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
落魄山的山門口。
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帶著個頭戴虎頭帽的背劍少年,聯袂從天而降。
君倩笑道:「到了。」
白也看了眼落魄山綿延諸峰的走勢和結脈,點頭道:「風水不錯。」
君倩說道:「風氣更好。」
仙尉換好書籍在手,趕忙起身,詢問道:「兩位貴客是?」
君倩拱手抱拳道:「我叫劉十-六,是你們山主的君倩師兄。身邊這位是我的朋友,叫白也。」
仙尉一驚複一驚,繼而忍住笑,綳著臉,快要綳不住了,靈機一動,趕忙打了個道門稽首,低頭道:「道士年景,道號仙尉,承蒙山主如今忝為落魄山看門人,貧道在此見過劉仙師,白劍仙。」
第一次驚嚇,是聽聞對方竟然就是陳山主的那位「君倩師兄」,再一驚,是聽說「白也」,只是再看對方的模樣和裝束……
察覺到對方的那支道簪,其實君倩也被嚇了一跳。
小師弟,能夠拐來那麼俏皮可愛的小米粒,竟然還能拐來這位……道士?
萬年之前,雙方打過照面,次數還不少,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那會兒君倩屬於「慕名前往」,當然沒打過。好在那位人間第一位道士脾氣好,沒計較什麼。
仙尉直腰擡頭,心生疑惑,那個白髮童子怎麼沒有立即現身?擔任編譜官之後,只要有客人登門,白髮童子保準第一時間到場的。
君倩問道:「小米粒呢?」
仙尉笑答道:「今天巡山的早課已經結束了,最近喜歡跑去黃湖山那邊巡視。」
君倩咦了一聲,小師弟這座山頭,最近好像來了不少大人物啊。
仙尉想了想,還是與那清秀少年說了句場面話,「白劍仙,名字不錯。」
白也問道:「怎麼講?」
仙尉頓時有些尷尬,怎麼講?本來就是句客套話,你還讓小道怎麼講?
場面有點僵硬了,可惜從不知天底下冷場為何物的賈老神仙不在場。
君倩笑著解釋道:「仙尉道長,他就是白也。」
仙尉倍感無奈,少年都自稱是白也了,他不叫白也叫什麼。
君倩說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登山之前先喝杯茶水。怎麼說?」
白也說道:「那就入鄉隨俗。」
君倩就帶著白也去那張桌旁坐下。
其實君倩就是想著在這邊,一邊喝茶一邊嗑個瓜子,那就需要等著那個給小師弟當落魄山右護法的小姑娘了。
至於好友白也是怎麼想的,反正不重要。
一個黑衣小姑娘好像得到了傳信,火急火燎從後山那邊登山,然後過了集靈峰山巔,一路飛奔下山。
好人山主的左師兄,早就見過嘍,外界傳聞都是騙人的,脾氣怎麼就差了,可平易近人了!
是桌兒大的劍仙!
那位君倩先生,同樣了不得,那就更和氣啦。
還有一雙碗口大的拳頭哩,就像書上所說,大俠走江湖,雙拳打遍天下無敵手。
落魄山右護法,好歹是個練氣士,竟然跑得滿頭是汗。
黑衣小姑娘身後,跟著個白髮童子。
沒有小米粒擋在前邊,編譜官今天確實不是太敢現身。
正是白髮童子把小米粒拎到後山的山腳,小米粒卻說放下放下,非要自己一路跑去前山的山門口。
白髮童子也沒轍,只得由著小米粒兩條腿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小米粒越跑越快,過了山門牌坊,一個站定,咧嘴笑道:「君倩先生,可來了啊。」
君倩已經站起身,笑道:「小米粒,讓你久等。」
君倩看了眼白也,白也頗感無奈,只得跟著站起身。
小米粒看著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少年,使勁綳著臉,皺著兩條疏淡淺黃的眉頭。
雖說小姑娘其實是忍著笑,但在外人看來,可能更像是在生悶氣。
白也似乎也覺得有趣,笑道:「想笑就笑吧。」
小米粒撓撓臉,然後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白髮童子難得如此拘謹,怯生生道:「君倩先生,還有這位白……仙師,我是編譜官,按照咱家山頭的規矩,錄個名?」
白也說道:「我叫白也,浩然中土神洲人氏,如今在青冥天仙玄都觀修行。」
小米粒哇了一聲。
她朝君倩先生,偷偷竪起一根大拇指。
仙尉聞言身體一歪,直接從竹椅摔在地上,不小心從袖中摔出本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一腳踹向大風兄弟的宅子那邊。
約莫是覺得如此對書籍不敬,躡手躡腳往那邊走去,背對著桌子那邊,將書本撿起,呵了一口氣,輕輕拍打一番,收入袖中。
再從另外一隻袖子摸出一本聖賢書籍,這才轉身,裝模作樣握在手中,重新坐在竹椅上開始看書。
白髮童子將兩位「訪客」記錄在冊,溜之大吉,恕不待客,反正有小米粒嘛。
坐在桌旁,桌上已經有茶水待客了,仙尉道長待人接物,還是很在行的,滴水不漏。
小米粒看了眼君倩先生,劉十-六看著小米粒。
會不會寒酸了點?
隻管放心,當然不會。
小米粒從袖子裡一大捧瓜子,堆放在白也那邊,再給君倩先生也來了一大捧。
然後小姑娘就有點尷尬,就想要打開心愛的棉布挎包。
白也便笑著分出一半瓜子給黑衣小姑娘。
魏檗雖然奇怪為何朱斂和姜尚真,都沒有立即現身山門,但他還是立即趕來落魄山桌旁。
魏檗作揖道:「披雲山小神魏檗,見過劉先生,白先生。」
君倩站起身,與這位魏山君拱手還禮。
白也神色淡然,只是點頭緻意。
要是願意講究這類繁文縟節,白也當初就不會將道場選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之上了。
魏檗問道:「要不要小神與陳山主說一聲?」
君倩笑著擺手道:「不用,讓小師弟先忙自己的事,我們這邊不用他理會,待客不待客的,白也樂得沒人在乎。」
小米粒打開棉布挎包掏小魚乾的動作就停下來了。
君倩補了一句,「當然小米粒除外。」
小米粒咧嘴一笑,開開心心,分發小魚乾。
白也看了眼君倩。
君倩微笑道:「吃啊,楞著幹嘛。我嘗過,味道相當不錯。」
白也只得拈起一條溪魚乾,細細嚼著,看著那個小姑娘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自己,又只好說道:「滋味不錯。」
小米粒雀躍不已,又從棉布挎包裡邊掏出一包魚乾,往桌上那麼一放。
她再一拍挎包,斬釘截鐵道:「還有!」
白也無言。
君倩大笑起來。
好友白也,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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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先給玄都觀那邊寄過一封密信,說是家書都不過分了,貧道跟玄都觀多熟,去那邊串門就跟回家一般,整座天下都知道的。
至於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順手給陳山主幫了個小忙,那也算幫忙?貧道與陳山主,那可是相逢於青萍之末的摯友!
