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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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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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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1 00:46:0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8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下)

  身後響起推門聲響,簡素收回視線,是花俏返回道觀了,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動作嫻熟,將那些筆墨紙硯,水呈筆架,竹黃臂擱燈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從書箱、竹篋內拿出來的數十本道家典籍,因為屋內暫時沒有書櫃,也都放在桌上,還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制的珍貴信箋,屬於紙中「尤物」,尋常有錢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買不起,只是買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攢盤,用來擺放瓜果點心。

  虧得屋子不大,這張靠窗的書桌還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備好的榔頭釘子,叮噹作響,原來是要挑選好了花瓶在牆上的懸掛位置,瓷瓶內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專門掛在牆壁上的。

  別看花俏生得人高馬大,其實心靈手巧,只說她親手編織的香囊,那可是簡家女子們的心頭好。

  桌上擱放有一方古硯,離著青瓷壁瓶很近,銘文是那「瓶花落硯香歸字」。

  驟然富貴的豪奢人家,與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總歸是各有各的裝飾風格。

  花俏後退幾步,看了眼壁瓶,再湊近牆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著,「小姐,明兒我就去縣城一趟,幫你重新置辦些冬夏的被褥、蚊帳,還有這床鋪也太小了些,乾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錢訂做一張床吧?我會遵守約定,在這裡不能顯露武學境界和家傳術法,大不了到時候雇輛車到山腳,故意挑個暮色裡到這邊,我再自己扛上來,反正就這麼幾步山路,翻牆而入,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游來了。太爺爺不就有句口頭禪,道士不清貧誰清貧。」

  簡素笑著搖頭道:「再說了,那麼一張大床,你搬得上山,怎麼搬進屋子?」

  看著桌上擺設,簡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貧了,躲起來享清福還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書桌底下,以心聲說道:「洪渺說過,桌底秘密貼有談藪的一張家傳符籙,能夠維持數月之久。小姐?」

  簡素以心聲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留著這張符籙就是了。」

  她輕輕嘆息一聲,山外何處不官場。

  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簡素還不能不領情。

  花俏點點頭,有些郁悶,「小姐,我瞅著林攄那幾個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時候,眼睛裡跟有炭火似的。」

  簡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張臉龐,「尤其要注意那個叫陳叢的少年,瞧著模樣,還挺周正,一雙眼睛賊兮兮的,藏著好些心事呢。」

  簡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搖頭道:「那倒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唯一一個不那麼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還是在小姐的穿著衣飾上邊。」

  簡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難測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有見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見財起意的。」

  簡素隨口笑道:「哦?那少年還是個財迷?那麼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細骼膊細腿的,凍得直打哆嗦,我以後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怕腳步稍快帶起一陣風把他吹到呢。」

  簡素忍住笑,「那你悠著點。」

  花俏是天生膂力驚人的練武奇才,但是簡家既沒有武學宗師當家族供奉,也沒有合適的武學秘籍給她學,所以在這件事上,簡素的太爺爺,對這個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總說花俏這孩子,若是能夠從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鴉山那邊碰碰運氣就好了,可惜過了十歲才進咱們的家門,學武就晚了些,或者將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樣的頂尖宗門,相信她說不定會有一番大成就。

  屋內只有一條椅子,簡素讓花俏坐著,自己坐在床邊,雙手撐在床沿上,笑問道:「別墨跡了,早些去縣城找客棧落腳,再買棟宅子。」

  整個人好像塞滿椅子的花俏試探性問道:「小姐,真不讓住在道觀裡邊啊?我問過了,廟祝劉方有間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錢租借嘛。」

  簡素看著可憐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軟,不等簡素說什麼,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實已經與劉方談妥價格了,我這就那邊將屋子捯飭捯飭!」

  不愧是柴師兄,真是傳授了一記錦囊妙計!

  簡素無奈道:「行吧。」

  她們說是主僕,其實情同姐妹。

  花俏笑容燦爛道:「小姐,再聊會兒?」

  簡素點點頭。

  花俏從桌上那堆書籍當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歡看書,但是這本道書裡邊,可藏著寶貝。

  簡素看著動作輕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見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說句良心話,也配不上呢。」

  簡素點頭道:「那是肯定的。」

  花俏從書中取出兩份「書頁」,是她從兩份山水邸報上邊小心裁剪下來的。

  簡家不是那種京城頭等大富大貴的門戶,所以每份價格不菲的山水邸報都會精心保存下來,這還是花俏請小姐幫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來的兩頁邸報,至於什麼「情郎」,當然是自己小姐的調侃了,只因為邸報上邊,都有同一個純粹武夫。

  卻是別座天下。

  他叫曹慈。

  一頁邸報上邊,寫他在浩然天下一個叫扶搖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敵。第二頁邸報,寫他在那場中土文廟的青白之爭當中勝出。

  再次勝出!

  這跟汝州武運鼎盛也有些關係,山上才會流傳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別州,可能就只有山巔才會聽說此人了。

  不過這種遠在天邊的人物,於花俏而言,當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了。

  在花俏看來,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遙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城主、樓主,也差不太多了。

  可能是先入為主的緣由,她就對另外一個曹慈的同齡人,印象不佳,準確說來,是很差。

  一輸再輸,怎麼還有臉對曹慈糾纏不休,這種死皮賴臉的貨色,要是被自己見到了,呵,反正別想自己敬稱一聲什麼陳宗師!

  花俏又開始念叨道:「小姐,你能想像嗎,曹慈如今才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呢,就已經是武道之巔的止境宗師了。」

  「我把他當成林師第二,不過分吧?」

  「邸報上邊說了,曹慈至今從無敗績,以後也一定不會輸給任何人。」

  聽到這裡,簡素笑問道:「他不是有個師父嗎,相互間就沒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餵拳,就肯定有輸贏吧?」

  花俏瞪大眼睛,一臉茫然,晃了晃腦袋,悶悶道:「我咋曉得他們師徒間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說曹慈沒輸過。」

  簡素笑眯眯道:「我聽說還有個姓陳的同齡人,雖然問拳輸了好幾場,但是最近一場切磋,把曹慈的臉都給打腫了?」

  花俏怒氣衝衝道:「我呸!這種人半點武德都不講的,也配當什麼武學宗師?!」

  簡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見了那位陳隱官,你敢不敢當面駡他幾句?」

  花俏一下子就氣消了,無精打采道:「當然……不敢啊。」

  那個姓陳的,除了是一位年紀輕的止境武夫,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陳十一?好像還是個當官的,陳隱官?

  呵,花裡胡哨的,華而不實,看看咱們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綽號有頭銜嗎?

  只是曹慈這個名字,就足矣。

  一想到這個,花俏就心情好轉起來。

  夜幕沉沉,閒來無事,柴御拎著一隻錢袋子,裡邊裝滿了從國庫挑選出來的九帝錢。

  打開袋子的繩結,柴御五指張開,便從裡邊蹦出九枚錢幣,是那作為雕母錢的各類通寶,都是寓意極好的年號,而且每個年號背後都意味著一段國强民安的太平歲月。其中柴御道袍袖內還藏有另外一隻袋子,珍藏著數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錢幣,只是沒必要如此興師動衆,今夜只是將道觀周邊查探一番,以防萬一。

  有此寶物,在於家傳。

  柴御其實祖籍並非南山國,而是一個與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屬國,在那邊,朝廷有個官職叫錢法侍郎,分別管理一國掌理名泉局、寶源局的錢幣鑄造事宜。工部戶部皆有,一般都是由兩部的右侍郎兼任,偶爾也有郎中擔任錢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將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設置有鑄錢局,方便就此取材、當地鑄造,由兩部下派的官員督造署理。相對而言,工部的錢法侍郎職權更大,所鑄銅錢通行一國甚至是周邊數國,在柴御家鄉那邊,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鑄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會以象牙雕刻錢樣刻作錢樣呈送工部鑒定,在這之後,才是仿刻鑄造祖錢,繼而用祖錢翻鑄母錢,哪怕是母錢,品相之美,都絕非通行一國的錢幣所能媲美,至於祖錢,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銅錢」,每一枚,朝廷工部都會仔細錄檔、擁有編號,轉送皇庫,嚴密封存起來,不得泄露。而柴御之所有擁有這些至寶,這與他祖輩擔任工部尚書、侍郎有關,再加上家族有幾本禁書,秘而寶之,絕對不敢讓外人知曉,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禮記地官篇,專門講述類似土圭測地脈深淺、如何於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內容。

  故而柴御所在家族,家學淵源深厚,再加上幾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對金鐵、土脈擁有一種敏銳直覺。

  馬重和土膏都覺得有趣,柴御也不攔著他們,由著兩個鄉野少年遠遠看著,不斷朝地上撒錢又重新撿錢。

  小道觀後邊,菜園子附近,有一口枯井。

  柴御已經收起了九枚母錢,從袖中拈出一張符籙,兩位少年嚇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長只是輕輕一吹,黃紙符籙便瞬間燃燒起來,如手持一盞燈籠,照耀得整座菜園子燈火通明。

  柴御站在井口旁邊,擡臂舉起符籙,再低頭望去,不算太深,唯見井底有些積雪。

  雙指拈符,默念咒語,最後往井底一丟,一張符籙快若箭矢釘入井底積雪中,期間火光驀然綻開,如一條纖細火龍垂掛井中。

  並無異樣。

  小心起見,柴御等到井底那張符籙燃燒殆盡,挪步繞行井口一圈,從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長繩,再掏出一把袖珍銅錢劍,長不過尺餘,繫掛在金色長繩一段,就打算墜劍入井。

  若真有陰物邪祟隱匿其中,遇見此劍,無異於墳塚鬼物驟見一輪烈日。

  不敢說憑此銅錢劍就可以當場斬妖除邪,但要說將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難。

  柴御打定主意,離開道觀之前,給那幾個少年,每人贈送一枚材質、形制相對普通的銅錢。

  但是如果他們識貨,能夠尋一處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觀,轉手一賣,也是一筆數目可觀的橫財了。

  土膏偷偷看了眼馬重。

  馬重好些有點心不在焉。

  道觀鼓樓內,陳叢趴在那邊,看著菜園水井那邊的火光。

  長社縣靈境觀與那許縣都屬於小縣道觀,故而按照禮制,還沒有資格懸掛那種大鍾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開大靜」,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靜」,靈境觀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聽說。要麼就是有誰樂意長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觀,回來之後,再吹噓一番。上任觀主洪渺就曾說,那些皇家敕建巨觀,晨鍾暮鼓之洪亮悠遠,幾十里外都聽得見。

  幾個土老帽的少年,反正就跟聽天書一般。

  其餘所有一座正經道觀那些繁文縟節的講究,到了靈境觀這類每逢殺年豬就要讓典客下去幫著拽豬尾巴、再拎倆條肉返山開開葷的小道觀,就是講究變將就,不將就,還過不過日子了?

  就在柴御祭出那把銅錢劍的時候,恰好道觀內暮鼓聲響起。

  陳叢嚇了一跳,只是都懶得轉身,肯定是常伯幹活來了。

  柴御楞了楞,灑然一笑,畢竟是道官,又是初來駕到的「掛單道士」,得講究一個規矩,就將那把袖珍銅錢劍收入袖中。

  看了眼枯井,柴御轉身,朝鼓樓那邊打了個稽首。

  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若是傳到師妹耳朵裡,估計還會被笑話幾句吧。

  一夜無事。

  新官上任的觀主簡素,挑燈看過了靈境觀的幾本賬簿,花不了多少工夫,與婢女花俏幾乎聊了一宿的閨房話。

  柴御就住在一間簡陋至極的客房,也沒有什麼睡意,除了晚間功課的呼吸吐納,隔壁就是那幾個少年的住處,除了呼嚕聲有點吵人,也沒什麼……不能忍受的。

  好不容易等到晨鍾響起,柴御就打開屋門,只見那個打掃庭院的典客常伯,開始用掃帚敲打屋檐那邊掛著的不少冰錐子,碎了一地。

  柴御見此倍感無奈,就用掃帚嗎?你拿一根竹竿去打冰錐子也好啊。

  不過柴御還是沒說什麼,反而主動與老人打了聲招呼。

  常伯趕忙停下手上動作,畢恭畢敬喊了聲柴仙長。

  柴御看了眼道觀主殿,試探性問道:「常典客,我能不能進主殿看看?」

  常伯一聽就樂了,咧嘴笑道:「別說去看了,道長若是瞧見喜歡的物件,搬走都行,只要別被我瞧見就成了。道觀裡邊的貴重物件,幾乎都在主殿裡邊擱著了,一樣樣一件件,都是與縣衙那邊詳細報備過的,戶房和工房的官老爺,每年都會按例一起來這邊查看一番,若是有需要修繕的地方需要上報,就是官老爺們動一動筆頭的小事了,這不好多年都沒怎麼更換了,不小心丟了更好。好像是大前年來著,工房的主事老爺,親自造訪咱們道觀,看過之後,就說奇怪呢,你們靈境觀就這麼牢固嗎,哪哪都穩當,戶房當差的聽著了,好像也沒吭聲。」

  顯而易見,對方是提醒靈境觀,可修可不修的地方,就抓點緊,別當啞巴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如此一來,那麼縣衙工房就有油水了。

  至於戶房那邊,也可以稍稍分潤一筆,就算錢不多,但是可以請本房同僚們喝頓酒吃頓肉,聯絡聯絡感情,不也是好事?

  柴御一時語噎。

  真是半點不見外。

  本地民風是不是有點淳樸啊?

  柴御再一想就釋然了,這個常庚,以前是貨真價實的讀書人,難怪難怪。

  看來由這個老人來當道觀典客,就很好啊。

  說不定真能夠給師妹搭把手,幫著處理道觀庶務?

  只是有件事,柴御哪怕是外人,也是憋著難受不吐不快,猶豫了一下,柴御開口問道:「常典客,似乎不是特別精通道門鍾鼓的打法?」

  常伯一臉難為情道:「洪老觀主倒是教過幾遍,緊打慢打什麼的,我年紀大了,記不住,學不來。」

  柴御一時無言。至於老人到底是學不來,還是嫌麻煩,天曉得。

  那麼柴御乾脆連與晨鍾暮鼓配合的「知不知道鍾文內容是什麼」都懶得問了。

  柴御只得再問一個簡單問題,「常伯,道觀這邊道鐃與琳、琅都是有的吧?」

  常伯一頭霧水,「道長說啥?鐃跟闆,還有銅磬都是有的,就是平時用不著,洪老觀主走了,如今就在雜物房擺著吃灰呢。」

  柴御又只好耐心解釋道:「法鍾在左為琳、在右名琅,鍾身往往刻有符咒雲紋,一般來說縣道觀都該有的,可能就是材質相對普通一些。」

  老人嘿了一聲,「道長直接說是那種長柄的大鈴鐺不就得了。有,怎麼沒有,洪老觀主搖晃起來,念念有詞,很好聽的。」

  每次幾個少年都能趁機睡個回籠覺。其中馬重和土膏,更厲害,已經練出一種都能睜著眼睛打瞌睡的絕學了。

  柴御揉了揉眉心,沒說什麼。

  這個上了歲數的常典客,年輕那會兒是個讀書人不假,但肯定沒有怎麼用心讀書,極有可能,就根本沒想過要考道官?是有自知之明,想都不敢想?

  常伯看了眼通鋪屋子那邊,難得這麼早就開門,林攄幾個瞧著都很精神啊,都是精心捯飭過的,土膏還特地換了一身嶄新道袍。

  至於自家晚輩的陳叢,還是老樣子,睡眼惺忪的,眼珠子那麼一轉,瞧見庭院已經打掃完畢了,快步走向自己,笑嘻嘻就要接過掃帚。

  觀主簡素走出房門,看了眼那撥自己道觀的常住道人,輕輕點頭,率先步入主殿,開始上香。

  除了柴御和花俏兩個外人,其餘人等,  至於廟祝劉方,就沒上山,差點沒把那幾匹馬當老祖宗供起來,老人一宿就沒怎麼睡,不是怕它們跑了得賠錢,就是擔心遭賊。

  聽見了山上道觀的鍾聲,老人這才放心去睡覺,倒頭就睡,天王老子也別想喊醒自己,今兒必須睡個飽。

  簡素開始了首次道門早課。

  雖說面對的,只是些少年,但是好在這些課業內容,都是她早就爛熟於心的內容,以前是聆聽,如今只是換成了說教。

  再加上來道觀之前,她還是做過一些備課的,也曾請教過過一位屬於大道觀法眷的家族供奉,不過簡素起先到底還是有些緊張,只是那撥少年是聽課還是「看課」都還兩說,還有那個坐在角落的典客常庚,竟然已經開始小雞啄米了,這反而讓簡素悄悄鬆了口氣,隨後的講課,漸入佳境,她畢竟十四歲就考取道牒的,來此講課,其實就跟一國狀元郎給村野蒙童授業差不多。

  站在門口那邊的柴御和花俏,也都是如釋重負。

  一天早課結束,就是齋飯。

  常伯已經下廚準備早飯去了。

  各地官辦道觀,除了齋醮科儀等法事,初一十五,必須吃素,除了不能吃葷,也有五葷四辛的忌諱,此外,就看道觀各自訂立的規矩了,當然有些道脈法統,一年到頭都是嚴格吃素的,絕對不可吃葷飲酒,還會嚴禁婚嫁。但是尋常官府建造的道觀,都不在此列,靈境觀便是如此。再者有些時候,一國朝廷直轄的各級道觀,能不能吃葷,往往都取決於皇帝陛下或是護國真人的個人喜好。

  一張大圓桌,能坐十來號人,結果飯桌上,就是饅頭、白粥,還有幾盤類似冬醃菜的,以及一大罐子剁椒蒜頭。

  少年們都屏氣凝神,只等新任觀主一聲令下,就可以動筷子了。

  簡素笑道:「常典客,道門有講究,今天剛好是十五,這蒜就在四辛之列,還是撤掉吧。」

  常庚連忙道歉,搓了搓手,將那罐剁椒蒜頭拿走。

  柴御有些無奈,洪渺難道就從來不管也不教嗎?

  幾個少年的視線,就都跟著那罐剁椒蒜頭走。

  就靠它下飯了,沒了這玩意兒,本就寡淡至極的伙食,還怎麼辦?

  花俏便有些好奇,這玩意兒真有那麼好吃嗎?若是吃完還不漱口,與人開口說話的時候,豈不是全是蒜味?

  「都吃吧。至於飯桌聊天什麼的,我們都可以隨意些。」

  簡素笑著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率先動筷子夾了一筷子冬醃菜,細細嚼著,咦,滋味竟然相當不錯。

  因為簡觀主在場的緣故,少年們的吃相都很斯文。

  等到簡素放下筷子的時候,幾個少年還在啃饅頭就粥。花俏看出門道了,尤其是那個陳叢,看似吃得慢,其實真沒少吃!

  聽說柴仙長和那大個子娘們要去一趟縣城采辦些東西,林攄自告奮勇,幫忙帶路。

  結果發現簡觀主竟然沒跟著他們一起下山,少年一下子就焉了,出了道觀的門,就開始病懨懨。

  簡素開始閒逛道觀,主殿之外,客房,齋堂,廚房,堆放農具、雜物的儲物間,其實也就那麼幾間屋舍。

  土膏和馬重十分殷勤,領著觀主「走門串戶」。

  唯有陳叢,雙手插袖蹲在檐下曬著和煦溫暖的日頭,懶洋洋打著哈欠。

  少年始終秉持一個宗旨,能偷懶就偷懶。

  一天下來,除了換了個觀主,對這個憊懶少年來說,好像也沒什麼區別。

  相較於其餘少年的那股興奮勁兒,陳叢好奇的幾件事,都沒法說。

  比如新任觀主的屋子那邊會擱放馬桶尿壺嗎?平時人有三急的,簡觀主也是用道觀的那座公用茅廁?還有以後簡觀主晾曬在院內的貼身衣物,掛在竹竿上邊,隨風飄來晃去的,會不會有損觀主威嚴啊?少年思來想去,覺得極有可能,簡觀主會讓那個黑炭婢女在道觀外邊租一棟屋子,或村裡或縣城,如此一來就可以同時解決掉許多個麻煩了,早知如此,就問問常伯,手頭有無閒錢,先在廟祝劉方的村子裡頭租下一棟空宅子,再轉手租給簡觀主,一年下來只是掙她個幾錢銀子,不虧心吧?可惜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白白少掉這麼條財路。

  晚飯依舊是名副其實的一頓素齋,好在簡觀主拿起筷子之前,笑言一句,只要不是初一十五齋戒日,不忌葷辛。

  陳叢欲言又止,結果被好像未蔔先知的常伯瞪了眼,少年終於還是忍住了,否則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一句,簡觀主,咱們道觀是忌不忌葷辛的事嗎?是吃不吃得起葷味的事啊!

  除了六戊日都不用舉行早晚課,道觀每天上殿的晚間課業,先焚香點燭,之後所謂奉誦經文,其中作為道觀晚壇的第一首步虛韻腔,其實內容都是固定的,不過由洪老觀主換成年輕的簡觀主,同樣是似唱似讀的韻律,林攄幾個聽得神采奕奕,至少表面上如此,陳叢依舊聽得昏昏欲睡,至於之後的經文,也都是從一衆朝廷欽定的道教典籍中挑選,一年年,一百年,禮十方,通靈感,發清靜志,解冤救苦拔罪,升天得道離於迷途……好像道門科儀都是這麼一天天傳承下來的老規矩。

  等到晚課結束,馬重他們幾個就找到門外的柴仙長,與他問來自何方,會不會那種騰雲駕霧的仙家法術,真如書上所說,是在那種高過雲海的山中修道嗎?

  陳叢就去了常伯的屋子,暮鼓一響,就得睡覺了,今時不同往日,畢竟靈境觀換了個當家做主的,以前洪老觀主是從不管這些的,大晚上不睡覺,道觀大門一關,後門可不會上鎖,隨便溜出去逛蕩便是,早課的時候補覺就是了,天大地大回籠覺最大嘛,前提是別打呼嚕,不然就等著清洗一個月的馬桶吧。

  老人繼續看那本舊書,封面也沒個書名。

  陳叢記得多年以前,只要想看,常伯就都會把書交給他,心情好還會講解幾句,但是好像從去年開春起,也可能是前年冬末?在那之後,就不讓他看這本書了,常伯的理由是你小子記性還湊合,再看也沒啥意思。

  其實不光是這本書的事情,記得小時候,常伯還是很喜歡說話的,什麼都願意跟他聊,只是越後來,就越不愛開口說話了。

  這讓少年有些傷感,好像他一天天長大了,常伯就跟著一天天老了。

  陳叢確實記得書上的內容,為首一篇好像就是講道門禮樂的,什麼鼓其樂之君邪,什麼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又說什麼凡鍾為金樂之首,梵宮仙殿,必用以明攝謁者之誠,幽起鬼神之歌……對於這些,少年都是懵懵懂懂,所謂知道就只是知道而已了,陳叢也是不太感興趣的,唯一覺得有意思的地方,是書上經常在某個小節末尾來上一句類似「而墨子非之」,「而墨子非之奈何」,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卻都有「墨子」這個詞語。

  早年詢問常伯,才知道:「墨子」是個人。

  少年好奇問道:「常伯,寫這篇文字的老夫子,跟那個叫墨子的人,是有仇嗎?」

  這麼針鋒相對,以至於非要寫篇文章來「駡架」,要是見了麵,不得卷起袖管幹一架?

  少年言語之時,常伯伸手撚動燈芯,搖頭道:「沒有什麼仇怨,恰恰相反,他們還是關係不錯的朋友。」

  陳叢疑惑道:「你怎麼知道這個?」

  老人笑道:「從其它書上看來的。」

  陳叢無奈道:「常伯唉,就你看的雜書最多。」

  老人開始嚼文嚼字了,「『最多』談不上,相對較多而已。」

  少年笑道:「得嘞,以後我一定要刻一方印章,印文就是『常伯看過』,或是更加書面語些,『常伯過目』,咋樣?」

  老人說道:「將『看』字改成『讀』字更好些,年少時需讀書,年紀大了,再來挑著書看。」

  「古人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是有深意的。」

  「以前的人寫書就是傳道,讀書的人也很當回事。越往後推移,書籍越來越容易接觸,書上道理越來越多,反而就不值錢了。」

  陳叢不愛聽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小聲詢問一個最關心的問題,「簡觀主真不會趕我們走嗎?」

  常伯搖頭道:「不會。」

  「憑啥?」

  「一看那位簡觀主就是大家族走出來的有錢人。「  「這是什麼道理,有錢人就一定心善嗎? 」

  老人笑著搖頭道:「不是這麼個道理,我的意思,是說簡觀主不會斤斤計較蠅頭小利,真正家底殷實的大族子弟,他們計算得失的方法,跟我們這些常住道人是不一樣的,簡單來說,她看我們不順眼,覺得心煩,就將我們都趕出道觀,我們倆還好說,無依無靠,訴苦無門,只能認栽,但是林攄和馬重幾個呢?到頭來鬧個雞飛狗跳,只會耽誤她的清淨生活,如此說來,簡觀主是可以節省下來一些銀子,或是在道觀內安排自己的人手,但是對她來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小子可以不當真,她簡觀主卻覺得是一個很實在、最值錢的道理,尤其是被世俗庶務,她就會不勝其煩,真要反複鬧騰,甚至是打官司到縣衙那邊,簡觀主就是一種得不償失的虧本買賣,這麼說,聽得明白? 」

  陳叢笑容燦爛道:「談錢嘛,我就明白了!」

  老人笑道:「德行!」

  典客常伯,在道觀內外,確實是一個好說話、沒什麼脾氣的老好人,但若是說一個「慈眉善目和藹可親」,還真就是只有面對自家晚輩的少年陳叢才會有了。

  陳叢習慣性趴在桌上,說道:「常伯,話是這麼說,理是這麼個理兒,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禮多人不怪,這個道理,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吧?咱們要不要?嗯,就是孝敬孝敬,意思意思,表示表示?」

  常伯呵了一聲,「老子沒那閒錢。」

  陳叢擡起頭,拿下巴來回擦桌子,「送禮真是一門學問!」

  老人笑道:「平時不是挺靈光的,這會兒腦子不夠用了?你不是喜歡刻印章嗎,河裡摸了好些不一樣的石子,多少是個心意?」

  少年眼睛一亮,豎起大拇指,誠心實意贊歎道:「常伯,可以的可以的。」

  老人笑了笑。被臭小子這麼表揚,心情……其實還可以。

  總比被這小子來一句「打不過崔瀺,還打不過一個馬瞻」來得好吧。

  這種必然會有的混賬話,老人猜也猜得到。

  少年思來想去,小聲嘀咕道:「印文寫啥呢?」

  「我看那位柴仙長,好像與咱們觀主是一對兒?不然從京城那邊趕來潁川郡呢,千里迢迢的,擱我可不樂意,雖說是騎馬,可是一路顛來顛去的,不得把屁股磨沒啦?可萬一是那位柴仙長單相思就不妥了,我可別拍馬屁拍到馬蹄上去。」

  「寫那呼風喚雨,騰雲駕霧?是不是太俗氣了些?」

  「不然就寫早生貴子?簡觀主以後總歸是有道侶的,有了道侶總歸是要生孩子的……」

  少年說到這裡,自顧自大笑起來。

  老人斜了少年一眼,陳叢翻了個白眼,「就是開個玩笑,看把你緊張的,說好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呢,道理就只有你說得?常伯啊,真不是我這個當晚輩的說你,你這個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的習慣,不得改改啊?」

  老人笑道:「能管好你一個,我就該燒高香了。」

  少年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承讓承讓,好說好說。」

  常伯提醒道:「想好印文了?」

  陳叢開始自言自語:「簡觀主如今是我們的傳道人了,書上說德高為師身正為範,書上又說,動靜有節進退周旋,都是規矩,靜而聖動而王,書上還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是唉,簡簡單單,可不就是不復加功飾嘛……嗯,簡觀主的名字,取得不錯,相當不錯!」

  常伯笑道:「這麼些內容,好是好,可你覺得你一個常住道人,送給新任住持道士,這麼一方印章,合適嗎?」

  陳叢點點頭,「也對,意思太大了,跟家族長輩送給晚輩的寄語差不多,確實不合適。直而溫簡而廉,行簡氣清和而貌美,其實也是好的,就是顯得太油滑,不恭敬了些,恐怕得換成柴仙長來送才合適?有了,書上不是有那麼一句,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哈哈,這讓我想起馬重他們沒藏好的一本演義小說,只見那萬軍從中撞出一員猛將,諸位看官可瞧好了,絳袍朱發,赤馬單騎,腰上雙懸水磨簡……」

  「打住打住。」

  常伯聽得一陣頭疼,彎曲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其實也簡單,只需刻個『簡』字就行了。對方若是不喜歡,你也不算失禮,若是喜歡,就可以作為簡觀主的一方藏書印。」

  陳叢無奈道:「常伯,簡單是真簡單了,虧你想得出來!」

  老人笑道:「教你寫個古篆的『簡』字,就不簡單了。看好了。日曬三竿之前是雙竿,道士自當珍惜光陰。藏著一份心思的。」

  陳叢擡頭望去,常伯擡起手指,懸空寫了個字,底部「門」低「日」高。

  陳叢疑惑道:「能行?」

  常伯說道:「行不行隨你。」

  說到這裡,老人也是自顧自笑起來,搖搖頭,陳叢便好奇詢問笑什麼,常伯只是搖頭,少年便愈發好奇追問緣由。

  常伯說道:「你覺得『我行其野』這句話,好不好?」

  少年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意思是說遠離官場,走在鄉野?好像用在簡觀主身上,也不差?從京城來到長社縣呢。

  常伯忍住笑,「勸你別送。還是換個內容吧,就刻那個古篆的『簡』字。」

  不然就真要被簡觀主掃地出門了。

  陳叢問道:「為啥?」

  常伯笑道:「因為本義是一個鄉野棄婦的哀怨自述。」

  陳叢一下子坐直身體,瞪眼道:「常伯,就這麼想著咱倆一起卷鋪蓋滾蛋啊!外邊這天氣,天寒地凍的,真會凍死人的!我還好說,你這身子骨……」

  說到這裡,少年重新趴在桌上,繼續說道:「其實常伯的身子骨還是相當不錯的,健朗著呢,我可記得很清楚,前年問你歲數,你說是六十二,去年問你,就成了六十一,今年呢,不得是六十,越活越年輕,很好很好!哈哈!」

  老人笑著點頭。

  「我行其野」。這方印章,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小子倒是可以作為回禮,送給從浩然去蠻荒的文海周密。

  「常伯,不如還是你來刻印章吧。」

  「擔心獻醜,露怯了?被人隨手丟到垃圾簍裡邊去?」

  陳叢咧嘴一笑,其實是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常伯說道:「送禮貴在心誠,我代為捉刀算怎麼回事,遲早會露出馬腳的。」

  咋個又開始說道理了,少年擺擺手,「行了行了,我刻,我來刻還不行嘛。我的字又不差,跟常伯比,差距至多在毫厘之間!」

  老人笑罵一句,「臭小子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有些所謂的書法大家、宗師,是字掩其人。

  但是浩然繡虎,卻是當之無愧的人掩其字。

  在浩然天下那邊,曾經舉世皆知,文聖一脈首徒的崔瀺,是最看不起書家的,公然宣稱書家最是小家子氣,比那畫家還不如。

  故而諸子百家當中,本就不該有書家的一席之地。

  一罵罵倆。

  那些被譽為丹青聖手的山上畫師、或是各國待詔還好說,覺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但是那些專攻書法的練氣士,可就憋屈大發了。

  以至於中土神洲稍有學識的大儒、文人,都開始覺得被稱呼為書法大家,確實是一個不中聽、甚至就是駡人的說法。

  既然文以載道,那麼文字作為載體,你崔瀺豈能將其視為雕蟲小技?!

  結果崔瀺直接來了一句,你當你是禮聖啊?

  為此還鬧出過一場文廟官司,當然還是身為文聖的老秀才出面負責搗漿糊了,代替那個胡說八道的學生,給諸位賠個不是。

  但是據說,只是據說,老秀才一走出文廟,到了功德林,就使勁拍著首徒的肩膀,說得好,話糙理不糙。

  是很多年之後,又「據說」是 一場文廟關起門來的議事,老秀才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拍著胸脯說,我從沒覺得我的學生,真就錯了,是因為我是文聖,是 一次都沒有,我的學生,從沒說錯,做錯!

  堂堂文聖,當著文廟教主們和學宮祭酒、司業以及一衆書院山長,一口一句三字經。

  我拉著他們又道歉又認錯,那是他們運氣不好,攤上我這麼個和稀泥沒原則的、吃了冷豬頭肉就再寫不出好文章的先生!

  但凡他們有一次錯了,我這個當先生的,就會讓他們親自道歉!

  那次,一個頭別玉簪的儒衫青年,默默坐在台階上。

  散會之後,老秀才一屁股坐在他旁邊。

  青年笑問道先生,吵輸了?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轉頭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似乎覺得不對,趕忙伸長脖子環顧四周,到底心虛,伸出一條腿,用鞋尖一擰。

  這才說了一句不能夠!

  沉默片刻,老秀才感嘆一句,其實吵架從來沒有輸贏的,或者說都是輸。

  青年點點頭。

  老秀才拍了拍首徒的骼膊,站起身,大笑道走,去功德林,泡杯……枸杞茶。崔瀺啊,這枸杞茶,真有你說的那麼靈那麼好?先生咋個發現熹平先生的眼神不太對勁呢?

  崔瀺笑著說道反正藥書上就是這麼說的,想來熹平先生是眼饞吧?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那必須啊,枸杞茶也喝不著,像你這樣的學生又上哪兒找去?

  陳叢喂了幾聲,晃了晃手掌,「常伯,想啥呢?」

  常伯微笑道:「沒什麼,想些不值一提的陳年舊事。」

  其實老人確實給少年留了點壓箱底的寶貝,其中就有兩方印章,分別刻有「天幹物燥小心火燭」跟「靈澤」。

  崔瀺當年曾經去過一趟落魄山,當時也就順路去過一趟披雲山的林鹿書院了,山君魏檗當然必須主動趕去書院,覲見國師。

  崔瀺曾經叮囑過魏檗一件事,以後遇到需要你魏山君,就用「靈澤」二字,但是如果有人勸說你用別的,就聽一句勸,但唯獨不能是那個隔壁鄰居勸你,你就聽勸換了,不用靈澤二字。至於為何,什麼事,又是誰,耐心等著便是,以後水落石出,你魏檗自然知曉答案。

  魏檗當時如墜雲霧,但是內心難免震動,冥冥之中,總覺得這是一件對自己而言、極其關鍵的大事。

  崔國師這是未蔔先知?還是大道推演出來的結果?

  好像完全猜出魏檗心思的崔國師,臉上略帶幾分譏諷神色,笑言一句,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運氣好比腦子好就是好。

  魏山君又能說什麼呢,就只當是一句好話聽了。反正被綉虎說成腦子不好,也確實不是什麼難聽話嘛。

  陳叢輕聲說道:「常伯,你說自己生日是五月初五,以前還沒給你過過生日呢,我其實這些年還是攢了些錢的,去縣城那邊請你喝頓好酒唄?」

  常伯微笑道:「不用,我又不愛喝酒。心領了。」

  少年嗯了一聲,可是明顯有些失落。

  老人說道:「再與你說點書上的道理?」

  陳叢搖搖頭,「困了。」

  常伯卻自顧自說道:「五言古詩體,多以第三字為關捩。七古和歌行,約是第五字為關捩。那麼人之關捩,就在年少立志。」

  「看人如翻書,看書即讀人,等你長大之後,也會離開這座道觀,負笈遠遊,外出求學。」

  「古之立大事功者,大名垂千古者,不惟有超拔之才,亦必有超拔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古來道士書生聖賢,皆從少年立志而起。書上學得幾個道理,不需多,要出遠門,離鄉背井,行萬里路,去驗證這些個道理到底是對,還是錯,或修正,完善,甚至是推翻這些年少時以為天經地義的道理……」

  老人說到這裡,少年聽到這裡,輕聲喃喃道:「常伯,可是我一點都不想遠遊啊,你都老了。」

  書上說了,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可是天大地大,他就只有常伯這麼一個親人,就算可以做到書上所謂的游必有方,但是要走那麼遠的路,再回來,常伯還在道觀每天燒火做飯、敲鍾打鼓、打掃道觀嗎?

  其實少年早就忘記了,在大師兄跟小師弟之間,他們真正意義上的那場分別,不在將來,而在以前,事實上就在他們初次見面之時。

  當時老人蹲下身,摸著由一片本命瓷「拼湊」而成的孩子的腦袋,笑容和煦,微笑道:「你好,這些年一直忘了自我介紹,其實我不叫常庚,也不是你的什麼常伯。這場護道,就到此為止了。你聽不懂這些沒關係,也不用記住今天。別怕,因為我本名崔瀺,是你的大師兄。」

  只因為崔瀺來自三教祖師散道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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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1 00:46:3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

  秋氣湖岸邊,棉衣草鞋的矮小漢子,不喜歡佩刀在腰側,習慣懷捧刀鞘,漢子微挑視線,迎面走來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

  看對方的呼吸快慢,腳步輕重,以及氣態,貌似是個不高不低的練家子,也正常,能夠進入秋氣湖地界的,就沒有泛泛之輩。

  男人面帶微笑,雙手籠袖,問道:「你叫烏江?」

  年輕一輩的江湖翹楚,雖然不在高君邀請議事之列,但是烏江現身此地,一點都不奇怪。

  烏江點點頭。

  江湖名氣太大也煩人。

  總有人主動湊近套近乎,偏偏就沒幾個肯給點實惠的,請吃飯喝酒都不會?

  眼前這傢伙行走之時,雙手始終藏在袖內,莫非是熟稔暗器一道的偏門高手?

  那人笑問道:「教你刀法的人,是不是叫陸台?」

  烏江皺緊眉頭,猶豫了一下,說道:「明人不說暗話,他算是我的半個師公。」

  從師父,到幾個師伯師叔,再加上那位半個師公的魔教教主,好像一夜之間就都消失無蹤了。

  他花了好幾年功夫走遍四國江湖,都未能找到其中任何一人的蛛絲馬跡。

  不過眼前這廝膽子不小,竟敢對這位魔教教主直呼其名,雖說陸台失蹤多年,但是在江湖上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哪怕如今世道變得很怪了,不管是誰,只要是提起陸台,連名字都不喊的,不是「那人」,就是依舊敬稱一聲陸教主。

  至於昔年風光無限的魔教,因為群龍無首,早就四分五裂了,烏江若非打鐵自身硬,出門才敢不忌諱與魔教的師承關係。

  那人自顧自說道:「當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一直是道士,至於桓蔭的性格,就不太像是個願意收徒的人,如此說來,你的半個師父,是陶斜陽?」

  烏江點點頭,這廝對自家師門倒是門兒清。

  難道也是個踩了狗屎修了仙法就可以讓容貌不變老的煉氣士?跟自家師公是一個輩分的江湖前輩?吃過大虧,打不過老的,好不容易等到老的不見了,就來欺負自己這個小輩的?無妨,按照師父的說法,這種心性的窩囊廢,練武修仙,都不成事。

  青衫男子笑問道:「聽說陸台收了個關門弟子,跟你差不多年紀?他好像連姓氏都沒有,就叫『近知』,用一把竹劍,是一名劍客?」

  烏江黑著臉。

  這傢伙當自己是村塾先生,當老子是蒙童嗎?

  男人手腕一擰,憑空多出一壺酒,也不知是江湖變戲法還是山上的神仙手段,輕輕拋給烏江。

  烏江沒有伸手去接,只是一掌推出,打出一道渾厚的武夫罡氣將酒壺送回去。

  江湖上下三濫的手段多了去,用毒的高手,手段尤其防不勝防,有次烏江就在一個娘們手上著了道,差點就要童子身不保。

  男人伸手出袖,接住那只原路返回的酒壺,剎那之間,烏江就欺身而近,手持刀鞘,擱放在對方肩頭,拍了拍,疑惑道:「哥們,就這點道行,也敢出來跑江湖?」

  男人依舊紋絲不動,笑問道:「陸台在這邊消失之前,有沒有躋身元嬰境?」

  烏江一臉茫然,「啥?」

  言語之際,矮小刀客身形後掠,重新恢復捧刀姿態。

  如果不是對方一直聊著與師公有關的事,烏江可沒興致陪他瞎扯。

  烏江跟那個按輩分算、得喊一聲小師叔的傢伙,只見過一面,是眼睛長在腦門上的貨色。

  但是曾經聽師父說,師公對這個關門弟子,寵愛得有點過分了,不但親自傳授仙法,還教拳,光是劍譜,就送出去一大堆。

  師公還送了那個同齡人一把竹劍,聽師父喝高了,提過一嘴,竹劍上邊刻有「夏堆」二字。

  男人笑道:「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平安,是你那半個師公的朋友,好朋友。」

  烏江扯了扯嘴角,「我說自己是丁嬰,你信不信?」

  現在的江湖騙子,新鮮花樣不少啊。

  陳平安抬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說道:「信不信我是陳平安,並不重要。這壺仙家酒釀是真的就行,敢不敢喝?」

  鐘倩,身份不明的江神子,眼前這位屬於魔教「餘孽」的烏江,還有如雨後春筍冒出頭的一大撥年輕武學宗師,雖說金身境武夫暫時只有鐘倩一位,但是六境武夫的數量,要遠遠多於陳平安當初進入藕花福地,幾乎都快翻倍了。關鍵是六境武夫的人數,在接下來二三十年間還會增多,大概是在三十年後,才趨於穩定。

  開山大弟子故意在此破境,裴錢的那幾場武運饋贈,當然至為重要,可如果再往前推幾步,究其根本,似乎還是老觀主在自家一畝三分地裡邊,早就培育好了一大撥好苗子?

  否則蓮藕福地的武運再濃郁,還是會逐漸集中到一小撮純粹武夫身上,而不是現在這種百花齊放的「江湖大年份」了。

  烏江死死盯住那個神神道道的男人,沉默片刻,說道:「無功不受祿,說吧,仇家是誰,要我砍誰。事先說好,砍人可以,殺人不成。如今幾個朝廷管得嚴,風聲緊。你既然是山上的那種煉氣士,跟你不對付的仇家,肯定身份不差,偷摸上去砍他幾刀不難,可真要鬧出人命來,就不是什麼小事了,我犯不著為了一壇所謂的仙家酒釀,被迫當個四處流竄的通緝犯。」

  陳平安啞然失笑,不愧是陶斜陽教出來的弟子,也虧得陶斜陽沒有悉心傳授,提起手臂,「一見投緣,送你喝的,無需報酬。」

  烏江怎麼說都算是陸台的徒孫輩,自己這個水漲船高就當了長輩的,總得給點見面禮。

  烏江冷笑道:「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還是想要跟我結拜兄弟,一來二去混熟了,好替你賣命?」

  好些江湖演義、公案小說的書上都是這麼寫的,看似正人君子,道貌岸然,實則心黑得很,殺人雙手不沾血的。

  虧得自己暫時還沒有娶個貌美如花的媳婦,不然更得悠著點。烏江一想到這個,再打量了對方一眼,還挺人模狗樣,得離遠點。

  師父說得對,江湖險惡,在高處飛來飛去的,就沒幾只好鳥。

  種地的說種地苦,讀書的說讀書苦。互換一下,再看看如何。

  習武的說習武好,修道的說修道好。打一架,就分出高下了。

  湖邊有一男一女都在垂釣。

  不管有沒有,先放下魚簍。

  秋氣湖的鱸魚,極負盛名,是北晉、松籟兩國老饕清饞們的心頭好。

  真正喜歡釣魚的,往往也喜歡看人釣魚。

  柳條垂若簾,坐在樹蔭裡,只見那位少年模樣的練氣士,驟然提竿,一尺鱸魚新釣得,少年將鱸魚取下魚鈎,丟入魚簍內。

  一旁女子,明明生得體態豐腴,偏又氣質端莊,面容嫵媚,眉間卻有一股凜然氣。

  她是山野精怪出身,不過煉形成功,觀其氣,多半已是某地淫祠神靈,尚未獲得朝廷封正,故而她的祠廟金身還不夠穩固,本相偶爾搖曳,如風過後的樹蔭。

  陳平安坐在岸邊,揭了泥封喝著酒,烏江猶豫一番,還是來到此人身邊蹲著。

  烏江並不擔心對方暴起行凶,況且對方看著也不像是那種多厲害的貨色,用某部刀譜上邊玄之又玄的話說,就是「氣輕」。

  唯一一種例外,就是那種返璞歸真的武學宗師,比如師公陸台。

  秋氣湖地界,如今嚴禁私鬥,一經發現,不問緣由,鬥毆雙方,甭管是問拳還是鬥法,全部一律拿下。

  這些天就已經有幾個傢伙被抓去大木觀吃齋飯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烏大俠,你知道他們的身份嗎?」

  烏江點頭道:「他們都來自松籟國最南邊的蠻夷之地,男的,叫袁黃,是個你們這些山上煉氣士所謂的修道天才,但是精通槍術,好像是家學,武技相當不俗,都說他槍法直追臂聖程元山,前幾年拒絕了湖山派的招徠。女的,是疊葉山神廟的山神娘娘,真名不清楚,當地百姓都喊她綠腰娘娘,祠廟名字文縐縐的,叫什麼乞花場。」

  袁黃是少年遊俠出身,家破人亡,曾經手刃仇寇,雪片大如掌的深夜中,少年拖槍潛行夜襲,進入一處軍鎮官邸內戳中仇家的頭顱,再將其跺下,袁黃最後找來一條長達數丈的長繩,一端拴仇家頭顱,一端系髮髻,拖槍狂奔在雪夜中,身形快過箭矢,馬馳不及。

  好個解冤雪恥取人頭。

  烏江繼續說道:「袁黃有個名氣更大的朋友,矮個子,最喜歡多管閒事,專管那種跟他無關的不平事,就是每次出手極狠辣,不是攔腰斬斷就是剁掉雙腿,吳闕知道吧,與我一樣用刀的,好幾個徒子徒孫就被此人宰了,吳闕也沒敢放個屁,倒不是打不過,估摸著還是不願意招惹這種光腳不怕穿鞋的亡命徒吧,師父說過,有了名氣和門派的江戶前輩,大多如此,年紀越大就膽子越小,今天的年輕人以後成了江湖名宿,也是一樣的,師父教了我刀法,沒什麼要求,更不求回報,只是讓我以後別變成這樣,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一直沒想著開設武館,或是投靠哪個朝廷,不跟人要權要錢要地盤要女人,才可以天不管地不管,更自由。」

  說了這麼多的烏江,轉頭問道:「哥們,咱們都是走江湖的,出門在外,首要宗旨是啥?」

  我都這麼坦誠了,你就不能透個底?給句準話,再請喝酒?

