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8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下)
身後響起推門聲響,簡素收回視線,是花俏返回道觀了,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動作嫻熟,將那些筆墨紙硯,水呈筆架,竹黃臂擱燈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從書箱、竹篋內拿出來的數十本道家典籍,因為屋內暫時沒有書櫃,也都放在桌上,還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制的珍貴信箋,屬於紙中「尤物」,尋常有錢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買不起,只是買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攢盤,用來擺放瓜果點心。
虧得屋子不大,這張靠窗的書桌還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備好的榔頭釘子,叮噹作響,原來是要挑選好了花瓶在牆上的懸掛位置,瓷瓶內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專門掛在牆壁上的。
別看花俏生得人高馬大,其實心靈手巧,只說她親手編織的香囊,那可是簡家女子們的心頭好。
桌上擱放有一方古硯,離著青瓷壁瓶很近,銘文是那「瓶花落硯香歸字」。
驟然富貴的豪奢人家,與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總歸是各有各的裝飾風格。
花俏後退幾步,看了眼壁瓶,再湊近牆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著,「小姐,明兒我就去縣城一趟,幫你重新置辦些冬夏的被褥、蚊帳,還有這床鋪也太小了些,乾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錢訂做一張床吧?我會遵守約定,在這裡不能顯露武學境界和家傳術法,大不了到時候雇輛車到山腳,故意挑個暮色裡到這邊,我再自己扛上來,反正就這麼幾步山路,翻牆而入,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游來了。太爺爺不就有句口頭禪,道士不清貧誰清貧。」
簡素笑著搖頭道:「再說了,那麼一張大床,你搬得上山,怎麼搬進屋子?」
看著桌上擺設,簡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貧了,躲起來享清福還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書桌底下,以心聲說道:「洪渺說過,桌底秘密貼有談藪的一張家傳符籙,能夠維持數月之久。小姐?」
簡素以心聲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留著這張符籙就是了。」
她輕輕嘆息一聲,山外何處不官場。
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簡素還不能不領情。
花俏點點頭,有些郁悶,「小姐,我瞅著林攄那幾個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時候,眼睛裡跟有炭火似的。」
簡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張臉龐,「尤其要注意那個叫陳叢的少年,瞧著模樣,還挺周正,一雙眼睛賊兮兮的,藏著好些心事呢。」
簡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搖頭道:「那倒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唯一一個不那麼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還是在小姐的穿著衣飾上邊。」
簡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難測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有見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見財起意的。」
簡素隨口笑道:「哦?那少年還是個財迷?那麼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細骼膊細腿的,凍得直打哆嗦,我以後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怕腳步稍快帶起一陣風把他吹到呢。」
簡素忍住笑,「那你悠著點。」
花俏是天生膂力驚人的練武奇才,但是簡家既沒有武學宗師當家族供奉,也沒有合適的武學秘籍給她學,所以在這件事上,簡素的太爺爺,對這個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總說花俏這孩子,若是能夠從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鴉山那邊碰碰運氣就好了,可惜過了十歲才進咱們的家門,學武就晚了些,或者將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樣的頂尖宗門,相信她說不定會有一番大成就。
屋內只有一條椅子,簡素讓花俏坐著,自己坐在床邊,雙手撐在床沿上,笑問道:「別墨跡了,早些去縣城找客棧落腳,再買棟宅子。」
整個人好像塞滿椅子的花俏試探性問道:「小姐,真不讓住在道觀裡邊啊?我問過了,廟祝劉方有間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錢租借嘛。」
簡素看著可憐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軟,不等簡素說什麼,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實已經與劉方談妥價格了,我這就那邊將屋子捯飭捯飭!」
不愧是柴師兄,真是傳授了一記錦囊妙計!
簡素無奈道:「行吧。」
她們說是主僕,其實情同姐妹。
花俏笑容燦爛道:「小姐,再聊會兒?」
簡素點點頭。
花俏從桌上那堆書籍當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歡看書,但是這本道書裡邊,可藏著寶貝。
簡素看著動作輕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見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說句良心話,也配不上呢。」
簡素點頭道:「那是肯定的。」
花俏從書中取出兩份「書頁」,是她從兩份山水邸報上邊小心裁剪下來的。
簡家不是那種京城頭等大富大貴的門戶,所以每份價格不菲的山水邸報都會精心保存下來,這還是花俏請小姐幫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來的兩頁邸報,至於什麼「情郎」,當然是自己小姐的調侃了,只因為邸報上邊,都有同一個純粹武夫。
卻是別座天下。
他叫曹慈。
一頁邸報上邊,寫他在浩然天下一個叫扶搖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敵。第二頁邸報,寫他在那場中土文廟的青白之爭當中勝出。
再次勝出!
