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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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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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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49:0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一片孤城彩雲間

  落魄山的山門口。

  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帶著個頭戴虎頭帽的背劍少年,聯袂從天而降。

  君倩笑道:「到了。」

  白也看了眼落魄山綿延諸峰的走勢和結脈,點頭道:「風水不錯。」

  君倩說道:「風氣更好。」

  仙尉換好書籍在手,趕忙起身,詢問道:「兩位貴客是?」

  君倩拱手抱拳道:「我叫劉十-六,是你們山主的君倩師兄。身邊這位是我的朋友,叫白也。」

  仙尉一驚複一驚,繼而忍住笑,綳著臉,快要綳不住了,靈機一動,趕忙打了個道門稽首,低頭道:「道士年景,道號仙尉,承蒙山主如今忝為落魄山看門人,貧道在此見過劉仙師,白劍仙。」

  第一次驚嚇,是聽聞對方竟然就是陳山主的那位「君倩師兄」,再一驚,是聽說「白也」,只是再看對方的模樣和裝束……

  察覺到對方的那支道簪,其實君倩也被嚇了一跳。

  小師弟,能夠拐來那麼俏皮可愛的小米粒,竟然還能拐來這位……道士?

  萬年之前,雙方打過照面,次數還不少,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那會兒君倩屬於「慕名前往」,當然沒打過。好在那位人間第一位道士脾氣好,沒計較什麼。

  仙尉直腰擡頭,心生疑惑,那個白髮童子怎麼沒有立即現身?擔任編譜官之後,只要有客人登門,白髮童子保準第一時間到場的。

  君倩問道:「小米粒呢?」

  仙尉笑答道:「今天巡山的早課已經結束了,最近喜歡跑去黃湖山那邊巡視。」

  君倩咦了一聲,小師弟這座山頭,最近好像來了不少大人物啊。

  仙尉想了想,還是與那清秀少年說了句場面話,「白劍仙,名字不錯。」

  白也問道:「怎麼講?」

  仙尉頓時有些尷尬,怎麼講?本來就是句客套話,你還讓小道怎麼講?

  場面有點僵硬了,可惜從不知天底下冷場為何物的賈老神仙不在場。

  君倩笑著解釋道:「仙尉道長,他就是白也。」

  仙尉倍感無奈,少年都自稱是白也了,他不叫白也叫什麼。

  君倩說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登山之前先喝杯茶水。怎麼說?」

  白也說道:「那就入鄉隨俗。」

  君倩就帶著白也去那張桌旁坐下。

  其實君倩就是想著在這邊,一邊喝茶一邊嗑個瓜子,那就需要等著那個給小師弟當落魄山右護法的小姑娘了。

  至於好友白也是怎麼想的,反正不重要。

  一個黑衣小姑娘好像得到了傳信,火急火燎從後山那邊登山,然後過了集靈峰山巔,一路飛奔下山。

  好人山主的左師兄,早就見過嘍,外界傳聞都是騙人的,脾氣怎麼就差了,可平易近人了!

  是桌兒大的劍仙!

  那位君倩先生,同樣了不得,那就更和氣啦。

  還有一雙碗口大的拳頭哩,就像書上所說,大俠走江湖,雙拳打遍天下無敵手。

  落魄山右護法,好歹是個練氣士,竟然跑得滿頭是汗。

  黑衣小姑娘身後,跟著個白髮童子。

  沒有小米粒擋在前邊,編譜官今天確實不是太敢現身。

  正是白髮童子把小米粒拎到後山的山腳,小米粒卻說放下放下,非要自己一路跑去前山的山門口。

  白髮童子也沒轍,只得由著小米粒兩條腿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小米粒越跑越快,過了山門牌坊,一個站定,咧嘴笑道:「君倩先生,可來了啊。」

  君倩已經站起身,笑道:「小米粒,讓你久等。」

  君倩看了眼白也,白也頗感無奈,只得跟著站起身。

  小米粒看著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少年,使勁綳著臉,皺著兩條疏淡淺黃的眉頭。

  雖說小姑娘其實是忍著笑,但在外人看來,可能更像是在生悶氣。

  白也似乎也覺得有趣,笑道:「想笑就笑吧。」

  小米粒撓撓臉,然後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白髮童子難得如此拘謹,怯生生道:「君倩先生,還有這位白……仙師,我是編譜官,按照咱家山頭的規矩,錄個名?」

  白也說道:「我叫白也,浩然中土神洲人氏,如今在青冥天仙玄都觀修行。」

  小米粒哇了一聲。

  她朝君倩先生,偷偷竪起一根大拇指。

  仙尉聞言身體一歪,直接從竹椅摔在地上,不小心從袖中摔出本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一腳踹向大風兄弟的宅子那邊。

  約莫是覺得如此對書籍不敬,躡手躡腳往那邊走去,背對著桌子那邊,將書本撿起,呵了一口氣,輕輕拍打一番,收入袖中。

  再從另外一隻袖子摸出一本聖賢書籍,這才轉身,裝模作樣握在手中,重新坐在竹椅上開始看書。

  白髮童子將兩位「訪客」記錄在冊,溜之大吉,恕不待客,反正有小米粒嘛。

  坐在桌旁,桌上已經有茶水待客了,仙尉道長待人接物,還是很在行的,滴水不漏。

  小米粒看了眼君倩先生,劉十-六看著小米粒。

  會不會寒酸了點?

  隻管放心,當然不會。

  小米粒從袖子裡一大捧瓜子,堆放在白也那邊,再給君倩先生也來了一大捧。

  然後小姑娘就有點尷尬,就想要打開心愛的棉布挎包。

  白也便笑著分出一半瓜子給黑衣小姑娘。

  魏檗雖然奇怪為何朱斂和姜尚真,都沒有立即現身山門,但他還是立即趕來落魄山桌旁。

  魏檗作揖道:「披雲山小神魏檗,見過劉先生,白先生。」

  君倩站起身,與這位魏山君拱手還禮。

  白也神色淡然,只是點頭緻意。

  要是願意講究這類繁文縟節,白也當初就不會將道場選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之上了。

  魏檗問道:「要不要小神與陳山主說一聲?」

  君倩笑著擺手道:「不用,讓小師弟先忙自己的事,我們這邊不用他理會,待客不待客的,白也樂得沒人在乎。」

  小米粒打開棉布挎包掏小魚乾的動作就停下來了。

  君倩補了一句,「當然小米粒除外。」

  小米粒咧嘴一笑,開開心心,分發小魚乾。

  白也看了眼君倩。

  君倩微笑道:「吃啊,楞著幹嘛。我嘗過,味道相當不錯。」

  白也只得拈起一條溪魚乾,細細嚼著,看著那個小姑娘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自己,又只好說道:「滋味不錯。」

  小米粒雀躍不已,又從棉布挎包裡邊掏出一包魚乾,往桌上那麼一放。

  她再一拍挎包,斬釘截鐵道:「還有!」

  白也無言。

  君倩大笑起來。

  好友白也,也有今天。

  ────

  陸沉先給玄都觀那邊寄過一封密信,說是家書都不過分了,貧道跟玄都觀多熟,去那邊串門就跟回家一般,整座天下都知道的。

  至於離開浩然天下之前,順手給陳山主幫了個小忙,那也算幫忙?貧道與陳山主,那可是相逢於青萍之末的摯友!

  之後就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遠遊。

  在南華城內,陸沉難得做出一番齋戒沐浴更衣,認認真真,閉關坐鎮道場,才敢去逆流而行。

  一路上,頭戴蓮花冠的陸沉,趟水而行,見過很多光怪陸離的匪夷所思之物之景。

  兩隻道袍大袖,拖拽出令人目眩神搖的七彩琉璃色彩。

  可惜這一路無人得見此景。

  終於被陸沉碰到了一個「過客」,可惜對方身形一閃而逝,陸沉都來不及說話,對方依稀是個女子模樣的練氣士,她也只是與陸沉對視一眼。

  之後又碰到一個相較於陸沉、身形大如山岳的光腳大漢,每跨出一步都有雷霆震動的聲勢,腳下濺起的水花裡邊,時常夾雜著無數往四面八方濺射而去的琉璃碎片。

  陸沉便大袖一卷,將「附近」幾片稍大的琉璃碎塊收入囊中,陸沉與那不知是去往未來、還是返回過去的道友,大笑著道了一聲謝,但是魁梧壯漢只是埋頭狂奔,並未理睬。

  在光陰長河趟水而行,能夠遇到一個道上行人,已經是如同登天難,想要看清楚對方的容貌,更是比登天更難。

  陸沉當下都不敢掐指一算,腳下河中漩渦無數,一著不慎就會深陷其中,尤其是遇到某些位於「當下」的真正得道之士,便是河水觸石、洄懸激注的凶險場景,陸沉可不想在某地趴窩不動個幾百年。至於道路上偶見「岸邊」的浮光掠影,皆是模糊不定的畫面片段,看過之後,若想記住,饒是境界高如陸沉,都要頭暈目眩幾分,因為一幅幅畫面,象徵著一個個不可言說的天機。

  不知道過了多久,虧得陸沉早有準備,三千年以來每次在光陰長河中的走馬觀花,都是一場曆練,再加上陸沉當年曾被佛祖拉入那座大千世界,故而歲月流逝,即便漫長得近乎無限長無窮盡,對陸沉而言,依舊算不得什麼難關。否則換成一般的十四境,恐怕都要被這種「空其空」「無有無」之境給折磨得道心失守了。

  陸沉終於停下腳步,長呼出一口氣,到了到了,終於被自己找到了!

  道袍兩隻大袖中的一大摞青紫符籙都已化為灰燼。

  陸沉眼前景象,就像來到了一座廣袤無垠的水面,平如鏡面,腳下布滿砂礫,不計其數,五顔六色,絢爛無比。

  「水面」宛如一層薄薄的琉璃,那些砂礫,其實細看之下,每一顆沙子,都是一顆星辰,只是鋪了一層又一層。

  在陸沉窮盡目力的極遠處,有一條好似鐵鎖橫江的長鏈,如一條線橫亙在天地間。如果非要名之,大概可以稱之為「因果」吧。

  但是陸沉依舊沒有找到自己想要與之對話的那尊遠古神靈。

  閽者身份,神職之一,是看守光陰長河的後死者和犯上者。

  不過就算現在打道回府,也是不虛此行了,終於見到了一大撥「活物」,古異鬼怪神仙皆有。

  有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身穿青色長裙,衣袂緩緩飄搖,有畫壁仕女那種衣帶當風的美感。

  她是跪坐姿勢,身前擺放著一條小案几,上邊擱著幾件樣式古樸的陶制酒具。

  有一座不斷下沉的懸空巨山,約莫比中土五岳加在一起還要更高。但真相卻可能是比浩然天下的一粒塵土都要矮。

  山巔有個手捧頭顱的項上無頭者,頭顱之上,眼多如蜂巢之孔,發現陸沉之後,或眨眼或閉眼,嗡嗡作響。

  一個不停開口言說、手指書寫、類似用鼻音頌唱佛偈兩個字的古怪存在,似乎不喜被人打斷自己,爆喝一聲,「聒噪!」

  片刻之後,這個古怪存在又開始重複,那兩個字,是「自由」。

  偶爾才會稍有不同,古怪存在大哭不已,喃喃自語一句,不昧因果,不夠,遠遠不夠。

  一處好像以無數顆雪花錢淬煉而成的雪白高臺之上,設置有各種作祭祀用的神台,一縷縷香煙裊裊升起,卻又緩緩落下,各有高低。

  大概是個以古法娛神求長生的。

  高臺「隔壁」是一條古木小舟,有繪滿龍的「一件紫袍」飄浮在船頭,以遠古言語嗤笑道:「道路都斷了,還妄想接引天地,如何能夠小巫見大巫!」

  有個眉毛極長、肌膚極白的男子,貌若遠古得道真人,大概是難得見到客人來此,他的面容逐漸清晰起來,姿容俊美,但是依舊難以掩飾一雙眼眸的黯淡無關,男子盤腿坐在那條長鏈附近,橫一支大戟在膝蓋,興許是太久沒有正兒八經開口說話了,他嗓音沙啞得如刀磨石,笑問道:「何人來自何時何地?」

  只是他很快就自嘲道:「你肯定是聽不懂的了,以那場變故計起,畢竟都過去八千年了。」

  陸沉聽不懂對方的言語,卻心算得出。

  曉得了,是一個來自很久以後的練氣士。

  這至少意味著在很久的將來,猶有練氣士能夠來到這裡,挺好的。只是再一想,好像也未必,萬一是武夫足夠純粹呢。

  有剃掉兩條眉毛的女子,她輕輕翹起手背,看了又看,這才擡起頭,饒有興趣,看著那個遠來是客的道士。

  此外還有一撥存在,影影倬倬,若隱若現。

  陸沉粗略算來,與蠻荒有大道牽引的,居多。

  也對,妖族修士天生肉身强悍,山上登頂更快,不怕天不怕地的,總喜歡靠雙手打破一切舊天條和新規矩。

  有個老態龍鍾的頭戴高冠者,步履蹣跚,搖搖晃晃,來到陸沉眼前「十幾步」外,竟是以蠻荒雅言問道:「陸法言死了嗎?」

  陸沉笑答道:「前輩若是與他是故友,可以哭了,若是有仇,就可以釋懷,都不用報什麼仇,因為陸法言已經被某人吃掉了。」

  高冠老者點點頭,死死盯住這個「年輕道士」。

  陸沉便用蠻荒雅言笑問道:「敢問前輩道號。」

  高冠老者眯眼道:「就沒什麼道號,曾用化名章腳,讓我想想,得仔細想想,想起來了,沒做過什麼大事,就是專殺蠻荒的止境武夫,呵呵,這些傢伙,一個個眼高於頂,除了不能上擂臺問拳,哪哪都好。」

  陸沉小雞啄米,使勁點頭:「我就曾問過一位高人,跟人問拳,若是對手不配合樁架、把式怎麼辦?前輩你猜那位高人是怎麼回答的,答案有趣極了,他說任你拳種百千,上了擂臺分生死,都是王八拳。」

  高冠老者點頭道:「高人有高見。可惜見不著了。」

  陸沉還是使勁點頭,說道:「別見,千萬別見,我怕前輩會被他兩三拳打死。」

  高冠老者盯著陸沉看了一會兒,「信你說的,是當真見過那個傢伙的。」

  陸沉向前走出一步,老者便一路退回去,笑道:「好好一個道士,學什麼劍術,修道不該心無旁騖嗎?」

  虛晃一招便嚇退一個飛升境巔峰的蠻荒大妖,陸沉停下腳步,得意洋洋,「嚇不死你個老東西。」

  老者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繼續往後撤退,最終身形消散在一團白霧中。

  陸沉蹲下身,伸出手掌,掌心輕輕貼在那層琉璃水面之上。

  低頭望去,似乎瞧見了一只在「水中」翩躚的蝴蝶。

  一雙極緻精粹的金色眼眸緩緩睜開,俯瞰著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

  對這尊遠古高位神靈而言,道士哪怕有幾千年的道齡,確實依舊年輕。

  無言語,無心聲,無絲毫漣漪。

  如擂鼓,如雷霆,如江河滔滔。

  「陸沉,三千年前你就試圖過界,還要再嘗試一次,再次觸犯天條?」

  陸沉身形搖晃,只得縮回手,輕輕嘆息一聲,擡起袖子,抖落出一張蒲團,飄落在水上。

  陸沉坐在蒲團上邊,雙手疊放在腹部,默不作聲,開始凝神,坐忘,心齋。

  有一個遠古道士站在一條遠古凶獸的頭顱之上,在水面上游曳靠近。

  「那小牛鼻子道士,來這邊作甚?是飛升境圓滿,還是十四境?在道家法統之內,與誰稱呼師父。快快說來聽聽!」

  陸沉置若罔聞。

  「管你是誰的徒子徒孫,我與那人間第一位道士,還有當年最喜歡吊在長長隊伍尾巴上的那個啞巴少年,可都算是一個輩分的道士,你還不快喊一聲祖師爺爺,算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回去之後,保證你跟誰都能吹噓一番。」

  陸沉只是屏氣凝神,每一次呼吸,真氣在鼻孔間凝聚,如垂兩條白蛇,道士的腳踵那邊,亦是這般場景。

  「小牛鼻子,瞧不出來,你還真有點道行,就是不知道你在這邊待久了,還能不能如此顯擺,說不得連那些可憐蟲都不如,別說是吞吐真氣,五官和髒腑都要被削平了。」

  「小道士,與祖師爺爺說說看,如今你那邊的世道,與你一般境界不高不低的練氣士,多不多?全天下有無雙手之數?」

  「都不說也無妨,你隻需告訴我,那個看誰都一個德行的啞巴小道士,後來有沒有被誰打得滿地找牙?」

  聽到這裡,陸沉終於睜開眼,摸了摸鼻子,「他是小道的師尊,前輩你等著,小道這就去請師尊過來,與前輩敘舊。」

  「算了,我跟他無甚仇怨,當年就關係一般,不見也罷。」

  在這之後,這位遠古道士果然就再不開口了。

  那個好像修了外道野狐禪的古怪存在,其實一直在仔細聽陸沉與那道士的對話,得知年輕道士確是道士身份之後,頓時大失所望,大哭不已,泣不成聲。

  那個喜歡翹起手背如白玉弓的女子,朝陸沉招招手,嫣然笑道:「道長,如今人間青丘有新主了嗎?」

  陸沉打了個道門稽首,「回前輩話,如今人間連青丘都沒了,何談主人。」

  女子霎時間神色複雜,竟然似泫然又似笑靨,後世所謂的狐媚子,在她這邊,都要自慚形穢了。

  「你來這裡既不越界,也不回退,想要做什麼?」

  「防止有人來這裡,跟我的大師兄來一場……『兌子』。」

  若是以一個十四境兌換一個十四境。

  當然是陸沉的大師兄更虧。

  堅決不能做這種虧本買賣。

  神靈說道:「陸沉,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職責,不可在此久留,退回去。」

  陸沉委屈道:「我師兄以前不就常來這裡,你怎麼不趕人。」

  神靈說道:「不一樣,寇名御風,近乎天授,已是神通。」

  陸沉眼神哀怨道:「貧道問心解夢,不一樣是幾近神通。」

  神靈說道:「道法與神通終究有異。」

  陸沉問道:「就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神靈說道:「你說呢。」

  陸沉便是一個後仰倒去,趕忙伸手抵住水面,這才沒有身體倒地。

  神靈說道:「他們是離去不得,必須留在此地,你陸沉又何必在這裡白白消磨道行。」

  陸沉一個蹦跳起身,蒲團被幾條細弱絲線的雷電,大火熊熊燃燒,最終竟是若水流淌。

  再一個踉蹌。

  之後陸沉雙腳如在泥濘,陸沉每一次挪步就會帶出重如山岳的泥漿一般。

  剎那間陸沉身形一個拔地而起,身形橫向飄蕩,落地時好似崴腳一般,膝蓋關節咯吱作響。

  其實這就是陸沉先前在那過雲樓客棧,為何坐在欄桿那邊,會一個後仰摔地。

  以及他在龍象劍宗那邊,又為何會崴腳了。

  陸沉擡起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扯,氣呼呼道:「再這麼咄咄逼人,小道可就要使出真功夫了!」

  雙指如同拈動一張簾幕,被陸沉掀開了一角。

  霎時間原本光明如晝的天地間,有無數漆黑如墨的光,如潮水般滲透到這方天地。

  神靈喝道:「住手!」

  陸沉趕忙伸手一抹,將那些漆黑打回簾幕之內,再好似鬆開手指,重新垂下簾幕。

  陸沉悻悻然道:「是小道失態了。」

  有個笑聲響起,既像是山谷回音,又好像天雷滾動,「雖然是狗急跳牆,不過確實有點道行,不愧是道祖的親傳弟子。」

  陸沉雙手叉腰,擺出駡街的姿勢,「鬼鬼祟祟,說啥風涼話,有本事你也來跳一個?」

  至於對方身份,陸沉一清二楚。

  是遠古天庭雷部所轄的一尊神靈,如今神位還在。

  大驪京城,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傢伙,曾經掌管斬勘司。

  這尊神靈算是那個老車夫的半個上司。但是依舊不在十二高位神靈之一。

  他問道:「馬苦玄會不會死?」

  陸沉沒好氣道:「當年都說了放過一馬,貧道等於已經救過他一次了,不然他早就被陳平安打死了,還要貧道如何?!」

  神靈寂然不言,退回神位了。

  陸沉鬆了口氣。

  天地良心,就數貧道一刻不得閒啊。

  雖然這尊神靈一直希望馬苦玄能夠「開竅」,繼而走上一條神道。

  但是這位舊雷部神靈在人間的「道場」,卻不是馬苦玄修行的真武山。

  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其實是另外一尊神靈的道場,之一。

  要真是這尊神靈開口問話,陸沉就得先打了一個道門稽首再好好說話了,必須得有禮數。

  畢竟不管是掌教大師兄,還是餘師兄,都對這尊功德卓著的神靈極為禮重。

  因為在約莫六千年前的上古歲月中,出現了一撥擁有嶄新「神號」的威嚴存在。

  與中土穗山周游的神號「大醮」,以及那些各有山岳治所的陸地真人,都是差不多時候出現的。

  而且三教祖師都認可這些神號。

  比如其中有一位神君,便是神號「真武」。

  青冥天下白玉京,天外天的化外天魔,除了怕道祖,還有就是忌憚這位「真武」神君了。

  又有一棵桂樹的月亮上邊,在春天就開花了,天上宮闕,桂子雨落。

  這位可以算是補缺一部分神位的女子神靈,她的神號就是「廣寒」。

  只是她始終不願返回那座「道場」。

  陸沉伸手在耳邊,等了半天也沒聽見什麼,這才收回手,試探性說道:「各退一步?」

  依舊寂然無聲,陸沉如釋重負,這就是答應了。

  陸沉身形消散,在一處停步,重新現身,不復見先前熱鬧的場景,白霧茫茫一片。

  頭戴蓮花冠的道士,孑然一身,天地間唯有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陸沉破天荒神色肅穆,再無半點往常氣態。

  那麼貧道就在此,恭候白帝城鄭居中!

  ────

  槐黃縣城,一棟始終沒有賣給外鄉人的老宅。

  董水井打開門,笑道:「呦,這不是林玉璞嘛,大駕光臨,榮幸榮幸。」

  林守一跨過門檻,伸出手,「別廢話,趕緊的。」

  董水井疑惑道:「幹嘛?」

  林守一說道:「賀禮。」

  董水井給逗笑了,「你這是學魏山君呢。」

  林守一說道:「我跟陳平安借了些穀雨錢,得早點還給他。」

  董水井笑呵呵道:「嚇我一跳,還以為你要成親了。」

  林守一擡起腳作勢要踹人,董水井側過身,笑道:「讀書人動口不動手啊。」

  要是用陳山主的話說,就是倆出籠小雞互啄呢。

  林守一說道:「老規矩,麻溜的。」

  董水井就去竈房生火,下了兩碗餛飩。

  在董水井忙碌的時候,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林守一,就轉頭怔怔看向院內的柳樹。

  至於樹旁的那口水井,林玉璞根本沒眼看。

  等到董水井一手端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林守一已經收回視線。

  林守一接過碗筷,問道:「知不知道陳平安這次喊我們過來做什麼?」

  董水井搖頭道:「沒問。」

  林守一吃著餛飩,就開始挑三揀四,董水井都懶得聽,自顧自低頭吃著。

  當年在學塾那會兒,就看不順眼這個傢伙,倒不是因為林守一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喜歡每天闆著一張臭臉。

  再後來,董水井就更看林守一不順眼了。

  是他們倆的同齡人,是李槐的姐姐。

  那個柳條一般的纖細女子,而且她還是那麼眉眼溫婉。

  董水井問道:「你欠陳平安多少錢?」

  林守一說道:「一百。」

  董水井點頭道:「我先給你墊上。」

  林守一說道:「穀雨錢。」

  董水井故作訝異道:「我還以為是小雪錢呢。」

  林守一駡了一句土財主。

  董水井說道:「你跟陳平安關係那麼好,怎麼願意跟我欠個人情。」

  林守一說道:「桐葉洲那邊開鑿大瀆,處處都是需要花錢的地方。」

  董水井說道:「我就不沒有花錢的地方了?」

  林守一呸了一聲,「你董半城只有掙錢的地方。」

  不得不承認,董水井這傢伙,真是一塊天生掙錢的好材料,隻說其中一門生意,就讓林守一聽了就佩服。

  包下了好幾座靈氣不錯、尤其是水脈清澈的仙家山頭,搗鼓了一些盆栽,專門坑山下將相公卿、達官顯貴的銀子。

  美其名曰攢錢給子孫,並不穩妥,不如與他們預購一盆仙家花木,盆栽想要成形,必須經過數十年乃至數甲子光陰的精心栽培。

  如果有了一兩盆栽,山頭仙府那邊便會仔細錄檔,按照每一位主顧自己的要求,事先約好,後代子孫,必須在某某年才可以拿回家去,當然也可以當場折算成神仙錢,提前取物或是換錢,皆不行。除非是當真家道中落了,窮得叮噹響揭不開鍋了,家族子弟只要上山,就可以換取一筆稍稍打了折扣的神仙錢,栽培盆景的仙府,甚至可以幫忙保管一部族譜……反正就是事無巨細,面面俱到。

  林守一聽說還真有大量的各國權貴、豪紳,動心了,紛紛掏錢,山下各國,一時間跟風無數。

  買賣做到這個份上,林守一不得不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經。

  這還只是董水井的衆多生意門路之一。

  董水井沒來由駡了一句,「窩囊廢!」

  林守一瞪眼道:「比我都不如的廢物!」

  又開始小雞互啄了。

  一層層雲上還有云,雲下最下邊是人間,久看不厭。

  馬沅喝過了酒,詩興大發,不過得先醞釀序文。

  跟很多讀書人不一樣,馬沅喜歡背誦和親筆摘錄各類詩詞曲的序文。

  刑部侍郎趙繇,乘坐一條隸屬於大驪軍方的渡船,這次返鄉,趙繇還帶著頂頭上司的馬沅,還有一位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

  趙繇是被那個「小師叔」喊來的,關翳然則是假公濟私,「順路」來這邊看朋友的,落魄山陳山主,跟當了寶溪郡太守還沒幾天的荊寬,都是那種在菖蒲河喝寡淡素酒都能喝吐了的好朋友。

  渡船遠遠繞過那座北岳披雲山,就意味著已經鄰近牛角渡了。

  馬沅在屋外觀景台那邊憑欄而立,輕輕拍打欄桿,見此美景,有感而發,開始吟詩作對。

  趙繇跟關翳然坐在屋內喝酒,關翳然轉頭笑道:「馬叔叔,又拽文呢,要不要我幫忙把你的那幾千首打油詩編訂成冊,再找家書鋪,花錢刊印出來?銷量不愁,京城衙門那麼多,只要是當官的,二品以下,九品以上,人手一冊,我的本錢就收回來了,這筆買賣,做得!如果再加上陪都那邊,就能大賺一筆了!」

  被打斷才思的尚書大人頭也不轉,只是豎起一根手指。

  趙繇笑道:「尚書大人如果真要出一本詩集,哪怕不走官場關係,只是用個化名,其實根本不愁賣。」

  關翳然調侃道:「趙侍郎,怎麼當的官,不早點拍這種-馬屁,咱們馬叔叔可是很快就要去日墜渡口了,燒冷竈嗎?」

  趙繇直接問道:「不是到了蠻荒天下,依舊遙領尚書銜?會卸任?」

  關翳然擡了擡下巴,「這種事,有資格參加御書房小朝會的大官才知道,你問正主。」

  馬沅走回屋子,說道:「不用卸任,反正我們刑部有你這個侍郎坐鎮,出不了紕漏。何況六部衙門,高位不能完全不動,但是也不能太過頻繁了。」

  關翳然哈哈笑道:「對趙侍郎來說,這可不是啥好消息,得借酒澆愁一個了,來,趙侍郎,我們走一個。」

  趙繇有些無奈。

  這位上柱國馬氏的當代家主,沒多久之前,其實還是戶部尚書,平調到了刑部當主官,不升不貶。

  由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升遷戶部尚書,代替馬沅,成為一國計相。

  刑部諸司衙署,還有在刑部掛名的供奉修士,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的,畢竟馬沅的精打細算和生財有道,享譽朝野。

  關於那場戰事,大驪朝廷的六部主官,到底誰功勞更大,隻爭是沈沉還是馬沅,跟禮部尚書趙端瑾幾個都沒關係。

  同樣是上柱國姓氏,曹枰和晏皎,都已經去往蠻荒天下的日墜渡口,與宋長鏡和藩王宋睦彙合。

  而這位鄱陽馬氏家主,是個滿臉橫肉的臃腫漢子,只要馬沅不穿官服踩朝靴,瞧著頂多就是個小縣城裡邊富甲一方的富家翁,不能再多了,郡府首富,都不太可能是馬沅這副德行。但是人不可貌相,馬沅雖然生得膀大粗圓,可能大晚上他一個人走在京城街上,都能嚇到那些膽小的,女子怕是遇到劫色的,男的怕是劫財的,不過這個管著大驪錢袋子多年的馬尚書,卻是極負盛名的才華橫溢,一手簪花小楷,寫得那叫一個爐火純青,便是作為大驪王朝館閣體祖師爺的趙家老爺子,都說馬沅的小楷,跟他的模樣,恰好相反。

  意思就是說馬沅人有多醜,字就有多漂亮。

  而馬沅,作為公認能夠被國師崔瀺視為臂膀之一的大驪重臣,確實是一個很不俗氣的官員。

  也是大驪官場近幾十年來,升官最快的兩個人之一。北邊京城的馬沅,南邊陪都的柳清風。

  至於關翳然為何能夠在馬沅這邊,如此言語無忌,就在於馬沅當年的科舉座師,就是關翳然的太爺爺。

  鐵打的吏部老尚書,流水的侍郎和郎中。

  此外馬沅在躋身三品高官之前,每三年一次京察大計,馬沅不管是在京還是地方為官,次次都是毫無懸念的甲等評語。

  這就使得上柱國鄱陽馬氏出身的馬沅,當初在吏部衙門,三年七遷!

  這讓馬沅得了個讓人眼紅的官場綽號,「馬甲」。

  所以在戶部衙門裡邊,最喜歡罵人的馬沅,唯獨不罵關翳然。

  當然除了這麼一層關係,關翳然的算賬、尤其是查賬本事,確實不差。

  夜幕沉沉,寶瓶洲東方地界,已經脫離大驪藩屬身份的青鸞國。

  當了不少年的禮部尚書李葆,今天親自待客,客人是一個在寶瓶洲山上山下都籍籍無名的人物。

  柳蓑。

  這個青年練氣士,是青鸞國本地人氏。

  李葆是一身書卷氣的老人容貌,等到他關上書房之後,就變成了大驪王朝的織造官李寶箴。

  早年李寶箴在擔任大驪綠波亭頭目諜子的時候,就在青鸞國這邊換了個官方身份,升官很快,很快就當上了禮部侍郎。

  主持過多場會試,當之無愧的一國手掌文衡者。

  此外李寶箴還是青鸞國在內,數個昔年大驪藩屬國的幕後太上皇,山上各個仙府,山下江湖門派,都在李寶箴的掌控中。

  柳蓑原本不想見李寶箴,但是他的一處秘密府邸,竟然遭賊了,不用想,就知道是李寶箴的不告自取。

  桌上擺著兩隻碗,一碗墨汁,一碗清水。

  這間書房,沒有任何一本聖賢書籍,都是「於科舉功名無益、於世道民心無補」的雜書。

  李寶箴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率先坐下,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客人別客氣。

  柳蓑猶豫了一下,坐在與之相對的那條椅子上。

  對椅如對弈。

  李寶箴笑問道:「王-毅甫呢,這些年你們有見面嗎?」

  柳蓑默不作聲。

  當年柳蓑的自家老爺,後來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柳清風,在家鄉青鸞國一個小縣城當父母官,王-毅甫當時就是當縣尉,後來等到柳清風換地方,去一個鳥不拉屎的邊境小郡當太守,王-毅甫跟著一起,一路當車夫。柳蓑作為柳清風的書童,或者說是半個學生,那會兒就跟這位性格豪爽的王縣尉關係不錯,因為對方經常陪著柳清風一起喝酒。

  好像王縣尉只要開口,能夠讓總是獨自微皺著眉頭想心事的自家老爺多說幾句話。

  記得有次喝酒,王-毅甫就曾經詢問自家老爺一個問題,想要知道是怎麼看待山上的。

  柳蓑因為當時喝了酒,記不清太多,但是自家老爺與王縣尉的那場問答,其中一個道理,讓柳蓑至今記憶深刻。

  在自家老爺看來,山上的修道之人,所謂的神仙,其實就只是拳頭大一些的凡俗夫子,僅此而已,幾乎少有例外。

  柳清風當時還有一個問題,是問柳蓑的,當然更可能是一種夫子自道且自問,與守不守規矩有關,包括制定規矩者在內。

  李寶箴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冊子,笑道:「柳蓑,你是一個很謹慎的人才對,所以我就更奇怪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這種東西也不記在心裡,膽敢寫在紙上?」

  那本冊子上邊,是一樁環環相扣的謀劃,矛頭直指一個隨便一根手指頭就能拈死柳蓑的大人物。

  雙方年輕差不多,可是境界相差太多了。

  柳蓑依舊不開口。

  李寶箴問道:「還是說出自柳尚書的想法,你只是幫忙筆記下來?」

  柳蓑終於開口說道:「如果是我老爺的想法,你拿到冊子,肯定都在算計之內。」

  李寶箴點點頭,「大概是這樣的。」

  記得當年旁觀一場柳老尚書的「下酒菜」,有個做賊心虛的山上門派,就要泄露一樁醜事了,托關係找到柳清風幫忙,柳清風就幫忙虛構了一場類似的醜事,在山上鬧得沸沸揚揚,山水邸報都在聊這個,結果當然只能證明那個門派是清白的,然後又來了一場中傷這個門派的流言蜚語,修士便又開始辛辛苦苦自證清白,在那之後,等到真正的醜事「被」揭發,山上山下,都不以為然,再不願刨根問底。

  李寶箴找到柳清風,後者只是輕描淡寫一句,這就叫看熱鬧,同樣的熱鬧,往往熱鬧不起來。

  當然作為回報,那個小有家底的門派,砸鍋賣鐵,暗中主動將一大筆神仙錢送到了洛京戶部。

  李寶箴至今都不清楚,那樁醜事的真正受害人,都來不及揭發仇家的一個江湖小門派,有無得到一個他們感到滿意、或是內心真正認可的那種公道。

  至於桌上那本冊子,柳蓑在裡邊記錄那樁謀劃的切入點,算是針對陳平安的先手。

  是龍泉劍宗的阮秀。

  如此一來,陳平安和落魄山的突然發跡,就更合情合理了。

  尤其是合情。

  雙方早已私定終身。

  然後是兩個擁有山水邸報宣揚此事的小門派,慘遭滅門,都死在劍氣之下。

  當然沒人會相信這是落魄山的手段。

  但這才是第一個環節,一個小小的伏筆而已。

  不過某些有心人,可能在這個階段,就會開始猜測是不是正陽山的栽贓嫁禍。

  而龍泉劍宗的阮邛,大驪王朝首席供奉,明知這件事是假,這些山水邸報的內容更是假,但是與落魄山的關係?

  第二個環節,才是書簡湖,與顧璨有關。

  可以與某本山水遊記相互佐證。

  李寶箴轉頭看了眼桌上的兩碗水,微笑道:「顧璨是那碗墨汁,怎麼攪和都是墨汁了,陳平安卻是那碗清水,稍微蘸一點墨汁,就是開始由清轉濁了。」

  柳蓑點點頭,並不否認李寶箴的這個觀點。

  「柳蓑,你跟陳平安有仇?」

  「沒有。」

  「頭回見面的第一眼,你就看他不順眼?」

  「當年初次見面,就覺得他與我老爺是一般的讀書人,氣態溫和,平易近人,能修身,也能教人,更能做事。」

  第一次見面,是在青鸞國獅子林外的道路上,老爺為了給一個道路上的小黑炭讓路,牛車衝入了水塘,他們成了落湯雞。

  但是那個陳平安當時的表現,就讓柳蓑心生好感。就像自家老爺說的那個道理,不管是什麼家庭,豪門世族也好,小門小戶也罷,只要是自家孩子犯了錯,大人並不能代替道歉就了事,得讓孩子知錯,再改錯。

  「那就是覺得他運氣太好了,年紀輕輕,就暴得大名,在外鄉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給文廟聖人當關門弟子,道侶還是那五彩天下第一人,好像全天下的便宜都給他一人占盡了?讓你嫉妒了,認為天道不公?你要替你家老爺,柳老尚書打抱不平?」

  「不嫉妒,我曾仔細研究過他的發家史,必須承認一事,萬般好處,都是他陳平安該得的。」

  大驪官場,升官最快的,有兩個,分別是大驪計相馬沅和陪都禮部尚書柳清風。

  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整個官場都知道,柳清風是皇帝陛下用來監視洛王宋睦的,但是藩王宋睦卻對始終以禮相待。

  陪都洛京,之所以始終沒有變成宋睦一個人的衙門,就在於有個柳清風。

  書童柳蓑,扈從王-毅甫,是跟隨柳清風最久的兩個人。尤其是柳蓑,更是自年幼起就跟隨在老爺身邊了。

  但柳清風就因為不是修道之人,已經死了。老人甚至都沒有想著成為一方神靈。

  可是柳蓑並不會因此就記恨一個自己老爺都認可的讀書人。

  柳清風在臨終之前,曾經與柳蓑笑言,以後唯一能夠完善國師崔瀺諸多政策的人,功夫不在陰謀,不在表面可見的繁瑣事功,而在醇正,在道義,在人心不可見處的真正事功,崔瀺是故意將其留有餘地的,因為他親口說過一句,學我者生似我者死。

  就像李寶箴在青鸞國的一切作為,當年落在柳清風眼中,就只是輕飄飄一句「我們以不義獵義,又有什麼成就感。」

  關鍵李寶箴當時還不得不誠心誠意稱贊對方一句,確實高出自己一籌。

  法家修士韋諒,曾經幫助國師崔瀺立碑一洲山巔。

  而柳清風就親筆撰寫了那份後來幾乎被文廟照搬的一洲神靈譜牒品第。

  「那我可就要奇怪得完全無法理解了,無冤無仇的,你如此作為,所求何事?」

  「無所求。」

  李寶箴聽到這裡,終於大為訝異而非假裝,問道:「柳蓑,你這是一種純粹的惡意?」

  柳蓑又開始閉嘴不言,甚至乾脆閉上眼睛。

  李寶箴擰轉著手中的空酒杯,微笑道:「柳清風生前一定在某個時刻,提醒過你,如果哪天有人要挾你,例如我,就隻管背叛他,讓你好留下一條小命?」

  柳蓑睜開眼點點頭,「李織造神機妙算,確實如此。老爺當年還叮囑我一定要趕緊忘掉那場對話的內容,否則肯定騙不過你。」

  老爺希望他能夠成為第二個李寶箴,但是要比李寶箴更聰明,只是太難了。

  李寶箴問道:「知道為何我一直沒有這麼做嗎?」

  柳蓑答道:「因為你猜到了老爺會這麼做,所以就覺得無趣了,對於沒有意思的事情,你一向懶得做。」

  李寶箴笑著點頭,「準確說來是既無意思,也無意義。」

  柳蓑反問道:「那你怎麼確定老爺不是猜到了你會這麼做?」

  李寶箴笑容凝滯。

  柳蓑笑道:「李織造不用裝了,歸根結底,你只是怕一個活著的柳尚書,準確說了,是死了的,你還是怕,怕他留有專門針對你的後手。」

  李寶箴笑容燦爛,使勁點頭,「那我就要問你一問了,有這樣的殺手鐧嗎?」

  柳蓑冷笑道:「我說有,你不肯全信,我說沒有,你還是將信將疑。那麼我說有沒有,敢問李織造此問,到底意義何在?」

  李寶箴將酒杯丟回桌上,拍拍手,「柳蓑,我已經問完話了,你還有想說的嗎?」

  柳蓑閉上眼睛,「你我皆等死而已。」

  李寶箴嗤笑道:「故弄玄虛,裝神弄鬼,你真當自己是柳清風啊?!」

  書房門外,響起一陣輕輕鼓掌聲。

  柳蓑灑然笑道:「來了。」

  我一直閉口不提陳平安這個名字,你李寶箴偏不信邪,一口一個陳平安,能怪誰。

  李寶箴强自鎮定,望向門外那邊,臉色鐵青,問道:「誰?!」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如入無人之境,跨入書房,「真是不湊巧,柳尚書不在了,我還在。要殺柳蓑,怎麼都輪不到你。」

  此人身後跟著一個黃帽青鞋手持綠竹杖的青年扈從。

  李寶箴問道:「怎麼可能是你?!」

  「無巧不成書?」

  陳平安站在椅子後邊,伸手重重按住柳蓑的腦袋,輕輕擰轉,微笑道:「好的不學,偏偏這麼不學好,小心真的會死。」

  李寶箴想要以心聲言語,想要喊出大哥的名字,卻發現自己只能「啞口無言」,別說開口說話,練氣士的心聲手段都毫無用處。

  接下來李寶箴就驚駭發現,此時此地的陳平安,竟然擁有一雙粹然的金色眼眸。

  ────

  一片孤城彩雲間。

  白帝城內,這處真假混淆不清的太虛境地,飛劍無數,動靜無序,快慢不定,看久了,興許連所謂的動與靜都沒了界線,如此數量龐大的飛劍,是鄭居中耗費三千年光陰,一把把花錢購買、收受供奉、秘境搜集、或是「對照真跡臨摹」,鄭居中親手煉制仿造而來,即便如此,依舊有大半數量的飛劍,是鄭居中通過長年累月的大道推衍、演算「空想」而來。

  擡頭仰視一幅天象星圖的鄭居中收回視線,「這條路,大概是行不通了。」

  另外那個鄭居中則搖頭道:「未必。」

  「窮盡人力之心智,都只能是這樣了,難道找別人幫忙,問題是又能找誰,人間已無崔瀺。」

  「再等等看。」

  「比如先跟白玉京寇掌教下出那盤棋?」

  白玉京寇名,道法高如龍。

  吾有屠龍技,把劍請君看。

  除了鄭居中,歷史上來過這處秘境的白帝城修士,好像就只有開山弟子傅噤和關門弟子顧璨。

  劍修傅噤曾經在此枯坐一月有餘,無所得。

  顧璨要比師兄傅噤更加無欲無求,只是問了師父一些很門外漢的問題,「劍修有了飛劍,若無師承和家學,懵懵懂懂之間,需不需要自己尋找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

  「當然需要,只是其中難易之別,懸殊若天壤之分。劍修尋覓和勘驗飛劍神通,如入水摸魚,有些隱晦,水深,就需要耐心摸索一番,有些淺顯,了了可見,就不用如何費勁了。至於水深水淺,跟飛劍品秩高低沒有關係,都是碰運氣。很多飛劍的神通,卻分明如龍遊淺灘,劍修輕而易舉,扯住龍鬚就可以拽上岸,成為自家物。有些本命神通卻如一尾小魚游於海底,劍修耗費大力氣去尋找,還是收獲很少,只能自嘲一句,聊勝於無,造化弄人。在這中間,就有很多未來揚名一洲的大修士,其實都是身份隱蔽的劍修,只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劍修而已,修道天資好,登高之路勢如破竹,但是受限於飛劍品秩,導緻練劍資質太差,所以羞於啓齒,不敢以劍修自居。要說天下劍修,之所以幾乎沒有山澤野修,一來源於山上門派在外尋覓劍修胚子,不遺餘力,稍有璞玉,就帶回山上小心雕琢,不惜耗費財力去栽培,再者一把本命飛劍的孕育而出,有跡可循,劍氣長城,北俱蘆洲,寶瓶洲的古蜀地界,還有浩然其餘幾處風水寶地,出現劍修的可能性,要遠遠超過別地。」

  「有兩把甚至是更多本命飛劍的劍修,或是一把飛劍卻有數種本命神通,是不是就有了先天優勢?」

  「對劍修自己而言,當然是如此。飛劍與飛劍之間,以及退而求次的本命神通之間,兩者相近的『解釋』,或是兩者相反的『互補』,都有不同程度的增益。但是放在所有劍修和歷史中去,也不見得。比如你師祖,就只有一把本命飛劍,但是一切與水法有關的飛劍,任你千百劍修的飛劍疊加在一起,對上那一把,也還是群臣覲見君主一般,只能俯首。」

  「每把飛劍的命名,是不是一門大學問?我聽說飛劍的名字,就是山下武夫的拳法招式,不宜外傳,不可泄露。」

  「排除那種劍修故弄玄虛或是盲人摸象的取名不談,一把飛劍,名字取得太大,就是名不副實的空架子,還會名實相衝,繼而影響到飛劍的本命神通。名字取得太小,就會暴殄天物,因為意味著那個稀裡糊塗的劍修,還沒有弄明白飛劍與本命神通的真實脈絡。」

  「弟子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飛劍由來,只能靠命嗎?」

  「皆是命外的天定,你說劍修只能靠命,沒有錯,但是不夠對。」

  彩雲間矗立有一桿大纛,下邊石桌刻棋盤,擱放著兩罐棋子。

  有個青衫老者,雙手負後,頭頂就是那句數座天下皆知的「奉饒天下先」。

  響起韓俏色的心聲,「師兄,師父來白帝城了。」

  鄭居中說道:「讓他稍等,我馬上過去。」

  如果只是學習劍術,對鄭居中來說,不能說全無裨益,但是意義不大。

  因為鄭居中早就已經嘗試過了。

  所以鄭居中就全盤摒棄了這條道路,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的陽神身外身,說丟就丟,棄若敝履。

  事實證明,就算是成為一位十四境的純粹劍修,距離鄭居中心中所想的那條大道,還是差距不小。

  那就劍外有劍,術上求道。當年白也所走的那條道路,就不錯。

  兩個鄭居中合二為一,看著那些飛劍,自言自語道:「如人之姓,名,字,號。」

  其實來過這處秘境的未來劍修胚子,數量不少,但是鄭居中在旁觀看他們的「養出本命飛劍」那場觀道過程,收獲依舊很小。

  畢竟不是一座大道完整流轉的天地間,那種契合天理、應運而生的第一位劍修。

  至於弟子當中的傅噤和顧璨,只是運氣好,才沒有被鄭居中抹除記憶而已。

  大纛下,石桌旁。

  陳清流一手負後,獨自在棋盤上撚子打譜。

  鄭居中現身,說道:「師父。」

  「不敢當。」

  陳清流頭也不擡,「怕折壽。」

  韓俏色對此是習以為常了。

  當年師父跟師兄聚少離多,可只要見了麵,從來都是這幅光景。

  一別三千年,好不容易師徒重逢,結果還是如此不讓人意外。

  韓俏色並不清楚,師父與那寶瓶洲目盲道士的淵源,至於什麼北俱蘆洲的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就更不知道了。

  師父的大道根腳,並不在浩然九洲,而是來自流霞洲的一座福地。

  韓俏色在少女歲數時,第一次見到師父,當時師父身邊還跟著一位侍女,隨身攜帶一枝短矛,名叫謝石磯。

  當年韓俏色見到那魁梧女子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婆娘,個頭真高,體格真大!

  但是不知為何,謝石磯始終以婢女自居,師父卻喊她為師姐。

  後來師父收了柳道醇那個惹禍精當小弟子,謝石磯就對柳道醇關愛有加,送給他一件粉色道袍和一座琉璃閣。

  韓俏色當年就想不明白這件事,那姓謝女子,為何會對柳道醇青眼相加。

  後來是問師兄鄭居中,才知道答案。原來是「傻子看傻子,就格外親切。」

  但是韓俏色就又有疑問了,因為她感覺得出來,鄭師兄對謝石磯其實也很親近,甚至好像都要比師父陳清流更親近些。

  鄭居中說柳道醇是半吊子聰明人喜歡裝傻,屬於一個真傻子。謝石磯是做事不笨卻願意做人真傻,所以是真聰明人。

  陳清流將手心攥著的棋子在棋盤上隨手一丟,擡頭問道:「知道我當年為何不肯教你劍術嗎?」

  「師父願意多說幾句是最好。」

  鄭居中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他這個當弟子的,早就知道答案了,但是師父你大可以沒話找話,當弟子的,耐心聽著就是了。

  要說這個大弟子,有哪裡做得不對,不好的地方,還真沒有。

  恰恰相反,隻說鐵樹山那邊,敲打試圖違約的郭藕汀,就是鄭居中代替他這個師父登山。

  一座白帝城,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城主鄭居中,公認的天下魔道巨擘第一尊。

  以前除了浩然天下,可能青冥天下和蠻荒天下都不認,如今都得捏著鼻子認了這個事實。

  白帝城鄭居中,當真是……強得不可理喻。

  就連那個老秀才,在功德林都與陳清流喝酒的時候,都要說一句咱哥倆收徒弟的能耐,真是沒啥話可說了。

  可要說鄭居中這個開山大弟子,有多好,討師父的喜歡,對不住,陳清流又實在是喜歡不起來。

  他娘的,這傢伙實在是太聰明瞭。

  記得當年鄭居中才剛剛開始修行,就喜歡上了弈棋。

  陳清流覺得這未免有點不務正業了,一個下五境練氣士,有這閒工夫?還怎麼讓師父放心教你劍術?

  他就跟這個開山大弟子玩了一個遊戲,猜棋子,猜黑白。

  結果接連三十-六次,都準確猜中了棋子的顔色!

  少年根本不看師父藏棋子的那隻手,從頭到尾,只是死死盯住陳清流的眼睛。

  陳清流當時看似神色平靜,看著桌對面那個滿臉慘白無色卻眼神熠熠光彩的弟子,陳清流就開始心裡犯嘀咕了,自己這個當師父的,到底是走狗屎運揀著寶了,還是出門沒翻黃曆碰到妖怪啦?

  「那幫剛剛醒來的蠻荒老畜生裡邊,你覺得誰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最大?嗯,落魄山上的小陌,跟那個變成小姑娘模樣的白景除外,都蠻好的,雖不是人,卻有人味兒。不像某些地方的某些人,明明是個人,卻過於仙氣了,就連道場,都是頭不頂天腳不著地的,呵,不上不下,剛好在中間嘛。」

  陳清流落座石凳,看向站著的兩個親傳弟子,笑道:「俏色,別楞著啊,坐下聊。」

  其實桌邊就兩條石凳,韓俏色瞥了眼師兄,鄭居中笑著點頭,她這才敢落座。

  別處都好說,韓俏色不至於如此拘謹,畢竟在這裡落座,一般都是要跟師兄下棋的。

  鄭居中卻無所謂師父的那番刻薄言語,說道:「化名王尤物,道號『山君』。它的真身,卻不是我們浩然天下認為的山君。」

  言語之際,師徒之間,棋桌一側,出現了一位頭戴竹冠的年邁道士,背劍騎鹿。

  陳清流皺眉道:「不是那個白景?」

  鄭居中說道:「她排第三。純粹劍修,比較難以合道,哪怕腳下所走的道路,方向正確,看似只有一線之隔,還是比較遠。」

  「這頭竊據『山君』道號的遠古妖族,合道契機所在,在於後世『苛政猛於虎』一語。故而萬年之後,蠻荒天下,道上越是暴虐,它的道行就更高,可以坐享其成。」

  「它能夠占據先手,是因為當初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安排,當年驅使半座天下往劍氣長城湧去,就是為它的合道做鋪墊,相信那會兒王尤物就已經醒過來,在那之後只是在裝睡而已。我猜隻差半步,一隻腳已經跨入、半隻腳踩在門檻上的王尤物,就可以躋身十四境了,但是隱藏較深。所以等到蠻荒那場仗打得慘烈了,用不了幾年,王尤物就可以成為十四境。」

  聽聞人間就要多出一位毫無懸念的十四境修士,陳清流完全無動於衷,反而只是瞥了眼天幕。

  十四境修士當中,豈能沒有高下之分?

  可能鄭居中,是唯一一個敢在人間,隨隨便便對「周密」直呼其名的修士。

  至於其餘一小撮大修士,不是說就一定是實力不如鄭居中,只是他們礙於身份,不合適,總之就是各有各的顧慮。

  陳清流問道:「排在第二的,是那個故意躲著白澤的無名氏?」

  鄭居中搖頭道:「是化名離垢的那個。」

  重瞳子少年容貌,先前曾在天外露過面。

  陳清流皺眉道:「那條煉物的合道之路路,不是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嗎?」

  青冥天下那邊有個道號「太陰」的吾洲,搶先一步。

  照理說,大修士每一條合道十四境的道路,都是一座獨木橋。

  就像劍修小陌的功虧一簣,就在于玄都觀孫道長已經在道路之上。

  鄭居中解釋道:「離垢曾經同時選擇了兩條道路,一條是煉物,另外一條是吃書,大道顯化為一條蠹魚,打造出一座書城,試圖反其道而行之,北面稱王。周密登天之後,等於故意將一架近乎登天的獨木橋讓給了離垢。所以離垢憑此合道,意外不大,幾乎是定論了。」

  韓俏色聽得眼皮子打顫。

  陳清流依舊氣定神閒,「你覺得我對上離垢?」

  鄭居中說道:「他根本就不敢下死手,所以遇到師父,只會避其鋒芒。」

  陳清流氣笑不已。

  韓俏色忍俊不禁,心情再沒有那麼緊張。

  陳清流笑呵呵道:「那我這個當師父的,不得好好謝謝你這個徒弟?」

  鄭居中說道:「是我得感謝當年師父沒有臨時更改手中棋子的顔色。」

  陳清流沉默片刻,說道:「我其實在第十八顆棋子的時候,就想要糊弄你了,是那個傻大個用心聲攔阻了兩次。」

  鄭居中說道:「過程我認,結果我也認,所以我對師父,對她,一直心懷感激。」

  若有第三十七次猜子,鄭居中還能猜中,卻極有可能會傷了大道根本。

  所以今天陳清流才會說謝石磯曾經阻攔了兩次。

  鄭居中繼續說道:「王尤物,離垢,之後才是有一定可能性的白景和那個無名氏。但是他們之外,其實還有個緋妃,合道契機,會走在白景之前。緋妃能夠合道,表面上是受惠於白澤的指點迷津,事實上,仍可以算是周密鋪設出來的一條老路。」

  陳清流笑道:「周密要是真如你說得這麼厲害,何必登天,灰溜溜跑路,只能眼睜睜等著三教祖師合道,再去跟他問道一場?」

  鄭居中說道:「當年的文海周密,終究只是一個人。」

  陳清流問道:「那如果周密身邊,有你跟綉虎呢?」

  鄭居中笑道:「人間事最好不作假設,別談如果。」

  陳清流嘖嘖道:「師父教訓弟子呢。」

  鄭居中一隻手撐在石桌上,微笑道:「師父。」

  陳清流靜待下文,鄭居中卻沒有繼續說下去,陳清流笑罵道:「臭小子,逗我玩呢?」

  鄭居中滿臉笑意,「當年師父給弟子教誨頗多,其中有一句話,弟子始終銘記在心。」

  陳清流沒好氣道:「年紀大了,老眼昏花,腦子不夠用了,別讓我猜,有屁快放!」

  鄭居中說道:「師父曾經對我說過一句,『居中,師父只有你這麼一個弟子,以後可要出息些,讓師父高興高興。」

  陳清流疑惑道:「我竟然還說過這種正經話?」

  鄭居中笑道:「是一次喝酒喝高了,師父的醉話心裡話。」

  陳清流揉了揉下巴,嘀咕道:「他娘的,人間多出個魔頭鄭居中,竟然還得怪我陳清流?」

  鄭居中擡起手,一揮袖子,指向桐葉洲一處,是那儒生李希聖的所在位置,微笑道:「諸君且看兌子,為浩然斬青冥。」

  陳清流一楞,驀然破口大駡道:「臭小子,你跟我說這個做啥子,放心裡就好了,你這跟欺師滅祖有什麼兩樣……」

  果然怕啥來啥。

  就在此時,一位少年道童憑空現身,輕輕按下鄭居中的骼膊,「讀書人,不要這麼火氣大。」

  少年道童身邊,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背劍道士。

  道祖,二弟子余斗。

  不曾想很快就多出一個老夫子,伸手扶住鄭居中的骼膊,「擡起來擡起來,就擡著,我們讀書人,怎麼就不能說句豪言了。」

  至聖先師也來了,身邊還有禮聖。

  以及一個愁眉不展的老秀才。

  陳清流給老秀才使眼色。

  老秀才撚須不語。

  老秀才,靠你打圓場了。

  又是我?驢推磨還給點草料啃啃呢。何況這麼大場面,我這細骼膊細腿的,能摻和?老哥你就不心疼老弟?

  反正我這大徒弟要是出了點問題,我就去落魄山找你的小弟子。

  那我試試看?

  趕緊的!

  老秀才哈哈大笑,早早伸出手去,再握住鄭居中的手,使勁搖晃起來,「鄭老弟,走,咱哥倆下一盤棋,說出來怕嚇到你,老哥我這些年棋力暴漲,今兒可不比以往,再不藏拙了,定能贏你……」

  被老秀才這麼一鬧,道祖和至聖先師幾乎同時收回手。

  禮聖笑道:「不必兌子。」

  余斗卻是問道:「你想兌子?」

  「你不服氣?」

  鄭居中反問道:「信不信我連陸沉一起兌子?」

  我們三人,就都別十五境了。

  唯一坐著的韓俏色呆呆坐在原地,瑟瑟發抖,道心……還談什麼道心。

  什麼叫真正的神仙打架,眼前這幅場景就是了。

  這可不是什麼市井少年狹路相逢的那種撂狠話啊。

  老秀才唉了一聲,「鄭老弟,咋個又跟人吵上架了,君子動口不動手啊,能動手就別動口……當然了,最好吵架打架都別有,畢竟人家是真無敵唉,都說人的名樹的影,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給錯的綽號,豈是浪得虛名的?再說了,陸掌教境界可高!至於李希聖,就算了吧,畢竟如今是自家人。」

  至聖先師估計是聽不下去了,咳嗽一聲,算是提醒老秀才別在這邊拱火了。

  老秀才心裡苦啊,我這叫反其道行之,不這樣,鄭居中能聽得進去?

  李希聖其實已經察覺到這邊的情況,就想要趕來白帝城,大不了提前與鄭居中對弈一局便是。

  如果不是想著為小寶瓶護道一場,這局棋是早下還是晚下,其實差別不大。

  只是李希聖卻被禮聖攔阻,禮聖只是讓他好好準備三教辯論,其餘都不用管。

  道祖擡頭望向那幾個字。

  鄭居中確是萬年罕見的大才,不必爭先。

  道祖說道:「那三局棋,該怎麼下就怎麼下好了。」

  至聖先師點頭稱是。

  老秀才點頭道:「三局好,兩勝一負,就比較公平了,下棋這種事情,當天心情好不好,有無吃飽飯,喝著好酒還是喝了劣酒,棋力起伏不定,做不得準的,三局就很好嘛,一局下完,勝不驕敗不餒,好好準備下一局棋。」

  陳清流笑道:「老秀才對下棋很有見解啊。」

  老秀才還是點頭,「見解比較獨到了。」

  背劍而來的二掌教余斗,只是遙遙望向昔年倒懸山方向。

  道祖以心聲笑道:「鄭居中,如你所見。」

  既然終於見面了,就是得償所願。

  白帝城那處秘境當中,出現了第三個「鄭居中」,身穿道袍,頭戴道冠,滿身道氣,他與外邊天地的道祖,打了個道門稽首。

  道祖一步跨出,來到這處秘境,微笑道:「皆非劍修,反而旁觀者清,那就與道友順藤摸瓜,聊幾句『劍道與一』好了。」

  不曾想鄭居中卻笑道:「我倒是更像知道何謂第一場『天下』的失魂落魄。」

  道祖說道:「名可強名,道不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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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49:3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處最癡絕

  意遲巷既有袁正定、關翳然這樣的出息子弟,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也有穿不上官袍、混不著蔭封純屬混日子的,掙錢而已。

  今天曹耕心走在回家路上,就遇到這麼一個別說挑起家族大梁、不拆梁就該高燒香的紈絝子弟,家族對此人也談不上如何失望,反正意遲巷和篪兒街,這樣的官宦子孫和將種子弟,不在少數,只要逢年過節那會兒,少礙長輩的眼,別湊上去討駡,正月裡難受幾天,差不多就能快活一整年了。馬車緩緩停下,因為男人聽到車夫的心聲提醒,說曹侍郎今兒沒在衙門當差,男人趕忙伸出白膩手指掀開車窗簾子,他與曹晴朗是同齡人,今天車內帶著個衣衫華貴的狐媚子,她說是想要逛一逛傳說中的意遲巷,尋常車馬哪敢來這邊逛蕩,即便法無禁止,也沒膽子來這條巷子遊覽,男人就帶她來長長見識,這類行徑,屢試不爽,比春藥還管用。男人挪到車窗那邊,伸手提著彩衣國編織的簾子,瞧見了那個拎著紫葫蘆獨自散步曹侍郎,他先與女子吹噓了一通,自己與曹侍郎是怎麼個關係好,曹侍郎如今在咱們大驪朝中又是如何顯貴。意遲巷只有在早朝和黃昏兩個點,車水馬龍,人滿為患,這會兒還是很冷清的。男人把腦袋探出車窗,見四下無人,便大喝一聲,笑道曹大哥,得空就去我家酒樓喝酒,剛進貨了一批山上酒釀,其實滋味不比長春仙釀遜色,就是相對名氣小了些。

  走在梧桐樹蔭裡的曹侍郎停下腳步,轉頭望去,車窗那邊就像掛著一顆豬頭。

  曹侍郎便側過身,等到馬車緩緩靠近,拿酒葫蘆輕輕一敲那顆豬頭,笑眯眯調侃一句,韋胖子,這是帶弟媳婦歸寧,終於捨得回家啦?