  陳平安笑答道:「以誠待人。」

  烏江默然。

  這個用刀的年輕高手,額頭霎時間都是細密汗水。

  只因為唯一一次跟著師父,覲見那位當教主的師公。

  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

  在那彎來繞去的魔教總壇,與印象中的戒備森嚴、白骨累累、哀嚎遍地……都不沾邊,一路山清水秀,亭台閣樓,多是鶯鶯燕燕的漂亮女子,當初少年都誤以為自己走入一處仙境脂粉堆。等到少年瞧見那位「師公」,更是彆扭,只見對方既不是鶴髮童顔的老人,也不是身材魁梧的男子,更像個出身優越的世家子弟,而且比那些先前路上瞧見的女子更……好看。

  年輕男子,頭別一枚金簪,穿著一件寬鬆的雪白長袍,脫了靴子,盤腿坐在一張不知道從哪裡搬來的龍椅之上。

  看著那個站在門口跪地磕頭的拘謹少年。

  陸台笑眯眯問道:「少年郎,長得跟一塊黑炭似的,不錯不錯,這就很討喜了。我問你一個問題,要是答錯了,我就讓陶斜陽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答得還湊合,就別喊師公了,不過好歹能夠全須全尾,從哪裡來走哪裡去,答得好,我就傳你幾手你師父都要流哈喇子的絕學,七境武夫,指日可待。」

  「你覺得一個人行走江湖,要秉持個什麼宗旨?」

  少年早就被嚇傻了。

  陶斜陽咳嗽一聲,以此提醒跪地不起的少年,教主問你話呢。

  少年這才回過神,顫聲道:「活下去。」

  陸台揉著下巴,「勉勉强强,湊合吧。」

  「記住了,行走江湖,以誠待人。」

  「記住了?」

  黝黑少年牙齒打顫,「回稟教主大人,記下了。」

  他抬了抬下巴,一位捧匣侍女,從袖中摸出一本武學秘籍,隨手丟給門口的少年。

  正是有了這部刀譜,烏江才可以武藝精進,功力暴漲。當然師父拿去抄錄了一部。

  烏江使用聚音成線的手段,小心翼翼問道:「敢問上仙名諱。」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說自己是陳平安,你又不信,隨便換個說法,你就信了?」

  烏江小聲嘀咕道:「這種事情,怎麼敢信。」

  同樣是在南苑國京城,丁嬰做掉了朱斂,你又做掉了丁嬰。

  據說還曾讓御劍飛行的俞真意都不敢入城。

  尤其是烏江-曾經從師父那邊聽說一個駭人消息,師公與那位姓陳的劍仙是摯友,有過命的交情,曾經一起走過外界的江湖。

  陳平安拋過去一壺酒水,問道:「烏江,你對如今世道是什麼觀感?」

  烏江這次沒有矯情,伸手接住了酒壺,揭了泥封,使勁嗅了嗅,好酒!尚未開喝,年輕人就有幾分醺醺然了。

  烏江仰頭灌了一大口所謂的仙家酒釀,一口下肚,整個人竅穴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酒氣在體內蒸騰,牽動氣血,一路經脈隨之震顫如響金石聲,烏江頓時打了個激靈,滿臉漲紅,悶哼一聲,感嘆道:「難怪人人要當神仙。」

  消化掉那股子酒勁,烏江回過神,宛如重回少年時,第一次覲見教主陸台,小心翼翼斟酌一番,沉聲道:「現在的世道,多是古怪神異,處處是不可能變得可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美夢成真了。學武練拳的,有希望超過那些曾經看似無敵的傳奇人物,再不用熬到七老八十,年輕如鐘倩,就已經是種秋、程元山那樣的大宗師了,修習仙法的,更是都可以想著長生了,好像一夜之間,天下所有名山大川就都有了主人,各國境內都是祭祀,當官的忙著修建祠廟,老百姓燒香的時候特別虔誠……」

  說到這裡,烏江抬頭看天,神色複雜道:「曾經碰到一個誤打誤撞半路修行仙法的朋友,說這是天公作美。」

  晃了晃腦袋,又悶了一口酒,這次不敢多喝,烏江望向水光淋漓的秋氣湖,喃喃道:「只是神仙湧現,鬼魅叢生,我這種有武藝傍身的,會覺得是好事,老百姓可能就不會覺得如何有趣了,更多還是心慌吧。」

  陳平安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很不錯。不用想著如何省著喝酒,喝完了再來一壺。只管放心喝,你的酒量,肯定敵不過我的這一手搬酒神通。」

  若論勸酒功夫,二掌櫃至少是與武學境界持平的。

  烏江滿臉震驚道:「陳劍仙還會搬酒這門仙法?」

  陳平安笑道:「不能教,也教不了。」

  因為這門神通別稱「有錢」。

  畢竟陳平安沒有陸掌教的境界和臉皮,當真可以從人間四處搬運仙釀,不告自取。

  陳平安又拿出一壺酒,遞給烏江,微笑問道:「既然你是這麼看待世道的,這些年是如何走的江湖?」

  烏江欲言又止,思來想去,還是將那些漂亮話咽回肚子,老老實實回答道:「光棍一條,單憑喜好走江湖,至少不害人。」

  陳平安笑著點頭,「單憑這身出門行頭,就知道你沒說假話。」

  六境武夫,已經有一份武運在身,在哪裡不能吃香的喝辣的,哪怕去朝廷撈個官身不低的武將,都是輕易而舉的小事。

  烏江滿臉窘態,天橋的說書先生不都是這麼講的,鬍子拉碴,不修邊幅,浪蕩江湖,不是豪傑就是好漢。

  思路客一艘開往螺黛島的樓船,已經摘去冪籬的狐國之主沛湘,身邊帶著三位「扈從狐仙」,坐在頂樓品茶賞景。

  專門在此等候「國主」沛湘大駕的樓船臨時管事,是一位出身大木觀的年輕女冠,是觀主宮花的嫡傳弟子之一,賜名薄幸,道號「柔日」,此次盛事,她專門負責待人接物,此刻跪坐在潔白如玉的象牙席子上邊,親自煮茶待客。

  薄幸為幾位貴客遞過去茶盞,笑語嫣然道:「我家觀主,為了迎接國主,專程在螺黛島上新建了一座府邸,取名古月軒,只等國主登島入住,若是不嫌棄地偏,以後古月軒就是國主的私人府邸了,將來狐國煉氣士來秋氣湖遊玩,都可以住在那邊。」

  對於女子練氣士、山水神靈,大木觀好像都願意格外優待。

  沛湘笑著點頭,「回頭見著了宮湖君,必須與她當面致謝。」

  一番閒聊,提及薄幸的出身,她微笑道:「祖上世代居住在那條澉江,距離秋氣湖不遠,我家祖輩都是江上的放排人。」

  郭竹酒身體後仰,伸手掀起簾子,望向楊柳依依的湖岸邊,佩服不已,師父這個大反派當得真愜意。

  ────

  浩然有九洲,青冥天下則有十四州,其中只有汝州,是唯一一個公認「武運壓過道氣」的地方。

  只因為汝州的赤金王朝,有一位坐鎮鴉山的「林師」。

  加上汝州境內多水鄉澤國,故而也是白玉京望氣一脈道官最感頭疼的一塊版圖。

  汝州境內有一條澶江,水運冠絕一州,位列青冥六瀆之一。

  一男一女並肩走在大水之畔,强勁江風撲面,衣袖獵獵作響。

  男子微笑道:「是『州』而不是『洲』,足可看出兩座天下的山、水兩運的懸殊。」

  林江仙歷次出門,從來都是孑然一身,這次卻是破例了,身邊帶著一個年輕女子,正是前不久找上門來的蘇店,她來自寶瓶洲舊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小鎮,按照真實輩分,可算他的師妹,不過如今蘇店在鴉山改名為蘇惦,拜師於一位林江仙的再傳弟子,輩分一下子就拉開了。

  一開始林江仙還擔心蘇店會不樂意,都打好了腹稿,說這只是掩人耳目的權宜之計,白玉京不比浩然文廟,很容易被那些精通算卦的道官順藤摸瓜……不曾想當時蘇店不等林江仙把話說完,她就簡單回答一句,只要自己在這邊能夠學到「真拳」,她當個每天需要給人端茶送水的雜役弟子都沒關係。

  蘇店習慣性敬稱對方為林師,「林師,距離下一屆武評,還有很長時間?」

  不單單是入鄉隨俗,如今她又屬於寄人籬下,主要是以林江仙的武學造詣,好像喊一聲林宗師,都是一種不敬。

  按照青冥天下的山上習俗,由仙杖派編訂的百年一評天下十人,兵解山給出的甲子一評武夫十人,看熱鬧的其實都不滿意,埋怨前者太短,時隔百年而已,榜上都是些毫無懸念的老面孔,至多就是位次出現小的調整,同時嫌棄後者年限太長,除了林師是毫無懸念的第一人,身後九人,每次換榜幾乎全是新人,畢竟純粹武夫,往往百歲就是高齡了。

  林江仙笑道:「新榜才出沒幾年,按規矩說是該如此,不過先前托白藕的福,甲子之內,一座江湖才有沒有那麼死氣沉沉,她喜歡跟人問拳,出手又重,幾個手下敗將,非死即傷,他們等於才上榜沒幾天就跌出去了。當年上榜的,尚未被白藕找上門的老前輩,難免內心惴惴,生怕自己學藝不精,輸拳又丟臉,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當時不在榜上,卻覺得自己有希望躋身下一屆武評十人的年輕人,也開始憂心忡忡,難不成真要為了一點虛名就把命搭上?相信上屆榜單頒布之前,身為兵解山祖師爺的龍新浦,他一定事先去過青神王朝,與白藕打過招呼,通過氣了,我猜雅相也會叮囑白藕幾句,讓她別再這麼鋒芒畢露。」

  兩人走入支流馬頰河,舊稱瀦龍,江河匯流處的山坡上,立有一座香火平平的祠廟。

  一路行來,河邊偶有遊客,但是都未能認出這位青衫中年人的身份,這跟林江仙不喜歡拋頭露面有關係,鴉山位於赤金王朝,但是王朝舉辦任何典禮,至多就是林江仙的某位嫡傳弟子出面,林江仙每次外出遊歷,幾乎都是在市井江湖行走,既不入山訪仙結交道官,也從無鬧出過山上風波。

  就像上次破例出席那場大潮宗婚宴,林江仙也只是挑選個角落默默落座,用了個化名。

  「純粹武夫登高,總是心氣先到,拳後到。不比動輒活上幾百數千年的修道之人,武夫練拳就這麼幾十年的光陰,若是連想都不敢想,走不到心中高處那個位置的。」

  林江仙說道:「你在這邊,拿白藕當作參照物,沒有什麼問題。雙方有差距,現如今差距還不小,但是努努力,加把勁,總能看到個背影。」

  「總好過在家鄉那邊,總拿自己跟『雙裴』作對比。」

  「作為你的假想敵,將來注定繞不過去的兩位問拳對象。她們一個位置過高,裴杯是當之無愧的浩然武道第一人,別說與她問拳,你估計想見她一面都不容易。一個距離太近,就在家鄉落魄山,況且裴錢比你還年輕,明顯她習武資質更好,你輸拳一次兩次沒什麼,總輸,終究不是個事,尤其怕裴錢故意出拳收力,對方是出於好心,只因為你自己心性不夠堅韌,那麼就會有大-麻煩。所以你來這邊,換個新環境,是對的。」

  蘇店說道:「白藕終究是天下第三,林師,我將她作為追趕對象,會不會太過不自量力了?」

  畢竟有無心氣是一回事,事實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江仙微笑道:「怕什麼,有我這個師兄在,一切就皆有可能了。我來幫忙教拳餵拳,你就再不是痴人夢囈。」

  「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我幫你羅列出了一份名單,上邊差不多有五六位武學宗師,你在三十年內,與他們先後問拳。」

  「事先說好,你只要輸掉一場,這輩子就都沒資格與白藕問拳了。」

  蘇店深呼吸一口氣,「我絕對不會讓林師失望的!」

  林江仙搖頭道:「我只是盡師兄的責任而已,對你又不曾寄予什麼厚望,還清一筆舊債而已,沒什麼可失望的。你只需要做到讓自己不失望就可以了。」

  蘇店雖然在鴉山輩分很低,但是真正的「師父」,還是他林江仙。

  未來二三十年內,林江仙會親自指點蘇店學武練拳,可能比那幾個名義上的親傳弟子還要親傳。

  青冥天下的白藕,大致可以視為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裴杯。

  某種程度上說,雅相姚清,可能就是按照裴杯的這個「範式」和「真跡」,來精心栽培、臨摹的白藕。

  白藕,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腰別一枝短戟,名為「鐵室」,是被白玉京記錄在冊的一件神兵利器。

  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巔百餘年,如今是青冥天下武夫第三人,僅次於林江仙和辛苦。

  先後兩次登榜武評十人,白藕第一次登榜,當時排名墊底。

  哪怕如此,還是非議不小,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不過是剛剛躋身止境,武學天資再好,可她畢竟從無與止境宗師問拳的事例,甚至在成為十境宗師之前,白藕在遠遊境和山巔境之時,她更大名氣,還是那個女子國師的煊赫身份,至於問拳,好像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戰績,結果一州境內,人人都說她是武學天才,外界是個人都會懷疑,她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難不成,就為了讓榜單上邊有個女子武夫,才故意放水,讓她登評?

  事實證明,絕非如此,因為白藕在這之後每隔十年,就會按照這份榜單的順序,去找武評第九、第八……與這些名次在她之前的止境武夫,各自問拳一場。結果天下側目的那四場問拳,白藕全勝,三人死一個活,唯一活下來的止境老宗師,還跌境了。

  之所以沒有第五場和第六場,還是擔任青神國師的白藕,一口氣跳過數個名次,主動走了一趟汝州鴉山,她選擇直接與那位林師問拳!

  當然輸了。

  於是等到第二次武評,她躋身前三甲,就只剩下「小有非議」了,唯一能挑出的瑕疵,就是她擁有那支名為「鐵室」的手戟了。

  只不過再不是什麼躋身十人、名次還這麼高,而是她憑此神兵利器躋身的武道前三甲,可能有點……小問題?

  以至於早就憋屈不已的兵解山,在給出那份榜單後,在十幾條附注當中,其中第二條,就是「誰對名次再有異議,自己去與白藕問拳」。

  蘇店問道:「林師,名單之上,是不是有兵解山於勍?」

  林江仙點頭道:「如果有沒有意外,比如於勍某天突然跌境,那麼你的第三場問拳對象就是她。」

  蘇店問道:「我來這邊,會不會給林師惹來一些額外的麻煩?」

  林江仙搖頭道:「先前讓你改名,認個輩分不高的鴉山武夫作師父,不是鴉山怕惹麻煩,而是為了讓你更好武學,專心練拳,不必分神。有個不扎眼的身份,可以省去很多瑣碎事。」

  「當然,也是我與你初次見面的一種試探,主要擔心你年輕氣盛,認了師兄,在汝州這邊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修道之人,心一偏,或是有所依,成就往往就低了。」

  林江仙笑道:「其實白玉京是有一份內部名單的,名字不多,不到雙手之數,據說三位掌教,各自都可以往上邊添加、或是勾掉幾個名字,只要是留在名單上的,就作為完全不受白玉京約束、監察的例外存在,我湊巧就是其一。」

  當然這種密事,林江仙也是聽說來的,他總不可能去白玉京最高處翻閱這本「帳簿」。

  大掌教寇名,在上邊寫了兩個名字,玄都觀孫懷中,閏月峰辛苦。

  二掌教余斗,只寫了一個名字,寶鱗。

  陸沉,則寫了一長串,結果絕大部分都被師兄余斗當場劃掉了。

  最後保留下來的名字,不足五人,其中有華陽宮高孤,白骨真人,最新一人,是如今剛剛叛出白玉京的張風海。

  而「鴉山林師」,卻不是三位掌教寫下的名字,而是道祖親筆所寫。

  距離道祖上一次親自動筆,已經時隔三千餘年,道祖那次寫下的名字,就是陸沉。

  這些,當然是陸掌教這個吃飽了撐著的傢伙,某年跑來汝州鴉山蹭酒喝的時候,主動泄露給林師。

  因為此事太過涉及機密,林江仙就沒有跟蘇店細說內容。

  蘇店好奇問道:「林師,如你這般的武夫,遞出傾力一拳,威力能有多大?」

  林江仙想了想,好像還真被這麼個簡單問題給難住了,沉默片刻,灑然笑道:「武學同道之中,好像確實沒有參照。大致相當於一位飛升境劍修的全力一擊?鴉山就是個建造才百餘年的江湖門派,家底不夠,沒有那種與世隔絕的洞天道場,不然我倒是可以演練幾拳,讓你好有個比較直觀的印象。在這汝州地界,我不宜全力施展拳腳,動靜可能會比較大,各國欽天監肯定會上報白玉京,今時不同往日,宜靜不宜動,需要隔山觀火。」

  蘇店問道:「林師,兵解山崛起,會不會分走汝州鴉山的一部分武運?」

  林江仙啞然失笑。

  蘇店就知道自己問了個不合時宜的白痴問題。

  原來永州的兵解山,最近百年之內武運大盛,有要與汝州鴉山一爭高下的……苗頭。

  因為門派有一男一女兩位年輕武學宗師同時登榜,齊觀,道號「騎鯨」。於勍,道號「玉磬」。

  一座山頭,同時擁有兩位躋身天下武評之一的武夫,武運之大,可想而知。

  鴉山雖說有林師坐鎮山頭,可即便是作為林師首徒的趙鶴衝,一個原本被視為穩穩噹噹登榜的武學大家,此次竟然也未入榜。

  而兵解山也是青冥天下為數不多道官能夠兼修道法、武學的山頭,之所以無法躋身最頂尖道門之列,就在於歷代祖師爺,都差點意思,歷史上始終沒有誰能夠躋身天下十人、候補十人。

  如果說兵解山「另闢蹊徑」,既然武運壓過仙氣,那就乾脆轉為全心全意栽培宗門內的武學宗師,就完全可以做到將永州周邊數州武學奇才來一場「掐尖」,只要大開山門,對外招收道官之外的武夫,相信願意主動趕赴兵解山拜師學藝的少年少女,一定絡繹不絕,數州朝廷、一流仙府,也極為願意將各自轄境內的武學奇才,送到兵解山,將來作為自家嫡傳、年輕道官下山歷練時的最佳護道人。

  不像如今青冥十四州,武夫只認鴉山一座,宗師只認林師一人。

  時日一久,比如百年之後,再久一點,三五百年呢?

  鴉山林師,畢竟只是一位陽壽有限的純粹武夫。

  兵解山的武夫,卻是得天獨厚,只需登堂入室,陽壽就是動輒三五百年起步。

  林江仙笑著解釋道:「武學術法兼修一道,其實就是個篩子,最尷尬的地方,在於篩掉的反而是大才,兵解山屬於有苦自知。至於寥寥幾個特例,孤例,又能證明什麼?這類人,在裴杯手底下,能夠是曹慈,在別的地方,也會是曹慈,差別只在成名早晚個幾年。」

  簡而言之,兵解山可以憑藉對武夫的掐尖,讓道場越來越壯大,底蘊越來越深厚,但是它永遠無法成為第二座鴉山。

  除非兵解山能夠找到一兩個類似曹慈、陳平安的純粹武夫,由他們來收取弟子,開枝散葉。

  蘇店說道:「聽說兵解山道官有那『千年一劫數』的傳統,偶有道士能夠活過千年,跟這個有關係?」

  林江仙點頭道:「若非如此,搜集幾十本武學秘籍而已,栽培一撥專心教拳的傳道人,又有何難,天下頂尖道場,豈會不占這個天大的便宜?」

  蘇店說道:「就像一場山水相衝?」

  林江仙笑道:「這個比喻,相當不差。」

  林江仙曾經去過一趟兵解山地界,遠遠見過齊觀和於勍,前者其實資質極好,不輸首徒趙鶴衝,但是此人在內心深處,依舊是以幽居山中、嚮往長生的道人自居,生平最是仰慕掌教陸沉的學問,後者倒是更像一個純粹武夫,可惜苦於沒有明師指點,除了與師兄齊觀問拳切磋,她根本不清楚何謂歸真一層之上的神到,而且她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太怕自己輸拳。

  在林江仙看來,已經是元嬰境的於勍,將來想要躋身上五境,武學登頂過於順遂的她,一定會有大問題。

  只因為她的心魔,注定會是一位位無敵之姿的「於勍」,心魔會將道官於勍的一顆道心、武夫於勍的所有心氣一並碾成粉碎。

  「天下武夫前十,吾山獨占其二」的盛況,恐怕持續不了幾年。

  所以就在前不久,同樣已經預料到此事的兵解山祖師山主,秘密傳信至鴉山,就是希望請林師出手幫忙一次。

  如果不是剛好蘇店趕來「認親」,於勍可以作為與師妹蘇店相互砥礪武道的對象之一,林江仙是不予理會的。

  故而等到鴉山回信一封兵解山,算是答應下此事,後者反而大出意外,再寄給鴉山一封措辭誠懇的道謝信,承諾近期兵解山祖師堂的主要成員,都會趕來汝州赤金王朝,一同參加皇帝陛下的壽辰慶典,屆時再來叨擾林師……

  事實上,如果鴉山林師都懶得回信一封,兵解山祖師就只好拗著心性,去與白玉京某位「同鄉」樓主求助了。但是如此一來,老山主就要做好準備了,肯定會被自己那位太上「青零」祖師,在自家祖師堂內,指著鼻子駡個狗血淋頭。

  道號「青零」的道士,是兵解山碩果僅存能與孫懷中、高孤同輩道齡的老人,那個偷偷跑去蘄州玄都觀找王孫的龍新浦。

  永州境內,確實出了幾個修道大才。

  除了跌境一事如同吃飯的龍新浦,還有玄都觀的王孫,以及紫氣樓姜照磨的前身,都是永州籍。

  如今兵解山,還有一名才半百歲數的年輕道官,名氣甚至要比登榜武評的齊觀和於勍更大。

  符泉,道號「玄蟬」。

  如今尚未五十歲,是當代山主的關門弟子。

  上山修道三十餘載,就已經被外界譽為白玉京張風海第二,永州姚清。

  兵解山那邊,從山長到祖師堂成員,反而邸報不斷,死命澄清一事,說我們家符泉資質只是尚可,你們休要血口噴人……

  有誰信吶。

  只說玄都觀就曾經與兵解山為了爭奪這個修道胚子,雙方在永州境內大打出手了一場,總之鬧得很不愉快。

  最後還是符泉自己選擇了本州家鄉門派的兵解山,當年這個孩子給出的理由很有趣,離家近。

  虧得當時玄都觀的孫觀主出門遠遊,消失了多年。

  否則兵解山也不敢這麼不惜與玄都觀撕破臉,也要爭搶符籙歸山。

  畢竟是玄都觀更早找到的少年,兵解山多多少少有點理虧。

  即便如此,還是龍新浦硬著頭皮暗中出力,才擋下玄都觀劍仙一脈氣勢洶洶的問劍兵解山。

  傳聞當年還是少年的符泉,只用一句話,便無形中消彌了一觀一山間的芥蒂,讓雙方不至於因此而心生間隙。

  「若是孫道長親自帶我去玄都觀修行,我就不用猶豫了,馬上動身跟他走,稍微猶豫一下,都是對孫道長的不敬。」

  這就很……靈性了。

  等到孫道長遠遊回家,聽聞此語,撫鬚大笑,稱贊符泉一句,好小子,以誠待人,很有陳小道友的風采嘛。

  很快就傳出一個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說玄都觀孫道長親口說了一句。

  「盡瞎扯,一個個胡說八道,太不靠譜,什麼張風海第二、小姚清,分明張風海是符泉第二,姚清得自稱一聲老符泉。」

  既然孫道長都這麼開口澄清了,別州山上邸報,也就都識趣不繼續給符泉揚名了。

  畢竟孫道長最記仇。

  你反駁貧道,貧道口拙,吵不過你,就只好請你來自家道觀掃地了。

  還真別不信,如果有誰去玄都觀那邊做客,當然是字面意思上的真正做客,只要瞧見那些道袍不是玄都觀樣式的別家道士,走在路上,又瞧見他們拿掃帚、提馬桶的,最好禮敬幾分,因為他們境界肯定不低。

  而白玉京紫氣樓的姜照磨,此生修道武學兩不誤,卻一直不入武評,每一次兵解山放出榜單,都將姜照磨故意放在第十一的位置上邊,故而又被某人「譽為」「替天下武道之山看門的道童」。故而簡稱……門童。

  至於敢這麼調侃一位白玉京樓主的「某人」是誰,用屁股想都知道。

  都猜測兵解山膽子這麼大,極有可能都是「某人」慫恿攛掇的結果。

  此外更早仙杖山每次評選天下十人,都習慣性有個「第十一」的人選,而此人與玄都觀孫道長,一個號稱雷打不動第五人,一個是板上釘釘第十一。

  這位連續十幾次排名第十一的修士,便是汝州的山上第一人,他與孫道長關係極好,姓朱,自號「某人」。

  所以當初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成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陳十一」,得知此事的青冥天下,都覺得他們仨,可以湊一桌喝酒。

  可惜這次朱某人沒能守住「天下第十一」的名號。

  如今榜單上白藕除外的兩位女子大宗師,除了兵解山於勍,還有來自幽州一個名叫琵琶峰的地方,女子叫古艶歌。

  無門無派,橫空出世,她的家學、師傳如何,皆不得而知。

  這兩位女子宗師,跟白藕當年首次登榜是差不多的境遇,都是入選了,卻有非議,而且不小。

  玄都觀孫道長就又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好了傷疤忘了疼,非要被她們把耳光摔在你們臉上才曉得痛。

  朱某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只是說得更文雅些,這也符合朱某人的一貫作風。

  女子怎麼了,這就叫莫說娥眉無英氣,在山下不向君王媚顔色,山上可教仙真俯首。

  蘇店問了一個埋藏心底多年的問題,「林師,山上修道之人的兵解轉世,幾乎都會魂魄不全,即便開竅了,再被師門重新帶回山中繼續修道,但是就這個人自己而言,還能算作當年的那個人嗎?」

  林江仙會心笑道:「你覺得人之所以為人,最根本所在是什麼?」

  蘇店搖搖頭。

  林江仙伸手指了指心口,再抬升手臂,點了點太陽穴,「我覺得是這兩處,人心與記憶交匯即為人。」

  林江仙停下腳步,笑問道:「你能想像我這一路行來,每一步都有個林江仙站著的光景嗎?果真如此,與我問拳,還怎麼贏?」

  蘇店目瞪口呆。

  林江仙笑道:「我只是一個純粹武夫,當然達不到這種境界,但是世間有人可以做到。蘇店,天地很大,登高才能望遠。」

  佛陀走過人間的足跡,就都是一尊尊佛陀矗立在人間,佛法無量。

  道祖離開道場,走出門去,天作法衣地作靴。

  又比如,人間書聲琅琅就是至聖先師的道力。

  林江仙一抬手,雪白劍光倏忽一閃,接到一封飛劍傳信,他打開一看內容,笑道:「我得返回鴉山一趟,有客登門。」

  蘇店抱拳送別。

  林江仙腳尖輕輕一點,一道青色虹光劃破長空。

  造訪驪珠洞天的外鄉劍仙謝新恩,青冥天下的武學第一人林江仙。

  他的真實身份,正是將劍氣長城所有武運「截留」的祭官。

  加上已經身在白玉京的刑官豪素,就是不知道,那位作為「同僚」的末代隱官陳平安,他會何時現身青冥天下?

  ────

  秋氣湖樓船中,掌律長命眯起眼,低頭喝茶,她那一雙金色眼眸,光彩漣漣。

  自古奇怪不分家,一奇引來數怪。

  先是白也捷足先登,成功觀道人間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牽一髮而動全身,就此天地恍如開了一道大門,異象四起。

  一座福地的天地四方,同時出現了四位劍修。

  南苑國京畿之地,一位嚮往江湖卻礙於身份不得遠遊的柔弱女子,她正在閨閣內犯著困,單手托腮,打著哈欠,隨手翻看著一本她親手搜集編訂的冊子,上邊都是邊塞詩和詠劍詩。剎那之間,女子只覺得百竅清涼,這位天生體弱多病的大家閨秀,瞬間心神通明,身輕如一片鴻毛,緊接著她就倍感噁心,頭暈目眩,腹部絞痛不已,腸胃開始翻江倒海,她轉過頭,就開始朝地上嘔吐起來,一時間屋內皆是污穢腥臭氣味,本以為就是書上所謂紅顔薄命、香消玉殞下場的女子,呼吸不暢的她感覺都快要將心肝肺都一並嘔出了,好不容易停下乾嘔,大汗淋漓的女子伸手捂住心口,恍惚間從心竅處如有一條滾燙火龍遊走在經脈直衝掌心,她低頭看了眼肉眼可見有一線如蜿蜒的骼膊,趕忙攤開手掌,使勁搖晃,最終被她「摔」出一柄鮮紅色袖珍短劍,寸餘長,懸在空中,然後如傳說中劍丸一般的神異之物,圍繞她開始旋轉起來,宛如小鳥依人。

  聞聲趕來的婢女見到這一幕,白日見鬼了,被嚇得當場暈厥過去了。

  北晉國與草原接壤的荒涼之地,一個騎驢背劍的大髯遊俠,面容是半百歲數,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喝完最後一口粗劣燒酒,隨手將酒壺丟遠,打了一個酒嗝,驀然瞪大眼睛,只見隨著一口自己酒氣吐出,視線中懸停著一抹光亮,纖細如手指,流光溢彩,熠熠生輝,漢子揉了揉眼睛,依稀可見是一把被寶光包裹的奇異短劍,劍身狹窄,漆黑如墨。

  草原上一個肌膚微黑、身材健碩的少婦,雖然她的容貌算不得什麼美人,但是異常飽滿的胸脯,充滿彈性的滾圓臀部,都讓她整個人透露出一種旺盛的生氣。

  帳篷內,婦人在給孩子餵奶,青色經脈襯托得高聳胸脯愈發雪白,就跟她從河床摸來、隨便堆積在桌上的羊脂美玉一般。

  她在少女時撿到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青銅古劍,懸掛在牆壁上,此刻婦人伸出雙指捏動鼓鼓囊囊的胸脯,她突然抬起頭,滿臉茫然,似聞牆上劍鳴聲響。

  松籟國一處香火鼎盛的道觀內,一個少年道童懷捧掃帚蹲在臺階上,看著香火煙霧的裊裊升起,怔怔出神,恍惚間瞧見一縷香火凝為一線,彷彿一直蔓延到天際,少年道童抬起頭,就這麼呆呆看著這條香火長線。

  長命以心聲與山主言語此事。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看到了,不用理會,先記錄在冊就是。」

  疊葉山神廟的那位山神娘娘,將一尾剛剛釣起的鱸魚丟入魚簍,轉頭與那位青衫男子說道:「你這人好生古怪,與我又非同道,怎麼沒有半點人氣。」

  盤腿而坐的烏江停下喝酒,一拍刀鞘,怒道:「放肆,好端端怎麼駡人呢?!」

  不遠處的袁黃也轉頭望向烏江身邊的青衫客。

  其實他早就認出烏江了,只是沒必要刻意寒暄。

  將祠廟名為乞花場的女子山神綠腰娘娘,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你到底是靠著什麼修煉之法,才能夠達成如此姿態?」

  如今世道千奇百怪,什麼最值錢?當然是一門道法。若能拿來借鑒一二,真是價值連城的大道裨益了。

  鳥有鳥道,蛇有蛇路,煉氣士有呼吸吐納的心法道訣,神靈有汲取人間香火塑造、淬煉金身之法,精怪鬼物也各有其道可走。

  只說如今人間,便多出一種雪白的山上「銅錢」,能夠凝聚天地靈氣,山水神靈之外的練氣士,竟然可以拿來就吃。

  湖山派擁有數量最多的這種神仙錢,此外各國朝廷密庫皆有儲備,只是有多有少,然後就是那座雲遮霧繞、難以尋找的敬仰樓,好像也極有家底。

  作為一座祠廟的山神娘娘,總歸是要招兵買馬、收攏轄境內所有山鬼水仙的,如果能夠多出幾個練氣士當乞花場山神廟的供奉,那是最好不過了。

  瞧見那位青衫男子一臉「傻子你當我是傻子好騙嗎」的戲謔表情,這位綠腰娘娘有些赧顔,天底下何處不是無利不起早的行情,她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枚金色銅錢,笑道:「當然不會沒有報酬,非是自誇,此物稀罕,是疊葉山獨有,只因為我家乞花場有個年老廟祝,是鬼物,身份不明,去年投靠於我,只知道他生前是工匠出身,最是擅長尋龍點穴,揀選美水良壤,鼓風扇火,治煉鑄造。」

  更多內幕,不宜泄露。比如手上這顆她自己也不知道價值高低的銅錢,最出奇之處,還是在於將祠廟香火煉虛為實。

  陳平安看似臉色如常,實則吃驚不小,竟然是一顆金精銅錢的雛形?就是不知道山神娘娘手上這顆銅錢,是不是「第一顆」的雕母錢了。只是就像當包袱齋擺地攤做買賣一樣,要是買家一驚一乍,就別怪賣家殺豬了。

  所以陳平安只是瞥了眼金色銅錢,臉色淡然說道:「符籙。我修行的是符籙之道。」

  「但是這條道脈,修行不易,門檻極高,成與不成,全看命。與尋常煉氣士還不太一樣,任你有千百本闡述此道的秘籍靈書,沒有天賦,任你已經是一位餐霞飲露、騰雲駕霧的煉氣士,依舊是在鬼畫符。」

  烏江跟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實則一頭霧水,身邊這位陳劍仙什麼時候轉去修行符籙了。

  「當然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學道貴在得其法,而其妙終究在人。」

  陳平安本想擺出一個撫鬚而笑的姿態,才想起不是擺攤算命的道士吳鏑,便順勢抖了抖袖子,從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笑道:「符籙一道,煉氣士難以登堂入室,極難畫成,但是符籙,我這邊還是小有庫存的,除了跋山涉水慕道訪仙的自用符籙,好用來震懾邪祟、壓勝厲鬼,大大方方行走人間,能夠百無禁忌。此外我輩修道之人,講究一個法不輕傳,寶不外露,若非有緣,便要秘不示人,今天在這秋氣湖,與山神娘娘偶遇,攀談幾句,想必便是一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緣法了,我這邊現成的多餘符籙,不多,就三張,絕非敝帚自珍,實在是耗費天材地寶頗多,竭盡自身精神和偌大一座道場的山水靈氣,想來要比你那位廟祝占據山水靈脈開爐鑄錢,難度總是要略高一籌的,此符材質貴重所在、神通玄妙之所藏,且容我與山神娘娘慢慢道來,買與不買,聽過了再下決斷……」

  聽著陳平安的娓娓道來,環環相扣,合情合理……一旁的烏江神色古怪,心情複雜至極。

  什麼陳劍仙,與那仙家酒水,可別都是假的吧?

  曉得陳平安身份的烏江,尚且這般將信將疑,那位見多識廣的綠腰娘娘自然更是疑神疑鬼了。

  不曾想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袁黃收起魚竿,說道:「三張符籙,我買了,懇請仙師出個價。」

  這就是陳平安有意為之的先抑後揚了,因為真正識貨的,其實還是於煉氣一道初窺門徑的袁黃。

  由不得你袁黃不當個托。

  陳平安笑道:「既然有緣,何必談錢。送你這張芥子符就是了。」

  手腕輕輕擰轉,將那張符籙丟給袁黃,快若箭矢不稀奇,稀奇的,是符籙一線悠悠飄蕩如人蹈虛慢行。

  袁黃輕輕呼出一口氣,並不以手接符,只是將那張符籙懸在身前空中,再取出一隻黃花梨小畫匣,符籙輕輕飄落其中。

  袁黃連符籙帶木匣一並收入袖中,與那位青衫仙師道了一聲謝,轉過身去,重新持竿垂釣起來,竟是半句話也不提買賣一事了。

  陳平安咦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不講武德了嗎?

  山神娘娘見此情景,掩嘴嬌笑不已。

  烏江腹誹不已,偷雞不成蝕把米,貌似陳劍仙也算不得什麼老江湖。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烏江啊,你不懂,這叫放長線釣大魚。」

  烏江立即正色沉聲道:「必須的。」

  陳平安拍了拍年輕少俠的肩膀,用江湖前輩的口吻,語重心長道:「有機會就介紹我的開山大弟子給你認識認識,學了拳,總得找人切磋切磋,練練手,才知本事真不真,到底是金是銅鐵。」

  烏江暫時還不知道這裡邊的學問,畢竟年輕,滿口答應下來。

  烏江以心聲問道:「陳劍仙這次來這邊,是得了高掌門的邀請,要參加大木觀的那場議事?」

  陳平安點點頭,「爭取把一個道理說清楚,人間還是你們的人間,至於信不信,敬酒罰酒,自飲自酌。」

  碧波浩渺客眼青,湖上青山花欲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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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69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

  神霄城的桃花,與玄都觀一樣著稱於世。

  董畫符就在此結茅練劍,不知城外寒暑。

  其餘八位同鄉劍修,都開始練習神霄城破格傳授的十數種劍法,一般的玉樞城道官,即便是劍修,想要獲得這些上乘劍訣,都只能老老實實靠境界、靠功德。

  只有董畫符,就只是將那些劍訣默默記下,卻沒有演練這些有錢都買不到的劍訣。

  除此之外,董畫符還是九人當唯一一個,至今不曾獲得白玉京玉樞城授籙道牒的人,關於此事,玉樞城內部不是沒有一些議論,但都被王勍壓下了,作為神霄城兩位副城主之一的王勍,是一個頭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氣態溫和,極好說話,經常來茅屋這邊找董畫符閒聊。

  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依舊空懸,到底由誰來執掌一城,衆說紛紜。

  兩位副城主,王勍是仙人境,另外一位道號「墨斗」的女冠蕭飛白,也是仙人,不過她還是一位劍術卓絕的道門劍仙,所以蕭飛白補缺城主,要比王勍呼聲更高。但有趣的地方,在於蕭飛白與王勍是道侶,所以無論誰接掌神霄城,都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問題在於這雙道侶,都只是仙人境,擔任城主,終究有點「平庸」了點。

  所以前不久就出現了一個變數,因為神霄城來了一個外人,劍修豪素。

  雖然這位刑官,在劍氣長城籍籍無名,甚至不在城頭巔峰十劍仙之列,但是牆裡開花牆外香,在浩然天下劍斬飛升境修士南光照,在蠻荒天下斬殺飛升境大妖玄圃,關鍵這頭大妖還是那座號稱人間第一高城仙簪城的城主。

  故而連同神霄城在內的五城十二樓道官,如今都在猜測,有無可能,豪素直接擔任神霄城城主?

  茅屋這邊來了個客人,老規矩,主人很窮,勞煩客人務必自帶酒水,這就叫劫富濟貧。

  董畫符端起白碗,抿了一口怎麼喝都覺得好喝的桃漿仙釀,好奇問道:「刑官大人,聽說你又要當大官了?」

  按照二掌櫃的說法,喝酒用杯不用碗,滋味至少差一半。

  其餘八個同鄉,如今在神霄城當了道士,都混得很不錯,常來這邊聊些白玉京各城、樓的小道消息。

  那八位年紀都不大的劍修,偶爾遇到修行關隘,就會去找豪素請教問題,一開始豪素都會為他們詳細解惑,結果沒過多久,豪素就就給他們訂立了一條規矩,一境一問。也就是說在每位劍修在某個境界,只能找豪素詢問一次,下一次提問,就只能等到破境之後了。

  眼前這位屬於「自家人」的劍修,真是官運亨通啊,到哪都可以當官,羨慕羨慕。

  豪素搖頭笑道:「瞎傳的,我來之前就跟陸沉約好了,隻當神霄城的客卿。」

  董畫符問道:「是明知當不上,所以賣個乖,還是其實當得上就是不肯當?」

  豪素說道:「想當就當得上,但是沒必要,過多俗務纏身,只會耽誤煉劍。」

  董畫符擡起酒碗,懸在空中,問道:「這就是刑官大人在劍氣長城一劍不出的理由?」

  豪素神色黯然,搖頭道:「有些苦衷,不敢死。可不曾出劍殺妖,畢竟是事實,愧對老大劍仙的信任。」

  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誘使每一位劍仙的出城廝殺、每一頭蠻荒大妖或跋扈囂張、或者看似莽撞的出手,往往都是一場布局深遠的陰險算計。蠻荒天下為了獲得一樁斬殺劍仙的戰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設伏的誘餌,既可以是對劍氣長城某些年輕劍修的圍而不殺,也可以是蠻荒妖族被大妖逼著拿命去充當誘餌。劍氣長城的酒桌上,曾經流傳著一個據說最早傳自避暑行宮的說法,每一位成長起來的劍仙,都死了至少五位「未來」劍仙。

  董畫符點點頭,咧嘴笑道:「當這麼大的官,境界還高,還願意跟我一個晚輩說這種服軟的話,刑官大人還算有點良心,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提了,走一個。」

  這也是豪素願意經常拎酒來這邊「討駡」的原因,在這裡至少能夠聽見幾句真心話,不論境界,人間酒桌,平起平坐。

  董畫符問道:「以刑官的境界,怎麼不去別城高就?」

  一位飛升境劍修,在哪裡不是香餑餑。

  神霄城如今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當中的位置,不低也不高。

  豪素說道:「我好歹還掛著個前任刑官的頭銜,在這邊能夠照顧你們幾分。」

  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新任刑官是齊狩,寧姚卻只是代隱官,所以豪素在嚴格意義上,確實屬於前任刑官了。

  董畫符擡頭望向遠方,巨城高懸,仙氣縹緲。

  靈寶城是二掌教余斗的得道之地,南華城是三掌教陸沉的道場。

  而別稱玉皇城的青翠城,曾是大掌教寇名的傳道之地,是白玉京建造出來的第一城,唯有道祖親手搭建的紫氣樓與之「同齡」。

  至於十二樓當中的雲水樓和琳琅樓,都是大掌教傳下的道脈。

  不知為何,才剛剛擔任青翠城城主沒幾天的姜雲生,很快就閉關了。

  外界猜測是姜雲生得了一樁天大造化,要完成一樁數年之內連破兩境、證道飛升的壯舉。

  事實上,這種猜測,對也不對。

  陸掌教一隻被他命名為「揍遍天下聰明處」的道袍袖內,曾經藏有一頭從天外天捕獲的化外天魔,然後悄悄丟到了「升官發財」的姜雲生的道心當中,這就為所謂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青翠城的城主,不是那麼好當的。姜雲生若是無法勝過心魔,恐怕就可以直接兵解轉世了。

  十二樓的副樓主,至多兩位,而且必須是仙人境道官才能勝任。

  但是五城的副城主,人數卻沒有定額,一到三位不等,只憑城主個人喜好。

  五城十二樓的高度,根據每甲子的功德累積,會有不同程度的擡升和降低。

  董畫符好奇問道:「刑官大人,你知不知道大掌教去哪裡了?」

  豪素笑道:「這種白玉京頭等機密,我一個外人,上哪裡知道去,下次陸沉再來這邊做客,你可以自己問他。」

  不得不承認,陸沉是一個妙人。

  神霄城的仙桃,青翠城的玉皇李子,都是天下公認的仙家美味。

  青翠城位於白玉京最北方。

  一座城,就擁有十大洞天之一的玉皇洞天,三十六洞天之二的「靈蓍洞天」和「斧柯洞天」,同時還占據七十二福地的三座。

  這在整個白玉京都是獨一份的,甚至看遍數座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家。

  青冥天下,山運最多。

  天分陰陽,乾坤既開,清濁始分,在地融為海瀆江河,上配日月星宿,靈氣結為岳鎮山脈,下藏洞天福地。

  十四州境內,各國都無「五岳」之說,但是每一州各有一座名山擁有「鎮」名,其中幽州在內的四個大州,可兼領「岳」號,有點類似山下官場的一部尚書兼領太師太傅銜,其餘十鎮不得岳名者,單領鎮號,所以山下俗稱為四鎮岳和十鎮。每一座「鎮嶽」,神君皆建造有靖室治所,其餘十位山君,神位稍低。

  今天兩位本該去參與玉清宮議事的副城主,竟然聯袂造訪茅屋。

  豪素當然看得出來,他們都是陰神出竅的姿態,為了神霄城的千秋大業和香火傳承,這對夫婦,真是用心良苦了。

  果不其然,王勍便直呼其名,開門見山道:「豪素,趁著玉清宮尚未商議你的身份安排,我跟妻子都願意舉薦你擔任神霄城城主,只要你點頭,我們在玉清宮那邊的真身,就有底氣與兩位掌教建言此事了。」

  整座神霄城自家祖師堂已經做好決定,都覺得讓豪素擔任城主,可行。

  豪素也不含糊,直接搖頭道:「這種燙手山芋,不吃也罷。」

  對劍修而言,什麼都是虛的,唯有境界最實在。

  豪素志在十四境純粹劍修,別無他求。

  豪素坦言道:「神霄城底蘊有限,如果是讓我當青翠城的城主,我可能還會考慮考慮。」

  當了那邊的城主,就可以順理成章占據其中一座洞天,開辟為道場,煉劍一事,事半功倍。

  在這只有一座福地的神霄城,豪素不覺得當城主有任何實惠好處,為了個虛名,反而要常年分心俗事,劃不來。

  蕭飛白苦笑無言,看了眼夫君,被你料中了,對方果然看不上眼一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青翠城,靈寶城,南華城,玉樞城,神霄城。

  先前因為神霄城多出九位劍修,位置一降再降的神霄城終於擡升百丈,百丈高度,隻說擡升幅度,在巍峨白玉京這邊忽略不計。

  但是神霄城畢竟止住了頽勢,這比什麼都重要。

  雖說青翠城在大掌教卸任城主之後,就一直在下降,「落地」的高度是五城當中最多的,但是勝在家底雄厚,「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可不是什麼溢美之詞。神霄城與之相比,就像前者只有一顆小暑錢的家底,後者卻手握一顆穀雨錢,故而同樣是開銷一顆雪花錢,誰更敗家?答案顯而易見。

  如今神霄城的高度,在當年被玉樞城超越之後,就已經是墊底,問題在於在五城排在末尾也就罷了,近五百年來,還先後被兩樓超越。在這麼持續下去,神霄城真就名不副實了,就像外界諸州的某些刻薄言語,不如改名「神霄樓」,排名就好聽許多了。

  老城主姚可久,道號「擬古」,已經身死道消在劍氣長城。

  老道士也是王勍和蕭飛白的師尊。

  城內道官,六千餘人,青黃不接。

  近千年來,就沒有一位那種敢說必定證道飛升資質的大材道官。

  王勍和蕭飛白都自認此生無望躋身飛升境。如此一來,神霄城的下任城主,就必須有足夠的境界能夠扛起大梁,為神霄城再續香火,重振道脈。

  豪素抱拳道:「實在抱歉,有負重托。」

  王勍嘆了口氣,失望之情在所難免,不過他仍是微笑道:「不敢强人所難,先生能夠擔任神霄城客卿,已經是莫大幸事。」

  在兩位副城主道官告辭離去之後,豪素笑道:「董黑炭,你就這麼認可隱官?」

  董畫符點頭道:「我這個人懶得動腦筋,他想事情周全,而且陳平安身上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感覺,不常見的。」

  豪素問道:「說說看。」

  其實他這個刑官,對於當隱官的陳平安,認識沒多久,其實都沒說上幾句話。

  董畫符猶豫了一下,「隻說一種感覺,比如走在路上,哪怕我不認識你,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你身上的那股『氣』,副城主蕭飛白更是,一看你們就是不好招惹的,哪怕那幾個同鄉,年紀比我小,境界比我低,但是我就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們身上的『氣』,一天比一天重了。道氣仙氣,豪傑氣,富貴氣,官氣文人氣,拒人千里的傲氣,小人得志,咄咄逼人的氣焰……總之很多了,反正都是個模糊感覺,王勍可能屬於例外,所以他跟陳平安有點像。」

  豪素沉默片刻,說了一個字,「平。」

  董畫符喝了口酒,點頭道:「就是這種感覺,走路,說話,臉色,眼神,坐下來喝酒,王勍給我的感覺,就是都很平淡,而且不會讓人覺得清高,也不是那種無欲無求才有的淡泊氣息,恰恰相反,人氣很足,但是不管什麼身份,他們都配得上。可以跟這種人不投緣,就是很難討厭他們。」

  白玉京最高處,並無正式稱呼,俗稱上清閣。

  道祖偶爾在此傳道。按例除去三位掌教,以及小弟子道士「山青」,都不準擅自踏足此處。

  白玉京的祖師殿名為太清殿,除了道祖和三位掌教,就隻懸掛曆代飛升境道官畫像。

  但是白玉京的「祖師堂」議事,卻在一處名為玉清宮的仙闕,屬於別有洞天的一處山水秘境,不在任何城、樓地界。

  今天玉清宮就在召開一場規模盛大的議事。

  有資格參與議事的,除了五城十二樓的正副城主、樓主,還專門邀請一些「無官一身輕」的天仙道官,年紀很大,資曆很老,其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君甚至都當過多年的正職城主、樓主。

  一座玉清宮,如懸太虛中。

  青雲朵朵,道官或站或立。

  關起門來議事,其中一項議程,是陸掌教建議,擔任神霄城客卿的劍修豪素,預先扣除掉一半搬遷明月皓彩至青冥的功德,以後豪素若是在青冥天下斬殺一位飛升境,白玉京不問責。至於白玉京之外,就該如何如何。豪素只要外出,該報仇就報仇。白玉京同樣不去管。

  按照玉清宮規矩,議事道官是可以駁回三位掌教任何一道旨意的,只是今天一衆道官見餘掌教都沒說什麼,也就順水推舟沒有反駁陸掌教。

  但是接下來陸沉補了一句,議事堂內可就沒那麼沉默了,當場就有些道士發出冷笑聲。

  原來陸掌教又開始犯渾了,提議豪素剩餘一半功德,允許他在白玉京內與任何一位道官問劍,還是不追究。

  一看情形不對,陸掌教急眼了。

  其實事先就找了幾個自認關係不錯的摯友、兄弟和前輩,一個個都說好了的,陸掌教親自登門,通過氣,打過招呼的。

  只說琳琅樓的樓主王洞之,來玉清宮議事之前,就剛剛款待過陸掌教一杯清茶。

  陸掌教說得唾沫四濺,曆盡千辛萬苦,險象環生,命懸一線,才從蠻荒玉版城撿漏而來的珊瑚筆架……今天議事,我說什麼,你王洞之不得點個頭,給自家兄弟捧個場?

  靠這幫不仗義的傢伙,看架勢是靠不住了。

  無妨,貧道還有師兄!

  余斗看著「那張符籙」的師弟,終於開口說話。

  在陸沉掌管白玉京的一百年之內,神霄城客卿豪素與誰問劍,扣掉剩餘一半搬月的功德之外,再從陸沉這邊扣。

  「陸沉」立即澄清道:「諸位,說好了啊,只是扣除南華城的功德,冤有頭債有主,以後誰要報仇,還是要找豪素,千千萬萬千,別來找貧道的茬!」

  魏夫人微笑道:「糾正一下,方才陸城主說錯了,是扣除『掌教陸沉』的功德,而不是扣除我們南華城,還需公私分明。」

  其餘兩位南華城副城主都公開附和魏夫人,一點面子都不給自家城主。

  陸掌教當城主當到這個份上,真是沒話說,這就叫服衆,得人心。

  陸沉望向王勍,後者搖搖頭。

  陸沉便有些遺憾,其實由豪素擔任神霄城城主,很適合。

  但是沒法子,神霄城給不了豪素想要的私人道場。至於青翠城,豪素肯定不宜執掌此城,陸沉要是敢開這個口,今天玉清宮就能用唾沫淹死陸掌教,再加上副城主人數已滿,或者說一直是定額,大師兄如今不在白玉京,就算陸沉有點想法,以餘師兄的脾氣,也不會答應,否則豪素轉去青翠城當個副城主,也不錯。

  蕭飛白用眼神示意陸掌教說句公道話,管他豪素是什麼看法,生米煮成熟飯,就說是玉清宮的決議,將豪素趕鴨子上架便是。

  陸掌教竟然哈欠連天,開始閉目養神了。

  今天玉清宮內,年紀最大的道官,當然是黃界首、龐鼎他們幾個白玉京老人了。

  不過也有兩個年紀最輕的晚輩,屬於破格參與議事,年輕得過分了,此刻置身玉清宮,如年少青鶴立於青雲上。

  最近白玉京發生了幾件大事。

  先是九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進入神霄城煉劍,據說其中一個姓董的年輕劍修,資質極佳,而且他還是董三更的子孫。

  再就是已經很久沒有收徒的餘掌教,時隔六百年之久,終於收了個來自浩然天下的親傳弟子。

  然後是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從那輪明月皓彩當中御劍至神霄城,也在這邊落腳,據說白玉京極有可能會送出一個城主位置。

  昔年倒懸山的看門「道童」姜雲生,剛剛躋身仙人,就被破格提拔為青翠城的城主。

  說是「破格」,除了姜雲生憑此成為白玉京漫長歷史上,屈指可數的不是飛升境的正職城主、樓主。更因為這件事,竟然直接繞過了玉清宮議事,屬於余斗、陸沉兩位掌教私底下敲定的,與此同時,顯而易見道祖是默認了這項決議,所以在白玉京內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最後就是玉樞城張風海,離開鎮岳宮煙霞洞當天,就叛出白玉京,選擇自立門戶,找到了閏月峰辛苦,對外宣稱正式開宗立派,張風海擔任首任宗主,副宗主是一個籍籍無名的練氣士,陸台。

  這座橫空出世的嶄新宗門,成員寥寥,只有六人,就已經足夠讓青冥天下十四州側目了。

  只因為譜牒修士當中,除了最新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還有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

  還有據傳早已兵解離世的永州仙杖派女子祖師,道號「攝雲」的師行轅。

  袁瀅,曾經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她有兩位傳道人,詩餘福地的柳七和曹組。

  所以陸台擔任副宗主,而且他竟然還兼任首席供奉,才會顯得如此奇怪。

  外界道官,幾乎很少有人能夠讓白玉京如此熱議。張風海是為數不多的例外。

  每每提起張風海,白玉京道官無論境界高低、所屬道脈,都很惋惜。畢竟以張風海的修道資質,似乎當個道祖嫡傳,都無問題。

  關鍵是這一進一出,白玉京就等於「損失」了兩個張風海。

  靈寶城城主,道號「虛心」的龐鼎,開口問道:「那個陸台是何方神聖?怎麼跟叛徒張風海混到一起了?」

  一個「陸」字,老道士咬字頗重。

  陸沉開始眼觀鼻鼻觀心,心不在焉,神遊萬里。

  難不成天底下姓陸的,就都跟貧道有關啊?

  玉樞城兩位副城主,郭解和邵象,一個冷哼不已,一個直接開口反問道:「敢問龐城主,我師弟張風海,他怎麼就是叛徒了?」

  龐鼎眯眼笑道:「師弟?難道是我記錯了,張風海只是脫離了白玉京道籍,還繼續保留玉樞城道牒?」

  前不久還在明月皓彩中喝了一壇萬歲酒的老道士,許祖靜手捧拂塵,這位公認心腸軟、好脾氣的玉樞城掌律冷笑道:「張風海有無玉樞城道牒,關你靈寶城屁事。」

  師尊的關門弟子,小師弟張風海,是他們這撥師兄們的最大心結,沒有之一。

  道號「權衡」的老道士黃界首,這位碧雲樓的前任樓主,前不久連鎮岳宮宮主都卸任了,所以老人如今腰間再無招牌式的一大串鑰匙。

  黃界首說道:「有一說一,張風海算不得叛徒,他是道祖親自送出煙霞洞的。」

  龐鼎一時啞然。

  不小心碰了個硬釘子。

  陸沉輕輕鼓掌卻無聲響。

  讓你找貧道的麻煩,觸霉頭了吧?

  陸掌教身邊一朵青雲,空著。

  是同樣身為道祖弟子的道士山青,只因為遠在五彩天下,故而未能列席議事。

  其實白玉京對這位道祖關門弟子,私底下風評不高。

  竟然會被寧姚找上門問劍一場,輸得一塌糊塗,可謂顔面盡失。

  就算對方是五彩天下第一人,是那個寧姚,也不奢望你山青勝出,但是好歹掙個雖敗猶榮的局面,結果竟然是毫無還手之力。

  身為道祖弟子,什麼時候如此不濟事了?當真可以成為未來的白玉京四掌教?

  此外還有青翠城新任城主姜雲生,今天同樣缺席。

  隨後這座玉清宮內,位高權重的道官們,向兩位掌教拋出了一個個問題。

  紫氣樓一位副樓主老嫗,她率先開口問道:「要不要中斷雍州魚符王朝的普天大醮,還是事後再來封鎖那個占蔔結果?」

  雍州雖然是十四州版圖最小的一個,但是邊境一條大瀆水底的「山巔」,建造有一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萬年老樟樹。

  占據這座水底山神祠的王朝,若是建造規格最高的大醮法壇,隻需劈砍樟樹枝條,就能夠憑此勘驗四州吉凶。

  前不久,女帝朱璇便建造一座供奉醮位多達三千六百神的普天大醮,她親自擔任主祀。

  樟樹天然分出四個方向的樹杈,剛好分別指向雍州、沛州在內的四州,每枝各主一州運勢盛衰,這不是什麼懸乎說法,而是天下公認的定論。

  藕神祠內供奉有一件魚符王朝的鎮國神兵,槍名「破陣」。

  魚符王朝之所以能夠長久屹立在雍州,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這件被白玉京記錄在冊的神兵,因為它是吾洲贈送給魚符朱氏開國皇帝的定情信物。

  所以誰敢覬覦此物?

