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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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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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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5:4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

  陳平安帶著小米粒到了那棟宅子,院門屋門都開著,待客廳堂內除了于玄,君倩師兄和白也都在,裴錢正襟危坐,還有一個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裡圖個什麼的青衣小童,於老神仙你看樣子也不是個好酒之人啊,再說了,老前輩境界這麼高、年紀這麼大,真上了酒桌再敬酒一個,陳靈均都怕自己手抖,端不穩酒碗啊。

  還是背劍穿青紗道衣裝束的陳平安,跨過門檻,先與老真人打了個稽首,「晚輩見過於真人。」

  老真人伸手虛按兩下,笑道:「我這個客人都不客氣,在山中當是在自家逛蕩的,作為東道主的陳道友又客氣什麼,見外了。」

  陳平安還是第一次見著這位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再次作揖行禮,「見過白先生,君倩師兄。」

  白也點頭致意。

  君倩笑著點頭,「趕緊坐。」

  陳平安好不容易才不去看那頂虎頭帽,沒有去坐那條主位椅子,只是就近在君倩師兄身邊落座後,便開始目不斜視,與裴錢和陳靈均對視,裴錢咧嘴一笑,陳靈均眼神幽怨,抽了抽鼻子,顯然比較委屈,嘛呢嘛呢,於老真人咋想的,非要點名要求自己一起聊幾句,聊個錘子,自己大氣都不敢喘。

  于玄就坐在陳靈均身邊。

  陳平安這邊一排座椅,當了宗主的崔東山位置最靠內,然後是客人白也,君倩師兄靠外。

  陳平安笑道:「於真人,其實陳靈均平時沒這麼拘謹的,以後關係熟了,就會知道他比較活潑。」

  當然如果陳靈均不是事先就知道前輩你的身份,可能就會更活潑更跳脫了。

  于玄撫鬚笑道:「原來如此。」

  原來是雙方關係還沒好到那個份上。

  陳平安好奇問道:「曹晴朗怎麼沒來這邊?」

  崔東山身體前傾,探出腦袋,轉頭望向自家先生那邊,「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我不得不背地裡跟先生說上一說。」

  陳平安說道:「說說看。」

  裴錢說道:「曹晴朗在桐葉洲那邊遇到了兩個朋友,其中一個,比較特殊。」

  陳平安疑惑道:「這有什麼好背著曹晴朗議論的。」

  曹晴朗當年離開藕花福地,就曾跟隨種夫子跨洲遊歷,之後在大驪王朝這邊,就與作為科舉同年的荀趣關係莫逆。

  交朋友這種事情,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何況曹晴朗從小就老成,歷練過後,更是性格沉穩,能出什麼問題?

  崔東山解釋道:「除了荀趣,先生已經見過了,曹晴朗在桐葉洲那邊又認識了兩個朋友,一個叫徐珍,是個剛剛開始步入修行的年輕書生,在一家官府書院擔任講習多年,與曹晴朗屬於志趣相投,偶爾有些學問上的爭論,都能夠求同存異,屬於相互砥礪學問,而且看得出來,徐珍對曹晴朗十分仰慕,覺得自己與曹晴朗是那種亦師亦友的關係。」

  「還有一個叫余勵的練氣士,在山下屬於耄耋之年了,但是修道有成,駐顔有術,瞧著還是很年輕的,余勵是山澤野修的半路出身,前些年才結金丹,博學多才,學問粹然,我跟曹師弟私底下聊過此人,曹師弟評價很高,覺得余勵與當年家鄉半個先生的陸先生,是差不多的學人。於是我就很好奇了,想要親眼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讓曹師弟都覺得自慚形穢,余勵此人的身世背景,有據可查,曾是桐葉洲一座小仙府的譜牒修士,如今山門還在,履歷檔案都在,連同家族在內,都沒有任何問題。之所以會淪為散修,還是因為當初師門作為,沒有半點擔當可言,一大幫祖師堂成員,只顧著帶上嫡系弟子、家眷法裔偷偷乘坐渡船往北方逃難了,期間剛好碰到五彩天下開門,就跑了個沒影。余勵一氣之下,既沒有跟隨掌門、師長們一起離鄉避難,也沒有一走了之,他先是不動聲色,帶著那撥外門弟子、丫鬟雜役一起找了處偏遠貧瘠之地躲藏起來,等到不打仗,世道太平了,也不願苦等什麼師門修士返回舊址,他就散盡身上積蓄神仙錢,交予那些下五境同門,再幫他們尋了一處山頭開闢洞府,自己則算是主動脫離了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為一位雲遊四方的山澤野修。」

  說到這裡,崔東山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說道:「受我所托,裴師姐曾經遠遠看過一眼對方的心境,心湖道場景象,是一座巨城,大日懸空,陽光普照,城內百姓安居樂業,粗略估計有百萬之多,人人無憂無慮,大小建築井然有序,花木欣欣向榮,書院衆多,武館林立,神靈祠廟香火與炊煙共裊裊,幽明人鬼、練氣士和精怪妖族共處,儒釋道與百家學問在此如江河匯流。」

  陳平安竪耳聆聽至此,開口評價道:「心境氣象不是一般的大了。就是不知道此人已有此心,有無此道行。」

  崔東山也曾專程去拜會過此人,與之朝夕相處了差不多半個月光陰,就連崔東山這種最擅長挑刺的傢伙,竟然都沒有找出半點不對勁的地方。溫文有禮,待人誠懇,志向高遠,做事細緻……可越是如此無懈可擊,崔東山就越是篤定一事,事出無常必有妖!

  崔東山的理由很簡單,天底下如我先生這樣「布置得噹噹的人,人間絕對不能出現第二位!

  陳平安思量片刻,笑道:「又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們該拉上曹晴朗一起聊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裴錢立即說道:「師父,我當時就是這麼說的,小師兄非要鬼鬼祟祟,見不得光似的。」

  崔東山驀然瞪大眼睛,裴師姐你有這麼講過嗎?小師兄怎麼不記得了!

  裴錢提醒道:「勞煩崔宗主繼續說正事。」

  崔東山抬手握拳,輕輕捶打心口。無事大白鵝,有事小師兄。如今倒好,都喊崔宗主啦?真是肝膽欲裂,教人痛徹心扉!

  陳平安突然問道:「此人有無躋身某國廟堂的意向?」

  崔東山點頭道:「有,他在去年已經與虞氏王朝接洽了。」

  陳平安點點頭,這就更加合乎情理了,「不用藏著掖著,回頭我來跟曹晴朗聊聊此事。」

  崔東山繼續說道:「先生,接下來都是些糟心事了,學生哪怕想要報喜不報憂都難了。」

  陳平安笑道:「我是山主,你是宗主,說來說去,我至多是聽了糟心,真正需要操心的還是崔宗主。」

  崔宗主目瞪口呆,不該來的,不該來的,先生與大師姐,竟然都開始翻臉不認人了,下宗難道就不是自家人嗎?!

  陳平安說道:「那艘突然冒出來的丙丁劍舟,到底歸誰,照規矩,好像還需要去霽色峰祖師堂商討過後才有定論?」

  崔東山無精打采,低頭拿袖子摩挲著椅把手,有氣無力道:「那學生就有事說事了,首先,雲岩國京城外的魚鱗渡,起了一場山上衝突,幾個煉氣士跟一撥江湖武夫大打出手,差點鬧出人命,已經開始打糊塗官司了。雲岩國皇帝又是個搗漿糊的,不願攬事,官司就推到了祖師堂那邊,好巧不巧,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內部,也吵了一大架,道號焠掌的李拔,作為東海水君府全權住持大瀆開鑿事務的話事人,約莫是在京城聽見了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小題大做,非要對方認個錯,把話收回去,結果碰到幾個頭硬腰桿硬嘴更硬的主兒,你李拔境界高,打殺了他們可以,道歉那是沒有的,想都別想。我當然想要秉公處事,也是這麼做的,按著那幾個人的腦袋道了歉,結果就是那兩方各有後臺背景的山上勢力,全部撂挑子了,兩個山上道場,以及幾個大瀆沿途的山下小國,都不幹了。再加上魚鱗渡那兩撥差點打出腦漿子的,反正盡是些不讓人省心的貨色。」

  王朱當時豪擲一萬五千顆穀雨錢給崔東山,差點當場把崔宗主給砸暈了。

  咫尺物是一件螭龍盤踞青瓷的筆洗,她當時沒說何時歸還此物,崔東山就當是附帶的添頭了,還什麼還。

  陳平安說道:「可以說真正的糟心事了。」

  崔東山重重嘆了口氣,一拍椅把手,怒氣衝衝道:「就在前不久,已經破土動工的數截大瀆河段,幾乎同時冒出了幾個出手狠辣且神出鬼沒的攪局者,其中一位練氣士,每次都是往人滿為患的河道那邊,全是桐葉洲中部幾個沒有地仙坐鎮的小國,哪裡經得起這麼打砸,可謂死傷慘重。砸下數張殺力巨大的符籙就跑路,此外四個,就像身份不明的山澤野修,一邊遠離大瀆河段,一邊潛行伺機而動,一出手就是大開殺戒,而且專殺那些大王朝藩屬國的將相公卿和小山頭的練氣士,短短幾天之內,做完這些就立即收手,只出手一次就徹底銷聲匿跡了,還沒有忘記張貼榜文,揚言這就是你們膽敢妄自開鑿大瀆、壞我桐葉洲一洲氣運的下場,此外榜文上邊,還有些栽贓嫁禍潑髒水的內容,無非是說……有私心,是為了同時討好大泉女帝和太平山黃庭,以及蒲山黃衣芸,尤其是念著同鄉之誼,試圖討好那位東海水君王朱,做了幕後買賣的,作為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立足的報酬,就要將一洲中部山運悉數裹挾入大瀆之水,白白送給東海,故而是以剝削半洲氣運而肥一水府的陰險勾當,等到大瀆開鑿成功通海,再後悔就為時已晚了。」

  陳平安皺眉不語。

  倒不是在乎這些無中生有的中傷內容,而是這撥如兔起再鶻落消失的練氣士,行事一點都不莽撞,而是很有布局,環環相扣,關鍵是對方肯定還留有後手。

  陳平安問道:「既定的大瀆沿途各國,近期有無瘟疫發生?」

  崔東山點點頭,「有了,還不止一地,不過學生已經請了中土醫家幾位高人出馬,暫時控制住了瘟疫,才沒有蔓延開來。」

  陳平安問道:「書院那邊?」

  崔東山說道:「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已經身在雲岩國京城主持大局了。」

  陳平安稍微鬆了口氣。

  崔東山有了點笑容,「溫山長真是雷厲風行,竟然擅自行事,與文廟先斬後奏,直接喊上鐘魁,親自走了一趟酆都,找到了其中一個瘟疫源頭,再循著蛛絲馬跡,最終被返回陽間的溫煜,找到其中一個飼養『瘟神』的妖族地仙修士,當場打殺,再將那尊被迫行事的『瘟神』暫時拘押在了書院。溫煜不知道用上了什麼手段,竟然能夠再以那頭妖族的身份,聯繫到了其餘兩個共犯,一並收拾掉了。現在只說檯面上的,就剩下兩個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其中一個,不是未能逃回蠻荒的妖族修士,而是桐葉洲本土人族修士,據說他死不悔改,理由是桐葉洲之所以遭此大劫,是因為劍氣長城未能守住倒懸山通道、以及文廟聖賢坐視不管的緣故。」

  崔東山似乎不願多聊此事,繼續說道:「第一撥趕過去查探此事的練氣士,我們青萍劍宗這邊,就派出了米裕、邢雲和柳水三位劍修,太平山那邊有放棄閉關的山主黃庭,還帶上了道號龍門的仙人境果然,東海水府那邊,則有鬼仙黃幔和武夫溪蠻,至於其餘各方勢力,加上薛懷帶隊的蒲山雲草堂,大泉王朝一衆皇家供奉等,總計有隱匿行蹤的八支隊伍,沿著那條大瀆一線,各自選擇一處落腳,然後就是各司其職,開展一場比拼雙方耐心……還有運氣的守株待兔。」

  于玄揪著鬍鬚,「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守株待兔,確是沒法子的法子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可如果對方就此收手,麻煩就大了。只說人心渙散,又該如何聚攏?再加上那些攔不住的流言蜚語,你們青萍劍宗,再加上落魄山,在那桐葉洲的名聲,一個不小心,可就要一塌糊塗了。」

  不說那些隸屬於臨時祖師堂的各路修士疲於奔命,效果甚微不說,更重要是那些小國,朝野上下,提心吊膽,畢竟這可不算什麼「一有風吹草動就如何」的事情了,是會死人的。所以絕大部分大瀆沿途一下子就停工了,只有像大泉姚氏這樣的大國,還有玉圭宗和青萍劍宗這樣的宗字頭大仙府,依舊按部就班開鑿大瀆。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崔東山咧嘴一笑,「我那個藏在蒲山的分身,既然閒著也是閒著,如今就在當誘餌,至於幕後布局者是否咬鈎,就看那主謀或是得力的幫凶,敢不敢殺一個青萍劍宗嫡傳劍修的龍門境少年天才,來憑此立威、一戰成名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說道:「繼續。」

  崔東山說道:「讓高人算了一卦,粗略推衍出幾個對方可能會出現的地點,這廝總算被逮了個正著,因為當時太平山黃庭離得不遠,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即御劍趕去,追上了!」

  陳平安皺眉道:「黃庭都沒有成功將其截殺?」

  如果殺掉了,崔東山就不用說這麼多了。

  崔東山雙手搓臉,無奈道:「對方其實隱蔽足夠好了,可惜碰到了黃庭,黃庭從不拖泥帶水,對方挨了一劍,受傷不輕,可還是被那廝跑掉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身為太平山宗主的黃庭,她不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別忘了,黃庭的福緣之好,公認冠絕一洲。

  她趕得及,追得上那位極有可能是主謀的妖族修士,本身就是一種證明,可是對方最終逃脫了,何嘗不是一種證明。

  所以這比已經仙人境的米裕追上再出劍,被對方身負重傷卻僥倖逃脫,其實更棘手。

  少年容貌的邢雲,老嫗姿態的柳水,兩位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的劍氣長城本土劍修,本來邢雲已經有了個新身份,以青萍劍宗記名供奉的身份,兼任風鳶渡船的新管事。只因為突然冒出這麼些四處亂竄的妖族,第一次做事,就是換個地方殺妖。唯一問題,在於他們未必有機會看見那個、或是幾個妖族修士。

  崔東山說道:「這頭已經確認是妖族身份的畜生,在被黃庭追上之前,曾經公開揚言,以後大瀆沿途,只要哪裡有塵土飛揚,就會吃他一記符籙。」

  陳平安問道:「這頭妖族是那種精通遁法、擅長逃命的上五境符籙修士?」

  崔東山搖頭道:「聽黃庭說,好像只是個元嬰境。但是確實精通五行遁法,一手符籙,更是層出不窮,被這傢伙搭配著用,眼花繚亂。那場不足半刻鐘的追殺,黃庭其實出劍次數不少,可真正落在妖族身上的,卻只有那麼一劍,而那還是黃庭事後與我自稱是『憑藉本能亂砍一劍碰碰運氣』。」

  崔東山加重語氣道:「所以這頭妖族,極為擅長符籙。」

  于玄開口問道:「崔宗主,有無符籙殘渣?」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瓷罐,小心翼翼將符籙灰燼倒在桌上。

  說實話,如果于玄不在山中,崔東山就只好請先生去請先生的先生再請於老神仙從璀璨星河「下凡」一趟了。

  于玄抬了抬袖子,伸出手指拈動些許符紙殘渣,雙指輕輕搓了搓,驀然間一抖袖子,空中便出現了一點金光,然後由點成線,由線及面,一條條細微金光延伸開來,依次「生髮」出一張金色材質的完整符籙。

  就在「成符」的剎那之間,那張符籙便要轟然炸開,宛如一張只等這一刻的「符中符」。

  可惜這張符籙碰到了符籙于玄。

  于玄早已同時畫符,用以拘押此符,出現無數條崩裂細痕的那張符籙,在空中飄晃不已,搖搖欲墜。

  于玄凝視片刻,很快就得出一個好壞參半的結論,「不是任何一種被記錄在冊的大符,兩千二百餘條符線,糙是糙了點,但是意思不小,看得出來,極有可能是這頭妖族修士親手繪製的『首創』,故而還在摸索過程當中,未能大成,否則哪怕我早有準備,以符鎮符,只說符膽處蘊藏道痕,肯定就被毀屍滅跡了,但是能夠畫出這道新符的修士,造詣極高,而且路子很野,奇思妙想,好幾個點子,稱得上是敢想前人所未想,不得不承認,這傢伙是好苗子,真是修行符籙的好苗子。它如果長久躲藏在桐葉洲,必然是個不小的隱患。」

  于玄繼續說道:「黃庭猜測不錯,境界是元嬰境可能性最大,玉璞境的可能性,不能說全然沒有,但是可能性極小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可不可能只是金丹境。」

  于玄右手重新拈住那張符籙,左手掐指一算,片刻之後,終於支撐不住的那張舊符籙砰然碎裂,于玄點頭道:「真有可能,金丹元嬰,五五之間。」

  崔東山揉著下巴,說道:「多半是金丹了。」

  萬一被這頭妖族修士在逃亡途中躋身了元嬰,甚至是再順勢閉關一場,就變成了玉璞?

  金丹尚且如此棘手,如果被對方再跨過一個大臺階,由地仙躋身上五境,後果不堪設想。

  于玄問道:「崔宗主,就只有這些符籙殘渣?」

  崔東山點頭道:「這還是黃庭碰運氣才找到的。」

  于玄惋惜道:「可惜了。若是完整符籙,哪怕是剩下半張都好說,如今單憑符籙的些許殘渣,順藤摸瓜,找出一條確切線索,是痴心妄想了,連老夫都做不到。對方畫符的手腳很乾淨,好像一開始就防了一手。用了……好傢伙,還不止是一張替身符,以替身畫替身符,再畫符中符……這廝心眼真多,棘手,確實棘手。」

  突然發現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陳平安氣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這廝分明是學到了姜老宗主流竄犯案的精髓。」

  門口那個臨時起意趕來湊熱鬧、見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腳步,滿臉無辜神色,啊了一聲,這也能怨著自己?

  白也,雖非劍修,卻是姜尚真心中的真正劍仙。

  於老神仙的豐厚家底,更是讓姜尚真自嘆不如。于玄思量片刻,拈須說道:「實在不行,老夫親自走一趟桐葉洲,待上個把月的光陰,看看能否會一會這個符籙道上的後起之秀。再多時日也不現實了,畢竟老夫還需要幫忙盯著天外青道軌跡一事,不宜過多分身分心。」

  沒人開口說一些什麼大材小用的客氣話。

  姜尚真笑道:「那我也跟著於老神仙返鄉一趟,學一學黃庭,碰碰運氣。」

  但是陳平安卻說道:「於前輩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趕赴桐葉洲,可能他就在等這個機會。」

  崔東山點頭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說道:「於前輩不必理會此事,我們會爭取早點解決掉這個隱患。姜尚真先回,等晚輩處理完私事,就去桐葉洲。」

  于玄沒有任何矯情,點點頭,唏噓不已,「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敗之有餘。別氣餒就是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相信總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

  崔東山咳嗽幾聲,「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這麼幾件,我先撤了,車舟勞頓,得緩緩,休息休息。」

  陳平安點點頭,以心聲說道:「休息過後,你喊上姜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兩處,分頭行事,可以多喊上點人。近期我會讓姜尚真和謝狗帶著梧桐傘去往桐葉洲。」

  崔東山腳步不停,以心聲問道:「先生是擔心那兩處地方也有誰潛伏已久,暗中搗亂?照理說,不管是誰,都會對老觀主禮敬幾分的。」

  既然是不管是誰,那麼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

  確實,不管是誰,都不願意主動招惹碧霄洞主。

  陳平安微微低頭,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說道:「不是些興風作浪的涸澤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說了個道理,老禾不早殺余種穢良田。」

  崔東山聞言緩步,眼神複雜,欲言又止,甚至是轉頭望向了自家先生。

  陳平安視線上挑,說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是個老理,與其斷斷續續隔三岔五來上一出,還不如一股腦都冒出來曬個太陽好了。我們心知肚明,目前這些禍事,桐葉洲那邊也好,藏在福地那邊的也罷,當然都是揪心至極的壞事,但是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視為轉折點,當一事轉至谷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

  崔東山輕輕點頭再轉頭,摔著兩隻雪白袖子大步離去。

  見那大白鵝都走了,陳靈均壯起膽子,站起身試探性問道:「山主老爺,不如我送送崔宗主。」

  陳平安剛要點頭,于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見面就走,不合適不合適,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幾句閒天。」

  陳靈均才抬起屁股,聞言便張大嘴巴,輕輕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爺就坐在屋內,陳靈均只會更加如坐針氈,火燒屁股!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兩眼放空,怔怔無言,於老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

  陳靈均便有幾分心虛。

  先前誰都沒告訴他這個虎頭帽少年是誰,當時陳大爺就沒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見了結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陳靈均覺得有趣,哈哈大笑,雙手叉腰詢問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

  陳靈均見君倩先生只是笑著不說話,眼神中好像充滿了鼓勵和認可……

  陳靈均便打量著模樣清秀的少年郎,老氣橫秋贊嘆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說那個叫鄭又乾的孩子,不孬,以後出息不小,眼前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個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還是不孬,君倩先生雙喜臨門,可喜可賀,不曉得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與你師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邊喝頓早酒去……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過卻不是我的什麼弟子,是好友。

  陳靈均一時語噎,同樣的虧絕對不吃第二次!同樣的錯誤絕不再犯!所以堅決不讓少年改個名字了。

  反而趕忙不再雙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肅穆沉重,再以心聲詢問君倩先生,哪個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為的那個白也。

  陳靈均熟門熟路,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扶住額頭,身形一個晃蕩,念念有詞,這頓早酒喝的,都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再行雲流水轉過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幾步,先箭步再飛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轉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在那之後,周首席上山之前,陳靈均就一直躲在宅子裡邊,美其名曰閉門思過,修個關門禪。

  崔東山走出宅子後,想了想,先生說得是對的。

  一場苦等再苦等,終於等到了。

  崔東山長呼出一口氣,一個蹦跳起身前衝,呼呼喝喝,拳打腳,腳踢拳,兩隻袖子劈裡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陳平安是這樣的心境,學生崔東山何嘗不是如此。

  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這個說法,確實勉强可以將一連串的險惡風波,視為下一件好事的徵兆和開頭。

  但是在這之間,上山和下宗,都必須揪心耗神和勞心勞力就是了。

  崔東山沒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牆去了那棟擱放梧桐傘的庭院。

  坐在臺階那邊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時不時抬起另外那只袖子晃幾下。

  崔東山百無聊賴,打著哈欠,終於等來了兩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劉羨陽和顧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東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畫圓的劍陣,從袖中摸出一卷畫軸,壓低嗓音道:「這幅畫像,出自桐葉洲女冠黃庭之手,畫了一頭作亂妖族,不過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張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劉大哥,意下如何?怎麼講?沒二話,我都聽劉大哥的!」

  劉羨陽伸過手,一個字的廢話都沒有。

  崔東山遞過去畫軸,卻不鬆手,「會不會打草驚蛇?」

  劉羨陽嗤笑道:「崔老弟這話說得不對,親眼瞧見了蛇,哪來的打草驚蛇,打蛇驚草?別磨蹭了,趕緊鬆手,先給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說。」

  「劉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膽識氣魄就愈發了不得,不愧是當宗主的人了,老霸氣了!」

  「自家兄弟,少拍馬屁,崔宗主給本宗主閃一邊去。」

  崔東山立即雙腳並攏,一個橫向蹦跳,「小弟得令!」

  劉羨陽轉頭望向顧璨,壓低嗓音說道:「鼻涕蟲,如果陳平安來阻攔,你記得幫忙擋下,勸他別多管閒事……」

  顧璨已經說道:「他沒來,只是瞥了這邊一眼,就帶著于玄散步去山頂了。」

  劉羨陽痛心疾首,直接開駡了,「沒良心的東西!」

  崔東山怒道:「咱倆都是當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劉大哥,你要是這麼說,老弟我可就不樂意了啊!」

  劉羨陽抖開畫卷,讓其懸空,再大手一揮,示意崔東山一邊涼快去。

  大白鵝又是一個橫向蹦跳。

  劉羨陽只是看了一眼畫像修士,便開始收斂心神,閉眼如打瞌睡。

  崔東山不敢打攪劉羨陽的這場……夢中問劍,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顧璨。

  顧璨報以禮節性微笑。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說實話,別人對你觀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錢都不討厭你。」

  顧璨點頭笑道:「好說。」

  崔東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討厭我,相互間都瞧著順眼,那不如咱倆……」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沒門。」

  崔東山瞪眼道:「好歹聽聽看我說什麼再拒絕啊。」

  顧璨說道:「若是外人,我自會在門外陪外人多聊幾句。」

  崔東山竪起大拇指,贊嘆道:「這話說得漂亮!」

  顧璨猶豫了一下,與這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謝,卻沒有說一個字。

  崔東山笑容燦爛,作揖還了一禮。

  他們都是頂聰明的人,又都是陳平安最親近的人,那就盡在不言中。

  陳平安帶著于玄,走到了集靈峰的山巔,昔年山神廟稍作修繕,就成了一座殿閣模樣的古樸建築,不過暫時沒有懸掛任何匾額。

  順著老真人的視線,陳平安笑道:「本來想好了匾額名字,就兩個字,從右到左看,就是觀道,從左到右讀,就是道觀。」

  于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頭仙府都無此匾額?

  陳平安見機不妙,只好說道:「事先說好,前輩可別竊取晚輩的想法啊。」

  于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竊肯定不會,我沒那厚臉皮,買,與你買如何?借與你的那五百顆金精銅錢,不收任何利息?」

  陳平安只是搖頭,「不成。」

  于玄嘆息一聲,只得悻悻然作罷。陳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頂懸掛這二字匾額,畢竟會整得跟一位授籙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來用,豈不是正好?!

  陳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點堅持己見的架勢都沒有,哪有買賣才開始談就黃了的道理,於是陳平安就開始迂迴一二,「前輩,價格一事,其實是好商量的。」

  「免談。老夫又不是個傻子,難不成花五百顆金精銅錢,就只是買兩個字?柳道醇這種嫌錢多的冤大頭,畢竟罕見。」

  于玄笑著擺擺手,沉默許久,輕聲道:「陳山主,打鐵還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無力。」

  陳平安說道:「晚輩已經在閉關了。」

  于玄又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兩次閉關破境失敗,可不是什麼小事啊,陳山主一定要謀而後動,未雨綢繆,有備無患。」

  陳平安嗯了一聲。

  突然間回過神,老真人問道:「什麼?你已經在閉關了?!」

  陳平安笑道:「不敢瞞騙前輩。」

  于玄也顧不得什麼山上忌諱了,忙不迭好奇追問道:「你得說清楚,是手頭寬裕了,在老夫來之前,就已經湊齊了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開始煉劍?還是……一般意義上的閉關?」

  陳平安坦誠答道:「不是煉劍,而是閉關。」

  于玄一跺腳,滿臉無奈道:「好小子!這就已經處於閉關境地了?這要是出了丁點兒紕漏,老秀才不得駡我半死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裡猜得到於前輩會走這趟落魄山。」

  于玄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重重一跺腳,攤手再掐訣道:「預祝此地山主,閉關順風順水。」

  片刻之後,于玄竟是楞了楞,「陳平安,你這閉關,是不是過于玄乎了點?能不能說道說道?我可以隔絕天地,私底下聊。」

  陳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請前輩喝酒,現在就不談了。」

  于玄點頭道:「也好,也好!」

  當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麼吉言吉語都竹筒倒豆子一並說了。

  陳平安單手撐在白玉欄桿上,笑問道:「於前輩,我可就隨意些了。」

  于玄率先坐在欄桿上,「都隨意。」

  陳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紅酒葫蘆,問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衆多仙府,當下有沒有那種願意出售的斬龍台,大小無所謂,有就行。只要肯賣,儘管開價。」

  于玄搖頭道:「這玩意兒,可買不著。兜兜轉轉,一經現世,幾乎都被大宗門壟斷了,哪怕不是劍道宗門,都得當傳家寶小心藏好,用不著,過過眼癮也好。」

  陳平安本來就是有棗沒棗打一桿,聽到山上人緣極好的老真人都是這麼說,就徹底沒有那個撿漏的念頭了。

  于玄說道:「回頭我跟幾個山上朋友打聲招呼,幫忙看看蠻荒天下有沒有這種好東西。」

  陳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聲謝,又仰頭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鄉這邊,倒不是那麼稀罕。就是我那會兒不識貨,稍微有點錢,就拿來買山頭了。年少無知,眼窩子淺,總覺得不長腳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麼的,最安穩。」

  于玄以心聲笑道:「只有一事,萬分好奇。」

  陳平安問道:「老真人是好奇當年小鎮氣運流轉的規矩所在?」

  于玄拈須點頭,「可不是。」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在城頭問過崔師兄,後來還問過陸沉,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說因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幾條脈絡,所以就無從推演追求真相了。」

  于玄微笑道:「不這樣,青童天君如何借霧生花,瞞天過海。」

  陳平安笑出聲,收起那枚當酒壺的養劍葫,手腕一擰,多出旱煙桿,動作嫻熟,很快就開始吞雲吐霧。

  于玄訝異道:「好這一口?」

  陳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樣,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

  陳平安那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的煉劍之法,很簡單,又很難,就是「吃」斬龍石,這也能算是什麼「捷徑」?

  斬龍石一物,比金精銅錢還要稀罕,當真是劍修用掉一點就少一點的,都別說什麼有價無市了,直接就是無價。

  小鎮當地百姓俗稱龍脊山,就儲藏著一大片斬龍台,但是大驪戶部記錄卻是甲六山,在大驪宋氏歷史上,在春徽年間將其封禁。

  遠古天庭兩座行刑台之一的斬龍台,被某位登天劍修一劍斬碎,散落人間,其中最大的兩座「山崖」,分別位於後來的寶瓶洲和劍氣長城,前者便是大驪命名為甲六山、又被呂喦稱之為古名真隱、天鼻等的龍脊山那片石崖。

  龍脊山那片斬龍崖,當年按照三方約定,最早是被風雪廟和真武山雙方對半分,大驪宋氏可以幫忙封山和開采,後來大驪王朝臨時變卦,讓開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為龍泉劍宗所占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擺在那裡,尤其風雪廟還是阮邛的娘家人,何況當年國師崔瀺親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邊,哪怕有些不情願,也只能認命了。不過最快用完斬龍台份額的,卻是風雪廟,這麼多年以來,只是派遣兩位上了歲數的劍修在那邊結茅修行,象徵性看守山頭而已。

  之後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緊隨其後,「不翼而飛」了。

  但是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師,得了一道遠古劍術,關鍵是劍術奇高,門檻卻不高,地仙劍修就可修行這條劍脈。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門失傳萬年之久的鑄劍術。

  劉羨陽返鄉之後,就常去那邊晃蕩,說是巡視自家那片山頭地界,眼神瞄來瞄去的,卻是真武山那邊的石崖,故而次數多了,就防賊一般防著劉羨陽,每次進山,真武山都會有修士貼身跟隨這位龍泉劍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陳平安這次返鄉,就沒對那座龍脊山動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還當了大驪新任國師,對於真武山那邊僅剩斬龍台,想都不去想,提更不會提。

  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陳平安陸續結丹、元嬰和玉璞,飛劍數量連跨臺階,十萬,二十萬,四十萬。

  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陳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銅錢,這條捷徑,相對於吃斬龍石,相對,就真的只是相對容易些。

  煉化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融入那條已有雛形的光陰長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飛劍數目,保守估計,有希望達到八十萬,如果再樂觀一點,說不定可以多達百萬把。

  但是這種煉劍,是極其穩當的,可是陳平安此次閉關,卻是讓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宮的殫精竭慮,每個細節都要反復權衡,一步都不敢踏錯!

  于玄難得如此猶豫再三,一揮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籙大陣,「實在是心癢,閉關一事,你小子與我說個大概即可,說說看,如你這般的閉關法子,我活了這麼大把歲數了,依舊是聞所未聞。哪有真身在外逛蕩就能閉關的修道之人,關鍵還是地仙躋身玉璞這個大門檻,記得我當年閉關,都不敢如此托大。何況你先前還失敗了兩次?」

  陳平安只得說了個大概,「北斗注死,亦可延壽,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來之意。於是我在真身之外,設置了九個符籙分身,七顯二隱,全部放在寶瓶洲半山腰之下。至於我這真身,化名陳跡,在一處鄉野之地,當個開館蒙學的教書先生。」

  于玄靜待下文,結果這小子竟然止住話頭了,「沒啦?」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自己讓晚輩說個大概。」

  于玄學那老秀才唉了一聲,伸手抓住陳平安的骼膊,「這也太敷衍了事,陳平安,稍微詳細一點,給說道說道。」

  這就叫求道心切!

  與境界高低無關。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說,禮記亦有喜、怒、哀、懼、愛、惡、欲在內的七情之說。七顯分身,分別對應七情,二隱,分別負責撒網和收網,其中純粹武夫,就是將一口純粹真氣『顯化』,盡可能趨於在自身小天地內『道化』,收束心念,與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齋,都沾點邊,另外一隱,是練氣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頭生髮,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個比方,就是如花開遍野,靈感來自陸沉的大宗師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實也曾參考過佛家六欲說,結果發現這條路行不通,至於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說了。至於那位雜家祖師爺之一,書寫的貴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場內,有過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擔任……船錨,又放棄了。最終還是選擇了五毒說,在這其中,按照佛門說法,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頭上放頭了,屬於自討苦吃,故意給自己增添關隘的高度,過心關的難度。簡單來說,就是要以心境作戰場,用心魔殺心魔,殺賊如麻,築造京觀,不過堆積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見識見識。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閒下來了,才能跟前輩聊這些閒天。」

  陳平安與持劍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這又是一種宛如天地銜接、相互牽引的遙相呼應。

  一粒粒心神附著在九張符籙分身之上,結成一座大陣,契合法天象地。

  陳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張符籙,其中還包括兩張價值連城、有錢都買不著的青色符紙。

  都屬於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則符籙就會持續靈氣流散,直到消耗殆盡,最終變成一張廢紙。

  「妙不可言,大開眼界!」

  于玄拈須笑道:「勞煩陳道友,再細細道來,强行名之!」

  陳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飛揚,拿起煙桿輕輕一磕白玉欄桿,有鏗鏘金石聲。

  將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與老真人娓娓道來。

  一揮袖子,煙霧裊裊,變成了九幅畫像,掛像即卦象。

  何為七顯?

  落魄山竹樓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主「喜」。

  玉宣國擺攤道士吳鏑。主「怒」。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的中年文士。主「欲」。

  遊歷青杏國再現身合歡山地界的背劍少年陳仁。主「懼」。

  一個大瀆南岸的小國京城秘書省內,有個不偷書只看書的梁上君子。主「愛」。

  藕花福地的開天眼、觀道者。主「惡」。

  何為二隱?

  作山中道人裝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遊俠狀的金丹地仙。

  「這是第一層底色,屬於以七情打地基。」

  于玄微微頷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於心死,這與陳道友所謂唯有死去方可活來一說,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貧,喜讀書而不得讀書,如今求之而得,看書內容,聽翻書聲,聞書墨香,自然心生歡喜,從而生愛。」

  「不近惡不知善,是為觀道。」

  「只是……」

  陳平安聽到這裡,會心一笑,抬手指了指頭,再指了指心口,接過話頭,「只是……終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于玄笑道:「第二層『描金』手段呢?有請陳道友再言說。」

  陳平安微笑點頭,九幅畫像由靜轉動,不同的場景,各有作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前輩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這天出生。」

  于玄一楞,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蠻荒之行,與陸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屬於拔苗助長,陳平安當務之急,就是必須消除隱患。

  在這件事上,陸沉不但事先提醒過,事後也一樣有過提醒,陳平安必須承情。

  先前在潑墨峰之巔,陸沉曾經為嫡傳弟子曹溶泄露天機。

  看似一場潑墨寫意山水畫,實則是細緻到堪稱極致的工筆。

  陸沉曾與曹溶泄露天機,言語內容,佛道兩教真意兼具。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臨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馬,是道人的心魔。

  同樣是在潑墨峰之巔,周楸和劉鐵一行人離開豐樂鎮,曾經見到另外一個縮地山河而至的陳平安,與那背劍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個讓他們覺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輕隱官。

  年輕容貌,可謂玉樹臨風,滿身道氣,神態清靈,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手捧白玉靈芝,腳踩躡雲履。

  這就是作為大陣輔弼隱星之一的分身。

  這個「陳平安」,專門負責暗中為武學境界不高的背劍少年護道一場。

  那身跟陳平安平時截然不同的裝束,不但「好看」,而且實用。

  簡單來說,除了以防萬一,可以補缺「少年陳仁」,再就是打不過就跑得掉,不至於連累整座大陣功虧一簣,不會半途而廢。

  而這個年輕道人模樣的陳平安,看上去比練氣士還要練氣士,實則卻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陳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張青色符紙。

  另外一張同樣用掉青色符紙的分身,如陸沉所料,確實一個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間佩刀,大髯遊俠模樣,是金丹境。

  這還是陳平安受限於當下的元嬰境,在符籙一道的造詣,相較於那些真正的符籙大家,也確實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兩張價值連城的青符,換成符籙一脈的得道高真來畫符,分別造就出一副元嬰境和遠遊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說「貪嗔痴慢疑」為五毒心,造作惡業,妨礙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謂禪定終是邪定,所修神通終非正法。

  甚至就連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來。

  而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屬於山上山下約定成俗的五毒日。

  曆書有言月號正陽,時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風俗不同,卻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絲線,女子佩香囊,男人飲雄黃酒,匠人鑄陽燧鏡,與寺廟道觀請紙貼符,或懸菖蒲艾草在門外,或掛神像驅邪避祟,求的,總之都是求一個家宅平安。

  按照家鄉小鎮的一般說法,在這一天誕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掃把星,若是命薄,便會早早夭折,命硬便會克死身邊所有人。

  如果喜歡聽老人說故事的,就會得到另外一個含義相近、稍有不同的說法,五月五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戶人家的宅子,不宜位於廟與祠堂的後邊,道理就在於人人燒香拜神磕頭禮敬,那戶人家的活人,受得起這份大禮?與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這份命?

  當然,等到泥瓶巷那個孤兒漸漸長大,尤其是成為那個州城那邊家喻戶曉的西邊群山大地主,老話和道理依舊不改,只是往往都會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規矩,曉得幫他們兒子早早起了一個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氣,就越是能活人,同時寓意還好,這不才有了那個陳平安的後來造化,不但拿得起,還能留得住,「陳平安」這個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勞的。

  陳平安憑藉一座七顯二隱的道教北斗陣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為自己護道。

  正如曹溶所說,少年大病第一是氣高,因為血氣方剛,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與天君曹溶所猜測的那個結果相反,背劍少年陳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陸沉才說少年所背劍鞘,空無一物。

  這種象徵,正是寓意走出家鄉的泥瓶巷少年,有過一種無比强烈的自我否定,導致心無定數、定理、定法,越來越自我懷疑。

  陸沉見到的第一個「陳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

  第二個,才是現身合歡山地界,腳穿草鞋的背劍少年「陳仁」。

  這是陳平安在作一場回顧。

  昔年陋巷少年,曾經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遠很多,小心翼翼打量著整個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貪生怕死,敬畏皆由驚懼來。

  故而是「疑」。

  大驪王朝禺州境內,一座律宗寺廟,每天抄經、偶爾看雲起人間的中年書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滅貪嗔痴,而律宗公認持戒最嚴。

  但是一個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飯的儒生,每天在抄寫佛教經書之餘,卻會同時修習道門雷法,在那山巔涼亭,還會演練佛門密-宗一脈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麼心?

  是「貪」。

  玉宣國京城,道士吳鏑,作為撒網之後的提網之人,與仇家杏花巷馬氏可謂近在咫尺。

  而且陳平安故意火上澆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夠憑此一點一點砥礪道心。

  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隱官,差點將整座正陽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邊界立碑,偏偏在與正陽山是近鄰、極有可能淪為藩屬山頭的竹枝派,當一個每個月俸祿才幾顆雪花錢的外門知客。

  這是一種根本不屑流於表面、無所謂旁人知曉與否卻發自內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樓一樓既是休歇處、又是讀書處的分身陳平安,負責搜集、記錄、歸檔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書桌上有八本冊子,「書籍」厚薄不一、文字內容多寡各異。除了佛家禪宗、律宗、淨土等諸脈,還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閱讀心得,既有山水遊記、地理志,涉及兵法、農家和陰陽家堪輿術等諸多「雜書」,更將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間的一路人事與見聞,諸如此類,一一編訂成書。如果將七顯和輔弼二隱,總計九粒心神所附著的符紙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編撰一部書,那麼留在山中竹樓的「陳平安」,既是總閱官,又是總纂官,屬於編撰和批閱校書兩不誤。

  是痴。

  要將種種駁雜見識、學問,一一變成佛門所謂的善知識,要破無明障。

  得知這些內幕和謀劃,于玄大為嘆服,嘖嘖稱奇不已,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開口了。

  于玄問了一句題外話,「如此興師動衆,當真只是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陳平安說道:「既然北斗注死。那麼有仇不報,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戰場廝殺,屬於私仇,那就更簡單了,殺人還需誅心。

  于玄沉默片刻,沒有絲毫殺氣,老真人甚至察覺不到身邊「年輕道友」的半點殺心漣漪。

  于玄收斂心神,問道:「還有第三層嗎?」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陳平安點頭道:「還有至聖先師傳下的六藝,加在一起剛好是九。用以調伏一顆道心,讓真身不至於走火入魔。」

  一幅幅畫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機。

  道士吳鏑擺攤算命,主要研究龍虎山道門科儀、輔以遍覽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藝之「禮」。

  知客陳舊,每逢釣魚,就開始嘗試以心算運籌,以術算之法為底色,深究商家和農家學問根祇。這就是六藝之「數」。

  藏在秘書省藏書處的那位梁上君子,隨身攜帶幾本文廟借閱而來的古「文字」書,輔助群經、碑帖,專攻訓詁,為「書」。

  禺州寺廟內的中年文士,每天聽著晨鐘暮鼓,佛唱木魚聲,抄書時筆尖劃在粗糙宣紙上,夜深人靜聽那泉水流淌入寺廟,雲起風動松濤皆天籟,同時精研《雲門大卷》與《咸池》,只要願意竪耳傾聽,人間何處不是宮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藝之「樂」。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實則地仙,除了佩刀還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連若連珠箭」,卻非背後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連綿呼吸,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蓮藕福地內,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為一座福地名義上的主人,安排人間,開闢道路,師出有名,故而是「禦」。

  于玄搖搖頭,不是否定,不是不認可。

  而是……老真人已經不知該說什麼了。

  若只有些想法,確實奇思妙想,再讓旁人覺得匪夷所思,可只要無法踐行,行之有道,那依舊是花架子的空中閣樓,好看而已。

  陳平安則不然,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無一分身不是陳平安自己,無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後循著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嘆息複嘆息,終於捨得開口言語,「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懼?竹樓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滿身道氣的純粹武夫,是那仁者不憂?」

  陳平安搖頭道:「一開始確實是這麼設想的,但是思來想去,覺得如此一來,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動。」

  少年陳仁,邊走邊看兵法,配合堪輿術尋龍點穴,兼修陰陽家五行。當窯工學徒的歲月裡,名副其實的進山「吃土」,很早就開始辨識土性。再孱弱再膽小,人終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說來,就如于玄所猜測的,是「勇者不懼」,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有牌坊樓,其中一面匾額,是當仁不讓。

  于玄拈須點頭道:「明白了。」

  不曾想陳平安搖頭道:「前輩想錯了。並非『仁者不憂』,而是知者不惑。正因為知道了有些事,必須當仁不讓,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蓋道:「此解妙絕!」

  于玄連連贊嘆,「那麼竹樓青衫陳平安不挪窩,坐鎮山頭,如軍帳主帥,看似是為了追求一個知者不惑,實則不然,花果花果,學問無數,百花絢爛,如此知者不惑,正是為了仁者不憂!」

  陳平安收起煙桿,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眼神炙熱,「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那麼學拳煉劍,求學修道,辛辛苦苦,終究得有個追求吧。」

  所以這才是陳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懼」,落在了那個攜帶飛劍的純粹武夫身上。

  貧寒孤苦少年,在心愛女子那邊,曾有豪言,三教祖師擋路,也要給我讓道。

  後來竹樓學拳,老人崔誠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見我拳法,只覺得蒼天在上!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年輕外鄉人曾有心聲,只被老大劍仙一人聽了去。

  于玄抬起頭,笑問道:「道友,總不會還有第四層了吧?」

  「有。」

  陳平安雙手籠袖,高高揚起頭,眯眼笑道:「我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劍修,當然需要練劍。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說萬事只在開頭難,有了開頭萬事就不難。利用兩把本命飛劍的神通相互疊加,通過九個分身的眼見、耳聞和想像,去複刻,臨帖和摹拓,將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著,氣態神色,聲音語調,開口言語的字詞句,一一記錄在冊,天象地理,人間山河,花草樹木,各色建築,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釋道諸子百家學問……再加上心湖內那座高樓的藏書,以及桐葉洲鎮妖樓的那些梧桐葉,每一張梧桐葉,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當,空有境界罷了,可是只要落入陳平安之手……數以百萬計的飛劍,符籙,以極其細微,擴充極其廣袤,搭建極高遠極厚實,成就虛與實,真與假。陳平安就可以在一條光陰長河之內,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陳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環完整、有靈衆生在此自然生髮而不知曉何謂「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還怕沒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夠最終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複雜道:「難道還有第五層?」

  陳平安點頭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與我周旋,自己與自己問拳而不自知,有望躋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問道:「可有第六層?」

  陳平安微笑道:「前輩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嗎?」

  老夫抬頭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時半會了。

  陳平安趕忙道歉一聲,重新坐回欄桿上。

  于玄沉默許久,自顧自說道:「不得不說一句,原來修道該如此。道者若此,是謂真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悶出一句,「晚輩屬於螺螄殼裡做道場,不得已為之,前輩不一樣,是無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麼還駡上人了。」

  駡我修行一路順遂、從不為錢發愁?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面帶微笑道:「說句真心話,晚輩也想被人這麼駡上一駡啊。」

  年幼家貧,父母雙亡,饑寒交迫,好讀書而不得開蒙,偶然習得登山法,當過窯工學徒數年,十四歲練拳,十五學劍術。背井離鄉,天高地闊,所見所聞光怪陸離,在外遠遊,行走江湖以誠待人,客子光陰居多,生平飲酒難一醉,返鄉之日,惜哉劍術疏,拳法未大成。

  一個黑衣小姑娘飛奔到山頂這邊,于玄已經悄然撤掉符陣,小米粒見好人山主與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個驟然停步,想著打道回府。

  陳平安笑著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邊,又是一個停步直腰站定,懷捧綠竹杖,撓撓臉,「火燒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說要搬去小鎮騎龍巷那邊住幾天,我問他好幾遍,都沒個緣由。」

  陳平安忍住笑,板起臉說道:「十萬火急,不可耽誤。速去速回,再探再報。」

  小米粒一跺腳,皺著疏淡微黃的眉頭,使勁點頭,神色嚴肅道:「得令!」

  轉身撒腿飛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于玄拈鬚而笑,落魄山好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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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6:0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山中一幅畫

  陳平安留下于玄,單獨離開山巔,去竹樓換了一身日常山居裝束,重新穿上棉袍和布鞋。青青蒼蒼。

  謝狗坐在崖畔桌邊,說不辱使命,把話給那個柳騷包帶到了。陳平安笑著點頭緻意,讓她再跟郭竹酒說一起吃晚飯。

  以往只要郭竹酒留在山中吃飯,陳平安都會親自下廚,炒幾個拿手小菜,不說跟朱斂的廚藝比,說句很下飯,不昧心。

  于玄頗為無奈,方才陳道友那句「資質不夠,想法來湊」的自我評價,讓老真人再次無言。道友怎的又駡人,老秀才你得管管。

  桃符一山五宗門,浩然獨一份的,于玄想起自家有幾棵仙苗,資質相當不俗,登山修行勢如破竹,就是一個個的心氣太高了,記得其中一個年輕金丹劍修,授籙譜牒在經緯觀道門劍仙一脈,瞧見自己這個祖師爺都鼻孔朝天的德行,還要當面埋怨開山祖師不是劍仙,美中不足了……是不是讓他們來落魄山這邊曆練曆練?你們不是都自恃聰明絕頂、破境如吃喝平常嗎,就就讓你們來見一見金丹碎了又碎才元嬰、閉關三次才重返玉璞的陳平安!就不知道陳道友有無這份閒心了,願不願意調教一番?估計懸。

  難不成真要開銷個五百顆金精銅錢,以天價買下那「道觀」或是「觀道」二字,再來開口與陳道友討要「添頭」一事?