  姓韋的肥胖男人赧顔,自己都還沒成親呢。他確實沒有與那女子吹牛皮不打草稿,與曹耕心確實是一起玩到大的發小,關係很鐵。

  曹耕心少年時倒賣那些不正經的玩意兒,都是這個傢伙在忙前忙後,如今也是唯一一個曹耕心喝酒記賬且從不催債的好人。

  而且男人有一個宗旨,不管曹耕心當了什麼官,從不求他辦事,見了麵就只是約酒,約上了酒,也隻聊年少趣事和糗事。

  曹耕心滿眼笑意,沒有挪步的意思,就站在路邊陪著胖子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好像一個恍惚,昔年白白胖胖的少年,就變成了蓄須的成年人,唯一的區別,就是又胖了幾圈。

  大概正因為掙錢不凶,再加上家族長輩這些年在官場不太景氣,有點走下坡路了,已經多年沒有一個有資格列席小朝會的頂梁柱,胖子只是在菖蒲河開了一間酒樓,相較於一般老百姓當然算是日進斗金了,可在高門林立的意遲巷,混得就連個所謂的高不成低不就都算不上了,在意遲巷那撥公認不務正業的顯宦弟子裡邊,都屬於不入流的,一些個後輩,只要是肯跑大瀆南邊生意的,前些年都擁有一兩艘山上的仙家渡船了,總之沒幾個瞧得起眼前胖子的。

  就在此時,又有數輛馬車路過此地,顯然瞧見了曹侍郎的身影,紛紛停下,一個滿身貴氣的青年掀開車簾,滿臉笑容與曹侍郎打招呼,雙方屬於世交,還是姻親,所以青年喊了這位吏部侍郎大人一聲關係親昵的曹叔叔。

  曹耕心都懶得斜眼一瞥,置若罔聞,隻顧著與胖子繼續閒聊,就這麼把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意遲巷晚輩晾在那邊,後者打招呼也不是,就此告辭也不是。在一幫朋友那邊折了這麼大一面子,青年根本不敢將不悅放在臉上,甚至都沒有識趣默默離去,就彎腰半蹲著車簾子和駕車馬夫附近,曹耕心還是得到胖子的小聲提醒,曹大哥你可別讓自己難做人啊,曹侍郎這才朝那支車隊斜眼望去,只是擡了擡下巴,示意趕緊滾蛋,一邊涼快去。

  那個家族有數人在大驪地方上擔任封疆大吏的富貴青年,根本不敢放一個屁,悻悻然躲回車廂內,甚至也沒覺得有什麼丟臉的。

  意遲巷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官場履曆極其扎實的曹耕心,是毋庸置疑的第一等,故而那青年的父輩甚至是爺爺輩,如今瞧見了曹耕心,都是平起平坐談笑風生的,閒聊時若是曹耕心翹起二郎腿,不是沒家教,是自家人不見外,相互間串門拜年喝酒那會兒,這還是曹耕心有意執晚輩禮,不願坐主位罷了。

  胖子笑道:「何必這麼不給面子,難堪得教我這種旁人都要摳腳。」

  曹耕心在腰間別好酒葫蘆,微笑道:「這幫小王八蛋,兜裡有倆臭錢就把尾巴翹到天上去,酒樓生意做得那麼大,都不知道請曹叔叔喝酒,不請喝酒也罷了,也不知道看在我跟他姑姑差點訂了一樁娃娃親的份上,把酒債給結了,只是路上瞧見了,輕飄飄喊一句曹叔叔,能值幾個酒錢,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情?」

  胖子疑惑道:「曹大哥,你今天不是剛把酒債都還清了嗎?」

  曹耕心誤以為聽錯了,「什麼?」

  胖子解釋了一番,原來連同他在內的酒樓,曹耕心在菖蒲河那邊欠下的所有酒債,都被一個自稱陳好人的外鄉豪客給結清了。

  曹耕心臉色不變,略微思量一番,笑道:「約莫是想要跟侍郎這頂官帽子套近乎的,無所謂了,就當沒有這麼一回事。」

  胖子將信將疑,誰膽兒這麼肥?真當大驪糾察官員是吃乾飯的?最不濟整點字畫古董什麼的,雅賄都不懂?非要鬧出這麼大的陣仗,菖蒲河酒樓能是個藏得住話的地方?問題是提著豬頭亂找廟也不好啊,誰不知道我們曹侍郎是出了名的喝酒收禮不辦事,桌上好好好,桌外難難難。

  曹耕心擺擺手,「不耽誤你看風景,以後真遇到事情,就去找韓六兒,他能幫忙說上話,菖蒲河附近那塊地面上,他的六品官,能當三品京官用的,都是一起玩到大的自家兄弟,知根知底,你臉皮也別太薄了,跟你說個不是道理的道理,碰到難事了,太把兄弟當兄弟了,就等於沒把兄弟當兄弟。就說去年年關那麼個事,芝麻綠豆大小,聽說某人還把自己委屈得關起門來喝悶酒,喝得滿臉鼻涕眼淚,你膈應誰呢,何況本來就是你占理,也難怪最後鬧到家裡去,會被韋伯伯覺得你是個拎不清的,天底下的新交情,都是從麻煩他人中而來,再奔著找機會幫人解決麻煩而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在怕個什麼,真要像你這麼怕麻煩別人,有本事就別掙酒樓的這種熱鬧錢啊。」

  胖子悶悶道:「我爹就從不跟我說這些。」

  曹耕心氣笑道:「腦子長在自己脖子上,多用用。」

  胖子點點頭,「曉得了,我以後肯定多想想。」

  曹耕心笑道:「有空就多回家,跟你爹喝個小酒談談心,大不了就跟韋伯伯承認自己就是沒出息好了,好歹是親生兒子。而且你是真有孝心,比起那種街坊鄰居裡邊面孝心不孝的,不比他們强多了?還有就是記得趕緊成親娶妻,啥都別管,隻需讓韋伯伯抱上孫子孫女了,到時候你看他在你這邊,有沒有笑臉?」

  胖子嗯了一聲。

  曹耕心一本正經道:「最後我還得提醒你一句。」

  胖子說道:「曹大哥你說,我聽著呢。」

  曹耕心壞笑道:「咱們意遲巷是出了名的道路平整,你這輛馬車可別整得一路顛簸啊。韋伯伯年輕那會兒,就鬧過大笑話。」

  胖子驀然瞪大眼睛:「我爹?!」

  畢竟印象中,當了很多年禮部郎中的父親,那可是飽讀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刻闆迂腐得嚇人。

  曹耕心說道:「可別說是我說的。」

  胖子放下窗簾,被曹侍郎這麼一揭短,好像一下子就不那麼怕父親了。

  連曹耕心都不能例外,一個個都是被父輩們打大的,唯一的區別,就是抽出一條玉腰帶、還是用刀鞘、馬鞭或者是戒尺。在外邊惹禍還好說,尤其是同齡人之間鬥毆之類的,長輩們幾乎都不太管,鼻青臉腫都無所謂,但是有兩種事,肯定要挨揍,一種是仗著家世,讀書不學好,膽敢頂撞家塾先生,這類情況滿是將種門戶的篪兒街那邊居多,再就是欺負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一頓暴揍肯定管夠,兩條街巷的官員們公務再忙,這撥身穿黃紫的將相公卿,回到家都要家法伺候。

  曹耕心獨自走向家中,好像以心聲「自言自語」捫心自問一般。

  馬先生,陳平安是不是已經猜到真相了?當時在小院內故意不說破?因為賣你這個師兄的面子?就沒跟我計較什麼?

  一位在槐黃縣城擔任曹督造多年幕僚的老夫子,語氣淡然回復一句,他心思細膩,先前小院內就在對你處處試探,肯定猜到了,否則就不會幫你結清酒賬,算是默認了你的這樁富貴險中求,至於我,一頭見不得光的陰靈而已,能算什麼師兄,有什麼面子可言。曹耕心揉了揉眉心,頭疼不已,小心翼翼詢問一句,會不會落下難以補救的後遺症,是我貪大失大了?那位不見蹤跡的老夫子冷笑一句,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來後悔有什麼意義。曹耕心開始耍賴,馬先生,那塊「地支」玉牌,當初可是你給我的線索,按照文脈輩分,你又是陳平安的師叔,真被秋後算賬,你可得幫我兜著點啊。

  那位姓馬的老夫子默不作聲。他與那位小師弟,沒臉相認。

  就像曹耕心在小院與周海鏡說的那句話,酒都有假的,何況是言語。

  這是一場豪賭。

  因為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封信,國師崔瀺就沒有囑咐曹耕心什麼,自然也就沒有授意曹耕心負責掌握大驪地支一脈的舉動了。

  至於那塊「地支」玉牌,以及那棟荒廢多年的院子,確是身邊這位陰靈泄露給曹耕心的一條重要線索,等到曹耕心卸任窯務督造返回京城為官,再花費多年,處心積慮,從刑部密庫那邊「校檢」而來。

  而這位幕僚,姓馬名瞻,曾是大驪搬遷之前山崖書院的一位教書先生,當年是山長齊靜春的師弟,跟茅小冬一起趕赴寶瓶洲,馬瞻也是文聖的弟子,卻不是那種親傳的入室弟子,其文脈身份,類似如今擔任禮記學宮司業的茅小冬。但是與茅小冬的境遇,一念之差,雲泥之別。

  一個已經是能夠次次參加中土文廟議事的讀書人,關鍵是還能與恢復文廟神位的先生時常見面,一個卻淪為僅僅是死後魂魄不散的鬼物,籍籍無名,如今幾座天下談及文聖一脈,年輕一輩,估計皆不知文聖曾有弟子馬瞻。老秀才曾經來到京城和春山書院,就在人雲亦雲樓落腳,從頭到尾,馬瞻都沒有露面,這輩子最敬重的先生,也未找他。可能早已知道大驪京城猶有鬼物馬瞻,先生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卻假裝不知道。

  馬瞻如今還有一個隱蔽身份,是大驪京城內那座祭祀曆代君主帝王廟的廟祝之一。

  在京城,唯一能說上話的,就是如今在都城隍廟擔任夜遊神的楊掌櫃,這自然是藥鋪後院那個楊老頭幫忙安排的一條退路,成了山水神靈,就可以繼續庇護家族香火。他們楊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一座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雖然名義上姓楊,小鎮百姓也都將其視為楊氏長輩,其實與桃葉巷楊氏並無關係。

  馬瞻最後說道,崔瀺當年故意把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留在你身邊,輔佐你管理一座龍泉窯務督造官,崔瀺肯定就是在等這麼一天,陳平安很聰明,當然猜得到,所以只要你以後能夠用好地支一脈,陳平安就願意當那封書信是真實存在過的。

  曹耕心好奇詢問一句,「夫子你落得這般田地,當初算是崔國師故意為之吧,這麼多年,你就半點不記恨他?」

  馬瞻淡然道:「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先生的《榮辱篇》曾有言,傷人以言,深於矛戟。

  其實有些不言不語,更傷人心。當然馬瞻並不覺得先生不見自己,有任何問題,一句「咎由自取」,就是馬瞻對自己最好的蓋棺定論,馬瞻連陳平安都不願見,更何談先生?只是內心深處,馬瞻更希望是先生尚且記得自己,只是自己不敢去面見先生。

  曹耕心感慨道:「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這是出自亞聖的名句。

  故而馬瞻說了幾句文聖教誨,「先生有言,從道不從君,禮以順人心為本。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君子養心莫善於誠,緻誠則無他事矣。」

  曹耕心何等靈光,當然聽得出來,這麼多年一直生活在愧疚當中的老夫子馬瞻,每一句話都是意有所指,第一句從道不從君,是稱贊國師崔瀺,第二句是自己如今的唯一追求,至於最後一句,當然是說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對這個小師弟,從之前馬瞻與曹耕心的對話當中,就可以看出老夫子的認可,激賞之情,溢於言表。

  曹耕心笑道:「到家門口了,進去喝幾杯?」

  馬瞻搖搖頭,「我這等見不得光的鬼物,當個看門的廟祝就夠了,不宜踏足你們這些高明之家。」

  曹耕心便不再挽留做事說話都一闆一眼的老夫子。

  馬瞻突然問道:「曹耕心,以你的身份和才智,何必如此急於求成?」

  曹耕心抖了抖袖子,擡起骼膊,作持杯飲酒狀,「人生不滿百,且盡手中杯。」

  馬瞻沉默片刻,搖搖頭,「你是練氣士,說甚人生不滿百。」

  曹耕心一拍腰間酒葫蘆,笑眯眯道:「什麼神仙,酒鬼而已。」

  職責所在,馬瞻與曹耕心告別,立即返回帝王廟,另外那位廟祝遞來一封書信,說是一位名叫荀趣的京城官員送來的,指名道姓送給馬瞻。這封不好說是請帖還是家書的密信,設置了一層並不高明的山水禁制,信封上寫著「師兄親啓」幾個字,落款是師弟陳平安。

  打開信封,信上內容就只有三句話。

  先生有言,生死俱善,人道畢矣。誠邀師兄至落魄山,面見先生。先前不宜在大驪京城敘舊,先生對馬師兄甚是想念。

  馬瞻將信紙放回信封內,坐在寂寥冷清的門房內,老人伸出手掌,輕輕撫平桌上的信封,老淚縱橫。

  當初老秀才來到京城,在人雲亦雲樓這邊現身,在巷口那邊,老秀才時常撚須,好似等人。

  後來文聖去了一趟春山書院,更是等於在大驪官場公開身份了,在那之後老秀才就不去巷口了。

  等到關門弟子提了一嘴,在陳平安這邊萬事好說話的老秀才,難得跳腳急眼了,駡駡咧咧,說這個馬瞻,成何體統,明知道先生都到了京城,就這麼幾步路,都不知道來找先生敘舊,天底下當學生的,有這樣的尊師重道?難不成還要我這個當先生的去找他?不見不見,見個屁的見!

  也就是陳平安,換成左右,或是茅小冬,估計就要去幫著先生駡人了。陳平安繼續勸先生,說何必與馬師兄置氣,把當先生的氣量和胸襟拿出來。

  老秀才好像是真生氣了,隻說不見,堅決不見,誰替馬瞻說情都不行,不像話,以前多好一學生,雖說跟小冬一般,時常先生一問學生三不知,笨是笨了點,但是勝在尊師重道啊,當年搬椅子都輪不到茅小冬的,如今馬瞻這小子當大官了,架子比天大,就不認先生了……陳平安就要强拉著先生一起走趟大驪京城的帝王廟,老秀才哪怕都被最寵溺的弟子拽著骼膊了,依舊站如松,不去,別說離開巷子,今兒只要出了院門,我不得給馬瞻當學生啊。

  當時陳平安只好作罷。

  說自己這個所謂的關門弟子,原來在先生這邊也說不上什麼話,當得一般。

  老秀才只好反過來安慰關門弟子,說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不能這麼覺得啊,咋個還跟先生生氣了,果然我們都得怪馬瞻,瞧瞧,先生不見他才是對的吧……

  最後老秀才歎息一聲,與陳平安解釋一句,說馬瞻需要過自己的心關。

  陳平安在旁笑著,說猜到了,學生就是關心關心先生。

  落魄山。

  劉十六和白也一到,就又在年譜上邊增添幾筆的白髮童子,閒來無事,獨自跑到山頂,皺著臉,悶悶不樂的樣子。

  那可是一個大活人的白也唉,好不容易見了麵,都沒聊上一兩句閒天,真是丟人現眼。

  當年在那座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更為鍾情蘇子的詞篇,而他的道侶,那位道號「天然」的女修,修行資質一般,她卻是堪稱痴迷白也的詩篇。

  為了她的這個喜好,在家鄉天下搜集到更多的白也最新詩篇,從不求人的吳霜降,與玄都觀,華陽宮,還有那座詩餘福地,欠了不少人情,當然都還了,至於這類買賣劃不劃算,吳霜降說了算。

  至於為何偏好蘇子,吳霜降說蘇子是苦中作樂,故而豁達。反觀白也就太順遂了,屬於樂極生悲,但是白也確實才華無匹,尤其勝在仙氣足夠多,浩浩蕩蕩,人生得意者喜歡,失意者也喜歡。

  今天終於見到了「書外」的白也,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當下這副皮囊,也確實有點寒磣。

  白髮童子坐在集靈峰山巔的白玉欄桿那邊,長吁短嘆,愁煞個人。

  自己若是有隱官老祖的臉皮就好了,這會兒估計都與白也先生喝酒了吧。

  朱斂散步至此,身形佝僂,雙手負後,腳踩一雙針線細密的布鞋,是暖樹讓小米粒分發給所有人的,都有份。

  白髮童子背對著老廚子,揮了揮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朱斂走近欄桿,眺望一幅由濃墨轉為淡筆的層層山水遠景畫卷,問道:「編譜官,有心事?」

  白髮童子嘆了口氣,「虧得隱官老祖沒在場,不然我就糗大了。」

  「男女關係,屋內有屋,樓上有樓,局中人說不清道不明,如犯死罪,最難自證清白。」

  朱斂笑道:「愛情是個叫任性、小名頑皮的孩子,一長大就改名叫責任、別名默契了。」

  白髮童子嘿了一聲,咧嘴笑道:「老廚子,終於看走眼一回了吧,我對白也,只是單純的崇拜,怎麼會涉及男女情愛。」

  朱斂笑道:「我也沒說你喜歡白也啊,仰慕而已。人間自詡才子之輩,誰不崇拜白也幾分?像我,就一樣得事先醞釀好腹稿,才有膽氣湊到白也的跟前去。」

  朱斂心知肚明,她之所有沒有跟白也多聊,還是擔心來自青冥天下玄都觀的白也,會招來太過高人的視線,順帶著連累吳霜降。

  白髮童子,如今給自己取了一個化名,箜篌。

  明明想要兩竹相依偎,心中悔教夫婿覓封侯,竹籃打水一場空,女子空歡喜一般。

  白髮童子搖晃著雙腿,「被一個人太喜歡了,被喜歡的那個人,好像就不太懂得怎麼喜歡對方。」

  簡而言之,就是被寵壞了。習慣了與人索取,不懂付出。她問道:「是不是這個道理?這可是我想了很多年才想出來的!」

  朱斂笑道:「對也不對。」

  白髮童子疑惑道:「怎麼講?」

  朱斂趴在欄桿那邊,「有些道理,其實你不是不懂,只是得我這種外人來說,你才覺得能算個道理,否則就要心虛了。」

  白髮童子自嘲道:「哈,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朱斂搖搖頭,緩緩道:「我曾經在家鄉那邊,一個人游曆江湖,漫無目的,某次在登山途中,遇到一位白衣抱綠琴的下山老僧,人間千山萬水,既然碰到了,想必就是緣法,我們就各自停步,談了一點佛法,結果聊得很投緣,從夕陽西下一直聊到大日沉山,我最後有感而發,說老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在市井是一句貶義的話,但可能在佛門之內,其實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他說我既有佛緣,也有慧根。」

  只是聽老廚子娓娓道來說些自己的陳年舊事,白髮童子便聽得心境祥和了許多。

  白髮童子問道:「朱老先生,以前在家鄉,有那麼多女子喜歡你,就沒有對誰心動過嗎?就一直是她們錯付你辜負?」

  朱斂笑道:「當然有過動心啊,不過多跟女子容貌、家世沒關係,無非是花開花落,走過看過錯過,回頭再看,記住而已。但要說那種讓人想要結為夫婦白頭偕老的動心,好像還真沒有過。富家女驕縱,小家碧玉非要穿金戴銀,珠光寶氣,畢竟不太討喜,但是有些畫面,確實美好,記得有次在廟會集市上避雨,群女跑到檐下躲雨,唯有一婦,荊釵布裙,站得稍遠,略帶老繭的纖細手指,輕輕捋過鬢角發絲,氣態賢淑,她不用姿色如何驚艶,就已經很動人了。少年郎總是追求傾國傾城,如我這般的老男人,隻求驚鴻一瞥的賞心悅目而已。」

  白髮童子竪起大拇指,「朱老先生,說句真心話,論及男女情愛的學問,你不比隱官老祖遜色絲毫!」

  朱斂笑著搖搖頭,「這怎麼能比,我跟公子的差距,差了很多個你和陳靈均呢。」

  白髮童子嘿嘿笑,若論溜須拍馬,老廚子能排第二,至於第一,如今已成定論了,必須是賈老神仙啊。

  朱斂見她不信,便指了指遠處山水,「同樣一幅畫卷,是凡俗夫子看見了,還是修道之人落在眼中,覺得好看?」

  白髮童子說道:「當然是肉眼凡胎瞧見了,更覺好看。」

  朱斂點點頭,「所以說啊,少年情思如潑墨,嘩啦一下就傾瀉在了紙上,滿是寫意,妙在層層暈染,局中人看不真切。若是一場男歡女愛,曆曆分明,嚴謹如工筆畫,言行舉止纖毫畢現,敢問妙在何處。」

  白髮童子思量一番,忍不住贊歎道:「有嚼頭!」

  朱斂雙手負後,微笑道:「在我看來,真正有嚼頭的男女情愛,就是啞巴吃黃連,旁人攔不住,不吃還不行。」

  白髮童子點點頭,以拳擊掌,「記下了記下了,必須學納蘭玉牒做筆記!」

  朱斂一笑置之。

  白髮童子以心聲說道:「同樣是畫卷裡邊走出的,好像就只有朱老先生,在隱官老祖那邊,更換過好幾個稱呼?」

  朱斂稱呼陳平安,曾用老爺,少爺,公子。

  到底還是女子更心細。

  朱斂微笑道:「又不是名字,怎麼順口怎麼喊。」

  白髮童子也懶得計較這些,說道:「有人說過,真正的人間絕色,女子見到了,不是自慚形穢,而是只覺得我見猶憐。老廚子,真是這樣嗎?」

  朱斂認真想了想,「我這個人臉盲,記不住女子的容貌。」

  白髮童子笑道:「老廚子你這麼賤,這麼不練劍。」

  若說周首席跟小陌有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那麼白髮童子跟老廚子,一個是隱官老祖的麾下頭號心腹猛將,一個作為落魄山的大管家,其實也算對手。

  朱斂哈哈笑道,「年輕那會兒,確實練過幾年劍術,是不是殺人技不好說,反正江湖上都說我耍劍,蠻好看。」

  青鸞國禮部尚書「李葆」的書房內。

  李寶箴很快就穩住心神,雙手攤開,「我做了什麼?好像什麼都沒有吧。柳蓑求死,與我何關。陳先生還得感謝我幫忙釣起這條魚,時日一久,柳蓑這種人,被他成長起來,還是很危險的。無所求,就意味著沒有任何線索可循,惡意純粹,就意味著柳蓑的道心純粹,他越晚出口,咬人就越疼。」

  陳平安笑道:「李織造,你這就叫賊心虛。」

  李寶箴彎曲手指,輕輕敲擊椅把手,問道:「你這份隔絕天地的手段,是……神通?」

  如果說心聲都用不上,李寶箴還能稍微理解幾分,但如果是自己的……念頭呢?冥冥之中,李寶箴無比確定自己的想法,都被陳平安一並攔阻下來。

  先前看到陳平安的第一眼,李寶箴確實有點心慌意亂,下意識就想要搬救兵,當然是大哥李希聖了。

  時至今日,李寶箴依舊並不確定這個大哥的大道根腳,他只知道一點,自己不管遇到誰,攤上什麼事,碰到什麼難關,只要李希聖出面,那就都不是事。

  這份心態,倒是與白帝城柳赤誠如出一轍。管你有事沒事,反正都有師兄在。

  陳平安沒理睬李寶箴,走到桌邊,看著那兩隻碗,點頭笑道:「很形象了。顧璨要是瞧見,估計會將李織造視為知己。」

  李寶箴臉色微變。

  小陌懷捧綠竹杖,背靠房門,面帶微笑,看著那個自家公子的同鄉同齡人,果然是一樣米養百樣人。

  按照聖賢語,君子可欺之以方,還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市井老話,寧惹君子不惹小人嘛。

  陳平安轉身靠著桌子,雙手籠袖,望向柳蓑,「你是怎麼想的,還是被李寶箴說中了,對我只是持有一種純粹的惡意?」

  柳蓑說道:「李寶箴肯定殺我,那我就必須自救,這是我家老爺給我出的最後一道題目。」

  陳平安問道:「解了題,渡過難關之後呢?柳先生可是對你早有安排?」

  「我家老爺沒有什麼安排。」

  柳蓑搖頭說道:「我會加入陳先生的落魄山,當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沒有期限。」

  陳平安一時啞然,怎麼攤上這麼個混不吝的。

  柳蓑說道:「如果境界高了就可以心想事成,人間就不是這個人間了。三教祖師要十四境做什麼,浩然何必有中土文廟,青冥又何必有一座白玉京。我去了落魄山,陳先生當然可以不用柳蓑,我也絕對不會在任何事情上畫蛇添足,但是落魄山必須有一個類似柳蓑的存在,以防萬一。如果落魄山不曾創建下宗,崔先生不曾離開落魄山,去往桐葉洲開枝散葉,落魄山有我沒我,確實沒有什麼區別。」

  陳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聽著很有道理,有百利而無一害,可我偏不答應呢。」

  柳蓑說道:「那我就耐心等著,選擇在槐黃縣城那邊潛心修行,等著陳先生覺得我有用的那麼一天。一旦有用,必是大用。」

  陳平安問道:「那我就更好奇了,圖個什麼?」

  柳蓑伸手指了指陳平安的布鞋。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李織造,你猜得出答案嗎?」

  李寶箴搖搖頭,這個柳蓑大概是瘋了,這還怎麼猜。

  不過他發現此刻的陳平安好像變了一個人,準確說來,是終於變回了一個人。

  這讓李寶箴緊綳到幾乎要斷裂的心弦,稍稍緩和幾分,好歹能喘口氣了。

  「就像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但因為是踩在陳先生的鞋背上,那這隻螻蟻就就可以借勢看到更遠更高處的風光。」

  柳蓑眼神炙熱,沉聲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只要跟隨陳先生的腳步,就可以做成一件我現在完全無法想像的壯舉,柳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任何虛名實利,但是在將來某個足可稱之為『大關節』的時刻,天地間必須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可能是做了某件事,說了某句話,在那浩浩蕩蕩的歷史洪流當中,柳蓑能夠證明自己,來過人間一遭,並且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河流的走向!」

  小陌覺得挺有趣,聽君一席話,不虛此行,便以心聲說道:「公子,確是柳蓑的真心話無疑。」

  陳平安再次轉身,低頭彎腰,凝視著桌上的兩隻碗,一碗白水一碗墨汁,伸出手指蘸了一滴墨汁,移動手指,手指肚的那滴墨汁,在白碗水面之上,將墜未墜,他背對著李寶箴和柳蓑,嗓音帶著笑意,「你們兩個,猜一猜各自希望對方的生死,你們在心中給出答案即可,反正小陌聽得見,無非是四種答案,並不難猜,無非是李寶箴生柳蓑生,李寶箴死柳蓑活,李寶箴柳蓑皆死,李寶箴柳蓑皆活。如果雙方答案不同,卻被李織造猜中了,就可以活,柳蓑會死。反之李織造死,柳蓑可活。但是如果真有那麼巧合,你們的選擇一樣,皆死。」

  李寶箴冷笑道:「玩物喪志,更何況是操-弄人心。再說了,我是大驪命官,你說殺就殺?!你當自己是誰?!」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即將落入白碗的指尖墨汁,「那換一個更容易的猜法好了,你們兩個肯定都精通術算一道,相信難度就會很小了,假定這四種可能性,你們猜中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是正確答案,雙方都可以活下來,那麼你們覺得活下來的可能性是多少?零,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一?公平起見,正確答案,肯定就在四個選項之中,你們不如猜猜看這種可能性的大小?誰猜中了就可以馬上活著離開這間書房,李織造繼續兼任你的尚書大人和幕後君主,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入落魄山,當然還有一種選擇,就是暫時不加入落魄山,來換取一個青鸞國尚書李葆的壽終正寢、無疾而終。你們可以猜了,先到先得。」

  柳蓑竟然乾脆閉上眼睛,又擺出一副等死的模樣。

  李寶箴還在那邊心思急轉,猜測所謂的正確答案。

  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李希聖微笑道:「寶箴,你別猜了,陳先生出的題目本身就是錯的,自然就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

  李寶箴確實無心聲無念頭能夠傳給大哥,但是擋不住李希聖能夠算卦。

  陳平安嘆了口氣,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攔著,李希聖這才推開門,看見一雙金色眼眸的「陳平安」,發髻間趴著一個小傢伙。

  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李寶箴和柳蓑都瞧不見那個跟隨陳平安離開落魄山的蓮花小人兒。

  虛驚一場。

  陳平安微笑道:「以後勞煩先生多管管李織造,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畢竟有一而再,就肯定有再而三。」

  李希聖笑著點點頭,「我來勸他。」

  李寶箴如獲大赦,這間屋子是片刻都不想多待了,趕緊起身,來到李希聖身邊。

  李希聖說道:「寶箴,做事情還需善始善終,明日你先將青鸞國禮部事項交接一下,然後就回大驪織造局。」

  李寶箴點點頭。

  李希聖其實有些頭疼,完全可以想像將來李寶箴在元嬰境瓶頸之時,與一頭心魔顯化的陳平安,相對而坐如對弈,在那兒反複猜測答案和爭吵不休。如果自己再晚來片刻,可能還有幾個真正意義上的術算難題等著李寶箴,此題只是一碟下酒菜而已。一個不小心,李寶箴就會道心失守,淪為光陰長河那條長鏈旁披掛野狐皮的上古隱者一般下場,表面勘破「不昧因果」都無用,不知「觀自在」,何談「大自由」。

  李希聖以心聲說道:「鄭居中跟余斗離開白帝城,去天外了。」

  陳平安疑惑道:「去天外做什麼?」

  兩人一起走出書房,李希聖與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遍白帝城的境況。

  陳平安問道:「這場比試,勝負如何?」

  李希聖說道:「各自不勝也不敗吧。」

  有些內幕,李希聖不宜更多洩露天機。

  比如在那白帝城,鄭居中與余斗笑言一句,來都來了。

  背劍穿法衣,跟隨師尊一同跨越天下的余斗,則當場回復一句,正合我意。

  反正雙方見了麵,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倆十四境,而且還是十四境當中屬於很能打的那種,火氣都不小。

  這場言簡意賅的約架,至聖先師沒攔著,道祖也覺得沒什麼。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說只要余斗坐鎮白玉京,就算是鄭先生都要輸?」

  李希聖點頭道:「最少暫時是如此,以後如何,無法推衍演算。」

  陳平安眼神古怪。

  李希聖笑道:「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我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不復見一雙金色眼眸,陳平安擡起雙手揉了揉臉,無奈道:「李寶箴到底怎麼回事,怎麼給李先生當弟弟、給小寶瓶當哥哥的,換成別人,我今天可不慣著他。」

  一旦被陳平安列入心中的某份名單,就像昔年的正陽山,那麼李寶箴的織造官就算做到頭了。

  李希聖顯然更無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過你放心,肯定下不為例。」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幾句,只是想到對方是李希聖,就算了。

  一些個類似「驕奢淫逸,所自邪也」、「聰明人只會越來越難教,不早點小懲大誡,可能某天就要大義滅親」的淺顯道理。

  李希聖大概是猜到了陳平安的心思,笑道:「放心。」

  陳平安驀然擡頭。

  李希聖和小陌也隨之擡頭望向天幕。

  天外一戰,竟然導緻浩然天幕漣漪陣陣,大如巨湖的層層光暈隨之蕩漾開來。

  陳平安喃喃道:「我還以為會是一場比較和氣的『文鬥』。」

  比如將戰場選址在類似在至聖先師或是道祖的道場之內。

  李希聖說道:「戰場確實位於一處秘境之內,是道祖隨手拋擲出去的,只是比較靠近浩然天下,不過余斗跟鄭居中,都沒什麼可藏掖的了。」

  白玉京二掌教,曾經的真無敵一說,唯一會被拿來說事和詬病的,可能就只有他不曾與兩人真正打過,故而算不得真無敵。

  浩然天下的小夫子,禮聖。劍氣長城老大劍仙,陳清都。

  至於白帝城鄭居中,真身,陰神,陽神身外身,已經同時擁有三個十四境。

  尤其是最後者的「鄭居中」,更是宛如直接摹拓「道祖」而來。

  鄭居中之心,術,道。

  三者兼備。

  這件事,遲早都會天上天下皆知。有了這份鄭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雛形,就根本無所謂外界的「天時」如何了。

  但即便是陸陸續續知曉這個驚人消息的山巔修士,暫時還不清楚更深層的一個事實。

  人和堪稱極緻之外,鄭居中猶有一份隱蔽的地利,因為鄭居中的道場,等於同時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還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蠻荒天下,也在道祖離去後的青冥天下。

  關鍵是三教祖師在的時候,鄭居中就能夠做到這一步,等到三教祖師散道之後,鄭居中又會如何?

  打個比方。

  山巔修士的境界高低,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人間每一位飛升境和十四境,當然各有各的了不起,但是幾乎所有山巔修士,都是各走道路,才有各自的境界,其法相高度,終究不曾觸及天幕的瓶頸所在。

  但是鄭居中的法相高度,就像只是因為有三教祖師擋著,才「只能只有」那麼高。

  李希聖問道:「有沒有帶酒?」

  陳平安點頭道:「喝什麼酒?」

  李希聖笑道:「我們家鄉的糯米酒釀就可以。」

  陳平安便從袖中摸出一壺董半城的糯米酒,遞給李希聖,忍不住笑道:「看似將就,可不便宜。」

  就因為有一塊「驪珠」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小鎮龍窯燒造的民窯青瓷酒壺,如今都快賣出仙家酒釀的價格了,還真有人買。

  李希聖喝了一口滋味綿柔的糯米酒,說道:「我不是說鄭居中的壞話,撇開他的那顆道心不談,鄭居中一心想要術外求術,道上得道,你我因為各自的修行路數,都要忌憚他幾分,還有所有目前的和將來的十四境修士,同樣需要小心再小心,因為誰都不清楚,自家腳下所走的一條獨木橋,有無可能哪天就會與鄭居中的道路沾了邊,莫名其妙便起了一場大道之爭。」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笑道:「心有戚戚然。」

  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好似人間萬年以來,就數鄭居中最自由。

  李希聖說道:「念頭一事,效果如何了?」

  陳平安說道:「念頭自然生發,比當年崔師兄少了一大半,盡量收束念頭,比崔東山多了至少半數。」

  李希聖點頭道:「很厲害了。」

  前者難在「自然」二字,後者的收束和止念,可不是尋常練氣士的坐忘凝神。與白玉京道官的心齋,佛門的坐禪,也有差異。

  李希聖笑道:「寶瓶跟著崔宗主他們一起乘坐渡船返回家鄉,我去護道一程。」

  陳平安連忙緻謝一句,李希聖沒好氣回了一句,你是她哥啊。

  小陌忍住笑。

  陳平安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氣,收回視線,與李希聖作揖告別,李希聖與之作揖還禮。

  李希聖率先離開青鸞國,去往寶瓶洲南端的老龍城。

  小陌突然以心聲說道:「公子,我想收柳蓑為弟子。」

  陳平安好奇問道:「他是劍修?」

  小陌搖頭道:「不是。」

  陳平安恍然,小陌可不止是精通劍術,所學駁雜,教一個中五境的柳蓑,綽綽有餘。

  小陌說道:「我收柳蓑做不記名弟子,他跟落魄山沒有關係。」

  陳平安點頭道:「你收徒我放心。不過你得先晾他幾天……算了,沒什麼差別,你跟柳蓑直說就是了。」

  柳蓑足夠聰明,而且心思重,恰好碰到小陌這樣的師父,好像是一樁柳蓑命中該有的仙家緣法。

  帶著小陌返回落魄山,陳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樓,然後趕緊去見君倩師兄。

  山上,謝狗竟然恢復了真容,以白景姿態,與君倩師兄在那邊喝酒,可謂豪飲,再無半點嬌憨少女模樣。

  瞧見了返山的小陌,白景也只是打著酒嗝,眯眼而笑。

  陳平安喊了一聲君倩師兄,劉十六笑著點頭,讓小師弟和小陌都坐下,一起喝酒。

  陳平安欲言又止。

  君倩笑道:「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雲山見大先生了,小米粒跟著一起耍去。」

  陳平安就沒想著要去披雲山見白也。如此待客,就太不落魄山了。

  可能就算小師弟要去,君倩這個當師兄的都會攔下,沒必要如此落了痕跡,好友白也,向來不喜客套。

  白景和小陌,與君倩都算舊識,遠古歲月裡,當然算不上什麼朋友,相對而言,君倩跟小陌更熟悉些。

  君倩說道:「小陌先生,在這邊小酌,喝過了酒,隨時可以去往青冥天下,老觀主在明月皓彩那邊等著你,萬年未見的老朋友了,可以接著喝第二頓。」

  小陌笑著點頭,「可以陪君倩先生多喝點。」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蓮花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跨越天下的道路,相互間還是相對比較穩固的,就像是被築起堤岸的光陰長河支流。

  小陌此次訪友,除了與碧霄洞主敘舊,還有自家公子叮囑的兩件事,其中一件事,與劉宗主的道侶「賒月」有關。

  先前碧霄道友造訪落魄山,曾經與崔宗主做了一筆買賣,以神通帶走了那塊青石崖的「真跡」。

  龍鬚河畔那片坑坑窪窪「座位」衆多的青色石崖,小鎮百姓俗稱為青牛背。

  曾經仔細勘驗過驪珠洞天各處山水的崔東山,竟然也未能瞧出半點古怪來,結果就被老觀主收走了。

  怪不得崔東山沒能撿著這個大漏,一來境界不夠,二來在這驪珠洞天舊址內,能稱之為古怪神異的人事和地方,還少了?

  少年郎少不更事,總有看走眼的時候嘛。

  那片青崖,就是一塊曾經墜入藕花水底的月宮鏡,鏡內藏有一輪品秩很高的遠古舊時明月。靈犀一點,精神萬古。

  至於此寶如何一路輾轉到驪珠洞天,落地生根化作石崖,肯定跟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有關了,昔年龍女嫁妝之豐,舉世皆知。

  至於顧璨說給劉羨陽的那個猜測,不能說離題萬里,其實確實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實,與道號洞庭的靈飛宮宮主湘君,舊白岳齊雲山有關。

  只不過賒月最重要的合道契機所在,兜兜轉轉,仍然是回到了明月皓彩當中,物歸原位一般,就隻差沒有物歸還主了。

  上次老觀主是花了大價錢買走的那片青崖,陳平安就想要重新將其買回來,先前是崔東山殺價,這次就換成了小陌。

  若無小陌,估計都沒得談。

  至於第二件事,與女子武夫岑鴛機有關。

  因為碧霄道友當時在山門口,與那個每天在集靈峰神道走樁的岑鴛機,竟然還跟她聊了一句,問她是不是叫岑鴛機。

  她的姓氏「岑」字,作「山小而高、峻極之貌」解,鴛機就更通俗易懂了,就是市井坊間的織錦機,詩家寓意移花影。

  陳平安之前在過雲樓,詢問陸沉,岑鴛機,連同她所在家族,早先是不是他陸沉牽線搭橋,才搬遷到的龍州,再來落魄山。

  陸沉只是裝傻。

  小陌遠遊之前,再次提醒謝狗。

  白景只是揮揮手,示意有她在落魄山,陳山主閉關絕無意外。

  等到小陌走到院內,化虹飛升衝天而去。

  白景始終坐在桌旁,她一皺眉,悶了一大口酒。

  君倩哈哈大笑起來,「我就說吧,他不會吃醋的。」

  陳平安笑道:「倒也未必。」

  白景眼睛一亮,恢復貂帽少女的模樣,「當真?」

  陳平安說道:「猜的,不作準。」

  謝狗揉了揉貂帽,撇撇嘴,「問朱老先生,就作得準。」

  青冥天下,兩輪明月共懸。

  如美人之雙眸,凝眸處是人間。

  身材高大的老觀主走出茅屋。

  蹲在地上的道童有些奇怪,還有需要自己師父親自出門待客的人物?

  屋外有個滿身寒酸氣的乾瘦道士,擡了擡眼皮子,只見一道璀璨劍光劃破天幕,轉瞬即至明月中。

  是一張陌生臉孔,收斂了劍氣,黃帽青鞋綠竹杖,瞧著人畜無害,青年容貌。

  老觀主一見面就笑問道:「可曾被她睡了?」

  小陌無奈道:「不聊這個。」

  老觀主卻沒有放過這位好友,「早就勸過你,看開些,你睡她她睡你,有什麼兩樣,誰睡誰不是睡。」

  小陌說道:「碧霄道友,你再這麼聊天,我就走了。」

  屋裡屋外的兩個弟子,都好奇萬分,不知對方是何方神聖,能夠讓師父如此不見外。

  他們的師父,可不是一個喜歡跟人開玩笑的道士。關鍵對方竟然還能撂下一句走人。

  老觀主大笑著伸手抓住小陌的骼膊,「走,喝酒,依舊是自釀的酒水,看看手藝比起當年,有無精進幾分。」

  小陌以心聲說道:「有兩件事,要與碧霄道友打個商量。」

  「不就是那柄古鏡的歸屬,和一個小姑娘的根腳嘛。」

  老觀主埋怨道:「道友,萬年未見,重逢不易,怎麼一見面就聊這些瑣碎事,無趣至極。你真要願意扯閒天,哪怕是聊貧道的那個便宜師侄也好啊。」

  老觀主所謂的便宜師侄,當然就是上桿子喊師叔的白玉京陸掌教了。

  陸沉有五夢七心相,其中一夢一心相,很難分清楚是一是二。

  此外躲起來好似一條漏網之魚的白骨真人,以及已經被陸沉收回的儒生鄭緩,是五夢之二。

  藕花福地,曾經得到那隻銀色蓮花道冠的「呆若木雞」俞真意,還有那只能夠勘驗文運的黃雀,是陸沉在修行路上,由大道顯化而生的七心相之二。

  小陌被拉著坐在一張木桌旁,桌面如水紋微動,細看之下,竟是有別於蓮藕福地的另外一座藕花福地。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與那青年道士笑著自我介紹一番。

  剛剛成為老觀主大弟子沒幾天的王原籙,滿臉受寵若驚,身穿棉布道袍的乾瘦道士,其實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聽到那位前輩的介紹,王原籙趕忙稽首,就差沒有以頭點地了。

  老觀主笑著點評自己的這位開山大弟子,「焉兒壞,好苗子。」

  王原籙覺得這兩個說法,都跟自己沒關係,只是沒膽子反駁。

  小陌點頭道:「修道資質之好,實屬罕見。」

  「至於屋裡那個幫著煉丹的,不提也罷,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還算勤勉了。」

  「大器晚成,不耽誤他成為後起之秀,修行一事,只要達到資質這道門檻,就要比拼後天努力和一點運氣了。既然有了勤勉修行的道心,又是碧霄道友的記名弟子,運氣能差到哪裡去,想必未來山巔,肯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屋內那個忙著煉丹的小道童,聽見了這番暖心話,差點沒感激得當場落淚。

  老觀主咦了一聲,「道友好像還沒喝酒啊。」

  小陌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說,我們先忙正事。」

  當然就是喝美酒了。

  老觀主一揮袖子,桌上擺滿了自釀的三種酒水,還有三碗白碗。

  三種年份的仙釀,分明名為百年,千秋,萬歲。

  小陌聽過碧霄道友的解釋,就先拿起一壺百年酒,不著急喝其餘兩種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盡甘來,漸入佳境。

  揭了泥封,小陌倒滿一碗酒水,仰頭滿飲一口悶,再倒了兩碗,都是一口飲盡。

  與碧霄道友釀酒與飲酒,從不知勸酒為何物。

  老觀主亦是如此喝酒,陪著小陌,連幹三碗。

  老觀主突然皺眉道:「怎麼回事,那把飛劍?」

  小陌笑道:「剝離出去了,送給了一個資質很好的小姑娘。」

  王原籙已經挪步,去茅屋檐下那邊蹲著雙手插袖了,聽得眼皮子打顫,飛升境純粹劍修,做事都這麼豪爽嗎?

  老觀主擡起手,掐指一算,「這個小丫頭片子,資質是好,屬於那種應運而生的天材了。你這把本命飛劍,若是認了師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小陌搖頭道:「沒有師徒名義,無所謂的事情。」

  老觀主哈哈笑道:「不愧是道友,如此才對味。」

  桌上的百年酒,數量反而最少。

  由此可見碧霄洞主的待客之道。

  小陌一拍腦袋,立即起身,從袖中摸出兩件見面禮,走向茅屋那邊,分別送給檐下的青年道士,和屋內的煉丹少年。

  都沒跟這位出手闊綽的山上前輩如何客氣,一個是真心窮怕了,一個是打小就心大。

  等到小陌返回座位,老觀主以心聲問道:「何時才算還完債,真正恢復自由身?」

  小陌意氣風發,伸手指了指滿桌子酒水,「一張桌子兩道友三種酒,豈不是早就自在了?」

  老觀主笑著點頭,問道:「你有沒有見過鄭居中?」

  這傢伙在天外跟余斗幹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過雙方都有默契,不會往死打,畢竟犯不著。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除了壓箱底的幾手絕活不宜過早抖摟出來,否則就算是那種點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淺,手段多寡,殺力高低,防禦强弱,就都差不多有數了。

  小陌搖頭道:「暫時還沒有跟這位鄭城主打過照面。」

  老觀主隨口說道:「那把古鏡你帶回落魄山便是,至於那個叫岑鴛機的女子,根腳來歷,大緻與青冥天下翥州某個宗門,有些淵源,不過岑鴛機的前身,來頭不如那個叫朱鹿的那麼大,讓陳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陸沉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擦屁股的。」

  小陌都沒有道謝,只是擡了擡酒碗,一飲而盡。

  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顯而易見,陳平安還是小覷了小陌跟老觀主的私誼。

  老觀主沒來由笑道:「遙想當年,那麼一長串隊伍,跟在個頭別木簪的道士屁股後頭,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懷念啊。」

  小陌點點頭,記得當年走在隊伍最後邊的「啞巴」少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當時跟在「仙尉道長」身邊的那一小撮早期「道士」,幾乎都得道了,最不濟也是個地仙。

  老觀主喟歎一聲,「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說道:「不管是求道之心,還是打架本事,你都不如他。」

  客人的這句話,雖然是……大實話,依舊聽得屋內少年汗毛倒竪,身體緊綳,就怕外邊掀了酒桌就幹架一場。

  王原籙雙手插袖,瞪大眼睛,呆呆看著那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前輩,學到了學到了,竟然還能這麼當訪客?

  他們心知肚明,這可是師父他老人家最不愛聽的一句話了,沒有之一!

  陸沉不敢說,女冠吾洲同樣不敢說,白玉京天仙道官不敢說,甚至整個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都沒誰敢說吧。

  不曾想老觀主只是舉起酒碗,灑然笑道:「喝酒喝酒。」

  小陌眼神清澈,微笑道:「但是我隻跟落寶灘碧霄洞主是朋友。酒好,道友更好。」

  老觀主放聲大笑,心情暢快。

  在落魄山那邊,沒能見著陳平安和裴錢,李槐就帶著狐魅韋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鄰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也好,省得李槐解釋什麼。其實小時候穿開襠褲那會兒,虎頭虎腦的李槐,就經常跟婦人婆姨們湊一堆,聽她們聊家長裡短。

  林玉璞和董半城,一起走了趟牛角渡,接到了一位來自大驪京城的同窗。

  是早就已為人婦、連孩子都已成親的石嘉春,婦人當然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扎倆羊角辮了。

  石嘉春玩笑道:「董水井,不仗義了啊,我在京城都聽說過你的大名,這麼財大氣粗了,就不會幫我租下一條仙家渡船,顯擺顯擺,好讓我裝一回山上的有錢人?」

  董水井笑道:「財不露白。」

  林守一冷笑道:「石嘉春,你可能還不清楚,前些年還是董半城,如今咱們該稱呼他一聲董半洲了。別說讓掛在他名下的渡船捎你一程,就算讓董半洲白送你一條山上渡船都不算什麼,就是從他指甲縫裡摳出點小錢。」

  董水井沒好氣道:「林玉璞閉嘴吧你,別忘了你小子還欠我一百顆神仙錢,非得我跟你收點利息才開心?」

  石嘉春嘖嘖出聲,使勁打量著董水井,「以前上學那會兒,我總覺得自己才是最會打算盤的,以後肯定能做大買賣掙大錢,都瞧不上銅闆兒,每天隻數碎銀子,不曾想最後還是你最有錢,看不出來,真是看不出來,早知道那會兒就跟你拜個把子了。」

  董水井笑問道:「是去落魄山那邊住下,還是我幫你在縣城或者州城找個地方?」

  林守一說道:「肯定去州城啊,仙家客棧都姓董,「石嘉春嘆了口氣,眼眸含笑,調侃道:「早知如此,當年在學塾那會兒就粘糊你了,甭管是大驪京城,還是仙家渡口,如今在哪兒買東西還需要看價格呢。」

  董水井滿臉無奈。

  石嘉春掩嘴笑道:「我還有個女兒,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見過的,董水井,有沒有想法?」

  林守一笑呵呵道:「董半洲,還楞著做什麼,趕緊喊丈母娘啊。」

  董水井黑著臉,「羊角辮,別太過分啊,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別學林玉璞。」

  石嘉春回過神,驀然瞪大眼睛,直楞楞盯著林守一,「林玉璞?好個林守一,記得元嬰還沒幾年呢,就夠嚇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爺啦?!」

  董水井點頭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時說話橫著呢。」

  石嘉春還是孩子氣,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伸手揉了揉眼角,擺手道:「不開玩笑了,董水井,幫我在小鎮找個落腳地兒就行,處州城離著落魄山還是太遠了,我不比你們這些當神仙的,雲裡來霧裡去的都是家常便飯,這一路暈船,暈得我比懷孕還難受,實在是遭罪。住在小鎮就好,熟門熟路的,每天還能散散步。」

  董水井點頭道:「我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有宅子,不過掛在別人名下,你可以挑一棟。」

  林守一笑呵呵。

  石嘉春就選了桃葉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說石嘉春暈船,讓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幫著掌舵。

  到了桃葉巷那處宅子門口,董水井打開門,繞過一堵仙家石材打造而成的影壁,進了前院,問石嘉春滿不滿意,石嘉春說小時候做夢都想住這邊,有什麼不滿意的。董水井再將一串鑰匙遞給石嘉春,說宅子空得久了,只是讓人定期打掃,所以很快就會有幾個州城客棧的女子,趕來這邊打掃庭院。林守一還是笑呵呵,石嘉春就是嘖嘖嘖。吃力還不討好的董水井憋屈不已,笑駡一句。

  林守一問貴府有沒有備好的茶葉,董水井說自己也沒來過這裡,不清楚,想喝茶就自己找去。

  林守一去翻箱倒櫃,約莫是今年新茶尚未上市的緣故,就沒找著,他們就與石嘉春聊了會兒,然後去找李槐。石嘉春沒有跟著,說自己逛逛去,她出了院子,獨自散步在故鄉,騎龍巷壓歲鋪子跟草頭鋪子相鄰,早先都是石嘉春她家的産業,後來因為舉家搬遷去了京城,就轉手賣給了陳平安。

  眼角已有魚尾紋的婦人,在壓歲鋪子花錢買了幾塊糕點,石嘉春眯眼而笑,味道依舊很好。

  這些年的相夫教子,沒什麼不好的。

  至於昔年學塾同窗們,一個個飛黃騰達了,她隻需替他們高興就是了。

  石嘉春走著走著,沒來由有些傷感,想念齊先生了。

  先前聽林守一說陳平安也在一個小村子開館蒙學了。

  不知為何,石嘉春沒有半點意外。

  記得年少時,她曾轉頭望向窗外,看到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在門外徘徊不去,少年瞪大眼睛,約莫是皮膚被曬得黝黑的緣故,襯托得少年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幾次張嘴又抿嘴,擡起手背擦了擦額頭,終於喊出一聲齊先生。

  齊先生走出學塾,站在少年跟前,身材修長的教書先生,微微彎腰低頭,羞赧的草鞋少年雙手遞出一封書信。

  刑部侍郎趙繇,喊了處州刺史吳鳶一起喝酒,沒有選在處州刺史官邸,而是挑了一棟酒樓,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則喊來了寶溪郡太守荊寬。從一國計相轉任刑部尚書的馬沅,官帽子最大,他又是上柱國馬氏的家主,所以坐主位。

  在一處塵封多年的小鎮舊學塾外邊,曾經同樣在此教書多年的老夫子,轉頭望去,就看見了那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馬瞻嘴唇微動,輕聲喊道:「君倩師兄。」

  君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到見著了先生,可別說不出話來。當年我們這撥人裡邊,就數你跟小冬,在先生這邊,最會拍馬屁,還誠懇,先生愛聽。我們幾個在這件事上,其實都不如你們倆。」

  馬瞻鬆了口氣,笑道:「如今有了陳平安,我跟茅師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君倩瞪眼道:「什麼?」

  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師弟。」

  當年在先生那邊,也沒見你這麼喜歡跟我們這些師弟擺譜啊。

  君倩說道:「小師弟跟你們倆還是不一樣,他那不叫拍馬屁。」

  馬瞻笑問道:「那該算什麼?」

  君倩認真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更合適的說法。

  裴錢與師父分別,離開青杏國酒花渡後,她獨自回到了槐黃縣城,走在一條再熟悉不過的小鎮巷弄裡,記得小時候去學塾上課,時常有一隻白鵝在這邊蹲點似的,雙方追逐打鬧,如江湖仇家見了麵,分外眼紅,幾乎每天都要過過招。打得興起了,扯住白鵝的脖子,就往牆上丟去,小老弟走你一個……當然她會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當的高手,畢竟難尋,必須珍惜。

  只是後來鬧出過一樁賠錢了事的小小風波,她就帶著騎龍巷左右護法,繞道而行了。

  那會兒師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覺得也沒什麼可說的。

  書上說了,由奢入儉難,以前裴女俠在南苑國京城一個人闖蕩江湖,她可是每天把委屈當飯吃的,頓頓管飽,可不能到了師父家裡,每天光顧著過神仙日子了,就受不得半點小委屈嘛。

  說是這麼說,可到底是難以釋懷的委屈事,誰讓小黑炭記性好。

  只是等到跟著小師兄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見著了師父,小黑炭就真覺得沒什麼了。

  那座傳說中的劍氣長城,果真比雲海還高哩,到了晚上,頭頂就是三輪明月,天高地闊!

  返回家鄉的時候,大白鵝說我們心裡的每一個委屈,就是稻田裡的一棵稗草。

  大白鵝還說,只要一個人的心田足夠寬廣,就可以不用去管幾棵冒頭的稗草了。

  裴錢覺得大白鵝說得挺有道理,至少有自己師父的一成功力!

  今天走下騎龍巷的層層台階,裴錢先去草頭鋪子跟趙登高和田酒兒打過招呼,聊了幾句,發現鋪子這邊多出了個二掌櫃的道士。

  對方自稱是林飛經,並無道號,如今拜師於仙尉道長,不是什麼二掌櫃,只是在這邊打雜。

  裴錢走入隔壁的壓歲鋪子,站在櫃台後邊闆凳上看書的小啞巴,瞧見了師父,嘴唇微動,聲音細若蚊蠅。

  裴錢隻當沒聽見,都是給人當弟子,這一點,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時候,每次喊師父,從來震天響。

  石柔在店鋪後院那邊忙著,裴錢挑開簾子,來到後院,笑道:「石掌櫃。」

  石柔輕聲道:「回了啊。」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讓我們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柔問道:「你們吃頓飯再上山?」

  裴錢點頭笑道:「本就踩著點進鋪子的。」

  石柔看著那個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如今知書達理得就像書香門第裡走出的,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錢還是小黑炭那會兒,那是真鬧騰啊。

  裴錢從袖中摸出一份禮物,壓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順帶買的,先去了隔壁,酒兒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柔趕忙停下活計,搓了搓手,笑著接過手,跟裴錢道了一聲謝。

  老龍城上空,一艘來自桐葉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欄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個不停,嗯,那就叫諂媚,欄桿旁站著一個懸酒壺佩狹刀的紅衣女子,大概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這般場景,把一旁謝謝給看得很是羨慕,又不敢流露出來,於祿詢問崔東山,這艘渡船會不會停泊某處雲海中,因為聽說那邊有一種罕見的雲腳魚,他打算拋竿垂釣一番,崔東山說照理說是不停的,不過沒事,咱有錢啊!

  曹晴朗在給鄭又乾傳授一些訓詁竅門和讀書心得,崔東山轉頭說又乾啊,這可是你曹師兄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獨門心法,可不能左耳進右耳出啊。

  鄆州嚴州府那邊的村塾,今天下了課,蒙童們一哄而散,摸魚的摸魚,有放紙鳶去的,各自成群結隊。

  思路客趙樹下在走樁,寧吉有些為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為又有退學的蒙童了,都是第三個了!