  若是陸沉執掌白玉京,撒潑打滾也好,蠻不講理也罷,都會「勸說」那位年輕女帝別這麼衝動行事。

  但問題在於如今是師兄余斗掌管天下事。

  所以這種魚符王朝的內政事務,陸沉只能勸,並不能出手阻攔。所以上次親自跑了一趟藕神祠,師出無名,只能無功而返。

  關鍵那座藕神祠內,還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白玉京對此自然是知曉的,因為這本就是出自道祖的手筆。

  之所以將一座山神祠建造在水底,水脈洶洶,萬年激蕩,不斷衝刷祠廟,屬於以大瀆水運鎮壓……武運。

  只因為那座藕神祠內,除了供奉著一把名槍「破陣」,更鎮壓著曾經的「共斬」之一。

  萬年以來,藕斷絲連,如巨靈持物,長久禁錮著那把桀驁不馴的神兵。

  掌教余斗神色淡然說道:「魚符朱氏打造普天大醮,合乎規矩,白玉京不用管。」

  既然掌教都這麼說了,一衆道官也就沒有任何異議。

  玉清宮議事第二問,「既然那位『太***友,合道所在就是作為遠古遺物的神兵利器,她能夠煉化此物提升自身道行,碧雲樓能否贈予她那副封禁多年的甲胄?以此招徠她作為碧雲樓的首席客卿?如此一來,神霄城有飛升境劍修的客卿豪素,碧雲樓猶有十四境吾洲擔任首席客卿……」

  不等那位老成持重的道官說完此事,余斗已經開口說道:「吾洲先前有過主動提議,以這副碧雲樓甲胄作為交換,她願意擔任碧雲樓的副樓主,我已經拒絕,此事不用再議了。」

  玉清宮內霎時間鴉雀無聲。

  陸沉輕輕嘆息一聲。就知道。

  女冠吾洲,都已經不能用天才中的天才來形容她了,她的存在,讓同時代的天下道官,全部黯然失色,  資質,天賦,機緣,心性,成就……當年的吾洲都冠絕天下。

  她出身一座小道觀,憑藉幾部最是尋常的道書、幾篇師傳心訣,在少女年歲時,就已經是玉璞境,並且一次出門曆練途中,獲得了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鑄造者」的一部分關鍵傳承。在那之後,吾洲在修行路上,更是突飛猛進,由於有此神通,煉物、破境兩不誤,她最終一躍成為數座天下的第一煉師。

  吾洲在六百年之內,親手鑄造的半仙兵重寶,只是被她視為「次品」而贈送、低價賣出、甚至是隨手擱放在某處的,被白玉京記錄在冊的就有十六件之多。

  白玉京既不插手魚符王朝事務,又不招徠舊道場位於雍州的吾洲,這就意味著朱璇劈樟占蔔四州凶吉一事,已成定局。

  一時間玉清宮內氣氛有些凝重。

  陸沉說道:「那就繼續議事。」

  「如何處置那座閏月峰?」

  「玄都觀孫懷中,地肺山高孤,青神王朝姚清,他們三人,到底有無躋身十四境?」

  「大潮宗和兩京山,在殷州境內,擅自打造一座紫薇垣大陣,篡改一州風土,是否合乎規矩?」

  「此次天下十人、候補十人的評選結果,無比蹊蹺,是不是兵解山龍新浦在攪混水?幽州弘農楊氏有無參與其中?」

  「弘農楊氏有人在去年末,在幽州古戰場遺址一處山巔,立起一桿旗幟,揚言要為天下拔除一魔,此魔是誰?」

  「歲除宮文學高平,竟然不惜與前世滅其國、殺其身的守歲人白落為伍,豈不是天下頭等怪事?歲除宮又有那個道號『無恙』的化名『桓景』的人物助陣,這不是如虎添翼是什麼,吳霜降心中所想,所謀何事,早已路人皆知!白玉京不該養虎為患,讓其坐大,自當趁早解決這個隱患。」

  「僧人姜休,劍術極高,如今已經身在幽州,絕對不能聽之任之,任由他在並、幽兩州境內興風作浪。是否請他做客白玉京?」

  「敢問陸掌教,陳平安如今真實境界如何?大緻何時躋身止境神到一層?能否成為飛升境劍修?此人將來會不會問劍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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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70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

  今天鴉山,有客到訪。

  一男一女,女子是最新登榜武夫十人的宗師,幽州琵琶峰古艶歌。

  林江仙的四位親傳弟子,兩止境兩山巔。

  大弟子,趙鶴衝。如今鴉山真正管事的,就是這位成名已久的止境武夫。

  二徒弟,戚花間,被山上尊稱一聲戚夫人,是一位體態豐腴、極有韻味的女子,她也是止境。

  汝州朱某人和至交好友陸掌教,就分別稱贊戚夫人是「腴媚」與「冷艶」。

  此外還有宗學佺,與小弟子宋鉞,如今都是很年輕的山巔境武夫。

  外界傳聞,大弟子趙鶴衝之所以沒有登榜武評,是因為林師曾經事先提醒兵解山一句,若是自己的大徒弟登榜,兵解山武夫以後就都不用登榜了。當然這種說法,未經證實,也無從考證。

  關鍵林江仙就只收了這麼四個徒弟,結果人人成材,而且都成為了武學巨擘。

  要說玄都觀的上任觀主元禾,道號「清源」,此人收徒一事的「資質」,確實讓人羨慕不來,  但是元禾的嫡傳弟子,在王孫、孫懷中這七人之前,先前還有幾撥親傳,陸陸續續加在一起,也有將近二十人。

  而林江仙只是在短短一甲子之內,就收四位武學奇才。

  故而有人笑言,要是林師收徒弟再勤快一點,那個兵解山就要哭窮了,或者一州收一個嫡傳弟子,他們先與林師學拳二三十年,然後就返回家鄉建立鴉山分舵,一個不小心,就會是那「天下武運,半在鴉山」的格局。

  這是共識。

  只是這種話,不能亂說,大家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訪客之一的古艶歌,她正在與鴉山宋鉞問拳一場,其實她們差了一境,問拳也是宋鉞主動提出來的。

  兩位女子武學宗師,一場關起門來的問拳切磋。

  當然不是那種打生打死,點到即止。

  帶著古艶歌來這邊做客的一位山上前輩,此刻盤腿坐在蒲團上,青年容貌,極為俊美,手拈一把摺扇,點頭贊歎道:「女子宗師,打起架來,就是好看,確實賞心悅目。」

  道士修行靠己,靠心神開悟,一竅開來百竅開,靠悟。

  武夫登高,真就靠一個勤勤懇懇的腳踏實地了,靠苦。

  好友林師在不在鴉山,對朱某人來說是半點不重要的,只要戚夫人和宋姑娘在,就足夠了,有一個就不白來,兩個都在就是賺。

  鴉山這邊,林師的四位嫡傳弟子,連同小弟子宋鉞在內,兩男兩女,都很出彩。

  古艶歌出拳輕靈,宋鉞拳意厚重,朱某人看得目不轉睛,她們在演武場上的每一次腰肢擰轉,每一次身形輾轉騰挪,都是美景。

  大修士眼力又好,兩位女子每次「搭上手」,那種如水漣漪、起伏不定的風景,尤其動人心魄。

  在她們默契同時換一口純粹真氣的間隙。

  他終於捨得轉頭與戚夫人說道:「我這趟出遠門,路過青神王朝,雅相不在那邊,白藕對林師,還是很仰慕的。」

  畢竟天下美景再多,也無非是分成兩派,動若流水靜若山,戚夫人只是坐在那裡,曲線玲瓏,峰巒起伏,美不勝收。

  面對朱某人的沒話找話,戚夫人只是點點頭,不搭話。

  對方廢話再多一點,她就要使出殺手鐧了,只需喊這位道士的真名即可。

  百年一評的天下十人,由永州仙杖派,住持這份榜單的評選事宜,也有跟風的,但是都無法服衆。至於甲子一次的武評,則由仙杖派的近鄰兵解山負責。其中百年一評的天下十人,前五都好說,之後幾個,以入選修士的道心,也無所謂名次高低,甚至即便是落榜了,歷史上從無任何風波,可往往就在第十人的評選上邊,最容易引起外界爭論,所以仙杖派就用了個取巧的辦法,經常在第十的尾巴上邊,評選出幾個候補人選,人數不等,多則五人,少則兩三個,一般來說,只要這個第十一,有足夠的說服力,山上的口水架就打得小。

  結果約莫千年以來,就多出個毫無懸念的「拖油瓶」,這位道士來自汝州。

  相傳每次榜單新鮮出爐,道士都會去一趟玄都觀喝酒,一見面就是各說辛苦互訴衷腸。

  一個天下第五,一個第十一,而且孫觀主還是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魁首,這位道士剛好也是一位劍修。

  也就虧得這位大修士好說話,脾氣好,道號茫茫多,本命飛劍名為「鬥彩」,是一位劍修卻幾乎從無遞劍事跡的山巔修士,屬於散仙之流的野逸高士,徒弟也收,卻並無開山立派。

  但是曾經編撰幾本極有「不務正業」嫌疑的專著,專門闡述渡船與御劍的學術門道,書裡邊都是些讓術家之外練氣士滿頭霧水的生僻術語,比如什麼小半徑轉彎,大小迎角,中軸線,雲層氣流分布流速……

  修士名字古怪,就叫「朱某人」。

  他給自己取的道號極多,不下二十個,當然白玉京那邊不認就是了。閒雲野鶴一般的道士,生平喜歡遊曆各州,而且不是那種長久不挪窩的常駐,會在一州版圖,待上短則一甲子、多則百年光陰,在當地收取數量不等的嫡傳弟子,先看自己的眼緣,才來看對方的資質。而且他每次都會隱姓埋名,更換道號,每一個嶄新道號,都極為仙氣縹緲。

  其實「朱某人」,就只是個自稱,因為他的本名,一直被人喊得不多,以至於如今的年輕修士,都誤以為他就叫這個名字,真實姓名,無從問起。

  汝州第一人,是山下武夫林江仙,沒有任何懸念。

  早年的天下十人,白玉京三位掌教,就已經占掉了三個名額,而青冥天下卻有十四州,就只能爭奪剩餘的七個名額,好巧不巧,平攤下來,剛好就是兩州分一人。

  汝州因為有個林師的緣故,使得原本身為汝州山上第一人的朱某人,愈發黯然失色。好在朱某人從不計較這種事,並且不是那種無可奈何的認命,而是他當真不好這點虛名。朱某人是汝州第二大王朝的皇室成員,卻與赤金王朝的開國皇帝和現任君主都是朋友,還是鴉山的不記名客卿,更是與林江仙一見投緣的摯友。恐怕這也是汝州最近兩百年來,如此風平浪靜的一個重要原因。兩個最大的王朝都相安無事,山上山下也是和和氣氣的。

  朱某人與林江仙不是一個路數的美男子,這位打架從來沒贏過一場、以「全輸」戰績著稱於世的飛升境大修士,相貌偏陰柔,俊美無雙,一雙丹鳳眸子,好似天生眉目含情。

  林江仙青衫身形飄落在演武場邊緣,古艶歌和宋鉞幾乎同時停拳。

  林江仙說道:「這種問拳沒有任何裨益,練個套路把式而已,接下來古艶歌不必壓境,宋鉞也別藏私了,問拳不是鬧著玩。」

  朱某人撫掌笑道:「對頭。」

  宗師問拳,不說受點傷什麼的,但要說打了場架,稍微有點衣衫不整,這裡露出一點,那邊無法完全遮掩,總歸是合情合理的。

  趙鶴衝和戚夫人就要起身給師父讓出位置,林江仙擺擺手,只是隨意坐在朱某人身邊。

  朱某人笑道:「林師難得不在鴉山待著。」

  林江仙一笑置之。

  朱某人自認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赤金王朝的林師,青神王朝的雅相,一個是遠親不如近鄰,一個是氣味相投,各領風雅風一千年。

  想要取個前人從來不曾用過、又不落俗套的道號,今人是吃了大虧的,其實很難,非常難。

  不得不承認一點,白玉京既管得嚴、又管得寬,尤其是還有那個道老二的存在,使得青冥天下的太平歲月,尤其是山下諸國的穩定,別說蠻荒天下,就連浩然天下和西方佛國,都無法跟青冥天下相提並論。

  天下十四州,世俗王朝和大小國家,幾乎所有的大仗,都是在「抓緊時間」,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即將卸任「掌教」的尾聲,就開始謀劃,布局,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然後在陸沉執掌白玉京那一百年內動的手,等到大掌教接管白玉京,基本上該打的仗也打完了,剛好可以休養生息,偶有邊境衝突,一國分合,也會在最後幾年,按兵不動,雙方達成默契,只因為余斗即將重新掌管白玉京了。

  歷史上也有一些殺紅了眼的大王朝,不管不顧,無一例外,都會有來自白玉京的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所謂「涼水」,可能是一場氣勢磅礡的術法暴雨,當然也可能是紫氣樓的一場劍雨。

  只有山巔修士,才知道白玉京某個隱蔽的深遠用意,五城十二樓,尤其是余斗這一脈,是要在一定程度上,制約那個「兵家」的蓬勃發展。

  不管怎麼說,既然總體上還是天下太平的,白玉京訂立的規矩又重,那麼稱得上閒雲野鶴的練氣士,自然而然就多了,修道之餘,諸事可做,大有可為。

  反正不用太過勾心鬥角,在詩詞曲賦琴棋書畫邊耗費光陰,靜極思動了,大可以雲遊天下,在山下留下一連串的志怪傳奇和仙跡美談。

  比如朱某人其中有個道號叫「綠萍」,初聽不覺如何雅緻,結果有了那句「自覺此心無一事,小魚跳出綠萍中」,便一下子覺得意思大不相同了。

  便有不少修士恍然大悟,原來學道之人,懂點詩詞歌賦,多看幾本雜書,當真有用。

  朱某人在山上仙府,山下江湖,紅顔知己都很多。

  還有一件事,白玉京三掌教,始終覺得自己跟朱某人是極好的朋友。

  但是朱某人,這麼多年一直在跟白玉京陸掌教竭力撇清關係,幾乎逢人就說,我跟陸掌教真心不熟,認識而已,朋友一說都做不得準,就更別提什麼摯友了……結果適得其反,他越解釋越是一筆糊塗賬,朱某人就差沒有被逼得去通過山水邸報昭告天下,自己根本不認識陸沉了。

  這還真不是朱某人矯情,實在是那位陸掌教的名聲……只說一點,玄都觀對外宣稱,但凡只要是陸掌教的好友,就一定是我們玄都觀的貴客。

  朱某人笑眯眯道:「裴杯的大弟子馬臒仙,前不久已經跌境了。」

  林江仙也只當是聽了個趣事。

  這就像一個手頭極為寬裕、家底深不可測的成年人,聽說隔壁鄰居家的某某孩子出息了,掙著了錢,置辦了家業,或是跟人在外邊打架、鼻青臉腫回家了。

  自然是聽過就算。

  一旁的大弟子趙客疑惑道:「前輩是怎麼得到的消息?」

  朱某人微笑道:「這就別管了,山人自有妙計。」

  青冥天下的修士,想要獲悉別座天下的人事,一般來說就只有三種途徑,一種是通過白玉京頒發的山水邸報,偶爾會提及別座天下的一些大事。五城十二樓,各有各的風格特色,相較而言,南華城、神霄城比較偏重浩然天下那邊的消息,隸屬於余斗一脈的城、樓,更側重蠻荒。

  比如以前曾經與劍氣長城相銜接的倒懸山,就是一個極好的消息來源,白玉京會挑選出一些相對緊要的消息,告知天下。

  再就是通過類似玄都觀孫懷中那種跨越天下的遠遊,重返家鄉,順便帶回某些內幕。但是如今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到底有幾個飛升境,「身在」異鄉,一直是個謎。恐怕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誰都不敢說心裡有數。

  最後一種,相對隱蔽,而且限制極多,就是白玉京掌教三脈道統,建造在浩然天下的「下宗」,那位見一面各脈掌教比登天還難的道門天君們,各自通過祖師堂敬香,至多「順帶」提及幾句不犯禁、不逾越規矩的浩然事。

  但是幾乎所有浩然天君、道門高門,在這件事上,都會極其小心謹慎,不敢泄露太多秘密。

  再者,一旦泄露出某些被儒家視為禁忌的秘事,真當中土文廟那邊不會追究嗎?

  已經從青冥天下返鄉的亞聖,蘇子,柳七和曹組,這幾位,還都只是已經水落石出的浩然修士。

  歷史上,不是沒有那種道教宗門,因此在浩然天下悄然沉寂下去,這還是文廟故意給白玉京留點面子了。

  只說那位亞聖,剛剛進入文廟沒幾年,就曾經代替文廟,親自問責流霞洲一座隸屬於白玉京余斗一脈的宗門道觀,亞聖到了山門口那邊,根本就沒廢話半句,拆掉匾額,再去祖師堂,喊來所有祖師堂裡邊有座椅的道士,具體聊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使得偌大一座香火鼎盛的道門巨觀,一夜之間淪為被迫封山的「禁地」。

  據說等到白玉京接引道觀整座譜牒道士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不許他們以道士身份下山,下山的唯一途徑,就是主動脫離道籍,不再是道士,至於是淪為山澤野修,還是另投別門,都隨意,文廟這邊都不會再管。當然,要是誰有臉試圖先脫離道籍,打小算盤,想著有朝一日,再來恢復白玉京一脈的道牒,文廟那邊也不攔著。

  只是以這一脈祖師爺余斗的脾氣,道士敢做這種事,下場可想而知。

  結果這座徹底斷絕香火的道觀,至今還是個道士只出不進的狀態,從最初的八百餘授籙道士,變成如今的不足三十人,還在苦苦堅持。

  有個只在山巔私下議論的小道消息,道老二不是沒有考慮,打算在收回那方天底下最大山字印的倒懸山之外,再將此山道觀一並收回白玉京,但是這就需要與浩然文廟那邊打交道了。

  然後沒了匾額的道觀山腳那邊,就出現了某位文廟陪祀聖賢,而且最為驚人的,這位在人間久未露面的文廟聖賢,不但是至聖先師的嫡傳弟子,並且是最為器重的弟子之一。

  不過這種肯定屬於無據可查、也無法驗證真假的密事,就只能是當個酒桌上的下酒菜了。

  不用有半點懷疑,最早肯定是從孫道長那邊傳出來的消息。

  要是誰去與孫道長考證什麼,又肯定是那麼一句了。莫要瞎說,貧道從不背地裡說人是非,亂嚼舌頭。

  宗學佺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嘿嘿笑道:「那馬臒仙是咋個跌境的?總不會是走路崴腳吧?」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被譽為「女子武神」的裴杯,四個弟子,馬臒仙,竇粉霞,廖青靄,再加上曹慈。

  至於在這中間,「記名」與「親傳」弟子的區分,不管是裴杯自己是怎麼算的,反正外界都將他們師徒視為拳法一脈。

  四位純粹武夫,就是一止境,一山巔圓滿,兩遠遊瓶頸。

  如果沒有大的意外,除了曹慈,其餘三人既然是圓滿或瓶頸,說不定花不了幾年功夫,就會是「兩止境,兩山巔」了。

  如此一來,林師教出來的「兩止境兩山巔」,難免略遜一籌,畢竟裴杯弟子當中,還有那個「曹慈」。

  朱某人語重心長勸說道:「宗老弟,你這個笑聲滲人的壞習慣,能改就改了,一般只有書上的反派人物,才會這麼笑。」

  戚花間嫣然笑道:「前輩就別賣關子了。」

  佳人有求,朱某人立即微笑道:「是被那個陳隱官找上門,至於具體緣由,外界不得而知,反正就是問拳一場,打得馬臒仙毫無還手之力。嗯,就跟你們師父打同境武夫差不多。」

  「可惜這場架,打得比較隱蔽,名氣不夠大。陳隱官沒有大肆宣揚,馬臒仙當然更不會聊這個。既然當事雙方都不說,外界當然全靠猜。」

  「下一場青白之爭,白藕在內,你們好像都看好曹慈,我就不一樣。」

  宗學佺酸溜溜道:「戚師姐就成天念叨那個曹慈,哪哪都好。我還真就不信了,天底下真有這種武技、品德、風範舉止全無瑕的完人?」

  攏共才三同門,結果師姐師妹她們倆都看好曹慈,小師妹還好,是以純粹武夫看武夫的拳,戚師姐倒好,她就看臉。

  在那文廟功德林,兩個同齡人,有過一場衆目睽睽之下的「青白之爭」。

  在青冥天下這邊,雖說都是道聽途說,但是山腰有山腰的看法,山巔有山巔的見解。在山巔,又分成了兩撥,各執己見,有大修士覺得曹慈會一騎絕塵,與身後陳平安拉開一大段武道距離,也有少部分大修士覺得陳平安有機會後來者居上,趕超曹慈,更早躋身十一境。

  朱某人丟了個眼神給宗學佺,咱哥倆口味是一樣的。

  宗學佺咧嘴一笑,白牙森森。

  朱某人有很多奇思妙語,廣為流傳。

  比如有人,見那心儀仙子嫁為人婦,難免扼腕嘆息,可惜嫁人了。朱某人便安慰一句,嫁了人,不是更好?

  還有什麼類似「一打二,沒輸過」之類的葷話,更是一籮筐。

  朱某人當然次次都會否認,不,我絕對沒有說過這種話。

  宗學佺瞥了眼朱某人,忍不住聚音成線,與戚花間密語道:「師姐,悠著點,這傢伙一肚子壞水,打你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又是個提起褲腰帶就翻臉的主,紅顔知己一大堆,數都數不過來。」

  朱某人神色微變,我把你當自家好兄弟,你把兄弟當成投名狀?!

  一場勝負無懸念的問拳。

  古艶歌位列武評天下十人之一,不壓境,打個還是山巔境的宋鉞,若是還有懸念就怪了。

  師父發話了,宋鉞不敢有人任何保留,將鴉山秘傳拳法,還有自身所悟拳招,一一施展出來。

  可惜與古艶歌還是有很明顯的差距,技不如人的宋鉞,最終被古艶歌一拳砸在心口,身形倒滑出去數丈,生性要强的宋鉞强提起一口純粹真氣,一腳踩地,搖搖欲墜,宋鉞想要抱拳還禮,霎時間七竅流血,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想要擡臂都難。

  戚夫人氣笑道:「這妮子,輸都輸了,還逞什麼强,真不怕落下後遺症!」

  趙鶴衝說道:「還有半拳。」

  站在演武場中央,英姿勃發的古艶歌深呼吸一口氣,伸手將身後麻花辮繞在身前。

  剎那之間,宋鉞癱軟在地。

  原來遺留在宋鉞體內的武夫真氣,在幾條關鍵經絡內驟然衝撞起來,使得宋鉞當場暈厥過去。

  宗學佺有些心驚,這是不是意味著古艶歌的拳只要沾了身,被問拳的武夫體內就埋下了隱患?

  古豔歌要是痛下殺手,師妹身軀豈不是跟爆竹一樣?

  朱某人的思路總是跟常人不太一樣,看著那條懸掛著古艶歌身前的麻花辮,就如一條溪澗流淌在對峙雙峰間。

  這就是古艶歌的拳法獨到之處了,她祖上世代是仵作胥吏出身,她繼承家學之外,只要哪裡有戰場,她就往哪裡跑。古艶歌還擅長內觀法,年紀不大,就將人體筋骨經絡細分出山脈、水系,氣府作湖泊,分別命名,自成體系。所以在朱某人看來,這才是真正走出自家路數的武學宗師,至於同在榜上的兵解山宗師齊觀、於勍,更多是靠師承和天賦,與琵琶峰古豔歌的差距,不在那一兩個名次,而在「武學道路」的高遠,更在對武學的研究深度。

  古豔歌抱拳道:「多有得罪。」

  按照朱某人的說法,林師最講究禮數和公道,你不辭辛苦跨越數州之地,趕來鴉山給宋鉞教拳一場,他這個當師父的,就肯定會還禮。

  林江仙微笑道:「接下來這場問拳,換個方法。古艶歌跟戚花間聯手,趙鶴衝和宗學佺聯手,倒下一個就算輸。」

  四人當中,只有宗學佺是山巔境武夫。

  所以古豔歌微微皺眉。

  竟然不是自己跟宗學佺聯手?

  這是不是說趙鶴衝的拳法,比自己更高?

  朱某人拍掌而笑,「好好好,真是百年難遇的武學盛況。」

  戚夫人站起身,瞬間判若兩人。

  她一手虛握拳頭,輕輕擰轉五指關節。

  趙鶴衝神色如常,先與師父抱拳緻敬,然後緩步走向演武場。

  宗學佺雙手十指交錯,轉動脖子,笑眯眯道:「戚師姐,機會難得,事先說好了,拳打腳踢,打哪裡都成,就是別打子孫根!」

  戚夫人微笑道:「好說。師弟的喜酒,總歸是要喝的。」

  她先將倒地不起的師妹宋鉞「喊醒」,其實就是一拳震散古艶歌的拳意餘韻,再雙指並攏,在宋鉞身上各處敲打一番,將那些如琴弦散落師妹身體各處的細密拳意驅逐到某些不重要的「山脈水流」,接下來如何處置這些作亂的「亂臣賊子」,就得靠宋鉞自己去調理氣息了。

  宋鉞臉色雪白,踉踉蹌蹌走回原位,朱某人趕忙打圓場道:「宋姑娘其實輸得不多,尤其是你自創的那幾個拳招,只是輸在了境界……」

  宋鉞置若罔聞。

  林江仙看了眼小弟子。

  宋鉞立即與朱某人抱拳緻禮。

  林江仙說道:「先用心看拳。之後養傷的時候,多想想,弄清楚到底輸在哪裡,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去跟古艶歌請教,三天之後,你再與趙鶴衝問拳一場,身份互換,你來模仿古艶歌的拳招。」

  宋鉞乖巧道:「師父,曉得了。」

  朱某人羨慕不已,自己就收不到這麼懂事的弟子。

  宋鉞最大的學武資質,就在「偷」。

  如果說得好聽一點,就是模仿其他宗師的招式甚至是拳意。

  林江仙說道:「下山之前,我曾讓你分別留心三種人,不曾學拳的凡俗夫子,剛剛學拳的煉體境外門弟子,拳法小成的煉氣境武夫,有無心得?」

  宋鉞心虛道:「師父,看過了,很仔細看了,就是沒有琢磨出什麼門道。」

  林江仙說道:「凡俗夫子,整個人的身軀,肌肉僵硬,用拳法宗師的內行話說,就是行走之時屬於『硬撐』,因為俗子『氣濁』,分不開清濁,故而氣息混沌一團,初學拳法的煉體境,再到煉氣境,濁氣轉清,日趨柔和,這與練氣士追求長生不朽,求個『輕身』飛舉,有異曲同工之妙。」

  何謂「家學」,口傳心授?這就是了。

  見宋姑娘越聽越迷糊,朱某人最見不得好看女子受委屈,只得主動開口提醒道:「同理可得,林師真正希望你記住的感覺,是方才被古豔歌藏在你身上的半拳『砸中』後的……癱軟過程。這種近乎極緻的體態舒展,哪怕是被迫的,武夫如果能夠將其準確捕獲,然後不斷模仿,在跟人問拳之外,整個人都處於這種近乎天然的玄妙狀態,就是一份不為人知的裨益,類似練氣士的返璞歸真,恐怕這也是古艶歌給你教拳的最大用意所在。

  林江仙點點頭。

  朱某人擰動手中摺扇,「宋姑娘,此外還要留心林師所謂的『混沌一團』,這可是一個大學問,大境界,至於具體學問所在,朱某人畢竟不是純粹武夫,說不上來,只知道林師指點拳法,從來都是有的放矢。」

  宋鉞一邊仔細觀摩演武場那邊的問拳過程,一邊還得認真聆聽師尊教誨以及朱某人的提點。

  演武場,四位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武學宗師。

  接下來他們這場比較罕見的問拳,其實就是趙鶴衝護著宗學佺,古艶歌與戚夫人,既是同境宗師,又是多年好友,配合無間。

  在幽州占據一座琵琶峰卻不開山立派的古艶歌,天下武道第八人,比兵解山的於勍高一個名次,真實年齡未知。

  她與林江仙的二弟子戚花間,緣於一場江湖偶遇,她們是多年的閨中好友了,戚夫人每次出門遠遊,都會專程去一趟琵琶峰。

  趙鶴衝覺得朱前輩之所以會來鴉山做客,就是幫著古艶歌牽線搭橋,來與師父請教拳法,順便也能瞧見二師妹和小師妹。

  戚花間是一名捉刀客,與那青神王朝的武夫戚鼓一樣的武學路數,簡單來說,就是拳走極端,專殺練氣士。

  所以經常有人調侃戚鼓,你是不是那位戚夫人的遠房親戚。戚鼓也就跟著附和一句,我倒是想抱她的大腿啊。

  好看的女子和好看的女子,如果走在一起,多半是減法。

  可如果是加法,那就說明這兩位好看女子,才是真的好看。

  演武場上,可憐宗學佺叫苦不疊,根本記不清楚挨了戚師姐幾記手刀,那種滋味,就跟被人用刀子慢慢攪動筋肉一般。

  再加上大師兄趙鶴衝時不時朝他身上來上一拳,好幫助宗學佺及時打散古豔歌的暗藏拳意。

  朱某人點評道:「宗老弟可以啊,看著就像是一打三,一位山巔境,竟能單挑三位止境,傳出去也是一樁美談。」

  趙鶴衝伸手按住宗學佺的腦袋一側,後者瞬間橫飛出去,趙鶴衝則與戚花間互換一拳,再被古艶歌以雙指作古怪劍訣,戳中趙鶴衝的頸部的水突穴,算是幫助宗學佺擋災了。此穴頗為關鍵,在武學一道稱之為水天地,被譽為小天門,寓意地部真氣如水上湧蒸騰氣化行於天,在此天地接壤,作開闔機關,只是趙鶴衝不知用了什麼拳法秘術,竟然好似能夠分出一條雄壯的純粹真氣,瞬間就將如先煮沸再凍冰的氣血異象給强行壓制下去,真氣道路複歸通暢。

  方才與戚花間互換一拳,至於被她拳罡「擦」中的手臂四瀆穴,趙鶴衝稍稍咬緊牙關,作為回禮,不退反進,身形前移驟然加速,一肘打中後撤的戚花間的側臉,打得這位二師妹腦袋一晃蕩,戚花間的眼珠子瞬間布滿血絲,額頭青筋暴起。所幸這一下沒白挨,古艶歌依舊是雙指並攏作劍指狀,出手極快,先後在趙鶴衝後背的神道、靈台、至陽三處,從上往下,依次敲擊,聲勢之大,宛如道觀敲鍾……

  局外人宗學佺頭皮發麻,古艶歌真下得去手!換成自己挨了這幾下「指點」,不得直接跌境?

  其實真正一挑三的,是趙鶴衝才對,因為按照林師的規矩,師弟宗學佺就是個累贅,只會讓趙鶴出拳衝束手束腳。

  趙鶴衝當然可以賭,賭古艶歌或是戚花間打趴下宗學佺之前,他更早更快打倒一位,但問題是她們都是止境武夫,且心有靈犀,雙方配合無比默契,尤其是身為捉刀客的戚師妹,體魄堅韌,異於常人,就算是趙鶴衝都不敢說自己的體魄就一定比戚花間更穩固。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這場切磋,就真的只是切磋。

  最終結果,就是趙鶴衝被古艶歌和戚花間聯手打倒在地,輸是輸了,卻也沒什麼狼狽,趙鶴衝氣息依舊沉穩,伸手輕拍地面,飄然起身站定。

  反而是宗學佺只覺得整個人都快散架了。

  林江仙點頭道:「可以了。」

  四人各自返回座位,古艶歌伸手輕輕握住垂掛身前的麻花辮,調整呼吸。

  她看了眼趙鶴衝,不愧是林師首徒。

  戚花間伸手整理鬢角發絲和衣衫,方才趙師兄有幾拳,當真有點不念同門之誼了。

  宗學佺呲牙咧嘴,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估計接下來一整年都要被宋師妹調侃解悶。

  宋鉞眼神熠熠光彩,「浩然天下那場青白之爭,可惜不能親眼見到這場巔峰問拳。」

  關於那個曹慈的傳聞,她早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再加上那個名聲鵲起的年輕隱官,這下好了,可以當對手的同齡人,又多出一個。

  也不算對手了,就是她這輩子必須要超過的對象,畢竟聽說他們都已經躋身止境歸真一層。

  她實在無法想像,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兩位武夫,境界能夠如此之高,拳法如此氣象浩大!

  古豔歌點頭。

  她自認與曹慈問拳,必輸無疑。

  但是那個接連輸拳給曹慈好幾場的陳平安,她總能試一試?

  戚夫人的嗓音天然嫵媚,有一種獨有的軟糯,柔聲說道:「畢竟曹慈更好看。」

  趙鶴衝笑道:「曹慈拳意,中正平和,無懈可擊。就像白帝城鄭居中跟人下棋,從來沒什麼神仙手。武夫與之當面為敵,想來是很絕望的,尤其是年紀更大的同境武夫,下來下去都是讓子棋,實在是既絕望又無聊,而且注定學不到曹慈的拳法神意。」

  「反觀陳平安,拳法可謂爐火純青,融彙各路宗師百家之長,走的是吃百家飯一路,竟然能夠熔鑄一爐,殊為不易。」

  「如果同時有兩個問拳的機會,但是必須二選一,那我肯定挑……曹慈!」

  宋鉞疑惑道:「大師兄,這是為何?」

  趙鶴衝微笑道:「輸給曹慈,輸就是輸,注定學不到什麼,就學不到好了,輸給他也不丟臉。但是跟陳平安真正切磋一場,不管輸贏,都會很虧。至於為何虧本,別人不懂,宋師妹你會不懂?」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陳平安跟曹慈問拳,一場比一場輸得好看。

  宋鉞白了大師兄一眼。

  朱某人好奇問道:「林師,你覺得呢?未來百年,誰高誰低?」

  林江仙說道:「畢竟都沒見過他們,不好評價什麼。」

  朱某人就換了個問題,「那麼下一場拳,誰輸誰贏?」

  林江仙說道:「肯定還是曹慈贏。」

  事實上,在林江仙看來,若是只以純粹武夫看待問拳,恐怕陳平安這輩子都無法超越曹慈,無論是武學高度,還是拳法强弱,陳平安都會始終落後曹慈半個身位。

  武學道路盡頭,身位即是神位。

  朱某人笑呵呵道:「穩了穩了。」

  浩然天下那邊有個關於曹慈的「不輸局」。

  近些年在汝州境內,也有人坐莊,開設賭局。

  朱某人外出走這一趟,一半原因,就是為了這件事。反正閒來無事,掙點小錢花花。

  萬一倒竈,也沒什麼,開設賭局的是汝州的某個票莊,跟我朱某人有什麼關係。

  朱某人記起一事,說道:「我這趟遠遊,見到徐續緣了,就在雷澤湖的那座鎖島,一起喝了頓花酒。」

  青冥天下有一古州「陸沉」為巨湖,四座島嶼,故名「小四州」,有兩位湖主坐鎮其中。

  其中一位道號「太夷」的王姓,與真身為虺的女子湖主雷雨,劃定界限,各占一半水域。

  王姓與雷雨,這兩位道齡極長的得道之士,都是最新的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只不過關於巨湖名稱,一直沒有定論,王姓將一分為二的水域分別命名為乾湖和坤湖。

  雷雨不去管對方的地盤,只將自己的半座巨湖取名為雷澤。

  王姓的個人道場位於峔山島,祖師堂建造在天池島,修道生涯最喜歡養鵝,在一條心安江畔長居。

  雷雨的道場位於梅峰,在龍山開辟避暑府邸。

  林江仙笑問道:「怎麼說?」

  朱某人點評道:「很有趣的一個人。當時鎖島酒宴,除了湖主雷雨,還有守山閣的楊傾,徐續緣這傢伙明擺著想要通吃,也不藏掖心意,這都沒被楊傾打死,算他福大命大。」

  宗學佺冷笑道:「竟敢招惹『蜃樓』楊傾,這傢伙不知死活嗎?」

  宋鉞卻是好奇問道:「徐棉和許嬰嚀都多大歲數了,聽說徐續緣還不到一千歲,他們真是親姐弟?」

  「當然是親姐弟,千真萬確。」

  朱某人壓低嗓音說道:「你們就不好奇他們仨的爹娘是誰?」

  宗學佺小聲道:「只聽他們父親是一位短暫躋身過十四境的大修士,被白玉京某位掌教教訓了一頓,跌了境,才隱姓埋名,不許露面?」

  宋鉞疑惑道:「十四境還能跌境?」

  朱某人以心聲笑道:「有無跌境,我不清楚,但是我只知道這位前輩,對白玉京那位掌教是很尊崇的,始終覺得另外兩位掌教治理天下的方法,太過手段軟綿、言語絮叨了,就因為兩位掌教太好說話,才導緻青冥天下這麼不消停。」

  戚夫人笑道:「難怪給倆女兒那麼取名,原來是這位前輩窩火憋著氣呢。」

  宗學佺言語無忌,大大咧咧道:「都生了那麼兩個出息女兒了,為何再生一個修道將近千年才是玉璞的兒子?重男輕女麼?」

  若論洪福齊天的幸運兒,青冥天下公認有四個。

  道士「山青」,經由掌教陸沉代師收徒,一步登天,成為道祖的關門弟子。如今掌管白玉京在五彩天下所有道統事宜。

  與朝歌結為道侶的鬼物徐雋,當然是毋庸置疑的榜首,大潮宗和兩京山如今已經著手籌建下宗,屆時徐雋就會是四宗之主。

  孫道長點評此事,可謂一語中的,「天底下就沒有一場婚宴解決不了的宗門世仇。」

  米賊王原籙,有幸拜師於碧霄洞主。

  按照孫道長的中允之言,就是「瓜皮弄慫呢,饃饃翻了天,倒大來顯豁。以後想死都難了。」

  劍修徐續緣。

  有一雙孿生姐妹的女修,此次聯袂躋身天下十人候補之列,姐姐徐棉,是青泥洞天主人,梳妝女官一脈的祖師爺,妹妹許嬰嚀,天壤福地之主,則是卷簾紅酥手一脈的開山祖師。而徐續緣就是她們的親弟弟,除此之外,相傳徐續緣還是山陰羽客「太夷」王姓的不記名弟子,更與兩人結拜為異姓兄弟,分別是衡陽王朝開國皇帝「火官」羅移,沛州右山國「遮蔭侯」武璽。

  兩個親姐姐,一個傳道人,兩位結拜兄弟,五人全在青冥天下十人候補之列。

  故而此人在青冥天下,有兩個膾炙人口的說法,一個是孫觀主給的,一個是孫觀主說是陸掌教說的。

  「全無靠山徐續緣」,「自力更生徐公子」。

  青冥天下早就習慣了,那些有趣的人、好玩的事,只要孫道長不開口說上一兩句公道話,任憑旁人說一千道一萬,總覺得味道不正。

  朱某人打了個激靈,正色教訓道:「小子慎言!」

  就在此時,一股磅礡氣息如雲霧纏繞整座鴉山。

  戚花間神色微變,狠狠瞪了一眼口無遮攔的師弟。

  宋鉞更是直接覺得呼吸凝滯幾分。

  林江仙微笑道:「既然敢生,還怕外人說幾句閒話?」

  那股宛如浩蕩天劫籠罩鴉山的氣象愈發厚重。

  林江仙眯眼說道:「前輩一粒芥子心神,再不退出鴉山地界,就別怪我還禮金桐道場了。」

  片刻之後,鴉山重歸天清地靜的氣象。

  顯然是這位大修士的心神退出了赤金王朝地界。

  朱某人嘆了口氣,「宗老弟啊宗老弟,你算是攤上大-麻煩了,這場無妄之災,虧得有林師坐鎮鴉山。」

  這位與吾洲同時代的前輩道官,有幾手壓箱底的術法,堪稱驚世駭俗,其中一手,可以讓大地頃刻間變作水鄉澤國。

  還能夠打造出一條風廊水榭,道士幽居其中,最終煉化出一把萬丈紅塵的法劍。

  當然此人以合道地利之路躋身十四境,手筆之大,歎為觀止,「丹帳覆州」!

  約莫千年之前,大限將至的翥州道士,苦心經營千餘載,閉關合道只在一瞬間。

  也正因為此舉擾亂一州風貌,違背了白玉京訂立的規矩,才被好友余斗仗劍而至。

  身披法衣手持仙劍的掌教余斗,直接將剛剛躋身十四境的道士,境界打回仙人境。

  與此同時,原本相互銜接的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也被一並殃及,被余斗一劍斬開聯系,再敕令洞天福地就此封山。

  若論天心,若論無私,余斗自稱第二,青冥天下沒人敢稱第一。

  不過這些都是千年之前的舊事了,而且那位翥州道官,他從合道成功再到轉瞬間跌境,不足一炷香功夫,都極為隱蔽。

  宗學佺轉頭望向師父。

  林江仙淡然道:「養好傷你就下山,去趟金桐道場,在那邊逛一圈再返回鴉山。」

  趙鶴衝幾個還好說,都習慣了。

  作為外人的古艶歌呆滯無言。

  宗學佺咽了口唾沫,抱拳領命。

  林江仙說道:「古豔歌,你在鴉山期間,我們切磋兩場。」

  古艶歌神采煥發,抱拳沉聲道:「晚輩懇請林師賜教!」

  朱某人如釋重負,不負佳人所托,鴉山之行,功德圓滿。

  其實他跟古豔歌是半路遇到的,因為目的地相同,才結伴而行。可惜這一路,就沒聊幾句。

  這可不是他相貌不好、功力不夠,只因為古豔歌好像就不喜歡男人,他有什麼法子,變成女子嗎?

  他這位汝州道官執牛耳者,曾是那個汝州嘉乾王朝的狀元郎,才情自然是極好的,然後被「榜下捉婿」成了駙馬爺。

  是那位人間最得意的仰慕者,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瞧瞧,寫得多好,朱某人總覺得白也半數詩篇,都是為自己量身打造。

  一行人離開演武場,換了個喝酒的地方,至於宋鉞就被師姐戚花間拉去泡藥罐子了。

  古豔歌問道:「朱前輩,與玄都觀孫道長熟不熟?」

  朱某人小心翼翼回答道:「算是認識,不算太熟。」

  「那就算了。」

  「艶歌姑娘,是與蘄州玄都觀有些個人恩怨?還是與那位曆來不太喜歡待客的孫觀主,有事相求?」

  「沒事,就是想要與孫道長道聲謝,只是孫道長前些年好像都不在道觀,一直無緣得見,估計孫道長如今都不記得我了,冒冒然去蘄州登門拜訪,就怕到了玄都觀還是會吃閉門羹。」

  朱某人鬆了口氣,一下子就見風使舵改了口,「雖說我與孫觀主不算太熟,但是孫觀主也曾邀請我去那邊喝酒來著,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趕早不如趕巧,要是艶歌姑娘願意,近期就可以隨我去往玄都觀做客。」

  與孫觀主,可以不熟,可以很熟。

  林江仙面無表情,懶得揭穿好友的牛皮。

  孫懷中跟朱某人沒啥交情,至多就是那種比點頭之交略好幾分。

  對於山巔修士而言,雙方確實屬於經常碰頭的那種,但是真計較起來,交情一般,相當一般。

  一來雙方本就不是一路人,朱某人喜歡附庸文雅,孫道長卻是個最不樂意文縐縐說話的。

  再者朱某人每次去玄都觀做客,都是不得不去,每當孫觀主覺得自家酒水喝得膩歪了,就會喊汝州朱道友過去一起喝酒。

  此外還因為老觀主,每次見到了朱某人,就會一把拽住後者的骼膊,苦口婆心反複勸說一事,道友不如用回那個「朱大壯」的本名?

  你總是苦求新意,不就有個現成的,何必騎驢找驢?

  朱某人能答應?

  要不是闆上釘釘的第十一人,肯定打不過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朱某人都想按住對方的腦袋,大聲詢問,給老子說清楚了,這算哪門子名垂千古的「美談」?

  看來為了能夠與古艶歌同游蘄州,朱某人真是豁出去了,不惜自投羅網。估計前腳進了玄都觀,後腳走出,只要隨身攜帶的酒水不夠好、不夠多,那麼朱大壯這個真名,別說一座蘄州,恐怕整個天下都要路人皆知了。

  喝過酒,朱某人拉著林江仙一起出門散步。

  朱某人微笑道:「那徐續緣,得授《素問》的秘本丙篇,故而擅長祝由科,當得起『精絕』二字。」

  林江仙點頭道:「有望得證上古金仙身,了不起。」

  朱某人嘖嘖稱奇道:「能夠被林師稱贊一句了不起,我那些珍貴酒水就算沒白請。」

  林江仙說道:「有事說事。」

  朱某人問了一個不是摯友絕對不會開口的忌諱問題,「你打算如何處置趙鶴衝,以及那幾個再傳弟子?有想法了沒有?」

  不談身為林江仙開山大弟子的趙鶴衝,其餘幾個,算不得是什麼頂梁柱,卻也都是鴉山的中堅力量,不是遠遊境就是金身境。

  他們幾個,或與林師、或向鴉山偷拳,還是其次的事。

  好友林江仙,對待拳法一事,素來沒有什麼門戶之見,只是一向懶得教拳而已,在外邊遇到好苗子,林江仙還是很樂意指點迷津,甚至是傳授幾手拳招的。

  問題在於,從入室弟子趙鶴衝,再到那幾位再傳弟子,都跟白玉京都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其中有幾個,至少兩人,甚至至今還與白玉京保持秘密聯系。其中就有開山大弟子的趙鶴衝,這種事情若是泄露出去,於鴉山和赤金王朝而言,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林江仙默不作聲。

  朱某人嘆了口氣,就是還沒想好了。

  朱某人曾經先後三次見到趙鶴衝假借師門公務,與專門負責定時巡視天下諸州的那種白玉京道官悄悄接頭。

  前兩次親眼目睹雙方的,隔著將近三十年,由此可見,雙方耐心都相當不錯。

  由此可見,朱某人對鴉山是如何上心了。

  悄然跟隨趙鶴衝離開鴉山和赤金王朝的次數,說不定早就過了一手之數。

  第一次看到他們鬼鬼祟祟會晤,還在商議著如何讓趙鶴衝坐穩首徒位置,又該如何處置鴉山大小事務,跟赤金王朝皇帝陛下和那幫將相公卿如何打好交道,好贏得林師的青睞和器重,既要從林師那邊學得真正的拳法,同時也要手握實權,尤其要小心那個朱某人……一個耳提面命,一個虛心聆聽。

  這場見不得光的會面,屬於好見好散。

  結果等到第二次再碰頭,商議過正事,趙鶴衝就開始發牢騷了,畢竟再不是一位初出茅廬的楞頭青了,趙鶴衝當時已經是一位山巔境的武學宗師。

  好像當時白玉京道官身邊,還帶著一個與趙鶴衝同齡且同鄉的道士,但是這位紫氣樓年輕道官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

  最後一次,就在前年,聽口氣,是趙鶴衝第一次主動要求對方走一趟汝州,那位紫氣樓道官沒有露面,當時在閉關。

  朱某人就是這麼無聊,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總得找點排憂解悶的法子。

  他見林江仙始終不開口,便自顧自搖頭笑道:「落在旁觀者眼中,覺得又可氣,又好笑,還有點可憐。」

  臥底臥到這個份上,也算趙鶴衝太不容易了。

  記得當時憋屈不已的趙鶴衝,喝完了悶酒,一摔酒壺,就直接與那位聲名不顯卻修為不弱的白玉京道官,駡了一句娘,說老子再這麼待下去,難不成還要混成鴉山第二代掌門?

  林江仙終於開口言語,「不光是趙首徒鶴衝,二弟子戚花間,她與我正式拜師的那一天,就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她是得了靈寶城某位天仙的授意,才來的汝州鴉山,她最早習武演練的兩部拳譜,也是靈寶城道官贈送,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進入鴉山,跟我學拳。」

  「按照雙方約定,三十年內,她從我這邊偷來的拳法,將來都要歸還白玉京靈寶城。在那之後,戚花間就與白玉京沒關係了。」

  「她既然敢偷,我就敢教。我倒要看看,白玉京未來百年之內,能不能再出半個林江仙。」

  朱某人啞然失笑,「該不會是你身邊四位嫡傳,全都是白玉京安排的諜子吧?」

  「那倒不至於。宗學佺和宋鉞,身世簡單,與白玉京並無瓜葛。」

  林江仙淡然道:「退一步說,全是白玉京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又能如何。」

  別忘了,這位林師,還是一個能夠自稱幫忙閏月峰辛苦算一卦何時下山的人。

  朱某人佩服不已,「你倒是看得開。換成我就肯定做不到這個份上。」

  指尖多出一枚秘制花錢,磨成方形,一面刻日食一面刻月食。

  世間銅錢經手人多,故而陽氣重。朱某人手上的這枚花錢,位列天下十大名泉第三。

  花錢在朱某人手指尖翻滾。

  林江仙沒來由道歉一句,「對不住了。」

  朱某人灑然一笑,「矯情。就不該是林師說的話,收回去,趕緊收回去,我就當從沒聽見。」

  沉默片刻,朱某人輕輕旋轉著那顆花錢,走到了鴉山之巔,視野開闊,依稀可見極遠處赤金王朝的那座京城,無宵禁,燈火一片,就像夜幕中的火團,朱某人神色複雜道:「實不相瞞,白玉京某城樓的頭把交椅,邀請我去他那邊做客,還親口承諾只要我肯去,聽從他們的安排,不但可以當個副手,關鍵是讓我有希望行走一條大道,至於是誰,我就不說了,稍微講點買賣不成仁義在的規矩。」

  「不得不承認,確實有過心動。」

  林江仙微笑道:「心動是人之常情,不心動才是怪事。」

  在青冥天下,有個無據可查的古老說法,「白玉京之外,一州一十四」。

  這個說法,可以一分為二看,一種是天下十四州,一州之地,應運而生,都有希望出現一位十四境修士。

  不是必然之定數,但好歹是一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機會。

  再就是一州版圖只能是出現一位十四境。絕對不可能同時出現兩位十四境,一州山河,就算版圖大如蘄州、幽州之流,也注定沒有這份「氣數」來支撐起兩位十四境大修士。

  比如那蘄州玄都觀的王孫和孫懷中,後者當初遠遊別座天下,曾經借出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給浩然白也。

  除了與白也性情相投,其實也是相信道號「空山」的師姐王孫,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孫懷中故意離開玄都觀和蘄州地界,屬於提前讓道了。朱某人這撥山巔修士,心知肚明,那次孫道長出門遠遊,極有可能就是王孫的那次閉關,到了某種關鍵期間。只可惜最終事實證明,當初王孫未能合道成功。

  那麼在這汝州,因為林江仙和鴉山的存在,幾乎等於徹底斷絕了朱某人打破瓶頸的那點可能性。

  林江仙雖非練氣士,但是一州氣運流轉,可不管你是武夫還是道官。

  朱某人好奇問道:「未來青冥天下十四州,有沒有一種可能,最終會同時出現十四位十四境?」

  林江仙搖頭道:「絕無可能。」

  朱某人再問道:「那就退一步,不是並肩而立在同一個時代呢?未來一千年,甚至兩千年內,有沒有這麼多數量的十四境?」

  「就像一個村落,有十四戶人家,風水輪流轉,總有輪到的一天,區別只在早發晚發而已?」

  林江仙聽到這裡,笑道:「陸沉曾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那就再等等,你是修道之人,相信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朱某人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林師,你準備做什麼?」

  林江仙一笑置之。

  「林江仙,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還是不能說嗎?」

  「我不也從不過問你要贏了誰才甘心。」

  朱某人喟嘆道:「林師啊林師,跟你聊天真沒勁。」

  林江仙伸手拍打山巔青竹欄桿,微笑道:「因風吹火,用力不多。順勢而為,事半功倍。」

  朱某人攥住那枚磨方花錢,歲月悠悠,放浪形骸,縱情酒色,文章行人皆耳聞。那麼只需要贏一次,自己就可以萬古不朽了。

  不求與天地同壽的長生之實,但求與日月齊輝的不朽之名。

  所以暫時來說,還是得活得久一點,畢竟需要至少再高一境。

  朱某人說道:「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林江仙伸手拂過欄桿,「但說無妨。」

  朱某人說道:「如果當真天下大亂了,青冥數州陷入戰火,我會爭取保證汝州的太平,這就需要林師和鴉山的幫助了。」

  林江仙點頭道:「說過簡單的事,請繼續說難事。」

  朱某人說道:「如果有朝一日,某件事在兩可之間,天下形勢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我希望林師能夠助我一臂之力,盡快打破這種僵局,好讓人間恢復太平世道,能早一天是一天。」

  林江仙說道:「沒有問題。」

  數州之地,大火燎原。

  汝州暫作壁上觀,隔岸觀火。

  其實朱某人的小事和難事,在林江仙和鴉山這邊,剛好顛倒一下。

  作為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林江仙此身,就只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純粹武夫,不是什麼練氣士,就更不是劍修了。

  就像純陽呂喦,就曾與陳平安直言一句,林師拳法很高,劍術更高。

  而陸沉也曾與人說過,有無長劍在手,就是兩個林江仙。

  藥鋪楊老頭經常翻閱一部外鄉劍仙編撰的山水遊記,當年老人見到寧姚,就曾經提及過此事。

  劍氣長城設置三官,祭官先行,刑官隨後,那麼接下來自然就是萬事俱備只欠一場東風了,只等隱官現身。

  林江仙雖然不看好陳平安跟曹慈的那場青白之爭,但是對於陳隱官的劍術成就,還是願意拭目以待的。

  朱某人一摔袖子,後撤數步,打了個稽首,低頭不起,沉聲道:「汝州道官朱大壯,在此謝過摯友林師!」

  林江仙抱拳還禮。

  朱某人直起身,只覺得神清氣爽,暫時無事小神仙。

  林江仙突然說道:「你和古艶歌,其實不用去玄都觀找孫道長了,你們要是真想見他,不如現在就趕路,直奔白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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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3:0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上)

  小四州,雷澤湖。

  梅峰島上,梅花瘦如詩。

  女冠楊傾散步其中,折了一枝梅花拎著,地上皆是水運凝聚而成的白雲,最為神異的是這些大大小小的白雲,自然形成花瓣狀。

  她身邊就是兩位湖主之一的雷雨,妖族出身,卻能在這小四州站穩腳跟,一步步成長為「小四州」兩位湖主之一,成為這座廣袤雷澤湖的女主人。

  先前她們就曾聯袂去往天外,為那位成功合道星河的符籙于玄道賀。

  雷雨笑道:「那個徐續緣,看你的眼神可不含蓄,怎麼說,要不要結為正式道侶,還是來一段露水姻緣?」

  楊傾笑著搖頭,「你就別拉著我一起跳火坑了。」

  雷雨撇撇嘴,「男女之事,本就是天經地義的陰陽大道,你們如此拘束,白白少去好多樂趣。」

  楊傾默不作聲,只是想著心事。

  作為幽州弘農楊氏境界最高的道士,道號蜃樓的楊傾,她還是守山閣的副山主。

  這讓她很為難。

  所以她只好離開道場,來這邊躲清靜了。

  結果就碰到了那個自命風流子弟的徐續緣,讓她還是不得清淨。

  最新天下十人,其實是十一人,只因為墊底兩人並列第十,玄都觀道號「空山」的王孫,閏月峰武夫辛苦。

  在他們之前的九位,余斗是榜首,陸沉其次,然後才是道場位於明月皓彩中的碧霄洞主,剛剛將一座位於水底藕神祠圈為道場的女冠吾洲。這四位都是公認的十四境大修士。

  蘄州玄都觀當代觀主孫懷中,武夫林江仙,歲除宮吳霜降,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高孤,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據說吳霜降上次現身玄都觀,就已經有了十四境修士氣象,那麼是否說明孫道長已經偷偷躋身了十四境?