這跟汝州武運鼎盛也有些關係,山上才會流傳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別州,可能就只有山巔才會聽說此人了。
不過這種遠在天邊的人物,於花俏而言,當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了。
在花俏看來,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遙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城主、樓主,也差不太多了。
可能是先入為主的緣由,她就對另外一個曹慈的同齡人,印象不佳,準確說來,是很差。
一輸再輸,怎麼還有臉對曹慈糾纏不休,這種死皮賴臉的貨色,要是被自己見到了,呵,反正別想自己敬稱一聲什麼陳宗師!
花俏又開始念叨道:「小姐,你能想像嗎,曹慈如今才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呢,就已經是武道之巔的止境宗師了。」
「我把他當成林師第二,不過分吧?」
「邸報上邊說了,曹慈至今從無敗績,以後也一定不會輸給任何人。」
聽到這裡,簡素笑問道:「他不是有個師父嗎,相互間就沒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餵拳,就肯定有輸贏吧?」
花俏瞪大眼睛,一臉茫然,晃了晃腦袋,悶悶道:「我咋曉得他們師徒間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說曹慈沒輸過。」
簡素笑眯眯道:「我聽說還有個姓陳的同齡人,雖然問拳輸了好幾場,但是最近一場切磋,把曹慈的臉都給打腫了?」
花俏怒氣衝衝道:「我呸!這種人半點武德都不講的,也配當什麼武學宗師?!」
簡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見了那位陳隱官,你敢不敢當面駡他幾句?」
花俏一下子就氣消了,無精打采道:「當然……不敢啊。」
那個姓陳的,除了是一位年紀輕的止境武夫,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陳十一?好像還是個當官的,陳隱官?
呵,花裡胡哨的,華而不實,看看咱們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綽號有頭銜嗎?
只是曹慈這個名字,就足矣。
一想到這個,花俏就心情好轉起來。
夜幕沉沉,閒來無事,柴御拎著一隻錢袋子,裡邊裝滿了從國庫挑選出來的九帝錢。
打開袋子的繩結,柴御五指張開,便從裡邊蹦出九枚錢幣,是那作為雕母錢的各類通寶,都是寓意極好的年號,而且每個年號背後都意味著一段國强民安的太平歲月。其中柴御道袍袖內還藏有另外一隻袋子,珍藏著數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錢幣,只是沒必要如此興師動衆,今夜只是將道觀周邊查探一番,以防萬一。
有此寶物,在於家傳。
柴御其實祖籍並非南山國,而是一個與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屬國,在那邊,朝廷有個官職叫錢法侍郎,分別管理一國掌理名泉局、寶源局的錢幣鑄造事宜。工部戶部皆有,一般都是由兩部的右侍郎兼任,偶爾也有郎中擔任錢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將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設置有鑄錢局,方便就此取材、當地鑄造,由兩部下派的官員督造署理。相對而言,工部的錢法侍郎職權更大,所鑄銅錢通行一國甚至是周邊數國,在柴御家鄉那邊,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鑄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會以象牙雕刻錢樣刻作錢樣呈送工部鑒定,在這之後,才是仿刻鑄造祖錢,繼而用祖錢翻鑄母錢,哪怕是母錢,品相之美,都絕非通行一國的錢幣所能媲美,至於祖錢,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銅錢」,每一枚,朝廷工部都會仔細錄檔、擁有編號,轉送皇庫,嚴密封存起來,不得泄露。而柴御之所有擁有這些至寶,這與他祖輩擔任工部尚書、侍郎有關,再加上家族有幾本禁書,秘而寶之,絕對不敢讓外人知曉,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禮記地官篇,專門講述類似土圭測地脈深淺、如何於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內容。