  最早是個喜歡駡街的潑辣婆姨,强行拽走了自家孩子,前不久又有個埋怨先生不該亂打戒尺的,今天是一個家長嫌棄學塾課業安排不靠譜的,都轉去了浯溪村那邊上學,炊煙裊裊裡,青山綠水間,陳平安躺在竹椅上休歇,揉了揉眉心,紙上得來終覺淺,教書真是不容易,他還得經常帶著尿褲子的孩子一起去溪邊,幫著洗褲子,也有些藉口上茅厠的蒙童,膽子是真大,一去就不回村塾了,隻顧著鄉野間玩鬧,一瞧見青衫布鞋的教書先生過來逮人,要麼躲,要麼撒腿跑得飛快。不過好在更多的,還是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一雙雙清澈的眼眸,有模有樣,每天都在念書識字,每天都有琅琅書聲。

  陳平安轉過頭,怔怔望向檐下的那串鈴鐺,陳平安緩緩收回視線,輕輕閉上眼睛,雙手疊放在腹部,竪耳聆聽,鈴鐺好似留客,在與過路的春風說著悄悄話,叮咚叮咚叮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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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0 00:50:0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章 明月中酒還行

  白玉盤飛在青雲端。

  天人清且安。

  約莫是小陌的劍光太過矚目,御劍速度太快,必然是一位大劍仙現身,便有多位修士在諸州各自道場內御風而起,想要來這邊一探究竟,畢竟青冥天下的成名劍仙,是有數的,要論劍仙,自然還是浩然奪魁。

  青冥天下這邊常有修士御風駕臨明月中,將那輪如今與皓彩共懸在天的舊時明月,作為一處遊覽勝景,白玉京對此並不太過約束,但是修士不可在月中久待,攜山上器具佳肴擺設一番,欣賞十四州版圖景象,作為一盤下酒菜,喝頓酒還是可以的。

  老觀主斜瞥一眼,嫌棄他們打攪了自己與小陌喝酒的雅興,便雙指並攏,朝這邊、那裡,就是那麼屈指一彈,砰砰砰。

  發出一種類似扇子摔中蒼蠅的聲響,將那些仙人起步的青冥道官打回地面,那位飛升境還好,身形一晃,就識趣回退,略顯灰頭土臉,一些個仙人境可沒這麼輕鬆了,就像當頭挨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悶棍,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後,眼冒金星,穩住道心,他們不敢駡駡咧咧,只能腹誹不已。

  其中有一位御風起自翥州的玉璞境,境界不高,卻有一件御風至寶,速度極快,身形如一金蛇騰空蜿蜒飛升向明月皓彩。

  這要是一頭撞上老觀主的那記「彈指神通」,估計要受傷不輕,至少那件寶物是保不住了。

  小陌看了那女冠一眼,便也彎曲手指,彈出一線劍光,劍氣並非直直而去,而是如游絲飄忽,瞬間蔓延出去千萬里。

  最終劍氣裹挾住那修士所駕馭的飛梭寶舟,輕輕一拽,將她連人帶寶物一並拖回人間大地的一處山巔。

  驚魂未定的年輕女冠,趕忙收起那條屬於鎮山之寶的符舟,她朝那輪明月皓彩,遙遙打了個道門稽首,作為緻謝。

  見到小陌出手了,老觀主就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名為千秋的自釀酒水。

  在遠古歲月裡,小陌對待人間的女子練氣士,就一向比較寬容。

  老觀主點頭道:「可惜小陌你醒來得晚了,被玄都觀那邊搶先一步。」

  小陌笑道:「按照當年碧霄道友在落寶灘提出的那門脈絡學問設想,我如果醒來早了,就未必能夠見到公子,沒辦法陪著公子走上那麼一遭,在寶瓶洲鎮妖樓內,也就想不到先前那條適合自己的合道之路了。」

  老觀主微笑道:「是這個理。」

  萬年沒見,小陌性格底色依舊不變,不過說話嘛,長進太多了。

  小陌那一手妙至巔峰的劍術,宛如春日放紙鳶,一線界青天。

  這麼一鬧,本身就在皓彩中幽居修道的一位白玉京天仙,就坐不住了。

  老道士出門之前,習慣性掐指一算,奇了怪哉,不似以往,今兒終於是宜出行了。就立即趕來這邊拜訪碧霄洞主。

  明月皓彩中,除了碧霄洞主的這處臨時煉丹道場,還有一個鄰居,是一座肉眼可見靈氣濃稠如水流的白玉道宮。

  主人是白玉京玉樞城的天仙道官,先前得到二掌教余斗的一道法旨,可以在此修行,扣除白玉京最高樓上清閣某本書上的大量功德,換取一條捷徑,希冀著打破仙人境瓶頸,在遠離人間的明月道場之內,行拔宅路數,證道飛升。

  說是鄰居,可真要串門,其實無異於陸地上的跨越數洲的一場遠遊了。

  小陌依舊陪著碧霄道友坐著不動,王原籙輩分低,已經在檐下那邊站起身待客。

  至於屋內那個坐在闆凳上煉丹的少年道童,最不喜歡迎來送往,乾脆換了個坐姿,拿身上斜背著的那隻大葫蘆對著屋外。

  老觀主身材高大,長髯飄飄,確實仙風道骨,老道士哪怕此刻是坐著喝酒,身高都與站著的弟子王原籙差不多了。

  來者是玉樞城的三把手,老道士名為許祖靜,手捧拂塵,身份類似一座宗門的掌律祖師,不過卻是個出了名的軟心腸。

  老道士是玉樞城上任城主的親傳弟子,道齡悠悠,可惜資質算不得如何出彩,當然所謂平庸,是相較於白玉京同輩道官。

  那個三十歲就看遍玉樞城藏書的張風海,就是這位老道士的唯一一位小師弟。

  在老道士就要開口說話的時候,老觀主淡然道:「許祖靜,說浩然雅言。我這道友,來自浩然,聽不懂青冥這邊的話。」

  當然難不住老道士,打了個稽首,「白玉京玉樞城許祖靜,拜見碧霄洞主。」

  老觀主依然坐著。

  小陌起身拱手還禮,微笑道:「道號喜燭,名陌生,劍修。浩然落魄山記名供奉。許天君,幸會。」

  老觀主伸出一隻手掌。

  許祖靜落座桌旁,小陌有意拿起一壺萬歲酒款待客人,因為聽公子說過,玉樞城與神霄城,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中,相當不錯。

  至於有會不會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自己跟碧霄道友何時需要計較這個了。萬一酒水不夠,就埋怨碧霄道友釀酒偷懶了。

  王原籙剛好從竈房那邊拿開一隻白碗。

  白碗一上桌,酒水就跟上。

  王原籙霎時間內心溫暖,小陌前輩,必須投緣!

  這些日子,乾瘦道士在此修道,總覺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擔心自己哪天離開明月皓彩,單獨「下山」曆練,就會被人套麻袋。

  原因只有一個,師父他老人家實在是太不會「做人」了!

  就說剛才的「打蚊蠅」,人家都沒真正登門打攪,走在趕赴皓彩的路上而已,就被師父劈裡啪啦打回地面,礙著你了?

  師父你是抖摟了一手神通廣大,人人敬畏,不敢多說一個字,弟子以後可是還要走江湖的。

  許祖靜道了一聲謝,喝了一口酒,仙釀入口,剎那之間,靈氣滾滾從喉嚨湧入肝腸,如瀑布直瀉,一路洞府竅穴氣象一新。

  老道士忍不住贊歎道:「好酒!」

  老觀主卻不領情,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喝過一壇酒,有事說事,沒事就趕緊走人,我還要與小陌敘舊。」

  許祖靜笑道:「就是來這邊與前輩拜個山頭,若是再能與前輩多聊幾句遠古故事,就更好了。」

  耳聞總是不如親見,後世翻看老黃曆,總是不如書上親曆者口說。

  老觀主呵了一聲,倒是難得沒有直接下逐客令。

  許祖靜就只好幹坐著,默默喝酒。所幸小陌見這位玉樞城天君仙官不善言辭,就主動聊了幾句,例如先前御風道官都是誰,什麼身份,來自什麼山頭。如此一來,酒桌氛圍就沒那麼沉悶了。

  許祖靜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青冥天下事就是白玉京的自家事,許祖靜又是玉樞城唯三能夠參加白玉京議事的道官,聊起那些 ,如數家珍。

  許祖靜慢慢喝完一壇尚不知名的仙釀,就起身告辭。

  小陌就拎了兩壇萬歲酒跟兩壇千秋酒,作為地主之誼的臨別贈禮。

  許祖靜趕忙道謝,倒是毫不客氣就收下了。

  老道士與對方已經熟絡到稱呼對方為小陌先生了,連道友都已省略。

  對於這位青年容貌的劍仙前輩,老道士的印象,就是劍術奇高,脾氣極好,是個講究人。

  明月皓彩那座白玉宮闕道場內,除了閉關的許祖靜,還有一位親傳弟子和再傳弟子,都是玉樞城資質極好的道官。

  尤其是那位老道士的再傳弟子,還有「玉樞城張風海第二」的美譽,放眼整個五城十二樓的幾個年輕輩分當中,此人資質之好,可以排在前三。這還是因為年輕道官當中,有人道號「青山」,是道祖的關門弟子。所以許祖靜此次在明月中開辟道場,專程將這位再傳弟子帶在身邊。

  只不過老道士心知肚明,與當年小師弟張風海的「玉樞城余斗」、「白玉京余斗第二」、「白玉京小掌教」等說法相比,是……完全比不了的。

  在許祖靜施展縮地山河的神通後,老觀主微笑道:「許祖靜都不知道自家道場,已經被你看了個底朝天。」

  小陌笑道:「山河已改稟性難移。」

  雖說萬年之後,無論鬥法問道還是問劍,比起萬年之前的隨心所欲,要束手束腳太多,規矩重重,但是小陌離開陳平安身邊,確實更像曾經的劍修小陌。

  老觀主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萬年之後,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宛如共披一件法袍,名為規矩,法袍神通是人情世故。

  老觀主笑道:「要不是劍氣長城出了個年輕又記仇的末代隱官,白景與你,就可以分別占據一日一月,交相輝映,如果你們能夠攜手躋身十四境,還是純粹劍修,所謂神仙道侶,不過如此了。萬年以來,獨一份的。可惜了。」

  昔年蠻荒三輪明月,老觀主腳下這一輪名為「金鏡」、別稱「皓彩」的昔年居中明月,既是賒月那個小姑娘名義上的道場,卻也是小陌的沉睡萬年之地,所以誰是真正的明月主人,還真不好說,如果陳平安一行劍修不曾合力搬徙皓彩至青冥,再假設賒月不曾去往寶瓶洲,那麼等到白澤返回蠻荒,將小陌喊醒,又不曾剝離心性成為如今的「小陌先生」,估計賒月就要乖乖更換道場了,雖說玉鈎已落人間,反正天上還剩一輪月。

  有一處僅剩地基的道場,名為蟾宮,地基之上的數百座綿延建築,都在遠古登天一役中,被夷為平地。

  小陌當時醒來之時,曾經取走一座月宮遺址,類似一座京城的宮城。

  陳平安會以小陌的名義轉贈劉羨陽,作為一份婚禮的賀禮。

  所以要說天底下最熟悉明月皓彩的修士,其實是今天到此故地重遊的小陌才對。

  按照老觀主原先的猜想,相信周密一定曾經留下後手在蠻荒,比如至少會幫助小陌和白景這兩位遠古劍修之一,當然更大可能還是修道資質相對更好的白景,讓她率先合道十四境純粹劍修,及時補上劍客劉叉的那個空缺。

  因為無所謂輸贏,兩不偏袒的老觀主就不耗費心神和道行去作演算了。

  周密登天在後,實則「散道」在前。

  只是這場散道,與周密當年吃掉一頭頭蠻荒大妖路數相同,比較鬼鬼祟祟,不夠光明正大。

  托月山大祖,身死道消,後來托月山被與陸沉借取境界的陳平安斬開,蠻荒公認的新任共主,劍修斐然還很年輕,又有半截劍氣長城不曾被陳平安徹底煉化搬走,再加上老瞎子和十萬大山的存在,這就導緻斐然的共主身份,始終有名不正言不順的嫌疑,斐然處境與托月山大祖雷同。

  但是蠻荒天下沒有了一座托月山,就是一種影響巨大且深遠的「道上讓路」。

  就像浩然天下沒了至聖先師和文廟,青冥天下少掉了道祖和白玉京,在這段「空白」歲月裡,道路上,誰都可以爭上一爭。

  這就意味著蠻荒妖族的登頂之路,暢通無阻,此後百年千年,蠻荒大地之上注定龍蛇「起陸」,群雄「過渡」。

  白澤只要離開那座浩然中土神洲的雄鎮樓,重返蠻荒,境界提升一事,就由不得白澤自己想要「壓境」的意願了,身不由己。

  兩座天下戰爭一起,生靈塗炭,蠻荒和浩然這一來一回期間,早就開始著手合道一座天下「苛政」的王尤物。

  繼承周密吃書建造一座不夜城的離垢,如人間某座藏書樓更換主人而已,離垢等於繼承周密留在蠻荒那些創造文字、天下雅言的全部文脈遺澤,加上離垢同時恢復遠古「書生」本色,與數座天下的「顯學」反其道行之,我離垢北面稱王。

  被白澤指點出一條大道、於水法之外別開生面的曳落河新主緋妃。

  再加上無名氏、官乙這撥遠古大妖重返人間,必須各自收徒,相信弟子的人選,就由不得他們自主選擇了,周密肯定早有安排,每一對師徒雙方,在某個期限之內,一個竭盡所能傾囊相授,養肥了徒弟、師父才能吃飽,一個必須為了活命而拼命修道,雙方互為砥礪大道的磨刀石,最終誰能吃掉誰,就要各憑本事了。

  但是不管誰存活下來,蠻荒都會多出一頭殺力卓絕的王座高位大妖,甚至是一個十四境修士。

  我周密在蠻荒曾經吃掉多少個十四境和飛升境,百年之內,肯定翻倍還之蠻荒。

  如果只看表像。 從浩然賈生變成蠻荒文海的書生周密,是一切既定規矩的破壞者和創建者。

  那麼反觀與之起了一場大道之爭的年輕隱官,陳平安只是循規蹈矩,是規矩之內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那麼得益於規矩庇護者,往往孜孜不倦維護舊規矩,追求的,就是一種允許局部搖晃的大框架穩定。

  老觀主伸出拇指摩挲酒碗,桌上白碗輕輕旋轉,碗內酒水隨之起漣漪,笑道:「天道傾塌,八方開旋,時耶命耶?從古如斯。主客相搏,為之奈何?複歸為一,時也命也。」

  王原籙伸長脖子看著桌上的酒碗,欲言又止。

  小陌輕輕點頭,碧霄道友收了個好徒弟。

  因為那個青年道士覺得師父所謂的「復歸為一」,這個說法可能並不準確。

  小陌微笑道:「書上說了,人若能忍辱負重,家族子孫必有晚發。劍氣長城與公子,屬於相互成就。」

  老觀主笑呵呵道:「以前朱斂喊的老爺,如今道友稱呼的公子,劍氣長城的二掌櫃,數座天下的陳十一,南綬臣北隱官,綽號說法一大堆。不曾想每天在條陋巷踩著雞屎狗糞的泥腿子,也成了陳公子。」

  小陌說道:「天行健地勢坤,君子以厚道而自强,行願無盡,在人間有一席之地,並不奇怪。」

  當年那個路上領銜而行的第一位道士,就曾在道路上建造行亭無數,雖然簡陋,卻可以遮風避雨。

  何況那位頭別木簪的道士,每傳下一條道脈、一門術法,也是一座無形的路邊行亭。

  老觀主一笑置之,轉移話題道:「小陌,我本來可是連兩份賀禮都備好了的,例如那座火海與煉劍台猶存的太陽宮,我一開始就想著送給哪天與你結為道侶的白景道友,現在嘛,對不住,已經歸屬王原籙了。」

  檐下插袖的乾瘦道士聞言心一緊,那件寶物都落袋為安了,師父你老人家可別反悔啊。

  小陌笑道:「沒事,都是身外物。」

  當初作為收徒禮,送給王原籙一座巴掌大小的袖珍宮闕,即是傳說中早已被打碎的太陽宮。

  把道號「金井」的荀姓道童,給眼饞得不行。

  上古陸地真人有云,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

  淥水坑是浩然陸地水運共主淡淡夫人的道場,曾是遠古五至高神靈之一水神的避暑行宮,之一。

  但是太陽宮的品秩,是要比淥水坑高出一大截的,相傳此地除了是火神的主要道場,還曾是持劍者的鑄劍場所之一。

  按照少年的說法,這座太陽宮,是自家老爺一衆家當中排名前五的寶貝。

  只要活得夠久,道行夠高,家底就會厚得可怕。

  小陌是如此,老觀主更是如此。

  白景的家當,比不得碧霄道友,比小陌是肯定要闊綽得多。

  王原籙聽到那位前輩的言語,頓時鬆了口氣,前輩就是前輩,果然神仙風采!

  師父怎麼會有這樣的朋友,難不成是一種性格互補?

  其實這還是王原籙太不清楚小陌的過往,以為這位前輩客客氣氣,跟誰都「好說話」,就真的好說話。

  大妖仰止和朱厭,就一定不覺得小陌是個好說話的。

  老觀主之所以能夠與小陌成為摯友,很重要一點,就是小陌在遠古歲月,很喜歡跟人問劍,所以對脾氣。

  當初小陌為了躲避白景,不得不造訪落寶灘,問劍有幾場,碧霄洞主就贈酒幾壇,雙方可謂痛飲。

  「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不饒人」的碧霄洞主,豈是浪得虛名。

  而小陌光是與幾乎所有妖族都要敬稱一聲「白老爺」的白澤,就打過兩次架。

  一次是覺得常年與小夫子廝混在一起的白澤,做事不像話,境界不太行,得砍他一砍。

  還有一次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不過這場問劍,是與碧霄道友一起釀酒之後的新故事了。

  只因為小陌不理解白澤既是同道妖族,為何要幫助人族出身的小夫子,在浩然山頂鑄造九鼎,銘刻妖族真名無數。

  那會兒天庭已成「作古」,人間已經劃分天下,人間底定了,當時的白澤,早就通過一場登天之役證明自己的術法高低,尤其是能夠賜名這一門本命神通,讓妖族修士頭疼不已,就曾有一撥遠古大妖覺得不允許有這麼一號「道士」活著,故而在白澤某次單獨游曆天下的時候,有過一場精心設伏的圍剿。

  至於結果,比如其中沉睡萬年的官乙,就去養傷了,其餘沒去養傷的,自然下場更慘,真名都被白澤剝離出去再抹除了,一個個被迫兵解離世。

  妖族圍毆白澤,就跟海瀆真龍圍殺陳清流一般無二。

  數量越多,後者戰功越大。

  老觀主咦了一聲,「此物是送給白景的,又不是給你的,還是說你們如今關係不同以往,已經這麼不見外了?」

  小陌苦笑道:「這個話題,碧霄道友繞不過去了是吧?」

  老觀主以手指輕敲桌面,碗中酒水開始晃悠起來,借此混淆天機,再以心聲微笑道:「貧道只是替吳宮主著急而已。」

  陳平安與甯姚。劉羨陽和賒月。或是小陌跟白景。還有那幸運兒徐雋和道號複戡的朝歌……

  人間每多出一雙如此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侶,那麼吳霜降在十四境的道行,嘖嘖。坐享其成,水漲船高!

  只說那個出身大潮宗的年輕鬼物徐雋,為何能夠在不到甲子光陰之內,真以為只是他根骨清奇,資質卓絕,並且洪福齊天?

  要知道徐雋並非是那種城府深沉、算無遺策的練氣士,修行路上,做事情更多是滿腔熱血,一往無前。

  當然徐雋自身的道心之堅韌,品行之醇正,做事是非分明,確實令人側目。

  但是這種人,是白玉京道官還好說,或是某座頂尖宗門的祖師堂嫡傳弟子也好說,但徐雋的修行起步卻很低,身份卑賤,況且開竅也很晚,在大潮宗內,徐雋修道之初,可謂舉步維艱,別說是什麼天才、道種,當年比起那些紛紛破境的同門師兄弟,修道資質就連中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墊底。

  故而事實上,徐雋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吳霜降的幕後謀劃和暗中護道,才有了徐雋一次次的化險為夷。

  在吳霜降所謂的閉關合道十四境期間,吳霜降,可能是陰神出竅遠遊的吳霜降,就一直在偷偷給大潮宗的年輕人搭橋鋪路。

  當然吳霜降給的,徐雋次次都能接得住,本身就能證明徐雋的不同尋常。

  當年本是世仇的大潮宗和兩京山聯姻,徐雋與兩京山的女子開山祖師結成連理,雙方道齡懸殊,境界懸殊,誰敢相信?

  何況這兩座頂尖宗門,只說各自的下宗,都曾被對方毀掉了。更不談歷史上那些本該前途不可限量的修道好苗子,諸多意外夭折了。

  當時坐在婚宴主桌之上的大修士,光是當時位列青冥天下十人的,就有四個。余斗,陸沉,吾洲,孫懷中。

  其實還有一個徐雋的忘年交,純粹武夫,被譽為「林師」的武道第一人,鴉山林江仙。只不過林江仙當時沒有顯露身份,隨便挑了個角落位置喝酒而已。

  吾洲與朝歌,兩位女冠,她們是相識已久的好友。

  作為賀禮之一,吾洲除了送給兩宗共主的徐雋一門煉物道訣,還傳授給早已淪為鬼物的徐雋一道極為上乘的鬼修術法。

  這個福緣深厚、且艶福不淺的徐雋,有一句口頭禪,「已經很好了。」

  還有一些雖未親臨婚宴卻送去名帖賀禮的貴客,例如華陽宮高孤,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國師白藕等。

  一座天下,幾乎有頭有臉的宗門、道官,都不吝賀詞和賀禮。

  每一位得道之士的道賀和落座,既是徐雋和朝歌這對新婚夫婦的顔面有光,更是吳霜降的一份大道裨益。

  以後等到陳平安與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成親,亦是同理。

  吳霜降的分身之一,之所以會待在飛升城,自然是有所求的。

  關於此事,道祖肯定一覽無餘。

  但是道祖之外的白玉京,就未必有人能夠獲悉此事了。

  只因為吳霜降的那個兵家修士身份,太過扎眼,甚至都不是什麼障眼法,吳霜降擺明了要憑此這條舊路合道十四境。

  可別忘了,如今在浩然武廟之內,猶有兩尊只因功德有瑕、才導緻陪祀地位降低的兵家「殺神」,分別姓吳與白。

  那頭化外天魔,當初悄無聲息逃竄到浩然,一路輾轉至劍氣長城的那座牢獄,最終在那邊落腳。

  試問萬年以來,何地戰事最頻繁?

  老觀主之所以有此「定論」,是靠猜,而且就是字面意思。

  畢竟試圖去大道推演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絕對不是什麼討喜的事情。

  至於道祖會不會將此事泄露給誰,例如二弟子余斗?肯定不至於。

  想起一事,老觀主說道:「那個道號『守陵』的傢伙,他沒有早早將王原籙收入麾下,嘴上說是美玉不雕琢,其實就是故意賣我一個面子,欠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

  老觀主微笑道:「青神王朝有個少年劍修,資質極佳,只是苦於沒有明師指點。」

  小陌說道:「趁著白也先生尚未返回玄都觀,今天喝過酒,我趕緊走一趟青山王朝,指點對方一番劍術,當成親傳弟子,能教多少就教多少。」

  老觀主搖頭道:「不用那麼較真,你只需教幾手湊合的劍術,就足夠那小子受益終身了。」

  小陌說道:「既然教了,就得認真。」

  老觀主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麼。既是道友,無需客氣。

  老觀主輕輕一跺腳,再雙指並攏,隨便一抹,桌上便水霧升騰起一幅山川形勢圖。

  老觀主笑問道:「可曾看出一點眉目?」

  小陌只是掃了一眼,點頭道:「天文垂象,神仙布局。顯然是有道齡足夠的高人指點。」

  雖然小陌並不清楚桌上那幅地圖,顯示著大潮宗和兩京山以及所有藩屬山頭的分布,但是小陌的道齡和眼界擺在那裡。

  所以小陌一擡手,桌上便懸起一座與之相對的星圖,北斗群星渾天儀,那是已經黯淡萬年之久的紫薇垣。

  並未因為周密的登天,入主舊天庭而重現光彩。

  只要不是一,別說半個一,大半個一,事實上,哪怕與那個一,相差只在毫厘間,哪怕周密的修為,已經相當於十五境練氣士,能夠掌控舊天庭一衆神位的補缺和更疊,依舊無法成為這座天市中央「紫宮」的真正主人。

  故而周密依舊無法成為……十六境!

  老觀主泄露了一些天機,「兩京山的開山祖師,就是朝歌那個小丫頭片子,她曾是『朝天女』戶籍出身。只不過如今青冥天下,連同兩京山譜牒修士在內,知道這樁陳年舊事的,屈指可數。」

  「所以徐雋是必須死上一次的,不死如何能夠以英靈姿態,走上一條虛無縹緲的登天神道。」

  「紫宮旗直,就有天子出。呵呵,天子。朝歌這個小姑娘,野心勃勃的同時,她還不至於太過人心不足,這是對的。」

  小陌笑道:「論心計,還是如今修士更强。」

  老觀主點頭道:「彎來繞去,人間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

  「何謂『道化』?」

  難得遇到一個願意與之痛快喝酒和隨意談天的舊友,有感而發,老觀主來了一場自問自答。

  「陳平安的祖宅之於泥瓶巷,就是一種道化。李希聖所在家族府邸之於福祿街,亦然。一座落魄山之於驪珠洞天舊址,更是。」

  「首先得不挪窩,不是簡單的水上浮油,一葉浮萍於洄水打旋兒,不是紅燭鎮那些連登岸都不被允許的賤籍船戶,而是如一顆釘子深深契入地理和心坎,帶著强烈的精氣神,能夠真正長久影響到一方水土的習俗人情和世道人心。但是這種道化,依舊是暫時的,淺顯的,並不牢固,雪上痕跡罷了。」

  「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陳平安祖宅隔壁屋子落腳,待了沒多久,齊靜春的舊學塾,開館蒙學約莫甲子光陰,青童天君所在楊家藥鋪的後院,待了一萬年,等到人去樓空,就成過眼雲煙了,只是殘存著些藕斷絲連的『心與事』脈絡,皆算不得道化。」

  老觀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更重要的,是並未形成一座關起門來循環有序的小天地。」

  「當然這是他們有意為之,非不能,實不願。如我在東海觀道觀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個井口,沒有真正關門。」

  「知道為何至聖先師為何打不過道祖嗎?就在於浩然天下哪怕獨尊儒術,卻還是有著諸子百家。」

  「對至聖先師而言,每一家學問,都是一份負累。一樹之外百花開,風景絢爛,主人就得付出每天瞧見一庭院好風景的代價。」

  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飛劍之一的「嬋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斷明月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之後劍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時日,就是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來此觀道,憑此脈絡,推衍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種壓勝舉措,這會讓豪素與人問劍之時,早早失去先手優勢。山巔練氣士,除了極個別,都很樂意手握幾種專門針對劍修的殺手鐧手段。

  老觀主一揮袖子,呈現出一幅幅蠻荒各地的山水畫卷,「至於這種路過,別看當下變化很大,其實當地如人受傷,很快就會自癒,逐漸消彌影響。」

  是劍氣長城的那幾個劍修,做客蠻荒,一路走走停停,走過的十個地方。

  宗門白花城,古戰場遺址龍泓,大岳青山,雲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明月皓彩。

  當年在北俱蘆洲那處秘境內,做客浩然的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為陳道友傳授過一個類似的道理。

  在那之前,陳平安就曾思考一個問題。

  不是那種淺嘗輒止,而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在蒼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廟,陳平安與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後,就曾詢問後者一個關於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只說前不久,暫時名不見經傳的柳蓑,在青鸞國書房內,他見到陳平安之後的那番說辭,無非是想要證明自己「來過人間」。

  老觀主轉頭問道:「王原籙,為師且問你一問,足足一萬年,歲月夠久了吧,為何在這期間,人間聰明人多如牛毛,英才豪傑無數,成就十五境大道的,就依舊只有之前三人而已?難道只是多出一個一,就那麼難?」

  退回原位蹲著的王原籙,看似雙手插袖,實則在袖內仔細研究那件見面禮,肯定是法寶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沒有可能?

  要不是送禮的小陌前輩還沒走,以王原籙的一貫行事風格,就跟得了一塊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無牙印來確定真假。

  聽到師父的這個問題,王原籙老老實實回答道:「三教祖師功德圓滿,修行無漏,為人間開辟出三條大道,是為立教稱祖。」

  小陌笑了笑。

  老觀主說道:「說人話。」

  王原籙小聲嘀咕道:「書上看來的道理,怎麼就不是人話了。」

  這個曾經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乾瘦道士,出身米賊一脈,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諾諾,只在差點錯認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邊,才膽氣橫生,說話極有魄力。當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種躲不過去的,只要王原籙選擇出手了,就絕對是下死手。

  老觀主笑呵呵道:「有客人在,你是為師的開山大弟子,好好表現,袖裡的那件仙兵,捂熱了沒有?如果為師沒記錯的話,你還沒有給拜師禮?」

  王原籙一聽贈禮竟是件仙兵,立即精神抖擻起來,霎時間變得口若懸河,好像不多說幾句都對不起這份貴重禮物。

  「三教祖師,他們本就是修行路上天才中的天才,又有先手優勢,就像那位人間最得意,寫了一句詩,『舉頭望明月』,後邊寫詩的人,再寫與明月有關的詩詞,就沒法子了,很吃虧。寫仰頭看明月,沒啥意思,不被駡抄襲都算輕巧的了,至多是寫低頭看明月,才算有點新意,可是寫這種水中月,到底不如寫天上月,來得氣魄大,換成修行,道,就小了。」

  「他們各自占據一座天下,大道運轉完整如一,天地陰陽三才五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一切有靈衆生都在道上走著,難逃窠臼,任你練氣士千千萬,修行路數萬萬千,飛升境只是在山巔,十四境還是在人間。」

  小陌點點頭。

  老觀主問道:「那你覺得如果三教祖師再活一萬年,如何才有機會躋身十五境?」

  王原籙沉默片刻,輕聲道:「最好是換一塊地盤,類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須足夠大,大到能夠承載大道。煉劍,習武,三教合一,修遠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四條道路。」

  「蠻荒天下的托月山大祖,為何就不能躋身十五境?」

  既因為當年陳清都攜手觀照和龍君,聯袂問劍托月山,讓這位人間妖族共主錯失了合道蠻荒天下的最佳時機。

  更因為在那之後,有屹立不倒的劍氣長城,和紮根蠻荒的十萬大山,導緻蠻荒天下「大道不全」。

  托月山大祖遲遲無法登頂,這就給了後來的周密可趁之機。

  而這兩處,與碧霄洞主位於桐葉洲的東海觀道觀,或是類似中土龍虎山的浩然頂尖宗門,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玄都觀、華陽宮,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這些宗字頭,哪怕有十四境修士坐鎮,與文廟和白玉京,依舊存在著名實清晰的主次之分,君臣之別。

  但是劍氣長城和十萬大山則不然,屬於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剮去了一大塊地盤,與托月山的道,屬於分庭抗禮。

  老觀主笑問道:「小陌,知道為何道祖會出現在白帝城嗎?」

  小陌這個新稱呼,老觀主喊得很順口。

  小陌搖搖頭。

  老觀主感歎道:「鄭居中是個很奇怪的人,一直想要證明自己不是道祖。」

  小陌問道:「若是想明白了,不管答案是與不是,鄭城主都要來個反客為主?」

  老觀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這麼閒聊談天。

  小陌疑惑道:「能成?」

  老觀主撚須笑道:「成與不成,總要試過才知道。」

  就像他在觀道觀,以整座藕花福地與道祖坐鎮的蓮花小洞天,問道數千年之久,試圖來個顛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樣沒成,但是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修道。

  就說如今青冥天下,長遠來看,對白玉京威脅最大的,在老觀主眼中,其實就是張風海與武夫辛苦聯手的那座閏月峰。

  與白玉京分道揚鑣,既有名又有實,這才是一種真正的道化天地。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條師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氣化三清再合道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難躋身十五境了。

  除非余斗早早來個仗劍遠遊,將辛苦在內、張風海領銜的那撥練氣士,全部來個斬草除根,再將閏月峰夷為平地,徹底打爛。

  但這並不符合余斗的做事風格。

  因為余斗喜歡就事論事,只在事上論對錯。

  簡而言之,在余斗看來,整座天下,沒有什麼白玉京內外之別,甚至沒有什麼山上山下之分。

  只要是犯錯者,落在余斗手上,不管你是誰什麼身份什麼背景,當下認錯與否,以後改錯與否,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況且辛苦與張風海,無法長久相互扶持,抵禦余斗的一次次截殺,那麼如果憑空多出一個攪局的鄭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勢,由不得陸沉不入局,紅塵因果牽扯繁重,再難維持一條天地虛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個台階,或是必須更換道路,此後被大勢裹挾不得脫困,青冥十四州,「陸沉」一州甚至是數州,陸沉又該如何自處?何談跨入那個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鄭居中是一個極為純粹的求道者。

  但是這不妨礙鄭居中來個破罐子破摔,讓整個青冥天下,都布滿他「散道兩個、甚至是三個十四境鄭居中」之後的濃重道痕。

  足可讓青冥天下更換天地了。

  一旦鄭居中猶有後手,再來個破而後立?

  這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棋盤「兌子」,余斗和白玉京的棋子數量,當然極多,但依舊有數,數量不是無限的。

  一旦對弈,余斗手邊棋罐裡的棋子,就會越來越少,偶有增加,大勢上依舊是入不敷出,減了又減。

  但是鄭居中,只要保證自己不被誰斬殺,不至於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那麼如此一來,鄭居中哪怕當下棋子數量遠遠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盤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蠻荒,且棋罐裡的棋子數量,可以持續增加,越來越多,增了又增。

  青冥天下新起一座武廟,我鄭居中宛如畫像居中懸掛的第一尊神靈。

  等到天下大亂,十四州的硝煙戰火,就是供奉這座嶄新武廟的無窮香火。

  老觀主擡頭望向遠處。

  怕就怕,人間鄭居中與在天周密早有勾結,是同道中人。

  這種勾結,不是說那種面對面的議事。

  果真如此,相信鄭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廟功德林了。

  而是一種心頭靈犀的默契,雙方根本無需言說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不耽誤他們在一時間互為敵手。

  只需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是終有一日,殊途同歸。

  老觀主手指一點桌面,指尖處凝出一隻螞蟻,水紋漣漪如一朵荷花開,最終定型為一幅脈絡分明的畫卷。

  那隻螞蟻,就像爬行在一大張紙上,墨跡濃重,螞蟻置身於一座處處碰壁、必須經常繞道而走的繁瑣迷宮。

  老觀主微笑道:「牽線傀儡,不知自己是牽線傀儡者,就是自由。」

  「道無補償。或是能夠超脫文字和語言藩籬。又或者憑藉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種大道。」

  悠悠萬載,倏忽而過,喝水早就忘記了挖井人。

  飲酒何須知道釀酒人是誰,酒還行,就可以了。

  小陌舉起酒碗,笑道:「愁來再愁,有酒喝酒。」

  老觀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勸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貪功,解釋道:「只是跟公子學了幾成本事而已。」

  老觀主聞言立即轉頭阿忒一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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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1 00:42:4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假無敵真無敵

  歲除宮。

  岸邊鸛雀樓,水中歇龍石。

  吳霜降親自待客,出門迎接師徒三人,他們悄然而至。

  飛升境劍修,女子鬼仙寶鱗,青冥天下候補十人之一。

  一起走在江畔,吳霜降已經施展了隔絕天地的手段,防止隔牆有耳,當然這堵牆有點厚就是了,一邊是歲除宮一邊便是白玉京。

  寶鱗神色淡然道:「吳宮主,他們是我新收的弟子,呂蟻,邱寓意。這麼多年,就隻收了他們兩個弟子,以後就交付你們歲除宮了。」

  兩位年輕劍修,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歲除宮宮主,眼中都充滿了好奇。

  倒是沒什麼畏懼臉色,畢竟他們是寶鱗的嫡傳弟子。

  師父都敢與那位真無敵問劍一場接一場,做徒弟的,總不能只是見著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就畏畏縮縮吧。

  吳霜降笑著點頭道:「我會親自為他們傳道,將來等到他們擁有自保的本事,就可以去開宗立派了,會分出兩座山頭兩條道脈,一脈劍修,一脈符陣。符籙陣法一道,我勉强能算登堂入室,比起那一小撮靠這個吃飯的山巔道官,我當然遜色不少,但要說躋身天下一流之列,還是可以的。相較而言,丘寓意更適合兼修符陣,呂蟻可以專心練劍。」

  寶鱗從袖中摸出一本珍藏多年的秘笈,說道:「一定要教會邱寓意這些。」

  吳霜降接過手,笑道:「醜話說在前頭,我當然能教,可以保證不比某人親自傳授差,但是問題在於以丘寓意的資質,他窮其心智和山中歲月,都未必全部學得會,估計就是七八成的火候。不過等到以後開山立派了,丘寓意傳下的符陣一脈香火,收個好徒弟就是了,親傳弟子不行,就寄希望於再傳弟子。」

  在白玉京還只有三城六樓的歲月裡,青冥天下曾有四位摯友,一起行走天下。

  余斗,精通符籙的「垢道人」劉長洲,道號「天墀」的陣師邢樓,女子劍仙寶鱗。

  結果就是余斗成為道祖的二弟子,最終進入白玉京擔任二掌教。而如今紫氣樓樓主姜照磨的前身,就是劉長洲。

  那麼今天寶鱗送給吳霜降的那本秘籍,所載道法,自然就是陣師邢樓的畢生心血了。

  寶鱗以心聲問道:「吳霜降,你上次說,要想動搖白玉京的根基,至少需要三個殺力足夠的十四境修士,而且必須做好一去不回的準備。現在是不是可以與我照實說了,除了你,還有玄都觀孫懷中,最後一人是誰?華陽宮的高孤?他與你一樣,在必要時候就可以躋身十四境?」

  吳霜降搖頭道:「孫觀主並不在三人之列。」

  言外之意,那位道號「巨岳」的高孤,就在這三人之列。

  寶鱗幽幽歎息一聲,問道:「我與他是私仇,你也算,孫觀主和高孤……好像還是。」

  吳霜降搖搖頭,「只有你我是那種純粹的私仇,孫道長和高宮主則並非如此。」

  寶鱗也懶得刨根問底,既然心意已決,就不計較這些了。

  高孤雖然弟子衆多,但是他此生無道侶子嗣,而他最寄予厚望的那個小弟子,出身幽州弘農楊氏,高孤一直將其視為己出。

  而玄都觀孫道長的師弟與師侄,尤其是師姐王孫與她那個師弟的關係,就連寶鱗這種最不喜歡打探山上消息的劍修,都有所耳聞。

  雖然天地隔絕,但是江風依然撲面,輕輕拂動女子劍仙的鬢角發絲,一雙秋水長眸,眼神異常堅毅。

  這位飛升境巔峰的女子劍仙,就算做了鬼,依舊深愛道侶,此心不移,千年複千年,此情不減絲毫。

  吳霜降轉頭望向江水東流。

  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

  當天下再不是一人的天下。

  那麼接下來到底是誰家的天下,就不好說了。

  道祖散道,大掌教寇名未歸,真無敵余斗住持白玉京事務一百年,陸沉尚未夢醒,道祖關門弟子青山短時間內無法服衆。

  缺一不可。

  吳霜降笑道:「余斗若是不足夠無敵,我如此大費周章,謀劃了這麼多年,如此處心積慮針對他,但是始終不敢與之正面廝殺一場,豈不是比跳梁小醜還不如?」

  天下人,處處拿「真無敵」說事,只因為唯一能夠詬病余斗的,就只有這件事了。

  何況真無敵這個綽號,本就是當年外界送給余斗的說法,並非余斗自封。

  察覺到天外的異象,寶鱗神色複雜,好奇問道:「我知道白帝城的那個鄭居中很厲害,但是他真有這麼厲害嗎?」

  「鄭居中到底有多厲害,不成為他的大道之敵,是永遠不知道那個真相的。」

  吳霜降沒有擡頭,笑道:「道心,道法。鬥心,鬥力。鄭先生都很擅長。」

  寶鱗唯有沉默。

  吳霜降說道:「寶鱗道友,既然是精誠合作的盟友了,我就帶你去個地方,我們歲除宮裡邊,這麼多年以來,好像除了小白,還沒有誰去過,比起祖師堂和鸛雀樓,此地的門檻要高出很多。」

  寶鱗點點頭,「長長見識也好。」

  吳霜降率先跨出一步,寶鱗跟著挪步,白霧茫茫中,來到了一處山水秘境,小天地內竟然沒有一絲靈氣。

  至於宛如一雙璧人的兩位年輕劍修,就被留在了原地。

  一座小山,不高,雲遮霧繞,山腳有一座鋪子,有個容光煥發卻眼神黯淡的老人坐在桌旁,曬著日頭,抽著旱煙。

  吳霜降笑著與寶鱗解釋道:「此山名撮合,這間鋪子叫定婚店,還是人間第一座,很有些年月了。」

  屋內有一張做工精美、繁瑣至極的架子床,吳霜降每年親手打造出一個小部件,悉心雕琢,急不來。

  是他給女兒準備的嫁妝之一。

  吳霜降笑著打招呼,「蔡先生,我身邊這位貴客,是劍修寶鱗。」

  姓蔡的老人瞥了眼寶鱗,輕輕嘆息一聲,眼神憐憫,緩緩道:「如你這般情根深種的女子,不多見的。」

  寶鱗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是那種博聞强識的修道之人,一輩子就只是專心練劍而已,所以什麼撮合山定婚店,姓蔡的老人,知道了跟不知道沒兩樣。

  吳霜降從袖中摸出一隻寶光流溢的綢緞袋子,輕輕放在桌上,「白玉京那邊,近些年盯得緊了,所以收成一般。」

  老人瞥了眼袋子,點點頭,「無妨,有五彩天下的女子頭髮,就成。青絲一物,從來不在數量。」

  說到這裡,老人便擡起眼簾,望向寶鱗的發髻。老人原本渾濁的眼神,霎時間熠熠光彩起來,如見至寶。

  吳霜降笑道:「寶鱗道友,你是否願意裁剪下一縷青絲贈予蔡先生?」

  寶鱗竟是半點不懷疑吳霜降的用心,也不詢問對方索要自己頭髮的用處,直接雙指並攏,割下一縷青絲,放在桌上。

  需知修道之人的魂魄與血肉,甚至是發絲和指甲,一旦落入仇敵之手,很容易就會招來一場防不勝防的飛來橫禍。

  吳霜降與寶鱗坐在桌旁,老人已經收起裝滿女子發絲的那隻綢緞袋子和寶鱗的一縷青絲。

  吳霜降微笑道:「蔡先生曾是掌管人間姻緣簿子的遠古神靈,神位不算高,但是蔡先生所職掌的,就是或牽起那根紅線,於我們人間男女而言,重不重要,不言而喻。而女子青絲即是情思,是蔡先生坐鎮撮合山定婚店,用來煉制紅線的幾種關鍵材料之一。女子動情越深,青絲品秩越高,煉制出來的紅繩當然就更好。」

  其實吳霜降說得還是不夠詳細,世間的痴男怨女,或是由愛轉恨,頭髮都可以煉制為紅繩,只不過男子發絲的品相不如女子。

  此外「情思」,是有年份的,用情越深、年份越久,品秩就越高。

  不過這裡邊存在一個悖論,首先,山下俗子的百年陽壽,就是罕見的高齡了,再者如何保證一份情愛眷念,不會隨著歲月的推移而由濃轉淡?其次,山上的練氣士,往往清心寡欲,結為山上道侶的男女,用情深與淺,並不因為當了神仙就更深沉,甚至反而不一定比得上市井男女,故而如寶鱗、還有如今就在歇龍石練劍的程荃這般的,實屬罕見。

  蔡先生欲言又止。

  吳霜降點頭笑道:「如果能夠早點獲得寶鱗道友的青絲,當年那樁牽紅線,神不知鬼不覺,說不定真就僥倖做成了。」

  寶鱗疑惑道:「吳宮主和蔡先生,原本是想要幫那兩位大修士牽紅線?」

  吳霜降面帶笑意,以心聲說道:「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與道號『純陽』的道士呂喦。」

  一個青冥天下以殺力著稱於世的十四境女修,一個是自己退出十四境的外鄉雲遊道士。

  蔡先生瞥了眼寶鱗的發髻,扯了扯嘴角,欲言又止。

  吳霜降忍俊不禁道:「若是真要如此涉險行事,恐怕就要委屈寶鱗道友,至少十幾年不用出門了。」

  寶鱗沒覺得這有什麼,只是好奇問道:「為何當年不與我直說?」

  吳霜降說道:「一來是涉險行事,我方才說了『僥倖』,一著不慎就會樹敵,落個弄巧成拙的慘淡下場。吾洲跟呂喦,招惹了誰,都不好受,何況還是同時兩個。再者當年你我還不是盟友,我不願意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何況你是劍修,城府又淺,加上隱蔽天機的手段一直是短闆,我和歲除宮很容易因小失大。」

  寶鱗笑道:「吳宮主直接說我愚笨就是了。」

  吳霜降點點頭,「劍修不用太聰明,太聰明的成為不了純粹劍修。」

  寶鱗感歎道:「吳宮主,你真敢想!」

  那位道號純陽的呂喦,她只是聽說過一點未經證實的傳聞。可是吾洲這個婆姨,脾氣如何,舉世皆知,你吳霜降也敢算計?真不怕歲除宮被法寶如雨落給直接砸沒了?

  吳霜降微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偶有例外,只要不成為例外就行了。」

  若是果真木已成舟,後知後覺的純陽呂喦,道心堅韌,興許還可以慧劍斬情絲,與吾洲不當什麼道侶。

  但是女冠吾洲,卻未必捨得親手斷去這樁姻緣,說不定還要捏著鼻子感謝吳霜降的當月老,牽紅線。

  寶鱗無奈道:「這種話,你說還行。」

  吳霜降說道:「余斗只是因為道力太高,根本不屑與誰勾心鬥角。」

  寶鱗感到一絲彆扭。

  吳霜降微笑道:「都說久病成醫,那麼長久為敵,雙方便成知己。」

  一般練氣士,可能事後聽聞鄭居中與余斗問道一事,興許還會調侃一句,背劍穿羽衣的真無敵,好不容易出門遠遊一趟,就這麼沒有牌面嘛,當年停步於倒懸山捉放亭,不敢去往劍氣長城見陳清都,如今連鄭居中這麼個山上晚輩,道齡相差了足足三千年,都敢挑釁一番、鬥法一場了。

  但恰恰是吳霜降這種注定要與余斗不死不休的山巔大修士,同樣是十四境,反而小心再小心,謀劃已久。

  吳霜降笑道:「修道之餘,閒來無事的時候,我曾經做了幾場加減法的小遊戲。」

  寶鱗說道:「洗耳恭聽。」

  吳霜降沒有賣關子。

  說在那蠻荒天下,最被山上練氣士認可的存在,排第一的,當然是白澤。

  但是第二位的,就比較有意思了,不是任何一位舊王座大妖,也不是共主斐然,而是劍修綬臣。

  但因為崇拜白澤的多,恨白澤的也為數不少,故而兩者加減之後,那個作為結果的數字,或者說比例,未能與綬臣拉開距離。

  至於浩然天下,山上練氣士,獲得最多「人心」的,更是有趣至極。

  甚至不是禮聖,而是白帝城鄭居中!

  隻說人間多少不在譜牒之列的山澤野修,在各自心中,由衷將那座白帝城視為心中唯一的聖地?

  恨鄭居中的練氣士,整座浩然天下,寥寥無幾,甚至真正意義上反感白帝城和鄭居中的譜牒修士,還是不多。

  但是禮聖,談不上恨,可是厭惡那些繁文縟節和重重規矩的練氣士,自然不在少數,這種對規矩、對文廟的內心排斥,當然都得算在禮聖頭上了,這就導緻排在第二的禮聖,就與鄭居中差距很遠了。

  青冥天下這邊,在大掌教寇名失蹤之後,就沒有哪位道官,擁有鄭居中或是白澤這樣一騎絕塵的人心所向。

  陸沉能排第一,但是與之後的九人,差距不會太大,隻說後者加在一起,大緻也能敵一個白玉京陸掌教。

  寶鱗疑惑道:「計算這個,有什麼意義?」

  吳霜降笑道:「所以說只是個打發光陰的小遊戲。」

  蔡道煌雖然看似面無表情,實則心情複雜至極。

  小遊戲?!

  當年半個家鄉的驪珠洞天,就是這麼個差不多的小遊戲,最終決定了誰是那個一!

  決定了青童天君擺下那張賭桌留下的最後一人。

  但是那會兒在小鎮開喜事鋪子的老人,哪敢在青童天君的眼皮底子,為孫子胡灃泄露這份天機,一切福緣造化,只能自取。

  小鎮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龍窯都會燒造出一件本命瓷器物。

  先抓鬮。

  這就已經有了命好命壞之分。

  但這並不能決定最終的結果。

  還得命硬。

  驪珠洞天墜地之前,是一場小考。

  墜地之後,與天地通,才是大考。

  人間得道的練氣士,可以道化無數術法神通和奇景異象,以「道力」不同程度影響世道人心。

  那麼人心當真不會逆推回去再「合道為一」嗎?

  若是當真不會,這邊的閏月峰辛苦,蠻荒天下的「女子晷刻」,浩然天下昔年那位與至聖先師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擺渡客,為何存在?

  寶鱗問道:「合道十四境之後,風光如何?」

  吳霜降微笑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寶鱗再問,「合道之路,唯有一條?」

  吳霜降指了指高處,反問道:「現成的例子就擺在天外,你覺得呢?」

  寶鱗又問,「真身,陰神,陽神身外身,至多是同時走三條登頂大道?」

  吳霜降搖頭道:「只能說明至多是三個十四境的『自己』,單獨來看,若是兩條大道之間架起橋梁,同樣可以合道,也可以形容為兩條江河的彙流『合龍』。我甚至一直懷疑,這就是『合道』之說最早的意義所在,所以與道契合之路,肯定是多多益善。比如那位碧霄洞主,合道之路,就不能劃入某個單一的範疇。合道地利,之所以被視為三種合道方式中最下乘的,除了受限最多,還有一點最為緻命,就是再難轉去合道天時、人和了。」

  「反之則不然。」

  「但是每個十四境修士,腳下可走的道路,數量多少,與修士合道之後的殺力高低,並無絕對關係。」

  「合道之路,也分新舊。」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有女修蘭錡,她是天下煉師的開山祖師。故而後世便有了一個「武庫禁兵,設在蘭錡」的說法。

  蘭錡是女修,吾洲也是。這位女冠,竟是最終將自己都煉成了一件本命物,「人貌而天虛」,形態介於至人與神靈之間。

  而十豪之一,猶有一位率先修行鬼道的練氣士,他是人間第一頭陰靈鬼物。

  而徐雋就是鬼物。吉人自有「天相」。

  就像某條道路的盡頭,就有一個空懸出來的位置,在等著後世的某位練氣士落座。

  再比如周密主動讓位於離垢。

  寶鱗問道:「蔡前輩,冒昧問一句,你們當年是如何看待這座天地的?」

  哪怕是一位躋身天下候補之列的女子劍仙,今天的寶鱗,更像是一個終於碰見兩位老學究的蒙童,充滿了疑問,想要解惑,得到答案。

  「沒什麼冒昧不冒昧的。」

  老人自嘲道:「可惜道友此問,跟問道於盲沒什麼兩樣。」

  寶鱗愈發疑惑不解。

  老人只得解釋道:「我當年神位低微,根本看不到那個無限。」

  寶鱗倍感奇怪,忍不住問道:「難道『無限』,也能看全?」

  吳霜降笑道:「我們應該首先慶幸整座人間,並非是某本『一字千金』的書。」

  誰能改動一字,便可獲賜千金。

  老人猶豫了一下,說道:「只能說是神位越高,所思所想,眼界所見,越接近無限。但是……」

  吳霜降提醒道:「蔡先生,就別『但是』了,今日處境,多說無益。」

  老人點了點頭。

  寶瓶洲上空,有一座至今無主的秋風祠。

  進我秋風祠,入我相思門。

  能夠成為秋風祠主人的,必然是一雙真正的痴情種。

  所以這才使得秋風祠現世多年,至今無人可以占據。

  而這座秋風祠,其實就是吳霜降與柳七,再加上失去神位、卻保留下一本姻緣簿子的「月老」蔡道煌,在一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基礎上,合力修繕、打造而成,即便有心人推衍此事,至多只能上溯到柳七就止步。何況柳七又不是什麼易於之輩,大妖仰止對此體會最深。

  寶鱗大大方方道:「需不需要我剃光頭?對我來說,很無所謂的事情。」

  摸了摸發髻,覺得這個說法有趣,那般場景更是滑稽,寶鱗自顧自大笑了起來。

  她都忘記自己有多少年,沒有這麼開懷而笑了。

  吳霜降笑著搖頭道:「一縷青絲就是完整的一份情思,不在發絲數量多少。」

  蔡道煌突然看了眼他。

  吳霜降眯眼而笑,雙手十指交錯,稍作思量,便知緣由。

  曾經親手斬殺道侶的歲除宮吳霜降,合道所在,卻是一句「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桐葉洲。

  一處前不久才有訪客來了又走的秘境。

  秘境之內唯有一座小山坡,山頂矗立有一道古老石碑,最為出奇之處,在於古碑,上寫「地」字下寫「天」。

  石碑內容是一行竪寫古篆,「永世不得翻身」!

  在那石碑頂部,擱放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錢劍。

  一碑一劍,將秘境內的煞氣悉數鎮壓,困在山坡地界不至於外瀉,一旦無此壓勝,別說是這座秘境,恐怕秘境之外的桐葉洲萬里山河,都會被這股磅礡煞氣「一洗而空」,如決堤的洶洶洪水漫過千山萬水。

  一個身材魁梧卻身形模糊的男子,穿著一件粗布麻衣,來到山坡底部,緩緩登山,一步一個腳印。

  古碑篆文熠熠生輝,被男子一次次揮袖打散金光,古銅錢劍的劍氣激蕩不已,開始在石碑頂部蹦跳,同樣被男子一擡手再下壓,將那把古劍强行貼在石碑頂部的「地面」。

  山頂那邊,現出一個同樣模糊的身影,卻是女子,手挽一隻竹編籃筐。

  就像上次見到誤打誤撞進入此地的鬼物鍾魁,她好像覺得自己應該記起什麼,卻偏偏就是記不起來了,今天這種縈繞心境揮之不去的古怪念頭,依舊讓她微微皺眉,還是歪頭想了想,依舊無果,她便想要退回去。碑上的文字,沒有絲毫漫漶的磨損痕跡,但是其中蘊含的道意,卻隨著年份的推移,一年年清減流溢了,上次她就想要伸手取走那把銅錢劍,但是做不到。

  只要她的指尖觸及古劍,天地就會「起火」,熊熊火焰如水流走,遮天蔽地。

  當時是一個「書生」,幫忙收拾了爛攤子,還與她說了一句,說很快就可以離開了,好像是短則半年長則一年?

  男人怔怔看著她,她茫然看著男人。

  這是一場萬年之後的重逢。

  男人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輕柔些,道:「一直很想你。」

  女子搖了搖頭,皺了皺眉頭,怔怔看著那個奇怪的男人,不知為何她就是有些傷心和愧疚,喃喃道:「記不得你了。」

  男人笑道:「沒事,我始終記得了。」

  她問道:「為什麼不早點來這邊找我呢?」

  男人輕聲道:「以為你不在了。」

  沉默片刻,他擡起手,握拳,砸在心口,男人嗓音沙啞道:「以為你只能在我這裡了。」

  女子手挽竹籃,踮起腳尖,伸出雙手撫摸男人的臉龐。

  男人握住她的略顯冰涼的纖纖玉手,攥在手心,輕輕搓暖幾分,自言自語道:「待我如何,都沒什麼。我是你的男人嘛。」

  萬年之前,技不如人,謀求落空,該是什麼下場,就遭什麼罪,男人從不在這件事上有什麼怨言。

  頂天立地大丈夫,受點委屈沒什麼。

  被共斬就共斬了。

  神志不清,魂魄不全,記憶混亂,肉身分離散落各地,都沒什麼。

  但是被共斬後,他有過很長一段時日的混沌不明,在那之前,他曾經與三教祖師有過約定,不許牽累道侶,他們答應了。

  後來恢復一定程度的神魂清明過後,得知她走火入魔,還曾在人間,準確說來是冥間,闖下一場大禍,隨後她便自行兵解離世了,他並不懷疑這是三教祖師的什麼算計,何況小夫子,和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都可以佐證此事並無任何陰謀,所以他只是詢問她的「下落」,但是小夫子也好,三山九侯先生也罷,都沒有給出任何答案。

  其實他很清楚,境界越高的練氣士,兵解離世得越是覆水難收。

  男人低頭凝視著她,「但是你受苦,我很傷心。」

  她嫣然一笑,「想來總有為難處的。」

  比如還能見到你,一個她暫時還是記不起是誰的男人,大概就歸功於這座看似殺氣騰騰、責罰深重的禁地了。

  若無此地可以棲息,人間不管陰陽兩界,都不會有她的立錐之地。

  男人沉聲道:「我不管這些。任他們有萬千理由,我都不管。」

  女子擡了擡那條挽竹籃的骼膊,柔聲笑道:「不知為何,竹籃內始終存有一滴水,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不增不減。」

  男人驀然一震,定睛望去,道行高如男子,依舊需要如此凝神端詳,才能發現竹籃內確實存在著一滴水珠。

  男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將那滴水珠凝聚在自己指尖,再輕輕點在女子眉心處。

  一粒水滴,在女子眉心處,散若一朵蓮花開。

  剎那之間,她身形一晃,被男子伸手攙扶站穩,讓她先坐在地上休歇片刻。

  男人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面朝西方,雙手合十,低下頭去,心懷虔誠,喃喃低語,「謝過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

  青冥天下,幽州。

  地肺山,華陽宮。

  山巔祖師堂附近,有一個青年容貌的道士,常年在此結茅修行,閉戶著書,道士在年少時一棵手植松樹,樹皮早已作龍鱗。

  今天這個駐顔有術的道士,喊來了三位親傳弟子,道齡大的,已經將近三千年,年紀小的,真實年齡不過百年。

  分別名為尹仙,南牆,高拂。

  尹仙是一位仙人境,是地肺山除祖庭華陽宮之外最大的翠微宮宮主。

  女冠南牆,是大木觀的觀主,玉璞境瓶頸,劍修。

  高拂年紀最小,境界最低,但是在元嬰境停滯多年,在地肺山和華陽宮都無任何世俗職務、頭銜。

  但是高拂在當年結丹之時,就被師父領到山頂,親手種下一棵年幼松樹,那會兒松樹才是等人高而已。

  除了三位嫡傳,還有一個外人。

  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道士,他從華陽宮祖師堂另一側的藏書樓走出。

  樓內藏書一萬卷,山中覽古三千年。

  書樓名為萬卷樓,是華陽宮初代祖師的讀書處,要說藏書萬卷,在山下還算藏書豐富,但是在山上,似乎不算什麼。

  可是樓內所藏皆是山上的靈書秘笈,當然絕大多數都是那種版本有異、內容相同的道書,即便如此,仍是極為可觀了,故而懸匾額「天下壯觀」,名副其實。

  此外萬卷樓的頂樓,也是那座第六洞天的入口,所以這個地肺山的陌生面孔,作為看書的回報,就是當個看門人。

  可事實上,誰敢擅闖地肺山,就算有人敢,又有幾人,能夠活著走到山頂,站在書樓外?

  由此可見,宮主高孤,一點都沒有把這個外人當外人。

  石桌松蔭下。

  四人剛好各坐一方。

  尹仙幾個,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高大道士。

  師尊不道破身份,就沒誰敢去問詢和探究。

  一身最普通的棉布道袍,恐怕就連最籍籍無名的小道觀,裡邊那些尚未授籙的所謂常住道人,都穿得起。

  高孤淡然道:「舊注虛觀道士,化名毛錐,道號『白骨』。」

  三位嫡傳弟子頓時悚然,心弦緊綳起來。

  雖說這屆青冥天下候補十人的人數,確實有點多,但是沒有誰覺得任何一位登榜道士,分量不夠。

  事實上本次的許多候補,在歷史上都曾躋身正榜十人,或者說公認有實力入選,只因為各種原因不曾登評而已。

  而這次榜單上唯一一個只有道號而無本名的候補,就是白骨真人。

  最玩味的,就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所有天下,山上都知道這位白骨真人,就是那位白玉京陸掌教的五夢之一!

  高孤開門見山問道:「毛錐,你覺得他們三個,誰適合當下任山主?」

  毛錐神色自若道:「山主?不是華陽宮的宮主?」

  高孤說道:「是山長。」

  「如果只是當個地肺山的山主,南牆相對合適。」

  毛錐便直截了當說道:「高拂資質足夠,其實要比南牆更好些,但是很可惜,高拂的道心太過孱弱,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落在姓陸的手上,稍微試探一番,就道心崩碎了,或是碰到歲除宮那個姓吳的,更可憐,恐怕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楚了。」

  尹仙小心翼翼看了眼師尊,外人這麼說小師弟,真沒事嗎?