  武夫林師?是否已經躋身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排名只在吳霜降後一位的「巨岳」高孤?是否?

  都是謎。

  風卷雲湧,霧裡看花。

  一個身材矮小的駝背老道,身穿一件雪白道袍,縮地山河,從自家道場現身此地梅花叢中,手裡拎著一隻古木材質的提盒。

  此地位於梅峰山腳,名為龍尾陂。山巔那邊叫做擱船尖。

  雷雨背靠一棵枝幹如虯的老梅樹,雙臂環胸,瞧著那個不速之客,她沒什麼好臉色,「王姓,你來做什麼?」

  身材矮小的老道士微微彎腰,將提盒輕輕放在腳邊,說道:「貧道趕來這邊勸你一句,別把小四州拽入天下亂局,不值當。」

  雷雨嗤笑道:「一湖兩半分,你管得著我?我也勸你一句,養鵝就養鵝,別多管閒事,小心內訌一場,更不划算。」

  老人不理會雷雨的威脅,視線偏移,望向那位外鄉女冠,繼續自顧自說道:「也勸蜃樓道友一句,回去就勸弘農楊氏一句,百世之澤,來之不易,別意氣用事,說沒就沒了。」

  楊傾神色自若,點點頭,「太夷道友的這句話,一定幫忙帶到家族。」

  雷雨冷笑道:「這就很奇怪了,你跟餘掌教可沒有任何私誼,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之間好像還有點私怨?」

  「有私怨。」

  老道士點頭道:「但是你都說了,是私怨。」

  楊傾笑問道:「太夷道友,我比較好奇,你是這麼想的?」

  老道士直截了當說道:「很簡單,我不覺得這座天下,誰能夠頂替餘掌教,既然誰都代替不了,那就別搗亂了。天下一亂,是會死人的,而且是死很多人。」

  楊傾點頭道:「明白了。」

  雷雨嘿嘿笑道:「說的直白,我也聽懂這句人話了。剛好我也有一件好奇事,既然你來了,問問你。」

  老道士說道:「有問必答,知無不言。」

  雷雨抬起一隻手掌,抹了抹嘴,「你拿什麼本事管我雷澤湖的家務事?」

  「憑仗不少。」

  老道士說道:「就憑貧道此生所學的火法,水法,土法,符法,雷法與劍法,尤其是一門看家本領,壓勝法。」

  雷雨故作驚訝,「姑奶奶才曉得你這個近鄰,會的術法竟然這麼多,那我就更奇怪了,你王姓咋個不去白玉京撈個掌教耍耍?」

  老道士還是一板一眼說道:「當不了白玉京掌教,管一管小四州地界,想必還是綽綽有餘的。」

  雷雨眼神淩厲,挺直腰桿。既然如此,來都來了,那就乾脆別走了。剛好可以掂量掂量這位太夷羽客的斤兩。

  楊傾笑道:「不如等到事到臨頭再做決定,在這之前,如太夷道友所說,我們就都別搗亂了。」

  老道士點頭道:「我這邊沒有問題,就看雷湖主的意思了。」

  免得雙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楊傾不得不喧賓奪主,微笑道:「恕不送客。」

  老道士提醒道:「蜃樓道友記得一定把話帶到弘農楊氏。」

  楊傾笑著點頭。

  老道士身形一閃而逝,但是留下了腳邊的那只提盒。

  雷雨確定對方已經離開雷澤湖地界之後,搖搖頭,「這個老東西,英雄氣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楊傾笑道:「你這個說法,自相矛盾了。」

  雷雨冷哼一聲,一腳踢碎那只三層木質提盒,食盒內美味佳肴瞬間散落滿地,她氣笑道:「這麼點食物,老娘吃得飽?塞牙縫都不夠。」

  楊傾說道:「王姓的意思很簡單,奉勸我們都別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做事情要量力而行。」

  雷雨默然,咬牙切齒。

  楊傾說道:「不用後悔,就算我剛才願意出手幫忙,我們還是留不住他的。」

  她幽幽嘆息一聲。

  像自家弘農楊氏,以及地肺山華陽宮,這樣的家族和道場仙府,有很多。

  只是大概如太夷王姓這般的道官,在白玉京之外,同樣還有很多。

  三位白玉京掌教,輪流掌管一座青冥天下百年光陰,手握生殺大權。

  大掌教寇名,遇事待人,可殺可不殺,肯定不殺。不殺之外,寇名還要親自教化,一同將功補過。

  例如神霄城的上任城主,道號「擬古」的張可久,南華城副城主魏夫人的嫡傳弟子,就都在此列。

  二掌教余斗,可殺可不殺,必殺。

  三掌教陸沉,殺不殺,只看心情。

  雷雨突然有些驚訝和慌張,因為看到了好友竟然滿臉淚水。

  「楊傾,怎麼哭了?」

  楊傾回過神,楞了楞,伸出手指擦拭眼淚,自嘲道:「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陳年舊事了。」

  雷雨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因為她知道,楊傾當年之所以離開弘農楊氏,去守山閣開闢一座海山仙館,就是為了能夠遠離那處睹物思人的傷心地。

  楊傾的唯一心結,便是她的那個親弟弟,姐弟是從小一起長大,關係極好,教書識字、為人處世這些事,都是楊傾這個姐姐在教,後來弟弟去往地肺山修道,也是她一路護送到華陽宮,他第一次出門歷練,楊傾其實也是一路暗中護道,偶爾犯了些小錯,當師父的高孤從來捨不得說句重話,都是楊傾當面或是寄信教訓……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長姐如母吧。

  楊傾神色幽幽道:「方才我心神失守,看到一幕模糊場景。」

  雷雨徑直問道:「是看到了未來事?」

  楊傾猶豫了一下,「不好說。這裡邊很複雜,很難說清楚。」

  雷雨咧嘴笑道:「無妨,只需說說看,你瞧見了什麼?」

  楊傾輕聲道:「山花欲燃,流水若火。」

  離開梅峰的老道士,沒有去往道場峔山島,而是返回那條心安江畔,老人在這裡養了好些白鵝。

  老道士驀然瞪圓眼睛,怒道:「徐續緣,你個挨千刀的王八蛋,還老子白鵝來!」

  片刻之後,老道士愈發生氣,環顧四周,那個偷鵝賊早就跑得沒影了,老人駡駡咧咧,急得直跺腳,「不當人子,不當人子,竟敢偷走不止一隻,親娘哎,三隻,足足三隻啊,好心傳你一部丙本,就是這麼報答傳道人的,當初要是看在你小子相貌與她有幾分相似,老子都不讓你進門……果然不該去梅峰見那個娘們的,稍不留神就遭了家賊,悔不當初,悔不當初,三位道友,是我對不住你們了……」

  青泥洞天,滿覺隴路上,桂花落如雨。

  一位相貌偏陰柔的濁世佳公子,一手攥著只大白鵝的脖子,另外一隻手更是攥著兩隻。

  青年笑容燦爛,大聲喊道:「大姐,招呼二姐,今兒我親自開灶生火,鐵鍋燉大鵝!」

  洞天主人徐棉,她出現在他身邊,無奈道:「續緣,你就這麼給人當不記名弟子的?」

  青年高高舉起撲騰不已的白鵝,好像要憑此嚇唬姐姐徐棉。

  徐棉揮揮手,「打小就沒個正行。」

  許嬰嚀很快就從天壤福地趕來此地,瞧見這一幕,忍俊不禁,與徐棉不同,她開口笑道:「做得好。」

  徐續緣笑眯眯道:「哪怕二姐這麼說,我還是更喜歡大姐一丟丟的。」

  許嬰嚀屈指一彈,輕輕砸在弟弟的額頭,「欠兒欠兒的。」

  徐續緣說道:「大姐,二姐,我跟羅移和武璽都聊過了,他們都不太願意雍州朱璇擅自占卜別州吉凶。我在猶豫,要不要沿著那條大瀆走一趟魚符王朝。」

  徐棉柔聲說道:「聽姐姐的勸,千萬別去趟渾水。」

  許嬰嚀笑道:「武璽這位右山國的遮蔭侯,在沛州好不容易才過上一州太上皇的舒坦日子,當然不樂意朱璇那個小姑娘劈砍老樟樹枝條了,若是吉,無非是給沛州錦上添花,若是大凶之兆,怎麼辦?說句難聽的,就算本來不凶的一州運勢,都給硬生生折騰成凶了,自古以來,那麼多童謠讖語的真僞,或是幾真幾假各占多少,誰能分得清楚?朱璇只要再心黑一點,呵,整個沛州都要雞飛狗跳,武璽好不容易靠著縱橫捭闔的梟雄手段,才讓整個沛州穩定下來,承認右山國的盟主身份。武璽已經算是沉得住氣了,換成一般人,早就帶兵殺去藕神祠了。至於羅移,估計他也就是看在你這個結拜兄弟的面子上,才去附和武璽幾句,衡陽王朝又不在四州之列,他這個「火官」道號,還有開國皇帝的身份,當年是怎麼來的?一個起於行伍底層的小卒子,完全是一步步殺出來的血路,才坐上龍椅。」

  顯而易見,火官羅移和遮蔭侯武璽,同樣是兩位天下十人候補之一,許嬰嚀對羅移的評價明顯更高。

  徐續緣點頭道:「是這麼個道理。」

  徐棉輕聲說道:「羅移是難得有那種豪傑氣的梟雄,講義氣,有擔當,反觀武璽就更喜歡肚子裡說話了,續緣,以後你與他們的親疏遠近,你要心中有數。」

  火官羅移,一輩子戎馬生涯,而且在修行路上,手持重寶,是一件道教帝鐘,相傳是道祖親手鑄造的至寶之一。

  古鐘銘刻「天丁」二字。

  但是此物在青冥天下一路輾轉,經手的道官,有高有低,不下十人,始終無一人能夠將其煉化。

  直到羅移得手,大概是因為在這之前就得到一部太清玉冊道書的緣故,當年羅移只是洞府境,就將其成功煉化,祭出此寶,擲火萬里。

  徐續緣不耐煩道:「知道啦知道啦,總是這麼喜歡說教,大姐,你要是沒有這個瑕疵,真就是道德完人了!」

  許嬰嚀嘖嘖道:「馬屁精。」

  走在遍地落滿桂花的金黃色道路上,驀然間有悠揚鐘聲響起。

  入清淨地,生歡喜心。

  佛陀傳心如拈花指月,道士得意在晨鐘暮鼓。

  姐弟三人,各懷心思。

  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是站在他們的位置上,只要天下亂局一起,又豈能做到獨善其身?

  思來想去都是愁,很費思量。

  徐續緣突然說道:「我去乾湖之前,先去了一趟地肺山,聆聽高宮主傳道。然後在乘船去乾湖的路上,就聽說了那兩個消息,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

  徐棉嗯了一聲。

  許嬰嚀由衷贊嘆道:「高宮主,好大魄力!當真是無愧『巨岳』道號!」

  原來高孤在那場傳道的尾聲,公布了兩件事。由他的弟子高拂,擔任地肺山山主。

  再讓一個叫毛錐的外來道士,擔任華陽宮新任宮主。

  其實都是怪事中的怪事。

  高拂是高孤的小弟子,雖然不是關門弟子,但是高拂在華陽宮內外,都是公認的修道天才。照理說,如今境界還不夠的高拂,接任宮主,哪怕比較勉强,也好過讓一個籍籍無名的「毛錐」入主華陽宮,讓高拂擔任地肺山山主,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將高拂「驅逐出境」脫離華陽宮了。

  徐棉解釋道:「那個毛錐,我猜他極有可能就是白骨真人。」

  徐續緣晃了晃手中的三隻大白鵝,「氣死我了。」

  青冥天下,因為沒有諸子百家一說,天下修士皆道士。

  修道之人的法統道脈,關鍵就看度師是誰、度師出於那座道觀。

  俗話說武夫拜師如投胎,需要事師如父,那麼青冥天下的道士尋找度師,重要性絲毫不差。

  例如浩然天下那邊,龍泉劍宗首任宗主阮邛,出身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風雪廟,他雖然是劍修,但阮邛的道統身份,依舊屬於兵家修士。還有遊俠許弱,也是劍修,但依舊屬於墨家弟子。

  與此同理,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哪怕觀內劍修數量極多,可謂冠絕天下,卻還是正兒八經的譜牒道士。

  再比如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學問駁雜,尤其親近儒家和法家,但是誰敢說姚清不是道官?

  徐續緣尋找的度師,心目中的第一人選,其實是地肺山的「巨岳」高孤。

  可惜被對方看穿了心思,高孤並不覺得他能夠繼承華陽宮法統,也無法挑起地肺山的道脈大梁。

  本來按照徐續緣的演算和預判,只要進了華陽宮,哪怕無法繼任宮主,將來也能當個地肺山的新任山主。

  其次是十四境修士吾洲。

  徐續緣的父親也是如此認為,結果徐續緣連那座隱蔽道場的大門都進不去,明擺著是看不上他的資質了。

  最後才是山陰羽客王姓。所幸還湊合,病急亂投醫,好歹被徐續緣找到了真正的「名醫」不是,在那邊落腳多年,當了個不記名弟子,其實師徒雙方是很投緣的,道不輕傳,還是傳給了徐續緣那部「成了精」的丙本。

  徐續緣說道:「大姐,二姐,你們呢,是什麼想法?」

  徐棉說道:「做女兒的,總歸有做女兒的職責。何況青泥洞天當年被封山一事,我總得討要一個小小的說法。」

  許嬰嚀說道:「我就不一樣,聽爹的勸,能不摻和就堅決不走爛泥路。」

  徐棉問道:「續緣,你見過楊傾了,她是什麼態度?」

  據傳這位道號蜃樓的館主,精通紫微鬥數和太乙神數,公認天下第一。

  這種會算命、就能批命的道士,能不招惹就最好別去招惹,一旦糾纏不休,其實要比與同境劍修為敵更麻煩。

  徐續緣驀然而笑,「大姐,我可是聽說了,你在天外,跟那個老秀才討要了印章和摺扇。」

  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兩脈道官,後者更多推崇曹慈,前者更中意那位陳隱官。

  許嬰嚀笑道:「是真事,我可以作證。除了印譜摺扇,你這位大姐,還厚著臉皮跟文聖多要了百劍仙、皕劍仙兩部印譜。」

  徐棉無奈道:「我只是幫洞天內的兩位客卿討要這些物件。」

  許嬰嚀嘖嘖嘖,「假也不假,真也不真。」

  徐續緣點頭道:「先前從雷雨那邊聽說此事,我就如遭雷擊,傷心透頂。說好了一輩子不嫁人的大姐竟然都有嫁人的心思了。」

  徐棉懶得解釋。

  徐續緣冷哼道:「他陳平安想要當我的姐夫,得先過我這個未來小舅子這一關才行!他不是劍修嘛,我就跟他問劍一場。」

  徐棉氣笑道:「胡說八道。」

  許嬰嚀打趣道:「你怎麼不說他是止境武夫,跟他問拳一場?」

  徐續緣搖頭道:「我又不傻,問劍都心虛,問拳更不用想了,有了,不如問酒鬥詩兩不誤?」

  徐續緣突然自顧自大笑起來,「女大三抱金磚,聽說陳平安才四十歲出頭,若是娶了大姐,這都賺了多少塊金磚了?!」

  許嬰嚀點頭道:「你姐的嫁妝,可是整座青泥洞天呢,這個說法,再合適不過了。就是得小心被寧姚問劍一場。」

  徐棉惱羞成怒,瞪眼道:「你們倆都給我住嘴!」

  徐續緣輕聲道:「前不久聽爹提起一件陳年往事,說大姐年少時曾經路過一座名為鄒城的小地方,碰到了一個看相測字的不知名高人,他幫大姐批命,看過了大姐在算命攤子提筆寫下的幾個字,說大姐是相由心生,字如其人,文學小技與至道實則同一關捩,最後他就給了一句批語,『徐棉,氣柔清而根骨寒,其神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虧得大姐你當年福至心靈,沒有把他當成騙子,願意掏錢求個破財消災,所幸對方也願意指點出破解之法,讓大姐以後為人不可犯濁俗,修道不可太清空,這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許嬰嚀忍住笑,「其實她當年提筆所寫,不是幾個字,而是兩個字,兩個一直被她認為是世間最經得起推敲的字……」

  徐棉怒斥道:「許嬰嚀,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許嬰嚀哎呦喂一聲,「嚇死我了,某人要大義滅親哩。」

  徐續緣微笑道:「大姐二姐,你們知道啥叫一見鍾情嗎?就是走在路上,只是看了誰一眼,就像與他撞了個滿懷。」

  許嬰嚀疑惑道:「續緣,你是對那楊傾一見傾心了?」

  徐續緣笑著不說話。

  徐棉說道:「別總想這些有的沒的,好好研習太夷道友傳給你的那部丙本秘籍,名義上雖是醫書,卻直指大道。」

  徐續緣嘿了一聲,「說句真心話,落在我手上,算她遇人不淑了。就像她反復埋怨的那句話,徒呼奈何,以至精至微之道,傳之以至下至淺之人,所幸江河日下,其不廢絕,為已幸矣。」

  徐續緣嘆了口氣,「要亂就亂吧,無非是梟雄殺英雄,雙方揚名立萬,反正都在此一舉,都是人間豪傑。」

  「朱某人說得好,並非最是文人不自由。不對的,最是窮人不自由。」

  「所以還屬駡天駡地的窮酸文人最自由,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敢說。」

  「都不去管了,只管鐵鍋燉大鵝!」

  許嬰嚀驚訝道:「真殺了燉肉吃啊?」

  徐續緣白眼道:「不然?辛辛苦苦偷過來,就是學師父,把它們當祖宗供奉、當大爺伺候起來啊?」

  許嬰嚀轉頭看了眼徐棉。

  徐棉微笑道:「我去準備桂皮八角花椒豆醬老醋小磨香油這些佐料。」

  許嬰嚀立即附和道:「加點料酒,滋味更好。」

  ────

  殷州。

  大潮宗,一處禁地洞窟門口,榜書崖刻「鹿台姻緣」四個鮮紅大字,陰刻。

  但是讀書極多的姚清,知道四個字之前,曾是陽刻的四字榜書「武丁朝歌」,只是被後人用利器磨平了。

  在那之後,殷州才有了一座兩京山,開山祖師正是朝天女出身的朝歌。

  姚清受邀在此護關。

  這座位於孤峰之巔的白玉廣場,除了一人一桌,空無一物。

  桌上有幾本道書,一壺酒,一雙筷子,幾碟下酒菜。

  這些日子以來,姚清就獨自坐在這邊幫人護關,除了偶爾看書喝酒吃菜,這位被譽為雅相的道士,就跟一尊泥塑神像似的。

  期間有分別來自大潮宗和兩京山的祖師,遙遙站在陣法邊界,試圖與姚清詢問閉關事宜,姚清別說搭話,就連眼皮都沒搭一下。

  在來大潮宗之前,姚清就已經跟皇帝陛下還有國師白藕打過招呼,在自己遠遊期間,就算天塌下來,也不用想著向他傳遞消息。

  青神王朝位於並州,跟汝州的赤金王朝、幽州的玄黃王朝,都是青冥天下國力無比强盛的十大王朝之一。

  幽州歸碧雲樓管轄,而並州則歸青翠城管轄。

  雅相姚清,字資美,道號「守陵」,三朝首輔,姚清道齡不過千年,就已經與道號「巨岳」的高孤,一同被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那一小撮山巔修士。

  公認的飛升境圓滿修士,這就意味著姚清距離合道十四境,就只差半步了。

  姚清經常被青翠城邀請論道授課。

  而那位被譽為「白玉京小姚清」的陸掌教,肯定次次到場再捧場,不是使勁鼓掌,就是大聲喝彩。

  姚清最名動天下的舉動,當然不是雅相頭銜,而是自身修行道路上的斬三屍,而且不是那種尋常的斬殺三屍來縫補、完善道心。

  而是成功斬開一顆澄澈道心、塑造出三尊屍解仙,故而每一位屍解仙,除了無法煉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卻是有陰神的。

  三位完全「自主」的屍解仙,在五百年之內,都成為了上五境練氣士,加上陰神,便等於是姚清的六個「化身」。

  再加上姚清自身真身之外的陰神和陽神,就等於擁有八個「分身」一般。

  據說姚清還掌握了兩張大符,一張是道祖親自賜下的符籙,還有一張是白玉京大掌教首創的三山符,姚清受益匪淺,極其精通。

  姚清拿起一部版刻粗劣的《素問》乙本,這是年少求學時購買而得,當年三錢銀子的買書錢,還是姚清省吃儉用積攢而來。

  翻看了一會兒書籍,姚清抬起頭眺望遠方,大陣之外,群山綿延,青青翠翠,一條大河蜿蜒而去,穿針引線一般。

  收回視線,姚清拿起筷子,開始喝酒吃菜。

  不知未來人間能有誰,懷抱著圓闊的青天。

  青冥十四州,在某州一家獨大的道門仙府,終究是少數,更多情形,還是兩兩對峙,或是一堆的一流道場而皆不拔尖。

  例如多羽客的翥州,就同時存在采收山與道家符籙祖庭之一的青祠宮。幽州是地肺山華陽宮,與弘農楊氏和守山閣抗衡。

  永州,仙杖派跟兵解山,誰都想要壓過對方一頭。

  其中兵解山,因為近期同時出現了兩位躋身武評十人的大宗師,風頭正盛,於是就被有心人舊事重提了,因為兵解山唯一被人詬病的地方,就是當年他們作為唯一一座與「米賊」領袖宋茅廬結盟的大宗門,在「事情敗露」之前,竟然臨時撕毀盟約,選擇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米賊一脈的衆多道官,被興師問罪而去的白玉京重則打殺、輕則拘押或除名,永不錄用,不得擔任道官。

  要知道在那幅員遼闊、水運獨大的永州,相傳米賊一脈最為鼎盛之時,私籙道士多達百萬!

  昔年殷州,大潮宗跟兩京山更是死仇,當然如今大不一樣了,簡直就是變了天。

  如今的殷州,甚至可以說比任何一州,都要符合嚴格意義上的一家獨大。

  在宗主徐雋攜手道侶朝歌一同閉關期間,其實大潮宗和兩京山的各自下宗都已經建立,只是因為尚未懸掛祖師像,尚未與外界發出任何一道請帖。

  姚清笑了笑,轉頭看了眼洞窟大門那邊。

  朝歌此舉,既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也算為自己做嫁衣?

  她的所有謀劃,都是想要幫助道侶徐雋搶先一步,爭取提前預定一席之位。

  畢竟浩然天下那邊,桐葉洲出了一個君子鐘魁。

  姚清極少佩服一個人,但是複戡道友,確實讓姚清刮目相看,辛苦修道,修出一個飛升境巔峰境界,說不要就不要了。

  這也是姚清願意破例幫人護關的唯一理由。

  否則他摻和這種殷州事務,白玉京玉清宮那邊是肯定會記帳一筆了。

  事關重大,影響深遠,畢竟可能涉及一位未來十四境修士的誕生。

  今天,一雙年齡懸殊、境界也是懸殊的道侶聯袂出關。

  道號「複戡」的女冠朝歌,臉色微白,施了個萬福,「有勞雅相。」

  她再次跌境,如今竟然就只是一位金丹……鬼物了。

  反觀徐雋,卻已經是飛升境圓滿,極有可能,還站在了某條大道的門檻處。

  姚清不關心這個,各有各的緣法,各走各的登天道路。

  姚清站起身,微笑道:「沒什麼,山不轉水轉,幫人就是幫己。」

  這次護關,確實很輕鬆。此次護關,姚清當然是主心骨,但是在這之外,除了負責籌建下宗的兩位老祖師,兩宗所有上五境修士,都紛紛聚集在大潮宗各座山頭。

  層層大陣,全部打開。

  為此消耗的神仙錢算什麼,一座洞窟瘋狂汲取天地靈氣又算什麼。

  姚清說道:「除了陸掌教看了這邊幾眼,並無任何反常的動靜。」

  之前姚清察覺到一絲窺探跡象。果不其然,是白玉京的那位陸掌教。

  當時被姚清勘破之後,陸掌教竟然還有臉說一句「天底下奇人異士那麼多,難不成就只有貧道會吃飽了撐著嘛?!」

  朝歌微微皺眉。

  徐雋卻是笑道:「有雅相幫忙護關,又有陸掌教看過了此地,當真是萬無一失。」

  姚清點點頭。

  這就是徐雋的獨到之處了,此人所說言語,都是真心實意話。

  一人身兼四宗主,肯定是前無古人的壯舉,至於是不是後無來者,暫時不好說。

  姚清說道:「那我就打道回府了。」

  朝歌嫣然笑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兩座下宗典禮,不如都讓雅相住持?」

  姚清笑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豈不是恩將仇報?」

  朝歌大笑不已。

  徐雋打了個道門稽首,「那晚輩就在此恭送雅相。」

  姚清點點頭,身形化虹瞬間遠遊千萬里。

  朝歌扯了扯徐雋的袖中,輕聲道:「夫君,我猜姚清已經躋身十四境了。」

  徐雋滿臉喜悅道:「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麼不早說,我至少該與雅相道賀一聲的。」

  言語之時,男人不忘動作輕柔,輕輕握住妻子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論生死。

  雍州。

  萬年老樟,八千大椿。

  魚符王朝,藕神祠外,如今正在舉辦一場科儀繁重的普天大醮。

  但是作為大醮主祀的女帝朱璇,仍是忙裡偷閒,在今夜來到了一座禁忌重重的山峰。

  她只能在這邊待上一個時辰,就需要立即返回藕神祠。

  十四境大修士,「太陰」吾洲的誕辰,是四月十四日。

  她的道場就位於雍州此地,是一處劍戟崢嶸遍山水的隱蔽山頭。

  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有南北向的中條山,青冥天下的雍州亦有,不過山脈是東西向,祖山名為九峰山。

  但是自從吾洲當年閉關合道十四境,此地封山已久。

  因為實在是太久不曾露面,世人都誤以為吾洲已經兵解轉世。

  畢竟合道一事,哪怕天資高如吾洲,按照當年白玉京的推衍結果,吾洲也只有六成把握。

  可是不管道場所在的王朝更迭、國姓變幻,都沒有誰敢擅闖此地,歷史上一些個心存僥倖的道官,希冀著在此尋寶撿漏,無一例外,要麼是根本無法進入山中,要麼就是打破層層山水禁制,終於瞧見了九峰山,然後就被與之悄然啓動的劍陣瞬間斬殺。

  山中無道家宮觀,卻有一座屬於佛家淨土宗一脈的苦竹寺。

  魚符王朝的開國皇帝,就是此寺僧人出身。

  他的祖籍是在一個名叫西天尾的小地方,距離此山不遠。

  一位年輕女冠,盤坐蒲團上,她身前那張低矮案几上,擺放著一大堆的籌筭。

  魚符王朝兵部衙門的一個庫部官曹,但是他今天卻有資格與女帝朱璇一起坐在吾洲對面。

  他看著那堆刻有數字的竹籌,分明材質普通,說不得就是劈砍山中青竹而來。

  吾洲看著那個略顯拘謹的年輕女帝,微笑道:「放心,我給你一句準話就是了,有我在雍州,就沒有誰能找你的麻煩。至於他們敢不敢,我就不作保證了,我只保證他們有來就無回,所以你主祀的普天大醮,肯定不會半途而廢。」

  朱璇默默點頭,與對方口頭道謝,完全沒有必要。

  吾洲瞥了眼白玉京方向,你余斗既然拒絕那樁買賣,那麼白玉京就得付出一點代價了。

  吾洲收回視線,望向那個坐在朱璇身邊的中年男人,問道:「聽說你也精通此道?生前帶兵打仗那會兒,都會事先運籌?」

  男人笑道:「不敢當,只是喜好,並不精通。」

  在那魚符王朝的京城私宅內,精研星象和卜卦算籌的男人,在書房內開闢一座隱蔽道場,名為火珠林。

  吾洲笑道:「曹州狐,聽說你跟靈寶城那座顯靈觀的某位道士,生前曾經同朝為官,於兵法一道,各有高低?」

  曹州狐說道:「兵法造詣不如他高,他才是真正的用兵如神,到了一種化境。」

  靈寶城的止戈宮,類似碧雲樓的鎮岳宮,地位超然,而止戈宮轄下有三十六道觀,其中放馬觀又管轄衆多道觀,其中有座顯靈觀,聲名不顯,觀主是個年邁容貌的道士,他與道侶在此隱居修行、著兵書,這位道號「藥師」的老人,偶爾外出雲遊,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靈壽木手杖。卻都不會離開止戈宮地界。

  朱璇說道:「論軍功,曹先生絲毫不弱於對方。」

  身邊男子,曾被視為國之膽魄,拓邊功臣第一人。死後被帝王追贈太尉,謚貞武。

  曹州狐與那位以英靈姿態進入白玉京修道的顯靈觀道官,兩位絕代名將,生前齊名,雙方美謚相當,就連死後墓葬規格也一致。

  吾洲扯了扯嘴角,略帶譏諷語氣,「那就是一個內戰無敵、一個外戰無敵嘍?不愧是國之雙璧。」

  各座天下,各朝各代,人間名將不計其數,吾洲之所以知曉對面這位,不在對方功業,只是對方在「年老」時曾有一番自述。

  早年吾洲聽了一耳朵,就順帶著記住了此人的名字。

  少年十二三,做賊不惜身,亡命之徒,亡賴賊,路上逢人就殺。

  十四五為難當賊,稍有見識,見道上有不平事,有所不愜則殺。

  弱冠之齡,為將統兵,是為佳賊,臨陣殺敵,身先士卒,見賊殺賊。

  為大將,為帥領將,以殺止殺,以殺人劍救世,救亂世百姓於死地。

  曹州狐微笑道:「陽間百年事,彈指一揮間,功名事業成就有限。何況比起浩然綉虎,蠻荒文海,我們這些所謂領兵打仗的武將,真就都只是功在一時一地的匹夫之勇了。」

  其實這次朱璇趕來九峰山,是想要得到吾洲的兩句「準話」,暫時只得到了其中一 ,故而朱璇還不願意就此告辭離去。

  吾洲先後察覺到兩處異象,一在汝州鴉山,一在殷州大潮宗。

  後者還在吾洲預料中,前者就有點莫名其妙了,金桐道場那位翥州羽客,怎麼跟林江仙不對付了?

  其實吾洲在煉物之外,還擅長術算和觀天。

  只要資質足夠好,學什麼都很快。旁人羨慕不來。

  能夠被她視為道友的青冥修士,屈指可數,其中就有汝州那個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此人不務正業,頗為有趣。雙方素未蒙面,但是哪天見了,吾洲願意主動跟對方聊幾句。

  記得曾經遇到一個道號純陽的雲遊道士,她也願意高看一眼,甚至在某一刻,心如死水的她,竟然動心了。

  可惜有緣無分。

  而且冥冥之中,吾洲也察覺到這份心動的不對勁。但是這些年以來,吾洲始終沒能找到蛛絲馬跡,甚至連懷疑的對象都沒有。

  否則以吾洲的境界和脾氣,一旦有了懷疑對象,竟敢鬼鬼祟祟算計自己,在這座青冥天下,難不成是道祖借你的膽子嗎?

  吾洲笑道:「丫頭,其實不用太擔心白玉京那邊,以餘掌教一以貫之的行事作風,他是不會刻意針對你和魚符王朝的。你真正要擔心的,反而是近期不舉辦玉清宮議事,尤其是議事,卻沒有任何一位道官主動提出這項議程,餘掌教不給出定論,如此一來,白玉京道官可就有回旋餘地了。」

  青冥天下的各脈道官,白玉京之外的一衆山巔修士,不管如何非議余斗,只在一件事上,沒有任何指摘,那就是余斗從不徇私。

  余斗進入白玉京之前的三位摯友,其中一人,死在了天外天。余斗當初選擇放行,再將其親手斬殺。

  曾經自號垢道人的劉長洲,就這樣死在余斗劍下,紫氣樓才有了後來的姜照磨。

  一位曾經被譽為「敢叫海岳聽安排」的飛升境符籙大修士,更是死在余斗劍下。

  而且是那種山上最為徹底的魂飛魄散,真正意義上的身死道消,再無轉世可能。

  而這位修士的道侶,自號「黃葉道人」。正是飛升境女子劍修,寶鱗。

  正是道號「天墀」的邢樓,在余斗的修道中前期,出力極多,幫助極大,甚至不惜將某件至寶轉贈好友余斗。

  邢樓之於余斗,可謂亦友亦兄。

  所以余斗在天外天劍斬當時已經走火入魔的劉長洲,天下道官還能理解幾分。

  但是余斗殺邢樓,不可謂不驚駭天下。要知道當年白玉京的那座鎮岳宮煙霞洞,黃界首都已經做好開門接納邢樓的準備了。

  朱璇鬆了口氣。

  吾洲眯起眼,呦呵,有嚼頭。

  回頭打探一下,看看玉清宮議事期間,是誰來與兩位掌教詢問此事。

  所以吾洲就順水推舟賣了一個人情,「朱璇,只要你不去篡改占卜結果,你就肯定不會被抓去鎮岳宮煙霞洞。」

  朱璇趕忙起身,打了個稽首。有了吾洲的這句話,朱璇和魚符朱氏就等於吃了一顆定心丸。

  吾洲調侃道:「璇丫頭,既不要斗米恩升米仇,也別覺得大恩大恩無以為報。」

  朱璇重新落座,赧顔道:「豈敢。」

  吾洲移動桌上的竹籌,以心聲微笑道:「殷州朝歌所求,無非是人間出個真天子,她好協靈配乾。」

  曹州狐點點頭,心中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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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3:2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下)

  朱璇感嘆道:「真是通天手段,朱璇自愧不如。」

  吾洲笑道:「你只是還很年輕,再給你幾千年歲月來精心謀劃一事,不會比朝歌差。」

  曹州狐問道:「這次跟隨陛下一起來九峰山覲見前輩,我有一事要與前輩請教。」

  吾洲點頭道:「說來聽聽。」

  曹州狐問道:「白玉京就不能將所有化外天魔皆凝為一粒芥子大小,再將其嚴密關押起來?難道是因為練氣士的心魔,源源不斷出現,人間每一位練氣士,就成了化外天魔的源頭活水,故而堵不如疏?」

  吾洲反問道:「芥子大小?是大是小?」

  曹州狐一時怔住。

  吾洲嗤笑道:「鹹吃蘿蔔淡操心。」

  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如何治本,一直是白玉京歷代道官孜孜不倦追求的「最大成就」,沒有之一。

  以至於有傳聞,誰能夠解決這個天大的難題,誰就有希望從道祖手上接任青冥天下。而道祖也可以放心遠遊追尋道外有道了。

  甚至不單單是白玉京,諸州大修士,也都對此苦思冥想,不惜耗費心神、消磨道行,也希望能夠找出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可惜萬年以來,道法,劍術,符籙,神通……任你如何組合搭配,打造什麼陣法,依舊都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手段,甚至有些法子,已經被事實證明,非但無法壓勝化外天魔,反而是負薪救火。

  吾洲修道生涯很空閒,所以她也想要解決這個懸而未決的萬年難題。

  歷史上,最接近真相、敢下定論說「本題有一解抑或完全無解」的,有兩個人。

  分別是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玄都觀孫觀主的小師弟。

  但可惜一個尚未打造出足夠多的「計量工具」,一個更是半道身死,屬於半途而廢了。

  「假設可以將全部化外天魔視為一位十五境修士。」

  吾洲緩緩道:「集合。窮舉法。描述,言語,名實。劍術,符陣,區分。文字,無相,繪像。賜名,無序有序,空集不空……」

  吾洲這番見解,其實與陸沉泄露給陳平安的看法,不謀而合。

  大掌教寇名在卸任青翠城城主之後,其實就一直致力於解決化外天魔一事,為此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標注」化外天魔。

  但是最大的難題,在於寇名發現想要完成心目中設想的這架儀器,自身學識太窄,術法神通太少,故而道力不夠,心力不濟。

  這才有了大掌教寇名在白玉京的神秘消失,一氣化三清。

  吾洲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曹州狐,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這件事,根本不是你們可以觸及的高度。曹州狐,聽勸吃飽飯,以後別去琢磨這個了,至少我可以下個定論,於你而言,毫無意義,空耗光陰罷了,還不如抽出身來,贏得一些人間聲名。天高地厚,天之所以高,是為了讓所謂聰明絕頂的你們不碰個頭破血流,地之所以厚,就是讓你們這些總喜歡嘗試著蹦跳摸天的聰明人,落地時不至於是一張簿紙,陽間一踩就破。」

  曹州狐抱拳笑道:「受教。」

  吾洲揮揮手,「都回去吧,本分做事,大有作為。」

  歲除宮。

  今天來了一雙遠道而來的道侶,老人手持靈壽木杖,面容老,卻無老態。

  他的道侶,執紅拂立於身側,她不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美人,極有英氣。

  宮主吳霜降親自待客,帶著他們登上那座鸛雀樓,在頂樓觀看大江滾滾東流和那座好似中流砥柱的歇龍台。

  下了樓,就去往歇龍台,吳霜降喊上了樓內的掌籍道官高平,江心歇龍台那邊的八風亭內有石桌棋盤,對弈其中,最是風雅。

  登上江中島嶼,一起走向山巔涼亭的時候,手持木杖的老人笑道:「謝過吳宮主當年贈書之恩。」

  吳霜降笑道:「李藥師,是張元伯送你的兵書,謝我作甚。」

  手持紅拂的女子言語無忌,「吳宮主何必裝傻扮痴,張元伯若無得到你的授意,豈敢結下這樁因果。」

  吳霜降微笑道:「張銑姑娘還是果敢如舊,風采不減當年。」

  李藥師說道:「當初沒有進入歲除宮修道,選擇白玉京靈寶城落腳,是我辜負了吳宮主一番美意。」

  吳霜降搖頭道:「沒什麼,豪傑不受命運擺布。」

  張銑嘆了口氣,「吳宮主是在夫子自道嗎?」

  她當年能夠與夫君結為連理,其實很大程度上,還要感謝那個張元伯的牽紅線當月老,所以此次才有此次的聯袂做客歲除宮。

  吳霜降笑著不說話。

  因為他們這趟登樓、登島都沒有刻意遮掩行跡,所以很快就有一撥人趕來湊熱鬧,早早待在涼亭等著了。

  其中便有道號「洞中龍」的張元伯,仙人境。乍一看,就只是有個酒糟鼻的邋遢老翁,白衣白髮,老態龍鍾。

  張元伯這輩子最喜歡喝酒,但是每次都喝得很慢。老人公認有桌上飲酒三板斧,呲溜眯眼打哆嗦。

  歇龍臺本是張元伯的道場,程荃他們一來,老仙人就主動搬家了。

  別看如今是個糟老頭模樣,年輕那會兒,也曾蓄大髯,遊戲紅塵,酒量之好,更是堪稱雄壯。

  山上君虞儔,與頭別一根翠竹發簪的謝春條是道侶,漢子矮小精悍,婦人卻是身材壯碩,站在一起,實在難說般配。

  吳霜降的嫡女吳諱,道號「燈燭」。

  但是歲除宮的二把手,守歲人白落,今天沒有露面。

  這個青年容貌的歲除宮私籙道官,被吳霜降昵稱為「小白」,一看就是那種從不發火、很好說話的人。

  亭內沒有外人,這會兒虞儔跟道侶正在卿卿我我,漢子伸手摸向謝春條的大腿,掌心輕輕摩挲,這彈性,那些骨瘦如柴的所謂美人,能有?年輕人懂個屁。

  謝春條一拳砸在自家漢子的手背上,疼得虞儔抬起手,使勁晃蕩骼膊。

  這男人就跟色鬼投胎似的,晚上也折騰白天也折騰,沒完沒了,這會兒宮主和客人馬上就要到山頂了,還敢這麼不正經。

  兩位劍修,一老一小,在吳霜降現身山巔之前御劍而至。

  程荃早在御劍途中,就遠遠瞧見了涼亭內的調情,走上涼亭臺階,笑呵呵道:「若是解了髮髻,豈不是小子握繮繩騎乘大馬。」

  虞儔先是眼睛一亮,繼而臊眉耷眼道:「不敢,沒嘗試過,不曉得其中滋味如何。」

  最喜歡說葷話的謝春條,還怕這個?婦人拋了一記媚眼給程荃,「可惜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就是不曉得『劍術』的高低長短。」

  程荃哈哈笑道:「有了嘴上功夫,難道還不夠?」

  婦人笑道:「你這種老光棍除了耍嘴皮子,估計連臨陣擦槍的機會都沒用過吧?」

  程荃身邊那個稚童模樣的劍修,沒好氣道:「你們倆這麼聊,噁心不噁心?」

  原本有些醋意的虞儔唉了一聲,他竟然還不樂意了,「納蘭燒葦,覺得噁心,耳朵長在你自個身上,有本事你別就聽啊。」

  納蘭燒葦忍不住駡了一句娘,「你們倆真是絕配。」

  本來還要跟婦人拌嘴幾句的程荃,看到山巔遠處的身影,便將到了嘴邊的葷話咽回肚子。

  在家鄉那邊,論吵架,程虔就沒怎麼輸過,只服一個人,曾經在城頭並肩作戰的隱官陳平安。

  其實也是不太服氣的,因為陳平安吵架喜歡用浩然各種方言,程荃完全聽不懂啊,還怎麼吵。

  曾經在倒懸山鸛雀客棧當夥計的吳諱,當時「少女」化名年窗花,她忍不住問道:「程荃,陳平安駡人本事真有那麼神?」

  印象中,陳平安兩次路過倒懸山,都是下榻自家鸛雀客棧,那位背劍少年,瞧著溫文有禮,很淳樸啊。

  程荃點頭道:「厲害,很厲害,我跟某個廢物加在一起,都吵不過隱官大人。要是不信,你問納蘭老劍仙,他也領教過。」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很厲害,先是開了間酒鋪,再去避暑行宮,說話就愈發陰陽怪氣了,一字一飛劍,可以戳人心窩子。」

  吳諱說道:「那就是你們劍氣長城的風氣有問題了,我記得陳平安第一次到倒懸山的時候,彬彬有禮,規矩得很,別說吵架了,跟人紅臉都不會。」

  估計陳隱官若是在場,就要給她竪起大拇指了,再由衷贊嘆一句,年姑娘真是慧眼如炬。

  謝春條掩嘴笑道:「確實是個正經人,除了皮膚黑了點,瞧著瘦而已,身子骨結實著呢。記得某次在那客棧走廊狹路相逢,我走路不穩,一個崴腳,摔向少年郎,你們猜怎麼著,好傢伙,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憐香惜玉,先忍住下意識就要出拳的衝動,再側過身躲避,眼睜睜看著我摔在地上,最後才問一句,你沒事吧?」

  虞儔誇贊道:「咱們隱官大人,真是個正人君子!」

  嘴上這麼說,漢子實則心中腹誹,遇到這麼一位如花似玉的豐腴美人,這都不揩油,是眼瞎還是昏頭啊,你陳平安是傻子麼。

  總計十六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如今九人在白玉京,六位在歲除宮,一人在蘄州玄都觀。

  其中作為護道人的元嬰境老劍修程荃,就在歲除宮,那只棉布包裹的劍匣,就放在歇龍石。

  明面上是十六人,其實是十七位劍修來此天下,真正的護道人,自然不是只有元嬰境的程荃。

  如今擔任歲除宮祖師堂記名供奉的老劍修,好像解開了某個心結,前不久主動跟歲除宮討要了一份私籙道牒,成了道官。

  同時獲得私籙度牒的,還有一個稚童,正是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在宗門金玉譜牒上邊,就用了本名。

  「老劍仙」憑藉劍匣內藏著的那盞續命燈轉世,歲除宮極有誠意,拿出了一副飛升境劍修的珍稀仙蛻。

  這些日子,「道童」模樣的納蘭燒葦經常去鸛雀樓,找那個高平下棋,用納蘭燒葦自己的話說就是棋力相當,有輸有贏。

  程荃說話一向直截了當,用屁股想都知道你就沒贏過一次,屢敗屢戰,精神可嘉,難怪上輩子可以當劍仙。

  納蘭燒葦也懶得跟這個嘴欠的傢伙一般見識。

  張元伯問道:「李藥師是跟宮主手談,還是與高平下棋?」

  納蘭燒葦說道:「何必高平出馬,我來負責待客,也是不差的。」

  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還有個頭銜叫「文學」,擁有兩個道號,「太行」和「走戈」。

  成了棋友,加上高平對弈的時候,喜歡與納蘭燒葦詢問劍氣長城最後那場戰事的細節,一來二去就混熟了,不苟言笑的高平就多聊了幾句,自稱是一個敗軍之將,罪無可赦的亡國罪人。如今無事可做,就只想要紙上談兵一場。

  納蘭燒葦也不願意刨根問底。

  關於浩然、五彩兩座天下,那個好像無所不知的宮主吳霜降,給納蘭燒葦透露了不少內幕。

  納蘭彩煥這孩子,混得不錯,都當上雨龍宗的宗主了。

  高野侯是納蘭家族的女婿,如今更是飛升城泉府的頭把交椅。

  一聽到「出馬」,虞儔就開始浮想聯翩了,想要跟她打個商量,自己今晚能不能騎一次馬,他悄悄抬起手肘,「本想」輕輕敲一下道侶的骼膊,「一個不小心」,撞山了。

  結果就被謝春條一巴掌摔在臉上,耳光響亮,打得漢子差點沒當場趴在地上。

  站在歇龍臺山巔,看了眼岸邊的鸛雀樓,李藥師忍不住感嘆一句,「欲上高樓去避愁,原來高處都是愁,只等愁客帶下樓。」

  功成身退之後,死而為靈,承受香火祭祀,再到進入白玉京靈寶城隱居避世。

  李藥師其實一直維繫著陰神出竅遠遊的狀態,分身當個行走人間的雲遊郎中,懸壺濟世,金針度人。

  作為私人道場的顯靈觀內,真身所在的書房,則被李藥師命名為「有道室」。

  前不久,靈寶城曾經有一位女子副城主,登門拜訪顯靈觀,言下之意,是希望李藥師能夠出山,統率一城兩樓轄境內的道官。

  但是李藥師只給一句類似讖語的答話,「太平花接海棠花。」

  其實像李藥師這樣的英靈,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還有不少,或顯或隱。

  至於具體數量,李藥師沒有細究,想來至少在三百以上。

  此刻歲除宮,其實還有比李藥師和張銑更早來此做客的師徒三人。

  只是他們暫時隱居在一處山水秘境撮合山那邊。

  寶鱗的兩位親傳弟子,呂蟻和丘寓意如今都見著了那個蔡道煌,尤其是那位少女劍修,最喜歡與這位老先生問些歷史上的天作之合姻緣。練劍之餘,其實對這些並不感興趣的少年,就只是看著她與蔡道煌問這問那,少年眼中都是少女。

  寶鱗已經得知那位道號巨岳的高孤,天下煉丹第一人,已經同時卸任華陽宮宮主和地肺山山主。

  這本身就是一種華陽宮與歲除宮的遙遙打招呼。

  這意味著那場具體時日暫時未定的問道白玉京,高孤肯定會與她和吳霜降同行。

  既然吳霜降先前親口承諾,他會親自指點兩位嫡傳弟子的修行。

  聞弦知雅意,寶鱗再笨,就猜到某個真相了。

  接下來那場聯袂問道白玉京,她心存死志,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最終結果也肯定如此。

  但是吳霜降卻留有後手,還能活著返回歲除宮。至於他如何做到這種事,寶鱗沒興趣知道。

  這沒什麼。寶鱗沒什麼不甘心的。

  如此最好。

  他們這些擅長下棋的,不都有先手中盤和收官。

  秘州。

  位於青冥天下最北方,山運雄厚,一州山脈綿延卻都不高,唯有閏月峰,一枝獨秀,高出萬千群山。

  閏月峰的山腳有條弱水流過。

  月明星稀,坐在此山巔,修士彷彿抬手就可以摘下一輪明月。

  陸台醉臥大石上,雙手枕頭,翹起腿,身邊坐著一心想要睡他的袁瀅。

  袁瀅好奇問道:「你怎麼多出個副宗主頭銜了?」

  按照先前約定好的排排坐吃果果,尚未過門的夫君陸台,他就只是頂替辛苦,當個首席供奉。

  結果各州山水邸報,都不是這麼說的。

  袁瀅當然不介意這種事情,只是師行轅就有點怨言了,她倒不是嫉妒陸台多個虛頭巴腦的「顯赫」身份,說是這種事情都不跟大夥兒打個商量,先前師行轅為此離開茅屋,跑去找陸台興師問罪,當時忙著製作墨模的副宗主大人,抬起雙手,雙指並攏,輪番戳向那位氣勢洶洶的女冠,一口一個放肆、大膽,怎麼跟副宗主和首席供奉說話呢……這麼不當個人,差點就挨了頓打。

  最後還是張風海說了句和稀泥的話,師行轅你要是願意,也可以當個副宗主。

  氣得師行轅當場臉色如霜,摔了袖子,轉頭就走。一座宗門,如此兒戲?!