故而柴御所在家族,家學淵源深厚,再加上幾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對金鐵、土脈擁有一種敏銳直覺。
馬重和土膏都覺得有趣,柴御也不攔著他們,由著兩個鄉野少年遠遠看著,不斷朝地上撒錢又重新撿錢。
小道觀後邊,菜園子附近,有一口枯井。
柴御已經收起了九枚母錢,從袖中拈出一張符籙,兩位少年嚇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長只是輕輕一吹,黃紙符籙便瞬間燃燒起來,如手持一盞燈籠,照耀得整座菜園子燈火通明。
柴御站在井口旁邊,擡臂舉起符籙,再低頭望去,不算太深,唯見井底有些積雪。
雙指拈符,默念咒語,最後往井底一丟,一張符籙快若箭矢釘入井底積雪中,期間火光驀然綻開,如一條纖細火龍垂掛井中。
並無異樣。
小心起見,柴御等到井底那張符籙燃燒殆盡,挪步繞行井口一圈,從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長繩,再掏出一把袖珍銅錢劍,長不過尺餘,繫掛在金色長繩一段,就打算墜劍入井。
若真有陰物邪祟隱匿其中,遇見此劍,無異於墳塚鬼物驟見一輪烈日。
不敢說憑此銅錢劍就可以當場斬妖除邪,但要說將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難。
柴御打定主意,離開道觀之前,給那幾個少年,每人贈送一枚材質、形制相對普通的銅錢。
但是如果他們識貨,能夠尋一處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觀,轉手一賣,也是一筆數目可觀的橫財了。
土膏偷偷看了眼馬重。
馬重好些有點心不在焉。
道觀鼓樓內,陳叢趴在那邊,看著菜園水井那邊的火光。
長社縣靈境觀與那許縣都屬於小縣道觀,故而按照禮制,還沒有資格懸掛那種大鍾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開大靜」,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靜」,靈境觀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聽說。要麼就是有誰樂意長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觀,回來之後,再吹噓一番。上任觀主洪渺就曾說,那些皇家敕建巨觀,晨鍾暮鼓之洪亮悠遠,幾十里外都聽得見。
幾個土老帽的少年,反正就跟聽天書一般。
其餘所有一座正經道觀那些繁文縟節的講究,到了靈境觀這類每逢殺年豬就要讓典客下去幫著拽豬尾巴、再拎倆條肉返山開開葷的小道觀,就是講究變將就,不將就,還過不過日子了?
就在柴御祭出那把銅錢劍的時候,恰好道觀內暮鼓聲響起。
陳叢嚇了一跳,只是都懶得轉身,肯定是常伯幹活來了。
柴御楞了楞,灑然一笑,畢竟是道官,又是初來駕到的「掛單道士」,得講究一個規矩,就將那把袖珍銅錢劍收入袖中。
看了眼枯井,柴御轉身,朝鼓樓那邊打了個稽首。
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若是傳到師妹耳朵裡,估計還會被笑話幾句吧。
一夜無事。
新官上任的觀主簡素,挑燈看過了靈境觀的幾本賬簿,花不了多少工夫,與婢女花俏幾乎聊了一宿的閨房話。
柴御就住在一間簡陋至極的客房,也沒有什麼睡意,除了晚間功課的呼吸吐納,隔壁就是那幾個少年的住處,除了呼嚕聲有點吵人,也沒什麼……不能忍受的。
好不容易等到晨鍾響起,柴御就打開屋門,只見那個打掃庭院的典客常伯,開始用掃帚敲打屋檐那邊掛著的不少冰錐子,碎了一地。
柴御見此倍感無奈,就用掃帚嗎?你拿一根竹竿去打冰錐子也好啊。
不過柴御還是沒說什麼,反而主動與老人打了聲招呼。
常伯趕忙停下手上動作,畢恭畢敬喊了聲柴仙長。
柴御看了眼道觀主殿,試探性問道:「常典客,我能不能進主殿看看?」
常伯一聽就樂了,咧嘴笑道:「別說去看了,道長若是瞧見喜歡的物件,搬走都行,只要別被我瞧見就成了。道觀裡邊的貴重物件,幾乎都在主殿裡邊擱著了,一樣樣一件件,都是與縣衙那邊詳細報備過的,戶房和工房的官老爺,每年都會按例一起來這邊查看一番,若是有需要修繕的地方需要上報,就是官老爺們動一動筆頭的小事了,這不好多年都沒怎麼更換了,不小心丟了更好。好像是大前年來著,工房的主事老爺,親自造訪咱們道觀,看過之後,就說奇怪呢,你們靈境觀就這麼牢固嗎,哪哪都穩當,戶房當差的聽著了,好像也沒吭聲。」
顯而易見,對方是提醒靈境觀,可修可不修的地方,就抓點緊,別當啞巴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如此一來,那麼縣衙工房就有油水了。
至於戶房那邊,也可以稍稍分潤一筆,就算錢不多,但是可以請本房同僚們喝頓酒吃頓肉,聯絡聯絡感情,不也是好事?
柴御一時語噎。
真是半點不見外。
本地民風是不是有點淳樸啊?
柴御再一想就釋然了,這個常庚,以前是貨真價實的讀書人,難怪難怪。
看來由這個老人來當道觀典客,就很好啊。
說不定真能夠給師妹搭把手,幫著處理道觀庶務?