  女冠南牆聽到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白骨真人,竟然「舉薦」自己擔任山主,道心起伏不大,只是好奇一事,這個化名「毛錐」的傢伙,可別是想與自己結為道侶吧?否則一個玉璞境,來當地肺山的山主?虧你想得出來!

  「至於尹仙,年紀太大,境界太低,除了尊師重道,最少在我看來,一無是處。」

  尹仙鬆了口氣,毛錐調轉矛頭,說自己幾句難聽話,老天君倒是全然無所謂。

  不曾想那個毛錐又開始貶低小師弟了。

  「高拂修道如此不堪,得怪你這個師父當得太不稱職,總是心不在焉,不願對他悉心雕琢,闆子打得少了,高拂只是聽說和見過外邊的風雨,年輕氣盛,眼高於頂,百年修行,太過順遂了,旁人對他捧臭腳的又多,忘乎所以,其實年紀不大,就已經滿身腐朽氣,跟塊臭豆腐似的,成天不是覺得白玉京張風海就那樣,就是覺得劍氣長城的陳隱官未必名副其實,不知天高地厚,真遇到這兩個,再結了仇,沒了作為高孤關門弟子的身份庇護,在外邊狹路相逢,哪怕跟他們境界相當,高拂還是怎麼死都不知道,若是能活著返回山中,我可以給高拂磕幾個響頭,道個歉,以後他走出門,我可以趴在地上,拿雙手給他鋪路,靴子沾了丁點兒灰塵,就算我道歉的誠意不夠。」

  「太平盛世裡邊,沒什麼,隻需躲在山中安穩修行,占據一座洞天作道場,得個飛升境了,再出去吃虧,也不算太容易死翹翹。可一旦亂世到來,他來當山長,被人一巴掌打死還好說,就怕連累整座地肺山和華陽宮,都變成一頁老黃曆。」

  「高孤,我就納悶了,你是怎麼想的,你就這麼總喜歡拿他跟另外某個弟子作對比,一個大活人,怎麼跟死人比?」

  毛錐說到這裡,笑道:「我說完了,可以回去看書了吧。」

  至於那個被毛錐說得比師兄尹仙更一無是處的高拂,並沒有生氣,只是面朝山外那邊,滿臉委屈。

  是啊。

  他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毛錐說師父的那份心不在焉,千真萬確,師父就是喜歡拿他跟那個死了的小師兄比,從自己上山修道第一天起,一開始就是這樣了。

  所以很多的小錯,其實是高拂故意的,他就是想要跟師父多說幾句話,哪怕挨幾句駡也好,但又不至於讓師父對他感到失望。

  毛錐剛要站起身。

  高孤說道:「那就讓高拂當山主好了。」

  毛錐氣笑道:「好個高孤,你既然心中早有定論,浪費我口水麼?」

  高孤笑道:「一個外人的指手畫腳,聽聽就好了。」

  毛錐站起身,朝那高孤豎起大拇指,「姓高的,以後再想讓老子放個屁,就算我毛錐是傻子。」

  高孤微笑道:「山主人選,已經有了。華陽宮的新任宮主,毛宮主,你就不坐下多聊幾句?」

  毛錐死死盯住那個高孤,確定對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一屁股重新落座,輕聲問道:「何至於此?」

  高孤站起身,「你們三人繼續聊著,我還有事。尹仙,隨我下山,邊走邊聊。」

  尹仙眼眶通紅,站起身,打了個稽首,「弟子謹遵師尊法旨。」

  師徒兩個,一起走下祖峰。

  尹仙顫聲道:「師尊,都怪弟子愚鈍,時至今日,還是未能證道飛升。」

  高孤淡然道:「道士隻談境界高低,沒什麼意思。這麼多年來,地肺山裡裡外外,都是你在打點,不對的地方也有,做得好的事情更多,有你這麼個弟子,是為師的福分。」

  尹仙寧肯聽不見這些暖心的言語,哪怕晚幾十幾百年也好啊,最好是他尹仙這輩子都聽不見這種話,哪怕弟子都不在了,師父還在。

  高孤笑了笑,伸手輕拍身邊弟子的骼膊幾下,「為師就是這麼個冷臉冷話的拗性子,喜歡跟自己跟外人犯彆扭,你們這些當弟子的,就只能多擔待些了。」

  尹仙霎時間老淚縱橫,情難自禁,竟是舉步維艱,剛要想要穩住道心,强打精神,陪著師父下山去。

  不曾想高孤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然後率先坐在台階上,微笑道:「尹仙,陪師父一起看看舊風景。」

  高孤輕拍膝蓋,擡頭微笑道:「人身難得,良劍不終朽於匣。眼大如天,月黑風高夜,掩鼻人間臭腐場。」

  「尹仙,你們千萬別讓這座地肺山,淪為這般只會令路人掩鼻的田地。修道的心氣,得道的仙氣,當然得有,俠氣,熱肚腸,同樣不可缺,肯去山外的爛泥潭裡邊打幾個滾兒的俗氣和膽氣,你們要多珍惜這樣的傻子,好好護道,讓這撥華陽宮道士的境界更高些,再高些。」

  地肺山是一處公認的絕佳道場,既是七十二福地之首,又擁有一座躋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第六洞天。

  山外靈氣彙聚成雲海滾滾,一收一放,如人呼吸,不過吞吐的,並無清濁之別,皆是天地間精 粹的靈氣和道氣。

  浩然龍虎山天師府,與青冥地肺山華陽宮齊名。

  同樣是各自天下獨一份的高真輩出,羽流雲集。

  地肺山中宮觀殿閣、樓台法壇、茅庵道院、丹井橋梁各種大小建築,僅是記錄在冊的,就多達八百餘處,號稱屋舍總計九千九百九十九間。

  每逢廟會期間,來此祈福消災和燒香還願的善男信女,多達數十萬人。

  現任地肺山的山主兼華陽宮的宮主,正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道號「巨岳」的高孤。

  其實地肺山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喧賓奪主的事情,曾有道觀,力壓華陽宮一頭,搶去山主頭銜。

  是等到高孤接任宮主,才重新替自家道脈奪回山主稱號。

  今日地肺山地界,開了一道大門,步入其中,便是另外一座地肺山。

  是高孤施展大神通,心相所化小天地,足可以假亂真。

  大門之內的這座洞天福地,就像山中數萬道官都已遷徙一空,除了山中各座宮觀的祖師堂並不存在,其餘建築、景象,甚至是流轉有序的天地靈氣,都與真相無異。修道之人若是在此煉氣,都是有真實效果的,但是只要走出大門了,就會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一絲一毫的靈氣,都會一一歸還高孤。

  地肺山之外的練氣士,在今天紛紛過門登山,浩浩蕩蕩,魚貫而入,粗略估算,得有數千人之多。

  上山之前,門口會有華陽宮道官,給每位外人分發一顆丹藥,當然可以不收,但是不論身份和境界,幾乎所有遠道而來的道官都會默然收下丹藥,再打了個稽首,作為對華陽宮的緻謝和還禮。

  地肺山華陽宮自初代祖師開山立派以來,就訂立一條祖師堂規矩,後世曆代山主,都需要每甲子舉辦一場道會,修士不拘身份,只要不是那種窮凶極惡之輩,都可以來地肺山聽取華陽宮宮主的傳道。

  與此同時,每一位進入地肺山地界的外界練氣士,都可以無償獲得一枚華陽宮秘制的珍稀丹藥。

  故而歷史上的青冥十四州,許多練氣士,尤其是境界不高的山澤野修和小國道官,絕大部分,純粹就是為了那顆對他們來說堪稱價值連城的丹藥,專程趕來地肺山。與此同時,也不乏資質不俗、只是欠缺了一樁仙緣的道官,在地肺山聆聽華陽宮宮主傳道之後,修行路上渡過難關,打破瓶頸,勢如破竹,勇猛精進。

  等到傳到高孤手上,道會規模擴大,且有了分類,為下五境、中五境和上五境練氣士,每甲子各有一次道會。

  所以六十年之內,高孤每隔二十年,就會親自住持一場道會。但是最出奇之處,在於高孤的傳道之法,有不近人情的嫌疑。

  因為高孤每次為下五境練氣士傳授道法,卻隻講中五境的修行訣竅,為中五境練氣士傳道,卻是說上五境的修行風光,等到為上五境練氣士「授業解惑」,就轉去說下五境的修道關鍵處。在高孤成為地肺山主人的初期,就因為這麼不著調,給華陽宮招來非議無數,但是久而久之,加上每一場道會,都會贈送不同品秩的獨門秘制靈丹,所以即便所傳道法是虛,於己修行一無是處,可丹藥卻是實實在在的,哪怕自己用不著,轉去折算賣錢,或是贈送給晚輩,都無妨。

  虧得高孤是青冥天下公認的煉丹第一人,否則光是這筆丹藥損耗,恐怕除了那座白玉京,任何一座頂尖宗門都折騰不起。

  當高孤坐在台階上的時候,其實猶有一副高孤陽神身外身,就站在萬卷樓的頂樓廊道內,與另外一個白骨真人憑欄而立。

  因為已是十四境,所以這些年來,高孤偶爾外出,都不是陰神陽神俱全的真身。

  高孤說道:「亞聖曾有一句夫子自道,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那個劍客阿良,才能改善出一種劍氣十八停。」

  亞聖曾經游曆青冥天下多年,最後從這邊帶走了那個元雱。

  白骨真人點頭道:「單論煉氣一道,亞聖是最頂尖的高手,而且就算公開了,儒生之外,修士境界越高越學不到。不知道那個阿良是怎麼做到的,讓劍修都能學。」

  白骨真人好奇問道:「你的合道之法,不是靠煉丹吧?」

  高孤說道:「也算,也不算。」

  白骨真人輕輕跺腳,疑惑道:「不會真是煉化了這個吧?」

  高孤道號「巨岳」。

  青冥天下,山運遠遠多於水運。

  以地肺山作為一條祖龍山脈,煉化地肺山以及隨之蔓延出去的衆多支脈。

  高孤笑道:「真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白玉京會聽之任之?」

  白骨真人見他不願多說,就不再多問。

  畢竟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外界知道得越少越好。

  高孤問道:「如果你要斷絕陸沉的合道十五境之路,自己能夠成為自己,再無半點後顧之憂,你會怎麼做?」

  白骨真人伸手撫摸欄桿,沉默片刻,緩緩道:「依葫蘆畫瓢,學蠻荒天下那邊的老大劍仙和老瞎子,在閏月峰躋身十四境,依靠武夫辛苦,得到一份可以不講理的大道庇護,穩步穩固境界,不斷道化周邊天地,成了氣候,形成尾大不掉之局面,如美人臉面,多出一塊疤痕。各大宗門,在青冥十四州境內紛紛揭竿而起,不斷脫離道官譜牒,自立門戶,與白玉京徹底劃清界線,憑此……

  似乎想要說出一個最恰當的比喻。

  高孤接話說道:「切割天下。」

  先前在皓彩明月之中,碧霄洞主就曾與「師侄」陸沉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複盤和論道。

  要殺陸沉,何其難。

  一人道法分出五夢七心相,氣象何等壯觀。

  但是更早之前,陳平安看似無心隨意的「校書」一說,恰好命中陸沉的軟肋。

  三千年來,依托一座白玉京,掌教陸沉卻始終超然獨立於天地,青冥天下就像一本道書,順其自然的陸沉,可以隨意翻看書籍內容,也可以隨意合上。

  這就是翻書人的好處,但陸沉一旦必須親身入局,宛如成為一位筆耕不輟的寫書人,陸沉處境,就是一場……被請君入甕!

  就像整座青冥天下,就會是陸沉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一座爛泥潭。

  任你陸沉道法再高,手段再多,結果做什麼都是錯,此死局之無解,無解在即便天下大勢可平,唯有陸沉一顆道心不可平。

  市井坊間,有些人會有潔癖,或是一種極其强大的、屬於自我約束的强迫症。

  對於修道之人而言,追求的道心無瑕,其實就是一種最大的潔癖。

  女冠吾洲,高孤,玄都觀的孫懷中,歲除宮的吳霜降,劍仙寶鱗,等等,這些與白玉京很不對付的大修士,與陸沉其實都關係不錯。

  陸沉在這座天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敵人。

  余斗,能夠以殺止殺,有錯糾錯,與其自身道心無礙,大可以穿法衣,背仙劍,或現身十四州,或坐鎮白玉京,說不得真被余斗平定大亂,真就憑此功德圓滿,躋身十五境了。

  但是唯獨陸沉不行,最不能行此道路。

  若說大掌教寇名的無為,是一種最契合道祖以無為大有為的化境,但是陸沉其實與師尊道祖,本身就存在著一種極為微妙的大道分歧。

  只要天下大亂,你陸沉只要自身道法的高度,無法高出作為師尊的道祖,陸沉終究還是一個白玉京道官,天下硝煙四起,十四州紅塵滾滾,陸沉必然會浸染因果無數,還怎麼合道十五境,如何順勢補缺道祖留下的位置?

  明月道場中,碧霄洞主曾經有過一番大道推演,一條條脈絡相互牽引,由點及線,由線及面,如果順著那位老觀主的脈絡走下去,陸沉心中的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位原本絕代佳人,一覺醒來,變成了個滿臉麻子的女子。

  最終一塊棋盤之上,除了高孤這撥注定要與白玉京、余斗掰手腕的大修士,還有閏月峰辛苦,鴉山林江仙,山海閣楊傾,徐棉,米賊餘孽王原籙,脫離白玉京、自立門戶的張風海,還有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號複勘的朝歌……他們都將是白玉京和陸沉的仇寇。再將這塊棋盤竪起如牆壁,就是一堵望之生畏且滿心厭惡的「疥壁」,就那麼擋在陸沉的道路之上,繞不過,陸沉除非打破牆壁,才能繼續大道前行。

  「幾乎所有人,都無法用實力支撐起各自心中某個最大的想法。」

  「眼高手低,比如我就是,道友你也是。」

  「可以心想事就成的,萬年以來,看遍歷史,屈指可數,蠻荒周密,思慮縝密,無所不用其極,瘦天下而肥一己之道,再登天離去,竟然還能反哺蠻荒。白帝城鄭居中,明明白白以魔道自居,估計他很快就可以做成一樁萬年未有的壯舉了。綉虎崔瀺,將事功做到極緻,如果崔瀺稍有私心,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年輕一輩裡邊,好像唯有斐然和張風海了,徐雋只能算半個,他更多不靠自身,還是得看運勢。」

  白骨真人終於插話一句,「不還有個名氣很大的末代隱官,陳十一?都不入道友的法眼?」

  高孤笑著搖頭,「他太過婦人之仁,心慈手軟。當然,如此人物,世道之上多多益善。當然了,他畢竟還很年輕,實在是太年輕了,所以將來他會如何,未來成就到底有多高,道友你倒是可以拭目以待。」

  「白玉京,成也余斗,敗也余斗。」

  「青冥天下,無錯也是余斗,有錯也是余斗。」

  「真是豪傑。」

  「以前一萬年,以後一萬年,道祖,余斗,尚未確定的某人,真豪傑,僅此三人而已。」

  白骨真人嘆息一聲,「余斗確實無敵。如果把陸沉換成余斗,我就乖乖回去白玉京任憑差遣了。」

  高孤微笑道:「與他為敵,不枉此生。」

  書樓內白骨真人與那松蔭中的毛錐,幾乎同時說出一句「何必至此」。

  高孤卻同樣沒有給出答案,只是岔開話題,說了一句可算讖語的話。

  「毛錐,我幫你選好開山大弟子了,他姓茅,名列前茅、茅草之茅。他暫時還不曾趕來地肺山修道,你耐心等著就是了。」

  白骨真人輕輕點頭,「高孤,你們一走,人間就愈發寂寞了。」

  高孤灑然笑道:「毛宮主,多學學我。今天人不說明天事,除非是值得期待的好事,心想事就成,美夢可成真。」

  白骨真人無奈道:「學不來。我這個人比較悲觀。」

  高孤說道:「道友你也不是人啊,就是一副白骨架子。」

  白骨真人愈發無奈,「高孤,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高孤點點頭,「確實非我所長。」

  白骨真人低頭一瞥,調侃道:「也不短,可惜了。」

  此話一出,白骨真人便挨了一袖子,瞬間橫飛出去,一架骷髏真身差點當場粉碎,好不容易站穩身形,所有關節咯吱作響。

  此次道會,按例是高孤為下五境練氣士傳授道法。

  一講凡俗夫子與修道之人的魂魄學問。

  二講練氣士人身小天地之內,關於那些「儲君之山」氣府的開辟和搭配。

  三講白玉京掌教陸沉的說劍篇和齊物論。

  好像與高孤的以往傳道不太一樣。

  此次道會所說內容,似乎三種境界的練氣士,都用得上。

  高孤坐在山巔一張蒲團上,身前是一隻香爐,高孤在傳道之前,身體前傾,在底部篆刻「宣德」二字的銅爐內,點燃一炷山香,香霧裊裊升起。

  數千道士隻需在地肺山中隨便挑選一地即可,身份各異,一座地肺山,聆聽高孤傳道者,神仙精怪鬼魅奇異皆有。

  「山下凡俗,人身蘊藏三魂七魄,宜如膠似漆。夜深不可深思某事,容易奪魄。白晝不可凝視某物,容易傷神。」

  「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故而魂不可飛,魄不可降。修道之人,人身小天地,原本與此無異。我輩修道之人,有守心,有煉氣,有了登山修行,道不在高,在心中,腳下,路上。之所以與俗子不同,在於反其道行之,故而有心齋,有坐忘,有屏氣凝神,呼吸吐納靈氣,煉外物化為己用,勾連兩座天地,結金丹,塑元嬰,魂飛身外即天外,陰神出竅遠遊,魄降至腳踵作真人別竅呼吸,陽神與地脈牽連,返璞歸真,起橋登天,就有了長生。」

  只是今日傳道的開頭,如一篇文章的楔子而已。

  一座虛假的地肺山,數千道士聽得全神貫注,一些個原本只是奔著丹藥而來的,就都開始聚精會神。

  那座真實的地肺山,與弟子並肩坐在台階上的那個高孤站起身,面帶笑意,喃喃低語。

  「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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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1 00:43:1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多餘即是溫柔

  陳平安帶著郭竹酒和謝狗,還有掌律長命,一起進入蓮藕福地,要先去一趟尚處於封山狀態的狐國。

  同乘一艘符舟,穿過層層雲海,謝狗實在無聊,悶得慌,就站在船頭,呼呼喝喝的,一次次遞出手掌,驅散兩邊的雲海,或是在雲堆裡打出個窟窿。

  小陌去了青冥天下喝酒,她心情不太好。

  陳平安從自家壓歲鋪子要了些糕點過來,打開食盒,遞給郭竹酒一塊杏仁酥,郭竹酒雙手接過,高高舉過頭頂,謝過師父賞賜,這才混圇吞下,陳平安又給她和長命都遞過去一塊桃花糕,笑著讓郭竹酒慢些吃。長命坐在山主一旁,眯眼而笑。

  人間勝景,山河如一幅壯麗畫卷。

  美哉此畫也。

  謝狗收起拳法,做了個氣沉丹田的手勢,坐在自家小山頭的盟主身邊,問道:「郭竹酒,那個曹慈真有那麼拳法無敵?連我們山主都贏不了?」

  在陳山主這邊,謝狗不方便稱呼郭竹酒為盟主。

  陳平安其實門兒清,不過對於這些拉幫結派的座座小山頭,山主大人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

  郭竹酒點點頭,「必須厲害啊,打得過師父,能不厲害嘛,曹慈簡直就是厲害得一塌糊塗,必須武道無敵,不過歸根結底,曹慈還是占了比我師父年紀更大的便宜,他若是晚生幾天幾個月的,說不定就要跟在我師父屁股後頭吃灰塵了。」

  若是曹慈拳法不厲害,輸拳的師父如何自處?

  謝狗使勁點頭,深以為然。

  長命以心聲說道:「公子,福地尚無本土劍修出現。」

  作為這座蓮藕福地身份隱蔽的「史官」,掌律長命這些年一直密切關注著整座天下的走勢。

  陳平安同樣以心聲言語道:「可能是對我的一種大道排斥,議事結束,我就會收起那個用來觀道的符籙分身。」

  終於得到確切答案的掌律長命,小心翼翼建言道:「公子,不再等等?」

  陳平安搖頭道:「命裡無時莫强求,我就別拖延福地第一位劍修的誕生日期了。人心貪得無厭,道心反受其咎。」

  長命還是不忍心自家公子就這麼放棄一樁天大福緣,繼續勸說道:「公子怎麼就是貪心了,天予不取才會反受其咎,就算晚幾年出現劍修又如何,我就不信這方天地,當真體會不到公子的誠心,說不定對方就是在等明天秋氣湖……那場議事的結果?」

  陳平安點頭道:「是有這個可能的。」

  他在觀道蓮藕福地這座天地,想來這座天地也在觀察自己。

  少年時背劍誤入藕花深處,在南苑國京城落腳,曾在心相寺遇見那位修佛只在平常事的寺廟住持,老僧就曾有過類似的言語。

  大概就如長命所說,陳平安也在等那位劍修的現世,這座天地虛無縹緲的大道,冥冥之中,也在等他這位落魄山山主、福地名義上主人的言行。記得那位浩然賈生就曾在大政篇內有一語,君子言必可行然後言之,行必可言然後行之。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想要維持九個符籙分身的正常言行、思考和游曆,很吃錢的,每個舉動,每句話,甚至是每個念頭,都需要開銷我在村塾那邊真身的天地靈氣,耗費靈氣,不就是一顆顆神仙錢嘛。等到清明節過後,玉宣國京城那邊私事一了,我就會全部收回,然後就要閉關,爭取早點恢復上五境修為。」

  七顯二隱,結陣有結陣的好,可以防止任何一粒心神出現意外,以防萬一收不回來,但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陳平安真身的靈氣積蓄,如果單純是一具符籙分身游曆山河,如斷線風箏一般飄蕩在天地間,其實並無這份額外支出,分身能夠在外逛蕩多久,取決於符籙材質的優劣。

  長命無奈道:「公子的這個藉口,實在是太蹩腳了些。」

  收起全部的符籙分身,不過是某件事告一段落,塵埃落定了。以公子幾近大家的符籙造詣,就不能再祭出一副寄托心神的分身?

  長命見公子不再言語,她只好祭出了一記殺手鐧,「公子,身為一位純粹劍修,有無進取心,成就高低,天壤之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拈起一塊糕點細細嚼著,調侃道:「是周首席傳授給山門掌律的錦囊妙計吧,得嘞,你們倒是相親相愛一家人,以後再拉攏了老廚子和韋賬房,再起一個山頭,豈不是要將我這個甩手掌櫃的山主給架空嘍?」

  長命也覺得這個說法有趣,神色柔柔,笑了起來。

  既然公子心中有了決斷,她如果再不依不饒,就無趣了。

  謝狗跟見了鬼似的,咱們落魄山的掌律長命,還會這麼笑?真真嚇人哩。

  陳平安其實比較為難,自己要在霽色峰閉關,需要破境重返玉璞境,那就必須收回全部芥子心神。

  這場觀道:「天地間第一位劍修契合天時地利人和、應運而生」的大道裨益,陳平安當然不想輕輕放過。

  但是等到陳平安閉關,觀道過程就會必然出現一個空當,如果恰好在這期間,福地剛好誕生首位劍修,那陳平安就不光是尷尬那麼簡單的事情了。因為這意味著此方天地大道,並不認可年少時就曾背劍進入福地、如今更是成為「老天爺」的落魄山山主。

  老話說命裡八尺難求一丈。若是真是一位心無旁騖的純粹劍修,當然可以强求那二尺,偏要與天地在路上爭道。

  所以這也是先前陳平安帶著小陌走在大驪京城,散步期間,擡頭眼見著稚童放飛的紙鳶,陳平安為何會說一句「你們純粹劍修」,而不是「我們」。

  撇開偶爾從某隻籮筐裡撿取「飛劍」說怪話,陳平安平時跟人說話,還是比較謹慎的。

  一旦與蓮藕福地的大道,强爭這二尺命,若是成了,親眼得見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因為同時意味著此間天地認可陳平安和落魄山作為福地主人的身份。可閉關之前,若是始終不成,就又有三種結果在等著陳平安,第一,陳平安閉關期間,劍修誕生,就像福地大道與落魄山表態一句,「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第二,陳平安閉關後劍修尚未出現,選擇繼續觀道,此方天地見他心誠,讓陳平安得償所願,這種結果其實也很好,好事不怕晚,同樣可以讓陳平安的東道主身份,「名實」兼備。

  第三,陳平安强脾氣上來了,福地一天不給陳平安這樁仙緣,陳平安就繼續觀道一天,那麼此處人間就一天都別想擁有一位本土劍修,兩邊都拖著,就看誰能耗過誰。

  宛如倆鄰居,徹底惡了關係,誰都不想主動退讓一步,起了一場意氣之爭的拔河,反正誰都別想過上好日子。

  如此一來,上代人的恩怨,就會一直傳到後代人身上,落魄山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只要進入福地,不管是曆練還是遊山玩水,都會被天地壓勝,總會磕磕絆絆。名與實,落魄山和福地大道,等於各自占據其一,誰都拿誰沒辦法,但是都可以惡心對方一下。

  「修道之人的人心,瞞不過天心,人算敵不過天算。」

  陳平安以心聲與長命微笑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必當初要癡情。可不單單是男女情愛一事啊。」

  長命疑惑道:「公子是後悔將福地這麼快提升到上等品秩了?」

  就像一種拔苗助長,只因為太過寵溺某人,這個某人就會恃寵而驕,難以約束,有恃無恐,那就乾脆來個記吃記打都不記。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什麼後悔的,就事論事而已。」

  長命難得開玩笑,「公子說這話的時候,牙槽都咯吱作響了呢。」

  陳平安擡了擡一隻布鞋,笑道:「長命道友啊,你就別開這種玩笑了,尷尬得我都快摳腳了。」

  掌律長命伸出手掌抵住嘴,眼神柔柔,笑容溫婉。

  碩人其頎,螓首蛾眉,手如柔荑,巧笑倩兮。

  美哉此文也,美哉此人也。

  謝狗看了眼儀態萬方的掌律長命,官迷!在官帽子最大的山主這邊就笑得這麼狗腿!

  看來白景睡不著小陌,不是沒有理由的。

  虧得在落魄山遇到朱斂,她才稍微開點竅。

  陳平安卻有些心不在焉,自顧自想著心事。

  也曾想過,假設自己無法親眼觀道那個過程,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以換個劍修,碰碰運氣,比如小陌。

  小陌是陳平安心目中的首選劍修。

  畢竟小陌差一點就能夠在鎮妖樓那邊,躋身十四境。小陌自己無所謂,陳平安還是很惋惜的。

  但是陳平安跟小陌商量此事的時候,小陌說自己對這種事沒有任何想法,何況他的練劍資質,也從不在這種事上有所增益,如果真有用,萬年之前,自己就不會與那麼多的道緣擦肩而過,早就是十四境的純粹劍修了。

  陳平安當時不願就此作罷,甚至搬出了個足夠厚顔無恥的理由,「小陌啊,萬一成了呢,萬一就是在等著一萬年呢,以後我再出門,身邊同樣是一個扈從小陌,飛升境劍修,跟十四境劍修,排場能一樣?」

  於是小陌就給自家公子,推薦了兩個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選,周首席,白景。

  說周首席同樣是福地舊人,境界又不低,既然是碰運氣,不如讓周首席試試看。

  而白景,是練劍資質足夠好,境界足夠高,早就是飛升境圓滿了,說不得這方天地就是在等這麼一位劍修,饋贈一份大道給白景,既能幫她躋身十四境,又能得到一份同等的報酬,躋身了十四境的白景,自然就成為了整座蓮藕福地的最大護道人。

  在這之後,小陌又提了兩個來此觀道的「候補」人選,「名副其實」的福地本地練氣士曹晴朗,家鄉來自劍氣長城的郭竹酒。

  他們境界還是太低了,所以就需要落魄山幫他們「開天眼」,才可觀道。

  在說「名副其實」這個成語的時候,小陌格外加重了語氣。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何況還是擁有萬年道齡的小陌。

  不愧是能夠與碧霄洞主一起釀酒的小陌,眼界見識,劍術學問,都很高啊。

  可能除了打不過白景,其實小陌就沒什麼缺點了?

  所以陳平安就有了一個新的決定,自己先繼續觀道不間斷,等到閉關,就讓曹晴朗補缺觀道。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有意帶上白景和郭竹酒一起進入福地,算是……與蓮藕福地混個熟臉。

  這還是郭竹酒第一次閒逛正兒八經的人間「福地」。

  前些年五彩天下出現了一連串的山水秘境,其中幾處,其實不比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遜色,但是都未曾被「封正」,一些個命名,還沒有在山上山下廣為流傳,別小看這種口口相傳,人間說出口的言語,既能衆口鑠金,也能有口皆碑,無形之中,就是一種另類的封正。

  謝狗小聲說道:「郭竹酒,聽說你的那個裴師姐,有幾手自創的拳招,氣魄極大,我聽一些大驪陪都、金甲洲戰場那邊傳來的小道消息,說裴錢的拳意,氣魄大得她只要一拳遞出,附近武夫瞧見了,都恨不得砰砰磕頭,以表敬意?」

  郭竹酒嘿嘿笑著。

  謝狗問道:「那她若是與曹慈問拳,或是與山主切磋,豈不是?」

  郭竹酒佯裝倒抽一口冷氣。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曹慈是純粹武夫,但我不一樣,除了是純粹武夫,還是劍修,符籙修士。」

  謝狗恍然大悟,以拳擊掌,「原來如此。」

  咱們山主擇菜是一把好手啊,廚藝不差。

  難怪大夥兒每次吃著老廚子的豐盛美食或是山野清供,山主偶爾就會酸溜溜蹦出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語,我若是用心燒飯做菜會如何如何。

  飯桌上,除了老廚子附和一句,至多就是小米粒趕忙放下碗筷,飛快鼓掌卻無聲。

  按照她那本秘籍上的精妙學問,這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

  但是飯桌上其餘人都不說話,吃飯的吃飯,夾菜的夾菜,喝酒的繼續喝酒。

  大概是當年求學路上,手持柴刀、時常釣魚的某個泥腿子,被傷過心了,以至於這麼多年過去了,還總是在這件事上糾結。

  至於為何落魄山人人心知肚明此事,偏偏一個個假裝不明就裡,桌上從不搭腔,都很有默契,故意讓山主憋著難受。

  當然是小米粒替好人山主打抱不平的結果。

  比如她跟著傳授拳法的老廚子在後山那邊逗留,小米粒就會此地無銀三百兩,說一句我家好人山主,手藝不比老廚子差哩。

  那麼曹蔭和曹鴦就瞬間明白了,大概陳先生萬般皆好,唯獨手藝……很一般。

  陳平安明顯不願意謝狗繼續掰扯這個,說道:「長命道友,你給竹酒介紹介紹福地的近況。」

  掌律長命點點頭,笑著解釋道:「竹酒,如今我們這座蓮藕福地,雖然已是觸及瓶頸的上等品秩,品秩已經到了升無可升的地步,但是練氣士的數量還是很少,整座天下加在一起,暫時只能作個粗略估算,不過半百吧,而且他們看待騰雲駕霧遠遊山河一事,還是都比較慎重的,像浩然天下的地仙,陰神出竅遠遊,其實是一件很隨意的事情,但是高君作為福地第一位金丹修士,就將其視為畏途,始終不敢輕易嘗試,所以她這次外出曆練,又在披雲山那邊借閱道書、秘籍頗多,相信高掌門受益匪淺,返回湖山派潛靈修真,修行會更快。」

  謝狗嗤笑道:「井底之蛙,見燈如日。」

  長命不理會謝次席的插話,繼續給郭竹酒介紹這邊的風土人情,「至於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各地山水神靈、精怪鬼魅,前者需要忙碌摸索如何以百姓香火淬煉金身一道的本命神通,且不便擅自離開山水轄境,已經有不少朝廷封正的正統神靈,不知輕重,擅離職守,山神涉水、水神翻山,犯了山水相衝的忌諱,導緻金身受損。淫祠山神水仙、鬼物陰靈之屬,同樣不太敢大搖大擺晃蕩人間,天地間的罡風無處不在,每逢雷電交加的天氣,對他們而言,都是比較難熬的難關。」

  謝狗哈了一聲,以示不屑。次席供奉,跟一山掌律,官位相差不多!

  我跟小陌在遠古歲月修行那會兒,成為地仙之前,不碰到個天庭雷部某司神靈,都不叫難關。

  掌律長命指了指一處山河,「狐國因為設置了一層山水禁制,所以知曉這處脂粉窟的福地本土人氏,暫時沒幾個。」

  一座狐國在此落地生根,那麼作為狐國之主沛湘,就有足夠的資格與高君和鍾倩,他們幾個,一起作為地頭蛇,參加那場一座天下的「山巔」議事。

  高君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是這場議事的發起人。

  也確實只有她能夠將各路群雄召集在一起。

  不單單她是此處人間第一位金丹地仙,也因為這位湖山派當代掌門,她曾經遠遊各地,性格溫和,高君與不少練氣士、各地山水神靈都打過交道。不然換成別人說要舉辦這麼一場議事,偏偏此人境界獨高,若是行事風格再類似丁嬰之流,還怎麼議事,誰不擔心被一鍋端了?

  上代湖山派掌門俞真意,是福地歷史上,第一位嚴格意義上的修行道法的本土「仙人」。

  俞真意飛升過後,誰能夠成為最新的天下第一人,有人自認勢在必得,便是南苑國的太上皇,主動禪位的魏良。

  可惜這些年魏良一直停滯在龍門境瓶頸,兩次閉關出關,結果都未能一舉功成,無法成為福地的第一位金丹地仙。

  一步慢步步慢,欠缺的,不單單是因為魏良修道太晚,在甲子高齡才登山修行仙法,更重要的,還是天時地利,都在湖山派那邊的高君,而不在他。

  不同於志向高遠的高掌門,鍾倩其實是不太情願去攪和這種事情的,更願意留在落魄山那邊「點菜」。

  擔任落魄山右護法的小米粒就很暖心,幫著鍾倩從老廚子那邊求來了一本菜譜,每次點菜,有的放矢。

  這位福地的第一個金身境武夫,確實胸無大志,在落魄山混吃混喝的日子裡,每天散發的不是武夫拳意,什麼宗師氣度,而是每天出門見人,好像額頭上都貼著張紙條,上邊寫一句,你們都別扶我,躺著就很舒服了。

  來自上宗的一大幫大佬親臨道場,狐國這邊,沛湘親自「開門」待客,那艘符舟會落在沛湘一座別業的靜謐庭院內。

  沛湘在院內懸起了一盞狐國秘制的大紅燈籠,夜幕中寶光流溢,引人注目。

  此刻院內的落魄山「外人」,就只有兩位沛湘最為器重的親傳弟子,她們年紀還小,尚未結丹,但是根骨資質都很好,可算是狐國內出類拔萃的修道苗子,沛湘可學不來山主大人的那種高風亮節,作為狐國之主,唯一的元嬰境,她最喜歡掐尖,將狐國之內最有希望躋身地仙的年輕狐魅,都收為記名弟子,至於為一衆嫡傳弟子傳道一事,她能不能盡心盡力,會不會誤人子弟,是不是對自家狐國最好的安排,沛湘可不管這些,反正先摟到自己手裡再說。

  有幸被沛湘帶來覲見那位傳說中的劍仙山主,這兩位弟子,顯然都很緊張,她們俱是妙齡女子的曼妙姿容,一個咬著嘴唇,她胸前本是山巒起伏的風景,如水紋蕩漾而起,一個少女使勁攥著衣角,若非是件師尊親自賜下的法袍,估計都要被她扯破了。怪不得她們如此手足無措,隻說師尊沛湘,早些時候,她到了落魄山,不緊張?

  沛湘笑道:「不用這麼緊張,落在別人眼裡,就是你們小家子氣了,同等姿色的女子,小家碧玉再好,能比大家閨秀麼。」

  那個體態更豐腴些的弟子,她苦著臉心聲道:「師尊,我怕。」

  因為她曾聽說一件毛骨悚然的傳聞,當年陳劍仙在那座劍氣長城獨守城頭的時候,期間就有一頭玉璞境的蠻荒狐仙路過城頭,據說她只是在御風途中,低頭多看了眼那個脾氣極差、殺心極重的末代隱官,就被那位劍仙一把拖拽到城頭,若是一般男子,得手一位上五境狐仙,不說憐香惜玉當個通房丫鬟,就算要殺,殺之前,不得?可是只因為落在了那位末代隱官的手上,那頭狐仙就被陳平安當場手撕了……

  嘩啦啦屍骨血肉落了一地。

  最可怕的,是還有些狐國修士,言之鑿鑿,她們就跟親眼瞧見似的,說那位年輕隱官,當時在城頭,將狐仙頭顱拔下,拎在手裡,站在血泊裡,大口嚼著狐仙的頭顱,單手作碗,痛飲鮮血做酒水……

  沛湘笑道:「別信這些流言蜚語,都是瞎傳的,我們那位陳山主,其實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你們瞧見了,就會知道什麼是『先生溫柔貌清俊,君子如玉劍如虹』了。」

  也怪不得弟子們如此膽戰心驚,不說她們,隻說劉十六的學生,桐葉洲精怪出身的鄭又乾,在見到小師叔之前,被劉十六帶見小師叔,不也慷慨赴死一般?以至於見到陳平安之前,鄭又乾甚至需要拐彎抹角詢問劉十六一句,師父,你跟那位小師叔的同門關係,還可以的吧?

  另外那個死死攥著衣角、白嫩手背青筋暴起的苗條少女,顫聲道:「師父,有你跟師姐待客就好了,我想回去煉氣做課業了,我們修道之士,一寸光陰一寸金哩,師父你放心,我以後一定會好好修行的。」

  對於修行一事,少女因為天生資質好,也很珍惜成為國主沛湘親傳弟子的福分,從不懈怠,但是要說如何勤勉,確實算不上。

  沛湘聞言哭笑不得,看把你們嚇的,稍後見著了陳山主,眼見為實,就會知道你們的誤會有多深了。

  另外那位女修瞪了一眼「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師妹,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動師父的袖子,「師尊,師妹長得多好看,我見猶憐,楚楚動人呢,陳山主瞧見了,哪怕不喜歡,總歸不至於心生厭惡。我可不行,誰瞧見了都會駡一句狐狸精,可別讓陳山主礙眼,連累師尊落個待客不周就不美了。」

  沛湘氣笑道:「倆媚子,你們還講不講同門情誼了?!」

  但其實那些聳人聽聞小道消息的廣為流傳,沛湘是有功勞的,再加上幾位嫡傳弟子的暗中推波助瀾,那個從未涉足狐國的陳隱官,何止是凶名赫赫?

  狐國那些境界高些的練氣士,熟稔寶瓶洲的風土人情,她們還好說,覺得真相肯定沒那麼誇張,那些教旁人聽了背脊發涼的傳聞事跡,不得有些水分啊?

  但是越年輕的狐魅,越當真,以至於都說那位最恨妖族練氣士的陳隱官,只要進了咱們的狐國,就會胃口大開,饑腸轆轆。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飲酒」。

  誰被碰上了就算誰遭殃,可以想著如何下輩子投個好胎了。

  沛湘就很喜歡在狐國舉辦祖師堂議事的時候,「偶爾」提上那麼一嘴,那位陳劍仙「又」做成了什麼壯舉。

  是她故意敲打某些人心不足的狐媚浪蹄子呢。

  這些年,她們總喜歡在沛湘這邊埋怨狐國封山,日子過得太苦了,不去紅塵裡走一遭,磨礪道心,太耽誤修行哩。

  沛湘祖師,那個陳山主到底是怎麼想的,封山解禁了,我們狐國的徒子徒孫們,境界一高,躋身中五境,與躋身地仙,可是都各有一次蛻下舊皮囊的機會,按照狐國舊規矩,不過是將清風城許氏換了個對象,將狐皮作為貢品上供給落魄山,陳劍仙拿去煉制狐皮符籙,轉手一賣,也能掙不少錢,咱們狐國盡到了一份孝心,落魄山又能憑此添補些家用,豈不是兩全其美?何必如此封山,兩相耽誤呢。

  一個個說話喜歡含沙射影,綿裡藏針,你們有本事自個兒去集靈峰祖師堂訴苦去!

  別說靠近集靈峰祖師堂,你們這些牙尖嘴利的婆姨,隻需到了落魄山,能夠站穩,不管與誰開口說話不打顫,就算你們膽大!

  那艘符舟飄然落地。

  沛湘幽幽歎息一聲。

  這個陳山主,也太客氣了些。

  因為那艘符舟都沒有直接飄落在此院中,而是選擇在別業大門外落腳。

  沛湘讓兩位弟子別想著跑路,丟她這個師父的臉!

  她單獨一步縮地脈,來到大門外,沛湘施了個萬福,一番該有禮數的寒暄客套,她再領著陳山主為首的那撥落魄山譜牒修士,進入宅邸,沛湘擔心那兩位嫡傳弟子失態,叫陳山主他們看笑話,就幫著她們解釋了幾句,弟子為何會如此驚疑不定。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沒說什麼。

  路邊桃花深淺紅,總是慵懶依春風。

  臨近那座懸掛燈籠的院落,一處假山間的過道,兩邊假山最高處對峙如少女雙鬟,皆似螺螄旋纏,道路兩側和山頂,皆是種植荷花、牡丹和芍藥,花與葉攀援山坡,遊客遠觀此景如女簪花,天地和靈氣水運濃郁,漣漪陣陣,人走過道其間,仰視頭頂,蓮花亭亭,反在天上。

  一起過了那道懸額「鵲橋」的拱月形花門,進了那間雅靜院子,因為常去落魄山做客,知道陳山主的偏好。

  沛湘早就準備好了幾張竹椅,放在檐下,竹椅之間各擱放一條花幾,放置早就備好的茶水點心,果脯蜜餞之類的吃食即可。

  要說款待落魄山貴客,狐國盡到地主之誼,其實還是很省心省力的,沛湘不必大費周章,折騰什麼排場。

  終於瞧見了那位容貌不算太年輕、卻也不顯老的青衫劍仙,沛湘的兩位弟子,早已站在庭院階下,施了個萬福。

  那兩雙秋水長眸,極有默契,視線各自飄向一側,都不敢正眼看那個傳說中殺妖如麻當飯吃的年輕隱官,落魄山的陳山主。

  陳平安只是笑著拱手還禮,既然說多錯多,就乾脆不說了。

  類似的虧,陳山主早年在岑鴛機那邊就結結實實吃過一次。

  各自落座,沛湘拿起自己那條花幾上邊的畫桿,她望向陳山主,陳平安點點頭。

  黃昏天色裡的階下庭院,出現了一幅堪稱巨制的福地山水形勢圖,山巒起伏,河流蜿蜒,各國州郡,山水道場,仙家門派,神靈祠廟,都被詳細標注出來,紅墨文字如朝霞懸空。若是境界不夠,眼力不濟,又想要徹底看清楚某地山水景象,沛湘就可以用手中畫桿「指點江山」,將某地風貌擴大百倍千倍。

  陳平安先剝了一顆柑橘遞給身邊的郭竹酒,先後報了幾個地名和人名。

  沛湘便以手中畫桿指向分別對應的門派、道場,其中就有南苑國魏氏的一處龍興之地。

  如陳平安所料,當時高君結金丹,第一個察覺到天地異象的練氣士,正是在龍氣濃郁之地開辟道場的魏良。

  魏良當時氣得暴跳如雷,道心不穩,差點就要走火入魔。

  落魄山曾經贈予魏良一隻內藏道書三卷的石函,但是按照約定,落魄山這邊只能保證幫助魏良躋身中五境。

  因為魏良還有個太上皇的身份,所以這些年,南苑國朝廷一直在暗中扶植和籠絡五岳山君和各路江河正神,希望以此來制衡湖山派為首的練氣士。

  陳平安說道:「人心不同,道脈各異,都習慣走老路。」

  長命點頭道:「當過皇帝的魏良,在登山修道之後,雖然成了練氣士,可他始終撇不下世俗身份,做任何事,就喜歡下意識往廟算和兵略那邊靠,不是說如此不行,只是過猶不及了,如果再不劃清界線,魏良想要結丹當地仙,還是很難。反觀高君,雖然也有一個湖山派掌門的身份,可她的道心和氣魄,確實要比魏良高出一籌。」

  昔年福地的天下十人,其中種秋當年循著鼓響聲,登上城頭,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圖,也就是如今的天下五岳的真正來歷。此外福地四國,又有各自君主住持封禪的五岳,於是就有了大小五岳之分。

  藕花福地從一座下等福地,變成蓮藕福地後,晉升為上等福地,最大的變化,就是天地間的靈氣,由近乎於無的貧瘠程度,轉為無比充沛的。隻說天下祠廟,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河正神,供奉文武英靈的祠廟,再加上那些民間自行祭祀、山精神異占據一地顯靈的淫祠,已經孕育出一尊香火神靈的祠廟,多達百餘座。

  除了靈氣變化,福地武運同樣暴漲。

  但是由於藕花福地被老觀主一分為四,山河褪色如一幅幅白描圖,如程元山、唐鐵意這撥老一輩江湖宗師,變得魂魄不全,所以不管是修行一道,當年武學境界低微的湖山派高君,反而是因禍得福,船小好調頭,還是習武一途,反而被北晉國年輕武夫鍾倩,捷足先登,率先成為金身境武夫。再者,程元山和唐鐵意,相較於武學登頂和人間榮華富貴,其實都敵不過「證道長生,陸地神仙常駐人間,可與日月同輝天地同壽」的誘惑,已經偷偷摸摸轉去修行了。

  此次有資格受邀參加議事的福地成員,有大五岳山君,至於四國境內的小五岳,因為高君已經邀請了四國皇帝君主,這二十尊山君,就都沒有收到湖山派的請帖。反而是那些與各國朝廷關係相對沒那麼緊密的江水正神、湖君和某些始終不曾投靠某個姓氏的山神,得以列席議事。

  本來沛湘預想的座位安排,是陳山主坐在在中間,自己作為狐國之主,屬於「作陪」,落魄山掌律長命坐在陳山主手邊位置,然後是陳山主的嫡傳弟子郭竹酒,再是那個比較晚上山的貂帽少女,至於沛湘自己的兩位親傳弟子,當然是坐在沛湘這邊,如此一來,陳平安就剛好落座在居中位置。

  哈,除了陳山主,兩邊都是女子呢。

  只是不曾想掌律長命竟然直接讓座位讓給了郭竹酒。

  然後那個沛湘始終搞不清楚底細的貂帽少女,更是跳脫的性格,雙手按住椅把手,搖晃肩膀,帶著椅子先後退,再轉向,在靠內側門窗的廊道那邊晃悠悠「走著」,就這麼一路晃蕩到沛湘弟子的座位旁邊「坐定」,自顧自感慨,或者說從書山「搬山」照抄一句,「修道辛苦啊,真是累人,雲雨埋山,風波潮頭,別是人間行路難吶。」

  那位狐族女修懵懵點頭。

  畢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上宗仙師,「少女」還能夠跟在陳隱官身邊,貂帽少女以拳擊掌,哦豁一聲,「不料咱們還是同道中人,敢問這位姐姐,啥境界,多大歲數了?」

  那狐魅老老實實回答道:「歲數十九了,才是觀海境,瓶頸。」

  說話本來就嗓音不大,最後邊的「瓶頸」二字,少女說得更是細若蚊蠅。

  說完這兩個字,羞愧難當的少女便低頭望向地面。

  貂帽少女滿臉驚訝,「哦豁哦豁,姐姐不到二十就是中五境神仙啦,難怪可以成為沛湘祖師的親傳弟子,幸會幸會,我叫謝狗,道號梅花,剛剛成為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就是前幾天的事兒,這還是因為我的道侶,與陳山主關係好,算是走了親戚,才有的身份,我本人的境界嘛,不高,實在是太多太多年停滯不前了,所以我才會感嘆一句行路難嘛,牢騷話不說也罷。」

  少女狐魅一聽說這個道號「梅花」、姓謝卻不知叫什麼的姑娘,反正總不能是那個「狗」吧,也才是剛剛成為落魄山譜牒修士的新人,又自稱境界不高,少女便一下子放下心來,以心聲偷偷說道:「謝仙師,我叫丘卿,山丘的丘,將相公卿的卿,道號還沒想好,因為聽說天底下所有譜牒修士的道號,都需要與外邊的儒家書院那邊報備和通過嘛,想要挑選出個好聽的、稱心如意的、還能被師父說成是什麼『契道』的道號,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一來二去,就一直拖著了,對了,我的小名叫小腋,謝仙師你喊我小名就可以了。」

  其實沛湘給這個打小就愛笑的弟子取了個綽號,骼肢窩。

  「謝仙師,隔壁坐著的,是我師姐,她叫羅敷媚,道號『羽調』,師姐的修道資質可好了,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是龍門境了呢。師父說羅師姐以後肯定可以結金丹,在我這邊,師父就從不說類似的話,都懶得騙騙我。師姐還有個小名,不過她最不喜歡別人這麼喊她。哈,叫醜奴兒,其實師姐明明長得那麼好看,也不知道師父怎麼想的,偏要這麼喊她,我平時就不敢。」

  謝狗有點措手不及,小姑娘家家的,你是真能聊啊,如今世道,當年由那個騷婆姨傳下一脈的狐狸崽兒,就都這麼沒戒心嗎?

  在那規矩不重、練氣士想到什麼就可以做什麼的遠古歲月裡,人間大地上,早期好幾個世俗意義上的人族王朝、妖族國度,就都被那頭騷狐狸給禍禍掉了,當真差點 就被她憑此合道十四境了,隻差一步,然後就被看不下去的小夫子帶著白老爺,一起去找她「談心」,她好像提前得到消息,根本不敢見那個小夫子,就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這個婆娘最厲害的,就是極能蠱惑人心,男女通殺。

  在昔年道士和書生眼中,好些本可以大道走得到更高處的遠古地仙們,陸陸續續都遭了她的毒手,至於身在溫柔鄉樂在其中的那撥地仙們,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反正最終都死在了那件繪滿牡丹、石榴花的艶紅裙擺裡邊嘍。

  記得她在老巢之外,第二道場,好像是在一個叫米脂的地方?蠻荒曳落河支流之一的那條無定河附近吧。

  可惜都是翻篇的老黃曆了。

  謝狗本以為這次醒來的道友中,就會有這頭曾經的天下狐族共主,可惜當時齊聚曳落河畔,謝狗始終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至於謝狗為何這麼想念對方,當然是想著……砍死她,好從對方手上搶來兩個讓白景垂涎已久的道號,「竊鈎者」,「禍水」!

  此外這個臭不要臉的騷婆姨,當年自己剛剛躋身地仙,她就攔路,搔首弄姿,擺開一條條狐狸尾巴遮天蔽日,竟然想睡自己!

  千萬別以為白景的那麼多道號,都是她自己取的。

  陳平安問道:「沛湘,關於大五岳山君的大道根腳?你都查清楚了?」

  這件事,落魄山那邊沒有親力親為,只是讓沛湘和狐國幫忙查探底細和搜集情報。

  其實做這些,說是多此一舉,也不算有錯。

  別說是如今的蓮藕福地,哪怕是落魄山將福地關門一千年,任由一座上等福地蓬勃發展,再打開門,再假設高君領銜的「整座天下」,湧現出一大撥地仙的福地,來與今日的落魄山來一場「捉對廝殺」,勝負肯定仍是毫無懸念的。恐怕唯一的懸念,就只是落魄山這邊出動幾位劍修、武夫而已。

  沛湘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除了天下大小五岳的山君,各路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還有那些在民間香火鼎盛的淫祠,脫穎而出的山澤野修,比較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靈鬼精怪,都已經被我一一記錄在冊了,我們狐國其實秘密派遣出九位中五境譜牒修士,專門負責盯梢。」

  陳平安接過那本不薄的冊子,笑道:「這裡邊就沒有敬仰樓的功勞?」

  沛湘赧顔道:「就知道瞞不過山主。」

  陳平安翻開第一頁,竟然還有一篇序文,其中就有寫到狐國與那座敬仰樓的合作。

  陳平安擡頭看了眼沛湘,翻到第二頁,是《大小五岳篇》,不著急瀏覽內容,又隨便翻了幾頁,第二篇是《帝王將相篇》,看篇頭的概括內容,最前邊四個,分別是南苑國皇帝魏衍,北晉國唐鐵意,此外還有松籟國的那位年少君主,北邊的草原之主金帳拓跋氏,之後竟然被陳平安隨手翻到了……《人間美艶篇》,竟然還配有一幅幅花鳥彩箋底、工筆繪女子畫像的插圖。

  只是驚鴻一瞥,陳平安就看到一位身穿單色綢緞長裙的貌美女子,坐綉墩,側臉示人,她在花下捧書,畫像空白處好像還寫有一首詠美詩,讓陳平安印象最深的,還是拈書頁狀女子的那根翹起小拇指,戴著長長的護甲,流光溢彩,不似俗物。

  估計後邊還有類似神靈古怪篇、仙人煉氣篇和江湖武夫篇之類的章節題目,陳平安重新翻回到第二頁,看似自言自語道:「朱斂就不知道教點好的學問麼。」

  沛湘再次赧顔。

  讓狐國與敬仰樓合作,在序文內寫清楚「故事」主線,後邊正文篇章的分門別類等等,確實都是朱斂的出謀劃策。

  丘卿一邊與那位「相見投緣」的謝姑娘竊竊私語,一邊竪起耳朵,聽那位年輕隱官的言語內容,以及那個青衫男人說話的嗓音。

  嘿,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那種殺氣騰騰,嗓音溫醇,說話還蠻好聽哩。

  至於羅敷媚,她更是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陳劍仙那邊,一來害怕對方嫌棄茶水、果脯滋味寡淡,冷不丁冒出一句「加餐」,想要吃些細皮嫩肉的葷味……自己可比師妹離著他更近!再者她更好奇這樣遠在天邊的大人物,會是……怎麼跟人聊天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陳平安擡頭望向天幕一處,開始伸手揉著太陽穴。

  長命以心聲說道:「好像臨時改變主意,他們暫時不打算往狐國這邊來了。」

  陳平安點頭道:「隨他們去。」

  原來是朱斂臨時打開落魄山霽色峰大門,讓兩個落魄山的外人,進入了蓮藕福地。

  作為大管家的朱斂竟然都沒跟山主打招呼,事先事後都是如此,這可不是什麼常見的舉動。

  朱斂親自帶路,那倆外人就大搖大擺乘坐符舟去往南苑國地界了。

  謝狗瞥了眼那邊,收回視線,她以心聲好奇問道:「山主,誰啊,這麼牛氣哄哄的,招呼都不跟咱們打一聲?」

  隻說自己,如今好歹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下次參加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就是前排落座的大官!

  陳平安笑道:「朋友。」

  長命笑著解釋道:「是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顧璨。他們都是公子的同鄉好友,一起玩到大的。」

  謝狗點點頭,難怪……不對啊,再要好的朋友,畢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朱老先生為何都不與咱們山主說一句?

  零點看書網長命只得繼續解釋道:「」

  陳平安有幾分心虛,「長命,劉羨陽要是在這邊,接下來做了什麼過火的事,事後都算在我頭上,反正按自家既定的規矩走。」

  謝狗嘖嘖出聲,之前山主你一口一個長命道友,這會兒咋個不加後綴了,也不喊掌律啦?

  長命眯眼而笑,柔聲道:「山主,我只知道朱斂到了福地,不知還有外人擅闖此地啊。」

  謝狗繼續嘖嘖嘖,哎呦喂,酸的呦。

  不喊公子喊山主,不是假公濟私是什麼。

  朱斂駕馭一艘符舟去往南苑國京城,顧璨以心聲冷笑道:「你倒是不見外。」

  「跟陳平安這麼見外做什麼。」

  顧璨沒說話。

  我也曾跟他毫不見外。

  劉羨陽故意在他傷口上撒鹽,笑道:「這能一樣嗎?你是陳平安的跟屁蟲,他是我的跟屁蟲。」

  顧璨扯了扯嘴角,「跟屁蟲,這個說法好,你就是個屁。」

  劉羨陽伸出一隻手掌,「鼻涕蟲,趕緊聞聞看,我這個屁有沒有帶著屎味。」

  顧璨一把打掉劉羨陽湊過來的骼膊。

  朱斂笑了笑。

  如果單單是顧璨,說想要進入藕花福地,當然沒問題,但是朱斂肯定會與公子知會一聲。

  可既然顧璨身邊還有個劉羨陽,就免了。

  如果說天底下還有誰能夠讓自家公子,打不還手駡不還口,恐怕除了山主夫人,就只有這個劉羨陽了。

  朱斂很少覺得自家公子如何幸運。

  唯獨早早認識了劉羨陽,朱斂由衷覺得自家公子是幸運的。甚至朱斂會覺得,缺了誰,公子都還是如今的公子,唯獨少年時人生路上缺了劉羨陽,公子就很難有今天的成就了。

  來落魄山之前,顧璨沒有去龍泉劍宗的猶夷峰,而是在那舊白岳地界落腳,在兩個女子去仙家渡口逛街的時候,他們找了一座酒樓喝了頓酒,結果就各自撇開了未過門的媳婦和身邊的婢女,劉羨陽說臨時有事,顧璨則讓婢女靈驗陪著餘姑娘。

  酒桌上,劉羨陽眼神幽怨,自怨自艾,說顧璨啊,哥都是快要結婚的人了,花酒都沒喝過一次啊,也不是有什麼花花腸子,哥就不是那種人,可見識到底短淺了,等到過幾天擺了酒席成了親有了媳婦,以我的人品,當然更得收心……

  顧璨一言不發,只是喝酒。

  劉羨陽繼續倒苦水,都說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是哥心裡苦啊,跟你和陳平安都不一樣,你是在鶯鶯燕燕的書簡湖青峽島,小小年紀就見過大世面了,他陳平安是闖蕩江湖,不說什麼在脂粉隊裡偎紅倚翠,仙子,女俠,見得少了?最不濟總會碰過些狐魅艶鬼吧,再看看咱,人比人氣死人啊,一出門就是跨洲遊學,到了那處被譽為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陳氏那邊,每天接觸的,不是聖賢書籍,就是滿身正氣的君子賢人,都不曉得世間所謂的花叢是個啥呢。

  顧璨被煩得不行,說我請你去趟青樓,還是請你喝頓花酒,又或者直接在青樓喝花酒,你挑一個。

  說走就走。

  他們倆直奔落魄山。

  喝花酒,不得找個土財主和冤大頭啊。

  坑外人,那叫不講江湖道義,可要說坑自己朋友,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心理負擔,都算我們劉宗主沒把對方當朋友。

  陳平安緩緩道:「明天的秋氣湖議事,我們落魄山這邊,主要有兩件事,要跟高君他們開誠布公。首先,為『山上』立下幾條規矩,同時為這座天下擬定山水、凡俗和幽明界線。至於具體的內容,明天等他們都一一說完了,我會詳細談到。」

  「第二,幫助各國朝廷建造欽天監,傳授望氣術。」

  說到這裡,陳平安拿起花幾上邊的茶盞,是價格不菲的仙家器皿,抿了一口茶水,手托茶盞,「天下無不漏風的牆,得到望氣術的朝廷,一定會外泄,快慢而已,相信各路山水神靈很快就會掌握這門神通,他們知道了,整座天下就知道了,只是這門術法門檻較高,倒是不用擔心會天下泛濫。」

  掌律長命見山主不再言語,便幫著闡述道:「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只要境界越高,就越容易被欽天監練氣士和神靈發現蹤跡。當然,練氣士肯定會研究出相對應隱蔽氣機的各類術法,但是只要在某地大打出手,練氣士祭出的術法手段越淩厲,武夫展露出來的拳意越高,兩者就越難遮掩痕跡。 」

  例如湖山派擁有十六位練氣士。其中就有兩人隱藏極深,如果不是當時陳平安造訪湖山派,一語道破天機,恐怕身為掌門的高君,都會一直被蒙在鼓裡,那兩位藏藏掖掖的練氣士,算是俞真意留給湖山派的兩顆暗棋,其中就有昔年天下十人之一的程元山。故而不管是練氣士的數量,還是平均境界,湖山派都是當之無愧的天下之首。

  而程元山這類一心想要獲得大自由的練氣士,想必都不願意人間出現望氣士。

  「山主此舉,不是防止山上的各類私仇,而是為了防止練氣士和武學宗師介入沙場太多,殺人太過肆無忌憚,畢竟本土仙師暫時不知紅塵因果對道心功德的深遠影響,隨手搬山倒海,術法如雨,肆意砸在甲士扎堆的戰場上,死傷無數,或是在戰場以外,以秘法神通製造各類看似『天災』實則人禍的手段,比如瘟疫,大旱,洪澇等。還有以後越來越多躋身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動輒就是沙場萬人敵,其實這還好說,畢竟天下國運往往取決於武運,就怕這些宗師,在戰場外流竄作案,潛行別國京城大州和雄關重鎮,將敵國君主、武將肆意斬首,得手過後,一走了之,悄無聲息。」

  「所以各國朝廷有了一座精通望氣的欽天監,就可以對這些隱患進行針對性的預防和布局,哪怕當時無法阻止,也能事後追究和報仇。即便是在兩軍對壘的沙場上,也能進行一種類似『兌子』的互換,各憑國力底蘊和後手,互為先後手。當然,即便如此,仍然沒辦法完全杜絕那種殺力懸殊的一邊倒戰役,但至少可以讓視披甲之士如螻蟻的練氣士,和那撥自詡無敵的武學宗師,不得不心懷警惕,提醒自己可別陰溝裡翻船了,不小心就淪為某個躲在幕後同行的戰功,就此身死道消,頭顱滾地。」

  沛湘小心醞釀措辭,打好腹稿,這才輕聲問道:「山主,掌律,浩然天下那邊對一國之君的修道限制,福地這邊要不要照搬?」

  陳平安合上手中那本冊子,說道:「還沒有想好。」

  轉頭望向弟子,陳平安揚起手上的冊子,笑問道:「要不要當本小說看?」

  旁邊的郭竹酒擡起雙腳,布鞋輕磕著,聽到師父的問話,連忙擺手。

  陳平安將冊子收入袖中,沉默許久,才突然問道:「沛湘,你說他們是怎麼看待我們的?」

  謝狗早已盤腿坐在椅子上,雙臂環胸,哈哈笑道:「伸長脖子擡頭看天唄。」

  終究只是一座福地而已,上等品秩又如何,怎麼都得是那座五彩天下,最好是擁有一座白玉京的青冥天下,謝狗才覺得有資格讓對方知道自己是劍修。

  郭竹酒猶豫了一下,問道:「師父,你是在緊張麼?」

  陳平安點點頭,「是有些緊張。」

  郭竹酒問道:「比起當年倒懸山春幡齋的第一場議事呢?」

  陳平安笑道:「差不多緊張吧,緊張歸緊張,其實都還好了。」

  郭竹酒一手輕輕拍了拍師父的骼膊,一手揚起拳頭,使勁揮動,「師父,不用緊張,你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陳平安眯眼而笑,輕輕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沛湘完全不理解,她都不理解,她的兩位弟子,自然就更聽不懂了,甚至開始害怕,難道這個陳平安,是準備大開殺戒?