  陸台當時望向女冠背影,大義凜然道:「為了幫助自家宗門更快打出名氣,我個人受點委屈算得了什麼!」

  這麼光明正大、有理有據的說法,竟然都說服不了師行轅,氣得陸台撮指吹了聲口哨,將那條「陸沉」騙入屋內,陸台再一腳踩中狗尾巴,蹲下身,伸手按住狗頭,氣呼呼教訓道:「狗子!狗是真的狗,都怪你每天光吃飯不幹活,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專心制墨的辛苦忍不住說道:「滾出去。」

  陸台就抓住那條狗的脖子,丟出屋子。

  辛苦說道:「還有你!」

  陸台就一個撲倒在地,當真翻滾出了屋子。

  辛苦黑著臉。

  張風海笑道:「還可以讓他滾回來。」

  宗門之內關係和睦,相親相愛,可見一斑。

  今宵清淨,松風停歇,人間東南與西北,山光忽然落,弱水浮白月。

  張風海走出道場,手裡拎了兩壺酒,先丟給陸台一壺,再腳尖一點,身形飄落在一塊臨崖石頭那邊。

  也不落座,站著飲酒,遠眺山外風景。

  離開鎮岳宮煙霞洞,張風海只做了兩件事,一明一暗。

  說服武夫辛苦,以閏月峰作為宗門根基所在。如今此事已經天下皆知。

  還有一件事,就是繼續先前在煙霞洞內的那場大道推演。

  最終在陸台的輔佐、幫助之下,張風海得到了一個文字更為清晰的確鑿答案。

  之前張風海只能在那塊長條泥板上邊,演算出一句寓意還比較模糊的「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

  結果就是改了兩個字。

  三改五,此改陳。

  便是一句「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不同於上次的文字排列,此次張風海得出九字讖語,作一圓環,就像一句銘刻在玉鐲上邊的回文詩。

  當時陸台見到這句讖語之後,故作一驚一乍,急得跳腳,在屋內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嘴上碎碎念,說莫非是說我的朋友,此事絕對不能讓白玉京知曉,張宗主,小的這就給你磕頭了……

  但是屋內雙方,心知肚明,所謂「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其實是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驪珠洞天,福祿街李氏,墳頭楷樹,家族主婦偏心二子,某次家族習俗,婦人曾經聽到「凡桃俗李」都不生氣,她還給了喜錢,但是當她聽到「李代桃僵」竟然動怒了……長子李希聖,他的弟弟妹妹,分別名為李寶箴,李寶瓶。

  北俱蘆洲一個叫青蒿國的偏遠小國,某座州城內名為洞仙街的地方,李希聖曾經在此落腳,街坊中有個讀書人,名為陳寶舟。

  轉頭瞥了眼站著喝酒的張風海,陸台調侃道:「宗主,這麼杵著,玉樹臨風當然是玉樹臨風的,只是擺架子給誰看呢。」

  張風海置若罔聞。

  陸台不得不承認,修道天才當中也是分檔次的,張風海就屬於最頂端的那種天才,陸台這輩子就沒有見過資質這麼好的人。

  張風海問道:「三百年也好,五百年也罷,假設大掌教要等這麼多年之後才來收拾山河,在這之前,難道天下就這麼亂著?」

  陸台幸災樂禍道:「現在終於知道算命道士的尷尬之處了吧?繞來繞去,終究繞不出一個『天命果如此,我當在何處。』」

  張風海默然。

  陸台坐起身,喝了一大口酒,吧唧吧唧嘴,確是好酒。

  袁瀅貌似嘴饞道:「給我也喝一口唄。」

  陸台瞪眼訓斥道:「吾未見好色如好德者也!」

  其實袁瀅資質也好,可她就是太憊懶了,一個姑娘家家的,成天想著洞房花燭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成何體統!

  袁瀅哈了一聲。

  陸台隨口說道:「蠻荒天下,也出了幾個厲害人物。張宗主,咱們啥時候才能夠會一會他們幾個?」

  張風海說道:「在我和辛苦各進一步之前,除非有五個飛升境,才敢說聯袂遊歷蠻荒無大意外。」

  陸台嘆了口氣,「那你跟辛苦都努把力。」

  袁瀅哈哈大笑起來。

  張風海知道陸台所說的那幾個「厲害」人物。

  斐然,綬臣,周清高。

  都是如今蠻荒天下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兩位破境都還沒幾天的飛升境劍修,作為蠻荒共主的斐然身份最高,但是在山上山下,依舊是綬臣威望最高。

  至於本來名叫木屐的周清高,更多還是因為他是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再加上又是一年到頭與斐然形影不離的左膀右臂,所以經常拋頭露面,才被蠻荒山上所熟知。

  事實上,仍是小覷了周清高的運勢。

  周密對這個親自賜名的嫡傳弟子,昔年甲申帳的少年領袖,不是一般的青眼相加。

  如今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是周密親手煉製舊王座大妖白瑩遺蛻而來,此外還有黃鸞、切韻的的兩副遺蛻,都嵌入了周清高的魂、魄當中。這還不夠,周密專門給這位弟子留下了一門量身打造的仙術,當年師父是如何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的,弟子就按部就班,直接躋身玉璞境。

  不到十年,周清高就是仙人境了。

  這都跳了多少級臺階?

  更不談周密將相當一部分的藏書秘本,都留給了這位喜好讀書的關門弟子。

  顯而易見,再給周清高一些修道歲月,例如三五百年?極有可能,術法駁雜的他,就是蠻荒天下的柳七。

  再多給些年頭,周清高大道成就高度,比起柳七,只高不低,至少是齊平的,例如都在十四境。

  作為周清高大師兄的劍仙綬臣,被師父贈予三件仙兵品秩的佩劍。

  倒是他的那個師姐流白,只得到了一件仙兵和一件半仙兵,名為「小洞天」的法袍,和一頂與之搭配的碧綠芙蓉冠。

  陸台一手拎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用鄉音反復唱著一首詩歌,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幽州。

  夜幕沉沉,古戰場遺址涿鹿地界,一座名為金華觀的小道觀,位於虎鹿鎮邊上。

  朱鹿輾轉難眠,既然睡不著覺,乾脆就走出客房在庭院散步,結果發現陸沉就蹲在臺階那邊借著月色看書。

  一看到這位白玉京掌教,朱鹿就心情複雜,曾經在此當過知客道士的陸沉,都是約莫百年前陳芝麻爛穀子的的舊事了。

  由於道觀屬於私籙叢林,名聲不顯自有名聲不顯的道理,就是觀內無高人,上任觀主就只是苦熬出來的洞府境。

  這次重返道觀,陸沉敲開門就開始胡說八道,什麼小道不才,祖籍曲轅,道號散木,與好友雲遊至此,暫作休歇,盤桓幾日就會離開,貧道在此先行謝過……

  道觀再小,被蹭幾頓齋飯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結果當天入住道觀的陸沉,帶著朱鹿到了齋堂,朱鹿就察覺到不對勁,陸沉上了飯桌,就只是低頭扒飯,觀主問話的時候,也堅決不抬頭,哪怕如此,「陸沉」依舊被被現任住持道士認出來了,一拍桌子就開始破口大駡,老道士也顧不得什麼道官身份、禮儀講究了,若非被觀內一衆道士拉著,那個須白皆白的老道士可能都要與這個「自家知客道士」拳腳相向了。

  道觀本來就窮,當年擔任知客的陸姓道士,卻是大手大腳慣了的,假公濟私,這個王八蛋,經常呼朋喚友來道觀這邊大吃大喝。

  若只是如此,道觀也就忍了,問題在於「陸氣」在卸任知客那天,趁著月黑風高,將觀主和三都五主一大幫老傢伙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黃金細軟一卷而空,做出這等喪盡天良勾當的道士,臨行之前,竟然還在大殿牆壁上寫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而當年率先看到這句混帳話的,就是當時還是掃地道童的現任觀主了。

  事實上,道童與知客陸氣在天之前,關係還是很好的,孩子曾經最喜歡聽陸知客吹牛皮不打草稿。

  從孩子變成老道士的觀主,打死都沒想到這廝竟然還有臉來騙吃騙喝,不得新仇舊恨一起算帳才甘心?

  畢竟來者是客,動手打人是不好,但是老觀主一方面讓一衆道士小心,巡夜一事別鬆懈了,再讓現任知客長點心,屋內木炭用完就算了,燈油也別添了,讓那個姓陸的齋堂就別去了,觀內會單獨送飯到屋內,饅頭就粥,頓頓管飽。

  所以陸沉今夜看書,才會看得如此辛酸。

  道觀附近有一座高山,一位過路的紫衣僧人在此歇腳,瞥了眼小道觀,咦了一聲,顯然十分意外。

  他跨出一步,徑直來到道觀門外,輕輕敲門,便有餘音裊裊,回蕩在道觀某座庭院內,韻律古怪,如敲木魚,如誦唱寶誥。

  「斬靈鰲而正四極,摶黃土而萬物生。」

  朱鹿在院內走樁練拳,聞聲轉頭望向陸沉。

  陸沉收起書本,咳嗽幾聲,思量片刻,也有答覆。

  「攜手煮筍苦竹寺,卻下踏藕荷花洲。」

  朱鹿聽得一頭霧水,這是陸掌教與世外高人的暗語?

  陸沉壓低嗓音說道:「我亂說的,輸人不輸陣,氣勢得有。」

  朱鹿還真就相信這句話是真話。

  陸沉說道:「門外那個僧敲月下門的,化名姜休。」

  朱鹿滿臉震驚,當真是他?!

  最新天下候補十人,雖說人數有點多,有二十一人,但是唯一一個被榜單確定「天下第十一」的候補領銜修士,就是僧人姜休。

  其餘二十人,才是名次不分高下。

  陸沉點點頭,「貧道的身份,就晾在這邊,自然日常往來無低手,以前這座道觀不理解貧道的良苦用心,總覺得那些飛升境是來這邊混口飯吃的江湖騙子,可把貧道這個道觀知客給委屈死了。」

  朱鹿深呼吸一口氣,已經做好了迎接那位高人的準備,不曾想陸沉笑道:「跑了。哦不對,是走了。」

  差點就要挨一劍。

  陸沉歪著腦袋,擺出竪耳聆聽狀,片刻之後,驀然跺腳,先對觀主直呼其名,然後高聲道:「怎麼待客的,貧道有功於道觀,要喝酒吃肉!」

  朱鹿抬手扶額,打定主意,她以後再也不跟著陸沉一起雲遊四方了。

  並州,青神王朝。

  姚清從殷州大潮宗返回,發現白藕就在府上,而且神色鬱鬱。

  姚清假裝不知內幕,笑問道:「怎麼了?」

  白藕解釋道:「那位碧霄洞主,前不久帶著一個叫『陌生』的陌生劍修,如今他們就在京城,後者在給傅玄介傳授劍術。」

  姚清說道:「這是好事啊,國師何必苦著一張臉。」

  白藕愈發苦悶。

  姚清忍俊不禁,安慰道:「行了,不就是被碧霄前輩訓斥了幾句嘛,多大點事,你都是當國師的人了,心胸開闊些。」

  白藕憋屈不已,哪有這麼簡單,先前雙方碰頭,她不過是多問了幾句,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除了勸她別多管閒事,連你一並駡了。

  姚清微笑道:「碧霄前輩可不是誰都駡的,尋常道士,沒有這份待遇。」

  白藕看了眼亦師亦父的姚清,對方笑著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白藕少說話,那位前輩在聽著呢。

  汝州南山國,長社縣靈境觀。

  名叫陳叢的常住道人,少年喜歡蹲在道觀門口看風景,路旁有兩排枝繁葉茂的老槐樹。

  春天裡的映山紅,開花如火。夏天的夜裡,灑在山路的月光,明亮得像是冬天裡的霜。

  山外一片屬於自家道觀的柿子林,柿柿如意,吃著一顆柿子,就念著一句事事如意。

  冬天的和煦陽光裡,每逢有山風路過道觀,吹過槐樹,簌簌作響,就像下了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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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4:0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

  修道之人,有喜歡躲清靜的,就會有喜歡湊熱鬧的。

  白帝城柳道醇就屬於後者。

  何況柳道醇本身就個熱鬧。

  畢竟在浩然天下能夠跟顧清崧齊名的練氣士不多的。

  曾被龍虎山大天師親自下山鎮壓,好不容易消停了千餘年光陰,柳道醇自從「出關」後,改名柳赤誠,貌似長進了不少,貌似。

  柳赤誠這次先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到達寶瓶洲最北端,再轉乘一艘長春宮渡船南下,他會在那座牛角渡下船,走一趟落魄山。

  今天柳赤誠離開屋子,來到船頭,憑欄而立,假裝聽不見那些竊竊私語,渡船上有酒肆飯館,柳赤誠經常露面,習慣了。

  身為琉璃閣主人,白帝城城主的小師弟,先前柳赤誠謹遵師兄法旨,盡心盡力輔佐師侄傅噤,一起選址創建下宗。因為整座白帝城都被師兄「一分為二」了,分家産到了小弟子顧璨手上的,明顯要遠遠少於大弟子的傅噤,柳赤誠對此當然是樂見其成,他又不嫌自家「上宗」兵强馬壯、家底深厚,顧璨那個宗門就只能算是祖庭「正宗」白帝城的「下宗」了,所以面子裡子,都在他跟師侄傅噤的上宗這邊。

  他這次忙裡偷閒,重返寶瓶洲,故地重遊,百感交集。

  曾經在一處荒廢寺廟內,挨過某人一劍。

  後來在那清風城許氏的狐國地界,又跟一個出自驪珠洞天姓李的讀書人,起了一點小衝突。

  沒什麼,都是不打不相識。

  師兄還是很照顧自己的,選擇讓師姐韓俏色輔佐顧璨,若是讓他跟在顧璨身邊,柳赤誠就要裝死了。

  師兄你只管清空整座白帝城,將所有譜牒修士和閒雜人等都驅逐出去,但是只要那座琉璃閣還在白帝城,師弟我人就在,老老實實繼續陪著師兄你一起修行就是了。

  如今身穿一件粉色道袍的柳赤誠,簡直就是招搖過市,完全不介意被認出身份。

  因為師姐韓俏色前不久泄露了一樁天大的內幕給他,一封密信,就三個字。

  師兄,三。

  柳赤誠當時拿著密信,渾身顫抖,熱淚盈眶,簡直比自己接連破境躋身飛升,還高興啊。

  本來自覺如今境界不太行的柳赤誠,就又覺得我可以、我很行了。

  天大地大,哪裡去不得?別說是浩然九洲了,西方佛國,青冥天下十四州,都去得!

  小小寶瓶洲,能奈我何?

  當年在此隨手收了兩個弟子,柳赤誠這些年差點給忘了。

  這趟遊歷寶瓶洲,柳赤誠主要還是要跟自家兄弟陳平安敘敘舊。

  上次在鸚鵡洲張直開設的包袱齋裡邊,陳山主手邊沒有現錢,就跟他和酡顔夫人都借了點神仙錢,錢是不多,但是親兄弟明算帳,所以這趟登門,你小子如果誤會我是討債,那你陳平安就這麼認為好了。

  在先前那艘跨洲渡船上邊,柳赤誠新認識了幾個道上的朋友,他們相約一起換船南游驪珠洞天舊址。

  柳赤誠之所以離開屋子,是因為按照冊子上邊的記載,前邊有一片雲海,常年凝聚不散,山上渡船駛入其中,討個好兆頭,美其名曰「撞大運」。

  一撥男女修士陸續來到柳閣主身邊,衆星捧月,甘當綠葉,一位玉璞境和幾個地仙,他們都是中土神洲各自家鄉小有名氣的練氣士,顧盼自雄,談笑風生。

  人堆裡,當然還是一身粉色的柳赤誠最為引人注目。

  聊來聊去,除了文廟封正五岳山君一事,肯定繞不開年輕隱官和落魄山。

  柳赤誠在言語之中,每每提起陳平安,總是雲淡風輕的神色,拉家常一般的口氣,一口一個我與陳山主是相識已久的摯友。

  記得我們剛認識那會兒,陳山主剛剛離開家鄉,雖然背劍,實則當時尚未練劍,學拳也才初窺門徑,指點過一些拳法樁架……

  陳平安那會兒不善言辭,比較沉悶,不過我柳某人早就看出他日後成就必定不凡了,時常請他喝酒……

  那會兒還是草鞋少年的陳平安,經常一邊喝著我的山上酒釀,一邊聽我說山上掌故,聽得入神。

  說得那撥中土修士就跟聽天書一般。

  因為他們實在無法想像,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竟然也有好似給人當跟班、蹭酒喝的慘淡歲月?

  就在這條渡船上,有個穿著棉襖、頭戴老舊貂帽的中年漢子,身材高大,神色木訥,在市井不顯眼,在這裡卻跟柳赤誠差不多。

  但是比起魚龍混雜的仙家渡口,山上渡船就像個篩子,篩掉了很多希冀著在神仙堆裡「撞大運」的江湖騙子,畢竟想要乘坐渡船,得給出實打實的幾顆神仙錢,像落魄山現任看門人的仙尉道長,就被篩掉了,偶爾路過渡口,也只是看那渡船的起起落落,長長見識。所以這個漢子在這條長春宮渡船上,哪怕衣著窮酸,反而沒有不長眼的敢去招惹。

  正是騾馬河當代家主,柳勖,元嬰境劍修。

  上次在京城與陳平安喝過酒,袁宣幾個已經回北俱蘆洲了,柳勖要走一趟老龍城苻家,就獨自繼續南下。

  本來沒打算專程跑一趟落魄山,但是袁宣在返程途中,就寄了一封密信給柳勖,說家族那邊剛剛確定一事,天大的喜事!

  袁一擲竟然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她什麼都沒有做,就已經在一夜之間脫離作祟夢魘的襲擾了!

  困擾她百年之久的夢魘,彷彿一瞬間就消失無蹤。

  都無需袁氏請高人勘驗此事,因為袁一擲在睡了個香甜至極的「無夢」飽覺之後,元嬰境瓶頸鬆動,她已經開始正式閉關。

  在信上,袁宣讓柳勖轉告陳山主,不管袁一擲這次閉關成功與否,三郎廟近期必有重謝!

  所以柳勖就打算去一趟落魄山,幫忙把話帶到。

  至於那個穿粉色道袍的騷包貨色,柳勖一眼就認出對方身份了,加上後者身邊圍著一堆捧臭腳的,說話都沒個忌諱的,柳勖就覺得不是一路人,再者柳勖不敢確定柳赤誠言語內容的真假,就打算見著了陳平安再問上一問,說實在的,柳勖心底覺得如果陳平安真認識這麼個朋友,還是好朋友,那就挺磕磣的。

  一艘渡船駛入白雲中。

  所謂的仙家勝景,酒鬼抿兩口也就過去了。

  柳赤誠這幫人之後在渡船酒肆,又見著了那個棉襖漢子,依舊是獨自喝悶酒,有人拼桌也無所謂,有花枝招展的女修,眼光獨到,她覺得這漢子指不定就是條大魚,就拎著酒壺坐在桌邊,主動套話,柳勖喝了一碗酒,從袖中摸出兩顆雪花錢,報了自己在渡船屋子的懸掛木牌名稱,說自己就這麼點閒錢。女修聞言愕然,惱羞成怒,端起酒碗就潑過去,柳勖只是低頭躲過酒水,她已經起身離去。

  其實真計較起來,不怪柳勖不解風情,唐突佳人,要怪就怪他所住房間,是這條渡船最便宜的那種屋子,而且住著好幾個人。

  柳赤誠覺得有趣,就舉起酒碗,遙遙示好。

  柳勖看了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顧自喝酒。

  柳赤誠也不以為意,這點氣量還是有的。

  這天正午時分,渡船終於臨近披雲山。

  上次跟隨顧璨一起去往槐黃縣城,覺得水深,柳赤誠就沒敢多逛。

  如今再看那座雲遮霧繞的小鎮輪廓,覺得也不是太大,巴掌大小的地盤。

  渡船在牛角渡緩緩靠岸,輕微顛簸幾下就已經停泊穩當。

  柳赤誠走到樓船甲板這邊,伸了個懶腰。

  人流中,柳勖揉了揉老舊貂帽,雙手插袖,稍稍側著肩頭貼著欄桿走著,好給人讓路。

  就在此時,整座牛角渡才下船和即將登船的,都開始轉頭望向同一處。

  一艘堪稱龐然大物的跨洲渡船風馳電掣而至,從一粒芥子大小,驀然變成碗口大,再一瞬間就靠近舊驪珠洞天地界上空,眨眼功夫,就需要衆人仰視這艘名為「風鳶」的跨洲渡船,一座牛角渡被巨大渡船裹挾得雲霧翻湧,山風陣陣,天地靈氣激蕩不已。

  風鳶渡船的船頭欄桿上,站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雙手抱著後腦勺,兩隻雪白袖子自然垂落。

  柳勖眯眼,卻是望向風鳶渡船的更高處。

  白衣少年抖了抖袖子,打了個響指。

  下一刻,原本陽光普照的整座渡口陷入黑夜一般,一艘體型比風鳶渡船更為巨大的「渡船」撤掉障眼法,如山岳壓頂一般,現身牛角渡。

  這艘「渡船」高高立起一桿大纛,正面寫「青萍劍宗」,反面寫「丙丁」,天風吹拂,獵獵作響。

  劍舟!

  竟然是一艘傳說中的大驪劍舟!

  大驪王朝曾經聯手墨家,打造出來兩種堪稱鎮國之寶的戰場利器,一種是能夠運載大驪數萬鐵騎的山岳渡船,第二種,就是號稱需要建造總計六十條、但是直到戰爭落幕都只見到四十六條的大驪劍舟!每一艘劍舟,都以「六十甲子」其一命名。

  在老龍城一役結束之後,之後的北方,直至大驪陪都和大瀆戰場,外界粗略統計,劍舟先後墜毀三十餘條,但是大驪王朝最恐怖的地方在於,在最後一場陪都地界的大規模戰役當中,劍舟同時出動了五十餘艘!

  至於每一艘渡船的高昂造價,外界根本無法估算。只說一事,就知道每艘大驪劍舟是如何天價了,世間每一枚兵家甲丸,都是價格不菲的山上重寶,而一艘劍舟如練氣士,就像披掛著一副兵家甲丸生成的法袍。

  至於錢是怎麼來的。

  都是從寶瓶洲而來。

  從大驪王朝當年那間御書房內,從國庫到所有上柱國姓氏,滿朝文武,再到山上門派,山下顯貴,一洲山河。

  叫苦不迭?怨聲載道?不曾有。當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至少明面上沒有,只因為國師是崔瀺。

  那些外逃、或者說往別洲遷徙的仙府門派和巨富豪族,大驪王朝沒有攔阻,如胖子瘦了一圈而已,吐出來不少。

  等到塵埃落定,這撥人也有悄悄返回寶瓶洲的,只是暗中又瘦了些。只說大瀆以南諸國,為何那麼鬧騰,這撥人中不願花錢的,沒少推波助瀾。

  柳赤誠瞧見了渡船那邊,白衣少年身邊,有個腰懸狹刀和銀色酒葫蘆紅衣女子,李寶瓶。她有個大哥,叫李希聖,讀書人好像說是要跟師兄下棋……

  渡口這邊,還有身材魁梧的君倩,一個眉眼清秀的貂帽少年,柳赤誠聽師姐韓俏色提起過一樁趣聞,當時覺得很滑稽,現在柳赤誠不太笑得出來,因為對方是白也……

  以及站在君倩身邊,還有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止境武夫裴錢,而裴錢身邊,還有個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符籙于玄……

  李槐,柳赤誠也認出來了。十萬大山那個老瞎子的既是開門又是關門的弟子,聽師姐說過,老瞎子是求著此人當徒弟的……

  何況儒衫青年身邊的那頭狐魅,記得當年在大海中的歇龍台,柳赤誠更記得她當年是跟在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身邊,後者對師兄是直呼其名的。

  柳赤誠咽了口唾沫,扯了扯粉色道袍的領口,哈哈,虧得我與陳隱官是相逢莫逆於心的摯友。

  好巧不巧,就在此時,一位滿臉紅光的地仙修士問道:「柳閣主,我們何時去落魄山找陳山主喝酒,真能喝著青神山酒?」

  白衣少年笑嘻嘻望向柳赤誠,君倩和白也那邊,他們也開始朝柳赤誠這邊看來,尤其是那個叫裴錢的,開始斜眼柳閣主。

  ────

  秋氣湖水邊,陳平安跟袁黃借了一根魚竿和些許酒糟玉米。

  姍姍來遲的鐘倩,無意間瞥見湖邊那個青衫身影,身形長掠,趕來到湖邊這邊蹲著,疑惑道:「陳山主,你怎麼沒去大木觀,反而在這裡釣上魚了?」

  陳平安笑道:「晚點再去,省得在那邊礙人眼。」

  鐘倩點點頭,說道:「是這個道理。」

  鐘倩懶得用那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

  這位金身境武夫,是公認的天下武學第一人。只因為年輕,又不是煉氣士,所以名氣沒有湖山派高君那麼大。

  但是別看吳闕在那玉簪島酒局上,一口一個娘娘腔,讓那老傢伙當著鐘倩的面說說看?

  鐘倩脾氣是好,唯獨這件事上,最好管住嘴巴。鐘倩在躋身七境之前,幾乎所有動手,都是因為對方嘴巴不乾淨。

  鐘倩問道:「朱老先生沒跟著來嗎?」

  陳平安笑道:「鐘宗師你可以啊,當是身邊帶個廚子一起遊山玩水呢?」

  鐘倩咧咧嘴,「吃過了朱老先生的飯菜,把嘴巴養刁了,如今吃啥啥都不是。」

  袁黃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鐘倩。

  那位乞花場山神娘娘,看出點眉目了,其餘兩張符籙,得買?

  鐘倩看了眼一旁捧刀坐地的年輕人,問道:「你是?」

  烏江言簡意賅說道:「烏江,刀客。」

  鐘倩點頭道:「年輕有為,久聞大名。好好練刀,爭個第一。」

  烏江綳著臉,「好說。」

  跟我裝啥裝江湖前輩,看在都是陳劍仙朋友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什麼。

  好像武夫到了金身境一層,稍微屏氣凝神,再看天地間的活物便是新鮮事了,能夠依稀瞧見某些氣息流轉的路線。

  袁黃開口問道:「你就是鐘倩?」

  鐘倩答非所問,竪起大拇指,「我知道你,叫袁黃。任俠意氣,快意恩仇,跟古書上寫的人物一樣。」

  袁黃笑道:「不敢當。」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旁邊那位,是疊葉山乞花場的山神娘娘。」

  她笑道:「本名元嘉草,小字綠腰。」

  鐘倩一本正經道:「以前沒聽說過,以後只要路過,肯定去你那邊山神廟敬香。」

  山神娘娘莞爾一笑,柔聲點頭道:「好說。」

  鐘倩到底是鍾情,人的名樹的影,當今武道天下第一的名號,不是開玩笑的。

  秋氣湖岸邊魚龍混雜的「遊客」,紛紛趕來此地,既有湊上前來聊幾句的,也有遙遙抱拳自報名號的。

  一來二去,鐘倩身邊就圍了不少人,武夫和煉氣士都有,都是山上和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總不好拉下臉趕人,鐘倩小心翼翼瞥了眼陳山主,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示意無所謂,你只管聊你的,我順便聽些山水趣聞。

  聊得熱火朝天,期間那位青衫釣魚客插了幾句話,都沒人搭理,繼續各聊各的,鐘倩便有些侷促不安,倒是不怕陳平安生氣,畢竟陳山主的肚量就擺在那裡,可這種事情要是彎來繞去被小米粒聽了去,那以後在落魄山的飯桌上,他不得被調侃個把月拿來當下飯菜和佐酒菜?就說陳靈均能饒過他?還有那個好像當什麼編譜官的白髮童子,只差沒在額頭上刻「我乃隱官大人天字號狗腿」的傢伙,能放過自己?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這不是柳詩仙嘛,怎麼來了。」

  河邊來了個棉襖男子,跟個鬼似的,悄無聲息就靠近了這邊。

  柳勖黑著臉蹲在一旁,說道:「袁一擲解決掉那個麻煩了,袁宣讓我跟你道聲謝,三郎廟承諾必有報答。」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回事,我什麼都沒做啊。」

  柳勖淡然道:「不清楚,反正袁一擲開始閉關了,看樣子把握不小。」

  陳平安想了想,大致猜到是陸沉的手筆了,但是陳山主用膝蓋想都知道陸掌教一定憋著壞,就不知道何時何地何人會鬧一出。

  柳勖問道:「你跟柳赤誠很熟?」

  陳平安點點頭,「很早就認識了,確實很熟。」

  柳勖搖搖頭。

  陳平安笑道:「他現在就在山上?」

  柳勖點點頭,「先前同乘一條渡船,來時路上,意氣風發,這廝就差沒跟人直說是你少年時的拳法、劍術師父了,結果到了牛角渡就被嚇傻了。」

  陳平安說道:「是他的作風。」

  因為雙方閒聊,都沒有用上聚音成線或是心聲言語的手段,所以某些個有心人聽過就算了,什麼三郎廟,袁一擲柳赤誠的,都是一些聽都沒聽過的道場和人物。至於那個不知姓劉還是柳的,是「詩仙」?柳勖以心聲問道:「聽說這座福地境界最高的才是金丹?」

  止境武夫,打個金丹境,不跟玩一樣,單手對敵,都擔心出手掌握不好力道。

  陳平安點點頭,「她暫時境界不高,以後大道成就,不容小覷。」

  柳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別太心軟了。」

  陳平安忍住笑,使勁點頭。

  柳勖沒好氣道:「他娘的,我就算沒進避暑行宮又如何,朋友建議,愛聽不聽。」

  陳平安抱拳搖晃道:「聽,怎麼不聽,必須聽!」

  柳勖說道:「我在寶瓶洲這邊忙完正事,可能會繞路先去趟扶搖洲,有沒有需要我捎話的?」

  陳平安點頭道:「讓玄參他們可以撤了,再幫我道一聲謝,記得提醒下次來落魄山做客就別帶禮物了。」

  柳勖一時無言,沉默片刻,起身說道:「你家山上太熱鬧了,我不習慣,就不待了。」

  陳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龍城,你可以找範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陳平安,滿臉不信任。

  陳平安氣笑道:「我親自介紹給柳詩仙的朋友,能跟柳騷包一樣?」

  柳勖點點頭,「如此最好,坑劉景龍一個就夠了。下次到了我家,記得找我喝酒。」

  陳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聽袁宣說過,如今北俱蘆洲上桿子要把閨女、弟子嫁給騾馬河柳劍仙的家族、仙府,不計其數。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腳邊一顆大石子到湖內,就這麼走了。

  陳平安大駡道:「柳詩仙你咋個這麼欠呢,說輕了是不知好歹,說重點你這就叫忘恩負義,沒有我誰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對著那個陰陽怪氣的二掌櫃,抬臂竪起一根手指。

  鐘倩聚音成線問道:「陳山主,這位是?」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劍氣長城酒鋪那邊的老主顧,姓柳,是北俱蘆洲劍修,其實很有錢,花錢卻很節省。」

  鐘倩轉頭看了眼柳勖,點頭道:「看得出來。」

  陳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錢,還是瞧出摳搜了?」

  鐘倩說道:「有錢。」

  陳平安奇怪道:「怎麼看出來的?」

  當年在酒鋪那邊,只說第一眼,陳平安還真沒看出柳勖是騾馬河的少當家,事實上如果不是酒鋪客人泄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當個殺豬都嫌刀快的窮光蛋了。

  鐘倩說道:「老話不是說了,清貧是讀書人順境,節儉即是種田人豐年。這位柳劍仙戴著磨損厲害都不捨得丟的老舊貂帽,一看就是個既清貧又節儉的,這不是有錢是什麼。」

  陳平安咦了一聲,「鐘宗師,可以啊,以前沒發現你這麼會說話,怎麼在山上,你不多聊幾句?」

  難怪在落魄山待得那麼樂在其中。

  鐘倩說道:「在咱們山上,我又不常出門,每次到了飯桌上,吃飯夾菜喝酒還來不及,聊啥。」

  陳平安氣笑道:「你也夠不要臉的,什麼『咱們』山上?你暫時就是個客人。」

  鐘倩啊了一聲,「山主,咱倆熟歸熟,我對你敬佩歸敬佩,可這話我真就不愛聽了,怎麼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經歸我的那棟宅子裡都做好幾缸子的冬醃菜、豆腐乳和臭鱖魚了。」

  陳平安突然駡了一句娘娘腔。

  鐘倩嘿嘿笑著,「我又不生氣。」

  結果陳平安又駡了一句。

  鐘倩還是滿臉無所謂。

  陳平安這才微笑道:「以後別在意這個混帳說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別手軟,但是你心裡邊別當回事。」

  鐘倩嗯了一聲。

  沉默片刻,鐘倩輕聲道:「陳山主,我要是個女人……」

  「打住!」

  陳平安霎時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嚇得差點丟了魚竿就跑路。

  鐘倩哈哈笑道:「陳山主,你這個道理說得好沒道理。」

  陳平安揉著下巴,似乎在思考某個問題。

  這下子輪到鐘倩心慌了,只得趕忙澄清道:「陳山主,一句玩笑話,千萬別當真,我可是喝過花酒逛過青樓的,江湖上相好的紅顔知己,都不止一兩個,要不是當年鬧出那樁風波,必須逃命,我早就成親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帶你見見她們,說句不誇張的,她們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條,膚白貌美,大胸脯腚兒……」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沒事,方才有點分神了。當年在酒鋪,你這種玩笑話,就是毛毛雨。」

  一位氣態雍容的男子來到岸邊,笑著抱拳道:「見過陳先生。」

  南苑國太上皇,龍門境瓶頸煉氣士,魏良。

  他身邊跟著一位在螺黛島落腳的龍袍少女。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好久不見。」

  魏良以心聲說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這些年一心想要與陳先生尋仇。」

  陳平安說道:「是當年南苑國進京趕考的那個狀元巷讀書人?」

  魏良點頭道:「看來是我多慮了。」

  那個龍袍少女眼神熠熠,問道:「你就是當年那個大鬧南苑國京城、城頭手刃丁嬰的陳劍仙?」

  不都說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駐顔有術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還童,眼前這位曾經的少年劍仙,怎麼回事,都已經雙鬢微霜嘍,虧得面容不顯老。

  陳平安置若罔聞。

  她眨了眨眼睛,「喂,問你話呢,為何裝聾作啞。」

  魏良板起臉訓斥道:「休得無禮!」

  她撇撇嘴。

  有什麼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國的太上皇,這個青衫男子無非就是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鐘倩看了眼似有龍狀形象盤繞肩頭的魏良,還有他身邊那個據說好像是山間四腳蛇、田裡拜月鱔、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龍袍少女。鐘倩現在可以確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條煉形成功的青蛇。事實上,鐘倩的這份眼力,跟躋身金身境武夫關係不大,與他天生擅長「望氣術」有關。

  龍袍少女故作驚訝哇了一聲,「鐘倩鐘大宗師,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鐘倩笑道:「客氣啥,小姑娘喊我一聲娘娘腔好了。」

  龍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呵呵道:「好重的殺氣。」

  烏江使勁綳著臉,若非聽說這個小娘們是個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烏江早就起身言語了。

  陳平安始終持竿,面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帶來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驁,是我疏於管教了。」

  陳平安哦了一聲。

  魏良解釋道:「她說話隨意慣了,回去之後我一定嚴加約束。」

  言下之意,就是衆目睽睽之下,陳先生好歹賣我一點薄面。

  陳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還這麼眼珠子長在天上,私底下是怎麼個桀驁不馴,可想而知。管了這麼多年還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說這種話,很難讓人信服啊。」

  魏良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龍袍少女眯起一雙狹長眼眸,自己只是說了幾句話,這位據說是「老天爺」的陳劍仙,就要打打殺殺不成?

  陳平安驟然提竿,一條魚線響起破空聲響,瞬間裹住龍袍少女的脖頸,再一個拋竿,就將後者「打窩」了。

  龍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凍冰」的湖面上,當場暈厥過去。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未能爭過高君,第一個結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罷了,還敢有臉怨我?魏良,落魄山給你臉了?」

  魏良滿頭汗水,立即低頭抱拳彎腰,「魏良不敢!懇請陳山主息怒……」

  「這場大木觀議事,你魏良就別參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國皇陵道場。」

  陳平安將魚竿放在腳邊,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見。

  一襲長衫,外罩青紗法袍,背夜遊劍。

  魏良不敢抬頭,顫聲道:「謹遵山主法旨。」

  鐘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們落魄山,那也是見過大世面的。

  烏江暗自點頭,確是陳劍仙,如假包換!

  袁黃有些頭疼,覺得畫匣內的那張符籙,好像有點燙手。

  乞花場山神娘娘瞪圓一雙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於先前那撥圍著鐘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嗎?

  大地震顫如平地起雷,罡風强勁,岸邊衆人皆是後退不止。

  只見秋氣湖岸邊至湖心大木觀之間,劍光長掠,如掛青虹。

  ────

  狐國。

  一處密室內,粗如手臂的紅燭燃如墜淚。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哭泣聲,咒駡聲,此起彼伏,最終動靜越來越小。

  狐國掌律一脈修士,主要成員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開始拷問一個勾結外人的叛徒。事關重大,由不得他們不上心。

  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可憐女子,雙手雙腳都被釘在牆壁上。

  腳上一雙月牙白綉花綉鞋,早就濕透了,灌滿了鮮血。

  她是一頭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國,去外邊的紅塵歷練道心,但恰恰就在這個期間,她竟然膽敢背著護道人的師門長輩,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練氣士,數次將狐國情報往外傳遞。

  除了正在被掛在牆上行刑的犯人,一個手持烙鐵插入火盆的年輕男子,寬敞密室內,擱放兩張桌子,其餘掌律一脈修士都坐著。

  狐國掌律,是位腰桿挺直的老嫗,手持一柄鐵桿拂塵,習慣性攥住拂塵那團絲線,發出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響。

  老嫗必須親自負責這場審訊,此刻她臉色鐵青,難看至極,國主前腳才走,就鬧出這樁醜事,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老嫗死死盯住那個活該被千刀萬剮的女子,實在是膽大包天,竟然連「有青衫客昨夜造訪國主別業」,這等機密都敢往外傳,當真是不知道一個死字怎麼寫的嗎?

  若是被落魄山那邊知道了此事,別說她這個當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國主沛湘都撇不清關係,連累整座狐國都要遭殃!

  老嫗這張桌上,有狐國女修負責提筆記錄,其實紙上就沒寫幾個字,她身邊坐著一個專門職掌刑罰的老頭子,是個上了年紀的男狐,境界不高,連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這傢伙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國掌律老嫗的器重,他從不外出,實在是一座狐國裡邊,牽來帶去的仇家太多。

  他當然每次都是秉公辦事,可問題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層皮的,他們都不會這麼覺得啊。

  他這輩子對待修行破境什麼的,資質不行,他也沒什麼追究,獨獨好這一口,每有心得,都會一筆筆記錄在冊。

  老人在這裡,如魚得水,出去做什麼,形形色色,各種臉龐、身段、風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這邊也見過嘛。

  掌律祖師答應了,他以後陽壽盡了,成了鬼,會幫他聚攏魂魄,換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繼續在這邊待著了。

  另外一張桌子,就坐著兩位與這間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國,她們倆都是那座出類拔萃的好看。

  正是國主沛湘的兩位得意弟子,羅敷媚和師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暫無道號,她被師尊沛湘昵稱為小腋。

  師姐羅敷媚,道號「羽調」,小名醜奴兒。羅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經是龍門境,在狐國祖師堂,是有位置的。

  一來地仙寥寥無幾,再者羅敷媚還有個隱蔽身份,她是狐國掌律祖師的副手,管著諜報。偶爾也會練練手,親自審問違禁修士。

  當年清風城許氏遠銷一洲的狐皮符籙美人,作為符籙材質的狐皮,此物由來,可不只是狐族修士「蛻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鮮血淋漓剝下來的嶄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國,山頭林立,分出多條師承不同的道統法脈,相互間關係不和,私底下鬥法的死傷算什麼,甚至常有動輒牽連數百狐族練氣士的戰事,那會兒的國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勢力,她只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何況其餘幾脈山頭,真正的幕後人,不是清風城許氏的某個老東西,就是那個心腸歹毒的清風城主婦。

  所以清風城許氏也從不管這些狐國內部的廝殺,殺來殺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張張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錢嗎?

  反正只要這座英雄塚溫柔鄉的大門一直開著,狐族成員就可以一直開枝散葉,來此遊歷的外鄉文人騷客,山上練氣士,多如過江之鯽,床笫之歡,貪戀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錢,每有紛爭,總是他們先死。歷史上甚至出現過兩次狐國境內「人滿為患」的境況,倒是也不麻煩,清風城就讓狐國內部來了兩場戰事,相互間殺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脈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盯著那個受刑的女子,認得,平時遇見了,少女都會喊對方一聲宋姐姐,閒聊幾句。

  在丘卿看來,宋姐姐是一個性格開朗、模樣溫婉的女子,不該被掛這麼在牆壁上挑斷手筋腳筋的,她身上被滾燙的鐵烙印了很多地方,慘不忍睹,觸目驚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發著一種肉焦了的氣味。

  她跟師姐羅敷媚不一樣,今天來此,屬於職責所在,不得不來。

  至於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罰手段,她談不上畏懼,少女只是安安靜靜看著整個過程,也從不覺得毛骨悚然,只是內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這些畫面,少女就不會覺得反胃噁心之類的,讓本來等著看好戲的師姐就很驚訝,說她是個熱臉皮冷心腸的可造之材。

  羅敷媚單手托腮,顯得很心不在焉,低著頭,用大拇指輕輕蹭著其餘手指的指甲蓋,是她來牢獄之前,才剛染的蔻丹。

  是狐國自家秘制的好東西,採擷百花,女子塗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麼春藥都管用,是修行房中術的極佳補物,故而山上山下,都願意花大錢購買。小小一盒,以往清風城的市價,能賣十幾顆雪花錢呢,而且有價無市。

  明面上,那個松籟國湖山派,連同高君在內,總計擁有十六位煉氣士,在福地之內屬於獨一份的聲勢和家底。

  在這座上等福地,別的門派勢力什麼的,什麼山君神靈、帝王將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視湖山派。

  狐國可不需要。

  只有一個金丹坐鎮山頭的湖山派,算得了什麼。

  狐國祖師堂,抽出半數修士去� �邊做客,都不用國主沛湘跟著,恐怕就可以讓湖山派成為老黃曆了。

  老嫗沉聲問道:「宋嘉書,還是不說嗎?反正都是死路一條,死得舒服一點不好嗎?」

  牆上那個姓宋的女子狐魅,已經說不出話來,仍是竭力抬起眼皮子,吐出一口血水。

  作為這座牢籠的東道主,老人站起身,搓搓手,躍躍欲試,「胡掌律,不如讓我來?」

  徒弟本事不濟,他這個當老師傅的,抖摟幾手絕活,得把面子掙回來。

  尤其今天羅敷媚那個騷娘們也在場,這讓他愈發興奮不已,總覺得比起床榻上廝殺還要來得帶勁,此間妙趣,不足為外人道也。

  當然了,他也不敢讓羅敷媚知道自己的這個癖好。或者是她其實知道,一樣喜歡?嘿,管他娘的,那頭體態豐滿的騷狐狸知道了卻不說破是最好,就當是一場同道中人的調情了。

  老嫗轉頭望向隔壁桌子,「羅敷媚,怎麼講?換你來?」

  羅敷媚略顯驚訝,啊了一聲,抬起頭,掃了一眼,「我還以為完事了呢。」

  其實除了第一封密信,內容不詳之外,宋嘉書寄出的第二封密信,就已經狐國被截獲了,之後幾封她寄出去的,都是羅敷媚幫忙代寫。

  先前那封交給羅敷媚的密信上,都是些根本串不成一句話的文字,顯而易見,她跟那位奸夫之間,存在著一部「祖本」書籍,需要第三者翻譯書籍才能破解內容。

  但是難不住最喜歡讀雜書的羅敷媚。

  用師尊的話說,我家醜奴兒,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宋嘉書的閨房內,藏書不多,也就那二十幾本,都在她外出之時,被掌律一脈修士悄然入室,記錄書名,一些屬於孤本的偏門書籍,就一本本將內容抄錄在冊,所有摹本都交到了羅敷媚手上。此外,宋嘉書所在道脈的那幾部道書秘笈,羅敷媚也算沒有白忙活一場,拿到手了,比如那一脈山頭的數種秘傳術法,羅敷媚跟那位管著狐國錢袋子的前輩狐仙,信誓旦旦保證不學,對方當然不信,羅敷媚自己也不信嘛。不過絕不外泄秘術一事,羅敷媚倒是做到了。

  原本她還想著多花費些功夫和心思,她得親自去湖山派那邊找點線索,不曾想宋嘉書這傢伙也太蠢……或者說痴情了,又或者說是對方也太貪得無厭了?既要睡她的身子,還要一種狐國的秘傳術法?買一送一,真是好手段,人財兩得哩。

  可如此一來,實在是太沒有難度了。

  羅敷媚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很失落,這麼簡簡單單就破案,太沒意思。

  退一萬步說,即便什麼線索都沒有,那就剝了那個叛徒的皮,由她羅敷媚穿上那件「新衣裳」,再出門一趟,去松籟國逛一圈,她不信釣不出湖山派那條大魚。

  雖說宋嘉書跟那個男人,屬於男歡女愛,你情我願的事,但是這種試圖竊取別家道場機密內幕、靈書秘笈等行徑,在浩然天下,一向屬於山上大忌,只要證據確鑿,是可以興師問罪的,撕破臉皮大打出手,都算師出有名,占著理呢。

  等到羅敷媚站起身,那個老人立即坐下身,掌律老嫗明顯鬆了口氣,還有那個行刑的男狐也將烙鐵放回火盆。

  羅敷媚走到火盆旁邊蹲著,伸手取暖一般,抬頭望向那個釘在牆上的女子,輕輕搓手,柔聲道:「我的好姐姐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賊不愛身,辛苦修來的洞府境哩,也不曉得珍惜幾分,偏要欺師滅祖,連累一大窩子。你的師父,幾個師姐師妹,還有上次為你護道的,總之他們一個個誰都別想跑。尤其是你的師父,總喜歡背地裡嚼舌頭,駡了我好些難聽的話,怎麼就不諳床笫事啦,我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啊,仔細看仔細聽,都用心學著呢。」

  女子嗓音沙啞悶出些動靜,可惜含糊不清,誰都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但是內容,很好猜了,無非是求著羅敷媚不要牽連別人。

  羅敷媚站起身,走到宋嘉書跟前,抬起一隻腳,輕輕踢著後者腳上被鮮血浸染的紅色綉鞋,羅敷媚抬起一隻手,翹起手指,晃了晃,再換一隻手伸出去,雙指拈起可憐女子的眼皮子,羅敷媚踮起腳尖,柔聲笑道:「睜眼瞧瞧,我的指甲顔色,跟你的綉鞋是一模一樣的顔色。等著吧,你的那個情郎,也會瞧見的,到時候我會帶著你的這雙綉花鞋,等他看過之後,再一點一點剝下他的皮,從眉心處開始撕開,將他翻轉身,一路繞去後背,直到他的雪白腚兒那邊再岔開道路,雙手扒拉,嘩啦一下,停下動作,問他疼不疼……」

  「我只是比較好奇,那個騙了你身子的,與你花前月下也好,床笫交纏也罷,他是怎麼個山盟海誓、對你許諾的,我猜是那個男人,用含情脈脈的眼神和斬釘截鐵的口氣,一定讓你活著叛出狐國,在湖山派躲著,成了道侶,白首同心,攜手修行?」

  「對了,你是咱們狐國最精通扶龍一脈的狐媚子,你泄露出去的,就是這本秘本,對了,你天生就該去龍床翻雲覆雨的,那就是他會幫著你改頭換面嘍?送你去松籟國皇宮當妃子,與那如今還年輕的帝王日夜歡愛,一具胴-體作盤龍狀?懷上龍子?當了皇后?只是陪男人睡睡覺,境界就可以一路提升,偶爾累了,就讓男人趴在你身上,動一動,可勁兒鞭撻,嬌-喘連連,欲語還休,如泣如訴,是說著莫要憐惜妾身,還是故作開口求饒?」

  言語之間,羅敷媚可一點沒閒著,只見她動作輕柔,用指甲在宋嘉書身上多處扯開一點小口子。

  滿臉血污的女子,嘴唇微動,卻被羅敷媚伸手按住嘴,微笑道:「晚了。說與不說,重要嗎?反正那個男人都得死。死之前,我得從湖山派那邊討還一道秘術才算不虧本。」

  這位道號羽調的女子,此刻眼神炙熱,「若是幫著狐國增添兩本道書,就賺到了。」

  老嫗猶豫了一下,說道:「只要宋嘉書願意開口,說不定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羅敷媚轉頭,滿臉戾氣,怒斥道:「你這個不中用的老東西,也敢教我做事……」

  只是剎那之間,羅敷媚就止住話頭,竟然瞬間臉色雪白,莫名其妙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原來牢獄做擺設的柵欄外邊,站著一個雙手插袖的男人,面帶微笑看著她。

  順著羅敷媚的視線,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不速之客,少女丘卿如出一轍,變得慘白無色。

  一身雪白長袍,頭別一枝金簪。

  男人笑著抽手出袖,手掌朝羅敷媚那邊遞出,嗓音溫柔,微笑道:「我就是看個熱鬧,瞧瞧狐國是怎麼執行家法的,你繼續。」

  羅敷媚二話不說,僵硬轉身,面朝那個男子,她當場跪在地上,同時以心聲提醒師妹,「丘卿!不想死就趕緊跪下!」

  丘卿趕緊跟著師姐一起跪下。

  這個由青衫換成白袍的「陳平安」,不理睬羅敷媚和丘卿,只是望向那個牆上的女子,問道:「想活嗎?」

  女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問道:「想死?換取旁人不被牽連?」

  女子微微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我幫你一把?」

  女子再次點頭,開不了口,說不了話,但是她那雙流淌著血淚的眼眸,就是那麼看著那個根本不知道是誰的古怪男人。

  在這個陳平安眼中,奄奄一息的女子,生氣無幾,靈氣渙散,黯然無光,但是在這一刻,只有他看得見,煌煌光彩,宛如神明。

  陳平安點頭笑道:「原來是你,本以為是丘卿來著,丘卿丘卿,青丘青丘嘛。算了,哪怕不是你,也是你了,從現在起,你換個道號,就叫粹白。若是因為這個,那個真正的粹白在狐國就不出現了,那她本來就當不起這個道號。」

  伸出手,陳平安雙指將一根金色絲線拈住,輕輕一扯,果然,長線另外一端,「墜著」高君二字。

  宋嘉書其實沒有什麼情郎,她當年就只是歷練途中,見了高君一面,可能聊了些閒話,高君指點了她一番,她就對那位湖山派掌門心神往之,願意主動泄露狐國內幕給湖山派。

  不過也算「情郎」?

  陳平安走到羅敷媚身邊,「起來吧,還有丘卿,都別楞著了。」

  羅敷媚只是跪在地上,重重磕頭,沉聲道:「奴婢不敢起身。」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各司其職,求其放心。羅敷媚,你不用緊張,以後狐國的掌律祖師,多半是你了,沛湘那邊,我會幫你打聲招呼,所以你得早些躋身金丹。」

  羅敷媚這才戰戰兢兢站起身,身體緊綳,動作僵硬施了個萬福。

  依葫蘆畫瓢,丘卿跟著師姐照做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問一句,跟誰學來的本事。」

  羅敷媚顫聲道:「沒人教這些歪門邪道,是奴婢自學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豈不是天賦異稟?」

  羅敷媚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問道:「方才只救師妹,不救其餘掌律一脈成員,死道友不死貧道,又是跟誰學的臭毛病?」

  羅敷媚小心翼翼說道:「以前狐國就是這種爛風氣啊,何況奴婢……也想富貴險中求,早些當上掌律。」

  陳平安笑道:「富貴險中求,都在險中丟。這些老話,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只傳一半,口口相傳,誤人子弟。」

  羅敷媚點頭道:「山主教誨,奴婢記住了,定然銘記在心。」

  學得還挺快。

  一聽到羅敷媚說出「山主」二字,密事內一衆狐國修士,老嫗領頭,都紛紛下跪,補上禮數,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只說昨夜在沛湘別業庭院內,像羅敷媚這麼膽子不算小的,都想著能不見那位山主就別見了,她還是國主沛湘的嫡傳弟子,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師堂成員之一。

  那麼密事內這些聽慣了陳隱官事跡的狐族練氣士,終於真見著了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膽子又能大到哪裡去。

  那個負責提筆記錄的狐族女修,就已經被嚇得滿臉淚水卻不敢哭出聲,額頭點地,滿身香汗淋漓。

  只可惜那位陳山主,身形已經消逝不見。

  結果羅敷媚就故意站在那邊與「陳山主」繼續閒聊著,她沒忘記正事,轉身將那個狐國叛徒從牆上放下。

  等到師妹丘卿朝她使眼色,羅敷媚白了一眼,伸手攙扶著「粹白」,她又聊了幾句,這才咳嗽一聲,「都起來吧,山主走了。」

  虛驚一場,有驚無險。

  對某些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一場不小的富貴,至於今兒只是出工不出力的,不也有了一筆足可讓說者眉飛色舞、聽者艶羨不已的談資?