  亂山高下出處州。

  休怪此鄉風最古,此地原是天下脊。

  身材矮小的老真人,身穿一件紫色道袍,掐指算卦,凝神定睛望向小鎮東門那邊,于玄依稀可見,有道士騎牛入關,紫氣東來。

  不敢多看那份舊時光景,于玄站在欄桿上,咦了一聲,驀然瞪大眼睛,只瞧見天地間有一股紫氣道意,分作兩線,浩浩蕩蕩如洶湧江水,倏忽間撞入自己兩只袖袍中,如水得魚,于玄竟是攔都攔不住,抖了抖袖子,好傢伙,本該虛無縹緲無分量的道氣而已,竟是沉甸甸的,讓已經十四境的老真人都要稍稍彎腰,若是身在天外星河道場,貧道于玄,必然不用彎這個腰!

  于玄收起心緒,抖了抖袖子,稽首禮天外,與道祖謝過。

  劉十六和白也宅子相鄰,方便串門,鄭又乾終於見著了那位人間最得意,桐葉洲出身的小精怪,還壯起膽子跟那人聊了幾句。

  看來是自己冤枉先生了,原來先生沒有吹牛不打草稿,當真認識白也啊。

  鄭又乾倒是沒有如何懼怕白也,畢竟白也要殺也只殺蠻荒王座大妖。

  當隱官的小師叔不一樣啊,遇見妖族,那叫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來三個全殺光的亂殺啊,都不帶眨眼的。

  當然了,除了是在劍氣長城殺妖如麻的末代隱官,更是自家文脈的小師叔嘛,去年在山道上初次相逢,小師叔是在自己這邊,脾氣好的很,跟自己閒聊,小師叔都不大聲說話。

  因為大哥白登被大驪朝廷欽定補缺鐵符江的江水正神,暫時就只差走完那條成神之路和封正典禮了,白登是龍子龍孫,天生體魄堅韌,又是玉璞境劍仙,不是太過懼怕那種形銷骨立的煎熬,又在落魄山的眼皮子底下,想必不會有任何意外,於是改名為曾錯的鬼物銀鹿,身為二哥,就和當三弟的流霞洲青宮山高耕私下合計了一下,他們倆除了要幫大哥護關一場,再參加朝廷封正典禮,好歹要給自家大哥撐個場面,此外北岳披雲山那邊有文廟賜予神號,更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慶典,都想要見識見識名動天下的夜遊宴,但是他們與魏山君都不熟,終歸是要落魄山幫忙與山君府討要三個席位了,只是銀鹿哪敢假裝自己與陳隱官關係好,一個不小心就要挨板磚的,所以還得是高耕這個落魄山客人去跟年輕隱官厚臉說事了,高耕雖然年紀最小,是三弟,卻有擔當,說刀山火海也去得,說便說,找那陳山主,魏山君的三份請帖而已,他們哥仨又不是不給賀禮,寶瓶洲北岳夜遊宴嘛,規矩都懂!

  故而得知陳山主與一位紫衣老道散步去山頂,高耕便故作輕鬆,在大哥二哥的勉勵視線中,大步流星離開宅子,只是出了門,便換了麵容,苦著臉,慷慨赴死一般。高耕不敢打攪陳山主跟山上朋友的閒聊,便在山路與神道交界處,徘徊不前,在原地耐心等著陳平安獨自下山來,才快步上前,硬著頭皮言說請帖一事,陳平安聞言毫不為難,當場笑言一句,這等小事,高仙師只需與陳靈均喝酒的時候閒聊一句,再讓他知會自己一聲就可以了,做客山中,再有類似事情,就別這麼興師動衆了,太見外。

  高耕喜出望外,不曾想自己在陳山主這邊,面子這般大!

  陳山主甚至親自將高耕送到了府邸門口,一路閒聊,言語無忌都很隨意,高耕站在原地,等到告辭離去的山主身形漸漸遠去,這才轉身,與兩位兄弟報喜去了。要知道師尊荊蒿在山中逗留那麼久,這位功高蓋世的年輕隱官,可是一起喝頓酒的面子都沒給!

  寧吉是第一次來到落魄山,看哪哪都是新鮮事,只是不太敢獨自出門,先生忙,寧吉更多還是跟著趙師兄,像個小跟班。

  先前那個叫暖樹的粉裙女童,說既然是山主老爺的學生,按例在山上是有宅子的,當下就有閒置的幾處,寧吉可以挑選。窮怕了的少年哪敢獨占一座宅子,說實話,顛沛流離慣了的寧吉,也過不慣那些享清福的富貴日子,所以只說跟趙師兄住一棟宅子就可以了。

  趙樹下對待學拳一事,從來都是勤能補拙,此刻就在院內走樁不停。

  寧吉就坐在台階那邊看著,少年安安靜靜,心境祥和,也不覺看拳是無聊事。

  岑鴛機在山路神道上走樁練拳,門口那邊的仙尉道長,本來多正經一人,每次岑鴛機在山門口那邊休歇換氣,道士都只說些今兒天氣不錯的客套話,如今鄭大風一擡頭,道士就擡頭,鄭大風盯著她看,道士就跟著,兩顆腦袋的偏移幅度都一樣。

  呵,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據說都是山主親自挑選的看門人呢。

  莫名其妙鬧著要下山的陳靈均,挨了頓訓,暖樹帶著小米粒找到他,問他是不是哪根筋搭錯了,山上住得好好的,非要搬去騎龍巷,甩臉子給誰看呢。陳靈均委屈不已,只是看著駡完自己就又要去忙東忙西的粉裙丫頭,想了想,陳靈均就沒有說什麼,頂天立地大丈夫,跟個不曉得江湖險惡的笨丫頭計較什麼,青衣小童就只是坐在台階上,抱著頭,唉聲嘆氣,小米粒坐在一旁,扯了扯景清的袖子,再遞過去一捧瓜子,陳靈均嗑著瓜子,磕著磕著,就把膽識磕出來了,陪著小米粒扯閒天。小米粒說不用怕,好人山主說啦,於老神仙是從他先生那邊聽說了景清在北俱蘆洲的走瀆事跡,這趟忙正事之餘,就想要認識認識你。陳靈均聽得眉開眼笑,哈哈大笑,悄悄站在牆外的暖樹,見小米粒說得一字不差,粉裙女童這才放下心來,腳步輕輕離開。

  小米粒一邊給景清泄露天機,一邊偷偷伸出大拇指,朝向牆壁那邊,陳靈均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他們對視一眼,都咧嘴笑。

  曹晴朗在書房內刻印章,當年跟隨種夫子一起游曆劍氣長城,刻刀是先生送的,曹晴朗在刻一方葫蘆狀藏書印,印文「猶如新書」,想要作為今年的生日禮物,送給自家先生。

  屋內懸掛一塊文房匾額,是先生先寫在紙上,再由朱先生「摹拓」刻字在木,「願聞吾過齋」。

  裴錢跟著李寶瓶走了一趟照讀崗,李槐就住在那邊,只是再不會像各自小時候那麼鬧一場「文鬥」了,見了麵,扎丸子發髻的女子,止境武夫,和那儒衫青年,書院賢人,都沒了拌嘴的心氣。

  聽說李寶瓶來了,林守一和董水井,就帶著臨時住在桃葉巷的石嘉春,乘坐符舟趕往照讀崗,同窗難得相聚。

  崔東山擅自行事,讓劉羨陽夢遊問劍一場,根本不敢見先生,喊上周首席,溜之大吉,聯袂直奔蓮藕福地,有些事,得收尾了。

  貂帽少女躺在雲海中,翹著二郎腿,等著小陌回家。溫柔的小陌,可能今天就回,可能明天再來,哈,後天就洞房花燭夜吧。

  身邊坐著個傷心至極的白髮童子,生無可戀的模樣,因為才知道自己竟然被郭盟主給大義滅親除名了,自己這個可憐人兒,苦海無邊,造了哪門子孽啊。

  察覺到山巔那邊的紫氣異象,謝狗坐起身,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氣勢渾然一變。自愧攜短劍,只為看山來。

  謝狗抿了抿嘴唇,郭盟主說得對,不能仗著資質太好就修行懈怠了,連于玄這種差了她大幾千年道齡的晚輩都是十四境了。

  小院竈房那邊,陳平安繫著圍裙,正在忙碌,劉羨陽坐在門檻上,顧璨蹲在屋內板凳上,拎著吹火筒,腮幫鼓鼓,吹風生火。

  陳平安隨口問道:「是一張替身符?」

  劉羨陽笑呵呵道:「那廝確實用上了替身保命的手段,滑不溜秋跟條黃鱔似的,替身被大爺不費吹灰之力就滅掉了,真身境界高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說道:「這種壓箱底的手段,躋身飛升境之前,最好能不用就不用。」

  劉羨陽嗤笑道:「教我做事?再廢話,我可就要放顧璨了。」

  顧璨懶得理睬,只是擡了擡脖子,瞥了眼砧板那邊的幾只佐料碟子,提醒道:「給我炒個青椒火腿,加辣。」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柳赤誠到了州城,現在住在董水井的客棧裡邊,估摸著不是明天就後天,會來落魄山喝酒。」

  顧璨說道:「煩他,不想見。」

  陳平安多拿了些辣椒,刀工精細切著火腿,說道:「畢竟是師叔輩的,碰到韓俏色這樣的師門長輩,是你的福氣,有柳赤誠這種至少不礙你事的,也還是運氣。不用多熱絡,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顧璨沉默片刻,說道:「柳赤誠這種人,刻意不與他打交道,他反而自己就聰明幾分了,否則他是能不動腦子就不動腦子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也對。」

  顧璨說道:「我很閒,需不需要我走一趟桐葉洲?」

  跟人比耐心,顧璨這輩子就沒輸過誰。

  陳平安說道:「閒?有多閒,如今已經是玉璞境瓶頸,摸著仙人境的門檻了?籌建宗門,豈是兒戲。」

  顧璨默然。

  劉羨陽哎呦喂一聲,大笑道:「你個元嬰境,也好意思教訓顧宗主,等會兒吃飯,你蹲著捧碗,沒資格上桌。」

  顧璨不好跟陳平安說什麼,遷怒劉羨陽是再熟稔不過了,劉羨陽早有預料,不等顧璨開口駡人,就已經主動認輸,「陳平安蹲著,我坐地上吃飯行了吧。」

  於祿和謝謝這次也乘坐風鳶渡船返回牛角渡,只是他們沒有去落魄山,而是直接去了二郎巷,宅子空置多年,不曾想謝謝還留著鑰匙,開了門,於祿搬了條凳子在天井旁,坐著擡頭看天。謝謝曾經在此當婢女,故地重遊,物是人非,打了水,開始擦拭桌凳,尋了一把老舊掃帚,別處都動作輕柔,路過於祿身邊的時候,才塵土飛揚,於祿只得連連揮手驅散灰塵。

  賈老神仙回了騎龍巷,見著了那個當代掌櫃的道士林飛經,那可是仙尉道長的高徒呢,客氣禮敬什麼的,就生分了,老神仙先在小鎮別處幾間鋪子買了鹵肉醬菜和一只燒鵝,再在壓歲鋪子門口與石掌櫃寒暄幾句,進了草頭鋪子,就嚷著酒蟲子造反了,讓倆徒弟田酒兒和趙登高,趕緊的拿酒來,將手上食物放在桌上,老道士與那林飛經打了個稽首,自報名號,林飛經趕忙繞過櫃台,與這位在小鎮德高望重、有口皆碑的老仙師,鄭重其事稽首還禮。

  之後便被老神仙拉著上桌,說是小酌幾杯,是人喝酒不能被酒喝,都不過量,敬酒一事,老神仙亦是點到為止,更不勸酒,好酒之輩,卻只是自顧自豪飲幾大碗,老人酒酣耳熱,滿臉漲紅,鬢如霜霜又何妨,江湖相逢,有酒喝酒有肉吃肉,上了酒桌再下酒桌,就是朋友。一頓酒,林飛經喝得十分舒心愜意,只覺得自己遇到了一位古道熱心腸的老前輩。

  朱斂不在,他那張飯桌上卻是熱鬧,陳平安沒有刻意喊人,暫時在別處山頭的就自己管飯,此刻依舊是滿滿噹噹坐了一桌子人。

  青衣小童開始翹尾巴了,先前雙手負後逛蕩到院子,沒見著紫衣老道的身影,反而詢問於老神仙呢,怎麼沒來,不給面兒?

  在飯桌上,陳平安讓曹晴朗有機會帶那兩個朋友來落魄山做客,曹晴朗笑著答應下來。曹晴朗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先生告狀,原來在桐葉洲大瀆那邊,擔任魚餌的,除了小師兄,其實還有兩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少年劍修,不過他們都是自告奮勇,跟著崔宗主一起「釣魚」,來時路上,風鳶渡船上邊,小師兄反複叮囑,莫要在先生那邊泄露此事,擔心數罪並罰,宗主位置就要換人坐了,信誓旦旦保證曹師弟你放一百個心,下任宗主遲早是你的,不用急在一時,讓小師兄好歹先將頭把交椅捂熱……曹晴朗之所以選擇幫忙保密,倒不是念在同門之誼的份上,而是覺得劍修就是劍修,自有其行事風格,要尊重於斜回和何辜的選擇。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曹晴朗一句,之後重返桐葉洲,近期形勢比較複雜,牽扯到上山下宗的整體氣運升降,在這中間,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所以你不要單獨去見徐珍和餘勵,要見他們也得帶上崔東山。曹晴朗沒有多問,依舊是沒有異議。陳平安還想稍微解釋幾句,曹晴朗笑著讓先生不用多想,只管處理手邊事務,學生這邊心裡有數的。

  山水相伴,足酒飽飯。

  由於架子比天大的陳山主難得主動開口討要請帖,頭一遭的稀罕事,魏檗就親自走了一趟落魄山,帶來三份夜遊宴請帖,繞過山君府禮制司,魏檗親筆寫下了白登幾人的名字、道號。

  劍修白登與鬼物銀鹿,一個關門山居太久,一個是蠻荒妖族,不太清楚這裡邊的禮數分量,在那流霞洲酒局不斷的高耕卻是心知肚明,所以親自下廚炒了幾碟下酒菜,强行挽留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魏山君,停步喝了頓酒。不管怎麼說,大哥馬上就是鐵符江正統水神了,祠廟離著披雲山這麼近,宛如附郭縣,在山水官場屬於隔壁鄰居了,與頂頭上司的魏山君,或者可以說是魏神君早早處好關係,朝中有人為官易,縣官不如現管,怎麼都是好事。

  魏檗也沒想到高耕會折騰這麼一出,伸手不打笑臉人,畢竟是一位飛升境的嫡傳弟子,又是能夠在落魄山住下的客人,魏檗只好拗著性子落座喝酒,酒桌上,劍修白登言語不多,天生冷淡性情使然,高耕和「曾錯」卻是在即將榮升為神君的魏檗這邊,替那個不會說話的兄弟說了一籮筐的好話。

  座位有限,總不能真讓誰蹲著吃飯,所以晚飯就沒有喊鄭大風和仙尉道長,陳平安帶著劉羨陽和顧璨一起散步下山,閒聊了幾句,他們就返回北方京畿之地,陳平安進了山門口的那棟宅子,結果發現倆看門人,在廂房檐下相對而坐,正端著飯碗,在吃一鍋神仙都不換的白菜滾豆腐,熱氣騰騰,有說有笑,其樂融融。

  仙尉道長還問山主吃過沒,如果沒吃,添一副碗筷的小事。陳平安笑著說吃過了,是我親自下的廚,人太多,就沒喊你們。

  仙尉道長嘴上笑著說沒事沒事,其實他與大風兄弟都是幸好沒喊我們去的表情。

  這讓原本還有幾分愧疚的山主氣不打一處來,熟門熟路去廚房拎了小板凳和碗筷過來,坐下就開吃。

  陳平安說下回咱們吃豆腐燉魚,千滾豆腐萬滾魚,自己很拿手,早上燉中午吃了,晚上還會想著那份滋味。仙尉看大風兄弟,鄭大風看仙尉道長,都用眼神暗示對方你來婉拒此事,對方畢竟是山主,畢竟是山主的美意。陳山主懶得看他們的眉來眼去,只說就這麼說定了,跟我客氣什麼。

  一邊吃一邊閒聊,陳平安說裴錢偷偷買下了一座附近山頭扶搖麓,買賣公道,有山水地契的那種。

  與落魄山相鄰的山頭,除了北邊的灰蒙山,連同那座天都峰在內,還有跳魚山和扶搖麓都是落魄山的近鄰。

  而崔東山也已經秘密將那座跳魚山收入囊中。

  仙尉聽得心不在焉,夾了一筷子白嫩嫩的滾燙豆腐,吹了幾口氣,只是想著下次山主親自燉魚是燉的什麼魚,這些山門家務事,他一個看門人,說不上話,也沒什麼可說的,跟人輕言微沒啥關係,落魄山就不講階級、境界這一套規矩,純屬仙尉道長自己不感興趣。

  陳平安說道:「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關於開峰規矩和山頭劃分一事,只是順帶聊了幾句,我就想著這次議事,把山頭歸屬都給敲定下來,總是這麼閒置且無主,終歸也不是個事兒。」

  鄭大風點點頭,「名正才能言順,其實不是小事。山有了主人,就得有人去住,幫著聚人氣,光有天地靈氣是不管用的,一棟空宅子久無人住,就會老得很很快。」

  祖山是落魄山,陸陸續續成為藩屬、轉為姓「陳」的山頭,上次議事的時候,總計有十四座。

  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螯魚背,真珠山,牛角山,黃湖山。

  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劍台,香火山,遠幕峰,照讀崗。

  如今再加上扶搖麓和跳魚山,就有十六座之多了。而整個舊驪珠洞天的西邊群山,就只有四十二座山頭,龍泉劍宗在劉羨陽手上,前不久又搬遷走幾座,如此算來,落魄山都快占據半數山頭了。

  鄭大風笑道:「返回落魄山後,周首席一直在暗中奔波勞碌,勢必要為落魄山再買下幾座山頭,如今在磨的,就有那座據說口風很緊的仙都峰。十二個外鄉仙家勢力,周首席好像都碰過頭了,一些個與上山聯絡的飛劍傳信,也被周首席悄悄攔截看過密信內容再『放行』,所以這些日子裡周首席比較多愁善感,時而長吁短歎,時而笑容燦爛。看來小陌一來山中,周首席壓力不小。」

  說到這裡,鄭大風忍不住哈哈笑道:「見異思遷的風流多情種,最怕遭報應被人喜新忘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回頭跟姜尚真說一聲,暫時就別買山頭了。」

  鄭大風問道:「求個山頭數量不過半?」

  陳平安點點頭,「暫時留些餘地,等到形勢明朗之後再說不遲。」

  鄭大風嗯了一聲,「這就比較穩妥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螯魚背租借給了劉重潤和珠釵島,牛角山是仙家渡口和包袱齋所在,距離小鎮最近的真珠山太小,不宜開辟府邸,大興土木。

  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水府道場,泓下本想將山頭連同湖底水府一並轉贈給雲子,但是雲子並非水裔,還是選擇留在了灰蒙山潛居修道。陳靈均就說雲子看著笨,其實聰明得緊吶,灰蒙山可是地盤一等一的大山頭。

  陳平安私底下將與黃湖山相鄰的遠幕峰送給了李寶瓶,自然風景本就絕美,如今人文更是不容小覷,純陽呂喦曾留下一篇道詩。

  照讀崗已經劃撥給了林守一、李槐這些讀書人。

  拜劍台當然是給劍修留的,幸虧郭竹酒趕來「補缺」,在那邊落腳,才讓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願意留在拜劍台,不然位於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孤零零的,與落魄山和一衆藩屬山頭都離著比較遠,讓兩個小姑娘住在那邊,確實不像話。拜劍台曾經是很熱鬧的,隋右邊都曾在那邊結茅修行,若是熱鬧一場就散落四方,陳平安非要讓崔東山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九個劍修胚子,虞青章和賀鄉亭與於樾拜師,更換了譜牒,等於跟落魄山沒關係了。

  白玄和孫春王雖然依舊是落魄山譜牒修士,卻留在了密雪峰那處洞天道場內煉劍。

  其餘幾個孩子,都被青萍劍宗挖了牆角去,各自跟著師父的譜牒一並轉為下宗,以後就在桐葉洲練劍修行了。

  納蘭玉牒拜的師父,是落魄山掌律祖師長命,姚小妍拜師於落魄山編譜官「箜篌」,看似「遇人不淑」,師父都不是劍修,實則不然,長命曾在劍氣長城牢獄內與刑官豪素久處,而作為化外天魔的白髮童子,她本身就是一座「武庫書樓」,除了那些極個別的殺手鐧,歲除宮吳霜降懂的,她都懂。

  按照陳平安的本意,暖樹可以選擇香火山或是仙草山,但是粉裙女童不願離開落魄山。

  成為符籙修士的蔣去,若非已經成為崔東山的親傳弟子,可以占據寶籙山,只等他結金丹就可幫忙舉辦開峰典禮。

  鄭大風問道:「好像比較著急?」

  陳平安說道:「等到議事結束,就要閉關煉劍,提升飛劍品秩,爭取井中到井口。在那之後,私事一了,就要再次遠遊了。」

  仙尉道長對於這類對話內容,總是左耳進右耳出,不上心的。

  陳平安笑問道:「仙尉道長,有無心儀的山頭?」

  仙尉道長一愣,連連搖頭,「不敢不敢。」

  說是「不敢」,而不是「沒有」,這就是仙尉道長行走江湖多年的老道經驗了,說話留一線。

  鄭大風笑道:「我帶著仙尉道長走過一衆藩屬山頭,這裡好哪裡妙處處都不錯,不過對那香火山,最有眼緣,情有獨鍾。」

  陳平安面帶微笑,略帶訝異語氣哦了一聲,「是喜歡香火山那邊的風土,登山賞景過後便一見傾心了?」

  仙尉道長有些難為情,只得小聲解釋道:「覺著那兒就像一座冷廟子,無人敬香太久,只留下些香灰了。小道睹物傷情,只是心有戚戚然,也不是想著占為己有。」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白菜,思量一番,說道:「如今仙尉道長都是有徒弟的人了,那林飛經又是正兒八經的道士,師徒倆確實得有一處道場才算合適。」

  仙尉眼神熠熠光彩,隨手收了個便宜徒弟還有這等好事?難道說以後還要多收幾個,有朝一日,嘗試著開個私籙法壇?

  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心裡打著小算盤,嘴上卻是說道:「小道都不是咱家這座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卻能占據一處山頭,貌似於禮不合?下次祖師堂議事,山主拎出此事來討論,反對聲音會不會太大啊?一旦如此,小道畢竟不在霽色峰祖師堂內議事,不說什麼百口莫辯的尷尬處境,某事提議卻不通過,終究有損山主威嚴,小道有個缺點最難改,就是臉薄心軟,就要良心不安了,哪有臉面繼續在這裡看門。」

  仙尉道長的三言兩語,言下之意,皆是學問。話裡話外,都是心眼。

  在那霽色峰祖師堂,否決山主建議?

  鬧呢。

  若讓仙尉道長說句真心話,就是只等議事結束,他就可以在門口廣場上放鞭炮慶祝了。

  鄭大風咳嗽幾聲,拿筷子敲打鍋邊幾下,「火候,注意火候。」

  過猶不及,得講究分寸,小心山主就驢下坡,仙尉道長你不願讓山主為難山主就真不為難了。

  仙尉道長立即心領神會,試探性說道:「如果山主願意擡愛,小道又豈會不識趣,辜負山主美意,以後定然鞠躬盡瘁,不敢有絲毫懈怠,繼續將全部心力都擱在看好山門一事上了。」

  陳平安笑道:「那就暫定香火山歸屬仙尉道長和徒弟林飛經了。當然這件事,還需要議事通過,估計問題不大。」

  仙尉道長沉聲道:「誰不知我們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山主最是開明,從不一言堂。」

  鄭大風嗯了一聲,「都清楚。」

  陳平安難得嘆一口氣,想著是不是讓朱斂找到袁黃,早點趕來落魄山?

  仙尉道長搓手赧顔道:「山主,說句良心話,無功不受祿,已經做好被景清道友笑話幾句的心理準備了。」

  擁有一座名義上屬於自己的山頭,開辟道場!這是假道士年景,以前坑蒙拐騙混跡江湖、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得是什麼睡姿,才能睡出這等美夢?!

  何況自家落魄山,又不是那種中五境神仙就占山立派的小門小派,是個登山修道的練氣士,就能隨隨便便占據山頭。

  先前聽小米粒說過,自家下宗那邊,規矩恁大,門檻賊高,崔宗主說啦,以後不是元嬰境都麼法子舉辦開峰慶典嘞。

  一般的大仙府,在浩然九洲山上,不是金丹不得開峰,是一條約定成俗的規矩。

  浩然天下的頂尖宗門,恐怕祖庭所在,地盤再大,山頭再多,都不夠地仙分的,這不就有了正宗祖庭、上宗和下宗嘛。

  何況撇開個例不談,天下宗門和開山祖師幾乎都是從小門派、小修士而來,祖庭起先往往規模一般,並不如何氣勢奪人,多是年複一年燕子銜泥才成就大氣象。落魄山就在此列。

  陳平安笑道:「自家人不說兩家話,仙尉道長只需心安理得,坦然受之就是了。」

  「披雲山馬上就要舉辦封正典禮了,你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那邊喝酒?」

  鄭大風搖搖頭,「跟魏檗太熟,我就不去湊熱鬧了。」

  仙尉跟著點頭,實在是積蓄不多,囊中羞澀,不好意思白吃白喝,砸鍋賣鐵也湊不出一份像樣的賀禮,總不能連累落魄山丟臉。

  聽小米粒說過北岳夜遊宴的許多內幕,每次參加夜遊宴的各路山水神靈和練氣士,個個豪氣干雲,出手闊綽。

  只因為披雲山的禮制司女官們,在山腳錄名收禮後,她們都會大聲「唱名」,是誰、來自什麼山頭、送了哪些賀禮,一一說清。

  當時小米粒哈哈大笑,靈機一動,打了個很形象的比方,聽著就像是報菜單嘞。

  仙尉甚至完全可以想像哪些後邊排著隊、尚未拿出賀禮的「豪客」,聽見前邊的一次次唱名,心中計算著折算成神仙錢的分量,咬著牙硬著頭皮,默默增添賀禮分量、神仙錢數量的場景,參加夜遊宴喝酒之前,就已經醉了?

  這場由文廟聖賢住持的賜予神號、封正典禮,披雲山還是沒能請動白也和君倩先生。

  不過一場夜遊宴,依舊可以稱之為熠熠生輝,群星璀璨。

  中土桃符山,符籙于玄的現身,讓整個北岳地界大吃一驚。

  這才讓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號青宮太保的飛升境荊蒿,在今天顯得沒有那麼扎眼。

  只說落魄山這邊,就有兩位宗主同時現身,陳平安,學生崔東山。

  還有落魄山掌律長命,首席供奉周肥,陳平安再帶上了首徒裴錢和護山供奉周米粒,還有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以及一個山門唱名時據說是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的貂帽少女。

  大驪朝廷讓禮部尚書前往披雲山道賀,皇帝陛下雖未親臨,卻有手書賀表。諸多上柱國姓氏都有人來此。

  龍泉劍宗那邊由剛剛出關躋身玉璞境的謝靈,代替師父阮邛和宗主劉羨陽贈送賀禮,同時還帶來了一份北俱蘆洲天君謝實讓自家子孫謝靈轉交的禮物。

  但這都不是最讓人道心不穩的,只因為掏出一份賀禮又一份的謝靈,最後一份壓箱底的禮物,竟然來自白玉京掌教陸沉!

  接下來,還有一位名為辛濟安讀書人,與好友游曆了一趟秋風祠,幫後者帶來一份賀禮,唱名之時,是那陳清流!

  詞中之龍辛濟安,斬龍之人陳清流,兩個意義非凡的名字,若是分開,單獨道賀,旁人可能還會有些猜測,不敢確定真假。

  可當辛濟安與陳清流兩個名字放在一起,被那位禮制司主官神女顫聲唱名而出,甚至將手中筆交予那位讀書人,說是山君有命,讓她必須斗膽請求辛先生親筆寫上那兩個名字,留下真跡墨寶……那麼哪怕是個傻子都知道他們……就是他們了!

  這次寶瓶洲五岳山君,中土文廟住持封正典禮,分別給予「神號」,同一天的同一時辰舉辦。

  所以熱鬧非凡的,不止披雲山一處,五嶽山君府都是賓客如雲,人聲鼎沸,共襄盛舉。

  中岳掣紫山,山君晉青,得到文廟賜予的神號「明燭」。

  東岳磧山,蒙嶸,得神號「英靈」,寓意之大,超乎想像!

  北岳披雲山,魏檗,獲神號「夜遊」。倒是半點不奇怪,如果不是,那才叫怪事了。

  西岳甘州山,佟文暢,神號是「大纛」。南岳梓桐山,女子山君範峻茂,她的神號竟是山之別稱的「翠微」!

  文廟十哲中的大先生道鄰,負責住持北嶽典禮。

  今天親臨披雲山的大修士,就有于玄,辛濟安,荊蒿,讓人幫忙道賀的還有陸沉,陳清流,謝實……

  如此一來,論聲勢,一洲五岳當中,披雲山當之無愧獨占魁首。

  一身雪白長袍、耳別一枚金色耳環的魏檗,畢恭畢敬,從大先生手中接過禮聖手書神號的那支卷軸。

  魏檗作揖緻謝,再轉身攤開卷軸,「夜遊」二字,化作絢爛金光,大道顯化於披雲山之巔,與北岳山水氣運融為一體。

  其實這場封正典禮並無繁文縟節,再簡單不過,那位身穿青色棉衣、腰懸水瓢的大先生,讀了一篇聖賢書,再粗略言說寶瓶洲北岳歷史變遷,為北岳魏檗贈予神號,最後大先生叮囑魏檗「美言」幾句吉慶言語,就算禮成。

  大先生與其餘四位文廟聖賢,至聖先師的親傳弟子,都沒有久留,封正一事禮成,就幾乎同時告辭離去,卻不是重返中土文廟。

  而是一個古稱韶州的一條江河畔,水名泮水。古樂有《韶》,子曰盡美矣又盡善也。

  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水畔,身邊站著氣態溫和的禮聖,神色肅穆的亞聖,傷感不已的老秀才。

  還有許多身形縹緲只餘下一尊陰神的文廟陪祀聖賢,早已身在水邊,等著大先生他們幾個完成封正。

  某些聖賢,早已身死道消,先後消逝在歷史長河中,功名事業朽與不朽,都留待後世後人評說了。

  至聖先師微笑道:「好久沒有這麼聚了。」

  河邊的先生夫子們,不約而同,只是默然,與至聖先師作揖行禮。

  站在最前邊的至聖先師的側過身,與他們作揖還禮。

  至聖先師起身後,側頭聆聽狀,似聽大美古樂有韶,似聽人間琅琅書聲,雖說韶樂大美至善,可好像還是後者更好聽些。

  老人率先在泮水畔席地而坐,朗聲笑道:「最後一次授業解惑了,問與答,或是以反問作答,我們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西方佛國,菩提樹下,中年僧人盤腿趺� ��,開始說法。

  青冥天下,一個少年道士來到涿鹿古戰場一座小道觀的門外,與那詢問身份的知客道士,少年道士自稱姓李,來自陳國苦縣。

  落魄山的山門口,道士仙尉昨夜入睡前,又一次自責不已,打定主意,明兒再不能看「雜書」了,必須看本正經道書。

  今天日頭和煦裡,年景又看一本雜書,津津有味,蘸了蘸口水,輕輕翻過一頁書,內容過於精彩,又翻回去,多看了一遍。

  被假道士放在另外那只道袍袖內的那部正經道書,就像在耐心等著下一個明天的到來。

  好像春種就有秋收,一年好景橙黃橘綠時。只把此山做家鄉的道士只道是吾心安處即吾鄉。

  西邊群山中,一座搬山一空後來出現的還劍湖,風吹湖面起漣漪,彷彿喃喃語,山水有重逢。

  落魄山上,崔誠留下了一只書箱,讓暖樹代為保管。雙方有過約定,老人讓暖樹與任何人都不要說,連同山主陳平安在內。

  又一天,霽色峰祖師堂門外的廣場上。

  沒有著急召開議事。

  老秀才風塵僕僕趕來寶瓶洲,他們都在等著老人落座。

  落魄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又有機會大展身手了,她恢復女子容貌,擺好了桌案筆墨,女冠「天然」,她明眸含笑,躍躍欲試。

  浩然天下,文聖一脈。

  老秀才。

  親傳弟子。君倩,陳平安。

  再傳弟子。吳鳶。鄭又乾。李寶瓶,林守一,李槐,謝謝,於祿,董水井,石嘉春,趙繇。崔東山,曹晴朗,甯吉。

  照理說,就是他們可以落座。

  因為其實像陳平安的弟子,裴錢,郭竹酒和趙樹下,還有裴錢的弟子,綽號小啞巴的周俊臣,他們雖然都是山主陳平安的親傳和再傳弟子,卻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文聖一脈。

  那麼趙鸞,蔣去,崔花生,胡楚菱他們,作為崔東山的嫡傳弟子,亦是同理。

  人人皆正襟危坐,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

  老秀才鬆開拳頭,依舊目視前方,只是擡手輕輕拍了拍身邊關門弟子的骼膊,小聲說道:「辛苦了。」

  陳平安同樣始終目視前方,微笑道:「先生,不辛苦。」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坐在中間位置上,老人轉頭與關門弟子的陳平安打了個商量,不如大家一起坐下留個紀念?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都聽先生的。於是讓暖樹和小米粒他們幾個幫忙去祖師堂裡邊,多搬了幾條椅子過來。

  但是很奇怪,數量不對啊,怎麼好像多出了三條椅子?

  而且陳平安的也換了位置落座,離著文聖還空著兩條空椅子?

  君倩也站起身,更換了一張椅子,如此一來,老秀才身邊就都無人落座了。

  陳平安正襟危坐,輕聲道:「東山。」

  崔東山笑容燦爛嗯了一聲,剎那之間,那三張空椅子,便多出了三人。

  文聖首徒崔瀺,「坐」在老秀才和君倩師弟中間,師弟左右和齊靜春坐在另外一邊。

  輩分最小的那個孩子,名叫周俊臣的小啞巴,死活不願意坐在師父裴錢身邊,孩子只願意坐在最旁邊的不起眼位置。

  崔東山小聲說道:「師公,先生,不如我跟寶瓶他們都站著吧?就站在你們身後好了。」

  陳平安轉頭問道:「先生,你覺得呢?反正我覺得可行。」

  老秀才左看看右瞧瞧,笑問道:「大家有沒有意見?」

  李寶瓶他們都笑著站起身,先將椅子搬離,然後站在第一排「師伯師叔」們的後邊。

  老秀才突然撚須笑道:「平安,你跟左右換個位置,放心,他不介意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只得聽從先生的安排。

  只是就在落魄山編譜官就要落筆繪制一幅畫卷之時,陳平安也笑著轉頭招手喊道:「俊臣,你過來。」

  滿臉漲紅的孩子不明就裡,一時間沒有挪步,結果孩子就被輕輕推搡著一路迷迷糊糊走到了師公那邊。

  陳平安笑道:「你就站在這裡好了。」

  大概這就是隔代親吧。

  孩子下意識挺直腰桿,雙手握拳,緊緊抿嘴。

  陳平安笑容溫柔,伸手輕輕環住孩子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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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6:4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人間半部書

  這趟落魄山霽色峰之行,老秀才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沒有跟陳平安說理由,相信這位關門弟子猜也猜到了。

  這還是因為那場至聖先師的泮水論道,談到了問天一事的相關學問,老秀才比較擅長這個,不管是與仿白玉京那位老先生問道,還是在天外給于玄傳道,都顯示出老秀才的學問功底,這才可以與禮聖告假,中途抽身半個時辰,走這趟落魄山。

  最終很想留下多待幾天的老秀才,就只是苦著臉與那些孩子們道個歉,再單獨拉上陳平安走了一小段山路,快速言語,老人問了幾個緊要問題,「此次閉關重返玉璞,有無把握?」

  陳平安有一點好,極好,就是不會故意說些讓人放心的善意謊言。

  「有一定把握,先生不必擔心這個,退一步說,學生自有兜底的手段。」

  「那把夜遊劍的淬煉之法,就沒有跟白也請教請教?」

  畢竟是四把仙劍之一「太白」的劍尖部分。

  當時在城頭的陳平安,身在蠻荒的斐然,鄒子身邊的劉材,遊歷五彩天下的趙繇,各得其一。

  「一直沒好意思開口詢問此事,學生內心深處,總是習慣將白先生視為高不可攀的天邊人。」

  「那就暫時擱置此事,問還是要問的,走過路過莫要錯過嘛,白也重返青冥天下之前,你一定要厚著臉皮詢問此事。對了,先生好不容易將于老兒拐來落魄山做客,你有沒有讓這只鐵公雞生個蛋再走?」

  「于老前輩半送半借了一千顆金精銅錢,大手筆。」

  「這哪裡夠,這只是該有的題中之義罷了,只說道祖曾經在此留下頗多紫氣,先到先得,白也可以,天君謝實亦可,只要是個道士,就都有機會,最終給于老兒半道截胡了那麼大一份道緣,他也沒點表示表示?」

  說實話,這份堪稱磅礡的道氣,本就是道祖預留給道士于玄的那份,別人還真就未必搶得走。

  但如果不是老秀才故意起了個話頭,故意給了個臺階下,于玄這麼個人精兒,哪裡有臉皮來寶瓶洲這邊順勢取走,畢竟文廟這邊到底是怎麼個態度,于玄還是要顧忌一二的。可既然暫時作為文廟話事人的文聖都這麼說了,于玄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既然于前輩沒有多說此事,我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好了。」

  「你這孩子,到底是臉皮薄了!與他討要幾部屬於桃符山不傳之秘的符籙秘本也好啊,只要你肯開口,他一定願意給的。」

  罷了罷了,回頭自己去跟于老兒登門討要,一山五宗門,大大小小的慶典能少了?

  「先生,浩然天下一座道觀,若是純以『道觀』命名,違不違反文廟禮制?」

  這就像一座山岳就叫「青山」,而非別稱「翠微」來得更加招惹非議。在最講究名正言順的浩然天下,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首先就得過中土文廟這一關。

  與人借錢,還人情債,都是難事。

  老秀才拈須沉吟片刻,「只能說有的談。禮聖那邊還好說,亞聖未必肯點頭,還有那三位文廟正副教主,先生估計要跟他們小吵一架才行。」

  「那還是算了。犯不著為了給于前輩錦上添花,就讓先生在文廟那邊大動干戈。」

  「白帝城那位鄭先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好事。」

  難怪柳赤誠又開始招搖過市了。

  「蠻荒那邊?」

  「暫時無大事,只說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文廟前不久確立了一個人數多達三百餘人的智囊團,刻意增加了年輕人的比例,這座臨時衙署,地址位於地脈渡口那座城內。諸子百家都有份,可以派遣一人參與其中,再多,那個人就得格外優秀了,才能擔任軍機郎,原定分出三個層級,元雱那小子說太多了,害大於利,所以就簡略為內外兩層幕僚機構,畢竟上下不太好聽。」

  說是諸子百家,其實是一個泛稱,真正被文廟認可並且明確定義為「家」的學脈,大大小小,現存六十有二。

  追本溯源,每一「家」,都曾是上古歲月裡,對未來世道如何走向的一種殫精竭慮窮盡智力的艱苦探索。

  「在這其中,許白那孩子就比較出彩了,不過還有三個年輕人,甚至要比許白更厲害,其中一個,你很熟悉,就是邵元王朝的新任國師林君璧。」

  說到這裡,老秀才嘆了口氣,可惜自己的關門弟子,只是托付夜遊神君魏檗給了文廟那本冊子。

  陳平安問道:「大體上,是不是老人比較激進,想著早點打幾場一錘定音的大勝仗,將先手優勢擴大和穩定下來,反而是年輕人相對比較穩重,尋求步步推進之法,爭取這場戰事只有先手和中盤,或者說中盤就是收官?宗旨就是從頭到尾,都契合『可控』二字,不給蠻荒天下任何翻盤、甚至一點意外都不給他們的機會?」

  老秀才爽朗大笑,「嘿,被你猜中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先生,其餘兩人?除了橫渠書院山長元雱,還有一個是誰?」

  老秀才拈須笑道:「是個出身雜家一脈的弟子,對於這場戰事,他用了一個比喻。」

  抬起手,一揮袖子,老秀才微笑道:「平推!容我浩然在甲子之內,以最小的戰損獲得最大戰功,平推了蠻荒半壁江山。」

  陳平安一楞,不由得贊嘆道:「好手段,好氣魄!」

  要知道浩然天下在那場戰事的中後期,在文廟的暗中調度之下,以十大王朝為首,開始不惜耗盡國庫、不遺餘力研發各種足可改變局部占據劣勢的戰爭利器。比如大驪王朝就聯手墨家打造出來了山岳渡船和那劍舟,但這還只是現身戰場、效果得到驗證的極小部分,因為蠻荒大軍受阻於寶瓶洲中部、周密登天離去,妖族如潮水般倒退回蠻荒,故而浩然天下還有一大串殺手鐧,依舊藏在「水底」,等到戰場更換為蠻荒天下,想要知道這些武器的殺傷力,蠻荒本土妖族都得拿命來「看」。

  老秀才欲言又止。

  不愧是最善解人意的關門弟子,陳平安笑道:「我已經讓柳勖給玄參曹袞他們捎去消息了,等柳勖一到全椒山,所有劍修就可以撤出那頭地下礦脈。在那之後,他們幾個願不願意進入文廟擔任軍機郎,出謀劃策,我只能以朋友身份給個建議,不能强求。」

  讓避暑行宮一脈年輕劍修趕赴扶搖洲,再讓那撥去過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仙為他們護道,陳平安是要擔很大風險和責任的。

  一旦出現了任何問題,那些年輕人身後的宗門,哪怕嘴上不說,心裡都會有很大的疙瘩,畢竟玄參他們,哪個不是各自宗門未來祖師堂前幾把交椅的候補人選?要資質有資質,要才智有才智,要品行有品行,就像曹晴朗之於落魄山。

  老秀才笑著點頭,「不强求,必須不强求。」

  老秀才,你那關門弟子為何不來?!難道從今往後,年紀輕輕的,就這麼躺在功勞簿上享福了嗎?

  敢當面這麼問的,必然都是與老秀才關係熟稔的老朋友了。

  文聖,陳山主會不會進入此城擔任軍機郎?

  這麼問的,數量更多,多是些朝氣勃勃的年輕人,未必全是出於仰慕之情,也有些覺得天下事,終究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老秀才信誓旦旦道:「平安,你要是願意去地脈渡口逛一逛,墨家鉅子那邊我來說,他敢給你吃閉門羹,我就堵他的門去!」

  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頭疼,只得與先生含糊過去。

  老秀才看了眼天色,說道:「得走了。」

  白也以心聲詢問道:「我是在這邊等陌生道友,還是去那邊找他?」

  老秀才笑問道:「你是要跟小陌先生,聊一聊劍術心得?」

  白也說道:「見了麵,話趕話。不投緣打過照面就行了。」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說道:「既然你想要回玄都觀就趕緊回吧。」

  白也果然雷厲風行,當真就跟君倩一起飛升去往天幕。

  老秀才急得直跺腳,君倩以心聲笑道:「先生,關於仙劍『太白』,白也留了本冊子在桌上,讓小師弟自行翻閱。」

  老秀才問道:「冊子厚薄如何?」

  君倩老老實實回答道:「不薄,也不厚。」

  老秀才瞪眼道:「平安要你這師兄有何用,你給先生等著!」

  君倩無奈道:「先生,真不能怨我,我勸過,白也不聽,總不能按著他的虎頭帽要他多寫幾個字吧。」

  老秀才放緩語氣說道:「君倩,到了那邊少闖禍,先生不在身邊,白玉京又是別家地盤,你悠著點。」

  君倩嗯了一聲。到了寶瓶洲那處天幕門口,白也扶了扶虎頭帽,向韶州泮水那邊作揖作別,君倩亦然。

  今天霽色峰祖師堂這場議事,其實比較簡單,除了確定山頭歸屬一事,就是確定身份,比如謝狗擔任落魄山次席供奉,小陌擔任記名供奉,箜篌擔任落魄山首任編譜官,由外門雜役弟子,轉為內門譜牒修士。其實外門也好,內門也罷,在落魄山都是擺設。

  落魄山不是供奉,就是拜師於供奉們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所以白髮童子的這個內門修士身份,依舊是獨一份的。

  而且從今天起,因為編譜官身份,白髮童子就可以在祖師堂內有一把椅子了,隱官老祖做事講究,大氣大氣!

  再就是山主陳平安正式收取郭竹酒和寧吉為親傳弟子。依舊是掌律長命負責坐在桌旁,研墨,開筆,錄名,載入祖師堂譜牒。

  至於那艘劍舟到底是歸上山還是下宗,反正就是讓崔宗主認清楚什麼叫衆叛親離的下場了。

  別說是異姓親兄弟一般的周首席,就是賈老神仙這個下宗書院的講習,都不給半句公道話啊。

  最後就是這條劍舟歸上山,但是可以租借給下宗。

  事情一件一件議過,陳靈均看似正襟危坐,實則兩眼放空。

  先前于玄參加過北岳封正典禮,就立即重返天外道場,陳平安的那句提醒,讓老真人上心了。

  當時陳靈均確定于老神仙真回去星河了,這才敢牢騷一句,先前自己作為主陪坐了半天,都沒喝頓早酒作為回禮,老真人這件事做得不地道,差點意思。

  再就是那位平時路上遇見自己都會笑著點頭致意的辛先生,他竟然認得那個姓陳的斬龍人!