  察覺和猜到兩位弟子的心境,沛湘氣不打一處來,以心聲訓斥道:「別胡思亂想!」

  長命眯眼而笑。

  身邊男人,是擔心這座天下的有靈衆生過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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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1 00:43:38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白也詩無敵

  白也跟著劉十六到了落魄山,就不挪窩了,哪怕魏檗親自登門邀請了一次,白也都懶得開口說句客氣話,神色淡然,只是搖頭,就是再明顯不過的一道逐客令了,那位即將獲得神號「夜遊」的魏山君就立即告辭離去,根本不敢打攪這位人間最得意的修行。

  哪怕明知道文廟十哲之首的大先生,如今就在披雲山那邊,白也還是在山中落腳的那座府邸,深居簡出,只是偶爾會散步去往舊山神祠廟所在的山頂,看看風景,日出東海日落西山。

  不知為何,白也總能碰到那個有些奇怪的黑衣小姑娘,但是那個據說是落魄山右護法的小姑娘,也從不湊近聊天,就是遠遠站著,斜挎棉布包,第一次白也出於禮節,當然更是因為好友君倩的面子,與周米粒打了聲招呼,小姑娘抿嘴而笑,使勁點頭,懷捧綠竹杖和金扁擔,小手攥著棉布挎包的繩子。

  白也總不能就這麼跟個小姑娘一直大眼瞪小眼,就擠出個笑臉,見她還是不說話,白也就自顧自繼續欣賞天邊的火燒雲。

  聽著身後那邊的腳步聲,小姑娘是躡手躡腳離開了,到了神道臺階那邊,就開始一路小跑,等到跑遠了再撒腿飛奔。

  第二次遇到小姑娘,是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早上,也是白也早到,小姑娘晚到片刻。

  白也就轉身笑問一句,小米粒,有事嗎?

  小姑娘搖搖頭,撓撓臉,等到白也轉身憑欄而立,她又跑了。

  第三次,白也轉過頭望去,就看到只是默默坐在臺階那邊、一個個小小的背影,白也就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等到第四次,小姑娘好像是故意繞了遠路,從集靈峰那邊抄小路,先到了霽色峰的後山,然後飛快登山,然後躲在了舊山神祠的那邊,她根本就沒有冒頭,從頭到尾,只是蹲在原地,就不曾在白也這邊露面。等到白也走下山頂,才發現那個小姑娘繞過那座建築,將綠竹杖和金扁擔斜靠欄桿,她自己再爬上欄桿,開始自顧自嗑著瓜子。

  走在路上的白也,算是給徹底整懵了,自己這是被一個小姑娘給接連守株待兔了四次?

  問題是他直到現在,也不清楚小姑娘到底想要說什麼,做什麼。

  以至於連白也這麼萬事無所謂的一個人,到了山中住處,猶豫過後,都得去隔壁宅子請教好友君倩,詢問小米粒為何如此作為?

  若說小姑娘是想幫著誰討要一幅真跡字帖、或是有誰想要請教劍術之類的,其實都沒什麼,畢竟自己是做客落魄山。

  君倩爽朗大笑,幫好友揭開謎底,原來他之前與小米粒說了,說我那好友白也,你覺得在山腳那邊嘗過一次的小魚乾,滋味極好,但是你這個人臉皮薄,不好意思跟落魄山這邊開口討要,覺得跌份兒,加上你性格孤僻,不善言辭,平時總是板著臉瞧著對誰都是很凶的,連那魏山君都被你冷著臉嚇跑了,何況你這個人,尤其不願欠誰半點人情。

  所以啊。

  小姑娘就只是壯起膽子,假裝與你白也每次都是巧遇了,她想要變著法子,請你吃一頓小魚乾,僅此而已。

  後來她就怕打攪你賞景,所以就挪去了坐在臺階那邊,最後一次乾脆就不敢見你了,既想與你套個近乎,又怕自己連累好人山主和落魄山,在你這邊觀感不好。

  想到那個黑衣小姑娘的模樣,微微皺著眉頭,然後等到自己轉頭望去,她便抿嘴而笑,使勁攥著棉布挎包的繩子。

  虎頭帽少年的眼神和臉色,漸漸一並柔和起來。

  劉十六拍了拍好友的虎頭帽,埋怨一句,「白也啊白也,總覺得人間人皆有所求,這次是你不識相了吧。」

  可是世事就是這麼奇怪,等到白也想要還一個守株待兔的時候,小姑娘今天就只是忙著早晚兩趟的巡山了,然後就是去門口那邊陪著仙尉道長聊聊天解解悶,不然就是去老廚子那邊串個門,蹲在一旁看著老廚子編簸箕,心靈手巧,百看不厭。按時點卯,去竹樓一樓,陪著看書的好人山主和忙著針線活的暖樹姐姐,小米粒就只是負責發發呆,在廊道那邊打幾個滾兒,趴著看山外的白雲來了又去,在心裡邊幫它們取一個個的綽號。

  今兒第二場巡山的課業完畢,大功告成,只需睡個好覺,等著自己的那個叫「明天」的好朋友,就又不請自來啦。

  小米粒路過霽色峰神道臺階那邊,放慢腳步,抬頭看了眼山頂那邊,猶豫又猶豫,還是算了。

  再去那邊,做事情可就不夠老道了,說不得白先生以後嫌煩,都不樂意出門賞景了。

  小米粒肩扛小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搖大擺而走,沒事,還是開心比鬱悶多些,「鬱悶」兵力太少,「開心」兵强馬壯,些許鬱悶,就只好輸得丟盔卸甲啦,慘兮兮,兵敗如山倒!

  畢竟那位可是傳說中的白先生唉,以前是自己頭髮長見識短,孤陋寡聞了,看來是時候跟景清借閱那本《路人集》了。

  就是不曉得白先生為何被說成是「人間最得意」,竟然連好人山主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小米粒想了想,轉頭看了眼山頂,靈光乍現,計上心來,沒有著急返回自己宅子,而是一路飛奔到山腳。

  她搬了條椅子坐在仙尉道長身邊,椅子稍稍側著擺放,好用眼角餘光瞄著山頂那邊的動靜。

  白先生每次下山,都是不急不緩的腳步,那麼到時候自己只要卯足勁,來個健步如飛,三步做兩步,估摸著就能恰巧在去往宅子的那條山路遇到,好計策啊,兵書沒白讀,好個現學現用的三十六計走為上!天衣無縫,不露痕跡!

  仙尉察覺到古怪處,笑問道:「右護法,看啥呢。」

  小米粒赧顔道:「麼的麼的。」

  仙尉怕她坐這兒無聊,就陪著小米粒東拉西扯了些,小米粒聽得津津有味,等到她回過神,趕緊轉頭望向神道山路那邊,糟糕,只瞧見白先生已經走下山頂,身形岔入那條去往綿延府邸的道路了。

  小姑娘皺著鼻子,小聲委屈道:「仙尉道長唉,誤我大事嘞。」

  仙尉緊張道:「咋個說?」

  小姑娘撓撓臉,笑臉道:「怪我自己聽得入神,分了心,可怪不著仙尉道長。」

  仙尉好奇問道:「小米粒,別不說啊,說說看,我看看能不能補救一二?」

  小米粒站起身,笑容燦爛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仙尉道長,明兒見!」

  仙尉起身問道:「真沒事?」

  小米粒咧嘴笑道:「麼事麼事。」

  小米粒剛跑出去沒幾步,停步轉頭提醒道:「仙尉道長,黃昏天,光線變暗了,看書可別太專注,稍微注意些啊。」

  仙尉笑道:「修道之人,雖說我暫時還只是半桶水的門外漢,但其實已經無需在意這種事情了,不過你放心,我以後肯定會注意的。」

  來到山頂,黑衣小姑娘嘆了口氣,來到欄桿旁,個兒矮的小姑娘,用腦袋抵住欄桿,埋怨自己,那麼多的兵書白看了。

  就在此時,耳邊響起一個帶著笑意的嗓音,「小米粒,在做什麼?」

  小米粒趕忙站直,眨了眨眼睛,竟然真是白先生,她有些臉紅道:「哈哈,鬧著玩呢,跟欄桿頂牛。」

  白也單手撐在欄桿上,腳尖一點,坐在欄桿上邊,伸出手,「一起坐著聊?」

  小米粒趕忙放好綠竹杖和金扁擔,自己一個蹦跳,一屁股坐在欄桿上,小姑娘攥著身前棉布挎包的繩子。

  白也故意沒有用眼光打量身邊的黑衣小姑娘,怕她再次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只是眼角餘光,將小米粒的神色表情和那個細微動作,一覽無餘。

  如果不是自己問了,君倩也說了答案。

  白也可能永遠不知道人間曾經有過這麼一份心思。

  好像可有可無,似乎忽略不計也沒什麼。

  就像白也這輩子喜好入山訪仙,去過很多名山大岳和更多不知名的山峰,但是肯定有更多的名山,都擦肩而過了。

  但是此時此刻的白也,抬頭望去,伸手扶了扶虎頭帽,只覺得……暮色裡的風景,好像不錯。

  一大一小,就這麼一起坐在白玉欄桿上。

  「小米粒,家鄉在哪裡?」

  「我的故鄉很遠哩,是北俱蘆洲槐黃國北邊的那個寶相國,黃風谷邊上一個叫啞巴湖的地方,是飯粒兒小的小地方哈,白先生肯定沒聽過的。」

  「那就是跨洲了,確實不近,你在落魄山這邊,會想念故鄉嗎?」

  「想啊,就是不經常,不過偶爾想起,就會很想,就是偶爾,這裡就是我的家了嘛。還會想起故鄉,一半原因,是因為我是在那邊土生土長和開竅煉形的,另外一半原因,是我跟好人山主就是在啞巴湖第一次見面的,後來有山上的仙師想抓我,不過那些仙師不是壞人,是想邀請我去當個小河婆哩。」

  當白也聽到小姑娘說到「仙師抓人」,霎時間眯起眼,只是很快聽到小姑娘說他們不是壞人,白也便釋然,眼神恢復如常。

  只是心中難免疑惑,既然小姑娘說了是抓人,何來後邊的邀請一說。小姑娘的想法和做法,似乎總是這麼天馬行空的?

  說到這裡,小姑娘就情不自禁地眉開眼笑了,雙手撐在欄桿上,輕輕搖晃雙腿,「好人山主出手闊綽,花了兩顆穀雨錢把我買下了,再讓我留在啞巴湖,我可不樂意,就想著跟著他一起吃香喝辣的,其實就是想要離開啞巴湖,找個讀書人,請他幫我寫個早就約好的故事,好人山主拗不過我,就帶我一起闖蕩江湖嘍,我們一起跋山涉水,故事多多,精彩紛呈,那會兒我就站在好人山主背著的籮筐裡邊,就好像是山上神仙的騰雲駕霧嘞。」

  白也微笑道:「原來如此。」

  「知道我會想念故鄉,上次好人山主去北俱蘆洲忙正事,所以就特意捎上我這個拖油瓶,我們一起御風跨海的時候,還坐上了一條稀奇古怪的夜航船呢,遇到了好多古怪的人稀奇的事兒,一長串,數都數不過來,虧得我們好人山主有一肚子學問,啥問題都難不住他。後來在骸骨灘那邊登岸,一路走啊走,就到了啞巴湖,去過一次後,現在就沒那麼想啦,以前覺得自家啞巴湖的地盤,可大了,原來是小小的,不過想還是要想的,反正不著急,過個幾年十幾年的,等到好人山主再去那邊忙正事,嘿,白先生,你知不道,曉不得,我的小道消息可靈通了,到時候我就跟好人山主說一說,他肯定會帶上我的。」

  小姑娘說這些,她滿臉得意,搖頭晃腦。

  「小米粒,你境界不高,但是在落魄山這邊身居高位,當護山供奉,就不會覺得受委屈嗎? 」

  「啊?!」

  白也笑道:「看來陳山主把你保護得很好。」

  小姑娘使勁點頭,朝白也竪起大拇指,「對的對的。」

  白也說道:「你們陳山主的那位齊師兄,曾經去找過我一次,當年齊靜春的大致意思,大概就是勸我不要那麼失意吧,多看看外邊的世道,不要總是被困在自己心中所覺得的天地。我後來看了,當時也沒覺得有什麼不一樣的。如此而已。」

  小米粒壓低嗓音,輕聲道:「好人山主說了,我們不能總是反復告訴自己一句,『就這樣吧。』好人山主還說,這樣不太好。」

  白也笑道:「陳山主的這個想法,很不錯。」

  小米粒一下子神采奕奕,自己以誠待人說真話,白先生非但不生氣,反而還誇獎好人山主了,開心!

  興高采烈的小姑娘轉過頭,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白先生,跟你說個秘密啊,好人山主雖然曾經與人鬥詩是輸了,可他只要喝酒喝高了,才情很了不得嘞。」

  白也笑問道:「說來聽聽?」

  小米粒一下子回過神,身邊這位可是寫過很多詩篇的白先生,聊這個,是不是不妥當?

  所幸白先生善解人意,已經幫她解圍了,白也微笑道:「記得曾經不用真名,跟君倩一起訪仙問道於名山大川,也曾與一些偶然相逢的山中道士和世外高人……勉强算是鬥詩吧,結果他們聽了,都很不以為然,評語不高,反正處處是毛病,不是全然不押韻,就是換韻不妥,或者這裡撞韻那邊出韻,不合法度,連平仄都不懂。」

  小米粒驚嘆道:「是他們不識貨,還是他們太厲害啊?」

  白也笑道:「可能兩者都有吧。」

  小米粒說道:「反正好人山主說了,只有真正喝醉了,才能讀出白先生詩篇的神味,不醉就不行。」

  白也說道:「那你們陳山主的酒量一定極好,我猜他幾乎就沒怎麼醉過吧?」

  小米粒撓撓臉,「好人山主確實沒怎麼喝得大醉酩酊,很偶爾了,我曉得只有幾次,不過我當時都不在場,都是聽說來的。」

  白也不以為意。顯而易見,落魄山陳平安也好,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也罷,根本就不是一個會如何崇拜白也詩篇的讀書人。

  君倩只是悄悄站在遠處,背靠欄桿,雙臂環胸。主要還是擔心白也不開竅,可別哪句話說得混帳,就讓我們小米粒哭鼻子了。

  白也轉頭看了他一眼。

  君倩示意你們聊你們的,不用管我。

  先前小鎮舊學塾那邊,解開一部分心結的師弟馬瞻,最終還是不肯來落魄山。

  君倩這個當師兄的,陳平安這個小師弟,對此都沒有强求。

  不過馬瞻身份已經變了,從京城帝王廟的廟祝之一,變成了大驪春山書院的講習。

  馬瞻當時並不清楚那場京城御書房的議事內容,所以覺得奇怪,畢竟這個小師弟身份再多,似乎都不宜插手這種大驪王朝事務。

  陳平安笑道,崔師兄是大驪國師,我如今也是了。

  君倩轉頭笑望向那個虎頭帽少年。

  去玄都觀修道和練劍,是對的,來落魄山一趟,也是對的。

  浩然三絕,白也詩無敵,錦綉崔瀺,劍術裴旻。

  好友白也,一心向道,仙氣浩渺,才氣之盛,浩浩蕩蕩,如銀河傾瀉人間,世間無人匹敵。

  公認人間最得意,白也確實詩無敵,劍術詩篇都在天。

  但是結果就如白也自己所說的那句話,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自家先生也曾勸過白也一句,修言大道人難得,自是功夫不到門。

  至於君倩與白也是摯友,先生又與白也始終同輩相論,按照先生私底下的說法,各算各的,計較這個作甚,當然了,真要計較也無妨,先生我這叫禮賢下士。

  君倩再尊師重道,當時聽到先生「禮賢下士」的這個說法,也有點綳不住臉色了,又不敢反駁什麼。

  老秀才就踮起腳尖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可別覺得先生是在背後說白也的壞話,君倩啊,估計你是忘了,道祖有言,下士聞道大笑之。在先生看來,白也分明就是上士聞道的材質,也曾到了上士的心境,如今才卻才是下士,才是下士,便是這個劍術和境界了,若是能夠返璞歸真,再上一個臺階,有朝一日,心與天地通,天人合一,再再上一個臺階呢?那些山上神仙誇人前程好,總喜歡說一句大道可期,這個說法,半點不俗氣,大俗就是大雅。白也不算大道可期,誰能算大道可期?但是呢。

  說到這裡,老秀才跺跺腳,既然是一位已然聞道的下士,被己心所困,那就破罐子破摔,貨真價實些,不如真正腳踏實地,要我說啊,這人間大地啊,可不是看過、走過,就是歸我所有的,皆言修道之人,心無掛礙,從不拖泥帶水,遠離世間紅塵?那只是一般練氣士的正確做法,沒毛病!但是你的好友,他可是白也!豈能如此小家子氣,看遍名山,走過人間,失望至極了,就當真只是如白也所說,一介光陰過客暫歇於天地逆旅了,停步休歇個千年萬年的,不還是宛如剎那間,所以說啊,墨家鉅子說得極好,有大學問,非無安居也,我無安心也!所以說嘛,心無所安,如何得意?只能是境界越高越寂寞。為何白也除了寥寥無幾的知己,誰都說他是人間最得意,他自己卻偏偏覺得是失意?一直在遠遊,白也看過太多,就太失望了,先生且不去管別人如何,只說他白也一人,這樣就不對。

  君倩覺得只要是自家先生說的道理,就肯定是對的。

  就想要將這些道理一一轉述給好友白也。

  老秀才卻搖頭,與學生直言現在說了毫無用處,白也是誰,道心何其堅韌,何況他什麼大道理不懂?先生這幾句話,輕如鴻毛,給人家撓癢癢都不夠。

  君倩滿臉無奈。

  老秀才笑著說了一句,可不廢話,不用著急,將來白也總有言下有悟的那麼一剎那,然後留住那份道心不退散即可,足矣。

  君倩如釋重負。

  老秀才最後提醒學生一句,君倩啊,禮賢下士這個說法,在白也那邊就別提了,太不討喜,容易傷了兄弟情誼,混不著酒喝。

  當時老秀才雙手負後,踱步離去,思量著下次該找哪個山上朋友問酒去,朋友太多,個個待客殷勤,擔心厚此薄彼,也愁人。

  且讓將來的白也捫心自問一句,當練劍至極致,我所求是何事?

  白也只需心一定,青蓮就花開了。

  天下壯哉我白也,真正人間最得意。

  再後來,就是文聖一脈分崩離析,老秀才自囚於功德林,等到天下大變,白也獨自仗劍遠遊扶搖洲。

  又後來,便是虎頭帽孩子站在滿樹梨花下,又被老秀才帶去了青冥天下玄都觀。

  君倩按照先生的囑咐,在白也躋身上五境之前,一定要帶著白也多走多看,名山道場要去,世俗間更要去。躋身上五境之後,飛升境之前,還要帶著白也出門幾趟,反正就一個宗旨,既不能讓白也破境太快,同樣不能讓白也單獨出門,只看他曾經所習慣看的風景。

  先生最後給君倩打了個比方,你們倆,將來外出覽景,就像重新在人間負笈遊學一趟,各自背著的書箱裡邊,一個裝著酒水,另外一個是道理,風景如醇酒,人事如理,這遊學一路觸景生情,拈一二道理當佐酒菜,行萬里路,看萬卷書,不光是白也會有所得,君倩你也會有收穫的。

  君倩靠著欄桿,看著那邊的虎頭帽少年和黑衣小姑娘,更多還是小姑娘唧唧喳喳說個不停,白也時不時說幾句。

  不過相較於曾經獨處時的白也,哪怕是待在君倩身邊的白也,白也今天的話,還是多了不少。

  此刻清秀少年的眉眼間再無淡淡的愁思。

  一顆赤子之心,一份童真有趣,相得益彰。

  一起嗑著瓜子,吃著小魚乾,小米粒每每聽見白先生說起當年的某件事,她就會聽得一楞一楞,一驚一乍,哇哇哇,哦豁哦豁。

  嗑過瓜子,少年就學小姑娘,將瓜子殼往山外屈指一彈。

  君倩雖然也不知道白也的道心,會不會有什麼不一樣,可能有些變化,也可能照舊,君倩都懶得去探究了,雙手抱住後腦勺,開始閉目養神。

  就在此時,幾個患難與共的酒友一起散步來到山頂賞景,有即將成為鐵符江水神的那座陸地龍宮遺址舊主,劍仙白登。

  還有一頭境界什麼都是身外物的鬼物銀鹿,以及流霞洲山上第一人荊蒿的嫡傳,玉璞境高耕。

  白登必須來這邊與陳平安商量自己補缺鐵符江水神祠廟一事,畢竟以後雙方就是山水近鄰了。

  其實高耕是不願再次來落魄山做客的,而銀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必須返回落魄山。

  所以銀鹿就與白登一合計,覺得必須拉上好友高耕一起回落魄山……朋友間好有個照應。

  他們仨,實在是怕了那個道號景清的青衣小童,熱情好客,嗜酒如命,其實這都沒什麼,朋友不想喝酒,你陳靈均總不能按住我們的腦袋往酒碗裡撞去吧,可問題在於陳靈均這廝,禦江水蛇出身的大道根腳,如今才是元嬰,偏偏跟那位斬龍人是摯友,酒桌上對陳清流又打又駡的,不是拍肩膀就是拍腦袋,別說他們仨,就是酒桌上那位道號青宮太保的老飛升都怕這個啊,結果如何,一張酒桌,青衣小童當主陪,荊蒿就只好與陳清流兩個輪流當副陪,白登幾個賓客,不喝到位,能下桌,敢下桌?

  喝酒這種事,總是心情好或是不好的時候,再呼朋喚友喝上一頓,相互間言語無忌,調侃幾句,排憂解難,借著酒勁說幾句酒話或是不用打草稿的牛皮,可不能成為一種每天早晚兩次雷打不動的的課業啊!

  只是一頓早酒不喝,就搞得就跟不知上進的頑劣蒙童翹課一樣,哪怕頓頓喝仙釀,滋味能好到哪裡去?

  所幸白登和高耕這次做客落魄山,陳靈均擺了一桌酒,滿臉愧疚,扭扭捏捏,解釋說上次請他們喝酒,屬於落魄山賬房那邊的公款支出,不用自己如何花錢,如今屬於私誼,以後可能就沒辦法一天兩頓酒招呼哥幾個了,除非將那幾種價格昂貴的仙釀換成便宜幾分的一般仙家酒水,才能喝上早酒……三人面面相覷,差點激動得當場落淚,然後各展神通,勸說景清前輩,這種事情,高耕說等到白登補缺了鐵符江水神,咱們哥幾個再好好擺一桌,白登說等銀鹿成為落魄山正式譜牒修士,喝什麼酒,都由自己來負責,銀鹿就說高耕甭管公事私事,以後都常來寶瓶洲和落魄山,提前知會兄弟們一聲,早早把酒約上……青衣小童聽著這些暖心話,感動異常,一口氣連提了三個。

  銀鹿為了與那座蠻荒仙簪城撇清關係,已經正兒八經與落魄山打過招呼,經過隱官山主和掌律長命的雙方同意,如今正式化名曾錯,字日章,暫無道號。

  在槐黃縣衙的戶房那邊,已經錄檔在冊了。就此鬼物銀鹿成了落魄山暫不譜牒錄名的一名雜役弟子,屬於歷史上第二位。

  作為首位外門雜役弟子的落魄山新任編譜官,那個白髮童子如今有事沒事,就找銀鹿談心,要他知恥而後勇,好好修行,別丟了咱們落魄山雜役弟子這條道脈的臉,不然你銀鹿丟人現眼,修行懈怠,不當個人,就別怪自己這個當祖師爺的,翻臉不認人。

  不用每天那麼昏天暗地喝酒,高耕便終於有閒情逸致,去發現落魄山和藩屬山頭的風景優美了。

  小鎮西邊四十幾座山頭,細看之下,處處有神異,不過受限於境界,依舊覺得是霧裡看花,並不真切。

  今天來到山頂,就看到了坐在欄桿上的少年和小姑娘,還有站在另外一個方位的魁梧男子。

  除了護山供奉周米粒,其餘兩位都不認得,白登剛離開龍宮遺址沒幾天,銀鹿也是差不多的處境,被隱官大人關押已久,勤勤懇懇寫書,一個寫不好,就要挨上一板磚,其實出來望風沒幾天,所以他們都問高耕是否清楚對方的根腳,高耕只是搖頭說不知。

  銀鹿幾個,也沒想著跟那個虎頭帽少年套近乎,世外高人?有這樣的世外高人麼?

  雖說落魄山常有身份、境界都很嚇人的高人來此拜訪,但是他們再覺得真人不露相,恐怕也沒幾人出門在外,願意如此裝束。

  所以高耕他們就走到那個雙臂環胸的魁梧男子身邊,紛紛介紹起自己的名字和道號。

  君倩笑著拱手還禮,「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白登就覺得有些無趣,虛頭巴腦,眼前這漢子,除了可能確實聽說過高耕和青宮山,久仰誰的大名,自己?還是連化名都是新鮮出爐的曾錯?

  不過既然是身在落魄山,白登也不敢如何表露心情,至於高耕更是開始與那漢子掰扯幾句天氣和風景的廢話。

  山頂遠處欄桿那邊。

  「白先生,你跟君倩先生,是怎麼成為朋友的?」

  「比較投緣。」

  因為那邊一大一小的對話內容,都沒有用上心聲的手段。

  先聽到的那個稱呼,「白先生」?其實判斷不出什麼。

  天底下姓白的練氣士,數得過來?

  君倩?!

  若是浩然任何一個別處,也沒什麼,可是在這落魄山,在陳山主的自家地盤上邊……

  本來學那魁梧男子背靠一旁欄桿的高耕,霎時間挺直腰桿,動作飛快正衣襟,臉色肅穆沉重。

  銀鹿更是被小米粒的「君倩先生」,跟耳畔敲鑼打鼓一般,浩然劉十六,老秀才的嫡傳弟子之一,到底是什麼根腳,蠻荒天下山上,未必都清楚,但是仙簪城豈會不聽說一些山巔消息?銀鹿此刻心情複雜至極,既畏懼得肝膽欲裂,又有幾分「同鄉」親近。

  只有可憐貴為一座陸地龍宮龍子龍孫的白登,還被蒙在鼓裡。

  高耕和銀鹿都很糾結,要不要告訴好友那個恐怖的真相。

  遠古奇異最凶悍,只驅龍蛇不驅蚊。

  白登見到「此人」,跟瞧見斬龍人陳清流,有區別嗎?

  唯一區別,就是一個只是斬殺,一個殺了再吃、或是吞入腹內再絞殺嗎?

  陳清流三千年斬殺的天下蛟龍,可能都曾是這位魁梧男子早年「吃剩下的」?

  高耕與銀鹿屏氣凝神,一起與這位「君倩先生」作揖。

  這次他們倆都補上了師門,或是用上了舊道號,「流霞洲青宮山高耕,拜見劉先生。」「蠻荒仙簪城銀鹿,拜見劉先生。」

  君倩笑著伸手虛按兩下,「高耕,我們都是落魄山的客人,就不用這麼客氣了。銀鹿道友,我們可算落魄山的半個自家人,就更不用客氣了,你覺得呢?」

  高耕覺得很有道理,自己一顆道心終於守住不崩了!

  銀鹿道友覺得前輩劉十六說啥都是頂天大的道理。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遠處黑衣小姑娘又與貂帽少年有問答。

  「白先生,你打得過兩個拳頭鉢兒大的君倩先生嗎?」

  「以前打得過,現在打不過,以後打得過。」

  「等到小魚乾吃完呢?」

  「那還是打不過君倩。」

  玉璞境高耕心湖內,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這顆道心,不要也罷。

  人間有幾個練氣士,敢說自己「曾經」與「將來」都打得過劉十六?!

  他還姓白!

  一頂虎頭帽誤我太甚!

  已是鬼物的銀鹿差點當場被嚇死,就這麼魂飛魄散。

  前些年,曾有浩然白也,就在那扶搖洲,一人劍挑幾王座來著?

  唯有白登真幸運,可以啥都不知道。

  早知如此,他們仨還不如陪著陳靈均喝頓大酒呢。

  君倩雙臂環胸,面帶微笑,「還有事嗎?」

  高耕與銀鹿就識趣拉著好友白登,各自拽著白登的一條骼膊,下山去了。

  來時從容,去時匆匆。

  白登一頭霧水,高耕以心聲顫聲說道:「喝個酒?」

  銀鹿斬釘截鐵附和道:「壓壓驚!」

  白登疑惑道:「你們怎麼回事?」

  走下神道,去往宅子那邊,白登問道:「不是去找景清道友喝酒?」

  高耕與銀鹿對視一眼,我們白登道友,傻人有傻福吶。

  銀鹿笑著解釋道:「何必讓景清道友破費酒水錢,哥幾個關起門來喝酒。」

  山頂那邊,小米粒好奇問道:「白先生,聽我們景清說,你是劍客,不是劍修?」

  白也笑道:「以前只是劍客,現在也是劍修了。」

  成為劍修,白也其實只有對一件事提得起興趣,爭取早點躋身十四境,好問劍於大道青天,還禮周密。

  至於頭頂戴著的虎頭帽,以前是被老秀才坑了,假傳聖旨,說至聖先師反復叮囑提醒,務必要等玉璞境才能摘掉。

  只是等到躋身玉璞境,白也逐漸習慣了玄都觀那邊劍仙一脈道官們的玩味眼神,不知是誰傳出去的,說他用心練劍,躋身玉璞境,就是為了摘掉那頂滑稽可笑的虎頭帽,白也就想著晚幾天也無妨,不然只是躋身玉璞境而已,難道自己還需要來一場「儀式」慶祝慶祝?等到躋身了仙人境,白也就又想著不如一鼓作氣躋身了飛升境再說,反正在這之前就不打算出門遊歷了。

  不曾想君倩說要帶他一起走趟浩然天下的寶瓶洲。

  一來二去,白也就始終戴著這頂虎頭帽了。

  在人間與誰為敵?問劍一場?只是誰敢主動找自己的麻煩?以白也的冷清性格,總不能吃飽了撐著故意為自己樹敵。

  要說收取弟子,給誰傳授學問或是劍術,白也其實更怕這類麻煩,曾經認真設想過這種場景,卻發現根本無從教起。

  「白先生,我考你一個謎語吧?一個人有兩個門打通的三間屋子,這個人站著的屋子,都是用得著的物件傢伙什,隔壁一間屋子,不太一樣,屋子可大了,有些有用,有些沒用,有些主人記得起來,外人都不清楚,有些連主人都記不住了,但是外人反而記得住。最後那第三間屋子呢,就更神奇了,有人有時覺得打開房門,裡邊是是彩色的,一定漂亮極了,有人有時覺得裡邊一定是灰濛濛的,甚至是黑漆漆的,一點意思都沒有,都不想打開哩。白先生,你猜猜看,三間屋子分別叫啥?」

  白也笑著不說話。

  小米粒安慰道:「隨便猜,猜不著也沒什麼,這可是我一大籮筐謎語中最難猜的,謎底難度,至少可以排前三!」

  白也說道:「謎底是不是昨日,今天,明兒?」

  小米粒眼睛一亮,將最後的小魚乾都遞給白也,由衷贊嘆道:「白先生,你猜謎的本事,跟好人山主一樣厲害!」

  白也笑著只是拿過一半的溪魚乾,問道:「是誰教給你的謎語?」

  小米粒嚼著魚乾,搖頭晃腦,後腳跟輕輕磕著欄桿,「幾乎都是好人山主教給我的,不過剛才問白先生的這個謎語,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白也笑道:「小米粒,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天地間以一棵椿樹為界,分出南北,北冥有魚,南冥有池,魚化為鳥,背可載山岳江河,在其背小如芥子舟船,負重棲息於池,鳥隨海運而徙於南北間。」

  小米粒驚嘆道:「人間還有這麼大的魚啊,見多識廣的好人山主,都從沒跟我說過這個志怪故事呢。」

  白也點頭道:「這條大魚,體型龐然,可能跟啞巴湖酒水的名氣一般大了。」

  小米粒使勁點頭,哈哈大笑起來。

  白也問道:「小米粒,你會嚮往那種神通嗎?」

  小米粒使勁搖頭,「不會啊,我喜歡待在家裡,不喜歡出門遠遊。」

  只說冬春天,每天早上起床,她拳法不精,境界太低,連一條暖乎乎的被子都打不過,總要跟有倆幫手叫「困意」和「冷颼颼」的被子………每次跟它們打一場架才能艱難勝出。如果不是有清晨巡山的職責,她估計要睡到日上三竿,那會兒她也有了倆幫手,分別叫太陽公公和枝頭鳥雀。

  白也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小姑娘趕忙轉過頭,摸不得摸不得,個兒會長不高的。

  不曾想白也主動彎腰側過頭,小米粒伸手拍了拍虎頭帽,再歪著腦袋,哈哈大笑道:「今兒不長個兒,那就明兒再說吧。」

  白也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眯眼而笑,抬手輕拍膝蓋,只是沒有說什麼。

  君倩靠著遠處欄桿,是啊,今朝酒,峨眉月,明日愁,愁長三千丈,青冥浩蕩不見底,畏途巉岩不可攀,使得白也不得開心顔。

  小米粒眼睛亮亮的,滿臉漲紅,竪起耳朵,輕聲問道:「白先生,是在醞釀那種一說出口就可以千載留名的詩篇麼?」

  白也搖頭笑道:「既然練劍了,就好好練劍。先前就與君倩約定,以後我只會偶爾喝酒,再不作詩了。」

  君倩嘆了口氣。

  再無白也詩無敵,人間寂寞幾千秋。

  小米粒聽到白先生這麼說,就有點傷心,還有丁點兒失落。

  傷心,是小姑娘覺得白先生好像有些傷感。

  至於米粒小的失落,是因為米粒來見白先生,她是有私心的,哈,確實難為情。

  小米粒就是想與白先生熟悉了,好幫著自家落魄山討要一篇膾炙人口的詩歌呢。

  畢竟自己在落魄山這麼久了,還不曾立下寸功。

  暖樹姐姐總是表揚自己,裴錢也會經常將自己的功勞記在那本功勞簿上邊,可她又不是傻瓜蛋,知道她們是逗自己開心呢。

  不過沒啥,反正讀了那麼多兵書,三十六計背得滾瓜爛熟了,建功立業這種事,明天再說!

  今天能夠跟白先生聊了這麼多,已經開心至極!

  於是小姑娘就讓白先生伸出一隻手。

  虎頭帽少年還是摸不準小姑娘的想法,不過仍然笑著伸出手掌,猜測小米粒,是不是會從袖子或是棉布挎包變出瓜子、小魚乾。

  不料小米粒只是抬起手握拳,低頭呵了一口氣,再往白先生手心輕輕一敲,攤開手,如放一物,「哈,白先生,別傷心,我借你些開心和高興!」

  白也笑了笑,握起拳頭,揮了揮手腕,「那我就不客氣收下了。」

  不知不覺,光陰流逝,一大一小就這麼聊著,人間已是明月夜,落魄山中月色多。

  小米粒輕輕搖晃著雙腿,無憂無慮,在自己家裡看著遠方。

  白也問道:「小米粒,你說是不是人間很很多像你這樣的人,很多不像你們的人,我見與不見,你們都在人間,各有各的悲歡離合。」

  小米粒伸手撓著臉頰,自己是出身啞巴湖的大水怪嘞,靦腆道:「大概是的,吧?」

  沒有聽到白先生繼續說話,她轉過頭,再抬起頭,原來發現身邊的白先生,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唉?白先生莫不是要作詩?書上不是有個說法,俱懷逸興壯思飛?

  白也低頭笑道:「不是作詩。不過以後白也遞劍,也算詩文。」

  小米粒使勁點頭。默默記下了這個說法,以後用得著。她曾經與劉瞌睡借過個說法,直到今天還沒還給他呢。闖蕩江湖,出門在外靠朋友,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

  虎頭帽少年伸出一隻手,昔年浩然白也,如今青冥天下的劍仙,朗聲道:「大運興沒,群鳥夜鳴,月下有謫仙,鼻息幹虹霓。山中諸君且停杯,請見我輩劍客揮手決浮雲,舉動搖白日,指揮旋青天!」

  君倩聞其大言,只是會心一笑,好友白也自然仍是白也,生平喜好以劍客自居,不過是腳下換了一條道路。

  書生底色,以平常心,結道果。

  最終成為真正的劍仙白也。

  就在此時,君倩聽到白也略顯尷尬的一句心聲。

  「君倩,我好像看到了某地某人剛剛成為劍修,我與之對視,見他心中開了一朵青蓮。」

  君倩一楞,然後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想來昔年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如今落魄山的蓮藕福地。

  福地內的那位「少年劍修」,與福地外的劍仙白也,其實皆是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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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1 00:44:0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

  落魄山頂,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閒聊起了紅燭鎮的三條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經告辭離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斜挎著的那隻心愛棉布包,裡邊暫時沒有兵力啦。

  白也聽過一些故事,笑道:「你那個陳師弟,倒是好說話。」

  君倩解釋道:「朱斂在玉液江出過拳,小師弟也去水府做過客,落魄山這邊再不依不饒,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說道:「最關鍵的,還是小米粒自己會心裡過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婁子越大,鬧得沸沸揚揚,她在山中獨處時沉默的次數就越多。膽子小,覺得外邊的江湖有些凶險,所以導緻不太敢出門,與膽子不小,只是不願意出門了,心境上,還是有區別的。所以小師弟在這件事上,其實考慮頗多,必須掌握好分寸,不能太過一廂情願。要知道這場風波,從一開始,小米粒就想著藏掖起來,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只是不湊巧被裴錢撞見了。事實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說點什麼,但是擔心自己說不好,讓裴錢他們傷心,就只好一直擱在心裡了。」

  白也點點頭,「也是。將心比心,比較難了。」

  由此可見,先前白也說陳平安把她保護得很好,不算說錯。

  君倩笑道:「後來,朱斂給小米粒打過一個比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講了個道理,才讓小米粒徹底解開心結,據說聽過之後,小米粒捧腹大笑,開心得滿地打滾,覺得老廚子的某些說法,說到自個兒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這種心結也能解開?」

  君倩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壇不知名的仙家陳釀,緩緩道:「能。朱斂先跟她說了個家鄉的山水故事,來形容這場風波,說江湖上有個家世顯赫的女子,受了情傷,她就害得某個負心漢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斷了條腿,負心漢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她,滿臉眼淚鼻涕訴說著自己的慘事,女子柳眉倒竪,咬牙切齒,說你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卻是心碎了,誰更可憐?小米粒起先聽著揪心,就問老廚子是真事嗎,朱斂說是胡編的,小米粒這才放心。然後朱斂就問小米粒還生不生氣,如果生氣,我就讓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來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嚇了一跳,趕忙讓老廚子發誓可不能做這種壞事。然後朱斂才問小米粒,是不是這件事,如果咱們落魄山始終揪著不放,其實早就翻篇的右護法,才會在自己心裡一直不過去,但是呢,又不敢說什麼,怕被誤會是沒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說什麼。小米粒使勁點頭,於是朱斂就跟她解釋,返鄉的山主為你打抱不平,專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眥必報那麼簡單的,除了幫你討要一個必須得有的公道,還想著讓她和整座水府都長點記性,那麼以後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鄉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誰,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會再被他們隨便欺負了,他們再不敢仗勢淩人,所以可以這麼說,小米粒你是有功勞的,沒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將來可能就會有很多個小米粒在玉液江那邊,水府還是會一錯再錯,偶爾踢到一塊鐵闆了,他們也不覺得是事情上邊錯了,至多只是覺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夠響亮,水神娘娘拳頭不夠硬。小米粒,你覺得這樣好嗎?小米粒大聲道不好不好。朱斂笑道那麼公子上次帶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學問了,既不與水神娘娘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卻也沒有輕拿輕拿,一筆揭過,公子就像留了一隻靴子在水府,既然遺落了靴子在別人家裡,那麼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著點了,上次陳山主沒大發雷霆,不曾與水府過多計較,那麼下次登門呢,會不會來個新賬舊賬一起算,來個兩罪並罰?小米粒贊歎不已,好人山主厲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後朱斂笑著說小米粒,你如今膽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閒逛了,你以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隨便離開祠廟和水府啊,她膽子都沒有米粒大,何況除了我們,聽說作為頂頭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點過她一句,讓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聽聽,是不是笑裡藏刀,殺氣騰騰,可把水神娘娘嚇壞了。如果故事只是發展到這裡,也沒什麼,小米粒在朱斂院子開心過後,當天就壯起膽子,偷偷跑去披雲山一片小竹林數竹子去了,至於小米粒與那位急匆匆現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麼,好像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變了,是個謎。」

  白也笑道:「難為你一口氣說這麼多,內容有了,題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於言辭之輩,昔年共游名山,君倩既不喜歡聊遠古事跡,也不願多聊文脈求學事。

  君倩說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會一葉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感嘆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帶你去一處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魚乾,得幫小師弟一個小忙。」

  然後白也就被君倩縮地山河,拉到一處溪畔學塾的整潔書房內,君倩開始拿出一本手稿,嫻熟翻到一頁,書上的山水故事講到了一處江湖遊俠和啞巴湖大水怪誤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們遇見三位各具風采的得道高人,雙方鬥詩一場,大勝而歸。白也環顧四周,猜出此地是陳山主當教書先生的地方,君倩攤開手稿書頁,讓白也別傻站著了,趕緊湊近瞧瞧。

  白也走過去一看,掃了幾眼,就想置身事外,結果被君倩按住虎頭帽,氣笑道:「還講不講江湖義氣了,麻溜的,我來幫忙研墨,你別想跑。」

  原來這本手稿上邊,寫那鬥詩內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陳姓少俠每次「吟詩」,在冊子上邊,所有關於詩篇的內容,都是空白的。

  不過每當主公人吟詩之後,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卻喜好附庸風雅的山中仙師,「聽聞」陳少俠即興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詩篇過後,他們如何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不由得收斂輕蔑神色,到各自拈須沉吟不語,內心震動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贊嘆,驚為天人,最後心悅誠服,甘拜下風……倒是寫得十分仔細,不吝文字,讓白也、君倩這倆翻書人見字如面。

  這個陳山主,就這麼沒有詩詞一道的才情嗎?十幾首詩,手稿上邊都空著。

  作詩有何難?

  君倩已經開始取來一方硯台,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搖頭說道:「說了不作詩,不是玩笑話。」

  君倩笑道:「用你的舊詩。」

  白也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過的詩,我自己絕大多數都忘了。沒忘記的,多被好事者編成詩集流傳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陳平安抄我的詩集,有什麼兩樣?他還不如換個名氣不大的詩人抄些冷僻詩篇。」

  君倩說道:「你那些廢棄不用的詩篇,我都記著呢,我說內容你來抄錄就是了,至於詩題你得自擬。」

  白也隨手翻了幾頁手稿,再翻到最後新篇章所寫內容,發現竟然從頭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並非是陳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爾興起,學那位文廟韓副教主寫篇小說。白也記起先前在山頂,小米粒說起她第一次出門走江湖,好像就是找個欠她一個故事的過路讀書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願意做這種事情,瞎胡鬧,跟頭上戴兩頂虎頭帽何異?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過君倩遞過來的毛筆,思量片刻,說道:「記得那次遊曆廬山,好像有兩篇古體詩和七絕,寫得還不錯。」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一上來就拿出巔峰的詩情,前邊幾首詩篇,記得稍微收著點,總計這十二首詩,文采功力,必須循序漸進,尤其是壓軸一篇,必須對得起書上那三位仙師的驚嘆和美譽……」

  白也擡起頭,廢話這麼多,你來寫?

  君倩笑呵呵道:「氣性還不小,我要是小師弟,就拎一青磚站在這裡了。」

  白也落筆之前,問道:「這場觀道,欠了陳平安一個大人情,怎麼算?」

  若是陳平安早有謀劃,卻被自己一個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報出一首舊詩,然後說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師弟,那就按照老規矩,我兩不偏幫,你們自己商量著辦。」

  白也剛要落筆,君倩突然說道:「崔師兄當年就說過,你寫草書,筆格尚可,畢竟詩名擺在那裡,後世書家,誰都願意吹捧幾句違心話。不然隻說那幅如今是否真跡都存疑的字帖,崔師兄就說他拿腳指頭夾著一塊隨便從簸箕裡邊撿來的木炭,都寫得比你好。而小師弟這本手稿卻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你可別露怯了,實在不行,就換我來?我寫小楷,肯定比你強幾分。」

  白也就要擱筆,愛寫不寫,不伺候了。

  君倩學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一聲,「不說了不說了,你繼續寫你的鬼畫符。」

  白也突然問道:「崔瀺真這麼說過?」

  君倩點頭笑道:「崔師兄從不說大話,你不愛聽就憋著。」

  白也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憋出一句三字經。

  君倩自顧自推開窗戶,瞥了眼白也,一首詩寫完了,又報了一首舊詩,笑道:「這邊竟然還跑了三個的蒙童,中途退學去隔壁村學塾了,難怪我們小米粒會說一句火大嘞。」

  白也低頭「抄詩」,隨口問道:「村塾這邊總共幾個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攏共才十個出頭一點,虧得前不久收了個寧吉當學生,不然估計都要不足雙手之數了吧。」

  白也聞言笑了起來。

  我輩讀書人的糗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關起門來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終於曉得山頂那個魁梧男子是誰,以及那個虎頭帽少年又是誰……

  這頓酒,一開喝,可就擋不住了。

  如今他們仨,實在是投緣,已經認了結拜兄弟,輩分按道齡排下來,分別是白登,曾錯,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崢嶸歲月,銀鹿聊到了蠻荒家鄉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闊綽,高耕也說了些青宮山的勾心鬥角,如何表面光鮮如何一肚子委屈,說下宗宗主之位,本來唾手可得,當初師父都點頭同意了的,卻被敬重的師兄和心愛的師姐暗中從中作梗,寧予外人不幫師弟……兄弟們俱是聊到了各自傷心處,喝得興起,高耕就問要不要喊來陳靈均一起喝,桌旁原本倆醉醺醺的好友,瞬間酒醒幾分,讓高耕克制,莫要衝動。

  聊起改名為「曾錯」和如今「字日章」一事,高耕與白登皆是贊嘆不已,大為嘆服,一個說銀鹿道友確有真才實學,一個說不愧是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君子韜晦深遠謙退難知,唯有遇事則日見彰明,當仁不讓……

  銀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告訴兩位結拜兄弟那個真相,先前被年輕隱官拘押起來,每天都要寫點什麼,後者常來這邊點檢內容,告訴銀鹿既然如今當了半吊子的小說家,那就拿出那種「做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的端正態度,每日都盡量多寫點文章,長短篇幅不計,首重心誠,每個字都不可隨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遠。

  今夜既無酒喝,也無心修行的陳靈均,坐在台階上發著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從庭院內撿起一顆石子,就往別家宅子那麼一拋,丟在了房頂上邊,石子翻滾作響。很快就響起那個笨丫頭的心聲訓斥,陳靈均,你煩不煩?!陳靈均一臉茫然,以心聲詢問,暖樹,你咋回事,可不興你這麼誤會人的,家裡遭賊啦?暖樹怒道你再這麼無聊,我明兒就跟山主老爺說去!陳靈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就怕這個告狀,只得悻悻然辯解一句,我剛剛在院內翻看一本專修水法的靈書秘笈,看到了會心處,就忍不住有樣學樣,抖摟了一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陳靈均說完,那個脾氣暴躁的笨丫頭又開始訓人嘍,編,你繼續編,最好把那本道書的名字和道訣內容一並編出來!

  虧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頂上邊,笑問道:「暖樹,景清,你們吵啥呢。」

  暖樹與周首席施了個萬福,回屋子去了,她那書桌上都是些專門記錄瑣碎開支的賬簿,沒空搭理陳靈均那個不務正業的傢伙。

  陳靈均腳尖一點,飄向周首席那邊屋頂,有點尷尬,壓低嗓音說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這麼凶,以後怎麼嫁人,是吧。

  姜尚真後仰躺著,腦袋枕著一隻玉瓷枕,雙手疊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樹不愁嫁啊。」

  陳靈均轉移話題,「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周首席咋個沒喝酒。」

  姜尚真睜著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亂山高下,雲腳上懸,看情形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了,身為劍修,是該檐下躲雨呢,還是一手拎個大水桶、一手拿著大臉盆出去接雨。」

  陳靈均聽得如墜雲霧,但是輸人不輸陣,開始胡說八道,「這還不簡單,要是雨水能當錢用,看我不在院內擺滿鍋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還是有點東西的,換成我是山君,能夠想到的最好神號,估計也就是『靈澤』了。」

  其實在姜尚真看來,披雲山魏檗如果自擬神號「靈澤」,這個選擇,其實相當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遊」更大,因為最為契合那場萬年未有的「天時」。當然,長遠來看,可能還是夜遊更為穩妥,大道裨益,細水流長。

  陳靈均躺在屋頂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骼膊,笑眯眯道:「景清,我在酒桌上誇贊長命掌律的那幾句誠摯之言,是誰泄露出去的?」

  陳靈均趕忙坐起身,非但沒有絲毫的心虛,反而滿臉得意洋洋,雙臂環胸,與周首席邀功道:「必須是我拐彎抹角說給小米粒聽的啊,再讓她這個小耳報神捎話給掌律長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樣好,家底厚,除了年紀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麼?必須沒毛病!咱們掌律長命也單著呢,何況她一看就不喜歡那種臉嫩不穩重的小年輕啊,如此說來,你們倆,男未娶女未嫁,咋個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嘛,我這不是覺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開口,萬一換成長命掌律有那麼點心思,她再與小米粒透露些風聲,我再聽見了,給周首席你這麼一說,嘿,不就成了?!一個掌律,一個首席,你們這就叫天作之合,親上加親!」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長久呆呆無言,心有餘悸,顫聲道:「我謝謝你啊。這麼會做媒,以後別做了啊。」

  陳靈均壓低嗓音問道:「咋的,是覺得不合適啊,還是周首席眼光高,覺著我們長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廚子跟大風兄弟這倆色胚,可是都說了一個差不多的道理,書上好些個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俠和那些瞧著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她們動了心再……」

  頭皮發麻的姜尚真趕忙一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你了,景清大爺,求你別再多說一個字了。

  不遠處一間燈火溫暖的屋子裡邊,來這邊串門的小米粒,她站在小闆凳上邊,貼著窗戶竪耳聆聽,終於聽不見那邊的響動了,小米粒轉頭好奇問道:「暖樹姐姐,真是這樣麼?」

  正在翻賬本的暖樹伸手按住算盤,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陳大爺的嘴巴,問道:「喝不喝酒?聽說你多了幾個新朋友,不幫忙引薦引薦?是就點個頭,不喝就搖頭。」

  陳靈均趕緊小雞啄米,姜尚真這才敢放開陳靈均,瞥了眼不遠處的府邸,關起門來喝酒,燈光微亮,都沒敢劃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幾個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陳靈均楞了楞,感嘆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頭霧水,「怎麼就怪我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先前我與那幾個朋友,不小心提著了錢,連累他們現在都不敢找我約酒了,不怪你怪誰?」

  姜尚真會心笑道:「確實怨我。」

  一起飄落在青石闆道路上,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陳靈均將兩隻袖子甩得劈啪作響。

  姜尚真微笑道:「鴛鴦交頸千歲,比翼合歡彩羽,琴瑟和諧百年,白首共老煙霞。過來人偶爾會嫉妒你們這些過來人。」

  陳靈均難得沒有調侃周首席,並且一下子就聽懂了那兩個「過來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輕聲道:「等會兒老弟陪你多喝幾個。」

  姜尚真點點頭,突然問道:「陳老弟,你覺得我主動讓賢,讓小陌先生來當首席供奉怎麼樣?」

  陳靈均霎時間頭大如鬥,這可是……一道送命題?!

  我把你當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頭換酒錢?

  酒桌上的過命兄弟,碗裡江湖道義何在?!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說道:「周首席,我嚼著吧,你當得好好的,就別讓賢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誰都能當好的。」

  不等姜尚真說什麼,青衣小童三步作兩步,一腳踹開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門,叉腰笑道:「兄弟們,大晚上躲起來喝早酒呢,確實有點早,哈哈哈……」

  山腳,頭別木簪的看門道士,擡手蘸了蘸口水,借著月光作燈光,慢悠悠翻過一頁書,大晚上的,人少,適宜看好書,禁書。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薦的一本「兵家」書籍,確實打架次數多,戰場地點多,都是之前聞所未聞的香艶……正經廝殺,寫得很好啊,虛實相間,偶爾留白處,餘味綿長啊。

  青衣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書聲,木簪常惜階前水,吾心安處即吾鄉。

  一個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點沒把咱們心虛的仙尉道長,嚇得當場陰神出竅遠遊。

  仙尉也不管有用沒用,雙手掐訣,念念有詞,使了個據說可以定魂魄的道訣,再趕緊轉頭一看,才發現是拎著一條竹椅站在身後的自家大風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沒的,嚇死我,你重新來當看門人啊!」

  鄭大風笑著將竹椅放在一旁,「都會掐三關鎖門束縛訣了,嚇不死你的。」

  仙尉道長驚訝道:「我花了十幾文銅錢從渡口路邊攤買來的道書,當真不騙人?」

  鄭大風說道:「當然是騙錢的,但是騙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沒當真。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翹起二郎腿,就那麼癱在竹椅上邊,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個激靈,整個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畢竟不是年輕壯小夥兒,竟然覺得凍屁股。擱以前,天寒地凍的時候,赤條條躺在被窩裡,就跟火爐似的,人心滾燙,都不用燒木炭。」

  仙尉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大風兄弟這一點就不如老廚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歡說過往的家鄉事,從小米粒那邊道聽途說而來,朱斂在蓮藕福地,曾經在江湖上,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吃飽穿暖,天不負我。學無長進,何以對天?」

  仙尉隨口笑道:「想來老天爺沒那麼小氣。」

  鄭大風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憐,都是門外漢。」

  仙尉點點頭,誤以為鄭大風是說自己修道不精,同時自嘲一句,未能成為武學登頂?

  鄭大風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書」,「下冊呢?」

  仙尉鬼鬼祟祟轉頭望向山路那邊,見沒有人,這才從袖中摸出另外一本書籍,笑問道:「不看上冊就看下冊?」

  鄭大風接過書籍,開始擺起了前輩架子,「讀這種打打殺殺的兵書,上冊上冊沒啥兩樣,你暫時火候不到,還差了點意思。」

  落魄山有藩屬山頭之一,名為照讀崗。

  李槐在這邊有屬於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實落魄山那邊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韋太真在那邊,好像很拘謹,每天都是臉色微白的可憐模樣,李槐就乾脆搬來了這邊,當時還是陳靈均帶的路,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擠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輕,用心聲解釋一番,陳靈均就隻說我懂我懂,李槐也很無奈,你懂個屁的懂。

  李槐在照讀崗這邊住下的時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帶著暫時落腳桃葉巷的石嘉春,也來這邊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們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過他們倆一個是腰纏萬貫的董半洲了,一個是視金錢如糞土、山上神仙輕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計都沒打小就想著自己有棟大宅子的李槐這麼當回事?