  羅敷媚將宋嘉書攙扶到桌邊坐下,手腳布滿釘子、尚未拔出的女子只能癱軟靠著牆壁。

  「宋嘉書,以後就我該稱呼為你『粹白』道友了,你是因禍得福,運氣最好的一個了,說實話,我很羨慕你,嫉妒得現在就想把你的皮給剝了,穿戴在自己身上。」

  「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你以後要是敢辜負陳山主的厚望,我就一定會千方百計,不計代價,也要把你宰了。」

  「別當啞巴啊,好歹吱個聲,點個頭。」

  宋嘉書只是死死盯住這個心狠手辣的羅敷媚。

  羅敷媚捏住她的下巴,拽了拽,「很好,就當你同意了。」

  宋嘉書只能是手指微動,依舊沒辦法抬起手。

  羅敷媚扯了扯嘴角,滿臉譏諷,身體前傾,伸頭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反正跟宋嘉書的傳道人,還有高君都有些關係。

  宋嘉書默不作聲。

  羅敷媚身體後仰,笑著伸出手指,在她骼膊上的一顆鐵釘上邊輕輕一敲,宋嘉書頓時吃疼不已,羅敷媚笑眯眯道:「叮。」

  先將宋嘉書帶離牢獄送回自己住處養傷,師妹丘卿忙前忙後,她給宋嘉書餵下幾顆丹藥,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釘子,再準備了一桶藥水和幾瓶珍貴的狐國秘制膏藥,羅敷媚跪坐在綉凳上,打開一本冊子,哼著曲子,開始提筆書寫今天的見聞,詳細記錄那位年輕隱官現身後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

  空無一人的沛湘別業。

  陳平安緩步行走其中。

  其實這座蓮藕福地,暗藏玄機,完全可以視為「兩座天下」。

  但是就連沛湘暫時都不清楚此事,高君哪怕當年躋身金丹,曾經御風巡游天下,依舊未能察覺真相。

  只因為當年崔東山讓隋右邊將一把梧桐樹交給姜尚真,後者在桐葉洲,容納了百餘萬人的逃難流民,而地仙練氣士與他們的家眷、法裔和徒子徒孫們,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

  當年姜尚真在福地兩處僻靜地帶,讓玉圭宗和雲窟姜氏兩位精通陣法的供奉,圈畫出了兩大塊距離遙遠的地盤,設置山水禁制,安置這麼多的難民,讓他們各自在方圓千里之地,繁衍生息,卻與世隔絕。福地內部,只有南苑國太上皇魏良知曉此事。因為當年「護送」這些桐葉洲人氏進入福地避難的時候,除了一大批雲林姜氏子弟,隋右邊,鴉兒和劍修曹峻,還有魏羨這個南苑國開國皇帝親自率領的一萬精騎負責「開道」。

  雖說蓮藕福地已經與落魄山緊密銜接在一起,若是帶離那把桐葉傘就會傷筋動骨,損耗一大筆神仙錢,但是陳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來那場祖師堂議事中,讓崔東山和小陌帶著桐葉傘去往桐葉洲,只要願意回故鄉的,就都可以離開福地,重返桐葉洲故國山河,當然願意留下的,是更好,落魄山這邊很快就會撤掉山水禁制,打開大門,讓選擇留下的百姓融入福地四國。

  不過那撥桐葉洲練氣士,有一個算一個,就得跟青萍劍宗欠下一筆債了,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

  一座狐國,必定需要羅敷媚這種修士。

  以後的落魄山呢?已經搭好宗門框架的青萍劍宗呢?

  「陳平安」笑了笑,身形一閃而逝,一場散心完畢,重歸牢籠中。

  認出朱斂的謝洮,認出謝洮的朱斂。

  一人一鬼,在那座破敗不堪的雲下別業舊址,從夜幕沉沉的晚上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穿著布鞋的佝僂老人添了好幾次枯木,守著這片「家業」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飛揚,毫無倦意,她至多就是時不時看一眼「朱斂」,心情古怪。

  平時儀態威嚴的山神娘娘,宛如活潑少女,徹底打開話匣子,與這個原本心心念念再見面就一定要痛下殺手的負心漢,說著最近百年的江湖事。

  哪怕對方明言先來此地,與她無關,謝洮還是絲毫不介意,一個「先」字,就足夠了。

  謝洮說他家族那棟「一了百了樓」的藏書樓,當年已經毀在兵災中了,那座名為「秋眸」的書齋,也一並不復存在了。

  聽到這裡,朱斂無動於衷,就像在聽一段別家掌故。

  但是那座餘愚園,雖說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給燒了個乾淨,但是由無數名石、古硯堆積而成的那座假山,流散四方了,可是近些年,好像有好幾個身份不明、出手闊綽的幕後藏家,都在重金購買、搜集這些石頭和硯臺,她花了好大氣力,才約莫積攢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時的五分之一……

  聽到這裡,朱斂終於開口笑言幾句,歸攏此物做什麼,只是空耗人力和錢財,就算有誰拼湊出來原模原樣的一座假山,圖個什麼,撿些女子的綉鞋嗎?真以為那玩意兒有多香嗎?一籮筐一籮筐的,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聞,昔年花農們就得捏著鼻子挑擔子,如果他們不是能轉手賣出些銀子,都要視為一件苦差事的,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遠遠的。

  還有那座朱斂用來儲藏天下名劍的陸地珊瑚殿,因為與雲下別業一樣地址隱蔽,僥倖逃過一劫,只是等到謝洮趕去那邊的時候,發現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精於營造一道的謝洮看得出來,是被人搬空的,跟她的想法一般無二,並非那種胡亂打砸,而是一點一點拆掉、做好標注再試圖原封不動拼湊回去。

  朱斂對此只是笑著評價一句,不曾想還是個雅賊。

  謝洮好奇問道:「這些年去哪兒了?」

  朱斂緩緩說道:「莫名其妙死去活來一場。就像……」

  謝洮靜待下文。

  朱斂笑道:「就像大清早醒來,做了個好夢。」

  謝洮愁容淡淡,咬著嘴唇問道:「接下來呢,你要去哪裡,做什麼?」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你又會見誰,還會回來這裡嗎?

  一些枯枝在火堆裡偶爾蹦出些動靜。

  朱斂想了想,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走,去祠廟那邊的廚房,給你做頓早飯,嘗嘗看我的手藝有無長進。」

  謝洮又喜又怒,咬著嘴唇,喃喃道:「你以前在這雲下別業,只是編撰了一部食譜,就從沒有下過廚。」

  遙想當年,昔年貴公子,單手托腮,慵懶坐在書桌旁,一邊落筆寫那食譜的序言,筆尖在他親手製作的桃花箋上簌簌作響,一邊轉頭與門口那邊卷起竹簾的女子微笑,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瀟瀟灑灑在男人的臉上。

  朱斂微笑道:「那就是我記岔了。」

  謝洮轉過頭不去看他。

  朱斂沒來由笑問一句,好似啞謎,「客官,打尖已久,何時離店,把賬結了?」

  謝洮百思不得其解,轉過頭怔怔看著朱斂。

  「笨丫頭就是笨丫頭,怪我當年給你取了個綽號叫愛哭鬼。」

  朱斂笑著搖搖頭,雙手負後,身形佝僂,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

  謝洮默默跟隨,走著走著,驀然眼睛一亮,停下腳步,痴痴看著那個背影,她加快腳步,跟上老人,伸手挽住他的骼膊。

  朱斂輕輕扯了扯骼膊,埋怨一句男女授受不親。謝洮呸了一聲,不肯放手。原來那個謎底就是……兩個字,惦念!

  橫竪都是客官住店,來我心中即是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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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4:2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

  柳勖走出蓮藕福地,漣漪微漾,來到一座庭院,傘開如花,懸在空中,緩緩旋轉,柳勖現身「涼蔭」中。

  「門口」有個站得筆直的黑衣小姑娘,腦袋緩緩轉動,扭轉到最左邊再往右移動視線,循環往復,美其名曰巡視。

  一旁還有個白髮童子,負責記錄外人進出福地的準確時辰,這位落魄山編譜官,陪著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一起當門神。

  柳勖是到了落魄山,才知道此地名為集靈峰,但是落魄山祖師堂所在霽色峰是次峰,並非祖山。

  因為山主和大管家朱斂,還有掌律祖師長命,如今都不在山上,所以福地的「開門鑰匙」就交給了暖樹保管,山中專門建造有一棟宅子,負責擱放梧桐傘,其實宅子這邊除了一層障眼法,就沒有打造什麼山水禁制。

  先在山門那邊記錄在冊,這位騾馬河當代家主說要找陳山主聊點事情,聽說陳平安去了福地,原本柳勖就打算等著,粉裙女童詢問著急不著急,柳勖說不是特別急,可以等。粉裙女童就讓柳劍仙稍等片刻,跑去找到當時山中官最大的泉府賬房韋文龍,經由韋文龍點頭,暖樹就打開了梧桐傘,才有了柳勖的這趟秋氣湖之行,柳勖動身之前,掏出了一袋子穀雨錢,說是按規矩走,修士出入福地,會有靈氣外泄,而且可能還會粘連氣運一並帶出福地,就跟登山衣沾雲露一般,所以這筆錢就當是盤纏了。暖樹只是搖頭說不用,柳劍仙是自家山主老爺的好朋友,不必計較這個,若是山主事後知曉此事,定會怪罪自己待客不周的……當時白髮童子只是咧嘴笑,隱官大人怪誰都怪不到暖樹頭上嘛。不過柳勖執意掏錢,說不然他就在外邊等著陳平安返回山中,暖樹拗不過這位神色嚴肅的騾馬河柳氏劍仙,只得暫時收下那袋子神仙錢,入手很沉。

  肯定不是雪花錢或是小暑錢了。

  柳勖返回集靈峰,很快就告辭離去,婉拒了黑衣小姑娘一起送客下山,單獨重返牛角渡,登上長春宮那條渡船繼續南游。

  不過臨別之前,柳勖邀請「同鄉」的小米粒有空就去騾馬河柳氏做客,說自己家族那邊都覺得啞巴湖酒水好喝,對能夠在落魄山擔任護山供奉的周護法很是仰慕,與有榮焉。

  這可把小米粒高興壞了,將棉布挎包裡的小魚乾一股腦兒塞給柳劍仙,說帶在路上當下酒菜,柳勖沒有客氣,說以前在酒鋪,二掌櫃就常說拿我家山上的小魚乾佐酒,獨一份,滋味絕無僅有。

  等到暖樹將那只錢袋子交給韋賬房,結果韋文龍一打開,才發現除了上邊確是穀雨錢,下面竟然全部是價值連城的金精銅錢。

  仔細清點一番,有三十六顆形制古樸的金精銅錢,與小鎮當年的迎春錢、供養錢和壓勝錢,還不太一樣。

  白髮童子嘖嘖稱奇,連連誇贊騾馬河柳氏真有錢,柳劍仙真厚道,隱官老祖交朋友的本事,沒的說!

  貌似是一整套「北斗叢星三十六天罡」金精銅錢,一面銘文星名和一句吉語,底部雕刻有城池輪廓,一面雕刻天象星圖和一位霞光繚繞的坐鎮神將……看書駁雜如韋文龍,都不清楚這些金精銅錢的來歷、鑄造緣由,估計可以問一問當下正在別處府邸待客的崔東山,但是顯而易見,這些品相極佳堪稱「美品」的古舊金精銅錢,價格遠在一般的金精銅錢之上。

  先前柳勖在山門口那邊,看到了一個神出鬼沒的青衫中年人,與柳勖抱拳笑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見過柳家主。」

  本來一聽說北俱蘆洲騾馬河有人來落魄山了,姜尚真就開始在大風兄弟的山腳宅子裡邊躲著不見人了,等到他翻開某本帳簿仔細盤算一番,不對啊,我當年又不曾招惹任何一位騾馬河柳氏女子,柳氏只是與近鄰三郎廟袁氏關係好,自己堂堂正正做人,沒理由躲著不敢見人。所以在這邊守株待兔,等著柳勖現身。

  柳勖停步抱拳還禮,「騾馬河柳勖,見過姜老宗主。」

  若非姜尚真在桐葉洲一役,無愧「劍仙」二字,讓北俱蘆洲山上對此人印象改觀不少,柳勖還真不樂意停步打聲招呼,否則按照家鄉那邊土話說,你有錢就有錢,境界高你的,我不粘牢你就是了。何況柳勖再不覺得人言可畏,終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實在是不願沾一褲襠黃泥巴,畢竟要是被北俱蘆洲曉得自己與姜尚真同桌喝過酒,騾馬河柳氏的名聲就算完蛋了。

  所以當姜尚真說要給柳勖送一程至牛角渡,柳勖斬釘截鐵拒絕了對方的好意。

  只說如今北俱蘆洲,每每提起年輕隱官,都小有遺憾,總有一種白璧微瑕的感覺,怎的讓姜賊當了記名供奉。

  不過很快就幫著年輕隱官找補理由,想必當年落魄山是真缺錢,才會被財大氣粗的姜賊鑽了空子,在那落魄山屍位素餐,有此可見,陳山主當年在家鄉開山立派之初,是何等不容易,肯定是窮的揭不開鍋了,只是姜賊那廝的臉皮也太厚了,連本帶利賺了錢就可以滾蛋了啊,死皮賴臉留在山上,禍害陳隱官和落魄山的大好名聲作甚?

  如今只要有訪客來到落魄山,能夠在山門口落座喝茶,或是上山喝酒的,落魄山這邊都會贈送一枚昔年龍象劍宗鑄造的劍符。

  柳勖以心聲說道:「勞煩姜老宗主與陳山主捎句話,那袋子神仙錢,是我柳勖的個人賀禮,之後落魄山與柳氏的買賣,另算。」

  那袋金精銅錢,是騾馬河柳氏得到了柳勖飛劍問詢,火速飛劍回信一封,寄給柳勖的。

  姜尚真點點頭,「小事一樁,樂意效勞。」

  鄭大風坐在仙尉道長身邊的一條竹椅上邊,合上書籍,笑道:「一看就是個有故事的老男人。」

  姜尚真點頭道:「騾馬河柳氏,足夠寫十幾本江湖傳奇小說了。」

  鄭大風驚訝道:「這傢伙竟然是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的當代家主?」

  一拍腦袋,鄭大風嘖嘖稱奇道:「想起來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不曾想寫出那麼一塊無事牌的劍修,大才子啊,出門的時候竟然如此裝束。」

  姜尚真笑道:「所以才會與山主投緣。」

  當時在大驪京城的那張酒桌上,陳平安將三顆金精銅錢放在桌上。

  「柳勖,你有沒有這種金精銅錢?騾馬河柳氏肯不肯賣?」

  「我手頭沒有,但是騾馬河柳氏只要有庫藏,就絕對肯賣。」

  「不為難?」

  「換成別人問這種問題,騾馬河柳氏就不待客了。你走一個,自罰一碗。」

  買賣歸買賣,劍修與劍修。

  在大白鵝的私宅內,崔東山拉著大師姐裴錢,正在待客符籙于玄。

  君倩和白也好像副陪一般。這讓老真人受寵若驚,這趟寶瓶洲落魄山之行,賺大發了。

  浩然天下歷史上,能夠同時擁有正宗祖庭和上下兩宗的仙府,寥寥無幾。

  于玄的桃符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老真人名義上是來找裴錢的,當年在金甲洲,看到裴錢在打掃戰場,老真人對小姑娘印象相當不錯,是個取財有道的本分人。

  此外還有兩個原因,來落魄山這邊見一見同為客人的虎頭帽少年,歲月悠悠,于玄與這位人間最得意,竟然一次正兒八經的閒聊都不曾有過,總得補上。再就是老真人想要見識見識那位自封「落魄山小龍王」的景清道友,之前在天外星河,老秀才大致說了一些青衣小童的豐功偉績,這就讓于玄很感興趣了,多大膽,才敢當面稱呼鄭居中一聲世侄。

  陳靈均原本是不願意跟著大白鵝一起招呼符籙于玄的,畢竟這位中土神洲德高望重的老真人,就在那本《路人集》的最前幾頁。

  結果老真人點名要求景清道友一起小酌幾杯,這讓青衣小童當場傻眼,硬著頭皮落座,坐姿那叫一個板板正正,于玄偶爾主動搭訕,回話的時候,陳靈均視線飄忽不定,絕對不與老真人對視,能用兩個字說清楚一件事的,絕不說三個字。

  這就讓老真人難免心裡邊犯嘀咕了,難不成老夫在落魄山的風評不好?

  不能夠啊,記得裴錢當時離開戰場,曾經誠心言語幾句,說自己師父曾經親口對她說了句「符籙於無雙,殺人仙氣玄」,這個評價,不低了吧?

  以至於這些年自家三座宗門的山水邸報,都開始頻繁借用、照抄這個說法了,據說外界也是極為認可的,覺得此說不俗,用在老真人身上,真是絕配。

  于玄好奇問道:「崔宗主,那艘劍舟?」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笑嘻嘻道:「是某個老王八蛋預留給我先生的賀禮,哈,被我這個學生給截胡了,正愁如何跟先生解釋才能不挨板子呢。」

  確實是綉虎送給小師弟陳平安的宗門賀禮,早就秘密將這艘「丙丁」劍舟從大驪軍伍序列中抽離出來了。

  先生的,就是學生的。上宗落魄山,畢竟不是劍道宗門,於是就這麼被崔宗主給挖了牆角。

  劍舟此物,功效與那座陪都大瀆上空的仿白玉京截然不同,後者專殺大修士,前者卻是昔年蠻荒軍帳妖族在戰場上的噩夢,只要劍舟預先確定了戰場位置、經緯坐標,懸停戰場之外的一艘龐大劍舟,只需一輪隔空齊射,就可以針對距離千里之外,進行無比精確的定點清理某地,密集飛劍如暴雨降落大地,方圓數十里之內的戰場,一掃一大片。

  當戰場之外同時懸停三十艘大驪劍舟的時候,大雨磅礡,數以十萬計的飛劍攢射,幾乎可以涵蓋千里之地。

  崔東山問道:「於老神仙這次做客我們家,是先放高利貸,再登門討債來了?」

  于玄神色尷尬,擺擺手,「沒有的事。」

  裴錢滿臉疑惑,放什麼高利貸?老真人這是放到自己師父頭上了?

  一直正襟危坐當啞巴的陳靈均佩服起自己的先見之明,看看,這些《路人集》前邊的高人前輩,凶不凶?

  這都親自登門索要錢財來了,頭一遭的稀罕事!

  虧得自己沒有因為僥倖高攀了流霞洲青宮太保的荊蒿荊老神仙,就得意忘形,翹了尾巴。

  回頭就在冊子上邊添上幾句,將桃符山在內的五座中土宗門全部圈畫起來,旁白批注一句繞道而行。

  崔東山鬼鬼祟祟望向虎頭帽少年。

  白也淡然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顯然是不願意被崔東山狐假虎威。陳山主既然敢跟于玄和桃符山借高利貸,當然就得還錢。

  君倩點頭道:「哪怕是從指甲縫裡摳出來的錢也是錢,白也這句公道話,還是在理的。」

  于玄愈發神色尷尬。

  敢情你們倆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呢。

  先前在天外,自稱是「手邊剛好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鄭居中,借給陳平安,用以臨時抱佛腳,提升本命飛劍井中月的品秩,但是可以用一比十的折算方式,換算成三千顆穀雨錢償還這筆債務,每年三分的利息。

  只是陳平安當時需要五百顆金精銅錢,所以于玄就跟著掏出了三百顆,雙方約定說好了是以物易物,不折算成穀雨錢,利滾利,同樣是每年收取三分利息。所以崔東山說這是放高利貸,確實沒有冤枉老真人。

  只是按照陳平安的設想,山中泉府就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庫存,就當求個無債一身輕,必須趕緊還上這筆「人情債」,只是實在不放心飛劍傳信寄物,畢竟某些不怕犯忌的山上野修喜好截取飛劍,陳平安就打算讓謝狗帶著這筆巨款,由她親自跑一趟中土桃符山填金峰。至於自己欠下白帝城的三千顆穀雨錢,算不得什麼燃眉之急,只說韓俏色主動與陳平安買書一事的相關收益,相信很快就可以補上這個窟窿。

  按照鄭居中當時估算,陳平安的本命飛劍,想要再跨上一個大臺階,給飛劍井中月提升品秩,大致還需要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

  如果以鄭居中的折算方式,那就是一萬五千顆穀雨錢,陳平安才能夠提升一把本命飛劍的品秩。

  可見劍修煉劍的消耗,確實是吃金山銀山,難怪都說天底下就沒有什麼有錢的劍修,不是欠錢,就是走在欠錢的路上。

  一下子就吃掉幾張白玉京洗劍符的陸芝是如此,曾經都想著當那青翠城城主的刑官豪素,也是如此。

  老真人是中土桃符山的開山鼻祖,道場位於填金峰。

  享譽天下的一山五宗門,一祖庭一上宗三下宗,這種規模,別說在浩然天下,在數座天下都是獨一份的。

  桃符山同時擁有一座上等福地和一座雲夢小洞天,此外還有手握老坑和百煉兩座財源滾滾的中等福地。

  除了于玄再傳弟子「松雪道人」趙文敏住持的那座經緯觀,稍微窮一點,其餘四座宗字頭仙府,個頂個的有錢,家底深厚。

  所以君倩說那筆錢,是于玄從指甲縫裡摳出來的小錢,也確實同樣不曾冤枉了「一輩子修行順遂從不曾為錢字發愁」的老真人。

  他娘的,這些文聖一脈弟子,說話都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于玄當時在天外,「前輩風範」略顯不足,只因為老真人當時確實也需要一大筆金精銅錢,多多益善。緣於于玄最近數百年間,有兩張精心研製卻從未現世的大符,都涉及「光陰長河」,符籙一道,除了比拼大符的種類,更比拼大符的數量。

  于玄之所以能夠獨占浩然「符籙」二字,除了能夠畫出衆多妙不可言的雲篆丹書,再就是秉持一門簡單粗暴至極的四字學問。

  以量取勝!

  只是後來老秀才走了一趟天外星河,不但主動贈送于玄一袋子十斤穗山土壤,老秀才還好似反客為主,坐鎮星河,為作為東道主的于玄「論道」一場,幫忙穩固境界。

  所以這次趕來落魄山,于玄就是想要親自與陳平安打聲招呼,先前欠下的三百顆金精銅錢,落魄山這邊就不用還了,也會開誠布公言說幾句,真要計較起來,也是他于玄欠了文聖一份人情,老秀才是你的先生,他不收,那就算在落魄山頭上好了,于玄已經想好了,除了先前三百顆金精銅錢不用歸還,桃符山填金峰還願意半送半借給落魄山一千顆金精銅錢,至於屬於暫借的五百顆,不算利息,你陳平安等到什麼手頭寬裕了再還不遲。

  呵,你鄭居中當時在天外不是起了個話頭嗎?

  現在就輪到你們白帝城了,填金峰已經拿出來一千顆金精銅錢,剩餘五百顆,鄭先生不跟著補上?

  一般宗門不清楚內幕,于玄卻是心知肚明,至少在一千年前,白帝城就開始秘密大肆搜集金精銅錢了。

  白帝城記名和不記名的供奉、客卿,從上五境到地仙,每隔一段年月都需要供奉數量不等的金精銅錢給白帝城。再加上浩然九州主動聯繫白帝城的山澤野修,這撥修士身份境界都不差,他們想要與白帝城購買、借閱某些孤本秘笈道書,好像都需要用金精銅錢來換,足足一千年,九洲各國山水神靈的金身碎片、鑄成錢幣的金精銅錢,就這麼一顆顆一袋袋,源源不斷流入了白帝城。

  單論金精銅錢的積蓄數量,白帝城說不定完全可以與皚皚洲劉氏掰手腕,如果再加上鄭居中自己那份,尤其是他在蠻荒天下的隱藏收益,相較於劉氏,估計只多不少!

  在牛角渡那邊,百口莫辯的柳赤誠,只得靈機一動,找了個不算蹩腳的正當理由,說自己是來找師侄顧璨商量事情的,先忙完正事,再去落魄山叨擾陳山主。

  秋氣湖,大木觀。

  距離既定的議事時辰約莫還有兩刻鐘。

  一襲青衫,背夜遊劍,來到大木觀的山門口,幾位金童玉女一般的道官,被嚇了一大跳,趕忙詢問來者身份。

  陳平安微笑道:「落魄山陳平安。」

  衆人面面相覷,好像請帖上沒有這麼一號人物才對。

  就在此時兼任湖君的觀主宮花,姍姍走出大木觀,腰間懸配一把名劍橫秋,以女子英靈之身成神的女冠,她站在臺階頂部那邊,朝山腳青衫男子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秋氣湖湖君,『青詞』宮花,恭迎陳劍仙大駕。」

  陳平安抬頭望向那位女冠,拱手致意,在他抬腳走上臺階的時候,宮花已經快步走下臺階,然後停步側身,主動給這位傳說中的福地之主讓道,雙方擦肩而過,宮花再轉身跟上,只是青衫男子有意放緩腳步,本來想著落後一個身位以示敬意的女冠,就變成與陳平安並肩而立,她猶豫了一下,就不再矯情,與他一起走向道觀大門,宮花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客套寒暄,方才對方在湖邊抖摟了那麼一手,竟然以魚線纏繞住龍袍少女的脖頸,隨隨便便就砸暈在湖面上,讓她頗為心驚,雖然昨夜落花院議事,經由高君的泄露天機,她對這位陳劍仙已經有了一個估算,可是好像依舊低估了對方的境界?

  陳平安隨口問道:「請教宮觀主是哪個朝代的人氏?」

  宮花笑道:「陳劍仙何必明知故問。我與朱斂是一個朝代的,不過與這位世代簪纓的貴公子不能比,我的前身,只是個學武不精的江湖草莽,生前事不值一提。」

  若非對方的身份擺在那裡,一句明知故問的後邊,就不用她浪費口水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確實得怪自己看得不仔細,或者說怪沛湘的那本冊子上邊,被老廚子將宮花放在了《人間美艶篇》,而非《山水神靈篇》。

  走入大木觀後,在祖師殿外白玉廣場上,道觀已經搬走香爐,騰出大一片清清爽爽的空地,放著兩排造型簡潔的黃花梨官帽椅,好像是典型的松籟國京作工,若是再往上追根溯源,大概就是前朝朱斂的木匠手藝了?看得出來每一把椅子都很用心,形制相同,椅背卻有不同的雕刻圖案,或卷草、雲紋或靈芝、花鳥,線條流暢,極有生氣,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稍加留心觀其紋路,似有劍意,說不定就是宮花的手筆。

  但是廣場上有兩把椅子比較特殊,顯得孤零零的,一南一北,兩兩對峙。

  看得出來,一把是給陳山主安排的,一把屬於作為本次議事的發起人,湖山派當代掌門高君。就是不知道鐘倩坐在哪裡。

  因為離著議事時辰尚早,暫時只有稀稀疏疏幾人落座,望向道觀大門口那邊站著宮花身邊的青衫男子,都是一頭霧水。

  陳平安自嘲笑道:「吳宮主說得好,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

  宮花假裝聽不懂這句話,伸手指了指背靠道觀主殿的那張「南面」椅子,微笑道:「離著議事還有一段時間,陳劍仙可以就此落座,也可以先去落花院飲茶,我當然更樂意陪著陳劍仙逛一逛大木觀,榮幸至極。」

  陳平安卻是走向了那條面朝大殿的椅子,伸手扶住椅把手,笑道:「我是客人,就坐這裡好了。」

  這個舉措顯然出乎宮花的意料,讓她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昨夜有資格在落花院落座喝茶議事的,連同大木觀觀主宮花在內,總計七位。

  之後其實還有第二場議事,只是增添了四人而已,都是直接入住大木觀的貴客,正是當今天下的四國君主,北晉國篡位登基的唐鐵意,由一場禪讓繼承大統的南苑國皇帝魏衍,剛剛繼位沒幾年的松籟國年輕君主黃冕,還有北方草原之主金帳拓跋氏的當代國主,拓跋大澤。

  對落魄山和陳平安最感興趣的,無非是三件事,落魄山底蘊如何,陳平安此人境界如何,性情又是如何。

  其實魏衍在還是皇子的時候,早就與陳平安打過交道了,但是議事期間,這位南苑國皇帝只是修閉口禪一般,絕口不提當年曾與少年劍仙同桌喝酒的事情。因為魏衍沒有修行仙家術法的資質根骨,這些年偶爾幾次見到好似越活越年輕的太上皇魏良,魏衍都會心情極為複雜,哪怕是一位六境武夫了,還是一國之君,見到高深莫測的父親,魏衍反而越來越心懷畏懼。不明身份的人瞧見了這對父子,恐怕都會誤以為他們是兄弟。

  鐘倩腳踩湖面,蜻蜓點水,一路長掠趕來湖心島嶼所在的大木觀。

  魏良已經抱起那位昏迷不醒的龍袍少女,看樣子是真謹遵法旨離開了秋氣湖,就此退出參加議事了。

  陳平安記起一事,說道:「魏良他們空出的兩個位置,勞煩宮觀主去和高掌門臨時商量商量,換兩位補缺就是了。」

  宮花點點頭,「如此最好。」

  雖然不清楚方才湖岸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導致陳平安跟魏良起了一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衝突,可宮花不覺得這什麼壞事,畢竟世人皆知,南苑國魏氏與陳平安關係不一般,就因為這層關係,昨夜拉上四位君主的落花院第二場議事,魏衍從頭到尾當啞巴,實則魏衍之外,衆人或聚音成線,或心聲言語,相互間沒少聊,他們等於是完全與南苑國撇清關係了,而魏衍也確實算是足夠沉得住氣,將近一個時辰的議事,這位南苑國皇帝陛下的臉上,竟然看不出絲毫異樣。

  否則陳平安今天在這裡,紙面上的盟友其實並不少,皇帝魏衍,太上皇魏良,道號「解角」的龍袍少女,敬仰樓舊樓主周姝真,狐國之主沛湘,鐘倩!

  這就有六個了。

  如果再加上南苑國境內的一位武學宗師,一位江水正神,和兩位在那邊開山立派、設置道場的練氣士?

  要知道今天議事總計人數,不過三十二人。

  宮花沒有任何猶豫,打了個稽首告退,去落花院找高君商議此事。陳平安既然肯主動削弱自身實力,管他是不是有恃無恐,目中無人,反正這種此消彼長,絕對不是壞事。

  鐘倩進了道觀,徑直走到陳平安身邊,鐘倩環顧四周,他才懶得計較外界的風評,快人快語,都不用武夫的聚音成線手段,滿臉疑惑開口問道:「高掌門是失心瘋了?就這麼安排座位?不明擺著是要幹架一場,誰站到最後誰說話作數?」

  宮花聞言回頭看了一眼,雖然高君已經提醒過他們,宮花明知作為天下武學第一人的鐘倩,極有可能已經投靠了落魄山,但是親眼見著這一幕,她還是忍不住心一沉。

  陳平安已經繞到椅子後邊,雙手疊放,懶洋洋趴在那邊,朝北邊那張椅子抬了抬下巴,笑著解釋道:「本來是要坐在那裡的,我自作主張選擇這裡落座。」

  鐘倩點點頭,「這就說得過去了,嚇我一跳。」

  陳平安笑道:「等會兒議事開始,你就別開口說話了,只管坐著發呆。」

  鐘倩還是點頭,「我又不傻,肯定會假裝兩不偏幫的,省得裡外不是人,以後總是還要常來這邊串門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不好受。除非……」

  說到這裡,鐘倩咧嘴傻笑起來。

  陳平安接話道:「除非學成了絕世武學,天下第一與天下第二可以拉開一大截,至少就不敢當面戳你的脊梁骨了,背地裡說閒話嚼舌頭,也要掂量掂量言多必失的後果。」

  鐘倩問道:「咱們山上有這樣的拳法秘笈嗎?」

  陳平安眯眼笑道:「你可以去問問我的那位開山大弟子,她小時候跟你有一樣的想法,逢人就問有無那種可以傳給她一甲子、百年功力的好心人,或者有沒有一夜之間就能讓她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江湖秘笈。」

  鐘倩嘿了一聲,學武練拳都是苦功夫,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便宜好事。在落魄山待久了,也曉得浩然天下與家鄉福地,不談仙家道法確有千百捷徑可走,只說武道一途,沒啥差別,只能一點一點打熬體魄,兩個地方的唯一區別,可能就是在於有無明師指點和餵拳了,至於拳譜與樁架招式,講究是有講究,不過老廚子說得好,心氣不到,拳意就純粹不了,言下之意,就是駡他鐘倩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嘛,無所謂的事情,只要你老廚子炒得一手好菜,我就混給你看。

  陸陸續續有議事成員趕來此地。

  其中一位老嫗模樣的北晉國邊境的淫祠神靈,老態龍鍾,習慣性步履蹣跚,瞧見了鐘倩和那位青衫劍客,老嫗神色拘謹,笑容諂媚,主動與鐘倩打了聲招呼,鐘倩微微皺眉,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聚音成線與自家陳山主解釋起這位老嫗的某些山水傳聞,別看瞧著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媼模樣,實則她在那自家山頭,很是威風八面的,山神府禮制處處僭越,只說她那尊金身彩繪神像的高度,就是如今天下最高的,甚至要比諸國五岳山君、幾尊江瀆正神都要更加巍峨,占據了一條從未被發現的金礦,故而是一具名副其實的「金身」,耗費了不計其數的黃金,老嫗馭下手腕極為嚴酷,飼養了一大撥凶悍厲鬼擔任府邸胥吏,就連唐鐵意都要敬她幾分,相傳早年附近一州的城隍爺,帶著夜遊神在內一大撥城隍官吏,去她那座山神府登門興師問罪,結果很快就換上了新任城隍爺補了空缺,顯而易見是有去無回的下場。如果不是老嫗在山上的口碑實在太差,北晉國朝堂內部非議不小,唐鐵意早就將她封正為本國五岳山君之一了。

  老嫗是往道觀外走去的,出了大門,就御風去往玉簪島和螺黛島,分別喊來一位松籟國正統山神和一位相熟的鬼物練氣士,後者道號「陶者」,先前曾與老嫗一起,參加龍袍少女「解角」的那場竹席酒局。而那位松籟國山神,是高君此次重返湖山派,與年輕皇帝建言,為一國五岳山君各自選取一座儲君山頭,而他就順勢當上了福地歷史上的第一位儲君山神,事出倉促,莫名其妙就抬升了山水官場的一階神位,而這次秋氣湖議事,因為各國小五岳山君都被排除在外了,就沒有任何一位山君趕來秋氣湖自討沒趣,反而讓他撿了一個大漏,得以列席議事。

  不過除了老嫗喊來的兩位補缺成員,一同來到大木觀的,還有個陳平安在《人間美艶篇》唯一過目的女修,孫琬琰,道號「靈符」,她身穿一件單色綢緞長裙,小拇指上戴著長長的護甲,她掃了廣場一眼,就直接走到一張雕刻花鳥紋的椅子那邊,她也不著急落座,低頭彎腰,本就身段婀娜的女子,霎時間曲線畢露,對面幾位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她的背影,絲滑綢衣,有等於無,反而愈發顯得滾圓。

  她渾然不覺,只是保持那個誘人姿勢,翹起手指,用護甲輕輕劃過花鳥紋路,好似一手志怪書上所謂的畫龍點睛手筆,頃刻間便有一隻鳥雀掠出木板,嘰嘰喳喳,清脆悅耳,她轉過身,坐在椅子上,那只鳥雀便停在她胸脯上邊,她伸手輕輕撫摸它的羽毛。

  陳平安依舊趴在椅背頂部,只是笑著提醒身邊目不轉睛的鐘倩,「你虧得不是煉氣士,不然只是這一瞧,就被奪去些許心神了,這是修道大忌。」

  鐘倩將信將疑,「如此古怪?是什麼術法?」

  陳平安搖頭道:「登山守一法的反其道行之。」

  她秋波流轉,望向那位青衫劍客,「道友好見識,敢問山門與道號。」

  湖山派的劍仙一脈?好像除此之外,人間就再無煉氣士敢以陸地劍仙自詡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

  這個孫琬琰,說不定會是福地首位符籙練氣士,但是她目前缺了一本「仙家真經」。

  陳平安只是仔細觀察一位座椅比較靠近自己的中年文士,金身精粹,但是神位不高,陳平安之所以如此上心,是因為對方有個不容小覷的隱藏身份。

  關於此地人間的第一尊不被朝廷封正而自開天眼的金身神靈,蓮藕福地本土,這些年爭吵不休,是沒有定論的,反正諸國朝廷都說是自家某處山水神靈、某州郡城隍爺最早現身,可哪怕是高君都不敢確定到底是哪位淫祠神祇,率先被香火祭祀、浸染金身而顯靈。

  事實上,根據落魄山那邊的記錄顯示,第一位朝廷正統之外的金身神靈,正是松籟國這位金身不高不低的葺江水神,宋檢。

  落花院內,宮花以心聲試探性問道:「高掌門,我們不如提前一刻鐘議事?」

  高君搖頭道:「時辰照舊,讓提早落座的陳山主等著就是了。」

  高君身穿杏黃色道袍,頭戴一頂師尊親手仿製的一頂雪白蓮花道冠。

  宮花嫣然笑道:「我算是看出來了,美人計根本不管用。」

  高君沒有接話。

  真要說「美人計」,落魄山只需讓那個姓朱的「老廚子」出馬就足夠了。

  大概是瞧見老嫗都去兩座島嶼喊人了,玉簪島那邊的幾位「純粹武夫」江湖老前輩,也聯袂趕來大木觀。

  轉去湖山派擔任秘密供奉的臂聖程元山。敬仰樓上任樓主,駐顔有術的南苑國太后周姝真。刀法宗師吳闕。

  還有兩位年近古稀的江湖名宿,與程元山和吳闕他們都是一個輩分的,如今都已是六境武夫。

  其中一位精神瞿爍、呼吸綿長的老人,名為曹逆,一身黑衣,同樣背劍,在山下有「劍仙」美譽,所以老人就多看了幾眼站在鐘倩身邊的青衫劍客。

  曹逆也是敬仰樓評出的江湖四大宗師之一,屬於厚積薄發,大器晚成,在二十年前的江湖上還是籍籍無名,卻是如今當之無愧的天下劍術第一人,據聞劍道入神,罡氣離劍長達丈余,單憑三尺青鋒,便如煉氣士一般足可劾厭鬼物、劍斬邪祟。

  等到程元山看見那個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臉色微變,卻沒有開口言語。見過兩次了,一次是早年在南苑國京城,一次是前不久在湖山派內。

  周姝真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笑顔如花,「見過陳劍仙。」

  陳平安抱拳還禮,「見過周樓主。」

  周姝真掩嘴笑道:「都是老黃曆了,如今我就是那棟藏書樓的看門人而已。」

  他們不比地仙高君和東道主宮花,只是堪堪躋身中五境,所以暫時還不清楚岸邊的那場變故。

  陳平安笑著點頭,「無官一身輕,可以專心修道,是好事。」

  周姝真笑容如常,心中卻是幽幽嘆息一聲,如果不是身份和陣營使然,她實在是不願與這位陳劍仙走到對立面去。

  鬚髮皆白的吳闕,腰懸一柄仙家重寶的法刀,雖是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但是不妨礙老人重金購得一把趁手兵器。

  身材魁梧的吳闕伸手按住刀柄,眯眼望向那個昔年在南苑國京城暴得大名的「陳劍仙」,時隔多年,終於見著真人了。

  那位名叫張箕的老嫗,好似大木觀的知客道官一般,大獻殷勤,她主動幫著諸位世外高人、山水同道落座。

  不對老嫗知根知底的,興許就將她當作一位沒有見過世面、眼窩子淺的村野老婦人了。

  南苑國魏衍是第一個露面的皇帝,到了廣場,既沒有與周姝真言語,因為這位南苑國太后已經「因病離世」了,當年知曉周姝真敬仰樓樓主身份的,本就屈指可數。魏衍也沒有與陳平安敘舊,只是默默落座,略顯形單形只。

  隨後北晉國皇帝唐鐵意與拓跋大澤一起現身,其實兩國邊境接壤,原本雙方打得不可開交,只是等到天時變化,人間多出了神仙鬼怪,這些年兩國就極有默契,各自按兵不動,開始處理內政事務,封禪五岳,封正各路山水正神,爭奪天地靈氣,大力培養、拉攏和扶持煉氣士,某種程度上,同樣是一種厲兵秣馬的天下武備。

  唐鐵意腰間懸佩的那把「煉師」,當年在南苑國京城,唐鐵意便是用此刀,「先下一城」。

  作為謫仙人的遊俠馮青白,當年的天下第十人,就死在與之稱兄道弟的唐鐵意手上,被後者偷襲,一刀劈出,當場分屍。

  但是身為天下第一人的丁嬰,最終卻是死在了一個謫仙人手上。

  唐鐵意曾經挨了陳平安一拳。

  只是如今再次重逢,唐鐵意不計前嫌,笑容滿臉,遙遙抱拳,朗聲道:「陳劍仙風采猶勝往昔。」

  陳平安依舊站在椅子後邊趴著,只是笑著點頭致意。

  程元山坐在位子上,忍不住瞥了眼唐鐵意的佩刀,眼皮子微顫,老人可謂悔青了腸子,其實當年這把被視為妖刀的「煉師」,自動認主之人,就死在程元山手上,但是因為這把刀太過玄乎,凶名赫赫,程元山這輩子生性謹慎,不敢沾惹,就故意為之,讓其一路輾轉到了唐鐵意手上,本來想著坑多年死敵的唐鐵意一把,不曾想唐鐵意非但沒有像那些前任一般暴斃,反而得此神兵利器,殺力跟著水漲船高。後來這把法刀,更是成為與丁嬰頭上戴著的那頂銀色蓮花冠、南苑國京城內一襲青色衣裙、白河寺羅漢金身並列的「仙家」重寶。那會兒除了俞真意一人登山修仙,可沒有任何煉氣士和神鬼精怪,等到天地異象迭起,程元山更是悔恨得要給自己摔幾個耳光。

  當初成功登上城頭的武夫,除了「飛升」離去的,人手獲得一件法寶或是仙家機緣。

  比如俞真意拿到了一部金玉譜牒,種秋得到了那幅五岳真形圖,雲泥和尚獲得一截白玉蓮藕。

  但是種秋還擔任南苑國國師期間,關於唐鐵意所得何物,南苑國諜子始終未能刺探到任何消息。

  一位手捧拂塵滿身道氣的老者腳步輕靈,步入廣場。

  隨後是一位頭上簪花、身穿麻衣的草鞋「稚童」,緊接著是一位豐神玉朗的年輕男子,各自落座。

  隨著他們的到來,原本還有些竊竊私語的廣場,霎時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又有兩位山君施展縮地脈的神通,直接現身各自座位,緩緩落座。

  這座天下的大五岳山君,中岳鄭鳳洲,東岳趙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懷抱,南岳懷複,都已到場。

  高君也現身,她身邊是觀主宮花,松籟國年輕皇帝黃冕。

  如此一來,四國君主也都落座了。

  狐國之主沛湘最為姍姍來遲,那麼她的座位就很好找了。

  加上唯一外人的落魄山陳平安,總計三十三人參與今天的秋氣湖議事。

  高君站在最北邊的椅子那邊,與南邊的青衫男子,她打了個道門稽首,「湖山派高君,恭敬不如從命,斗膽落座此處。」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椅子,拎起長褂,輕輕落座,微笑道:「好說。」

  兩排座椅,左手邊以四國君主為尊,右手邊以五岳山君為尊。

  然後兩邊依次分別是武夫鐘倩,敬仰樓周姝真,程元山,曹逆,吳闕……和大木觀宮花,狐國之主沛湘,湖山派一位龍門境練氣士,道號「靈符」、容貌傾國傾城的孫琬琰,北晉國老嫗姿容的山神張箕,陶者,水神宋檢……

  就在此時,道觀大門口那邊,有個少年仙童神色慌張站在那邊,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宮花微微皺眉,轉頭望向高君,高君也有些猶豫不決,周姝真視線低斂,屏氣凝神。

  陳平安轉頭望向道觀門口那邊,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沉聲道:「南苑國落第書生蔣泉,要跟陳劍仙分個生死。」

  原本氣氛凝重的廣場頓時嘩然一片。

  門口那邊,出現一個臉覆面具的修長身影,腰間佩刀,背著一隻琴囊。

  此人不是聲名鵲起的刀客江神子嗎?怎麼變成南苑國士子了?

  蔣泉摘下面具,隨手丟在地上,衆人只見他輕輕摘下背後的琴囊,斜放在牆根,蔣泉再從袖中摸出一隻老舊錢袋和兩張銀票,放在琴囊上邊。

  蔣泉更換了一個稱呼,「陳先生,還記得我嗎?」

  眼前那個好像山中修道也無延緩歲月痕跡的青衫男子,當年曾經假裝是顧家子弟來見自己,再送盤纏讓蔣泉準備下次京城春槐。

  陳平安站起身,點頭道:「當然記得。」

  蔣泉沉默片刻,「那你肯定還記得顧苓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蔣泉神色淡然道:「一樁舊恨私仇,耽誤不了諸位太久。」

  沛湘一頭霧水,這是鬧哪出?

  難不成先前陳山主所謂的當反派,不是調侃?

  鐘倩揉著下巴,陷入沉思,依稀記得當年南苑國京城的那場設伏圍殺,好像確實有個精通刺殺的女子琴師率先動手?

  昔年在藕花福地,關於顧苓,陳平安想過三種選擇,最終選擇了第三種,三年之後再讓種秋告訴蔣泉全部的真相。

  但是等到種秋離開福地,來到落魄山,陳平安一問才知,顯然是老觀主動了手腳,因為種秋竟然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蔣泉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按住刀柄,「陳劍仙,道理我懂,江湖仇怨,刀光劍影,無非是生死自負,僅此而已。」

  陳平安點頭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周姝真緩緩開口道:「蔣泉死後,敬仰樓周姝真,在場所有人都可以作證,就算是訂立生死狀了,斗膽與陳山主問道一場。」

  曹逆眼神熠熠光彩,「武夫曹逆,願與陳劍仙以劍相問,無私仇無公憤,不惜一死,只想領教一下所謂的劍仙何謂劍仙!」

  陳平安微笑道:「不著急,先等蔣泉拔刀出鞘再說,這場比試過後,在座諸位,只要是願意起身的,切磋問道鬥法問劍,都可以一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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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4:58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

  群雄環伺,孑然一身,依然主動邀請所有人一起上?問道問劍皆隨意。

  陳平安此言一出,整座大木觀就感到了一股濃重的肅殺氣息。

  昔年的白袍少年謫仙人,如今中年容貌的青衫劍客,面帶微笑,語氣和緩,臉上沒有半點疾言厲色,神色從容得……就像是學塾先生教訓一大幫頑劣蒙童,等會兒背書認真些,不然就站得起來挨板子了。

  周姝真神色微變。她只是希望借助蔣泉登門復仇的聲勢,來給陳平安一個下馬威,為今日議事開個好頭,當然他們付出的代價會很大。

  來此尋仇的蔣泉必死無疑。

  周姝真同樣心存死志,至於會不會就此身死道消,魂飛魄散,只看對方出手的輕重,會不會殺人,願不願意讓她死。

  她的這般命運,何嘗不是這座天下的命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間世道好壞,福禍功罪,皆操之於他人之手!

  可是她並不希望一場由她起個好頭、幫助高君他們占據先手優勢的議事,變成一場好似市井鬥毆的群架,這對這座天下的前途毫無裨益,只能迫使落魄山痛下殺手,再無半點回旋餘地。一旦變成這種局面,陳平安和落魄山就有了大開殺戒的理由,她就會是這座天下滿地鮮血的罪魁禍首,這般境況,非她所願!

  曹逆笑道:「我只習慣跟人單獨切磋,不習慣跟人合力對敵,稍後若有一場鬧哄哄的圍毆,我就不起身了。」

  陳平安朝道觀門口那邊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蔣泉,你不願意耽誤議事太久,我更是,早點聊完早回家,趕緊拔刀出鞘。」

  衆目睽睽之下,被視為天下刀法穩居前三甲的江神子,那只拔刀之手,青筋暴起,年輕宗師所站位置,被一身磅礡傾瀉的罡氣所激揚,雙袖鼓蕩獵獵作響,地上塵土如漣漪層層外散。

  宗師氣勢確實不弱。

  只是很快就有人看出端倪了,你江神子醞釀樁架、殺手鐧刀法,得這麼久?是心生怯意,臨陣退縮了?

  還是說殺手鐧的壓箱底刀法,走那一招鮮的狠辣路數,一出手就能夠分出勝負和生死?所以想要找出陳劍仙的拳意破綻?

  陳平安與蔣泉說完,轉頭朝曹逆望去,和顔悅色道:「既然都起身了,何必如此客氣,你說呢,曹逆?」

  曹逆一笑置之,只是當曹逆想要重新落座,卻驚駭發現自己竟是連屈膝都做不到!

  體內一口純粹真氣運轉絲毫無礙,雙手也可以行動自如,唯獨雙腿……動彈不得!

  趁著這個陳平安與人「閒聊」的空檔,懷複轉頭望向坐在主位上的高君,眼神詢問,這個要與陳平安尋仇的江神子,或者說鬼物蔣泉,是不是你們湖山派安排的伏筆。

  高君搖搖頭,蔣泉此次現身秋氣湖,自己事先並不清楚,她就連蔣泉這個名字都是第一次聽說。

  倒是顧苓這個名字,高君有點印象,當初南苑國京城試圖設伏圍殺謫仙人,她似乎是想要搶個頭彩,當街攔路陳平安。

  唐鐵意吃驚不小,這位橫刀在膝的篡國武夫,下意識伸手摩挲著刀鞘,轉頭望向那位還頂著武夫身份的敬仰樓舊樓主,周姝真吃錯藥了,她為何這般意氣用事,蔣泉公然挑釁陳平安,畢竟是為了報仇雪恨,還有幾分道理,單槍匹馬,死了拉倒。可是南苑國和敬仰樓又不長腳,就不怕連累敬國祚和家業,一並被落魄山來場秋後算帳?

  唐鐵意稍微偏移視線,魏良和道號「解角」的那條湖蛟少女,臨時缺席議事,相鄰兩張椅子換了人,是不是陳平安和落魄山臨時察覺到了不對勁,先下手為强?

  昨夜落花院議事,他們這幾個皇帝,與大五岳山君,大致討論出一個結果,算是達成了共識。

  作為福地主人的「上界」落魄山,陳平安必須承認這座天下的自主,願意跟他們簽訂一紙山水盟誓契約,而且期限最少是三百年,有了白紙黑字的誓約,雙方今天才有的談。按照昨夜落花院商定的議程,今天就由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湖山派高君率先向陳平安的落魄山「發難」,提出此事。

  程元山對於身邊曹逆的言語,既震驚又佩服,不曾想這位不善言辭的劍客,心高氣傲至此地步,不是那種簡單的口出豪言,而是不惜賭上一身武學和江湖名聲,看看,曹逆至今未曾落座,就這麼一直站著,真豪傑!

  曹逆在江湖上,一直以清高孤僻著稱,既不開山立派收取弟子,也不喜歡與人切磋武學,更喜歡獨自一人,隱姓埋名,行走江湖,登山游川,不像一位躋身四大宗師之一的高手,更像一位無心於功名的儒者,再加上曹逆的武學成就屬於大器晚成,所以當敬仰樓評選出宗師人選,曹逆登榜,江湖人士茫然居多。

  湖山派那位修煉道法、返老還童的「俞仙」,已經得道飛升離開人間,與之互為苦手的魔教陸台也不知所蹤。

  如此一來,若要問道,確定山中仙人的道力高低、術法神通,除非是找湖山派的高君一較高下。

  既然曹逆又以劍客自居,想要知道何謂陸地劍仙,恰好有了這麼一場議事,找誰都不如找這位曾經手刃丁嬰的陳劍仙,確實再合乎情理不過了。

  程元山甚至懷疑,如果陳平安遲遲不出現,過不了幾年,曹逆就會走一趟湖山派。

  百年江湖,大略屬於三個不同輩分的武夫,相傳百歲高齡的敬仰樓周姝真,比起種秋要年輕、與唐鐵意年齡相仿的曹逆,後起之秀江神子,都與陳劍仙不對付。

  是不是就意味著一座換了人間的「山下」,武夫的江湖,都與落魄山絕無合作的可能性了?