只是有件事,柴御哪怕是外人,也是憋著難受不吐不快,猶豫了一下,柴御開口問道:「常典客,似乎不是特別精通道門鍾鼓的打法?」
常伯一臉難為情道:「洪老觀主倒是教過幾遍,緊打慢打什麼的,我年紀大了,記不住,學不來。」
柴御一時無言。至於老人到底是學不來,還是嫌麻煩,天曉得。
那麼柴御乾脆連與晨鍾暮鼓配合的「知不知道鍾文內容是什麼」都懶得問了。
柴御只得再問一個簡單問題,「常伯,道觀這邊道鐃與琳、琅都是有的吧?」
常伯一頭霧水,「道長說啥?鐃跟闆,還有銅磬都是有的,就是平時用不著,洪老觀主走了,如今就在雜物房擺著吃灰呢。」
柴御又只好耐心解釋道:「法鍾在左為琳、在右名琅,鍾身往往刻有符咒雲紋,一般來說縣道觀都該有的,可能就是材質相對普通一些。」
老人嘿了一聲,「道長直接說是那種長柄的大鈴鐺不就得了。有,怎麼沒有,洪老觀主搖晃起來,念念有詞,很好聽的。」
每次幾個少年都能趁機睡個回籠覺。其中馬重和土膏,更厲害,已經練出一種都能睜著眼睛打瞌睡的絕學了。
柴御揉了揉眉心,沒說什麼。
這個上了歲數的常典客,年輕那會兒是個讀書人不假,但肯定沒有怎麼用心讀書,極有可能,就根本沒想過要考道官?是有自知之明,想都不敢想?
常伯看了眼通鋪屋子那邊,難得這麼早就開門,林攄幾個瞧著都很精神啊,都是精心捯飭過的,土膏還特地換了一身嶄新道袍。
至於自家晚輩的陳叢,還是老樣子,睡眼惺忪的,眼珠子那麼一轉,瞧見庭院已經打掃完畢了,快步走向自己,笑嘻嘻就要接過掃帚。
觀主簡素走出房門,看了眼那撥自己道觀的常住道人,輕輕點頭,率先步入主殿,開始上香。
除了柴御和花俏兩個外人,其餘人等, 至於廟祝劉方,就沒上山,差點沒把那幾匹馬當老祖宗供起來,老人一宿就沒怎麼睡,不是怕它們跑了得賠錢,就是擔心遭賊。
聽見了山上道觀的鍾聲,老人這才放心去睡覺,倒頭就睡,天王老子也別想喊醒自己,今兒必須睡個飽。
簡素開始了首次道門早課。
雖說面對的,只是些少年,但是好在這些課業內容,都是她早就爛熟於心的內容,以前是聆聽,如今只是換成了說教。
再加上來道觀之前,她還是做過一些備課的,也曾請教過過一位屬於大道觀法眷的家族供奉,不過簡素起先到底還是有些緊張,只是那撥少年是聽課還是「看課」都還兩說,還有那個坐在角落的典客常庚,竟然已經開始小雞啄米了,這反而讓簡素悄悄鬆了口氣,隨後的講課,漸入佳境,她畢竟十四歲就考取道牒的,來此講課,其實就跟一國狀元郎給村野蒙童授業差不多。
站在門口那邊的柴御和花俏,也都是如釋重負。
一天早課結束,就是齋飯。
常伯已經下廚準備早飯去了。
各地官辦道觀,除了齋醮科儀等法事,初一十五,必須吃素,除了不能吃葷,也有五葷四辛的忌諱,此外,就看道觀各自訂立的規矩了,當然有些道脈法統,一年到頭都是嚴格吃素的,絕對不可吃葷飲酒,還會嚴禁婚嫁。但是尋常官府建造的道觀,都不在此列,靈境觀便是如此。再者有些時候,一國朝廷直轄的各級道觀,能不能吃葷,往往都取決於皇帝陛下或是護國真人的個人喜好。
一張大圓桌,能坐十來號人,結果飯桌上,就是饅頭、白粥,還有幾盤類似冬醃菜的,以及一大罐子剁椒蒜頭。
少年們都屏氣凝神,只等新任觀主一聲令下,就可以動筷子了。
簡素笑道:「常典客,道門有講究,今天剛好是十五,這蒜就在四辛之列,還是撤掉吧。」
常庚連忙道歉,搓了搓手,將那罐剁椒蒜頭拿走。
柴御有些無奈,洪渺難道就從來不管也不教嗎?
幾個少年的視線,就都跟著那罐剁椒蒜頭走。
就靠它下飯了,沒了這玩意兒,本就寡淡至極的伙食,還怎麼辦?
花俏便有些好奇,這玩意兒真有那麼好吃嗎?若是吃完還不漱口,與人開口說話的時候,豈不是全是蒜味?
「都吃吧。至於飯桌聊天什麼的,我們都可以隨意些。」
簡素笑著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率先動筷子夾了一筷子冬醃菜,細細嚼著,咦,滋味竟然相當不錯。
因為簡觀主在場的緣故,少年們的吃相都很斯文。
等到簡素放下筷子的時候,幾個少年還在啃饅頭就粥。花俏看出門道了,尤其是那個陳叢,看似吃得慢,其實真沒少吃!
