廟那邊竟然都通過了,無一駁回。

  其實大驪禮部這邊也都感到很意外。

  只因為其中兩個神號,禮部幫忙往中土文廟遞交上去之前,都覺得極大可能會被駁回重擬。

  事實上,大驪朝廷也做好了需要與文廟反復溝通此事的心理準備,以及早早制定好了一旦被文廟駁回、大驪宋氏將如何說服山君們將自擬神號的「意思」給「減小」幾分的具體策略。

  宋和為此專門召開了先後三場小朝會,就是全程商議如何幫助五岳通過神號一事。議事過程當中,不是沒有人暗示皇帝陛下,如今我們大驪唯一能夠在文廟那邊說上話的,就只有那座落魄山了。不過也有人覺得雖然如今是文聖住持文廟議事,陳平安就算肯在這件事上幫著出力,會不會適得其反?

  畢竟這位文聖的關門弟子,至今連個書院賢人的頭銜都沒有,這算不算是文廟那邊的某種……表態?

  晉青開口問道:「陛下,五個神號,都通過了?」

  宋和微笑道:「都通過了,五位山君只管放心,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寡人可不敢在這種事上謊報軍情。」

  范峻茂伸出手心,揉著下巴,不說魏檗的靈澤,只說自己的那個神號,意思那麼大,這都能通過?

  她可是選好了五六個備選神號,就等著文廟駁回、大驪禮部再讓她重擬個兩三次了。

  如此一來,反而讓她有些為難,畢竟這次趕遠路,答應參加大驪京城議事,是有點砸場子嫌疑的。

  宋和沉聲說道:「東岳蒙山君的神號「英靈」,南岳範山君的「翠微」,中岳晉山君的「明燭」,西岳佟山君的「大纛」,北岳魏山君的「夜遊」,只等封正典禮舉行,就會浩然九洲皆知。」

  皇帝陛下此話一出。

  屋內頓時寂靜無聲,卻暗流湧動。

  東岳磧山蒙嶸的神號,竟然是「英靈」?!文廟竟然也都點頭了?

  至於晉青的「明燭」,是不是緬懷舊朱熒王朝的痕跡過於明顯了,你們大驪宋氏也都無所謂?

  相比之下,佟文暢的「大纛」神號,倒是相對正常幾分。

  范峻茂的「翠微」,寓意「天下青山」,豈不是比起蒙嶸的「英靈」,是不是意思更大幾分?中土五岳有此神號,都綽綽有餘!

  魏檗不是說好了擬定神號「靈澤」嗎?怎麼又變回「夜遊」了?!

  不愧是五岳山君,你們真是一個比一個敢想敢做,讓旁觀者一言難盡。

  先前宋和在來時路上,手裡攥著一把山上秘制的竹簡,皇帝每看過一枚竹簡所寫內容的二三事,就交給身邊的蟒服宦官。召集議事之前,大驪禮部就已經通知諸多山水神靈,此次入京,他們可以事先與朝廷這邊打聲招呼,準備好一枚竹簡,簡明扼要寫上想要與陛下商議的重要事情,至多三件事,內容最好不超過百字。宋和早就看過這些竹簡,只是早朝退朝之後,還是再看了一遍,再快速瀏覽一遍,免得有所遺漏。

  結果最後就只有佟山君回了大驪禮部一句,無事可議。

  此外例如魏檗,就有在竹簡上提議鐵符江水神,由鄆州境內龍宮遺址的劍仙白登補缺神位。

  大瀆淋漓伯曹溶,則有關於新任錢塘長的建議人選。但是在這件事上,長春侯楊花明顯有不同的意見,雙方舉薦人選不同。

  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正讓皇帝陛下感到有些頭疼的,還是那位南岳女子山君,她在竹簡上,只提及一事,說南岳地界,許多山下君主、山上掌門都希望大驪朝廷這邊考慮考慮,能否撤掉某些祖師堂門外的石碑,不是全部,而只是部分。

  當時宋和手中留下了不到十枚竹簡,都是準備今天拿到御書房公開討論的。

  不苛求范峻茂能夠與大驪朝廷同一陣營了,只希望范峻茂能夠看在自擬神號通過一事,不偏不倚,保持中立。

  在給五岳山君報喜之後,皇帝陛下說的第一件事,就是北岳轄境那條鐵符江的新任江神人選。

  禮部尚書趙端瑾便站起身,與衆多山水神靈通報那個白登的大道根腳、身世履歷。

  等到趙端瑾敘述完畢,佟文暢摘下腰間旱煙,率先說道:「陛下,白登當鐵符江水神這件事,我沒有意見。」

  宋和笑著遞出手掌,「佟山君自便。」

  在佟文暢走出御書房後,宋和瞥了眼桌上的竹簡,轉頭望向魏檗,片刻之後,魏檗輕輕點頭。

  御書房內,有一張椅子,始終空著。

  如蒙嶸這樣的大驪本土山神,偶爾會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張空椅子。

  屋外,檐下蹲著一個粗布麻衣光著腳的老人,悠然抽著旱煙,煙霧繚繞。

  忙裡偷閒,不過如此。

  在浩然天下,上古歲月裡的五岳,其中西岳職掌五金之鑄造治煉,還管著羽禽飛鳥之屬。

  當年在國師崔瀺手上,寶瓶洲新五岳,大體上也是這麼個職責分屬,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但是佟文暢的甘州山,到底是如何能夠脫穎而出,直接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山頭,升任為地位尊崇的一洲西岳,衆說紛紜。

  有猜測佟文暢是入了國師崔瀺的法眼,也有說是因為甘州山與崔氏關係好,總之都繞不過一個「崔」字。

  佟文暢突然瞧見了一雙布鞋,視線偏移,抬起頭,瞧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人。

  此人身邊還帶著三個扈從模樣的男女,雙鬢微霜的儒衫男子,黃帽青年,貂帽少女。

  陳平安拱手笑道:「佟山君。」

  佟文暢點頭道:「陳山主。」

  再看了眼陳平安身邊幾人,佟文暢用了兩個稱呼,「姜宗主,喜燭仙師。」

  至於那個少女模樣的練氣士,不認識,聽都沒聽說過。

  小陌作揖道:「見過佟山君。」

  謝狗無動於衷。

  姜尚真笑了笑,「喊我周肥就行了,道號崩了真君。」

  佟文暢根本不搭這茬,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上次陳山主到了甘州山,怎麼不順便多聊幾句?桐葉洲那邊大瀆開鑿,是很務實的事,至少能活人數十萬。」

  是說上次年輕隱官,帶著一個頭戴帷帽的道友,夢中神遊數洲山河,與山水神靈借取一炷香。

  在寶瓶洲這邊,佟文暢的甘州山,還有蒙嶸的磧山,陳平安都是吃了閉門羹的。

  最終就是未能湊齊一洲五岳山君齊點頭的格局,山香的效果,大打折扣。

  當時魏檗想要幫著陳平安往其餘四岳書信一封,不過陳平安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確實,既然是强求不來的事情,就不浪費魏山君的人情了。

  在中岳掣紫山和南岳范峻茂那邊,都很順利。之後陳平安與青同一起拜訪過東岳西岳,蒙嶸因為是大驪舊山君出身,所以在陳平安那邊算是婉拒,臨了還是說了句客氣話,很抱歉讓陳隱官白跑一趟。但是佟文暢的言語,就很不留情面了,直言他覺得桐葉洲就是一灘爛泥,他佟文暢會將一炷香插在爛泥中?豈會願意禮敬那麼個人心稀爛的桐葉洲?憑什麼幫著他們增添一絲一毫的山水氣運?

  都在意料之中,陳平安也談不上什麼失望不失望的。

  佟文暢今天的意思也很簡單,要讓我禮敬桐葉洲,沒門。但是如果你當時就說後續要開鑿大瀆,活人無數,比什麼虛頭巴腦的都要更加務實,當時他佟文暢就答應此事了。

  陳平安笑道:「一來開鑿大瀆,當時只是有個很粗略的設想,空口白話的,不好拿出來說事。再者我還沒窮到那個份上。」

  典型的硬話軟說,還是給這位佟山君留了麵子。

  佟文暢點點頭,「能不求人就別求人。」

  話可以少說,但是一個人的膝蓋要硬,腰桿要直,要說遇事低個頭,其實沒什麼,討生活過日子,誰還沒點難處。

  可以虧待自己的面子,但是別虧待自己的良心。佟文暢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太多趨炎附勢和低三下四的場景了,尤其是讀書人的那種諂媚,相互捧場,最為膩歪,難道讀書就為酒桌上、官場上與人拍馬屁?吃聖賢書拉臭屎麼。虧得那些當官的、或是山上當神仙的,就吃那一套,聽了還挺高興。

  中岳儲君之山之一的璞山,山神傅德充,他在走出御書房後,剛剛從袖中摸出一桿旱煙,瞧見了廊道這邊的光景,便是一楞。

  即便是他們這些山神老爺,山中歲月悠悠,就都會有些個人喜好,例如收集珍貴書籍、古董字畫,建造書齋,請文豪撰寫序跋,故而許多山神水仙府內的秘藏字畫,可以動輒長達數丈甚至是數十丈,或是收藏山下各國各朝各代的錢幣雕母,也有傾心於盆栽的,至於搜集各種銘文的小暑錢,幾乎是山水神靈的共同喜好。

  就像璞山傅德充,與佟文暢都喜歡抽旱煙,有事沒事就喜歡來上幾口,與解乏無關,純粹習慣使然。

  不過傅山神遠遠不如佟山君那麼癮大就是了,但是今天這類議事,傅德充一向是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開就當一座不吃香火的坐像,既然佟文暢開了個好頭,傅德充樂得有機會出來透口氣。

  在大驪京城之內,山水神靈都會刻意收斂神通,旁邊就有欽天監盯著呢。

  陳平安主動打招呼道:「傅山神。」

  傅德充抱拳還禮道:「陳山主。」

  佟文暢敲了敲煙桿,站起身,返回御書房繼續旁聽。

  傅德充還沒膽子獨自一人蹲外邊抽旱煙,恰好陳平安好像也要去御書房那邊,就跟著一起了。

  走在樓內那條並不寬闊的廊道中,佟文暢走在最前邊,跨過門檻,走入御書房。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仍是加快腳步,搶先走入御書房。

  屋內,佟文暢走到椅子那邊,卻沒有落座。

  傅德充亦然。

  站在門口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低頭彎腰道:「陛下,陳山主到了。」

  幾乎與此同時,就有秉筆太監親自搬來了一條椅子。

  小陌和謝狗留在了廊道。

  只有姜尚真跟著陳平安走入屋內。

  畢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官帽子到底比一般的記名供奉大多了。

  小陌以心聲笑道:「我們只是普通的供奉,不合適跟著公子去裡邊落座。」

  謝狗靠著廊道牆壁,氣呼呼道:「回頭我就跟山主討要一個次席供奉噹噹,小陌,你記得幫我說幾句好話啊。」

  小陌點頭道:「成不成,不作保證,但是在公子那邊幫你說幾句話,不是問題。」

  不這麼說,小陌都擔心屋內沒椅子可坐的謝狗,會直接跑帶屋頂上邊坐著。

  謝狗咧嘴一笑。

  姜尚真主動接過那張椅子??隨便放在門口附近,笑道:「我就坐在這裡好了。」

  屋內,皇帝陛下已經站起身。

  好像一直在打盹的兵部老尚書睜開眼,緩緩站起身,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禮部尚書趙端瑾起身,屏氣凝神,神色肅穆。

  北岳魏檗,中岳晉青最早跟著皇帝陛下一同起身,大瀆長春侯楊花,淋漓伯曹溶等,都跟著起身。

  范峻茂神色古怪,她視線游移不定,好像在猶豫要不要跑路。

  滿屋皆立。

  宋和眼神熠熠,伸出一隻手掌,指向某張椅子,朗聲道:「陳先生,請落座。」

  那是御書房內唯一一張看上去好像沒有「擺正」的椅子。

  陳平安走到那張椅子旁邊,轉過身,雙手輕輕拎起青衫袍子些許,緩緩坐下。

  宋和坐回位置,然後一屋子山水神靈整齊落座,落針可聞。

  一些個本來以為就算陳平安肯攬事、也不會如何、又不能如何的山水正神,等到真正親眼見到那一襲青衫之後,在這一刻,都覺得好像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就像很多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打贏了那場戰事之後,只因為不曾親歷戰場,都會覺得一頭蠻荒王座大妖也就那樣。

  皇帝陛下笑望向那位女子山君。

  范峻茂滿臉無辜神色,陛下你看我做啥子嘛,事情都已經說了,我就是幫忙捎個話。

  陳平安問道:「議事到哪裡了?」

  宋和笑道:「方才範山君正說到齊渡以南地界,有不少人希望撤掉山上的那塊石碑。」

  范峻茂幽幽嘆息一聲,早知如此,她就不來了。好好待在山君府等著好消息不好嗎?

  陳平安微笑道:「勞煩範山君,馬上列一份名單給我。」

  范峻茂一臉茫然,「啊?」

  「等到范山君把單子列出來之後。」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掌心摩挲著椅把手,「沈尚書,趙尚書,對照著名單,我大驪就以兵部跟禮部的名義,共同發一道公文,讓他們來大驪京城一趟,復國和立國的,老仙府和新門派,各自都派個人過來聊聊這件事,好好商量商量。」

  禮部尚書趙端瑾按照某個老規矩,不必起身議事,抱拳而已,就當是無異議了。

  兵部老尚書沈沉,笑呵呵開口問道:「本官是不是聽錯了,真要在禮部之外加個湊數的衙門,不該也是以禮部和鴻臚寺的名義發放國書嗎?」

  陳平安笑道:「鴻臚寺聯名撰寫國書,不符合朝廷禮制,所以只負責後續的接待。」

  將鴻臚寺換成一國兵部,就合乎禮制了?

  范峻茂一時無言。既後悔自己竟然答應幫那些傢伙與大驪朝廷聊這個,又惱火陳平安的氣勢淩人,根本就是半點不念朋友情義嘛,陳公子好大的官威啊!

  老人笑道:「陳國師,那我們兵部就沒有任何異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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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45:4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3章 有人說過

  當老尚書說出這個稱呼,大驪皇帝沒有說什麼,陳平安也沒有說什麼。

  寶瓶洲又要變天了?

  宋和微笑提醒道:「范山君?」

  等到那張空椅子,一襲青衫落座後,原本頭疼的皇帝陛下,這會兒就換成別人頭疼了,風水輪流轉,何須三十年,只在頃刻間。

  衆目睽睽之下,范峻茂哪怕再不情不願,還是只得伸手一抹,只見女子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凝聚屋內水氣作一頁宣紙,她再輕呵一口氣,雲霧聚攏如一團金色墨汁,手指蘸了蘸,窩火不已的范峻茂,剛要「在紙上落筆」,就看到對面魏檗在內的幾尊山水神靈往自己這邊瞧來,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剛好有了撒氣筒,她不好與在神號一事肯定幫了大忙的年輕隱官撂狠話,老娘還怕了你們幾個,「看什麼看,你們來寫?!」

  魏檗是懶得跟范峻茂計較,屋內其餘多瞥了幾眼就挨訓的山水神靈,是不願招惹這位嶄新神號「翠微」的南岳山君。

  畢竟某種意義上說,梓桐山不在大驪國土之內,那麼以後范峻茂,她就是整個寶瓶洲廣袤南部山河的執牛耳者,再加上南方暫無儒家書院,那麼能管范峻茂和梓桐山的,好像就只有文廟了。

  反而是對范峻茂頗為禮敬的佟文暢開口說道:「勞煩范山君忙正事,我們一屋子都等著。」

  佟山君一向對事不對人。

  范峻茂火冒三丈,「姓佟的,礙你事了?有空跑出去吞雲吐霧,就沒空等我列份單子?」

  佟文暢還是溫吞的口氣,緩緩道:「要是范山君需要寫好久的名字,我就出去抽旱煙了。」

  范峻茂一時語噎。

  坐在門口當門神一般的姜尚真會心一笑,有那麼點神篆峰祖師堂議事的味道了。

  撤碑一事,復國和立國的山下王朝、藩屬諸國,是想要徹底消除大驪王朝僅剩的那點影響力,而逐漸恢復元氣、或是近些年開山立派的一衆山上仙府、門派道場,則是想要恢復到戰事之前的局面,繼續當他們的山上神仙,不受任何人間律法的約束。但是有了那一塊塊山頂石碑,一些個無力與山上神仙平起平坐的朝廷官府,尤其是山下的老百姓,一旦遇到事情,就像是「有法可依,有理可循」,可以憑此與書院申訴,故而每一塊石碑,都是一種對山上修道之士的束縛,所以不管是譜牒修士,還是山澤野修,都不願意石碑長久在山,最好是成為一頁翻篇的老黃曆,時日一久,便束之高閣,無人問津。

  在座神靈,對此都心知肚明。

  歸根結底,就是諸國朝廷和山上仙師們,都想要一份純粹的自由。

  山上練氣士犯忌,比如哪怕在山外鬧出了人命糾紛,只需關起門來,神仙老爺們與當地朝廷與官府磋商,至多是破財消災,甚至是根本不用花錢,朝廷就會代為給出一筆撫恤金,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誰都不想這種天不管地不管的「神仙日子」,就此一去不復返。

  哪怕以後儒家書院會更多插手事務,這是一種大勢所趨,可你們大驪宋氏都退回大瀆以北地界了,沒道理繼續管這管那,肆意插手別國內政。

  范峻茂快速寫好那份名單,字跡潦草,她再往那張椅子方向輕輕一推。

  不見陳平安有任何動作和氣機漣漪,紙張便不露痕跡地更換路線,飄落在書桌那邊,皇帝宋和先行過目,點點頭,再拈起紙張,抬起手,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這才伸手接過那頁紙張,說道:「肯定不會讓范山君為難。要說事情有大有小,卻總是有商有量的,將來他們一趟大驪京城之行,說不定還能跟我們大驪額外談成許多互利互惠的山上買賣。所以有請范山君把我們大驪的誠意帶到南岳地界,免得誤會叢生,橫生枝節,導致無事變有事,好事變壞事。」

  范峻茂板著臉點點頭。

  今天你是東道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就先由著你官威重,但是等著,以後你陳平安再去梓桐山或是采芝山,不吃幾個閉門羹,老娘就跟你姓!

  「范山君是不是漏掉了幾個名字?」

  陳平安低著頭看著上邊的名單,抬起頭,輕輕晃動手中紙張,笑道:「分量太輕了些。」

  都是些小魚小蝦,名單之上,國力最為雄厚的的一個龍泓王朝,可能就只是跟黃庭國的底蘊相差無幾。

  最大的一座仙府,風角山,也才是一位元嬰境的掌門山主,戰時不見風角派仙師的任何蹤跡,整個門派都神隱一般,戰後重歸故地,風光無限,除了恢復祖師堂神主之外,還用極低價格一口氣將淪為無主之地的七八處風水寶地,一並收入囊中,如今祖師堂成員,不提山上客卿身份,光是擁有國師、護國真人、皇室首席供奉頭銜的仙師,就有五六個之多,穩坐釣魚臺,大肆斂財,占盡好處,賺了個盆滿鉢盈。

  如果陳平安沒記錯的話,最近就有一樁與風角山有關的山上風波,鬧得沸沸揚揚,緣於一個門派舊址被風角山給鳩占鵲巢了,就去找本國新帝求個公道,結果一場由皇帝本該秉公決斷的議事,從新任護國真人,到首席、次席供奉,全是風角山的仙師。

  果不其然,那位皇帝陛下在這中間就只能是搗漿糊,當和事佬,一邊說著息事寧人,和氣生財,莫要給外人看笑話,一邊偏袒風角山,那個滿腔憤懣的金丹境掌門,當場就揚言要帶著所有譜牒修士,搬遷到大瀆以北,投靠大驪宋氏。朝廷根本沒理會,不上心,皇帝就只是說了幾句輕飄飄的客氣話,明擺著是都懶得挽留了,想走就走好了,今日不同往日,如今朝廷根本不差你一個道場破碎大半、法脈青黃不接的小門小派。

  父慈子孝,上梁正則下梁直。父不慈子就難孝,上梁不正則下梁歪,這就是常理。

  原濁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故而才需要正本清源,本立則道生,海晏河清。

  自己都給了一份名單,陳平安竟然還不知足,這不是得寸進尺是什麼。

  范峻茂已經打定主意,堅決不增添剩餘幾個名字,與此同時,以後再不參加任何一場大驪京城議事,她冷笑道:「除了各國朝廷和山上門派,在這件事上,陳國師別忘了還有那些豪强門閥,都覺得大驪宋氏在這件事上寸步不讓,是在咄咄逼人,不占理的,尤其是官府和私人書院裡邊,義憤填膺的讀書人,嚷著要跟觀湖書院討要個說法,更是茫茫多,其中不少享譽朝野文壇的士子,要讓書院出面邀請你們某位禮部官員,好與大驪朝廷當面對質。」

  既然咱們倆都這麼喜歡攬事,我范峻茂大不了就當背了個鍋,頭疼過後,現在就輪到你陳平安和大驪王朝為難了。

  禮部尚書趙端瑾面無表情。

  當面對峙?你們這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傢伙,是點名要求大驪陪都洛京的新任禮部尚書魏禮出面,跟你們吵幾句,還是覺得官位不夠分量,要求我這位大驪京城的禮部尚書親自走一趟觀湖書院?

  「都理解。」

  陳平安將那張紙輕輕折疊起來,收入袖中,點頭笑道:「不接受。」

  老尚書沈沉在陳平安落座後,就再沒有打盹,老人雙手扶住拐杖,一直笑眯眯的。

  這話我愛聽。

  心情舒暢,老尚書嘴上所說卻是另外一番言辭,笑呵呵道:「衆口鑠金,積毀銷骨,人言可畏吶,可別打官司打到觀湖書院去,再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都會驚動中土文廟了,到時候如何是好?」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算他們找對人了。」

  老人故作驚訝,自顧自說道:「萬一文廟到時候派遣禮記學宮的茅司業,來咱們寶瓶洲主持公道,幫著調解糾紛,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有意思了。」

  七十二書院之一的林鹿書院,就建在披雲山,相信誰都不會這麼自討沒趣。

  可若是跟觀湖書院告狀都不管用,就只好跟文廟討要公道了,結果來了個曾是文聖一脈弟子的茅司業。

  這就……很愁人了嘛。

  掣紫山晉山君說了句公道話,「在劍氣長城,一拳就倒二掌櫃,等到返回浩然,就得換一句了,單槍匹馬陳劍仙。」

  璞山山神傅德充,輕輕咳嗽一聲,提醒自家山君別這麼說話不講究。

  同樣作為中岳儲君之山之一的雨霖山,女子山神萬樹桂聽聞此言,嫣然一笑,果然還是咱們山君最是大氣,能夠當面開玩笑,敢於仗義執言。

  此言一出,屋內氣氛頓時變得無比詭異。

  你怎麼不直接說一句,毫無背景陳山主?

  這個說法,好像最早是從中土山海宗那邊的山水邸報傳出來的。

  好多關於陳平安的小道消息,都是山海宗率先提及,然後被其餘山水邸報紛紛「搬書」引用。

  後來好像是文廟提醒過山海宗一次,才筆下留情了。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似不以為意,「元嬰境,當不起劍仙稱呼。何況就算我不跌境,一位玉璞境劍修,在那邊也不覺得被說成劍仙是什麼好話。」

  自少年起就開始遠遊,在「那邊」停步最久,所以劍氣長城可以算是陳平安的第二故鄉。

  除了中土文廟,此外寶瓶洲的那幾個近鄰,其中東海水君王朱,是陳平安的鄰居,還是那種字面意義上的隔壁鄰居。

  北邊的北俱蘆洲,是趕赴劍氣長城最多的一個洲,沒有之一,就連中土神洲都無法與之媲美。一洲劍修,桀驁不馴,別洲之外,只認劍氣長城。

  南邊的桐葉洲,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正在住持大瀆開鑿一事,無形中頂替了玉圭宗的山上位置。

  何況門口那邊,不就坐著一個化名周肥的落魄山首席供奉?

  浩然九洲,越是高位神靈,越是需要與「外界」打交道,例如大瀆兩位侯伯,以後就免不了與東海水君府有交集。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本早就備好的小冊子,「這是我們落魄山集靈峰祖師堂的譜牒成員名單,外加近些年的收入情況,大致有哪些合作方,內容相對比較粗略了,只是方便大家對我們山頭有個初步的印象,因為來得匆忙,下宗選址桐葉洲的青萍劍宗,我就沒有寫在上邊,如果誰感興趣,稍後我可以讓周首席作個詳細的闡述。」

  免得外界誤以為陳平安當了大驪國師,會假公濟私,先前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以後一旦解禁,煥然一新,難免會有人覺得落魄山是背靠大驪,借機中飽私囊,才有了這份蒸蒸日上的新氣象。

  皇帝宋和微笑道:「請諸位自行傳閱即可,寡人最後一個看冊子就是了,陳國師,朝廷這邊能否留下這本冊子,歸檔保存?」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

  冊子上邊,有些譜牒成員,還會帶個括號,例如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括號裡邊的內容,就是真名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雲窟福地現任姜氏家主。

  記名供奉陌生,道號喜燭,舊道場所在,蠻荒三輪明月之一的皓彩,劍修。

  又例如暫無譜牒錄名的候補供奉謝狗,她括號裡邊的內容就比較長了,曾用化名白景,至於曾用道號,朝暈,外景,耀靈……一大串,將近十個。舊道場位於蠻荒那輪大日之中。落魄山次席供奉候補人選。劍修。

  這本冊子的末尾,鈐印有一方印章,落魄山陳平安。

  相信大驪宋氏很快就需要為陳平安篆刻一方官方印章了,印文當然就是「大驪國師」。

  需要禮部和欽天監精心挑選出一個黃道吉日,皇帝開筆儀式的具體時辰,印章的材質,五岳江瀆、京師城隍廟和文武廟的加持,都有講究。

  老尚書沈沉看著冊子上邊的內容,嘖嘖稱奇。

  其實小冊子就只有兩頁,第一頁寫落魄山的譜牒成員,並不記載那種更能顯現山上香火情的客卿。

  第二頁寫商貿現狀,其實就有點像是對「客卿」一項的補充,光是北俱蘆洲一地,光是宗字頭的合作對象,就有骸骨灘披麻宗,女子劍仙酈采的浮萍劍湖,劉景龍的太徽劍宗,此外還有水龍宗和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內一大串的山上生意盟友。而自家寶瓶洲,其中有幾個名字,也很有嚼頭,例如晉青的中岳掣紫山,璞山,雍江,同為儲君之山的北岳神讖山和南岳的采芝山。

  歸功於上任龍泉窯務督造官曹耕心的「兢兢業業」和「抓小放大」。

  當然還有披雲山的知情不報,魏山君與曹督造好像心有靈犀,雙方聯手,使得一座雲遮霧繞的落魄山,底蘊如何,外界光靠猜。

  唯一一次例外,就是那場精彩紛呈的觀禮正陽山,但可惜此次問劍,除了山主陳平安,其餘集靈峰祖師堂成員,都未真正出手。

  其實大驪朝廷對落魄山的真實家底,說是「所知甚少」,有點不像話,那就換個稍微委婉一點的公門用語,「瞭解不多」。

  魏檗看得格外仔細,翻過一頁,還要再翻回去瀏覽內容。

  你這位夜遊神君,裝啥裝。別說落魄山有幾個譜牒成員,山上有幾棵樹,魏山君都一清二楚吧。

  這就是外界誤會魏山君了,事實上,應該是落魄山連披雲山的那片小竹林,有幾棵竹子都是有數的。

  小冊子一路輾轉,期間佟文暢只是掃了幾眼,有些神靈看得格外認真,一個字都不肯錯過。

  只說陌生與謝狗,兩位蠻荒劍修,一記名一候補,都沒有提及境界。

  但是光憑他們各自的舊道場地址,在座各位,就都掂量出分量了,陌生與謝狗,必然皆是飛升境無疑!

  幾乎所有神靈在看到這裡的時候,都會有點彆扭。

  近在咫尺之地,屋外廊道裡邊,就站著兩位道齡極有可能長達萬年的飛升境,而且還是出身蠻荒的遠古劍修。

  先前姜尚真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瞧著有點滑稽,這會兒再看周首席擋在門口那邊,好像將屋內屋外隔開,就順眼多了。

  屋外那兩位在蠻荒天下足夠擁有「舊王座」資格的蠻荒劍修,有姜尚真擋著,至少不會二話不說就進來亂砍一通吧?

  其實姜尚真就曾與陳平安詢問,這個在大日中開闢火精宮作府邸的謝姑娘,莫非是遠古天庭神異一道的火精化身?

  跟陳平安一開始的猜測,如出一轍。

  但是青同給出過答案,從仰止那邊旁敲側擊而來,白景是貨真價實的妖族出身,並非神靈在人間的轉世。

  而且仰止還泄露了一個消息,那個接手曳落河的緋妃,若是按照道脈劃分,極可能是白景的再傳弟子。

  宋和是最後一個翻閱冊子,看過之後,輕輕合上,手掌覆在冊子上邊,笑問道:「陳國師,禮部這邊有個想法,我們春山書院,能否謀求一個文廟七十二書院的候補?」

  上次文廟議事,才剛剛新定儒家七十二書院,至於所謂候補,就是能夠進入文廟的考察行列,但是何時增補,是沒有定數的,而且競爭異常激烈,大驪在內的浩然十大王朝,幾乎都有數座官辦書院早早躋身候補之列,一旦有某個書院名額的空缺,就是三十餘座王朝書院要同時走這條獨木橋。此外春山書院還有個問題,距離林鹿書院太近,再就是春山書院內那種能夠稱之為名動天下的大儒,實在是數量太少,關鍵是如今書院那邊擁有儒家君子頭銜的山長、主講和講習,一個都沒有。

  禮部尚書趙端瑾開口說道:「此事確實難度不小。」

  陳平安笑道:「春山書院能否躋身候補,我這邊說不上話,可能需要魏山君出馬了,看看能否邀請那位負責住持披雲山封正典禮的大先生,近期去書院講課一次。」

  魏檗說道:「只敢說硬著頭皮與大先生轉述此事,大先生願不願去不去春山書院講學,我在這裡不敢作任何保證。」

  晉青與范峻茂和蒙瓏對視一眼,就連佟文暢都抬起頭,看了眼魏山君。

  好傢伙,我們幾個山君,今天議事之前,連自擬神號一事都不知道能否通過,內心惴惴。

  你魏檗倒好,連那位大先生都已經碰過頭見過面了?尤其是連大先生住持披雲山封正典禮一事,都早就知曉了?

  本事這麼大,你魏山君咋個不直接去中土文廟落座議事啊。

  幾位山君心裡泛酸,在這件事上,其實陳平安也是憋屈不已。

  老子苦口婆心勸你自擬神號用個「夜遊」,甚至還搬出了自家先生和陸掌教,你魏檗當時非但不領情,還跟我急眼了。

  結果等到初次見面的大先生說夜遊神號好,你就立即換成另外一副嘴臉了。敢情是自家人說的道理都不算道理,對吧?