  再加上那位陳劍仙的針鋒相對,毫不讓步,使得今天尚未議事,就足夠劍拔弩張得令人窒息了。

  一時間大木觀內,雲詭波譎,暗流湧動。

  綠袍罩金甲的東岳山君趙巨然,不怒自威,「議事已經開始,今日議程早有定論,蔣泉想要報仇一事,可以等到議事結束。」

  中岳山君鄭鳳洲點頭道:「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

  周姝真故作訝異道:「不才開始議事嗎?今天議程怎麼就有定論了?難道是五位山君關起門來商量好的內容?」

  吳闕嗤笑一聲,白髮老者雙手拄刀而坐,「也不知道我們這些江湖莽夫坐在這裡圖個什麼,就只是湊數嗎?」

  身披鶴氅手捧拂塵的北岳山君,玉牒上人,換手搭著拂塵,空中流光溢彩,拂塵軌跡經久不散,微笑道:「急什麼,若無江神子搗亂,橫插一腳,這會兒高掌門本該宣讀議程了。總不能讓陳山主誤會我們這裡全是些不知禮數的莽撞貨色。」

  這幫會點江湖把式就以武犯禁的下界草莽,真是粗鄙不堪,只知道喊打喊殺,成何體統。

  青年書生模樣的西岳山君眯眼笑道:「玉牒上人這麼說也不合適,容易讓自家人誤會西岳背著我們投靠了陳山主,多寒心。」

  玉牒上人冷哼一聲。就你宋懷抱會做人,我倒要看看等到落魄山「大軍壓境」,自家天下吃了疼,西岳還有沒有這份凜凜風骨。

  宋懷抱今天坐下後,他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沛湘和孫琬琰這樣的傾國佳人身上,真是艶福不淺,不虛此行。

  當年初見高君,他便心有所屬,覺得她便是自己欽點的道侶了,不過這趟秋氣湖之行,他心中道侶的預備人選,有點多。

  只是大丈夫,豈可喜新厭舊!

  宋懷抱就是比較惋惜一點,那個據說在落魄山轉去修道當劍仙的隋右邊,她沒有參加這場議事。

  身為狐國之主的沛湘臉色鐵青,氣得不輕,她伸手攥住椅把手,死死盯住對面那個敬仰樓舊樓主。

  周姝真這婆姨毫無徵兆的反水,選擇當那亂臣賊子,沛湘就跟吃了一顆蒼蠅屎似的,難受至極,憋屈不已。

  狐國這些年與掌握天下各類諜報、山水內幕的敬仰樓一向關係不錯,昨夜遞給陳山主的那本冊子,都是雙方互通有無、聯手編訂的成果。那麼沛湘此刻心情糟糕到何種程度,可想而知。何況沛湘還有幾分心虛,只因為當年狐國與敬仰樓主動聯繫,被她最為倚重親傳弟子當中的羅敷媚,私底下就曾與師尊提醒過幾句,比如與敬仰樓合作,最好是清清爽爽,狐國這邊用雪花錢購買情報,談妥了價格,每次錢貨兩訖,不要牽連過深,也別想著以後狐國解禁開門,能夠利用敬仰樓行方便,更別想著將敬仰樓收入囊中,變成狐國的附庸「下山」。尤其需要嚴禁狐國外出歷練的洞府境修士與護道人,與敬仰樓有任何接觸……

  不能說沛湘完全沒聽進去羅敷媚的建議,在懸匾額「青丘堂」的那座祖師堂議事,沛湘是提過幾句的,她說了幾句不輕不重的場面話,只是將羅敷媚的建議打了折扣,按照沛湘的「法旨」,就是在與敬仰樓做諜報買賣的時候,我們狐國需要講究一個價格公道,你們不可依仗修士境界,無禮怠慢對方,要注意說話內容和語氣,外出歷練修士,儘量不要與敬仰樓成員接觸過密,不可泄露與狐國有關、尤其是外界浩然天下的消息。

  至於一門心思想著要將敬仰樓變成狐國附庸山頭,沛湘確有私心,她總覺得擔任霽色峰祖師堂供奉之後,未曾立下寸功,良心不安,就想著功勞簿上添了這麼一筆,等於是率先幫著落魄山在福地打開了局面,好讓她長長久久坐穩狐國之主位置。

  沛湘不傻。

  也有想過那幫沾染舊習氣很重的狐媚子,到了狐國外邊只覺得天高地闊無拘無束了,言行無忌,有可能會讓敬仰樓本土修士、練氣士心生反感,但是有過一番權衡利弊的狐國之主,怎麼都沒有想到周姝真會如此性格剛烈,整座敬仰樓會如此一意孤行。

  事實上,真要計較敬仰樓的「倒戈」,習慣了煙視媚行、言語無忌的狐國修士,只占一半責任,還有一半,得落在魔教教主陸台的頭上。陸台當年帶著幾個徒弟做客敬仰樓藏書頂樓,玩世不恭,高深莫測,性格詭譎,尤其是陸台看似滿臉燦爛笑容實在眼神冰冷,那種視人間萬物萬事如穴中螻蟻牽線木偶的眼神……實在是給周姝真帶去不少的心理陰影。

  但是某種意義上,一旦把時間線拉長,那麼一座狐國加上一個陸台,依舊又只能占一小半責任。

  要知道敬仰樓的藏書庫房,專門有一層樓,一本本一冊冊書,都記載著歷史上所有可能是外鄉「謫仙人」的豐功偉績。

  故而剩餘一大半,其實就是曾經所有造訪藕花福地的謫仙人,被唐鐵意一刀劈成兩半屍體的遊俠馮青白是,聚攏了一大撥鶯鶯燕燕、將人間佳麗金屋藏嬌如飼養金絲雀的春潮宮周肥是,鳥瞰峰陸舫是,更早,當年被兩位摯友俞真意和種秋聯手殺掉、遺留一把仙人佩劍的人也是,百年之內是如此,百年前,千年前,還是如此,所有將一座福地視為遊山玩水、砥礪道心之所的謫仙人,都曾在這座天下留下他們或劣跡斑斑或光怪陸離的掌故,一場無緣無故的戰火硝煙,囂張跋扈的權相干政,既是用兵如神又能呼風喚雨的護國真人,禍國殃民、篡位稱帝的鄉野出身女子,不計其數的神人仙跡和江湖傳說……

  鐘倩輕輕嘆了口氣,其實他心情並不輕鬆。

  這座家鄉天下對上那座落魄山,何止是細骼膊瘦腿的稚童,對上個身强體健的成年人。

  只是前者運氣好,碰到了一個喜歡講道理的後者。

  鐘倩去過外邊,而且就在山上待了那麼久,這位每天看似「讓我躺著享福、求你們千萬別扶」的金身境武夫,一直在聽一直在看一直在想。

  可能是老廚子見他識趣,沒有笨到無藥可救,某次在院內納涼賞月,老廚子就讓鐘倩思考一個問題,家鄉怎就變天了。

  鐘倩只是搖頭說不知,讓老廚子說道說道,朱斂就笑著說天地間有靈氣流轉,才有了煉氣士和山水神靈,人間多出了武運,江湖就有了更多的武學宗師,而這些饋贈,都是我們落魄山給的,不能說全無私心,只是當個善財童子,但是真要與你們討債一場,那也至多是「給十取一、還得再給」的買賣,何況這「取一」,更多是那些無主的天材地寶,或是某些自願離開福地、謀求大道的修道胚子,是為「仙苗」與「地材」。

  道觀門口那邊,江神子始終保持拔刀卻不出鞘的奇怪姿勢。

  能夠受邀參與大木觀議事的,都是人精和老江湖,陸陸續續終於猜出真相了。

  江神子咬牙切齒道:「陳劍仙,你就連讓我拔刀都不肯嗎?」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學藝不精,技不如人,還有理了?」

  曹逆沉聲道:「陳劍仙何必辱人至此?!」

  「我既沒有讓你站起身,也沒有讓你坐回去。你先讓我出人意料,我就讓你小吃一驚,這叫禮尚往來,談不上侮辱。」

  陳平安沒有轉頭,只是雙手負後,看著門口那邊的蔣泉,「當然,你要覺得這是侮辱,我攔也攔不住,只要你肯改口,稍後打群架有你曹逆一份,我就跟著改變主意,馬上讓你落座。」

  如果不是這場蔣泉找上門來的報仇、周姝真不惜身死也要為家鄉天下掙取一點便宜的先聲奪人。

  陳平安早有腹稿,想要把話說清楚,就得先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畢竟要講「一個」道理,何止是「這個」道理。

  藕花福地,對於歷史上那些來此紅塵歷練或遊戲人間、肆意攪亂天下秩序的謫仙人,可謂深惡痛絕,恨之入骨。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同理,若是前人留下個爛攤子,後人就得幫著擦屁股,除非不接手。

  陳平安也允許高君他們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比如一開場就擺出興師問罪的姿態,翻舊賬,將所有當過王八蛋的謫仙人直接與自家落魄山掛鈎也無妨,講價格談買賣嘛,不寒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都是合情合理的。

  他也理解周姝真和敬仰樓的那種不甘心,不甘心這座天下有靈衆生都像是身上貼有一個確切價格的……貨物!

  但是得坐下來好好聊,雙方萬事有商有量,一件事談得攏就迅速敲定,談不攏就暫時擱置,這才叫議事。

  不然他何必單獨前來大木觀,讓朱斂和周首席一坐,再讓小陌或是謝狗一坐,之後就可以隨便你們鬧了。

  事先找幾個托兒,比如南苑國太上皇魏良或是誰,一場議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這都不叫釣魚,而是一網打盡。

  連同四國皇帝,全部關起來,純粹武夫關個十幾二十年,練氣士和山水神靈關個一百年幾百年的。

  缺了你們這三十幾個人而已,蓮藕福地不還是福地,人間不還照舊是人間?

  宋懷抱已經踢了靴子,盤腿而坐,是五岳山君當中最沒有正行的一個。

  這個昨夜曾經說出一句「君不密喪國,事不密喪身」的西岳山君,今天就又是變成意態慵懶的花花公子模樣了。

  跟其他人忙著心思急轉、審時度勢不太一樣,同樣沒閒著的宋懷抱,卻是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大飽眼福。

  今天參加議事的女子,除了北晉國邊境的老嫗山神王箕,其餘的,都好看,姿色之美,體態或清瘦或豐腴,各有千秋。

  他那西岳轄境,與南苑國山河有不少重疊版圖,但是魏與那龍袍少女曾經秘密登山,卻吃了個閉門羹。

  但是宋懷抱在聚攏了一衆鬼物陰靈之後,曾經數次主動秘密進入南苑、松籟兩國京城和地方州府,查探如今世道的風土人情。

  事實上,哪怕是有資格參與大木觀議事的成員,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五尊境界修為、職掌神職範圍都是謎團的山君。

  而不單單是某些去五岳祠廟主殿燒香、帶回一幅手繪掛像上邊的「金身神像」容貌。

  高君上次返回福地,就為五岳山君各自指明了一條大道之路,詳細解釋了百姓香火祭祀和如何淬煉金身的諸多玄妙。

  她牽頭為五岳地界畫野分州,厘清界線,相互間以某山、某水為界,高君再依循親手抄錄的浩然天下儒家幾部禮書,解釋何為五德終始循環,解釋了五岳之所以稱之為岳而不言為何山,九洲小國君主可以為本國五岳封王,大王朝可以封帝,唯有中土文廟可以封五岳為「神君」,高君還幫助五岳山君,明確固定了五岳的祭祀之禮儀和地點時間……大多是高君照搬古書,少數化用。

  所以五岳山君才會如此念高君和湖山派的情。

  高君才是真正願意且可以為這座天下謀取千秋萬載宏圖大業的那個人。

  稚童姿容的懷複,相貌和裝束都是最奇怪的一個,麻衣草鞋,蓬蒿插腰。

  貴為南岳山君,只因為個子太小,所以坐在那邊,雙腳不點地,座椅位於五岳同僚中最南邊,所以位置挨著大木觀宮花。

  宮花身邊,觀海境瓶頸的孫琬琰彎曲手背,翹起雙指,吹著口哨,逗弄著那只輕輕撲騰卻不振翅高飛的乖巧鳥雀。

  這位前不久才開山立派對外打出旗號的女子煉氣士,很是閒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們吵你們的,真要打起來,我就躲遠點。

  祠廟位於兩國邊境接壤處那座斧正山的山神娘娘王箕,老嫗坐著依舊身形佝僂,眼光游移不定,乍一看給人感覺就是膽小怕事。

  程元山方才還在由衷佩服曹逆的膽識,這會兒就又開始可憐起了想要坐下都做不到的曹逆了,心中暗想,果然還是自己經驗老道不吃虧,打死不當出頭鳥。

  否則你們豪言壯語也說了,狠話也撂了,結果如何,這會兒尷尬不尷尬?

  周姝真倍感無力,悄悄試了一下,看來那位陳劍仙倒是沒有攔阻她重新落座。

  坐在主位那邊的高君幾次想要開口言語,都是欲言又止,怕就怕打圓場不成,反而火上澆油。

  本來今天議事內容,關於如何開場白,她就在心中反復演練打草稿,字斟句酌,這番煉字,真是比起煉氣還要用心和謹慎了。

  高君心知肚明,不管敬仰樓周姝真和武夫曹逆說什麼做什麼,其實以她對陳平安的瞭解,不至於徹底撕破臉皮,可要是她說錯話了,就會很難收場,甚至有可能一開場就是收官,徹底不用談了。

  ────

  附近的螺黛島,大木觀專門贈送給狐國的私宅古月軒,沛湘一走,就只剩下長命,謝狗和郭竹酒這三位「狐國譜牒修士」了。

  貂帽少女坐在觀景台欄桿上,眼看著那位不敢以真容示人的鬼物登上島嶼,走上臺階,看架勢,殺氣不小哇。

  謝狗笑道:「古月軒,古月胡,諧音狐,這位湖主宮花真想得出來,這不等於秋氣湖當面駡狐國是一窩騷狐狸嘛。」

  長命微笑道:「大概是宮花覺得既然沛湘山頭就叫狐國,想必不會計較這個了。再者外界都對狐國不清楚,「郭竹酒突然說道:「從狐國之主沛湘到弟子羅敷媚、丘卿,再稍作推衍,到整座狐國的作風習氣,他們在師父那邊藏得越深,僞裝越好,越是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個字,那麼他們在狐國內部和狐國之外,反彈越大。」

  謝狗本想對自家盟主溜鬚拍馬一句,只是一想到白髮童子的可憐下場,如今還不知道自己被剔除「私籙譜牒」了,貂帽少女就只好閉嘴不言,可別自家山頭就只剩下郭盟主一人、空有將帥坐鎮大帳而無小卒子鞍前馬後啊。

  長命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郭竹酒轉頭望向這位落魄山掌律,少女面帶疑惑。

  長命舉起一隻手,五指攤開,輕輕搖晃幾下,笑著解釋道:「山主有過提醒,我只是照做了。」

  郭竹酒點點頭,「是我師父的一貫作風。」

  簡而言之,就是給狐國一部分自行其是的自由,原因很簡單,讓狐國還是狐國。

  但是有朝一日,狐國修士的腳下道路,是往上走的,而不是一條人心不古、江河日下的下坡路。

  不過有些道理,外人出乎好心苦口婆心說上千百遍,或是聽者無心,或者不信就裝傻,都不如事到臨頭、有錯糾錯來得有用。

  謝狗故作恍然,「我們山主真是慧眼如炬,深謀遠慮。謀略道力如此之高,不去當個文廟副教主,說不過去。下次去於老兒的桃符山填金峰,定要繞路走一趟中土文廟,見不著至聖先師和小夫子,也要與文聖老爺和經生熹平說道說道,將此事提上議程,又不是文廟正教主,增添一位副教主而已。郭盟主,屬下這麼說,還算妥當,不會被記帳吧?」

  郭竹酒說道:「別添亂了,中土之行,公事公辦,你只管帶著那些金精銅錢交給桃符山,忙完這個就回落魄山。師父說過,一個大山頭也好,朝廷衙門也罷,最怕中堅力量的譜牒修士、當官的沒事找事,刻意邀功行事,或是為了自身陣營、衙門的利益,故意曲解上邊的本意,或是為了自保不出紕漏,簡單了事一刀切,導致枝蔓雜亂橫生,與上邊的初衷背道而馳,最後結果就是一團糟,上邊的人被蒙在鼓裡,下邊的人怨聲載道,一旁事不關己看熱鬧的唯恐天下不亂,說著一大堆風涼話,有識之士自有義憤填膺的道理。」

  長命對這個來到落魄山沒多久的郭竹酒,越來越喜歡。

  她甚至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大膽的想法,第二任落魄山掌律,不如?

  關於如何當好一山掌律,其實長命起先是沒有半點信心的,所幸落魄山山上,大家都有個默契,有事不知問廚子。

  朱斂給出的錦囊妙計,就一句話,道理簡單且易行,讓長命茅塞頓開,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平時最好說話,見誰都和和氣氣,真遇到事情了,最不好說話的那個人,就是掌律祖師。」

  所以長命就故意問道:「郭竹酒,為何會有這個關於狐國的悲觀看法?」

  郭竹酒隨口說道:「我不是對狐國和沛湘感到悲觀,是不看好……人心,不看好狐國那股積重難返的風氣習俗。」

  大概是當年在避暑行宮被師父影響很大,比如講理不舉例等於空口白牙耍流氓,郭竹酒略作思量,就給長命舉了個例子。

  當年在避暑行宮,大家某次難得忙裡偷閒,下棋一道先手無敵的師父,只在棋盤下出三十幾手,玄參曹袞幾個麾下大將,就認定林君璧這個投靠愁苗那邊的叛徒必輸無疑了,至於審時度勢、良禽擇木而棲的顧見龍和王忻水,也開始吵吵嚷嚷著趕緊下一局,讓林君璧要點臉,別浪費咱們隱官大人的寶貴光陰……

  在歸攏棋子期間,師父給他們提出了一個小問題,「假設有甲乙丙三人,從高到低,階級森嚴。作為乙,是希望甲對自己『具平等觀』,代價就是乙必須對丙同樣『具平等觀』,還是希望甲在自己這邊維持威嚴,喜怒無常,然後任由乙在丙這邊胡作非為,甲也不去管。」

  林君璧率先給出答案,「當然是後者,因為這就是人性。」

  放在這裡,落魄山就是那個甲,狐國是乙,福地天下是丙。

  郭竹酒淡然道:「我師父對狐國作平等觀,以禮待之,如今狐國這裡那裡做差了,以後是要還債的。」

  謝狗揉了揉貂帽,贊嘆道:「好個恩威並施,教化敲打兼備,王霸之道!」

  郭竹酒趴在欄桿上,都懶得看那大木觀內的動靜,只是眺望遠方,眼睛裡藏著細細碎碎的心思,嗓音柔柔,勸說道:「拍馬屁非你所長,這是箜篌的長項,這就叫各人有各命,你好好練劍就是了,唾手可得的十四境劍修呢,萬年以來,有幾人敢說『一定』二字。」

  謝狗一邊伸長脖子望向那座道觀,一邊竪耳聆聽郭盟主教誨,點著頭,嗯嗯嗯。

  長命繼續問道:「你覺得魏良與他的道侶『解角』,在議事之前,主動走到山主跟前,是不是禮數使然?」

  郭竹酒笑呵呵道:「禮數是禮數,風波也是風波,都是魏良故意為之,畢竟是當過一國皇帝的人,老謀深算,算準了我師父的性格,還有那條湖蛟的脾氣。師父呢,好說話,便順水推舟了,一半是幫忙魏良教訓那頭以後肯定會胡作非為的湖蛟,讓她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半是答應了魏良見機不妙便想著置身事外的請求,因為魏良肯定算準了這場議事,他們這一方,不會有任何好果子吃。」

  長命笑道:「怎就注定沒有好果子吃了,我們山主是奔著有商有量好好議事去的。」

  郭竹酒說道:「魏良知道我師父的性格,更知道家鄉這邊衆人的性格嘛。」

  長命問道:「那你覺得山主會……動手嗎?」

  郭竹酒咧嘴一笑,「這個問題好沒趣,師父早就給出答案了,啥叫最大的反派?!」

  謝狗輕聲問道:「郭竹酒,避暑行宮走出來的劍修,都是你這樣的?」

  「你就進不去避暑行宮。」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骼膊,少女尖尖的下巴擱在欄桿上,「不過你也根本不用去避暑行宮浪費光陰,你如果是我家鄉的本土劍修,我敢保證,無論是白景還是謝狗,一定會很受歡迎的,比陸芝那大長腿更受歡迎,不光是因為你劍術高,可以成為城頭巔峰十劍仙之一,更因為你的性格很討喜,是我們最認可的,天不怕地不怕,是純粹劍修,說不定我家鄉的城頭之上,就可以有一位女子劍仙在上邊刻字了。」

  謝狗雙臂環胸,哈哈笑道:「這樣啊,可惜鳥。」

  光憑郭竹酒的這番言語,如果今天劍氣長城猶在,劍修們都在,她說不定就直接御劍遠遊,去劍氣長城當個守城的外鄉劍修了。

  必須刻字,她必須也必然可以做掉兩頭蠻荒飛升境大妖,不寫白景,就寫小陌!哇哈哈,天底下有比這更好的情書嗎?!

  ────

  秋氣湖岸邊,刀客烏江,依舊老神在在釣著魚的袁黃,還有疊葉山乞花場的山神娘娘元嘉草,道號綠腰。

  相較後來的那幫江湖武夫而言,他們幾個算是「老熟人」了。

  袁黃問道:「鐘倩都去大木觀了,你怎麼不跟著去?」

  烏江沒好氣道:「鐘倩的身份就擺在那裡,我又不在湖山派高掌門受邀之列,去了就被攔在道觀門外,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有人好奇詢問這位驀然間就更換裝束的男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烏江伸手拍打刀鞘,「他啊,就是當年親手做掉魔頭丁嬰的那個陳劍仙。」

  衆人頓時驚嘆不已,兩眼放光,嘖嘖稱奇,「竟然是他?!」「是我們有眼無珠了。」「都說南苑國京城拉開帷幕的攔街廝殺,到最終落幕的城頭一戰,幾可比肩百年前的朱斂一人殺九人,如果早知是這位大名鼎鼎的陳劍仙重返江湖,方才怎麼都該與他多說幾句的,失策,真是失策了。」

  烏江伸出手指,指了指其中兩位江湖高手,幸災樂禍笑道:「你們一個個的,都是奔著鐘第一鐘大宗師來的,眼睛裡哪有這位陳劍仙。先前大夥兒一起閒聊,都不給人家說話的機會,陳劍仙兩次主動插話,結果你們倒好,個個裝聾作啞,自顧自在那邊可勁兒捧鐘倩的臭腳。虧得我使勁朝你們倆使眼色,好心暗示你們兩位,好歹人家陳劍仙主動問了,你們就稍微給點面子,陪著聊兩句,不說報個身份混個熟臉什麼的,以後再有見面的機會,總是一點香火情。現在好了,人家終於顯露身份,御劍遠遊大木觀了,傻眼了吧?」

  其中一人內心惴惴,小心翼翼問道:「烏江,你與陳劍仙相熟,他不會記仇吧?」

  先前那個貌不驚人的陳劍仙確實主動詢問一句,他當然聽見了,只是故意沒搭理,當時斜眼餘光瞧見對方也沒說什麼,自然就更瞧不起對方了。

  烏江臉色如常,哈哈笑道:「不至於,絕對不至於,陳劍仙是什麼人,胸襟氣量大得很。我當年就是與這位遊戲紅塵的陳劍仙,偶然相逢於江湖風雪夜裡的一座路邊酒鋪,只因為酒鋪裡只剩下最後一壇美酒,我們都是好酒之人,就起了點芝麻大小的誤會,不打不相識吧,我這暴脾氣,你們都是清楚的,一個箭步欺身而近,身形飄若一縷青煙,轉瞬間就來到了陳劍仙,當然,好酒之人,爭酒是雅事,我當時刀沒出鞘,擱放在對方肩膀上邊,輕輕拍肩幾下,陳劍仙不也沒生氣,只是雙指並攏,輕輕挪開刀鞘,主動讓出了那壇僅剩的美酒,反而誇贊我刀法不俗,未來武學成就必定很高,我與他一見如故,買了酒水,就一起同桌喝酒起來,屋外大雪茫茫,屋內兩人煮酒論英雄……」

  衆人唏噓不已,大為艶羨此舉,「美談,確是一樁江湖美談。」「烏少俠可謂藝高人膽大,陳劍仙更是仙家氣度,在一個風雪天氣裡,能與這麼一位劍仙同桌對坐同飲一壇酒,這幅畫面,只是想像一下,就要心神往之。」「都說山上仙人能夠預見未來事,開口說話總是一語成讖,從不落空,有的放矢,看來烏少俠以後躋身四大宗師之列,穩當了!」「不曾想一位好似古書上走出的劍仙,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袁黃和疊葉山乞花場山神娘娘是知曉內幕的,對視一笑,也不拆穿烏江的「當年」,其實就在今天。

  元嘉草覺得這個張嘴就來的烏江,不去天橋當個擺攤的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

  另外一位江湖高手,如釋重負之餘,小聲嘀咕道:「方才真看不出他是一位傳說中的陸地劍仙啊。」

  烏江嗤笑道:「你這個人真是有意思了,自己沒點眼力勁,還怪人家沒有劍仙風采?」

  袁黃拋下魚竿,起身說道:「離得實在太遠了,什麼都看不見,烏江,敢不敢陪我一起偷摸去趟鄰近大木觀的玉簪島?」

  烏江眼睛一亮,立馬拎著刀鞘起身,「」

  元嘉草也是躍躍欲試,很有幾分興趣的樣子,袁黃笑道:「山神娘娘你就別去了,有山神祠廟道場,不宜犯禁,跟煉氣士們結了仇都沒處躲,我們這些居無定所的江湖莽夫才可以無所謂。」

  烏江竪起大拇指,「袁黃,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一看袁黃就是個到哪兒都能吃香喝辣的主,靈活變通,不像自己,風骨太重,做事古板,窮的叮噹響,混來混去就混出個寒酸。

  袁黃笑道:「好說,江湖路山水迢迢,終究是日久見人心,是不是朋友放在心裡,別斬雞頭燒黃紙就行了。」

  烏江說道:「好說好說,回頭我跟陳劍仙多討要幾壺仙家酒釀,這件事,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

  袁黃笑著點頭,目視前方,「記得多跟陳劍仙討要幾壺,我酒量不錯,要麼不喝,飲酒必醉。楊柳依依,春濃酒釅,幸逢一二同道,豈可不爛醉如泥!」

  烏江揉了揉下巴,「搶我話了。」

  袁黃腳尖一點,身形長掠,如飛鳥掠水,大笑道:「又吹牛皮,『釅』怎麼寫都不知道吧。山神娘娘,記得幫我看好魚簍!」

  烏江懷捧刀鞘,嘿嘿一笑,跟著袁黃直奔玉簪島。

  元嘉草坐在原地,笑著答應下來,讓袁黃只管放心當那翻牆賊,只是到時候被大木觀仙師驅逐,千萬別原路返回,連累了自己。

  雖然不清楚那位身為外鄉謫仙人的陳劍仙,這趟去大木觀所為何事,看樣子不太像是坐下後喝點酒水就離場的。

  但是這位山神娘娘的內心深處,只有個想法,相信他見過了袁黃和烏江這樣的年輕江湖人,總不至於太過失望吧?

  反正她覺得江湖上有袁黃、烏江這樣的年輕人,是一件很美好且很有趣的事情。

  魏良在湖邊碰了一鼻子灰,在那位陳山主先行去往大木觀之後,他先將落水的道侶「解角」救起,抱著她御風一路遠離秋氣湖,最終在一座鄰近秋氣湖的北晉國青山之巔停步,落下身形,山中高低各有道觀、寺廟,但是並無練氣士,都是凡俗夫子,他其實在得到請帖的第一時間,就帶著龍袍少女秘密潛行至此,在山中隱蔽處結茅,人跡罕至,山風凜冽,常有虎豹出沒,魏良還要反復叮囑她不許輕易泄露行蹤,免得太早與兩國朝廷打交道,壞了他的某些布局謀劃。

  雙方名義上是道侶,其實更像是志向、利益皆一致的道友,約定雙方將來都與如今那湖山派高君境界相當了,就去尋找幾種道家陰陽互補的房中術,真正成為道侶,大辦一場酒宴,然後開宗立派。其實當時給自己取名為胡焦的龍袍少女就覺得奇怪了,她便與魏良詢問一句,你說的是開宗立派?與開山立派有什麼不一樣嗎?

  魏良沉默許久,才說外界那方天地,山上仙府,宗字極大,教字最大。與我們這邊江湖門派的某某宗、什麼教,不可同日而語。

  一位少女擔憂問道:「爹,這是怎麼回事?」

  魏良笑道:「沒事,胡焦只是受了點輕傷。」

  今日茅屋這邊,還有個真實年齡不小卻貌若少女的煉氣士,魏真,正是魏良的女兒。

  身為南苑國公主魏真,不同於早就登基稱帝的兄長魏衍,她是有修道資質的,而且相當不錯。按照魏良的預估,憑藉南苑國朝廷搜集而來的那些道書秘籍,魏真將來開闢出洞府,接納天地靈氣,並非是什麼奢望,運氣再好幾分,比如得到某座山頭那位山主的青睞,與他一般躋身距離結金丹只差一線的龍門境,都是有一定把握的。

  魏真習慣性伸手給胡焦把脈,點點頭,「氣象平穩,確實沒什麼大礙。」

  只是當魏真運轉調用更多的自身靈氣,試圖按照某本秘籍所寫「祝由術」來給龍袍少女看病,剎那之間,魏真指尖便傳來一陣劇烈疼痛的灼燒感,使勁搖晃骼膊,好不容易才驅散那種如指尖觸及滾燙炭火的刺痛,魏真憂心忡忡,沉聲問道:「父皇,她到底招惹到誰了,後遺症很大!」

  魏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言語道:「是陳平安。」

  魏真楞了楞,掩嘴笑道:「還好還好,萬幸萬幸!」

  魏良心情複雜,笑道:「有機會的話,再帶你一起請陳劍仙喝個酒吃頓飯。」

  他自己的那點心思,肯定瞞不過年少時就老謀深算、化險為夷的陳平安,那麼真正可以拿來對付陳山主的,反而就只有魏真這種心思單純的人了。

  魏良不同於任何一位本土煉氣士,他因為當年暗中負責南苑國精騎開道一事,曾與一個叫曹峻的劍仙經常一起喝酒閒聊,從那個散漫隨意卻嗜酒如命的年輕曹劍仙嘴裡,掏出了不少外界天地的內幕,反而是那些據說是雲窟福地出身的姜氏子弟,一個個守口如瓶,油鹽不進,極難溝通。不過除了自稱與陳平安祖籍一樣、但是生長在一個叫南婆娑洲地方的曹峻,當時還有個魏良並不陌生的鴉兒,魔教出身,曾經跟在丁嬰身邊一起走入南苑國京城,最後好像被登上城頭的春潮宮周肥帶走了。

  除此之外,魏良還見到了一個傳說中的家鄉奇人,死而復生的隋右邊!

  而那個偶爾會出劍斬開山脈、開闢道路的劍仙曹峻,卻總喜歡說自己在家鄉那邊,就是個走在路邊狗都不吠幾聲的廢物。

  魏良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竟然有人,可以憑藉一己之力,硬生生劈開崇山峻嶺一個大豁口……

  而這個人一本正經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路邊狗都不咬的窩囊廢,連半個修道天才都不算,只是爛大街的貨色。

  魏良小心翼翼將胡焦輕輕放在茅屋內床榻上,走出屋子,屋檐下放了一截粗壯枯木當長凳,他跟魏真一起坐下。

  魏真輕聲問道:「不去大木觀議事了?」

  魏良苦笑道:「陳劍仙下了一道法旨,讓我跟胡焦哪裡來哪裡去。」

  魏真笑道:「不趟渾水也不差,陳劍仙不記仇,沒什麼,下次喝酒,將一些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

  魏良點點頭,好些書中所謂的福至心靈,大概說得就是女兒這種人了,很多如自己這般聰明人的處心積慮、百般謀劃,涉險行事,如履薄冰,似乎都不如她的誤打誤撞,自然而然,隨性而為。

  屋內那位真名胡焦、道號解角的龍袍少女,其實早就盤踞在南苑國皇陵之內了,等到天象變化,山蛇出身的她,便昂首拜月,不知怎麼就成功汲取了一國皇陵蘊藏的不少龍氣,這讓察覺到真相的魏良又驚又怒,本來想著一巴掌將其拍死,只是這位太上皇又被年少時聽來的某些市井老話所顧忌,家內走蛇是好事,不宜打殺,任其來去便是了,無需請也無需送……所以魏良就收斂殺心,反而丟給它一本專門記錄精怪如何成道的仙家靈書,再找來樹枝做筆,在地上寫寫畫畫,與它耐心解釋地面上的文字與意思,山中歲月悠悠流逝,不知山外人間春秋寒暑,魏良反而不知不覺一路躋身了龍門境,只是之後魏良就停滯在此境,數次閉關結丹不成,就開始變得心煩意亂起來,難不成此生大道成就止步於龍門境瓶頸,卻始終無法結金丹成就地仙境界?!

  在那段心焦如焚、道心不穩的歲月裡,魏良再給那條「山中長蟲」傳授文字的間隙,偶爾望向總喜歡安安靜靜盤踞腳邊的它,他總是忍不住眼神冰冷,心存殺機,心想著莫非是它的出現,爭奪了皇陵一部分龍氣的同時,也搶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氣運?!魏良思來想去,決定最後一次閉關,若是依舊無法「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殺蛇散龍氣,再由自己吞吐龍氣煉化為自身氣運!

  最後一次閉關,依舊未能破境結丹,只是當魏良再見那條山蛇,讓他大吃一驚,原來它竟然已經煉形成功,成了一位赤身裸體的山野少女,見著了魏良,她指著那些自己寫就的一篇道書內容,咿咿呀呀,咬字依舊含糊不清,魏良便笑著與她稽首致禮,稱呼她以道友。

  雖然冥冥之中,魏良可以感知到湖山派的當代掌門高君,已經搶先一步結丹了,只是當魏良見著煉形為人的它,或者說是她,魏良反而沒有殺心了,只是寬慰自己一句我輩修道之人自有天意批命。

  後來在魏良和南苑國朝廷的護道之下,胡焦在一處山水相依之地,現出山蛇精怪真身,成功走完一條大江,最終入大湖化為蛟。

  魏良自以為是地利人和之力,實則這就是此方天地的大道,故意為她網開一面了。

  正因為胡焦是人間第一場「走江」,她才有了天時地利人和具備的一樁福緣。

  否則在浩然天下,一條山蛇,哪怕汲取了龍氣,想要走水化蛟,先前的福緣造化,都會在走水期間,轉化為同等、甚至是更大的天災地劫,非大毅力,經歷大磨難,不能功成。

  故而在她之後,猶有幾頭山澤水仙之屬,想要依葫蘆畫瓢,憑藉走水,塑造虯、蛟之身,在江瀆大湖雄踞一方,開闢水府道場。

  但是無一例外,都歷經坎坷而功敗垂成,只說其中一頭粗如棟樑的巨蟒,在那浩浩蕩蕩走水的尾聲,電閃雷鳴的暴雨天氣,水邊竟然直接有座陡峭山嶺就那麼砸下來,如大木橫江,攔阻去路不說,山尖還當場砸中了已經開始蛻皮、且額頭隱約生角巨蟒的身軀,好巧不巧,剛好在那堪稱致命的七寸,打蛇打七寸,一條引發洪水的走江大蟒當場斃命,屍體漂浮,隨水飄蕩,再被躲在一旁的煉氣士瓜分了那條龐然身軀。

  不由得讓山中道人,抬頭望天,心懷敬畏,真是天道無常,難怪仙家書籍上有那山澤精怪之屬,必有三災七殃才能渡劫之說。

  魏良轉過頭,屋內胡焦已經醒了。

  龍袍少女下了床,走出屋子,她神色鬱鬱不平,眉宇間全是憤懣,當然更多的還是心有餘悸。

  魏良神色平靜道:「聽不聽全在你自己,我只說一句,不要有任何試圖找回場子的心思。」

  胡焦本來心情就差,一聽這個更是怒不可遏,她尖聲叫道:「魏良,虧得你名字裡有個良字,你這個昧良心的老東西,不幫我還要幫外人?!」

  魏真已經習慣了,雙手捂住耳朵,只管吵你們的,畢竟這個龍袍「少女」,還是父親的未來道侶,自己的後娘小媽呢。

  魏良語氣淡然道:「胡焦,我且多看你幾年的心境變化,如果還是老樣子,不但我要與你徹底撇清關係,你與南苑國也需要劃清界線,在那之後,你大可以在湖上當個山上君主,穿著一件龍袍坐龍椅,冊封丞相百官,女子皇帝一般,只管繼續興風作浪,隨心所欲不計後果。但是以後你若是與一國山君,或是路過的練氣士,起了衝突,或是與誰有了大道之爭,休想我與魏氏朝廷出手相助。你知道我的脾氣,說到就肯定做到。」

  胡焦感受到了魏良平淡神色裡邊壓抑的怒氣,一下子變得氣焰全無,坐在魏良身邊,也不說話,只是腦袋靠著他的肩膀。

  魏真嘆息一聲,難怪娘親好多年都不曾踏足南苑國了,糟心著呢。

  魏良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開始怔怔出神。

  少不更事,年輕氣盛,只覺得單憑自己,徒手雙拳,就可以打出一片天地,什麼江山美人,總歸俯拾皆是。

  老匹夫吳闕之流,能做成什麼大事,幾十年之後都是一抔黃土了。至於北晉皇帝唐鐵意,麾下邊軍精銳近十萬,絲毫不輸南苑國精騎,但是在那斧正山上的邊境祠廟,不還是吃了個大悶虧?既是武學宗師又是煉氣士的一國之君,不還是需要趁夜色單獨前往山神廟,同時披掛那副一向秘不示人的仙家甲胄,再佩刀「煉師」,親自去見那個本名王簸箕的山神娘娘?

  一條山脈埋藏著數量可觀的金礦,金子是什麼,再簡單不過了,是戰馬鐵甲兵器,就是國力。

  這才是真正讓唐鐵意這等梟雄都要乖乖忍氣吞聲的根源所在,本國境內一州城隍爺說沒就沒了,又如何?信不信如果唐鐵意那趟斧正山之行去得晚了,北邊的拓跋大澤就會親自領兵南下,叩關北晉邊境,再與山神廟的老嫗王簸箕來個裡應外合,從北晉國邊境割走一大塊肥肉?唐鐵意本就得國不正,北晉國那幫舊皇室殘餘、老一輩前朝餘孽都還沒死絕呢,只要邊境不穩,以至於需要皇帝御駕親征,等著吧,北晉國京城就熱鬧了,就憑唐鐵意的那個志大才疏的兒子,真能監國?表面上沒他太子監國不行,事實上有他更糟,等到唐鐵意班師回朝,說不定京城廟堂中樞,已經死了半數官員,全被那位貴為潛龍的太子殿下給禍禍掉了。

  魏良回過神,深呼吸一口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南苑國比起其餘三國,還是相對國勢更好幾分的。

  屬於禪讓得位的當今天子魏衍,文韜武略都不錯,關鍵是這個兒子耐心極好。

  昔年國師種秋留下的一衆廟堂班底,也都算文武薈萃濟濟一堂,至於魏氏最終能否一統天下,就看……天命了。

  魏良突然轉頭望向魏真那邊。

  魏真不明就裡,只是瞬間身體僵硬,心湖間掀起驚濤駭浪,緩緩轉過頭去,看到了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

  胡焦低聲道:「好像屋頂上還有一個。」

  「事有難言唯袖手,人無可語且看山。」

  儒衫青年雙手插袖,身體微微前傾,率先開口笑道:「真是難為魏道友了,都不當皇帝多年了,還要如此辛苦操勞,殫精竭慮,為魏氏國祚作千百年計,為後世子孫作稻粱謀。如此居山修道,道心卻在山外,那麼未能結丹,實屬正常,與資質無關了。」

  「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顧璨,瞻前顧後的顧,美玉粲然的璨。」

  「我跟屋頂那個,都來自外邊,我們剛剛從湖山派趕來這邊,就是你們這邊好死不死、人人得而誅之的那種謫仙人。」

  屋頂那個雙腳掛在屋外的高大男子,笑駡道:「鼻涕蟲,駡自己別帶我啊,老子可是一身正氣的正經讀書人。」

  他跳下屋頂,在空中旋轉身形,雙腳站定,氣沉丹田,笑道:「有樣學樣,必須自我介紹一下,內容有點長,沒個百餘字,說不清楚我的身份背景境界,仔細聽好了。魏良不必太認真,那個穿龍袍的小姑娘……也算了,看著年輕其實年老,又是心有所屬的老姑娘了,坐在顧璨身邊的那位,嗯,就是說你呢,小姑娘,可要竪起耳朵聽好了……」

  顧璨已經搶話說道:「他叫劉羨陽,馬上就要成親了,是個全身上下只有嘴硬的慫包,好不容易溜出來一趟,都不敢去青樓喝花酒。」

  劉羨陽大駡道:「顧璨你大爺啊!」

  顧璨點點頭,「大爺在此,你磕幾個頭,我補上壓歲錢。」

  劉羨陽不理睬這個拆臺的小王八蛋,笑眯眯望向那個魏良,「聽我一句勸,晚歲才知仙字最誤人,原來此身只合兩山間。」

  顧璨笑呵呵道:「化用自別人書上的詩句,晚歲既知三字誤,終身只合兩山間。」

  魏真恍然大悟,說道:「聽說過,可惜詩篇作者是佚名。」

  顧璨眯起眼,果然如此!

  劉羨陽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模樣,「可惜可惜,若是姑娘你有幸見過此人一面、再落筆畫一幅人物掛像就更好了。」

  龍袍少女本來在那秋氣湖那邊挨了頓教訓,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只是聽著這倆在那邊說話不著調,她就又有點出乎本能的野性難馴了,只是她正要開口說話,不等魏良阻攔,那個自稱顧璨的青年儒士已經提醒道:「說錯話做錯事是要死人的。」

  劉羨陽看了眼顧璨,咳嗽一聲,打圓場道:「可以了可以了,嚇唬一個觀海境的小姑娘作甚。」

  他娘的,陳平安又不在這裡,顧璨真要殺心一起,順手宰掉那頭湖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乾脆不喝喜酒、連伴郎都不當了,他劉大爺豈不是坐蠟?

  顧璨扯了扯嘴角,看樣子算是聽進去了。

  劉羨陽說道:「換地方,去秋氣湖瞅瞅?」

  顧璨搖搖頭,「去什麼去,不去討駡。」

  話是這麼說,顧璨卻已經站起身,「去那座西岳山君府看看。」

  劉羨陽以拳擊掌,「早說嘛,趕緊的。」

  兩位自稱外界謫仙人的奇怪人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兩道虹光瞬間遠去千百里,山外不遠處那片雲海如被倚天長劍斬開。

  魏良他們腳下的青山轟然震動,如悶雷炸響,一山走獸匍匐,鳥雀高飛,山中道觀與寺廟的鐘鼓隨之劇烈搖晃起來,悠揚長鳴。

  ────

  袁黃和烏江偷摸進了玉簪島,大搖大擺登上山頂,來對了,視野開闊,距離祖山那座大木觀還近,他們至少可以看見道觀掩映在古木樹蔭中翼然翹檐與琉璃瓦屋頂。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女冠少女和少年道童,雙腳行雲流水一般,快速來到山巔這邊,他們打了個稽首,少女望向烏江,她嗓音清脆道:「烏江,我們道觀掌院有令,懇請你速速離開玉簪島。」

  烏江一楞,等了又等,見那小姑娘就沒有下文了,只得問道:「趕我走沒問題,我身邊的袁黃呢,咋個不一起驅逐下山啊?」

  袁黃笑著不說話。

  少女也是一楞,她只好與那個傻子耐心解釋道:「袁黃本來就是我們道觀邀請登上玉簪島的貴客啊。」

  烏江伸手從上到下抹了一把臉,也不說話,轉身就走,遇人不淑,攤上這麼個損友,還想沾光喝仙家酒釀,喝尿去吧你。

  袁黃轉身笑道:「走什麼走,按道觀例,受邀登島客人,可以帶一兩個好友一起留在這邊的。對吧,兩位道觀仙官?」

  那少年道士還有點悶悶不樂,少女卻是點頭道:「咱們道觀是有這個規矩,袁宗師,那位烏少俠真是你的朋友?」

  原本已經放緩腳步的烏江,一聽那「袁宗師」與「烏少俠」,腳下生風一般,健步如飛,不待了!

  袁黃點頭道:「烏江是我為數不多的摯友之一,如果道觀這邊還要勘驗身份什麼的,我就跟著他一並下山了。」

  下了玉簪島,我們就直接去大木觀。

  烏江一下子笑容燦爛起來,轉身大步而行,原路折返,走到袁黃身邊,重重一拍對方肩膀,「好兄弟,你真心不該耍槍,該去練劍的!」

  袁黃疑惑道:「怎麼講?」

  難不成是那位陳劍仙看出了自己有練劍的資質?才讓烏江轉述此事?

  烏江哈哈大笑起來,那個少女也眯眼而笑,她顯然是聽出了烏江的言外之意。

  大木觀內,就在那位青衫劍仙與蔣泉幾人「僵持不下」的時候,異象橫生,只見一條金色長線如遊龍當空蜿蜒,氣勢洶洶撲去,這條被山上譽為捆仙繩的法寶,倏忽間就撞向青衫劍仙的脖頸,稍有不慎,陳平安就會被勒住脖子,相傳被捆仙繩拘束起來的煉氣士,或是江湖武夫,都會被打得靈氣渙散或是真氣凝滯,至於見不得光的邪祟鬼物之流,更是要落個煙消雲散的下場。

  動手之後,祭出了這件百試不爽的珍稀法寶,一個位置居中的女子煉氣士才冷笑出聲道:「本仙還真就不信邪了,書上所謂陸地劍仙,當真能夠無敵至此,又當真如傳聞所說……」

  只是說到這裡,女修便已經啞口無言,再也無法多說出口一個字,只因她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原來那根金光燦燦的捆仙繩,確實成功圍繞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的青衫劍仙一圈,本該驀然勒緊,就可以捆住他的脖子。

  可惜天不遂人願,真實景象卻是繩索如蛇銜尾,懸空而轉,光彩熠熠,引人矚目,好看是好看,卻始終無法再靠近那位青衫男子脖頸一絲一毫,宛如金蛇身軀的一條捆仙繩處處撞牆碰壁一般,呲呲作響,磨損出一陣陣煞是好看的金粉碎屑。

  「道友接下來是想說『可以口吐一枚劍丸,飛劍千里取頭顱,殺人於無形?』」

  陳平安腳步微動,微笑道:「答案是可以。」

  只因為青衫劍仙的這麼一個細微動作,就有人覺得自己看出真相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對身形速度極為自負的六境武夫,只覺得他們磨磨唧唧,恁多廢話,忒不爽快了,這位江湖名宿先起身前衝遞拳,已經近身那一襲青衫,這才朗聲笑道:「姓陳的,接我一拳!」

  拳不輕,身形更快。

  砰一聲。

  老宗師腹部如遭重錘,整個人雙腳懸空,再被人伸手一拍腦袋,便撲通一聲,變成當場跪地不起的滑稽姿勢。

  「又不是你祖宗,也不是大過年的,一邊去。」

  那一襲青衫緩緩抬起腳,輕輕一撥,就將臉色慘白無色的老宗師一腳橫踹向道觀門口,撞在牆壁上,癱軟在地。

  陳平安笑道:「提醒一句,下次再與人問拳,將『接我一拳』換成『請賜教』更好,字少了,高手風範更足。」

  那個只覺得自己已經渾身散架的老宗師剛想竭力駡娘一句,衆人也不見青衫男子如何動作,又是砰一聲,整個腦袋撞在牆上,雙眼一翻白,躺地上睡覺去了。

  那位女子煉氣士見自家至寶無法見功,便要將捆仙繩收回,顫聲道:「陳劍仙,多有得罪。」

  陳平安點點頭,一手負後,一手攥住那條約莫是上等靈器品秩的捆仙繩,輕輕一抹,整條金色絢爛的繩索便瞬間黯淡無光,最終化作灰燼,就此自行飄散。

  「學你們,先出手,再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補上一句,多有得罪。」

  那位女修如喪考妣,呆滯無言。

  如此重寶,平時煉製得何等辛苦,自己看待得如同第二條性命,這就沒了?

  言語之際,陳平安望向那個身材魁梧的白髮老者,好像是叫吳闕,年紀比鐘倩大不少,位置離著鐘倩距離不小。

  吳闕滿臉漲紅,氣得老人腦袋兩側的太陽穴鼓動不已。

  只因為方才青衫男子「氣力不支」腳步移動的瞬間,吳闕與那個江湖宗師都是一樣的打算,但是吳闕得到了一個心聲提醒,否則跪地磕頭拜祖宗的就是他了。

  陳平安笑道:「你們鬧也鬧夠了,就該我來開口議事了吧?」

  隨手一揮袖子,就將那個始終無法拔刀出鞘的蔣泉砸出道觀,遙遙墜入秋氣湖水中。

  「我站著說話,你們坐著看戲,就是你們這座天下的待客之道?」

  陳平安再輕輕一跺腳,整座大木觀議事成員,除了沛湘,高君,鐘倩,五岳山君,還有個意料之外的孫琬琰,悉數被迫站起身。

  「瞧瞧,一座天下,就只有這麼點斤兩了,你們的耐心實在太差了,都不知道熬個三五百年之後再來與我對峙。」

  一腳稍重踩地。

  暫時坐著的,全部站起身。

  任你五岳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去與島嶼山根銜接,再嘗試著與秋氣湖水運相連,又如何。

  抖了抖袖子,拎了拎袍子,唯有一襲青衫獨自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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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5:2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75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

  在那座離著雲下別業很近的山神廟,一個土裡土氣的佝僂老人,正在廚房內忙碌,繫上了圍裙,砧板上咄咄作響,宛如搗衣聲。

  因為從不待客的山神娘娘,破天荒帶了這麼個老傢伙一起返山,甚至她就那麼斜靠著房門,含情脈脈看著屋內的老人。

  這讓祠廟內那些老老少少的女鬼侍女們,都遠遠站著,面面相覷,難道是自家山神娘娘找到了……她爹?

  朱斂也不轉頭,只是嫻熟將一疊疊佐料放在俱是故國造辦處燒造的精緻小碗內,笑道:「謝姑娘,其實我沒什麼離鄉之愁,亡國之痛,荊棘之悲,黍離之感,這些都是沒有的。本來就是生前無憾,身後事還管個什麼呢。故而你要是替我憂愁,我才會覺得是為賦新詞强說愁了,犯不著,真的,你就別愁眉不展了,旁人瞧著又不好看。」

  謝洮只是怔怔看著他,不言不語,都是言語。

  遙想當年,出身前朝某個頭等豪族、甚至家族女子可以不願「下嫁」皇帝子嗣的謝洮,她在少女歲月裡,第一次瞧見鄰國那個被她認為「很能沽名釣譽、憑此養望待價而沽」的朱斂,謝洮當時是在自家的一處山中別業當中,一次大雪過後,她閒來無事,憑欄眺望,看著對面的一幅畫面。

  因為她習武資質極佳,家族內又有明師指點,而她的一個大伯,本身就是享譽江湖的武學宗師,故而她少女時就學成了一身不俗的武藝,就連那位從不輕易誇人的大伯,都說她已經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了,故而謝洮眼力頗好,才能粗略看到不遠處那座相鄰山中的男女。

  世家貴公子,披狐裘曳杖登山,行走在茂林松雲竹雪之間,妙齡侍女攜笈畫囊詩美酒相隨,國色天香,山色酒香,兩兩相宜。

  下山歸途再逢大雪,群山玉立,冰鏡明耀,貴公子以竹杖撥開鵝毛大雪,身後侍女唱誦青詞踏雪而歌,男女疑行清虛仙境中。

  她不管當時出於什麼初衷和心思,反正就跑去那邊山腳攔路了。

  只是這一攔,就攔出了後來悔不當初的無限情思。

  不該見他的,不該這麼想,謝洮一輩子就這麼在兩個念頭當中鬼打牆。

  唯有認識了他,朝夕相處了,才會真正瞭解他。

  他當真是什麼都會,而且無比精通。但是他也從不介意自己出糗,比如他一吃辣就會渾身打哆嗦,很快就是滿臉通紅,卻偏不服輸,一邊流淚一邊下筷如飛,吃某些海鮮就會渾身起疹子,每次都會叫苦不疊,提起一些個不痛快的事,不順眼的人,就會駡駡咧咧,髒話連篇,同時再去扎個栩栩如生的草人,嘴上嚷著天靈靈地靈靈,拿針戳了又戳,再下筆如飛,寫信詢問一事,某某人近期身體如何了。

  這座山神廟內侍女寥寥,謝洮也不願意讓附近的男女進廟燒香,不僅僅是她喜歡清靜的緣故,她更是無奈,你們拜我求什麼呢,官運亨通,財源滾滾?才思泉湧,妙筆生花?還是求姻緣求早生貴子啊?