  那可是《路人集》開篇第一頁的陳清流!中土白帝城鄭居中的師父!

  陳靈均真是稍微想一想,就會心有餘悸,太嚇人了。

  以後必須得離辛先生遠一點,也得讓好兄弟陳濁流離辛先生……算了,朋友如何交朋友,就別去指手畫腳了,你們繼續當你們的朋友。至多下次重逢再喝酒,必須與那窮光蛋旁敲側擊一番,你的朋友辛先生可了不得,認得那位傳說中的斬龍之人。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算不算得自己的朋友?免了,可別弄巧成拙,投機取巧要不得!

  憂愁不已的陳靈均轉過頭,看著鄰座的笨丫頭,一直看著,直到她皺起眉頭,就差沒有轉頭瞪眼了。他才收回視線,雙臂環胸,唉,小姑娘家家的,哪裡曉得自己的志向高遠,好些不為人知的壯舉,他都不稀罕說。

  有聚就有散,等著下一場相逢。

  吳鳶是一州刺史,趙繇是一部侍郎,都是當大官的。

  陳平安就拉著兩位師侄一敘。

  只說一事,大驪朝廷接下來會專門設立一個官職,負責處理某些「小事」。

  拔出蘿蔔帶出泥,再把坑給填平了。

  比如山下某郡縣官場出現了一場貪瀆案,或是山上某座仙府門派出現了違例犯禁之舉,一經發現,朝廷就開始一路深挖下去,有一個算一個,牽扯到上柱國姓氏也好,地仙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好,上不封頂,皇后余勉所在余氏,太后南簪所在家族,或是神誥宗,雲林姜氏,只要在這「一條線」上的,全部需要去大驪刑部這個機構衙署內自證清白。在朝廷內部,一一錄檔,大驪官場邸報下發到刺史、諸州將軍一層,形成定例,如果需要,可以再低一層至各州郡守和與之同品秩官員、各路山水神靈手裡。

  吳鳶沉吟不語,趙繇笑問道:「就算一窩端了,過錯大小怎麼算?總不能都一棍子打死吧?」

  陳平安說道:「你是刑部侍郎,你來具體定罪和追責,所有細節都由你擬定。我只負責幫你和刑部收尾。」

  「在這期間,所有的官官相護,視為平常事的人情往來,都該是你牽頭這個衙署的重中之重,要抓要盯的,就是這些人和事。」

  「能夠進入這個衙署的官員,年紀要輕,品秩要低,這就叫位卑權重。與此同時,你再秘密設置一個不對外公開的內部機構,專門盯著這撥年輕官員的言行舉止,官場交集,可以給他們一次犯錯的機會,你甚至可以是故意為之,再對他們作小懲大誡,到了那一刻,你再明白無誤告訴他們,這件錯事,暫時只在你這邊歸檔,刑部和吏部所有官吏,就連尚書都無法查閱。」

  「所以那些『小事』的挑選就有些講究了,切入口可以是中層官員,我建議又分兩種,一種是仕途順遂卻是因為擅長鑽營而發家的青壯派,沒什麼功過相抵了,一種是剛剛告老還鄉卻賺了偌大一份家當的,沒有什麼既往不咎。案子當然是你們刑部牽頭和主導的,但是查案的一開始,你們可以主動跟地方官府聯繫,要的就是有人幫忙通風報信,求的就是習以為常的同氣連枝。故而那些刑部秘密供奉,接下來有的忙了。」

  趙繇點頭道:「可以。」

  吳鳶無奈道:「那就由我來開這個口,免得趙侍郎和刑部有那嫌手中權柄不夠大的嫌疑。」

  一山有一山的道氣,一座衙門也有一座衙門的清濁官氣。

  趙繇問道:「還有事嗎?」

  陳平安說道:「跟你們有關係卻關係不大,朝廷近期會對山上山下重新編訂魚鱗冊,會納入最新一次的京察大計,京城和陪都戶部聯手大驪國境內的三岳山君和大瀆兩位公侯。再就是吏部官員和各級城隍廟,定期前往大驪京城議事,在不違背城隍本職、不至於讓各位城隍爺逾越冥府規矩的前提下,與兩京吏部互通有無,陽間有舊賬就查舊賬,老黃曆一直往前翻,若是歷史實在久遠,比如過去了一兩百年,那就不必牽連某些身世清白的後世子孫了,但是有些在世時所謂的清官名流,家鄉那邊就別想著繼續立著牌坊、地方縣志上的鄉賢顯宦篇可能就要褒貶互換改一個說法了。當然如果這些現今依舊顯赫的豪族門第家風不改,那你們刑部就又有事請可做了。」

  吳鳶問道:「為何不乾脆張榜告示,直接下放到縣衙一層,讓市井和鄉野老百姓都知道這些?」

  陳平安默然。

  趙繇朝吳鳶搖搖頭。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那就各忙各的。」

  李寶瓶要返回大隋山崖書院,她要整理一下讀書心得,裴錢說要跟著寶瓶姐姐一起去。

  李槐打算去一趟蠻荒天下,因為嫩道人在忙碌大瀆開鑿一事,就需要一位新的護道人。畢竟嫩道人是被陳平安「拐騙」去的桐葉洲,陳平安就猶豫讓誰跟著李槐,代替蠻荒桃亭擔任護道人。只是小陌還在青冥天下,姜尚真還需要跟崔東山盯著蓮藕福地,謝狗?陳平安就問了一嘴,謝狗倒是無所謂,她只要別隨手做掉一頭蠻荒大妖,就不算違反自己跟白澤老爺的那個約定,謝狗笑嘻嘻詢問一句,山主就不怕我投敵?陳平安笑言一句,某些八字都有了一撇的事,又不是愛而不得便一定要反目成仇的。謝狗一聽這個就來勁了,拍胸脯震天響,說這趟走鏢蠻荒,李槐但凡少掉一根頭髮,她就提頭來見……

  陳平安跟李槐說自己那趟遠遊,可能會改變路線,從原先的北俱蘆洲、皚皚洲和中土神洲……這條遊歷軌跡,變成桐葉洲、南婆娑洲和扶搖洲,繞上一大圈最後去往中土神洲,再從北俱蘆洲返回寶瓶洲。而去南婆娑洲之前,會去那新雨龍宗看看,可能就會去劍氣長城舊址,再去蠻荒地脈渡口和那片十萬大山,尤其是十萬大山,一直不曾去過。

  于祿和謝謝,這兩位身世坎坷的舊盧氏王朝遺民,去國離鄉多年,好像因為在桐葉洲聯手立國,便終於解開了心結,要一起故國重遊了。

  舊國如故人,客從南方來,衣上杏花雨。

  陳平安在送他們下山的時候,泄露了一樁天機:「北俱蘆洲劍道第一人白裳,剛剛躋身飛升境沒多久,他曾經跟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合謀,一起操控、奪取寶瓶洲千年的劍道氣運。田婉還有個身份,是鄒子的師妹,白裳其實也有,我也是前不久將兩個消息重疊才得出的結論,原來白裳的前身,是我們驪珠洞天福祿街盧氏子弟,更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原名盧岳,是劍修,我猜測昔年大驪宋氏的宗主國,也就是你們盧氏王朝,可能都是改名不改姓的盧岳『第二世』親手創建,因為掌控了某些秘法,讓盧岳能夠生而知之,只是不知為何,最後去了北俱蘆洲,用了白裳這個身份,從此專心練劍,以旁門左道尋求飛升之法。」

  三山九侯先生的那撥記名和不記名弟子,是封姨在京城火神廟泄露給陳平安的,而白裳前身是「同鄉」盧岳,則是李希聖在天外親口說的。

  謝謝嗤笑道:「難怪白老劍仙開宗立派卻不開枝散葉,至今只有徐鉉這麼一個嫡傳弟子,看來是擔心師尊怪罪他濫收弟子。」

  陳平安打趣道:「你就這麼評價有可能是你們盧氏開國皇帝的白老劍仙啊?」

  謝謝眼神幽幽道:「盧氏覆滅,國祚斷絕,也沒見他出手相助啊。」

  當年寶瓶洲還是個浩然天下墊底的小洲,大驪宋氏也遠遠不是後來一國即一洲的王朝,白裳若是願意仗劍南下,不說幫助盧氏子孫反過來吞並了擁有綉虎崔瀺的大驪王朝,保住盧氏國祚總歸是不難的。

  陳平安只是笑著搖搖頭,就不去掰扯什麼道理給她傷口上撒鹽了。

  其實謝謝何嘗不知道類似「山上仙師斷絕紅塵、子孫自有子孫福」粗淺道理,她確實就只是氣不過、必須牢騷幾句而已。

  于祿神色複雜,始終沒有開口言語。

  陳平安微笑道:「橋歸橋路歸路,一碼歸一碼,如果白裳真是你的老祖宗,你也別矯情,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該哭窮哭窮,該訴苦訴苦。何況我與白裳又非死敵,如今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他憑本事找人一起謀劃兩洲劍道氣運,我誤打誤撞也好,順手為之也罷,總之也是憑本事壞了他的一半好事,有無結仇,是否問劍,都擺在桌面上了,總之在這件事上,你跟謝謝都是外人,別攪合進來。」

  于祿點點頭,笑道:「就等你這幾句話呢。」

  陳平安拍了拍于祿的肩膀,「不愧是跟我守前後夜的人,精明得像個傻子。」

  于祿哈哈笑道:「我謝謝你啊。」

  謝謝沒好氣道:「毛病!」

  聽著一旁嘖嘖聲,謝謝瞪眼道:「陳平安,你陰陽怪氣個什麼?!」

  陳平安板起臉道:「我是崔宗主的先生,你怎麼跟師公說話呢?」

  結果挨了于祿一肘,謝謝快步走下山去。

  陳平安揉著肩頭,朝謝謝那邊抬了抬下巴,「嗯?」

  于祿一臉茫然,「嗯?」

  陳平安撇撇嘴,戲謔道:「七竅通了六竅。」

  于祿忍俊不禁,「你懂,你最懂。」

  貂帽少女祭出了一條不知名的遠古寶船,速度快過流霞舟,帶著李槐和他的貼身侍女一起去往海外。

  公務在身,畢竟是當次席供奉的人了,她沒什麼可推脫的,但是必須快去快回,萬一自己不在山中期間,小陌就回了呢。

  謝狗坐在欄桿上,天風拂面,少女伸手扶住貂帽,鬢角髮絲飄蕩不已。

  萬年之前,修道資質實在是太好了點,總得找點事情做一做,不然她就太無聊了。思來想去,靈機一動,那就找個道侶嘛!

  小狐狸韋太真就站在欄桿旁,陪著年紀不大卻老氣橫秋的謝姑娘一起聊些山水趣聞。

  剎那之間,謝狗站起身,再轉過頭,驀然笑道:「你咋個這般寒磣模樣了?」

  老瞎子身形佝僂,笑呵呵道:「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

  謝狗一時語噎。

  老瞎子說道:「白景,你就不用護道了,好意心領,我親自帶著徒弟回去。」

  謝狗說道:「你可管不著。」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隨你。」

  他對白景,印象還是不差的。

  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李槐從屋子那邊走出,憋了半天才憋出個稱呼,「師父。」

  老瞎子皺著眉頭,歪著頭,問道:「什麼?」

  李槐白眼道:「得嘞,喊你老瞎子才舒坦是吧。」

  老瞎子這才點頭道:「好徒弟。」

  謝狗伸手蓋住臉,真是一對活寶。

  一直靠胡說八道來維持師尊威嚴的仙尉道長,在徒弟這邊,終於真真正正揚眉吐氣了一回。

  故意不說緣由,帶著林飛經一路徒步走到那座香火山的山腳,道士仙尉潤了潤嗓子,故作肅穆神色,指向高山,沉聲道:「飛經啊,此地名為香火山,以後我們師徒兩人,就要在這裡開闢道場,可以視為自家山頭了。」

  林飛經大為驚訝,落魄山召開祖師堂議事一事,但是師父跟他連譜牒身份都沒有,更別提參加議事了。

  怎就「開峰」了?

  仙尉老神在在微笑道:「為師不是那種喜歡吹噓自己如何如何的人,好漢不提當年勇,故而你可能有所不知,在這落魄山,正經和臨時的看門人,在為師之前,就只有兩人,鄭大風和曹晴朗,他們一個是看著陳山主長大的長輩,曹晴朗除了是陳山主的得意學生,如今都是桐葉洲那個下宗的峰主了。所以說啊,上山下宗的譜牒修士年年有,肯定是每年都越來越多的好光景了,但是唯獨這看門人嘛,非是為師自誇,一般人,還真當不來!」

  要說這是天地良心的大實話,好像算不上。可要說仙尉道長故意往自己臉上貼金,可勁兒扯謊吧,還真不是。

  林飛經震驚道:「落魄山都有下宗了?!」

  師父和賈老神仙可真藏得住話啊,滴水不漏。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仙尉道長教訓道:「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等哪天落魄山順勢晉升為正宗祖庭了,你再來驚訝不遲。」

  林飛經佩服不已,打了個稽首,心悅誠服道:「果然還是師父修心有成,是弟子心浮氣躁了。」

  仙尉大袖一揮,說道:「登山。」

  師徒倆開始合計著如何建造「道場」了。

  合計來盤算去,總之就是量力而行,道場氣派不氣派,關鍵得看兜裡的銀子答不答應。

  比如當徒弟的林飛經,準備把所有積蓄都拿出來,給師父建造一座像樣的宅子,尤其是書房,總得稍微沾點仙氣。

  而當師父的,卻是打算在這條山路上,建造幾座供人歇腳的行亭,命名一事,非他所長,也簡單,三里亭,五里亭,十里亭。

  朗朗上口,好記難忘!

  柳赤誠攜友登山做客,比陳平安預期要晚幾天,而且這次外出,穿得很素。

  看來上次在牛角渡下船,瞧見了那位人間最得意,把我們柳閣主嚇得不輕。

  落魄山泉府帳簿上邊,還躺著將近四千顆穀雨錢的一大筆盈餘,所以將金精銅錢折算成神仙錢的三千顆穀雨錢,立即償還白帝城那筆債務,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因為陳平安跟韓俏色做了筆「無本萬利」的買賣,就沒有著急一次性還清。

  柳赤誠脫下那件粉色道袍,換了一身文士裝束,再帶著那幫跨洲渡船上邊認識的新朋友,拜訪落魄山,來見陳平安這個老朋友。

  兜裡有錢,心裡不慌。

  何況這袋子錢還是師兄贈送,柳赤誠猜測裡邊裝著的神仙錢,是穀雨錢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那種銘文稀少的小暑錢。

  柳赤誠對這次落魄山之行,要求不高,能上山就行了。喝不喝得上酒,不做任何奢望。

  不曾想一襲青衫長褂布鞋的陳山主,竟然真就站在山門口早早等候了。

  編譜官又開始忙碌起了,好好好,終於一股腦來了撥不是上五境的,哎呦,竟然還有倆龍門境,意外之喜!

  白髮童子沒理由不開心啊,笑容燦爛得那叫一個誠摯,都快把那些客人給整懵了。

  落魄山待客,就這般平易近人,如此熱情嗎?!難道說真是沾了柳閣主的光?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顧璨還要忙著給劉羨陽當伴郎,龍泉劍宗那邊事情多,在這邊沒等著你這個當師叔的,他就先回了。」

  柳赤誠雖然將信將疑,不過心情大好,便是假的又如何,那也是從摯友陳山主口中說出的客套話,能有幾人有此殊榮待遇?

  一起登山,客套寒暄,陳山主沒有冷落任何一人,除了有問必答之外,偶爾話鋒一轉,穿針引線,好似走門串戶。

  結果柳赤誠發現陳平安竟然要比自己更熟悉那些朋友的山門、師傳和祖師事跡。

  陳平安親自領著一衆客人到了朱斂的宅院,已經備好了酒水。

  他們發現門口站著一個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院內拼了兩張桌子靠在一起,擺好了長凳。

  「她是我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右護法周米粒。」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笑著介紹道:「至於桌上酒水,是自家鋪子釀造的啞巴湖酒。」

  因為要待客,就沒有帶上金扁擔和綠竹杖,原本演練了好幾種自報身份路數的小米粒,比如粗聲粗氣學那江湖好漢拱手抱拳之類的,只是臨了,小米粒還是怯場了,只是輕聲道:「見過諸位仙師。」

  除了柳赤誠知曉周米粒的真實身份,其餘別洲仙師都是忙不迭還禮,生怕失了禮數,將那個「小姑娘」尊稱為周供奉。

  至於桌上酒水,聽說過,怎麼可能沒聽說過,這可是劍氣長城鼎鼎大名的啞巴湖酒!

  受寵若驚的衆人小心翼翼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用心那麼一嘗,再回味一番,不用說了,必須名不虛傳啊!

  小米粒撓撓臉,好大陣仗,有些羞赧,不過坐在好人山主身邊,她總是啥都不怵的。

  方才看著那個不可貌相的周供奉,竟然就那麼自然而然落座,衆人又是道心一震。

  不愧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能夠跟陳隱官同坐一條凳子!

  不得是玉璞境起步?!

  在浩然宗門,護山供奉當然不是一般供奉可以媲美,確實地位超然,可要說在這種公開場合,與一宗之主平起平坐?!

  小米粒輕輕扯了扯好人山主的袖子,陳平安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

  這撥人又不熟,只是柳赤誠的朋友,還不至於讓小米粒這麼待客。

  小米粒抬著頭,皺著兩條疏淡的眉頭,撓撓臉,這樣好麼?

  陳平安笑了笑,只得點點頭,待客一事,你官最大。

  小米粒這才咧嘴一笑,開始給大家分發瓜子。

  把一些沒意義的言語聊得有意思,大概也是一種修行了。

  柳赤誠唏噓不已,哪裡能夠想像,當年那麼個好似悶葫蘆的質樸少年,都變得如此人情達練了。

  不得不承認,自己的修道歲月,真是修行到狗身上去了。

  陳平安到底沒有那麼多閒工夫浪費在這邊,所幸不用柳赤誠開口,就有人主動開口詢問能不能逛一逛落魄山。

  一個在大門口那邊探頭探腦的青衣小童,起先瞧見院內好像沒有《路人集》上邊的老神仙,只是聽著裡邊的閒聊,驚駭發現竟然躲著個白帝城柳閣主,陳靈均一溜煙就跑路了,柳道醇在這本冊子上邊,其實名次比較靠前,照理說柳閣主才是玉璞境,不該有此榮幸,可問題在於此人是那位斬龍之人的嫡傳弟子,那麼玉璞境不得當個仙人境看待啊?

  但凡是與陳清流沾邊的,別說嫡傳弟子,就是徒子徒孫,陳靈均都要一見面就躲得遠遠的,走路上多看一眼就算我不知死活。

  柳赤誠當然看到了那個鬼鬼祟祟的青衣小童,雖然行事古怪,也沒當回事。

  可如果柳閣主知曉真相,只需一部分,比如那青衣小童曾經喊自己師兄為「世侄」,而且師兄又沒有說什麼……

  估計柳赤誠的一顆道心就要搖搖欲墜了。

  柳赤誠單獨留下,給出了那袋子錢。

  其實陳平安就在等這個。

  因為謝狗先前提過此物,說看不穿裡邊是什麼。

  謝狗都看不破的障眼法,肯定是出自鄭居中的手筆無疑了。

  進了廂房,陳平安當面打開錢袋子,並非預料之中的金精銅錢,而是市井流通的銅錢,最普通的那種山下錢幣,品相好壞,材質優劣,都有。

  分別是浩然歷史上某些王朝,於開國元年鑄造的銅錢和王朝末年的年號錢,一首一尾,如同終始。

  柳赤誠看著那堆銹跡斑斑的老舊銅錢,信心滿滿的柳閣主,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柳赤誠下意識就是澄清事實,「陳山主,確是師兄送給我的,我都沒有打開一次,覺著禮重才送出手的,千真萬確!若有一句假話,我就將琉璃閣搬出白帝城!」

  這可比柳赤誠發任何歹毒誓言都誠心了。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是鄭先生送給你的,再故意讓你轉贈給我,沒什麼好懷疑的。」

  柳赤誠鬆了口氣,好奇問道:「師兄此舉,意在何為?」

  陳平安說道:「聽沒聽過一句老話,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

  柳赤誠愈發疑惑不解,當然聽說過,只是跟師兄讓我這個小師弟轉贈銅錢又有什麼關係?

  陳平安笑道:「首先,先首。」

  柳赤誠依舊是一頭霧水,先首,先手?

  只是與那善、惡和孝、淫又有什麼關係?

  陳平安手腕一擰,拿出旱煙桿,嫻熟放入些朱斂親手曬制的煙草,笑著解釋道:「事有始終,有個『首先』,才有後來。跟圍棋是差不多的道理,這些各朝開國元年的鑄造銅錢,占據半數份額,就是鄭先生提醒我做人不能忘本,錢口如水井,寓意喝水不忘挖井人,後來的成就,不管高與低,一半功勞都要歸功於曾經的不顯眼處人與事。而這些王朝末年錢,就是再對我敲打一番,讓我不要得意忘形,棋局好不容易從中盤熬到了到了收官階段,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要想善始善終,就要明白一個『行百里者半九十』的粗淺道理,剩餘半數銅錢 ,就是此理。」

  柳赤誠使勁點頭,師兄果然是有深意的。

  陳平安笑道:「此外還涉及一家務事,你不會感興趣的……」

  柳赤誠可不跟陳平安客氣,立即截住話頭,「感興趣,怎麼不感興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曾以一葉飄落,來提醒我,其實福地『井口』舊址依舊,可與大泉王朝蜃景城銜接。」

  柳赤誠再不言語,果然是些不感興趣的內容。

  陳平安卻是另有心思。

  裴錢曾經說過,她當年在那口水井旁,親眼見到老道士伸手從天上抓下一輪大日。

  裴錢裴錢,當年的小黑炭,就是小財迷一個,給自己取名為錢。

  柳赤誠本想拉家常幾句,卻看到陳平安眯眼沉思狀,就只好拗著性子坐在原地。

  上山采藥,偶遇暴雨,溪澗水面暴漲。這才有了道士吳鏑與那女鬼自稱一句的「年少曾學登山法」。

  那是一門不見任何記載的吐納術。說粗淺也粗淺,說高明也高明。

  儒家是講究食色性也的,人只需懂得節制即可。而道家有清心節欲的心齋法,佛門也有用來持戒的帶刀睡,兩教諸多法門、清規戒律,終究是在心一字上下死功夫,而欲治心,就繞不過七情六欲,而欲,就繞不過男女情欲,火宅炎炎,情欲如火,如何調伏此心此情此欲,當然就是一道大關隘。之前陳平安曾與于玄話說一半,說自己參考過佛家學說,結果走不通,就在於陳平安早就發現自己好像對於男女之事,床笫之歡,並非出於本能,處於一種玄之又玄的「有情而寡欲」或是「欲由有情生」的境地,簡單來說,就是陳平安作為男人,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相對常理而言,屬於本末倒置了。然後陳平安當年獨守劍氣長城,反正閒來無事,就開始仔細複盤,一直倒推回去,得出的答案,就是那門吐納法使然!

  陳平安再猜測,只是一種猜測,極有可能,從那一天起,自己就本該從某張賭桌上離開了,因為失去了繼續押注的資格,憑此換來一條活路。

  而這一刻,興許恰好就是之後一切事的轉折點,就像家鄉諺語所謂的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無論天公作美不作美,其實天道天心都無私。故而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只在見與不見知與不知。

  先前在秋氣湖大木觀,如果將山君懷複和練氣士孫琬琰的問題加在一起,就等於問了個好問題。

  而陳平安的答案,也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明明白白給出一個答案,能否上山修道,修道成就高低,與人心善惡皆無關。

  小鎮當年有過一場大考。但是出題的主考官和閱卷的總裁官,只有一人,就是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

  關於這場大考的規矩,細節,過程,都是雲遮霧繞,不為外人所知曉。

  事實上,陳平安這個猜測是對的,藥鋪後院的楊老頭私底下曾經有過一句感慨,不曾想還是命最硬的贏了那些命好的。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煩請你幫我與傅劍仙傅宗主道賀幾句。」

  柳赤誠點頭笑道:「好說。傅噤本就對你比較順眼,他一直將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視為憾事。」

  這可是天大的實誠話了,傅噤這傢伙向來是眼高於頂的,除了師兄,就沒幾個能入他法眼的。

  傅噤看自己這個師叔,也就只是一個師叔的輩分了,跟顧璨那個小兔崽子是一路貨色。

  柳赤誠對此心中沒什麼芥蒂,畢竟是師兄的嫡傳弟子,不傲氣,才會教他這個當師叔的倍感失望,如今就都挺好。

  關起門來對自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算得了什麼,出門在外,我柳赤誠還是他們的師叔嘛。

  下了一場小雨,細雨朦朧,陳平安只是將柳赤誠送到院子門口。

  柳赤誠要去找那幫乘興而來滿載而歸的朋友了,不管怎麼說,今天陳平安算是給足自己面子了。

  陳平安微笑道:「風雨茫茫,吾友珍重。」

  柳赤誠再傻,此刻也心知肚明,這句話,不只是對自己說的。

  所以柳赤誠鄭重其事打了個道門稽首,正色道:「陳平安,各自珍重。」

  陳平安趁熱打鐵道:「既然是可以直呼其名的朋友。」

  柳赤誠哈哈笑道:「那就別談錢了,傷感情!」

  讀書不覺春漸深。

  山中一處寂寥卻不顯冷清的宅邸。

  閨中女子不知愁,碧瓊梳擁青螺髻。

  在外與居家的落魄山掌律祖師,判若兩人。

  掌律長命此刻手邊放了幾本小說,雖然也寫那花前月下和才子佳人,可畢竟與鄭大風、仙尉道長他們所看內容,還是不一樣的。

  她此刻眯眼而笑,意態閒適,看著一場小門小派的鏡花水月,桌上食盒打開,一格格分門別類,放著各類特色糕點、果脯。

  她不喜歡走出屋子跟人攀談,好像也沒誰喜歡來她這邊串門,沒什麼不好的,她樂得清靜自在,反正無需修行,隨便打發光陰。

  先前那場霽色峰廣場聚會,在白髮童子繪製第一幅畫卷之時,其實騎龍巷那邊的代掌櫃石柔,草頭鋪子賈老神仙的兩位弟子,林飛經,甚至就連白登幾個竟然都有份,都得到通知,紛紛趕到霽色峰,竟然一個都沒落下,好像都要被畫面定格,留作紀念。一開始長命還不知道自家公子的用意,只是當她看到嬉皮笑臉的青衣小童和他身邊板著臉的粉裙女童,再視線巡游至一個最不起眼的某人身上,長命才瞬間恍然。

  是那個既不是練氣士也不是純粹武夫的中年男人,他來自劍氣長城,剛到落魄山那會兒,還是個少年,跟同鄉蔣去是同齡人。

  如今卻已經雙鬢微白的張嘉貞。

  少年難再年少。

  每一次可能還有重逢的相聚,都是個逗號。但是別忘了,所有的相聚,終究只是逗號。

  如果說人生路上就是一場場聚散和告別,那麼越是修道之人,越是修道有成,就會有更多的分別與不再見。

  又比如當時鄭大風伸手搭在趙樹下的肩膀上。某種意義上,真實年齡已經古稀的朱斂就站在最旁邊的位置。

  董水井,年少時在山中那條燒香神道旁邊,開了間餛飩鋪子,恐怕說出去都沒人信。

  難得來這邊呼朋喚友親自下廚,以往董水井每逢閒暇來此,都是挑選夜深人靜的時候,關了門給自己煮一碗餛飩。

  這次約了幾個相熟的生意伙伴,三男二女,都是年輕人,至少容貌都是如此,是練氣士的,也屬於山上的年輕人。

  在三十年前,連同董水井在內,他們都還沒有如今的家底。

  都是當年那場大驪豪族權貴、山上一流仙府暗中外遷、離開寶瓶洲留下的空缺,桌上這幾個年輕人,或是他們背後的家族,就趁機補缺了。

  前者再想回來,跟他們這撥「後起之秀」搶地盤,可就沒那麼容易了。

  一位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鄙棄神色,滿臉譏笑道:「好馬不吃回頭草,他們還真有臉返回寶瓶洲。董兄,你們大驪這邊怎麼講,可別在商言商好商量啊?」

  董水井說道:「不會給誰開口子,最少暫時是如此。」

  一位女子伸手輕輕揮動碗口上方的熱氣,「聽說他們在南邊諸國,各自都找到了落腳點,故伎重演,在山上山下扶植傀儡,試圖站穩腳跟,再與大驪宋氏討價還價?」

  與她坐在一條長凳上的男子大口嚼著餛飩,含糊不清道:「見機不妙就跑路,有利可圖就回來,沒什麼奇怪的。哪怕大驪宋氏丟掉了半壁江山,哪怕暫無新任國師,也不是這幫王八蛋可以掰手腕的。換成我是大驪新任國師,上位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們全部驅逐出寶瓶洲。」

  馬上有人拆臺,「你倒是去當大驪國師啊。」

  男人白眼道:「陳山主都不當,我當個屁的當。」

  「董大哥,再來一碗,有香菜嗎?」

  「我不要香菜,實在是受不了那個味兒,董半城,來一瓶老醋,不唆幾口就渾身不得勁。」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大驪國師之位總是空著,南邊諸國山上山下,才敢這麼蹦躂。」

  「對了,聽說那鐵符江水神廟,求姻緣的香客絡繹不絕,董兄,真有那麼靈?據說就像那桐葉洲埋河水神廟,香客去那邊禱嗣多靈驗,我有倆朋友就專程跑去大泉王朝那邊,很靈!」

  董水井從廚房那邊端碗返回,加了香菜,還拎了一瓶陳醋過來放在桌上,「沒去過,不知道靈不靈,再說先前鐵符江水神楊花已經升任大瀆公侯了,接任水神,神職是什麼,誰曉得。」

  林守一反倒是像個外人了。

  已經是玉璞境,還曾擔任過大驪王朝的齊瀆廟祝。

  處州的州城,街市鱗櫛,燈火如晝,號稱繁華富麗甲半洲。

  這座山中就有山神祠廟,香火鼎盛,萬井百祀之香火氳氳,用表景想。四面八方之膜拜憧憧,無不持敬。

  「董水井,你跟陳山主很熟嗎?幫忙介紹介紹?我家族內有個姐姐,她成天望眼欲穿,苦等落魄山舉辦鏡花水月呢。」

  「董兄董兄,你知道我這個人是從無求人習慣的,有件事,真得與你求上一求了,必須帶我去趟落魄山,帶著任務來的!我那師姐,失心瘋了,聽說我來大驪王朝,要路過處州見朋友,非要我去與那位年輕隱官討要墨寶,那本專門寫他年少風流韻事的山水遊記都帶來了……」

  董水井聽到這裡,沒好氣道:「勸你別去跟陳平安說這檔子事。」

  林守一會心一笑,確實,這不明擺著登門找打嘛。

  山風陣陣,百竅清涼,一碗餛飩,心腸滾燙。

  有年輕男人喝過了酒,用筷子敲碗,嗓音沙啞吟唱道:「君不見壯士憔悴時,山河破碎風飄絮,昔年座上皆豪客。」

  有女子伸手輕拍桌面,與之唱和,「君不見英雄落魄時,馬瘦如柴賣寶刀,今朝得意氣飛揚。」

  「君不見美人倦梳妝,白頭如雪恨銅鏡,悔不嫁狀元郎成了商人婦。」

  「君不見老將軍鐵甲錚錚作龍鳴,除非春夢重到少年叢,願將功名換年少。」

  鐘倩在那邊待不住,很快就回到了落魄山,一到山中,就去老廚子那邊混了頓夜宵。

  帶回了一些酒桌談資。

  秋氣湖大木觀一場被譽為人間之巔的議事,有資格列席的成員,之後各回各家,誰都沒敢往外泄漏什麼內幕。

  但是一個個遵守規矩、勿傷大雅之餘,多出了幾個無傷大雅的說法,在江湖上廣為流傳,一下子就膾炙人口。

  「少俠請拔刀」,「山上以仙法相鬥,道高者可以事後再補上一句多有得罪」。

  「劍客對上劍仙,曹逆雖敗猶榮」,「某人睡了一覺再醒來,就成了那個最重江湖禮數的人」。

  朱斂,鄭大風,姜尚真。

  這仨老光棍聚在一起閒聊,陳平安就算走到門口了都不進去。

  陳靈均琢磨著啥時候去蓮藕福地遊歷一趟,所以覺著必須要跟鐘倩處好關係,就屁顛屁顛來這邊給「鐘第一」敬酒。

  姜尚真與鐘倩這個福地的天下武學第一人,很投緣,尤其是鐘倩的兩句肺腑之言,真是說到周首席心坎上了。

  情傷難痊癒,書癖不可醫。

  什麼叫熬著過日子,就是苦膽破了都不自知。

  吃過了宵夜,鄭大風懶洋洋躺在老廚子的藤椅上,朱斂和姜尚真坐在竹椅上,陳靈均拎了條板凳坐在他們中間。

  鐘倩打著飽嗝拍著肚子走了,就差沒拿一根竹簽剔牙。

  朱斂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小傻子,你在等她,她何嘗不是在等你。你們都可以長大了。」

  陳靈均既沒有嬉皮笑臉打哈哈,也沒有反駁什麼,就是悶不吭聲。

  姜尚真打破沉默,轉移話題道:「怎麼小陌還沒來?」

  朱斂笑了笑,等他回來,也要問他一句了。

  「小陌,你見過比她更驕傲的姑娘嗎?」

  陳平安返回竹樓一樓,夜深人靜,月明星稀,獨自躺在竹板廊道上邊,昏昏欲睡,睡覺參半。

  整個舊驪珠洞天的群山與小鎮,山路與道路之上,瞬間布滿了一條條金色火焰,如水流轉不停。

  唯有一條泥瓶巷,依舊漆黑一片。

  本該早就到了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和顧璨,其實就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內,劉羨陽睜開眼,駡駡咧咧,顧璨神情凝重,沒敢說話。

  劉羨陽以心聲怒喝道:「陳平安!」

  做了一場夢的山中陳平安突然驚醒過來,坐起身,迷迷糊糊間,又聽到劉羨陽說道:「你小子又鬼打牆了?!」

  以前當窯工學徒那會兒,陳平安這傢伙就經常做噩夢而不自知,都是劉羨陽晃都晃不醒……那就乾脆一巴掌打過去。

  大汗淋漓的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縮地山脈,直接來到泥瓶巷祖宅門口,推開門,問道:「你們怎麼還在這邊?」

  劉羨陽瞪眼道:「顧璨覺得你不對勁,我覺得他的直覺沒錯,就瞞著你折返回來了。說吧,怎麼回事?!」

  陳平安關上院門,苦笑道:「比較複雜了,大致上就是我給很多的自己設置了一座迷宮,各自去解謎題。」

  之前于玄詢問陳平安,有無第六層,當時陳平安避重就輕,轉移話題了。其實真正的答案,是有。

  若非如此,青鸞國之行,只說李寶箴和柳蓑這種小陣仗,還不至於讓陳平安帶上蓮花小人兒。

  劉羨陽怒道:「走不出會如何?走火入魔?!」

  顧璨坐在那堵黃泥牆上,嗑著瓜子,不摻和。

  只是那些瓜子殼都被顧璨丟往宋搬柴的隔壁院子。

  陳平安也不還嘴,只說不至於。

  去屋內搬了條長凳到門外,劉羨陽就在那邊追著駡,覺得不解氣,就接連幾巴掌拍在陳平安腦袋上。

  顧璨嘿了一聲。

  陳平安無奈道:「有完沒完,煩不煩。」

  劉羨陽站著默不作聲。

  陳平安笑道:「坐下再駡?」

  劉羨陽悶不吭聲,顧璨笑著拱火道:「劉宗主嫌棄你是元嬰境,沒資格跟他平起平坐,得站著才好高人一頭。」

  陳平安用眼神示意顧璨別瞎起勁了,再找了個蹩腳理由,「你們都是玉璞境了,我不得著急啊。」

  顧璨撇撇嘴,嗑完瓜子,跳下黃泥牆,拍拍手,走去坐在長凳上。

  劉羨陽伸手推開兩顆腦袋,坐在長凳中間位置,雙臂環胸,「響屁不臭臭屁不響的,其實你比鼻涕蟲還不讓人省心。」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姿端正,笑眯眯道:「對對對,駡得好。」

  顧璨雙手抱住後腦勺,伸長雙腿,笑道:「駡得好,對對對。」

  劉羨陽綳著臉,沒忍住,還是笑了起來,雙手摟過兩人的脖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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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2 01:37:18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八十章 天上雨下

  寶瓶洲,大瀆以南的青杏國。

  一個背劍的草鞋少年,大口嚼著熱氣騰騰的桶餅,站在人頭攢動的戲台邊緣地界,不看那位濃妝重彩的花旦女子,只看切末。

  夜幕沉沉,玉宣國京城那棟確實經常鬧鬼卻是不作祟艶鬼的府邸內,有道士忙碌一天終於得閒,挑燈看閒雜書,桌上擱放著兩碟「下書」小菜,這個擺攤算命小有名氣的道士吳鏑,正在翻看一本《天工開物》,邊看邊讀,不過挑著喜歡看的內容,將那《陶埏》和《錘煆》兩篇反複看了兩遍,期間道士從序言那邊念起,中氣十足,「萬事萬物之中……」

  「此書於科舉制藝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好,說得真好,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夫子自道!」窗外女子嗓音幽幽響起,滲人是真滲人,「那你還看得這麼起勁。」

  道士大言不慚,回答了一句,「貧道是私籙道士,學那進京趕考的舉子書生作甚。」

  後來站在窗口那邊身穿艶紅衣裙的女鬼,昔年負責給女皇帝開箱驗取石榴裙的宮中女官,她實在是聽得乏了,就踮起腳尖,伸手屈指敲擊窗戶紙,讓道士改讀那篇光是聽著就津津有味的《曲蘗》,財迷道士伸手按住書籍,說得給錢,女鬼不樂意花這冤枉錢,雙腳離地蹁躚飄走。

  寺廟暮鼓悠悠,抄經的中年書生停下筆,抖了抖手腕,轉頭望向門外,檐下舊年蛛網破碎飄搖,沒來由記起一本文人筆記所寫內容,佛經有云,蠢動含靈,皆有佛性。

  一個小國秘書省內,在此長久做那梁上君子的借書看之人,坐在一根高懸的梁柱上邊,低頭看著一位當值結束的官員,在官袍外邊套上一件厚重棉衣,來此挑選心儀的那幾本孤本書籍,左右張望一番,四下無人,其實唯有門口幫忙望風的胥吏罷了,一有動靜,得了錢財的胥吏就會通過咳嗽提醒屋內的官老爺,官員將三本書都放入懷中後,似乎是覺得不妥,棉袍會顯得不夠熨帖可能會露出馬腳,只得忍痛割愛,將其中一本古書放回原位,躡手躡腳走出這間經久失修的藏書庫房,胥吏鎖門的時候,文官回望一眼,想著自己哪天當了大官,一定要讓戶部撥款重修此地,下令看守胥吏務必盡忠職守,再不能讓這些珍貴書籍被雅賊們年複一年日復一年搬回家去了。

  一個青年道士找到一個大髯佩刀、容貌粗獷的江湖遊俠,在山間溪澗旁,狹路相逢。

  余時務微笑道:「好找。」

  化名陳仙的大髯豪客,掬水洗了一把臉,眯眼笑道:「好好的真武山不待,大道可期的寶瓶洲年輕十人之一,非要趟渾水嗎?」

  余時務面帶愁苦神色,說道:「陳山主,實不相瞞,你這陣法妙是妙不假,我可以斗膽破之。攔不住你去跟馬苦玄報仇,卻能讓你少去一層依仗,爭取為馬苦玄爭取一線生機。」

  陳平安笑道:「且不提玉宣國京城馬氏會如何,馬苦玄會不會自己找死。不如就說說看你在破陣之後怎麼離開吧?」

  余時務答非所問,「只要陳山主願意留下馬苦玄一命,我有些家底,有金精銅錢若幹,古本道書若幹,都可以送給陳山主。」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你這個給他當師門長輩的傢伙,恁小氣,不夠豪爽。馬苦玄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余時務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破不破陣,得看你找不找死,能不能破陣,就得看我的符籙造詣了,不過這些都是小事,無礙大局走勢。只是我對真武山和風雪廟這兩座兵家祖庭,一向觀感極好,你在山中的輩分,畢竟就擺在真武山祖師堂譜牒上邊,所以奉勸一句,余時務,做事情不要顧頭不顧腚的,好了,我話說完了。」

  大髯遊俠模樣的金丹地仙,朝那余時務勾了勾手指,「不管你破陣與否,我今夜都會先打了小的,回頭再找老的問劍一場。」

  余時務疑惑道:「你要牽連我師門?」

  陳平安笑道:「怎麼,早就把我當成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了?那可就要讓餘真人失望了,對不住。」

  余時務神色複雜,在確定陳平安沒有絲毫的虛張聲勢過後,重重嘆息一聲,退而求其次,「我能不能最後勸一勸馬苦玄?」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神仙難勸找死鬼。只管走一趟玉宣國京城,醜話說前頭,勸歸勸,若敢泄露我的手段,這筆賬一樣要記在你和你師門頭上的。」

  余時務打了個道門稽首,算是謝過這位陳山主,道士身形憑空消失。

  蓮藕福地,作為「觀道者」的符籙分身,到了疊葉山那座乞花場山神廟附近,偷偷崖刻「疊葉與高節,俱從毫末生。」

  再找到松籟國年輕皇帝黃冕,與他說出了心中答案,就兩個字,「中間」。

  在那水神宋檢管轄地界的一條水脈源頭處,蹲下身,輕輕放入一顆碧綠珠子,潺潺細流中,寶珠懸停遠處,只是緩緩旋轉。

  最終重返秋氣湖大木觀,自己搬了條椅子過來,坐在上次議事的原位,想著問題所在,到底是烏江,袁黃,還是那個看似冒冒然祭出一條捆仙繩的女修。

  青冥天下,玄都觀。

  白也現身桃林,未能找到王孫的蹤跡,只好找到了晏琢。

  其實也能沒問出什麼,晏琢只說當時是自己跟王孫一起將老觀主送到門口。

  老觀主只說了兩句臨別贈語。

  「晏胖子,偷桃漿釀酒、桃葉製作書簽賺錢之餘,別忘了練劍。」

  「師姐,幫忙多看幾眼明年春的桃花。」

  大潮宗,已經是飛升境圓滿的鬼物徐雋,重看一本書桌上的書籍,同一人不同時日不同心境看同一本書,如看新書。

  只說白玉京掌教陸沉的那篇《徐無鬼》,其中就有一句「時為帝者也」,便讓徐雋道心一震,久久無法平複心情。

  青神王朝,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女子劍修,傅玄介,她坐在廊下蒲團上,身邊就是兩位高到不能再高的道士和劍仙。

  老觀主以心聲問道:「小陌,知道我為何要讓你在這邊盡可能多待一段時日嗎?」

  小陌點頭道:「好讓我順勢補缺某條劍道。」

  老觀主眯眼道:「你不樂意?我可是做好準備了,哪怕白也此刻重返玄都觀,都可以讓白玉京那邊,讓你留到那場問劍結束。」

  傅玄介感受到了一股莫大壓力,近乎窒息,呼吸不暢,如魚在岸。

  怎的,朋友反目了?

  小陌點頭道:「不樂意。」

  老觀主怒其不爭,厲色道:「道友!你可想清楚了,這極有可能是你此生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唯一機會了!」

  小陌反問道:「是又如何?」

  傅玄介頭皮發麻。

  雖然她聽不見兩位前輩的心聲言語,但是這場神仙打架,任何一方隨便打個噴嚏,可能就讓她肉身不存、魂飛魄散了吧。

  老觀主冷笑道:「道友啊道友,你都不像你了,真是待在陳平安身邊久了,好的不學壞的學,只學會了婦人之仁!」

  老觀主大手一揮,水霧彌漫,變出一幅山河畫卷,正是那蓮藕福地一處流民聚集地,有個在那青樓當龜公的年輕人,形容猥瑣,正在給客人們低頭哈腰,「瞧見沒,這廝藏在此地多年,出自蠻荒重光一脈,卻是符籙一道的奇才,境界不高,才是元嬰,卻有幾種相輔相成的歹毒手段,尋常瘟神作祟,尚可圍堵可醫治,他卻是在所有近些年最新版刻的書籍上動了手腳,駐守此地的姜氏子弟還怎麼提防,只要被他得逞了,尋來陳平安的些許毛髮、精血甚至是肌膚碎屑,這廝自有秘術手段嫁禍給陳平安,那落魄山就等著數十萬流民,餓殍千里,生靈塗炭,所有因果,都要落在他陳平安一人身上!實在不行,就算陳平安足夠小心謹慎,在百萬流民重返桐葉洲家鄉之前,都未能抓住陳平安的蛛絲馬跡,這廝亦可退一步,將這些因果轉嫁給狐國某位出門遠遊的女修,到頭來,至少半數還得算在落魄山身上。」

  蠻荒甲申帳,公認是六十軍帳中最不可挑釁的一座,只因為甲申帳曾經擁有五位劍仙胚子,而且比拼靠山和背景,一個比一個强,㴫灘是大妖仰止的弟子,竹篋是劉叉的唯一弟子,流白是文海周密的嫡傳弟子,雨四被緋妃稱呼為公子,離真是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屬於中途臨時補錄甲申帳的斐然,則是切韻的唯一師弟,更是後來的蠻荒共主。

  而這頭隱匿在蓮藕福地之內的年輕妖族修士,出身於一座看似很不起眼、整體戰功更不顯著的癸酉帳。

  卻是個旁門左道、古怪邪祟紮堆的地方。

  蠻荒天下總計設置六十軍帳,甲子帳為首,在那邊,不是王座,就是飛升境老修士。

  桐葉洲這邊登岸的,緋妃坐鎮癸亥帳,搬山老祖袁首負責己酉帳。

  己未帳是劍仙綬臣主持大局,聽說還出了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只是她從頭到尾都沒做半點正事。

  唯獨癸酉帳,既無大妖坐鎮也無煊赫戰功。

  但恰恰是這座蠻荒軍帳,當年或是主動或不得已,留下了一些妖族修士,而且最關鍵的幾顆釘子,至今尚未被桐葉洲拔掉。

  小陌疑惑道:「道友的意思,是拿這個要挾我留在青冥天下?」

  老觀主笑問道:「有何不可?」

  小陌瞥了眼福地那處,淡然道:「死去。關我何事,這種隔了好幾層的因果,來一層我就以劍砍掉一層。」

  老觀主撫鬚道:「說一千道一萬,你就這麼信任陳平安的手段?」

  小陌點點頭。

  老觀主眯眼默然,神色漠然。

  小陌無動於衷。

  老觀主驀然而笑,從袖中摸出一幅卷起的字帖,「不愧是道友,行了,就不與你賣關子了,孫道長有事相求於你我。打不打開都無所謂,相信他的心意,你是懂的。不如猜猜看,『有請道友』的後邊,寫了哪四個字?」

  小陌卻懶得去猜,徑直打開那幅字帖,有請道友之後,確是四個字,「更高更遠」!