  呵,歸根結底,還是我陳平安,人微言輕了。

  魏檗老神在在,假裝不知屋內的視線交匯。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會在春山書院擔任臨時教習,專門開課講解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攻守戰。當然這件事,還需要陛下和禮部連同春山書院一起審議通過。」

  魏檗說道:「先前在落魄山,大先生親自舉薦陳國師擔任書院君子。」

  趙端瑾笑道:「好事成雙。」

  沈沉突然開口說道:「既然是講解兵法武略,陳國師去春山書院擔任臨時講習,自然是好事,不過如果去我們在冕州新設沒幾年的松雪講堂,顯然更加名正言順,而且不用等什麼商議結果,我本就掛名堂長,松雪講堂又是兵部直轄的機構,現在就可以把這件事給敲定了。等到議事結束,我領著陳國師去一趟千步廊的南熏坊,到了兵部衙署,當場給陳國師寫好一份任職公文,就別是什麼小家子氣的臨時講習了,松雪講堂的副講,齋長,陳國師可以隨便挑一個當。」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件事再議。」

  老尚書疑惑道:「再議個什麼,要麼答應,要麼拒絕,陳國師何必拖泥帶水,不爽利。」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給句準話好了,近期只會擔任春山書院的臨時講習。」

  老人錯愕不已,欲言又止。

  趙端瑾忍住笑,讓你擺老資格,跟我禮部搶人。

  陳平安笑道:「老尚書可別駡一句外鄉佬啊,我記得驪珠洞天一向屬於舊大驪本土。」

  老尚書頓時吃癟不已。

  當年崔國師自己都不計較什麼,你一個綉虎的小師弟,翻什麼舊賬,還這麼記仇?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說道:「雲霞山,長春宮,篁竹劍派,老龍城,這幾個候補宗門,我們都幫幫忙,在合乎文廟規矩之內的前提下,儘量促成它們都能夠躋身正式宗門,當然打鐵還需自身硬,他們自己也需成色足夠,我們才能錦上添花。一洲山河,宗門數量越多,再與在座各位相處融洽的話,山水氣運就可以更加穩固,這些山上的謀劃,就一個宗旨,戰術上未雨綢繆,早做周全的準備,戰略上做最壞的設想,假設還有第二場大戰。」

  最後這句話,整個浩然天下,可沒幾個敢想敢說。

  一說到那場「大戰」,皆是心有餘悸。

  不過陳平安的這份名單之內,竟然有一個篁竹劍派,還是讓不少高位神靈倍感意外。

  先前見到陳平安落座,他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正陽山要吃不了兜著走。

  難不成是當了新任國師,就顧全大局,以德報怨?

  一聽到這個,范峻茂就更火冒三丈了,你與正陽山都能如此好說話,跟我反而錙銖必較?

  唯獨魏檗,依舊氣定神閒。

  屋內有一扇巨大屏風,繪製一洲山河形勢圖,用朱筆標注出所有國家的名稱,以墨字書寫宗門、門派。

  寶瓶洲齊渡以南,神誥宗,真武山,雲林姜氏,都是香火綿延的老字號勢力。

  還有一佛寺一道觀,都屬於寶瓶洲新晉宗門,再加上大隋境內的山崖書院,以及就建造在披雲山上的林鹿書院,都躋身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共同穩固一洲氣運。

  其中廣福禪寺,先前舉辦了一場升座典禮,落魄山這邊還曾寄去一副對聯。

  而道場位於玉壘山的那座顯靈觀,一向名聲不顯,除了當地土民供奉祭祀,就連附近幾國朝廷都不太重視,這座道觀的處境,跟躋身一洲山岳之前的甘州山差不多,不顯山不露水,直到被大驪宋氏納入正統祭祀之列,才被外界所熟知,所以等到顯靈觀躋身宗門,山上山下都很茫然,根本不清楚寶瓶洲何時多出了這麼一位道教真君。

  這位立廟於山水接壤處的道門真君,較為罕見,道號有二,「清源」,「搜山」。

  相傳此君成道日,是六月二十四日。

  隨著前去那邊遊歷的外鄉練氣士越來越多,都說山腳那條常年青霧彌漫的大江之上,曾見一位面若冠玉的金甲神靈,騎白馬,手提長刃,率衆游獵歸山,於波面揚鞭而過,車駕浩蕩,威儀無雙。

  論相貌與神氣,不輸披雲山魏山君。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此君司掌神職寬泛,且不受大岳山君管轄節制。

  此外舊白霜王朝境內,道門天君曹溶道場所在的靈飛觀,憑藉功德,由觀升宮,躋身宗門,靈飛宮的首任宮主湘君,道號洞庭。

  如今寶瓶洲的宗門數量,哪怕相較於一些個大洲,都不算少了。

  陳平安微笑道:「我有個不太成熟的建議,只說我們大驪國境之內,整個寶瓶洲北方地界,宗門仙府與山水神靈的升遷貶謫,兩者同理同例,不是當了宗字頭就可以一勞永逸了,若是犯禁過重,是可以被裁撤掉宗門頭銜的。」

  「舉個例子,例如大驪可以幫助正陽山的下山篁竹劍派抬升為宗門,前提是只要他們立功足夠,能夠被記錄在文廟功德簿上。」

  「與此同時,也可以將作為上宗的正陽山摘除宗門身份。」

  御書房內再次陷入沉默。

  陳國師舉了個好例子……

  虧得正陽山今天沒有沒有劍仙參加議事。

  「事關重大,到時候寡人和陳國師,會同六部主官和大小九卿,再一起專門商議此事的可行性,可能最後還要邀請林鹿書院和觀湖書院協商。」

  宋和笑道:「接下來我們先討論錢塘長補缺一事,除了大驪禮部舉薦的人選,長春侯和淋漓伯都有各自心儀的屬官,趙尚書,你將三份檔案給諸位傳閱,我們看看誰更合適擔任錢塘長,看過檔案,先由趙尚書和兩位侯伯替大家介紹一番,然後諸位可以暢所欲言,早就關係熟悉的,舉賢不避親。」

  禮部尚書給出了三份檔案文書。其中岑文倩的履歷,屋內都比較關注,多看了幾眼,因為祠廟金身祠廟金身的神位最低,名氣最小,以至於某些神靈,都只知跳波河而不清楚河伯就是岑文倩。

  此次由長春侯府提名的人選,就是岑文倩,如果真成了,就等於完成了一樁在山水官場上連跨三個大臺階的壯舉。

  所以楊花對此沒有抱任何希望。

  反觀同僚淋漓伯曹湧的提名,顯然更有希望通過大驪朝廷的審議,至少是可以與大驪禮部舉薦人選爭一爭的。

  一來曹湧本就是舊錢塘長出身,大驪朝廷必須再者這類在內部按部就班的升遷,更符合山水官場的慣例。

  按照檔案顯示,老魚湖首任湖君岑文倩,生前擔任過一個大驪藩屬國的數州學政,後來因為擅長經濟庶務,轉任轉運使,曾經住持一國漕運疏浚開通和糧倉營建,後來又全權負責胥吏冗員的裁撤事宜,一路由工部侍郎轉任吏部侍郎,最終官至禮部尚書,只是當了沒幾天,很快就致仕還鄉了,岑文倩死後被朝廷追贈太子太保,謚號文端,可謂哀榮至極。但是等到深受百姓愛戴的岑文倩去世後,再被家鄉百姓自發籌錢立廟祭祀,享受香火的岑文倩成為庇護一地的英靈,照理說,本該順勢升任為一州城隍甚至是京師城隍才對,岑文倩卻只是被朝廷派遣一位禮部員外郎,出京封正擔任那條跳波河的小小河伯,之後更是一直不得升遷。

  看到這裡,屋內神靈都已經心中了然。

  岑文倩的這幅官場升遷圖,其實很清晰,那個小國朝廷的君主,有意推出岑文倩當「惡人」,只說裁減胥吏一事,於是等到岑文倩在官場上了犯了衆怒,皇帝自然就「順應民意」,對岑文倩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了。讓岑文倩當了幾天的禮部尚書,算是把致仕後的官場待遇提了一級,如此一來,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岑文倩,算是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對岑文倩本人在朝堂上的政敵,更是有了個皆大歡喜的交待。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岑文倩能夠成為地方上的一尊淫祠英靈,廟堂上還活著的同時代公卿勛貴,或是代替他們占據官場要津的門生故吏們,當然不希望岑文倩能夠在山水官場步步高升,岑河伯就只能一直是岑河伯。

  大驪王朝之外的寶瓶洲,再加上寶瓶洲之外的浩然八洲,這類官場門道,層出不窮。

  之後的履歷,岑文倩就比較官運亨通了,跳波河與疊雲嶺是山水鄰居,先前都在齊渡長春侯轄境之內,因為由於跳波河改道,改為老魚湖,岑文倩轉任湖君,等於連跳兩級,從河伯躋身正七品神位。再之後,岑文倩受到長春侯楊花的舉薦,在大驪陪都的工部任職,最後就以一湖水君身份,兼任陪都水部員外郎,只是岑文倩每月都需要去洛京工部衙署點卯,何時返回湖君府,得看工部具體事務的交接進程。

  只是一位已經屬於破格提拔、而且還沒幾天的正七品湖君,就想要補缺一位正三品的錢塘長,是不是有點痴人說夢了?

  不管如何,能夠在大驪御書房,拿出來議事,岑文倩也算是簡在帝心了。

  看來長春侯楊花對這位水府下屬,不是一般的器重。

  這就叫官大一級壓死人,朝中有人好做官。

  之後趙端瑾、楊花和曹湧分別作補充,介紹三位候補人選。

  在這期間,就數長春侯說得最少,她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岑文倩的情況。

  蒙嶸率先說道:「錢塘長是要職,正三品的神位,一洲境內屈指可數,折水敷文,江水兩岸,自古就是人傑地靈、文運濃郁之地,現任折江水神伍芸,他如今是文廟金玉譜牒上邊的正四品,越過從三品,擔任錢塘長,不算太誇張。」

  佟文暢開口說道:「我與蒙山君意見不同,推薦岑文倩。」

  魏檗笑道:「跟誰都不熟,只從紙面上看,分不出高下,各有優點。」

  說了等於沒說。

  范峻茂說道:「連魏山君都不熟,我就更抓瞎了。」

  晉青說道:「折江水神伍芸,性格剛烈,又當了很久的錢塘長佐官,兩江本就同源,水性天然相通,還是比較合適補缺的。」

  兵部老尚書笑道:「所以歷史上才需要敕建高塔以鎮潮水嘛。」

  曹湧臉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趙尚書,大驪京城工部這邊,有無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履歷和考評,如果有的話,今天可以拿出來做個參考。」

  趙端瑾答道:「有。馬上就可以拿過來。」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有勞趙尚書立即派人取來過目。」

  范峻茂靠著椅背,輕輕呵了一聲,比起那種毫不掩飾的嗤笑,略好幾分。

  你陳國師都這麼說了,在座的又不是傻子,大夥兒還討論個屁,浪費口水麼,直接讓岑文倩當錢塘長就好了嘛。

  如果不是地點不合適,坐門口的姜尚真,都想要朝這位女子山君伸出大拇指了。

  趙端瑾摩挲腰間一塊玉牌,再抖了抖袖子,身前便浮現出一條千步廊兩側的南熏坊、科甲巷諸多衙署「袖珍木造模型」,只見這位並非練氣士的禮部尚書動作嫻熟,場景不斷變換,很快便從自家「禮部衙門」的一處檔案房那邊,好似隔空取物一般,從一堆卷宗當中抽取出關於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檔案記錄,趙端瑾再手指敲擊玉牌一下,景象隨之消散,唯有那份檔案留在禮部尚書的手上。

  陳平安才知道,原來御書房的小朝會議事,還可以如此作為,確實省時省力。

  屋內再次傳閱這份記錄,先前諸位在座神靈,只知道岑文倩在陪都工部做了實事,但是具體是什麼功勞,以及如何做成的,並不清楚。但是在這份趙端瑾剛剛「搬來」的檔案之上,一目了然,詳盡記錄了岑文倩以水部員外郎身份提出的每一條建言,如何疏浚河道、拓寬支流水域或是江河改道,在何地進行「合龍」……附加工部諸司不同官員的勘驗結果和考評內容。

  陳平安緩緩說道:「以後大驪的山水官場,包含五品以及五品以下,各路山水、城隍廟和文武廟的神祇英靈,就地升遷的規矩不變,還是更多遵循就近原則,但是神位在五品以上的升遷,除了某些特例,一般都會從外部選調赴任。除了山水相衝的忌諱,山、水神靈之間不宜互換身份,其餘京師州郡縣在內各級城隍廟,加上文武廟,都有可能轉任別地山神、水神,與之同理,後者也可以補缺前者。」

  「這是為了免得出現兩種極端情況,不是一團和氣,自立山頭,報喜不報憂,一座座地方衙署只盯著自身利益。不然就是長久內耗,把全部心思放在爭權奪利上邊,內部同僚之間相互傾軋排擠,導致誰做得多,就錯得多,與朝廷吏部和五岳山君府秘密揭發,告狀成風。」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山水官場,五品之上,也要遵循朝廷官員不得在原籍任職的定例。每一次例外,都需要在大驪禮、吏兩部存檔,舉薦者,附議之人,持有異議者,都要清清楚楚寫個明白,方便以後查帳。」

  「事後證明某某人舉薦有功,不賞,這只是在其位謀其政,職責所在而已。但是如果舉薦有誤,要罰,因為這是失職。有人說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外人當真無妨,可以隨便理解這句話,可既然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又是自古而然的學而優則仕,我倒要看看,當官到底是怎麼個容易。比如今天長春侯舉薦岑文倩擔任錢塘長,假定審議通過了這項任命,連同我陳平安在內,只要是今天選擇附議的,以後岑文倩在錢塘長任上的貪墨,怠政,假公濟私等等,我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按照崔國師定下的那份吏部舊例,好好算一算是怎麼個加減法了。」

  「此外,山水官場的告狀一事,必須實名舉報。但是與此同時,受理案件的五岳山君府和大瀆侯伯兩府在內,還有州一級城隍廟,作為與之職責相關的監督、功過糾察等衙署,查案就一查到底,不怕翻舊賬,往前推一千年,都可以查,甚至是只要能查到幾百年前的檔案,就必須查到幾百年前為止,所以從今天起,就沒有什麼既往不咎的官場講究了。再往後盯著至少百年光陰,被下屬或是官場同僚舉報的某位山水神靈,如果膽敢挾私報復,或是變著法子給誰穿小鞋,一經發現,他們又無法自證清白,那就罪加一等,一律從重處置。大驪朝廷的禮、吏和刑部,會聯手設置一個新機構,三部衙署各自最少讓一位侍郎出面兼管此事,五岳大瀆和京師城隍廟,讓一司主官按時來此京城衙署點卯議事,共同負責定期查閱與之相關的卷宗。」

  曹湧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既然是公事公辦,他不好替老友伍芸多說什麼。

  而且今天陳平安是首次以大驪國師身份參與議事,曹湧何等熟諳官場門道,確實不宜開口反駁什麼。

  何況陳平安是在就事論事,不單單是針對錢塘長補缺一事了,而是涉及到了整個大驪山水官場的新規矩。

  今天簡簡單單一句「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可就是以後整個大驪山水官場,長達百年千年的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至於另外的那些議題,曹湧就更不敢摻和了。

  除了曹湧,其實幾乎所有在座神靈,都有些頭疼。

  大驪王朝一旦多出那座暫未命名的嶄新衙署,就意味著朝廷的手伸得更長了。

  但是陳平安同時提出各路神靈之間的調遷、流轉,對整個山水官場來說,又是一個不小的好消息。

  佟文暢突然問了個問題,「陳國師,若說識人不明,用人有誤,我們在座的,都有連帶責任,那麼皇帝陛下呢?是不是始終置身事外?」

  范峻茂嘿了一聲。

  這個滿臉苦相的老農,就是說話中聽,不像某些頭別玉簪的青衫書生。

  陳平安淡然道:「朝廷同樣有例可循。」

  宋和笑道:「只要過錯累積多了,就沒有功過相抵的說法,寡人是需要下一道罪己詔的。」

  佟文暢點頭道:「那我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佟山君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煙桿。

  之前百年,一切山上事務,按照大驪御書房常例,幾乎都是國師崔瀺一言決之。

  只說從大驪先帝到現在的皇帝宋和,反正都是事先知情,也僅僅是知情了。

  比如今天全部拿到檯面上的提議,其實陳平安早在遂安縣村塾那邊,就已經跟皇帝宋和通過氣,雙方一邊散步一邊詳細聊過,陳平安會解釋為何如此,各自利弊何在,短期優勢與長遠的隱憂,與之相對應的後手方案,在不同的階段,如何查漏補缺,如何更換方針,陳平安都有相關的闡述。

  陳平安並不清楚師兄崔瀺是怎麼當國師的,又是如何與歷代大驪皇帝相處的。

  只是以誠待人。

  「難就難在成敗互因,理無常泰。但不是沒有解決的方案,說簡單很簡單,就是不斷糾錯。說難也是登天難,若是任何一個國家、朝廷和君臣,出現問題,都能解決問題,何來國祚斷絕,改朝換代。所以不是崔師兄訂立的規矩,就一定不能作任何更改。」

  「如果一項政策到了不合時宜的地步,到了僅憑細節上的調整,框架上的修繕,都已經無法解決某個癥結的關鍵階段,那就別無他法,只能推倒再重建,同樣是一種糾錯,無非是力度更大。」

  「任何一項需要拿到小朝會去反復討論的重大改革,都是在用藥。但是那些不分大小、有錯糾錯的舉措,才算一日三餐的飲食進補。」

  等到皇帝陛下都認可岑文倩,那麼關於錢塘長任命一事,就算敲定了。

  今天議事,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長春侯,鬆了口氣。

  楊花用眼角餘光看了眼那個青衫男子。

  姜尚真默默記下,打算回到落魄山,將這個細節,與小米粒說一說,他絕不添油加醋就是了。

  皇帝望向魏檗,問道:「魏山君有沒有提案?」

  魏檗點頭說道:「我北岳轄境內,玉液江水神葉青竹,她一直想要更換江河道場,願意平調,甚至可以自降半級。」

  這件小事,是魏檗事先就寫在那枚竹簡之上的提議。

  魏山君純屬沒事找事罷了。

  禮部尚書趙端瑾得了皇帝陛下的眼神示意,站起身,走到書桌對面的那堵空白牆壁附近,抬起手臂再猛然下劃,便「打開」一幅山水畫卷,趙端瑾再拿起一旁的長畫桿,點了點畫面幾處,都是如今暫時神職空懸的江河祠廟舊址所在,一一顯現,隨著趙端瑾的手中竹桿牽引,它們一一「飄落」在兩排椅子中央地帶的空中,批注文字與袖珍建築,以及一條條蜿蜒如蛇的江河雛形,一並懸停靜止,然後尚書大人就開始講解這些江河的水性、來源以及諸多支流概況,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皇帝陛下會心一笑,因為瞧見那位新任國師,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難得這位真身還在村塾教書的陳先生,有這麼一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事情。

  老尚書沈沉同樣開始眯眼打盹了。

  屋外謝狗背靠牆壁,打著哈欠,伸手輕輕拍嘴,想起一事,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小陌,咱們山主為啥臨時改變主意?」

  小陌答道:「公子說這叫事趕事,時機成熟了,自然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按照公子最先的計劃,是打算做完三件私事之後,再來決定要不要走一趟大驪京城。

  玉宣國京城事了,去龍泉劍宗給人當伴郎,再與好友一起遊歷浩然六洲。

  這種事情,小陌並不會對謝狗如何刻意遮掩。

  謝狗又問道:「山主這次出山擔任大驪國師,宋長鏡,還有那個洛王宋睦,嗯,就是泥瓶巷的宋搬柴,他們就都沒有意見?」

  小陌笑道:「不太清楚。公子沒說。」

  謝狗說道:「山主不說,你就不會問啊?」

  小陌說道:「我對這些事情又不感興趣。」

  謝狗咧嘴笑道:「擔任次席供奉,這麼大的事,咱們山主都不曉得事先跟我打個招呼,太不見外了。」

  小陌微笑道:「這是前不久我的一個提議,公子覺得可行,就當真了,因為周首席剛回落魄山,公子本來是打算近期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到時候再拿來出來說道說道,看看大家的意見。」

  謝狗白眼道:「費那勁做啥子,咱們落魄山一直以來,不都是山主的一言堂嘛,個個嘴上不說而已,心裡敞亮得很!」

  小陌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謝狗滿臉不以為然。

  小陌解釋道:「你會這麼想,並不奇怪。如果不是朱老先生為我解惑,同樣會誤會公子。按照朱老先生的說法,是因為公子心中自有一副算盤,那些有了決定再與我們公開商量的事情,公子都早早照顧到了我們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乍一看,都是無異議的。事實上,有異議的事情,但凡會讓誰感到為難的,公子就根本不開口了。」

  謝狗嘆了口氣,「當個山主就這麼心累了,當了國師,還了得?」

  小陌笑道:「當了國師會如何,我不清楚公子的心態。但是只說當山主,公子並不覺得有絲毫的心累,反而覺得很開心。」

  謝狗問道:「又是他親口跟你說的?」

  小陌搖頭道:「不用公子說,我們旁人就都看得出來,你覺得呢?」

  謝狗趕緊點頭,「那必須啊,這麼簡單的事實,我們都看得出來!」

  屋內那邊,等到為玉液江水神娘娘選定祠廟新址,宋和笑著開口說道:「暫停議事,諸位可以休歇一刻鐘。」

  就等這句話了,佟文暢摸起煙桿,看了眼陳平安,後者默契點頭,佟山君再看了傅德充,後者亦是點頭。

  他們仨幾乎同時站起身,走出御書房,再來到檐下廊道,三個原本半點不熟的「同道中人」,兩先一後,開始蹲著抽旱煙。

  璞山山神傅德充暫時還不清楚,自己跟著那倆,依葫蘆畫瓢,就這麼一蹲,就成了以後他再來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的一個習慣,次數多了,習慣成自然,久而久之,就是傳統了。

  出屋子透口氣的,其實不多,還是留在御書房內,趁機與皇帝陛下閒聊幾句的,更多。

  姜尚真見沒人主動跟自己打招呼聊閒天,便悻悻然起身,跨過門檻,來到廊道,笑道:「小陌先生,謝姑娘。」

  小陌一貫是黃帽青鞋的裝束,反而是那個兩頰腮紅的貂帽少女,腳踩一雙雪白的飛雲履,足下生雲,寓意飛升。

  小陌笑道:「周首席辛苦了。」

  謝狗笑嘻嘻道:「不愧是周首席,好大威風哩。」

  姜尚真笑眯眯道:「綳臉强撐著,出門在外,必須把落魄山首席供奉的金字招牌立起來,我平時不這樣,很好說話的。」

  小陌微笑道:「景清說周首席酒量好,朱老先生和小米粒,都說周首席酒品更好。」

  姜尚真笑容燦爛,「其實我的酒量和酒品都一般,無非是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

  謝狗說道:「鄭大風說了,咱們山上的仙家酒釀,都是周首席花大價錢買來的珍藏,出手闊綽,別人是幾壇幾壇買,周首席都是一酒窖一酒窖買!」

  姜尚真開始駡自己了,「人傻錢多。」

  周首席這麼聊天,謝狗就有點跟不上趟了。

  小陌說道:「周首席這叫既能掙錢又能花錢,不愁錢,也不為錢發愁。修行理當如此,不分酒桌內外,山上山下。」

  姜尚真趕緊提醒自己克制,克制些,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小陌,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你我,只管將首席供奉的頭銜拿去!

  范峻茂是近乎被魏檗拉著走出御書房的,看她的架勢,是要與陳山主興師問罪來了。

  好像陳大劍仙正在與佟山君扯閒天,說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勢高益危,道高益安。

  佟文暢聽到這句評價之後,難得擠出個笑臉。

  范峻茂就更來氣了。

  陳平安抬起頭,伸手揮散些許煙霧,主動開口笑道:「范山君何必置氣,你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范峻茂差點就要掉頭走人。

  不好面子,跟沒面子,能是一回事?

  這位即將獲得「翠微」神號的女子山君,剛要挪步,她就聽到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在屋內,不好壞了規矩,我在這裡給范山君道個喜,梓桐山與其餘四岳有點不一樣,文廟會額外贈予南岳一塊匾額,天下青山。至於將這塊匾額掛在何處,是山門口,還是府邸大門,或是書齋,就看范山君的個人喜好了。」

  翠微本就是山之別稱,以此作為山君神號,不能不說是一個山水官場的奇跡。

  北俱蘆洲歷史上,曾經有個堪稱龐然大物的宗門,是一洲南方的山上領袖仙府,叫清德宗,得道之士被外界譽為隱仙,祖師堂的堂號就叫翠微。等到清德宗成為過眼雲煙,與「翠微」相關的山上門派名稱、練氣士的道號,在文廟那邊就一直空缺,任何申請,悉數駁回,其中緣由,不得而知。此外中土神洲有個翠微楚氏,是千年豪閥,早年在老龍城登龍台那邊結茅修行的一位供奉,金丹境練氣士楚陽,他就出自這個家族,只不過這個「翠微」屬於地名。

  故而范峻茂自擬神號「翠微」,再通過文廟的審議勘驗,屬於撿了個天大的漏。

  不曾想還能白拿一塊「天下青山」的匾額,范峻茂瞪大眼睛,「當真?!」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這麼大意思的匾額內容,一來不是誰都敢寫的,就算真有那種犯渾的讀書人,范峻茂也不敢擅自懸掛,你傻當我也傻啊。

  確定陳平安不是開玩笑,范峻茂難掩喜色,「雖說明知是打一悶棍再給顆棗吃的路數……」

  說到這裡,范峻茂都笑出聲了,伸手揉了揉臉頰,「不打緊,我也認了!這樣的路數,再來幾回都不成問題。」

  魏檗在旁調侃道:「扇一巴掌給顆糖吃的路數?這種耳光,我也喜歡啊,怕什麼臉疼,就怕對方的手掌打腫了不願再打。」

  范峻茂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陳平安不再心聲言語,開口笑道:「范山君這會兒不嫌棄烏煙瘴氣了?」

  范峻茂抖了抖袖子,「不是有魏山君在場嘛。」

  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嘛,范峻茂就想要把那幾個躲在幕後拱火的勢力說給陳平安。

  不曾想陳平安立即猜出了她的用意,擺擺手,重新以心聲言語道:「說了不讓你為難的,又不是什麼場面話,不然我為何故意火上澆油與你多說一句,名單上邊漏了幾個?就是看你在氣頭上,篤定你肯定不會順著我的意思開口說下去,否則你要真爽快答應了,補全名單,我反而要破例,在屋內以心聲言語提醒你一句了,我們才好打個配合,演一場戲。像現在就很好,就當是大驪宋氏給梓桐山的面子,范山君再給那些漏網之魚留了一個面子,三者各自都有一個臺階下,結果還是那個結果,卻都不至於把關係弄得太僵。UU看書wWW。UUKANShU。CoM 他們如果懂得一個下不為例的道理,那是最好,如果誤以為大驪朝廷怕了他們,以後反而得寸進尺,那就別怪大驪不留半點情面了。」

  范峻茂一時無語,沉默許久,有些惱火,「陳平安,你幫忙說說看,到底是你天生就是一塊當官的材料,還是我天生就不適合做官?」

  陳平安微笑道:「要把官當得不像官,並且還能不挪窩,不被排擠得去清水衙門坐冷板凳,甚至可以把官當得越來越大,那才是真本事。」

  范峻茂滿臉無所謂,笑道:「這些大道理,聽聽就行了。」

  陳平安笑道:「范峻茂,反正只是聽聽看,我再說一個有人說過的大道理?」

  范峻茂一挑眉,抬起手,一彈耳朵,「看在那塊匾額的份上,說說看,我且聽著。」

  大不了左耳進右耳出嘛。

  陳平安抽了一大口旱煙,悠悠吐出煙霧,卻長久無言,只是怔怔看著前邊,好像是一個不遠也不近的地方。

  范峻茂餵了一聲,提醒陳平安別發楞了。

  魏檗坐在她身旁。

  這位女子山君,曾經獨自留在那座孤零零的梓桐山,面對如潮水從四面八方湧來的蠻荒妖族大軍,她好像與整個人間無聲豪言一句,山頭破碎就破碎,金身崩裂就崩裂,老娘還真就不走了!

  陳平安回過神,笑著與她說了聲抱歉,然後他果真以「有人說過」作為開場白。

  「不用假裝與這個世界如何親近,也不用假裝與這個世界如何疏遠,理貴適中平常心,不可過厚與太薄,我們還是我們,我們就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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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46:2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4章 也是故鄉

  檐下煙霧裊裊,霧裡看花一般的世情。

  范峻茂問道:「知道是哪位陪祀聖賢住持梓桐山的封正典禮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好說,暫時確定的,只有披雲山和掣紫山,分別是大先生和周國,舊朱熒王朝地界,劍修比較多。」

  范峻茂說道:「有機會跟范二喝頓酒,勸勸他,老大不小的年紀了,還是打光棍,不像話,賺錢就那麼有意思嗎?一年到頭半點不閒著,稍有空閒,也是跑去跟賬房先生和百工匠人廝混在一起,到底圖個啥,每天打著算盤,對著賬本傻樂呵。」

  陳平安笑道:「有些人天生就單純喜歡掙錢,很純粹,跟武夫學拳,劍修練劍差不多,自得其樂。范山君放心好了,我肯定會主動找范二喝酒。」

  范峻茂起身笑道:「要不要我把曹湧喊出來,他的好事被你給攪黃了,可別落下心結,山水神靈,都長性著呢。」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說我請他出來聊兩句。」

  魏檗站起身,拍了拍袍子,「我跟著一起。」

  陳平安不適合回去一趟再拉著淋漓伯找地方單獨私聊,痕跡太重了。今天議事的,哪個不是公門修行到化境的人精。

  范峻茂又是個說話不靠譜的,官場的彎彎繞繞,一句話裡藏著好幾個意思,她大概就只有蒙童水準,魏檗不太放心。

  去御書房的路上,范峻茂以心聲問道:「魏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也是這麼當官的?」

  魏檗啞然失笑,「反著來就可以了,幾個意思用一句話說明白,說話和聽話的,雙方都不費勁。或者乾脆不說話,劍修講理,還不簡單,何況那裡還是劍氣長城。」

  范峻茂點點頭,「懂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魏檗笑而不言,不予置評。

  范峻茂說道:「魏夜遊,你是不是沒有聽明白,我這可是一語雙關,對劍氣長城和浩然官場,有褒有貶的。」

  魏檗微笑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你范山君跟我聊這個,不就等於跟周首席談掙錢如何輕鬆,與小陌先生說禮數嗎?

  就像先前晉青在議事過程當中,故意調侃幾句陳平安,什麼一拳就倒二掌櫃,什麼單槍匹馬大劍仙,看似插科打諢,豈是沒有用意的。第一,是提醒在座,陳平安的末代隱官身份。其次是為陳平安做鋪墊,引出陳平安後邊的那句「自嘲」,元嬰境而已,當不起劍仙一說。

  畢竟如今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猜測陳平安到底是什麼境界,如何能夠做成城頭刻字的壯舉,飛升境劍修,還是更高?