聽說柴仙長和那大個子娘們要去一趟縣城采辦些東西,林攄自告奮勇,幫忙帶路。
結果發現簡觀主竟然沒跟著他們一起下山,少年一下子就焉了,出了道觀的門,就開始病懨懨。
簡素開始閒逛道觀,主殿之外,客房,齋堂,廚房,堆放農具、雜物的儲物間,其實也就那麼幾間屋舍。
土膏和馬重十分殷勤,領著觀主「走門串戶」。
唯有陳叢,雙手插袖蹲在檐下曬著和煦溫暖的日頭,懶洋洋打著哈欠。
少年始終秉持一個宗旨,能偷懶就偷懶。
一天下來,除了換了個觀主,對這個憊懶少年來說,好像也沒什麼區別。
相較於其餘少年的那股興奮勁兒,陳叢好奇的幾件事,都沒法說。
比如新任觀主的屋子那邊會擱放馬桶尿壺嗎?平時人有三急的,簡觀主也是用道觀的那座公用茅廁?還有以後簡觀主晾曬在院內的貼身衣物,掛在竹竿上邊,隨風飄來晃去的,會不會有損觀主威嚴啊?少年思來想去,覺得極有可能,簡觀主會讓那個黑炭婢女在道觀外邊租一棟屋子,或村裡或縣城,如此一來就可以同時解決掉許多個麻煩了,早知如此,就問問常伯,手頭有無閒錢,先在廟祝劉方的村子裡頭租下一棟空宅子,再轉手租給簡觀主,一年下來只是掙她個幾錢銀子,不虧心吧?可惜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白白少掉這麼條財路。
晚飯依舊是名副其實的一頓素齋,好在簡觀主拿起筷子之前,笑言一句,只要不是初一十五齋戒日,不忌葷辛。
陳叢欲言又止,結果被好像未蔔先知的常伯瞪了眼,少年終於還是忍住了,否則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一句,簡觀主,咱們道觀是忌不忌葷辛的事嗎?是吃不吃得起葷味的事啊!
除了六戊日都不用舉行早晚課,道觀每天上殿的晚間課業,先焚香點燭,之後所謂奉誦經文,其中作為道觀晚壇的第一首步虛韻腔,其實內容都是固定的,不過由洪老觀主換成年輕的簡觀主,同樣是似唱似讀的韻律,林攄幾個聽得神采奕奕,至少表面上如此,陳叢依舊聽得昏昏欲睡,至於之後的經文,也都是從一衆朝廷欽定的道教典籍中挑選,一年年,一百年,禮十方,通靈感,發清靜志,解冤救苦拔罪,升天得道離於迷途……好像道門科儀都是這麼一天天傳承下來的老規矩。
等到晚課結束,馬重他們幾個就找到門外的柴仙長,與他問來自何方,會不會那種騰雲駕霧的仙家法術,真如書上所說,是在那種高過雲海的山中修道嗎?
陳叢就去了常伯的屋子,暮鼓一響,就得睡覺了,今時不同往日,畢竟靈境觀換了個當家做主的,以前洪老觀主是從不管這些的,大晚上不睡覺,道觀大門一關,後門可不會上鎖,隨便溜出去逛蕩便是,早課的時候補覺就是了,天大地大回籠覺最大嘛,前提是別打呼嚕,不然就等著清洗一個月的馬桶吧。
老人繼續看那本舊書,封面也沒個書名。
陳叢記得多年以前,只要想看,常伯就都會把書交給他,心情好還會講解幾句,但是好像從去年開春起,也可能是前年冬末?在那之後,就不讓他看這本書了,常伯的理由是你小子記性還湊合,再看也沒啥意思。
其實不光是這本書的事情,記得小時候,常伯還是很喜歡說話的,什麼都願意跟他聊,只是越後來,就越不愛開口說話了。
這讓少年有些傷感,好像他一天天長大了,常伯就跟著一天天老了。
陳叢確實記得書上的內容,為首一篇好像就是講道門禮樂的,什麼鼓其樂之君邪,什麼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又說什麼凡鍾為金樂之首,梵宮仙殿,必用以明攝謁者之誠,幽起鬼神之歌……對於這些,少年都是懵懵懂懂,所謂知道就只是知道而已了,陳叢也是不太感興趣的,唯一覺得有意思的地方,是書上經常在某個小節末尾來上一句類似「而墨子非之」,「而墨子非之奈何」,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卻都有「墨子」這個詞語。
早年詢問常伯,才知道:「墨子」是個人。
少年好奇問道:「常伯,寫這篇文字的老夫子,跟那個叫墨子的人,是有仇嗎?」
這麼針鋒相對,以至於非要寫篇文章來「駡架」,要是見了麵,不得卷起袖管幹一架?