  桐葉洲中部。

  一處僻靜山頭洞窟內,是個藩屬小國境內鳥不拉屎的地兒。

  一男二女,在此點燃火堆,其中一個身材纖弱的少女伸手烤火取暖,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霎時間就七竅流血、滿臉血污的男子惡狠狠咒駡一句,「問題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一張珍貴異常的替身符,莫名其妙就挨了一下,符籙當場就崩碎了,而且不知為何,近期道心總是起伏不定,若說被那位年輕隱官惦記,懷恨在心,當然是早有預備的,他做這些,本就是奔著惡心對方去的。

  但是不知為何,他先後察覺到了兩股不同尋常的心緒,第一股,如一條洶湧江河撲面而來,大浪滔天,但是直覺告訴他只要運氣好,不是不能躲避,暫避鋒芒便是了。

  畢竟他的運氣一向不差。

  但是第二股,就讓他更加揪心了,並不氣勢洶洶,就像……陰暗處伏藏著一條毒蛇,已經盯上了自己。

  少女神色木然道:「可別連累我被一並抓個現行,那個姓溫的,不是什麼省油燈,做事情路子很野,半點不像個讀書人。」

  他笑道:「我們幾個,千萬千萬,別落在這傢伙手裡,尤其是你,需不需要我幫你量身打造一張符籙?砰一聲,跟個爆竹似的,死之前可以當個仙人境劍修,運氣好就可以拉上一個溫山長陪葬,黃泉路上好作伴,不虧。」

  少女繼續以刀鋒緩緩劃破手心,用鮮血洗刀,擡起頭看了眼他,「再挑釁一次,就別怪我與你問劍一場了。」

  當年在桐葉洲冤句派的一處名勝古跡,犀渚磯觀水台,斐然在這邊,遇著了後到的師兄切韻,還有甲申帳雨四,這是一個能夠讓緋妃敬稱為「公子」的年輕劍修,還有一個身材纖細瘦弱、兩眼空洞無神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風,腰佩短刀。按照切韻的說法,少女昵稱豆蔻,就是這麼一個走在浩然山下江湖,都有可能會被浪蕩子調戲幾句的少女,卻是玉芝崗和冤句派兩座大仙府覆滅的罪魁禍首,全部落了個死無全屍、剁成肉泥的凄慘下場,故而當時在冤句派觀水台那邊,就連切韻這種性格詭譎的舊王座大妖,都要稱呼她一聲「小姑奶奶」,求她別濫殺了。

  當然不是切韻心慈手軟,而是那些女子練氣士的面皮,是他的心頭好,喜好收藏之物。

  少女便保證只是砍下女子的腦袋,留給切韻前輩。至於那些男子修士,就讓切韻別管了。

  她雖然佩刀,也一貫以刀殺人,並且手段極其殘忍狠辣,可她卻是一名隱藏身份的劍修,本命飛劍名為「厲鬼」,能夠汲取仇恨和怨氣等情緒,故而殺人就是煉劍。可惜飛劍的本命神通未能涵蓋「驚懼」,不然她早就是上五境了,說不定都有望躋身仙人。

  一旁那個體態婀娜的年輕女子,趕忙打圓場道:「別吵了,我們仨如今少了誰都是死路一條,何必慪氣呢。」

  只是說到這裡,她就忍不住抱怨道:「悔不當初,悔青腸子嘍,是該學那年輕隱官見好就收的。青壤,怨你。」

  男人笑了笑,「受不了貪欲作祟,是道心不夠堅定,再來怪別人更是道心有虧,如此這般不濟事,還怎麼躋身上五境。」

  對很多蠻荒妖族修士而言,道號什麼的,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反正愛怎麼取就怎麼取,也沒誰管,就變得不稀罕了。

  女修叫仙藻,出自廣寒城雪霜部,廣寒城是大妖緋妃三座宗門之一,論輩分,仙藻可以喊緋妃一聲太上祖師爺,只是她哪敢。

  女子自怨自艾道:「唉,以前還想著與姐姐一起給雨四公子暖被窩呢。」

  姐姐銀粟,在柳條部當差,已經跟著緋妃返回蠻荒天下了,運道好得很吶,說不定過幾年就是廣寒城的城主了。

  不過仰止那個老婆姨,在海上被重返浩然的柳七阻攔,再被文廟抓去關押起來,她還是很幸災樂禍的。

  少女譏笑道:「兩個連百劍仙都沒入內的廢物,雨四瞧得上眼就是怪事了。」

  仙藻哀歎不已,說道:「窩裡橫有啥子意思嘛。」

  她伸手攢起一團火焰,放入嘴裡細細嚼著,竟然真有咯吱作響的動靜,沉默許久,她憂愁不已,問了個問題,「我們主動招惹那個年輕隱官,真不是找死嗎?」

  少女淡然道:「那就小心再小心些,只是惡心惡心他,別瞧見他,一旦跟他面對面,我們幾個加一起,十條命都不夠他殺的。」

  仙藻使勁點頭,昔年在劍氣長城之下,托月山大祖的得意弟子離真,是怎麼死的?

  還有後來整座甲申帳的劍修,精心設伏圍殺陳平安一人,結果如何,蠻荒天下皆知。

  好像當時連斐然都出手了。

  狗日的讀書人,真是城府深重,有心算計起來比那種一肚子壞水的傢伙都陰險。

  男人笑道:「富貴險中求,只要我們幾個能夠活著返回家鄉,就會有一樁潑天富貴等著我們去領賞了。」

  少女默不作聲,將痛飲鮮血的短刀放回鞘內。

  涉險行事,留在桐葉洲,是一個正確選擇。一洲之地,山河破碎,怨氣滔天。

  但是前不久,不知為何天時有變,導緻她坐享其成的煉劍之路,效果大打折扣,這讓她在十年之內躋身玉璞境,從定局變成了實在不行……她瞥了眼兩位這些年並肩作戰共進退的傢伙。

  男子嗤笑一聲,「殺得掉我?高一境了不起?」

  他再擡了擡下巴,「她好像也不好殺吧。」

  像那仙藻,曾經與雨四當面說一句「殺得乏了」,可不是什麼邀功之語。

  沒點真本事,活不到今天。

  一洲搜山,不是鬧著玩的。尤其是那些心懷鬼胎的別洲修士,尤其不遺餘力。

  仙藻好奇問道:「青壤,你的傳道人到底是誰?」

  男子笑道:「寒士英雄不問出處,草野豪傑無需靠山。」

  少女說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年輕隱官怎麼可以做到刻字一事的。更無法想像,百年幾百年後的他,境界又是如何。」

  就在仙藻滿臉笑意想要調侃一句,在她剛剛說出一個陳字、尚未說出平安之際,男子閃電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腦袋按在牆壁上。

  少女看也不看,只是點頭道:「活該。」

  蠻荒天下。

  一雙師姐師弟,走在荒無人煙的夜路上,作為師弟的周清高,在與師姐流白詢問一些關於師尊如何授業的過往事跡。

  暫時失去了天幹之一的女修春宵,換一個補缺就是了,其實問題不大。春宵若是被關押起來卻始終身在蠻荒,才是問題。

  不知為何,鄭居中並沒有攔阻弟子顧璨將她帶去浩然天下。

  而他們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一個相貌英俊、笑容溫和的中年劍修。

  正是周密謀劃多年、故意留給蠻荒天下的一記後手。

  才讓如今蠻荒大地之上,多出了一個「半真半假」的劍修宗垣。

  宗垣,董三更,一前一後,都曾是劍氣長城最有希望跟隨老大劍仙躋身十四境的劍修。

  萬年以來,劍氣長城戰死的劍仙,一個跟著一個,但是能夠被後世劍修時常提起的先人,宗垣第一。

  流白下意識低頭搓手呵氣,緩緩道:「當年先生就帶著我們走過這裡,如果沒有記錯,再往前走十幾里,就會遇到一個村落。」

  周清高問道:「有門道嗎?」

  流白搖搖頭,「沒有學問,是一處很尋常的風景。但是我們幾個都察覺到當年刻意收起境界修為的先生,倍感驚喜。聽大師兄綬臣說過,當時先生臉上的喜悅之情,可能比起先生當年替蠻荒天下創造出那種總計六萬多個文字的『水雲文』,都要更高興。」

  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被視為天下學海,學問一事上的托月山。

  廣收門徒,有教無類。

  而且周密對每一位弟子都悉心栽培,只說每一位身為劍修的年輕弟子,無一例外,都在後來的托月山百劍仙種子之列。

  甲申帳木屐,這位關門弟子,是唯一的例外。

  王座大妖白瑩曾經詢問高居第二王座的周密,只是那會兒的白瑩,自己是誰,並不自知。

  所以白瑩並不知道,他與周密的問答,其實屬於一場自問自答。

  「周先生是想要當咱們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不夠。」

  流白擡頭看天。

  跟隨師尊周密一同登天離去的,都是劍修,采瀅,同玄,桐蔭,魚藻等,他們都屬於文海周密弟子當中的年輕一輩。

  留在人間的,首徒綬臣,女子劍修流白,還有關門弟子周清高,曾經的甲申帳木屐。

  按照最早先生訂立的門規,所有「有名無姓」的親傳弟子,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後,他們才能自行挑選一個姓氏。

  而在綬臣和周清高之間,其實周密還有一大批可以稱為登堂入室的親傳弟子,或顯或隱,至於到底有幾人,大概無人知曉了。

  周清高和師兄綬臣、師姐流白,都沒想著聚攏、找出所有同門,既然先生有意為之,他們就沒必要畫蛇添足了。

  行走在夜幕裡,他們腳下猶有一些土埂泥壟的痕跡,遠處星星點點起伏不定的微光,分不清是墳塚磷火還是遊蕩的螢火蟲。

  文海周密,曾經帶著綬臣、流白在內的這撥嫡傳弟子,在最終決定正式開啓那場戰事之前,曾經一起負笈遊學蠻荒大地。

  流白輕聲道:「當年先生瞧見那處光亮後,率先腳步匆匆向前,終於離著近了,手持竹杖的先生興之所至,臨時起意,作了一篇詩,夜深歸客依筇行,冷磷依螢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徑滑,竹窗斜漏補衣燈。詩無名,也無序文,以斷開的「夜」與「歸」二字組詞,既是詩文開篇,又統攝全篇。其實意思再淺顯不過了,但是我們這些學生弟子,就只是聽著,都沒敢多問一個字。」

  先生當年手中那種竹杖是實心的,撇開修道之人不談,老者平地可以作為拐杖,猶有心力登山就是行山手杖。

  「我們哪怕待在先生身邊多年,但是連同師兄綬臣在內,我們始終不知道先生內心深處,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會不會傷心。」

  身後那個「宗垣」終於開口說話,微笑道:「故作文人雅士的無病呻吟罷了,他一貫擅長假托客鄉游士、收攏閨怨詞篇以寓放臣逐子之憂。」

  「歸根結底,是周密大恨這人間,更對不如他聰明的一切蠢人蠢事倍感惡心。故而不要覺得是他的學生就沾沾自喜,只是你們先生隱藏得好。」

  「他只對自己抱有氣若遊絲的渺茫希望,對自己之外的天地間所有人事皆是失望透頂,故而心生絕望。」

  「周密要單憑一己之力換了人間,第一關,就是如何成功登天,第二關,就是他該如何與三教祖師對峙。估計第三關,會是如何重返人間再登天。」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

  來時路上,因為有老瞎子的拖拽渡船,謝狗故意站在船頭,張大嘴巴,哇哇叫著。

  原本已經與謝姑娘很熟絡的狐魅韋太真,她打定主意要與謝狗保持距離。

  路過雨龍宗的時候,謝狗就這麼含糊不清通報一聲,自稱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自家山主近期會來此作客,諸位仙子記得備好仙釀……哇哇哇……

  謝狗蹲在最高山的崖畔,雙手插袖耷拉著腦袋,她身後就是破茅屋幾棟,老瞎子混得慘兮兮啦,空有地盤,半點不曉得享受。

  韋太真畢竟不清楚蠻荒風土,只覺得這邊群山綿延,氣象很大,她卻不清楚,這兒就是從蠻荒硬生生割走一大片的十萬大山。

  老瞎子站在貂帽少女身邊,問道:「怎麼跑去浩然晃蕩了?」

  謝狗說道:「男女情愛一道,你就是個門外漢,連個屁都不懂,跟你說個錘子。」

  老瞎子說道:「不就是一廂情願孤枕難眠嘛。」

  謝狗呸了一聲,「不懂裝懂淨扯淡。」

  兩頰凹陷皮包骨頭一般的老瞎子扯了扯嘴角。

  謝狗稍稍視線偏移,看了看那雙草鞋裡邊的乾枯腳趾,收回視線,唏噓不已,「之祠,你到底咋個想的嘛,故意折騰出這麼一副骨瘦如柴的德行,遙想當年,說句良心話,如果只論長相,陳清都他們幾個,給你提鞋都不配。嗯,如今倒是有個人,比你當年容貌氣態,都要更勝一籌。」

  老瞎子笑道:「哦?那麼不去賣屁股真是可惜了。」

  謝狗啊啊啊尖叫出聲,擡頭瞪眼道:「老瞎子,警告你啊,別再跟一個黃花大閨女說這些有的沒的。」

  「遠古多少豪傑都被一個情字誤修行。」

  老瞎子雙手背後,難得有些感嘆語氣,「如今竟然連劍修白景都不能例外了。」

  謝狗以心聲問道:「我當真沒有機會,面對面會一會那個周密啦?」

  老瞎子沉默片刻,「萬年一兩出的人物,也不是說見就能見的。」

  謝狗問道:「那個宗垣怎麼算?」

  老瞎子說道:「只保留粹然劍心,人已非人,把他當做一把劍更恰當些,跟那四把仙劍皆可道化為人,不全是,有點類似。」

  謝狗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之祠,別楞著了,拿點酒水來待客啊。」

  老瞎子笑呵呵,伸出一只幾無血肉的乾枯骼膊,就要去解開褲襠繩子。

  酒水沒有,尿喝不喝?

  謝狗駡了句三字經,沒好氣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境界高就是了不起,你等著,下次問劍不削平幾萬座山頭,老娘就跟你姓。」

  老瞎子嗤笑道:「就憑你也想躋身十四境?你白景要能成,我就把褲襠裡這條玩意兒剁下來給你泡酒喝。」

  謝狗站起身,再沒有半點隨意神色,神色肅穆道:「怎麼說?只差半步就能過門檻的,怎就不能躋身十四境了?」

  老瞎子說道:「修道之人,誰不是在竊取天道,有人偷盜,手段不夠,心性不足,就成了飛升境,有人强盜,心高膽大,就叫十四境。」

  謝狗皺眉道:「盡扯些虛的,這些空道理,萬年之前老娘就想明白了的,勞煩之祠道友說幾句正事?!」

  老瞎子說道:「那麼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也是十四境修士的題中之義。你是我見過資質最好的十人之一,與後世劍修宗垣、白也是一個水準的道士,恰恰是因為這種頭等天材的還債,宗垣的生與死都在劍氣長城了,白也未能成為純粹劍修,而你白景,當年分刮天下,你就與蠻荒沾了邊,之後就又被白澤趕去睡覺了,如果不是白澤這麼做,你肯定早就身死道消了,也不對,不會太早,會遇見周密,要知道他那麼多年來,走遍蠻荒,謀劃之餘,其實一直在尋覓人間最佳的一副劍修身軀,不找你找誰,所以白澤不管是預料到了,還是無心之舉,結果就是白澤在救你。」

  謝狗疑惑道:「這跟我現在無法跨出一步有個卵關係?」

  老瞎子嘆了口氣,「所以說一個道士資質太好、修行登頂太順遂也不好,都是要還債的,白景的還債,就是在這半步之上。」

  謝狗問道:「小陌呢?」

  一雙道侶萬年才修成正果同被眠的苦命鴛鴦,總得有一個是十四境純粹劍修嘛。

  北俱蘆洲某本志怪小說上邊不就寫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跟小陌這都十幾個千年了。

  老瞎子一時語噎,約莫是被這娘們給惡心壞了,喉嚨微動,吐了口濃痰在地上,就那麼雙手負後走了。

  好徒兒在屋內弄了個火鍋,老瞎子跨過門檻,隨口問道:「要不要搞點狗肉當鍋底。」

  只要弟子點個頭,他就把那個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風八面的嫩道人從桐葉洲抓過來。

  李槐打了個激靈,大駡道:「倒竈了,一下子胃口全無!」

  老瞎子改口說道:「想吃什麼別的山水野味?」

  李槐說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備好食材了,十幾樣呢,嘗個鮮,夠吃了。」

  天曉得這大半個師父會不會隨手抓頭妖族過來切肉開涮。

  老瞎子點點頭,坐在長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面,「開伙。」

  李槐朝門外喊道:「謝姑娘,開伙了,一起吃頓火鍋?」

  謝狗只是坐在崖畔,背對著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們吃你們的。

  韋太真細嚼慢咽,發現自家公子和那個老前輩都蹲在長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問了一句,「老瞎子,陳平安說他如今是元嬰境,你們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說道:「一般來說跌境並不可怕,比如飛升境接連跌兩境都不算什麼,元嬰一路跌到洞府都沒什麼,相對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嬰比較可怕,但是對於那個小子來說,不算什麼,可能他的那個升境過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經親眼見過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輕人,在城頭那邊成天閒著沒事做,就是在那邊結了金丹再碎金丹鬧著玩。

  韋太真越聽越迷糊。

  李槐直截了當說道:「你就說陳平安還能不能、什麼時候重返上五境得了。」

  老瞎子嚼著一片銅鍋涮肉,點頭說道:「好吃。」

  李槐見問不出什麼,就只得給老瞎子夾了一塊肉。

  老瞎子以心聲說道:「李槐,當年在你家鄉那邊,你其實是有機會的,並且留到最後的機會很大,至於馬苦玄,劉羨陽,顧璨,宋集薪,他們這撥,只是相對扎眼的,其實優勢一直不算太大,畢竟都不曾真正接近那半個一的高度,倒是那幾個如今看似泯然衆矣的庸碌之輩,比如差點打死劉羨陽那個盧氏子弟,在山中第二個瞧見那娘娘腔的男子,還有幾個身份卑賤的福祿街、桃葉巷婢女雜役,他們當年都是有不小機會的。」

  別忘了被老瞎子自己挖掉的兩顆眼珠子。

  李槐笑了笑,漫不經心道:「自己走的路,然後回頭看道上都是美好事,既然如此,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我覺得現在就很好,再讓我重走一回,我都得可勁兒走遠路,生怕走錯一步。」

  好,不愧是我的開山弟子和關門弟子!跟某人就是不一樣,那傢伙,約莫是在幾千年後吧,終於境界不低了,心有不甘,就變著法子花空心思,不惜重走光陰長河幾百趟,依舊贏不過一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其餘約莫有三十次,都是他早早打死了陳平安,結果依舊贏不過另外的人,何況還有更多情況,以有心算無心,卻依舊都是他被那個生性謹慎的泥瓶巷少年反手打死。

  之所以知曉這些內幕,不是因為老瞎子是十四境,跟這個有關係,但是關係不大。

  曾經有一只野貓,蹲在藥鋪後院的那條板凳上,因為楊老頭的法外開恩,故而在它眼中,能夠瞧見一口天井,如一隻大香爐。

  四水歸堂的天井香爐內,插滿了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的燃燒香火。

  老瞎子點頭道:「好徒兒。吃完火鍋,我傳你幾門上乘劍術拳法,不用如何學,你只需聽了記住就能成事……」

  「打住!再這麼聊天,我可就不念師徒情誼了,老瞎子你下桌吃去!」

  「行吧,天大地大,吃飽最大。」

  「老瞎子,我帶酒了,咱倆咪兩口?」

  「這敢情好。」

  老瞎子抿了一口酒水,轉頭望向外邊,估摸著要下一場萬年未有的滂沱大雨了吧。

  記得離著貂帽少女,那個白景不遠處,曾經有個來自浩然天下的落魄讀書人,就站在那邊,像個傻子一般,在那兒自言自語。

  「年輕氣盛,銳不可當,遍覽群書,過目不忘,發誓要道古今學人詩家未能道者,堅決不給後人放出一頭地。」

  「問什麼鬼神呢,從今往後,人間事問我一人即可。」

  「決定了,為人思慮周全,行事手段縝密,就叫周密好了。」

  四處歸墟通道,天目,黥跡,神鄉,日墜。文廟再打造出三座仙家渡口,秉燭,走馬,地脈。

  相對而言,三座渡口位於靠近劍氣長城遺址的蠻荒最北方,四處銜接浩然、蠻荒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位於更南方的蠻荒腹地。

  其中神鄉,有符籙于玄,大端王朝國師裴杯,趴地峰火龍真人和白裳在此駐守,白裳因為需要閉關,返回了北俱蘆洲。

  再加上合道星河的于玄需要坐鎮天外,所以此地,陸陸續續增添了一撥浩然頂尖戰力,其中就有風雪廟劍仙魏晉。名氣不顯的,還有道號「正形」的不知名道士王屋,跟寶瓶洲天君曹溶、金甲洲劍� ��徐獬一般無二,他們都是在戰後才橫空出世,以實打實的劍術、道法驚駭世人。只說那年輕劍仙徐獬,就有了個綽號是「徐君」,這就與姓氏加個「子」字後綴無異了。

  而魏晉得到了一部老大劍仙親手贈送的劍譜,編撰此書之人,是宗垣。

  不過即便如此,魏晉依舊是時隔多年,重返城頭,才繼承了宗垣的四條劍意,正是書上明明白白記載脈絡卻讓魏晉百思不得其解的劍道。

  在一處臨時搭建的簡素茅屋內,身為鄭居中大弟子的劍仙傅噤,親自來此,邀請魏晉擔任他那座白帝城下宗的首席供奉。

  魏晉當然明確拒絕了此事。

  雖然早在預料之中,傅噤還是有些惋惜,擡起白碗,悶了一口酒,仰頭一飲而盡。

  他前不久剛剛說服桐葉洲止境武夫吳殳,擔任首席客卿。

  傅噤有强迫症,準備在一座宗門之內,同時彙集諸子百家練氣士。

  魏晉微笑道:「喝酒就喝酒,可別摔碗,是我好不容易才親手燒造出來的白瓷碗。」

  傅噤笑道:「只好去找那位備選劍修了。」

  魏晉問道:「是那位劍仙徐君?」

  傅噤點頭道:「因為你我,還有徐獬,都很年輕,不止是說年紀不大。」

  魏晉笑道:「可以理解。」

  傅噤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魏晉,如果你心中有一份假想敵的名單,最不願意與之為敵的,有哪些?」

  魏晉搖搖頭,無奈道:「沒這種事。」

  傅噤依舊不依不饒道:「說說看,就當下酒菜了。」

  魏晉說道:「你先說說看?」

  「我心中只有師父一人,打死自己都不敢與之為敵。」

  傅噤擡起酒碗,一口悶掉,說道:「一個換一個,現在輪到你了。」

  魏晉黯然神傷,喝了一碗酒水。

  傅噤氣笑道:「她不算!」

  真是奇了怪哉,你魏晉當真就如此痴情種嗎?!連那根明知屬於他人編排的紅繩都不捨得斬斷?

  魏晉默不作聲。

  傅噤倒滿了一碗酒,只得再報出一個人的名字,又是一口喝完酒水,「武夫曹慈。」

  魏晉點點頭,「我也是。」

  傅噤拿著空碗重重一敲桌面,「勞煩魏劍仙稍微拿出一點誠意!」

  魏晉伸手指了指北邊。

  傅噤微笑道:「魏大劍仙,跟我打啞謎呢?」

  魏晉晃了晃酒碗,沉聲道:「離開劍氣長城避暑行宮、又不在落魄山上的陳平安。」

  傅噤有些訝異,思量片刻,起身道:「不虛此行。」

  ────

  山上山下水雲天,夢裡夢外主客身。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若無坐標,四方八面,古往今來,我在其中,如何確立?

  陳平安有點理解陸沉和鄭居中的心態了,準確說來是切身體會,而非局外人的惺惺相惜。

  所以與柳赤誠言語一句,「風雨茫茫,吾友珍重」,既是說給兩位前路道友的,也是說給陳平安自己。

  顧璨問道:「怎麼回事?」

  修道之人少有夢寐才對。

  陳平安說道:「方才在山上,本想竹樓小憩,不料做了個怪夢。」

  劉羨陽笑道:「什麼夢境,怎麼個古怪法子,說道說道。」

  若真是那鬼打牆的處境,反倒好說了,擅長「解夢」的劉羨陽可以去陳平安夢中一觀。

  陳平安仔細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輕聲道:「迷迷糊糊的,已經記不得夢的開頭了,其實斷斷續續的,偶爾會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是鬼壓床一般,就是醒不過來,甚至就連醒過來的意念都不强烈,期間用過幾次自行壓勝夢魘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沒什麼後遺症,藕斷絲連的夢境就一直更換和延續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聽到你的喊聲而驚醒,相信夢境會持續很久。現在我還能記起的第一場夢境畫面,是小時候在外玩鬧結束,暮色裡回到家裡,見著了爹娘,但是那個家,卻不是泥瓶巷祖宅這裡,具體是哪條小巷也說不上,然後在地上撿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丟失的鑰匙,夢境就隨之自行更換到了下一場,路上見到了許多過世的老街坊,整個家鄉小鎮的格局都變了,現在想來,那些對話,畫面,都是與真相出入很大的謬誤,混淆不清的,在鄰近街巷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家裡,吃了頓飯,顧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門走過幾條巷弄,在某條小巷裡,下了一場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後來就憑空到了一個新家,有幾層樓高,不知怎麼是在桃葉巷,因為透過窗戶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後我就坐在了輪椅上,推輪椅的,是一個讓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終無法轉頭,沒有看見他,卻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後我試圖逃跑,宅子又一變,自然是不合理的,因為出現了一口天井,夢境中卻不會深思,我從天井躍下,如同墜崖,等我到了樓下,結果發現四面八方,一間房子,不管從哪個方向望去,怎麼看都是一模一樣的,擡頭和平視,上下和四方,都組成了一種同樣的房屋格局,所以哪裡有出路可言。之後就夢見了你,劉羨陽,夢到了我們一起在燒造瓷器的窯口,看到了那個娘娘腔,坐在燈下剪紅紙,他將剪刀遞給我,我依稀知道自己當時已經是二十多歲了,就問他墳頭在哪裡,他竟然也回答了,說葬在了離著小鎮最近的小山頭那邊,還感謝我去看過他好幾次。再後來,景象就更亂了。」

  劉羨陽問道:「在這期間,有夢見齊先生和寧姑娘嗎?」

  陳平安搖搖頭,「從頭到尾都沒有。」

  劉羨陽點點頭,「這就對了,在你內心深處,他們雖然至關重要,但依舊不屬於『鑰匙』一般的角色,並非是解夢的關鍵,只因為在你看來,你跟他們的相逢,都屬於那種年幼時自己想都不敢想像的美夢成真,其實並不牢靠。還好,至少我可以確定,你是真的在做夢,而不是被誰算計了。」

  劉羨陽緩緩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還是未知,都在試圖拆解、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拼湊出一個新的故事,故而這場『做夢』就是『做夢』,身為造夢主,置身於自己編織的夢境中,這就是這場怪夢的『古』與『怪』所在,過往之事,即是作古,彷彿重新走一遍嶄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時,顧璨突然問道:「你怎麼確定自己不是還在夢中?」

  陳平安點頭道:「是啊。肯定還在做夢,否則為何會來見你們。哪怕你們是如此趨於真相了,可惜我還是做夢。」

  當陳平安說出這句話,劉羨陽的面容就變成了陳平安,顧璨亦是,在這之後,又有異象橫生。

  一個少年模樣的劉羨陽變成了一具屍體,躺在泥瓶巷內。剛剛被人打死,故而是鮮活的,滿身血污的。

  身邊的顧璨,變成了他在書簡湖時候的模樣,同樣是一具屍體,卻是幹癟的陳舊的,像是被人親手打死再被收屍回鄉,擺放在這裡,屍坐於長凳而已。

  現身泥瓶巷的劉羨陽會說什麼話,見著了陳平安之後,連同劉羨陽會生發什麼念頭,都是陳平安的一場鋪墊和預想。

  就像顧璨將那瓜子殼故意丟入宋集薪院子當中,何嘗不是陳平安編寫的故事當中的一個細節。

  「當初在劍氣長城的半截城頭,周密曾說我之所以能夠保留希望,只是因為我始終不曾真正體會過絕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證明。若有萬一,就得未雨綢繆。所以在這個夢裡的陳平安,用了足足八十個長長短短的、既無限趨於真相又想入非非的夢境,製造了三十萬六千多個山水、建築、人事場景,把一切到達言語文字和想像力邊界的事情,曾經陳平安不會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聖賢的,至人的,將功補過的。惡的,僞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陰險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睜睜看著一切不幸發生,或主動為惡,睚眥必報,甚至是在道路上見人殺人,不留活口,死氣沉沉的落魄山,走幾步就是作古的屍體,整座家鄉小鎮的有靈衆生,都被我屠戮殆盡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無力改變和補救的,也有我念頭作祟,撕破僞善面具,故意將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濫殺身邊親近人一手促成的慘劇,既有毫無徵兆的天災人禍,又有我讓我故意為之,七情顛倒,六欲橫行,將那桐葉洲的每一種禮樂崩壞,奸-淫擄掠,橫行無忌,道德仁義一敗塗地,人間所謂美事幸運事,口舌之欲,學而優則仕成就殷實之家,耕讀傳家,或豪强一方,為富不仁,三妻四妾齊人之福,殺皇帝當皇帝,三宮六院嬪妃無數,或躋身十四境劍修,只身仗劍殺穿整座寶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純粹自由,好與壞,善與惡,修道純粹隨心所欲,搖擺不定行走在兩個極端中間,四種情況的人生百態,都嘗試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數遍。更換二十七種身份,讓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謀朝篡位坐上龍椅的武將,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師,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鄉野村婦,雲遊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過或奮發或庸碌或慘淡一生。心死如灰、當場道心崩碎或是氣急身亡的好人陳平安,三十有五,從惡如崩、最終逃無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宮的惡人陳平安,臨了一場竹籃打水一場空,四十有六。其餘悉數形神枯槁,行屍走肉,孤魂野鬼遊蕩在迷宮內,尋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脫。」

  「那個坐在輪椅上不自由的陳平安,我不敢回頭看的高大怪人,原來就是我自己。」

  「好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覷了心魔。錯了!我才是心魔啊,陳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這座迷宮,原來沒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撿起了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把心關鎖。

  下一刻,場景畫面倏忽變幻。

  這個「陳平安」置身於白霧茫茫中,環顧四周過後,忍不住跳腳駡道:「崔瀺這個王八蛋,教你什麼不好,偏要教你搞壞自己的道心就沒有別人可以搞死你,你這個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賤種,狗賊,更是不學好,道德圓滿的至人也做了,惡貫滿盈的亂臣賊子也做了,憊懶不求上進的富家翁也當了,還不滿意,非要來一場正法全毀的末世、再由你這個萬年一出的聖人現世才滿意嗎?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無法無天,膽敢姓規名矩?!你配嗎?陳平安,你但凡有點良心,就要趕緊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殺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謾罵不休,不痛不癢,自然是毫無用處的。有意思的話再有意思,沒有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他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化外天魔。

  它這種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屬於廢棄殘次品。

  只因為它還夾雜著一絲一縷的人性。

  還有幾個同病相憐的「道友」,一位是陳平安揣摩出來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間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陳平安。

  即將問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宮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間武運徹底打散天下靈氣,親手造就出一個沒有練氣士的嶄新世道。

  一個是以劍修為主、百家學問為輔同時行走兩條大道、最終躋身十四境的練氣士,雖然作惡多端,無法無天,但是道心之純粹,是一種堪稱最為理想的杳冥狀態了,練氣士陳平安,以大自由橫行於再無十五境修行坐鎮的數座天下。

  剛剛反殺女冠吾洲,用鳩占鵲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門遠古鑄造法。這條迷宮出口道路,是憑此躋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遠古天庭遺址,重新布置人間。

  還有一個既非練氣士也不是武夫的遲暮老人,守著一畝三分地,讀過書當過官,年老了就歸隱山林,含飴弄孫,閒暇時校書。

  最後一個是「吃掉陳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為主的陳平安,遠離人間,遙遙凝視著人間的所有悲歡離合,看著所有熟悉的親朋好友,結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獨自守著遠古天庭遺址,一如當年,獨立劍氣長城的城頭,只是這次是長達一萬年。

  這處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陳平安」駡累了,重重嘆息一聲,並無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軀,此刻眼中所見,卻可以同時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聖先師帶著後來的文廟十哲、七十二賢的三千遠古書生,浩浩蕩蕩遊學人間。

  一方是宛如佛國某座法壇,佛門龍象,高僧大德,金身羅漢,層層疊疊,漸漸高去,最終是四尊菩薩法相巍峨,以及更高處頂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內,不計其數的道士仙君如青鶴群立,數百靈官矗立青雲端,環繞拱衛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陳平安」,面帶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還是法相,雙指並攏,竪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螻蟻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顛倒,心魔高如人間所有山岳疊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間小若塵埃,變成心魔陳平安居高臨下。

  那個雙指並攏的青衫虛相陳平安,擡起頭,微笑說出二字,雷聲大作,口含天憲,言出法隨,「外道。」

  餘音裊裊,響徹天地間,好像接連不斷說出了「外道」二字數以百萬計。

  這尊心魔當場崩碎,化作塵埃一般,散入位於迷宮中央的「戰場遺址」,彙入無數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積成山,築造京觀。夢境總計才是八十個,但是「同一個陳平安」卻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萬次。

  一個雙眼粹然金色的陳平安坐在白骨京觀之巔,搖搖頭,看來不太滿意現在的成果,進展過於緩慢了,自言自語道:「看來我們得更換一條底層脈絡才行了。」

  親手布置的第六層「迷宮」,心境景象不可謂不復雜,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九個符籙分身的所見所聞越來越豐富,身為竹樓總閱官的不斷補充這部書本內容,當下已經「成形」的身外人,已經有三十餘萬,稍具雛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兩千多個。

  殺心中賊,就是一場場自殺,殺來殺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陳平安」,以及兜兜轉轉不得離開迷宮的自己。

  一襲青衫憑空飄然現身,雙手縮在袖中,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實陳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嗎?」

  面對元嬰境瓶頸,面對心魔,修道之人是沒有「天才」一說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寧姚,符籙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舊輕鬆趟水而過。

  陳平安就只能……勤能補拙。

  于玄當時在山頂那邊,覺得這是一句陳道友的玩笑話。

  如果老真人能夠親眼目睹這片遍地屍骨的戰場遺址,興許就會感嘆一句陳道友所言不虛、確實以誠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陳平安自嘲道:「差不多點就得了,老規矩,見好就收。純粹武夫在此練拳何止數千萬拳,劍修在此演練劍術、推衍劍道何止一萬年,就連那些符籙在內亂七八糟的手段,都學得差不多了,方才這頭心魔的腦子,已經屬於幾萬個我們裡邊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宮邊界所在,就是言語和思想的邊界。可惜。」

  可惜,九個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書,尤其是那個有意讓念頭生發、不拘束心猿意馬的練氣士分身,舉動形若「開天辟地」。

  故而每一個當下的「陳平安」,永遠無法觸及邊界。

  光陰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計,所以這座沒有出口的迷宮牢籠,只要陳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躋身上五境,就是……無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內,所有陳平安悟得的劍術、拳法和符籙等一切神通術法,都是空中閣樓和鏡花水月,憑此帶來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歸還給虛無,甚至就連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態都帶不走。不過可惜歸可惜,並非沒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陳平安所謂的可惜,只是一種大打折扣,嫌棄耕耘和收獲太不成回報,只說將某些拳招查漏補缺、反複演練至爐火純青境地,又比如畫符一道,所有陳平安以往只能說是會畫、能夠畫成的數十種符籙,都可謂到達一種化境的極緻了,甚至還創造了十幾種天馬行空的大符,只要將來陳平安收回所有分身,開始著手「真正」繪制這些推演而出的符籙,哪怕只有一種符籙是可行的,最終成功被陳平安繪制出來,就都是賺。

  青衫陳平安問道:「就不能一步跨過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陳平安譏笑道:「做夢自然是可以做夢的。」

  長久沉默,天地寂靜。

  他問道:「顧璨當真看出我們的不對勁了?」

  他說道:「看出來了,但是他對我有信心。」

  「我覺得我們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覺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願反複記起的此間過往,就一一變成了「遺忘」,成了加固禁錮神性之「我」的牢獄柵欄。

  「那你就別來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試圖反客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終下場如何,我們都很清楚了。」

  他笑著望向一處,那是迷宮最後一把鑰匙所在,景象是家鄉那條泥瓶巷,一個背著籮筐的孩子,一個長大後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邊,巷外視線昏暗,可能是黃昏過後,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陳平安那邊,可以看見巷外的景象,偶爾電閃雷鳴,大雨滂沱,道路泥濘,偶爾漫天風雪,積雪皚皚,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陳平安說道:「那就聽你的,見好就收。」

  先前無數條火龍遊蕩於舊驪珠洞天境內,這份異象之所以會被「劉羨陽出聲道破」,就在於陳平安覺得不該止步於玉璞境。

  而那些氣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陳平安曾經的足跡所至。

  他如釋重負,打著哈欠說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爭取玉璞境瓶頸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結果只是破開元嬰瓶頸,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就再打造幾個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隱官身份叛出劍氣長城,與斐然和蕭愻碰頭,開始一段蠻荒故事。」

  他苦著臉說道:「其餘幾個,我都有數了。欺師滅祖這個,需不需要大舉反攻浩然,如果需要,這可是一本大部頭書籍了!」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對了,再加一個,方才那個自己的解夢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夢境好了,你記得在地上故意給他預留幾把鑰匙就是了,若是錯過了,你看著辦,終究得讓他記起來。至於他以為的最終迷宮出口處,景象……就這麼設置,夢裡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輕,至於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莊……都太馬虎了些,周莊?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莊周好了,莊周得見蝴蝶身的莊子,大哭一場,窮途末路,才知依舊是夢中夢。」

  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個想法不錯,比較新穎了,可行可行!」

  陳平安提醒道:「玉宣國京城內的那本書,你再在那些細節上琢磨琢磨,他們結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後,好像篇幅還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說這個?!」

  陳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說『你』就證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實陳平安是故意這麼說的,他知道,陳平安也知道他知道,雙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間層層疊疊無數個自己,百萬千萬個念頭反反複複,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他臨了只是輕聲詢問一句,「遣詞造句,不如煉字。既然如此虔誠,又堪不破空空與無無,可別當和尚去啊。」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言一行都是在廟燒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頭遁入空門。」

  人間天涯和海角,大道陰陽與幽明,好夢最難留,被雞鳴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頭情緒,才知會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陳平安睜開眼睛,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夜幕已盡,大日將起,大白於天下。

  化名陳跡的教書先生,已經走在從鄰居村落住處去往學塾的鄉野路上,突然停步轉頭,身後空無一物,唯有來時道路。

  明明是萬里無雲的天晴時分,陳平安手中卻拿著一把油紙傘,略顯孤單走在路上,時不時擡頭,好像等得一場滂沱大雨。

  走著走著,果不其然,人間等來了三教祖師一場散道。

  天上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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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3 01:31:3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讀書去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悠悠我心,青青子衿。

  若是思無邪,男女情愛與山中求道何其相似。

  「先生,這場雨下得有些不一樣。」

  寧吉追上陳平安,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師兄趙樹下一般都是最早去往源頭村塾的,在那邊準備好早餐。

  沒料到會半道下雨,虧得沒跑幾步,就遇見了出門前好像就對這場大雨未卜先知的先生,真是學究天人。

  少年視線精明,炯炯有神。

  這就是最好的修道資質。

  可能就連浩然天下各國欽天監望氣士,都看不到少年眼中所見的光景。

  而在陳平安眼中,這場注定會連綿不絕下好幾日的大雨,其實每一滴雨點,都是一個蘊藉道氣的金色文字。

  既有散道,就有得道。

  但是世間,尤其是頂尖宗門的「未雨綢繆」,憑藉各種陣法、手段,「接雨」有無效果,效果如何,就目前而言,尚無驗證。

  恐怕只能等到雨停,或是雨停之後動輒數十年百餘年漫長歲月,通過各種大大小小的道法機緣,才能夠得到一種漸進式的證明。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那些已經觸及「天高處」瓶頸的大修士,這一小撮山巔人物,才可以得到一種相對直觀的觀道。

  相信不少深謀遠慮的人間大修士,內心深處都希冀著通過這場散道來打破飛升境瓶頸。

  陳平安放緩腳步,將雨傘傾斜向學生,一起走向學塾那邊,笑道:「不一樣,這個說法相當不錯,很好了。」

  三教祖師散道,就此與人間作別,聯袂趕赴新天庭,與試圖重演天道、布置人間的周密對峙,就是一場「天上」。

  所以這場雨「下」得當然會不一樣,萬年未有。

  照理來說,凡俗夫子是幾乎沒有任何感觸的,寧吉卻能夠敏銳察覺到這場滂沱大雨的異於平常,本身就是一種修道:「資格」的證明,以及認可。

  寧吉有些赧顔,自己只是一個隨口胡謅的說法,不曾想竟然在先生這邊獲得口頭嘉獎。先生可不輕易誇人。

  陳平安說道:「甯吉,想不想學習仙術?」

  甯吉毫不猶豫道:「想,當然想學。」

  這些年相依為命一起逃難到玉宣國京城的爺爺,如今老人已經返回家鄉,哪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故鄉終究還是故鄉。

  寧吉就想著學有所成,可以早點獨自負笈遊學,去那邊看看爺爺。聽先生說過,陸掌教傳授了爺爺一門足可强身健體的導引術,當個長壽老人不難。其實這還是陳平安說得含蓄了,如果完全按照陸沉的說法,只要還有那個開枝散葉的心氣,枯木逢春老來得子都不難。

  在「收尾」這件事上,陳平安跟陸沉都屬於同道中人,不會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很在意好聚好散和善始善終。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有朝一日學成了仙術,你最想做什麼事情?」

  寧吉老老實實回答道:「沒想過這個問題,先生,是不是得等我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才能學習傳說中的仙法啊?」

  聽說那些騰雲駕霧的學道之人,不管是少年道聽途說,還是書上看來的,好像上山之初,都要立下大志向,上山之後,都要付出大毅力大心血,期間還要經歷諸多困難和考驗,才有可能得道成仙。

  陳平安搖頭笑道:「只是隨口一問,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如果有人問這種問題,估計我也答不上來。」

  什麼修齊治平,三不朽,吃冷豬頭肉,什麼攜山岳跨湖海,力挽狂瀾於既倒,聽都沒聽過,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如何回答。

  學拳練劍,搭長生橋,求活而已。

  甯吉擡起頭,笑容燦爛道:「先生,多說說山上學問,我打小就愛聽這些,哪怕不學仙法,都覺得有意思。」

  陳平安想了想,緩緩道:「如果只說狹義上的煉氣,你不用將修行仙法看得太高遠太玄乎,簡單將其視為一門手藝活就行了,跟窯工燒瓷、農夫種田、夫子教書沒什麼本質區別,只是修道的門檻,比起市井百家工藝確實要高些,誰資質好,誰就學得快,這就叫祖師爺賞飯吃,比如古書以為諸得仙者,皆受命於道氣,是天地自然所稟,是法地財侶的大集合。只不過這種說法,難逃宿命論的窠臼,先生對此是存疑的。但若是廣義上的修道求真,門檻就高了,不得不承認,除了個人心性,得講一講老天爺是不是賞飯吃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幾張符籙,屬於山上比較冷門生僻的「一字符」,分別用篆、隸和楷體寫了同一個字,「仙」。

  將三張符籙遞給寧吉,陳平安微笑道:「先收好。我近期會傳授給你一種劍氣十八停的吐納法門,以後你在求學和煉氣之餘,閒暇時可以悉心觀摩這個『仙』字,偶有心得就動筆記錄下來,這不是給我給任何外人看的課業,是你寫給自己看的,用來記錄不同年齡不同階段的讀書體會,別小看這一個字,就覺得不是讀書了,遠古歲月裡,那些道士和書生,好些綿延至今、香火不斷的大學問,最早都是從一二字或是某一句話而來。」

  寧吉與先生道謝,再小心翼翼收好三張符籙,放入懷中,少年摸了摸胸口,輕輕撫平,好像如此才安心。

  陳平安微笑道:「沒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書讀完了,但是書讀通了,這種境界,你我還是可以求上一求的。」

  寧吉拍了拍心口,少年好像吃了一顆天大的定心丸,咧嘴笑道:「先生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著呢,每天睡覺前都會仔細回想幾遍。」

  先生是一個很能將就的人,飲食住行都沒什麼要求,但是先生唯獨在讀書一事上,很講究,講究得很吶。

  比如某些被先生時常翻閱的手邊書籍,只要翻開,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生看了幾遍,因為第一遍批注,都是蠅頭小楷的墨字,第二遍是「朱批」,在旁白處落筆的朱紅文字就會相對隨意些,可能是行書,甚至可能是草書,第三遍看書就會用上青綠墨錠研磨蘸墨的校書文字……

  道理再簡單不過,就是一句「看書不動筆,等於白看書。」

  所以這麼個最簡單的讀書「獨門心法」,是不用陳平安如何苦口婆心講述道理給學生甯吉聽的。

  寧吉自然而然就會跟著先生有樣學樣,照搬就行了,上次在落魄山,小師兄崔東山就送給他一方葫蘆狀硯台,作為同門同硯的贈禮,背後銘文二字,「依樣」。

  大師姐裴錢說自己不擅長讀書治學,就送給寧吉一袋子神仙錢,說以後你瞧見了心儀的書籍,至少可以不用去看價格。

  曹師兄則送給甯吉十幾本書,讓甯吉先看哪幾本再看哪幾本,為何看如何看,曹晴朗都說得很細緻。

  這可能是文聖一脈的老傳統了,同門見面,是從來不喜歡談各自境界修為的,更多還是在求學一事上邊下功夫。

  陳平安笑道:「下次再去落魄山,還會緊張嗎?」

  甯吉說道:「肯定還會緊張,但是不會那麼緊張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可以教你一個我自己琢磨出來的訣竅。為人處世,事上勿傷大雅,待人接物,話上無傷大雅。」

  甯吉眼睛一亮,「好記好學!」

  陳平安笑道:「好記是好記,未必好學。」

  人生在世,奔波勞碌,對陳平安來說就是一場場……偷拳。知不足,見賢思齊,見好就收。

  等到哪天「無拳可偷」了,大概就算真正躋身了「我已經是宗師」的境界。

  甯吉說道:「我就是學個皮毛,與先生說的『學好』,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陳平安再次伸出手在雨傘外,那些金色文字的雨點,打在手心上邊,陳平安發現還是接不住,其中文字道韻會自行流散,若是長久以往,保持這個姿勢,還有點燙手。陳平安剛才還嘗試著將這些黃豆大小的雨點,納入人身小天地的光陰長河當中,結果發現同樣留不住那些金色文字,强行為之,成篇文字是可以蓄水成池塘,可惜那些金色道氣還是會消逝不見,仍是剩下死水一潭。

  不是陳平安自負,當他無法以本命飛劍和術法手段留住道韻,這就意味著很多的飛升境修士都是一般處境,這也正常,或者說這才是符合三教祖師身份的散道方式,山巔修士試圖以氣力解題是痴心妄想,估計正確答案還是道心道力,內心是否真正認可三教學問根祇,才有機會接受這份大道饋贈。

  寧吉也有樣學樣,伸手去接雨水,雨點劈裡啪啦敲打在掌心,打得少年生疼,好大雨,少年呲牙咧嘴就要收回手。

  陳平安神色微變,將傾斜向少年的雨傘重新擺正,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寧吉,我估計這場雨要下很久,你自己跑回住處去拿把傘,我在這裡等你好了。不著急趕路,記得換一身衣衫。」

  寧吉本就有這麼個打算,離著村塾還有一段路程,總不能先生為了照顧自己,就讓雨水打濕先生的肩頭。

  少年二話不說就原路折返,飛奔在大雨中,腳步輕快身形矯健,每一次呼吸,少年頭頂便有一陣白霧升騰。

  陳平安站在原地,很快就看到換了衣服再跑回的少年身影,寧吉手裡撐傘,腋下還夾著一把油紙傘,是給趙師兄的。

  多大的幸運,才能夠與這些學生、徒弟們相逢於彼時與此刻。

  甯吉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身邊,壯起膽子問道:「能不能問先生一個問題。」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能不能的,只管問。」

  甯吉好奇問道:「先生想要成為一個怎麼樣的人啊?」

  陳平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若問先生去何之,學生行到即自知。」

  寧吉佩服不已,「又記住了一句可以當那座右銘的金玉良言,果然先生學問還是大。」

  陳平安輕輕一拍少年腦袋,氣笑道:「以後多找曹晴朗聊學問,少跟崔東山扯閒天。」

  甯吉小聲說道:「小師兄其實學問也蠻大的,好些勸勉我虛心求學的道理,都說得特別好。」

  陳平安隨口問道:「比如?」

  甯吉說道:「比如小師兄問我一個人明察秋毫,不見輿薪,可乎?我當然一知半解,不敢胡說八道了,小師兄就自問自答,幫我解惑了,先說了句『贈君一法訣狐疑』,再讓我務必珍惜每天與先生朝夕相處的寶貴機會,多看多聽多學,書裡書外學到三四成功夫,就足夠讓我受益終身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真信了?」

  甯吉疑惑道:「信啊,為何不信,豈敢不信,只說上次看著先生在桌上如何給河神老爺勸酒,我事後就越琢磨越覺得有學問。」

  陳平安笑呵呵道:「真是舉了個好例子。」

  寧吉確實想著跟先生多聊幾句,又問道:「除了遠景,先生近期在研究什麼學問呢?」

  陳平安說道:「在想著一場對弈,對方在棋盤上最少下出幾手就可以判定輸贏。再就是思考所有的人性,是否同源不同流。」

  寧吉哇了一聲,驚嘆不已,這可就學不來了。

  走在溪畔小路上,路過老樹,樹葉疊碧,風雨聲聲在枝頭,同一條溪澗流水,群山留不住,平常只是潺潺,替人嗚咽,暴雨時節如高語。先生與學生一起撐傘緩步,臨近學塾,甯吉突然輕聲說道:「先生。」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才情翻湧,要吟詩一首?」

  少年本來是想問先生為何願意在此鄉野停步教書,被先生這麼一打岔,就不想問了。

  陳平安一本正經說道:「我們文聖一脈,是得出個狀元了。」

  甯吉頓時搖頭如撥浪鼓,「不敢想不敢想。」

  陳平安笑道:「可以想可以想。」

  離著學塾上課約莫還有一刻鍾,陳平安收起雨傘站在檐下,風雨茫茫,天地晦暗,遠遠看著那曬穀場邊緣的石刻日晷。

  差不多是該見一見那頭真正的心魔了。

  能不能重返玉璞境再觸及瓶頸,還得看這頭鬼鬼祟祟隱藏極好的心魔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那些被切割和拆掉出來的心魔,因為根植有陳平安的一部分人性,故而其實並不純粹,就像一場兩軍對壘,身為一方主帥的心魔,它自己始終躲在暗處,一直驅使麾下數以十萬計、百萬計的士卒攻城拔寨,故意示弱和有心試探罷了,歸根結底,它是在與那個站在白骨高山之巔的粹然神性陳平安,兩個極端,屬於遙遙對峙,人心之複雜,神性之純粹,進行一場拔河。

  事實上,陳平安有過一個異想天開的「請君入甕」,就是趕在三教祖師散道之前,通過自身小天地內的築京觀手段,建造起一座虛無縹緲、白骨累累的長生橋,通過觀想鋪出一條所謂的登天之路,好讓青冥天下那頭天外天逍遙於道法之外、可以視為十五境的天魔,察覺到這場浩然天下的廝殺,主動進入這處陳平安同時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古戰場」,繼而讓三教祖師來個一勞永逸的一網打盡,這就是陳平安先前在霽色峰那邊,與先生老秀才所謂的自有「兜底」手段,與此同時,當然屬於涉險行事、險之又險的陳平安,就有了一步登天的可能性。

  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曾經留下一封信,意味深長詢問陳平安一句,吃飽了麼?