  昔年的羊角辮小算盤,好像是同窗裡邊變化最大的一個,不過都是嫁為人婦、早有一雙兒女的人了,財迷依舊財迷,等她聽說照讀崗這邊也有掛在她名下的一棟宅子,就專程跑過去轉了一圈,連連問這麼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錢啊,按照如今咱們家鄉槐黃縣這邊的行情,若是轉手一賣,賣給山上的仙師,怎麼都該用神仙錢、甚至是那種小暑錢結賬吧,還有她不住這邊的時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後一年年的,等到她年紀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過繼給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聽著前邊的絮叨,李槐他們三個都是帶著笑意,還能隨便開石嘉春玩笑幾句,只是聽到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就不約而同都沉默了起來。

  石嘉春當時停步,看著他們幾個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們,一個個的,還是很年輕,嗯,不說小時候就模樣俊俏的林書呆子,沒長歪,如今愈發玉樹臨風了,曾經每天當悶葫蘆的董水井也蠻有男人味了,就連小時候虎頭虎腦穿著開襠褲經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書卷氣,像個正兒八經的年輕書生了。

  婦人伸手捋過鬢角發絲,柔聲笑道:「大老爺們,像話麼,我都不傷心,你們替我傷感個什麼,說,是不是其實早早就暗戀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們喜歡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還有李槐喜歡李寶瓶,也是裝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對視一笑,難得聊起李柳,沒有互駡窩囊廢,出籠小雞互啄。

  李槐無奈道:「別胡說,要是被李寶瓶聽著了,她不跟你計較,非要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小時候李槐的褲衩經常掛到樹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紅棉襖小姑娘早就跑得沒影了。聞聲趕來的齊先生,約莫是次數多了,後來好像都懶得詢問緣由了,就得用一根長竹竿幫忙挑下來,小寶瓶年紀不大,氣力不小,某次直接將李槐的褲衩丟到樹頂了,竹竿都夠不著,學塾外都是看熱鬧的蒙童,腦袋湊在一起合計著,幫齊先生出了些餿主意,一向不愛說話的董水井難得主動開口,說自己會爬樹。齊先生笑著搖頭,說看我的,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掂量了幾下,再轉動骼膊幾次,再那麼朝天空丟出。

  可惜落了空,那顆石子只是穿過樹梢,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透過樹葉灑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隨著樹葉的搖晃,地上的陽光便細細碎碎,晃悠起來。

  伸長脖子看著的學塾蒙童們都嘆息一聲,齊先生隻差一點呢。

  齊先生就又去撿了一顆石子,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樹枝,那條褲衩便飄落下來,李槐趕緊穿回褲子,那次屁顛屁顛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興,哈,這條褲子,今兒出息大發了,跟放紙鳶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長得半點不好看的那個姐姐,她來接他回家呢,李槐就與姐姐說了今天的豐功偉業,說明天還要穿這條褲子,那就不用怕那個小寶瓶了,李柳牽著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眯眼而笑,耐心聽著弟弟那些色厲內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點委屈好像比天大,總會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啞。

  但是往往片刻之後,委屈就不見了,就像那些永遠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裡去的家門鑰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聖賢書,走出書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觀景台,有亭翼然。

  最近又搜集了些問題,想要與陳平安請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內化」,李槐暫時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韋太真翩然而至。

  本來慵懶躺在涼亭長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韋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攪主人清淨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後,笑問道:「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你要不要見上一見?想見的話,就跟我一起登門拜訪,但是見了麵到底能聊幾句,甚至會不會像魏山君一樣吃閉門羹,我可不作保證。」

  他跟小米粒關係很好,小米粒也覺得李先生很厲害,好人山主那麼心寬的一個人,好像就是因為李先生當年小小埋怨了一句,以至於好人山主如今都「過不了那個坎」,總想要大夥兒都認為自己的廚藝其實半點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廚子,好像都沒人樂意違心捧場幾句嘞。

  韋太真使勁搖頭,「公子,我不敢見白先生,也不用見,想著能夠與白先生共處一山中,奴婢就已經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萬年以來,隻此一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鐵骨柔筋。詩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虧得我連馬屁話都打好草稿了。」

  其實平時李槐在韋太真這邊,言行舉止,還是很誠心正意的,就怕韋姑娘誤會自己,是那種心術不正嘴花花的浪蕩子,尤其擔心壞了一個女子最要緊的名聲。只是回了家鄉,到了落魄山,李槐整個人都是放鬆的,才敢稍微隨意幾分。在大隋山崖書院,李槐畢竟是頂著個賢人身份,在書院之外,李槐也是文聖一脈的再傳弟子,所以處處事事都會比較注意。

  看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掩嘴嬌笑的韋姑娘,李槐好奇問道:「笑什麼呢?」

  韋太真笑道:「奴婢只是想像一下公子與人溜須拍馬的場景,就覺得很好玩。」

  李槐赧顔,「跟你說說我小時候求學路上的事情吧。」

  韋太真眼神明亮,雀躍不已,趕忙正襟危坐,雙手輕輕疊放在膝蓋上邊,「好呀。」

  「這可是一個不短的故事了。」

  李槐想了想,潤了潤嗓子,說道:「那就從我剛認識陳平安說起吧,是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早春時節,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我是七歲,陳平安是十四歲。」

  李槐是很後來,才從大白鵝那邊得知,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夠吃頓好的,臨時曉得此事的陳平安,就偷摸著夜釣了一整宿,還埋怨一旁崔東山不早說來著。

  但是第二天,連自己都忘了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還埋怨總是吃魚肉喝魚湯,沒啥滋味,陳平安你這個廚子是怎麼當的,咱們就不能換換口味麼,紅燒雞腿,炒一盤麂子肉,燉一鍋爛熟爛熟的蹄膀……

  韋太真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公子,書上說的雜花生樹草長鶯飛,不是指代暮春時節嗎?」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傷感,笑道:「因為那年春天不一樣,跟我要說的這個故事一樣很長。」

  蓮藕福地,狐國內沛湘的別業小院。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著劉羨陽他們回鄉了,怎麼不來我們這邊?」

  陳平安笑道:「他沒臉來。這趟回鄉,必須藏頭藏尾,不敢見人。」

  欠了一屁股情債,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為然。

  與朱斂身在同一個時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過那個武瘋子。

  見過朱斂容貌的,據說十個女子,更是九個恨朱斂,還有一個是因為暫時不曾見過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內,狐國封禁一事,這份規矩並不拘束她這位狐國之主,所以沛湘時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幾位山水神靈,就一直很「掛念」朱斂,其中一位,就是當年南苑國京城一役死在朱斂手下的女子武學宗師。她們曾是天地間的一點真靈不散,秉承靈氣成為女子鬼物,由天地英靈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終轉為神靈,這些獲得廟號、神主的「娘娘」們,這麼多年,就都在希冀著那個「十分風月,獨占九成」的貴公子朱斂,與她們一般,都死而復生了。

  當然是再見面,好與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報仇,早就恨朱斂恨得牙癢癢,只要提及朱斂二字,她們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在松籟國與北晉國接壤的邊境線上,蔡州境內有座秋氣湖,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山上有座道觀,名為大木觀。

  前不久這座巨湖方圓百里之內,都已經戒嚴,早已精心布置了層層關卡和暗哨。

  岸邊停靠著幾條畫舫,其實能夠進入秋氣湖地界的,不管是練氣士,還是武夫,或是一衆神異精怪,都無需乘船登島,所以選擇撐船泛湖去往湖心島嶼,也就是個圖個雅緻悠閒了。

  今夜的秋氣湖上,大小三十餘座島嶼皆是燈火通明。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剎那之間,一雙眼眸變成粹然金色,凝視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某人」,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

  長命幽幽歎息一聲,心情複雜,她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勸解公子。

  謝狗本來想幸災樂禍幾句,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便佯裝為自家山主打抱不平,使勁跺腳,長吁短嘆。

  貂帽少女轉頭瞧那掌律,措手不及,只能當啞巴了吧,再看自己的表現,就很得體了嘛,呵,過幾天誰官大官小,不好說。

  陳平安坐回原位,微笑道:「我就說吧,命裡八尺難求一丈。」

  長命苦笑著以心聲道:「公子,雖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但對方是他,好像也能勉強接受?」

  陳平安點點頭,拿起茶盞,笑道:「喝茶喝茶,寬心寬心。」

  老觀主的藕花福地,落魄山的蓮藕福地。新舊福地,各取一字,就是蓮花。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

  那份天地異象起自於南苑國京城的心相寺,如劍光畫弧,長虹橫天,轉瞬間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宛如天象垂地之時,就在那邊憑空出現了第一位劍修,陳平安哪怕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這份天地異象,但是變化實在太快,讓 那個差點瞪到眼睛發澀的符籙分身,根本來不及仔細「觀道」一場,就成定局。

  郭竹酒視線低斂,不知道在想什麼。

  沛湘是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陳平安後知後覺,稍作思量,就有了個猜想,以心聲笑道:「定是老觀主故意為之,有心不讓我討到這個天大的便宜。也好,如此更心安些,可以趁早專注閉關一事了。」

  長命點頭,只是語氣略帶幾分埋怨,「既然都已將藕花福地一分為四,那位老道長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長了些。」

  陳平安趕忙放下茶盞,咳嗽一聲,著急提醒道:「可不能這麼說,喝水不忘挖井人。」

  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

  老觀主呵了一聲,冷笑道:「真是好門風,一個比一個骼膊肘往內拐,教旁人聽著就要感動。」

  小陌本來打算起身告辭,走一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劍修,好奇問道:「什麼意思?是落魄山有誰聊到了道友?」

  可別有什麼誤會。

  老觀主笑道:「是那金精銅錢祖錢化身的婆娘,被你家山主帶出劍氣長城的那位長命道友,她嫌棄貧道伸手太長,管東管西。」

  小陌卻懶得詢問具體緣由,只是問道:「道友在蓮藕福地那邊,猶有脈絡不曾提起?」

  老觀主說道:「怎麼提,連根拔起麼,提起蘿蔔帶起坑的,我要真這麼做了,藕花福地就別想躋身上等福地了,光是填平那幾個大窟窿的山水氣運,你們落魄山需要砸進去的那筆神仙錢,別說錢,光是那個數字,就能夠讓某個財迷覺得牙齒發酸,只是想一想就頭大如簸箕吧。」

  小陌伸手拿過一壇萬歲酒,再提起手中白碗,笑道:「道友跟我們長命掌律計較什麼,各為其主,她對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隨的,想必總會說幾句沒辦法面面俱到的言語,就當我幫她與你道個歉,多坐一會兒,再陪道友喝一壇酒就是了。」

  老觀主笑著點頭,「久別重逢,機會難得,一壇不夠,再喝兩壇。」

  小陌看著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笑道:「喝得差不多了,餘著吧。」

  老觀主說道:「酒窖裡還多,不差這一壇兩壇的。」

  小陌點點頭,「釀酒是不如道友,喝酒又不曾輸過你,本來還想當著你倆徒弟的面,給你留點面子,這可是道友自找的。」

  老觀主大笑不已。

  當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待客周到,否則陳平安就算得了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呵,想要躋身中等、上等福地?可以是可以,不攔著你這個新主人砸錢,至於神仙錢的開銷嘛,就會讓這個喜歡當善財童子的「財迷」,真正見識到什麼叫丟下去的錢不夠、打水漂沒個聲響的尷尬處境,等到終於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又要每每去一趟自家福地,陳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一次了。

  不然陳平安真以為淪為一幅白描圖的山河畫卷,當真花了點錢,就能夠真正「描金繪彩」的?任你拿刷子塗抹了一層,福地很快就會如層層紅漆悉數剝落,碑刻內容很快就會漫漶不清。

  如你陳山主的家鄉市井坊間,老百姓以米漿張貼春聯在門牆上邊,照理說是牢固的,數年不換都無妨,但是福地這張春聯,卻是稍稍風吹雨打大日曝曬過後,便如志怪書上所言,山上才一年山下一甲子,蓮藕福地隻需「一年」過後,春聯就會風吹即飄落。

  等到甲子光陰一過,後知後覺的陳山主,要麼將膽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視為雞肋,再不去花冤枉錢了,可陳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著徹底填補上這個坑,任你比起泥腿子少年時,多出了幾個嚇唬人的身份、頭銜,你還得乖乖來與貧道來拜個山頭,再看貧道當時的心情好壞,而且記得捎帶上那個青衣小童一同前來,先讓小王八蛋學會如何好好說話,多磕幾個響頭,再賠禮道歉,最後,當然是你們倆無功而返了。

  反正你陳平安最喜歡護犢子,肯定不願讓青衣小童給貧道磕頭賠罪的,那就很巧了,貧道還挺記仇,沒什麼長輩風度。

  有事相求登門賠罪,是你自找的,談不攏,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不也是你陳平安自找的?

  談錢?當年白帝城城主不就親自走了一趟觀道觀,當時給出的「價格」,夠高了吧,他鄭居中不一樣失望而歸?

  所以說,虧得在山門口那邊,某個小姑娘說了幾句她的無心之語,恰巧才是讓貧道覺著格外順耳的暖心言語。

  才無形中幫陳平安和落魄山泉府節省了……至少大幾千顆穀雨錢,不但不虧,以後從福地所掙取的,豈是神仙錢可以計算的?

  王原籙今兒算是開了大眼界。

  有這麼道歉賠罪的嗎?多喝一壇東道主的酒水,就當幫別人一筆揭過了。

  今兒從小陌先生這邊學到的東西,有點多啊,得好好消化消化,以後外出走江湖,估計用得著?

  記得多年之前,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孫道長,從他這邊騙了酒喝,喝高了,就開始指點江山,臧否天下各路豪傑,曾經說過,浩然天下那邊有一位落寶灘碧霄洞主,德高望重,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極大,肚量極寬,最有山上前輩風範了!

  孫道長就是個鬊鳥,那麼隻需將這番話反著聽就是了。

  老觀主以心聲道:「觀道福地劍修一事,白也無意間得手了。」

  小陌想了想,「既然是他,也能接受。」

  老觀主問道:「先前你只是說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選,陳平安那邊是怎麼想的?」

  小陌照實說了,「我。然後是周首席。接下來兩位學生弟子並列,曹晴朗,郭竹酒。」

  老觀主撚須笑道:「果然如此。」

  小陌揭了泥封,最終喝過兩壇萬歲酒,臉色通紅,打著酒嗝,醉醺醺站起身,今天真是酒水喝飽了,伸手扶住桌子,「走了。」

  老觀主跟著站起身,道袍飄拂,酒氣散盡,微笑道:「閒來無事,陪著你逛逛人間也好。」

  暴殄天物!遠古歲月,人間道士釀酒飲酒,最忌諱煉酒水為靈氣,屬於根本沒酒品,然後就是才喝過酒就打散酒氣。

  小陌拍了拍老觀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話我早就想說了,你這個傢伙,真心酒品不行。」

  老觀主笑道:「酒友道友難尋見,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罰酒。小陌,別撐著了,吐去。」

  小陌喉嚨微動,胃水翻湧,仍是强行咽下一大口酒水。

  王原籙瞅見這一幕,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這個乾瘦道士又懂了,這位和藹可親的小陌前輩,强著呢,好面兒!

  老觀主難得有些傷感神色,輕聲說道:「小陌,你應該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這樁機緣,是我幫你量身打造的一條劍道脈絡,早年想著是不是能夠幫你的劍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是在那東海觀道觀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換這條脈絡。」

  小陌笑著點頭,「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於事情結果如何,於你我而言,又能算什麼。不然你以為我今天强撐著喝這麼多酒,當真只是酒好便貪杯啊?」

  老觀主笑道:「若無交心摯友一二,人間索然無味至極。」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來做東,拉上你和公子一起喝酒。」

  老觀主便又是轉頭啊忒一聲。

  小陌倍感無奈。

  難得遺憾自己劍術境界不夠高,不然就要按著道友的腦袋喝酒。

  老觀主感慨道:「小陌,你如今所見之人,到底不是曾經的那個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內,連連打著哈欠,郭竹酒與師父請示一番,她便獨自逛蕩看風景去了,謝狗跟那個尚無道號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緣,她就拉上少女一起跟著郭盟主月下散步,羅敷媚倒是想要多待一會兒,但是被沛湘用心聲將她趕走了,羅敷媚只好起身跟著師妹,一起陪著那個姓謝的貂帽少女離開院子,心中滿是遺憾,她總覺得都沒有跟陳山主聊一句話,何止是有點虧,簡直就是虧大了!

  不然她連某個山水故事都編排好草稿了,這個故事的大綱,就是羅敷媚年少無知,於某年某月某夜與年輕隱官月下論道一場,不知天高地厚,無禮衝撞了陳山主幾句,結果對方火冒三丈,疾言厲色,她挨了頓訓斥,但是她沒死,活下來了!

  如此一來,在狐國之內,以後誰還敢跟她橫?比什麼境界,要比膽識和氣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嘗試了一次陰神出竅遠遊,跟以前相比,終於可以算是名副其實的一場遠遊了,一路遠遊到了北晉國京郊地界。我當時其實就不遠不近跟在她的陰神后邊。」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福地歷史上的頭兩位地仙,都出自松籟國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資質極佳,其實也是一樁此方天地,無形中給予俞真意的一種大道饋贈。

  從成為練氣士,到結金丹,登山每一步,每一個境界台階,都是嶄新風景。

  所以至今蓮藕福地,都沒有具體的境界劃分。

  尤其是那種玄之又玄的陰神出竅,就連俞真意當年成了元嬰境,都還是慎之又慎。

  這位返老還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飛升」之前,才與高君傾囊相授,口傳秘授,在湖山派內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隨便嘗試陰神出竅,是當師父的俞真意當時自己都尚未塑造出一具陽神身外身,所以覺得不宜太過涉險行事。這雙師徒哪裡知道,地仙陰神出竅,其實很簡單,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裡需要翻看黃曆挑選黃道吉日,更沒有天光白晝不宜陰神出竅的忌諱。」

  長命神色淡然道:「我們覺得簡單,只是因為我們有太多山上前輩積累下來的過往經驗,他們師徒覺得困難重重,是因為一切都是從無到有,全憑自己一點一點琢磨出來的門道,這是真才實學,是真正意義上一座仙府開山立派而來的家學和師傳。說句難聽的,如果你們狐國沒有落魄山作為靠山,再過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沒資格與湖山派掰手腕,說不定湖山派祖師堂內,除開掌門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單獨拎出其中任何一個,就可以將整座狐國一掃而空。」

  沛湘頓時臉色難看。

  只因為對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師,所以沛湘不好說什麼。

  陳平安笑著打圓場道:「長命道友說的,多半是事實,不過你們狐國有靠山也是事實嘛。」

  沛湘嫣然一笑,轉移話題說起了好話,「山主,傳聞人間總計七十二福地,其中躋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數,而且不一定都能夠形成一種擁有好似稚童靈智的大道雛形,不管怎麼說,我們蓮藕福地,還是很幸運的,先前由人間文運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徵兆?」

  陳平安點頭道:「有利有弊,要麼針鋒相對,各自給對方穿小鞋,要麼志同道合,一起增添和穩固天地氣運。不過總體而言,哪怕退一萬步說,鄰裡不睦,雙方無法和氣生財,可結果,肯定還是利遠遠大於弊。」

  長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一座福地小天地,終究受限於山河版圖疆域和有靈衆生的數量,加上又分屬於不同的幾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顯化而成靈,氣象都不會太大。

  庭院中央,畫上懸畫,是那秋水湖全貌的一幅俯瞰圖,女子湖君,正是《人間美艶篇》上邊,那位小拇指戴有長甲的貌美女子。

  關於這場能夠決定一座天下形勢走向的秘密議事,只是議事地址的選擇,就爭論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頭舉辦的,好打響一塊金字招牌,方便爭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選址在別家道場,還是擔心談不攏,一言不合就開打,這種神仙打架,一旦殃及自家道場的天地靈氣和山水氣數,沒有幾百年的修繕、經營,就別想要恢復原貌了。

  最終選在了秋氣湖,至於那位自封「橫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麼想的,天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你們說魏良會下山迎接嗎?」

  長命也詢問一句,「高君是否會洩露天機?」

  沛湘搖頭,「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願,與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一點,猜算人心,非她所長。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擰轉,將那橫秋湖心島嶼的道觀「擺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斂的字跡。」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觀主精心篩選,辛苦集字而來。」

  陳平安嘖嘖道:「懂了懂了,難怪難怪。」

  果然又是貴公子朱斂當年欠下的一筆情債。

  沛湘小心問道:「山主是在擔心高君會借助這次議事,導緻整座天下與我們落魄山貌合神離,或是乾脆與落魄山公開為敵?」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話。

  掌律長命微笑道:「小孩子過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隨處可見,隨便折騰,嬉戲打鬧,此外雞毛毽子竹蜻蜓,鳩車紙鳶陀螺,撥浪鼓連環畫,木劍竹刀等等,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幫忙備著?」

  沛湘笑容尷尬,心中悚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與先前的尷尬不語還一樣,沛湘此刻竟然察覺到一種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上次出現類似感覺,還是沛湘離開狐國,首次參加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她跨過門檻的那一刻。

  隔著兩張椅子,那個一年到頭看誰總是面帶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實給沛湘的感覺,就是陰惻惻的,所以她對這位霽色峰的祖師堂掌律,從來沒有半點親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斂院子與她碰頭見了麵,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拈起一顆冰冷的銅錢,彷彿每多聊一句,就是將銅錢攥在手心,而且這顆銅錢還注定捂不熱。

  沛湘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邊的青衫男子,長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畢竟陳平安才是一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對於掌律長命的這個說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視線,心中幽幽嘆息一聲,她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斂說的那個道理,以及對道理的一番「批注」解釋。

  近看風景不壯觀,人與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時候還好說,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門遠遊去了,我們所有人,山裡山外,誰都別不把掌律長命不當一山掌律。

  故而某種意義上,長命的存在不存在,隻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過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餘,便開始琢磨起一個問題了,這個長命,該不會是喜歡陳平安了吧?

  不曾想長命眯眼而笑,一如既往的嗓音溫婉軟糯,單獨以心聲與沛湘說道:「我喜不喜歡陳平安,跟沛湘道友有關係嗎?」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會不會被對方記恨,記賬?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這個傳統?

  陳平安回過神,收斂思緒,問道:「你們剛剛是不是用心聲聊到我了?」

  原來方才陳平安心湖漣漪陣陣,一陣叮咚作響,卻不是什麼具體的話語聲音,宛如一場魚兒咬鈎後的遛魚。

  魚鈎即是名字,咬餌的便是與之相關的修士言語,那麼陳平安只要提起魚竿,就可以看到那條魚的真身,或者說是一串文字。

  本來是不想問的,但是身邊兩位,掌律長命和狐國沛湘,竟然都極為難得對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陳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詢問一句。

  長命身體前傾,再轉頭望向狐國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覺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歡公子,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對吧?」

  沛湘連忙點頭稱是。

  陳平安氣笑道:「都什麼跟什麼啊。」

  長命笑道:「誰說不是呢。」

  沛湘滿心苦澀,自己又能解釋什麼。

  畢竟按照朱斂所說的那個道理,循著那條脈絡稍加推衍幾分,沛湘就可以輕鬆得出一個更直觀的驚人結論。

  陳平安在家,掌律長命就退居幕後,隱而不顯,掌律一職形同虛設。

  但是等到陳平安遠遊,她就是唯一一個能夠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們陳山主何等老辣,就覺得掌律長命跟沛湘之間氣氛不對,有那麼點劍拔弩張的意思,因為暫時境界不夠,外人言語顯化為自身文字,支撐不起太久,故而先前兩條魚兒宛如已經脫鈎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魚,陳平安便恍然大悟,她們原來是聊這個,這有什麼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這個當師父的,還有誰誰能讓裴錢心生敬畏?確實就只有掌律長命了。

  陳平安就笑道:「沛湘,你的這個看法沒錯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擊,只是很快心中了然,她神色複雜,山主大人唉,你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長命霎時間滿臉漲紅,今夜只是喝茶,卻如飲醇酒,恰似來時路上風景,一樹桃花倚東風,臉頰淺紅轉深紅。

  虧得陳山主臨時起意,想到了一事,確實還不是什麼小事,已經轉頭跟沛湘聊到了一樁狐國秘事,但是陳平安沒有直說緣由,而是旁敲側擊,問起了丘卿和羅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們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資質好的,或是誕生時類似有某些異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緣深厚的。沛湘雖然不明就裡,還是一一照實回答,只是看著那個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狀的陳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時候山主都會給人看相算命測八字了?

  掌律長命以心聲解釋說道:「沛湘。有些事情,與你所想的,其實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聲答道:「從這一刻起,我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不知道!」

  掌律長命微笑道:「那就好,發誓就不用了,我信得過你。」

  沛湘背脊發寒,還不如自己發個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後都要離著這位掌律遠遠的,就當是求個沒有虧心事不怕夜敲門。

  只要對這位掌律祖師敬而遠之,想來還是好相處的。何況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盡量待在狐國嘛。

  再說了,自己好歹是狐國之主,在霽色峰祖師堂不也有一把座椅?你這個當掌律的,總不能想著公報私仇吧?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劉羨陽和顧璨,你們都不用跟著,謝狗也不用,至多一個時辰,很快就會返回狐國。」

  剎那之間,青色身形化作數十道凝練若絲線的劍光,拔地而起,劃破夜空,轉瞬即逝。

  最終在天幕處與那副已經無需繼續觀道的符籙分身重疊為一,低頭朝人間定睛一看,身形傾斜一線墜向大地山河,期間青影與劍光聚散不定。

  等到陳平安飄然落定,就又是一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現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無人之境,道上憑空多出一個人,路上行人卻渾然不覺。

  來到滿街高樓紅袖招、脂粉氣比酒香更濃的兩人身後,陳平安嘖嘖笑道:「膽子都這麼小,喝個花酒而已。」

  顧璨轉頭望向陳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邊劉羨陽擡了擡下巴,「我是無所謂,某人三條腿都慫了。」

  瞧見陳平安,劉羨陽眼睛一亮,霎時間就豪氣干雲起來,事後被追究起來,擺出顧璨估計是不頂事的,但是不還有在這類事上有口皆碑的陳平安嘛,劉羨陽先伸手勒住顧璨的脖子,再拽過陳平安,一手環住一個這些自稱膽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顧璨花錢請客,陳平安作陪,可憐我劉某人一身正氣,今兒算是栽了,被倆損友强拉硬拽,威脅我不喝酒就當不成朋友,實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著頭的顧璨,看了眼下場一般的陳平安,陳平安使了個眼色,急什麼,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膽都不敢進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倆朋友「拽」到了「酒樓」門口,劉羨陽卻是越走越慢,停下腳步,一跺腳,鬆開手,轉身就走,瞧著背影落寞,怪可憐的。

  陳平安笑著跟上,顧璨健步如飛,躍起就是一腳,踹在劉羨陽屁股上,笑駡道:「就你這慫樣,還跟我裝不裝大爺了!」

  劉羨陽身形踉蹌,拍了拍屁股,轉過頭,朝雙手籠袖笑眯眯的某人擡了擡下巴,只是不等他開口辯解什麼,陳平安就已經使勁點頭,「對對對,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慮,早進去了,看似倚紅偎翠不醉不休,滿身正氣端坐花叢中,實則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來,站在街上,回望一眼,再告訴自己一句,畢竟來過。」

  顧璨故作驚訝道:「不能夠吧,劉大爺不得過個夜?」

  劉羨陽早已轉身大步前行,擡起雙手,豎起兩根中指。

  陳平安憋著笑,與身邊顧璨幾乎同時說了一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劉羨陽轉過頭,罵罵咧咧,「咋個走得這麼慢,陳悶葫蘆,小鼻涕蟲,你們怎麼不用三條腿走路?」

  昔年同鄉卻不同齡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變成了什麼樣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經心中所想,終究他們還是如當年一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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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1 00:44:4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南苑國京城名大梁,陳平安對京師風貌可謂了如指掌,就挑了一個生意興隆的夜宵館子,吃烤魚。

  京郊有條青芹河,裡邊的青魚極為肥美,烤魚搭配大梁的蓮花白,是一絕,因為價廉物美,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都好這一口,不過陳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這條青魚,是那種從別地河塘運到青芹河泡幾天澡的「過戶魚」,只是也沒說什麼,瞥了眼如今的年輕掌櫃,相貌跟當年掌櫃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大概是老掌櫃年紀大了,就把館子和手藝都傳給了兒子,烤魚的秘制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樣的,唯獨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當然也有可能館子是小本經營,如今的青芹河魚,已經是一道專屬大梁城有錢人的河鮮美食了,那麼如今路邊這間小館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計。

  先前是陳平安帶路找到的小館子,一張靠牆的空桌子,兩條長凳,劉羨陽先落座霸占了一條,坐在長凳中央,伸手拍桌,問有無酒水。

  顧璨當時就站在桌邊,陳平安示意他坐裡邊,顧璨坐下後,伸手將長凳靠近陳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陳平安挪步,準備落座的時候,顧璨再將長凳放正。

  以前坐在鄉野田壟上,孩子的腦袋約莫與少年的肩頭齊平,如今卻是並肩而坐了。

  陳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釀的蓮花白還是原來滋味,問道:「顧璨,白帝城那邊有沒有收藏有望氣一脈的靈書秘籍?」

  顧璨說道:「有,而且數量很多,師父對望氣一脈延伸出來的一系列旁門術法道脈,顯然早就極為上心。從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來的道書,白帝城設有專門的刻書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錄、版本書籍,分出斷代、通史和方志三大類別,書籍數量衆多,堪比一個小國的秘書省藏書數量了。韓俏色、柳赤誠這樣的祖師堂成員都有一份,方便他們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來挑選相關道書,我剛進入白帝城那會兒,雖然是城主親傳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規矩,不是上五境就沒辦法進入祖師堂,我當時就跟韓俏色討要了一串鑰匙,方便去她書樓那邊隨時看書,曾經仔細翻過目錄,私底下做過些不合規矩的摘抄,記得專門講解各國欽天監歷史淵源和望氣術修行路數的書籍,就有兩千三百多本。」

  陳平安感嘆道:「雲海之上,又有書海。」

  誰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於彩雲間的白帝城,但其實關於白帝城的內幕,祖師堂成員具體有哪些,內部機構是如何設置的,道脈之間的關係,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說及那彩雲繚繞的一片孤城,山上練氣士總是點到即止,除了一桿大纛寫奉饒天下先,三千年來屹立不倒,這就意味著始終無人能夠在棋盤上贏過鄭居中。不是好奇韓俏色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如今是否學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閣又添磚加瓦了,外出遊歷又與哪位山巔修士不對路了,惹了禍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過就換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與人自報名號。不然就是討論作為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劍仙傅噤,腰懸一枚道祖手植葫蘆藤結成的養劍葫,此人的劍術,多久能夠達到劍術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個左右。

  劉羨陽夾了一大筷子魚肉嚼著,笑道:「答非所問,你們是不是跑題了。」

  今夜閒聊,三人都是用家鄉方言。

  明知道顧璨是想要借機與陳平安多聊幾句白帝城的風土人情,劉羨陽偏要拆臺。按照當年小鼻涕蟲的說法,劉羨陽這個人就是嘴賤,讓他說不沾葷、不帶點屎尿屁的正經話,劉羨陽就不會聊天。

  顧璨說道:「我躋身玉璞境之後,有資格擁有一座書樓,花了點功夫,校檢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個結論,撇開各種數目繁多的版本,再刨開那些方志類的介紹文字,單取一本闡述望氣術脈絡學問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間重複內容不超過兩成,這樣的道書,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劉羨陽嘖嘖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顧璨,你現在很有精通訓詁的朴學宗師風範啊,要我看,你來當個專門講習小學的書院君子,綽綽有餘。聽說你有個綽號,狂徒?讀書人狂一點好,以前在醇儒陳氏書院裡邊,有個講習先生,專門注解陸掌教的內外篇,第一次給我們授業,老夫子就說天底下只有一個半的人,真正瞭解內外篇的精髓所在。」

  陳平安沒好氣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顧璨聊正事。」

  劉羨陽笑眯眯道:「你們倆要是能猜出這一個半是誰,我就乖乖閉嘴。」

  顧璨說道:「一個是陸沉自己,半個是那老夫子?」

  陳平安搖搖頭。

  顧璨瞬間了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寫內外篇的陸沉自己都才算半個,開課講學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個」。

  劉羨陽哈哈笑道:「顧璨,我早就說了,要是比腦子靈光的程度,咱們倆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這個悶葫蘆。」

  顧璨說道:「你當年哪次這麼說,我反駁了?我跟你吵的內容,只是我們兩個誰更靈光。」

  「你們繼續聊,我識趣喝酒吃肉,不礙你們倆的眼就是了。」

  劉羨陽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蕩漾起漣漪,下筷夾起一塊烤魚肉,「此時此景,不得吟詩一首?誰來?」

  顧璨翻了個白眼,劉羨陽你大爺的。

  陳平安笑道:「昏昏思故鄉,青魚上箸時。小碗蓮花白,醺醺驅萬愁。」

  劉羨陽咦了一聲,「從哪裡抄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詩名《月夜劍過大梁城攜友吃魚飲酒即興而作》。」

  劉羨陽問道:「真是你胡謅的?借我一用?」

  陳平安笑道:「憑君自取。」

  顧璨說道:「這六十幾本書,我已經帶在身上了,這次趕來福地這邊,就是想要送給你們落魄山,算是補上建立宗門的賀禮。」

  劉羨陽問道:「落魄山不還有下宗,你就不一並補上?」

  顧璨斜眼道:「關你屁事,你補了?你劉羨陽要是給落魄山送過賀禮,一顆銅錢都算,我就敢馬上起身,去館子門口的巷子裡脫褲子當街拉屎,而且每路過一人,我就自報名號一次。」

  劉羨陽揉著下巴。

  他們家鄉那邊有個說法,叫「有顧心」,與外界書面語所謂的躊躇不前,很不一樣,說一個人很顧著親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當老人說誰有顧心,是個貨真價實的褒義詞。在這一點,從小就心大到沒邊的劉羨陽,確實遠遠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蟲。要論鄉土情結,少年時就想要去外邊和遠方的劉羨陽,就更比不了戀家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笑問道:「你和朱斂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顧璨先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這才輕輕點頭:「一些個想法,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朱先生是順水推舟。」

  原來當年顧璨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返鄉,在顧璨離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斂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龍州的州城顧家,將一隻炭籠物歸原主。朱斂將那只炭籠交給顧璨後,笑著說了一句聰明人之間都能聽懂的話,大致意思是他朱斂其實很樂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邊,家中瑣碎事務多,就耽擱了。

  顧璨聞弦知雅意,在朱斂離開州城返山,顧璨動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與朱斂有了一種極為隱蔽的書信往來,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簡陋劍房,就一直是朱斂親手管著的。朱斂也是憑藉密信內容,才知道原來顧璨除了書簡湖,甚至早就開始往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那邊偷偷摻沙子了,因為當年顧璨手頭籌碼有限,加上做事比較謹慎,安插的那些間諜棋子,暫時都無法真正接觸到兩個勢力的機密內幕,等到顧璨成為白帝城鄭居中的親傳弟子,有此身份,接下來顧璨對那兩個勢力的滲透,很快就跨上了一個大臺階,效果顯著,比如其中一顆被顧璨招徠的棋子,是一頭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顧璨送給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數件足夠支撐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靈器,她後來就與掌管正陽山諜報的水龍峰某位年輕劍仙偶遇,被後者金屋藏嬌在一處正陽山藩屬門派裡邊,類似侍妾身份。

  此後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麼都不用做。

  因為顧璨與她約定了一樁一錘子買賣,並且約定至少不用她賣命,至於什麼時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後,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這輩子興許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實顧璨當時承諾她按約行事不會丟掉性命的時候,她是將信將疑的,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就笑著與她說了兩句話。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還賣乖,我送給出手的東西,按照以前書簡湖的行情,都可以買你兩條命了。

  既然價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層窗戶紙,鬧個你我雙方都難堪,姑娘你連自欺欺人都不會麼。

  又例如還有一顆在清風城落地生根、再開枝散葉的棋子,就是昔年書簡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為王的山澤野修,是個金丹地仙,當年與那個將顧璨帶在身邊一起遊歷的青峽島賬房先生,雙方有過一場衝突,差點鬧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顧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給此人送去一份報酬,是顧璨從師姑韓俏色那邊,幫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篩選出來兩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書,準確說來,是一部於地仙當下修行而言、可謂雪中送炭的珍貴道書,因為顧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對方做了一個打開天窗說亮話的「賭注」,另外一部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後,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書記載的道法,才被顧璨視為自動履行賭約,等到那位金丹瓶頸地仙將來躋身了元嬰境,那麼一條命,就是他顧璨的了。

  好處早就給了,且都是無需立誓、也無白紙黑字的君之約定,那麼如果你們這都不守約定,覺得我顧璨好說話,那就拭目以待。

  後來朱斂下山一趟,化名「顔放」,在清風城內開了間脂粉鋪子,就曾與兩位顧璨的諜子接上頭。

  幫助朱斂成功偷竊狐國一事,占了不少先手優勢。

  陳平安看著欲言又止的顧璨,笑著搖頭道:「沒什麼,當家三年狗都嫌,管東管西不討喜。我是當慣了甩手掌櫃的人,你跟朱斂的眉來眼去,我就睜隻眼閉隻眼好了。」

  顧璨沒解釋什麼,也不分辨什麼,就只是悶了一口酒。

  陳平安說道:「等我這個甩手掌櫃返回家鄉,才發現福地竟然已經同時提升兩個品秩,後來就想到了一場觀道機緣,看看能不能碰碰運氣,瞧見這方天地間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劍修的演道過程,用上了類似『天眼通』的手段。」

  劉羨陽和顧璨幾乎笑問一句,「結果?」「但是?」

  陳平安笑道:「結果就有了個但是,但是被外人觀道一場,我竹籃打水一場空。要我去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一言難盡。」

  劉羨陽哈哈大笑,「果然還是老樣子。」

  顧璨在桌底下踹了劉羨陽小腿一腳,吃疼的劉羨陽瞪眼道:「悠著點,可別踹中大爺的褲襠,馬上就是要擺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讓你們嫂子守活寡啊。」

  顧璨說道:「那就少說幾句風涼話。」

  劉羨陽怒道:「怎麼就是風涼話了,咱們仨,哪個是含著金湯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出生的崽兒,說話不中聽,那才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跟你們認識的時候,一身絕學,討生活的十八般武藝,哪一樣不是大爺我開竅早,腦子靈光,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從旁人那邊一看就會的自家本事。」

  陳平安只得拉架打圓場,習慣就好。

  顧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個。」

  劉羨陽伸手按住酒碗,還不樂意了,「走什麼走,你剛才猶豫了,心這麼不誠,我傷透了心。」

  顧璨開始破口大駡,都是小鎮家鄉某座無形「祖師堂」的絕學,駡街都不帶重樣的,祖宗十八代,誰都別想跑。

  陳平安也不勸阻,笑著看熱鬧。劉羨陽想要還嘴,哪裡是顧璨的對手,畢竟曾經小鎮街坊年輕人和孩子裡邊,公認泥瓶巷那個寡婦家的小鼻涕蟲「天資」最好,吵架最凶,年紀最小,駡街卻常有新鮮花樣,以至於連杏花巷的馬婆婆都吃過虧,一大早門口那邊經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門和院牆外邊全是噁心人的泛黃鼻涕,老婦人也想將那個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個現行,但是次次故意關了燈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過那個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後來老婦人實在是折騰不過那個擅長謀而後動的小鼻涕蟲,某次去鐵鎖井汲水的時候,拗著性子與那個狐媚子寡婦難得說幾句好話,寡婦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過年似的,她就說了這茬,家裡的小鼻涕蟲只是默默聽著,在那之後杏花巷才不至於那麼醃臢不堪,老婦人對此無可奈何,都不敢公開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駡一句寡婦家裡出孽障,真是上輩子造孽啊,等著吧,遲早人不收天收……

  一場駡架,勝負懸殊,結果到最後劉羨陽還是滿臉鬱悶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討頓駡,早幹嘛去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陳平安,你怎麼回事,就這麼不念著自家兄弟?咱倆都是劍修吧,碰運氣這種事,你不擅長我擅長吧?」

  顧璨差點就要開駡,只是忍住了。龍泉劍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攤上這麼個不靠譜的新任宗主。

  陳平安說道:「早就想過這件事,但是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願意,你劉宗主肯,但是龍泉劍宗那邊呢?對方願意欠落魄山這種人情?

  一個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別提給你劉大爺當伴郎了。

  劉羨陽嘆了口氣,「這個理由,還是比較正當的,那這件事就算一筆揭過了,以後再說。」

  陳平安舉起酒碗,「難得聚在一起,我們都喝一個。」

  各自飲酒,劉羨陽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們都不喜歡聽別人講道理,聽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隻炭籠,捂熱驅寒片刻,就得歸還,一下子覺得這個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無。」

  顧璨說道:「更像是天寒地凍時節,有人衣衫單薄走在路上,眼見著路上人手一隻暖乎乎的竹編炭籠,就只是他們的道理可以讓他們把日子過得好。」

  陳平安嚼著魚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為人師,自己先把日子過好。滋味有無,材不材間,總歸是各行其是,花結個果。」

  劉羨陽驚訝道:「這是什麼酒話,才開喝就醉了麼。」

  顧璨說道:「喝酒靠嘴,你少說幾句,喝酒就喝酒,別當一把尿壺。」

  劉羨陽無奈道:「陳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滿嘴噴糞的小鼻涕蟲,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陳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顧璨頭上,「吵架吵贏就是輸,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動手打人的是陳平安,顧璨看著的卻是劉羨陽,劉羨陽差點喝酒喝出辛酸淚來,說道:「哥幾個,就都別閒著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確實,誰能想到,曾經在家鄉那邊抱團取暖的一座小山頭,今夜同桌飲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顧璨看了眼劉羨陽,自顧自悶了一碗酒,再給自己倒滿一碗,還是一口悶,等到顧璨還想喝第三碗,劉羨陽就有點慌了,這蓮花白不是什麼烈酒,可也經不起顧璨這麼個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陳平安,小鼻涕蟲就你能管,讓這傢伙喝酒別這麼豪邁。陳平安卻搖搖頭,示意別管。劉羨陽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顧璨,再望向陳平安,眼神詢問,顧璨是吃錯藥了?陳平安笑了笑,知道緣由,卻沒有說什麼。

  曾經家鄉,劉羨陽和顧璨各有各的相依為命,顧璨是被娘親拉扯大的,劉羨陽卻是從他記事起,家裡就只有爺爺了。

  劉羨陽的爺爺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幾乎每天都要去那幾個酒鋪喝幾兩散酒,站著喝完,扯過閒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錢買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討酒喝,犯了酒癮,就跟人厚著臉皮求著給幾口酒喝,遠近聞名,因此鬧出過很多的笑話。就連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聽說過劉老酒鬼的事跡,所以劉羨陽就沒有上過學,從來不曾念過一天的學塾,很小就開始下地幹活了,少年時頻繁的打架鬥毆,幾乎都是因為同齡人或是青壯漢子拿他爺爺說事。後來認識了泥瓶巷的陳平安,再認識了陳平安身邊的跟屁蟲,有次顧璨又被劉羨陽逗得急眼了,就開始數落起劉老酒鬼的豐功偉業……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對小鼻涕蟲發火,顧璨事後很委屈,蹲在田壟那邊嚎啕大哭,等到一隻手放在自己腦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蟲,就抽泣著詢問,劉羨陽說話那麼難聽,我就說不得了?陳平安當時只是說了一句話,你好好想想,劉羨陽有說過你娘親一次嗎?

  孩子沉默下來,只是抽著鼻子,身邊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幫孩子擦去眼淚和鼻涕。

  最後乾瘦少年背著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壟上,夕陽裡,高大少年竟然沒有走遠,咧嘴笑著,舉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邊串著剛剛抓來的溪魚。

  這類事,劉羨陽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從來不記仇的,不過心。

  但是從小就記性很好、且從來不肯認錯、更不喜歡說對不住的顧璨,肯定還記得。

  此刻酒桌上劉羨陽又開始吹噓,「憑咱們幾個的資質,我當然排第一,顧璨第二,陳平安你就墊底好了,我們別說再過一千年,只要再給我們三五百年的修道歲月,那還了得?!別說我們浩然天下,其餘所有天下的練氣士,聽到和見到我們仨,當然主要是我劉羨陽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還敢不敢招惹我們中的一個,說到這裡,就又主要就是顧璨了。」

  陳平安聽到這裡,說道:「可以開駡了,我肯定不攔著。」

  顧璨笑了笑,「難得說幾句實在話。」

  各自舉起酒碗,輕輕磕碰兩下。

  曾幾何時,末代隱官獨守城頭,半人半鬼,能不能活著返鄉都是兩說。

  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求學歸鄉,書劍兩無成,籍籍無名,因為剛好過了四十歲,當年連寶瓶洲的年輕十人都沒登榜。

  顧璨進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無音信。

  「我劉羨陽的劍術,陳平安的拳法,顧璨……你就有什麼道術就學什麼什麼好了,今天喝過酒,咱們繼續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時候跟誰打架都不慫!問拳問劍或問道,好像都是太單調,既然如此,要問就一起問了!」

  這類有關未來是如何、將來會怎樣的「大言」,昔年顧璨年紀太小想不到,陳平安不習慣說,只有劉羨陽,想說,肯說,敢說。

  ────

  北晉、松籟兩國接壤邊境處的秋氣湖,湖心有島嶼,島上有一座道觀,名為大木觀。

  道觀門口懸一副木質楹聯,是那內容極長的龍門對,字跡是觀主從一幅歲月並不如何悠久的字帖親筆摹拓而來,木刻籀文,極有功力,這還是刻工為之,屬於第二場失真,若是得見字帖真跡,想必氣息更古。

  坐井觀天小,日月分外明。劍光縱橫,目中無人,了卻君王事,夜觀北斗星,人間幾多三不朽。丹扉啄啄來,觀中巨木參禪且參天。誰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氣高,白骨亂蓬蒿。飲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贈靈書,共讀南華篇,唯吾證道得長生。紅塵滾滾去,匣內青蛇問真又問玄。我乃陸地神仙!

  登島訪客,若是站在道觀門口,如果沒點古文訓詁的本事,瞧見這幅龍門對,估計連字都認不全。

  大木觀的觀主,宮花,道號「青詞」,兼任此湖水君,宮花是一位容貌絕美的女冠,年約三十,背一把古劍,劍鞘裹纏金絲,鞘內藏有名劍「橫秋」。

  據說前生曾是一位武學宗師,死後一點靈光不散,成為英靈,她取回昔年佩劍,仗劍橫行天地間,最終在此巨湖停步,築造大木觀,自封湖君。但是英靈鬼物成為一方神靈,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場山頭的那個「成道日」了,就像練氣士躋身仙人境,能夠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場「洗心革面」。

  登島的客人,被她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夠受邀在落花院內喝茶的,連同觀主自己,總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別是湖山派掌門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們各有化名或道號。

  高君頭戴一頂仿製銀色蓮花冠的道冠,穿杏黃道袍,腳踩一雙符籙縹緲、紋路繁密的青雲履。

  她是最後一位跨過門檻的議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脈秘傳劍訣,再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宮湖君和諸位道友。」

  見到這位在此方天地可謂一枝獨秀的仙君,屋內幾位,都難免想到當年那個竟能返老還童、御劍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為元嬰境,再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門當到這個份上,也算功德無量了。

  高君對這五尊奉天承運的山君神靈,都不陌生,因為多年之前,相互間就都打過照面了。

  秋氣湖君,水神娘娘宮花同樣身穿道袍,不過外罩一件傳說中的兜率法衣,輕若鴻毛,據說真實重量不過半銖,稍稍外瀉些許靈氣,屋內便是寶光流轉,熠熠生輝,故而根本無需燈燭、寶珠照亮。

  屋內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氣態儒雅,率先開口笑道:「高掌門,時隔多年,又見面了。」

  他習慣性攥著一塊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獻壽圖,最早銘文是「再來花甲」。後來被榮升山君的男子,又補刻了幾個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岳之主,山名氣魄極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條大江橫過。

  化名鄭鳳洲。

  先前在這座似孤懸雲海作島嶼的中岳之巔,終於被御風至此的高君,發現了一處仙人古跡,找到了人間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當時的湖山派掌門,尚未真正理解何為「神」「仙」之別。

  雙方見面,盡可能多聊了幾句,當然高君與他,當時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言說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頭戴高冠、手捧拂塵的老者,眯眼笑道:「看得出來,這才幾年沒見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漲,可喜可賀。」

  這些個只會竊取天機、瘋狂汲取天地靈氣的人間練氣士,若能占據風水寶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張屬於自己位置的蒲團上邊,「座位」就位於身為東道主的秋氣湖君身邊,顯然是要比大五岳山君高出一籌的。

  這是秋氣湖對這位傳說中陸地神仙的一種無言禮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與高君開口道賀的,是如今的北岳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號「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時節,山上卻是積雪皚皚的北岳地界,遇到了這位倒騎白鹿、手捧拂塵的山中羽客,當時他自稱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經得道」的山上練氣士,言語口氣依舊很大,依舊將她視為下國人,白鹿羽客儼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輕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痴迷,嗓音溫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說一別三日如隔三秋,過去這麼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這位湖山派當代掌門,至今尚無婚配,既然如此緣分,那麼她的未來道侶,就沒誰可以跟自己爭搶了。

  原來在群峰高聳、氣勢凜然的西岳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滿身道氣的年輕文士,似神若仙,自稱宋懷抱,前身是南苑國境內一個籍籍無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黃兩色雲堆裡,建造出一座富麗堂皇的仙闕,道場名為紛紜境界。一衆「天曹」佐官胥吏,躋身仙班的宮女仙官,還有數不勝數的門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煉形而成。

  顯而易見,西岳是人間第一個有意招兵買馬的山頭,宋懷抱早早就自家山岳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給一網打盡了。

  若是只論山頭勢力的成員多寡,好像其實還是這座西岳山君府拔得頭籌,一騎絕塵,已經將一衆山水同僚遠遠拋在身後。

  南岳山君,是一個神色木訥的「稚童」,名叫懷複。

  最為裝束古怪,頭上簪花,身穿麻衣,腳穿草鞋,好個亂插蓬蒿箭滿腰。

  高君出去遊歷一番,如今道行精進不少,才看出這位南岳山君的大道根腳,是一位氣象醇正的山澤神異出身。

  其實高君內心深處,相對最為敬重的屋內客人,還是有意與其他山君拉開距離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終閉目不言的東岳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當年在那位於東海之濱的巨岳山腳處,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親眼目睹一條興風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龍,拖動著長達百丈的龐然身軀,蜿蜒登山,卻被一位坐鎮山岳的神靈,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鳥篆印文的法印,將其打落回龍潭,口含天憲,降下一道法旨,罰它在深潭中潛靈修真三百載才能重見天日。

  至於在這些雄山大岳之外,在那暫時無名的崇山峻嶺與湖澤江河之間,高君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神異古怪,天材地寶,古木仙卉,漸次生髮,道氣彌漫,聚散不定,機緣四起,山水氣運開始流轉,人間王朝京城有龍氣盤桓,那些風水寶地,逐漸出現了適宜練氣士開闢金玉道場、仙府洞天的雛形。

  整個嶄新人間,顯得生機勃勃。

  皆是俞祖師所謂「等到一場天降甘露的異象」,蓮藕福地躋身上等福地之後的諸多應運而生、種種大道陰陽孕育、顯化而起。

  今夜這座落花院,水君宮花是東道主,五位山君貴客,中岳鄭鳳洲,東岳趙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懷抱,南岳懷複。

  高君接過身邊女子湖君遞過來的一杯熱茶,道了一聲謝,雙手托杯,開門見山道:「我已經去過天外一趟了,才回來沒多久。」

  高君才開了個頭,宋懷抱便立即微笑附和道:「感覺如何,是不是真如書上所說,坐井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他早就看不順眼大木觀門口的那副楹聯了,故弄玄虛,大言不慚,一看就是那位貴公子的字跡,可把他給噁心壞了。

  當時宋懷抱站在門口,就忍不住連連翻白眼,差點就要掉頭離去。

  如果不是想著那位當初一見傾心的高姑娘,他可不樂意走入道觀。

  高君神色淡然道:「天外有天,那邊如我這般的練氣士,只是被說成是金丹境,剛剛步入地仙的門檻,有很多。」

  「少年」懷複神色晦暗,沉聲道:「按照敬仰樓的秘密記載,好像以前隔三岔五,就總有那邊的所謂『謫仙人』,跑來我們這邊橫行無忌,隨心所欲,不是亂國,把天下攪和得雞犬不寧,就是喜歡在江湖上濫殺無辜。只說最近一次,可以確定謫仙人身份的,就有春潮宮周肥和鳥瞰峰陸舫在內的一撥人,有些死在了南苑國京城,有些沒死,登上城頭離開了。相信高掌門的湖山派密庫檔案,這些關於上界仙班的志怪秘聞,只會記錄更多。」

  此話一出,一時間主賓無語,屋內皆似坐忘。

  鄭鳳洲終於打破沉默,「請教高掌門,在天外那邊,境界最高的練氣士,道法是怎麼個高法?我們這邊有無參照?」

  高君苦笑道:「道行實在太高,根本無法估算。」

  在那寶瓶洲北岳的披雲山,高君曾經與魏山君有過一個冒昧請求,能否與一位與師尊當年境界相當的元嬰境,來一場問道鬥法。

  但是魏檗當時只是笑著搖頭,婉拒了高君,只說府上庫藏道書可以多看幾本,打打殺殺就不必了。

  既然連尚且屬於地仙範疇之內的元嬰境,高君都沒有親身領教過對方的修為高低、殺力强弱,何談在元嬰之上的那種上五境?!

  與此同時,魏檗還暗示高君一句言多必失,披雲山與落魄山的情況,高掌門回去後儘量挑選些能說的,不能說的,就儘量不說。

  玉牒上人一甩拂塵,換手搭著,重重冷哼一聲,「那我可就好奇了,咱們這兒,到底算個什麼東西?」

  高君說道:「是外邊天地間的七十二福地之一,舊名藕花,如今改名為蓮藕。」

  老者死死攥緊拂塵白玉桿,一手當場捏碎手中瓷杯,瞪眼厲色道:「什麼?!我們這裡就只是七十二福地之一?!」

  高君隨手一揮道袍袖子,將那那迸濺而出、快若箭矢的全部碎瓷片,重新聚攏在空中,復原成瓷杯,輕輕飄落在地上。

  她繼續說道:「福地之外,外界數座天下,猶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但是洞天與福地,有些不同,前者多是外界某位大修士的獨家道場。」

  女子湖君抿了一口茶水,抬頭柔聲問道:「高掌門,既然洞天有歸屬,想必福地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高君點點頭,「屬於一個叫落魄山的仙府,落魄山位於浩然天下九洲之一的寶瓶洲,與浩然天下地位相當的天下,還有幾座,最新出現的嶄新天下,名為五彩天下,據說練氣士想要成功跨越天下遠遊,必須是飛升境。」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加上兩個字的後綴,起步。必須是飛升境起步!

  這就意味著飛升境之上,猶有境界更高一層的練氣士。

  玉牒上人忍不住駡駡咧咧起來,「他娘的,飛升境又是個什麼玩意兒?!是如當年某個娘們那般,仗劍上衝,差點能夠打破天的貨色?」

  女子湖君宮花面若冷霜,毫不掩飾自己的神色不悅,冷聲提醒道:「她叫隋右邊!」

  以前江湖上的女子武夫,如今的各路女子山水神靈,她們都願意對隋右邊,發自肺腑給予一份敬意。

  玉牒上人扯了扯嘴角,隋右邊當初若是成功了,或是如今她與眼前湖君宮花一般,重新現世了,那就敬她一敬……

  高君猶豫了一下,說道:「隋右邊如今就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她 由武夫轉去修道,潛心修習仙家劍術,隋右邊是寶瓶洲山上年輕十人之一。我猜她的境界,就是金丹之上的元嬰境。」

  玉牒上人聽聞此事,一時語噎。

  宋懷抱搖頭笑道:「可悲可嘆可憐,雖說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在那邊死而復生的,但是我怎麼都想不到,曾經身為天下第一人的女子大宗師,隋右邊竟然也會成為誰的附庸,寄人籬下,難道這就是以前我們這邊,各國市井坊間志怪小說上邊所謂的……位列仙班?她隋右邊就只是換個地方,領取一份天家俸祿?」

  宋懷抱自說自話,「果然我是對的,能夠死而復生,憑藉一點真靈成神,宛如一場大夢初醒,終覺越是冷清寡淡處趣味彌長。」

  其實這次「醒來」,他就很想見一見這個隋右邊,此刻他袖內就有個一份名單,上邊寫著的名字,有幾十個,皆是歷朝歷代的紅顔禍水,傾國佳人,絕代尤物。而劍術卓絕的隋右邊,就在前三甲之列。所以此次宋懷抱參加秋氣湖議事,更多還是奔著遇見高君、此地湖君在內的「她們」而來。

  宋懷抱嘆息道:「可惜了隋右邊。」

  了字讀音作了結之了。

  只恨天公不作美,三千艶質埋草野。

  可喜天公又作美,各朝美人聚今朝。

  只是可惜了隋右邊,不在他心中朝朝暮暮的佳人之列了。

  這個卿本佳人奈何作婢的隋右邊,既然投靠了那座落魄山,那她在那落魄山,可別又是道侶又是姘頭和面首啊。

  一想到這個,他便伸手捂住心口,唉聲嘆息起來。

  懷複問道:「這個落魄山實力如何?在寶瓶洲和浩然天下,分別屬於第幾流的仙府?」

  高君搖頭說道:「落魄山底蘊之厚,深不見底。雖然我在落魄山做客多日,但是始終未能窺得全貌,只說一個……不是特別在意修行的青衣小童,好像就是一位元嬰境的得道水蛟。但是這位一位駐顔有術的仙師,在落魄山那座集靈峰祖師堂之內,據說座位並不靠前,地位不高不低,一般吧。」

  那個青衣小童,每天當真就知道找人喝酒啊。

  這讓高君怎麼說理去,解釋起來就很費勁了。

  記得對方平時走路喜歡摔著兩隻袖子,這要是擱在自家湖山派,走路都沒個正形,何談修道,身為練氣士,如此不珍惜光陰,恐怕早就挨訓,被師門長輩駡得頭點地了。

  不過那青衣小童,每次見著高君,說話還是很客氣的,雖不停步,也會拱手行禮,笑容燦爛,不吝溢美之詞,都會老氣橫秋說上幾句漂亮話。

  之所以知曉陳靈均的真實境界,還要歸功於某次在那個老廚子飯桌上的閒聊,她聽了一耳朵。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老廚子,你說話別這麼不中聽,對陳大爺放尊重點,別不把元嬰當盤菜!

  不等老廚子說什麼,只是被那個叫暖樹的小姑娘一瞪眼,陳靈均就焉了,全無半點氣勢可言。

  至於落魄山上,其餘練氣士的境界高低、修為深淺,高君上哪裡問去。

  高君心知肚明,披雲山山君府給她看過的每一份山水邸報,都必然是經過山君魏檗精心篩選過的。

  玉牒上人臉色陰沉問道:「好像一直沒人問正事,高掌門又好像忘記說了,那就只好由我來開口問高掌門了,敢問那座落魄山,具體有多少待在山中修道的練氣士?寶瓶洲又是怎麼個景象?」

  高君神色複雜,說道:「落魄山練氣士不多,不到半百。至於寶瓶洲,昔年號稱百國之洲,卻是浩然九洲疆域最小的一個。」

  玉牒上人差點沒忍住要破口大駡,只是最小的一個洲,就能夠擁有百國林立的景象了?那麼擁有九洲的浩然天下?!

  家鄉這邊,才是四國之地。

  高君解釋道:「外邊山上有個說法,中五境當中,甲子老洞府,百歲小劍仙。」

  「意思是說那座浩然天下,三教九流諸子百家,自古傳下的道統法脈衆多,六十歲的洞府境練氣士,就已經屬於資質很一般了,但是唯有劍修,最為特殊,因為劍修與所有其他的練氣士都不一樣,哪怕是一百歲才躋身中五境,依舊可以算是修道天才。隋右邊如今就是這種純粹劍修。」

  「在那邊,劍修被譽為一劍可破萬法,最被練氣士忌憚。可惜就我所知,好像在我們這裡,至今都沒能誕生首位本土劍修。」

  聽到這裡,趙鳳洲笑問道:「既然叫落魄山,就肯定有山主了?」

  高君神色複雜,點頭道:「山主叫陳平安。」

  懷複疑惑道:「可是那個出現在南苑國京城的少年劍仙?」

  高君點點頭,「就是他。」

  屋內幾位,有神色玩味,有將信將疑,也有如釋重負的。

  覺得有意思的,是如今自家天下的幕後主人,竟然就是當年的那個毛頭小子,而且雙方很快就要見面了。尤其是宋懷抱的西岳地界,與南苑國接壤頗多。不敢置信的,是這才過去幾年,當年那個跟種秋、俞真意、丁嬰都交過手的背劍少年,甭管他的真實歲數是多少,至少在那南苑國京城,都未曾展現出一邊倒的碾壓姿態,甚至可以說,少年最後與魔頭丁嬰的城頭一戰,雙方勝負只在一線間。

  那麼終於流露出幾分輕鬆神色的,就更好理解了,按照如今山上的計算方式,練氣士是有以道齡論的。

  如果陳平安是那種返璞歸真的練氣士,當年現身南苑國的「少年謫仙人」,真實歲數遠遠不止是少年,說明他的修道資質,算不得太好?

  但如果陳平安的道齡與容貌相符,只是在外界機緣巧合,不到三十年的短短歲月裡,就在登山路上勢如破竹,是不是憑此也可以說明一點,興許我們這座天下的練氣士,不是天資根骨差,而是只缺了幾本上界的秘籍道書?