  若真是一個飛升境起步的劍修,有此個人實力,再加上大驪國師的身份,那麼以後每次在大驪御書房,還商議個什麼。

  可一旦陳平安的境界當真只是元嬰,哪怕明天就是玉璞或是仙人境,對於在座的一洲高位神靈而言,就都覺得可以談事情了,就像陳平安自己說的,是那種有商有量的議事。

  至於陳平安為何故意如此淡化境界一事,魏檗倒是很能理解,不宜起調太高,萬事最怕開頭太容易。

  劍修適合戰場,不適合官場。

  在屋內與一位熟識山神閒聊的曹湧,很快走來這邊,陳平安已經收起煙桿,站在廊下等著這位舊錢塘長。

  陳平安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以心聲說道:「淋漓伯,你舉薦的折江水神伍芸,我只是有所耳聞,一直沒機會接觸,岑文倩卻是我的朋友,所以在這件事上,我是有私心的。以後有機會去雲水宮喝酒,再勞煩淋漓伯幫忙引薦,帶我去折江水府登門賠罪。」

  曹湧聽過之後,點頭道:「很高興陳國師願意與我如此坦誠相見,以後再有類似的事情,至少在我這邊,就無需解釋了。至於伍芸那邊,陳國師且寬心,不必多想,這次舉薦他補缺錢塘長,本就是我自作主張,根本就沒跟他打招呼,當不成這個錢塘長,以伍芸的脾氣,非但不會遷怒陳國師,說不定還要喝兩盅,炒幾個下酒菜,慶祝慶祝。」

  說到這裡,停頓片刻,曹湧驀然而笑,「伍芸以前就看不順眼正陽山那幫劍仙老爺,還有過節,唯一一次給正陽山主動送錢,就是通過鏡花水月觀看那場宗門典禮,當時他一高興,就砸了好幾顆穀雨錢,說這個錢,花得值。」

  陳平安忍俊不禁,繼續以心聲笑道:「稍後陛下那邊,可能會商議齊渡百年之內,剩餘的幾個走瀆名額,我先前已經跟長春侯打過招呼了,碧霄宮願意讓出剩餘的那個名額。」

  山水有異,大瀆高位水神所在府邸,不同於山神,前者往往懸掛兩塊匾額,例如楊花的長春侯府和碧霄宮,大瀆侯府,是文廟封正的衙署,碧霄宮則是水神楊花的道場名稱。曹湧這位七里瀧風水洞出身的老蛟,也同時擁有淋漓伯府和雲文宮兩塊匾額。如今都傳言北俱蘆洲的濟瀆,靈源公沈霖的那塊「德游宮」匾額,就出自某人的手筆。

  先前曹湧曾經親筆書信一封至落魄山,有事相求,雲水宮已經用掉一個大驪朝廷給出的大瀆走水名額,但是曹湧還需要一個,恰好楊花那邊一直留著不用,曹湧就希望陳平安能夠幫忙與碧霄宮那邊牽線搭橋,與楊花討要那個名額。

  曹湧如釋重負,如此一來,對老友伍芸就算有了個不錯的交待。

  正是折江水神府的一位供奉,也是伍芸的摯友,是蛟龍之屬出身,到了金丹瓶頸,急需靠著大瀆走水來躋身元嬰境。

  官位升遷一事,不是不重要,可到底不如祠廟金身高度的提高,來得穩妥且實在。

  其實伍芸對於補缺錢塘長一事,就像曹湧說的,興趣缺缺。

  尤其是今天陳平安提及神位流轉一事,等於是打通了數道壁壘,一旦那位折江水府佐官走瀆成功,還怕沒有官位?

  神靈之屬,最不缺的,就是光陰。

  曹湧說道:「這個走瀆名額,有價無市,實在是太過珍貴了,關鍵是伍芸的那位朋友,走瀆一事拖延不得,再拖下去,就要大道堪憂了,否則我也不會跟陳國師開這個口。」

  陳平安打趣道:「曹兄,打個不太合適的比方,就像跟人借了十兩銀子,找人借錢的人,口口聲聲說這十兩銀子能值一百兩銀子,生怕借出錢的一方不曉得賣了一個多大人情,怎麼,曹兄就這麼家大業大,生怕我不討債?」

  曹湧大笑不已,「都好說,討債喝酒兩不誤。陳先生如今可謂兼官重紱,想來只會越來越事務繁忙,不這樣,怕陳先生不會光臨寒舍啊。」

  陳平安微笑道:「幫人幫己,何必言謝。禮尚往來,細水流長。要說喝酒,我還真沒慫過,除了劉劍仙,酒桌上誰都不怵。」

  曹湧點點頭,「陳先生,以後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隻說我雲水宮與錢塘水府兩處,都好說。」

  言外之意,無論是大驪國師的陳平安,還是落魄山的山主,或是一見投緣且攢下了兩份私誼的「陳先生」,曹湧的淋漓伯府和雲水宮,與昔年部屬扎堆的錢塘水府,都會將這份人情記在心裡。哪怕陳平安不需要,但是例如將來落魄山的譜牒成員下山游曆,路過兩地,定然是座上賓。

  與陳平安告辭一聲,進了御書房,曹湧與座位相鄰的長春侯點頭緻意,以表謝意。

  楊花不明就裡,她只是出於禮數,與這位淋漓伯點頭還禮。

  事實上,這個走江名額,是陳平安自己跟皇帝宋和討要而來。

  御書房內按例不得心聲言語,何況以曹湧的性情和楊花的行事風格,小朝會結束後,各自打道回府,碧霄宮和雲水宮都不一定會有書信往來。而且就算曹湧主動與楊花聯系,楊花又不是范峻茂,她肯定不會直接給淋漓伯府回信一封,解釋並無此事。畢竟她是太后南簪一手提拔起來的大瀆侯爺,楊花需要步步為營,坐穩官場位置,不允許她像范峻茂那麼說話做事。

  陳平安摸出煙桿,重新回到台階那邊,因為最早是陳平安和佟文暢先蹲著抽旱煙,璞山山神傅德充就挑了個位置,兩位山君一左一右,襯托出陳國師的居中位置。方才陳平安起身去跟曹湧閒聊,回來後,好像不願多走那兩步路,就很隨意地蹲在傅德充身邊,便換成了這位中嶽儲君之山的山神居中。

  傅德充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什麼。

  陳平安開口笑道:「盧白象當年選擇在璞山落腳,這些年來,傅山神照拂很多。」

  隻說一事,便可見真性情。

  當初盧白象的嫡傳弟子元來,就是在璞山地界,尋見了一樁不小的仙家機緣,元來一個純粹武夫,竟然得到了一整座在璞山扎根的破碎秘境,裡邊珍藏有兩道舊朱熒開國皇帝埋下的金書玉牒,龍氣濃郁,可以說是價值連城。照理說,這可是璞山的山中私産,元來等於是借宿的客人,在人家院子裡挖出一壇銀子,主人全部拿回去,都是占理的,最不濟也該來個分賬,但是傅德充對此很無所謂,說這些仙家機緣,對山水神靈而言就是雞肋,有緣人得之,是好事,傅德充找掣紫山山君府簽訂了一紙契約,不但都送給了元來,傅德充的山神府那邊還出人出力,主動幫著盧白象師徒三人修繕秘境。

  傅德充笑道:「談不上照拂,我與盧先生性格相投,一見如故。經常下棋,我就沒有贏過。」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傅山神,對白玉京陸掌教比較推崇?」

  傅德充的書齋都命名為秋水靈府,何況陸沉還有一篇《德充符》。

  傅德充坦誠道:「不是比較,是很推崇,我生前就對陸沉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惜神職低微,緣慳一面,大是憾事。」

  陳平安點點頭,「讀書人,只要稍微有點慕仙向道的,就都繞不過陸沉。」

  傅德充小心翼翼問道:「聽說陳國師與陸掌教早就認識?」

  陳平安笑道:「恩怨分明,關係還不錯。」

  傅德充羨慕不已。

  佟文暢難得主動開口說話,問道:「傅山神,你們璞山的古檀,當下還有閒餘木材嗎?鹿角山和鸞山那邊近期都在開辟府邸,急需仙木,缺口在上萬斤左右。洪州豫章郡那邊,如今采伐院管得嚴,是指望不上了。來之前,兩位山神都讓我幫忙問一句,看看能不能在你這邊要個實惠價格。」

  傅德充臉色古怪。

  佟山君啊佟山君,先前陳國師的那本冊子,就薄薄兩頁的內容,你都沒看?

  陳平安笑道:「傅山神,做生意,可得講一個先來後到的規矩啊。」

  佟文暢恍然道:「怎麼,璞山檀木已經被落魄山包圓了?難怪我走出屋子的時候,他們兩個朝我使眼色。」

  一開始還以為是提醒自己別忘了跟傅德充捎句話,原來是暗示自己別跟陳國師搶生意了?

  上次帶著青同,一起做客掣紫山,陳平安順便跟晉青談妥了三樁山上買賣,其中就有璞山的仙家檀木。

  舊朱熒王朝曾有四絕,名動一洲,劍修,美人,名硯,古檀。

  其中璞山的檀木,幾乎可以與大驪洪州豫章郡的巨木齊名,寶瓶洲中部各國宮殿、皇陵用木,都取材於璞山。而以璞山靈府秘法制成的數種檀香,有黃白青紫之異,更是寶瓶洲練氣士和帝王將相的心頭好。

  此外就是在掣紫山轄境內建造一座采石場,再就是大量購買雍江水域的一種特産河砂,按照文廟重新編訂天下山水神祇的金玉譜牒,雍江水神和鐵符江的神位,與五岳儲君之山和大驪京師城隍廟,品秩相同,都是正三品。

  上次在中土文廟之內,陳平安曾經見到過那位走遍浩然九洲、看盡天下水脈、繼而編撰出一部《水經》的酈老神仙,不但見過,當時還聊過一番閒天。老一輩學人的風采,往往是學問越高,心態越平,胸襟寬廣。

  雍江位於舊朱熒王朝境內,古書《水經》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在陳平安遞出那本冊子上,還有采芝山獨有的一種「幽壤」。

  道號洞庭的靈飛宮湘君,她先前在戰場遺址開辟道場,就與采芝山的山神王眷,花大價格,購買了數量可觀的幽壤。

  而陳平安當時跟王眷談的價格,大概是湘君的一半還不到一點。

  所以落魄山的生意伙伴,被陳平安寫在冊子上邊的,僅僅是今天屋內有座位的山水道場,就分別有掣紫山,梓桐山,采芝山,璞山,雍江。

  至於披雲山和魏山君,那能叫生意伙伴?

  佟文暢問道:「陳國師,桐葉洲的那條大瀆開鑿,還缺不缺錢?」

  陳平安說道:「前中期所需的兩筆神仙錢,目前都已經有著落了,至少三十年之內不愁錢。」

  佟文暢又問道:「約莫籌集了兩萬顆穀雨錢?」

  關於這件大事,寶瓶洲議論紛紛,在山上早就傳開了,都在猜測那座建造在雲岩國京城的臨時「祖師堂」,如今賬簿上到底躺著多少顆穀雨錢。

  比如陳平安之前在疊雲嶺做客飲酒,山神竇淹就曾主動提及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詢問陳平安適不適合砸錢進去,可別打了水漂都沒個聲響。陳平安就建議竇淹和岑文倩,手頭如果有閒錢,不妨試試看。他會用一種類似青萍劍宗代持的方式,讓疊雲嶺和老魚湖入股。

  最終竇淹便發發狠,東拼西湊,加上借債,與幾個要好的山神朋友,拿出了四百顆穀雨錢,寄給了落魄山。

  不過岑文倩還是沒有參與此事,原因很簡單,就一個字,窮。如果說得好聽點,那就是兩個字,清貧。

  陳平安笑道:「不止。」

  傅德充好奇問道:「能不能說個大概數字?」

  陳平安說道:「不算中期投入的神仙錢,隻說第一筆已經到賬的穀雨錢,大概是三萬顆穀雨錢。」

  青萍劍宗三千,玉圭宗五千,大泉姚氏兩千,皚皚洲劉氏一萬,玄密王朝鬱氏兩千。

  然後張直的包袱齋,主動找上門,又增加了四千顆穀雨錢。

  此外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穀雨錢入賬,多是桐葉洲還有點家底的各國朝廷和山上門派,美其名曰共襄盛舉。

  而王朱的東海水君府,則一口氣拿出了足足一萬四千顆穀雨錢。這麼一大筆神仙錢,會作為中期預算,暫時不動。

  傅德充咂舌不已。

  陳平安笑道:「不比我們齊渡開鑿成本低,桐葉洲那邊開銷要大很多,各項支出,細分的類別,就多達一百二十多種。」

  佟文暢點點頭,「好事。」

  沉默片刻,佟文暢說道:「如果錢不夠了,陳國師與我知會一聲。」

  傅德充笑道:「佟山君有大手筆?」

  佟文暢搖頭說道:「就只有一點積蓄,三四百顆穀雨錢的樣子吧,錢不多,只能算是一點心意。甘州山沒什麼掙錢門路,我也不擅長經營之道,論家底,遠遠不如鹿角山和鸞山。」

  傅德充忍不住笑道:「佟山君,你剛才說話的口氣,可不像是三四百顆的口氣。」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就算哪天真缺錢了,我都不忍心與佟山君開那個口。錢不多,欠的人情,倒是不小。」

  佟文暢咧咧嘴,臉上難得有些笑容。

  傅德充想起一事,問道:「陳國師,就沒有想過大驪這邊?」

  陳平安搖頭說道:「以後再說吧。」

  他確實猶豫要不要讓大驪王朝,參與到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當中。

  一刻鍾的休歇功夫,倏忽而過,重新返回御書房議事。

  佟文暢雖然沒有怎麼看那本冊子的第二頁,但是第一頁的內容,看得很仔細,佟山君甚至還曾盤算一番,浩然天下的劍道宗門,有誰可以擁有兩位飛升境劍修,答案當然很簡單,一個都沒有,事實上,在周神芝戰死之後,擁有一位飛升境劍修老祖師坐鎮山頭的宗門,都沒了。

  當然南婆娑洲那邊,齊廷濟的龍象劍宗除外。

  傅德充本想厚著臉皮,與陳平安請求一事,能不能以後遇到陸沉,幫忙遞句話,只是念頭才起,就被這位璞山山神給壓下去。

  只因為當時陳平安在說自己與陸沉關係不錯之前,有四個字,恩怨分明。

  ────

  在外門知客陳舊被竹枝派「趕出門」之後,其實影響不大,至多就是溪邊再無那個垂釣的身影。

  接下來,就是青靈國京城,開始正式商議裁玉山續租和競價一事,起先是青靈國禮部、戶部兩位尚書一同出面,竹枝派這邊由掌律祖師淩燮親自下山,來這邊負責競價,此外對裁玉山感興趣的,還有兩個小門派,只是底蘊都不如竹枝派。正陽山這邊,卻不是青靈國預料的水龍峰夏侯瓚,而是雨腳峰峰主庾檁,所以先前禮部尚書說忙碌國事的皇帝陛下,一下子就不那麼日理萬機了,很快趕來。

  但是很快皇帝陛下就開始後悔,不該走這麼一趟。

  因為那兩個湊數、更多是想要碰碰運氣的的仙府小門派,很快就退出了開采裁玉山的競價,算是賣了一個面子給竹枝派。

  只是竹枝派淩燮與正陽山庾檁,雙方身份懸殊、境界雲泥的兩個人,卻一路把價格喊到了足足八十顆穀雨錢!

  庾檁神色淡然,拿起茶杯,吹了吹茶水,與竹枝派掌律祖師說了一句,買賣而已,雨期道友何必作這種意氣之爭。

  淩燮生硬頂了一句,裁玉山是我們竹枝派的立身之本,是開山祖師傳下來的家業,沒了裁玉山,我們有何顔面去祖師堂敬香?!

  庾檁笑了笑。

  在那個如坐針氈的皇帝陛下看來,如果只是這樣,到此結束,這位雨腳峰的金丹劍仙,可能就會罷手了。

  不曾想淩燮偏偏多嘴說了一句,別說是八十顆,就算是一百顆兩百顆穀雨錢,我們竹枝派都必須守住這份家業!

  庾檁放下茶杯,笑著說了一句,那我喊價一百九十九顆穀雨錢好了,雨期道友你只要再加價一顆,都不用是什麼穀雨錢,雪花錢就行,我就退出。

  結果就是庾檁用一百九十九顆穀雨錢的極高溢價,為正陽山買下了一座竹枝派裁玉山。

  如此一來,竹枝派就只剩下祖山的雞足山一座山頭,但問題在於門派祖師堂都改建在裁玉山。

  等到這個消息傳到竹枝派裁玉山,郭惠風都傻眼了,整個議事堂十來個練氣士,同樣都是面面相覷。

  郭惠風心情複雜至極,她其實與掌律淩燮事先約好了,後者這次去青靈國,能夠花三十顆續租是最好,至多喊價到四十顆穀雨錢,再多,就沒有必要了。

  可問題在於淩燮的做法,並不算錯。內心深處,郭惠風確實遠遠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夠守住裁玉山。

  只是先前擔心一向希望能夠加入正陽山的雞足山,會在這件事上選擇袖手旁觀,所以郭惠風在淩燮主動要求出面商談議價一事,郭惠風還是有些意外之喜。雖然她與淩燮關係一般,但還是願意相信淩燮不會在這種大事上有私心,更不至於在這種涉及師門榮辱的大事上骼膊肘往外拐。

  等到淩燮返回竹枝派,在祖師堂內,淩燮說出一個讓不少祖師堂成員犯嘀咕的內幕。

  庾檁私底下透露一事,如果我們答應成為正陽山的下山,我們就可以繼續保留裁玉山。

  郭惠風眼神淩厲,死死盯住那個雞足山一脈的掌律祖師!

  淩燮神色自若,說她當場就拒絕了這個提議。然後淩燮又說了一句,我們竹枝派,今天就可以搬遷一事了,不然光靠一座雞足山,根本無法在這裡立足,不用百年,就會香火凋零,不如去南邊找個地方落腳。

  郭惠風嘆了口氣,事已至此,別無選擇了。怕就怕正陽山諸峰劍仙,不會讓他們順利南遷啊。

  裁玉山是一代代祖師爺傳下來的祖傳家業,是根基所在。一旦搬遷,宛如無根浮萍。

  如今寶瓶洲南方,都已紛紛復國或是立國,百廢待興,那邊確實有很多的機會。竹枝派不是不可以搬遷,他們一衆練氣士,帶著曆代祖師爺的神主,一同南遷,但那終究是被逼無奈的下策。過江龍,豈是那麼好當的?郭惠風是一位金丹,她不是怕那些山上糾紛,但是她怕人生地不熟的,連累竹枝派就此家道中落,都說樹挪死人挪活,可她怎麼保證一座竹枝派,不是那些野溪畔的杏花樹?

  山上的藩屬關係,分兩種,一種是相對鬆散的依附關係,竹枝派與正陽山,數百年來就是如此。

  再比如北邊的那個落魄山,與從書簡湖搬去處州螯魚背的珠釵島,在外界看來,大緻也屬於這種關係。

  還有一種則是嚴格意義「上山和下山」的關係,兩者之間還是有很大差異的,前者更多是一種盟友關係,後者卻是真正的從屬附庸,簡單來說,就是如今正陽山還管不了竹枝派祖師堂任何一張椅子的人選,但是等到竹枝派成為下山,正陽山就完全可以插手竹枝派所有的譜牒修士任免、升遷貶謫,連同掌門、掌律在內!甚至只要正陽山有想法,可以直接讓諸峰劍修,繞開竹枝派,進入竹枝派當掌門。

  在竹枝派已經準備秘密著手搬遷事宜的時候,正陽山的祖山一線峰,也按期定例召開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只不過討論竹枝派和花錢買下裁玉山一事,只是附帶的一個小小議程,對於正陽山這樣的龐然大物而言,一個小小的竹枝派,掌門都只是個金丹練氣士,根本算不了什麼。

  按照正陽山先前的既定議程結果,其實也就是宗主竹皇的個人意思了,是先讓人去青靈國那邊,相信只要開價到五十顆穀雨錢,就足夠讓竹枝派知難而退了。

  事後再讓某位祖師堂劍仙找到郭惠風,跟她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對方願意成為自家的下山,正陽山這邊可以承諾在三百年之內,不會插手竹枝派那部金玉譜牒的任何變動,與此同時,正陽山還會幫忙栽培竹枝派修士,只要郭惠風有合適的人選,一些資質尚可的修道胚子,都可以送往正陽山諸峰修行,不限人數,以此幫助竹枝派真正坐穩青靈國第一仙府的位置。

  結果因為那個淩燮的不知好歹,再加上雨腳峰庾檁的意氣用事,擅作主張,等於多花了一百多顆穀雨錢,這筆神仙錢,得由庾檁自己掏腰包墊上,等到議事結束,庾檁就需要親自就將神仙錢送往祖山財庫錄檔,庾檁對此並無異議,起身領命。

  一線峰祖師堂內,如今滿月峰老祖師,夏遠翠親自擔任正陽山掌律,作為與宗主竹皇同境的玉璞境劍仙,還是後者的師叔,夏遠翠執掌一宗律例,衆望所歸。

  而水龍峰晏礎,這位元嬰境老劍仙,則從掌律祖師變成了正陽山財庫的頭把交椅,在山上看似職務平調,實則屬於貶謫。

  不過總好過那個被罰去閉門思過一甲子的秋令山陶煙波,大概這就叫同境不同命。

  突然有飛劍傳信至祖師堂這邊,收信的晏礎看過內容,臉色微變,起身道:「我們這邊的幾個年輕劍修,與竹枝派一幫譜牒修士,在那條裁玉山野溪與蘄河的交彙地界,起了些爭執。」

  竹皇問道:「兩邊可有人受傷?」

  晏礎說道:「雙方都受了點輕傷。我們這邊刻意收手了,比較注意分寸,不然竹枝派那邊的練氣士,有一個算一個,都別想離開蘄河。」

  看架勢,竹皇正要開口詢問這場衝突的緣由起因。

  呵呵,息事甯人竹宗主,萬事好說竹劍仙嘛……這些個諧趣說法,對竹皇的評價,都是寶瓶洲外界一封封山水邸報的「贊譽」。

  夏遠翠已經撚須微笑道:「這個竹枝派,不錯不錯,都快有宗字頭仙府的氣魄了。」

  作為掌律祖師,這件事得歸他夏遠翠管。當然竹皇這個師侄是宗主,只要他想管,夏遠翠就懶得管了。

  一個個藩屬仙府門派,都想著跟正陽山拉開距離,變著法子找各種理由,不願繼續供奉上山。

  如今竟然連一個就在正陽山眼皮子底下的竹枝派,難道都管不了?

  以前正陽山的死敵,是風雷園,園主黃河已經身在蠻荒。留下的劉灞橋,是寶瓶洲自己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一場觀禮過後,又多出個死敵,落魄山更是讓正陽山邊界處立碑,勒石銘刻一句「北去落魄山二十萬里」!

  如今正陽山的年輕一輩修士,尤其是天之驕子的劍修,哪裡還有臉外出曆練?

  但是竹皇在這場一線峰祖師堂內的議事,依舊不讓人「失望」,他仍是以宗主身份,力排衆議,執意要讓人主動去與竹枝派那邊聯系,意思就是讓雙方譜牒修士,在近期都克制幾分,莫要再起衝突了。

  這天,竹枝派掌門郭惠風,她獨自前往正陽山一線峰。

  這位性格堅毅的金丹女修,顯然心存死志。

  白鷺渡附近的過雲樓那邊,身為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他其實當時就站在仙家客棧的一處觀景台。

  他現在比較好奇的事情,有三件,這樁處心積慮的謀劃,那位曾經同桌喝酒的夏侯劍仙是否知情。當然答案是什麼,都不重要。

  再就是竹枝派的掌律祖師淩燮,她是什麼時候勾搭上正陽山竹皇。

  最後一件事,當然就是竹皇如何收拾爛攤子了。

  陳平安根本不覺得夏遠翠和晏礎,會有任何勝算,比拼算計人心,兩位老劍仙,興許給宗主竹皇提鞋都不配。

  所以竹皇的種種表現,實在是太過軟弱了,再這麼下去,就常理而言,竹皇的一線峰就得被其餘諸峰給架空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也是「陳舊」為何會在竹枝派停步,在這邊當個外門典客的原因,陳平安就是想著看看滿月峰的夏遠翠,到底想要折騰出什麼麼蛾子,又能做到哪一步,到底能不能把竹皇逼到退無可退的絕境。現在看來,難,似乎有形勢一邊倒的跡象。理由很簡單,竹皇連一次見招拆招的舉動都沒有,這就意味著竹皇一旦選擇出手,恐怕形勢顛倒只在一瞬間。

  想了想,陳平安還是不願意花那冤枉錢,就跟過雲樓報了「周瘦」的名字,要入住那間甲字房,「周瘦」花錢包了一年。

  如今過雲樓,已經換了掌櫃,但是只聽對方說出「周瘦」這個名字,就被嚇得臉色慘白,根本不敢跟那個相貌普通且陌生面孔的練氣士討要什麼關牒身份,直接就親自領著這位貴客去甲字房下榻,退出房間之前,隻說客官有任何需要,過雲樓都會盡量滿足。實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先是那周瘦與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出手闊綽,買下一年的甲字房,然後就是落魄山陳山主,與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住在了這邊,於是就有了那場問劍。如今再來一個……

  距離過雲樓最近的,還是那座青霧峰,當然了,又不是流水人心,山不長腳不挪窩。

  陳平安依舊躺在那張藤椅上,開始閉目養神。

  此地距離祖山一線峰太遠,境界不夠,反正也看不到那份劍光四起的景象。

  至於那位竹枝派掌門,此次正陽山之行,她肯定不會有任何意外。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就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背影,就坐在欄桿上邊,碎碎念叨。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就這麼閒?」

  陸沉轉頭笑道:「該找人的已經找到了,該辦的事也辦完了,這不是馬上就要打道回府,想著有始有終,必須與你道個別嘛。」

  陳平安說道:「屋內有酒,自取便是。」

  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還是沒有詢問。

  陸沉應該已經帶著朱鹿重返青冥天下才對,這個時候,照理說他們本該身在白玉京了。

  還是說眼前這個「陸沉」,只是留在浩然天下的五夢七心相之一?

  陸沉一個後仰,想要來一個瀟灑的後空翻,約莫是估錯了欄桿高度,倒地不起,只得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屁顛屁顛跑去屋內拿來兩壺現成的仙釀,乖乖,竟然是有價無市的長春宮仙釀,過雲樓真捨得下本錢啊,這就算歸還一年的神仙錢了?要是陳山主再多跑幾趟過雲樓,不得直接關門拉倒?

  陸沉腳一勾,將一把屋內椅子摔到門外的觀景台,身形跟著飄落在椅子上,輕輕丟給陳平安一壺酒。

  陳平安沒有喝酒,只是收入袖中。

  陸沉笑道:「這場窩裡橫的鬧劇,真相跟你猜測的那個過程,差不太多。」

  陳平安問道:「差在哪裡?」

  陸沉仰頭咕咚咕咚喝著酒,就跟口渴喝水差不多,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說道:「貧道忙著喝酒呢,懶得動腦筋了,何況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們不如走一趟光陰長河?」

  陳平安說道:「竹皇早就知道我在竹枝派了?」

  陸沉笑道:「竹山主他只是個劍仙,又不是未蔔先知的算命先生,知不道的。至於竹皇猜沒猜到這點,貧道可就不清楚了,畢竟不是他肚裡的蛔蟲。」

  陳平安坐起身。

  兩人行走在一條光陰長河當中,溯流而上,就像倒翻書頁,看到感興趣的內容了,就攤開書,看那一頁的文字。

  他們先來到一條河上的青靈國官船,屋內屋外,隔著一張竹簾,當然還有夏遠翠小心駛得萬年船,事先設置的一道山水禁制。

  正陽山的這兩位老劍仙,滿月峰夏遠翠與水龍峰晏礎,先前曾經在這條蘄河之上秘密議事,討論的內容,涉及到山上幾把椅子的更換。

  陸沉掀起竹簾一角,望向屋內,笑呵呵道:「兩位老劍仙,真是老當益壯,志存高遠,如果只是就事論事,其實被他們做成了,邊境線上的那塊石碑,正陽山就可以一直留著了。」

  陸掌教的意思很淺顯,竹皇當正陽山的宗主,以後還有一定希望撤掉那塊界碑,換了人當新宗主,就別想了。

  由此可見,陸沉同樣更看好竹皇。

  陸沉從袖中摸出三顆神仙錢,攥在手裡,咯吱作響,「你覺得我手中是什麼?」

  陳平安說道:「耐心。」

  陸沉一時語噎,跟笨人談天覺得費勁,想念聰明人,真被聰明人把天給聊死了,又覺得果然還是跟笨人說話更有趣些。

  比如崔瀺的耐心是一百年。

  鄭居中的耐心已經持續了三千年。

  按照屋內那兩位手握實權老劍仙的謀劃,第一步,竹枝派某位分量足夠的修士,買不下裁玉山,一氣之下,返回山門,公然放話,要單方面去掉藩屬名分,與正陽山徹底撇清關係。第二步,找幾個合適的年輕劍修,與竹枝派鬧出一場風波,不用打死人,互有受傷就可以了,夏遠翠看準了郭惠風那種外柔內剛的性格,她一定會與正陽山、準確說來是與竹皇討要個公道,那麼正陽山就給她一個說法好了,剛好拿她和竹枝派殺雞儆猴,扶植起雞足山一脈,與正陽山簽訂上宗下山的契約,以前山上的「山盟水誓」,都是各國五岳,或是江水正神,如今就更方便了,隻需「投牒」齊渡即可。第三步,就是正陽山,由雨腳峰庾檁,這個在正陽山年輕弟子當中極有威望的年輕劍仙,作為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的馬前卒,能夠率先對竹皇發難。再然後,才是夏遠翠親自出馬,晏礎附和,由他們一同建議竹皇主動讓出宗主之位,新位置都安排好了,你竹皇就去那個位於中岳掣紫山地界的「下山」篁竹劍派,擔任掌門。

  說是建議,其實就是逼迫竹皇離開一線峰,乖乖滾去篁竹劍派「養老」。

  只要竹皇離開了正陽山,夏遠翠自有一連串的手段,讓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

  陸沉走入船艙屋內,鬼鬼祟祟,一邊聽兩位老劍修在那邊謀劃宏圖大業,一邊伸手彈指某人的額頭,或是佯裝出拳襲擊後腦勺。

  陳平安一步徑直跨入屋內,擋路的竹簾形同虛設。

  在人生路上,陳平安看到過一些看似相像、實則截然相反的兩個人,隻說身邊的,就有顧璨和李槐,崔東山和陸沉。

  陸沉好像玩累了,就蹲在地上,仰視那位夏遠翠,大概是在給老劍仙看面相,數著對方臉上的肌膚紋路。

  陳平安

  陸沉笑問道:「他們膽子真大,就不怕竹皇哪天躋身仙人境?轉過頭來就跟他們新賬舊賬一起算?」

  陳平安說道:「先把好處撈到手了再說以後的事情。」

  陸沉點點頭,「也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怎麼扯得起那張竹簾子?」

  陸沉一本正經說道:「境界高,本事大,模樣英俊,出門與人為善,從不說硬話重話,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打斷陸掌教的自我吹噓,問道:「我們是繼續逆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重走一遍回頭路?」

  陸沉反問道:「換本書看看?比如小老天爺是宗主竹皇的,或是竹枝派的郭仙子?還是都看?」

  陳平安說道:「不用,我們隻盯著兩位老劍仙就可以了。」

  陸沉無奈道:「不嫌膩歪嘛。」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的耐心呢。」

  陸沉嘀咕道:「貧道就是耳根子軟,最聽不得好話。」

  之後兩人便來到滿月峰,深夜時分,圓月懸空,皎皎月光如雪鋪地,陸沉雙手籠袖站在一處觀景涼亭內,偶有一道道御風劍光在諸峰青翠顔色間穿梭,唏噓道:「此地少年練劍,如新婦子描眉梳妝,百種點綴,姿容嫵媚,惜無烈婦態。」

  陸沉帶著陳平安來到一處禁地,小祠堂內供奉有滿月峰一脈曆代祖師的神主牌位,夏遠翠在此默然敬香。

  陸沉斜靠在門口那邊,等到夏遠翠敬過香,老人輕輕掩門,大步離去。

  陸沉笑問道:「你覺得夏遠翠有幾分私心?」

  陳平安說道:「可能夏遠翠自己都不清楚吧。」

  陸沉說道:「若說當局者迷,你我卻是旁觀者清嘛。」

  陳平安說道:「十過五,六即一。」

  陸沉撫掌而笑,「怪哉,妙哉!」

  陳平安說道:「勞煩陸掌教倒退回去,看看一線峰的那場議事內容。」

  在這之前,夏遠翠就有過一系列的鋪墊,其中比如老祖師曾在祖師堂內,建議諸峰弟子,只要是劍修,不論境界、道齡,只要自願,都可以跟隨他這個輩分最高、出關沒多久的老傢伙,一起通過歸墟通道,走趟蠻荒天下,在那邊出劍殺妖,不管能否積攢足夠的戰功,幫助正陽山與文廟那邊討要一個下宗的名額,至少可以扭轉一洲仙府對正陽山的觀感。至於他夏遠翠,只要宗主竹皇肯點頭,通過此事,滿月峰當天就會更換峰主。

  言下之意,夏遠翠就沒有想著活著返回寶瓶洲和正陽山。

  故而當時早就憋了一肚子窩囊氣的諸峰老劍修們,一個個附議此事,都願意跟隨夏祖師仗劍趕赴蠻荒,學滿月峰,更換峰主!