之後就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遠遊。
在南華城內,陸沉難得做出一番齋戒沐浴更衣,認認真真,閉關坐鎮道場,才敢去逆流而行。
一路上,頭戴蓮花冠的陸沉,趟水而行,見過很多光怪陸離的匪夷所思之物之景。
兩隻道袍大袖,拖拽出令人目眩神搖的七彩琉璃色彩。
可惜這一路無人得見此景。
終於被陸沉碰到了一個「過客」,可惜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陸沉都來不及說話,對方依稀是個女子模樣的練氣士,她也只是與陸沉對視一眼。
之後又碰到一個相較於陸沉、身形大如山岳的光腳大漢,每跨出一步都有雷霆震動的聲勢,腳下濺起的水花裡邊,時常夾雜著無數往四面八方濺射而去的琉璃碎片。
陸沉便大袖一卷,將「附近」幾片稍大的琉璃碎塊收入囊中,陸沉與那不知是去往未來、還是返回過去的道友,大笑著道了一聲謝,但是魁梧壯漢只是埋頭狂奔,並未理睬。
在光陰長河趟水而行,能夠遇到一個道上行人,已經是如同登天難,想要看清楚對方的容貌,更是比登天更難。
陸沉當下都不敢掐指一算,腳下河中漩渦無數,一著不慎就會深陷其中,尤其是遇到某些位於「當下」的真正得道之士,便是河水觸石、洄懸激注的凶險場景,陸沉可不想在某地趴窩不動個幾百年。至於道路上偶見「岸邊」的浮光掠影,皆是模糊不定的畫面片段,看過之後,若想記住,饒是境界高如陸沉,都要頭暈目眩幾分,因為一幅幅畫面,象徵著一個個不可言說的天機。
不知道過了多久,虧得陸沉早有準備,三千年以來每次在光陰長河中的走馬觀花,都是一場曆練,再加上陸沉當年曾被佛祖拉入那座大千世界,故而歲月流逝,即便漫長得近乎無限長無窮盡,對陸沉而言,依舊算不得什麼難關。否則換成一般的十四境,恐怕都要被這種「空其空」「無有無」之境給折磨得道心失守了。
陸沉終於停下腳步,長呼出一口氣,到了到了,終於被自己找到了!
道袍兩隻大袖中的一大摞青紫符籙都已化為灰燼。
陸沉眼前景象,就像來到了一座廣袤無垠的水面,平如鏡面,腳下布滿砂礫,不計其數,五顔六色,絢爛無比。
「水面」宛如一層薄薄的琉璃,那些砂礫,其實細看之下,每一顆沙子,都是一顆星辰,只是鋪了一層又一層。
在陸沉窮盡目力的極遠處,有一條好似鐵鎖橫江的長鏈,如一條線橫亙在天地間。如果非要名之,大概可以稱之為「因果」吧。
但是陸沉依舊沒有找到自己想要與之對話的那尊遠古神靈。
閽者身份,神職之一,是看守光陰長河的後死者和犯上者。
不過就算現在打道回府,也是不虛此行了,終於見到了一大撥「活物」,古異鬼怪神仙皆有。
有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身穿青色長裙,衣袂緩緩飄搖,有畫壁仕女那種衣帶當風的美感。
她是跪坐姿勢,身前擺放著一條小案几,上邊擱著幾件樣式古樸的陶制酒具。
有一座不斷下沉的懸空巨山,約莫比中土五岳加在一起還要更高。但真相卻可能是比浩然天下的一粒塵土都要矮。
山巔有個手捧頭顱的項上無頭者,頭顱之上,眼多如蜂巢之孔,發現陸沉之後,或眨眼或閉眼,嗡嗡作響。
一個不停開口言說、手指書寫、類似用鼻音頌唱佛偈兩個字的古怪存在,似乎不喜被人打斷自己,爆喝一聲,「聒噪!」
片刻之後,這個古怪存在又開始重複,那兩個字,是「自由」。
偶爾才會稍有不同,古怪存在大哭不已,喃喃自語一句,不昧因果,不夠,遠遠不夠。
一處好像以無數顆雪花錢淬煉而成的雪白高臺之上,設置有各種作祭祀用的神台,一縷縷香煙裊裊升起,卻又緩緩落下,各有高低。
大概是個以古法娛神求長生的。
高臺「隔壁」是一條古木小舟,有繪滿龍的「一件紫袍」飄浮在船頭,以遠古言語嗤笑道:「道路都斷了,還妄想接引天地,如何能夠小巫見大巫!」
有個眉毛極長、肌膚極白的男子,貌若遠古得道真人,大概是難得見到客人來此,他的面容逐漸清晰起來,姿容俊美,但是依舊難以掩飾一雙眼眸的黯淡無關,男子盤腿坐在那條長鏈附近,橫一支大戟在膝蓋,興許是太久沒有正兒八經開口說話了,他嗓音沙啞得如刀磨石,笑問道:「何人來自何時何地?」
只是他很快就自嘲道:「你肯定是聽不懂的了,以那場變故計起,畢竟都過去八千年了。」
陸沉聽不懂對方的言語,卻心算得出。
曉得了,是一個來自很久以後的練氣士。
這至少意味著在很久的將來,猶有練氣士能夠來到這裡,挺好的。只是再一想,好像也未必,萬一是武夫足夠純粹呢。
有剃掉兩條眉毛的女子,她輕輕翹起手背,看了又看,這才擡起頭,饒有興趣,看著那個遠來是客的道士。
此外還有一撥存在,影影倬倬,若隱若現。
陸沉粗略算來,與蠻荒有大道牽引的,居多。
也對,妖族修士天生肉身强悍,山上登頂更快,不怕天不怕地的,總喜歡靠雙手打破一切舊天條和新規矩。
有個老態龍鍾的頭戴高冠者,步履蹣跚,搖搖晃晃,來到陸沉眼前「十幾步」外,竟是以蠻荒雅言問道:「陸法言死了嗎?」
陸沉笑答道:「前輩若是與他是故友,可以哭了,若是有仇,就可以釋懷,都不用報什麼仇,因為陸法言已經被某人吃掉了。」
高冠老者點點頭,死死盯住這個「年輕道士」。
陸沉便用蠻荒雅言笑問道:「敢問前輩道號。」
高冠老者眯眼道:「就沒什麼道號,曾用化名章腳,讓我想想,得仔細想想,想起來了,沒做過什麼大事,就是專殺蠻荒的止境武夫,呵呵,這些傢伙,一個個眼高於頂,除了不能上擂臺問拳,哪哪都好。」
陸沉小雞啄米,使勁點頭:「我就曾問過一位高人,跟人問拳,若是對手不配合樁架、把式怎麼辦?前輩你猜那位高人是怎麼回答的,答案有趣極了,他說任你拳種百千,上了擂臺分生死,都是王八拳。」
高冠老者點頭道:「高人有高見。可惜見不著了。」
陸沉還是使勁點頭,說道:「別見,千萬別見,我怕前輩會被他兩三拳打死。」
高冠老者盯著陸沉看了一會兒,「信你說的,是當真見過那個傢伙的。」
陸沉向前走出一步,老者便一路退回去,笑道:「好好一個道士,學什麼劍術,修道不該心無旁騖嗎?」
虛晃一招便嚇退一個飛升境巔峰的蠻荒大妖,陸沉停下腳步,得意洋洋,「嚇不死你個老東西。」
老者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繼續往後撤退,最終身形消散在一團白霧中。
陸沉蹲下身,伸出手掌,掌心輕輕貼在那層琉璃水面之上。
低頭望去,似乎瞧見了一只在「水中」翩躚的蝴蝶。
一雙極緻精粹的金色眼眸緩緩睜開,俯瞰著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
對這尊遠古高位神靈而言,道士哪怕有幾千年的道齡,確實依舊年輕。
無言語,無心聲,無絲毫漣漪。
如擂鼓,如雷霆,如江河滔滔。
「陸沉,三千年前你就試圖過界,還要再嘗試一次,再次觸犯天條?」
陸沉身形搖晃,只得縮回手,輕輕嘆息一聲,擡起袖子,抖落出一張蒲團,飄落在水上。
陸沉坐在蒲團上邊,雙手疊放在腹部,默不作聲,開始凝神,坐忘,心齋。