  那個始終不曾開口說話的東岳山君,淡然問道:「請教高掌門一事,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理解,名義上召集我們議事的,是湖山派高君,但是幕後主導此事的,卻是落魄山陳平安?」

  高君十分坦誠,點頭道:「可以這麼說。」

  趙巨然神色如常,點點頭,又問道:「既然是議事,就有議題了,高掌門是否事先知曉大概內容,只是不宜在信上明說?」

  高君說道:「確實如此。準確說來,我並不是知曉,而是猜到內容,落魄山希望為我們這座天下,訂立某些規矩。」

  趙巨然看著這位自家天下的唯一一位金丹練氣士,問道:「最後一問,高掌門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偏向落魄山,還是依舊偏心家鄉。」

  高君神采奕奕,雙手抱拳,沉聲道:「只說此事,高君懇請山君只管放心!」

  趙巨然笑了笑,點頭道:「就只是在此事上邊放心了。」

  其實這尊英靈出身的東岳山君,是在座各位當中,最不看好這場議事結果的,就怕費盡心思,今夜談來談去,都是一場空。

  打過仗,走過戰場,一輩子戎馬生涯,雖然生前已經儘量遠離朝堂紛爭,但是對於那些坑坑繞繞,趙巨然其實並不陌生,自家手腕更是不差,才能功高震主卻不受皇帝忌憚,君臣相宜,傳為美談。生前戰功顯赫,身後極盡哀榮,在當世的朝野上下以及後世史書,都被視為一位千古完人。

  後來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就一直將趙巨然視為文臣武將的最佳典範。

  就在此時,宋懷抱突然收斂懶散神態,他的視線也不在兩位女子身上亂晃蕩,而是滿臉肅殺氣息,雙手掌心抵住膝蓋,以心聲說道:「君不密喪國,事不密喪身。高掌門,諸位山水同僚,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可以真正關起門來談正事了。」

  高君微微訝異,她還是點頭,選擇以心聲說道:「接下來的說話內容,我希望各位都能夠保密,不外泄一個字。除此之外,我還會布下一道陣法,防止隔牆有耳,小心起見,再有請宮湖君,施展本命神通,起一場水霧,悄悄混淆島嶼周邊的水運和靈氣。」

  宮花點頭道:「不難,島嶼周邊的秋氣湖水域,本就夜間多大霧天氣。」

  高君從袖中摸出一隻古樸素雅的黃色木匣,以手指輕輕抹開一片小匣木板,陸續有一團團不同色彩的光亮懸空升起,先後一閃而逝,一出屋子便融入夜色,圍繞一座道觀內的落花院緩緩旋轉。

  「首先,我必須為那落魄山說句公道話,落魄山山主陳平安,此人並非術高而道薄者,確有其超然的個人魅力所在。」

  不得不承認,在高君眼中,那位與她再次重逢,已非當初少年容貌的青衫劍客,確有極具個人風格的獨到之處。

  「如果放在我們相對熟悉的江湖上,他完全可以被稱之為當之無愧的大宗師,武學武德兼備,極有宗師氣度和劍仙風采。」

  「他先前曾經不請自來,秘密進入我們湖山派,親自邀請我去落魄山做客。我跟隨陳平安到了那邊,也曾見識過他在自家山頭的一言一行,一山門風,道場氣象,都很符合我早年心目中一座仙府的形象。」

  之所以是「早年」,是因為那場遊歷天下過後,高君見過太多的神異古怪,覺得所謂仙府,定然是遠離人間仙氣縹緲的。

  真正的山河主人,可將日月作道場,山川在庭院,五岳群山是那宅內風水石,證大道得不朽的練氣士一座長生橋下,流淌著江河湖瀆在內的萬千水脈。

  宋懷抱滿臉無奈道:「高姑娘,我的高大掌門,咱們這才剛開始聊正經的,你就開始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趙鳳洲微笑道:「即便是一場君子之爭,也不妨礙雙方各展所長,一拼高下,甚至是生死相向。」

  先前原本氣勢最盛的玉牒上人,約莫是大略盤算過雙方實力了,手持那只被高君以玄妙術法拼湊而成的瓷杯,老者此刻反而有幾分示弱的嫌疑,「若是他真能夠坐下來好好談,雙方倒是不必徹底撕破臉皮,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女子湖君扯了扯嘴角。

  老傢伙畢竟上了歲數,很不中用。先前的硬氣呢,這就軟了?

  高君說道:「我們這邊有一座狐國,是早年落魄山從外界遷徙而來,按照外界的說法,暫時屬於封山狀態,譜牒修士不可輕易外出,狐國之主名為沛湘,她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之一。道行高深,亦是一位元嬰境神仙,雖說不擅廝殺,但是狐族的得道之士,往往神通特殊,極能蠱惑人心。此外除了隋右邊已經是一位陸地劍仙,南苑國種秋,他也成為了落魄山的譜牒成員,此外還有歷史上的那位魔教之主,盧白象。但是我在落魄山期間,未能親眼瞧見這兩位武學宗師。」

  對於沛湘,高君是再熟悉不過了,幾乎次次在那個姓朱的老廚子院內,她都能看到這位狐媚至極的狐國之主,美目盼兮,好像眼中都是那個「只是朱顔改的佝僂老人」。

  關於朱斂如今也在落魄山一事,高君有過猶豫,她最終還是不打算放在桌面上說。

  主要是有兩種擔心,一種擔心是眼前水君這般,一心為報私仇,聽到朱斂這個名字就紅了眼,全然不顧大局了。再就是擔心玉牒上人這種,一聽說有朱斂這種喜歡殺紅眼、動不動就要一人殺九人的武瘋子存在,而此人如今又在落魄山手握大權,那麼落魄山的行事風格就可想而知。今夜他們接下來的議事內容,估計就很難不外傳了,說不定一離開秋氣湖,這位山君就開始當牆頭草,主動聯繫狐國沛湘?

  宋懷抱笑道:「人心隔肚皮,口說無憑,我連自己都信不過,何況是在座諸位。所以除了高君,連同湖君宮花,還有我們五個當山神的,都需要與五岳或是四岳一湖,立下誓言,誰敢違反誓言,我就可以等著某人來幫忙驗證『遭天譴』一事的真假和力道大小了。」

  趙巨然看了眼這尊西岳山君,似乎對宋懷抱刮目相看一眼,率先點頭道:「如此可行。」

  天邊玉鈎斜,清宵細細長。

  女子湖君雖然一直聽著高君他們所商議的大事,可終究有些心不在焉,她稍稍抬頭,望向屋外的空空院落。

  百年空悠悠,可憐絲竹在,宮商角徽羽,皆是昔年聲。

  朱郎何在?

  如此教人牽腸掛肚。

  既然死了,為何不能重活?再死一次!

  將劉羨陽和顧璨送到了南苑國的大梁城,落魄山的老廚子就跟他們告辭離去,駕馭那條符舟去往一處江湖別業的舊址。

  憑著記憶,一通好找。佝僂老人收起符舟,雙手負後,站在深山野林間的一棟破敗宅子前,占地不大,當年主人花了些精妙心思的討巧處,一一都被黃土荒草掩埋殆盡了。朱斂回望一眼來時路,收回視線,嘆了口氣,這一路走來,雜草叢生,視野所及,斷壁殘垣,朱斂腳邊是些隨手撿來而來的道上乾枯木柴,老廚子蹲下身,點燃一堆篝火。

  百年之後,山河依舊無恙,但是物是人非,昔年家鄉,成了故國故鄉。

  距離上次朱斂在家鄉這邊,他以真實容貌,青衫仗劍走江湖,其實已經是百年之前的陳年舊事了。

  南苑國京城一役,身負重傷的朱斂,依舊能夠氣定神閒走在戰場上,只是臨了覺得無甚意思,就湊巧看到了那個藏藏掖掖、滿頭汗水的青年武夫,年紀不大,武學成就不低,而且膽大心細,大概能算是那種敢想敢做、卻尚未形成氣候的一方梟雄?反正就是那種不死總會出頭的年輕人。

  老人與青年,天底下名氣最大的江湖前輩,與一個鋌而走險不惜賭命的晚輩,兩兩對視。

  別說朱斂還能行動無礙,只要這個武瘋子還站著,南苑國朝廷那數千精銳披甲武卒,就依然不敢主動往這邊湊近。

  當時的武瘋子其實已經上了歲數,但是面容卻並不顯老,絕無半點腐朽氣息和年邁蒼老形容。

  人間見此,自慚形穢。

  頭戴一頂瑩白色蓮花道冠的老人,笑眯眯看著那個躲了很久的高大青年,問了一句,怕什麼?

  老人這一路走來,閒庭信步,京城這條道上還有厚厚的積雪,腳踩其中,輕輕挪步,咯吱作響。

  青年回答說怕死。

  老人又問既然怕死,何必找死?

  青年回答說怕死,但是我更怕白活一場,死得籍籍無名。

  於是老人點點頭,笑眯眯說道,年輕人志向不小,很好,那我就給你一個暴得大名的機會,你如果接下來猜到我想要說的某句話,文字可以有所出入,意思對了就成,那我朱斂這顆還算不錯的項上頭顱,你就可以拿走。如果猜不到,我不介意順手擰下一顆無名小卒的腦袋,殺誰不是殺,何況還是個自尋死路的無名小卒。給你一炷香的功夫,過時不候。

  青年臉色慘白,滿頭大汗,想逃卻不敢逃,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朱斂搖搖頭,笑容玩味問道,讀過書,但是讀書不多?

  青年點點頭。

  朱斂疑惑問道,既然這麼想殺我,處心積慮藏好氣息,早早躲在這邊,為何連我的文集詩詞都不瞭解?知己知彼都不懂?

  青年老老實實回答道,晚輩對那些東西都不感興趣,只是想跟你學武,但是不敢找你,因為都說朱斂性格古怪,從不收徒,敢找你拜師的,就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命就只有一條,我當然不敢賭。

  朱斂笑問一句,是魔教中人?先前我一拳打穿青仙心口的時候,就察覺到你這邊的呼吸不對勁了,她好像是你們魔教的二把手,是你的師父,還是師祖?

  青年點點頭,說青仙田靈娥是自己的師祖,她的徒弟,我的師父,是個既自私又膽小的廢物,不會也不敢教人,怕我學成了真本事,轉頭就做掉他,當然師父確實沒有想錯,我今天只要活下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老人恍然,喃喃自語,田靈娥,原來她叫這個名字啊,只記得綽號,總是記不住她的名字來著。

  雪越下越大,鵝毛大雪層層疊疊鋪在道路上,天地皆白。

  青年眼眶通紅,咬牙切齒說道,我猜不出那句話。

  狗日的朱斂,武瘋子,你讓我怎麼猜?!

  朱斂笑言一句,時辰已到。

  青年依舊站在原地。

  朱斂問道怎麼不跑?大富大貴險中求,一線生機都不求?

  青年沉聲道跑個卵,你殺人,我跑得掉?

  說到這裡,心存死志的青年就想要留下一句臨終遺言,想要告訴這個大開殺戒的武瘋子,自己叫什麼名字。

  不曾想雙手負後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受傷太重,還是意態蕭索,這一刻顯得有些身形佝僂了,老人只是抬了抬下巴,所指的那個方向,有一把被朱斂雙指擰斷刀尖的所謂神兵利器,刀是好刀,在江湖上極負盛名,割雪。

  只是這把斷刀與那個死人,大概都被大雪掩埋了。

  老人笑道,年輕人就別楞著了,你師祖的那把刀還湊合,能用,去撿起來,只要不跑,再最後賭一次命,要麼被我宰掉,要麼就可以幫她報仇雪恨,替自己揚名立萬。

  頭上和雙肩都鋪了一層積雪的青年,說自己並沒有猜中答案。

  言下之意,你朱斂肯定會殺人,但你只是隨便找個樂子,我卻不想死得像個玩笑,要殺就殺,別戲弄我。

  朱斂就是朱斂,哪怕受傷極重,但是站在空曠的街道上,只是憑藉一身氣息,身上和腳邊,都無積雪。

  老人抬頭望向大雪紛飛的天幕,笑了笑,答案何須開口說,你其實已經給出正確答案了,算你小子命好。

  青年大問道,朱斂!你就不問問我的名字?!

  老人笑著反問一句,狗崽子,你配嗎?

  憤恨至極的青年武夫,一個箭步飛奔,身形矯健,腳尖一踩積雪,震蕩四散,青年數次蜻蜓點水,身形長掠,很快就找到那大雪藏屍和埋刀處,作為江湖用刀第一人師祖青仙,她死了依舊握刀,青年一腳重重踩下,直接踩斷師祖的骼膊,再腳尖一挑,斷刀連骼膊一並彈起,青年將那條骼膊拔掉,再將舊主人的那五根手指悉數碾碎,由自己單手持刀,再原路返回,一路狂奔,朝那個背影衝去,視線模糊的青年,就要手起刀落!

  而那個武瘋子果然信守承諾,從頭到尾,只是雙手負後,站在原地,擺明了是要任由青年手持割雪,斬落自己頭顱。

  老人看著漫天大雪,臉上滿是戲謔神色,意味深長道:「天道到來哪可說,無名人殺有名人。」

  那年南苑國京城,戰場廢墟中,有個年輕武夫,高高舉起手中的一顆頭顱,青年滿臉猙獰朗聲道:「殺朱斂者,魔教丁嬰!」

  今夜,朱斂坐在篝火旁,從袖中摸出騎龍巷別家鋪子那邊買來的兩隻桶餅,疊在一起,開始細嚼慢咽。

  小鎮那邊,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此外還有黃二娘的酒鋪,毛大娘家的包子鋪,曾經都是出了名的價廉物美,如今價格飛漲,畢竟當地百姓都沒剩下幾個,反正坑的都是外鄉人,來來往往,不是山上神仙,就是家底殷實的文人騷客和錢包鼓鼓的權貴子弟,估計價格低了,他們反而不樂意。

  改朝換代之後的大部分松籟國,和一小部分的北晉國,其實就曾是朱斂的故國故鄉所在。

  故鄉是一份答卷,離鄉越遠越扣分。每一場思念,都是一次落筆答卷。趕考的舉子,作為主考官的故鄉,只能是越來越失望。

  朱斂嘆了口氣,可惜這趟出門沒有帶酒。

  就在此時,一襲衣袂飄搖的彩裙好像從一輪明月中來,從天而降,女子腳上的綉鞋並不落地,懸空而立。

  清瘦卻冷艶。

  她厲色道:「你難道不知道這裡是山神廟的禁地嗎?」

  老人縮了縮脖子,沒有轉頭,嗓音沙啞道:「偶然路過,無從知曉。」

  她懸在空中,這位姿容絕美的山神娘娘,身後有一圈熠熠生輝的寶光月暈,兩條極長的彩色綢緞隨風飄搖。

  她冷聲提醒道:「念在你是初犯,我可以既往不咎,速速離開此地,下不為例。」

  老人啃著梅乾菜桶餅,轉過頭問道:「這處雲下別業,早就沒主人了,怎麼就成了你家地盤了?」

  她眼神冰冷,滿臉怒氣道:「你到底是誰,怎麼會知道此地叫雲下別業?!」

  老人哀嘆一聲,含糊不清道:「漂亮女子說的話總是信不得的,說好了化成灰都認得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偏是對面不相識?」

  她驀然神采煥發,雙腳踩地,小心翼翼,顫聲道:「你是……」

  只是說出兩個字,她便泫然欲泣,好像已經用掉了全部的精氣神,再無力支撐後邊的言語,她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片刻後她再轉過頭,望向那個老人,她心存僥倖,換了一個說法,她儘量讓自己的嗓音更高,語氣更淡然,「還記得我是誰嗎,我叫什麼名字?」

  朱斂吃完桶餅,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從不騙人,尤其對待女子。所以對不住,這位姑娘的名字,真就不記得了。」

  她神色複雜,似哭似笑,「果然是你,朱斂,果然是你,朱南華。」

  是了,這種狼心狗肺的話,唯有他說得出來,也只有他說出口了,才如情話一般,既剮人的心,又掛人的心。

  昔年有多少出彩的女子,不信邪,聽聞此人事跡,只覺得荒誕不經,都是些花痴麼,怎麼可能只是見過此人就跟中了邪似的。

  結果就是譏笑過她們的後來的她們,幾乎沒有例外,都成了被青絲作繩子的懸梁吊死鬼一般,人生就此空落落,陰惻惻。

  她看了眼廢墟遺址,原封不動,這位占據周邊山水的山神娘娘,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重建這座「雲下別業」,因為不捨得。

  如今雖然破敗,可它還是它,如果自己憑藉模糊記憶,在原址營造重建,怕它就再不是它了,永遠不是它了,只會滿眼憎厭。

  記得曾有幾樹桃花傍溪澗,每年花開花落,一座小涼亭掩映其中,亭下溪澗春水漲升複低淺。

  故人至此重遊,往事不敢細尋思。

  曾經的舊主人,偶爾至此散心休歇,白衣公子焚香,命女子卷其一張竹簾,滿室鬱然,面對著門外桃花。

  她猶不死心,問道:「真不記得我是誰了?」

  面容變了,眼神變了,氣態變了,都變了。

  但是不知為何,她認定他就是他,真的是當年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郎。

  朱斂笑著點頭,伸手烤火取暖,「騙你作甚,哪個傻子喜歡討駡挨打,確實是不記得了。」

  她怔怔出神。

  就像那座秋氣湖的中央,湖心島嶼上建造起一座道觀。

  外界不知湖君宮花的用意,這位山神娘娘,與好些昔年江湖上的女俠、豪閥世族的女子,如今的各路淫祠神靈、山間鬼物,她們卻都是一清二楚。

  湖心即心中,山頭即眉頭。

  山中道觀猶有一座落花院,便是那個如今化名「宮花」的女子,心心念念著,她在此落花院中等人,落花時節又逢君。

  真是可恨,可恨至極!

  她收起思緒,幾乎咬碎銀牙,瞪圓一雙秋水長眸,連說幾個好字,滿臉戾氣道:「討駡挨打?想得倒是輕巧……去死!」

  你朱斂既然還敢活過來,還有臉重走江湖,人人得而誅之,殺了你才算大快人心,才可以解我心中恨意些許!

  一條彩帶快若箭矢,先是直奔那佝僂老人的肩頭,見他甚至懶得躲避,當真以為她不敢痛下殺手嗎?一時間愈發羞惱憤恨的山神娘娘便改換彩帶軌跡,重重砸在老人的腦袋上,砰然一聲,老人當場橫飛出去,摔在一堵斷牆上邊,霎時間塵土飛揚。

  滿身泥土的老人坐在牆根那邊,伸手撣去塵土,笑著緩緩起身,抖了抖肩頭,滿身土屑飄散,輕聲問道:「是不是兩清了?」

  她看著那個陌生的年邁老人,腳上穿著一雙土氣的布鞋。

  她百感交集,一時間悲從中來,掩面而泣。

  嗚嗚咽咽的細碎哭聲,從她的白晰指縫間滲出,隨風飄散,宛如哭墳時燃燒為灰燼的雪白紙錢。

  朱郎,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昔年貴公子,人間謫仙人。

  朱斂,字南華,自號長樂,別號點檢郎,別署江湖舊主。

  世代簪纓出身,文韜武略兼備,琴棋書畫,金石鑒賞,無所不精。家族擁有一座名動天下的藏書樓,是京城最高建築,只因為長孫身份的稚童一時興起,當時擔任一國宰相、且在世時就擁有太師頭銜的老人,就當真將其改名為一了百了樓,而且稚童寫榜書,再將匾額高高掛起。後來在書樓頂層,開闢書齋名「秋眸」,當年不知道多少豪閥女子,大族婦人,每當高樓處起光亮,就要遙遙望去。

  曾經的年少神童,天授一般的才學,後來的翩翩佳公子,再到後來朝廷棟樑和一國砥柱,以文臣身份領兵,挽大廈於既倒,當他每次從官衙返家,或是從邊疆沙場返回,便常有侍女提著燈籠在藏書樓漸次登高,最終只有一襲白衣,獨自憑欄而立。

  他看著天下,她們看著他。

  此人在京郊,設「餘愚園」,一年四季皆有花開,各色珍貴花卉俱是名本,傳聞園內僅是花農便有數百人之多,搜刮各國名石,凡有古人雅士銘文之石,不惜一擲千金都要購買而來,主人卻是暴殄天物,只將它們全部堆砌成一座假山,但是每年重陽節,巨園對所有人開放,不論身份貴賤,每人只需攜一枝茱萸,便可以入園,在那座假山拾級而上,登高飲酒。據說每次重陽過後,酒宴散去,遺落在假山上邊的香囊和綉鞋不計其數。

  他還曾親手營造出一座「再無劍館」,別稱「陸地珊瑚殿」,此人喜好收集天下名劍,藏於此地,曾經被他懸佩過的長劍,在江湖上現世且有據可查的,傳聞有五把。

  可惜南苑國京城一役,朱斂身死。

  風流不見朱南華,寂寥江湖一百年。

  女子再不是什麼山神娘娘,委屈極了的她,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不知何時,穿著布鞋的朱斂已經蹲在她身邊,動作輕柔,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道:「謝洮,你還是這麼愛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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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1 00:45:1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

  碧波浩渺水雲天,好個人間仙境。

  湖中總計千餘座島嶼,星羅棋布,碧綠盤中螺螄殼。

  鄰近大木觀、湖君祠廟所在的湖心「祖山」,不遠處兩座大小懸殊的島嶼,兩者相距不遠,隔水相望。

  那座較大的玉簪島,島上宮觀府邸鱗次櫛比,因為湖君宮花喜好清靜,不願意外人登上祖山,故而玉簪島本就是秋氣湖的待客之地,如今四國君主都在此下榻歇腳,此外還有幾位與秋氣湖關係較好的山水神靈,都有意與各國朝廷保持距離,既不刻意疏遠,也不如何親近,但是雙方心知肚明,這種關係只是暫時的,各國朝廷後明或暗都在進行一場無形的瓜分天下,練氣士可以騰雲駕霧,行蹤漂泊不定,山水神靈可以閉門不出,但是聚攏天地靈氣的道場和享受人間香火的祠廟,總歸是站定了的,況且祠廟香火,來自百姓,而燒香的百姓,終究各有籍貫歸屬,朝廷官府如果鐵了心讓一座淫祠失去香火,隻需在幾條主要官道上設關攔路即可。

  附近螺黛島,則被大木觀臨時劃撥給那些自立門戶的神異鬼怪和山澤野修,還有一撥近二十年間名聲鵲起的武學宗師。

  如果未能登上這兩座島嶼的,自己就該心裡有數了,說話嗓門別再那麼大,只因為在秋氣湖眼中,你們屬於不入流的。

  玉簪島上,有場極為難得的故人重逢,早年相互間又無什麼解不開的死仇怨懟,所以今天這頓酒,喝得都很輕鬆愜意。

  攢此酒局的,正是唐鐵意,這位屬於篡位登基的北晉國新帝,腰間佩刀名「煉師」,是一件名副其實的山上重寶。

  綽號臂聖的程元山,當年因為貪生怕死,啥事都沒做,確實活到了最後,本來可以撿個大漏,就因為膽小怕事得過分了,卻也一並錯過了登上城頭的那樁仙家機緣,最後他就乾脆秘密投靠了登山修成仙法的俞真意,總算得償所願,被賜予一樁仙家造化。

  昔年南苑國太后周姝真,敬仰樓的舊主人,自從她轉去煉氣修行十數種再不是空中閣樓、什麼屠龍技的仙家吐納法,周姝真就卸任樓主之位,開始專心修道了。

  不同於其餘仙府的練氣士,坐擁一座秘籍數量和品相皆冠絕天下的藏書樓,傳聞其中不乏仙書,她大可以挑肥揀瘦,當年被敬仰樓視為無稽之談的那部分雞肋書籍,前些年都被她親自分門別類,再小心翼翼擱放到了最高一層,設置了一道山水禁制,也是從一本舊書現學現用的符陣術法。

  這幾個昔年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都是明面上的洞府境練氣士了。

  只是哪怕各有藏掖,可能境界更高,但是相較於那個已經是龍門境瓶頸的南苑國太上皇魏良,他們還是遜色不少。

  此次參加秋水湖議事,是他們時隔多年的第一次碰頭,得以暫時拋開身份和個人恩怨,不曾想再次見面,都換了同一種身份,練氣士,他們一時間皆有不勝唏噓之感,許多曾經共處一座江湖的前輩老人,早已故人零落作了古。

  當然在這裡並無確定名稱的境界劃分,山上暫時只有兩道公認的門檻,第一道門檻,就是練氣士能夠存養靈氣於人身小天地。

  至於第二道門檻,自然就是唯湖山派高君所獨有,能夠做成志怪書上所謂的陰神出竅遠遊,當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

  一邊喝酒一邊賞景,他們談論的內容,繞不開魔頭丁嬰、少年劍仙陳平安,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等人,再往前一點,當然就是那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武瘋子了。

  程元山大聲笑道:「年少時學習槍術,總覺得朱斂根本就是個門外漢,聽他說古代的江湖宗師,幾乎都注重下盤,故而千變萬化不離個樁字,真正的好功夫,往往不好看,比如槍走一線,根本沒有什麼花俏的大開大合。當時我就對這些粗鄙說辭嗤之以鼻,不曾想練著練著,就發現如他所說,如此而已,沒勁,太沒勁。」

  所幸今時不同往日了,天地大變,武學一道,終究只是一條成就有限的斷頭路,不修仙法,俗子何談長生?

  一旁有個橫刀在膝的老者笑道:「有他那麼一張臉,還要手上功夫好不好看作甚?就是朱斂滿地打滾,渾身泥濘,恐怕被女子瞧見了,她們也都覺得好看。」

  唐鐵意點頭附和道:「羨慕至極。」

  傳聞當年這位北晉國的龍武大將軍,曾經有意迎娶南苑國公主,結果對方沒答應,其實唐鐵意的相貌相當不差,那她就只能是嫌棄他年紀大了?

  如今須發皆白的吳闕,是成名已久的用刀高手,與唐鐵意是一個輩分的江湖,吳闕年齡稍長,但是比起俞真意和種秋又都要年輕些。上次南苑國那場熱鬧,因為吳闕在家鄉有一筆舊賬必須解決,就沒有參加,至今引以為憾。

  隨著天地異象橫生,人間憑空就多出了神仙和鬼怪這些原本虛無縹緲的存在,吳闕就曾親手打殺了一頭作祟鬼物,老人也用各種門路法子,或重金購買,或豪取搶奪,得到了幾本所謂的山上道書,結果仙家秘籍上邊的每個字都認得,串聯在一起,就他娘的完全看不懂了。

  什麼吐納煉氣,屏氣息為一線作江河、再凝神為一粒芥子啥的,還有那些煉日法拜月術等等,無論吳闕如何瞎琢磨,反複嘗試,都不成,老子根本就不是這塊當神仙的材料嘛,只得放棄,繼續乖乖練拳習武,一點一點打熬體魄。好在如今自家道路上,已經有人證明,武學之路,若能練到極緻,一樣氣象不低,殺力不弱於所謂的練氣士。

  吳闕嗤笑道:「鍾倩那個娘娘腔怎麼還沒現身?」

  這個都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的江湖後生,真是踩了狗屎運。走了一條被唐鐵意他們都捨棄不要的舊武學之路,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位堪稱絕頂的大宗師,據說這個年輕武夫走夜路,都不用動手,就可以讓鬼物邪祟主動避退,不敢靠近。

  周姝真白了一眼,嗓音柔媚道:「當年打得過他的時候,沒下狠手,小心人家現在讓你一隻手,打你就跟壯漢欺負稚童似的。」

  吳闕撇撇嘴,伸手撫摸刀鞘,「那會兒就沒把這個有鳥沒鳥都一樣的傢伙,當個什麼東西,只是門中弟子跟他有一點小過節,我跟他差著輩呢,自然沒必要下死手,餵拳一場,再點撥他幾句就得了,所以如今鍾倩這小子再見著我,喊我一聲師父,不過分,我也受著。」

  如今隻說山外,什麼江湖四大宗師,天下十大高手,用劍用刀耍槍棒等兵器的,可能還要再單獨列個榜單,拉個壯丁湊個數,反正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榜單,層出不窮。唯有敬仰樓給出的兩份名單,相對服衆,一個榜單專門給武學宗師排座位,一個給仙府道場分高低。

  程元山端起酒杯,指了指隔壁島嶼的那處山巔,「周樓主,問個事兒,那個才是弱冠之齡的江神子,成天戴著一張面具,藏頭藏腚的,誰都搞不清楚他的來歷背景,這廝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古怪貨色,聽說你們敬仰樓此次馬上就要拋出來的武評榜單,他排名很靠前,榜首鍾倩之後,這小子能夠跟吳闕和那個用刀的烏江,爭前三的位置?」

  周姝真嫣然笑道:「他啊,鬼物出身,真實年齡怎麼算,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不過江神子卻是個脾氣執拗的强種,是孤魂野鬼,本該修習旁門左道的仙家術法才對,偏不去煉氣,反而一門心思想要習武練拳,這不是自討苦吃是什麼。」

  「前些年不知道怎麼被他找到了我們敬仰樓的確切地址,在外邊又是使勁磕頭又是哭得稀拉嘩啦,求著敬仰樓這邊賞賜給他幾本武學秘籍,怎麼趕都趕不走,不管旁人怎麼問他,都隻說是要跟人報仇,如何結仇,跟誰報仇,再多,就問不出來了。」

  「後來我見他實在可憐,又不像那種會去為非作歹禍亂一方的厲鬼,就讓弟子隨便丟給他三本秘籍,拳法,劍術,還有一本介紹陰物煉氣的入門道書,其實都不高明,敬仰樓這邊送書的時候,也都明說了它們值錢,卻也沒有那麼價值連城,可他還是感激涕零,最後懷揣著三本書,畢恭畢敬跪倒在地,跟敬仰樓磕了三個響頭,就離開了。」

  吳闕滿臉震驚,斜瞥一眼螺黛島那邊,好奇問道:「這個江神子,竟然是一頭鬼物?那烏江呢,也是山野鬼怪出身的根腳?」

  既然都是用刀的,當然要爭出個第一第二。名為烏江的年輕武夫,就用刀。而且行走江湖以來,十數年間,從無敗績。

  周姝真搖頭道:「烏江當然不是,大活人一個,至於他的刀法傳自何人,敬仰樓只是有些線索和猜測,與此人有關……」

  她只是指了指天幕,再不開口言語一個字。

  吳闕疑惑道:「是俞老神仙的親傳弟子?」

  一座湖山派,仙法一脈歸高君,武學一道歸烏江,俞老祖師如此選擇,倒也不差。

  周姝真搖搖頭,神色複雜,輕聲道:「是另外那個。」

  吳闕和程元山都瞬間了然,明白了,是那個曾經與「俞仙」互為苦手的怪人,此人曾與俞真意每十年約戰一場。

  在魔頭丁嬰被打殺之後,正是此人收攏了魔教殘餘舊部,重整旗鼓,並且在此人手上,魔教在明裡暗裡、台前幕後的人數,以及聲勢,都大到了一個堪稱可怕的地步,以至於當年只要是個會點武把式的,出門走江湖,相互間打招呼的時候,最好都得自稱是魔教中人,不然就有可能挨悶棍,被脫光了套麻袋,再將那隻麻袋丟到繁華鬧市中去,從不害人性命,就是誰都丟不起這個臉。

  那個「年輕人」,就是性格詭譎至此地步,關鍵是他還能跟世間第一個跑到山上修行仙法的俞真意,打得有來有回。

  「一個山上修仙的,欺負我們山下練武的,你俞真意還要不要臉了?」

  話是這麼說,不可謂不大氣凜然,可問題是這廝比俞仙人更不要臉,出手不一樣雜糅術法,仙家神通層出不窮?

  否則一場捉對廝殺,豈能打得山崩地裂,江河改道?

  玩。

  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事物,對此人而言,都是可以唾手可得、而且可以棄若敝履的不值錢物件。

  確實,天地間就沒有比這更「玩世不恭」的人物了,如丁嬰、俞真意一般百年一遇的武學天才?

  醉臥美人膝的豪傑?逐鹿天下的梟雄?像,卻又都不是。

  當年整個江湖都說此人若是當真志在奪取天下,魏良、唐鐵意這幾個不湊巧正在當皇帝的,可能就沒啥事可做了,大可以引頸就戮,束手就斃而已。

  周姝真提都不敢提對方的名字。

  只因為對方去過敬仰樓,還不止一兩次。具體次數,不好說,因為他如果不想讓周姝真知曉蹤跡,她就一定不知道。

  第一次拜訪敬仰樓,對方說是給個少年找幾本書。

  後來有一次,就是周姝真去敬仰樓禁地,整理頂樓的孤本善本,結果就看到那個俊美異常的白衣青年,懸空而坐於一張蒲團上,頭上頂著一顆傳說中的夜明珠 雙手作鳧水狀,在那頂樓兩排書架間飄蕩「遊走」,等到瞧見了滿臉呆滯的周姝真,對方便伸手摘下那顆寶珠,贊嘆一聲姐姐真是駐顔有術,保養得很好啊,跟上次見面沒有絲毫變化,要是轉去修行仙家術法,肯定能活很久……言語之際,將寶珠丟給周姝真,擡了擡袖子,說剛剛挑了幾本書,就當是支付給敬仰樓的買書錢了。

  周姝真當時强自鎮定,硬著頭皮與對方詢問一句,「陸教主,我當真能夠修行仙法?」

  一身白衣勝雪的俊美青年,笑著點頭,「憑你的資質和悟性,當然可以,耐心等著就是了,坐擁一座書城寶山,就只是天時、人和稍稍遜色於高君,但是地利一事,你可就要比那個小姑娘强上一大截了,還怕當不成神仙?」

  白衣青年站起身,衣袂飄搖,手中憑空多出一把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再加上他的容貌,如此超然塵外的風采,真是那種志怪書上所謂的神仙中人了。

  「我叫陸台,你們敬仰樓消息這麼靈通,周姐姐總該曉得吧?」

  周姝真木然點頭。

  上次對方就自我介紹過名字身份了,登門做客,十分坦誠,周姝真的忘性還沒有那麼大。

  「那我養了一條狗,名字叫陸沉,周姐姐知不知道啊?」

  周姝真茫然搖頭。

  陸台突然瞪眼道:「有毛病,趕緊把刀放下,別嚇著我們周姐姐!」

  「乖徒兒,你這名字取的,為師真是服了,陶斜陽,出刀還真就永遠不走正道了,早說了讓你不要耍刀偏不聽,你說你强啥。」

  「周姐姐,這廝就不用我介紹了,是咱們魔教的二把手,大名鼎鼎,正道人士聽了都要毛骨悚然的,陶斜陽還傢伙一心想要從師父手上撿個大漏,有樣學樣,學那丁嬰當年殺朱斂嘛,只要被他親手宰掉了俞真意,就好趁機奪取俞真意的一身武運。陶斜陽很快就是一位遠遊境武夫了,沒聽過這個說法?就是練武的人都能飛,厲害吧?是不是你們習武之人做夢才敢想的美事?所以在外邊,遠遊境又被稱為覆地境,很形象吧。要說是不是躋身此境,就可以稱為名副其實的武學大宗師了?嘿,那可就差得老遠了。陶斜陽這種三腳貓貨色,到了外邊,可能只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就被對方隨手一巴掌拍死了。」

  周姝真瞬間察覺到後邊脖頸的一抹冰冷寒意。

  她身體緊綳,汗流浹背,她甚至不敢轉頭,等到刀鋒逐漸遠離脖頸,周姝真依舊汗毛倒竪,就像鬼門關走了一遭。

  陸台笑道:「周姐姐膽子大些,轉頭看看,與他們混個熟臉,畢竟有我這個當師父的在呢,他們不敢胡來。」

  周姝真只好緩緩轉頭望去。

  一個男子懷抱刀鞘,靠著一排書架,晃了晃手掌,咧嘴笑道:「陶斜陽,因為資質太差,心術不正,是師父的不得意弟子。」

  稍遠處,是一個手持書籍的青年,擡起頭,面帶微笑,自我介紹道:「桓蔭,七境武夫,中五境練氣士,不過是劍修,可惜也不討師父的喜歡。」

  更遠處,這層樓的靠窗位置,一位身穿紫色道袍、雙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轉過身,抖了抖袍子,與周姝真打了個道門稽首,「南苑國道士黃尚,見過周樓主。」

  陸台連同腳下蒲團一起飄落在地,笑呵呵道:「南苑國的護國真人黃尚,其實也是我的嫡傳弟子,算是勉强會幾手符籙吧,連你們敬仰樓都不知道內幕了吧,哈,金丹客,在外邊都是陸地神仙呢,可惜他是個外鄉人,沒卵用的。」

  「他們仨,都是劣徒,瞧著就礙眼,我一般情況不樂意把他們帶在身邊,一個個的,習武修道資質都很一般,心術又不怎麼正,好在手低卻眼高,都是奔著俞真意去的,各自奪寶,分別瓜分武運,古劍,道冠。可惜可惜,很懸了。」

  「既然來都來了,來者是客,登門就得有禮物,黃尚你留下兩道符籙,就挑雨龍符和揚眉符好了,陶斜陽你就去殺掉那幾個藏在敬仰樓內的諜子,至於桓蔭,以心聲口傳秘授給周樓主一道煉氣道訣好了,以後她會用得著,省得擔驚受怕,明明坐擁書城,卻不知從何下手。」

  「至於我,這張法寶品秩的蒲團,就送給周姐姐了,當是提前預祝以後躋身洞府境的賀禮。」

  陸台說到這裡,笑容燦爛,伸手抓住周姝真的骼膊,「那麼作為回禮,周姐姐,走,去你住處,如周姐姐這般既腴又媚且冷艶的婦人,多好啊,該會的都會了,不會的一教就會!」

  周姝真哪裡受得這等侮辱,一咬牙,便是一記淩厲手刀橫掃過去,切掉了那個白衣青年的頭顱……手感無比真實,確實得逞了!

  不曾想另外一個白衣青年與她擦肩而過,再低頭彎腰伸手一拍她的渾圓處,重重啪一聲響起,陸台晃了晃手,大笑著離去,「哎呦喂,手感真好,這彈性,姐姐不愧是練過武的。唉,可惜終究還不是餐霞飲露的練氣士,也是要去茅廁拉屎的,一想到這個,就讓人心灰意冷……對了,周姝真,作為敬仰樓真正的回禮,是讓你做件事……這些內容,你很快就會忘記,但是該記起的時候就會記起。」

  等到羞憤難當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再轉頭望去,陸台已經帶著幾位弟子悄然離去。

  周姝真幽幽嘆息,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

  收起雜亂思緒,周姝真以心聲試探性問道:「唐鐵意,昨夜高掌門邀請你們四個去聊了一場?怎麼,她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勸你們別打來打去了,莫要窮兵黷武,勞民傷財?」

  唐鐵意提起酒杯笑道:「不聊這個,喝酒。」

  周姝真視線低斂,望向杯中酒。

  哪怕她修行並沒有幾年光陰,即便道行淺薄得不值一提。

  但是。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她不惜一死殺外寇。

  人間是我們的人間。

  必須如此!

  周姝真仰頭飲盡杯中酒,環顧四周,趁著自己還活著,那她就多看幾眼家鄉。

  隔壁螺黛島那邊,此刻還有一撥江湖晚輩,或是山上的「新面孔」,跟唐鐵意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雙方擺出了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

  誰都別惹誰,相看兩厭。

  一身棉布長褂的江神子,臉覆面具,此刻斜背一隻長條包裹。

  作為江湖上的後起之秀,他這次並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請之列,屬於不請自來,但是秋氣湖依舊給他在螺黛島這邊安排了府邸。

  只是府邸位於半山腰,山中更高處,此刻也有一場酒局,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氣再大,武藝再高,都被排除在外。

  把島上客人約在此地的酒局主人,是位少女姿容的練氣士,天生異象一般,額頭兩隻微微隆起的鹿茸幼角,她頭戴帝王通天冠,身穿一件古舊龍袍,袞服形制,緙絲十二條團龍,只是所有綉金龍皆合眼,唯有龍鬚輕微飄動,其中一條正龍,作蠢蠢欲動狀。

  龍袍加身的少女,腰繫一條白玉帶,雙手按住腰帶,眯起一雙丹鳳眼,轉頭望向玉簪島那邊,呵,那邊龍氣不少啊。

  有個老態龍鍾的年邁婦人,她雙手持杯,笑容含蓄,神色略顯拘謹,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村野老嫗,好不容易進城趕集一趟。

  她是北晉國偏遠地界一座祠廟塑造彩繪塑像的淫祠神靈。

  地上鋪了一張巨幅竹席,四角皆擱放材質各異的四件席鎮,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備清供之物,唯有一位道號「陶者」的老人腳邊,擱放著一隻鬼氣森森的陶器席鎮。

  一個腰別玉笏、手捧一把漆黑拂塵的文士,身穿朝服,是南苑國境內剛剛獲封爵位的京師城隍爺。

  還有幾個容貌衣飾和隨身法器各有一兩矚目之處的練氣士,都在此飲酒。

  竹席之外,旁有童子煮酒,還有宮娥侍女裝束的妙齡女子,卻是各持兵器。

  竹席內有兩位,得到了湖山派的請帖,更多還是來這邊「湊熱鬧趕個早集」的。

  有個滿臉常帶笑意的中年道士,姍姍來遲,與竹席這邊打了個道門稽首,說有事耽擱了,貧道剛從大木觀那邊返回此地住處,必須自罰三杯,在這邊落座後,果然連喝了三杯酒水,結果就連那位作為主人的少女,都不清楚此人身份,等到她再一問,結果發現誰都不認識這廝,而這個道士竟然還有臉與衆人敬酒不停,龍袍少女冷笑不已,擡起手,就要打賞蹭酒這廝一記仙法作為教訓,她府上的自釀酒水,可不是誰都能隨便喝的。

  喝得滿臉漲紅、酒嗝不斷的道士趕忙大笑著起身,作揖賠罪告退,言語之際,腳步不停,倒退而走。

  離著那張竹席遠了,吊兒郎當的道士這才敢轉過身去,腳步匆匆走下山去,約莫是借著酒勁,膽子又大了,道士開始醉態豪言一番,無古便不今,花柳叢中覓真人,囊中羞澀三五文,無今也不古,簪花小酌長生酒,才知醉鄉是仙鄉,守時定日刻桃符,花酒幾千年,草野下士,焉知兵略?上仙真人,也是空談。唯我大醉是不醉,日上三竿起個晚,趕個早,醒來長臥百花叢中,醉後又是一天明月清風……

  那老嫗輕聲問道:「是那種奇人異士?」

  龍袍少女譏笑道:「裝神弄鬼花架子。」

  道號陶者的老人猶豫了一下,習慣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以心聲與在座諸位道友泄露一個天機:「此人道行高低,恕我眼拙,看不出來,但是他的虛歲,確有千年以上了。」

  「虛歲」是如今天下對那些英靈鬼物的一個說法,意味著鬼物生前所處哪朝哪代。

  只是虛歲的大小,確實過虛,與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淺,完全不沾邊就是了,並不能說明什麼。

  就像道號陶者的老人,作為名副其實的「始作俑者」,他幾乎是這方天地的人間最年長者,但是他的道法修為,其實並不高。

  龍袍少女猶豫了一下,朗聲笑道:「下山道友,年高者尊,回來喝酒!」

  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來更迅捷,屁顛屁顛飛奔上山,重新落座,拱手抱拳笑道:「貧道連名字都忘了,如今只好取了個道號『鐵嘴』,實不相瞞,貧道與人鬥法不行,但是精通相術,小有心得,敢說不弱於任何世間一位貫通古今、未蔔先知的各路神仙。」

  不自報家門還好,聽到「鐵嘴」這個道號,一位相對沉默寡言的女修,先忍住不笑出聲,伸手抵住嘴唇,她才忍不住說道:「你就是那個被烏江打得滿地找牙的騙子?還曾讓鍾倩揚言以後再見面,定要打你半死?」

  其實她這些說法,還算客氣的了,江湖上都傳言,有個喜好故弄玄虛的雲遊道士,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沒啥真本事了。

  道士微笑道:「假裝騙子,實非易事。」

  衆人聽聞此言皆一時語噎。

  龍袍少女就要擡起手,真真假假,道行深淺,一試便知。

  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立即開口澄清道:「諸位仙師,貧道說了鬥法不濟事,怎就不是大實話了。」

  趣聞軼事,林林總總,山巔竹席這邊只是其一。

  人間如今處處都是新鮮事,奇人異士,見多不怪了。

  中年道士環顧四周,驀然滿臉愁苦,判若兩人,只見他低頭沉吟片刻,擡起頭,「喝過了酒說正事。休戚與共,榮辱一體。」

  不知為何,道士竟是怔怔看著他們,就那麼黯然神傷,霎時間滿臉淚水,哽咽道:「一花開報新春又來,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但是在座所有主賓,在這一刻,同樣是不知為何,內心深處,都不覺得對方有絲毫作僞,對方就像看著他們,是一個飽經滄桑的遲暮老人,眼中看到了一場未來將來的家族衰敗,花團錦簇,烈火烹油過後,就是大雪茫茫,鳥獸散,走個幹乾淨淨。

  道士伸手擦拭眼淚,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再一手掌心貼在竹席上邊,天地即通,輕聲道:「我要替天行道,來此勸降諸君。」

  冥冥之中,曾經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如日中天,俯瞰人間。

  當他「醒來」之後,猶豫了很久,才敢擡頭,但只是遙望片刻,就如凡俗夫子長久凝視烈日。

  所幸對方那個存在,雙眼視線游曳極快,當時不曾察覺到他的窺探,他也很快就低頭。

  他不知自己的姓名,來歷,前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間的演變過程,就像有旁人翻開一本書,由不得他不看不記住。

  可這部好像永遠沒有結局、當下手中書籍永遠只是上冊的故事書,在上冊的末尾,同時分出了四本「副冊」,分出了四條脈絡。

  而他在嚴格意義上,其實並不是在這座蓮藕福地醒來的,是在另外一條脈絡的故事線上,在那邊,主人公,或者說小老天爺,是一個肩頭蹲著白猿的年輕道士。然後他又在別的副冊書上,看到了鳥瞰峰陸舫,作為外來的謫仙人,陸舫終於不再為情所困,轉去潛心佛法,一切男女情愛皆作白骨觀,憑此接連破境,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仙,故而那座天下,佛家昌盛,人間大小寺廟林立,數以萬計。猶有一座天下,魔教勢力鼎盛,繼陸台之後的一正兩副三位教主,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再聯手南苑國,馬不停蹄,逐鹿天下,但是一個用劍的少年,開山立派,作為那三人的師弟,師尊陸台的關門弟子,找到三位師兄談了一次,約定廟堂是廟堂,江湖是江湖,劃清界線,互不相犯……

  高君此次從落魄山返回湖山派,曾經嘗試過一次陰神出竅遠遊,恍惚間,瞬間如同置身於浩瀚無垠的星河中,依稀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道士。

  直到這一刻,她才記起先前的一場對話。

  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剛剛修道小成,學會了心聲言語。

  一次夜深人靜,吐納煉氣完畢,高君伸手揮散屋內的濁氣。

  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既然此身陸地仙,人間閒愁奈你何。用舍由時,顯隱在我,袖手在山,雲遊出山,何必急於一時。」

  「你是誰?什麼意思?」

  高君卻只聽到輕輕嘆息一聲,便再無下文。

  這次重逢,對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好像再次試圖勸說高君居山修道,暫時不要理睬山外的紅塵滾滾,自尋煩惱。

  「知己身之大,見天地之小,切莫寶山空回,道以內化外化,山人幾於道也。」

  高君沉默片刻,眼神堅毅,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一五一十回答對方,「知不可乎驟得。首時即是守時。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

  「就不怕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道之所在,心神往之,高君敢以死證明後世此路可行,或不可行。」

  得到確鑿答案的他,不再言語,只是光陰倒流,等於將高君請出小天地,她的道心和記憶,皆歸於原位。

  竹席這邊,「中年道士」看著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勸降」、詳細解釋人間態勢、希望他們能夠更耐心些,只能是一時有效,在未來,還是人心如流水,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境地,甚至可以說,正因為自己的入局,置身其中,讓天下走勢愈發變得一團亂麻,甚至還不如單獨與高君那兩次閒聊來得純粹且明朗。

  中年道士歎息一聲,再次施展與生俱來就擁有一小截光陰長河的天授神通。

  其實在他現身螺黛島山巔酒局,道士雙腳觸底那一刻起,此地就已經自成天地如水漩渦了。

  他既不願再與龍袍少女他們浪費光陰,更擔心會被雙金色眼眸發現端倪,再次現身之時,他黯然下山,落在竹席那邊眼中,就是一個被揭穿底細只得匆匆遠離的膽小鬼。

  就在此時,道士驀然轉頭,就看到身後跟著一個眯眼而笑的白衣男子,面容模糊不定,但是那雙彷彿亙古不變的金色眼眸,駭人至極。

  對方微笑道:「這麼巧,你出山,我下山,既然暫時是同道中人,剛好可以同行一程。」

  道士放緩腳步。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走到道士身邊,伸手出袖,按住道士的腦袋,輕輕擰轉,就像……莫要瞻前顧後,讓他隻需朝前看。

  「是你越過雷池在先,我屬於讓你知錯在後,什麼時候被自己知道了,想必木已成舟,也犯不著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道士聞言停步,問了一個跟高君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是誰?」

  男子微笑道:「我誰都不是,自囚者而已。你就不一樣了,可以在四幅畫卷裡邊隨便逛蕩,每天都能看見不一樣的人和事。」

  道士嘆了口氣,「你是陳平安。」

  男子也嘆了口氣,伸出雙指,將那些五個金色文字悉數捏碎,脆如火爐裡迸濺的木炭崩裂聲響,自嘲道:「得嘞,又落空了。」

  你是陳平安。

  實話是實話,可這句話真不中聽。

  男子若說一句「我就是陳平安」,就可以立即打道回府了,可若是對方心有靈犀一點通,說了一句陳平安是你,那可就極有意思了。

  先前趁著這位「替天行道」的道士在這邊現身,他就心存僥倖,瞞天過海,來這邊碰碰運氣,得個「借你吉言」的好處。

  當然還是沒辦法逃出那座牢籠,何況他也沒想著離開,說是自囚,就是自囚,一心兩用,終歸還是一人,都是自己。

  但是他當然不介意可以偶爾來外界透口氣。

  其實道士苦勸別人更有耐心些,道士自己卻耐心還是不夠多,就像先前,這個「陳平安」借助那個陳平安的分身之一,其實早就看到了道士在福地人間的雲遊身影,並且第一眼就看出了真實根腳,但是故意假裝不知道,分身畢竟就只是憑藉符籙手段臨時獲得一部分「天眼通」的分身,道行還是太淺。

  中年道士問道:「你找到我了,想要做什麼?」

  男人收手回袖,「閒來無事,偷跑出來散散心,順便提醒道友和自己各半句,聖人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道士猶豫了一下,稽首行禮道:「受教。」

  男人笑道:「受什麼教,你又記不住。」

  剎那之間,中年道士便重新坐在竹席上,再次擺出那個天地通的手勢,重新說出那句替天行道,勸降諸君。

  只是道士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一身雪白的陳平安走在碧湖之上,水平如鏡,一線境界,天地瞬間顛倒,神性粹然的陳平安走在一座幾可亂真的「彩繪人間」。

  若論神通手段,那個作為昔年藕花福地大道化身的存在,相較於這個陳平安,確實還是個剛剛開蒙的稚童,認得幾個字而已。

  天微微亮,大木觀所在祖山的島嶼山門,幾位山前道童,談吐非凡,聊著仙家黃芽肘後方。

  旁有少年仙子說閒事,夜禮玉簪誦寶誥,猶粘森森道宮一宿寒。

  烏江沒有泛湖登島,昨夜才到了這邊,他就隨便挑了一粗壯株枝幹橫向水面的柳樹,懷捧刀鞘,躺在上邊睡覺了,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就這麼一覺到天亮,睜開眼看了天色,翻身下樹,烏江今早只是在岸邊散步。

  這是個矮小精悍的漢子,肌膚黝黑,棉衣草鞋,貌獰氣勢粗,呼� ��沉穩綿長,一看就是個內外拳法兼修的練家子。

  陳平安是在今天的拂曉時分,才帶著滿身酒氣返回狐國地界。

  他們再乘坐一艘沛湘名下的私人仙家渡船,穿雲過霧,風馳電掣,直奔這座煙波浩渺的秋氣湖。

  因為沛湘就在秋氣湖受邀貴客之列,持有湖山派頒發的通關文牒,是一塊靈氣如雲流轉於青山綠水間的羊脂玉牌。

  再加上此次參與議事的大人物,幾乎都會帶上一撥美其名曰仙府嫡傳、自家子弟或是道友、扈從,所以頭戴帷帽的沛湘,今天身邊帶著陳山主,掌律長命,謝狗和郭竹酒,就只是寥寥幾個「隨從」而已,故而一路暢通無阻。秋氣湖第一道:「門房」那邊,一位道士裝束的練氣士,與一撥武把式共同負責鎮守關隘,道士還畢恭畢敬與沛湘一行人說了下榻地點,是那座靠近祖山湖心島的螺黛島,就在玉簪島旁邊,山頭稍矮些,但是靈氣要充沛幾分。客人你們來得稍晚,渡口那邊有專門一艘樓船恭候著諸位大駕。

  道士神色謙恭,言語謹慎。顯而易見,作為大木觀的祖師堂成員之一,大緻是曉得「狐國」一語分量的。

  只是把守關卡的那些男子武夫,難免心中猜測不已,狐國?完全沒聽說過,這是個什麼道場門派?

  難不成真是狐魅成精再聚在一窩了?

  再一看,真像,五人當中,四個都是年齡各異的女子,就是個頭懸殊,高高低低。

  不說那個自稱是狐國之主的狐媚女子,因為戴著帷帽,只見身段不見臉。

  隻說那個一身雪白長袍的高挑女子,中人之姿,容貌確實很不出彩,倒是她那副婀娜身段,再加上那雙大長腿,嘖嘖,絕了!

  這會兒不看臉,隻看那娘們的背影,就更好看了,而且除了腿長,她個頭真高啊。

  教一衆男子只覺得她那張臉蛋不好看,根本不算什麼,不打緊,瑕不掩瑜,只要那婆娘願意,咱可是連兒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看來看去,就是那個青衫男子有點礙眼。

  他們之所以不敢嘴花花,用葷話調侃她們半句,當然還是那塊湖山派頒發的玉牌使然。

  每個擁有玉牌的成員,不是神仙就是怪,注定是讓他們再多幾條命都惹不起的那種來頭,沒必要為了二弟死了大哥,劃不來。

  貂帽少女心中那個氣啊,以心聲告狀道:「郭盟主,咱們倆都被沛湘這個狐狸精和掌律長命搶走全部的風頭了。」

  「看開些,習慣就好。」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貂帽,安穩道:「別怨她們,要怪就怪你從上到下一根木樁似的,胸口腚兒都缺了幾斤肉。」

  謝狗抽了抽鼻子,郭盟主這話說得委實傷感情了,用那頭小水怪的話說,就是寒了衆將士的心呢。

  郭竹酒說道:「我們這一脈,必須個個說話忠言逆耳,可不能學裴師姐的那個山頭啊,若是一樣風氣,何必分你我。」

  謝狗點頭道:「郭盟主此言在理,我早就覺得裴錢那一脈的風氣……不好背後說人壞話,反正我就是不習慣。」

  「你這句話,深得我心。話雖如此,不過咱們山頭的功勞簿上邊,得給你記過一次,如果總計累積三次,就要被逐出門派了。」

  「啊?」

  「怕什麼,你還有一次機會。」

  「啊?!」

  「別啊了,你回頭記得告訴先前擔任我們山頭掌律的箜篌一聲,她已經不是門派中人了,其實山頭如今就只剩下咱們倆了,箜篌想要恢復譜牒身份,就得重新慢慢積攢功勞了,任重道遠,讓她再接再厲,大可不必氣餒。」

  「……」

  咱們山頭的門檻這麼高,規矩這麼重的嗎?

  我與那個白髮童子,好歹是倆飛升境啊。

  好好好,如此才對啊,不愧是鐵面無私郭盟主!

  長命面帶微笑,輕聲問道:「竹酒,覺得他們為何管得住嘴和手?」

  郭竹酒想都不想,伸手指向前邊的秋氣湖,便脫口而出道:「此地人心如此湖,有江河過路,水脈相通,來來去去,消息就跟著靈通了,就可以知道外邊的天高地厚,做事情不敢由著性子胡來。真是小地方的,比如一個偏遠郡縣,消息閉塞,跟個水潭差不多,偶爾降雨,都是上邊的朝廷公文,除此之外,就再無外來渠道了,消息不暢,自成天地,不是當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就是豪强劣紳家的那種傻兒子,說話做事,缺根筋,都不過腦子的,也不能這麼說他們,其實都是心裡邊計較了後果之後的不計後果的,就像秋氣湖這裡,要不是有這麼一場議事,沒長見識,看那些男人會不會嘴花花幾句?毛手毛腳都有可能吧。」

  沛湘楞了楞,不曾想少女劍修能夠說出這番話來,印象中的劍修,都是不太喜歡動腦筋的……當然落魄山和青萍劍宗除外。

  記憶中,隻說郭竹酒這個很晚才來落魄山的小姑娘,她是陳山主的親傳弟子,瞧著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在落魄山那邊,好像總是帶著貂帽少女和白髮童子一起成天瞎胡鬧。

  至於作為劍修的郭竹酒,她在拜劍台那邊又是如何光景,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沛湘當然不得而知,也不敢隨便探究。

  謝狗更是佩服不已,竪起大拇指,「郭盟主,有見地!」

  陳平安輕聲笑道:「不然你們以為?當初我把竹酒帶到避暑行宮,一半算是當時我這個不記名師父任人唯親了,一半是郭竹酒憑真本事進去的,如果老大劍仙不點頭,就算我親自舉薦竹酒,也是絕對做不到的事。你們該不會以為避暑行宮是誰想見就能進的吧,門檻很高的,就說我們米大劍仙,僥倖進了避暑行宮,不也是每天幫忙看大門的份,閒得很。竹酒可不一樣,我統計過,竹酒的功勞,雖說比不上那個腦子確實過於聰明瞭點的林君璧,但竹酒跟玄參他們幾個,無論才智與功勞,至少是同一水準的。」

  郭竹酒嘿嘿笑著。

  這可就是師父閉著眼睛擡愛自己的弟子嘍,她最多就是比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有羅真意他們幾個略好幾分。

  來到楊柳依依的岸邊,陳平安舉目遠眺,說道:「比想像中的人數,要多很多啊。」

  按照落魄山這邊最先的估算,福地各方勢力加在一起,差不多是三十位。

  哪怕議事成員各自加上心腹和扈從,估計最多五十人。現在看來,落腳湖上各座島嶼的外鄉人,都快兩百了?至於岸邊一眼望去,不是路邊地攤就是臨時搭建的酒肆,熱鬧得就像趕集,讓陳平安一下子就想到青靈國旌陽府那邊的早酒習俗,喝了早酒至少半天醉醺醺,走路如行雲流水,可是不喝早酒就一天打不起精神,還是喝好。

  先前高君作為牽頭人,連同她在內,還有湖山派一衆練氣士紛紛下山,各自手持一封掌門密信,四散而走,聯絡天下。

  隻說此次受邀的純粹武夫,就必須是六境武夫。只是相對於練氣士和各路神靈,這些武學宗師,仍然顯得有點勢單力薄。

  可這就是一種無形中的大勢所趨。

  沛湘笑道:「有一說一,這件事真怨不得高掌門,她事先與我們都有過提醒,在信上明說了此次議事不可外傳,可是總有管不住嘴的喜歡往外傳,於是朋友喊朋友,誰都想要摻和一腳了。秋氣湖這邊總不能趕人,至少將閒雜人等,都攔在了岸邊。」

  謝狗嗤笑道:「提醒?是暗示才對吧。她擺明了就是故意為之,仗著人多勢衆,才好為這座天下爭取更大的利益。若是此次議事,我們落魄山表現得過於强勢,整座天下,山上山下,很快就都曉得她是如何據理力爭了。如果我們好說話,她也不虧,這筆買賣,她跟湖山派反正怎麼都是賺的,名利雙收,今天掙到了,至於高君以後如何謀劃,可想而知。」

  掌律長命笑著點頭,確實是這麼個理兒。說到底,高掌門在落魄山做客的那些日子,還是太輕鬆愜意了。

  沛湘聞言悚然,趕緊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年輕隱官。

  她可是聽說過倒懸山春幡齋那場議事的大緻過程。

  貂帽少女的言語,會不會就是陳山主的某種表態?