  只是被這個建議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宗主竹皇,仍舊是用了個拖字訣,說是從長計議。

  如此一來,高下立判。

  一個讓人刮目相看,一個毫無懸念,依舊讓人倍感失望。

  此消彼長,這讓本就個人聲望跌入谷底的宗主竹皇,愈發……孤家寡人,不得人心。

  懦弱且無能,空有境界,全無血性,正陽山果然是家門不幸,不幸攤上了這麼個宗主。

  諸峰仙府,各個道場,議論紛紛,開始翻舊賬了,比如好像竹皇在元嬰境之時,就從來不敢與同境的風雷園李摶景掰手腕,等到好不容易躋身了玉璞境,面對陳平安和劉羨陽兩個年輕人,結果還是不敢放一個屁。

  若是德不配位至極的宗主竹皇,貪戀權柄,不捨得放手,那就怪不得夏遠翠這個當師叔的,要為列祖列宗們清理門戶了。

  他會聯手明面上的晏礎和躲在暗處的陶煙波,這兩位元嬰境劍修,一起問劍竹皇。

  反正如今正陽山的口碑,也差不到哪裡去了。

  而且等到夏遠翠順利接任宗主一職,那撥諸峰劍修,願意去蠻荒殺妖,你們隻管去。

  陸沉打了個響指。

  兩人便來到修繕過後的一線峰祖師堂,陸沉乾脆坐在門檻上,如蛇橫路,背靠大門,雙手抱住後腦勺,右眼看屋內劍仙扎堆,左眼看屋外雲聚雲散,兩不耽誤。

  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在別人家的祖師堂內散步一般,偶爾繞過那些極為粗壯的紅漆廊柱,屬於舊木新造,這就是一座老仙府的雄厚家底了,相信正陽山的寶庫內,儲藏了不少豫章郡巨木和璞山檀木。如果按照如今的價格,隨便轉手一賣,就是暴利。

  陳平安走回大門那邊,朝陸沉點點頭,可以回了。

  陸沉站起身,拿袖子拍了拍屁股,瞥了眼屋內那個好似坐蠟的宗主,笑道:「知君志不小,定非池中物。」

  雙方重返過雲樓客棧。

  看熱鬧不嫌大,陸沉伸手指向一線峰方向,說道:「郭惠風快到山腳了。」

  滿臉笑容的陸掌教再轉移手指,至滿月峰山巔,「竹皇已經找到夏遠翠了。」

  還有個膽戰心驚的水龍峰晏礎,這位正陽山祖師堂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劍修,此刻心驚膽戰,死死盯住滿月峰那邊的動靜。

  晏礎隨時準備策應宗主竹皇,後者只有一個要求,不能讓夏遠翠活著離開滿月峰地界。

  如果萬一晏礎攔不住夏遠翠的逃遁,就罪加一等,晏礎可以陪著秋令山的那個陶煙波一起閉關思過了。

  最早晏礎之所以願意涉險行事,當然是事成之後,夏遠翠給他和水龍峰的的利益足夠多。

  按照這位元嬰老劍修最早的設想,當然是老祖夏遠翠擔任正陽山的新任山主,然後按照約定,夏老祖師讓出那把還沒用屁股捂熱的掌律椅子,晏礎順勢補缺,同時以上宗掌律身份,轉去下山兼任掌門。與此同時,夏老祖還承諾晏礎,一定會不惜財力物力,就算是砸錢也要幫晏礎砸出一個上五境,而竹皇所在一線峰掌握的那幾條秘傳劍脈,都會一並傳授給晏礎,如此一來,天時地利人和俱全,將來晏礎躋身玉璞境,再不是什麼奢望。

  至於如今的篁竹劍派,等到晏礎去當掌門,肯定就要改個名字了。依照夏遠翠的布局,等他擔任宗主,入主一線峰,就會召開第一場議事,下令諸峰劍修遠赴蠻荒,相信那些個早就想要出劍殺妖的刺頭角色們,那幫地仙峰主,他們會很願意在那邊的異鄉戰場上,建功立業,不惜性命。

  如此一來,正陽山依舊有一份希望,能夠憑藉在文廟那邊積攢下來的功德簿戰功,讓下山躋身宗字頭。

  最終跟某個死對頭一樣,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

  夏老祖做事,確實深謀遠慮,滴水不漏。

  能夠當個宗主,即便是下宗宗主,對晏礎而言,已經很知足了。

  只是他們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著,失算了。

  被晏礎一語成讖,那個雨腳峰的年輕金丹劍修庾檁,果然是個天生有反骨的小王八蛋,竟然放著事成之後,可以按功封賞撈到手那個的篁竹劍派掌律祖師不要,偷偷與宗主竹皇告密了!

  再就是封山一甲子、閉門思過的秋令山陶煙波,今天竟然要與自己,隨時準備一起合力出劍,截殺夏遠翠!

  秋令山那邊的陶煙波,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昨天不是說好了,你竹皇只是重傷師叔夏遠翠,讓其跌境至地仙,就此老死?

  為何今天登山之時,竹皇直接遙遙以心聲一句,讓他陶煙波跟晏礎準備替夏遠翠收屍。

  第二場天大的變故,再次發生在正陽山頭上。

  老祖師夏遠翠的道場,一座滿月峰,被兩位上五境劍仙硬生生打成了一座……缺月峰。

  祖師堂金玉譜牒上邊的一師叔一師侄,同樣的玉璞境,同樣使用的正陽山劍法,最終劍術高低,卻有云泥之別。

  從竹皇登上滿月峰,面見師叔夏遠翠,再到劍光四起,照耀諸峰,最後竹皇單獨御風離開滿月峰,說要立即議事。

  其實還不到一炷香功夫。

  一場讓外界看得驚心動魄的問劍落幕,竹皇依舊一身法袍潔淨,不染纖塵。

  他沒有直接御劍去往山巔祖師堂,而是劍光畫弧驟然下墜,轉瞬間來到一線峰的山腳,飄然落地,長劍歸鞘,竹皇微笑道:「郭掌門。」

  郭惠風目瞪口呆,呆滯無言。

  竹皇笑道:「清理門戶,欺師滅祖,不得已而為之,讓郭掌門看笑話了。」

  郭惠風整個人都是懵的。

  竹皇直截了當說道:「雨腳峰庾檁與你們淩掌律爭奪裁玉山,野溪與蘄河彙流之地的那場風波內幕,我都清楚,這件事,是我們正陽山理虧了,所以接下來一線峰那邊就會有場緊急議事,其中一項議程,就是討論裁玉山歸屬、以及確定竹枝派往後與正陽山的關係,我準備讓你們花三十顆穀雨錢買回裁玉山,同時維持竹枝派與我們的舊藩屬關係,至少在我擔任宗主的時候,始終不變,絕對不會讓竹枝派有淪為下山的憂慮,郭掌門意下如何?」

  郭惠風默然點頭。

  做夢一般。

  竹皇笑道:「郭掌門,我們是君子之約,口頭約定即可,還是穩妥起見,雙方簽訂一份紙上契約?」

  郭惠風看著竹皇,沉默片刻,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我信得過竹宗主!」

  竹皇點頭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郭惠風說道:「竹宗主有事先忙,我這就回竹枝派了。」

  竹皇笑道:「遠親不如近鄰,歡迎以後郭掌門常來這邊做客。」

  晏礎和陶煙波隱匿身形,施展了一門秘傳劍脈遁法,去了一趟滿月峰。

  見到那位坐地而死、橫斷劍在膝的老人,渾身浴血,緻命傷在眉心處,有一個銅錢大小的窟窿,鮮血潺潺湧出。

  陶煙波喟然長歎一聲,滿臉傷感神色,不知是見此場景,作芝焚蕙歎,還是兔死狐悲,憂心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步其後塵。

  晏礎面無表情,與老人拱手行禮,死者為大,榮辱是非俱往矣。

  晏礎再蹲下身,輕輕用袖子幫忙老祖師擦拭掉臉上的血跡。

  過雲樓那邊,陸沉問道:「咱倆要不要湊近了再看一場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說道:「我怕陸掌教到時候來個腳底抹油,一走了之,再撤掉障眼法,把我一個人留在祖師堂裡邊。」

  陸沉哈哈笑道:「這就有點尷尬了。」

  收斂笑聲,陸沉嘆息一聲,「可憐月有陰晴圓缺,可惜筆墨由濃轉淡。」

  青山林立,諸峰疊嶂,近山濃郁墨綠色,稍遠青翠色,更遠淡青色,最遠灰色,顔色層層淺淡而去,遙遙青山終究不再遠翠。

  世間情與景,漚珠槿豔,過眼雲煙。

  一線峰祖師堂內,竹皇坐在宗主座椅上,說道:「今天隻議三件事,諸位聽著就是了。」

  第一件事,夏遠翠已死,滿月峰峰主之位,暫時由他竹皇兼領。

  竹皇甚至沒有解釋夏遠翠為何會死,這場滿月峰的內訌問劍緣由到底是什麼,需不需要在正陽山年譜上邊「潤色」一番……

  皆一字未提。

  第二件事就是與竹枝派有關。

  最後一件事,正陽山諸峰劍修,由新任掌律晏礎領銜,趕赴蠻荒天下,一起通過東海歸墟通道,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其中陶煙波為首的秋令山一脈劍修,屬於戴罪立功,必須先將功補過。

  至於宗主竹皇自己,準備閉關破境,至多一年,不管閉關成功與否,竹皇都會親自去往蠻荒戰場。

  「山下俗子,凡有血氣,必有爭心。」

  竹皇淡然道:「山中修道,既是劍修,理當殺妖。」

  今天可能是正陽山歷史上最為簡單明瞭的一場祖師堂議事。

  竹皇實在是厭煩了那些山頭內部、諸峰之間只會拖後腿的勾心鬥角。

  既然是劍修,好好練劍不好嗎?

  正陽山那些劍脈,放在整個浩然九洲,可能不算什麼,但是放眼寶瓶洲,足夠一個年輕劍修按部就班躋身地仙了。

  對待落魄山,竹皇當然沒有半點好感,如果不是境界不夠,他作為一位純粹劍修,還是宗主,早就回禮落魄山了。

  如今寶瓶洲山上,不都說一座落魄山可以視為一位十四境修士嗎?

  假如今天就有十四境的境界,竹皇都不用明天,今天就會獨自出現在落魄山的山門口。

  你拆我一線峰祖師堂,我就拆你霽色峰祖師堂。

  只是竹皇的想法很簡單,要跟人掰手腕,總得有本錢。既然結了死結和世仇,就不能單憑滿腔熱血,意氣用事。

  不然就像兩個仇家,明明實力懸殊,雙方大街上對峙,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方每大嗓門說句話,就得挨一個耳光,圖什麼?只是讓路人看熱鬧看得更盡興嗎?

  陸沉坐在椅子上,一手托酒碗,同時伸長脖子望向一線峰那邊,那邊祖師堂內竹皇的說話嗓音,如一顆顆雨珠墜落在陸掌教的酒碗內,雨水敲打春塘水面一般,漣漪陣陣,字字清晰入耳。

  陸沉笑問道:「我們猜竹皇這次閉關是為了養傷,還是力求破境?」

  陳平安說道:「都無所謂。」

  上次觀禮問劍,竹皇肯定是藏著掖著了。不過就算竹皇不藏掖,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陸沉一口悶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臉道:「是不是比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內容枯燥幾分,深度遜色幾分,只是在氣勢上卻要稍稍霸氣幾分?」

  陳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輕輕拍打酒壺。

  陸沉咦了一聲,「不妙,竹宗主要來我們這邊套近乎了,不愧是劍仙,好敏銳的神識!」

  陳平安明知是陸沉故意泄露蹤跡,也沒說什麼。

  竹皇來這邊的時候,身邊還帶著一個很關鍵的棋子人物,正是雞足山一脈,竹枝派當代掌律女修淩燮。

  陳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壺,「又見面了,竹宗主。」

  至於竹皇和淩燮眼中所見的陸掌教是什麼模樣,天曉得。

  竹皇拱手行禮,笑道:「又見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覺到這邊的一絲不尋常氣機,加上源頭就在過雲樓,就心裡有數了。

  淩燮還被蒙在鼓裡,她甚至還不清楚這個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門典客。

  只是聽說徒弟梁玉屏說過,裁玉山有個叫陳舊的典客,跟她一起與水龍峰夏侯瓚喝過酒,是個很諂媚的人,酒桌上極會來事的。

  陳平安望向淩燮,笑道:「見過淩掌律。」

  淩燮略作思量,用了個不容易出錯的說法,掐祖訣行山上禮,「竹枝派淩燮,見過前輩。」

  連同郭惠風在內,都不清楚,她的這個師姐淩燮,前些年心心念念的投靠正陽山,其實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劍仙竹皇。

  她當年在少女歲數,進入竹枝派,成為雞足山一脈的嫡傳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後來淩燮沒有跟郭惠風爭搶掌門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說這場「清掃庭院」的內鬥,在塵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陽山輩分最高的夏遠翠,在棋盤上下出先手,後邊的棋招,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其實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盤上邊,竹皇早就開始落子了。陶煙波主動聯系夏遠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說夏遠翠輸得半點不冤枉。

  淩燮準備去屋內搬了一條椅子過來,是給竹宗主拿的,她自己當然需要站著待客。

  不曾想她身邊一陣風,原來是那個年輕道士跑入屋內,也拎了一條椅子。

  等到竹皇接過淩燮手中的椅子。

  淩燮就看到那個道士朝自己遞出椅子,道士笑容燦爛,淩燮想要婉拒對方,竹皇笑道:「坐著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紹道:「小道單名一個『蔡』字。」

  竹皇和淩燮靜待下文。

  道士就那麼跟他們倆大眼瞪小眼。

  陳平安解釋道:「姓與名一起,這位道長就叫『蔡』,道號叫什麼來著,『佚名』?」

  陸沉使勁點頭。

  淩燮將那個青年誤以為是駐顔有術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舊友,這次現身過雲樓,是受邀而來,保證「萬無一失」。

  頭戴魚尾冠,是神誥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釋什麼,反正心聲言語,毫無意義。

  竹皇並不好奇這個頭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聖。

  陳平安問道:「竹宗主怎麼給庾檁論功行賞?」

  竹皇微笑道:「這種人,留不得。天賦越好,反骨越重。」

  陳平安笑道:「這種場面話就別說了。」

  竹皇啞然失笑,倒是沒有繼續解釋什麼。可能是被說中了心事,可能是與一個外人多說無益。

  淩燮越聽越迷糊。難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陳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們估計近期是不會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長長呼出一口氣,好像在替竹皇鬆口氣。

  之後陳平安便跟陸沉一起離開過雲樓,徒步下山,走到鬧哄哄的白鷺渡那邊。

  陸沉嘖嘖稱奇道:「衆喣飄山,聚蚊成雷,以後的正陽山,不容小覷啊。」

  陳平安卻是問道:「淩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歡竹皇?」

  陸沉悻悻然道:「這種男女情愛一事,你問貧道就算問對人了。」

  確實慚愧,這個行當的本事,得跟貧道的境界,剛好顛倒一下。

  十五重樓,貧道在二樓。

  陳平安不再多問。

  陸沉揉了揉下巴,「不過好在貧道見過豬跑,想來是她在少女時,對竹皇一見鍾情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見識。」

  如今誰不知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個「養劍葫」叫「籮筐」,裡邊裝滿了陰陽怪氣的言語「飛劍」?

  陸沉覺得必須找回場子,「世上有一種無知,是最美好的。」

  「怎麼講?」

  「比如因為年少無知,因此情絲百結。少年與少女,何必在年少時就要懂愛情,那會兒懂得的,想必就不是愛情了。」

  「一語中的,真知灼見。」

  「貧道曾經跟一個好朋友,爭吵一事,是說『曇花一現』,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貧道覺得是前者,那個朋友,也就是華陽宮的高孤了,他覺得恰好相反。陳平安,你覺得呢?給評評理?」

  「沒什麼對錯,答案是什麼,只在個人的觀感而已。到底是一眼萬年,還是萬年一眼了。」

  陸沉瞪大眼睛,贊嘆道:「此時此景此語,貧道已經詞窮,必須哇哇哇以表驚嘆了!」

  於是陳平安覺得某個想法,還是算了吧。

  擔心傅山神真見著了陸沉,不是葉公好龍,就是大失所望,豈不是連累陸掌教白白失去一個仰慕者。

  看著那兩個漸行漸遠的下山背影,淩燮憑欄而立,她轉過頭以心聲問道:「神誥宗道士怎麼跟著來這裡了。」

  竹皇神色如常,搖頭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陸沉!

  除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誰敢在外游曆,隨便頭戴芙蓉冠和魚尾冠?!

  陸沉問道:「還是回竹枝派?」

  陳平安點頭道:「還要再待幾天。」

  陸沉微笑道:「白鷺渡白鷺飛,竹枝派說唱竹枝詞,天下太平新樣巧,一行白鷺上青天。」

  陳平安沉默片刻,「學問那麼大,何必打油詩。」

  陸沉說道:「學你啊。」

  陳平安沒好氣道:「滾!」

  陸沉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別過。

  頭戴蓮花冠,又作逍遙遊,青衣道士鶴衝天。

  道士陸沉,如此風流人物,人間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

  龍泉劍宗,劉大宗主所在的猶夷峰。

  今天飯桌上,劉羨陽啃著鴨腿,含糊問道:「阮鐵匠,咋個不參加京城議事,你這個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當得很不盡職啊。」

  董谷他們幾個,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該他們沒口福了。

  阮邛直接說道:「你不合適當首席供奉。」

  他還不瞭解這個徒弟。

  劉羨陽往桌上一摔鴨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說道:「讀書人,文章憎命達,混了官場就很難做學問了,換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劍修安心練劍就是。」

  這些日子你的阮鐵匠,打鐵鑄劍之餘,經常來猶夷峰這邊露面,很難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彎抹角提醒劉羨陽,籌辦婚禮一事,多上點心。

  如此殷勤,害得劉羨陽都誤以為自己不是阮鐵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棉衣姑娘安慰道:「當不當首席供奉,又無所謂的,書上不是說了,莫說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劉羨陽道:「讀書人騙讀書人的話,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點點頭,「也對。」

  劉羨陽嘿嘿笑道:「我信,因為我就是讀書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頭扒飯。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他陳平安不也連個書院賢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離開。

  桐葉洲青萍劍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長春-洞天。

  作為陳山主私人道場所在的絳闕仙府,這處道山最高處,只有頂樓門窗關閉。

  樓下幾層,都沒有設置任何山水禁制。不過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會來這邊登高賞景,至於柴蕪那幾個在此修行的孩子,他們還是不敢「擅闖禁地」,柴蕪是擔心自己以後沒酒喝,其餘幾個劍氣長城的劍道胚子,是擔心被那隻最是「尊師重道」的大白鵝給他們穿小鞋。

  其實頂樓室內,裝飾極為簡潔樸素,一蒲團,一案几,一香爐。

  陳平安當時離開此地,並未帶走那幾本書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簡,書籍疊放,竹簡堆積如小山。

  除此之外,還留下了一些神仙錢,全是雪花錢,卻不是如書簡般堆積,而是整齊排開。

  如果細看,就會發現每一顆雪花錢上邊,都有蠅頭小楷的刻字,分別寫了人名與日期。

  桌上還有幾方印章,或在百劍仙印譜,或在皕劍仙印譜,卻都被陳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筍炒肉」。也有「去去就回」。還有「白髮猶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著四個字的底款,好似文字與桌面,長長久久面面相見,凝眸對視。

  「第二故鄉」。

  大驪京城的御書房議事,已經臨近尾聲。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簡,上邊的議題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覺,竟然也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宋和笑道:「今天議事就到這裡,辛苦諸位跑這一趟。」

  整個會議後半段都很無聊的范峻茂,如獲大赦。

  宋和說道:「今天的議事內容,希望大家回去後,都先別往外傳。」

  范峻茂已經擡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說出口「散會」二字了。

  結果她就發現皇帝陛下,和屋內不少山水官場的同僚,都齊齊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勞了。」

  范峻茂一臉茫然,「啊?」

  這場議事,一項項議程,根本沒我啥事啊,怎麼就「有勞」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儲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趕緊吱個聲,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麼事情。

  王眷滿臉無奈。

  兵部老尚書睜開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范山君出了屋子,什麼事都別說,我隨便舉個例子,就別提什麼國師不國師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聲。

  她還以為啥事呢。

  剛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轉頭望向那張椅子,想讓這位大驪新國師為今天的議事收官一句。

  陳平安輕輕抱拳,笑道:「與古人借用一句,於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風。」

  隨著皇帝陛下和大驪國師從椅子上站起身,屋內幾乎同時跟著站起身。

  門口那邊,姜尚真是頭一回參加這種議事,屁股都快坐麻了,從頭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沒誰朝人吐口水,很不習慣。

  無甚意思,下次不來了。

  謝姑娘不是馬上就要當次席供奉了嘛,讓她來看門!

  一衆高位山水神靈,腳步輕靈,魚貫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帶領下,到了屋外廣場一處,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場。

  當然不妨礙他們相互串門。

  曹湧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與那位長春侯以心聲閒聊幾句,今天碧霄宮轉贈名額一事,曹湧相信以後不缺機會緻謝。

  魏檗站在檐下,沒有著急返回披雲山。

  范峻茂笑眯眯道:「魏山君,不對,得尊稱一聲夜遊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禮結束之後,要不要再舉辦一場夜遊宴啊?」

  魏檗微笑道:「還不如封正典禮之前辦一場,典禮之後再辦一場。」

  范峻茂朝魏檗豎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內,宋和拉著陳平安閒聊了幾句。

  兩位尚書都在場。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著小陌和謝狗一起傻站著,山主說等下還要去一趟兵部衙門再回落魄山。

  大驪京城一條千步廊兩側的南熏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門就科甲巷,對門就是鴻臚寺。

  宋和說道:「國師說在山上立碑,是一種幫助山下兜底的舉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單憑自己是注定無法兜底的,就得有個規矩在,讓山上山下各自循規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還是習慣性簡稱國師,說到陳平安,則是陳國師。

  陳平安點頭道:「不至於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書沈沉,拄著拐杖走出御書房,笑道:「姜老宗主,隨便聊幾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說好說。」

  老人坐在台階那邊,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邊。

  很快趙端瑾也離開御書房,徑直去往禮部衙署。

  老人笑問道:「姜老宗主,你參加這種議事,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姜尚真說道:「大飽眼福,豈會無聊。」

  老人點點頭,「文人的懷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覺得沒啥看頭,像姜老宗主這樣的高手,就大不一樣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書你要是這麼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雙方越聊越投緣。

  等到陳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時候,周首席正在壓低嗓音,給老尚書說那男女之間,情與欲的區別。

  老尚書稍稍坐姿歪斜,擺出竪耳聆聽狀。

  前者是「當時之道是尋常」。

  一個卻是「事後之道尋常」。

  老尚書聞言,會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夢,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與之交頭接耳,說我家雲窟福地,有一種靈丹妙藥來著,價廉物美效果絕佳……結果就被黑著臉陳平安踹了一腳。

  這天夜幕沉沉中,一個年輕道士,他偷偷摸摸來到石碑旁,眼見著四下無人,這才伸手輕輕一拍碑首。

  很好,愈發牢固了。

  將來正陽山如果有幸出了個好苗子,能夠憑藉一場光明正大的問劍,說服落魄山撤掉這塊石碑。

  結果等他,不對,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門邊境,想要一劍劈掉石碑……咦,怎麼砍不動石碑絲毫呢。

  到時候就有意思了,正陽山尷尬,落魄山也尷尬。

  反正只要貧道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你們。

  陸沉擡頭,喃喃道:「大夜彌天,陽和啓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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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47:1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5章 書生到此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真要連辦兩場夜遊宴?」

  辦一場就差不多了,連細眉河水神高釀這麼不缺錢的,上次在村塾那邊喝酒,都要酒後吐真言,今天一場夜遊宴,然後休歇一天,當是喘口氣,等到大夥兒好不容易攢點錢了,後天就要再來一場,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真心遭不住啊。

  魏檗看了眼他。

  陳平安識趣說道:「當我沒問。」

  魏檗說道:「我跟蒙嶸約了要去菖蒲河那邊喝酒。」

  陳平安點點頭,「是得慶祝慶祝。」

  魏檗又看了眼他。

  陳平安無奈道:「你就直說吧,到底要我做什麼,是需要我去那邊做東,帶幾壇好酒過去,還是副陪幫忙打幾圈,給你擋擋酒,還是你們喝花酒,可勁兒造,只需要我最後露個面,幫你偷偷結帳?」

  魏檗說道:「有心就行。蒙嶸確實是想要跟你約酒,與你道謝幾句,我幫忙推掉了。」

  陳平安連忙拱手致謝。

  魏檗徑直離開。

  陳平安嘆息一聲。他娘的,跟林玉璞一個德行,這不馬上要當神君了,就脾氣見長。

  你咋個不去跟大先生牛氣哄哄呢。

  他們要去一趟位於千步廊科甲巷的兵部衙署,姜尚真原本想要攙扶著老尚書,不曾想老人出了宮城,就差沒有龍驤虎步了。

  陳平安打算送給兵部直轄的那座松雪講堂五百本兵書,反正是現成的摹本。

  因為之前來過京城,陳平安和小陌就施展了障眼法,姜尚真和謝狗,一首席一次席兩位落魄山供奉,就很隨意了。

  到了戒備森嚴的兵部衙署,老尚書領著他們穿廊過道,路上碰到不少兵部官吏,卻都沒有誰主動跟老尚書打招呼,好像皆是稍緩腳步,低頭而過。

  姜尚真感嘆道:「老尚書在自家衙門裡邊,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啊。」

  就像自己,每次登上神篆峰去參加祖師堂議事,也都沒誰敢跟自己打招呼。

  沈沉笑道:「沒什麼官威不官威的,只是不興那低頭哈腰一套而已,不光是我們兵部,京城一切衙署諸司大小事務,都力求速戰速決,有事說事,沒事少扯淡。嗯,趙端瑾的禮部除外,繁文縟節,一板一眼,我偶爾去那邊串門,每走幾步就得跟不認識的人點個頭,脖子發酸,回來就得貼張狗皮膏藥。」

  姜尚真自動忽略掉老人對禮部衙門的陰陽怪氣,笑道:「那當官有啥意思。」

  禮部和翰林院,確實講究多,比如規定日光照在甬道第五塊磚的時候,官員就得到衙門點卯。

  散漫如吏部侍郎曹耕心,在大驪官場是極個別的特例,這個從龍泉窯務督造官升上來的上柱國曹氏世家子,因為經常點卯遲到,俸祿都不夠扣除的。

  沈沉說道:「到了衙門外邊,還是很風光的嘛,只說去菖蒲河喝酒,每次結帳,就打折打得很厲害。害得我都不敢常去,怕喝垮了酒樓。」

  屋子很寬敞,相當於三間房間打通了,老尚書除了批閱公文,還可以在這邊召開小規模議事。

  靠牆壁一排書架,其餘兩邊擱放到頂的立櫃,都是書籍和卷宗檔案。滿眼皆書,形容一句卷帙浩瀚,不過分。

  老尚書難得在此待客,而且一個個都不穿朝服官袍,很快就有一位在尚書房當差的專屬文秘書郎,送上茶水。

  沈沉坐在一張包漿嚴重的老舊太師椅上,習慣性雙手拄著拐杖,下巴擱在手背上邊,笑呵呵道:「陳國師,趕早不如趕巧,我讓工部溫而,戶部沐言都過來一趟,讓他們與陳國師混個熟臉,再順便談點正事?」

  雖然是官位相當的同朝重臣,

  但是沈沉年紀大,又曾在各部輾轉,故而不少都是老尚書的「娘家」衙門,再加上沈沉的頭銜多,讓兩位尚書來兵部衙門一趟,不算什麼,何況沈沉還是溫而的座師,在意遲巷那邊碰著了,溫而喊沈沉一聲先生,答不答應,都得看沈沉的心情好不好,哦不對,是當時耳朵靈不靈光,大驪官場,都知道沈老尚書的耳朵,自年輕時起,就時靈時不靈。

  陳平安笑道:「沒有這個必要。」

  姜尚真先前在御書房看門,無聊至極,就研究屋內一衆山水神靈的穿戴細節,兩位尚書都穿著朝服,差異不多,比如腳上的靴子就不同,沈沉的朝靴,嶄新卻沾著泥土,趙端瑾的朝靴老舊卻清潔,姜尚真當時就很好奇沈沉的靴子怎麼會有泥土。大驪京城有專門售賣朝靴的老字號店鋪,有本履中備載,廣為流傳。京城這邊的老百姓,尤其是祖祖輩輩住在意遲巷和篪兒街附近的,都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這就叫爺不爺,先看鞋。

  小陌正襟危坐。

  謝狗慵懶靠著椅子,把貂帽往下一拉,遮住臉龐,也不知道是睡覺還是養神。

  沈沉問道:「陳國師跟北俱蘆洲三郎廟熟不熟?」

  陳平安停頓片刻,想了想,搖頭道:「我確實去過幾次北俱蘆洲,但是濟瀆以北,幾乎就沒有怎麼涉足,跟三郎廟自然不熟。」

  姜尚真看了眼山主。

  陳平安笑道:「不過我有個劍仙朋友,他跟三郎廟關係還不錯。」

  老人點頭說道:「刑部那邊打算為大驪各級供奉都弄點實惠好處,當然不是什麼賄賂了,戶部那邊都已批准了,但是駁回了刑部的幾種提案,嫌他們刑部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亂花錢,最後弄了個折中的法子,按照戶部的意思,一種是長春宮的仙釀,反正不用戶部花錢,這種酒水,如今在寶瓶洲山上可是比神仙錢還硬氣,再準備購入一批價廉物美的三郎廟蒲團。結果兵部那邊,也聽說此事,就有了想法,反正都是花錢買,買多了,說不定還有折扣,就想著為大驪所有隨軍修士都置辦一張蒲團,只是如此一來,戶部開銷就大了,沐言只差沒有搬條凳子去刑部門口坐著駡街了。」

  陳平安點點頭,「三郎廟的蒲團,確實是好東西,都說一顆小暑錢能當兩顆用。」

  當年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就對這種山上蒲團印象深刻,在骸骨灘那邊,因為一座鬼蜮谷陰氣外瀉的緣故,在那當地俗稱奈何關的小集市,即便是大日高照的正午時分,依舊涼意遍體。大小兩座天地接壤的邊境線上,披麻宗在那些陰氣濃郁且精粹的泉眼之上,建造了一長串的茅屋道場,每座茅屋之內,都會擺放三郎廟煉製的蒲團,幫助練氣士呼吸吐納,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三郎廟是北俱蘆洲那邊最大的兵器鋪子,而且三郎廟的譜牒修士,與精通鑄造兵器一般著名的,就是他們不喜歡打架的同時,很能打,三郎廟有一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別欺負老實人。」

  三郎廟鑄造的護身靈寶甲,與恨劍山仿造的劍仙本命飛劍,還有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的鶴氅羽衣,都可算名動天下。

  浩然九洲,在煉物和兵器鍛造一道,除了中土神洲,就只有物産豐饒的流霞洲,能夠跟北俱蘆洲媲美。就像太徽劍宗的老宗主韓槐子,其中有一門成名劍術,就叫「大工斬玉」,這跟韓老宗主精通法陣、符籙、煉器等「雕琢」之術有關。

  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情,本洲劍修多,一般的練氣士,出門不得多穿幾件法袍、寶甲?能夠多扛幾劍,就是多條命。

  與此同時,純粹武夫也想要有幾件趁手兵器,方便跟練氣士練練手,習武練拳的,怎就不能跟上山修仙的過過招?