有一個遠古道士站在一條遠古凶獸的頭顱之上,在水面上游曳靠近。
「那小牛鼻子道士,來這邊作甚?是飛升境圓滿,還是十四境?在道家法統之內,與誰稱呼師父。快快說來聽聽!」
陸沉置若罔聞。
「管你是誰的徒子徒孫,我與那人間第一位道士,還有當年最喜歡吊在長長隊伍尾巴上的那個啞巴少年,可都算是一個輩分的道士,你還不快喊一聲祖師爺爺,算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回去之後,保證你跟誰都能吹噓一番。」
陸沉只是屏氣凝神,每一次呼吸,真氣在鼻孔間凝聚,如垂兩條白蛇,道士的腳踵那邊,亦是這般場景。
「小牛鼻子,瞧不出來,你還真有點道行,就是不知道你在這邊待久了,還能不能如此顯擺,說不得連那些可憐蟲都不如,別說是吞吐真氣,五官和髒腑都要被削平了。」
「小道士,與祖師爺爺說說看,如今你那邊的世道,與你一般境界不高不低的練氣士,多不多?全天下有無雙手之數?」
「都不說也無妨,你隻需告訴我,那個看誰都一個德行的啞巴小道士,後來有沒有被誰打得滿地找牙?」
聽到這裡,陸沉終於睜開眼,摸了摸鼻子,「他是小道的師尊,前輩你等著,小道這就去請師尊過來,與前輩敘舊。」
「算了,我跟他無甚仇怨,當年就關係一般,不見也罷。」
在這之後,這位遠古道士果然就再不開口了。
那個好像修了外道野狐禪的古怪存在,其實一直在仔細聽陸沉與那道士的對話,得知年輕道士確是道士身份之後,頓時大失所望,大哭不已,泣不成聲。
那個喜歡翹起手背如白玉弓的女子,朝陸沉招招手,嫣然笑道:「道長,如今人間青丘有新主了嗎?」
陸沉打了個道門稽首,「回前輩話,如今人間連青丘都沒了,何談主人。」
女子霎時間神色複雜,竟然似泫然又似笑靨,後世所謂的狐媚子,在她這邊,都要自慚形穢了。
「你來這裡既不越界,也不回退,想要做什麼?」
「防止有人來這裡,跟我的大師兄來一場……『兌子』。」
若是以一個十四境兌換一個十四境。
當然是陸沉的大師兄更虧。
堅決不能做這種虧本買賣。
神靈說道:「陸沉,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職責,不可在此久留,退回去。」
陸沉委屈道:「我師兄以前不就常來這裡,你怎麼不趕人。」
神靈說道:「不一樣,寇名御風,近乎天授,已是神通。」
陸沉眼神哀怨道:「貧道問心解夢,不一樣是幾近神通。」
神靈說道:「道法與神通終究有異。」
陸沉問道:「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神靈說道:「你說呢。」
陸沉便是一個後仰倒去,趕忙伸手抵住水面,這才沒有身體倒地。
神靈說道:「他們是離去不得,必須留在此地,你陸沉又何必在這裡白白消磨道行。」
陸沉一個蹦跳起身,蒲團被幾條細弱絲線的雷電,大火熊熊燃燒,最終竟是若水流淌。
再一個踉蹌。
之後陸沉雙腳如在泥濘,陸沉每一次挪步就會帶出重如山岳的泥漿一般。
剎那間陸沉身形一個拔地而起,身形橫向飄蕩,落地時好似崴腳一般,膝蓋關節咯吱作響。
其實這就是陸沉先前在那過雲樓客棧,為何坐在欄桿那邊,會一個後仰摔地。
以及他在龍象劍宗那邊,又為何會崴腳了。
陸沉擡起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扯,氣呼呼道:「再這麼咄咄逼人,小道可就要使出真功夫了!」
雙指如同拈動一張簾幕,被陸沉掀開了一角。
霎時間原本光明如晝的天地間,有無數漆黑如墨的光,如潮水般滲透到這方天地。
神靈喝道:「住手!」
陸沉趕忙伸手一抹,將那些漆黑打回簾幕之內,再好似鬆開手指,重新垂下簾幕。
陸沉悻悻然道:「是小道失態了。」
有個笑聲響起,既像是山谷回音,又好像天雷滾動,「雖然是狗急跳牆,不過確實有點道行,不愧是道祖的親傳弟子。」
陸沉雙手叉腰,擺出駡街的姿勢,「鬼鬼祟祟,說啥風涼話,有本事你也來跳一個?」
至於對方身份,陸沉一清二楚。
是遠古天庭雷部所轄的一尊神靈,如今神位還在。
大驪京城,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傢伙,曾經掌管斬勘司。
這尊神靈算是那個老車夫的半個上司。但是依舊不在十二高位神靈之一。
他問道:「馬苦玄會不會死?」
陸沉沒好氣道:「當年都說了放過一馬,貧道等於已經救過他一次了,不然他早就被陳平安打死了,還要貧道如何?!」
神靈寂然不言,退回神位了。
陸沉鬆了口氣。
天地良心,就數貧道一刻不得閒啊。
雖然這尊神靈一直希望馬苦玄能夠「開竅」,繼而走上一條神道。
但是這位舊雷部神靈在人間的「道場」,卻不是馬苦玄修行的真武山。
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其實是另外一尊神靈的道場,之一。
要真是這尊神靈開口問話,陸沉就得先打了一個道門稽首再好好說話了,必須得有禮數。
畢竟不管是掌教大師兄,還是餘師兄,都對這尊功德卓著的神靈極為禮重。
因為在約莫六千年前的上古歲月中,出現了一撥擁有嶄新「神號」的威嚴存在。
與中土穗山周游的神號「大醮」,以及那些各有山岳治所的陸地真人,都是差不多時候出現的。
而且三教祖師都認可這些神號。
比如其中有一位神君,便是神號「真武」。
青冥天下白玉京,天外天的化外天魔,除了怕道祖,還有就是忌憚這位「真武」神君了。
又有一棵桂樹的月亮上邊,在春天就開花了,天上宮闕,桂子雨落。
這位可以算是補缺一部分神位的女子神靈,她的神號就是「廣寒」。
只是她始終不願返回那座「道場」。
陸沉伸手在耳邊,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什麼,這才收回手,試探性說道:「各退一步?」
依舊寂然無聲,陸沉如釋重負,這就是答應了。
陸沉身形消散,在一處停步,重新現身,不復見先前熱鬧的場景,白霧茫茫一片。
頭戴蓮花冠的道士,孑然一身,天地間唯有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陸沉破天荒神色肅穆,再無半點往常氣態。
那麼貧道就在此,恭候白帝城鄭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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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黃縣城,一棟始終沒有賣給外鄉人的老宅。
董水井打開門,笑道:「呦,這不是林玉璞嘛,大駕光臨,榮幸榮幸。」
林守一跨過門檻,伸出手,「別廢話,趕緊的。」
董水井疑惑道:「幹嘛?」
林守一說道:「賀禮。」
董水井給逗笑了,「你這是學魏山君呢。」