  沛湘本來以為陳平安這趟出門,身邊沒有跟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小陌先生,就只是帶了掌律長命,這麼一個有分量的集靈峰祖師堂成員,所以絕對算不上是興師動衆,雖說昨夜院中小敘,掌律長命還是說了幾句暗藏殺機的內容,但是比起沛湘最早的設想場景,劍修聯袂遠遊福地,武學宗師御風同來,在那秋氣湖大木觀內一起現身,可不就是第二場春幡齋議事堂了?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人之常情,如果高君不這麼做,她只知道謀取一己之私,才教人覺得失望。」

  一聽山主都這麼說了,謝狗立即轉變口風,點頭說道:「何況此事還是需要冒很大風險的,吃力不討好,一個不小心就會跟我們交惡,高君不是一般練氣士,她去過落魄山,對浩然天下有足夠的瞭解,高君還敢這麼做,等於是將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和湖山派的榮辱興亡,一並放在了賭桌上邊,很難得。」

  郭竹酒拍了拍貂帽,「風氣很正,鐵骨錚錚,我撿到寶了。」

  謝狗心裡委屈,我要不是為了當個更大的官,豈會如此見風使舵。咱們那位長命道友,可不就是這麼當上的一山掌律?

  長命以心聲問道:「公子,為何不讓高君真正瞭解我們落魄山的實力?」

  陳平安以心聲詳細解釋道:「既是周首席的建議,也是我先前早有的猶豫。周首席說有些錯誤是一定會犯的,躲不掉,攔不住,甚至都沒辦法防患於未然。管理一座福地,既不能放任不管,約束太過鬆散,就會人心不足,『人心不足』此說,不是貶義,站在福地有靈衆生的立場,無論是追求長生大道的仙師,還是總有拳要向高處問的純粹武夫,誰樂意頭頂有個礙眼的所謂老天爺,他們不得嘗試著掰掰手腕?但是人心不足,既可以延伸為勇猛精進,也可以衍生為貪得無厭,這就很麻煩了。」

  「也不能太過嚴苛,越是嚴防死守,就會硬碰硬,所有被我們落魄山用鐵腕強行壓下的人和人心,就會在人間藏得越來越深,它們會選擇暫時匍匐在大地上,卻擡著頭,用一種充滿仇視的眼神,看著……我,我們落魄山。等到數量越來越多,星星點點,人心彙聚,終有一天,先是如火苗竄入一大叢茅草堆的深處,不會很快就燃起大火,但是等到升起煙霧,我們就得趕過去,然後就是第二處,第三處,越來越多,最可怕的,還是天地肅殺、人心奮起的火苗一同點亮,最終人間大火燎原,一起……登天,慷慨赴死,寧肯玉石俱焚,人間衆生也絕不與天低頭。」

  「可要說堵不如疏,道理很簡單,做起來就難了。落魄山和蓮藕福地的關係,人有主從關係,事有先後順序,要說唯一能夠徹底解決隱患的手段,倒也不是沒有,我先前曾跟周首席細聊過此事,比如我們落魄山在福地這邊創建一個類似下宗的仙府,必須至少擁有兩位玉璞境,馬上頂替掉湖山派的位置,二十位下宗修士行走人間,暫時擱置修行二十年,在此入鄉隨俗,同時將大小五岳山君至少更換大半,趁著各國朝廷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迅速掌握封正山水神靈的大權,領銜山上,再將整個山水官場作為第二道場,但是如此一來,蓮藕福地就會變成一座……規矩森嚴的官場,再不是生機勃勃的一座完整天下了。」

  「如果還是下等品秩的舊藕花福地,練氣士寥寥無幾,金身境武夫屈指可數,一個蘿蔔一個坑,其實很好辦。」

  「即便是慢慢提升到中等福地,也還好,落魄山和福地都有一個磨合期,雙方的耐心,試錯的本錢,都是有餘的。」

  聽到這裡,掌律長命愧疚道:「山主不在家,是我們拔苗助長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這就是你想多了,除了自己修身之外,只要涉及外人與世事,天底下能有幾件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歸根結底,這就是老觀主給落魄山出的一道考題。難度可大可小,單純就事論事,難度可以很小,事上加心,可以很大。」

  「說得簡單點,老觀主就是在看,看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落在我手上,是變成玉圭宗姜氏的雲窟福地,還是變成……」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掌律長命聽到這裡,道心一震。

  陳平安還是神色從容,意態閒適,微笑道:「老觀主在等著看一個笑話,陳平安會不會在跟余斗問劍之前,還沒去青冥天下,尚未見著白玉京,落魄山就已經是第二座白玉京,陳平安就已經變成了藕花福地的余斗。」

  本就肌膚勝雪的掌律長命霎時間臉色慘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問道:「老觀主為何如此針對公子?」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上的布鞋,笑了笑,搖頭解釋道:「不是那種看我不順眼的刻意針對,道行高如老觀主,針對一個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太跌份了,根本不至於,何況老觀主在我心目中,算是這輩子遇見的第二個『公道人』。嗯,就是公道,若說這位前輩厚道,是罵他呢。」

  「大概老觀主是覺得……一個人說的大話,就得有大事功與之匹配,老觀主不去管別人,可既然陳平安是與他當面說的,那就別想重重拿起,輕輕放下了。可能在老觀主看來,一個人的心裡話,說不說出口,也有主從之分,憋著,就是言語的主人,憋不住,就得跟著那句話趕路了。」

  長命心情複雜,輕聲道:「公子,一定不會變成那樣,對不對?」

  「一定如何或不如何,可能是一個無法預料的客觀結果。」

  陳平安笑了笑,伸手握拳,輕輕敲打心口,「想要如何和不如何,興許才是更為重要的主觀意願。但問耕耘,莫問收獲。」

  沉默片刻,陳平安笑道:「我剛剛想到一個先後順序。」

  「相信事在人為,畢竟事與願違。就是失望。」

  「畢竟事與願違,相信事在人為。就是希望。」

  長命細細嚼著這兩句話,有些不確定,問道:「公子,好像第一種失望,也還湊合?」

  陳平安笑著點頭,「不愧是長命道友,一語中的。」

  長命剛要說什麼,陳平安突然說道:「沛湘,昨天之所以詢問那些狐國譜牒修士,陸掌教從他的某位師叔那邊,得知一事,再讓我轉告給你,以後狐國之內,可能會出現一位大道成就很高的狐魅。她什麼時候出現了,以後再被我遇到了,可能會為她護道一場。」

  不出意外,等到她躋身洞府境,陳平安就會賜予真名「粹白」。

  沛湘聞言,直言不諱,說出口自己的第一個念頭,「這小妮子如此福緣深厚,她以後不會跟我搶狐國之主的位置吧?」

  陳平安啞然失笑。

  沛湘當狐國之主,還是很穩當的。

  謝狗伸出大拇指,贊嘆道:「頭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雖說曲線畢露,有些富態,卻心直口快,真是個爽利人!」

  沛湘被這貂帽少女如此誇獎,半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由衷覺得自己確實不太聰明。

  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國,現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個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國簽訂的那份約定,每當狐魅有望躋身洞府境之時,就可以外出,去紅塵曆練。看似是單獨外出,實則狐國都會秘密安排一兩位護道人,記錄在冊,而後者在給低境界晚輩護道的同時,其實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說破而已,比如後者其實是可以借機曆練紅塵一場的,比如髮生一段露水姻緣,但是不可久留狐國外界、不可泄露狐國所在而已。以後再等到福地四國的市井百姓,逐漸習慣了山上「果真如書上傳聞、外界都說是如此」有神仙這些存在,曉得了原來人間有鬼物精怪行走。熬過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會讓狐國打開門戶,狐魅與外邊的練氣士、讀書人,雙方再無門禁,都可以自由出入。

  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與朱斂倒苦水,或者說是做些鋪墊,如今自家狐國之內,確實有不少習慣了花紅酒綠的譜牒修士,覺得相較於以往的人間繁華的車水馬龍,如今太過苦悶無聊了,她們在狐國裡邊各占一方,所在道場府邸,天地間的靈氣確是翻倍了,但是狐族與一般練氣士畢竟不同,他們視若危途的紅塵滾滾,狐族卻是將其視為自家砥礪道心的第二道場所在。

  連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內,其實都不理解作為狐國「太上皇」的年輕山主,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放著偌大一個聚寶盆,不去好好經營,竟然封山了,有錢不賺,圖個什麼?那位據說年紀輕輕的陳山主,難不成真是個古闆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學家?

  跟朱斂聊過之後,沛湘才知道陳山主的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間清苦有回甘,就信一次。

  沛湘願意相信陳平安和落魄山,準確說來,她還是相信朱斂。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既然書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惡多端的反派,或者只因為與主公人站在了對立面,雙方所處陣營不同,就還是不討喜。」

  謝狗揉著貂帽,躍躍欲試,神采奕奕,「當反派?還是那種最大的幕後反派?!山主,這個我拿手啊!」

  如今已經貴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遷,就必須是首席供奉了嘛。那不就與當掌律的長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手背,提醒道:「你這個叫一門心思謀朝篡位的反賊,還當不了那種城府深沉、花樣百出的大反派。」

  謝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號的舊主人,大概都不會這麼想?

  謝狗看了眼自家山主,書上有句詩,湖邊多少游湖者,幾人著眼到青山。嘿,幾人著眼到青衫。

  陳平安說道:「你們都跟著沛湘登船,繼續用狐國修士的譜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訪大木觀。」

  郭竹酒好奇問道:「師父?」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回反派。」

  謝狗摩拳擦掌,「好啊,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邊不得有個狗腿幫閒啊?」

  郭竹酒說道:「那只是被主公人隨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鬥智鬥勇棋輸一著的中反派,也沒啥意思,師父這種大反派,用不著幫手。」

  ────

  青冥天下,蘄州,玄都觀。

  上次吳霜降登門拜訪,主動顯露十四境修為,孫道長知道他的意思,當然吳霜降是絕頂聰明的人,不用說什麼,就知道了孫道長的意思。

  雖然雙方仇敵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孫懷中不會跟你吳霜降聯手。

  玄都觀跟歲除宮,更不會成為盟友。

  玄都觀在孫觀主的師姐王孫手上,就逐漸養成了一個好習慣,一個讓青冥天下談虎色變的優良傳統,「給某位道友單挑一大群人的機會」。

  但是這一次,玄都觀的孫道長,決定獨自出門遠遊一趟,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單挑。

  今天。

  屋內有木架,擱放著一隻臉盆,此刻打滿了水,老道士搬了條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開發髻,手裡拿著皂角,開始洗頭。

  一開始他還與門口那位扯幾句閒天,只是她不說話,老道士也就閉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師姐覺著煩。

  王孫默默坐在門檻那邊。

  還是少女姿容的師姐,背對著屋內那個容貌蒼老的師弟。

  她知道自己很傷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卻沒有什麼眼淚。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實並不好,別人傷透了心,就會沉默卻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滿臉淚水。

  但是她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捫心自問,為何傷不透道心。

  她問道:「小孫,不能不去嗎?」

  這次輪到屋內安安靜靜不說話了。

  她沉默片刻,又問:「就不能晚些再走嗎?比如等我躋身十四境再說?」

  屋內老人輕聲笑道:「師姐資質好,道心更好,不躋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師姐躋身十四境,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沒差別了。我都放心的。」

  王孫問道:「不然我幫你點燃一盞續命燈?」

  老人笑道:「你雖然是師姐,可我卻是觀主。王孫,你自己說說看,該聽誰的。」

  王孫低下頭,呆呆望向遠方。

  老道士洗過頭,重新扎好發髻,別好道簪,老人伸手搓著臉,笑道:「久違的神清氣爽。」

  轉頭望向門口那邊,老人笑道:「師姐,之前遊曆浩然,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個道理,覺得很好。」

  「說來聽聽。」

  「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

  「這不是佛家語嗎?」

  「天底下的道理,又不分門戶,總不是誰家有理就別家就無理的。對吧。」

  「那就對吧。」

  老人說道:「其實如今世道不錯。」

  停頓片刻,老人補了一句,「不過呢,可以更好。」

  汝州邊境,一個小國的潁川郡內,有一座地處偏遠的小道觀,名為靈境觀。

  夜幕裡,身穿棉布道袍、腳踩一雙老棉鞋的少年,推開常伯的屋門,大搖大擺走入屋內。

  桌上一盞油燈,一碟花生米。

  老人斜了一眼少年,沒有作聲,繼續看自己的書。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不過現在說這個,好像還為時尚早。

  老人將碟子往少年那邊推了推。

  陳叢伸手拈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裡,瞥了眼常伯手裡的那本舊書籍,好奇問道:「翻來覆去看,都多少遍了,有意思麼。」

  常伯神色淡然道:「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陳叢不耐煩聽這些空泛道理,笑嘻嘻道:「常伯,勞累一天了,肩膀酸不酸,我給你揉揉?」

  常伯沒好氣道:「少跟我來這一套,有屁快放。」

  陳叢到底還是少年心性,打趣道:「常伯,咱們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了,可都沒走親戚串門,那麼你就我這麼一個親戚晚輩了吧?有沒有那種壓箱底的值錢物件啊?我也不貪你這個,就是拿出來瞧瞧,過過眼癮,長長見識。」

  常伯笑道:「反正屋子就這麼點地方,盡管自己找去,隨便你小子翻箱倒櫃。找得出來,都算你本事,只要值點錢的,就都歸你了。」

  陳叢趴在桌上,愁眉不展,唉聲歎氣道:「常伯,咱們家這麼寒酸,在道觀也攢不下幾個錢,以後我可咋找媳婦啊。」

  常伯忍住笑道:「你要是敢在這邊找一個,就算你本事大發了。是這個。」

  陳叢斜眼望去,常伯朝自己豎起大拇指,滿臉促狹笑意。

  少年便埋怨道:「老不正經。」

  老人伸手一拍少年腦袋,「跟你說多少遍了,沒大沒小,難怪當不成讀書種子。」

  陳叢繼續趴著,攤開手,一隻手敲打著桌面,嘿嘿笑道:「讀書種子?那不得是天生的啊,常伯,給句準話,是希望我當那難如登天的正式授籙道官,還是退而求其,給你考個狀元好光耀門楣啊?事先說好了啊,我可沒那本事,所以千萬別抱期望,省得一天比一天失望,咱倆大眼瞪小眼的,每天長吁短嘆,到時候你煩我也煩,多不得勁兒,對吧?」

  「隨遇而安就可以。」

  老人神色慈祥,點點頭,拈指挑了挑燈花,笑道:「不失望,很好了。」

  陳叢輕聲問道:「常伯,你多大歲數了。」

  常伯看了眼少年,笑道:「暫時還死不了。」

  陳叢呸呸呸幾聲,瞪眼道:「別胡說,什麼死不死的,要活很久!」

  老人笑著點頭。

  陳叢一本正經問道:「常伯,聽說枸杞泡茶很滋補的,你需要不需要?」

  老人笑眯眯擡起手掌,朝少年招了招手,這麼孝順,就把腦袋伸過來,幫你開開竅。

  陳叢又不傻,說道:「常伯,我最近還真有個問題,有點犯迷糊,想不明白。」

  常伯放下手中書籍,笑道:「說說看。」

  陳叢說道:「書上既說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結果書上又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不是道理跟道理打架嘛,哪個對,誰能贏?」

  常伯笑道:「一個是說心,一個是說事,你覺得是道理在打擂臺,本身就是讀書不精,死讀書讀死書了,怨不得古人。」

  陳叢皺著眉頭,「說得這麼玄乎?那我舉個例子,換成是你,到底是先有掃除天下的雄心壯志,還是先跑去打掃屋子?」

  老人意味深長道:「我會打掃屋子。」

  陳叢哈哈大笑起來,蹦跳起身,「常伯,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那你每天還埋怨我偷懶個啥勁兒,沒道理的事情嘛,常伯,明兒繼續幫我打掃道觀啊,我可以睡個懶覺嘍。」

  氣得老人站起身,跑去抄起牆角的一把掃帚,作勢就要揍那小崽子。

  少年已經跑出門去,高擡腿,慢慢跑,轉頭笑。

  常伯懷捧那把掃帚,站在門口,看著陳叢,笑駡一句臭小子。

  少年如此性格,才是本來面貌。

  浩然天下的綉虎崔瀺,曾經親手將小師弟的一顆道心攪碎稀爛。

  老人看了眼天色,收回視線,看著少年的背影,小師弟,很快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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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1 00:45:4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8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上)

  潁川郡境內,有三騎並駕齊驅於風雪天,循著地圖指示,岔出相對寬闊的官道,轉入一條山中小路。

  晌午時分,只因為這場鵝毛大雪下個不停,三人視線模糊,使得本就崎嶇的山間小道愈發難行,虧得三人坐騎,都非劣馬,而是出自京城道院的駿馬,據說是山蛟後裔,雖然血脈稀薄,但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這趟出門,他們除了各自的通關文牒,最重要的,還是那道出自本國京城吏部侍郎親筆撰寫、由護國真人畫押、再由汝州最大道觀勘驗批示通過的公文。

  為首一騎,年輕女子,戴烏紗冠,身穿一件厚實溫暖的碧青色道袍。

  曲眉豐頰,身段看著顯瘦實腴,乘一匹淺黃色駿馬。

  一雙綉鞋微微露出,輕點金鐙。

  後邊兩騎,一男一女,男子騎黑馬,作青色素雅的道袍裝束,頭戴竹編斗笠,背劍。

  女子身材魁梧,肌膚本就黝黑,在雪天映照下就更如黑炭了,穿得卻是花俏,一件描金團花的胭脂紅裙,袖口綉鸞。

  作為隨從丫鬟,她年紀不大,就是身材過於壯碩了點。腰間懸配一刀樸刀。

  她騎乘的也是一匹高頭大馬,兩邊各掛一隻老舊箱子。一箱裝衣物,一箱裝書。

  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方寸物,小姐也一並給予她保管,是家族老太爺在小姐躋身洞府境之時賜下的重寶。

  有了方寸物,這趟出門,他們才可以輕裝簡行,除了各自斜挎包裹和馬鞍兩邊掛著的兩隻箱子,那些可以折疊起來交杌,食盒花幾,以及瓶瓶罐罐,都一並裝入了方寸物。

  來潁川郡長社縣擔任一座小道觀住持的女子,名簡素,她在去年入冬時分,剛剛躋身洞府境,暫無道號。

  師兄柴御,字元嘉,觀海境,道號「繩墨」。祖籍並不在潁川郡所屬的南山國,而是師門金槨派道場所在的轂率國,國境內古木參天,在青冥汝州極負盛名。

  侍女蘇乘,小名花俏。是個地地道道的「花痴」,擅長種植各種花卉,尤其精通栽培牡丹,在京城那邊,簡家的花園都是小有名氣的,一半功勞歸花俏。

  最近一年內,天時可謂古怪,先是去年夏大旱,號稱五百年不遇,天下諸州水神、水仙一脈叫苦不疊,聽聞許多河伯直接被大日曝曬得金身崩裂了,然後是入冬就連綿暴雪,就說今日,都是暮春時節了,依舊是雪大如花,柴御扶了扶斗笠,伸手擋在嘴邊,說道:「師妹,明年開春,玉皇城就會按例頒發道號,你到了長社縣道觀那邊,千萬千萬,別忘記自擬幾個心儀的道號,最好在今年入秋前就寄給京城家族和師門祖師堂,兩邊都好替你早做準備,幫你謀劃謀劃,爭取讓你喜歡的某個道號,保證能夠在玉皇城那邊通過,至少書信往來一次,聽師兄一句勸,一些個意思太大的道號,就別想著碰運氣了,肯定通不過的,雖說每位道官都有三個自擬道號,可以讓玉皇城報備,但是青冥十四州,一甲子才能碰到的盛會,寄希望於此的天下道官何其多,數以百萬計,每人三個,加在一起,動輒就是千萬個道號,成功討封的難度可想而知……」

  簡素笑著打斷師兄的碎碎念,「跟白玉京玉皇城『討封』,本來就是碰運氣的事情,通不過是正常的,通過了才是意外之喜。反正討封不成,大不了就用我們南山國自家的那些備用道號好了。」

  各州道官有無道號,是一道分水嶺。這意味著授籙道士找到了度師,如俗子及冠,有了個字。

  只是在青冥天下,想要有個道號,可不容易。

  各國朝廷,都專門設置有一座專門記載道號的檔案庫,每過甲子,修正、更新和補充一次,  因為天下十四州大小道觀,所有的十方叢林,都屬於白玉京,故而任何一位道官的道號,絕對不能重複。

  所以每逢甲子期限一到,就是一場多如過江之鯽的「求道」盛會,若是能夠得個玉皇城親自頒發、寄出一道公文的道號,就會被道官視為「得道」,討著了一個天大的好兆頭,所以柴御和簡素才會在閒聊中稱之為「討封」。而且創建玉皇城的道士,又是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所以憑此得到的道號,意義非凡。

  故而大掌教寇名,宛如這撥道官甲子一屆鼎盛科舉的「座師」一般。

  為了爭搶和預定道號,所以開春這一天,職掌天下道士譜牒道籍錄檔頒布的白玉京玉皇城,就會於子時「開門」,傳信飛劍、七彩符籙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蜂擁而至,就為了幫助自家王朝道場內的道官求來一個早早相中的「美意」道號。

  十四州,許多早就是上五境的大修士,甚至至今都無一個正經道號,為的就是「碰運氣」,結果十幾次了,都未能討封成功。

  花俏伸手拍掉坐騎馬脖鬃毛間的積雪,說道:「小姐,朝廷禮部預留道號,從白玉京到咱們汝州,曆來都是被赤金王朝過了一手,可能期間還要再被其餘幾個大王朝篩選一遍,最後才到我們南山國,就只剩下那麼百來個道號,還都是別人撿剩下的了,寓意平平,聽著就很一般,有些生僻晦澀得都不像道號了,我連某些字都不認識,竟然還有些三字、四字道號的,像話嗎,稍微過得去點的,早就被那倆門派祖師堂搶走,或是被那幾座最大的道觀跟朝廷走後門,悄悄花重金買走了。好不容易剩下幾個湊合的道號,也都是被人爭來搶去,打破頭去。」

  見師妹還是有些心不在焉,柴御便說道:「經常因為這個而起風波,許多豪門世族為此明爭暗鬥,齟齬不合。」

  簡素伸手接過飄落在掌心的落雪,喃喃道:「道號不也是身外物嗎?俗子爭名奪利,情有可原,可我們是道士啊。」

  柴御搖搖頭,倍感無奈,正要辯解一番,好讓師妹的想法不要這麼天真,太不務實了。

  簡素明顯不願跟師兄爭吵此事,她已經笑道:「曉得了曉得了,我一定會上心的。」

  此外,所有上五境道官的道號,哪怕已經兵解離世的,後世都不得重複他們的道號。

  聽說陸掌教就一直建議,要求對外開放歷史上那些玉璞境道官的道號。

  傳聞這位掌教還曾建議,將某些過世地仙的道號,白玉京可以代為封存、保管百年。

  各個道場的後世弟子、徒孫,或是家族子弟,如果將來有誰成功躋身地仙,就可以補缺,算是繼承這個道號。在這之前,那位道士同樣可以按照流程走,擁有一個按部就班而來的道號,但是躋身地仙之時,如果想要繼承道號,就可以走一趟白玉京玉皇城,親自取回道場祖師爺、或是家族先祖的那個道號,而且兩個道號並不衝突,無需取捨,可以同時擁有兩個道號,就像文人雅士的自號、別號。

  但是可惜這兩個提議,都未獲得通過,整座天下都心知肚明,能夠駁回陸掌教建議的白玉京道士,就只能是餘掌教了。

  聽說浩然天下那邊,就沒有這樣的講究,只有一些大仙府的譜牒修士,道號才會被中土文廟嚴格報備和歸檔。

  小門小派的譜牒修士,只要別聲張,得了便宜就偷著樂,不對外大肆宣揚此事,當然也別取那種名氣過大的「老舊」道號,一般來說都沒什麼,文廟書院管不過來,當地朝廷不願管。至於那些所謂的山澤野修,就更可以隨便取道號了。

  要說那座蠻荒天下,不提也罷,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地兒,哪有半點規矩可言。

  侍女花俏憂心忡忡,「小姐,洪渺卸任之時,留了個不大不小的爛攤子,關於那頭流竄犯禁的女鬼,身份根腳尚無定論,這頭鬼物,至今還沒有被捕獲,蹤跡不明,我們還是得小心些。盡量多走驛路官道,少走這些山野小徑。」

  山間古道,人跡罕至,道路狹窄,馬車根本就上不來,山路間的凹槽,多是茶馬鹽商留下的馬蹄坑窪,道路積雪厚重,馬蹄不小心踩到,就會一瘸一拐,柴御扶了扶頭頂的竹編斗笠,點頭道:「花俏所言不差,我們還是要小心。」

  簡素笑道:「按照縣志記載,山中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廢棄道館,我們見過了,就繼續走官路。」

  柴御無奈道:「師妹,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先前游曆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還有隨後兩處古舊遺跡,你好像都是這麼說的。」

  汝州境內,最大的名勝古跡,是那座建造在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堪稱巨觀,被尊為由白玉京南華城分出黃庭一脈的道脈祖庭所在,觀內所祭祀祖師,德崇道高,正是南華城的副城主,她被尊稱為魏夫人,道號「紫虛」,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魏夫人也是此次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她的嫡傳弟子當中,有位天授神通的女冠,司職天下百花的開落,史書上她曾有「分付群芳不出山,人間春季不開花」的舉動,因此差點被餘掌教親手拘押進入鎮岳宮煙霞洞內面壁思過,還是大掌教幫忙求情,再與那位女冠一並行走天下諸州,將百花還與人間,將功補過,才免去這樁責罰。

  一般大的道觀,尤其是某某宮,往往保存有大量歲月悠久的碑刻,例如某年某月的重修碑記,香客們的捐産碑記,或是記錄家底的畝産碑記,以及還有那種專門記載道統傳承的香火碑記等。每有廟會,商賈雲集,摩肩擦踵。每逢法會,更是仙凡雜處,化形的精怪聯袂而至,來此聆聽道家仙官們的青詞寶誥,鍾鼓齊鳴,玉磬悠揚。

  三騎冒雪來到了山間那座破敗不堪的道館,都有些失望,原本按照地方縣志上所記載的內容,道館內側殿牆壁上題有一首佚名的龍蛇歌。記載了一樁仙家典故,曾有少年樵夫,誤入此山,因緣際會之下,得授仙法,曾涉水戮蛟捉龍虯,妻二仙女而歸,最後在市井間看破紅塵,攜手道侶重返山中,建造道館,這位得道館主擅長丹青,曾在自家道場內立起一屏風,親手以畫筆點簇群馬,千變萬姿,栩栩如生,每過一年便有一匹駿馬「躍出」屏風,化作靈物奔騰於天地間,屏風上的這匹馬便會隨之褪去顔色,等到百年之後,彩繪群馬皆已經變作白描。館主喜好遊戲人間,經常隱姓埋名,在各國皇宮龍璧上為龍點睛,一遇風雨氣候,壁上石龍便會抖軀動髯,一飛衝天,或是豪門影壁、書房桌案之上繪畫鷹、雀,活靈活現,見之為真,伸手拂之方知為假。相傳此仙還曾畫龍於白素絹布,贈予某位末代亡-國之君,絹布舒卷間便有云氣繚繞,將其珍藏在畫匣之內,常有悶雷震動……最終館主攜兩位道侶一並飛仙離去。餘下空無一人的道館,過路樵夫和羈旅商賈,都說經常可以聽聞群馬於壁上揚蹄夜鳴,如同與在此借宿的路人索要飲水、草料……

  結果到了早已淪為廢墟的道館,什麼都沒有瞧見。

  別說是那架屏風了,就連偏殿壁上的那幅馬圖都是布滿斤斧鑿痕,甚至許多青磚都被人撬走了,估計被雕琢成了磚硯,成了後世文人桌上的案頭清供吧。

  簡素感歎道:「可惜就這麼廢棄了,不然在這裡建造一座府城道院,綽綽有餘。」

  柴御笑道:「若是縣志記錄果真是真,館主仙人曾經親繪素龍贈予前朝皇帝,那麼作為新君的南山國開國皇帝,當然不願意在此重建道館了。」

  在偏殿內暫作休歇,勉强借著殘破牆壁躲避風雪,花俏從方寸物當中取出傢伙什,開始生起火堆,架鍋煮飯,再給道官柴御溫了一壺黃酒。

  簡素坐在小繡凳上,想起一事,問道:「靈境觀那邊的具體情況?」

  「小姐唉,終於想起正事了。」

  侍女花俏趕忙放下碗筷,從袖中摸出一本小冊子,總算有了點用武之地,是她從各種渠道仔細整理出來出來的內容,一條條,一件件,事無巨細都被她記錄在冊。

  「上任觀主洪渺一走,觀內就沒有授籙道士了,只有幾個常住道人,廟祝叫劉方,五十三歲,是當地人,世代居住在靈境觀附近,身世清白,道觀地産,半數都是他們劉家的田地,好像劉家有條祖訓,後世每一代劉氏子孫,都要撥給道觀一點『香火田』,不管是幾畝還是幾分田地,劉氏這邊都得盡盡心。」

  簡素笑著點頭道:「很有心了。到了那邊,我們先在道觀落腳,然後就去劉氏拜訪一趟,備好一份過得去的禮物,聊表心意。」

  柴御笑道:「其實洪淼作為住持道士,一直沒有道牒,只是候補道官,跟花俏你是一樣的處境。擔任觀主,屬於破格任用了。」

  簡素說道:「也不算破格重用,畢竟洪老觀主是觀海境的候補道官,來長社縣赴任當住持道士,可算不上是什麼好差事。」

  花俏咧嘴笑了笑,「馬重,就是劉方的遠房親戚,托關係走後門進的靈境觀。洪渺在卸任文書當中,專門提及一點,這個馬重,是有一定機會修行的。當然,洪渺的那份卸任文書還有一份附錄,在官府那邊不用歸檔,自然是故意留給新任觀主作參考的,上邊說廟祝劉方早年曾經承諾靈境觀,會撥給道觀兩畝水田和一片種滿柿樹的山地,山地早就交割了,但是兩畝水田,這些年一直拖著,一看就有賴賬的嫌疑。呵,山窮水惡出刁民。」

  「典客常庚,是個家道中落的當地文人,年輕那會兒家底豐厚,在潁川郡那幾個縣,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過慣了舒坦日子,因為不擅貨殖,每年開銷又大,入不敷出,等到年紀一大,手頭就拮據了,據說是因為靈境觀早年欠了他一筆債,屬於糊塗官司,好像金額不小,道觀實在沒辦法,畢竟涉及到前任觀主,洪渺上任後也不好追究下去,才讓常庚進入道觀當典客,這些年還算老實本分。」

  「陳叢,十六歲。是典客常庚的親戚,他們是同年進入靈境觀。」

  「林攄。」

  「嗯?」

  「攄,提手旁,加一個考慮的慮字。家裡在縣城那邊開了三家店鋪,有點錢,算是一戶殷實人家,祖上都是當地縣衙胥吏出身,因為前些年我們南山國大力裁撤白書胥吏冗員,林攄父輩這一代混不下去了,才轉去經商,如今跟縣衙當差的關係不錯,勉强能算地頭蛇吧,比較勉强。」

  「土膏。『陽氣俱蒸,土膏脈動』的那個土膏。」

  花俏說到這裡,也是笑了笑。雨催土膏動,萬草千花一餉開。

  簡素問道:「土膏?是本名嗎?」

  花俏點頭道:「是本名,不過其實此人出身平平,祖上是從外郡遷徙到長社縣的外鄉人,曾經開過幾年的武館,很快就經營不下去了,可能攢下些家底,才能讓土膏進入道觀。」

  柴御笑道:「姓氏都少見。」

  簡素微微皺眉,越聽越覺著不對勁,「靈境觀再小,好歹也是朝廷記錄在冊、當地官府出資建造的正統道觀,想要成為這類道觀的常住道人,好像不是花幾個錢就能進的吧?」

  柴御忍住笑,「其實不難理解,潁川郡本就不是什麼大郡,長社縣又是最窮的一個,地方偏遠,估計道觀實在是太窮了。」

  類似的道觀境況,其實並不罕見。只是師妹出身一國豪閥門第,又是自幼修行,她當然不太瞭解這種鄉土人情。

  只說一國境內的道府郡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些縣富得流油,有些郡府卻是窮得揭不開鍋。

  許多看似轄境幅員遼闊的府郡,每年上繳賦稅,可能還遠遠不如一個別地的縣。

  簡素問道:「洪觀主在公文上有沒有寫,他可曾傳授給他們一兩種入門的仙家導引術?」

  花俏點頭道:「有的,只是效果不佳,可能稍微與道官沾點邊的,就只有那個馬重了。」

  畢竟道官哪裡是那麼容易好當的,沒有修道根骨的,想要憑藉科舉考取「次一等」道官身份,得個「濁流」道牒,難度更大,對文學才情的要求更高。

  簡素嘆了口氣,「既然洪觀主卸任後,沒有從靈境觀帶走任何一個,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是不是道官胚子,有無修行資質,根骨優劣高低,天下道觀,各個豪閥大族,都有很多密不外傳的勘驗法子。

  簡素又問道:「這些少年,各自性情如何?」

  花俏猶豫了一下,說道:「懶。」

  「都很憊懶,日常課業,平時道觀大小事務,他們也是能躲就躲,就沒一個是手腳勤快的。」

  「小姐,他們是靠不牢的了,沒事,以後我來負責這些日常灑掃事務,讓他們動手,我反而不放心。」

  柴御笑道:「畢竟是一處魚米之鄉,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還是不少,文運是有一些的,就是散而不聚。」

  柴御再以心聲說道:「洪渺與後到道觀的談藪,做事情還是比較老道的,尤其是經過談藪的勘驗風水,想必長社縣境內問題不大,只說道觀附近,還是安穩的。」

  蘇乘咧嘴笑道:「聽說談藪三十歲才躋身洞府境,比起我們小姐差遠了,算不得什麼天才。」

  柴御搖搖頭,「談家底蘊深厚,是當之無愧的郡望大族,談藪又是家主欽點的繼承人,她肯定不會像明面上那麼簡單,不能只看境界。」

  柴御就清楚記得,談氏家主有次做客金槨派,幾乎最不喜迎來送往的掌門師祖,竟然親自在山門口那邊迎接一位按道齡算屬於晚輩的金丹地仙。再者談家最負盛名的,就是擁有一座私家法壇。這在疆域遼闊的整個汝州,都是極為難得的,畢竟汝州境內,擁有私籙資格的各脈法壇,總計不過二十餘家。

  簡素說道:「花俏,你到時候就在長社縣城裡邊,花錢買個宅子,我有空就去找你。」

  作為一座道觀的住持道士,完全可以決定觀內那群常住道人的去留。

  不提住持身份,只說正兒八經的授籙道士,與連候補道官都算不上的常住道人,就像衙門裡邊的官吏之別,就是雲泥之別。

  但是簡素覺得沒必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道觀保持原貌就好了。她就在那邊潛心讀書修道,他們就繼續混日子,就都別折騰了。

  花俏聞言一下子就急眼了,她忙不疊勸說自家小姐,「小姐,沒有我在身邊,也沒個服侍的體己人,這怎麼行,絕對不行的!再說了,靈境觀裡邊,就小姐一個女子,小姐還出落得這麼好看,道觀裡那幾個憊懶貨,沒啥出息,卻也剛好是血氣方剛的莽撞年紀,天曉得他們一個拎不清會做出什麼下作勾當,小姐是修道之人,當然不怕他們幾個犯渾,可是日常起居,終究是不方便的,沐浴,如厠,清洗過晾曬的衣物……」

  柴御立即點頭附和道:「花俏說得有理,畢竟男女有別,最好還是讓讓花俏在靈境觀內掛單修行,給點錢就是了,相信縣衙那邊不會追究這種小事。」

  雖說完全不擔心靈境觀內會有……競爭對手,可只是一想到那幫楞頭青,直勾勾盯著竹竿上邊晾曬女子衣物的場景,當師兄的柴御,就渾身不自在。

  不行,到了那邊,自己必須得讓那幫小地方出身的少年郎,長點見識,讓他們知道何謂仙凡之別。

  簡素調侃道:「還不得怨你自己,若有正式道官身份,我是可以帶你一起赴任的,當個都講什麼的。結果你倒好,打小一翻書就犯困,別人是讀書,你當是拿口水洗書呢,要不是太不開竅,怎麼可能連個授籙道牒都沒撈著,至今還是候補道官。你要是肯把 種花和習武一半的心思,放在背書上邊,早就考中了。」

  靈境觀上任觀主洪渺,就屬於這一類,境界其實早就夠了,就是無法通過最後一道考核,始終沒辦法得到朝廷頒發的正式道牒。

  花俏小聲道:「實在不行,我就找一家法壇買個私籙道牒算了,小姐你放心,我攢了些家底的,可以自己出錢……」

  簡素瞪眼道:「都是候補道官了,只差一場京城道院的考核而已,豈能功虧一簣,你能不能有點追求?!事先說好,到了長社縣,你給我繼續老實背書,休想偷懶,每個月我都會檢查你的課業,要是有兩次不過關,你就乖乖回京城,連同太爺爺在內,誰替你求情都沒用!」

  由某姓法壇來傳授私籙,頒發道牒,在青冥天下屬於「旁門左道」,可這在天下十四州,其實很常見。

  再加上歷史上許多山巔修士、大道官,都曾自立門戶,建造法壇,傳下法脈,香火綿延至今。

  談藪出身所在,新密郡的郡望談家,就在此列,擁有一座私人法壇。

  所以在青冥天下有個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的說法,「寧肯招惹宗門嫡傳,莫去結仇某家法壇」。

  只因為無一例外,擁有私人法壇的「祖上」,一定闊過,而且絕對不是一般的「闊綽」,至少是玉璞境道士起步。

  某些特立獨行的修士,到了地仙境界,甚至是上五境了,都還只是一位私籙道士。

  雖說各家法壇給出的道牒,肯定不會被白玉京所認可,但是白玉京有意無意對此網開一面,也就是說,這些層出不窮的私籙道士,因為名不正言不順,無法擔任各國朝廷的清流官員,無法在各座官辦道觀擔任任何職務,但是出門在外,自稱道士,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只要出示那份道牒,一般在十四州都可以暢通無阻,可要說碰到那些嚴禁私籙、甚至將各家法壇一律視為作亂犯上的某些王朝,這些「來歷不正」的旁門道官,就只能是繞道而行了。

  歷史上,最大的那座私籙法壇,就是……兗州一脈的米賊!

  但是此事已經成為青冥天下所有道官的禁忌話題。

  花俏苦著臉。

  早知道她就不聊私籙一事了。

  花俏欲言又止。

  柴御翻看那本冊子上邊的大小事務,有條有理,別看蘇乘相貌……粗獷,其實她還是很心細如髮的。

  最近她之所以穿得如此豔紅,實在是她沒辦法的事,因為在鬧市,經常會被問路或是搭訕的路人,招呼一聲「這位壯士」……

  花俏埋怨道:「小姐,這長社縣靈境觀的香火……等於沒有香火!窮是真窮!若非前兩年重新修繕了一遍,咱們這趟過去,都要喝西北風了,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種!一場鵝毛大雪壓塌了好幾間屋舍,還是洪渺求爺爺告奶奶才跟當地豪紳求來的幾筆善款,只說鄰近長社縣的那座隔壁道觀,哪裡會這麼捉襟見肘,這不去年才擴建了占地好幾畝的靈官殿和道觀講院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要丟!」

  一般來說,道觀都會有廟産,而且講經和齋醮法會,也會有香火錢捐贈,善男信女一多,道觀根本不會缺錢。一些道觀的住持,名氣稍大,還可以擔任度師,道觀就等於有了自家法裔。但是長社縣的靈境觀,要啥啥沒有,缺啥啥都缺!

  若是撇開那場洪渺手上修繕不談的話,自從早年間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後,靈境觀好像兩三百年便不曾有誰給添過一塊瓦片。

  簡素忍俊不禁,笑道:「換一個角度說,這座名為靈境的偏遠道觀,當年建造之初,牢固是真牢固,那會兒的土木匠人,肯定沒有偷工減料?」

  柴御喝著酒,不愧是師妹,心是真大。

  簡素說道:「這樣不挺好的,不用迎來送往,倒也清淨了。」

  她這趟離京,本就是躲清靜來了。

  不然以她的家世和修行資質,要說去往那些欽賜山額,供奉皇帝、太后親筆抄錄道經的皇家御制道觀,一步到位,擔任觀主是痴人做夢,補缺都講等顯赫職務,也還是有些難度,但是要說簡素的太爺爺願意在吏部幫忙運作一番,再加上師門金槨派的錦上添花,讓簡素去往某個大府境內、朝廷敕建道觀任職,謀個不求實權的「清閒美職」,還是毫無門檻的。

  柴御想起一事,不知為何,好像如今各國規模較大的道觀,到府一級,好像都在擴建靈官殿,如火如荼。

  「雪停了。」

  簡素說道:「那就繼續趕路,爭取黃昏之前,在長社縣隔壁的許縣那邊找家客棧歇腳,明兒早起,先去許縣的道觀看看,我們再趕路去往靈境觀。 」

  各地道觀的中軸線之上,建築相仿,過了山門,就是靈官殿,供奉一幅道祖和三位白玉京掌教掛像的主殿,然後就這麼一路延伸出去,不過子孫廟與叢林廟稍有不同,前者在祖師殿內,往往將掌教畫像改為開創自家道觀的「本姓」祖師爺。但是東西兩邊的配殿,諸國道觀,各有不同,往往祭祀供奉不同的道教神靈、仙真,文昌殿,藥王殿,雷部天官,龍王殿,姻緣廟,文武財神廟等,不一而足。

  柴御掏出幾隻袋子,「師妹,都拿著吧,以後用得著,其中面皮是我與一位出自鴉山的女子武夫討要而來,她有次路過我們師門地界,是我偶然認識的,按照鴉山的輩分算,她的師公,便是那位戚夫人。」

  一袋子金葉子,一袋子碎銀子,外加一張做工精良的「面皮」。

  在這趟出門之前,師妹這輩子就沒怎麼碰過黃白之物。

  簡素笑道:「金銀,我就收下了,至於這張面皮就算了,又不是江湖武夫,我就這麼見不得人嗎?」

  柴御微笑道:「總能少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花俏嘖嘖稱奇道:「戚夫人,止境武夫!她可是咱們林師的二弟子!」

  整個汝州,無論是道士還是武夫,山上山下,都以自家出了個「林師」為榮。

  這位孔武有力的婢女,她總是這樣,聽到了各路神仙的奇聞異事,總是打瞌睡,可是一聊起汝州的那些武學宗師,就精神抖擻。

  簡素退出破舊道館,轉身打了個稽首。

  下了山,進入官道,三騎一路馳騁到了許縣,在這邊找了個家客棧落腳。

  長社縣的縣衙,已經得到來自潁川郡那邊的公文通知,新任靈境觀住持道士,今天就會到此赴任。

  一縣主官,縣令必須是道官出身,但是韓縣令跟靈境觀一向關係平平,幾乎從來沒有往來。

  主要是因為那前觀主洪渺,是個候補道官身份,主掌靈境觀這麼些年,竟然就從沒有去縣衙拜訪過,這讓韓縣令腹誹不已,你一個候補道官都不主動登門,本官難道還要去靈境觀找你不成,沒有這樣的規矩!

  因為聽說這次道觀住持的簡素,是一個來自京城高門的大族子弟,極為年輕,一般這種道官,都是來地方上「鍍金」的,待不了幾年就會轉遷別地,當地官府都心裡有數,沒必要把雙方關係鬧得太僵,所以這次長社縣衙,還是給了靈境觀一點面子,讓縣丞和縣尉同時出馬,這兩個官職不比胥吏,都是吏部記錄在冊的,必須是候補道官出身。若是那些大縣,一般的道官,沒有足夠的家世背景,根本別想當上縣丞、縣尉。

  一大清早,靈境觀就來了兩位貴客,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可能還是第一次踏足道觀。

  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兒又是一場好大雪,今兒道觀內的少年們,一個個凍得跟鵪鶉似的,耷拉著腦袋,雙手插袖直跺腳。

  畢竟有兩位在縣衙位高權重的官老爺在場,少年們總不好公然拎出炭籠來取暖。

  林攄覺得機會難得,硬著頭皮湊上去,站在客堂門口,壯著膽子與屋內那位坐在火盆旁的縣尉老爺,喊了聲黃伯伯。

  這一下子把黃縣尉給喊懵了,哪來的親戚?

  反而是縣丞老爺撫鬚而笑,「是林掌櫃的兒子吧,不錯,都是我們本地的常駐道士了,再接再厲,在這邊好好讀書,爭取搏一個候補道官,也算光耀門楣了。」

  林攄滿臉漲紅,神色激動異常,不料縣丞老爺竟然還認得自己,很識趣,不敢打攪縣丞老爺的休歇,輕聲答複一句,便告退轉身,走回檐下廊道那邊,少年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看著林攄竟然與縣丞老爺都能聊上話,馬重和土膏都很羨慕,土膏更是趕緊湊到林攄身邊,壓低嗓音問這問那。

  林攄問了一句,陳叢那傢伙呢?馬重沒好氣回復一句,賊得很,鬼精鬼精的,在這邊等了一會兒,就躲去常伯屋內烤火了。

  兩位官老爺在這邊喝著茶水,可惜公務在身,不能喝酒。

  結果等到了正午時分,還是沒能等到那位新觀主的身影,就有些犯嘀咕,可別是直奔縣衙拜山頭了吧?不至於,若是如此,他們倆都是與韓縣令一條心的嫡系心腹,肯定有胥吏跑來這邊通知他們,那就是還在趕來道觀的路上?靈境觀太小,負責待人接物的典客常庚就兼著許多差事,比如燒飯做菜,既然到了吃飯的點,老人就麻溜兒做了頓午飯,加了幾個菜,兩位官老爺只是隨便對付了幾口,就繼續移步去客堂候著那位據說出身極好的新任觀主,年紀不大,架子不小,也對,再小的道觀,身為住持道士,沒點真本事,光靠好家世也是不成的。

  從一大早,等到了天都快黑了,也沒能等到那位新任觀主的身影,再好的耐心,都要消磨殆盡了。

  典客常庚一次次燒水,茶葉都換了又換,兩位縣衙官老爺再這麼喝下去,憑道觀那點家底,可就真的只能喝水了。

  黃縣尉黑著臉,伸手拿鐵鉗撥動炭火,輕聲道:「這也太窩火了,秦老哥,怎麼講?京城人氏了不起啊,一點規矩都不講的。」

  老人淡然說道:「再等半個時辰,過時不候,到了點我們就走,還真就不伺候了。有本事以後就別去咱們縣衙」

  黃昏裡,廟祝劉方與典客常庚站在客堂外邊的廊道,輕聲拉著家常,劉方說楊麻子家剛殺了頭豬,不瘦,帶毛有小兩百斤呢,得空咱哥倆去喝兩盅。

  常庚搓手點頭,連連說這敢情好,這敢情好。

  轉頭瞥了眼屋內兩位官老爺難看至極的臉色,劉方輕輕搖頭,低聲道:「還是老樣子,日子難熬了。」

  洪觀主就是個不擅長打點關係的,可是靈境觀與縣衙,好歹維持表面上的客氣,現在這位新任觀主,人還沒有露面呢,就已經結結實實打了整座縣衙的臉。以後還怎麼相處?

  常伯笑呵呵道:「虧得韓縣令今天沒來。」

  劉方重重嘆息,「咱們道觀以後就等著被穿小鞋吧,新觀主可以不怕這個,就是苦了咱們這些兩邊不靠的常住道人。」

  一座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係,更多還是前者依仗後者,一些個靠百姓香火難以維持日常的貧苦道觀,許多錢財進項,都出自縣衙那邊的撥款。可給可不給,給多給少,反正都是門道,就看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係如何了。不湊巧,靈境觀就在此列。

  馬無夜草不肥,靈境觀在洪渺手上,就是典客常庚當那幕僚給出的點子,才讓一座道觀每年好歹能給少年們發出兩件冬、夏穿的道袍,不然就憑道觀的香火錢?只說上次各方籌錢修繕道觀,就是常伯幫著外出聯絡。估計正是如此,洪渺才會在對常住道人的那些評語當中,關於典客常庚,有個投桃報李的「老實本分」。

  用陳叢那小子的話說,就是香客願意丟倆銅錢到功德箱就是打雷的響動了。

  在廟祝劉方眼中,陳叢這孩子,懶是懶了點,一身機靈勁兒,平時說話還是有點意思的,很能解悶。

  瞧著忠厚老實的少年,其實焉兒壞,滿肚子主意,這不好像還勸過洪觀主來著,說是靠人不如靠己,咱們道觀香火不旺,觀主你燒高香試試看?

  暮色裡,靈境觀所在山頭,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但是路兩邊的那些老槐樹,還是有模有樣的。

  三人在山腳那邊一起翻身下馬,簡素牽馬而走,仰頭笑道:「道觀的風景,比我想像中要好很多。」

  花俏無奈道:「小姐也太好說話了。」

  柴御蹲下身,伸手抹掉路上厚厚的積雪,再抓起一把泥土,手指細細拈動,嗅了嗅,點點頭,此地水土還行。

  花俏對此見怪不怪,小姐的這位禦師兄,其實與小姐是很門當戶對的,就是小姐好像對這位同門師兄沒有什麼想法。

  道觀那邊,兩位縣衙官老爺其實剛要打道回府,憋了一肚子氣來著,結果才出門,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三位外鄉人。

  林攄頓時眼睛一亮,光憑那三人的位置,就猜出了自家新任觀主,是居中那位年輕漂亮的……姐姐?!

  她就是咱們靈境觀的新任觀主?!少年只覺得生活都有了盼頭,以後每天與這麼好看的女子朝夕相處,早晚課業必須用心!

  土膏好奇問道:「哪個才是觀主?」

  馬重呆呆看著那位好像年畫上邊走出的仙子。

  陳叢快速掃了一眼他們的穿著,呦呵,這三匹馬可神氣,縣城裡邊可都見不著的!

  簡素將馬繮繩交給身邊侍女,與衆人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境觀新任住持道士簡素,見過諸位道友。」

  柴御本想自我介紹一句,想了想,還是作罷。作為金槨派七代弟子的柴御,況且身為祖師堂嫡傳道官,到了本國的地方郡府,其實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侍女花俏,故意擺出一個凶狠臉色,視線掃了一遍少年郎,還好,都是些呼吸渾濁的門外漢,估摸著有賊心也沒賊膽。

  靈境觀不是那種世代相傳的子孫廟,是可以開門招待四方雲水道衆的,就是窮得叮噹響,哪有外鄉道友登門在此叨擾,每天饑腸轆轆,大眼瞪小眼嗎?

  柴御打算在這邊住上一段時日,反正本就是打著下山游曆的幌子,好陪伴師妹一段山水路程。

  典客常庚趕忙還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稽首,拉了一把身邊的廟祝,「典客常庚與廟祝劉方,恭迎簡觀主。這兩位老爺,是我們長社縣的縣丞秦大人,縣尉黃大人,兩位大人從辰時起,就到了咱們道觀等候觀主了,這不等得急了,秦縣丞眼瞧著天色已晚,就與黃縣尉相約一起來外邊候著,道觀不大,這天一黑,山上這邊若無言語幾句,估摸著簡觀主可得好找一番了。」

  見著了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冠,兩位官老爺的心中怒火就霎時間沒了。

  至於典客常庚的那幾句體面話,也是順耳的。

  小小靈境觀,出人才啊,以後倒是經常往來,與簡觀主喝茶論道。

  常庚的廚藝,也是不差的,回頭就讓衙門戶房送一些時令蔬菜來道觀。遠親不如近鄰,靈境觀的香火,咱們縣衙不得幫襯點?

  簡素歉意微笑道:「簡素暫無道號,見過秦縣丞,黃縣尉。抱歉讓兩位大人久等,惶恐。這是公文,請過目。」

  她從袖中摸出那道公文,遞給兩位縣衙官員。

  秦縣丞接過公文,天色昏暗,老人眯眼瀏覽了一遍,點頭道:「確認無誤,我替長社縣衙,在此恭賀簡觀主到任。」

  公文上,是有明確寫明哪天必須趕到靈境觀赴任的,只是簡素既沒有想到縣衙那邊,會讓兩位官員來靈境觀迎接自己,更想不到他們會一大早就在這邊等著。

  她略作思量,笑道:「照理說,初來駕到,我該主動去縣衙拜訪諸位。」

  簡素以心聲提醒道:「花俏,看接下來我跟他們怎麼聊,如果有需要的話,等下你就騎馬快一步到縣城,找個大一點的酒樓。」

  柴御是有意為之,說到底,還是希望師妹能夠返回師門修行,她真要執意在紅塵裡曆練道心,好歹挑選一個靠近師門的大道觀。

  金槨派在本國,屬於位列前三甲的大道場,但就是近些年被前邊兩個門派聯手排擠得有些厲害,如果將師門放在整個汝州,大概能算是三流仙府墊底,一洲道官,可能就是多多少少「聽說過」南山國有個金槨派,但是估計連掌門的名字、道號都記不清楚,至多就是附和一句,哦,就是那個地頭上盛産良材巨木的門派吧?其餘兩個仙門,其實嚴格意義上,都不屬於南山國的本土道場,只因為祖山之外各有藩屬山頭,山水與南山國接壤,就被皇帝陛下視為座上賓了,反觀「土生土長」的金槨派,掌門甚至未能當上護國真人。倒不是說南山國朝廷不願意扶持金槨派,只是確實不宜與那兩個位於一國「臥榻之側」的龐然大物交惡。

  這些內幕,師妹是從來不上心的,她就算聽說了也只當耳旁風。但是柴御作為金槨派當代掌律的再傳弟子,深受師祖器重和師尊喜愛,只等躋身龍門境,就有意讓柴御放到南山國禮部擔任侍郎,在官場磨練幾年,有了結丹的跡象,就立即返回山門閉關,只要結丹,舉辦開峰典禮的同時,柴御就可以順勢掌管一國工部。

  兩位官員還是婉拒了簡觀主的晚飯宴請,說他們還需要立即返回縣衙與韓縣令告知此事,某些手續需要在縣衙各房走個流程。

  簡素就一路將他們送到了山腳,道觀確實簡陋,也沒個山門牌坊什麼的。

  道觀內並無馬廄,所幸廟祝劉方說山腳自家村子那邊有地方可以照顧馬匹,花俏不太放心,就一起牽馬同行。

  聽說觀主已經吃過晚飯了,典客常伯偷偷鬆了口氣,中午那頓飯菜,吃掉了道觀不少家底,本來就是為新任觀主準備的接風宴,結果兩位官老爺心情不佳,沒怎麼動筷子,就便宜了那些只等官員離開齋堂就開始狼吞虎咽的兔崽子,別看廟祝劉方年紀大了,一樣沒少吃,離開桌子的時候,打著飽嗝,去往客堂的路上,腳步悠悠,伸手使勁從牙縫裡邊拔出肉絲,今兒這頓,跟過年光景差不離了。

  常伯將新任觀主領到一間屋子,擔心她心裡有芥蒂,就專門强調了一句,屋內被褥、臉盆等物件,都是道觀從縣城那邊新買的。

  簡素笑著點頭,與面面俱到的老人道了一聲謝,她對這位典客的印象還不錯,確實……老實本分,其實是很能察言觀色,卻不給人那種油滑感覺。

  老人到了屋內,就始終站在門口那邊,等到簡素坐在一張官帽椅上邊,老人就告辭一聲,不忘輕輕帶上門。

  簡素伸了個懶腰,相較於在京城家族,在師門道場,這裡所見所聞,一切都是新鮮事。

  祖上出過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境神仙,而她的太爺爺,也就是如今的家主,是一位金丹地仙,但是境界至此,用太爺爺自己的話,就已是那種耗盡精氣神、油盡燈枯的地步了,別說元嬰境,便是金丹境三層樓中的第二層樓,這輩子都別想了。所以外界都稱贊他是年輕金丹,老人卻說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老金丹。

  不管怎麼說,成為金丹地仙,簡素的太爺爺,依舊屬於家族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雖說祖上有一位元嬰,但是簡家依舊算不得世代簪纓的鍾鳴鼎食之家,只因為那位祖師爺,成道過程雲遮霧繞,好像有些難言之隱,以至於在家族內部、族譜傳記上邊都不見記載,而且當年在南山國,不管是躋身中五境還是結丹、甚至是成為元嬰境,一直沒有如何將心思真正放在開山立派或是朝廷官場的開枝散葉,只是關起來門修行,也沒怎麼收徒,所以等到這位祖師爺悄無聲息兵解離世,本就沒有形成氣候的簡家,很快就一路衰敗下去了,直到簡素的太爺爺,堪稱天縱之才,憑著那部誰都看不懂的祖傳道書,竟然修行順遂,結丹成功,簡家才開始重振家風,簡素的爺爺和兩位叔公,陸陸續續分別考取道官,簡家就此在南山國朝廷算是站穩腳跟,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到了簡素父輩這一代,卻開始青黃不接,各房子弟,竟然無一人有修行資質,更無人考取道官。

  直到有了簡素,這種窘況才得以改觀,家族可謂再次揚眉吐氣。

  但是無論男女,世家子弟,到了年紀,總繞不過婚嫁一事,簡家向來以書香門第自居,簡素的父母,也確實不願意落個攀附權貴的名聲,可情理之中的聯姻,終究不可避免,再加上簡素的修道資質足夠好,簡素的爹娘再不著急,可是家族祠堂的那些父輩祖輩們,就有點這方面的心思,想要幫著她找個好人家,除了幾個已是正式道官的京城俊彥,還比如簡素在金槨派內的同門師兄柴御,豈不是一位近在眼前的良配?

  所以等到簡素主動要求去外地,最終選定在那潁川郡長社縣的靈境觀擔任住持道士,師兄柴御就光明正大跟著了。

  其實簡素如此年輕,就可以擔任一座官辦道觀的住持道士,甭管靈境觀如何寒酸,光憑簡家的面子,依舊是不太夠的,簡家的老太爺又不喜官場往來,所以還是金槨派祖師堂那邊暗中出力了,事實上,南山國境內任何一座敕建、官辦道觀的住持名額,都是金槨派與那兩個門派的一場較勁。

  簡素如今才十九歲,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是洞府境,成功躋身了中五境,無異於鯉魚躍過了第一道龍門。

  關鍵是簡素天資聰慧,從小就遍覽家族藏書,那十幾部流傳不廣的珍稀道書,她年少時便常有獨到見解。

  故而她在十四歲,就考取了南山國京城考核通過的道官,而且名次極高,當年在京城,此事還是一樁不小的轟動事跡。

  打個比方,放在凡俗夫子當中,相當於有人在十四歲就考中了科舉進士,並且位列一甲三名。

  可惜簡素的修行破境一事,仍舊是慢了幾分,距離那種山上真正的天才「道種」,還是差了點意思。

  不然與簡家登門求親的,數量只會更多,估計早就踏破門檻了。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鎮,就有這麼一點好,家族子孫往往眼界開闊,越有出息的,越不會驕縱。

  簡素站起身,將一幅卷軸掛在牆壁上,畫像是一位頭戴遠遊冠的中年道士,盤腿坐在蒲團之上。

  畫上題寫有一篇朱砂寫就的青詞詩歌,末尾八個字,意思類似寄語,「離境坐忘,老實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這便是簡素家族那位元嬰祖師爺的道號了。

  這個道號,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簡素查閱過本國禮部檔案,南山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這麼一位道官。

  如今擁有此道號的道官,簡素卻是久聞大名,堪稱如雷貫耳。只因為對方是幽州弘農楊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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