  你買了法袍、寶甲,我就挑幾件攻伐法寶,你買了攻伐法寶,我就入手更多的防禦寶物和各種護身符,同時也偷偷搞點殺力不低的

  最終就導致北俱蘆洲的山上山下,風氣特別淳樸,性格尤其直爽,沒點「待客之道」,出門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陳平安曾經交給劉景龍一百顆穀雨錢,幫忙購買盡可能多的恨劍山仿劍和三郎廟寶甲,若有盈餘,再幫忙掌掌眼,買些閒散寶物,總之就是別替我省錢!

  言外之意,就是我們陳山主既要質量,也要數量。

  畢竟劉劍仙的面子,很值錢。

  最終劉景龍果然親自走了一趟三郎廟,幫著買下了一把恨劍山仿劍和兩副寶甲。

  有兩位著名煉師的落款。一般來說,靈寶甲上邊帶名字的,都是三郎廟祖師堂供奉的手筆,有價無市,溢價很多。

  後來被陳平安送給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姐弟倆,元寶元來,剛好人手一副寶甲。

  純粹武夫怎就不能披掛寶甲了,江湖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護身之物必須有。

  後來聽白首說過,姓劉的在三郎廟那邊,又遇到了個紅顔知己,所以價格一事才那麼好說話,換個人,吃屁呢。

  按輩分算,那位名義上管著三郎廟半數兵器鋪子的女修,是袁宣的姑奶奶,她與水經山仙子盧穗,彩雀府府主孫清,都是登榜北俱蘆洲十大仙子的美人,在劉景龍還是翩然峰峰主的時候,她們就對劉景龍心有所屬,反正在北俱蘆洲,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小書亭

  歸功於一場場夜遊宴,披雲山寶鈔署和儀仗司裡邊的庫房,寶物堆積成山,光是將它們錄檔的目錄冊子,就有一大摞。

  而且陳平安聽小米粒說過,魏山君家的這兩個衙門,占地可大了,擴建了不止一次。

  不計其數的賀禮當中,其中就有三郎廟秘制的蒲團,後來小陌跟山君府花錢買了一張蒲團,帶回落魄山,抽絲剝繭,將其拆解,

  得出的結論,是仿造不難,就是成本下不來,一來受限於幾種關鍵材料,寶瓶洲這邊並無替代之物,再者能否量産,成本差距很大。

  既然連小陌都這麼說,這就意味著三郎廟的蒲團,幾乎是一種極致了。

  此外北俱蘆洲還有四個山頭,都有壓箱底的生意門路,比如老君巷的法袍,就曾經遠銷寶瓶洲和桐葉洲之外的六個洲。那會兒寶瓶洲實在太窮,桐葉洲則是因為過於閉塞。不過老君巷的法袍,早就都被瓊林宗壟斷了,傳聞那位老君巷的開山祖師,道號「雷同」的宋腴,在煉物一道堪稱天資卓絕,但是不擅經營,年輕那會兒眼界又高,不計成本,只想著打造出最好的山上法袍,結果混得饑寒交迫,後來是瓊林宗找上門,跟她談合作,從此發跡,老君巷的那種青鶴法袍,讓瓊林宗賺得流油。

  而她也終於煉製出自己心目中那種可以名垂青史的著名法袍,名為「瑩然袍」,就是價格極其昂貴,是北俱蘆洲劍修之外上五境練氣士的首選,可惜老君巷每甲子才能編制出一件。

  有點類似桐葉洲青虎宮的羽化丹,賣的不是神仙錢,是一份天大的人情。

  至於宋腴與瓊林宗合作,她到底是碰到了命裡貴人,還是遇人不淑,在北俱蘆洲那邊,各執一端。

  後來老君巷又陸續推出了幾個「聚寶盆」,例如為一洲皇帝君主、皇室貴胄量身定做的大閱甲,中看不中用,但勝在確實不是一般的「中看」,雲篆繁瑣,寶籙華美,名貴至極。

  玉璞境和地仙修士,下五境練氣士,等於都被老君巷一網打盡了,再加上各國皇室貴胄,排著隊當冤大頭。

  同時抓住這三種顧客,老君巷和瓊林宗,當然是財源滾滾來。

  老人突然一拍椅把手,「差點忘了姜老宗主,其實才是最熟悉北俱蘆洲的人!」

  謝狗扯起貂帽,看了眼周首席,她當時得到白澤的許可,跑來這邊找小陌,謝狗一開始就是在北俱蘆洲那邊現身,所以關於周首席在那邊的口碑事跡,比較清楚。這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每每提及姜尚真,那邊的練氣士還是咬牙切齒,人人得而誅之的架勢,姜尚真當年在北俱蘆洲造了多大的孽啊。

  姜尚真臉皮還是厚,笑道:「跟北俱蘆洲買東西,只管報我的名號,但那邊是打對折,還是十五折,我就不作保證了。」

  估計那邊一聽說有姜尚真參與買賣,十個門派有九個,都會跟大驪朝廷撂下一句,只要把姜賊的第三條腿打斷,不收錢,白送!

  就像那座三郎廟,姜尚真確實很熟,熟得只要在那邊冒頭,就會好好款待當年差點成為上門女婿的姜尚真了。

  使用化名什麼的,本來沒什麼,問題在於姜尚真當年是同時跟兩位袁氏嫡系女修勾搭上了,談婚論嫁,都想要跟他結為道侶。

  至於那座老君巷,姜尚真當然不會落下,去過幾次,單憑那邊有個女修宋腴,姜尚真就沒理由不多跑幾趟。

  不過雙方倒是沒什麼故事,宋腴性格冷清,深居簡出,是個痴迷煉物的女子,看姜尚真就跟看死人沒兩樣。

  但是姜尚真看她,可就覺得驚艶了。

  有些女子,光靠背影就可以殺人。

  擁有這類風情的女子,姜尚真這輩子只見過三人,除了宋腴,還有一個,如今就在落魄山上。

  但是姜尚真不敢動任何歪心思,兔子不吃窩邊草是一方面,何況對方可是自家落魄山的掌律!

  老人冷不丁問道:「傳說恨劍山擁有六件鎮門之寶,是六把被譽為下一等真跡的劍仙本命飛劍仿劍,其中被外界清楚名字的,暫時只有四把,分別是「屍坐」,「詩鬼」,「神龕」,「須彌山」。姜老宗主知不知道還有兩把仿劍叫什麼?」

  姜尚真果然門兒清,無比熟稔一洲掌故秘聞,說道:「是通幽和英雄塚。」

  姜尚真好奇問道:「老尚書問這個做什麼?有山上朋友,手頭緊?但是這幾把仿劍,一般來說,光靠錢可買不著。」

  恨劍山的買賣,歷來跟北俱蘆洲山下朝廷交集不多,主要還是門檻太高了,用姜尚真的話說,就是只殺肥豬,坑有錢人。

  比如姜尚真自己。

  當年差點,只差一點,就與一位相見投緣的姑娘,買到了那把別稱「溫柔鄉」的鎮山之寶。後來還是姜尚真難得良心發現,才臨時改變主意,不然早就將那把「英雄塚」仿劍給收入囊中了,這把仿劍,可以溫養鬼將陰兵數萬,一旦練氣士祭出此物,最適合打群架。

  沈沉笑道:「多年前,崔國師本想在我們大驪境內,打造出一座官辦的劍道宗門,我剛好是經手此事的官員之一,可惜沒成。」

  其實按照崔瀺最早的設想,阮邛確實是那個劍道宗門的最佳宗主人選,一來阮邛本身就是寶瓶洲鑄劍師第一人,再者西邊大山中的那座龍脊山,那麼一大片斬龍崖,可以作為劍道宗門的立身之本。至於開枝散葉所需的劍修胚子,那些常年四散於一洲山河的大驪粘桿供奉,他們可不是吃乾飯的。再加上大驪地支修士,袁化境和宋續,就都是劍修出身,那麼整個宗門的雛形和框架,就早早搭建起來。

  北俱蘆洲的恨劍山,會是這座劍宗的盟友。聽口氣,國師崔瀺是準備親手促成此事。

  風雷園不去動,但是正陽山肯定會淪為這座嶄新宗門的「下山」,此外在舊朱熒王朝境內,還會立起一座譜牒修士皆是劍修的第二座下山。一宗兩下山,互成掎角之勢,秘密打造出三座劍陣,最終以仿白玉京作為陣法中樞,聯手京城欽天監的望氣手段,大驪王朝憑此可攻可守,專門針對飛升境修士。

  至於後來有了阮邛擔任大驪首席供奉,在驪珠洞天舊址之上,創建了龍泉劍宗,就與崔瀺心目中的那座劍道宗門,相去甚遠。

  老尚書看了眼大驪新國師。

  若論自立門戶,白手起家。起於陋巷的陳平安,當然已經足夠出類拔萃了,但是要跟崔瀺比,好像還是差了點意思。

  只是這麼一想,老人便立即覺得沒道理,

  陳平安問道:「墨家那邊?」

  沈沉說道:「前幾年就開始陸續撤離大驪了,墨家做事情很厚道,不但幫我們大驪培養出了一大撥山上匠人,還在工部那邊留下了一大堆圖紙。」

  陳平安笑了笑,看來先前皇帝陛下說了句惠而不費的場面話。

  沈沉說道:「彩雀府法袍,未能入選文廟那份定制名單,比較遺憾。」

  陳平安點頭道:「遺憾自然是遺憾,其實不算太過意外。」

  上次中土文廟議事,光是仙家渡船,就與各洲訂購了七種。其中就有大驪宋氏跟墨家合力打造的山岳渡船和劍舟。

  北俱蘆洲有將近二十種山上煉物入選,其中法袍只有三郎廟那種軟若絲帛的靈寶甲和老君巷的青鶴袍,前者為中五境練氣士配備,後者分發給下五境修士。

  其實彩雀府編織的法袍,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一門煉製秘術之後,品秩提升了一個大臺階,而且彩雀府甚至願意不賺錢,也要為文廟打造兩千件起步的法袍,再加上文廟議事過程當中,大驪宋長鏡親自舉薦彩雀府法袍,可當時仍然只是被文廟列為候選名單,結果到最後還是未能「補缺」,落選了。

  文廟給出為何駁回的解釋,就是彩雀府法袍的成本太高,産量太小。

  只因為彩雀府是個小門派,被稱為「紡織娘」的譜牒女修就那麼點,確實無法真正達到文廟要求的「量産」資格。

  得到這個說法後,整座彩雀府女修對此都很失落。

  但在陳平安看來,這何嘗不是文廟對彩雀府的一種呵護。

  否則一旦入選,文廟訂購至少兩千件法袍,彩雀府女修在幾十年內,就都不用修行了,只能是不分晝夜,忙著編織法袍。

  當然最先按照陳平安跟彩雀府掌律武峮的計劃,是一種作長遠計。用一種很辛苦且不賺錢,為此彩雀府換取一份千年基業。

  沈沉又問道:「聽說陳國師與劍修柳勖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有私誼。」

  騾馬河柳氏,是北俱蘆洲屈指可數的土財主,祖祖輩輩,都做著跑船趕海、跑山越嶺的生意,等於是一座北俱蘆洲最大的山上鏢局。錢,未必有瓊林宗那麼多,但是要說山上口碑嘛,瓊林宗給騾馬河柳氏提鞋都不配。

  當代柳氏老家主,跟三郎廟袁氏老祖,是摯友。騾馬河柳氏家風淳厚,家族極有底蘊,卻始終沒有跟文廟開口討要一個宗門頭銜,典型的悶聲發大財,從不求名。但是上次文廟與各洲王朝、仙府徵調跨洲渡船,騾馬河柳氏卻一口氣拿出了兩艘,一條屬於徵用,必須給的,第二艘,卻是柳氏主動給的。

  關於這個家族,有兩件事,很值得說道說道。

  一次是俱蘆洲劍修聯袂遠遊,跨洲「約架」,從皚皚洲那邊搶來一個「北」字。

  因為有許多境界不夠高的劍修,大海無垠,御劍跨海極其耗神,當時所有的山上渡船,就都是柳家拿出來的,包辦了那場遠遊的所有開銷,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龍虎山天師府的外姓大天師,不是劍修,卻作為一洲劍修的帶頭人,當時老真人就坐在最前邊一艘渡船的船頭,經常擺一張酒桌,拉著柳氏家主「談笑風生」,一個喊窮,一個說其實我也沒啥錢。

  那趟跨洲,一旦問劍一洲,在皚皚洲那邊碰壁,騾馬河柳氏的全部渡船,就等於毀於一旦了,估計一艘都別想返回俱蘆洲。

  所以後來整個北俱蘆洲,尤其是劍修,都得承情,也都願意承情。

  第二件事,就是如今天下皆知,很有錢卻土得掉渣的騾馬河柳氏,終於出了個才華橫溢、風流情種的大才子。

  此人當然就是在劍氣長城只待了二十多年的少主柳勖了。

  原來我們北俱蘆洲,在劍氣長城那邊,除了劍光縱橫,冠絕九洲,原來還有這等書生意氣文采風流。

  柳勖返鄉之後,去太徽劍宗,找劉景龍喝過兩次酒,可惜不是特別盡興。

  老人打開天窗說亮話,「之所以跟陳國師聊這個,是因為騾馬河少主柳勖和三郎廟袁宣,現在就在大驪京城逛蕩。」

  三郎廟的袁宣,畢竟還是太年輕了,當下任家主的可能性不大,是當下下任家主栽培的。

  但是根據諜報顯示,柳勖已經是騾馬河柳氏的家主,只是他暫時不管事,說是得等到他躋身玉璞境。

  陳平安點頭道:「出了衙門,我就去找他們敘敘舊,略盡地主之誼。」

  除了在劍氣長城認識,與陳平安有一份「私誼」的劍修,其實陳平安在北俱蘆洲,朋友確實還有很多,只說上次落魄山舉辦宗門慶典,作為賀禮,靈源公沈霖就送出了舊屬南熏水殿的一大片宮殿樓閣。大瀆龍亭侯李源則贈送了一條水運濃郁的蒼翠色河水。還有指玄峰袁靈殿,柳質清等,他們的名字,都不在陳平安先前公開的冊子上邊。

  老人突然問道:「錢塘長是一洲屈指可數的高位水神,文廟那邊都是需要嚴格審議的,他岑文倩先從一個河伯跳級到老魚湖的七品湖君,再直接當錢塘長,文廟那邊能通過?」

  陳平安笑道:「多半會通過的。如果駁回,朝廷無非是從折江伍芸,和禮部舉薦的粟河水神中挑選一位正統水神補缺,都不是什麼麻煩事。」

  小陌知道其中緣由。

  自家公子還是說得含蓄了,岑文倩不是「多半」通過,而是必然可以。

  公子那場游思六經神越瀆海結想山岳的收官階段,小陌就曾經與至聖先師,還有純陽呂喦,一起站在鎮妖樓最高處,當時至聖先師親口說了一句,會讓文廟將那些名字都記錄在冊。

  這份名單,其中既有中土穗山周游這樣的大岳神君,也有疊雲嶺竇淹,香榧山龔新舟,和分水嶺韋蔚這樣的小山神。

  當然還有老魚湖岑文倩。

  沈沉站起身,笑道:「來客人了,稀客,看樣子他們是找陳國師的,我讓人幫忙安排一間屋子,關起門來,可以隨意喝酒?」

  陳平安跟著起身,「不用這麼麻煩了,我跟他們幾個見了麵,邊走邊聊,老尚書不必送客。」

  老人笑道:「送客,必須送客,即便不算官場同僚身份,到底還有一份同鄉之誼嘛。」

  陳平安一笑置之。

  謝狗重新戴好貂帽,這個老頭,說話還挺風趣。

  老人說是送客,其實就是送到門口。

  姜尚真走在最後,與老人又多聊了幾句。

  來兵部衙門這邊找陳平安的,都是大驪地支成員,他們十二人,是可以自由出入京城諸部衙署的,不打招呼都可以。

  今天來了四個,不知為何,都是女子。

  少女余瑜,陣師韓晝錦,山上描眉客的女鬼改艶,最近加入的周海鏡,她是唯一一位純粹武夫,不談容貌,只說裝飾,這位女子大宗師還是那般珠光寶氣,璀璨奪目。

  周海鏡身上唯一不值錢的物件,大概就是腰間懸掛的那只綉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了。

  餘瑜有點委屈,她是最不想來這邊的一個,偏偏封姨點名要她來,欺負人麼。

  「是封姨讓我們來陳先生這邊點個卯。」

  她笑道:「再就是封姨想要詢問陳先生一句,到底什麼時候去百花福地。」

  陳平安說道:「真正著急的,不該是百花福地嘛,封姨急什麼。」

  餘瑜說道:「我只帶話,封姨是怎麼想的,我可不清楚。」

  陳平安點點頭,「知道了,回頭我自己跟封姨聊這件事。」

  韓晝錦抱拳致謝,「上次劉宗主路過京城,於我指點頗多,再次謝過陳先生。」

  陳平安笑道:「不用客氣,我們劉劍仙一向喜歡助人為樂,很沒有架子的。」

  韓晝錦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作罷。

  劉宗主確實平易近人,極有人格魅力。是劍仙,但是說起陣法一道,言簡意賅,微言大義,讓韓晝錦受益匪淺。

  可就是劉宗主的酒量,似乎一般,一喝就紅臉,而且根本沒有外界傳得那麼嗜酒如命啊。

  周海鏡抱拳,使勁搖晃起來,滿臉燦爛笑容,道:「聽說我們以後就都歸陳先生管了,多多照顧,小女子感激不盡。」

  陳平安微笑道:「好說。」

  謝狗斜眼這位年紀不小了的女子武夫,不太順眼,跟那個官乙一樣,走一步路就晃好幾下胸脯,你們就不嫌累贅嘛。

  改艶對這個傳授自己一門生意經的陳先生,顯然是最為真誠感謝的,做買賣,果然還是陳先生最靠譜,今兒得再請教請教。

  不過她還先說了兩個新鮮出爐的消息。就像周海鏡說的,當了國師的陳平安,以後就是他們地支十二人的頂頭上司了,唯一的。

  大驪朝廷剛剛得知,北俱蘆洲的北地第一人,劍修白裳,已經出關,成功破境,如今是一位飛升境劍修了。

  再就是正陽山那邊,宗主竹皇走了一趟滿月峰,手刃師叔夏遠翠,很快就召開了一場完全不允許他人說話的祖師堂議事。

  相信寶瓶洲那些大仙府最新一期的山水邸報,銷量都會很好。

  陳平安笑道:「跟我無關。」

  至於白裳那邊,那場架是早就打完了,山上的消息相對滯後而已。

  周海鏡她們一個個眼神玩味。

  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就像風雪廟的山水邸報所說,正陽山跟落魄山,關係老好了,否則陳山主會親自登門觀禮道賀?

  接下來陳平安與她們問了其餘地支修士的修行近況,自然是有問必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整個寶瓶洲山上修士,可能就數餘瑜幾個,最怕這個看似氣態和煦的年輕隱官,甚至連正陽山劍修都沒法跟他們比。

  改艶最後趕緊找個機會,與陳先生以心聲聊了點私事,詢問如何讓客棧的生意,好上加好!

  陳平安哭笑不得,只是昧著良心說一句,已經很好,沒什麼建議了。

  她那個客棧的名聲,如今在大驪山上都快爛大街了,撈錢是出了名的心黑。

  不過不得不承認,女修幾乎都不願下榻那座客棧了,男子練氣士倒是個個都成了回頭客,畢竟養眼。

  見改艶滿臉誠摯神色,估計再不說句直白話,她就要提出合夥掙錢再分賬一事了,陳平安只得說道:「改艶,我當時只是讓你稍微注意一點門面的講究,不至於客人登門,就跟進了座鬼宅似的,沒讓你這麼走極端,怎麼想的,一口氣在門口安排那麼多的鶯鶯燕燕,你就有沒有覺得脂粉氣,太重了些?」

  改艶神色黯然,霎時間沒了掙錢的積極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改艶並肩而行在廊道中,繼續說道:「我當然知道客棧門口的那些年輕女子,都是失去了譜牒身份的背井離鄉之人,她們境界不高,身世清白,你會給她們每個人一筆豐厚的薪水,她們也都是自願在那邊攬客的,嗯,除了大多數心存與你報恩念頭的女子,說句難聽的,其中可能不乏有人想要釣個山上的金龜婿,其實沒什麼,總之都是人之常情。」

  改艶神色好轉幾分。

  陳平安笑道:「我隨便給幾個小建議好了,門口那邊只留兩個女修待客,其餘都分流到一處處私宅那邊去,一處一個,負責與入住的客人們單對單打照面,只要是在客棧入主的仙師,在京城遊覽、訪客等事務,她們都可以幫忙,帶路或陪同,免費的。所以你就得讓她們多熟悉京城的風物、景點和特色吃食,做到爛熟於心,如數家珍。再跟一些大酒樓事先談好分成,從你們客棧過去的客人,在那邊的一切開銷,客棧得有抽成,例如菖蒲河的酒樓,就會很樂意你們拉客人過去,至於這筆錢,客棧回頭再跟她們分賬,最好是每月一結,哪天分紅都比每月薪水更高了,她們自然而然就會更加上心,而且她們也可以借助這些珍貴的機會,跟山上門派和各路譜牒修士,越來越熟悉,好讓她們借機經營自己的人脈。每處宅子裡邊,你都用點心,得有自己的特色,文房清供,字畫古董,可以觀看鏡花水月的器物,諸如此類的,多多益善,每間屋子都擺放一些,當然切忌別太俗氣和繁瑣了,否則就會過猶不及,適得其反。而且在桌上放一本小冊子,對屋內各類東西,都進行明碼標價,客人只要瞧見喜歡的物件,就可以花錢買走。以後等到回頭客多了,客棧每次都詳細記錄任何一位客人的個人偏好,然後就可以看菜下碟,下次進了門,領著他們直接入住風格各自喜好的私宅,那些個可以不把錢當錢的大主顧,你越是要肯打折,打得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就是推薦客人存錢在客棧賬房那邊,客人自己也好,他們的山上朋友也罷,入住客棧,與你們報名號就可以了,他們從頭到尾,都不用從錢袋子裡邊掏出一顆神仙錢,多多少少是個面子。還有你們花點錢,找幾家有山水邸報的門派,幫你們寫幾篇說好話的文章,在附近幾座渡口和某些山上渡船上邊,都讓人去主動聯繫一下,客棧尤其要跟長春宮打好關係,讓幾個價格最貴的宅子裡邊,桌上都必須有一壇長春仙釀放在桌上。再就是注意招徠女修登門,不能壞了山上的口碑,掙錢掙錢,如果掙不著女子的錢,還怎麼掙大錢。那麼客棧就得有自己的鏡花水月了,你可以主動去跟刑部衙門說一句,就說可以談合作,報酬就是給客棧無償借用一些風景優美的螺螄殼道場,你不用多說什麼,他們自然懂的,借助客棧收集山上諜報一事,刑部那邊都是行家裡手,他們會掌握好分寸,不至於砸了客棧的招牌。如此一來,飲食住行,客棧就都有各自的特色了。」

  改艶眼睛一亮。哇,陳先生的「隨便」,可真不隨便哩。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謝狗以心聲說道:「小陌小陌,咱們山主做生意很厲害唉。」

  小陌笑道:「你才知道啊。」

  謝狗疑惑道:「是天生的?」

  小陌說道:「當然不是,得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見百樣人。」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繼續以心聲說道:「其實做生意的真正高手,眼前不就有一個,你何必捨近求遠。」

  改艶看了眼走在前邊的周海鏡,沒好氣道:「跟她不對路,這娘們說話最難聽,煩死個人。」

  陳平安笑道:「跟她不對路,跟錢也不對路嗎?只要成了生意伙伴,讓她能夠每天掙錢,你看她還跟不跟你拌嘴說怪話。」

  改艶試探性說道:「那我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說道:「必須可以試試看。」

  改艶神采奕奕。

  陳平安說道:「改艶,我最後提醒你一句,認真賺錢是好事,但是別忘了自己的主業,好好修行。」

  改艶使勁點頭,她小心翼翼說道:「陳先生,客棧這邊的盈利,真不用分賬嗎,我良心過意不去呢。」

  陳平安沒好氣道:「好好修行,爭取早點破境,比什麼都强!」

  出了部衙署的大門,街對面就是鴻臚寺。

  餘瑜她們幾個都告辭離去。

  陽光有些刺眼,姜尚真伸手遮在眉間,笑問道:「謝姑娘,聽說緋妃算是你的再傳弟子?」

  謝狗咧嘴道:「那小姑娘,連劍修都不是,我不認她是什麼再傳弟子,何況也她不認我這個師祖,兩邊都不認,什麼算不算的。所以之前在曳落河那邊打照面,我們都假裝不認識對方。容我猜猜看,是仰止那個婆姨,跟桐葉洲那棵梧桐樹大嘴巴了?呵,一個個的,都欠削。」

  姜尚真轉頭看了眼小陌。

  小陌心生疑惑,與我何關?

  謝狗揉了揉貂帽,問道:「山主,我能不能去找那個封姨敘敘舊。」

  陳平安笑道:「隨意。剛好幫我捎句話給封姨,那趟百花福地之行,儘快就是了。你往返一趟,記得都別鬧出什麼動靜,這裡畢竟是一國首善之地,不宜招搖過市。」

  謝狗笑哈哈道:「山主多慮了,我這個人就從不好面兒。」

  小陌說道:「我就不跟著去了,不熟,跟她沒什麼可聊的。」

  謝狗身形一閃而逝,悄無聲息。

  但是陳平安那邊,還有個貂帽少女。

  謝狗轉瞬間就來到了火神廟那處花棚附近,瞧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美婦人,正坐在老藤如龍蟠的葡萄架下看書。

  讀書其中,字俱碧綠。涼風習習,清景無限。

  謝狗環顧四周,用無比醇正地道的小鎮方言說道:「哎呦喂,可以啊,鬧中取靜,真會挑地方。」

  封姨合上書籍,抬起頭望向那個少女容貌的白景,嗓音軟糯道:「好久不見。」

  謝狗用大拇指抹過鼻子,「別藏掖了,我都聞著酒香了,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封姨無動於衷。有酒沒酒,跟你白景有什麼關係。

  飛升境劍修,她又不是沒見過,事實上,多了去。

  謝狗驀然一笑,雙手抱拳在身前,晃了晃,滿臉諂媚道:「封姨,賞點酒水喝喝,口渴得很嘞。」

  封姨措手不及,眼前這個「白景」,也太不白景了。

  難道是與小陌一般,用了某種遠古神通,剝離出去了一部分心性?

  謝狗一屁股坐在石桌旁,一隻手按在桌上,手指輪流敲擊桌面,等著封姨拿出好酒來待客。

  封姨起身來到桌邊,問道:「陳平安怎麼說?」

  謝狗咧嘴,擺出側耳聆聽狀,「啥?!」

  她揚起一條骼膊,另外一隻手探袖。

  一隻袖珍劍匣,藏在袖中。

  匣內有古劍名青蒼。

  在遠古歲月裡,這把短劍又別稱「青腸」,能夠讓人間道士們眼見此劍的劍光,就要悔青腸子。

  是劍是龍無二物,出匣只是一線形。

  傳言白景另有一把小劍,置於懷中,秘不示人。

  封姨微笑道:「嚇唬我呢?」

  謝狗抖了抖袖子,哈哈笑道:「不敢不敢,反正殺不了你。」

  封姨幽幽嘆息一聲。

  一別萬年,重見故人。至於是敵是友,好像都不重要了。

  謝狗身體前傾,趴在桌上,攤開雙手,「這次醒過來,好像除了小陌,都很陌生。」

  封姨笑道:「睡過他了?」

  謝狗只是嘿嘿而笑。

  大驪北境,一座巍峨高山,舊名白岳。

  顧璨身邊只帶著道號春宵的侍女,師姑韓俏色已經返回中土白帝城。

  在一處官道的路邊行亭,劉羨陽與一個圓臉棉衣的年輕女子,並肩而立,等著顧璨。

  劉羨陽瞧著顧璨和那個女子,他也不說話,就是在那邊嘖嘖嘖。

  小鼻涕蟲可以啊,果然男人一有錢就變壞,如今出門在外都曉得帶個漂亮女子了,會不會暖被窩?