林守一說道:「我跟陳平安借了些穀雨錢,得早點還給他。」
董水井笑呵呵道:「嚇我一跳,還以為你要成親了。」
林守一擡起腳作勢要踹人,董水井側過身,笑道:「讀書人動口不動手啊。」
要是用陳山主的話說,就是倆出籠小雞互啄呢。
林守一說道:「老規矩,麻溜的。」
董水井就去竈房生火,下了兩碗餛飩。
在董水井忙碌的時候,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林守一,就轉頭怔怔看向院內的柳樹。
至於樹旁的那口水井,林玉璞根本沒眼看。
等到董水井一手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林守一已經收回視線。
林守一接過碗筷,問道:「知不知道陳平安這次喊我們過來做什麼?」
董水井搖頭道:「沒問。」
林守一吃著餛飩,就開始挑三揀四,董水井都懶得聽,自顧自低頭吃著。
當年在學塾那會兒,就看不順眼這個傢伙,倒不是因為林守一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喜歡每天闆著一張臭臉。
再後來,董水井就更看林守一不順眼了。
是他們倆的同齡人,是李槐的姐姐。
那個柳條一般的纖細女子,而且她還是那麼眉眼溫婉。
董水井問道:「你欠陳平安多少錢?」
林守一說道:「一百。」
董水井點頭道:「我先給你墊上。」
林守一說道:「穀雨錢。」
董水井故作訝異道:「我還以為是小雪錢呢。」
林守一駡了一句土財主。
董水井說道:「你跟陳平安關係那麼好,怎麼願意跟我欠個人情。」
林守一說道:「桐葉洲那邊開鑿大瀆,處處都是需要花錢的地方。」
董水井說道:「我就不沒有花錢的地方了?」
林守一呸了一聲,「你董半城只有掙錢的地方。」
不得不承認,董水井這傢伙,真是一塊天生掙錢的好材料,隻說其中一門生意,就讓林守一聽了就佩服。
包下了好幾座靈氣不錯、尤其是水脈清澈的仙家山頭,搗鼓了一些盆栽,專門坑山下將相公卿、達官顯貴的銀子。
美其名曰攢錢給子孫,並不穩妥,不如與他們預購一盆仙家花木,盆栽想要成形,必須經過數十年乃至數甲子光陰的精心栽培。
如果有了一兩盆栽,山頭仙府那邊便會仔細錄檔,按照每一位主顧自己的要求,事先約好,後代子孫,必須在某某年才可以拿回家去,當然也可以當場折算成神仙錢,提前取物或是換錢,皆不行。除非是當真家道中落了,窮得叮噹響揭不開鍋了,家族子弟只要上山,就可以換取一筆稍稍打了折扣的神仙錢,栽培盆景的仙府,甚至可以幫忙保管一部族譜……反正就是事無巨細,面面俱到。
林守一聽說還真有大量的各國權貴、豪紳,動心了,紛紛掏錢,山下各國,一時間跟風無數。
買賣做到這個份上,林守一不得不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經。
這還只是董水井的衆多生意門路之一。
董水井沒來由駡了一句,「窩囊廢!」
林守一瞪眼道:「比我都不如的廢物!」
又開始小雞互啄了。
一層層雲上還有云,雲下最下邊是人間,久看不厭。
馬沅喝過了酒,詩興大發,不過得先醞釀序文。
跟很多讀書人不一樣,馬沅喜歡背誦和親筆摘錄各類詩詞曲的序文。
刑部侍郎趙繇,乘坐一條隸屬於大驪軍方的渡船,這次返鄉,趙繇還帶著頂頭上司的馬沅,還有一位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
趙繇是被那個「小師叔」喊來的,關翳然則是假公濟私,「順路」來這邊看朋友的,落魄山陳山主,跟當了寶溪郡太守還沒幾天的荊寬,都是那種在菖蒲河喝寡淡素酒都能喝吐了的好朋友。
渡船遠遠繞過那座北岳披雲山,就意味著已經鄰近牛角渡了。
馬沅在屋外觀景台那邊憑欄而立,輕輕拍打欄桿,見此美景,有感而發,開始吟詩作對。
趙繇跟關翳然坐在屋內喝酒,關翳然轉頭笑道:「馬叔叔,又拽文呢,要不要我幫忙把你的那幾千首打油詩編訂成冊,再找家書鋪,花錢刊印出來?銷量不愁,京城衙門那麼多,只要是當官的,二品以下,九品以上,人手一冊,我的本錢就收回來了,這筆買賣,做得!如果再加上陪都那邊,就能大賺一筆了!」
被打斷才思的尚書大人頭也不轉,只是豎起一根手指。
趙繇笑道:「尚書大人如果真要出一本詩集,哪怕不走官場關係,只是用個化名,其實根本不愁賣。」
關翳然調侃道:「趙侍郎,怎麼當的官,不早點拍這種-馬屁,咱們馬叔叔可是很快就要去日墜渡口了,燒冷竈嗎?」
趙繇直接問道:「不是到了蠻荒天下,依舊遙領尚書銜?會卸任?」
關翳然擡了擡下巴,「這種事,有資格參加御書房小朝會的大官才知道,你問正主。」
馬沅走回屋子,說道:「不用卸任,反正我們刑部有你這個侍郎坐鎮,出不了紕漏。何況六部衙門,高位不能完全不動,但是也不能太過頻繁了。」
關翳然哈哈笑道:「對趙侍郎來說,這可不是啥好消息,得借酒澆愁一個了,來,趙侍郎,我們走一個。」
趙繇有些無奈。
這位上柱國馬氏的當代家主,沒多久之前,其實還是戶部尚書,平調到了刑部當主官,不升不貶。
由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升遷戶部尚書,代替馬沅,成為一國計相。
刑部諸司衙署,還有在刑部掛名的供奉修士,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的,畢竟馬沅的精打細算和生財有道,享譽朝野。
關於那場戰事,大驪朝廷的六部主官,到底誰功勞更大,隻爭是沈沉還是馬沅,跟禮部尚書趙端瑾幾個都沒關係。
同樣是上柱國姓氏,曹枰和晏皎,都已經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與宋長鏡和藩王宋睦彙合。
而這位鄱陽馬氏家主,是個滿臉橫肉的臃腫漢子,只要馬沅不穿官服踩朝靴,瞧著頂多就是個小縣城裡邊富甲一方的富家翁,不能再多了,郡府首富,都不太可能是馬沅這副德行。但是人不可貌相,馬沅雖然生得膀大粗圓,可能大晚上他一個人走在京城街上,都能嚇到那些膽小的,女子怕是遇到劫色的,男的怕是劫財的,不過這個管著大驪錢袋子多年的馬尚書,卻是極負盛名的才華橫溢,一手簪花小楷,寫得那叫一個爐火純青,便是作為大驪王朝館閣體祖師爺的趙家老爺子,都說馬沅的小楷,跟他的模樣,恰好相反。
意思就是說馬沅人有多醜,字就有多漂亮。
而馬沅,作為公認能夠被國師崔瀺視為臂膀之一的大驪重臣,確實是一個很不俗氣的官員。
也是大驪官場近幾十年來,升官最快的兩個人之一。北邊京城的馬沅,南邊陪都的柳清風。
至於關翳然為何能夠在馬沅這邊,如此言語無忌,就在於馬沅當年的科舉座師,就是關翳然的太爺爺。
鐵打的吏部老尚書,流水的侍郎和郎中。
此外馬沅在躋身三品高官之前,每三年一次京察大計,馬沅不管是在京還是地方為官,次次都是毫無懸念的甲等評語。
這就使得上柱國鄱陽馬氏出身的馬沅,當初在吏部衙門,三年七遷!