少年言語之時,常伯伸手撚動燈芯,搖頭道:「沒有什麼仇怨,恰恰相反,他們還是關係不錯的朋友。」
陳叢疑惑道:「你怎麼知道這個?」
老人笑道:「從其它書上看來的。」
陳叢無奈道:「常伯唉,就你看的雜書最多。」
老人開始嚼文嚼字了,「『最多』談不上,相對較多而已。」
少年笑道:「得嘞,以後我一定要刻一方印章,印文就是『常伯看過』,或是更加書面語些,『常伯過目』,咋樣?」
老人說道:「將『看』字改成『讀』字更好些,年少時需讀書,年紀大了,再來挑著書看。」
「古人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是有深意的。」
「以前的人寫書就是傳道,讀書的人也很當回事。越往後推移,書籍越來越容易接觸,書上道理越來越多,反而就不值錢了。」
陳叢不愛聽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小聲詢問一個最關心的問題,「簡觀主真不會趕我們走嗎?」
常伯搖頭道:「不會。」
「憑啥?」
「一看那位簡觀主就是大家族走出來的有錢人。「 「這是什麼道理,有錢人就一定心善嗎? 」
老人笑著搖頭道:「不是這麼個道理,我的意思,是說簡觀主不會斤斤計較蠅頭小利,真正家底殷實的大族子弟,他們計算得失的方法,跟我們這些常住道人是不一樣的,簡單來說,她看我們不順眼,覺得心煩,就將我們都趕出道觀,我們倆還好說,無依無靠,訴苦無門,只能認栽,但是林攄和馬重幾個呢?到頭來鬧個雞飛狗跳,只會耽誤她的清淨生活,如此說來,簡觀主是可以節省下來一些銀子,或是在道觀內安排自己的人手,但是對她來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小子可以不當真,她簡觀主卻覺得是一個很實在、最值錢的道理,尤其是被世俗庶務,她就會不勝其煩,真要反複鬧騰,甚至是打官司到縣衙那邊,簡觀主就是一種得不償失的虧本買賣,這麼說,聽得明白? 」
陳叢笑容燦爛道:「談錢嘛,我就明白了!」
老人笑道:「德行!」
典客常伯,在道觀內外,確實是一個好說話、沒什麼脾氣的老好人,但若是說一個「慈眉善目和藹可親」,還真就是只有面對自家晚輩的少年陳叢才會有了。
陳叢習慣性趴在桌上,說道:「常伯,話是這麼說,理是這麼個理兒,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禮多人不怪,這個道理,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吧?咱們要不要?嗯,就是孝敬孝敬,意思意思,表示表示?」
常伯呵了一聲,「老子沒那閒錢。」
陳叢擡起頭,拿下巴來回擦桌子,「送禮真是一門學問!」
老人笑道:「平時不是挺靈光的,這會兒腦子不夠用了?你不是喜歡刻印章嗎,河裡摸了好些不一樣的石子,多少是個心意?」
少年眼睛一亮,豎起大拇指,誠心實意贊歎道:「常伯,可以的可以的。」
老人笑了笑。被臭小子這麼表揚,心情……其實還可以。
總比被這小子來一句「打不過崔瀺,還打不過一個馬瞻」來得好吧。
這種必然會有的混賬話,老人猜也猜得到。
少年思來想去,小聲嘀咕道:「印文寫啥呢?」
「我看那位柴仙長,好像與咱們觀主是一對兒?不然從京城那邊趕來潁川郡呢,千里迢迢的,擱我可不樂意,雖說是騎馬,可是一路顛來顛去的,不得把屁股磨沒啦?可萬一是那位柴仙長單相思就不妥了,我可別拍馬屁拍到馬蹄上去。」
「寫那呼風喚雨,騰雲駕霧?是不是太俗氣了些?」
「不然就寫早生貴子?簡觀主以後總歸是有道侶的,有了道侶總歸是要生孩子的……」
少年說到這裡,自顧自大笑起來。
老人斜了少年一眼,陳叢翻了個白眼,「就是開個玩笑,看把你緊張的,說好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呢,道理就只有你說得?常伯啊,真不是我這個當晚輩的說你,你這個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的習慣,不得改改啊?」
老人笑道:「能管好你一個,我就該燒高香了。」
少年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承讓承讓,好說好說。」
常伯提醒道:「想好印文了?」
陳叢開始自言自語:「簡觀主如今是我們的傳道人了,書上說德高為師身正為範,書上又說,動靜有節進退周旋,都是規矩,靜而聖動而王,書上還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是唉,簡簡單單,可不就是不復加功飾嘛……嗯,簡觀主的名字,取得不錯,相當不錯!」