  要知道按照他們家鄉的習俗,只能等兄長完成婚姻大事了,弟弟才能娶妻的。

  顧璨都懶得跟劉羨陽說什麼,只是望向那個來自蠻荒那輪皓彩的賒月,抱拳笑道:「泥瓶巷顧璨,見過未來嫂子。」

  賒月笑道:「我如今化名余倩月,當然你私底下喊我一聲賒月道友也無妨。」

  對顧璨的第一印象不錯,比某人强多了。

  那侍女施了個萬福,「奴婢靈驗,見過劉劍仙,賒月姐姐。」

  她當然認得賒月,不過賒月卻不認識這個家鄉晚輩。

  劉羨陽笑眯眯看了眼自稱靈驗的女子,至於什麼根腳,境界,背景,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了,抱拳還禮,客客氣氣笑道:「見過靈驗道友,幸會幸會。」

  靈驗暫時還不知道輕重利害。

  她反而只是覺得劉羨陽比起那個年輕隱官,相處起來,估計會輕鬆些。

  眼前這個龍泉劍宗的年輕宗主,絕對不是一位簡簡單單的玉璞境劍修。

  看一眼就足夠了。

  顧璨也不廢話,從懷中摸出一隻木匣,拋給劉羨陽,以心聲說道:「你交待的事情,辦成了。」

  劉羨陽笑容如常,只是接過手木匣,隨意收入袖中,大步流星,伸手一把摟過顧璨的脖子,輕聲笑問道:「費不費勁?」

  顧璨沒好氣道:「你別管。」

  在進入白帝城修道之後,顧璨就沒求過那個師父。

  這件事,是唯一例外。

  沒辦法,劉羨陽威脅他如果不辦成這件事,就別想著給他當伴郎喝喜酒了。

  劉羨陽壓低嗓音問道:「你就不怕陳平安知道了,跟你翻臉?」

  顧璨淡然道:「後果如何,我只會比你更清楚。」

  劉羨陽聽到這個答案後,點點頭,拍了拍顧璨的腦袋,「不錯,算我沒白交你這麼個朋友。」

  顧璨推掉劉羨陽的手,以心聲提醒道:「終究只是一幅畫像,效果可能不會太好。」

  劉羨陽嗯了一聲,然後回了顧璨一句,「這種事情,我只會比你更清楚。」

  顧璨以心聲說道:「作為報酬,師父讓我問你一件事,有沒有見過那位坐鎮光陰長河的閽者神靈。」

  劉羨陽神色凝重起來,搖頭說道:「這裡不合適聊這個,到了猶夷峰,算了,我們還是去了神秀山再說。」

  顧璨說道:「既然有了答案,就不用這麼費事了。師父只需要知道那個存在,到底是否還存在。我只負責幫師父確定有或無。至於其它的,如果師父想要知道更多內幕,他自然會來找你。」

  劉羨陽伸出手心揉著下巴,「白城主喝不喝酒,有沒有格外鍾情的仙釀?如果有的話,你幫忙搞幾壇。」

  顧璨用家鄉方言駡了一句,按照當年他們仨的相處風格,其實就算是答應下來了。

  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邊顧璨更像個讀書人。

  也是同鄉的賒月跟靈驗,她們就走在各自道侶、主人的身後。

  劉羨陽懶洋洋道:「如果我當時在場,肯定都不用曹慈遞出那一拳,那麼你的那些槐葉,就跟著派不上用場了。」

  顧璨說道:「說大話吹牛皮,你最在行。」

  顯然是陳平安已經將那場狹路相逢的蠻荒廝殺,告知劉羨陽了。

  估計是他擔心劉羨陽不肯邀請自己當伴郎?

  劉羨陽賊兮兮笑道:「你跟這位姐姐,到哪一步了?」

  顧璨冷笑道:「跟你和賒月一樣。」

  劉羨陽有些吃癟。吵架這件事,顧璨是很有天賦的,當年他跟陳平安加起來,都不如一個鼻涕蟲,當然了,那會兒加不加個悶葫蘆的陳平安沒啥兩樣。

  顧璨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說一點自己的猜測,你身邊的賒月,她以後的成道契機,可能跟我們家鄉那邊的神仙墳,還有靈飛宮那個道號洞庭的湘君,以及眼前這座舊稱白岳的齊雲山,都有關係,至於如何串聯在一起,如何延伸出更多的線索脈絡,你自己想去。」

  劉羨陽點頭道:「當年齊先生將余姑娘放到我們家鄉那邊,肯定是有大有深意的。」

  記得有次在鐵匠鋪子那邊,一起吃老鴨筍乾煲,余姑娘提過一件事,姜尚真曾經與她說過幾句好似游仙詩、步虛詞的東西。

  結果等到劉羨陽問她是具體是什麼內容,余姑娘說是什麼登青天,圓滿補缺錢,月色白雲啥的,記不太清楚了。

  一下子就把自認足夠心寬的劉羨陽給整懵了。

  後來還是劉羨陽跑去跟陳平安問起此事,幫忙問來了全部內容。

  劉羨陽突然一巴掌掃過去,以心聲教訓道:「什麼賒月,沒大沒喊嫂子!」

  顧璨只是一低頭,躲過劉羨陽的襲擊,轉頭笑道:「嫂子,要不要我跟你聊一些泥瓶巷的舊事,其實蠻有意思的。」

  劉羨陽笑哈哈,趕緊伸手勒住顧璨的脖子,壓低嗓音說道:「鼻涕蟲都是自家兄弟,喊你一聲顧大哥又如何!」

  賒月笑道:「不就是王朱嘛,我知道的,以前劉羨陽常去泥瓶巷看她。」

  顧璨轉頭笑道:「原來嫂子知道了啊,那就沒啥事可講了。」

  劉羨陽鬆開顧璨,自顧自抽了抽鼻子,狠狠抹了把臉,呆呆望向前方,我要這劍仙境界、宗主身份有何用。

  不等顧璨幸災樂禍,就被劉羨陽先伸手繞後,先憋出個悶屁來,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手拍在臉上。

  等到顧璨駡了一句家鄉方言,剛想要還手,劉羨陽已經風馳電掣御劍遠去。

  顧璨想了想,還是沒有追過去。

  小時候,總是這樣。

  鼻涕蟲,別哭了,來,用袖子給你擦擦臉。

  一聲屁響,再啪一聲,虛握拳頭攤開作手掌,捂在小鼻涕蟲的臉上。

  那會兒畢竟年紀吃過很多次虧了。

  孩子總是哭得撕心裂肺,便有人安慰他,說沒事,肯定會幫他教訓那個已經大笑著跑遠的劉羨陽。

  不過每次上山下水,所有的收穫,那個人和劉羨陽,都會讓掛著兩條鼻涕的孩子帶回家。

  劉羨陽確實從來不是小氣的人。

  不然當年的鼻涕蟲,為何跟同在泥瓶巷的宋搬柴那麼「好說話」?

  大驪京城,在陳平安離開科甲巷兵部衙署之後,沈沉還是喊來了兩位尚書大人。

  在屋內等人的時候,沈沉站在書桌那邊,伸手摩挲著一方古硯,材質一般,但是傳承有序,有些年頭了。

  據說是大驪首任兵部尚書的文房清供,那個老人,死在了衙署之內,當時還有一份未寫完的兵部公文,硯池猶有新墨。

  然後不知怎麼的,這方硯臺就一代代傳下來,留在了兵部衙門裡邊。

  這麼一方據說硯制大幾百年了的小小古硯,不知送走了多少個沈沉這樣的老頭。

  沈沉聽到屋外再熟悉不過的兩種腳步聲,回過神,繞過書桌,走向一條椅子。

  跨過門檻進了屋子,工部尚書溫而徑直問道:「幫著聯繫北俱蘆洲三郎廟和騾馬河柳氏一事,他是不是沒點頭?」

  沈沉笑道:「賊精。豈會那麼容易就點頭,陳國師又不是楞頭青,聽了幾句好話,就樂呵呵拍胸脯答應下來。」

  戶部尚書沐言問道:「玉圭宗和雲窟福地那邊呢,也一並拒絕了?」

  沈沉說道:「一半一半吧,姜尚真說自己在玉圭宗那邊說話不管用,言下之意,是讓我們自己去找人聊了。但是他們姜氏的雲窟福地,沒什麼問題,很願意跟我們大驪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具體的合作事項。因為你這個管錢袋子的財神爺都沒到場,姜尚真也就沒說他出面,只是說會讓姜氏家族管事的人,走一趟京城。」

  說到這裡,沈沉忍不住笑道:「我們總不能只因為一位當過宗主的大劍仙,明明戰功卓著,今兒坐在御書房門口,一句話沒說,就不把他當回事。」

  溫而點頭道:「畢竟是姜尚真。」

  既然來都來了,三位尚書,一主兩客,就又聊了些軍國大事。

  等到溫而和沐言起身離去,老尚書都沒有起身,畢竟年紀了,有些精神不濟,就沒有送客。

  老人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片刻,這才緩緩起身,走去書架那邊,那邊藏著幾部薄薄的艶本書籍,很不顯眼,老人熟門熟路抽出一本,蘸了蘸口水,掀開一頁,書內描寫女子姿容神態,是一絕。

  某些看似並不如何香艶的留白描寫,更是餘味無窮,例如當下老尚書所看篇幅,便是寫一場雲雨過後,情郎已經翻牆逃離,閨閣內的女子對鏡梳妝,鏡中有佳人,滿臉桃紅顔色,鬢角香汗,似乎吃疼,女子伸手輕揉胸脯,微微皺眉,似怨還羞

  這本難等大雅之堂的書籍,最早是從北俱蘆洲那邊流傳到寶瓶洲的仙家渡口,一路兜兜轉轉,就被年輕時候的沈沉收入囊中了。

  編撰這本的,正是當年以金丹境修為在北俱蘆洲那邊興風作浪的姜尚真。

  老人又翻了幾頁,這才將書籍放回書架原位。

  其實先前姜尚真問的那個問題,「當官有啥意思?」

  這位大驪兵部老尚書並沒有正兒八經給出個答案。

  不說別洲別國,只說我們在大驪朝廷當官,尤其是在兵部當差,還是很有意思的。

  這位耄耋老人,背靠著書架,怔怔出神。

  沈沉,字弘毅。

  按照說文解字,在某些詩詞文章裡邊,以及金石一道,沈與沉兩個字,其實可以互換。

  既然姓沈名沉,自然就需要一個「字」來與姓名互補了。

  沈沉視線偏移,望向門口那邊。

  遙想當年,一氣之下,當時在吏部當官的沈沉,與國師崔瀺政見不合,沈沉就直接辭官不幹了,當場摔了官帽在地上,才有了那句官場皆知的名言。

  「去他媽的外鄉佬!」

  後來又是崔瀺親自帶著沈沉來到兵部衙署,跨過門檻進入屋子之前,崔瀺停步,問沈沉可曾想好了?你一個沒摸過刀、披過甲的文人,想要在這間屋子坐穩位置,不太容易。

  沈沉說崔國師只要跟我保證一事,那幫武夫,別動不動就拎著刀子進屋子砍我,我就有本事治理好一國兵部。

  同樣是大驪國師,還是同門師兄弟,陳平安到底年輕,比不得師兄崔瀺,呵呵,差得有點遠嘍。

  跟浩然綉虎相提並論,是在欺負人?放屁,誰讓你陳平安今天坐上了那條椅子!又不是別人!

  不拿你跟崔瀺比,難不成跟我沈沉比啊。

  不過話說回來,今日一見,對那陳平安,老人其實印象還行,肯定不至於失望。

  老人走向書桌,突然停步,揉了揉眼睛,眯眼凝神望去,確定自己沒有眼花。

  因為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方形制樸拙帶螭龍紐的印章。

  沈沉緩緩走過去,沒有著急拿起印章,雙手負後,低頭那麼一瞧,好像邊款分出題款與落款。

  題款內容是兩句話。

  聖賢有言,士不可以不弘毅。史書別載一語,而以上將軍印授公子。

  落款又有一句。

  大驪陳平安擬古將軍印式刻之,弘毅先生教正。

  沈沉笑了笑,點點頭,還不錯。

  老人倒是沒有什麼驚訝,也無驚喜。

  老尚書這輩子看書無數,書上的好詞句茫茫多,不差這幾句馬屁話,嗯,怎麼可以說是馬屁話呢,必須是好話啊。

  然後沈沉拈起印章,看那底款內容,一楞,老人長久無言,輕輕放下,稍稍擺正,沉默許久,老人又再次拿起,看了又看。

  最後才捨得將那方印章放回桌上,沈沉看了眼門口位置,再看了眼那張座椅。

  崔瀺與陳平安,不愧是同門師兄弟。

  以讀書人身份領銜一國兵部的沈沉,來不及與國師崔瀺詢問某個問題。

  我這兵部尚書當得如何?

  而那底款的七字印文,就像是代替崔瀺給出的某個答案。

  書生到此是豪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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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47:5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6章 酒力不支吾

  暖日融融,春光駘蕩,花信有期,梅李桃花次第開。

  在那書肆林立的京城琉璃廠,一個容貌俊俏的年輕人,腰懸一枚包漿亮如油光的紫葫蘆酒壺,坐在鋪子門口嗮太陽,吃著一碗來時路上購買的豌豆黃,一邊跟屋裡相熟的店鋪掌櫃砍價,說自己相中的那幾本書籍,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邊跟隔壁書肆支起個路邊攤子曬書的老闆娘眉來眼去,同時在這裡守株待兔,一舉三得。

  借了條闆凳給那年輕酒鬼的鋪子掌櫃,坐在櫃台後邊仔細擦拭著一件民仿官瓷器,擡起頭,看著門外那個側著臉與一旁鋪子眉目傳情的無賴傢伙,笑呵呵道:「曹侍郎,你要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摸她的手兒,再抱她幾下,我鋪子這幾本書,就全部打五折賣給你,如何?」

  年輕人拈起一塊豌豆黃丟入嘴裡,嬉皮笑臉道:「白天就算了,壞名聲,晚上行不行,聽牆角去?」

  門內門口兩個男人的說話嗓音都不小,顯然都沒有故意避開那個徐娘半老的婦人,婦人聞言從攤子上抓起一本書籍,笑駡一聲死樣,將書砸向那個成天沒個正行的俊俏男子,「一個沒卵一個沒膽,都只會嘴花花,有意思嗎?」

  那個曹侍郎,可不是什麼綽號,而是貨真價實的大驪官場一部侍郎,況且還是官管著官的吏部。

  年輕男子接住「暗器」,都不看書名,只是嗅了嗅,就將那本書輕輕拋回美婦的攤子,「內容沒葷味,文字都沒點顔色,不看不看,沒意思沒意思。」

  曹耕心視線偏移幾分,只見從遠處一處古董鋪子走出幾人,都是外鄉人,來自北俱蘆洲。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頭上戴了頂磨損頗多的老舊貂帽,穿著件棉襖,腳上踩著一雙麂皮靴,男人面相半點不苦,就是窮相。

  正是騾馬河柳氏劍修,柳勖。

  三郎廟袁宣,少年容貌,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

  這趟南下跨洲游曆寶瓶洲,這個綽號「袁一尺」「袁漲水」的三郎廟繼承人,依舊是隻帶了兩名隨從,樊鈺,遠遊境武夫。這位女子武學宗師,曾經去過大驪陪都和大瀆戰場,捨生忘死,故而大驪禮部那邊有過一番詳細錄檔,樊鈺在大驪境內遊覽山水,各路山水神靈在得到通關文牒之後,樊鈺若是公開表明身份,必須以禮相待,若是她有意錦衣夜行,就不必打攪她的游曆了。

  大驪高位神靈手上,都是有這麼一份「禮單」的,方便隨時查閱和待客。不管是外鄉的山上修士還是江湖武夫,只要曾在戰場以道義報之大驪,朝廷自當視為國士,以禮待之。

  元嬰境老劍修,劉武定,不同於類似家生子身份的樊鈺,老人是三郎廟的頭等供奉,每年俸祿相當可觀了,錢不少拿,其實就是隻做一件事,給袁氏嫡系弟子護道,以前是袁一擲,如今不過是換成了袁宣。

  老劍修在年輕那會兒,曾是譜牒修士出身,後來就變成了一個孤魂野鬼的山澤野修,緣於劉武定當年剛剛躋身金丹境那會兒,出關沒幾天,就偷偷跑去拆別家的祖師堂了,到底是頭回做這種勾當,江湖經驗不夠豐富,一個不小心,沒有隱藏好身份,被對方看出劍髮根腳了,這就闖了大禍,原本一個有望繼承掌門的祖師堂嫡傳,一個前途似錦的年輕天才,不得不被逐出山門,就此沉寂了。

  但是回頭再看兩百年前的那場問劍,老人從不後悔就是了。

  年輕氣盛又如何,老夫到底年輕過。

  曹耕心趕忙咽下最後一口豌豆黃,甩了甩袖子,起身抖了抖袍子,笑著招手道:「柳劍仙,袁公子,劉劍仙,樊宗師。哈,柳劉同音,早知道就隻喊一個了。」

  年輕侍郎用的是一口很地道的北俱蘆洲的雅言。

  柳勖皺眉問道:「你是?刑部供奉?要盤查勘驗我們的身份?」

  大驪王朝與外鄉修士打交道的山上人,一般都是在刑部那邊掛名的供奉,若是出動大驪隨軍修士,那就不是待客了。

  袁宣卻已認出對方的身份,笑道:「柳伯伯,不是刑部的,是他們大驪京城吏部的曹侍郎,在山上都很有名氣的一個人。」

  此人確實很有名氣,能夠讓大驪宋氏皇帝破例,允許曹耕心攜帶酒壺去衙門,但是規定一天只能喝一壺酒,當天不許添酒,若是夜宿禁中當值,還會贈送給曹侍郎一壇長春宮仙釀作為報酬,美其名曰以酒釣魚,免得曹耕心找藉口請假不去點卯。官場傳言,回京當了侍郎的曹耕心,早早準備好了十幾種理由,用來推脫各類他覺得有他沒他反正都一樣的公務,每用過一遍就重頭再來一遍。

  北俱蘆洲北方,南北向的中條山依一條大河而行,山勢狹長,整條雄偉山脈,如一尊神靈於眉心處再竪張一目。

  騾馬河柳氏與三郎廟袁氏,就位於礦産極其豐富的山脈一東一西,如分別占據聚寶盆與兵器庫。

  曹耕心朝那袁宣豎起大拇指,「少年郎好見識!」

  袁宣笑道:「曹侍郎,其實我年紀不小了。」

  曹耕心點頭道:「那我們一樣,臉嫩,比較占便宜。」

  柳勖問道:「吏部的?找我們做什麼?」

  曹耕心笑道:「其實也不是找你們,是為了跟著你們一起等個人。跟他當了很多年的鄰居,但是始終沒見過,思來想去,總覺得渾身不得勁兒。」

  袁宣問道:「難道是那位陳山主?」

  曹耕心微笑道:「袁公子真聰明,一猜就中。」

  袁宣心中腹誹,我們找誰,你就等誰,這有什麼難猜的。何況龍泉郡窯務督造署,與那座落魄山可不就是鄰居嘛。

  柳勖說道:「見他做什麼?」

  其實這個問題,有點不合時宜了。

  吏部曹耕心管不著柳勖來大驪做什麼,劍修柳勖當然也管不著曹耕心要見誰。

  但是由此可見,柳勖跟陳平安的關係,絕對不像他與袁宣所說的比較一般。

  不過曹耕心卻沒有任何惱火神色,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轉頭與那擺攤曬書的美婦笑問道:「南宮掌櫃,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婦人笑言:「蘇子名篇之一有序,『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曹耕心笑道:「還是需要自我介紹一番,我叫曹耕心,字書城。京城人氏,外放當過多年的窯務督造官,在驪珠洞天舊址,混得如魚得水,如今在吏部當差混口飯吃,比較鬱鬱不得志,朝中若無貴人器重提攜,想要當天官,難,很難。」

  曹耕心轉過頭,笑道:「正主來了。」

  柳勖和劉武定對視一眼。

  這個姓曹的,不但是練氣士,而且境界不低。

  曹耕心看了眼柳勖和劉武定。

  曾幾何時,一位元嬰境練氣士,莫說是劍修了,就已經是何等的高不可攀,如今再來看他們這些老神仙,好像也就那樣了。

  就像曹耕心年輕那會兒,記得第一次去人雲亦雲樓外的小巷口拜訪劉袈,因為事先知曉老神仙的境界,還有點忐忑呢,拎了兩壺好酒,都還要擔心禮數不夠,會不會吃閉門羹,再看如今,都能跟劉老哥蹭酒喝了。

  再年輕一些,年少時,曹耕心在家族長輩那邊的所見所聞,所談國事,難免有幾分憂心忡忡,哪怕穩操勝券的一場廟算,還是故意假裝不敢確定。

  如今我們大驪王朝的孩子,都已將大驪王朝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國家之一,將這種事,視為最天經地義的事情了。

  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的那幫兔崽子,都開始盤算著與中土大端王朝和玄密王朝的各自優劣了,猜測著大驪何時會趕超。

  其實以前,不是這樣的。

  記得年少時曹耕心曾經與自家爺爺,詢問那樁名動朝野的官場掌故,兵部尚書沈沉當真駡了崔國師那麼一句?沈沉既然當初在吏部辭官了,以他的執拗性格,都在家鄉創辦書院了,後來又為何願意重返官場,真是崔國師親自出面,主動邀請沈沉入京職掌兵部?

  畢竟曹耕心的爺爺,是上柱國曹氏的家主,外界只能靠猜的事情,這個老人卻可以與沈沉當面詢問真相。

  原來崔國師當初走了一趟地方書院,確實親自邀請沈沉重返官場,說服那個强脾氣沈沉的理由,很簡單。

  崔瀺讓沈沉擡一擡眼皮子,不妨看得長遠些。

  既然很快就都是大驪國土了,你沈沉還計較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作甚?

  如果那個掌故僅限於此,曹耕心其實就是覺得崔國師雄才偉略,不至於讓少年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發涼。

  原來老人當時還與最為器重的孫子,多說了一件更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說崔國師當年現身那座私家書院的時候,沈沉耗盡家産辛苦創辦的書院就已經轉為官辦,新任山長已經在赴任的路上,而那個山長,正是沈沉原本極看不順眼的一個文壇大儒,爺孫三代五進士,一旦被此人將書院鳩占鵲巢,雙方既有公仇又有私怨,估計沈沉都會被惡心得死不瞑目,所謂的辭官歸隱家鄉養老,就真是凄凄慘慘的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崔瀺給了你一個選擇,就絕無第二個選擇可選。

  你沈沉要麼在家鄉憋屈至死,要麼乖乖去大驪京城當大官,為國為民為己,為蒼生社稷為三不朽為志向,鞠躬盡瘁,施展抱負。

  所以曹耕心很早就得出一個結論,越是聰明人,越怕崔國師。

  曹耕心擔任窯務督造官那麼些年,真以為曹督造不想做出一番成就事業來?無非是曹耕心足夠聰明,不敢自作聰明罷了。

  離開千步廊之後,姜尚真說要去一趟長春宮,忙點私事。

  謝狗還在火神廟那邊。

  陳平安身邊就隻帶著小陌,來這邊找柳勖一行人。

  曹耕心作揖,主動賠罪道:「在小鎮當官多年,也沒去落魄山拜訪陳山主,失禮多矣。」

  「我不也去沒去衙署督造署拜訪父母官,就當扯平了。」

  陳平安拱手還禮,笑問道:「曹侍郎怎麼也在,專門等我的,在這邊守株待兔?」

  曹耕心笑道:「果然瞞不過陳山主。」

  陳平安問道:「有事相商?」

  曹耕心搖頭笑道:「就是見一面,打過招呼,見過就心滿意足。如果陳山主需要請朋友喝酒,隻說在菖蒲河那邊,大小酒樓,報我的名號,都可以記賬不花錢。」

  陳平安疑惑道:「曹侍郎的俸祿這麼高?」

  曹耕心大言不慚道:「陳山主與朋友喝酒歸喝酒,酒樓那邊記賬歸記賬,吏部曹侍郎欠賬歸欠賬,窮光蛋曹耕心還錢歸還錢。」

  柳勖聞言佩服不已,自己跟曹耕心不是一路人,氣味不相投,不用多聊就知道當不成朋友,但是曹耕心跟二掌櫃肯定聊得來。

  陳平安拱手笑道:「承情,在此謝過。」

  之後陳平安就帶著柳勖他們離開琉璃廠,問柳勖有無選好客棧,柳勖說暫時沒有,陳平安就推薦了個地方,還說自己對那仙家客棧其實也不熟,但是如今在寶瓶洲山上名氣很大。

  柳勖當然無所謂,反正掏錢的是袁宣,袁宣自然更是無所謂的,一趟琉璃廠之行也沒花出去幾個神仙錢,正愁沒地方開銷呢。

  曹侍郎將小闆凳歸還鋪子,終於得償所願,買下了那幾本心儀已久的書籍。

  隔壁鋪子擺攤曬書的老闆娘,見狀好奇問道:「怎麼讓鐵公雞拔毛的,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

  曹耕心笑道:「我跟老洪說了,方才在他家店鋪門口站著跟我聊天的人,就是落魄山陳山主。老洪一高興,就白送我了。」

  「真不誑人?」

  婦人將信將疑,趕忙轉頭望向遠處的青衫背影,喃喃道:「相貌也不如何俊俏啊,瞅著還不如你呢。」

  記得以前琉璃廠書肆都有賣一本山水遊記,銷量相當不錯,書上的主公人,說是少年英氣,面如冠玉,風度翩翩,青衫背劍策馬走江湖,鶯鶯燕燕不請自來,擋都擋不住的艶遇……

  曹耕心將書籍放入懷內,微笑道:「做個腳踏實地的本分人,就是個心寬體胖的快活人,吃飯香喝酒香睡覺也香。」

  走出鬧哄哄的琉璃廠地界,柳勖問道:「我們真去菖蒲河喝酒?」

  陳平安笑道:「想啥呢,用膝蓋想都知道去了那邊,真要報曹耕心的名號有屁用,肯定十個酒樓九個趕人。」

  何況那邊菖蒲河那邊的酒樓脂粉氣比較重,喝素酒的地方不多,曹侍郎顯然是認定陳山主不敢多去。

  袁宣壯起膽子,靦腆問道:「陳山主,還記得我嗎?上次在銅綠湖筏釣,自我介紹過的,叫袁宣,來自三郎廟。」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然記得,記憶深刻,那會兒袁公子年紀輕輕,就是老江湖了,宅心仁厚,但是行事老道。」

  袁宣驀然神采奕奕,轉頭望向身邊幾人。

  怎麼樣?!

  還是不是一句客套話?!

  老劍修故作驚訝臉色,樊鈺輕輕點頭,都很捧場。

  柳勖有點無語,你小子又怎麼確定,這不還是一句客氣話?

  袁宣這種小傻子,到了劍氣長城,兜裡有再多錢都沒用,比那個風雪廟魏劍仙好不到哪裡去,都會變成二掌櫃那本賬簿上邊的一筆數字。

  雙方初次相逢,是在鬼蜮谷內的那座銅綠湖,按照《放心集》記載,當地有一種特産的蠃魚,渾身是寶,山上傳言,最玄妙的是練氣士食用此魚,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的糾纏。

  修士境界越高越無夢,如果修士到了地仙境,仍然多夢,自然是修行出了岔子,很容易走火入魔,道心失守。

  陳平安當時是去銅綠湖碰運氣的,能釣著魚是最好,釣不著也無所謂。

  而上次袁宣游曆鬼蜮穀,就同樣是碰運氣去的。不過不像陳平安那麼無所謂。

  因為他的姑奶奶,袁一擲,她就已經被夢魘困擾長達百年之久,才導緻遲遲無法打破元嬰瓶頸。

  雖說一般人看不出她的絲毫異常,袁一擲實則早已形神憔悴,若有高人能夠觀其真相,她是那皮包骨頭的慘狀。

  只是女子愛美,她用了一種符籙手段,可這到底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假像」,所以她在百年之內,只是偶爾露面幾次,哪怕是祠堂議事都不參加了。上次露面,就是劉景龍造訪三郎廟,袁一擲才會强打精神,哪怕再不願讓他看到那副不人不鬼的真容,她也希望最後看他幾眼。

  自從鬼蜮谷英靈高承莫名其妙消失,主動捨棄了一座京觀城,就此群龍無首的鬼蜮穀,再無力與那座木衣山抗衡,披麻宗就徹底接管了整座小天地。而三郎廟與披麻宗關係很好,反正已經沒有了高承那廝的從中作梗,當時還未卸任宗主職務的竺泉聽聞此事,就乾脆來了個徹徹底底的涸澤而漁,讓一衆修士施展搬水法,起網捕魚,結果那種被譽為「小湖蛟」的銀鯉,倒是抓到了不少,肉質較粗,不入老饕清饞的法眼,唯一值錢的,只在銀鯉存活百年之後的那兩條魚須,可以拿來煉制縛妖索、捆仙繩或是拂塵之流的寶物。

  其中有幾條銀鯉,體型巨大,體重都長到了五百斤以上,只是比起銅綠湖獨有的蠃魚,北俱蘆洲許多大湖都有銀鯉,就只能算是尋常物了。至於蠃魚,也打撈起一雙,但是年齡不不夠,被袁氏修士小心翼翼帶回家族,袁一擲看了眼兩條蠃魚,隻說無用。

  袁一擲就只是將那雙游魚養在庭院魚缸內,閒暇時逗弄一番,也不知道是真無用,還是不願意拆散它們。

  袁宣滿臉為難,「陳山主,我這趟寶瓶洲之行,其實是……找你,去看看驪珠洞天舊址,再去落魄山那邊……」

  柳勖見袁宣扭扭捏捏,半天放不出個屁,就幫著開口說道:「他在三郎廟有位修道資質很好的長輩,叫袁一擲,是位資質極好的女子劍修,大概在百多年前,她在一次秘境遺跡內,道心被某種古怪浸染,此後只要入睡,或是凝神煉氣,就會被夢魘侵擾,別說修行精進,如凡俗睡個覺都是難事,故而在元嬰境停滯太多年了,以目前的情況看,袁一擲拖不了幾年就會魂魄作一團爛泥,神仙難救了。所以需要一尾年月足夠悠久的蠃魚,至於此魚能夠驅逐作祟的夢魘,傳聞是真是假,總之就是死馬當活馬醫了。」

  陳平安疑惑道:「就沒有找過高人相助?」

  袁氏在山上口碑那麼好,照理說,一位元嬰境修士的關隘,請出飛升境修士,一力降十會便是了。

  柳勖搖頭道:「袁一擲畢竟是個待字閨中的女子,估計她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不願去找趴地峰找火龍真人,三郎廟也沒跟崇玄署楊氏天君打招呼。起先三郎廟老祖是想要背著袁一擲去商量此事,但是早有預料的袁一擲,早就撩下了幾句狠話,袁氏老祖只得作罷了,她那强脾氣,是誰都拗不過的。」

  陳平安愈發一頭霧水,問道:「那怎麼就想到找我來了?」

  火龍真人和崇玄署楊天君是男人,我就是女子了?

  雖說在劍氣長城戰場上,年輕隱官確實假扮過女子劍修,原本隱藏極好,後來不知怎麼就泄露出去了。

  若說是被古怪夢魘作祟迷惑,傷了道心,陳平安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陸沉可以幫忙「解夢」,相信肯定可以手到擒來。

  可惜陸掌教此刻已經返回青冥天下。再就是學生崔東山,在神魂一道,是很有造詣的。但如果袁一擲不願讓男子練氣士出手幫忙,就很麻煩了。

  否則小陌的「抽絲剝繭」,也是一絕。

  柳勖說道:「那頭自封黑河大王的老黿,以老龍窟作道場,它飼養了一對年月足夠的金色蠃魚,說是給女兒的嫁妝。僅是在老龍窟內,老黿就養了八百年之久,估計它們都是蠃魚的老祖宗了。但是根據一些個小道消息,外界傳聞當年你走了一趟鬼蜮穀,老黿就重新回到寺廟修行,三郎廟袁氏老祖親自找過去,一問才知道,竟然連同作為魚缸的一件青瓷水呈,連同蠃魚都被偷了,老黿也沒轍,隻說愛莫能助。」

  「至於那頭自號覆海元君的小黿,還有老龍窟內一顆很珍惜的雕母銅錢,當年一並神秘失蹤了,至今不知下落。老黿還祈求袁老祖,幫忙尋找它那女兒的下落。」

  「本就是老黿給她的嫁妝,不至於當這家賊。若說是她跟誰私奔了,就那小黿煉形成人後的模樣身段,下得去嘴的,也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漢了,我都想要認識認識了。」

  聽到這裡,陳平安心中了然,就有點臉色尷尬。

  持身正派、風光霽月的陳山主,有幾件事是不太願意提及的,除了在劍氣長城假冒女修一事,發生在北俱蘆洲的事情居多,除了鬼蜮穀之行,還有被山中精怪邀請鬥詩,再就是在那座仙府遺址跟孫道長的合夥做買賣……那會兒到底還是年輕,只覺得天大地大的,又不在家鄉,誰會知道或是記住自己做了什麼。

  老子當年遊曆北俱蘆洲,只是當個童叟無欺的包袱齋,偶爾撿撿破爛,與那黑衣書生的賊不走空,寸草不生,能一樣?