這讓馬沅得了個讓人眼紅的官場綽號,「馬甲」。
所以在戶部衙門裡邊,最喜歡罵人的馬沅,唯獨不罵關翳然。
當然除了這麼一層關係,關翳然的算賬、尤其是查賬本事,確實不差。
夜幕沉沉,寶瓶洲東方地界,已經脫離大驪藩屬身份的青鸞國。
當了不少年的禮部尚書李葆,今天親自待客,客人是一個在寶瓶洲山上山下都籍籍無名的人物。
柳蓑。
這個青年練氣士,是青鸞國本地人氏。
李葆是一身書卷氣的老人容貌,等到他關上書房之後,就變成了大驪王朝的織造官李寶箴。
早年李寶箴在擔任大驪綠波亭頭目諜子的時候,就在青鸞國這邊換了個官方身份,升官很快,很快就當上了禮部侍郎。
主持過多場會試,當之無愧的一國手掌文衡者。
此外李寶箴還是青鸞國在內,數個昔年大驪藩屬國的幕後太上皇,山上各個仙府,山下江湖門派,都在李寶箴的掌控中。
柳蓑原本不想見李寶箴,但是他的一處秘密府邸,竟然遭賊了,不用想,就知道是李寶箴的不告自取。
桌上擺著兩隻碗,一碗墨汁,一碗清水。
這間書房,沒有任何一本聖賢書籍,都是「於科舉功名無益、於世道民心無補」的雜書。
李寶箴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率先坐下,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客人別客氣。
柳蓑猶豫了一下,坐在與之相對的那條椅子上。
對椅如對弈。
李寶箴笑問道:「王-毅甫呢,這些年你們有見面嗎?」
柳蓑默不作聲。
當年柳蓑的自家老爺,後來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柳清風,在家鄉青鸞國一個小縣城當父母官,王-毅甫當時就是當縣尉,後來等到柳清風換地方,去一個鳥不拉屎的邊境小郡當太守,王-毅甫跟著一起,一路當車夫。柳蓑作為柳清風的書童,或者說是半個學生,那會兒就跟這位性格豪爽的王縣尉關係不錯,因為對方經常陪著柳清風一起喝酒。
好像王縣尉只要開口,能夠讓總是獨自微皺著眉頭想心事的自家老爺多說幾句話。
記得有次喝酒,王-毅甫就曾經詢問自家老爺一個問題,想要知道是怎麼看待山上的。
柳蓑因為當時喝了酒,記不清太多,但是自家老爺與王縣尉的那場問答,其中一個道理,讓柳蓑至今記憶深刻。
在自家老爺看來,山上的修道之人,所謂的神仙,其實就只是拳頭大一些的凡俗夫子,僅此而已,幾乎少有例外。
柳清風當時還有一個問題,是問柳蓑的,當然更可能是一種夫子自道且自問,與守不守規矩有關,包括制定規矩者在內。
李寶箴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冊子,笑道:「柳蓑,你是一個很謹慎的人才對,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這種東西也不記在心裡,膽敢寫在紙上?」
那本冊子上邊,是一樁環環相扣的謀劃,矛頭直指一個隨便一根手指頭就能拈死柳蓑的大人物。
雙方年輕差不多,可是境界相差太多了。
柳蓑依舊不開口。
李寶箴問道:「還是說出自柳尚書的想法,你只是幫忙筆記下來?」
柳蓑終於開口說道:「如果是我老爺的想法,你拿到冊子,肯定都在算計之內。」
李寶箴點點頭,「大概是這樣的。」
記得當年旁觀一場柳老尚書的「下酒菜」,有個做賊心虛的山上門派,就要泄露一樁醜事了,托關係找到柳清風幫忙,柳清風就幫忙虛構了一場類似的醜事,在山上鬧得沸沸揚揚,山水邸報都在聊這個,結果當然只能證明那個門派是清白的,然後又來了一場中傷這個門派的流言蜚語,修士便又開始辛辛苦苦自證清白,在那之後,等到真正的醜事「被」揭發,山上山下,都不以為然,再不願刨根問底。
李寶箴找到柳清風,後者只是輕描淡寫一句,這就叫看熱鬧,同樣的熱鬧,往往熱鬧不起來。
當然作為回報,那個小有家底的門派,砸鍋賣鐵,暗中主動將一大筆神仙錢送到了洛京戶部。
李寶箴至今都不清楚,那樁醜事的真正受害人,都來不及揭發仇家的一個江湖小門派,有無得到一個他們感到滿意、或是內心真正認可的那種公道。
至於桌上那本冊子,柳蓑在裡邊記錄那樁謀劃的切入點,算是針對陳平安的先手。
是龍泉劍宗的阮秀。
如此一來,陳平安和落魄山的突然發跡,就更合情合理了。
尤其是合情。
雙方早已私定終身。
然後是兩個擁有山水邸報宣揚此事的小門派,慘遭滅門,都死在劍氣之下。
當然沒人會相信這是落魄山的手段。
但這才是第一個環節,一個小小的伏筆而已。
不過某些有心人,可能在這個階段,就會開始猜測是不是正陽山的栽贓嫁禍。
而龍泉劍宗的阮邛,大驪王朝首席供奉,明知這件事是假,這些山水邸報的內容更是假,但是與落魄山的關係?