常伯笑道:「這麼些內容,好是好,可你覺得你一個常住道人,送給新任住持道士,這麼一方印章,合適嗎?」
陳叢點點頭,「也對,意思太大了,跟家族長輩送給晚輩的寄語差不多,確實不合適。直而溫簡而廉,行簡氣清和而貌美,其實也是好的,就是顯得太油滑,不恭敬了些,恐怕得換成柴仙長來送才合適?有了,書上不是有那麼一句,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哈哈,這讓我想起馬重他們沒藏好的一本演義小說,只見那萬軍從中撞出一員猛將,諸位看官可瞧好了,絳袍朱發,赤馬單騎,腰上雙懸水磨簡……」
「打住打住。」
常伯聽得一陣頭疼,彎曲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其實也簡單,只需刻個『簡』字就行了。對方若是不喜歡,你也不算失禮,若是喜歡,就可以作為簡觀主的一方藏書印。」
陳叢無奈道:「常伯,簡單是真簡單了,虧你想得出來!」
老人笑道:「教你寫個古篆的『簡』字,就不簡單了。看好了。日曬三竿之前是雙竿,道士自當珍惜光陰。藏著一份心思的。」
陳叢擡頭望去,常伯擡起手指,懸空寫了個字,底部「門」低「日」高。
陳叢疑惑道:「能行?」
常伯說道:「行不行隨你。」
說到這裡,老人也是自顧自笑起來,搖搖頭,陳叢便好奇詢問笑什麼,常伯只是搖頭,少年便愈發好奇追問緣由。
常伯說道:「你覺得『我行其野』這句話,好不好?」
少年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意思是說遠離官場,走在鄉野?好像用在簡觀主身上,也不差?從京城來到長社縣呢。
常伯忍住笑,「勸你別送。還是換個內容吧,就刻那個古篆的『簡』字。」
不然就真要被簡觀主掃地出門了。
陳叢問道:「為啥?」
常伯笑道:「因為本義是一個鄉野棄婦的哀怨自述。」
陳叢一下子坐直身體,瞪眼道:「常伯,就這麼想著咱倆一起卷鋪蓋滾蛋啊!外邊這天氣,天寒地凍的,真會凍死人的!我還好說,你這身子骨……」
說到這裡,少年重新趴在桌上,繼續說道:「其實常伯的身子骨還是相當不錯的,健朗著呢,我可記得很清楚,前年問你歲數,你說是六十二,去年問你,就成了六十一,今年呢,不得是六十,越活越年輕,很好很好!哈哈!」
老人笑著點頭。
「我行其野」。這方印章,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小子倒是可以作為回禮,送給從浩然去蠻荒的文海周密。
「常伯,不如還是你來刻印章吧。」
「擔心獻醜,露怯了?被人隨手丟到垃圾簍裡邊去?」
陳叢咧嘴一笑,其實是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常伯說道:「送禮貴在心誠,我代為捉刀算怎麼回事,遲早會露出馬腳的。」
咋個又開始說道理了,少年擺擺手,「行了行了,我刻,我來刻還不行嘛。我的字又不差,跟常伯比,差距至多在毫厘之間!」
老人笑罵一句,「臭小子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有些所謂的書法大家、宗師,是字掩其人。
但是浩然繡虎,卻是當之無愧的人掩其字。
在浩然天下那邊,曾經舉世皆知,文聖一脈首徒的崔瀺,是最看不起書家的,公然宣稱書家最是小家子氣,比那畫家還不如。
故而諸子百家當中,本就不該有書家的一席之地。
一罵罵倆。
那些被譽為丹青聖手的山上畫師、或是各國待詔還好說,覺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但是那些專攻書法的練氣士,可就憋屈大發了。
以至於中土神洲稍有學識的大儒、文人,都開始覺得被稱呼為書法大家,確實是一個不中聽、甚至就是駡人的說法。
既然文以載道,那麼文字作為載體,你崔瀺豈能將其視為雕蟲小技?!
結果崔瀺直接來了一句,你當你是禮聖啊?
為此還鬧出過一場文廟官司,當然還是身為文聖的老秀才出面負責搗漿糊了,代替那個胡說八道的學生,給諸位賠個不是。
但是據說,只是據說,老秀才一走出文廟,到了功德林,就使勁拍著首徒的肩膀,說得好,話糙理不糙。
是很多年之後,又「據說」是 一場文廟關起門來的議事,老秀才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拍著胸脯說,我從沒覺得我的學生,真就錯了,是因為我是文聖,是 一次都沒有,我的學生,從沒說錯,做錯!