  如果一定要吃,那就吃最大的!借助外力,爭取直接將一位十五境天魔消而化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暫時吃不下的就餘著。

  成功登天離去的周密,占據了一座遠古天庭遺址,這就是天道饋贈,周密開始憑此以十五境追求十六。

  按照老人一貫的行事風格,陳平安作為與周密均攤的另外「半個一」,想來人間必然有另外一份相差不大的「禮物」,如田地間的春種秋收一般,在等著陳平安去收割。關鍵就看陳平安敢不敢想、能不能做到了。

  就算請神容易送神難,連三教祖師都無髮根除天魔隱患,別忘了陳平安還餘下一粒心神在天外練劍。居高臨下。

  有持劍者相伴。

  是陳平安的又一種兜底。

  這就是陳平安此次閉關的第七層想法和思路。

  只是現在看來,陳平安的這場算計已經徹底落空了。那頭天魔根本沒有咬餌上鈎,可能是它覺得魚餌太小了,可能是道祖在,它不敢輕舉妄動,也有可能是早就在權衡利弊,遙遙看穿了陳平安這種元嬰境螻蟻的心思,不是十四境,也配與它掰手腕,平起平坐?

  簡而言之,窮盡心智的層層謀劃,落在它眼中,如同稚童兒戲,一個蒙學孩子搖頭晃腦在那邊講解道祖三千言大義。

  陳平安自嘲一笑,不管怎麼說,自己好歹竭盡所能做過嘗試了。

  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人,陳平安都忘記是在什麼時候是誰說過了,愧疚來自曾經做錯了什麼,遺憾來自當年沒有做什麼。

  陳平安視線上移,大雨如幕。

  天一上。

  天就空。

  某些飛升境圓滿修士,就有了更多的機會。

  四時佳清,人情和美,冬冰春泮,野草自生。

  野草自深。

  甯吉站在竈房那邊輕聲喊道:「先生,吃早飯了。」

  陳平安收回思緒,走去了竈房,一頓早餐,鹹菜就粥,再加上倆茶葉蛋,三人都是苦出身,吃得有滋有味。

  陳平安突然說道:「樹下,甯吉,我期望你們可以成為這麼一種人。」

  趙樹下停下筷子,甯吉擡頭問道:「哪種人?」

  陳平安笑道:「比如太徽劍宗劉景龍,天目書院山長溫煜他們這種讀書人,配得上醇儒二字。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落魄山那邊,因為雨下得實在太大了,仙尉道長就不去山門盯著了,陪著鄭大風和陳靈均一起嘮嗑,搬了長凳坐在檐下賞雨。

  瞎扯閒聊而已,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鄭大風就隨口聊到了「神完氣足」這個說法,說山野猛獸不會傷害孩子,跟佛門龍象能夠輕鬆驅退、馴服猛獸是一個道理,一座山的祠廟道場有道氣,一個人也有自己的人味和神氣。道士仙尉聽聞此說,若有所思,青衣小童心思淺,只覺得大風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

  來這邊點卯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兒,那是出了名的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在山門沒能瞧見仙尉道長,就騎乘著一條新坐騎的黑蛇往宅子那邊遊蕩而去,看著那仨不務正業的傢伙,朱衣童子那叫一個痛心疾首啊,只因為景清道爺是陳山主的心腹,它終究是落魄山的半個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熟門熟路去了仙尉道長的書房,自行點卯畫押過後,它就讓那條青蛇在山門口候著,自己翻山越嶺去找周護法。前不久陳山主果真按約走了趟處州城隍廟,高平那個榆木疙瘩好像開竅了,竟然半點架子都沒有,主動跟陳山主喝了頓酒,聊了些兵書上邊的門道,文縐縐的,不外乎排兵布陣運籌帷幄之類的內容,朱衣童子聽不太懂,只是既開心又揪心,早幹嘛去了,你高平要是在山水官場都有今天的做派,如今恐怕都當上了大驪京師的都城隍了吧。

  大驪京城那邊,守著人雲亦雲樓外邊那條小巷的老元嬰劉袈,與刑部遞交了辭呈,卸任了看門人身份,老人說要去別洲瞧瞧。

  又不是傻子,老人知道自從陳平安來到這條小巷起,之後來此露面的所有外鄉人,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被他攔在巷外的人物,都曾是自己所謂的那種「還沒見過高人」的高人,那麼國師崔瀺當年的那句玩笑話,就算守約了。劉袈打算先去北俱蘆洲看看,只是乘坐跨洲渡船離開寶瓶洲之前,老人先走了一趟處州地界,在牛角渡下船,徒步走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大雨滂沱,老人撐傘看了眼山門牌坊就離開了,雖未登門,依然盡興。

  于祿和謝謝一路往北走,最終來到了舊盧氏王朝境內,曾經的故國京城,如今位於大驪昭州。

  如何處置亡國王朝的京城,尤其是皇宮,大驪工部是一把好手,可謂經驗豐富。

  從京師變成州城的市井依舊繁華喧鬧,舊時豪閥世族毗鄰的街道巷弄,大多成了百姓家。

  已經在桐葉洲復國的年輕皇帝和女子國師,沒有在此久留,離開這座曾經姓盧的巨城,偶爾聯袂御風一段路程,更多還是走在陸地上,鄉野村落,雞鳴犬吠,裊裊炊煙,昵昵兒女。

  期間途徑一地,翠竹疏落,幾支桃花傾斜向河水,一群鴨子游過開滿桃花的瀲灩水面。于祿就開始挑選釣位拋竿了,大煞風景。

  最終他們來到一座山頭,以前是盧氏王朝的第一仙府祖山所在,被一個大驪本土門派給占據了,是僅次於長春宮的一個山上仙府,大驪宋氏對待昔年的扶龍之臣,從不刻薄寡恩,因為占據了這處道場,再加上大驪朝廷的大力扶持,從寶瓶洲三流墊底的山上門派,在短短不到五十年間,就一步步壯大為二流勢力。于祿其實這一路走來都還好,謝謝畢竟是一個家國情懷很重且多愁善感的女子,于祿表現得越是淡然,她少不了要駡他幾句。這是謝謝在淪為盧氏刑徒遺民遷往舊龍州之後,第一次返鄉,重見舊山頭景象。相較於席捲數洲的那場大戰,再來回顧此地故鄉,如今他們眼中山河,似曾小小興亡。

  山中新道人,今朝低頭看,此山舊主人,此刻擡頭望,嶺上依舊白雲多。

  謝謝大哭了一場,說是大哭,卻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她就是蹲在路邊,雙手捧著臉,一直不肯起身。

  于祿也沒有安慰她,只是默默等著她哭完,再帶著她去找個喝酒的地方,幾次遠遊都是結伴而行,早就有默契了。

  大雨中,在一處路邊酒肆,沽酒老翁,打著瞌睡,來了客人也不太殷勤,倒是年輕店夥計比較熱絡,可惜碰到倆窮鬼,猜測是不是那種私奔的小兩口,否則看他們的穿著,不像是那種喝不起好酒的男女。

  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乾淨利落的黑色長袍,摘下那頂竹編斗笠,頭別紫玉簪的男人站在檐下,輕輕揮動斗笠,抖落雨滴,他挑了一張鄰近酒桌落座,要了半斤土釀散酒,再讓夥計炒了兩個下酒菜,男人抿了一口酒,轉頭望向于祿,微笑道:「算是良配。」

  不喜飲酒之人,喝來喝去,喝的都是酒水的名字和價格。

  如果不是陳平安事先提醒,于祿還真猜不到對方的身份,微笑道:「白劍仙是專程找我來的?」

  謝謝很緊張。

  畢竟對方有可能是一位飛升境劍修。要不是還有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劍修白裳,就是北俱蘆洲當之無愧的山上第一人。

  白裳微笑道:「盧氏子弟是出了名的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出了一個太子盧稷。」

  「可惜這條真龍屈在了潛邸,未能成就氣候就夭折了,到頭來還是活成了一個笑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一撥少年遠遊求學,陳平安十四歲,剛剛學拳,于祿當時就已經是六境武夫了,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書樓內躋身的金身境,好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再看,于祿是遠遊境,陳平安卻是見過了止境歸真一層的武道風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你說呢,盧稷?」

  于祿笑道:「盧稷變成了于祿,盧岳不也變成了白裳,不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中間好像還有個盧氏開國皇帝盧擎。」

  白裳端起酒碗,笑道:「白衣送酒,你收不收?」

  于祿笑道:「雪中得炭,有何不可。」

  白裳問道:「你就不擔心陳平安那邊會心生芥蒂,淡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情,導緻雙方愈行愈遠,得不償失?」

  于祿說道:「親兄弟明算賬,白劍仙不必為此多慮。」

  白裳取出一只錦盒,說道:「我只收了一個嫡傳弟子,叫徐鉉,他可以去桐葉洲,擔任你們的皇室首席供奉。至於盒內丹藥,珍貴異常,算是我的見面禮了,你可以自己服用,但是就辦法繼續當皇帝了,當然也可以送人,元嬰與飛升兩境修士,不宜服用此丹,容易暴殄天物。此丹得自荊山一處茅屋丹爐遺址,仙君姓葛,道號淮南,行蹤飄渺不定,無欲無求,喜歡持戒游五都、往返幽明間,估計只差半步就可以不在五行中了,他算是我的師兄之一,可惜素未蒙面。刀有百煉,丹有百蒸,我只知道這位深受師尊器重的葛師兄,最擅長煉制起死回生之服芝靈藥,返魄還魂之鳳綱寶方。葛師兄這輩子不曾收徒,也從不立言編書,故而非我輩所能知營構煉制之法,後世好事者只知其大略,我還是從一位異人那邊知曉此丹名為『第四方』,別稱『百日仙』。」

  于祿毫不猶豫就拿過錦盒,問了一句,「你跟陳平安怎麼結仇了?」

  白裳望向門外的晦暗雨幕,灑然笑道:「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終究是壞了我一樁不小的謀劃,否則我今天至少該是飛升境巔峰,可以早早謀求十四境道路了。」

  于祿說道:「如此說來結仇不小。」

  白裳微笑道:「其實還好,畢竟是同鄉。羊腸小道上,各顯神通而已,輸贏都不至於太憋屈。」

  于祿問道:「但是肯定會有一場問劍?」

  白裳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略帶無奈語氣道:「只能是一場光明正大的同境問劍。」

  沒辦法,那個陳平安運氣實在太好,如今身份實在太多。

  崔東山和姜尚真分工明確,在那蓮藕福地兩塊與世隔絕的地盤上,各盯一處,分別沿著陣法邊界,看看有無漏洞,能不能找到幾條漏網之魚。結果周首席運氣不錯,真被他找到了一座大陣極為隱蔽的「偏門」路徑,好手段,藝高人膽大,就是不清楚這條隱藏極深的大魚如今是在內還是在外了,姜尚真就讓陽神身外身在原地守株待兔,陰神出竅遠遊,繼續快速巡視各地,反正地盤不大,就用了一個最笨的法子,跟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至於真身就懸在空中俯瞰大地,書到用時方恨少,推衍演算之道,一直是姜尚真最不擅長、更不願意花心思去鑽研的事情。

  陳平安作為觀道者的那副符籙分身,悄然離開疊葉山乞花場祠廟,先找到那位自號陶者的老人,請對方幫忙,勘驗袁黃和烏江的「前世」,結果都沒有什麼問題,兩位年輕武夫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長人氏。

  陳平安之於這處福地,有點類似坐鎮白玉京的陸沉之於青冥天下,監察天下有靈衆生、得道之士,只要耐心足夠,想要找出一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然前提是對方沒有那種能夠遮蔽天機的通天手段。在確定袁黃和烏江都身世清白之後,陳平安就去找那個在大木觀祭出一條捆仙繩的女修,果不其然,這位已經開山立派的女子祖師爺,她在返回仙府途中,就在馬車內蟬蛻坐化一般,弟子們一開始誤以為掌門仙尊真是在閉關,等到馬車到了山門口,她依舊沒有出關的跡象,門派弟子就只好守著那輛馬車。陳平安數次縮地山河,來到這座除了她就只有一位煉氣士的門派內,掀開車簾一看,已經自行兵解的女子面貌如生,好個金蟬脫殼,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陳平安只好搬出那個粹然神性的自己,暫時離開那座心相京觀,一雙金眸的白衣陳平安蹲在車廂內,伸手拍打那女子的白晰臉龐,笑駡一句夠不要臉的,大老爺們假扮女子,虧你想得出來,抖摟符籙分身一道,你這叫小巫見大巫……若是陳平安在學塾那邊忙著給蒙童們之乎者也的真身在此,打賞一腳是免不了的。難得出來一趟的白衣陳平安嘴上絮叨個不停,正事還是要做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屍坐」女子蟬蛻的眉心處,再輕輕一扯,便有一條蜿蜒蠕動的淡金絲線被他扯出,金線飄搖不定,好像隨時都有可能隨風飄散,而且金色光澤褪色極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變成水銀顔色,陳平安大手一揮,笑言一句「走你」。

  絲線一閃,倏忽遠走。

  白衣陳平安跟著掠出車廂,御風極快,大袖鼓蕩,身形縹緲,循著那條金線直奔姜尚真負責巡視的那處地界。

  門派內那位碩果僅存的煉氣士,境界不高,審時度勢的本事卻是半點不差,非但沒有追究那位不速之客的僭越之舉和冒犯之罪,反而伏地不起,連連高聲稱呼仙君在上。心中所想,只求別落個被人斬草除根的下場,一旁那些滿頭霧水的門派弟子便嘩啦啦跪地一片。

  那根逐漸近乎透明的絲線從陣法偏門穿過,姜尚真一楞,眼前一花,便瞧見陳山主與自己擦肩而過,笑言一句,「周首席,建功立業正在此時,一片柳葉隨我斬地仙……」

  絲線消散在一座青樓門外,倒也不算什麼功虧一簣。

  白衣陳平安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大步走入脂粉氣濃重的青樓,以最純正的蠻荒雅言笑道:「原來藏在這裡,雅緻,真是雅緻,道友真會挑地方。」

  陳平安走到大堂中央地界,環顧四周,高下俱是鶯鶯燕燕,還有老鴇龜公在忙碌著,皮肉生意也是營生,體力活,不寒磣。

  陳平安依舊沒有用上心聲言語,微笑道:「我都登門求見了,道友就別躲了吧,反正求饒無用,既然是死士,那就慷慨赴死。」

  那個風韻猶存、滿臉胭脂的老鴇楞了楞,嚼出餘味了,莫不是同行雇人砸場子來了,花樣還挺新鮮啊,下作!她頓時尖聲喊道:「哪來的混賬東西,敢來這邊鬧事,不知道巡城御史的趙老爺是咱們這兒的老主顧嗎?」

  當年桐葉洲半數的五十餘萬逃難流民,如今散落在七八座大城巨鎮之內,至於絕大多數的練氣士,當初都被雲窟姜氏修士趕鴨子一般驅逐到另外那塊地盤上,如果說此地是武夫為尊,誰拳頭硬誰就有道理,那邊就是仙師逍遙,其實還是靠手段講道理。只因為雙方心知肚明,今時不同往日,畢竟是背井離鄉的處境,寄人籬下,所以都不至於太過分。

  陳平安笑道:「就是你了,說實話,道友演技很一般啊,這些年光顧著刻書賣書了,戲班子不常去吧?」

  中年婦人容貌身段的老鴇一時語噎,死死盯住那個極為陌生的年輕隱官,她幽幽嘆息一聲,「隱官大人名不虛傳。」

  陳平安疑惑道:「這就是你的真身面貌了?」

  她好奇問道:「我已經足夠小心了,能不能問一句,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陳平安微笑道:「碰巧路過。還沒喝過花酒,就進來隨便看看。」

  她好像認命了,竟然連試圖逃跑的念頭都沒有,顫聲道:「最後請教隱官一事,怎麼才能活?」

  陳平安擡起一隻手掌,輕輕搖晃,血肉消融,手掌瞬間白骨累累,被抖落下來的血肉在空中凝聚一團,「拿去。」

  她目瞪口呆,這位年輕隱官難道失心瘋了?自己處心積慮謀劃多年,不就是想要對方的發絲或是血肉,退而求其次,親眼見到對方一面亦可,只是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因果轉嫁的分量不夠,未必可以重創陳平安的大道根本,如果實在不行,就「栽贓」給那頭外出曆練的狐國女修。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是描眉客兼縫衣人吧,可能還是個精通稗官野史的小說家,再外加一個蠻荒罕見的奉祀郎?技多不壓身,又能熔鑄一爐,照理說道友在蠻荒天下那邊不愁混不開,何必留在這邊跟我較勁。」

  她伸出雙指,先後摘掉三層宛如衣裳的人皮,先是變成那位巡城御史趙大人,然後是一位氣態儒雅的中年書生,最後才是真身姿容,還是女子,不過面容更年輕些,臉色慘白,嘴唇鮮紅,脖頸處有一道極為扎眼的疤痕,絲絲縷縷的劍氣緩緩流溢,讓她原本可以稱之為俊俏的面容隨之扭曲不已,她問道:「隱官大人,還記得我嗎?」

  白衣陳平安搖頭道:「真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就是當真不記得。

  見她不上鈎,他便收起那灘宛如爛泥攪和在一起的虛假血肉,重歸手掌。

  姜尚真收攏陽神和陰神,坐在二樓欄桿那邊,其實好久沒有逛青樓了。

  她驀然大怒,伸手按住脖頸傷口,狀若癲狂,「寧姚,是拜寧姚這個婊-子養的賤貨所賜,就是她在戰場上亂劍劈斬,讓我徹底失去了躋身上五境的可能……」

  姜尚真只覺得頭皮發麻,忍不住看了眼山主,奇了怪哉,都沒攔著這個娘們的駡街?不過看來自己是不用祭出本命飛劍了?

  剎那之間,這位元嬰境蠻荒女修發現自己置身於 一處玄之又玄的古怪境地。

  沒有任何詭譎陰森氣息,沒有絲毫殺機四伏的跡象,反而更像是一處靈氣充沛濃稠如水的金玉叢林。

  當她施展各種遁法,結果就發現竭盡全力御風遠遊,看似不大的山頭就隨之大,導緻她始終無法離開山頭地界,就像此山與她的身形存在著一種絕對契合的聯系。她手段盡出,祭出一大堆本命物和術法神通,每次將那一座山頭打碎了,下一刻就會恢復原貌。這讓她差點道心崩潰,一人一山就這麼耗著,她甚至都不知道過去了幾天還是幾個月光陰?最終她只得放棄蠻力破陣的想法,開始登山,山中彷彿四季如春,山道上臘梅水仙,桃花海棠,百花次第新。有位年輕謫仙人,殷勤釀酒趁花期。

  在那山頂,那位滿身道氣的白衣東道主,坐在一張桌邊,伸手一隻手掌,指向桌上的一碗酒水,微笑道:「記住了,這叫秫酒。」

  她站在原地。

  他繼續笑道:「這叫秫酒,還記得嗎?姑娘你肯定記不得了,沒事,我可以再說一遍。」

  此後他一遍遍重複著「秫酒」,而那個女修就一遍遍聽著那句「開場白」。

  這個她只知道每次都是白衣人介紹酒水名稱,但是好似被魂魄分離的另外一個她,原本登山之前就已經搖搖欲墜的道心,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因為她清楚記得那個年輕隱官已經重複了數百遍「這叫秫酒」!她冥冥之中,察覺到另外一個自己,好像已經徹底遺忘了「秫酒」這個詞語!

  白衣陳平安終於換了一個說法,「來時道上,你看到了臘梅,水仙,桃花,海棠,月季,牡丹……」

  每當陳平安說出一種花名,心神之外的那個她,就徹底遺忘掉那種花名,好像她這輩子就從未聽說、從未眼見這種花。

  「花。」

  當陳平安循序漸進說出這個字。

  她的人生曆程當中,好像就再無此物了。

  「元嬰境。」「蠻荒天下。」「煉氣士。」

  當陳平安說出這三個詞語,她就隨之忘卻它們。

  是劍術?是神通?!

  這個陳平安,簡直就是……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怪物!

  不必讓對手身死道消,魂飛魄散,恰恰相反,故意保留其完整,只在修道之人的心神上邊動手腳?

  已經心生絕望的那一粒心神,她很清楚,只要陳平安願意,先將自己抹掉,填平心湖,接下來整個「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就會變成一張白紙,陳平安在上邊寫下任何文字,她就是那個她。

  「誰教給你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心魔周旋已久,不得不自學此術用以自保。」

  「為何留下我這一點靈智?」

  「練手。需要你與你相互驗證。」

  之後陳平安顛倒順序,先後將「練氣士」「蠻荒天下」等詞語內容,直到那句「這叫秫酒」,一一歸還給她。

  她已經束手待斃,再無半點心氣可言。

  才知原來修道,可以這麼……大逆不道,道可以這麼修,可以修這種道。

  只是不知為何,對方久久無言,等到心神完整、形骸齊備的她擡頭望去,卻看到一個滿臉淚水的白衣隱官。

  她先是頭腦一片空白,然後靈光乍現,脫口而出道:「你是陳平安的心魔?!」

  白衣人擦拭眼淚,嘴角翹起,似哭還笑,「誰說不是呢。」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立足處,白骨成山,皆是屍骸。

  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憑空現身,金色眼眸,微笑道:「終於找到你了。釀酒者心魔,飲酒者神靈,是不是順序顛倒了?」

  大雨暫時停歇,天放晴了,只是看架勢,雨還得下,村塾那邊,有個教書先生蹲在溪邊搓著一條沾滿屎尿的褲子,熟能生巧,反正不是一回兩回了,旁邊站著一個光屁股的蒙童。孩子怎麼都不願意回家穿上條褲衩,那個先生好說歹說,才肯飛奔回家,再大搖大擺返回溪邊,發現先生不在那邊,一下子緊張起來,還好,先生沒有將他的褲衩晾曬在曬穀場的竹竿上邊,學塾內書聲琅琅,正在背誦,先生站在門口,孩子鬆了口氣,跑到先生身邊,小聲告狀一番,說阿梅好像也想退學了,因為她的爹娘嫌棄先生你教課不地道,跟著先生蒙學,以後不會有出息的,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嘛,恁大人了都還打著光棍,能有啥本事,難怪平時走路上眼神不正,總喜歡盯著姑娘婆姨瞧,所以說啊,要想學到真東西,還得是去那個浯溪村老夫子的學堂才行,可不能貪圖這邊價錢低,壞了自家孩子的前程,那位老夫子不就說了,一文錢一文貨,這叫斯文敗類,會誤人子弟的……年輕先生聽著孩子的絮絮叨叨,難免愁眉不展,攏共就這麼幾個蒙童,這才過去幾天,就已經退學三個了,再退學就不像話了。孩子先說了句很誠心的言語,再問了個戳心窩的問題,先生,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先生你跟我說句實話,你上過幾年學,讀過幾本書啊?陳平安摸著孩子的腦袋,笑著說了一句,先生我是沒上過一天學,但是讀過很多本書……孩子唉聲嘆氣,拍了拍先生的手腕,先生,別再說了,再說下去我都想退學了,我以前還想著考個秀才的,先生,你把錢退了吧,我可以不退學,退了錢,別給我爹,我跟你平分,咱倆買糖葫蘆吃去,秀才不秀才的,以後再說。陳平安輕輕一板栗敲在孩子腦袋上,笑言一句,讀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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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3 01:32:0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下了場大雪

  山間百花,白衣釀酒,後出現的青衫陳平安便拿起桌上的那碗秫酒,反客為主,站著喝了一口,笑望向那個心神魂魄皆被拘押在此的蠻荒女修,不料也是一個吃百家飯偷百家拳的,真是撿到寶了,稱呼一聲道友,很恰當,問道:「道友報上名來,說說看你的精彩故事,我們好拿來當作佐酒菜。」

  由不得女修隱瞞,也遮攔不住什麼,被那一站一坐的青白兩人一覽心相景象無遺漏,洞若觀火,只因為山頂已經出現了一幅與她身世經歷有關的走馬觀燈圖,記憶深刻的往事,是那一幅幅宛如真人實物的彩繪圖案,記憶模糊的,便是些灰白畫像,記憶與真實混沌不明的,呈現出來的畫面便雜亂無章,原來她化名許嬌切,妖族真名蕭形,道號幽人,被師尊昵稱小羹,她的真身是一種不見記載的古禽,喜好銜火飛掠人間,故而她早期主修火法,身披一件塑出人形後由仙蛻煉制而成的翠綠羽衣,法袍被傳道人賜名為「大貌」。

  白衣心魔幸災樂禍道:「真是一只鬊鳥。這場用心險惡、鋪墊多年的無妄之災,差點就被蕭姑娘得逞了。」

  頭別玉簪金色眼眸的陳平安微笑道:「一位被重塑記憶後可以對落魄山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元嬰境死士,附帶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再加上描眉客和縫衣人的手段,還能學到一門蠻荒奉祀郎的秘傳學問,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大賺,盆滿缽盈。」

  白衣心魔嗤之以鼻,「這種見不得光的陰損手段,只能對付低自己一境的練氣士,算不得什麼上乘手段。」

  青衫陳平安喝了一口酒,神色玩味盯著那個臉色慘淡如喪考妣蠻荒女修,「大貌法袍配合描眉客的表皮、縫衣人的內裡,再加上我們對細節的嚴密掌控和精心拼湊,豈是不是飛升境之下,她學誰像誰就是誰?很巧,打瞌睡想睡覺了,就有人送枕頭來了,萬瑤宗韓玉樹失蹤已久,再拖下去,僅憑姜尚真手上的那副韓宗主遺蛻,相信瞞不了多久的,畢竟紙包不住火,三山福地那邊恐怕很快就要察覺到不對勁了,可如果讓演技不錯的蕭姑娘,去一趟天目山書院,配合副山長溫煜演一場戲,估計暫時就可以打消萬瑤宗祖師堂的疑慮了?不如再心狠一點,直接讓蕭姑娘去三山福地來個……鳩占鵲巢?死士嘛,在哪裡不是死士。」

  蕭形修道天資出衆,自從她記事起好像學什麼都快,而且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關係,學什麼都沒有大門檻,沒有貪多嚼不爛的擔憂,不到甲子光陰,一座宗門就學無可學了,她開始下山曆練,喜好常年在外游曆天下,收集各地稗官野史各色典故,尤其鑽研精通周密創造的蠻荒水雲文,只因為她立志於編寫出一部蠻荒天下的說文解字。等到戰事一起,尚未百歲就身為元嬰境瓶頸的蕭形就被托月山點名征調,逃無可逃,宗門試圖花錢消災都不頂事,自視甚高的蕭形參加的第一場戰事,就是在戰場上被寧姚劍氣殃及,差點跌境,估計寧姚至今都不知道有她這麼一號妖族地仙。

  白衣心魔雙手籠袖,微笑道:「蕭姑娘真是個苦命人,處心積慮想要報仇,舍了性命大道不要,結果仇家根本不知道自己誰,連被記住的資格都沒有啊。就只好遷怒旁人了,畢竟蕭姑娘還沒有被仇恨徹底蒙蔽雙眼,心裡邊多多少少還是有數的,深知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跟寧姚報仇,那可是名正言順的天下第一人,絕非一般的飛升境劍修可以媲美。」

  青衣飲酒者,露出一抹贊嘆神色,「蕭姑娘走了一條很正確很省心省力的捷徑,一舉兩得,如果不是今天被揪出來,再有元嬰境瓶頸時的閉關,就不用面對必然是無敵之姿的心魔寧姚了。」

  白衣心魔微笑道:「百歲元嬰,一般天才?」

  青衣飲酒者唉了一聲,「說什麼混賬話,必須是天才。」

  人生畫卷之外的蕭形,就像一個沒穿衣服的女子,在被旁人隨意評頭論足。

  之後的畫面,就是蕭形跟隨癸酉帳一起登岸桐葉洲,她一邊養傷,心中大恨寧姚,一邊穿梭於桐葉洲各國殿閣書庫,大肆搜集浩然古本善本。與那個佩刀、實則是劍修的「少女豆蔻」是相識已久的閨中好友,劍修豆蔻的本命飛劍是「厲鬼」,在桐葉洲大開殺戒,在異鄉憑此躋身元嬰。桐葉洲徹底山河陸沉之前,雙方就已經分道揚鑣,好友豆蔻不知所蹤。蕭形則用了一門師門秘傳,能夠隱藏境界修為,僞裝為凡俗,得以跟隨流民進入藕花福地避難,憑藉類似欽天監望氣士身份的奉祀郎神通,被她推衍出了藕花福地與落魄山某些藕斷絲連的大道淵源,便在此伺機而動,既然陳平安是寧姚的道侶,她又無法去往飛升城所在的五彩天下,那就窮盡所學、術法手段,必須要讓陳平安元氣大傷,大道中斷,蕭形覺得這比什麼損失,興許都更能夠讓寧姚道心不穩。先前陳平安說她是死士,可謂一語中的,蕭形根本就沒想著活著返回家鄉,用自己付出一條命的代價,斷了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登頂之路,讓寧姚一輩子都在後悔當年遞出那一劍,要讓她一輩子都記住蕭形這個名字,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報仇雪恨的美事?!

  白衣心魔嘆了口氣,「果然是運勢跌到谷底就會否極泰來,隨便扯出個線頭而已,這都可以有一樁意外之喜啊。」

  青衣飲酒客,好似一尊無垢無瑕無漏的遠古神靈者,「劍修豆蔻,好,記住你了。」

  言語之際,蕭形的人生畫卷就好像光陰長河倒流,如書頁嘩啦啦作響,被倒翻回去,青衣飲酒者再一伸手,將那少女佩刀模樣的劍修豆蔻給摹拓成一幅人物掛像,被他收入袖中。如果她就是桐葉洲幕後搗亂者之一,那可就有點意思了,一鍋端,可以省去不少事,連那個鬼鬼祟祟、實在難找的金丹符籙修士都可以一並揪出。

  最後的畫卷內容,就是她在這座蓮藕福地如何布局了,在城內開設書鋪,雇傭工人晝夜版刻書籍,多是無比香艶的志怪、才子小說,再以完全虧本的低價出售,耗費了她不少家底,不曾想蕭形竟然隨身攜帶幾具瘟神幹屍,而且她還是一位精通煉丹、草藥的山上醫家。

  「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難怪托月山要點名請一位元嬰境出山,離鄉做客浩然。」

  青衣飲酒者放下空碗,贊嘆不已,「現在我只好奇一件事,是誰最早慫恿蕭姑娘進入藕花福地的,我不相信你一開始就察覺到這個機會了,肯定是有高人指點,你只是通過奉祀郎的手段確定他所言不虛,才下定決心當這個死士。」

  蕭形神色茫然。

  顯然不是僞裝。

  青衣飲酒者輕輕一拍手掌,「斐然?周清高?還是倆鬊鳥一起見的蕭形?」

  當他說出這兩個名字後,蕭形霎時間嗡嗡作響,心神和魂魄如同被瞬間反複拉扯千萬下,整個人就像只篩子,在從一大堆人心記憶最深處的河沙中試圖淘出一兩粒金子,只不過這個過程,蕭形可就遭罪了,白衣心魔笑眯眯提醒一句,再這麼篩選下去,她可就要成為白痴了。青衣飲酒者嗤笑一句,齊老劍仙有句話說得好,年輕人下輩子注意點。

  無論公仇私怨,不管是要與誰較勁報仇,這都沒什麼,只管手段盡出,各憑本事分勝負就是了。

  只是誰給你膽,敢罵甯姚?

  果不其然,從蕭形某處不起眼竅穴氣府被剝離、再封禁起來的記憶最深處,篩出了兩粒「金子」,幕後作祟者,正是當得起陰魂不散一說的斐然和周清高。

  斐然以飛劍和秘法斬斷道痕,看著那個雙眼朦朧趨於真實和夢寐之間的女子,好讓她誤以為是自己想到了進入藕花福地、借助陳平安與寧姚來一場曲線復仇的點子,斐然自顧自說道:「幽人道友,不得不抹掉這些痕跡,多有得罪,你是肯定記不住見我們了,也無需記住這場相逢,但是以後就未必了,只希望道友沒有機會記起今日事的那天。」

  周清高在旁嘴唇微動,並不出聲,只看口型就是在以大驪官話說一句,陳隱官,可我還是希望蕭姑娘哪天可以記起此事,期待下次我們在蠻荒見面,作一場複盤。

  白衣心魔笑道:「這倆傢伙,真是比痴心女子更掛念你了。我估計只要你肯叛出浩然,斐兄都願意讓出天下共主的位置,周老弟更樂意給你充當馬前卒。」

  青衣飲酒者置若罔聞,伸出手指輕輕轉動白碗,「看過了蕭姑娘這些可歌可泣的故事,碗中酒也喝完了,接下來就輪到我待客了,回贈你一碗酒水,給你編寫個精彩紛呈的山水故事。」

  蕭形尖聲叫道:「不要!」

  下一刻,青樓內,姜尚真就看到了差點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一幕,雙眸失去光彩、怔怔失神只是片刻的蠻荒女修,便「清醒」過來,睡覺睡了個飽,大夢初醒一般,她輕輕晃了晃腦袋,望向那個一雙眼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陳平安,她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山主,就由我來搜尋那頭妖族畜生的蹤跡?」

  姜尚真目瞪口呆。

  怎麼做到的?

  以元嬰境操控元嬰境?

  修道之士,本就心性堅韌異於俗子,更何談一位修道有成的地仙?要說山巔大修士,篡改一位境界相差頗多的練氣士記憶,已非易事,沒有相差個兩三境界,休想得逞,何況大修士還得有好些秘傳手段才有機會成事,才敢下這個狠手,只說如何「剮去」修士的記憶,扯斷那些繁蕪脈絡、枝葉,才是第一道關隘,隨後如何填充記憶,填補空白,與舊有心境,天衣無縫,水到渠成,必須讓所有思路脈絡都合乎情理,又是一道更高的關隘,否則稍有不慎,被修士生發於天性的一顆道心,稍微察覺到不對勁的苗頭,人身小天地內就會出現一種天地崩塌的慘烈後果,練氣士要麼淪為心神化作灰燼飄散的痴呆漢,要麼很容易就會走火入魔,這就是一種本能的反抗,玉石俱焚在所不惜,而眼前這位手段不差的蠻荒女修,一個敢進入藕花福地作祟布局的元嬰境,道心堅牢的程度,可想而知。

  姜尚真自認做不到這種壯舉,飛升境的荀老兒恐怕也還是做不到這一步。

  陳平安擡頭望向二樓欄桿那邊,笑道:「周首席,那我就功成身退了。」

  姜尚真無言以對。

  女子順著陳山主的視線,轉頭望向那位雙鬢霜白的青衫文士,轉身抱拳,眉眼飛揚的嬌艶女子,以心聲微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許嬌切,是劍氣長城老聾兒的不記名弟子,當年得到隱官授意,率先離開家鄉,秘密潛入桐葉洲,其實我是與周首席第二次見面了,但是當年礙於諜子身份,防止有蠻荒死士在此興風作浪,故而當時不宜與周首席主動打招呼。」

  姜尚真神色尷尬,「好的好的,辛苦辛苦。」

  臨別之際,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周首席,很快就會有個我的分身來找你,到時候他會帶你和許嬌切去一趟井口,水井是老觀主留下的伏線,不出意外,你們可以通過這條道路進入大泉王朝的蜃景城,如果是歸墟一般的互通之路,就可以重返福地,如果是單向的,就有勞周首席順便走一趟雲岩國魚鱗渡,在那邊幫忙主持大局了,再將一封書信親手轉交給溫煜,我有一事相求,如果溫煜答應下來,到時候許嬌切就可能需要使用韓玉樹的那副仙蛻,如果溫煜覺得不妥當,就算了,不必强求。」

  若是平常,這種與美人攜手游曆江湖的香艶事,姜尚真肯定來者不拒,皺一下眉頭就算周首席怠工不識趣。

  只是這會兒姜尚真怎麼看那許嬌切怎麼滲人,紅什麼袖添什麼香,眼前女子,可比山野艶鬼嚇人多了,不過畢竟是首席供奉的分內事,姜尚真沒理由不跑一趟蜃景城和魚鱗渡。等到那個白衣陳平安憑空消失,許嬌切顯然也得到了山主授意,與周首席抱拳,氣質端莊的豐腴女子,身材修長,眉眼溫柔,如見情郎一般的似水柔情,姜尚真卻是一輩子都在花叢摸爬滾打的老江湖,曉得她是用上了某種蠱惑人心的旁門秘術,故而落在旁人眼中,宛如初嫁新婦,煙視媚行,逢人便會欲語還休。

  作為觀道者的分身之一,在離開蕭形符籙傀儡所在門派,又走了蓮藕福地的天地四方,先後找到了剛剛誕生的四位本土劍修,動之以理曉之以情,最終成功說服了其中兩人,他們都願意去「天外」看看外界的風光,陳平安跟他們有了一場君子之約,將來落腳何地,是否返回家鄉,都看他們自己的意願,但是在作出決定之前,必須走一趟落魄山或是狐國,打聲招呼。

  一個是南苑國京畿大縣某個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痴迷於邊塞詩詞和書中劍仙,心想事成,美夢成真,先前她從掌心中摔出一把鮮紅短劍。

  一個是騎驢背劍走山河的大髯豪俠,先前在驢背上大口喝酒,搖搖晃晃,給顛簸出一口酒氣,便是一枚漆黑如墨的劍丸。

  女子名為麥青,原本正在憂心一樁爹娘安排的聯姻,樂得外出散心,她留下一封書信就偷溜出去了。

  豪俠叫哥舒隴上,家族世代將種,他曾是北晉國前朝的邊關武將,與新帝唐鐵意關係不和,就乾脆辭官遠遊。

  先前一人騎驢,一人在旁御風,相談投機,一路聊到了如何改變當下諸國學絕道喪的現象。

  來時路上,有問有答。

  白碗木盆,瓷瓶陶甕,當真可以造設天地,以方寸容納萬里河山?

  可以。

  龜甲蓍草,片瓦塊石,果然皆能告知吉兇福禍,以籌筭定人命運?

  未必。

  滿肚子問題的女子可能是臉皮薄的緣故,只問了一個問題。

  像陳劍仙這樣的得道之士,外邊有多少,屈指可數?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陸地神仙之流,數量不多也不少。

  至於塞外草原的婦人,與松籟國越州境內那座千秋觀的少年道士,卻是婉拒了那位「陳劍仙」的好意,他們選擇繼續留在家鄉。

  一人詢問公子可有婚配。一人詢問是否道門中人。

  這就叫話不投機半句多。

  陳平安分之一的福地觀道者,施展了一門壺裡日月的仙家手段,將女子和豪俠都送來這邊,交付給姜尚真,然後就重返天幕。

  敢情這趟遊歷,姜某人真得在脂粉陣仗裡偎紅倚翠,山主是懂我的。

  結果等到麥青一聽說對方名為周肥,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春潮宮周肥?!那位陳劍仙,與拐騙女子的黑心商賈有何不同?

  姜尚真早有腹稿,神色自若,笑著解釋自己只是與周肥同名,事實上,自己與春潮宮周賊有不共戴天之仇,故意化名周肥,就是想要將其釣出,才好與之拼命廝殺,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看著那個面容悲苦卻眼神堅毅的青衫男人,涉世不深的女子便信了。一旁大髯豪俠卻是微微皺眉,碰到仙人跳了?

  姜尚真祭出一條符舟,載著他們一起去往陳平安指出的水井地址,麥青趴著伸手揉碎舟邊白雲,看似漫不經心詢問一句,外界像陳劍仙那樣的修道之人多不多?姜尚真像我這樣的山上半桶水,別說天才,地材都算不上,外邊茫茫多,但是像陳劍仙這樣的風流人物,極少極少。麥青不動聲色,卻是心中腹誹不已,看看,男人的話騙人的鬼唉。

  許嬌切坐姿端正,以心聲說道:「晚輩能否冒昧問一句,姜劍仙是怎麼進入落魄山當首席供奉的?」

  姜尚真頭皮發麻,很想反問一句姑娘你是怎麼變成這副德行的,嘴上給了個敷衍答案,「我與陳山主屬於一見如故。」

  到了那座不起眼的鄉野枯井旁,井口上邊懸停有一片蒼翠欲滴的梧桐葉。

  哥舒隴上摘下酒壺,喝了一口酒,身世飄零,確有落葉飄若墜樓人之感。

  姜尚真收起符舟,率先跳入井內,無需姜尚真提醒,許嬌切便眯起眼,屏氣凝神,明擺著是她來殿後了。

  哥舒隴上別好酒壺,毫不猶豫便縱身一躍,目眩神搖,如墜一處太虛境地,視野所及皆是風馳電掣的七彩流螢,只是多看了片刻,身體底子其實不差的劍修,就開始嘔吐,只覺得嘔出了苦膽汁水,等到雙腳落地,漢子身形搖搖欲墜,卻看到那個滿臉憋屈的周肥已經解開了發髻,正在擦拭頭上的污漬,哥舒隴上尷尬一笑,周肥笑了笑,然後大髯豪俠就被當頭一擊,被砸得兩眼冒金星,當場趴地不起,坐在他身上的女子慌忙站起身,剛想要道歉幾句,才開口便是一個彎腰,哥舒隴上不愧是久經沙場的武將,一個嫻熟翻滾,就躲掉了那些「暗器」,姜尚真便覺得有些遺憾。許嬌切飄然落地,伸手輕輕拍打麥青的後背。

  大泉京師,蜃景城到了。

  在此守著小院水井的,是個有家室的火居道士,曾經是去往藕花福地曆練的謫仙人,被老觀主摔出觀道觀後,得了一道法旨,在此看門,老觀主讓他什麼都不用管,只需在此候著,但如果被從井口跑出來的人隨手做掉,也別怨天尤人,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至於哪天可以恢復自由身,且等著,時機一到便會知道。

  既然閒著也是閒著,這位面如冠玉的青年道士就在這邊娶妻生子了,順道還納了幾房妾,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她們關係融洽,姐妹相稱,反正閒著也是閒著,雨天打架,雪天也打架,不愧是專修房中術的道士,沒輸過,既然床笫和睦,雨露均沾,家宅妻妾們自然就不用爭寵了。

  青年道士手把拂塵,小心翼翼站在檐下那邊不敢靠近水井,疑惑道:「可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道:「怎麼認得我的?」

  駐顔有術的道士欲言又止,師門內曾有一位長輩女冠,就遭了姜賊的毒手,當年返回山門後,情傷極重,傳聞她經常畫一幅負心人的畫像,丟入火盆,將那姜賊燒成灰燼猶不解氣,就再畫一幅,讓婢女將畫卷丟入共用的茅厠糞坑,道士年輕那會兒,某次蹲茅厠,無意間低頭那麼一看,差點被嚇出心理陰影。

  道士不敢實話實說,悻悻然道:「晚輩劉愻,道號玉山,出身野鶴山的玉簍觀,對姜老宗主很是仰慕。」

  姜尚真趕忙護在兩位女子身前,故作驚訝道:「你就是劉玉山,那你是個大色胚啊?」

  被惡人先告狀的劉愻倍感無奈道:「晚輩只是修行黃老赤篆的旁門左道,這般上乘房中術,床笫之上即是道場,並無邪淫-心,男女合氣,陰陽互補,相信姜老宗主是可以理解的。」

  姜尚真冷哼幾聲,一本正經道:「怎麼就可以理解了,不太理解,更不接受!」

  劉愻便轉移話題,「姜老宗主接下來是怎麼個安排,晚輩有無略盡綿薄之力的機會?」

  除了讓自己帶路,偷偷潛入皇宮去皇帝陛下的那張龍床,之外諸事皆宜,都是好說的。

  畢竟一位出身正統的元嬰境道士,在如今的大泉王朝和桐葉洲,說話還算有些分量。

  姜尚真問道:「通過這口水井能不能重返藕花福地?」

  劉愻搖頭道:「我試過了,肯定不能。」

  姜尚真環顧四周,大雨小歇,再擡頭看了眼天幕,雨過天青,碧空如洗。

  姜尚真也怕這個聲名狼藉的下流胚子,嚇壞了兩位黃花大閨女,重新祭出了符舟,直奔雲岩國魚鱗渡,去找溫煜轉交書信。

  等到那艘符舟穿過雲海,遠去再遠去,劉愻始終站在原地,過了許久,才輕輕呸了一聲,什麼東西,狗姜賊,還有臉倒打一耙,說我是色胚。

  就在劉愻就要轉身之際,一片柳葉出現在庭院內,跟醉鬼似的,晃悠悠來到劉愻跟前,最終就那麼停在他的眉心處。

  「野鶴無糧天地寬,道友何必學那文人惺惺作態,同行相輕?」

  姜賊的嗓音回蕩在劉愻耳畔,「你傷我的心,我可就要傷你的大道了。」

  劉愻趕忙稽首賠罪不已。

  去往雲岩國的路途中,又是一場大雨好似如約而至,姜尚真估摸著就是連下三天休歇一天的意思了,循環三次,就算結束?