第二個環節,才是書簡湖,與顧璨有關。
可以與某本山水遊記相互佐證。
李寶箴轉頭看了眼桌上的兩碗水,微笑道:「顧璨是那碗墨汁,怎麼攪和都是墨汁了,陳平安卻是那碗清水,稍微蘸一點墨汁,就是開始由清轉濁了。」
柳蓑點點頭,並不否認李寶箴的這個觀點。
「柳蓑,你跟陳平安有仇?」
「沒有。」
「頭回見面的第一眼,你就看他不順眼?」
「當年初次見面,就覺得他與我老爺是一般的讀書人,氣態溫和,平易近人,能修身,也能教人,更能做事。」
第一次見面,是在青鸞國獅子林外的道路上,老爺為了給一個道路上的小黑炭讓路,牛車衝入了水塘,他們成了落湯雞。
但是那個陳平安當時的表現,就讓柳蓑心生好感。就像自家老爺說的那個道理,不管是什麼家庭,豪門世族也好,小門小戶也罷,只要是自家孩子犯了錯,大人並不能代替道歉就了事,得讓孩子知錯,再改錯。
「那就是覺得他運氣太好了,年紀輕輕,就暴得大名,在外鄉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給文廟聖人當關門弟子,道侶還是那五彩天下第一人,好像全天下的便宜都給他一人占盡了?讓你嫉妒了,認為天道不公?你要替你家老爺,柳老尚書打抱不平?」
「不嫉妒,我曾仔細研究過他的發家史,必須承認一事,萬般好處,都是他陳平安該得的。」
大驪官場,升官最快的,有兩個,分別是大驪計相馬沅和陪都禮部尚書柳清風。
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整個官場都知道,柳清風是皇帝陛下用來監視洛王宋睦的,但是藩王宋睦卻對始終以禮相待。
陪都洛京,之所以始終沒有變成宋睦一個人的衙門,就在於有個柳清風。
書童柳蓑,扈從王-毅甫,是跟隨柳清風最久的兩個人。尤其是柳蓑,更是自年幼起就跟隨在老爺身邊了。
但柳清風就因為不是修道之人,已經死了。老人甚至都沒有想著成為一方神靈。
可是柳蓑並不會因此就記恨一個自己老爺都認可的讀書人。
柳清風在臨終之前,曾經與柳蓑笑言,以後唯一能夠完善國師崔瀺諸多政策的人,功夫不在陰謀,不在表面可見的繁瑣事功,而在醇正,在道義,在人心不可見處的真正事功,崔瀺是故意將其留有餘地的,因為他親口說過一句,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就像李寶箴在青鸞國的一切作為,當年落在柳清風眼中,就只是輕飄飄一句「我們以不義獵義,又有什麼成就感。」
關鍵李寶箴當時還不得不誠心誠意稱贊對方一句,確實高出自己一籌。
法家修士韋諒,曾經幫助國師崔瀺立碑一洲山巔。
而柳清風就親筆撰寫了那份後來幾乎被文廟照搬的一洲神靈譜牒品第。
「那我可就要奇怪得完全無法理解了,無冤無仇的,你如此作為,所求何事?」
「無所求。」
李寶箴聽到這裡,終於大為訝異而非假裝,問道:「柳蓑,你這是一種純粹的惡意?」
柳蓑又開始閉嘴不言,甚至乾脆閉上眼睛。
李寶箴擰轉著手中的空酒杯,微笑道:「柳清風生前一定在某個時刻,提醒過你,如果哪天有人要挾你,例如我,就隻管背叛他,讓你好留下一條小命?」
柳蓑睜開眼點點頭,「李織造神機妙算,確實如此。老爺當年還叮囑我一定要趕緊忘掉那場對話的內容,否則肯定騙不過你。」
老爺希望他能夠成為第二個李寶箴,但是要比李寶箴更聰明,只是太難了。
李寶箴問道:「知道為何我一直沒有這麼做嗎?」
柳蓑答道:「因為你猜到了老爺會這麼做,所以就覺得無趣了,對於沒有意思的事情,你一向懶得做。」
李寶箴笑著點頭,「準確說來是既無意思,也無意義。」
柳蓑反問道:「那你怎麼確定老爺不是猜到了你會這麼做?」
李寶箴笑容凝滯。
柳蓑笑道:「李織造不用裝了,歸根結底,你只是怕一個活著的柳尚書,準確說了,是死了的,你還是怕,怕他留有專門針對你的後手。」
李寶箴笑容燦爛,使勁點頭,「那我就要問你一問了,有這樣的殺手鐧嗎?」
柳蓑冷笑道:「我說有,你不肯全信,我說沒有,你還是將信將疑。那麼我說有沒有,敢問李織造此問,到底意義何在?」
李寶箴將酒杯丟回桌上,拍拍手,「柳蓑,我已經問完話了,你還有想說的嗎?」
柳蓑閉上眼睛,「你我皆等死而已。」
李寶箴嗤笑道:「故弄玄虛,裝神弄鬼,你真當自己是柳清風啊?!」
書房門外,響起一陣輕輕鼓掌聲。
柳蓑灑然笑道:「來了。」
我一直閉口不提陳平安這個名字,你李寶箴偏不信邪,一口一個陳平安,能怪誰。
李寶箴强自鎮定,望向門外那邊,臉色鐵青,問道:「誰?!」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如入無人之境,跨入書房,「真是不湊巧,柳尚書不在了,我還在。要殺柳蓑,怎麼都輪不到你。」
此人身後跟著一個黃帽青鞋手持綠竹杖的青年扈從。
李寶箴問道:「怎麼可能是你?!」
「無巧不成書?」
陳平安站在椅子後邊,伸手重重按住柳蓑的腦袋,輕輕擰轉,微笑道:「好的不學,偏偏這麼不學好,小心真的會死。」
李寶箴想要以心聲言語,想要喊出大哥的名字,卻發現自己只能「啞口無言」,別說開口說話,練氣士的心聲手段都毫無用處。
接下來李寶箴就驚駭發現,此時此地的陳平安,竟然擁有一雙粹然的金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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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孤城彩雲間。
白帝城內,這處真假混淆不清的太虛境地,飛劍無數,動靜無序,快慢不定,看久了,興許連所謂的動與靜都沒了界線,如此數量龐大的飛劍,是鄭居中耗費三千年光陰,一把把花錢購買、收受供奉、秘境搜集、或是「對照真跡臨摹」,鄭居中親手煉制仿造而來,即便如此,依舊有大半數量的飛劍,是鄭居中通過長年累月的大道推衍、演算「空想」而來。
擡頭仰視一幅天象星圖的鄭居中收回視線,「這條路,大概是行不通了。」
另外那個鄭居中則搖頭道:「未必。」
「窮盡人力之心智,都只能是這樣了,難道找別人幫忙,問題是又能找誰,人間已無崔瀺。」
「再等等看。」
「比如先跟白玉京寇掌教下出那盤棋?」
白玉京寇名,道法高如龍。
吾有屠龍技,把劍請君看。
除了鄭居中,歷史上來過這處秘境的白帝城修士,好像就只有開山弟子傅噤和關門弟子顧璨。
劍修傅噤曾經在此枯坐一月有餘,無所得。
顧璨要比師兄傅噤更加無欲無求,只是問了師父一些很門外漢的問題,「劍修有了飛劍,若無師承和家學,懵懵懂懂之間,需不需要自己尋找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
「當然需要,只是其中難易之別,懸殊若天壤之分。劍修尋覓和勘驗飛劍神通,如入水摸魚,有些隱晦,水深,就需要耐心摸索一番,有些淺顯,了了可見,就不用如何費勁了。至於水深水淺,跟飛劍品秩高低沒有關係,都是碰運氣。很多飛劍的神通,卻分明如龍遊淺灘,劍修輕而易舉,扯住龍鬚就可以拽上岸,成為自家物。有些本命神通卻如一尾小魚游於海底,劍修耗費大力氣去尋找,還是收獲很少,只能自嘲一句,聊勝於無,造化弄人。在這中間,就有很多未來揚名一洲的大修士,其實都是身份隱蔽的劍修,只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劍修而已,修道天資好,登高之路勢如破竹,但是受限於飛劍品秩,導緻練劍資質太差,所以羞於啓齒,不敢以劍修自居。要說天下劍修,之所以幾乎沒有山澤野修,一來源於山上門派在外尋覓劍修胚子,不遺餘力,稍有璞玉,就帶回山上小心雕琢,不惜耗費財力去栽培,再者一把本命飛劍的孕育而出,有跡可循,劍氣長城,北俱蘆洲,寶瓶洲的古蜀地界,還有浩然其餘幾處風水寶地,出現劍修的可能性,要遠遠超過別地。」