  朱斂問道:「祠廟這麼點香火,有等於無的,單憑一份山水氣運穩固金身,不太夠吧?」

  謝洮回過神,點頭道:「金身神像偶爾會搖搖晃晃,我也沒當回事,就是嚇壞了她們幾個,害她們這些年都沒睡幾個安穩覺。」

  朱斂笑道:「金精銅錢一物,我也沒臉跟公子討要,何況這只是捷徑,算不得真正的香火來源,謝姑娘既然才情好,武學也好,當年還當過半個管家的人,偌大一個家族,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那麼一大幫蛀蟲,幾百號人呢,他們就從沒為錢發愁,你不如在文運和武運和財運幾事上,稍稍下點功夫,如果不喜江湖打殺,也不願與武運連帶著的國祚牽連過深,又不喜歡滿身銅臭的商賈來這邊礙眼,那就讓讀書人來山神廟這邊求個科舉順遂。」

  謝洮搖頭道:「我沒心思做這些。上輩子就在忙碌這些個,這一世還是故伎重演,好似走條老路,何苦來哉。」

  呵,一口一個謝姑娘,你說什麼我都反著來。

  人是故人,愁是新愁,昨夜月是舊時月,今日又是新一天。

  所以謝洮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

  真就這麼見到了朱斂?都不是自己去找朱郎?

  那些山神廟內最是清楚自家山神娘娘冷淡性情的侍女們,她們又開始你看我我看你,確實是白日見鬼了。

  那個衣衫寒酸、腳上還穿著布鞋的老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讓自家主人有了笑顔,與人說話的時候,竟是這般「生氣」,有人情味兒?

  朱斂坐在竈台那邊的小板凳上邊,拿起了吹火的竹筒,抖了抖,再顛倒個兒,約莫是常年當擺設,都是灰塵,再從袖中拿出火摺子和一片清香流溢的松脂,轉頭打趣道:「我的謝姑娘唉,別這麼打不起精神啊,難道真要吃飽飯才有氣力嗎?能夠以英靈身份成為神靈,多大福分,再看看我,起了一大早趕了個晚集,什麼都沒撈著。嗯,也不能這麼說,到底是找到了一個心安之鄉,每天手忙卻心閒,忙忙碌碌修與齊,只是不談治與平,閒來無事,得空了,就找人一起喝個小酒,不是神仙更勝神仙嘛。」

  謝洮眯眼而笑,嘴上卻是有氣無力病懨懨說道,「忙來忙去,閒與不閒,到底圖個什麼呢,勞煩朱老先生,給我個理由?」

  用了這麼個稱呼,謝洮一個沒忍住就破功了,實在是覺得太有趣了,自顧自大笑起來。

  朱斂笑道:「山水神祇,也是有一部金玉譜牒和神位高低的,等你哪天金身高度相當於金丹地仙了,我就帶你出去走走看看,到時候你就會感嘆一句古人誠不欺我了,再眷戀家鄉的人,可能都要承認一事,故鄉無此好河山。」

  謝洮好奇問道:「那是個什麼地方,你說的公子又是誰?」

  朱斂沒有給出確切答案,只是笑道:「何必多問,好山好人,一去便知。」

  ────

  螺黛島古月軒,謝狗坐在欄桿上邊晃著雙腿,伸手打著哈欠,笑道:「小打小鬧,沒啥意思啊。」

  一座秋氣湖大木觀,亂七八糟的議事成員,武夫修士和神靈古怪,加在一塊能湊出個啥。

  換成她隨手一劍下去,別說活的,整座大木觀都幹乾淨淨夷為平地了。換一撥更聽話的人補缺,參加第二場議事,誰敢有異議?

  雖然陳山主一直在壓境,可都沒有大開殺戒,那麼在謝狗眼中,自然就是一個頑劣不堪叫囂不已的熊孩子,被個有武藝傍身的成年人伸手按住了腦袋,讓那個張牙舞爪亂吐口水的孩子乖巧一點,不然就要挨揍了。

  只是在謝狗眼中,這場熱鬧確實……不夠熱鬧!

  謝狗趕緊補了一句,「相較於我們山主上次劍開托月山,手刃大妖元凶,讓其輸得心服口服,再割其首級,差得有點遠了。」

  「師父就像在燒造一件坯子極好的瓷器,必須小心翼翼,因為稍有不慎就會落個暴殄天物的境地。」

  郭竹酒想了想,解釋道:「開山有開山的壯闊,針線活有針線活的細緻,其實兩者難度沒你想像得那麼大。當然這也是師父的一個心結所在了,很難真正認可自己是一位純粹劍修,簡單來說,就是礙於身份,不好痛快出手。畢竟這座福地,傾注了落魄山太多心血,有崔老先生和大師姐的武運饋贈,師父自己也對這座福地寄托了很多心思。」

  「所以師父甚至不願意將福地視為正陽山第二,用上劍術『拆解』。」

  「但是真把師父惹火了,重演朱斂百年前的南苑國京城一役,拿出一人與天下為敵的心態,壓境,殺穿,破境,武學重返歸真一層。」

  謝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郭盟主這麼一說,我就愈發明白陳山主的良苦用心了。」

  理解歸理解,可她還是不接受陳平安的這種手段,實在是太……溫柔了,虧得你還是文聖的關門弟子呢,竟然如此對人性寄予厚望。

  長命笑道:「補充幾句,按照竹酒的比喻,摶土捏泥燒造瓷器,整座福地山河就是瓷土,人間作窯口,文武氣運和天地靈氣為窯火,看似可以按照範式反複燒造同一件瓷器,實則不然,瓷器只此一件,就像破鏡再難重圓,人心一碎,再難恢復原樣,除非推倒重來,全部換一茬既有的出林鳥,但是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是一場動-亂,人間修養幾十年甚至百餘年光陰都無法恢復元氣,故而這就是難度所在了,竹酒方才形容山主是針線活,是很恰當的,修坯粘接,素燒和內外上釉,都會涉及人心,其中凡俗夫子為內釉,不顯眼,煉氣士和山水神靈為外釉,光鮮亮麗,所以才有了此次秋氣湖的一座『山巔』議事,就是希望能夠商量出個雙方都認可的君之約定,從上而下,由點及面,讓整個福地的山下人間有個穩當的世道,同時給予山上最大程度的自由。蓮藕福地是繼承藕花福地而來,歷史遺留問題太多了,如今我們落魄山在福地本土煉氣士眼中,就幾乎完全等同於『謫仙人』,先前山主故意將高君和鍾倩這『兩金』帶出福地,安置在落魄山,就是希望作個適當的、並且是以誠待人的切割。燒瓷工序當中,坯子灌漿口的餘泥要剔除乾淨,要平整均勻,此外還需刮去棱角和添補縫隙,都是不能絲毫出錯的精細活計,之後山主還有上釉、刨底等事,我們是局外人,拭目以待好了。」

  謝狗扶了扶貂帽,「歸根結底,還是陳平安不願意不教而誅,希望少死幾個,最好是山上山下都可以不死人。確實不夠劍修。」

  難怪在大驪京城街道上,會對著她跟小陌說一句「你們純粹劍修」,陳平安可能是無心之語,但是聽者有意,小陌就可傷心啦。

  小陌一傷心,她心裡也不好受哩。

  長命幽幽歎息一聲,神色複雜道:「謝姑娘,我的這個比喻,只是說得輕巧了,只說抹掉的棱角,山主小心且無錯,不願殺誰,不願死人,但是會不會有幾個、幾十、幾百個顧苓和蔣泉,這處人間會不會有更多的江神子?今日不殺蔣泉,明天後天呢?再比如先前曹逆出拳了,並未被山主攔下,他死了,他的朋友親人會不會尋仇?周姝真一死,敬仰樓的練氣士和武夫,會怎麼想?」

  謝狗呲牙咧嘴道:「容我說句心裡話啊,長命道友聽過就算,郭盟主更別記賬啊!山主何必如此婆婆媽媽,至聖先師都說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這就叫神仙難勸找死的鬼,今天也好,以後也罷,所有屬於自己上桿子找死的,殺了就殺了,只要落魄山這邊沒有錯,占著理兒,山主有個事已至此不得不殺的問心無愧,這座福地再小,也還有那麼多人呢,死幾百幾千人,算個什麼事呢,反正又沒冤枉一個半個的,總好過現在心慈手軟,害得整座天下死人更多好吧?所以要我說啊,還是那個柳勖更拎得清,在河邊就勸了陳平安一句,別心軟。你們倆說說看,這是不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郭竹酒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她對自己師父有信心。

  但是謝狗畢竟是謝狗,察覺到了小姑娘的憂心忡忡。

  長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給謝狗和郭竹酒泄露更多內幕。

  哪怕她心中有了決斷,會將郭竹酒當成下任落魄山掌律培養,只是欲速則不達,自己就不拔苗助長了,免得小姑娘心思太重,耽誤練劍。

  先前與首席供奉姜尚真在朱斂院內,再拉上難得走出賬房的泉府掌舵韋文龍,他們幾個。其實有過一場小規模議事。

  也不知道是誰率先給出的說法,將他們幾個比喻成為「落魄山四巨頭」,除了美滋滋的周首席,其餘三人都不太喜歡這個說法。

  姜尚真語不驚人死不休,說這是老觀主留給我們山主的一個局。

  伏線千里,就是想要讓作為嶄新福地「老天爺」落魄山的處境,變成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要讓陳山主不得不變成那位餘掌教。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難就難在,只要此次破局,結果達不到陳山主自己心中的預期,那他將來那場勢在必行的問劍白玉京,其實現在就已經輸了。

  余斗掌管一座青冥天下十四州,你陳平安不過是管一管一座小小福地,就一塌糊塗,遜色於余斗,將來還有臉問劍余斗?!

  以一己之私亂天下,死人無數,任你陳平安有千般正當理由,以怨報怨……貧道倒要看看,你陳平安有幾顆金色文膽可碎。

  憑欄而立,長命眯起眼,如果形勢所迫,山主都無法破局,落魄山必須以無錯殺人,殺得天下人誰都不敢犯錯。

  那就讓我這個當落魄山掌律的來做!

  大木觀內,唯有陳平安一人落座,開門見山道:「處勝人之勢,行勝人之道。『勝人』不全在力,更在心與行、道和理相契。」

  簡而言之,他就是告訴這座沒有任何一人清楚落魄山真實底蘊的福地天下,勾心鬥角也好,純粹鬥力也罷,你們都毫無勝算。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天心昭昭,只是純粹要為天下求公道,湖山派掌門高君,道友請隨我落座。」

  高君猶豫了一下,仍是打了個稽首,默然落座。依舊是南北對峙的座位,但是她這一坐下,反而像是她與落魄山結盟了。

  但是為了顧全大局,從長計議,高君又不得不聽命坐下,免得陳平安和落魄山當真一點道理都不講了。

  事實上,從蔣泉現身再到周姝真和曹逆的先聲奪人,都在高君意料之外,至於後來一位煉氣士和武夫的動手,更是讓高君倍感無奈,也虧得陳平安沒有小題大做,順勢遷怒於她和湖山派以及整座大木觀議事成員,連累整座天下如破屋子四面漏風,她一個金丹如何收場?

  陳平安的開篇言語,其意不小,「道書有云,道德喪而有仁義,失仁義而有禮儀,禮樂崩則天下亂。故而此方天地有一位道德聖人便言,留下一句讖語以待後人驗證,『五百年一出聖人』,替天行道,撥亂反正。敢問諸位,如今誰是聖人?」

  高君默不作聲,她豈敢以五百年出一個的聖人自居。恐怕除了師尊「俞仙」坐在這裡,就沒有誰敢回答陳平安的這個問題了。

  「修行有成,德行兼備,人人可以是此聖人,德不配位,竊據高處,人人可以皆不是。」

  陳平安看著那兩排位置,自問自答道:「如果今天議事只如開頭這般,那就很簡單了,就由我來占這個位置,從今往後,百年千年,世道走向,天下趨勢,單憑我的個人喜好,落魄山的處置。」

  猶在春季的大木觀,氣氛肅殺如寒秋,好巧不巧,恰好有高處一葉飄落,晃晃悠悠,宛如是對這位青衫劍仙的某種答複。

  陳平安擡了擡袖子,伸出雙指捏住那片猶然青翠欲滴的落葉,淡然道:「要成聖人,便需知道何為聖人。要知何為聖人,便知何為人,何為人性,何為人性之初始。故而有聖人雲今之人其性善,又有聖人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請教諸君,孰是孰非?」

  昔年藕花福地之內,三教百家學問雜然流布,因為從未有某姓一國統一過天下,因此沒有出現某種顯學一家獨大的格局。

  儒釋道,法家,縱橫家,商家,都在這裡廣為流傳,但是在落寶灘碧霄洞主的刻意安排之下,浩然天下的經典、聖賢書籍,都沒有在福地內廣為流傳 ,某些不知輕重的謫仙人,喜歡混官場的,妄圖偷懶,做點小動作讓刻書局批量刊印外界書籍,再套用自己的名字,偶有這類苗頭,也被老觀主親手掐掉了,這些謫仙人的明知故犯,落在老觀主手上,下場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陳平安緩緩道:「人之本性,食欲飽,再欲三餐有餘,衣欲暖,再欲紋綉華美,行欲有輿馬車駕,再欲騰雲駕霧,跨山川如越溝渠。欲錢財蓄積之豐,再欲富甲天下,欲讀書,再欲為官,更欲為人主,家國天下。欲長壽,再欲不死,再欲證道長生,與天地同壽。地狹願廣,家貧願富,位賤願貴,暮年願年少,人死願重活,神靈願金身不朽,窮年累世而人心不足,人之常情、世之常態也。故而『我』有耕田,有家宅,有生財,有家國,有天下。繼而『我』與人有合作,有爭鬥,有同道,有廝殺,有戰事,有事之取捨,物之得失,心之起伏,有為人處世,禮與不禮,齊家治國,法與不法,兩軍對壘,義與不義,又故而因此人間有生死,衆生有福禍,天下有治亂,世道有好壞。」

  幾尊五嶽山君,似乎若有所思。

  其中懶洋洋的宋懷抱更是轉過頭,看了眼那位端然如某本道書上所謂神靈屍坐的青衫劍仙。

  東嶽山君鄭鳳洲發現一個比較有趣的地方,似乎這位落魄山陳劍仙,都以「人」統稱在座所有議事成員。

  但是吳闕這般修仙不成的老武夫,聽得差點打瞌睡,昏昏欲睡,只好閉目養神。

  孫琬琰擡起手,似乎想要打哈欠,只是她很快意識到不妥當,又輕輕放下,苦也,竟然真要當個蒙童聽那古板夫子扯閒天呢。

  反而是鬧出一個天大笑話的曹逆,聽到這番別說武夫、就連煉氣士都覺得枯燥無味的內容,這位喜好行走江湖、訪山尋道的劍客,愈發心平氣和。

  陳平安將那片翠綠欲滴的落葉放在椅把手上,雙手籠袖,微笑道:「有請在座諸君,暫時收束念頭,不妨先作捫心自問,何謂修道?登山之法,長生之術,道法神通,與鄉野耕作,百工手藝,先賢諸子學問,何同何異?」

  終於有人第一次回答陳平安的問題了,是那個裝束古怪的「稚童」山君,他沉聲道:「本質並無差異,稍有不同之處,道人求道,修性與命爾,缺一不可。」

  陳平安笑道:「書上看來的答案再好,也不是你所真正知道的。不用著急,再想再答。順便懷山君提醒一句,高屋建瓴的籠統大言,與由下及上的繁瑣推演,都可以是真相。」

  懷複點點頭。

  玉牒上人心中懊惱不已,他娘的,被懷複這小子搶了頭籌!早知道自己就搶先開口了,要說聊這些玄之又玄的清談,他擅長!

  陳平安繼續說道:「諸位需知『人身難得』的分量,既得人身,幸之大矣,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日積月累,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故而聖人,無非是人,鬼,神靈,精怪,次第分明,穩步前行,所積而緻。任你是修士神靈,為鬼為蜮,則不可得道,空有一副死皮囊硬撐千百活術法。任你是陰靈鬼物,道心澄澈,去僞存真,反而可行大道。」

  手捧拂塵肅然而立的玉牒上人,發現那位青衫劍仙似乎瞧了自己一眼,這位素來喜好以「上界之民」自居、且本想著以「大言對大言」論道一場的山君,頓時噤若寒蟬,再不敢胡亂開口言語,打消了那個套近乎的念頭。

  陳平安笑道:「當然了,聖賢有過教誨,無稽之言,不見之行,不聞之謀,君子慎之。」

  伸手指了指天幕,陳平安微笑道:「曾有夫子論天,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假設前提無誤,既然如此,人在其中,登山之前,我輩修士,登高之後,當如何自處?」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造就、庇護此地多年的那位功德聖人,教了你們何謂大道無常,讓你們必須對人身之外大天地心存敬畏,外界亦有聖人言說天行有常、人天相分之理。」

  就在此時,綠袍罩金甲的東嶽山君開口道:「先前陳先生之問,容我斗膽究竟言之,人性本善與人性本惡,兩說看似互為極端,水火不容,實則兩說未必不可以相容,擴充四端,求其放心,修正人性,全道完德,便是修行。天歸天,人歸人,幽明殊途,治亂吉兇,始終在人而不在天。哪怕是香火祭祀,依舊是盡人道而非鬼事?」

  問了一問,這尊山君不等陳平安回答,又有一問,「陳先生,我是不是可以粗略理解為……人定勝天?」

  陳平安微笑道:「理當如此。」

  趙巨然沉聲道:「受教!」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笑道:「東岳趙巨然,趙道友可以落座了。」

  趙巨然抱拳行禮,笑著落座,鐵甲錚錚作響,外罩綠袍微微飄蕩如雲水紋路。

  聽得一頭霧水的,大有人在。就只是覺得愈發乏味,睡意更濃罷了,除了不耐煩,唯一共同處,就是一個個後悔來趟這渾水了。

  如果高君事先說清楚,他們早知道今天這趟大木觀議事,要跟陳劍仙對峙為敵,別說請,求他們來都不來!

  宋懷抱突然問了一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而且問得頗為有趣,讓不少犯困的都來了興緻,比較好奇答案如何。

  是一條縫縫補補的木船,年複一年,部件被全部換了一遍,敢問此船彼船仍是一物耶?

  陳平安笑道:「如一國正統與否,只在名與實是否兼得,缺一便是得國不正。以此類推,此船就屬於名與實不與,有名而無實,若是實為先則非,名在先則是,宋山君,可以理解嗎?」

  宋懷抱恍然大悟,抱拳道:「撥雲見日,受教受教。」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詢問道:「陳先生,我可以落座了嗎?」

  陳平安眯眼笑道:「你覺得呢?」

  宋懷抱小有尷尬,自然不敢混不吝一句我覺得可以,只得老老實實繼續站著。

  「剛好順著宋山君此問延伸出一事。」

  陳平安語氣平穩,緩緩說道:「當今之世,名辭混亂,刑名、爵名、文名皆從古、散名從習俗,零零散散,遷徙變化,改舊例用新名,加之於萬物者,奇辭起而名實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萬物雖衆,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則有共,至於無共然後止。偏舉之,大別名也,推而別之,別則有別,至於無別然後至。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玄紐,故而所為有名,緣以同異,制名樞要,不可不察。」

  「只是關於頒定天下人物群名一事,我是客人,不作越俎代庖之舉,但是可以略盡綿薄之力,我只言說兩事,僅供各位參考。」

  「先與在座學武之人,說一說天下武學,諸多境境的高低劃分、與之對應的名稱定義。」

  此言一出,曹逆吳闕等武學宗師,俱是精神一震,瞬間變得生龍活虎起來,生怕錯過一個字。

  而某些轉去登山修行仙法的昔年武夫,如唐鐵意、臂聖程元山之流,亦是趕緊打起精神,竪耳聆聽。

  就連那些煉氣士都覺得終於步入正題了,可以勉强聽上一聽,看看這位分不清武夫宗師、還是陸地劍仙身份的傢伙,葫蘆裡到底可以賣出什麼藥,是欺世盜名的狗皮膏藥,還是當真能夠裨益天下武學的一方靈丹妙藥?

  陳平安說道:「武道九境,煉體煉氣煉神各三境,層層遞進,步步登高,一步一個台階,快慢看個人,但是快慢並無絕對好壞,關鍵只看打熬筋骨氣血的堅韌程度,拳法能否養出神意,否則就是一位純粹武夫,空有境界,卻是紙糊的體魄,與武夫同道作同境之爭,不堪一擊,與手握法寶靈器、可呼風喚雨的山上煉氣士相爭,必輸無疑。故而武學之天才,要比上山修道之天才,更吃苦,更得其實,而稍遜其名。」

  曹逆等武學宗師,俱是覺得對方這番見解相當不俗,尤其是最後這句話,最是在理。

  吳闕一時興起,心中也無雜念,只是脫口而出道:「陳劍仙,我輩武夫若習武至化境,能否憑藉拳腳力壓煉氣士?!」

  陳平安笑道:「好問。難道我方才是求你們諸位從座位起身的?還是用傳說中的一枚劍丸頂住你們的腦袋了?」

  吳闕先是赧顔,再咧嘴一笑,抱拳朗聲道:「在理!」

  他娘的,不曾想這位「陳劍仙」還是自家人,痛快痛快,算是幫自己出了一口積攢多年的鳥氣!到了山上當神仙,了不起啊?!

  陳平安繼續說道:「其中煉體三境,分別是泥胚,木胎,水銀。之後煉氣三境,關鍵在於魂、魄、膽,故名英魂境,雄魄境和武膽境,尤其是在六境養出一顆武膽,是重中之重,一向被視為武夫一口純粹真氣樞紐所在,武學登高至山巔關捩所在。在座的武學宗師,以及曾經是武夫的煉氣士,不妨都再問自己一問,自身武膽為何物,得之何處,再私底下將其取個名字,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煉神三境,金身,別稱金剛。遠遊,別稱覆地。山巔。第九境山巔之上,猶有十境,名為止境,寓意武夫至此停步。」

  「但是止境又分三層,分別是氣盛,歸真,神到。武夫當真就要在此停步,走到了一條斷頭路的盡頭?也不盡然,十境之上猶有傳說一境,可稱為武神。」

  這才是真正的撥雲見日!

  一時間大木觀內鴉雀無聲,只有細微的呼吸聲響。

  站在劍客曹逆身邊的一位英氣女子,年今五十,卻是婦人姿容,她不曾攜帶兵器,第一次開口說話,「敢問陳先生,作為天下第一人的鍾倩,他是第幾境?如今可是金身境?」

  我們鍾第一鍾大宗師聞言,只是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點頭道:「鍾倩確是你們人間的第一位金身境純粹武夫。當年俞真意和種秋他們,跟你現在一樣,都停步於武膽境,不得破開瓶頸。但事實上,歷史上丁嬰,還有丁嬰之前的某位江湖前輩,都曾躋身第七境,但是他們已經與『純粹』無關,故而不被天地大道所認可。在我看來,只有一人,可以算是鍾倩之前的首位金身境純粹武夫,便是仗劍飛升試圖開天者,隋右邊。」

  「隋宗師本就是晚輩生平最仰慕之人!」

  這位女子心情大好,神采奕奕,抱拳道:「對了,忘記與陳先生自報名號,我叫賀蘄州,來自松籟國絳州鄉野之地!」

  總有好事者喜歡胡亂評論歷史上的天下十人,各朝各代拼湊而出,貴公子朱斂和魔教丁嬰都穩居前三甲,江湖並無異議,至多是吵個誰是第一誰第二而已,但是關於僅剩一席位置,卻幾乎從沒有人將隋右邊放入其中,賀蘄州覺得不對,但是總不能跟他們爭吵此事,好嘛,現在終於有定論了!你們這幫只因私心便故意看低隋右邊的大老爺們,還有誰不服氣?

  陳平安面帶微笑,與她抱拳還禮。若是不知此事,我何必多說最後一句。

  賀蘄州小心翼翼問道:「再問斗膽陳先生一句,陳先生如今武學境界在哪個台階上?」

  泥胚,木胎,水銀。英魂,雄魄,武膽。金身,遠遊,山巔。止境三層氣盛、歸真與神到。最終成就武神之境!

  陳平安如實回答道:「曾是止境歸真一層,前不久才跌境為氣盛。」

  賀蘄州點點頭,下意識就落座了,只是她突然察覺到不對勁,滿臉尷尬,她就想要立即起身。

  不曾想那位青衫劍仙伸手虛按兩下,微笑道:「賀宗師只管坐著就是了。」

  宋懷抱看著那個賀蘄州的容貌,年輕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得是個大美人,如今?他腹誹不已,陳劍仙口味是不是有點刁鑽啊。

  剎那之間,宋懷抱就看到了陳平安的戲謔視線已經停滯在自己身上。

  宋懷抱只得雙手抱拳,使勁搖晃了幾下,算是與這位劍仙賠個不是,再不敢胡思亂想。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白玉廣場上便多出了一幅人身天地的玄妙「形勢圖」。

  一幅立身畫卷,熠熠生輝,筋骨若條條山脈,經絡如河道,氣血翻湧如河水滾滾,沿途座座竅穴如關隘,似府邸,巨城雄鎮!

  那位武夫「體內」,出現了一張好似蛛網的雪白絲線。

  「學武之始,初窺武道門徑,泥胚境。」

  「過此境門檻時,真氣散若網,屏氣凝神即收網,憑藉拳招樁架,聚攏真氣驟停時,便是氣沉丹田,不動如山,自身嘗試著定如一尊泥菩薩。此境學問之精妙,在『散』與『沉』,能夠憑藉武夫真氣反哺肉身的筋骨氣血,能夠將飲食沉積雜質散出體外,平時練拳走樁,汗如雨下在身外,氣血甘霖在體內。」

  「此境圓滿時,在於找到了一口先天之氣,純粹真氣凝為一條線,流轉如奔雷,一線蜿蜒長如蛟龍,跋山涉水,翻江過海。」

  場內那尊武夫氣象開始出現變化,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遊走不定。

  「『氣沉』之地,如人揀選一地,夯實地基,搭屋建宅,就像陋巷小宅……」

  說到這裡,陳平安略作停頓,臉色溫柔幾分,只是很快就回過神,繼續說道:「一氣呵成,即是武夫同時以根骨作棟樑,以血肉起高牆,將那後天污穢濁氣,甚至是捨得將天地靈氣,都一並散去,悉數驅逐出境,一座武夫肉身天地,宛如國無二主,唯我獨尊。武夫何謂純粹,此即純粹武夫。武夫要與自身較勁,要與同輩武夫較勁,更要與這方天地較勁,才是真正的武夫,哪怕此境屋舍依舊簡陋,但是氣象高遠,心氣極大。」

  「第二境木胎境,逐漸體魄堅韌,氣血旺盛,此境大成,真氣反哺、滲透至筋骨皮膚,以那處氣沉之地作為本命竅穴,向外開疆拓土,一點一點壯大真氣流轉所走道路,如將一條顛簸崎嶇的鄉野泥濘小路,開辟為平整寬闊的官道驛路,經絡擴張,越來越凝練的真氣流轉就越順暢,故而此境既能夠最為直觀勘驗一位武夫根骨好壞,同時最是考驗一位學武之人的耐心和韌性,必須以一種最笨的水磨功夫去……『開山』。」

  說到這裡,陳平安下意識雙手抽出袖子,雙拳虛握,輕輕放在膝蓋上,眼神炙熱道:「曾有前輩教拳,專門在此言語一句,山上神仙神仙山上,武夫偏要以雙拳開山,遇見不平事,我以雙拳平之,我輩武夫大道直行!世道崎嶇羊腸小道,就由我來為自己,為這後世,開辟出一條陽關大道!故而武夫在此境越是吃苦,越是肯下死功夫,未來成就,可以不輸佛門金剛不敗之身和道家琉璃無垢之體。」

  當陳平安說到「故而」二字之時,他已經恢復常色,語氣也自然而然趨於平緩,只是伸手拍了拍那張樹葉,「一境二境,草木之別。」

  陳平安看了眼曹逆。

  鍾倩也轉頭看了眼當今天下的劍術第一人,身上有一股讓鍾倩很熟悉的武夫氣象,畢竟他自己就曾是這麼走過來的,曹逆可以啊,馬上就會是第二位金身境了?

  在一處古戰場擁有一顆武膽的曹逆,喃喃自語道:「拳能敗敵,拳可殺人,拳可讓武夫成為沙場萬人敵,但是武夫雙拳,也能救人度世平天下。」

  但是頗為奇怪,曹逆正了正衣襟,作為純粹武夫,詢問之事,卻是離題萬里,「請教陳先生,心中何謂君與臣,何謂讀書人。」

  陳平安略作思索,回答道:「君者,何也?聖人曰能群也。君主以禮正國,治國如烹小鮮,道術兼備,王霸並舉,便可以舉重若輕,國祚綿長,百姓安居樂業,帝王家天下而讓利於民。若是帝王君主不得人心,可以降為庶人,同理,庶人得民心,自然可以升為君主。反觀君子者,醇儒者,禮之踐行,法之原也。君子與天地相參,動如天帝。制天命,裁萬物,慕其在天者,不如敬其在己者。」

  「鬥者,忘其身者,凡鬥者,必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輕則任俠意氣,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如武夫蔣泉。也有求名求利,仗勢欺人,肆意以武犯禁。重則輕死而暴,一往無前,捨身取義者有之,匹夫逞血氣之勇讓高位者血濺當場者亦有,身負古風真豪傑者,輕王侯者亦有,只是相對數量不多。」

  「星宿墜落,靈氣流轉,鬼神並起,陰陽混淆,幽明難辨,異象橫生,你曹逆是武夫之人,親眼見這般千奇百怪匪夷所思,是何心境?」

  曹逆答道:「君子覺其平常而小人道其怪。」

  陳平安會心一笑,伸出一隻手掌,「先前多有得罪,有請曹逆落座。」

  劍客曹逆灑然笑道:「當仁不讓,舍我其誰。」

  先是賀蘄州再是曹逆,兩位六境武夫都坐下了,結果鍾倩這位公認的天下第一,還站著。

  曹逆有意無意看了眼鍾倩。

  鍾倩咧咧嘴,心裡那個氣啊,老子在落魄山,別說坐著,那都是躺著的!

  「曾經有位姓朱的前輩武夫,他當年給我打過兩個比方,說經絡如路,一口純粹真氣流轉就是車馬通行,故而又需要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在此境偷懶的,也可以走捷徑,少鋪路,更快躋身下一境,但是同境武夫捉對廝殺,就像兩國兵馬沙場對峙,自然是誰調兵遣將更快誰就能贏。也像是個莊稼漢,想要一年收成好,就要多勞作多吃苦,多耕種幾畝良田,說得相當粗淺易懂了。」

  之後陳平安又粗略解釋了武道水銀鏡的關鍵所在,到底何為「泥菩薩過江」,其凶險和裨益各在何處。

  「關於武膽,我再轉述幾句前人傳授拳理,既是捷徑也非捷徑,單說煉氣三境武夫,以前俞真意和種秋他們聽了也沒用,但是如今時機有了,你們可以嘗試一下,最好是揀選那些厲鬼橫生、陰兵作祟戰場遺址,污穢不堪的陰風煞氣與至陽至剛的罡風夾雜共處,面對千軍萬馬一般的凶悍鬼物,武夫置身其中,單槍匹馬,如與天地問拳,自然可漲拳意,精進拳招。或是堂堂正正,與坐鎮戰場遺址的那些將帥英靈問拳。」

  「武夫身陷必死之地,全無退意,便是拳譜上所謂『向死而生塑武膽』之宗旨真意。在暗無天日的陰森戰場遺址,武夫神意與拳罡,可如烈日懸空灼燒天地,萬邪辟易。其次就是去沙場搏殺,身陷血戰死戰,最終悟得一個『舉世皆敵』。最後才是武夫之間的切磋。當然,前兩者的兇險程度,可想而知。」

  「武夫身上流淌拳意,如有神靈庇護,等到六境武膽一生,氣象各有千秋。故而武夫躋身此境,可以稱之為小宗師了。」

  在開始闡述魂魄膽武學三境之時,陳平安又擡手揮袖,那副武夫身軀「地圖」旁邊,又憑空多出了一幅彷彿「天象群星」的人身天地,一座座竅穴,一座座氣府,密密麻麻如星辰懸空。

  高君驀然睜大眼睛,如見瑰寶!她屏氣凝神,定睛望去,爭取以最快速度記住這幅圖像的所有細節。

  那個一直無精打采的孫琬琰更是神色劇變,她終於忍不住驚訝出聲,「不可能!人身氣府,都在猜測數量總計不才是三四百個嗎?怎麼可能如此之多?!」

  直到這一刻,孫琬琰才真正體會到何謂井底之蛙,何謂天壤之別,她深呼吸一口氣,學那高君,開始死記硬背起來。

  周姝真神色複雜至極,她可能在場唯一比高君更多掌握氣府所在、只是尚未成功開辟的煉氣士。

  所以周姝真很清楚這幅畫卷的真正價值,光是這一幅玄妙至極的「仙家星圖」,何止是價值連城四個字就可以形容的?

  「武夫由六升七,是為金身,金身破境,就是能夠與中五境練氣士一般御風的遠遊境,所以才會被稱為羽化境。」

  「煉神三境,尤其是金身境,傳聞別有洞天,或憑個人機緣或是家學師承,得以另辟蹊徑者,就可以借助驅使、聘請、祈求三法,就像請神上身一般,用來加持自身體魄,如沙場士卒披掛甲胄,如煉氣士身穿法袍。只不過我所學拳法,不走這條道路。」

  「至於九境山巔境,以及在此之上的止境。在這之間,我只說有一關隘,名為『撞天門』。」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今天聽說過,有所瞭解就可以了。學武教拳是有的,但是餵拳不是餵飯,得靠你們自己熬。」

  就在此時,草原之主拓跋大澤抱拳,眼神誠懇,用一口蹩腳的中原雅言開口道:「懇請陳劍仙不再藏私,傾力而為,給我們抖摟一手絕學,反正我這輩子不敢奢望什麼山巔境,止境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就想著能夠親眼看一看到底什麼是止境武夫的大宗師氣象!」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還覺得我會讓你看見嗎?」

  陳平安反問道:「你當是花錢看戲呢?嗯?」

  程元山開始擔心拓跋大澤這小子會不會躺地上睡覺了。

  拓跋大澤卻是神色不變,反而大笑不已,大聲道:「方才說了幾句矯情話,陳先生容我改個口,老子這輩子要去山巔看一看,親自領教什麼叫『撞天門』!至於成與不成,死了才知答案!」

  也不見陳平安拉開拳架,一襲青衫依舊只是擡腳再跺腳。

  以這座大木觀和秋氣湖祖山作為中心,剎那之間,在周邊高高竪立起四面牆壁。水起懸天,動人心魄。

  四面高牆無聲無息退回湖中,顯而易見,那位青衫劍仙這是抖摟了兩手大宗師修為?

  拓跋大澤張著嘴巴,沉默片刻,嘿嘿笑道:「陳先生,說真的,我兩腿發軟了,能不能坐著休息一會兒,緩一緩?」

  陳平安笑著點頭,「能屈能伸大丈夫。」

  「武夫煉氣魂魄膽,那麼煉氣士在三魂七魄一途的研究,只會更深更遠。其中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

  「煉氣士境界劃分更多,總計十五境……」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那幅武夫人身山河圖消逝不見。

  當陳平安說到這裡,懷複突然開口言語,「先前陳先生有一語,『通於神明,參於天地』,又說不見其事而見其功,謂之神。」

  一陣嘩然,一衆議事成員雖然聲音都不大,但是聚在一起就不小了,都覺得你這位山君在緊要關頭,問東問西作甚?!

  畢竟煉氣士未必對武道境界太感興趣,但是純粹武夫卻一定對煉氣士境界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

  稚童模樣的山君懷複,置若罔聞,只是盯著那位青衫劍仙,繼續自顧自說道:「我對於自己如何成為山水神靈,不想著追本溯源,但是心中卻有疑惑,這些年來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在此虛心請教先生,若說人身難得,那麼死而為鬼,其中某些文武英靈,之所以有異於神識昏昧、漸漸消散天地間的孤魂野鬼,在於一點人性真靈不散?還是前世存善心行好事得善果得好報使然?若果真是此理,生人死後為何又會轉為厲鬼,又為何我觀看某些鬼物的生平業報,明明是前生惡行累累之輩,卻能長久存在於人間,甚至是竊據山水,建造祠廟立起神像,堂而皇之享受百姓香火?難道是還需要再往前尋求脈絡,追溯三世甚至是更多的業力和因果之循環?」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只清楚英靈的出現,能夠長久行走於陽間陰間而無礙,確是一點真靈不滅使然。其餘不知。」

  懷複點點頭,「我未來自行探尋答案。」

  也不用陳平安開口說話,他就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孫琬琰跟著詢問,「我也有一問想要請教,曾經在書上見到一句話,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此語有理無理?」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然有理。」

  孫琬琰笑道:「那就更奇怪了,在座某些傢伙,也算得什麼心誠之人,或者說是……好人?」

  陳平安淡然道:「能否修道,淫祠成神,上山成仙,無關善惡,只在純粹,且在機緣。」

  孫琬琰欲言又止。

  陳平安微笑道:「所以才要另外的某些人同樣站在這裡,別給某些人讓出位置和道路,孫道友,你覺得呢?」

  孫琬琰眼睛一亮,她儀態萬方地側身施了個萬福,笑著落座。

  那個自號陶者的老人,沙啞開口道:「一事求教,何謂修道?」

  陳平安答道:「物其有矣,惟其時矣。故而心誠則形,形則有神,神則能化,有理之義而遇事愈明,變化代興,是謂天德,是為修道,是謂至人,是為得道。」

  「夫子自道即是傳道!」

  老人咀嚼片刻,贊嘆不已,笑著抱拳道:「老骼膊老腿了,請夫子賜座。」

  陳平安伸出手,微笑道:「老先生只管隨意。」

  鍾倩算是看明白了,敢情是臉皮厚一點的,就都能坐回去?只說這個老傢伙,是鬼物吧,扯啥老骼膊老腿的。

  所以鍾倩咳嗽一聲,扭扭捏捏半天,才試探性開口問道:「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自家人,知根知底的,要坐也行,站著壓軸也可以,只看鍾宗師當下的心情。」

  鍾倩哪裡會客氣,趕緊坐下,靠著椅背,伸長雙腿,雙手扶住椅把手,舒舒服服吐出一口氣。

  反正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自己跟著山君懷複,孫琬琰和那個老傢伙,幫著你們盡可能多爭取一些時間去記住第二幅仙圖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下五境,銅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氣境,築廬境。與武夫煉體三境同異,諸位自行體會。其中第三境,別稱留人境。」

  「中五境,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元嬰境。『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高君如今就是金丹境,與元嬰境一起稱為地仙。可以陰神出竅遠遊山河,可以淬煉出一副陽神身外身。」

  「上五境,玉璞,仙人,飛升。第十四境,天人合一,暫名合道。第十五境,沒有名稱。」

  相較於第一幅山河圖,這位陳劍仙似乎關於第二幅星象圖,說得過於言簡意賅了?

  其實將細節都已記住的高君硬著頭皮,以心聲說道:「陳山主為何這般厚此薄彼?」

  「只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才有沒有跟你多計較什麼。你這個湖山派掌門,就別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便以心聲提醒道:「多學學我,見好就收。」

  那幅仙圖就此消散。

  高君思來想去,終究是無言以對。

  陳平安伸手拈起那片樹葉,輕輕丟出,在衆人視野中一閃而逝。

  蓮藕福地已經是升無可升的上等品秩福地,以後至多是再多出一座與之銜接的小洞天。

  如此一來,只要落魄山不作攔阻,如今已經是金丹的高君就必然是元嬰境,甚至有希望躋身上五境。

  孫琬琰資質極佳,她甚至可以轉入門檻極高的符籙一道,未來成就肯定不低,只要給她兩本道書,一本只需是浩然入門品秩的符籙道書,再加上一本適宜鬼物煉氣的秘笈,孫琬琰在未來百年之內,一定會成為那種劍修除外、同境無敵手的金丹地仙。

  俞真意當年傳授給主動投靠自己的程元山的幾種秘傳道法,藏私不多,可以算是僅次於高君的半個親傳弟子了。

  所以脫胎換骨的程元山,確有金丹資質,只不過有資質是一回事,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上山修道,絆腳幾次,在所難免。

  敬仰樓周姝真,當年的學武成就,如今修道的根骨資質,都與臂聖程元山在伯仲之間。

  但是有一點,周姝真要比程元山更有優勢,那就是占了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便宜,俞真意是全靠自己琢磨出來的仙家術法,敬仰樓卻是名副其實的家學淵源深厚,光是煉氣士拿來就可以用的現成秘笈,就有五十餘部,只說周姝真和當代樓主,就分別修煉了十餘種仙家術法。

  當初陸台幾次做客敬仰樓,其實就是為了堵門和攔路,堅決不讓俞真意進去看書。

  俞真意能比他更閒?陸台的這個魔教教主,當得那才叫一個整天吃飽了沒事做。

  只說最後一次,陸台更是帶上了那幾位嫡傳弟子,明擺著就是奔著守株待兔、順勢做掉俞真意的,陸台連山水陣法都布置好了。

  可惜俞真意悄然退走了。

  至於那頭修行火法的走水湖蛟,只要魏良管束得當,她甚至可以成為一位元嬰。

  這就是得天獨厚的機緣了,她真名胡焦,大道高遠,又是第一位走江的精怪之屬,被此方天地所青睞,屬於法外開恩。

  這才讓心存「要以火法烹煮江河」的一條開竅山蛇,有驚無險涉水成功。

  魏良若是此時不管,難道等到她境界超出了魏良,依舊桀驁不馴,肆意妄為,再由落魄山來管?

  純粹武夫當中,曹逆很快就是金身境了。

  至於暫時還是天下第一的鍾倩,只要別一年到頭都在落魄山那邊,只顧著蹭吃蹭喝,多跟老廚子「蹭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遠遊境武夫,懸念不大。

  唯一的問題,在於鍾倩在躋身遠遊境之後,一旦被其他純粹武夫追上並且趕超,例如曹逆,鍾倩就很難更上一層樓,順勢躋身山巔境了。

  這座天下,武運充沛是不假,但是武運的流轉,可不講究什麼公平。

  只說那個江神子,或者說鬼物蔣泉,習武天賦並不遜色於鍾倩。李鄴侯身邊的皎月湖客卿,武夫殺青,其實就可以被蔣泉拿來當作「真跡」去臨摹。

  當然還有那個袁黃,估計以後武學成就不低。

  至於烏江,比起江神子和袁黃,無論是目前打熬出來的武夫體魄,還是天資,以及拳意的凝練程度,還是要差了明顯一截。

  學拳一事,體魄堅韌與拳意渾厚,才是千金不易的立身之本。煉體煉氣總計六個境界,每個台階,都需要走得步步穩當扎實。

  那個曾經給烏江當師父的陶斜陽,自身學武很一般,教徒弟更是馬虎得一塌糊塗。

  換成我陳平安來教拳,給自己十年功夫,這會兒的烏江,不得是遠遊境起步?

  陳平安說道:「既然閒聊結束,那就該定規矩了,若有異議,可以商量。」

  那個斧正山的山神老嫗諂媚,低頭彎腰笑道:「陳劍仙,我能不能也坐下聆聽教誨?」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老嫗身邊那張椅子砰然碎裂,竟是當場化作齏粉。

  老嫗被嚇得連連告罪,北晉國皇帝唐鐵意眼皮子微顫,拓跋大澤同樣心生警惕。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道:「家國天下,仙家道場,江湖門派,有規有矩,才是正理。」

  「煉氣士的仙家府邸,山水神靈的神主祠廟,鬼物精怪的山頭道場,山上與山下,廟堂和江湖,以及幽明殊途,朝廷封正也好,禁絕淫祠也罷,反正都需要循規蹈矩。」

  「東岳趙巨然,其治所所在,負責執掌天下鬼物與陰間,故而需要趙山君兼管人間所有城隍廟。」

  山君趙巨然楞了楞,依舊是坐著抱拳還禮,沉聲道:「東嶽領旨!」

  「中嶽鄭鳳洲,職掌天下文運流轉,第一座文廟就建造在西嶽,主祀至聖先師,副祀道士碧霄洞主。」

  陳平安繼續道:「至於一衆陪祀聖賢,主殿和東西兩座側殿,各自陪祀幾人,這些具體祭祀的禮制規格,鄭山君你與四國君主和其餘山君自擬定。兩幅掛像,我隨後會交給鄭山君帶回治所。」

  一直站著的鄭鳳洲顯然極為意外,仍是抱拳朗聲道:「謹遵法旨!」

  說完這個,鄭鳳洲便大大方方落座了。

  「南岳懷複,職掌天下武運流轉,建造首座武廟,同樣是商議選擇哪些名將作為陪祀。武廟主祀道士碧霄洞主。副祀……」

  陳平安停頓片刻,沉聲說道:「武夫崔誠!」

  懷複抱拳道:「南嶽領命!」

  「西岳山君宋懷抱,職掌勘驗天地靈氣流轉,負責將人間煉氣士不論出身,一一記錄在冊。兼管世間飛禽走獸,治煉鑄造,男女姻緣,以及各國欽天監和望氣士。」

  宋懷抱聞言嘆了口氣,他比起中岳鄭山君更意外,本來以為這趟秋氣湖之行,別說什麼竹籃打水一場空,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吧,不曾想還能領取這麼一份結結實實的神位權柄?!

  宋懷抱低頭抱拳,再沒有半點玩世不恭的表情,神色肅穆道:「西嶽遵旨!」

  等到宋懷抱落座,那麼五岳山君當中,就只剩下那位自號玉牒上人的北岳山君了。

  陳平安笑眯眯道:「北嶽神職,暫時還沒想好。」

  大木觀內,不少人面面相覷,或是對視而笑,還有些忍不住笑出聲的。

  玉牒上人竟是神色如常,換手搭著拂塵,大義凜然道:「陳先生此次為我等傳道解惑,何等辛苦,不著急,半點不著急,陳先生不妨休歇片刻……」

  稍稍擡頭,見那位青衫劍仙想了想,好像又打消了念頭,收回了原本到嘴邊的言語,然後就那麼怔怔出神,心不在焉了。

  本來對於客氣話、場面話那是極有心得的老人,只好繼續說下去,虧得精通這門學問,還能就這麼一直强撐下去。

  陳平安好像故意將這位山君晾在了一邊,其實是分心了。

  記得李希聖曾經在天外揮袖「畫」出一幅天象群星軌跡圖,原來周密利用蛟龍溝,扶搖洲和桐葉洲三地,打造出一座痕跡淺淡的秘密陣法,用來加固天外「青道」軌跡,聯手十四境大妖初升,共同牽引一座蠻荒天下撞向浩然天下,欲想兩船就此相撞。

  陳平安利用疊陣,白景則利用法寶術法,都沒閒著,收納三場靈氣大潮,各有收獲,每次開門,大緻相當於接納一位飛升境修士的靈氣積蓄。

  人間每位金丹地仙都會舉辦開峰典禮,究其根本,就是占據一座道場,讓其名正言順汲取天地靈氣。

  聯手成功阻擋下蠻荒「渡船」之後,陳平安帶著小陌和白景重返那處太虛「戰場」,結果仍是被想到一塊去的蠻荒老嫗和大妖官乙捷足先登,後者搶先歸攏了潮水餘韻和青道真意,不過陳平安他們也不算白跑一趟,白景直接遞出一劍,當場攪爛了官乙的一條骼膊,只是幫著老嫗護道一程的官乙,畢竟不願與白景這種沒道理可講的劍修結仇,她便主動示好,當是破財消災了,丟給白景一截生長有數粒綠芽的古枝。

  不作糾纏,等到官乙和老嫗離開,只剩下些殘羹冷炙,白景自然是瞧不上眼的,就跟修士走在路上,瞧見地上有顆銅錢,自然懶得彎腰撿錢。

  只是山主發話了,她又剛剛從官乙那邊白得了一根「值不了幾個錢」的古枝,她才樂意「舉手之勞」,收攏了相當於一位玉璞境練氣士的靈氣積蓄,凝為一顆青杏大小的靈珠,因為珠子內蘊藏青道軌跡的些許道韻,陳山主所謂的蚊子腿也是肉,與故意不說破那截樹枝真實來歷的白景一樣,說得違心了。

  大概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謝狗在落魄山待得很習慣,不是沒有理由的。

  之後雙方按照約定,在天外坐地分贓。

  白景給出三顆拳頭大小的碧綠珠子,相當於兩位飛升境練氣士的靈氣家底。

  本來想著缺斤短兩如何蒙混過關的白景,只因為身邊有小陌,她難得大氣一回。

  先前在北俱蘆洲晃蕩,貂帽少女沾染了不少浩然風氣,市井坊間,金、銀匠人想要掙錢,除了招牌手藝,總不能是靠良心吧。

  一趟天外之行的全部收益,陳平安都有安排。

  自己汲取的三股大潮靈氣,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密雪峰長春-洞天內的赤松山。

  至於那顆「收尾」得來的青杏寶珠,本來是兩種打算,要麼將其揉碎,蘊藏靈氣全部融入蓮藕福地的人間,要麼單獨贈送給某人或是某座道場,至於到底送給誰,只看那場秋氣湖大木觀的議事結果了,可以是高君的湖山派,也可以是福地某座大岳山君府,或是南苑國太上皇魏良。這麼一顆看似不起眼的靈氣珠子,對他們這些福地本勢力而言,何止是天降橫財,簡直就是一筆巨款了。可惜魏良是第一個被刨除在外的。本來南苑國三千精騎護送桐葉洲流民進入福地避難躲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故而在陳平安內心的排序,魏良和南苑國,其實是很靠前的。

  而白景最後給出的兩顆碧綠珠子,也分量不輕。陳平安難得記起一回自己的山主身份,準備用來閉關破境時用,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就在玉牒上人都覺得自己無話可說的時候,那位學究天人的年輕夫子,好像總算回過神了。

  陳平安笑道:「那你就管著這座天下,所有獲得朝廷正統封正的山水神靈?負責編訂一部山水官場的金玉譜牒。就是不知道辛苦不辛苦?」

  玉牒上人打了個稽首,連連說道: 「不辛苦,不辛苦!」

  陳平安說道:「官管官一向最難管,山君可要小心了。」

  玉牒上人就沒有直腰擡頭,說道:「小神必須謹慎再謹慎,務必做到不辜負陳劍仙的厚望……」

  陳平安以心聲無奈道:「落筆空靈如神助,每從遊戲得天真。既然都事到臨頭了,吳山君又何必繼續藏拙,陸台當年做客北岳山巔,與此間天地第一尊神靈的吳山神,可謂相逢投緣,一同飲酒焚柏吟道篇,怎麼,陸台在你那邊,說我壞話了?」

  如果說松籟國水神宋檢,是第一位淫祠山神,那麼這位北岳張山君,就是當之無愧的首尊山神。

  道人模樣的老者,微微一笑,挺起腰桿,手捧拂塵,氣勢渾然一變,判若兩人,老山君拈須笑道:「陸道友在我這邊,提起陳劍仙,那真是好話都說盡了。今日一見,才知陸道友所言不虛,原來人間真有陳劍仙這般……好人。」

  道觀外,落水的江神子被袁黃和烏江打撈而起,救是無需救的,蔣泉本就是鬼物。

  曾經的落第書生,如今的鬼物,蔣泉清醒過後,失魂落魄,黯然神傷,坐在道觀山腳那邊,既不去大木觀內找那人尋仇了,卻也不願就此離去。

  就在此時,從水中走出一位女子,秋波流轉,她眨了眨眼睛,蹦跳著上岸,「蔣泉,還記得我嗎?」

  蔣泉擡起頭,一臉茫然,她是顧苓?自己是在做夢嗎?

  女子故作傷心狀,「這才過去幾年,就忘記我啦,你們讀書人真是薄情寡義……」

  說著說著,女子便笑著流下眼淚。

  蔣泉站起身,將她抱在懷裡,輕聲道:「曾經都是人,如今都是鬼,顧苓,我們真是般配。」

  女子輕輕點頭,「誰說不是呢。」

  陳平安站起身,擡頭望向天幕,拱手抱拳,微笑道:「謝過老觀主順水推舟。」

  遠在青冥天下青神王朝的老觀主,笑呵呵問道:「都被我如此刁難了,你小子這算不算是以德報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老觀主說道:「不錯,還是當年的那個傻子,真被你小子說到做到了。」

  陳平安這才開口道:「前輩沒有看錯人。」

  老觀主一時無言,最後只是笑駡一句,便撤掉了神通。

  小陌忍住笑,一旁名為傅玄介的女子劍修,她由衷贊嘆道:「碧霄洞主,小陌先生,這個陳平安實在是太……唉,算了,我不會說好話。」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小陌,回去的時候提醒他一句,只要還沒有躋身十四境,就別來這邊了。等到他有了此境,某些話才有些分量。」

  曾經有個背劍誤入藕花深處的少年泥腿子,他那會兒堅持認為,大概只是他覺得,人間萬物多如毛,我有小事大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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