  姜尚真對於這場三教祖師的散道,是沒有任何奢望的,事不關己,看看就行了。畢竟姜尚真對三教學問根祇,談不上認可。

  天雨雖寬,與我無緣。

  錯過這樁天大的機緣,悔恨談不上,不符合姜尚真的心性,可要說全無遺憾,那叫自欺欺人,早知道就多讀幾本道教典籍了。

  姜尚真現在比較好奇,陳平安能否在這樁雨下過程中得到些什麼,總不好當面詢問山主,怕畫蛇添足,就在崔東山那邊問了一嘴,結果崔東山的反應很古怪,說先生為了閉關破境,走了極端,只有兩種情況,要麼融會貫通,熔鑄一爐,能夠獲利極大,要麼相互抵消,消磨殆盡,一無所有,斷沒有中間結果的第三種可能性了。

  無雲自雨,天地晦暗,符舟就像一條懸空游魚,哥舒隴上和麥青都開了眼界,符舟就像撐開了一把無形的大油紙傘。

  悠悠千載之下,人間多少惆悵客。

  天若有情,風動心動,落雨落淚。

  姜尚真拿出一壺酒水和幾只瓷杯,許嬌切說自己從不飲酒,怕誤事,哥舒隴上是一天不喝酒就像丟了半條命的酒鬼,當然不會跟這個跟春潮宮周淫賊有生死大仇的周肥兄弟客氣,接過了那只仿花神杯,姜尚真幫忙倒滿了一杯仙釀,大髯漢子仰頭一飲而盡,嫌棄不過癮,就與周肥乾脆討要了一壇酒,自飲自酌,大聲叫好,將那酒壇放在腳邊,一手持杯,一手擊欄高歌。麥青這輩子還沒喝過酒呢,她只是覺得既然離家出走闖蕩江湖了,若是酒都不喝,就有點不像話了,結果她不知輕重,灌了一大口,把女子給嗆得不行,瞬間滿臉煞紅,第二次就只敢小小抿了口酒,結果就喝出滋味來了,姜尚真笑著贊嘆一句,青青姑娘真是天生的江湖兒女。

  姜尚真從袖中摸出一摞造假關牒,發給哥舒隴上和麥青各兩本,解釋道:「在這邊遊曆山河,同樣需要通關文牒。以往練氣士在外,不必如此講究,走南闖北百無禁忌,不過如今桐葉洲管得很嚴,修士若無個正經身份,很容易去書院喝茶讀書的。你們關牒上邊的名字,我就自作主張幫你們寫上真名了,餘下那本,你們以後想好了化名再自行填補,放心,兩本關牒上邊,這些各國官府、關隘的鈐印,貨真價實。」

  麥青翻開那本關牒,攤開就是一長串折頁,她欣賞著那些不同字體、風格的官印,贊嘆道:「琳琅滿目,好看極了。」

  女子下定決心,她以後要集齊一百枚通關鈐印。

  哥舒隴上笑道:「姜老宗主真是老江湖。」

  姜尚真聞弦知雅意,笑道:「我真名姜尚真,曾經在一個門派裡坐過頭把交椅,在桐葉洲還算有點名氣,沒奈何當家三年討狗嫌,始終無法服衆,我就識趣卸任了,讓給了更合適的人當家做主,所以才會被那個看守水井的火居道士稱呼為『老宗主』,玉山道友這是拐彎抹角在駡人呢。同舟共濟,便是緣分,你們以後喊我姜道友,姜兄,姜大哥,都可以隨意。」

  姜尚真轉移視線,笑問道:「許姑娘,這趟桐葉洲之行,還是用許嬌切這個本名?」

  許嬌切嫣然笑道:「要學隱官大人,行走天下常換化名,就用羅紈好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鍾情於「羅紈」這個名字,念頭生發,自然而然,宛如岸邊散步賞景人,驀然瞧見一尾魚躍出水面。

  每每提起隱官大人,女修眼中都是仰慕。

  姜尚真遞過去一本關牒,微笑道:「羅紈,是個很熨帖的好名字。」材質精美,經緯縱橫。羅紈之盛艶治極矣。編織者的手藝,堪稱巧奪天工。

  姜尚真以心聲問道:「許姑娘,陳山主跟你說過這趟雲岩國之行的內幕了?」

  韓玉樹的仙蛻就在姜尚真手上,在蠻荒天下那邊用過兩次,落在旁人眼中,就是驚鴻一瞥。

  羅紈點頭道:「隱官大人讓我僞裝成那個姓韓的仙人,走一趟天目書院自證清白,必須跟溫山長演好一場戲,爭取給三山福地吃一顆定心丸。」

  姜尚真意態慵懶,斜靠船欄,雙指捏住酒壺脖處,輕輕搖晃,沒來由感嘆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除了琉璃境界的大雪勝景,是桐葉洲山上山下公認的絕美景象,還有牡丹十萬株,繁麗天下無。

  劉愻住處,又有客來。

  白衣少年郎,眉心有痣,頭別一枚青玉發簪,身邊一個儒衫青年,則頭別一根白玉簪。

  兩支玉簪都是他們先生所贈,精心雕琢而成。各有八字蠅頭小楷的銘文。

  崔東山這邊是「朱欄玉楮,新若未觸」。

  曹晴朗那邊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既然已經被先生親自揪出了那個隱藏極深的蕭形,福地那邊就算真正太平了,崔東山已經跟福地內的那些練氣士談妥了價格。

  十之八九,都願意帶著同門弟子、家眷仙裔們重返故鄉桐葉洲,至於選擇留下的一二,倒不是說他們不想返回故土,而是崔東山打開了一部分陣法禁制,讓他們親身領教了一下何謂上等福地的靈氣充沛。結果就是,離開的,留下的,都得給錢。

  手頭錢不夠的,先欠著,以後慢慢還就是了,到了桐葉洲的,青萍劍宗保證在百年之內不催債,利息又不高,不必著急還清。

  價格按照人頭算,有一個算一個,當下境界高的,與門派話事人血緣親近的,價格就高,還有那些大道可期、根骨好的嫡傳弟子,若是錢收得少了,價格定得低了,豈不是等於看不起你們的未來成就?你們這撥天之驕子能忍受這種侮辱?

  至於那撥凡俗夫子的逃難流民,就不談錢了。崔東山要是敢昧著良心開這個口,都要擔心被先生打斷腿。

  崔東山做事情還是雷厲風行,既然蓮藕福地和大泉王朝之間,憑空多出了這條通道,那就別浪費了,在這件事上,他跟先生都是一般想法,老觀主絕對不會長久留下這條道路,指不定什麼就會收走。趁著小陌如今就在老觀主身邊敘舊,趕緊讓蓮藕福地內的外鄉練氣士都盡早離開,如此一來,搬傘一事,就輕鬆一分。

  否則下次謝狗攜帶一把藏著整座福地的桐葉傘,跨洲遠遊至此,就需要消耗謝狗極大的儲備靈氣,她可以無所謂,落魄山不行。

  若非如此,以陳平安的一貫作風,早就讓小陌或是姜尚真再加上崔東山,合力帶著雨傘返回桐葉洲了,畢竟搬遷整座福地,尤其是如今擁有了大小五岳和一條完整大道的天地,這可比尋常意義上的仙家搬山之舉更吃力。此外在遠遊途中,這把注定無法以仙家手段擱置本命氣府內的油紙傘,一旦出現任何「風波顛簸」,都不說破損,只是劇烈搖晃幾下,恐怕對福地有靈衆生而言,都是一場難以預料後果大小的天災。

  所以由不得陳平安不慎之又慎,小心再小心。

  等到小陌從青冥天下返回落魄山,估計謝狗也可以從十萬大山重返浩然天下了,剛好讓他們有獨處的機會。

  至於小陌能不能守身如玉,謝狗能不能生米煮成熟飯,呵呵,就讓他們各憑本事了。

  劉愻察覺到井口庭院這邊的動靜,匆匆趕來,要麼不來,害得他在此枯守一年又一年,要麼就一窩蜂趕來這邊,你們約好了的?

  雖然礙於職責所在,被身份所拘,不得離開京城外出片刻,可劉愻畢竟是位元嬰境老神仙,還算消息靈通,對外界形勢的風雲變幻,通過購買山水和官府邸報還是知道不少,所以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白衣少年的身份,青萍劍宗首任宗主崔東山,劍氣長城年輕隱官的高徒。

  劉愻不敢掉以輕心,再次與兩位不速之客自報身份。

  崔東山笑道:「晴朗,你去皇宮那邊跟姚近之打聲招呼,解釋一下為何會有這麼一檔子事,如果皇帝陛下願意收拾爛攤子,就來這邊碰運氣淘金,招徠幾個湊數的末等供奉,大泉姚氏缺打手,這幫人兜裡缺錢,這就叫天定良緣,一拍即合。」

  曹晴朗笑著點點頭,與劉愻問路過後,在那雕欄玉棟間彎來繞去,徒步走出宅子,去找姚近之商議此事。

  劉愻心中小有訝異,不曾想還是個正經讀書人。

  福地井口那邊,一起幫著落魄山「領路護道」的,還有一撥受邀前來此地搭把手的福地練氣士,孫琬琰是來湊熱鬧的,她翹起手指,護甲瑩瑩。作為本土修士,孫琬琰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煉氣士,她幽幽嘆息一聲,原來在外邊,煉氣士真是不值錢啊。

  狐國沛湘的嫡傳弟子羅敷媚,她負責帶領一群鶯鶯燕燕的狐國女修,難得跑出來透口氣,再加上是落魄山陳隱官親自下達的一道旨意,她們不敢有絲毫怠慢,一個個精心打扮過的狐魅女修,如同宮中的抄錄女官,詳細記錄那數千人的檔案,名字道號,籍貫師門,山水譜牒。

  唯一奇怪之處,就是國主沛湘給她們定了個規矩,除了她們動筆抄錄,那些桐葉洲煉氣士也得排著隊坐下來,由自己口述言說,再讓他們提筆書寫。

  如此一來,狐國這邊就留有兩份檔案了。

  可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羅敷媚好像一個巡視官員,盯著那些神色各異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除了剛剛躋身金身境的劍客曹逆,還有兩個天資不俗的年輕武夫,袁黃和烏江。他們都是準備去外邊長長見識的。

  袁黃也坐在脂粉堆裡,幫忙錄寫通關行文。烏江雙手捧刀,端坐在桌後邊,看似無事可做,實則大飽眼福。

  還有一個來自松籟國絳州的女子宗師賀蘄州,以及一個據說師父是磨刀人劉宗的年老武夫,年近花甲的老人是位六境武夫,先前其實拿到了湖山派高君的請帖,卻沒有參加那場大木觀議事,除了高手切磋的砥礪武道,打打殺殺之外,老人對這些動嘴皮子吵架或是爭權奪利的活計,根本不感興趣。這次老人得到消息,二話不說就趕來這邊,要走出這座天地,去看看師父他老人家。

  修道之人的心相天地。

  奇奇怪怪才不奇不怪。

  在那百花姹紫嫣紅、翠翠青竹萬竿的山巔,青衣飲酒者屈指輕敲白碗,叮叮咚咚清脆悅耳,「怎麼說?」

  白衣心魔笑道:「這是什麼問題,我能說什麼?又由得我說什麼?」

  修士與心魔,互為仇寇,冤家相對。

  道人清除心魔如校書,校書如掃心地落葉,旋掃旋生,落葉飄拂又起塵,旋拂旋有。

  「那就打個商量,不如各退一步,你我相安無事?」

  白衣心魔聞言重重嘆息一聲,雙手插袖,擡頭看天,「你我心知肚明,陳平安又不是吳霜降,如何能夠剝離出心魔。」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沒有辦法的辦法,總是想出來的。」

  「我想不出來。代價是什麼?」

  「你想不出來沒關係,只要你對某個辦法誠心認可就行。至於代價嘛,就是你可以獲得一定程度的自由身,類似修士陰神。」

  「聽上去毫無誠意。」

  「其實極有誠意了。」

  白衣心魔微笑道:「說一千道一萬,我們何必自欺欺人。我其實信得過你們的那個辦法,可能換成我之外的心魔,都會覺得不錯,估計也就順水推舟點頭答應了,可惜。」

  青衫飲酒者感歎道:「我們曾經的我,真强啊。也對,沒有你,就不會有我們,我們不會走到今天的高度。」

  陳平安真正的心魔,就是曾經的陳平安。

  準確說來,就是那個喜歡自我否定的孩子。

  就在此時,山頂又出現一粒陳平安心神,某種意義上,他才是真身,撤掉了障眼法,身穿一襲鮮紅法袍,雙手持劍,以劍駐地。

  陳平安席地而坐,長劍橫膝,面容和身形俱模糊的他轉頭望向他們,一個是曾經的自己,一個是純粹的自己,他笑著與他們招招手。

  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眼眸的青衫客,率先走到陳平安身邊,蹲在地上,伸手抓起一捧泥土,攥在手心輕輕搓動。

  而那個好似纖塵不染的白衣無瑕者,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桌邊站起身,走向那邊,走著走著,變成了少年,再變成了孩子。

  無需任何言語,象徵複雜人性的真實陳平安,與寓意神性的陳平安,雙方就都讓出了些位置,讓那個膽怯的、用懷疑、畏懼、憧憬眼神看著世界的孩子,讓孩子好坐在中間,他們就像在無聲保護著那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孩子坐在地上,背後多出一只籮筐,籮筐只有一層薄薄的草藥,孩子輕輕抱著膝蓋,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法袍鮮紅的陳平安沙啞開口道:「因為知道了長大以後會變得更辛苦,所以才不願意長大、不想變成現在的我嗎?」

  青衫別玉簪的陳平安嘿了一聲,微笑道:「原來我們當年也是個吃不得半點苦的小懶蟲啊,過去太多年,都差點忘了。」

  伸手按住劍鞘的陳平安喃喃道:「有什麼辦法呢,終究是回不到五歲之前了。」

  孩子聽到這裡終於怯生生開口說道:「可以的,退著走就可以了,可以看到爹娘,清清楚楚看到他們,再也不用記不得他們的臉了,還可以聽清楚他們說了什麼話。」

  說到這裡,孩子雙腳穿上了一雙符合年紀的鞋子,是泥瓶巷孤兒唯一一件沒有拿去跟同齡人換食物的舊物件了,可能是實在不捨得,可能是別人不願意要,不管是什麼原因,終究是留在了祖宅的那個家裡。

  孩子委屈道:「你不是沒有辦法走回去,你只是捨不得現在你擁有的一切。你連爹娘都不要了,我不想變成你這種人。」

  青衫神性陳平安右手摘下別在發髻間的那支玉簪子,好像在輕輕吹拂上邊的銘文,伸出左手輕輕摸著孩子的腦袋,傷感道:「小傻子麼,假的,終究是假的。原來曾經的我,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麼善解人意、懂得體諒別人的,好像也不對,是最喜歡自己跟自己較勁?」

  孩子怔怔看著前邊的山外景象,風雨茫茫,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真實的陳平安擡起一隻手,從劍鞘上邊移開,輕輕捶打心口,如敲門。

  臉龐稚嫩的孩子豎耳聆聽。

  原來他們位於一座心相天地中的倒懸之山,山尖朝下,對著那座心相大地之上的屍骨累累。

  滿臉淚水的孩子站起身,背起那只籮筐,擦了擦眼淚,攥緊身前的繩子,轉頭望向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孩子略帶著抽泣聲,咧嘴一笑,好像在給自己壯膽,「我可不怕鬼。」

  神性陳平安手腕擰轉,遞給孩子一串糖葫蘆,微笑道:「小的更好吃。」

  真實的陳平安好像在皺著臉,不敢看那個孩子。

  孩子猶豫了一下,起身背起籮筐,踮起腳尖,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好像在給他道歉,又好像在安慰他,也好像是在無聲告別。

  與此同時。

  數以百萬計的「陳平安」白骨屍骸紛紛落下,就像下了一場大雪。

  孩子穿著小小的溫暖鞋子,背著大大的沉重籮筐,就這麼走入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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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3 01:32:4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將進酒

  天大雨連續三日暫歇一天,人間山河大地好似將進酒。

  在那舊名「白岳」如今叫齊雲山的山頭,顧璨就在此暫作歇腳,飛劍傳信給那個喜歡招搖過市的柳赤誠,有事商量,來此一敘。

  受寵若驚的柳赤誠一收到信,趕忙從處州城的仙家客棧動身趕路,片刻不耽擱,臨行之前,柳閣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襲粉色道袍,當師叔的,總要給自家師侄撐撐場子,免得在外人那邊顯得寒酸了,丟了顧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為齊雲山的風水形勝之地,除了顧璨,就只有那個從蠻荒天下拐來的婢女,一起站在山腰崖畔處,柳赤誠有些摸不著頭腦,從雲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麼,只是忍不住問道:「顧璨,在這邊待得悶了,找師叔喝酒呢?」

  顧璨說道:「有人點名要見你。」

  柳赤誠嗤笑一聲,「好大架子,點名見我?」

  顧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禮,低頭沉聲道:「顧璨見過祖師。」

  柳赤誠轉過身,頭也不擡一下,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禮,「弟子拜見師尊。」

  片刻之後,只聽聞那蠻荒女修掩嘴嬌笑不已,跪地不起的柳赤誠這才意識到被顧璨這兔崽子給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許塵土,柳赤誠也不動怒。

  就在此時,身後有簌簌聲響,柳赤誠誤以為又是顧璨在搗鬼,氣笑道:「差不多點得了,我脾氣再好也是有限度的。」

  緊接著柳赤誠就挨了一腳踹,挨了句駡,嗓音熟悉至極,「丟人現眼的玩意,還有臉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這麼騷包,你怎麼不乾脆刻一行金色大字在額頭上邊,就刻『我師兄是鄭居中』?」

  柳赤誠轉過身,望見那個氣態威嚴的清臒老人,柳赤誠嘴唇微動,眼眶泛紅,再次伏地不起,帶著哭腔顫聲道:「師尊!」

  一襲青衫長褂,正是閒來無事的陳清流。

  身邊跟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光腳道士,身無餘物,斜背著一把傘。

  兩位相識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約在此見面。

  陳清流翹起鞋尖再落地,「起來吧,尊師重道跟境界修為,你們師兄弟倆能夠勻一下就好了。」

  柳赤誠站起身,側過頭擦拭眼淚,情難自禁,真要計較起來,自打千年前他被龍虎山大天師鎮壓在寶瓶洲,脫困之後,不算今天的話,才見到師尊一面。至於鄭師兄為何不救他,師兄肯定自有道理,為何師尊明明就在寶瓶洲卻不願意隨手一劍劈開禁制,想必師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誠那真是半點怨言都無。

  陳清流用略帶譏諷語氣跟身邊道士介紹起來,「紫清道友,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閣主,如今好像改名為柳赤誠了,就是那個『別人笑我太愚鈍,我笑別人沒師兄』的柳閣主。」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跡無數,久聞大名。」

  不是劍修,僅憑玉璞境就敢橫行中土神洲的主兒。

  陳清流微笑著介紹起身邊的邋遢道士,「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號三百錢道人,別號『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來名山,行蹤不定,不是那種沽名釣譽的半吊子隱士。他早年有幾處道場,名氣較大的,是那座玉隆宮,名聲不顯的,有盱江文筆峰,另外一處,後來被讀書人占了去,搶是搶不回來了。跟我關係還行,可以算?」

  背傘的光腳道士笑著接話道:「半個朋友。」

  顧璨有意無意瞥了眼道士的肩頭。

  柳赤誠卻是如墜雲霧。

  同樣是玉璞境,高下立判。

  顧璨打了個稽首,「白帝城顧璨見過葛仙君。」

  柳赤誠挪步站在師尊身邊,不知如何開口才算適宜,等到顧璨這般言語,柳赤誠才依葫蘆畫瓢。

  道號紫清的葛姓道士,望向顧璨,點頭贊許道:「學者須是如此,才能修道得法。」

  陳清流瞥了眼那個蠻荒女修,老人微微皺眉,她立即識趣離開,都沒敢說一個字。

  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哪怕十四境道法各有高下、手段各有長短優劣,可那也只是十四境之間的事。

  眼前這位以劍術壓勝天下水裔的斬龍之人,失蹤三千年之久,第一次正式現身,就曾撂下一句「殺誰不是誰」,沒有誰覺得那是一句可以不用當真的大言、空談。

  陳清流笑道:「紫清道友,我們好久沒見面了,要不是有人說你現身中岳,我都不知道你在寶瓶洲逛蕩。」

  道士笑道:「只因為師尊有令,要我去見一見魏師弟。」

  陳清流笑道:「桃葉巷的魏本源,這個臭牛鼻子老道,終於記起以前事了?」

  道士點頭道:「主要歸功於李希聖贈送給魏師弟的那兩張符籙。」

  陳清流幸災樂禍道: 「怨不得別人,要怪就怪他心比天高,跟誰吵架不好,非要去找鄒子掰手腕,尤其論道內容,就是五行。」

  道士苦笑無言。這個魏師弟,天資奇高,心氣高也實屬正常,何況魏師兄只是師尊的不記名弟子,始終不得登堂入室成為嫡傳,所以比誰都想要在師尊那邊證明自己。

  陳清流哈哈笑道:「我當年進入小鎮那會兒,魏本源已經離開桃葉巷,不然我非要登門求教一事,問他當年到底咋想的,頭怎麼就那麼硬呢。」

  道士咳嗽一聲,提醒你的弟子和再傳弟子都在這邊呢,別這麼口無遮攔的。

  陳清流微笑道:「一個傻了吧唧只知道尊敬師長,別無長處,一個無法無天離經叛道,遲早有天要欺師滅祖,我有啥好裝的。」

  柳赤誠滿臉驕傲。

  顧璨神色自若。

  道士猶豫了一下,說道:「聽說陳道友與落魄山格外親近?」

  陳清流嗯了一聲,「一半是齊先生擋下了全部的天道反撲,我欠他一份人情,總得表示表示。一半是落魄山中有個投緣的好友,喝酒不找他,全無滋味。」

  道士點點頭,「原來如此。」

  在尋常練氣士眼中,斬龍一役早已落幕。

  可是在這位葛姓道士眼中,陳清流當年卻是只斬了一大半。

  等到王朱現身,她漸漸凝聚天下真龍氣運在一身,若無齊靜春攬下所有因果,本該就會出現一幕,氣運反撲,好像與陳清流遙遙還禮一劍,避無可避。不是說陳清流接不住,而是會比較麻煩,沒有現在這般清清爽爽,只需袖手旁觀,安安靜靜等著王朱之外的第二條真龍的出現。

  陳清流擡起一只鞋子,踩在崖畔一塊石頭上邊,輕輕蹭掉鞋底的黃泥,眯眼道:「斬龍一役,越斬越難。此間甘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此言不虛,難到讓陳清流當年都要不得不停劍,休歇片刻,因為最後關頭,手中長劍所斬,可就不是一條真龍,而是整個天下蛟龍的氣運了。所以這才有了那幫練氣士瘋了一般的撿漏,每逢巨-物隕落,皆有機緣伴隨,這是遠古歲月裡就有的一條山上定例,正因為此,才有了後來的驪珠洞天,隨之逐漸有了小鎮的四族十姓,總計六百餘戶,三十多座龍窯,西邊群山綿延,楊老頭就有了進行那場香火繚繞借霧生花的大考棋盤……

  道士感歎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顧璨說道:「為叢驅雀,為淵驅魚。」

  道士咦了一聲,笑問道:「這個說法,還能這麼用?」

  顧璨再次打了個稽首,「是晚輩貽笑大方了。」

  陳清流問道:「這麼多年裡,白裳就沒有找你這個師兄,再想著跟三山九侯先生討要幾門失傳的遠古劍術?」

  道士搖頭道:「盧師弟與王師弟一般心氣高,既然師尊不肯主動見他們,他們就絕對不會去找師尊。」

  道士曾在北俱蘆洲荊山中鑿井煉丹,當地土民塑造神像祭祀香火不絕,神像肩頭擱放有一只雕琢精美的白玉蟾蜍。

  陳清流給顧璨解釋道:「魏本源的前身,姓王名旻,是個道士。跟紫清道友,還有盧嶽,和那位曾經執掌大權的方柱山青君,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不過分記名和不記名。其中王旻,我猜是跟著他師父前後腳進入的驪珠洞天,困龍之法,估計都是他師父的點子,真正動手布置陣法的,還是王旻,作為報酬,就是那片神仙墳了,否則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一個外人為何能夠占據大部分的神仙墳。然後跟鄒子吵架,輸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魏氏老家主?」

  葛姓道士嘆了口氣,「除了先後順序錯了,其餘都是對的,王師弟是先與鄒子論道輸了,當年才去驪珠洞天趟渾水的,幫著師尊布置陣法過後,自行兵解,在驪珠洞天內一次次轉世,神志越來越渾渾噩噩,王師弟只能勉强維持住一點道種真靈不滅,飄晃如風中燈籠之火。」

  陳清流笑問道:「按照青童天君訂立的規矩,小鎮三千年以來,其中大道自行循環有序,是不是隱藏著一個不斷剝離、驅逐、清除仙種的過程?本命瓷一物的出現,就是為了淘汰掉所有的練氣士,所謂的修道胚子,去蕪存菁,好為那個一退位,重塑神殿?仙退散則可請神歸位?」

  當陳清流說出青字之時,光腳道士就已經撐開背後那把雨傘,遮蔽天機,防止隔牆有耳。

  所以近在咫尺的柳赤誠,根本聽不清師父說了什麼,照理說顧璨也是聽不見的,但是陳清流卻有意為之,雙指並攏輕輕一劃,以劍氣斬開一條縫隙,故意泄露了天機,好讓顧璨這個局內人聽得一清二楚。

  葛姓道士臉色凝重,以心聲言語道:「這個真相,還是青君師兄前些年才推演出來的結果。」

  陳清流笑容古怪,「木已成舟,再推演個什麼勁兒?既定事實就那麼擺在了眼前,還要白白耗費功德和道氣,意義何在?」

  葛姓道士長歎一聲,「道人求真,天性使然。」

  陳清流哈哈笑道:「不知多少聰明人,到頭來白忙一場。不愧是東王公,不愧是男子地仙之祖。」

  沉默片刻,陳清流難得流露出一種唏噓感傷的臉色,輕聲道:「不愧是首位人族成神的青童天君,苦心孤詣謀劃萬年,此舉可以為之歌,可以為之泣。」

  陳清流收起思緒,笑問道:「具體規矩運轉,實在是好奇,讓我都要萬分好奇,你那青君師兄可有眉目,可曾一並推衍出來?」

  道士苦笑搖頭,「師兄打了個比方,帷幕重重如山岳,高不可攀,那他就是一粒山腳道路上的塵埃,繞道而行都是奢望。」

  陳清流點點頭,「如此才對,否則三教祖師的道行豈不是成了擺設。不過由此可見,三山九侯先生對這個世道的走勢,他是有自己想法的,肯定出現了某種分歧。再加上齊先生和崔瀺的推波助瀾,就更是教外人霧裡看花了。」

  道士臉色尷尬道:「懇請陳道友慎言。」

  道友你是孤家寡人一個,貧道可是有師門有師兄弟的。

  葛姓道士突然疑惑道:「陳道友為何對繡虎直呼其名,卻對齊靜春敬稱為齊先生?」

  陳清流笑道:「第一個找到道士賈晟的人,就是那位齊先生,請我……們喝了頓酒,總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緣。」

  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

  這就叫江湖嘛。

  何況齊靜春還給了自己一個極高的評價,關鍵那還是對方的一句真心話。

  年少時曾經無比憧憬江湖,只因為江湖裡有個只知姓陳的青衫劍客。

  陳清流示意可以道士收起那把「雲窩」雨傘了,轉頭望向柳赤誠,問道:「到了落魄山,有無跟景清道友喝酒?」

  柳赤誠一頭霧水,「那個叫陳靈均的青衣小童,元嬰境水蛟?」

  陳清流伸手按住這名弟子的腦袋,「論江湖輩分,他喊你一聲世侄,你得點個頭。」

  顧璨冷不丁問道:「師公,按照你們的說法,陳平安能夠成為最後的贏家,是命定使然,還是自求而來?」

  陳清流朝道士那邊擡了擡下巴,他們道士最會算命。

  道士笑道:「自求者多福。」

  顧璨驀然笑容燦爛。

  陳清流卻是另有心事,只因為當年齊靜春主動與自己同桌喝酒,說了一番類似讖語的怪話。

  惜無白帝開青眼,幸有青山同白首,儼然也溫。舊詩淡如鵝黃酒,新愁濃似黃河瀑,宛若未觸。

  陳清流再問,齊靜春卻只說拭目以待,提起酒碗與他敬酒,笑言一句奉饒天下先,我輩將進酒。

  思來想去,陳清流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難得跑了一趟白帝城,臨了才與鄭居中詢問一句,你該不會跟我一個姓吧?

  鄭居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症結,當場笑言一句,我既然不是道祖,當然更不可能是逆流而返的陳平安。

  ────

  清風城外一處山清水秀的幽靜之地,有外姓人在此建造府邸,今天來了個陌生面孔的外鄉客人。

  開門的,是個身姿婀娜的年輕婢女,中年男人摘下斗笠,微笑道:「我叫盧岳,跟你們是同鄉,來找魏師兄敘舊。」

  名叫桃芽的婢女訝異道:「魏師兄?」

  從未收徒也從無談及師傳的魏爺爺,什麼時候有個師弟了?她可不敢胡亂開門,清風城許氏這些年一直懷疑他們是狐兒鎮失竊的同謀,萬一來個歹人?魏爺爺已經閉門謝客多年了。

  自稱是盧岳的中年男人換了個說法,「我找魏本源,伯陽道長。我比你們更早離開小鎮,如今在北俱蘆洲修行,是個香火一般的小山頭,暫時只有師徒兩個。桃芽你去幫忙稟報一聲,如果魏本源不認得什麼盧岳,我這就打道回府了,就說明時機未到,下次再來拜訪。」

  桃芽猶豫了一下,讓這位盧仙師稍等,她去給一年到頭忙著煉丹的魏爺爺通報消息。盤腿坐在丹爐一張蒲團上的魏本源睜開眼,在少女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人就已起身,輕輕嘆息一聲,遲早都會找上門的,只是比預期早了幾年而已,既然白裳都來了,再避而不見,確實就有些不念同門之誼的嫌疑了。

  魏本源,確是道號「伯陽」,只不過這個道號,已經多年不用了,前幾年才「偶然」記起。當年老人悄然離開家鄉驪珠洞天,身邊就只帶著一直被老人視為自家晚輩的桃芽,與清風城許氏以地還地,選擇在這處許氏祖業所在的地方落腳結茅修道,這是魏本源按照早年某封家書上的授意,讓他帶著桃芽來此,靜候機緣,好像與狐國有關。事實證明,「家書」內容所言不虛,桃芽確實在狐國內獲得了兩樁福緣,主動認主的一條五彩綢緞腰帶,還有綢緞指引主人去往深山撿到的一根乾枯桃枝。

  那位寄信人,正是在上古歲月裡曾經名揚天下的「青君」,不過信上的落款人,卻是「峻青」,魏本源當時並不知道這位寄信人的真實身份,誤以為是早年離開家鄉的某位祖上人物。而魏本源這一世能夠走上修行道路,也歸功於「峻青祖師」在他年少時寄到桃葉巷的一封家書。

  魏本源是在恢復記憶之後,才知道自己和對方的真實身份。

  方柱山青君,曾經受到禮聖的親自邀請,治所位於那座地位尊崇的方柱山,由這位陸地真人,負責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

  青君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嫡傳弟子之一,他曾在棋墩山留下些許足跡。

  作為協同師尊一起布置洞天陣法和那座鎮劍樓牌坊的報酬,青君只收取了一份可有可無的象徵性報酬,就是隨手從驪珠洞天帶走了一條鯉魚,也就是如今的衝淡江水神李錦。

  魏本源親自出門迎接白裳,或者說最早的福祿街盧岳,後來的盧氏王朝開國皇帝盧擎,再到如今的北俱蘆洲劍仙第一人。

  老道士神色複雜,打了個稽首禮。

  白裳微笑道:「見過王師兄。」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雙方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雙方又都曾身在驪珠洞天小鎮,但是知曉此事的,至今還是沒幾個。

  昔年小鎮,喜歡的下棋的,為數不少,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人家,很多都喜歡手談怡情,但是稱得上棋枰高手的,可能就只有三個,除了福祿街的李氏家主,再就是桃葉巷的魏本源,小鎮公認「大地主」魏氏的當家人,而兩位性情相投、關係莫逆的老人,還有一層隱蔽身份,他們都是修道有成之士,在極其不宜修行的驪珠洞天之內,昔年竟然都修出了個金丹地仙。

  至於第三個高手,當然就是看門人鄭大風了。

  陳平安在送信賺錢的時候,就曾給桃葉巷拐角處的魏家送過兩封書信,老人還曾邀請少年進宅子休歇喝水,只是少年婉拒了。魏本源還曾提醒陳平安,閒暇時就去槐樹底下坐坐,理由是撿著了槐葉、樹枝,可以拿回家去防蟻蟲蜈蚣等物。少年默默記在心裡,在台階下與老人鞠躬緻謝。

  在家鄉那邊,魏本源經常拉著李希聖一起下棋,贈送了幾本棋譜,反複念叨那幾句棋理。

  李希聖和李寶瓶的爺爺,早年偏好符籙一道,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對練氣士的大道壓制隨之消失,於是老人很快就躋身元嬰境了。

  而魏本源喜好煉丹,卻始終無法破開金丹瓶頸,就在這處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繼續煉丹,二十多年如一日,老人並不著急。

  後來李寶瓶游曆至此,登門拜訪,她給魏爺爺帶來了兩張大哥李希聖的兩張符籙,分別是結丹符和泥丸符,俱是青色材質的道門符紙。前者符膽如福地,金霞流轉,後者就像一座紫氣繚繞的蓮花法壇,這是一種作為感謝老人幫忙護道的回禮。魏本源可以轉贈給出身極為不俗的「桃芽」,幫助她順利結丹,此後躋身上五境,一片坦途。

  白裳瞥了眼那個還被蒙在鼓裡的桃芽,「魏師兄,可惜了。」

  一語雙關。

  既是說桃芽錯過了小鎮福緣,沒有從年輕一輩當中脫穎而出,成為那個獲利最大的勝出者。因為按照楊家藥鋪後院那個老人的安排,那場「甲子大考」的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妖族必然可以占據一席之地,好像眼前女子,桃芽,她就是最有希望的那個。

  也是說桃芽未能入主狐國,等於過家門而不入,無法恢復前世記憶,繼承一座破碎的青丘遺址,憑此成為名正言順的天下狐主。

  老道士神色磊落灑然,撫鬚笑道:「沒什麼可惜的,無非是有心人輸給有心人,不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桃芽聽得迷迷糊糊,不過「有心人」這個說法,在今天之前,她只聽說過一次,記憶深刻。

  記得那次是魏爺爺說她跟送信少年一樣,都是有心人。

  魏本源笑道:「世間福緣有大小,剛剛好才是最好。桃芽丫頭有今天的造化,足夠了,以後大道成就的高低,只需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道祖三千言中,有「含德之厚,比於赤子」之語。而亞聖也曾有類似「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是謂大人」的說法。

  白裳問道:「師兄是怎麼恢復記憶的?」

  魏本源微笑道:「山中煉丹無別事,煉著煉著就記起來了。

  白裳啞然失笑,同出一脈的師兄弟見面,怎麼還這麼見外。

  魏氏家主魏本源,是「小我」。「真我」是真名王旻、道號伯陽的上古得道真人。

  一如目盲道士賈晟,車夫白忙,書生陳濁流,先後三人,就皆是斬龍之人陳清流的「小我」。

  但是王旻與陳清流又有一些差異,道士之小我,反而有可能是大人。真身之真我,卻可能是小人。

  作為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道士王旻。相傳這位喜好持戒游五都的得道高真,曾奉師尊法旨,出海訪仙。

  只是曾與鄒子有過一場論道,輸了,立志於不囿於陰陽五行的王旻,輸得一塌糊塗,就此人身道心皆深陷泥濘,不可自拔。

  山巔論道,看似虛無縹緲,實則凶險程度遠勝大修士間看似搏命的鬥法廝殺。

  輸掉那場論道的代價,就是道士王旻不得不留在驪珠洞天內,生生世世,畫地為牢。

  魏本源感歎道:「其實不算白走這一遭,紅塵滾滾之中,修真潛靈,養志虛無,抱樸守素,唯道是從。」

  白裳笑道:「果然煉丹畫符都不如練劍。」

  魏本源瞪眼道:「怎麼跟師兄說話呢。」

  白裳說道:「都是不記名的。」

  魏本源問道:「會不會後悔當年離開家鄉?」

  白裳搖頭道:「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能不上賭桌就別上。」

  魏本源點點頭,拉著白裳一起走入書房,一張異常寬大的桌案上邊,堆滿了竹制長條塊,就像一條盤踞蜷縮的青色長蛇。

  白裳瞥了一眼,很快就察覺到其中玄妙,竹塊形制幾乎一模一樣,但是刻滿了不同的數字,從一到九百多。

  白裳問道:「為何不是從一開始,按順序排列?」

  定睛再看,白裳終於可以確定,竹子上邊的數字是錯亂的,沒有任何規律可言。

  魏本源撫鬚正色道:「這是青君師兄給我布置的一道難題,只有一個提示,師兄問我為何會偶爾會覺得某些場景似曾相識。」

  白裳思量片刻,凝神盯著桌上密密麻麻的竹條,緩緩道:「青君師兄的意思,是說光陰長河的流逝,並非是單向的,所以也就談不上順流或是逆流了?假設每一片竹子都是不同時刻的某個我,一般人都會覺得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的後續,明天之我是今天之我的承接,修道之人,膽子稍微再大一些,也不過是假定人生是一場逆流直上,倒翻書頁。可如果按照青君師兄的解釋,人生路程卻是完全無序的,昨日之我可能與後天之我相互為鄰,後天之我可能與前年某日之我是鄰居?未蔔先知一事,就說得通了。聖人所謂的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就有落腳地了。但是如此一來,就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才行,第一,前生今身後世,打成一團同時又散,果真是天定的大道無常?再就是我們的記憶……」

  魏本源趕忙打斷白裳的言語,由衷感歎道:「劍道確是捷徑。」

  吳鳶是槐黃縣歷史上首位縣令,是窯務督造官之外的第二個正經官職,作為縣衙佐官之一的世家子傅玉,曾經陪著吳縣令,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碰了很多軟釘子,受了很多的窩囊氣。

  只說朝廷禮部曾經給縣衙下了一道秘密公文,要求吳鳶在任上,務必將境內的老瓷山開辟為一座文昌閣,再將那片神仙墳改建為武廟。老瓷山歸屬福祿街劉氏,而那座神仙墳,魏家占地最多。結果這兩件事,吳鳶就都沒有做成,這也是後來吳鳶黯然離開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過抱團排外,强龍壓不過地頭蛇,諸如此類,但是大驪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結果,故而當初那場京察大計,吏部對吳鳶的考評極低。

  傅玉就曾為吳縣令打抱不平,怎麼這邊的門檻,比京城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還高。

  後來還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轉似的袁正定,還有那個自稱點卯勤勉、從不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兩位上柱國姓氏子弟打配合,才 撬開了鐵板一塊的四姓十族,幫著朝廷在這邊真正打開了局面。他們都以舊龍州作為官場起步的兩位同齡人,如今論官聲,不相上下,論仕途,都算平步青雲。

  小鎮孩子們的樂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撐開大傘的老槐樹涼蔭中,聽老人們說老故事,等著長輩們從鐵鎖井裡邊提起裝有西瓜的竹籃,一路跑過跨溪的石拱橋,孩子們早就對那根銹跡斑斑的老劍條見怪不怪了,在坑坑窪窪的青牛背那邊釣魚,或是大夏天脫了褲子,光著屁股蛋兒一躍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邊挑挑揀揀,一腳踩下去就會吱呀作響,碎瓷片上邊的殘破文字和畫像,就像在說著話或是唱著戲,在街巷間捉迷藏,去神仙墳那邊放飛紙鳶,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玩誰娶妻誰嫁人、用手擡轎子的過家家遊戲,每次炊煙裊裊的光景,各家長輩們站在門口喊誰吃飯的嗓音,此起彼伏。

  再大一些,等到孩子們漸漸成為少年少女,有了力氣的少年,或是跟著父輩去田地裡務農,不過大多還是去小鎮外邊的龍窯窯口擔任學徒,再成為窯工,天資好手藝好的,熬著熬著,還有希望擔任一座龍窯的掌火師傅,工錢就翻倍了,窯口主人可能還要看他們的臉色,在小鎮,這就是頂天大的出息了,約莫中年歲數,收了徒弟,等到徒弟再收徒弟,大概就是老人了。

  而那些提著竹編籃子采摘水邊野菜的少女,她們可能會摘下綉鞋,光潔白晰的雙腳,會在田壟間柔軟的泥土上,踩出一串淺淺的腳印。然後某天嫁人,她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能去學塾讀幾年書,年少時再去田地間幫著幹活,放牛,趕鴨子,或是去龍窯給傳說中的皇帝老兒燒造瓷器。

  昔年小鎮明面上的最大五樁機緣,與中土陰陽家鄒子創建的五行學說,戚戚相關。

  大隋弋陽高氏的皇子殿下高煊,得到了一尾蘊藉道意的金色鯉魚,額外附贈一只龍王簍。得自李二。象徵兵戈。

  福祿街趙繇,昔年學塾先生齊靜春的身邊書童,文房清供,一件木雕龍形鎮紙。祖傳之物,難在點睛。

  泥瓶巷顧璨養在水缸裡的那條小泥鰍。得自陳平安在田壟溝渠內垂釣而來,轉送給一旁的小鼻涕蟲。

  阮秀的那只火龍手鐲,她在溪畔自家鋪子內打鐵而來,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她每次掄臂一錘錘砸下去,一室之內,火星璀璨,驀然濺射開來,美輪美奐,宛如一幅星圖,最終凝為一只龍銜尾狀的鮮紅鐲子,盤踞圍繞在少女手腕上。宛如「天成」。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院內的那條四腳蛇,屬於主動跑去泥瓶巷與宋集薪認主。它天生懼怕王朱,不敢靠近隔壁草鞋少年,只因為王朱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化身,而陳平安又是與之秘密結契之人,它自然不敢造次。後來在書簡湖,由「小泥鰍」成長起來的水蛟炭雪,對陳平安心懷畏懼,當時少女根本不敢依仗境界,對陳平安起殺心,有三個原因,首先陳平安在某種意義上,才是她的第一任主人,只是來不及走到泥瓶巷祖宅「落腳」,未能完成一種宛如雙方在地契簽字花押的正式過場儀式,很快就被送給了顧璨,其次她很清楚陳平安在主人顧璨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陳平安與真龍王朱簽訂的是一樁平等契約,挑釁陳平安就是挑釁王朱,冥冥之中,作為真龍之屬的炭雪自然不敢以下犯上。

  而當年命如紙薄、留不住福運的陳平安能夠釣起這條「泥鰍」,又與那盒埋藏在祖宅門外小巷中的胭脂有關,憑此大道親水。

  金木水火土,既五行相生,又五行相克,各有各的輔佐和壓勝。

  可當他們得手這些檯面上最大的五樁福緣之時,五人就等於徹底失去了成為那半個一的可能。

  天道運轉循環無厚薄,不可能讓誰得了便宜還占盡便宜。

  這就是藥鋪楊老頭訂立的最底層規矩之一。此外幾乎每一位小鎮年輕一輩,都有不同的香火起伏、勝算得失之法。

  例如胡灃,他的爺爺是開喜事鋪子的蔡道煌,撮合山定婚店的主人,曾經掌管著天下姻緣。

  因為蔡道煌是存世神靈之一,所以他可能是最早一個察覺到青童天君謀劃的存在,之一。

  在不僭越規矩、不冒犯那位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前提下,蔡道煌盡可能讓胡灃占據先手,為子孫稻粱謀。

  蔡道煌在孫子小時候,就開始反複叮囑胡灃,不許胡灃去撿取地上的錢財,遇到事情不可以求人,不得已求了人,欠下了人情必須趁早還清,甚至最好是多還一些。但是可以多求些「喜錢」,例如在人成親嫁娶的路上,可以攔路討要個紅包,但是別忘記說幾句吉慶言語,與人為善,廣結善緣。街坊鄰居若有白事,就去幫忙,如果需要有人守靈,老人就讓胡灃在靈堂待上一宿,要心誠,不可犯困,必須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絕對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幫不如不幫,一開始就別進靈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會帶著胡灃去神仙墳那邊磕頭。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但是老人並不清楚,胡灃在得到那只蟬蛻、將其收入囊中的時候,其實胡灃從那一刻起,就已經從賭桌上邊退場了。

  在那之前,胡灃的香火已經足夠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夠按部就班推進下去,胡灃極有可能登頂。

  福祿街李氏家族的朱鹿,其實先手優勢極大,但是她在某一刻,卻將賭注全部輸給了李寶箴。

  桃葉巷魏氏的婢女桃芽,她的賭注卻一直在穩步提升。某個盧氏子弟,在一條陌生小巷差點打死那個劉羨陽的時候,香火極高。

  三十六座龍窯窯口的窯火。一座老瓷山。桃葉巷兩側的桃樹。龍鬚河與鐵符江。

  至於那座俗稱螃蟹坊的牌坊樓,實則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真正的鎮劍樓。

  山脈蜿蜒,最終形若團龍,軀幹不得舒展。

  那條騎龍巷,位於台階頂部上邊,有相鄰不遠的兩口小水潭,被小鎮老人說成是一雙龍眼,按照這個說法,擁有一百二十二級台階的騎龍巷,就是一截龍脖子了,而水潭旁邊那條街道又被百姓稱之為火爐尖。

  小鎮外一衆龍窯之一的寶溪窯口,窯頭師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鎮那邊也無親眷,老人古板,不苟言笑,帶徒弟極為嚴苛,後進龍窯的劉羨陽,反而要比先去窯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為徒弟,而且陳平安到最後也沒能入姚老頭的法眼,始終是學徒,而非入室弟子。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還是鑄造,不管有無貼金彩繪,開臉很重要,在這之外,還有在神像內放置金銀、經書等物、或是書寫供養人的講究。

  有個泥瓶巷孤兒,曾經經常跑去神仙墳裡,對著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這個孩子背著籮筐上山采藥,磨破了一雙雙自己親手編織的粗劣小草鞋,當年那個每天都會遭受白眼和被用閒言碎語來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許多年後,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個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經看了眼煥然一新的神仙墳地界,佛唱一聲,行願無盡。

  如今落魄山集靈峰,那棟竹樓一樓的書桌上,擱放了數只材質各異、瓷木兼有的筆海,裡邊插滿了竹制書� ��,每支竹簽上邊,刻了主人在游曆過程中看到的、聽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認可的內容,有質樸的道理,有淡雅的詩詞,有道聽途說而來的老話。

  崔誠留給暖樹的那隻小書箱,裡邊裝滿了佛家典籍,這也是老人為何會帶著小黑炭一起游曆藕花福地,最終選擇在南苑國京城內那座心相寺歇腳的緣由,只因為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經誠心向佛。

  在小鎮東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敗不堪、逐漸與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墳,土裡來土裡去一般,此地後來被大驪朝廷出資修建成了規格很高的武廟。三尊神像「肚內」,既有市井銅錢,又有金精供養錢。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東山笑問道:「還順利?」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應得很爽快,她還讓我捎句話給裴師姐,有空去她那邊坐坐。」

  崔東山問了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你覺得被所有別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認可,哪個更難?」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這兩個字的話,就都很難了。」

  崔東山又問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說,當年在縣城小鎮那邊,我們先生跟……比如趙繇,在雙方都渾然不覺、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個被更多人認可,一個被更多人否定,誰更難?」

  曹晴朗認真思考片刻,說道:「還是趙繇相對更難些。」

  崔東山點點頭,豎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們落魄山門風的一股清流!」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問這個做什麼?」

  崔東山撇撇嘴,沒說什麼,只是嘀嘀咕咕,大罵老王八蛋不是個東西,狠起來連「自己」都騙。

  曹晴朗習以為常了。

  崔東山突然問道:「先生是什麼時候自我認可的?」

  曹晴朗一臉茫然,搖頭道:「這種事情如何知曉。」

  崔東山學小米粒,撓了撓臉。

  讓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者樂觀,讓一個習慣自我否定者認可自我,何其難也。

  無異於登天之難吧。

  昔年在那河邊的青牛背石崖那邊,難得出門一趟的藥鋪後院楊老頭,和那個與綉虎崔瀺平分魂魄的白衣少年,雙方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對話。看似身份、境界和家底都歸國師崔瀺,是主,當時還沒有給自己取名崔東山的白衣少年,是輔。這就意味著崔瀺的心智修為和棋盤上的計算實力,一定是遠遠高於白衣少年的,如此才對。

  但是當時楊老頭問了個極有意思的問題,「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白衣少年則給了一個更有誠意的答案,「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關於神魂一道,他們兩個,都是宗師中的宗師。有資格跟他們聊此事的大修士,數座天下,屈指可數。

  這麼一個問答,其實「崔瀺」就已經泄露了很多的天機。

  意味著在那之前,崔瀺就已經著手布局,開始自欺欺人,故意壓制自己的算力,用以瞞天過海了。

  否則根本騙不過三教祖師,騙不過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

  在那之後,才是迫於老秀才的「戒尺」,崔東山帶著於祿和謝謝,牛皮糖一樣,死皮賴臉去認了陳平安當先生,從此在文聖一脈就跌了一個輩分,與此同時,崔東山是打死都不願意步老王八蛋的後塵,再當什麼大師兄了,所以與裴錢約好,你當你的大師姐,我當我的小師兄,各算各的。

  龍泉劍宗祖山神秀山,董谷幾個嫡傳弟子,察覺到那邊一閃而逝的奇異氣象,猜出了真相,紛紛從自家山峰趕來此地,滿臉喜氣,只是他們礙於師父的强脾氣,就只是道賀一兩句,說多了,反而會惹來師父的不高興。阮邛走出打鐵鋪子,一身仙人氣象高遠且凝練,面對弟子們的道喜,五短身材的精悍漢子,都沒有說什麼,劉羨陽從猶夷峰那邊趕來,「阮鐵匠,這就仙人境啦?」

  阮邛嗯了一聲。

  弟子問得十分隨意,師父回答得輕描淡寫。龍泉劍宗的門風,到底與那曾經的近鄰某座山頭,是大不一樣的。

  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那這個宗主位置?」

  之前主動讓賢,那是師父跟弟子同境了,估計阮鐵匠臉皮薄,沒臉繼續蹲著茅坑不拉屎,如今升境了,該不會翻臉不認人,討要回去吧?