「有兩把甚至是更多本命飛劍的劍修,或是一把飛劍卻有數種本命神通,是不是就有了先天優勢?」
「對劍修自己而言,當然是如此。飛劍與飛劍之間,以及退而求次的本命神通之間,兩者相近的『解釋』,或是兩者相反的『互補』,都有不同程度的增益。但是放在所有劍修和歷史中去,也不見得。比如你師祖,就只有一把本命飛劍,但是一切與水法有關的飛劍,任你千百劍修的飛劍疊加在一起,對上那一把,也還是群臣覲見君主一般,只能俯首。」
「每把飛劍的命名,是不是一門大學問?我聽說飛劍的名字,就是山下武夫的拳法招式,不宜外傳,不可泄露。」
「排除那種劍修故弄玄虛或是盲人摸象的取名不談,一把飛劍,名字取得太大,就是名不副實的空架子,還會名實相衝,繼而影響到飛劍的本命神通。名字取得太小,就會暴殄天物,因為意味著那個稀裡糊塗的劍修,還沒有弄明白飛劍與本命神通的真實脈絡。」
「弟子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飛劍由來,只能靠命嗎?」
「皆是命外的天定,你說劍修只能靠命,沒有錯,但是不夠對。」
彩雲間矗立有一桿大纛,下邊石桌刻棋盤,擱放著兩罐棋子。
有個青衫老者,雙手負後,頭頂就是那句數座天下皆知的「奉饒天下先」。
響起韓俏色的心聲,「師兄,師父來白帝城了。」
鄭居中說道:「讓他稍等,我馬上過去。」
如果只是學習劍術,對鄭居中來說,不能說全無裨益,但是意義不大。
因為鄭居中早就已經嘗試過了。
所以鄭居中就全盤摒棄了這條道路,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的陽神身外身,說丟就丟,棄若敝履。
事實證明,就算是成為一位十四境的純粹劍修,距離鄭居中心中所想的那條大道,還是差距不小。
那就劍外有劍,術上求道。當年白也所走的那條道路,就不錯。
兩個鄭居中合二為一,看著那些飛劍,自言自語道:「如人之姓,名,字,號。」
其實來過這處秘境的未來劍修胚子,數量不少,但是鄭居中在旁觀看他們的「養出本命飛劍」那場觀道過程,收獲依舊很小。
畢竟不是一座大道完整流轉的天地間,那種契合天理、應運而生的第一位劍修。
至於弟子當中的傅噤和顧璨,只是運氣好,才沒有被鄭居中抹除記憶而已。
大纛下,石桌旁。
陳清流一手負後,獨自在棋盤上撚子打譜。
鄭居中現身,說道:「師父。」
「不敢當。」
陳清流頭也不擡,「怕折壽。」
韓俏色對此是習以為常了。
當年師父跟師兄聚少離多,可只要見了麵,從來都是這幅光景。
一別三千年,好不容易師徒重逢,結果還是如此不讓人意外。
韓俏色並不清楚,師父與那寶瓶洲目盲道士的淵源,至於什麼北俱蘆洲的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就更不知道了。
師父的大道根腳,並不在浩然九洲,而是來自流霞洲的一座福地。
韓俏色在少女歲數時,第一次見到師父,當時師父身邊還跟著一位侍女,隨身攜帶一枝短矛,名叫謝石磯。
當年韓俏色見到那魁梧女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婆娘,個頭真高,體格真大!
但是不知為何,謝石磯始終以婢女自居,師父卻喊她為師姐。
後來師父收了柳道醇那個惹禍精當小弟子,謝石磯就對柳道醇關愛有加,送給他一件粉色道袍和一座琉璃閣。
韓俏色當年就想不明白這件事,那姓謝女子,為何會對柳道醇青眼相加。
後來是問師兄鄭居中,才知道答案。原來是「傻子看傻子,就格外親切。」
但是韓俏色就又有疑問了,因為她感覺得出來,鄭師兄對謝石磯其實也很親近,甚至好像都要比師父陳清流更親近些。
鄭居中說柳道醇是半吊子聰明人喜歡裝傻,屬於一個真傻子。謝石磯是做事不笨卻願意做人真傻,所以是真聰明人。
陳清流將手心攥著的棋子在棋盤上隨手一丟,擡頭問道:「知道我當年為何不肯教你劍術嗎?」
「師父願意多說幾句是最好。」
鄭居中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他這個當弟子的,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師父你大可以沒話找話,當弟子的,耐心聽著就是了。
要說這個大弟子,有哪裡做得不對,不好的地方,還真沒有。
恰恰相反,隻說鐵樹山那邊,敲打試圖違約的郭藕汀,就是鄭居中代替他這個師父登山。
一座白帝城,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城主鄭居中,公認的天下魔道巨擘第一尊。
以前除了浩然天下,可能青冥天下和蠻荒天下都不認,如今都得捏著鼻子認了這個事實。
白帝城鄭居中,當真是……強得不可理喻。
就連那個老秀才,在功德林都與陳清流喝酒的時候,都要說一句咱哥倆收徒弟的能耐,真是沒啥話可說了。
可要說鄭居中這個開山大弟子,有多好,討師父的喜歡,對不住,陳清流又實在是喜歡不起來。
他娘的,這傢伙實在是太聰明瞭。
記得當年鄭居中才剛剛開始修行,就喜歡上了弈棋。
陳清流覺得這未免有點不務正業了,一個下五境練氣士,有這閒工夫?還怎麼讓師父放心教你劍術?
他就跟這個開山大弟子玩了一個遊戲,猜棋子,猜黑白。
結果接連三十-六次,都準確猜中了棋子的顔色!
少年根本不看師父藏棋子的那隻手,從頭到尾,只是死死盯住陳清流的眼睛。
陳清流當時看似神色平靜,看著桌對面那個滿臉慘白無色卻眼神熠熠光彩的弟子,陳清流就開始心裡犯嘀咕了,自己這個當師父的,到底是走狗屎運揀著寶了,還是出門沒翻黃曆碰到妖怪啦?
「那幫剛剛醒來的蠻荒老畜生裡邊,你覺得誰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最大?嗯,落魄山上的小陌,跟那個變成小姑娘模樣的白景除外,都蠻好的,雖不是人,卻有人味兒。不像某些地方的某些人,明明是個人,卻過於仙氣了,就連道場,都是頭不頂天腳不著地的,呵,不上不下,剛好在中間嘛。」
陳清流落座石凳,看向站著的兩個親傳弟子,笑道:「俏色,別楞著啊,坐下聊。」
其實桌邊就兩條石凳,韓俏色瞥了眼師兄,鄭居中笑著點頭,她這才敢落座。
別處都好說,韓俏色不至於如此拘謹,畢竟在這裡落座,一般都是要跟師兄下棋的。
鄭居中卻無所謂師父的那番刻薄言語,說道:「化名王尤物,道號『山君』。它的真身,卻不是我們浩然天下認為的山君。」
言語之際,師徒之間,棋桌一側,出現了一位頭戴竹冠的年邁道士,背劍騎鹿。
陳清流皺眉道:「不是那個白景?」
鄭居中說道:「她排第三。純粹劍修,比較難以合道,哪怕腳下所走的道路,方向正確,看似只有一線之隔,還是比較遠。」
「這頭竊據『山君』道號的遠古妖族,合道契機所在,在於後世『苛政猛於虎』一語。故而萬年之後,蠻荒天下,道上越是暴虐,它的道行就更高,可以坐享其成。」
「它能夠占據先手,是因為當初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安排,當年驅使半座天下往劍氣長城湧去,就是為它的合道做鋪墊,相信那會兒王尤物就已經醒過來,在那之後只是在裝睡而已。我猜隻差半步,一隻腳已經跨入、半隻腳踩在門檻上的王尤物,就可以躋身十四境了,但是隱藏較深。所以等到蠻荒那場仗打得慘烈了,用不了幾年,王尤物就可以成為十四境。」
聽聞人間就要多出一位毫無懸念的十四境修士,陳清流完全無動於衷,反而只是瞥了眼天幕。
十四境修士當中,豈能沒有高下之分?