堂堂文聖,當著文廟教主們和學宮祭酒、司業以及一衆書院山長,一口一句三字經。
我拉著他們又道歉又認錯,那是他們運氣不好,攤上我這麼個和稀泥沒原則的、吃了冷豬頭肉就再寫不出好文章的先生!
但凡他們有一次錯了,我這個當先生的,就會讓他們親自道歉!
那次,一個頭別玉簪的儒衫青年,默默坐在台階上。
散會之後,老秀才一屁股坐在他旁邊。
青年笑問道先生,吵輸了?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轉頭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似乎覺得不對,趕忙伸長脖子環顧四周,到底心虛,伸出一條腿,用鞋尖一擰。
這才說了一句不能夠!
沉默片刻,老秀才感嘆一句,其實吵架從來沒有輸贏的,或者說都是輸。
青年點點頭。
老秀才拍了拍首徒的骼膊,站起身,大笑道走,去功德林,泡杯……枸杞茶。崔瀺啊,這枸杞茶,真有你說的那麼靈那麼好?先生咋個發現熹平先生的眼神不太對勁呢?
崔瀺笑著說道反正藥書上就是這麼說的,想來熹平先生是眼饞吧?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那必須啊,枸杞茶也喝不著,像你這樣的學生又上哪兒找去?
陳叢喂了幾聲,晃了晃手掌,「常伯,想啥呢?」
常伯微笑道:「沒什麼,想些不值一提的陳年舊事。」
其實老人確實給少年留了點壓箱底的寶貝,其中就有兩方印章,分別刻有「天幹物燥小心火燭」跟「靈澤」。
崔瀺當年曾經去過一趟落魄山,當時也就順路去過一趟披雲山的林鹿書院了,山君魏檗當然必須主動趕去書院,覲見國師。
崔瀺曾經叮囑過魏檗一件事,以後遇到需要你魏山君,就用「靈澤」二字,但是如果有人勸說你用別的,就聽一句勸,但唯獨不能是那個隔壁鄰居勸你,你就聽勸換了,不用靈澤二字。至於為何,什麼事,又是誰,耐心等著便是,以後水落石出,你魏檗自然知曉答案。
魏檗當時如墜雲霧,但是內心難免震動,冥冥之中,總覺得這是一件對自己而言、極其關鍵的大事。
崔國師這是未蔔先知?還是大道推演出來的結果?
好像完全猜出魏檗心思的崔國師,臉上略帶幾分譏諷神色,笑言一句,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運氣好比腦子好就是好。
魏山君又能說什麼呢,就只當是一句好話聽了。反正被綉虎說成腦子不好,也確實不是什麼難聽話嘛。
陳叢輕聲說道:「常伯,你說自己生日是五月初五,以前還沒給你過過生日呢,我其實這些年還是攢了些錢的,去縣城那邊請你喝頓好酒唄?」
常伯微笑道:「不用,我又不愛喝酒。心領了。」
少年嗯了一聲,可是明顯有些失落。
老人說道:「再與你說點書上的道理?」
陳叢搖搖頭,「困了。」
常伯卻自顧自說道:「五言古詩體,多以第三字為關捩。七古和歌行,約是第五字為關捩。那麼人之關捩,就在年少立志。」
「看人如翻書,看書即讀人,等你長大之後,也會離開這座道觀,負笈遠遊,外出求學。」
「古之立大事功者,大名垂千古者,不惟有超拔之才,亦必有超拔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古來道士書生聖賢,皆從少年立志而起。書上學得幾個道理,不需多,要出遠門,離鄉背井,行萬里路,去驗證這些個道理到底是對,還是錯,或修正,完善,甚至是推翻這些年少時以為天經地義的道理……」
老人說到這裡,少年聽到這裡,輕聲喃喃道:「常伯,可是我一點都不想遠遊啊,你都老了。」
書上說了,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可是天大地大,他就只有常伯這麼一個親人,就算可以做到書上所謂的游必有方,但是要走那麼遠的路,再回來,常伯還在道觀每天燒火做飯、敲鍾打鼓、打掃道觀嗎?
其實少年早就忘記了,在大師兄跟小師弟之間,他們真正意義上的那場分別,不在將來,而在以前,事實上就在他們初次見面之時。
當時老人蹲下身,摸著由一片本命瓷「拼湊」而成的孩子的腦袋,笑容和煦,微笑道:「你好,這些年一直忘了自我介紹,其實我不叫常庚,也不是你的什麼常伯。這場護道,就到此為止了。你聽不懂這些沒關係,也不用記住今天。別怕,因為我本名崔瀺,是你的大師兄。」
只因為崔瀺來自三教祖師散道之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