  那趟鬼蜮穀之行,跟那個小天君楊凝性斬三屍而成、自稱楊木茂的「野修」,一路勾心鬥角,既聯手賺錢又變著法子坑對方。

  一個是路見不平楊木茂,一個是見血就暈陳好人。

  至於雙方上次再重逢,已經是在五彩天下的飛升城了。

  陳平安說道:「袁宣,那雙蠃魚的歸處,我這邊只是有一條線索,但是暫時還無法確定什麼,我可以馬上幫你問問看,近期等我的消息就是了。」

  三山鏡,一雙老龍窟的金色蠃魚,還有那顆價值連城的雕母,曾是清德宗某位隱仙親手鑄造,此外還有不少收獲,都是黑衣書生「楊木茂」在鬼蜮谷內打家劫舍而來,賺得很輕鬆。

  相較於陳好人的走走停停撿點小破爛,東一榔頭西一錘的,掙點辛苦錢,不能比。

  陳平安雖然目前還不清楚那頭小黿和一雙蠃魚的下落,但是猜測與雲霄宮是注定脫不了幹系的。

  而且他如今名義上,還是大源王朝某位皇子的教拳師傅。

  事實上,那頭小黿投靠了楊木茂之後,確實得了一樁山水造化,就像黑衣書生當時在河邊所說,他家裡放著許多朝廷蓋好玉璽的封正詔書,積攢了好大一堆,隻需填寫個名字,就能上任去當山水正神了。按照約定,或者說是被那心狠手辣的楊木茂威脅,小黿離開鬼蜮谷後,根本不敢泄露自己的行蹤。至於作為「嫁妝」的兩條蠃魚,已經跟她沒一顆銅錢的關係了,如今就被養在了崇玄署一處水池內。

  多少世事與人心,兜兜轉轉一大圈,原來還是在原地。

  袁宣拱手謝過。

  來時路上,柳伯伯說過,二掌櫃要麼不點頭,但是只要點頭,這件事情就算穩妥了。

  陳平安笑著說不用這麼見外,我可是你們三郎廟的老主顧了。

  袁宣好奇詢問為何這麼說,陳平安便拎出了劉劍仙,說了讓他幫忙購買兩件靈寶甲的事情。

  袁宣一問價格,點頭說姑奶奶的面子還是大,換成他來開口殺價,得多花十幾個穀雨錢。

  陳平安對大驪京城還算熟悉,先前又來過琉璃廠,剛好到了吃飯的點,就拉著他們在附近飯館吃了頓。

  聽袁宣說柳伯伯已經是家主了,陳平安趕忙道賀,本來沒打算喝酒,跟飯館要了幾壺酒,飯桌就變成了酒桌。

  騾馬河柳氏總計十六房,房房出人才,而且不同於一般的豪閥家族,柳氏以生財有道且勤儉持家著稱於一洲,有錢歸有錢,與富貴驕奢卻不沾邊。但是柳勖並不願意接手那份家業,更願意專心練劍。

  元嬰境時,去往劍氣長城,說是為了打破瓶頸,躋身上五境。

  但是柳氏祠堂內的長輩們,哪個不愁眉不展,既怕柳勖在那邊混不開,更怕就算柳勖躋身了玉璞境,哪天北俱蘆洲,就需要來一場舉洲祭劍。

  所以等到柳勖回鄉後,爺爺瞧見這個孫子的第一句話,不當家主就不當好了。

  不曾想某次家族祠堂議事,隻用一條跨洲渡船,就換來一個衆望所歸的「才子」家主。

  柳勖是喜歡喝酒的,但是一向慢悠悠,少有痛快豪飲的時候,從不一口悶。

  在家鄉是如此,在劍氣長城亦是如此。

  我本來就是有錢人,在外何必假裝?

  北俱蘆洲的劍修數量最多,酒癮最大,酒量最好,到了酒桌還有什麼忌諱,再加上劍氣長城自己都是對董三更、齊廷濟他們直呼其名的,外鄉劍修入鄉隨俗,就沒什麼不敢說、不能說的。

  約莫是二掌櫃早早聽說了柳勖的家族背景,知道他是騾馬河柳氏的少當家。用那些既是酒鬼又是托兒的話說,就是一頭膘肥體壯的肥豬在二掌櫃的家門口亂竄,二掌櫃不一個箭步上前悶一刀,都對不起那頭肥豬。

  所以一開始酒鋪生意還沒有那麼紅火的時候,就總想著把柳勖當成腰纏萬貫、一擲千金的土財主,問他想不想一起坐莊,有門路,可以穩賺不賠,後來柳勖實在是被陳平安糾纏得煩了,就跟陳平安開誠布公說自己出門,一向沒有帶錢的習慣,找冤大頭找別人去,找我就找錯人了。

  在那之後,二掌櫃就經常邀請他,不是請,一起蹲路邊喝酒,看來是真把他當成那種回去繼承家業才有閒錢的窮光蛋了。

  柳勖並沒有說謊,他除了練劍一事,其餘萬事不講究。

  家族擔心他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煉劍總歸是需要神仙錢的,所以隔三岔五就寄錢到倒懸山春幡齋那邊,但是柳勖從不去取錢,後來就直接寄到孫巨源府上,結果柳勖還是假裝不知,孫巨源便跟他打招呼,說你家在府上存了錢,柳勖也說用不著,繼續存著就是了。

  直到最後,柳勖都離開劍氣長城了,在春幡齋和孫巨源私宅兩處,柳勖也沒取走一顆神仙錢。

  之所以那間酒鋪一開張就過去捧場,柳勖初衷是希望在那邊喝出點家鄉酒水的滋味,至於結果如何,一言難盡。

  一個賭局十個人,八個托兒,還有一個是坐莊的陳平安,只剩餘一個還埋怨自己運氣不好,下次肯定能賺大錢。

  今天酒桌既然開喝了,女子遠遊境宗師,樊鈺就倒滿了一大碗酒,主動給陳山主敬酒,她一飲而盡。

  原來當年在寶瓶洲大瀆戰場破境,她被鄭錢救過一次。準確說來,樊鈺是被鄭錢扯住肩頭,直接摔出那個殺機四伏的包圍圈。

  樊鈺是後來才知道那個綽號「鄭清明」的武道前輩,竟是陳山主的開山大弟子,真名裴錢。

  當了先生師父,陳平安如今最喜歡聽別人說這個。

  酒足飯飽,劉武定說話最少,反而喝酒最多,老劍修喝了個結結實實的酩酊大醉,走路踉蹌還不要人扶。

  袁宣心知肚明,這是因為劉爺爺這輩子練劍,卻從未去過劍氣長城的緣故。

  故而今天桌上一碗碗酒,老人喝來喝去,都是在喝從心頭湧上酒碗的愧疚。

  喝得滿臉漲紅,不只是酒力不勝,更是面對這位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同為外鄉人的末代隱官,老人心虛,臉紅。

  世事多如此,酒力不支吾,難為與為難,此身不由己。

  先前在酒桌上,中途老人說要與陳隱官敬酒一個,陳平安笑著說不用,反而自稱晚輩,主動敬了老人一碗酒。

  在那之後,老人自顧自喝酒,就愈發沉默了。

  柳勖擡起手肘,輕輕一敲身邊的陳平安,示意你去安慰老劉幾句,二掌櫃你最擅長這個,看看能不能幫著他解開心結。

  當年在那座小酒鋪,二掌櫃那是張嘴就來,吹牛皮從不打草稿的,街邊一衆蹲著喝酒的,都喜歡不花錢聽二掌櫃說書。

  陳平安搖搖頭,何必在老劍修的傷口上撒鹽。

  再說了,沒去過劍氣長城就是沒有去過,我既不管天也不管地,管你是什麼理由和難處。

  所以先前酒桌上,你要說給陳山主、或是乾脆直呼名諱喊陳平安什麼的,都無妨,敬個酒,我是山上的晚輩,肯定就喝了,而且肯定還要回敬前輩一碗。

  可你劉武定既然用上了隱官稱呼,你又是北俱蘆洲的劍修,對不住,跟你不熟。

  柳勖以心聲說道:「蜃樓知道吧?好幾個練氣士都跟著我一起去酒鋪那邊喝過酒的,明明不是劍修門派,都不是宗字頭,卻在劍氣長城那邊死了很多的嫡傳弟子。劉定武就曾是蜃樓的嫡傳弟子,差點就要當上掌門,只是因為替人打抱不平,與海市問劍一場,傷了那邊不少劍修,被逐出師門了,否則當年他躋身金丹,若無意外,很快就會過倒懸山去劍氣長城。」

  柳勖沉默片刻,看著前邊那個背影黯然的老人,繼續說道:「劉武定覺得自己已經與袁氏報完恩了,前不久剛剛辭去了三郎廟供奉,打算獨自走一趟蠻荒天下了,只是袁宣還不知道此事,劉武定就沒打算跟他說這個。劉武定至今還不清楚一事,當年正是他那個掌門師父故意為之,讓海市那邊配合演一場戲,就是希望他這棵好苗子,能夠留在北俱蘆洲,好好練劍,有朝一日,練出個上五境,至於是不是蜃樓派譜牒修士,不重要。因為劉武定的師父很清楚,以這個弟子的性格脾氣,金丹境劍修,又頂著一個蜃樓派下任掌門的身份,到了劍氣長城,就注定不用活著返鄉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雙手搓著臉,點點頭,走到老人身邊,以心聲說道:「劉前輩,有兩個北俱蘆洲的練氣士,一個是那座孤懸海外心膽島海市派的劍修,叫玉合,是金丹境劍修,一個是蜃樓派的掌門親傳弟子,叫高節,是登仙峰的峰主,他們經常結伴去鋪子那邊喝酒,我當時就很奇怪,兩個明明有世仇的門派弟子,怎麼可以喝酒喝到一塊去。有次一起喝酒,我就是聽他們閒聊,玉合說當年的事,是他有錯在先,對不住那個高節的師伯,連累他被師門驅逐。另外一個就開始破口大駡,說劉師伯如果不是你小子看穿身份,早就是我們掌門了,我們北俱蘆洲就會多出一位玉璞境劍修,皚皚洲又要矮我們一頭,你玉合屁本事沒有,就只有一張碎嘴,喝不死你……今天這頓酒,誰王八蛋誰結賬,二掌櫃再拿兩壺好酒過來。」

  老人仔細聽著,沉默片刻,笑道:「都是意氣用事,其實沒什麼對錯。」

  「前輩,要是心裡真難受,那我罵你幾句?這個我很擅長啊,一百句起步,都不帶重複的。」

  「……」

  「走,劉老劍仙,咱倆單獨喝一頓。」

  喊一位元嬰境劍修為劍仙,也就罷了,竟然還是一句更過分的劉老劍仙。

  「且餘著。」

  「有去有回。」

  「那就與隱官一言為定!」

  爭取如此。

  爭取來年喝著今年餘著的酒。

  柳勖這趟南游,本就是找陳平安喝頓酒,僅此而已,沒什麼事情要聊的,跟朋友喝酒不就是正事嗎?

  所以喝過酒,柳勖就準備單獨一趟老龍城,那邊有點山上生意要跟苻家談一談,至於落魄山,去不去看情況。

  袁宣三個,不虛此行,當然可以就此打道回府了,需要去那陳平安推薦的仙家客棧,飛劍傳訊一封,寄回家族報喜。

  劉武定護送袁宣返回三郎廟,就會趕赴蠻荒天下,到時候就去劍氣長城遺址看看。

  柳勖跟著他們一起去客棧下榻,袁宣笑道:「柳伯伯,陳山主真是把你朋友了。」

  柳勖笑問道:「怎麼講?」

  袁宣說道:「我聽說那座客棧,是出了名的殺豬宰客,在山上名聲很一般。」

  柳勖說道:「把不把我當朋友不好說,我估計那座客棧,陳平安是有分紅的。」

  樊鈺說道:「不至於吧。」

  柳勖說道:「覺得不至於,那是因為你跟陳平安還不熟。」

  樊鈺愈發奇怪,既然如此,你們怎麼會成為如此要好的朋友?

  總不至於是一個做生意喜歡殺熟,一個覺得錢多喜歡被當冤大頭吧。

  柳勖神色淡然道:「我輩劍修,錢算什麼。」

  一艘北歸途中的仙家渡船,突然有自稱是大驪刑部供奉的修士,找到他們幾個,要求白登立即走一趟大驪京城,說是京城禮部那邊請白登去商量鐵符江水神補缺一事。

  白登先前和鬼物銀鹿,還有荊蒿的嫡傳弟子高耕,出門一趟,不曾想回來就會是鐵符江水神了。

  高耕和銀鹿都與白登道賀,大驪禮部那邊說是商量,其實還商量個什麼,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嘛。

  先前出了落魄山,天高地闊,心情為?

  ?暢快!

  他們幾個,至少有了一種「老子今天想不喝酒就能不喝酒」的大自由!

  玉璞境劍修白登的大道根腳,是蛟龍之屬,出身昔年山上的「舊時帝王家」,是古蜀地界陸地龍宮之一。

  雖說當年海上陸地的大小龍宮,可謂多如牛毛,龍子龍孫一大堆,其後裔血統卻很複雜,卻不是誰都能稱之為「真龍」。

  之前在山上,他們幾個,莫名其妙被使喚了一次,去了趟大瀆以南的某個藩屬小國,小事一樁,高耕極為熟稔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官場門道,境界最低的那頭鬼物,歪點子和餿主意也多,當個狗頭軍師綽綽有餘,再加上白登的劍修身份和玉璞境,一趟差事,可以說是辦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

  本來白登道友即將榮登一洲高位神靈,怎麼都該喝個酒道賀,渡船上邊有好幾種仙釀,只是他們仨都很默契不提這茬。

  聚在白登屋內,高耕以心聲說道:「白兄弟當這鐵符江水神,唯一一點不好,就是與大驪宋氏的國祚牽連深了。」

  銀鹿笑道:「這種千載難逢的天大便宜,先撈到手再說。至於宋氏氣運如何,以後再說。」

  高耕說道:「除非。」

  銀鹿亦是笑言「除非」二字,心有靈犀,雙方對視而笑。

  除非那位陳山主,當那大驪國師。

  當然,白登想要順利獲得大驪朝廷的封正,成為一地正統的山水神靈,還需要走一條「神道」。

  只不過就像先前御書房議事,禮部尚書趙端瑾所問的,白登成就水神之路,會不會有意外。

  而不是問一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知道白登「成神」之路,只要沒有大的意外,還是很順當的。

  這就是蛟龍之屬封正神靈的先天優勢了。

  脫胎換骨,塑造金身,建造祠廟,享受人間香火,最終順利躋身山水神靈一途……人族練氣士,難度最大,沒有之一。

  對於重見天日的白登來說,因為頓頓喝酒都跟某人同一桌,故而就再無半點想法,去中土神洲白帝城「躍龍門」了。

  退而求其次,成為大驪朝廷封正的江水正神,首選大驪京畿之地,次選北岳地界,龍氣越重越好,其餘的,都不作考慮了。

  結果真讓白登遂了心願,美夢成真。

  璞山傅德充,從大驪京城返回道場後,遇到了一個自稱道號「自省」的雲遊道士。

  隻說道號不報名字的年輕道士,進了作為中岳儲君之山的巍峨山神廟,卻也不敬香,就只是站在大殿門外,朝殿內那尊金身神像,用心聲喊著璞山山神的名字,說小道遇到點難事了,請山神老爺見面一敘。

  那個都不敢報上真名的鬼祟道士,說自己來自一個「從小道這一輩往上推,就只有一個師父」的小門小派,但是他對璞山很是仰慕,仰慕得無以複加,就想要與傅山神打個商量,好「請」回一本道書,好好供奉起來……傅德充剛走了一趟大驪京城,本就心情不錯,見那年輕道士廢話連篇,卻還算有幾分……言語風趣,便走出金身,同時隔絕出一方靜謐天地,免得殿內敬香的一衆香客大驚小怪,傅德充不願對方白跑一趟,便丟了一本山下俗子都買得著的《黃庭經》給那道士,可畢竟是自家書齋舊藏之物,確是沾了些精粹香火的。

  不料道士卻不領情,更不識貨,隻看那書名,就開始埋怨這不是一本山上的神仙書,根本不值幾個錢,反手就丟還給傅山神,不但如此,道士還從懷中摸出一本道書,說你這山神老爺當得官那麼大,偏偏恁小氣,教人好生失望,小道再窮,也曉得備好一份厚禮登門做客來著……駡駡咧咧,年輕道士就將那本書丟給傅德充,氣呼呼離開璞山,結果砰一聲,腦袋就撞在那層香火裊裊的山水禁制上邊,傅德充只得與那道士笑著道歉一聲,打開禁制,算是將其禮送出境了。

  至於那本禮尚往來的「道書」,傅德充並未接手,只是任其懸停在空中,等到道士下山後,傅德充一揮袖子,將書籍移至專門放雜書的庫房。

  不料片刻之後,頂頭上司的掣紫山晉青,就臉色鐵青出現在璞山大殿內,劈頭蓋臉就問傅德充是不是吃錯藥了,要造反嗎?!

  傅德充一頭霧水,根本不知晉山君為何如此興師問罪,晉青見傅山神那副呆若木雞的模樣,輕輕跺腳,踩踏在大殿青磚之上,與璞山的山根牽線,片刻之後,愈發神色凝重,問道:「你知不知道,方才整座掣紫山的氣運,還有雍江的水運,都好像被你們璞山牽著鼻子走了?!」

  傅德充愈發茫然,搖頭道:「下屬當真不知。」

  晉青問道:「你就沒有察覺到任何古怪?」

  傅德充思量片刻,「剛才有個自稱道號『自省』的外鄉道士,來這邊與我索要一部道書拿回去供奉起來,他嫌我給的書不值錢,反而送給我一本道書,封面就沒有書名,只有落款二字,己省……我就當成了那種沽名釣譽的道士,想要來我璞山這邊,礙於情面,幫著他編寫的那本道書點評幾句,好在山上揚名。」

  晉青沉聲道:「書在哪裡?!」

  傅德充說道:「被我隨便丟到庫房去了。」

  晉青問道:「傅大山神,不然算我求你,趕緊將那本道書拿過來,讓我過過目?」

  傅德充有些尷尬,再次將那部道書移回大殿,晉青甚至不敢隨隨便便打開書籍,仍舊將其懸在空中,定睛望去,這部材質普通的道書封面,唯有「己省」二字,但上邊的「己」字,彷彿是以金墨寫就,此字如金色絲線,下邊的「省」字,則好像是以碧綠顔色的墨寫成。晉青屏氣凝神,雙指並攏,輕輕劃過封面二字,如俗子驀然觸及滾燙的火炭一般,晉青迅速縮回手指,使勁抖了抖袖子,這尊中岳山君冷笑一聲,「果然是此書作怪!」

  只是整個璞山地界,甚至連同北岳地界在內,已經沒有那個道士的身影。

  晉青再斜了一眼滿臉呆滯的傅大山神,重新將視線落在書名之上,說道:「傅德充,你嘗試著翻開書。」

  傅德充點點頭,小心翼翼伸手翻書,結果那本道書紋絲不動,哪怕接下來傅德充坐鎮一山,施展本命神通,依舊打不開書籍。

  晉青突然笑道:「好個『紀渻』木雞,對方故意如此戲弄的,就是你這個口口聲聲最佩服他的傢伙。絲線『己』,就是紀,凝聚水運寫『省』,就是紀渻!紀渻木雞最早出自何處,你傅德充不清楚,誰清楚?那麼傅大山神,你自己說說看,這部道書,會是誰送給你的?」

  傅德充恍然大悟。

  真就見過陸掌教了?

  難怪對方不曾敬香,陸掌教真要朝著大殿內的金身神像敬三炷香,傅德充都怕金身給對方拜倒了。

  先前在大驪京城陳國師那邊,傅德充為何故意對陸掌教直呼其名,可不就是心存僥倖,希冀著求個萬一嘛。

  晉青沒好氣道:「趕緊的,我沒閒工夫看你的笑話。」

  傅德充小聲道:「懇請山君解惑一二。」

  晉青氣笑道:「趕緊對著這部道書說一句好話!對方肯定還聽著呢。」

  傅德充趕忙後退三步,與那本道書作揖道:「璞山傅德充,恭迎道書歸山。」

  果不其然,這部道書自行落入傅德充袖中。

  晉青笑道:「教人羨慕,看了眼饞。」

  傅德充尷尬一笑。

  晉青縮地山脈,重返掣紫山祠廟,果然中岳地界的那份天地異象已經消散。

  傅德充感慨不已,陸掌教與陳先生,交情果然不是一般的好。

  山神使勁擡了擡袖子,陸掌教贈送的這本道書,真沉。

  整座山神大殿,就只有山神傅德充自己不清楚,在神像背後那邊,其實就有個去而複歸的道士,隨著擁擠的人流向前緩緩移步,年輕道士雙手握拳在身前,一邊走一邊晃動,嘴上念念有詞,希冀著山神老爺保佑小道此行萬事順遂,平平安安。

  等到陸沉悄然離開璞山,再去了一趟正陽山邊界石碑旁邊,去往青冥天下之前,還去了一趟北俱蘆洲某位女修的心扉間,夢遊。

  陸沉將那頭境界修為還湊合的夢魘,信手拈來,收入袖中,這才飛升天幕,真正重返白玉京。

  在南華城內,陸沉坐在道場內,擡起骼膊,雙手扶正頭頂道冠,深呼吸一口氣。

  陸沉甚至不敢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或是那種陰神出竅,而是以真身蹈虛,開始一場真正的逆流遠遊。

  桐葉洲中部,雲岩國京城外的魚鱗渡,渡口兩岸,一邊是燈紅酒綠的高樓、豪門私宅,一邊是其實也不如何物美價廉的小飯館。

  夜幕沉沉,河岸這邊客人漸稀,飯館陸續打烊了,對面反而是越來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

  一位白衣劍仙跟黃衣老者,相對而坐,要了幾樣特色小吃,點了薏酒,後者笑問道:「浩然天下的有錢人,都是夜貓子嗎?」

  難得離開渡船一趟的米裕笑道:「我又不是這邊的人,兜裡也沒幾個錢,不然就請嫩道友去對岸喝花酒了。」

  嫩道人笑道:「喝花酒有什麼意思,喝來喝去都是喝錢罷了,我倒是佩服書上那些進京趕考的窮書生,那才是騙人隻靠嘴。」

  米裕一笑置之。

  說來奇怪,以前在家鄉那邊,總想著女人,到了這邊,好像就沒什麼想法了。

  難道真是年紀大了?

  或是真如朱老廚子所說的那個道理?

  一本書,言語質樸,故事流暢,偶有幾句妙語,就是平地起驚雷。

  如果連篇累牘,皆似花團錦簇,只知一味堆砌,反而遠遠不如一碟鹹菜佐粥的滋味。看待女子,亦然。

  這頓酒,米裕跟嫩道人,一直喝到了天明時分。

  飯館老闆當然是看在錢的份上,得了幾顆雪花錢,便回去睡覺了,反正就算那倆客人,拆了鋪子都不值一顆神仙錢。

  期間嫩道人還跑去竈房當了一回掌勺廚子,給米大劍仙炒了幾盤佐酒菜。

  這天清晨時分,李槐帶著那位頭戴冪籬、名叫韋太真的狐魅,一起來到落魄山的山門口。

  因為李槐想要走一趟蠻荒天下了,已經跟山崖書院那邊告假,山長批准了。

  主要是想著那個至今連個姓氏、名字都不知道的老瞎子,如今還在十萬大山那邊,孤零零的,雖說是稀裡糊塗成了師徒,但是一想到老人獨自待在那邊,李槐就挺不是滋味的,想要去那邊看看老人。

  所以李槐這次被陳平安喊來落魄山,就是想當面說一聲。

  不管跟誰,什麼關係,只要是親近的人,李槐與之分別,都會爭取與之道別。

  沒什麼山上山下的,路程遠近,時日長短,終究是一場分別。

  如今落魄山的看門人,是個年紀輕的陌生道士。

  冷不丁蹦出個白髮童子,自稱是落魄山的編譜官,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那邊的骨鯁心腹,陳山主麾下頭一號猛將……

  李槐身邊的韋太真,她都不敢擡頭看那山門牌坊。

  妖族精怪之屬,甭管是不是蠻荒天下的,聽聞「隱官」稱號,難免都犯怵。

  何況韋太真就站在這落魄山的山腳。

  她爹,也就是那個以前在寶鏡山假冒土地公的老狐,上次見著了韋太真,老狐通過搜集山水邸報和當年一些線索,順藤摸瓜,知曉了當年那個差點就當了自己女婿的傢伙,竟然就是如今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山主,老狐那個氣啊,捶胸頓足,氣得都快七竅生煙了,「那個姓楊的王八蛋誤我,他娘的,以後等我境界高了,當了山神老爺,非要一巴掌拍死他!多大一樁姻緣啊,就因為這廝的從中作梗,就這麼在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也怨你,當年不聽爹的勸,算了算了,陳山主,陳大劍仙,那樣的天大人物,我們這種小門小戶的,高攀不起,也確實不是你配得上的。唉,不對啊,男女姻緣,不一定啊,那麼多的才子佳人,男女雙方,哪個是身份般配的!」

  一想到這個,韋太真就頭疼,她便透過冪籬薄紗,看了眼身邊的讀書人。

  一聽說那頭狐魅是元嬰境,白髮童子提筆記錄的時候,明顯興緻缺缺,不過好歹是個中五境,總比上五境略好幾分。

  再問李槐的境界,聽說既不是練氣士也不是武夫之後,白髮童子頓時笑得合不攏嘴,跟出門沒幾步就撞大運一般!

  白髮童子當然認得李槐。

  韋太真壯起膽子,怯生生道:「箜篌仙師,我家公子是書院賢人哩。」

  白髮童子收起紙筆,雙手叉腰,咧嘴笑道:「我了個乖乖隆冬,賢人啊,了不得了不得,年輕有為!」

  李槐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鑽下去。

  李槐趕緊轉移話題,「裴錢回來了嗎?」

  白髮童子領著李槐去桌邊坐著,「沒呢,那姓裴的小黑炭,如今還在桐葉洲那邊忙大事。」

  當然如今的裴錢,再不是小黑炭了。白髮童子比較郁悶這個,大家一起當矮冬瓜不好嘛,非要躥個兒。

  李槐問道:「鄭叔叔呢?」

  白髮童子盤腿而坐,自顧自嗑起瓜子,「成天沒卵事卵沒事的,又去找老廚子嘮嗑了唄,美其名曰切磋學問,其實就是兩條光棍在那兒葷話連篇,這兒鼓囊囊那兒圓滾滾的,沒耳朵聽哩。」

  帶著那青衣小童,每天白看那麼多場的鏡花水月,幾顆神仙錢都捨不得丟……只是家醜不可外揚,白髮童子都沒臉說這茬。

  李槐是小鎮土生土長的,聽到這些內容,其實還好。

  卻把一旁那頭狐魅給臊得不行。

  姜尚真沒有跟著一起返回落魄山,而是先去了一趟長春宮,再讓魏山君幫忙,拽回了牛角山渡口那邊。

  才回落魄山,還沒走到老廚子的宅子,就發現道路上,站著一個身材修長、一身雪白長袍的女子掌律。

  姜尚真笑著抱拳,「長命掌律。」

  長命點頭微笑道:「見過周首席。」

  姜尚真問道:「長命掌律這是?」

  長命說道:「湊巧路過。」

  姜尚真點點頭。

  不願意跟她多聊。

  自家落魄山中,恐怕除了山主,或多或少誰都怕她幾分。

  她突然笑眯眯說道:「周首席,聽說兩句話,是你形容我的,一句是『在咱們落魄山上,我周某人最中意長命道友了』,第二句話,是『掌律姐姐眯眼笑,男子心肝顫三顫』?不曾想在周首席心中,我能有這般姿色,評價這麼高,實屬受寵若驚了。」

  姜尚真頭皮發麻,心知不妙,立即澄清道:「長命道友,只是兩句酒桌上的玩笑話,當不得真!」

  賈老哥嘴巴嚴實,不會讓這種事情外傳,肯定是陳靈均那個嘴欠的大爺了。

  世間財運流轉之路線,便是財路,看似虛無縹緲,實則不然,在山巔修士眼中,這條道路,是貨真價實存在著的。

  否則陳山主為何讓一位自家掌律祖師坐鎮風鳶渡船?

  若是惹惱了長命姐姐,她隻需要走一遭雲窟福地,就算有倪元簪的那隻三足金蟾,卯足勁幫著聚攏財運,估計都遭不住。

  雖然長命的相貌,不是那種傾國傾城的姿色,不過說實話,長命姐姐身上的那種女人味,是真……少見,很少見。

  姜尚真看待世間美人,自有一套評價方式,七八個類別的加分減分,極其嚴謹。

  一百文錢,隻說長命道友的姿色,大概能有八十文,但要是加上她的那幾種獨到韻味,至少是九十五文的水準!

  不過姜尚真很清楚,長命道友這般女子,是注定不會對誰動情的了。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世間所有男子的一廂情願,都是今天的青山與夕陽,追不著,留不住。

  事已至此,姜尚真就只好用出一招用來保住自己狗頭的殺手鐧了。

  在自家落魄山,接下來姜尚真竟然用上了隔絕天地的手段,「你知不知道山主知不知道一件事?」

  長命點點頭:「我知道公子早就知道但是必須用某種方式假裝自己不知道。」

  雙方問答,說得都很繞。

  這就涉及到一種很重要、甚至可以說是上下兩宗頭等大事的密事了。

  觀道天地。

  將藕花福地視為一座大道循環完整有序的天地。

  例如,天地間的第一位劍修,從何而來,為何而成!