可能鄭居中,是唯一一個敢在人間,隨隨便便對「周密」直呼其名的修士。
至於其餘一小撮大修士,不是說就一定是實力不如鄭居中,只是他們礙於身份,不合適,總之就是各有各的顧慮。
陳清流問道:「排在第二的,是那個故意躲著白澤的無名氏?」
鄭居中搖頭道:「是化名離垢的那個。」
重瞳子少年容貌,先前曾在天外露過面。
陳清流皺眉道:「那條煉物的合道之路路,不是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嗎?」
青冥天下那邊有個道號「太陰」的吾洲,搶先一步。
照理說,大修士每一條合道十四境的道路,都是一座獨木橋。
就像劍修小陌的功虧一簣,就在于玄都觀孫道長已經在道路之上。
鄭居中解釋道:「離垢曾經同時選擇了兩條道路,一條是煉物,另外一條是吃書,大道顯化為一條蠹魚,打造出一座書城,試圖反其道而行之,北面稱王。周密登天之後,等於故意將一架近乎登天的獨木橋讓給了離垢。所以離垢憑此合道,意外不大,幾乎是定論了。」
韓俏色聽得眼皮子打顫。
陳清流依舊氣定神閒,「你覺得我對上離垢?」
鄭居中說道:「他根本就不敢下死手,所以遇到師父,只會避其鋒芒。」
陳清流氣笑不已。
韓俏色忍俊不禁,心情再沒有那麼緊張。
陳清流笑呵呵道:「那我這個當師父的,不得好好謝謝你這個徒弟?」
鄭居中說道:「是我得感謝當年師父沒有臨時更改手中棋子的顔色。」
陳清流沉默片刻,說道:「我其實在第十八顆棋子的時候,就想要糊弄你了,是那個傻大個用心聲攔阻了兩次。」
鄭居中說道:「過程我認,結果我也認,所以我對師父,對她,一直心懷感激。」
若有第三十七次猜子,鄭居中還能猜中,卻極有可能會傷了大道根本。
所以今天陳清流才會說謝石磯曾經阻攔了兩次。
鄭居中繼續說道:「王尤物,離垢,之後才是有一定可能性的白景和那個無名氏。但是他們之外,其實還有個緋妃,合道契機,會走在白景之前。緋妃能夠合道,表面上是受惠於白澤的指點迷津,事實上,仍可以算是周密鋪設出來的一條老路。」
陳清流笑道:「周密要是真如你說得這麼厲害,何必登天,灰溜溜跑路,只能眼睜睜等著三教祖師合道,再去跟他問道一場?」
鄭居中說道:「當年的文海周密,終究只是一個人。」
陳清流問道:「那如果周密身邊,有你跟綉虎呢?」
鄭居中笑道:「人間事最好不作假設,別談如果。」
陳清流嘖嘖道:「師父教訓弟子呢。」
鄭居中一隻手撐在石桌上,微笑道:「師父。」
陳清流靜待下文,鄭居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陳清流笑罵道:「臭小子,逗我玩呢?」
鄭居中滿臉笑意,「當年師父給弟子教誨頗多,其中有一句話,弟子始終銘記在心。」
陳清流沒好氣道:「年紀大了,老眼昏花,腦子不夠用了,別讓我猜,有屁快放!」
鄭居中說道:「師父曾經對我說過一句,『居中,師父只有你這麼一個弟子,以後可要出息些,讓師父高興高興。」
陳清流疑惑道:「我竟然還說過這種正經話?」
鄭居中笑道:「是一次喝酒喝高了,師父的醉話心裡話。」
陳清流揉了揉下巴,嘀咕道:「他娘的,人間多出個魔頭鄭居中,竟然還得怪我陳清流?」
鄭居中擡起手,一揮袖子,指向桐葉洲一處,是那儒生李希聖的所在位置,微笑道:「諸君且看兌子,為浩然斬青冥。」
陳清流一楞,驀然破口大駡道:「臭小子,你跟我說這個做啥子,放心裡就好了,你這跟欺師滅祖有什麼兩樣……」
果然怕啥來啥。
就在此時,一位少年道童憑空現身,輕輕按下鄭居中的骼膊,「讀書人,不要這麼火氣大。」
少年道童身邊,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背劍道士。
道祖,二弟子余斗。
不曾想很快就多出一個老夫子,伸手扶住鄭居中的骼膊,「擡起來擡起來,就擡著,我們讀書人,怎麼就不能說句豪言了。」
至聖先師也來了,身邊還有禮聖。
以及一個愁眉不展的老秀才。
陳清流給老秀才使眼色。
老秀才撚須不語。
老秀才,靠你打圓場了。
又是我?驢推磨還給點草料啃啃呢。何況這麼大場面,我這細骼膊細腿的,能摻和?老哥你就不心疼老弟?
反正我這大徒弟要是出了點問題,我就去落魄山找你的小弟子。
那我試試看?
趕緊的!
老秀才哈哈大笑,早早伸出手去,再握住鄭居中的手,使勁搖晃起來,「鄭老弟,走,咱哥倆下一盤棋,說出來怕嚇到你,老哥我這些年棋力暴漲,今兒可不比以往,再不藏拙了,定能贏你……」
被老秀才這麼一鬧,道祖和至聖先師幾乎同時收回手。
禮聖笑道:「不必兌子。」
余斗卻是問道:「你想兌子?」
「你不服氣?」
鄭居中反問道:「信不信我連陸沉一起兌子?」
我們三人,就都別十五境了。
唯一坐著的韓俏色呆呆坐在原地,瑟瑟發抖,道心……還談什麼道心。
什麼叫真正的神仙打架,眼前這幅場景就是了。
這可不是什麼市井少年狹路相逢的那種撂狠話啊。
老秀才唉了一聲,「鄭老弟,咋個又跟人吵上架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啊,能動手就別動口……當然了,最好吵架打架都別有,畢竟人家是真無敵唉,都說人的名樹的影,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給錯的綽號,豈是浪得虛名的?再說了,陸掌教境界可高!至於李希聖,就算了吧,畢竟如今是自家人。」
至聖先師估計是聽不下去了,咳嗽一聲,算是提醒老秀才別在這邊拱火了。
老秀才心裡苦啊,我這叫反其道行之,不這樣,鄭居中能聽得進去?
李希聖其實已經察覺到這邊的情況,就想要趕來白帝城,大不了提前與鄭居中對弈一局便是。
如果不是想著為小寶瓶護道一場,這局棋是早下還是晚下,其實差別不大。
只是李希聖卻被禮聖攔阻,禮聖只是讓他好好準備三教辯論,其餘都不用管。
道祖擡頭望向那幾個字。
鄭居中確是萬年罕見的大才,不必爭先。
道祖說道:「那三局棋,該怎麼下就怎麼下好了。」
至聖先師點頭稱是。
老秀才點頭道:「三局好,兩勝一負,就比較公平了,下棋這種事情,當天心情好不好,有無吃飽飯,喝著好酒還是喝了劣酒,棋力起伏不定,做不得準的,三局就很好嘛,一局下完,勝不驕敗不餒,好好準備下一局棋。」
陳清流笑道:「老秀才對下棋很有見解啊。」
老秀才還是點頭,「見解比較獨到了。」
背劍而來的二掌教余斗,只是遙遙望向昔年倒懸山方向。
道祖以心聲笑道:「鄭居中,如你所見。」
既然終於見面了,就是得償所願。
白帝城那處秘境當中,出現了第三個「鄭居中」,身穿道袍,頭戴道冠,滿身道氣,他與外邊天地的道祖,打了個道門稽首。
道祖一步跨出,來到這處秘境,微笑道:「皆非劍修,反而旁觀者清,那就與道友順藤摸瓜,聊幾句『劍道與一』好了。」
不曾想鄭居中卻笑道:「我倒是更像知道何謂第一場『天下』的失魂落魄。」
道祖說道:「名可強名,道不可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