  阮邛沒好氣道:「繼續當你的宗主,什麼時候自己覺得德不配位了,再讓給某個玉璞境就是。」

  能夠躋身仙人境,緣於一樁買賣,早年阮邛送出自家斬龍崖,換來了一種與鑄煉有關的遠古劍道。

  不過還是受限於自身根骨和悟性,阮邛如今才打破玉璞境瓶頸,可能換成劉羨陽或是謝靈,早就破境了。

  至於這門秘傳劍術,阮邛未來會傳授給誰,已經有了打算,先傳徐小橋,再傳李深源,總之就是落在煮海峰。

  劉羨陽立即斜眼謝靈,暗示這個師弟,你小子可別有反骨啊,小心宗主師兄來個清理門戶。

  謝靈有點慌,他如今就是宗門裡邊唯二的玉璞境,他可對當宗主沒有任何興趣,趕忙說道:「劉師兄可以多栽培栽培煮海峰的李深源,我覺得那少年就有宗主之姿。」

  阮邛點點頭。那少年資質還行,心性很好,值得托付大任。

  徐小橋就是煮海峰的現任峰主,她嫣然一笑,確實有些意外,不曾想師父也這麼器重那名自己剛收的嫡傳弟子。

  劉羨陽如釋重負,搓手道:「這不得擺一桌,好好搓一頓?」

  阮邛開始下逐客令了,雙手負後,獨自走向崖畔那邊,淡然說道:「等你擺酒再說,都回吧。」

  記起一事,阮邛放緩腳步,頭也沒轉,說道:「既然我們都搬出處州了,羨陽,你回頭跟大驪朝廷知會一聲,那個練氣士和武夫沒有懸佩劍符,就不得在大山和小鎮上空御風的老規矩,就趕緊撤掉吧,免得被人在背後嚼舌頭,說閒話,說我們龍泉劍宗底蘊越淺,架子越大。龍泉劍宗再窮,還不至於靠著幾枚劍符的入賬過日子。」

  謝靈可不敢觸霉頭,打定主意不摻和這檔子事,董谷和徐小橋面面相覷,就更不敢發表意見了,如今鑄造劍符送往處州官府和槐黃縣衙一事,多是徐小橋在負責。

  劉羨陽點點頭,「回頭我先跟禮部和刑部打聲招呼,再教訓教訓陳平安那小子,提醒他們落魄山收斂幾分,蓋過了我和龍泉劍宗的風頭,已經惹來阮師傅的心中不痛快了,讓他悠著點。」

  謝靈神色複雜,如今敢這麼調侃陳山主的人,真心不多,劉羨陽心是真大。

  已經走遠的阮邛笑呵呵道:「大驪供奉,甭管首席還是末等,按例都歸國師管,誰給誰穿小鞋都還難說。」

  劉羨陽啞口無言,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阮鐵匠,如今都會這麼說話了,看來確實心裡憋著氣,還不小。

  看著那幾道御劍離開神秀山的弟子身影,阮邛蹲在崖畔,男人腳下就是那幾個寫在陡峭崖壁上的榜書大字。

  阮邛真正意義上的大弟子,其實並不是後來的龍泉劍宗首徒董谷,而是一個如今還在風雪廟潛心苦修劍術的元嬰境修士。

  事實上,早年阮邛在風雪廟收取的那撥弟子,幾乎全部都是中五境修士了,當時阮邛還沒有主動要求下山,去頂替齊靜春,擔任那座驪珠洞天的兵家坐鎮聖人。後來阮邛覺得這趟出山,風雨欲來,前途未蔔,就沒有讓他們跟著下山,再後來,阮邛脫離風雪廟譜牒,在舊龍州地界創建了龍泉劍宗,還是沒有讓那些弟子進入龍泉劍宗。

  阮邛心中始終存在了一個巨大的缺憾,只因為在那些弟子當中,有個曾經讓他寄予厚望的人物,這名徒弟叫柳景莊,修道資質很一般,當初在風雪廟那邊破境很慢,但是少年心性極好,很對阮邛的胃口,好到讓阮邛覺得讓他當關門弟子都可以。但是此人最終不但與阮邛斷絕了師徒關係,甚至還脫離了風雪廟譜牒,從此不知所蹤,泥牛入海一般,好像寶瓶洲就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麼一號人物。

  柳景莊雖然是風雪廟一脈的兵家修士,做事勤懇,任勞任怨,跟著阮邛一起打鐵鑄劍,從無半句怨言,閒暇時喜好用蓍草占蔔。後來阮邛搬到驪珠洞天內那座打鐵鋪子裡的傢伙什,其實都是柳景莊早年一件件置辦下來的。但是這麼一個根骨一般的練氣士,最崇拜的浩然山巔修士,竟然是公認修道資質第一流的柳七,一個讓柳筋境變成留人境的天才中的天才。

  修道鑄劍生涯,阮邛這輩子幾乎沒有什麼感到後悔的事情,真計較起來,就只有兩件,第一件,就是忽略了柳景莊的道心。

  按照風雪廟譜牒記載,柳景莊的祖上,可以一直上溯到神水國柳氏皇族,也就是魏檗當過北岳山君的那個神水國。

  阮邛轉頭看了眼披雲山。

  作為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寶瓶洲歷史上只有一位武將躋身中土武廟,只是陪祀歲月很短,此人便是神水國名將張平,也就是如今的處州城隍廟的城隍爺高平。張平與魏檗,一個曾經享受過天下香火的武廟陪祀英靈,卻淪為紅燭鎮附近那座饅頭山的土地爺,一個堂堂山君,金身被砸碎沉水、再被人打撈而起一部分碎片金身,降為棋墩山的土地公,卻與神水國柳氏國運一般沉淪,成為山水官場的底層胥吏,擡個眼皮子就能相互望見的昔年同僚,真是一雙難兄難弟。

  作為大驪北岳,披雲山管轄地界,包括那條鐵符江。

  第一任朝廷封正的水神娘娘,是早年大驪皇后南簪身邊的宮女,名為楊花。

  她如今已經是齊渡的長春侯了。

  人生飄若陌上塵,楊花著水萬浮萍。

  當初神水國文運昌盛,尤其以送別詩名動北方半洲,多借物言志,楊花即柳絮。依循說文解字,楊,柳之揚起者也。

  阮邛至今還不確定楊花是舊神水國誰的轉世,也不清楚弟子柳景莊與楊花有沒有什麼淵源。

  鑄劍之外,一團糟。

  作為阮邛內心深處最喜歡的弟子,柳景莊在師兄弟們不斷提升境界之後,尤其是阮邛自己躋身上五境之時,不知不覺,境界已經墊底的柳景莊,毫無徵兆,在某次閉關途中,他就走火入魔了一般,如果不是阮秀察覺到不對勁,她出手相救,那麼這個只要出關就會心性大變的柳師兄就會釀下大錯,後果不堪設想,在那之後,自認此生修行無望的柳景莊就黯然離開風雪廟,阮邛沒有攔著,因為知道攔不住。

  後來在小鎮,阮邛曾經給女兒解釋過自己為何只是讓泥瓶巷少年打短工。

  理由就是不想讓她見到第二個柳師兄。

  這也是當年阮邛不願收取陳平安當鋪子正式學徒的真正理由。

  阮邛這些年偶爾會想,是不是當時少想一點,不怕將錯就錯,秀秀就會留下,那麼最終跟隨周密登天離去的,就變成了李柳?

  阮邛摸出一壺酒,是早年從小鎮買來的市井土釀,鬍子拉碴的漢子,悶了一口酒。

  後悔不能當飯吃,但是能當酒喝。

  那四個崖刻大字。

  從上往下,便是天開神秀。

  從下往上,則是秀神開天。

  記得當年那個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曾經給秀秀算了一卦。

  簽文是一句看似在故弄玄虛的古語,「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

  阮邛記起最後一次跟秀秀同桌吃飯,秀秀輕描淡寫說了件事情,說她見到柳師兄了。

  當時阮邛沒有多問什麼。

  但是再後來,就是文海周密與阮秀聯袂登天離去。

  槐黃縣城,曾經有六百戶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縱橫交錯著,比那條泥瓶巷更狹窄的巷弄,其實為數不少,若是從泥瓶巷去鎖龍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會路過此地,兩堵牆壁如面對峙,茅檐低矮,陽光照射不到,暗無天日。陳平安在年少時就經常光顧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凍的冬天裡,陰暗巷弄內地上結冰,四下無人時分,陳平安就會先將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麼向前一推,自己再後退幾步,一個前衝,側身滑過小巷,最終與裝滿水的那只木桶在小巷盡頭彙合。

  後來陳平安帶著陳靈均散步小鎮,路過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淺,只夠附近幾戶人家汲水的,陳平安曾經被當成過偷水賊,挨了頓駡。

  井邊有一塊土壤貧瘠的菜圃,一邊閒聊一邊散步,當時陳靈均是走出去十幾步路,才猛然間想明白一件事。

  山主老爺,在小時候竟然偷過菜圃的蔬菜?!否則山主老爺怎麼可能知曉菜園裡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澀的?

  而陳平安當時也沒有否認什麼,反而只是讓青衣小童別外傳。

  這就是承認自己在年少時確實偷過東西了。

  遙想當年。

  夜幕裡,一只常年在杏花巷附近逛蕩的黑貓,通體漆黑,很難說清楚是家貓還是野貓,它腳步輕靈,無聲無息,走在楊家藥鋪屋脊之上。

  它通過天井望向後院那個正在吞雲吐霧的老人。

  楊老頭說道:「之祠道友,來都來了,不如進來一敘,天井之外,藏不住話。」

  被老人稱呼一聲「之祠道友」的黑貓,先輕輕搖頭,再如人頷首,縱身一躍,落在那條檐下長凳上。

  蠻荒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極多,他因為不滿於後來的內訌,覺得原來翻了天的人間,也好不到哪裡去,失望透頂,作為人族修士,卻選擇留在距離劍氣長城不遠的蠻荒天下,曾經自剮雙目,丟到了蠻荒天下之外的廣袤山河,化作了兩只野貓,一黑一白,遊蕩在人間,冷冷看著世道的變遷。

  不過老瞎子在萬年以來,並沒有收取這兩份「眼界」。懶得正眼瞧,眼不見心不煩。

  其中一只黑貓,如今就經常跟在馬苦玄身邊,另外一只白貓,本該留在青冥天下,不知怎麼,最終跑去了東海觀道觀。

  野貓剛剛從那條小巷來到這邊,一個黑炭似的乾瘦孩子,趁著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兩腳發軟,汗流浹背。

  楊老頭好像知道它瞧見了什麼,淡然道:「終於有點人味了。」

  野貓蹲坐在長凳上,拿爪子梳理著油亮的毛,擡起頭,它那一雙幽黑的眼眸,直楞楞盯著老人。

  楊老頭只是眯眼凝視著天井內的地面景象,香火無數,每一炷香,就是小鎮某個人的香火,井底鋪滿了香灰,年複一年,層層疊疊。

  只是在黑貓眼中,天井內空無一物。

  它放下爪子,抵住長凳,用眼神詢問這位昔年掌管人間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齊靜春選中了書童趙繇?

  未必。可能剛好相反。

  未必?不然齊靜春為何早早就開始叮囑趙繇,讓那個孩子注意要在平常處結善緣?

  齊靜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規矩,他也不願深究此事,擔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你選中了泥瓶巷的這個孤兒?

  沒有。命薄如紙,他當不起,我不劃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從我傳授給他那門吐納術開始,他就已經一只腳離開賭桌了。

  有無一個「但是」?

  有,「但是」天不棄自強不息者。我布置的這張賭桌,不是修士登山,對資質、背景沒有任何要求,所以沒有任何高下之分。

  老人視線中的天井內,插在香灰堆裡的一炷炷香,火光閃爍,香霧裊裊升起,有些香火即將燃燒殆盡,香霧卻極低,有些香火彷彿剛剛點燃,香霧卻極高,距離天井口子只差些許距離了。有些香霧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餘香火當中去,有些煙霧散而不亂,如華蓋,如遮擋風雨,蔭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火,有些香煙卻是凝練成一線,筆直浮升向高處,有些香火傾斜向旁處,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將燒斷後者,景象各異,不一而足。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個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齡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牆壁,毫無反抗之力。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五指如鈎,掐住鄰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個騙自己違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極了這個明明衣食無憂偏偏還要害人的同齡人。大雨中,兩個少年的臉龐上都有淚水,一個是仇恨和憤怒,一個是恐懼和悔恨。

  寶溪窯口,某天負責守夜看著窯火的娘娘腔,獨自坐在板凳上,臨時下了一場大雨,漢子光顧著看雨,等到回過神,才驚駭發現窯火竟然斷了,這就意味著寶溪窯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湯了,從姚師傅到所有窯工,都會記恨他的失職,而且事後還會被窯務督造署那幫官老爺追究問責,這個叫蘇旱的膽小男人,捅出這麼大的簍子後,嚇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說,他一個勁往山裡邊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臉上身上一陣陣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種鞭打。

  整座窯口的青壯漢子都在追他,大舉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個個點燃火把。

  劉羨陽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跟身邊老人說了一句,姚老頭,不然就這麼算了?

  姚老頭走在泥濘山路中,一腳一個印子,跟高大少年說了句怪話,算了?怎麼個算了,算在你頭上?

  劉羨陽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著,以後我幫他還錢。沉默片刻,劉羨陽補了一句,我跟陳平安一起還。

  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自己賺錢本事大,陳平安攢錢本事好,相信他們倆總能還完這筆糊塗賬的。

  畢竟是一條命。那個娘娘腔再嘴欠,還挨過劉羨陽一個大嘴巴子,可是細究過後,好像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這架勢,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頭可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認死理兒。

  姚老頭面無表情低聲一句,都是自找的,人這輩子本就是還債來的,躲不掉的,趁早還完了事。

  劉羨陽聽不真切,估計聽清楚了,那會兒的高大少年,心性單純,也不會往心裡去。

  黑漆漆的夜幕中,驀然一個電閃雷鳴,心神大亂的蘇旱借著好似老天爺給予的亮光,楞楞看著那個從樹後繞出的乾瘦少年,後者默默搖頭,伸了伸手指,好像給他指了條生路。

  沒有骨氣的窮人最喜歡作賤比自己更窮的人,大概說的就是蘇旱這種人。

  但是這夜放過他的人,卻是這個他平日裡最喜歡挑釁和欺辱的少年,姓陳,沉默寡言,是個打不還手駡不還口的悶葫蘆。

  可男人最終還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綁回龍窯,其實沒有被當場打死,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是被打斷了手腳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該輪流照顧娘娘腔的那些窯工、學徒,都將這個活計視為苦差事,又賺不著半顆銅錢,還累人,關鍵是一屋子臭不可聞的污穢氣,夾雜著熬藥的氣味,實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乾脆不找藉口,都讓陳平安忙去了,結果就是窯口內原本兩看最相厭的兩個人,一個躺在病床上,一個坐在長凳上,就那麼各自沉默著,雙方經常一句話都不說,一個呆呆看著缺了自己果然就不會有人更換的老舊窗紙,實在是太不漂亮了,一個嫻熟熬了藥再幫忙給娘娘腔餵下,就跟啞巴似的,反複演練著拉坯姿勢。

  姚老頭去過一次,問蘇旱有沒有怨氣,想不想離開龍窯去別處謀生。娘娘腔咧嘴笑著,艱難搖頭,扯動傷口,比鬼還難看。

  其實娘娘腔心思細膩,知道自己要是不挨這頓打,不打得狠了,窯口主人肯定繞不過他,就他這條賤命,死一百回都不夠賠的。

麼所以姚老頭是在幫他。

  劉羨陽受不了那個氣味,都會坐在門檻那邊,駡娘娘腔一籮筐的難聽言語,再駡陳平安一句爛好人,屋裡躺著的,坐著的,都不還嘴,一個是不敢跟劉羨陽吵架,一個是無所謂。

  可只要劉羨陽不在門口的時候,起先娘娘腔傷勢稍微好上幾分,有了點精氣神,還會小聲駡天駡地,駡這天公如何如何不開眼,駡得起火了,就開始大聲駡那個姓陳的少年,是個有爹生沒娘養的賤胚子,後來實在是駡得乏了,吵架總得對駡才有滋有味,攤上了從不搭腔的少年,確實也沒啥意思,後來娘娘腔就逐漸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實在是憋屈得厲害了,就問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麼都不還嘴,真不生氣嗎,還是說因為打小就被街坊駡慣了,不被駡幾句,反而渾身不舒服?少年黑著臉沉默許久,才說了句真心話,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幹活了,我就給你幾個大嘴巴子,不打掉你這張滿嘴噴糞的臭嘴幾顆牙齒,我就跟你姓……硬是從鬼門關熬過來的娘娘腔聞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著是扯到了傷口,便呲牙咧嘴起來。

  後來,娘娘腔已經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還需要養傷。男人偶爾外出,都是那種將雨未雨的天氣,路上遇到了窯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說話的時候,還是會習慣翹起蘭花指,或是捋一捋鬢角頭髮,旁人至多笑話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當面調侃幾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當回事的,當下卻會神色黯然,蘇旱獨自走在路上,要麼打自己一個耳光,要麼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稱得上雙方閒聊的時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約莫還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說了十句,少年頂多說一句。

  而且從頭到尾,少年只說過一句勉强能算好話的話,不虧心,是說娘娘腔的剪紙很好看。

  最後看似心情不錯的娘娘腔,就問少年為什麼在山上第一個見到自己,卻不跟姚師傅他們報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實在不過了,你膽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變成了厲鬼,肯定不敢找別人報仇,只會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開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聲,先是餵了一聲,喊了聲少年的名字,再問了個問題,說這算不算好人沒有好報?

  少年就沒有搭話。

  但是就在當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裡邊,不願讓人看見他的死狀醜態。總之就那麼靜悄悄死了。

  蘇旱死的那天,大日頭,陽光普照,萬里無雲。

  那會兒的陳平安,其實也談不上如何感傷,只是拉著劉羨陽一起在給娘娘腔守靈的時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兩件事,娘娘腔既然這麼怕疼,怎麼就不怕死了,膽子那麼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個大窟窿?娘娘腔是給一句話說死的。可是那個窯工來屋子撂下的那句話,只是再平常不過的閒言碎語,輕飄飄的,比棉絮還不如才對,照理說娘娘腔這輩子早就聽得起繭子了,他怎麼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不管如何,後來等到陳平安遇到那個戴斗笠的劍客,後者隨口說了個道理,背後不說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記住了。

  不光是不懂幾個道理的陳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時候一句話是真能說死人的。

  西邊群山綿延數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帶三點水偏旁的山頭,寥寥無幾,靠近小鎮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窯務督造署官衙裡邊的檔案上邊有記載,叫沂山。當然大驪朝廷的禮部那邊,還有個更隱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帶水,又是斤斤計較的斤,讓蘇旱很喜歡,而且他生性膽小,一輩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實就想好了自己死後葬在什麼地方,就在那邊「落腳」,可以盡量離著小鎮近些,小山荒蕪,野草叢生,連適合劈砍當柴禾的樹木都沒有幾棵,所以幾乎從來沒有小鎮百姓爬這座小山,他在死後,就不用討駡了,一座小墳頭,藏在野草中,不會礙了誰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過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入土為安。

  蘇旱就葬在這裡。

  真珠山最終被陳平安買下,只花了一顆金精銅錢。

  當時陳平安也沒有深思,為何必須是三種金精銅錢中的迎春錢。

  這就是緣。善始善終的善緣。

  一個是最不怕鬼的陳平安,一個是生前最不怕陳平安的娘娘腔。

  後來的蘇店,一個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葉巷的石靈山,一起成為了楊老頭的徒弟,平時在藥鋪打雜。

  她就是蘇旱的侄女。

  成為師徒,某次教拳完畢,老人坐在後院吞雲吐霧,難得多聊了幾句與武學無關的題外話。

  老人問道:「學了拳,想報恩?」

  蘇店點頭。

  「是要幫你叔叔還債?」

  蘇店還是點頭。

  「除了還債和報恩呢?」

  「叔叔和我,都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蘇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剛讀書沒幾天的學塾蒙童知道意思,無雨日曬而幹是旱。」

  老人再用旱煙桿在空中寫了個字,沒讀過書的蘇店自然完全不認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這個『蘇』字,意思就多了,古『蘇』字,屬於象形字,寓意是以樹枝或稻草穿鰓提魚。且字形有那須狀垂落之貌。」

  這裡邊蘊藏著兩層含義,只是一個姓氏,就已經道破了蘇旱的處境和……出身。

  一條被穿腮懸替的無水之魚,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就是受罰吃苦。雨師貶謫沉淪塵土中,如雨龍鬚垂落在地。這就是來歷。

  「姓氏是個不錯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錯了,某個老秀才的議兵篇,曾有『蘇刃者死』一語,就是說蘇字,有『朝向』的意思。」

  一條魚離水上岸,卻非真正被置於死地,只要回水,就能複活,故而死而復生謂之蘇。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謂的退轉之意。若說回頭是岸,若是再回轉呢?豈不是說魚已經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蘇旱才會在數十座龍窯當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選擇了那座姚老頭坐鎮的寶溪窯口。

  神職降水,雨師燒火。女子雨師,男身蘇旱。

  受盡苦難,終得解脫。撐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蘇店在青冥天下鴉山學拳時,無意間看到一本詩集,上邊剛好錄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詩篇。

  宿雪雖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聞,歌舞通宵龍一戰……水行天地有常數,歲歲出入均無頗……

  蘇店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擡頭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聲呢喃一句,這天公。

  這天黑貓再次做客楊家藥鋪,躍下屋脊,輕輕落在長凳上。方才在一條巷子裡,胡灃得到了那只蟬蛻。

  這個走街串巷的少年,從小就喜歡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儀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糞堆裡撿了顆金子。

  你選中的,是那個穿開襠褲亂拉屎尿的小崽子?

  楊老頭搖搖頭,想起李槐,老人那張乾枯褶皺的臉龐上,難得有幾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老人拉上賭桌,甚至就連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讓人買下再歸還給孩子了。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負責「封神」,類似當世的封正,由這個孩子分發機緣,與此同時,李槐又可以置身事外。

  當一個風風火火跑出學塾的紅棉襖姑娘,給那個李叔叔領路,去找李槐。

  這讓穿開襠褲的李槐,一下子就對這個古裡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寶瓶,在藥鋪後院的那炷香,瞬間裊裊高升極多。

  泥瓶巷內,身份、境界都很懸殊的兩人,各自作揖。

  之後廊橋那場天大的變故過後,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答。

  「齊先生,如此作為,對他而言,真是好事?」

  雙鬢星霜的讀書人,默然無言,心懷愧疚。

  他曾經篆刻一方印章贈送給代師收徒的小師弟,陳十一。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著糕點的青衣少女,看著那個初次相見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為天,饞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間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因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後才是眼力很好、異於常人的少年看見她。

  最終少年一次次遠遊,曾經的少女最終登天離去。

  龍泉劍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還劍湖。

  少年曾經有一次離鄉再返鄉,帶給幫忙看家護院的阮姑娘一件禮物。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沒白走,回家的時候,身邊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門「撿人回家」的優良傳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後來第一次去劍氣長城,再從桐葉洲返回,身邊就多了個小黑炭。

  游曆北俱蘆洲,帶回了個站在籮筐裡的黑衣小姑娘,啞巴湖大水怪。

  劍氣長城,在海上那處造化窟「夢醒」,身邊又多出九個劍仙胚子。

  那件禮物,是不值錢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綠竹簡,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個字,「山水有重逢」。

  當年阮秀收到這件禮物之後,很開心,甚至她連那份開心都沒有藏好,就連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鎮開門之後,雲霞山蔡金簡被截江真君算計,道心不穩,出手打斷了泥瓶巷少年的長生橋。

  陳平安左手裹纏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條小巷內突兀殺出,手刃蔡金簡。

  這是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在馬苦玄之前,第一個親手殺死山上練氣士的存在。

  那一刻,藥鋪後院那口天井內,原本即將燃燒殆盡的一炷香火,剎那之間,熊熊燃燒起來,香霧彌漫,聲勢暴漲。

  牽毛驢戴斗笠自稱是劍客的那個男人,他當年護送那幫孩子去往大隋求學,在路途中,曾經打趣林守一一句,屬於無心之語。

  他讓林守一跟陳平安的名字互換一下。林守一的父親林正誠是當時的閽者,而閽者最深層的意義所在,當然就是看門。

  看門自然是又需要看護的東西。比如……「守護那個一,讓那個一,平平安安的。」

  求學路上,最擅長窩裡橫的李槐,曾經下定決心,以後要將最重要的東西,送給陳平安。

  在那黃庭國的某座仙家客棧,林守一破天荒與陳平安說了一聲對不起。

  但是真正讓林守一認可陳平安的,卻是陳平安接下來的一句,「我要把銀子看回來!」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個賣糖葫蘆的攤子,漢子看著那個跑掉的路邊孩子,鄒子輕輕點頭。

  第一次置身於劍氣長城,在城頭上走樁練拳,可能是陳平安這輩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堅定,如此認可自己,毫不懷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色拱橋之上,神仙姐姐說她並不是認可自己,只是因為相信齊先生,才願意相信自己,她才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希望。

  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牆頭上,非但沒有絲毫氣餒,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語,「有這個一,我是這個一,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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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3 01:33:1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高兩境

  大驪禺州,律宗寺廟,拂曉時分,中年文士吃過齋飯,用小火爐給自己煮了一大碗八寶粥,吃過粥,就去桌旁落座看書。

  浮生又一日,開卷就窗光。

  小沙彌又來叩窗提醒,「陳先生,山中雲起了,要不要去看看?」

  文士放下手中書籍,笑道:「好的,稍等。我換雙靴子。」

  因為接連下了三天大雨的緣故,山中尤其春寒料峭,中年文士穿著一身用來保暖的粗布棉衣,踩著一雙麂皮靴子,手持登山杖。

  先前給經常陪自己一起登高看雲的小沙彌也打造了一條葛藤手杖,就地取材。山道上休歇時,停杖如住錫。

麼寺內雲霧繚繞,一大一小,各持手杖,路過大殿附近的放生池,水波粼粼,鯽鯉紛紛聚攏橋邊,水裔如故舊,識君拄杖聲。

  小沙彌在閒暇時自己也曾爬過幾趟山,去山上獨自看雲,不知為何,過了半山腰就會覺得累,氣喘吁吁,需要停步休歇很多次。

  但是每次跟著這個窮酸卻起居素淨的中年文士一起登山,就會輕鬆很多,這讓小沙彌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一起走出寺廟側門,他們沿著那條熟悉的山道漸次登高,小沙彌方才聽說文士近期就要離開寺廟了,下次再來抄經,何時是何時,暫時也沒想好,小沙彌就趕緊問出口了這個問題,再不問可就沒機會了。

  文士笑容溫醇,手中青竹杖咄咄點地,嗓音輕緩,給出了答案,「體力還是你的體力,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我只是幫著你在登高途中,調整了呼吸,分配了氣力,你的腳力就顯得更好了。我只是進山次數多,熟能生巧,所以其實此舉不涉神通,你不用想得太玄乎了。」

  文士離去住處後,書桌上的宣紙,筆墨未乾,中年文士今天所抄內容,卻是兩句出自達生篇的道家語。

  「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旁白處有朱批一句,「何謂道法自然」。

  「復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但是那個「不」字,不知為何,卻被文士用朱筆單獨圈畫起來。

  ────

  玉宣國京城,長寧縣。

  一棟舊宅內,院內有架秋千,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鬼也不例外,薛如意今天又換了一身前朝宮裝,身著錦綉衣,瓔珞綴明珠。

  佳人蕩秋千,此畫宜玉軸,懸之崿崿碧蘿中。

  薛如意坐在飄蕩不已的秋千上,一雙綉鞋高高低低,她看著院內某些不用搬去屋內躲雨的花草盆栽,沒來由想起道士吳鏑一句無心言語,小草,就是不開花的花。

  前不久,擺攤道士還是搬出了那座鬧鬼的凶宅,京城居不易,讓他白白多出一大筆租金。

  鬧鬼是不假,凶宅是真心算不上,若是看慣了才子佳人艶本小說的讀書人,凶宅?那叫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吧。

  道士在長寧縣別處街巷,租了棟老舊的小宅子,院內那些花花草草,就都留給女鬼薛如意打理了,她覺得順眼的就留下,不喜歡的就低價售出,就當是支付租金了。那道士嘴上說得冠冕堂皇,貧道行走江湖,秉持一個宗旨,從不在錢字上邊跌份兒。

  作為臨別贈禮,道士吳鏑在屋內留下了一方藏書印,五字篆文,春風扇微和。

  印章材質普通,是道士去河上打短工,幫富人鑿冰賺錢,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石頭,印章大是真的大,巴掌大小,方方正正,故而邊款內容極多,刻了一整首靖節先生的擬古詩,底款「春風扇微和」一語就節選自詩中。印章的金石氣什麼的,薛如意沒有看出來,倒是銘文詩中有一句「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別有用心的夫子自道麼?讓她覺得有些好笑,你一個花錢買身份的私籙道士,真當自己是背桃木劍斬妖除魔的龍虎山天師了,還撫劍遠遊呢。

  若是早知道士要送給自己一方附庸風雅的藏書印,薛如意可能還是更喜歡吳鏑某次早上喝粥時念叨的一句話。

  我有宛丘平易法,可食白粥致神仙。

  薛如意不得不承認,道士吳鏑確實讀過很多書,不然他也無法精通訓詁句讀,但是學問高不高,她表示存疑。

  在這大雨停歇的暮色時分,薛如意獨自蕩著秋千,實在是百無聊賴,先前這種天氣,道士冒雨出去擺攤是絕對不可能了,她便有些開心,讓你搬出宅子去,掙著幾個錢了?只是開心過後,她便又有些擔心,道士出門在外,奔波勞碌,總歸是不容易的,薛如意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去道士那邊看看,需不需要她接濟幾分,若說家底,她還是有一些的,只要他願意開口,那她能幫就幫,畢竟是朋友。

  薛如意畢竟境界不低,中五境修為,若非鬼物身份,觀海境修士都能找個地方開山立派了,再當個寶瓶洲小國君主的座上賓。

  她施展神通,遮蔽身形,一路飄晃到道士吳鏑最近落腳的宅子,因為與前任洪判官和陰陽司主官紀小蘋都是舊識,故而京師城隍廟那邊對她一向是寬待幾分的。到了這座寒酸小宅,她沒有立即現身,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送給她那麼一大方藏書印,卻住在這麼小的地方,這讓薛如意有些愧疚,該挽留的。

  道士自稱年輕時走江湖,曾經用了個「陳好人」的化名。

  起先薛如意覺得這個說法比較有趣,比起一口一個吳道長,更好玩。道士臉皮再厚,聽多了,不得心虛幾分?

  可事實證明,薛姑娘還是小覷了那位吳道長的臉皮。

  畢竟按照某個公道說法,二掌櫃是這麼一號人物,他只需要登上城頭往地上一趴,把臉貼地上,就能守住城頭。

  之前她與道士購買了一摞鬼畫符,作為這樁買賣的報酬,道士傳授給隔壁少年兩樁術法,張侯如今已是柳筋境。

  如此一來,科場失利的少年張侯,心中的那股鬱鬱不平之氣,就隨之淡了許多。

  不過按照雙方約定,道士吳鏑讓薛如意別泄露此事。一樁薛姑娘重金購買符籙、我隨緣而走傳授仙法的公道買賣而已,何必讓隔壁那麼個讀書種子覺得欠了自己人情。

  他又不會在此長久定居,害得少年想還又還不上,就是個心裡的疙瘩了,沒必要。

  此外女鬼到底是聽了勸,終於還是沒有涉險行事,冒冒然越級燒符投牒鸞山的糾察司。

  尤其是當薛如意得知一個天大消息後,更是暗自慶幸,只因為西岳甘州山,那尊高不可攀的山君佟文暢,剛剛得到中土文廟賜予的神號,「大纛」。薛如意是宮娥出身,當初還是女帝身邊的提及人,對官場規矩,還是熟悉的,在這種整個大岳轄境都被喜慶氛圍籠罩的關頭,一頭女鬼的投牒告狀,像話?

  薛如意繼續隱匿身形,坐在小宅牆頭上,發現廚房門外,蹲著一個不起眼的老漢,莊稼人模樣。

  她有些驚訝,吳道長擺攤算卦,都擺到宅子裡邊來了?

  可問題是眼前老人的裝束,也不像是個有錢的啊,麻衣草鞋,苦著張臉。

  奇了怪了,你吳鏑如今賺錢都這麼昧良心了,連這種老實人的辛苦錢也騙?

  看得出來,老漢不是什麼練氣士,就是個窮酸老翁。

  吃飯的點,道士吳鏑好像在灶房那邊忙碌。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擔心自己嚇著這個凡俗老人,便飄向小宅外,推門而入,裝模作樣說上一句,吳道長,祝賀喬遷之喜。

  吳鏑在灶房內扯開嗓門喊了一句,是薛姑娘啊,稀客稀客,在堂屋隨便坐,容貧道再忙碌片刻。

  瞧見了那頭女鬼,老人點頭致意。

  薛如意施了個萬福,老人腰別一支碧玉材質的旱煙桿。興許是唯一值錢的物件了。

  道士吳鏑打得就是它的主意?真是心黑啊。難道缺錢缺到這個份上了,連玉制煙桿這種東西連下得去手?

  薛如意想了想,就用一種拐彎抹角的含蓄方式提醒老人,「老人家,這旱煙桿,是祖傳的吧?」

  老人點點頭,「算是。」

  薛如意便愈發於心不忍了,輕聲說道:「既然是祖傳的,就更別隨便往外送了。若是與吳道長求籤算卦,我幫你墊錢就是了,他還欠我些碎銀子……」

  老人笑了笑,沒說話。

  屋內道士繫著圍裙,拿著鍋鏟,氣呼呼道:「薛姑娘,你怎麼回事,斷人錢財可是江湖大忌。再說了咱們倆好歹是朋友吧,哪有你這麼拆臺的道理。」

  薛如意用上心聲,沒好氣道:「老娘這是幫理不幫親,吳道長你掉錢眼裡了吧,連這種憨厚老人的祖傳之物也騙?如今這天氣,你就不怕挨雷劈啊?」

  陳平安端了兩隻大碗走出灶房,熱氣騰騰,香味彌漫,碗上各自擱放著一雙筷子,笑道:「騙什麼騙,就是喊朋友登門,老佟,嘗嘗我的手藝。」

  薛如意問道:「這是啥?」

  陳平安笑道:「叫米羹,是我家鄉那邊的特色,窮地方才會有的美食。」

  陳平安遞給老人一碗,老人接過碗筷,低頭劃拉一口,點頭道:「不錯。此物頗能讓人憶苦思甜。」

  陳平安抬頭笑了笑,聽聽,這是村野老農能說出的話?

  薛如意翻了個白眼,估計真是自己冤枉了道士,可別好心當作驢肝肺,被老人誤會什麼。

  老人端著碗,朝米羹呵了一口氣,笑道:「姑娘如此心善,豈會白費。」

  薛如意心中一驚,猜到了自己的心思,還是山上玄之又玄的讀心術?

  她忍不住看了眼那個棉袍道士。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吃著大雜燴一般的米羹,含糊不清笑道:「薛姑娘,你先前不是問貧道認不認得鸞山那位鐵面無私的娘娘嗎?當時貧道說不認得她,卻認得佟山君,你不信,覺得貧道是在說笑,我這不就把佟山君從甘州山請來此地,既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沒有吹牛皮不打草稿,也可以讓薛姑娘省去諸多麻煩程序,何必燒符投牒山君府,西岳佟神君這尊正主都來了,薛姑娘有什麼就說什麼,只管有冤說冤,有理說理。」

  薛如意先是楞了楞,隨即唉聲嘆氣,「吳鏑,都窮到這個份上了,需要請外人鬧這麼一出仙人跳,好騙我的錢?吳鏑,你要真缺錢了,咱們雖非什麼要好朋友,可是接濟一番有何難,何必整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犯不著。」

  你吳鏑,要說認識幾個山上朋友,求爺爺告奶奶,才請得動甘州山的山君府,官帽子最小的那種胥吏,她薛如意可能還會信上幾分,還是那種將信將疑。

  騙鬼呢。

  倒也沒錯,是騙鬼。

  她便有些傷感,這才幾天沒見,吳鏑就混得這麼落魄了?

  陳平安問道:「鍋裡還有很多米羹,薛姑娘不來一碗?」

  薛如意搖搖頭,忙著傷心呢。

  老人下筷子極快,抬了抬空碗,「我再來一碗。」

  陳平安不起身,笑道:「佟山君自己盛去,不用見外。」

  老人還真就不客氣了,起身去廚房盛滿一碗米羹,約莫是下手狠了,一大碗米羹都快溢出碗沿了,老人趕忙低頭嗦了幾口。

  瞧見這一幕,薛如意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真要合夥坑人錢財,你吳鏑都不捨得多花幾個錢,例如在那戲班子裡待過的老人?

  演。

  你們倆繼續演。

  這麼拙劣的演技,能夠從姑奶奶這邊騙走一顆銅板,都算你們的本事。

  西岳甘州山,與風雪廟是近鄰,擁有兩座儲君山頭,其中鸞山主峰高過甘州山數倍,那位山神娘娘是極負盛名的,她叫懷籙,在西岳地界說一不二,都說身為頂頭上司的佟山君都聽她的。而管理玉宣國在內山水地界的山神府,則是鹿角山。先前薛如意想要去文武廟燒符投牒鸞山,而不是鹿角山的山君府,也是這麼個原因,她擔心玉宣國權貴膽敢如此操-弄文衡,官官相護,不光是京師城隍廟涉案了,還會一路牽扯到鹿角山,這還告什麼狀。

  上次大驪京城御書房小朝會,作為西岳儲君之山的兩位山神,鸞山懷籙,鹿角山常鳳翰,都未列席議事。

  據說一個是因為實在太憊懶了,反正當了儲君之山的山神娘娘,在寶瓶洲山水官場已經官無可升了,一個是太過心高氣傲,再加上常鳳翰與鸞山常有抵牾,相看相厭,以至於兩座山神府都沒有什麼往來。

  薛如意望向那個越看越可憐兮兮的老人,再看看那個老神在在的擺攤道士,她思來想去,還是說不出什麼感覺,就問道:「碰到什麼難事了?」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佟山君?」

  佟文暢嗯了一聲,「她說什麼就可以信什麼,不必喊常鳳翰過來這邊對峙了。回頭我親自走一趟鹿角山,看看玉宣國最近百年之內的文運流轉。」

  老人然後補了一句,「下次豆腐和豬腸可以多放點。」

  陳平安笑道:「豆腐可以多放幾塊,豬腸放多了就不對味了,一下子就沒有了那種吃到豬腸的意外之喜。」

  佟文暢點點頭,「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打趣道:「老佟你這趟玉宣國京城之行,有點類似微服私訪的意思了。你這個西岳地界的頭號青天大老爺,可不能讓薛姑娘失望,一定要鐵了心為民請命啊。」

  佟文暢笑了笑,「好說。」

  陳平安調侃道:「薛姑娘,這算不算是戲曲小說裡邊手持尚方寶劍的八案巡撫,到了地方上,然後就被你攔路告狀了?」

  薛如意笑呵呵道:「那怎麼沒有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再來個威風八面的鳴鑼喝道?」

  陳平安笑道:「說了是微服私訪嘛。」

  佟文暢問道:「薛姑娘,如果我沒有記錯,此地前任文判官是叫洪鐘毓?」

  薛如意點點頭,「剛剛被排擠到了大驪王朝陪都洛京附近的泠州,擔任州城隍爺,升官了。」

  佟文暢嗯了一聲,「記得鸞山懷籙提起過洪鐘毓兩次,一直想要提拔他到鸞山擔任糾察司主官來著,好像洪鐘毓提了個附帶要求,必須帶上給他當佐官的城隍廟陰陽司紀小蘋,一起調動才行,只因為鸞山那邊,暫時沒有合適的位置安排給紀小蘋,此事就一直拖了下來。如今洪鐘毓轉遷榮升大驪一州城隍爺,還帶著紀小蘋一起赴任,官場前程,相當不壞,比起進入鸞山住持糾察司、一年到頭遭人記恨,確實好多了。」

  薛如意無言以對。這就像一個鄉野老翁坐在村頭,嘴上隨便點評著一國朝廷六部九卿官老爺們的官場起伏。

  不過這種內幕,老人若非胡編亂造,豈能獲悉?