  山主如此觀道,未必能夠抓住一條清晰脈絡,但是只要成了,對陳平安而言,大道裨益極多。

  這就與玄都觀內,當時孫道長讓晏胖子去思考一個問題「為何世間只有劍修」,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是這件事,外人都不能提醒陳平安。別說是拐彎抹角,旁敲側擊了,甚至連一個字都不能說。

  否則就像是旁人强行遞給陳平安一隻竹籃,讓他去河邊打水撈月,注定只會白忙一場。

  所以崔東山只能在旁幹著急,還不敢有與先生有任何的暗示,免得畫蛇添足。

  姜尚真鬆了口氣,笑道:「既然如此,如此最好!」

  青冥天下,玄都觀,收到了一封來自白玉京的飛劍傳信。

  寄信人是剛回青冥天下的陸沉,收信人則是在玄都觀煉劍的白也。

  白也看過了密信,再去通知如今就在道觀內做客的君倩,說一起回趟浩然天下,你那個小師弟,請你去趟落魄山。

  而且陸沉在信上說了,此次他們倆遠遊飛升天幕,白玉京那邊不會管,不用報備了。

  劉十六笑問道:「小師弟只是喊我去,你跟著做什麼,白玉京趕人了,覺得你留在這邊比較礙事?」

  白也說道:「按照陸沉的解釋,算是與浩然天下那邊做個交換,我返鄉,再換個叫小陌的劍修過來這邊一趟,讓對方做客明月皓彩,好跟那個觀主師叔敘舊。我何時返回青冥天下,那個劍修就何時返回浩然天下。」

  白也練劍,其實很簡單,尤其是等到躋身玉璞境後,其實這才沒過多久,就已經躋身仙人。

  曾有傳世詩篇無數,其中便有一句,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先前某天觀看半池青色蓮花的白也,偶有所悟,就只是閉關片刻,一炷香功夫,便有天地異象。

  生長結發,頂浮仙人。

  走出都沒關門的屋子,白也就是一位劍仙了。

  但是躋身仙人境的練氣士,可以更換真身容貌,白也卻沒有這麼做,依舊是少年姿容。

  劉十六看了眼「少年」的虎頭帽,笑問道:「怎麼說?」

  白也揉了揉頭頂帽子,「好像戴習慣了。」

  劉十六說道:「事先說好了啊,這次如果瞧見了我先生,你可不許當我面不給我先生的面子。」

  「不當面?」

  「也得給!」

  中土白帝城。

  「兩個」同為十四境修士的鄭居中,並肩站在一處好似太虛境界中,他曾親筆描繪出一幅浩瀚無垠的星象圖。

  此外他還在這中間仿造出了一座觀千劍齋。浩然天下,劍氣長城,還有蠻荒天下,曆代劍修的本命飛劍,密密麻麻,錯亂其中。

  一人看天象,一人看劍圖。

  師父陳清流,當年獨獨不傳授劍術給他這位開山弟子。

  至於其餘幾個所謂的親傳弟子,資質不足,像小弟子柳道醇,陳清流是教了都沒意義,根本學不會他的劍術,別說神似,想要達到形似的境界都很難。

  對此鄭居中並沒有任何心結,毫無芥蒂。

  傳道人不傳此道,難道當弟子的,還不會自學?

  青冥天下,一座地處偏遠的小道觀。

  因為有親戚關係的一老一少,在這道觀內相依為命,早年靠著錢財開道,好不容易混了個常駐道士的身份,就是沒有譜牒授籙,因為少年比較憊懶,所以道觀每天的打掃庭院一事,還有晨鍾暮鼓,老人就都幫少年做了。被少年稱呼為常伯的老人嘮叨得多,姓陳的少年隻當耳旁風。

  夜幕裡,挑燈夜讀,光亮昏黃,一個叫常庚的老人,在給那個名為陳叢的少年,詳細解釋一句,何謂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少年聽過常伯的解釋,忍不住問了一句,「常伯,這是儒家的學問吧?你教我這個,不犯忌諱?」

  老人點點頭,從盤子裡拈起一顆花生米,丟入嘴裡細細嚼著,咯吱作響,桌上的燈花緩緩燃燒著,老人笑道:「出自一個老秀才編寫的天論篇。至於犯不犯忌諱,只有你知我知,出了門就誰都不知道,有什麼關係。」

  陳叢笑道:「只是個秀才?功名可不大唉。」

  常伯眯眼而笑,「誰說不是呢。」

  陳叢好奇問道:「常伯,也沒外人,跟我透個底唄,你是不是跟他認識?都是那種窮困潦倒的讀書人?」

  常伯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讓少年複述一遍那句話的意思。

  「常伯說過一句車軲轆話,千秋萬古事,消磨書聲裡,那麼……」

  少年滿臉笑意,開始搖頭晃腦,「何謂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且聽我細細道來……」

  老人佯裝生氣,瞪眼道:「白天站沒站相,晚上坐沒坐相,說了多少遍了,坐端正了……」

  少年可不怕這個常伯,老人的眼睛裡,每每望向自己,都是那種自家長輩看待晚輩的寵愛和欣慰呢,還是那種很有出息的晚輩。

  大概這就是一天無事,親人閒坐,燈火可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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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48:1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7章 原來是護道

  曹耕心來到京城一座僻靜陋巷的宅子,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院門,兩進小院,滿地塵土落葉,還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腐敗氣息,久無人住的宅子,老得就是快一些。

  這還是曹耕心第一次跨入院子,之前幾次都是過門不入,因為某人在一封密信上囑咐過當時的曹督造,將來等到誰繼任大驪國師了,就來這邊打開院子,召開一場議事,但是議什麼事,召集誰,信上都沒交代,對方只是給了曹耕心一個不領朝廷俸祿、不被朝廷錄入職官志的頭銜,院內竟然就有一口小水井,曹耕心蹲在井口往裡邊瞧了一會兒,黑黢黢的,不像有屍體,也不像是通往某座陸地龍宮的入口,既不晦氣,也無財運,更無艶遇了,曹耕心便丟了顆石子進去,咚一聲,還好,可以汲水,打了水,曹耕心去雜物間拿來掃帚簸箕,開始打掃庭院,正屋和兩邊廂房都空落落的,一窮二白,不過如此。

  曹耕心忙完這些,坐在井口那邊,摘下腰間那只包漿油亮的紫色小葫蘆酒壺,拔去酒塞,仰頭喝了一口宮內御賜的長春釀。

  正屋門口那邊貼了一副春聯,只是年月一久,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烈日曝曬,原本紅紙材質的春聯早已泛白,字跡如石碑漫漶不明,而且失掉了上聯的前半段。

  下筆無神,人云亦云。

  天將喪斯文也,道之顯者在吾,開卷有益,斯文在茲。

  曹耕心喝過約莫三兩酒,都沒想好如何補全對聯內容,悻悻然作罷,別好酒葫蘆,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牌,篆文「地支」。

  按照信上的繁瑣方式,往玉牌之內澆灌靈氣,就像用不同的筆劃順序書寫「地支」二字。

  片刻之後,便有兩撥人先後趕來小院,曹耕心神色自若,這是他在準備喊人之前就想好的,必須裝出幾分山上的神仙氣派,不能怯場,只是等到曹侍郎睜眼,發現那周海潮也在其中,就有點神色不自然,只因為他的叔叔曹枰在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之前,曾經把曹耕心喊到書房那邊,其中一件事,就是讓老大不小的曹耕心娶親生子,如果等曹枰返回大驪,還是八字沒一撇,相信曹枰肯定就會抽出腰間玉帶,讓曹侍郎吃一頓類似竹鞭炒肉的飽飯了,當時曹耕心就拿這位女子大宗師當擋箭牌,不曾想曹枰就當真了。

  院內無官身。

  所以曹耕心瞧見了皇子宋續,也沒起身打招呼。

  袁化境問道:「曹耕心,你怎麼擁有這塊玉牌?」

  因為按照地支一脈的規矩,見此玉牌如見崔瀺。

  余瑜笑道:「過過手而已,很快就會交給陳先生的,這算不算是物歸原主?」

  曹耕心笑道:「那可不一定。不過一個吏部侍郎,就可以管你們十二人,諸位好像是有點掉價了。」

  人才濟濟,一院子的神異高人,仙氣縹緲。

  上柱國袁氏子弟,袁化境,元嬰境劍修。大驪皇子宋續,金丹境劍修。神誥宗清潭福地出身的女子陣師,韓晝錦。上柱國余氏出身的兵家修士,余瑜。京師道錄,句容人氏,葛嶺。譯經局沙彌,後覺。陰陽家練氣士隋霖。儒生陸翬。鬼修,改艶。精怪出身的少年,苟存。苦手。唯一一位純粹武夫,海邊漁民出身,山巔境宗師的周海鏡。

  大驪地支十二人,曹耕心只認識大半。

  片刻之後,一襲青衫出現在小巷,雙指彎曲,輕輕敲響院門,然後帶著小陌,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小陌輕輕關上院門。

  曹耕心起身笑道:「陳先生,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身上的酒氣隨風飄散,笑道:「沒有與曹侍郎客氣,剛帶著柳勖他們去了一趟菖蒲河酒樓,不曾想那邊說報曹侍郎的名號,喝酒非但不打折,還要翻倍,不讓我們走了,我說不記帳行不行,酒樓說不行,我們想走都不成,拽著我們不讓走,說是能幫曹侍郎還一筆酒債是一筆。」

  便是袁化境,都忍不住瞥了眼曹耕心。

  陸翬、苦手幾個,曾經在陳先生這邊吃過大苦頭,他們更是差點沒曹侍郎竪大拇指。

  這位膽大包天的曹侍郎真心作死啊。

  你說你坑誰不好,敢坑這位陳先生?

  只說陸翬,就曾被陳平安一手既如拳法又似劍術的「花開」,瞬間被幾十把長劍釘穿。還有女鬼改艶,當時也沒見「那個陳平安」如何憐香惜玉,以一手據說是自創的劍招「片月」,給當場剁碎了。

  唯有周海潮,屬於入行晚,她暫時還不知道輕重利害,並不清楚招惹陳平安的後果。所以她察覺到院內氣氛不太對勁,就比較好奇,這幫天才中的天才,在我這邊不挺橫嘛,怎麼今兒見著陳平安就跟老鼠見著貓一樣,至於嗎?

  曹耕心滿臉尷尬道:「報應來得這麼快嗎?」

  陳平安與他們解釋道:「小陌說你們突然往一個地方湊,我就有點好奇,既然是曹侍郎在這邊召集你們,就沒我什麼事了。」

  曹耕心趕忙說道:「有關係,陳先生休想置身事外,崔國師有話讓我當著你們雙方的面,公開說上一說。」

  苟存是個眼裡有活的,去屋內搬了條長凳過來,想要讓陳先生有個坐的地方。

  結果被改艶一把奪過,放在陳平安身邊。

  就憑陳先生之前在兵部衙門裡的那番金玉良言,改艶這個客棧掌櫃,別說搬條板凳,只要陳先生願意,坐她都行!

  改艶放長凳的時候,就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朝自己微笑致意,她就還以微笑。

  改艶只知道他是陳先生的貼身扈從,曾經一起入宮覲見太后娘娘。

  陳平安與改艶道了一聲謝,坐在長凳上,笑道:「說說看,我聽著。」

  曹耕心說道:「就兩句話,一句話是給袁劍仙他們的,今天院內擁有腰牌的,以後歸我管轄,不歸大驪新任國師調配,但是新任國師可以提出建議,僅此而已。第二句話,是說給陳先生的,其實崔國師的信上沒有提及名字……我複述一遍好了,信上怎麼寫,我就怎麼說了,『你心不夠黑,出手不夠狠,根本用不好這撥人,如劍在鞘,長久消磨劍意而已,只會銳氣盡無,連累他們淪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陳平安點點頭,雙手籠袖,面帶微笑,然後問道:「崔師兄覺得我不行,倒是你能夠勝任?」

  曹耕心一時語噎。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啊。

  余瑜眼神熠熠光彩,以心聲說道:「來了來了,押注押注。我賭陳先生會砍曹耕心,至少遞出一劍或打賞一拳。」

  改艶立即附和道:「這次我們別賭錢了,賭長春宮酒釀好了。」

  陳平安伸出手,「把那封信拿過來看看。去菖蒲河喝酒之前,當然信得過在我家鄉為官、有口皆碑的曹督造,現在不好說。」

  曹耕心無奈道:「崔國師在信的末尾,專門提醒我閱後即毀,委實是給不了陳先生什麼證據。」

  陳平安問道:「那就換個更簡單的證明方式,你怎麼證明自己心夠黑手更狠?」

  曹耕心看了眼地支十二人,再望向那一襲青衫長褂坐長凳的男人,摘下酒葫蘆,提了提,笑呵呵道:「說幾句真心話之前,陳先生,容我喝點酒壯壯膽?」

  陳平安拎了拎青色長褂,換成翹腿而坐的坐姿,伸出手掌,微笑道:「大可隨意。」

  曹耕心灌了一口酒,低下頭,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抬起頭,眯眼而笑,「如果我早點進入這座院子,袁化境他們十二人,估計現在已經身在寶瓶洲以南的某些京城、祖師堂門口了,某國皇帝的頭顱,某山掌門的屍體,翻一倍好了,總計有二十四。」

  「返回大驪之前,再給那些朝廷、仙府留下一句提醒,如果之後在任何一封山水邸報上,看到有提及這些意外的噩耗或是訃告,又或是妄自猜測、栽贓嫁禍給北邊的某個王朝,那麼作為回報,他們所在朝廷的那張龍椅,山上的掌門座椅,就會一直空著,坐一個沒一個。」

  等到曹耕心言語落定,院內開始寂靜無聲。

  曹耕心瞥了眼長凳那邊的一雙千層底布鞋,一只在地,一隻懸空。

  「以不義獵義則易,以義獵不義則難。」

  曹耕心說完這句話,又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作響,別好酒葫蘆,「天下諸國廟算,以不義獵不義,就是天經地義。陳國師以為然?」

  余瑜張大嘴巴,她一手握拳,使勁一揮。

  曹耕心倒數第二句話,真是說到她心坎上了。

  陳平安點點頭,「撇開孤例不談,都是這麼個理。」

  曹耕心嘆了口氣,似乎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很有道理的這句話,根本就不講道理嘛。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曹耕心,以後你們地支一脈行事,我有無事先知情權和一言否決權?」

  曹耕心道:「崔國師在信上沒有說這個。」

  陳平安說道:「那就是有了。」

  曹耕心無言以對,只好重重嘆了口氣。

  他突然問道:「陳先生真帶著朋友去過菖蒲河了?」

  陳平安笑道:「幸好喝酒壯膽才來這邊,你們聊你們的,我就不繼續留在這邊礙事了。」

  陳平安帶著那位扈從離開院子,漸漸走出了小巷弄。

  側耳聆聽腳步聲的曹耕心,確定他們走遠了,這才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扯開衣領扇風,開始自顧自喝酒壓驚。

  苟存走到長凳那邊,想要搬回原位,卻被改艶阻止,苟存一臉疑惑,改艶理直氣壯說了句,她要搬去客棧當鎮店之寶。

  余瑜坐在正屋門外的臺階那邊,稱贊道:「曹翻倍,可以啊,很可以!」

  余瑜年紀不大,家族輩分不低,在豪門世族扎堆的意遲巷、篪兒街那邊,她早就聽說過曹耕心、袁正定和劉洵美這些屬於上一輩的傳奇事跡,余瑜跟趙端明這些更年輕一輩的,都知道以前曹耕心是靠販賣艶本小說和春宮圖「發家」的,當年等到曹耕心去地方上當官,老人們都鬆了口氣,這個禍害終於走了。

  曹耕心無奈道:「這個綽號不太好聽。」

  余瑜笑道:「總比曹賊好聽吧。」

  原來在意遲巷和篪兒街的兩代人中間,都習慣稱呼曹耕心為曹賊,掙錢,拱火,騙年紀更小的孩子喝酒,勾搭比他大的姐姐們,都是一把好手。

  周海潮雙臂環胸斜靠一處廂房門柱,笑眯眯問道:「曹侍郎方才所說,都是真心話?」

  曹耕心瞥了眼女子的骼膊那邊,都不敢多看,苦笑道:「酒都有假酒,何況是說出口的話。」

  宋續說道:「你的做法,後遺症太大了。就算我們做事再隱秘,如今的觀湖書院又不是傻子。」

  曹耕心笑了笑,「就是為了在陳國師那邊蒙混過關,不得已言之,我自己都不信,你們信個什麼。」

  周海潮打趣道:「曹耕心,你就是一個侍郎,怎麼跟皇子殿下說話呢。」

  曹耕心一笑置之,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借機又剮了一眼她那邊的渾圓風景。

  上次他拉著趙端明去屋頂上看那場擂臺比武,到底是距離太遠,看得不夠真切。

  袁化境問道:「曹侍郎還有什麼吩咐?」

  曹耕心笑道:「各回各家,有事再聚。既然今日無事,那就打道回府。」

  改艶一撥人返回那座客棧,各自在一座螺螄殼道場內煉劍或煉氣。

  聽從陳先生的建議,改艶主動與周海潮聊了合夥做買賣、一起把客棧生意做大的想法。

  周海潮眼睛一亮,都不說行不行,直接跟改艶談如何分賬的事了,她獅子大開口,要跟改艶五五分賬。

  要是先前聽周海潮這麼不上道,改艶直接就讓她滾蛋了,今天改艶心裡有底,半點不慌,便聊了些自己的一些「心得」,與周海潮說了客棧接下來會如何運作的「一本生意經」,聽得周海潮驚疑不定,改艶這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對啊,她本身就是女鬼。那改艶就是……突然開竅了,有如神助?!

  就跟擂臺問拳差不多,氣勢一弱,就再難砍價了,周海潮只得退讓一步,她跟改艶三七開。

  然後就有一位剛剛被從門口「裁撤」掉的年輕女修,跑來與掌櫃商量一事,說來了幾個來自北俱蘆洲的外鄉貴客,一個少年模樣的冤大頭,詢問能不能直接在客棧這邊購買那兩棟鄰水的宅子,「廬州月」和「彩雲間」,只要客棧這邊點頭,賣給他們這兩棟宅子,他們保證一年之內至多一個月入住,剩餘十一個月,或是更長,客棧都可以對外開放,至於其他客人下榻打尖,照收不誤,所有收入全歸客棧。

  改艶聽得一楞,碰到錢多到沒地方花的那種大傻子了?

  周海鏡問道:「他們幾個的關牒錄檔了,是什麼身份?」

  年輕女修說道:「三郎廟袁宣,樊鈺,劉武定。騾馬河柳勖。」

  周海鏡咧嘴笑道:「好傢伙,三郎廟袁家,騾馬河柳氏,都是他們北俱蘆洲排得上號的大財主!必須按照原價翻倍,再翻一番才行!」

  改艶卻對那位年輕女修說道:「你跟管事說一聲,就按成本價,賣給他們好了。」

  周海鏡怒道:「改艶,有錢不賺,你腦子進水了?!」

  改艶說道:「柳勖去過劍氣長城,樊鈺來過我們大驪陪都戰場。」

  周海鏡直勾勾看著改艶。

  改艶說道:「看我作甚,才搭伙就拆夥了唄,各回各家,以後我只掙我的小錢就是了。」

  周海鏡卻驀然而笑,「行了行了,你是掌櫃,我只是二掌櫃,你說了算。以前是覺得你是傻,才不知道如何掙錢。」

  改艶笑問道:「現在呢?」

  周海鏡說道:「是真傻。」

  改艶柳眉倒竪,「再說一遍!」

  周海鏡讓那位女修去跟客棧管事聊那一茬,然後朝改艶擠眉弄眼,嬉笑道:「那條從小院搬來的長凳,借我坐一坐如何,我是純粹武夫,好沾沾文運和仙氣。」

  改艶瞪眼道:「你這婆娘,好不正經!」

  周海鏡笑道:「當初是誰在家門口,瞧見了陳先生就餓虎撲羊一般,拼了命往對方身上湊。」

  改艶臉紅道:「那不是跟陳先生鬧著玩嘛。」

  周海鏡壓低嗓音說道:「我覺得陳平安還是個雛兒。」

  改艶一揮袖子,關上房門,這不得好好聊聊啊。

  離開那條小巷,陳平安帶著小陌在京城閒逛。

  小陌說道:「周首席讓魏山君幫忙,已經返回落魄山了。」

  在查探練氣士氣機漣漪和天地靈氣脈絡流轉一道,小陌其實要比白景勝出一籌,也正是憑藉這門看家本事,萬年之前,他跟白景才會只有三場問劍,不然別說三場被迫領劍,三十場都有可能。

  陳平安笑問道:「是在長春宮那邊,被包了餃子?周首席礙於臉面,只好駡不還口打不還手,一跑了之?」

  記得當年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就聽說姜尚真在那邊的很多事跡,臭名昭著,比如有那什麼一座山頭只招惹一位女修、一個江湖門派只騙一個女俠的講究,都是什麼臭毛病。

  如果當年姜尚真沒用使用化名擔任首席供奉,陳平安無法想像如今落魄山在寶瓶、桐葉、北俱蘆三洲山上的名聲。

  小陌笑了笑,「不太清楚具體的內幕。」

  他對周首席還是很敬重的,公子的落魄山尚未顯山露水之際,都是周首席在那邊砸錢不停,都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難時給予一顆錢,勝過顯貴一錠金。何況那會兒周首席砸錢砸的都是穀雨錢。

  所以小陌覺得,除非是公子有了決定,否則將來誰敢與周首席爭首席,他小陌第一個不答應。

  謝狗還沒從火神廟返回,小陌疑惑道:「不知道謝狗跟那個封姨,她們有什麼好聊的,記得以前關係很一般。」

  陳平安笑道:「女人跟女人,聊起男人來,很百無禁忌的。男人提及女子說些葷話,與之相比,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吧。」

  小陌由衷贊嘆道:「公子連這個都懂?」

  陳平安趕緊搖頭,澄清道:「我當然不懂,是聽老廚子跟周首席、米大劍仙他們說的,他們才是個頂個的行家裡手,我偶爾聽一耳朵就會走人。」

  陳平安轉為以心聲言語,問道:「小陌,真想好了,要加入落魄山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為一位霽色峰的記名供奉?」

  小陌笑問道:「公子此問的對象,不該是謝狗才對嗎?」

  陳平安說道:「謝狗從來就只是白景,一個浩然天下的譜牒身份,根本拘不住她,身份和道心都是如此。她想當個次席供奉,就像鬧著玩一樣,當然我們落魄山也確實需要多出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準確說來,是浩然天下留得住謝狗,蠻荒天下就可以少去一個白景,這件事,我知道,謝狗也心知肚明,只是因為有你在,我跟她都不說破而已。」

  小陌疑惑道:「公子是信不過我?」

  陳平安氣笑道:「怎麼,小陌先生是只有在關鍵時刻才說混帳話,豈不是前功盡棄。」

  小陌啞然失笑。

  「你加不加入祖師堂金玉譜牒,對我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下場霽色峰議事,有無錄名,你都是小陌。」

  陳平安說道:「但是對你而言,多多少少,都是一層束縛。」

  恰好附近有稚童放飛紙鳶,陳平安指了指遠處天上的那些紙鳶。

  「你們純粹劍修,天高地闊,本該逍遙其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那麼我們的每一種懷舊,仇恨,顧慮,眷念,緬懷,就如紙鳶有線,輕輕一扯就起念。」

  「念頭一起,道心如水起漣漪,起念容易止住念頭就難了。」

  小陌仔細想了想,「曾在樹下,聽佛祖與一位無名氏言說佛法,後者說他人即是人間煉獄,佛祖卻說人間因此開了一朵蓮花。」

  陳平安長久無言。

  忘了是誰說過,犯錯與遺忘,都是天公作美,是一種帶著憐憫的溫柔,屬於法外開恩。

  小陌輕聲道:「公子?」

  陳平安滿臉笑意,語氣無奈道:「你都搬出佛祖了,我還能怎麼說。」

  謝狗出現在道路前邊,遞給他們幾個油紙包裹的桶餅,「好吃。」

  陳平安接過桶餅,問道:「給錢沒?」

  謝狗啊了一聲,一拍貂帽,「給忘了。」

  她還以為在咱們大驪京城地界,喝酒吃飯,報山主或是國師的名號,就不用掏錢哩。誤會了哈。

  以前在北俱蘆洲,她可不這樣,趕山采藥,到了山市擺地攤,價格公道,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謝狗立即轉身,飛奔離去。

  生意極好的桶餅攤那邊,漢子駡駡咧咧,瞧著蠻老實的一個小姑娘,怎麼是個騙子。

  貂帽少女從袖中摸一粒碎銀子,漢子接過手,頓時笑逐顔開,忙不迭說歡迎客官再來。

  回到陳平安他們身邊,謝狗啃著手上僅剩的那張梅乾菜肉桶餅,含糊不清道:「山主,封姨讓你早些去百花福地,說再不去,她就不用你幫忙了,要收回啦。」

  陳平安聽出封姨的言外之意,開口說道:「知道了,一定早點去。」

  反正只要不是心聲言語,封姨肯定都聽得見。

  謝狗說道:「再就是封姨讓我與山主報個喜,文廟那邊,商議山主成為儒家君子一事,沒有任何異議。」

  陳平安有些奇怪,封姨再膽大,她也不可能偷聽中土文廟的議事才對。

  說到這裡,謝狗伸出手。

  陳平安便摸出隨身攜帶的一顆碎銀子,放在貂帽少女的手掌上邊。

  小陌一臉茫然。

  謝狗咧嘴笑道:「好些才子佳人小說上邊,不都寫了嘛,讀書人京城趕,考中了進士,敲鑼打鼓登門報喜的人,都有賞錢哩。」

  小陌有些無奈。

  你也真有臉收,公子還真給……

  謝狗得了錢,笑容燦爛道:「封姨方才說了,是禮記學宮的那位茅司業,嫌棄飛劍傳信太慢,所以等到議事結束,走出文廟後,茅司業就喊了她的神號,請她幫忙報信。」

  陳平安眼睛一亮。

  謝狗笑哈哈幫忙說出自家山主的心聲,「是條天底下獨一份的新鮮財路嘞。」

  陳平安唉了一聲,「胡說八道,豈敢勞煩封姨。」

  小陌其實越來越覺得謝狗在落魄山,有沒有他小陌都一樣,她很入鄉隨俗,她每天都把日子過得很開心。

  謝狗小聲說道:「小陌小陌,封姨說啦,皇帝陛下拿一壇長春宮酒釀釣著曹侍郎去禁中當值,就跟落魄山拿你釣著我一樣呢。」

  其實在火神廟葡萄架那邊,她跟封姨聊的,可比這帶勁多了,就是她們「無意間」聽見了小陌跟自家山主的「閒聊」,封姨就白送了她這道錦囊妙計。

  小陌問道:「你聽了也不生氣?」

  謝狗歪著貂帽,「為嘛生氣?我覺得是一句好話啊。長春宮仙釀,是人見人喜的好酒,好到喝過了酒,酒罎都會留著呢。」

  陳平安笑道:「我還在呢,你們差不多點。」

  謝狗咧嘴笑道:「封姨還說了,茅司業說文廟那邊連給你的那句贈語都敲定了。」

  陳平安好奇道:「是哪一句?」

  儒家弟子,只要成為書院賢人或是君子,都可以得到一句書院山長或是陪祀聖賢的某句贈言。

  若是擔任學宮祭酒、司業,或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就能夠得到禮聖、亞聖和文聖的贈言。

  如果擔任一正三副的文廟教主,據說是至聖先師親自從某本書上,「裁剪刪減」出一句寓意美好的言語。

  謝狗神色玩味,看了眼陳山主,問道:「山主那麼擅長猜心思,需要我說嗎?」

  陳平安笑道:「何必明知故問。」

  小陌一頭霧水。

  謝狗點頭說道:「茅司業一並解釋過了,好像是文聖老爺從人云亦云樓那邊某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因為書上那句話,旁有朱筆一劃而下。」

  陳平安點點頭,已經猜出了答案。

  果然謝狗所說,如陳平安心中所料。

  內心微動,隨之動心起念,只是陳平安就打散了那份道心漣漪。

  陳平安轉移話題,以心聲與他們道:「小陌,我跟陸掌教商量好了,他幫我跟君倩師兄傳一句話,君倩師兄很快就會趕回浩然天下,我已經書信一封寄給文廟,讓你走一趟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好跟老觀主敘舊,你在那邊,可以多待一段時日,不著急返回落魄山,我反正近期準備閉關一次。」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我可以陪著小陌一起嗎?」

  陳平安笑道:「我在信上一並寫了,但是會不會被文廟那邊駁回,不好說。」

  小陌說道:「謝狗,你最好留在山中,否則我不放心離開。我不在公子身邊的時候,你得幫著護關。」

  他與落寶灘碧霄洞洞主,確是相互視為知己的摯友,說一句關係莫逆,沒有任何水分。

  陳平安剛想說話,謝狗已經一個驟然停步站定,學自家右護法挺直胸膛,沉聲道:「若有半點閃失,提頭來見小陌!」

  小陌輕聲笑道:「都好好的。公子肯定可以破境順利,你只需陪著小米粒嗑瓜子就是了。」

  謝狗剛想說話。

  陳平安開口道:「謝姑娘,聽到這種不是情話勝似情話的暖心言語,不得擠出點淚花來?」

  你們倆這一路只管卿卿我我,當我這個山主不存在是吧,噁心不了你們。

  謝狗唉了一聲,善解人意道:「看來山主是想山主夫人了。」

  小陌滿眼笑意,點點頭,難得附和謝狗一次,「人之常情,沒什麼難為情的。」

  「都閉嘴。」

  走在他們中間的陳平安,好像惱羞成怒了,伸手探臂環住小陌的脖子,一手按住謝狗頭頂的貂帽。

  這幅畫面,看得火神廟葡萄架下的封姨,只覺得大開眼界。

  道路上,小陌滿臉微笑,謝狗抿嘴綳著臉,陳平安很不暮氣沉沉,一如少年。

  坐在石磴上邊的封姨合上書籍,她有些羨慕他們。

  不管是誰,先躋身了十四境,其餘兩位,不管在何處,哪座天下,若有難關要過,肯定是劍光先至,稍等片刻,劍修隨後就到。

  陳平安沒有讓魏山君幫忙,而是選擇乘坐一條渡船返回牛角渡,畢竟魏神君當下肯定在忙著舉辦一場夜遊宴呢。

  晚上,陳平安拉上小陌一起坐在渡船屋頂喝酒,謝狗去買了幾份下酒菜,坐在小陌身邊,她埋怨不已,價格也太坑人點。

  謝狗喝酒最為豪邁,勸酒本事又不行,她很快就後仰倒去,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她笑哈哈望著小陌。

  明月皎皎又團圓,月光長長照離人。

  雲過掩月,朦朦朧朧。

  小陌拈起一粒花生米,細細嚼著,以心聲問道:「公子最近經常忘記什麼,與人對話才重新想起,是為了閉關做準備?」

  陳平安笑著點頭,「念頭生念頭,一路自然生髮如百花綻放,很難,但是要想一念不起,也很難。你隨便問我個問題,比如我們在大驪京城的所見所聞。」

  小陌笑問道:「公子這會兒還記得那句贈言嗎?」

  心湖內如釣魚。

  魚鈎魚餌是「贈言」一詞。

  一收竿如起魚。

  陳平安便記起了關於這句話的一長串記憶。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文廟的這句贈言,出自自家先生的《天論篇》。

  是那句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

  但是很快陳平安就忘了,是當真忘得乾乾淨淨了,陳平安搖了搖頭,沒有多想。

  小陌也沒有繼續多說什麼,舉起酒杯,陳平安與之輕輕磕碰,笑道:「喝酒一事,杯不如碗。」

  天邊雲開月更明。

  陳平安道心之中。

  一雙金色眼眸的自己,他在那些名為「遺忘」的關隘之上,蹦蹦跳跳,好似稚童玩著跳方格的遊戲。

  在那青冥天下的一座小道觀之內。

  陳叢,原來是我,陳平安。常伯,原來是你,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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