  薛如意好心提醒道:「老人家,天黑了,凡夫俗子妄言編排山水官場內幕,很容易招惹是非的,咱們京師內各級城隍的那幾尊夜遊神,可不是吃素的。」

  「有事鬼不敲門都心慌,心底無私不怕那鬼敲門。」

  佟文暢笑道:「薛姑娘,既然陳……道長都親自過問此事了,你就儘管放心,鹿角山和玉宣國都會給你一個滿意交待的。」

  等到老人跟道士都吃完了米羹,薛如意嘆了口氣,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她便主動伸手接過兩只空碗和兩雙筷子,去灶房那邊拿起葫蘆瓢,從缸裡勺水清洗碗筷。等到她抖了抖手上的水漬,走出門,發現臺階那邊的光景,好傢伙,真是倆大爺,竟然開始吞雲吐霧了,飯後一桿旱煙,快活似神仙嘛。

  佟文暢眯眼說道:「能不能問一句,老大劍仙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話癆,言語風趣,和藹可親。」

  佟文暢說道:「不敢信。」

  陳平安說道:「也得看跟老大劍仙熟不熟了。」

  佟文暢點點頭,問了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如果你今天沒有喊過來,處置這樁家醜,是不是就要讓刑部趙繇住持的那個新設衙署,秘密走一趟西岳地界了?」

  陳平安說道:「一開始是有這個打算,只不過我在這邊有點私事,兩者不宜攪和在一起,所以還是決定讓佟老哥走這一遭,既然都是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誰來解決並不重要,剛好近期大驪京城那邊,就被趙繇找到了一條線。佟老哥,我也需要與你事先打聲招呼,過幾天,我會去隔壁縣找同鄉敘舊,不過相信鬧出的動靜不會太大。」

  佟文暢點點頭,「你隨意就是了,佟某人老眼昏花。何況就算捅破天去,最後收拾殘局的人,不還是大驪國師。」

  陳平安驀然笑道:「咱們這算不算官官相護?」

  佟文暢咧嘴一笑,「人生在世,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我也曾年輕過,吃香火的泥塑神像,不還有幾分火氣。」

  由於雙方言語都沒有遮掩,薛如意聽得心驚膽戰,小心翼翼問道:「老人家,你真是佟山君?」

  佟文暢點點頭。

  薛如意轉頭望向道士吳鏑,後者點點頭,示意是真的。

  薛如意再偏移視線,顫聲道:「佟山君,那麼他是?」

  「薛姑娘,你這是什麼問題,猜也猜出來了,這座天下,山上練氣士,有誰能夠拐彎抹角說自己與劍氣長城的那位老大劍仙……混得熟,我們寶瓶洲還有幾個人,能夠隨便調動一位大驪刑部侍郎,讓佟文暢屁顛屁顛跑來玉宣國喝碗米羹。還是說姑娘心中其實有了答案,不敢相信,非要我一個外人來說才肯信?」

  佟文暢拿起煙桿指了指身邊的同道中人,笑道:「這位就是大驪新任國師,落魄山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必須糾正一下,是兩大碗米羹。」

  「一碗兩碗,收錢啊?」

  「當然不收。」

  「薛姑娘,勞煩你再幫我盛一碗米羹,劍氣長城末代隱官親手熬制的米羹,可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

  薛如意渾渾噩噩走向灶房那邊,一團漿糊。

  佟文暢疑惑道:「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由著我泄露你的真實身份?」

  要幫助薛如意討回一個公道,以陳平安如今的身份,只需與甘州山知會一聲即可,沒必要讓自己親自跑一趟玉宣國京城。

  陳平安說道:「就是這次閉關再出關,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佟文暢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笑道:「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魚獲是希望,日頭是希望,漁網也是希望。」

  佟文暢笑道:「新鮮說法。」

  陳平安問道:「佟老哥,就沒有察覺到宅院這方天地,哪裡不對勁?」

  佟文暢點點頭,「等到你這麼問了,我才可以確定一事,薛如意是假的。」

  「看來還是火候不夠,無法完全騙過一位山岳神君。」

  陳平安起身笑道:「米羹可是真的。而且接下來的耳聞目見,就都是真人真事了。」

  佟文暢說道:「拭目以待。」

  當陳平安走向廚房的時候,薛如意這才敲門而入,依舊是那句,吳道長,祝賀喬遷之喜。

  ────

  如窮酸遊俠的背劍少年,看過了一場廟會集市上草台戲班的熱熱鬧鬧,記下了那些切末的具體形制、各自用途,再記住了生旦淨末醜們的不同身段、唱腔和念白,少年想著還得看幾場大戲班子的演出才行。

  一雙草鞋踩在禦街上,再散步走到了京城皇宮之外,極高的朱漆大門,排列著縱九橫九的門釘,造型威嚴的鋪首,寓意星宿值守看門。猶豫了一下,少年還是沒有去戲曲上所謂的金鑾殿看一看,皇宮外有條河,其實是個垂釣的好地方。

  青杏國境內,作為一國山上仙府執牛耳者的金闕派,近期整座仙氣縹緲、清心修道的仙府,竟然比山下過年還要喜慶。

  實在是好事連連。

  合歡山一役,將那藩鎮割據的邪祟鬼魅一網打盡,將方圓千里之地掃清瘴氣。

  再就是金闕派的開山女祖師,時隔多年,曾經被師尊譜牒除名、驅逐出山的她,終於恢復了舊白霜王朝那座靈飛觀的譜牒身份,得以認祖歸宗。

  而連同清靜峰、垂青峰金仙庵在內的幾脈弟子,掌門程虔和掌律刑紫,召開議事,毫無懸念,金闕派譜牒修士,就此一並遷入靈飛觀道脈的金玉譜牒中去。需知剛剛晉升為靈飛宮的道觀,觀主曹溶,是白玉京陸掌教的嫡傳弟子,這就意味著 「淪為」靈飛宮下山的金闕派,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兩座天大靠山。

  按照山上規矩,金闕派,從此就可以正大光明拜白玉京掌教陸沉為祖,靈飛宮天君曹溶為宗。

  青杏國皇帝陛下身體有恙,便讓太子殿下和禮部尚書一起親自上山道賀。

  柳氏皇帝這些年一直被山上譏諷為白板皇帝,老皇帝為了讓庶出且非長子的當今太子殿下,能夠站穩腳跟,可謂煞費苦心。

  如今青杏國朝野,山上山下,都在流傳著一個消息,在那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太子殿下親自統兵,帶隊登山,找到了那失蹤已久的三方玉璽,失而復得。其中就有一方皇帝專門用以冊立太子的金質絞龍紐嗣天子寶璽。青杏國柳氏的總計天子十二寶,如此一來,終於再次補全了。

  老百姓都說這就是天命所歸,那位雄才偉略、文武兼備的太子殿下,未來會是天定的明主。

  一個背劍少年,在京城仙家客棧內,飛劍傳信至天曹郡張氏,收信人是青蚨坊洪揚波,寄信人是牛角渡包袱齋,陳。

  很快老家主張筇就親筆回信一封,讓陳先生稍等片刻,他們馬上就會趕到青杏國京城。

  當天張筇就帶著張彩芹和洪揚波火速進入客棧,還有意帶上了有少年劍仙美譽的張雨腳。

  結果張雨腳卻是看到那個穿著草鞋的少年「陳仁」,當初在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雙方早就打過照面了。

  此人就是……在那城頭刻字的陳劍仙?!

  張雨腳有些暈乎之餘,更是無地自容,先前在那潑墨峰下山途中,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還與同伴金縷閒聊起年輕隱官。

  少年劍仙如何能夠想像,身後幾步路外的山道上,就跟著那位正主。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趟出門,閒逛而已,就換了個身份容貌。」

  張彩芹恍然大悟,難怪先前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合歡山一役,從頭到尾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玄乎。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張老家主,彩芹姑娘,在你們看來,青杏國太子柳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張彩芹猶豫不決,一時間屋內氛圍顯得極其凝重起來。

  洪揚波只得幫著暖場開口道:「太子柳豫既有文學才情,又想給青杏國做點實在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當真是這樣嗎?」

  洪揚波便一時語噎,不知如何作答了。

  畢竟邀請年輕隱官出山參加柳豫的及冠禮,是他和小姐幫忙求情而來。陳山主卻提前趕來青杏國和合歡山,說是閒逛,誰信?

  如果太子柳豫在陳山主心中,印象不佳,那麼今天可就是陳山主與整個天曹郡張氏興師問罪了,而且此舉合情合理,畢竟是返回家鄉之後,首次參加慶典,如果柳豫是個大草包,像話?

  家主張筇卻是有一說一的性子,豪爽笑道:「說柳豫是志大才疏,可能確實是難聽了點,我見過這孩子幾次,心性是好的,但要說一個深居簡出的太子殿下,如何體察民情和熟稔人心,反正我是誇不出口的,比起皇帝柳龢,差了老多。至於柳豫身上的缺點,我也說不上什麼,不過倒是可以保證一點,太子柳豫比起一般的小國皇室勛貴子弟,就算把他放到周邊數國裡邊去,已經算很好了。」

  陳平安微笑問道:「張老家主的意思,是說柳豫屬於一塊璞玉,還是值得雕琢的?」

  張筇點點頭,「陳山主,我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別看老家主言談自若,對答如流,其實心中慌得很。

  張彩芹和洪揚波對視一眼,都察覺到對方的侷促。

  洪揚波心中更是緊張萬分,不知為何,眼前「少年」,除了換了容貌,好像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說道:「我在京城逛蕩了幾處地方,如果早知如此,我上次絕對不會答應下山參加觀禮。」

  張彩芹臉色尷尬,試探性問道:「那就推掉那場觀禮?」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

  約莫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緣故,反倒是張雨腳壯著膽子問道:「陳山主,可以說說看為何如此不看好柳豫的原因嗎?」

  陳平安說道:「整座東宮潛邸,上梁不正下梁歪,除了一位叫任湘綺的詹事府清紀郎,他還算略通經濟庶務,其餘我見著的七個東宮官員,衙署各異,官階不同,全是沽名釣譽之輩,從詹事府的少詹事,通事舍人,再到左春坊的左庶子,右春坊的司直郎,司經局的太子洗馬,正字,我都親眼見過了。」

  張雨腳震驚異常,心中大奇,原來陳隱官真是一場「閒逛」。

  其中品秩極高的東宮六傅,更多是虛銜,是朝廷賞賜給某些老臣的榮貴頭銜而已,其實與日常的東宮教輔完全無涉了,所以真正管事的,還是那座清貴的詹事府領銜,再加上左、右春坊兩署和司經局,總計四座東宮衙門,為了方便相互間的文書傳遞,便一同寄署於詹事府辦公,詹事府不在宮內,建造在位於皇城和外城之間的玉龍河邊上,因為青杏國京城占地不大,衙門也不算與皇帝陛下如何「疏遠」。其中司經局設主官太子洗馬二人,官秩不高,只是從五品下,主要是負責東宮書籍的刊緝、編校和收藏,但是官帽子不大,卻是人人垂涎的美職,市井老話都說宰相門房三品官,更何況是東宮的太子屬官,潛邸舊人?而且這些清貴官員都可以將此作為翰林官遷轉階梯。

  陳平安補了一句,「而且這裡邊的大多數官員,他們都覺得太子柳豫是個很好騙的傻子。」

  言下之意,柳豫被這群自家的東宮官員當成了傻子,你們幫著青杏國和落魄山牽線做媒的天曹郡張氏,更是傻子,而我陳平安作為落魄山的山主,無形中就成了那個最大的傻子。

  陳平安說道:「我並不介意給誰錦上添花,而是介意因為自己的出現,導致某些事錯上加錯,甚至失去了糾錯的可能性。」

  張雨腳似懂非懂。

  張筇好奇問道:「陳先生,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做事半途而廢,不是我的習慣。既然都是借住的客人,那就跟天曹郡張氏合力,幫著灑掃庭院。」

  張筇如釋重負,抱拳致謝,「榮幸之至。」

  近期青杏國廟堂的確比較熱鬧,先是左庶子作為詹事府左春坊之主官,呈上一份奏疏,建議朝廷禁用「流外人」補缺某些清貴官職。吏部對此不是沒有異議,甚至就連同為詹事府高官的右庶子都公開唱反調,堅持官員品行優劣與出身高低全無關係。再就是工部侍郎請求將政務繁重的工部,提升為六部「前行」衙署,為此不惜跟兵部官員在朝堂上大吵特吵起來。而太子殿下的及冠禮,就成了青杏國禮部官員接下來的重中之重,對於那幾場各部二三品大佬紛紛下場、你來我往面紅耳赤的爭執,你們吵你們的,我們禮部只要辦好了這場慶典,就是大功一樁。

  青杏國柳氏皇帝確實是年紀大了,不得不考慮起太子如何順利繼承大統的事情了,先前為了讓這場觀禮顯得更有分量,多少達官顯貴紛紛離京,舍了臉皮不要,或明示或暗示,不惜花錢都要請人來參加典禮。此次青杏國破例請別國修士觀禮的鬧劇,很快就停歇下來了,只因為據說會有一位身份依舊雲遮霧繞的大人物蒞臨青杏國。

  越傳越誇張,一開始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元嬰老神仙,後來是神誥宗祖師堂的某位真君,接下來是雲林姜氏某位家族祠堂老人,最後就更誇張沒邊了,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據說柳氏請動的,正是那位寶瓶洲大瀆兩位公侯之一的淋漓伯曹湧!

  你們青杏國,怎麼不乾脆說自己請動了落魄山的那個陳平安?

  在陳平安喊來天曹郡張氏一行人之前。

  其中一位太子洗馬的金屋藏嬌之地。夜幕沉沉,雨打芭蕉。

  官員是青壯歲數,當打之年,氣喘吁吁翻身下馬,意猶未盡,伸手揉捏躺在身邊美嬌娘的一團白膩,怔怔想著心事。

  女子坐起身,伸手挽起散亂青絲,笑問一句,京城都說太子殿下馬上就要登基當皇帝了,老爺你是不是就可以升官了?

  自家老爺可是在那潛邸為官多年的扶龍之臣,等到太子殿下穿上了龍袍坐了龍椅,嘿,天底下有比這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好事嗎?好像沒有。她就是不知道這輩子有無那個幸運,能夠近距離看一眼皇帝陛下的容貌。

  官員斜瞥一眼白花花的風景,約莫是不喜她提及太子柳豫時的神采奕奕,他嗤笑一聲,「你也別覺得太子殿下如何了不起,一件衣服而已,脫了衣服,男人不還是男人,女子還是女子。」

  她笑得花枝招展,晃得男人一陣眼花,他嘆了口氣,今夜已經連戰兩場,已經有心無力了。

  等他坐起身,女子便熟門熟路趴在床上,玉體橫放,她伸手勾起地上的淩亂衣衫,啪一聲,挨了一記打,顫顫巍巍。

  她拋了一記媚眼,幫著他穿上衣服,男人扯了扯嘴角,知道她出了屋子就不會亂嚼舌頭,「一個毛頭小子,懂什麼官場門道,詹事府和兩春坊那邊,誰稍微丟給他一點大而空的東西,他就覺得是個治國良策了。」

  與太子殿下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也就那樣。

  除了投了個好胎,不能說全無本事,就是虛,書上的聖賢道理那是懂得一大堆的,只是又有什麼用呢,金玉其外罷了。

  只說右庶子為何跟左庶子唱反調,還不是因為各自出身不同,身後又各自跟著一大幫暫時功名不顯的讀書人?卿相王孫和文學端士也好,苦無出路的草澤閒士也罷,你柳豫當真知道什麼叫真才實學?幾篇拜謁詩,棋枰手談幾局,就知道對方有幾斤幾兩的才學、能夠判定對方有無治國良方了?半桶水,最喜歡不懂裝懂。就像他這個當太子洗馬的,只是為了投其所好,私底下研究了多少本棋譜、印蛻,對著那一摞法帖練了多少個字,才寫出一手太子殿下最為鍾情的簪花小楷?

  牆頭那邊,貓著一個無聲無息的背劍少年。

  天未亮,一輛車駕,參加早朝,車廂內的左庶子大人,低頭呵著氣,下了場大雨,這段道路泥濘不堪,顛簸得厲害,到了禦街那邊才會變得平整。馬車路過一排起早貪黑的攤子,各色吃食都有,都是等著上朝官老爺們的,攤販們相互 間偶爾閒聊,都會感嘆一句,原來當官也不容易。

  車夫嫻熟停下馬車,隨手丟了一把銅錢到桌上,興許是力道沒有掌握好,興許是故意的,幾顆銅錢就那麼滾落在地。

  是老主顧了,攤販趕忙小跑幾步,低頭哈腰,照著老規矩遞給車夫過去一只食盒,車夫接過食盒,喊了一聲大人,再輕輕掀起簾子,車廂內再接過去,胡亂對付一頓早餐。攤販搓著手,等到馬車過去了,這才彎腰撿起泥濘裡的幾顆銅錢,再將指尖悄悄蹭了蹭圍裙,這些有資格去早朝的官老爺,一個比一個講究,乾淨得很吶。

又一輛馬車停在附近,攤販們都練出了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工部侍郎老爺的車駕了。

  侍郎大人正在頭疼一國武庫的儲備,兵部幾處庫房那些堆積成山的兵器,到底該如何清除庫存。

  朝堂上的暗流湧動,衙署間的明爭暗鬥,跟老百姓都沒什麼關係,反正是歌舞升平的好世道,不用打仗就好。

  每當收起早餐攤子,發現比昨天多了幾錢銀子,今天就是好日子,若是少了幾文錢,爭取明兒多掙就是了。

  一個草鞋少年花了十幾文錢,沒吃飽。最近接連幾天都是在這邊買頓早餐,細嚼慢咽。

  只有一個叫任湘綺的官員,好像每天都是走下馬車,在這邊落座吃早飯,心不在焉,經常碎碎念叨著,習慣性手指掐算,好似在算帳。少年一打聽,才知道他名氣不小,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傳臚出身,而且任湘綺竟然還是出身某個地方郡望家族,卻只因為年輕氣盛,不太會做人,就被戶部那邊給打發到了詹事府,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好些個當年成績不如他的科場同年,如今都發跡了,這邊的攤販們小道消息很靈通,都說如今詹事府的二把手,就是這個任湘綺的同年,名次靠後的二甲進士,白衣寒族,如今反而騎到頭上去了。草鞋少年便好奇詢問,清紀郎這個官又不大,怎麼參加早朝。攤販們大笑不已,反問你就沒瞧見這位清紀郎的馬車,方向不對?

  玉龍河邊的詹事府,幾個值夜官員,哈欠連天,調侃著左右春坊或是司經局最近發生的趣事,用來提神,打發瞌睡蟲。

  右春坊,幾個官員,茶壺裡都裝著酒水,各自心照不宣,抿一口,誇誇其談那國是國策,缺的不是才情本事,只是官身。

  相對最為清閒的司經局內,正在聊著某某衙門的某某大人近期降服了哪匹胭脂烈馬,哪位功勛後代與哪位公卿子弟在何地大打出手了,誰在哪裡購置了一座大宅子,買了哪些孤本書籍、誰的真跡字畫。

  看來青杏國太子殿下,養了一大幫憂國憂民的富貴閒人,就等你柳豫登基,便可以大展拳腳施展抱負了?

  額頭上貼著符籙的草鞋少年,就這麼在各座衙署間穿廊過道,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偶爾輕輕吹起那張符籙,起起落落。

  皇宮內,老皇帝柳龢臨時召見了十幾位廟堂重臣,太子殿下柳豫,和金闕派當代掌門的護國真人程虔,今夜一並參與議事。

  畢竟那麼一個遠在天邊、高過雲霄的大人物,大駕光臨本國,由不得他們不用心,所有的細節都需要反復推敲,絕對不能出一絲一毫的紕漏,愛喝什麼仙家酒釀,如何挑選時令蔬果和特色糕點,座椅案几的形制,屋內古董珍玩和字畫書籍的篩選,各自放在何處,等等,都是學問。這不禮部那邊剛剛商議出一個初步方案,陳山主到了青杏國以後,下榻的地址,禮部衙門那邊暫時有三個備案,鴻臚寺名下的某座會館,京城內那座名為松濤館的仙家客棧,金闕派的垂青峰,三者各有優劣,選擇鴻臚寺會館,優點是朝廷可以全盤管控所有環節,缺點是不夠……仙氣,略顯寒酸了,擔心那位陳山主誤以為他們青杏國不夠上心,敷衍了事。松濤館地理位置好,而且就在京城內,但是朝廷需要臨時大興土木,臨時營造出一座仙家府邸,工部那邊已經籌備好足夠的山上材料,幾乎等於是「照搬」了一座仙家宮闕,但這就需要跟松濤館討價還價,戶部那邊為此專項撥款了一大筆神仙錢,只等皇帝陛下這邊下旨「敕建」。若說選址金闕派,靈氣充沛的仙府、周邊戒嚴等諸多事務都可以省去,唯一問題,就是距離京城太遠了,而皇帝陛下顯然更希望能夠借助這個千載難逢的寶貴機會,讓太子柳豫與那位出身文聖一脈的陳山主多接觸接觸,若是雙方性格投緣,話語投機,這對柳氏國祚而言,就真是百年千年高枕無憂了。

  故而皇帝陛下內心深處,還是更偏向於將陳山主的下榻地點選在松濤館。

  刑部尚書輕聲道:「陛下,五城兵馬司那邊剛剛得到消息,張筇一行人今夜匆匆趕到了松濤館,按照規矩,我部供奉沒有追查他們去見誰。」

  柳龢笑道:「按照諜報顯示,寡人聽說松濤館這些山上客棧的幕後老闆,都姓董?算起來,董老闆與陳山主還是同鄉。」

  程虔點頭道:「這個綽號董半洲的董水井,跟陳山主都是龍州槐黃縣城本地人氏。」

  柳龢感嘆道:「一座驪珠洞天,真是藏龍臥虎。年輕一輩,更是出類拔萃。」

  當年評選出來的寶瓶洲年輕十人,除了榜首馬苦玄,還有龍泉劍宗的謝靈。好像那個叫隋右邊的女子劍仙,也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關於隋右邊的出身,至今衆說紛紜,沒有定論。其實整個寶瓶洲山上練氣士,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某些原因,再加上那位早就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年輕隱官,以及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那個一步登天成為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的顧璨,寶瓶洲年輕十人,若是只論籍貫出身,不論當下道場所在,那麼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修士,完全可以占據半壁江山。

  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微笑道:「不得不承認,龍州此地氣運之鼎盛,冠絕浩然天下。」

  一位兵部老尚書好奇問道:「大驪洛王宋睦,東海水君王朱,跟陳山主,還有顧璨,他們當年就都住在一條巷弄裡?一年到頭,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常能碰面?」

  程虔點頭道:「那條小巷名為泥瓶巷,好像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祖籍,也在這條小巷,不過曹老劍仙離鄉已久。」

  老尚書憋了半天,才憋出個簡明扼要的兩字評價,「可怕。」

  換成他,假設自己未卜先知,早早知曉了這些人的未來成就,在二三十年前,驪珠洞天剛剛開門那會兒,自己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就去走那條所謂的泥瓶巷,還不得心肝打顫,兩腳打擺子?能想像一個在窯工當學徒的少年,就是未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在小巷見了麵,該怎麼跟對方打招呼?一個可能從鐵鎖井那邊拎著水桶汲水而歸的妙齡少女,就是後來的世間唯一真龍,會在老龍城一役獨自面對兩頭王座大妖,最終文廟決定由她掌管著東海水運?既然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就是不知道那位號稱「狂徒」的顧璨,與那大驪王朝最具權柄的藩王宋睦,他們倆早年關係如何,融洽不融洽?

  約莫是臨近清明的緣故,接連大雨,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最近的氛圍,譜牒修士的心境,卻是艶陽高照一般。

  只因為本來已經歸屬正陽山的裁玉山,在掌門郭惠風獨自走了一趟一線峰後,只花了三十顆穀雨錢,就買了回來。

  至於郭惠風與那位劍仙宗主竹皇,具體是怎麼聊的,她沒說。

  竹枝派修士還是通過正陽山諸峰那邊傳來的一些小道消息,才知道竟然是竹皇親自在祖山的山腳,親自現身接待的自家掌門。

  與此同時,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係維持如舊,不會成為後者的下山,就只是每年的「朝貢」份額照舊,還是花錢買庇護的關係。

  今天擔任裁玉山開采官的白泥,剛進山,就看到一處老坑洞口蹲著個熟面孔,如今沒了知客身份,可進不去老坑。

  老人快步走去,鄰近老坑洞口那邊,稍稍放緩腳步,與那個年輕人笑著打趣一句,「你小子屬狗的,消息這麼靈通?」

  也好,省去許多找人的麻煩,如今竹枝派已經渡過難關,說是因禍得福都沒問題,那麼這個前不久被自己趕出去避風頭的外門知客陳舊,也就可以回來恢復職務了。只是竹宗主為何願意如此厚待竹枝派,主動與她示好,上次郭惠風在一線峰的山腳就沒有想明白,後來返回竹枝派召開祖師堂議事,她就只是說了雙方商討出來的最終結果,讓掌律淩燮近期約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語,不要得意忘形,免得被正陽山某些年輕氣盛的劍仙們聽了去,心裡邊不痛快,又來找茬,橫生枝節。

  陳舊雙手插袖,滿臉疑惑,問道:「白伯,啥消息?」

  見狀不似裝傻,白伯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告訴了對方一個大概,無非是與正陽山關係有所改善,郭掌門與竹宗主將誤會都解釋清楚了,為竹枝派贏得了與正陽山幾百年相安無事的好光景,所以他打算讓陳舊恢復外門典客身份,問陳舊願不願意。

  年輕人氣呼呼道:「趕我走也是白伯,如今邀請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敢情白伯你在這兒遛魚呢?」

  白伯笑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就直說吧,願不願意恢復知客身份,如果點頭,也別高興太早,也有一件苦差事等著你,不過不讓你白出氣力,可以漲薪水。」

  老人眼神慈祥,看著這個靴子上沾滿山間泥濘的年輕人,估計是在外邊討生活確實不容易吧,否則這小子也不會捏著鼻子重返裁玉山,設身處地,擱自己年輕那會兒,被人趕走,還真就不伺候了。當個外門知客,每個月按例是十二顆雪花錢的薪水,竹枝派包吃包住,幾乎沒什麼額外的開銷,等於是白賺,陳舊都可以將這筆神仙錢節省下來,何況知客負責待人接物,如果稍微心思活絡一點,再加上吃些回扣之類的,只要別太心黑,以白伯的厚道,以及老人對陳舊的喜愛和偏心,肯定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說油水多,讓年輕人在竹枝派這邊攢點媳婦本,終究是可以的。可要說你陳舊心比天高,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例如正陽山蘇稼那般的,就沒轍了,多睡覺多做夢才成。

  陳平安笑道:「白伯,我這次返回裁玉山,可是奔著享福來的,先說說看,啥苦差事?我得聽過再做定奪,可別鬧個自投羅網的下場。」

  白伯笑道:「本來被擱置的裁玉山開采事項,現在都開始復工了,但是郭掌門和淩掌律都覺得按照以前的路數,不太靠譜,你小子腦子靈光,好些在我這邊提出來的點子,我都拿到祖師堂那邊提了幾嘴,不曾想大半祖師堂成員都覺得不錯,所以我就幫你討要了一份差事,讓你管賬務,怎麼樣?」

  一位宗主劍仙的親口許諾,比什麼燒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譜,這就意味著至少三五百年內,甚至是更久的光陰,竹皇只要一天還是正陽山的宗主,那麼曾經風雨飄搖的竹枝派,就再無任何內憂外患了。

  就像上次祖師堂議事,以往一向只聽不說的白泥,難得主動開口詢問一次,能不能收取典客陳舊為自己的嫡傳弟子。

  明擺著是要好好栽培對方,要將開采官「世襲罔替」給那個姓陳的年輕人了。

  掌門郭惠風也對時常跑去河邊釣魚的年輕人印象不錯,掌律淩燮特地抽調翻看了關於陳舊的檔案,發現這位外門知客在自家門派內口碑不錯,那她就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跟掌門較勁,故而陳舊成為祖師堂嫡傳弟子,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至於白泥自己,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就愈發心境清閒了,總覺得自己將來養一群鵝鴨,弄塊菜圃,河邊釣釣魚,放眼千山外,讀書有滋味。

  年輕人不能沒有心氣,但也不能太高,不宜過於鋒芒畢露,得讓世道和人事幫著磨一磨棱角。

  所以老人就沒有告訴陳舊自己的真實想法。

  哪天自己退了,就讓陳舊頂上去,在竹枝派祖師堂有張椅子。

  先成為自己嫡傳身份,再熬幾年資歷,順勢擔任下任開采官,老人都是在給年輕人鋪路呢。

  「白伯,說句心裡話,真不怎麼樣。」

  陳平安揉著臉頰,「會不會大材小用了?」

  白泥給氣笑了,一巴掌拍在年輕人的肩膀上,「好好好,陳知客境界高口氣大志向遠,好個大材小用!」

  陳平安說道:「白伯,我曉得你的好意,不過我這趟來,就是跟你道別的,上次是擔心白伯多想,故意走得匆忙。」

  白泥疑惑道:「臭小子這麼快就找到落腳的地方了?可別是那座正陽山吧?怎麼,只是喝了頓酒,就攀上水龍峰夏侯劍仙的高枝了?」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就算我敢去,正陽山那邊也不敢收啊。」

  白泥想了想,也沒有擺老資格,一定要年輕人如何如何,只是說道:「那我就不多問了,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在外邊闖一闖也好,反正在外邊發跡了,我替你高興,若是混得一般,千萬也別矯情,就回裁玉山,白伯這邊,總有你一碗安穩飯吃。竹枝派不是什麼大門派,可門風到底是好的,沒有那麼多的勾心鬥角和醃臢事。」

  陳平安笑眯起眼,雙手伸出袖子,抱拳搖晃幾下,道:「小子在此謝過白伯。」

  白泥笑道:「可惜了郭掌門還曾在祖師堂議事中誇過你小子幾句。」

  年輕人搓手驚訝道:「莫非,難道?」

  白泥笑駡一句,「郭掌門一位金丹地仙,能瞧得上你?敢情你小子腸胃不好,成天就想著吃軟飯?」

  陳平安笑道:「白伯,實不相瞞,我已經有媳婦了,在一個可算第二故鄉的地方,我跟她感情很好的,她有萬般好,家世好,脾氣好,修行資質好,但是在家裡,都是我說了算,呵,出門在外,我那面子,杠杠的,也沒誰敢說我吃軟飯,在外邊喝酒隨便喝,想要啥時候回家就啥時候回,保管有一碗醒酒湯等著我……」

  老人笑道:「就別吹這種牛了,男人真能如此硬氣,是絕對不會放在嘴上的。我看你小子,在外邊跟朋友喝酒晚回家了,沒少被關在門外。」

  陳平安震驚道:「白伯可以啊,過來人?」

  老人笑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陳平安朝老人竪起大拇指。

  「陳舊,巧了,你正好也姓陳,要學人吃軟飯就跟那人學,落魄山那位陳隱官,能夠跟寧姚成為道侶,吃軟飯天下第一。」

  「是啊是啊,陳平安這廝真不是個東西,恁大人了還是個光棍,廢物。」

  就在此時,老人發現年輕人身體緊綳,僵硬轉頭,然後有了個笑臉,至於笑容燦爛還是諂媚,不好說。

  白泥順著陳舊的視線,看到了一個英姿勃發的眯眼女子,身材修長,背著劍匣,她就那麼盯著年輕人。

  寧姚笑著朝老人抱拳行禮,「我叫寧姚,就是被吃軟飯的那個。」

  白泥楞了楞,抱拳還禮,笑道:「姑娘說笑了。」

  陳平安跳起身,快步走向寧姚,以心聲問道:「怎麼來了?」

  竟然沒有察覺到絲毫跡象,寧姚是何時到來的,陳平安都被蒙在鼓裡,後知後覺倒抽了一口冷氣,郭掌門一事……白伯誤我!

  寧姚以心聲說道:「老大劍仙曾經有過提醒,讓我將來在天泣之前就閉關,必須躲雨,等到雨歇時再出關,閒來無事,過來看看。」

  陳平安咧嘴一笑,「我已經是仙人境,大劍仙了。」

  擱在劍氣長城,一位仙人境劍修,被稱呼一聲大劍仙,可就不是什麼駡人話了。

  寧姚點頭道:「看出來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什麼時候到這邊的?」

  寧姚扯了扯嘴角,說道:「放心,在你們聊到那位郭掌門和『莫非、難道』之後。」

  陳平安打哈哈道:「白伯是老光棍了,跟劍氣長城酒鋪那邊一個德行,喜歡瞎聊,沒話找話,其實我們平時閒聊不這樣的。」

  寧姚微笑道:「酒桌上的聊天打屁,我很清楚。」

  只是酒呢,桌呢。

  陳平安剎那間神色複雜,問道:「你該不會是?」

  修行路上,幾乎沒有怎麼正經閉關的寧姚,她認認真真閉關的分量,陳平安曾經在劍氣長城,是親身領教過的。

  寧姚神色玩味道:「比你高兩境。」

  十四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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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3 01:33:38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復仇者折鏌干

  整個人間大地,彷彿都在等待一只雛鷹的成長。

  終於,寧姚成長為了十四境的純粹劍修。

  曾被寄予最大的厚望和期待,卻不曾絲毫讓人意外和失望。

  寧姚以純粹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就像武道之路,曹慈躋身十一境。

  是獨屬於他們的某種必然。

  曹慈已經神到一層,陳平安再不抓點緊,一旦再被曹慈登頂武神境。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像,下次再跟曹慈問拳,打臉一事,是要還債的。

  裁玉山地界,曾是古時兵家對壘之地,江水依舊,潮生潮落。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先來找這個我?」

  甯姚說道:「早就到了浩然天下,我先悄悄去了落魄山竹樓,再到學塾那邊看了會兒,聽到這邊的心聲,就趕過來了。」

  寧姚還沒有自負到目中無人的地步,在這場被老大劍仙稱呼為「天泣」的大雨中,她可以憑藉避雨來躋身十四境,這是她與五彩天下大道相契使然,那麼其餘四座天下,必然另有高人,未雨綢繆已久,只等借助「淋雨」來破境。陳平安這傢伙樹敵頗多,他身上聚集了太多陰冷卻隱蔽的視線,所以寧姚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第一件事,就是擔心有大修士比她更早、或是同時躋身十四境,趁著天時紊亂的空當偷襲陳平安。

  於是她就跟中土文廟打了聲招呼,準確說了,是她臨時補了一份「通關文牒」。

  所以寧姚這趟趕赴浩然天下,不單單是思念而已。

  陳平安對於當教書先生,是有執念的。以前在劍氣長城酒鋪附近,他就教過靈犀巷、妍媸巷那些孩子們識字,兼任說書先生,說了不少志怪故事。在這件事上,老大劍仙還是很欣慰的。劍氣長城不是排斥文字和學問,當初只是不喜浩然天下而已。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白伯,這就是我的媳婦,甯姚,跟那個甯姚同名同姓。」

  白伯點頭道:「難怪陳舊在裁玉山這邊清心寡欲得不像話,每天除了忙正事就是釣魚,原來是心中早就有人了。」

  陳平安如釋重負。

  甯姚笑道:「男女情愛一事,我對他很放心。」

  因為之前那場落魄山問劍正陽山的觀禮,寧姚現身過,所以這次露面,她施展了一份障眼法。

  白伯善解人意笑道:「你們聊,隨便逛逛裁玉山,我還需要去幾處老坑盯著開采事項。」

  老人同時以心聲說道:「你小子別著急走,記得帶著寧姑娘去自家酒樓那邊吃頓飯,記我的賬即可。」

  就當是幫這小子撐撐面子了,她男人在外邊還算混得開。

  說句實話,別說眼前背劍匣的女子叫寧姚,就算陳舊叫陳平安,恐怕老人也只會唏噓一句,這麼巧。

  難不成這雙男女,陳平安真是陳平安,甯姚真是甯姚啊。

  白泥對竹枝派再有歸屬感,也不覺得自家這麼小一個門派,能夠讓這對天作之合一般的男女在此停步。

  尤其陳舊還當了這麼久的外門知客。

  老人回頭看了眼河邊風景,無數杏花被雨水打落在地,如同鋪出一條花路。

  陳平安望向老人的背影,笑道:「白伯,說好了啊,回頭等我擺酒,給你發請帖,坐主桌。」

  白泥轉過頭,笑道:「好說。」

  往大膽了想,至多是與二三地仙同桌飲酒,難道自己敬酒還會手抖?

  白泥忍住笑,以心聲問道:「不會有那傳說中的玉璞境老神仙吧?」

  陳平安笑道:「玉璞境可坐不了主桌。」

  自己跟甯姚的婚宴主桌,要麼是先生,火龍真人,要麼是徐遠霞,陳熙,或者說是如今的陳緝,好像還真就沒有玉璞境。

  白泥點點頭。

  老人懂了,明白這小子是如何將那寧姑娘騙上手的了。

  寧姚知道陳平安的長輩緣一向很好。

  陳平安曾經給出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這些性格各異的長輩,只是喜歡他們年輕時的自己。

  陳平安帶著寧姚走向河邊,寧姚好奇問道:「你是怎麼接連破兩境的?」

  她沒有用上心聲。

  不等陳平安開口,甯姚解釋道:「既然我在這裡,說話就不用遮遮掩掩了,十四境之下,誰敢窺探此地,我都察覺得到。」

  誰想被她問劍,只管掌觀山河。可惜中土陰陽家陸氏長了記性,不然她就有理由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陳平安感歎不已,點頭說道:「這就是十四境。」

  可能只是直呼甯姚二字,就會被她瞬間知曉。

  陳平安解釋道:「這次閉關,比較冒險,反其道行之,等於是元嬰境就做了玉璞境瓶頸的事,不給自己留有絲毫餘地,直面自己的全部陰暗面,捫心自問,自叩心關,撇開善惡,求真而已。再加上這場大雨,我得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大道饋贈,跟崔爺爺留在山上的書箱有關,也與我兩次放在神仙墳的銅錢、金精銅錢有些關係,不過這些是比較明顯的線索,準確說來,是與我的所有過往、山水足跡都有關係,算是一種……回響吧。至於一分為九的符籙手段,花了我很多心思,說句不吹牛的,這些奇思妙想,巧妙得很,環環相扣,要不要聽聽看?先前在落魄山上,做客的於老真人聽了,他都覺得相當不俗……」

  甯姚點頭道:「具體說說看,我又不著急。」

  陳平安沒來由笑了起來,只因為想起鄭大風的某個說法,反正下雨閒著也是閒著,不是下雨天打鞋子,就是下雨天生孩子,嘿嘿嘿。

  聽過了陳平安對那場閉關的詳細描述,寧姚點頭道:「劍走偏鋒,險之又險。那個……孩子,最終他選擇主動離開,可能並不是認可或者接受了長大後的自己,只是他心地善良,不願讓你繼續為難。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見解,未必就是真相,你也不必對此有任何負擔。」

  陳平安長久無言,關於此事,他其實跟粹然神性的自己有過一場問答的,誰都沒有確鑿的答案。

  旁觀者清。可能甯姚所說,才是真相。

  甯姚說道:「不管怎麼說,既然已經是大劍仙了,接下來的道路,就豁然開朗,十分明瞭。對吧,陳大劍仙。」

  某種程度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是一道大關隘,「問心求真」講究更多,但是仙人境躋身飛升境,反而是「修力」居多。

  無非是在既有一條道路上補全一顆雛形道心,去蕪存菁,淬煉魂魄,修道之人,開始著手重新布置人身小天地,揀選合適的氣府去精耕細作,就像在坐擁一座福地的前提上,再搭建出一座洞天,最終洞天福地相銜接,就是飛升。

  每一座氣府就是一座單獨的福地,天生修道資質好,老天爺賞飯吃,飯碗多,福地數量就多,將來飛升氣象就大。

  白日,乘龍,霞舉,騎鶴,拔宅飛升,歷史上光是飛升路數的種類記載,大緻有六十多種。

  所以寧姚來之前,她真正的擔心,最大的憂慮,還是陳平安如何重返玉璞境,以及如何在玉璞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返璞歸真,躋身仙人。能夠登山的修道之士,自古無笨人,那麼一個足夠聰明的人,如何面對更聰明的心魔,就是天大的難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不是什麼輕描淡寫的道家籠統語。而玉璞至仙人,據說被某些山巔大修士視為飛升境至十四境的預演,雖然寧姚不太理解其中深意,但是既然山頂都這麼說,想必其中肯定自有難處,結果陳平安倒好,一鼓作氣連破兩境,這讓寧姚如卸重擔,她一挑眉頭,自己眼光不差!

  陳平安故意忽略甯姚的那個調侃說法,一本正經說道:「回頭去飛升城,我一定要好好感謝元造化那孩子王,當年小姑娘將我排在城頭巔峰劍仙的第十一名,很有遠見。下次見面,我一定要教她幾手好拳法。」

  甯姚說道:「五彩天下那邊,近期冒出了一大堆中五境練氣士,相信很快就會多出一撥藏藏掖掖的玉璞境。」

  如果她作為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沒有躋身十四境,再次與五彩天下所有修士拉開一大段距離,那麼已經逐漸定型的天下局勢,極有可能會在一夜之間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陳平安說道:「古語雲天知其將餓,故為雨粟。既然天雨粟,必須爭先爭渡,如果這會兒再藏私,就真會是當年藕花福地,臂聖程元山的下場了。就是不知道,蠻荒那邊會多出幾個嶄新十四境。」

  曾經,托月山大祖。周密。在蠻荒天下創建出那座英靈殿的大妖初升。切韻的師尊,被周密吃掉的陸法言。白澤。

  現在,無名氏,白景,小陌這撥沉睡極久的遠古修士,都是有望跨越一級大台階的飛升境巔峰。

  以「不純粹」作為代價、早早躋身十四境的上任隱官蕭愻。當然還要加上頂替托月山大祖成為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以及那個劍心純粹的「宗垣」。

  三教祖師的這場散道,加上浩然天下在蠻荒天下的戰場推進,不是可能,而一定會加速一小撮蠻荒大修士的登頂。

  甯姚問道:「玉宣國那邊什麼時候收尾?」

  陳平安說道:「過幾天就是了,選在清明節登門。」

  甯姚問道:「需不需要我在旁護陣?」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需要,頂多是一個馬苦玄加上反悔的余時務,倆玉璞,任由他們卯足勁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甯姚笑道:「『倆玉璞而已』?成了大劍仙,口氣都不一樣了。」

  陳平安微笑道:「畢竟我們劍氣長城的仙人境劍修,完全可以當浩然天下的飛升境練氣士看待。」

  甯姚問道:「現在怎麼說?」

  陳平安說道:「還有幾件小事要處理,然後很快就可以撤陣了,學塾那邊剛好農忙,要采摘明前茶了,我給蒙童們放幾天假期,真身提前走一趟玉宣國京城。」

  甯姚說道:「那我去一趟劍氣長城,去去就回。」

  陳平安笑道:「不用擔心我這邊會莫名其妙挨上十四境修士的一記術法。」

  甯姚說道:「如果是吾洲呢?」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以不講理還禮不講理,看看誰更虧就是了。」

  畢竟他還有一粒心神遠遊天外,吾洲敢撿漏,除了要被文廟問責,陳平安也不介意以某種粹然姿態,提前現身青冥天下。

  甯姚點點頭,「自己小心。」

  陳平安突然說道:「雖然沒有了陰神和陽神,但是我已經搭建起出一尊法相的初步框架了,是模仿齊先生在老龍城一役的法相姿態。」

  「再就是劉羨陽當年在劍氣長城,曾經傳授給我一部完整的祖傳劍經,當年這門劍術,對我來說門檻太高,有心無力,想學都難,根本無從下手,現在可以有機會試試看了,在先前跟心魔對峙的心相天地內,就有反複演練數十萬遍,效果如何,目前還不好說,不過第一個拿來祭劍的對象,可能是某個藏在桐葉洲的蠻荒餘孽,那女子劍修化名豆蔻,比較陰魂不散。」

  「還有更多真相,某些念頭,都被我拘押起來了,暫時遺忘了,等我撤掉陣法,才能再與你細說。」

  寧姚嗯了一聲。

  沒有拖泥帶水,甯姚悄無聲息跨海遠遊。卻不是直奔劍氣長城,而是北俱蘆洲,她走了一趟戒備森嚴的清涼宗,一劍斬落,差點砍掉賀小涼的整隻手腕,臉色鐵青的賀小涼毫無還手之力,站在原地,她伸手揉著手腕,故意留下的半截紅線已經被寧姚一劍斬成齏粉。

  寧姚都懶得言語半句,徑直離開北俱蘆洲,去往東海水君府,見到了那個曾經名叫稚圭的女子,王朱察覺到寧姚的當下境界,明顯臉色不太好看,當年雙方在泥瓶巷初次相逢,就是針尖對麥芒,各自看對方都不順眼,故而這場時隔多年的重逢,還是沒什麼可聊的,寧姚只是提醒她注意點,王朱嫣然一笑,說了幾句綿裡藏針的刺耳軟話,類似可喜可賀,歷史上最年輕的十四境修士呢,好像都沒有之一,寧姑娘的運道與資質一般好。

  寧姚扯了扯嘴角,撂下一句「還是老樣子」。

  期間路過那座新雨龍宗,寧姚猶豫了一下,還是在此停步,見了新宗主納蘭彩煥一面。

  納蘭彩煥都沒想到寧姚已經十四境了,還誤以為她是飛升境,畢竟這才幾年功夫,舉城飛升至五彩天下,寧姚就已經連破三境。

  離開雨龍宗,到了劍氣長城遺址,寧姚獨自站在其中半截城頭上,她背對著陌生的北方,眺望熟悉的南方。

  裴旻躲藏太好,甯姚始終找不到此人。

  所以甯姚這一路,都在猶豫要不要再繞路一趟,去找那個如今身在桐葉洲的大妖仰止,聽說她如今就在那位駐顔有術的大泉女帝身邊。只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寧姚相信陳平安可以做得更好,就像之前問劍正陽山,換成她,就沒辦法讓正陽山那些劍仙們在吃疼之餘,還要長長久久不痛快,被落魄山惡心得不行。

  寧姚飄落下城頭,仰頭看著城頭上的那些大字。

  最新的刻字,是陳平安在此城頭刻下一個「萍」字。

  人生如浮萍,聚散苦匆匆。

  如今就有不少來此遊曆的外鄉練氣士,在那些大字筆畫如過道、洞窟當中駐足,飲酒閒聊。

  遙想當年,甯姚也會經常跟朋友們一起坐在那邊。

  這次重返劍氣長城,寧姚是有私心的,想要幫著陳平安當一回說客。

  至於齊廷濟會不會心生芥蒂,埋怨她挖牆腳,寧姚也無所謂。

  齊廷濟這位也曾城頭刻字的老劍仙,畢竟還只是飛升境圓滿。

  在蠻荒隱藏身份多年、再遠遊歸鄉的那撥劍氣長城本土劍修,暫時只有出身妍媸巷的邢雲,家族在太象街的柳水,只有他們選擇了青萍劍宗。

  其餘像高爽,郭渡和黃陵他們這撥上五境劍修,好像更傾向於齊廷濟選址南婆娑洲的那座龍象劍宗,金鋯家族祖輩與齊氏一向關係莫逆,有此選擇,很好理解。女子劍修竹素,是玄笏街出身,曾是齊氏的家族供奉,她的選擇也在情理之中。昔年屬於隱官一脈劍修、給蕭愻當左膀右臂的竹庵,就是她的同族。

  黃陵和宣陽都擁有一處劍仙私宅,好像分別名為金剛坡和白毫庵。高爽和梅龕,隱居在蠻荒天下的歲月裡,分別找了個道侶、弟子,都是蠻荒劍修,高爽的道侶淩熏,如今好像是玉璞境,但是梅龕的那位嫡傳弟子,卻是一位仙人境劍修。

  這撥劍修,家鄉的,蠻荒的,寧姚當然一個都沒見過。年月間隔太久,差了太多輩分。

  當初他們離鄉之時,主動去蠻荒天下當死士,除了黃陵和宣陽比較特殊,早年在劍氣長城就已經成名,其餘大多數都是地仙,甚至連金丹、元嬰都不是。避暑行宮那邊的檔案,是從來不記錄這些的,還是擔心名單泄露出去,被托月山順藤摸瓜。事實證明,此舉既是明智的,又是多慮的,因為蕭愻當年帶著隱官一脈的兩位玉璞境劍修,洛衫和竹庵,一起叛出劍氣長城之後,從始至終,都沒有幫著蠻荒天下找出任何一顆釘子。

  由此可見,蕭愻確實痛恨浩然天下,繼而痛恨整座劍氣長城,她覺得太憋屈,才選擇投奔蠻荒。但是蕭愻對於一個個好像這輩子就是在等死和白死的家鄉劍修,並無半點怨氣。

  寧姚挪步隨意走在昔年的戰場上,走到一處,蹲下身,拈起些許泥土。

  城頭之上和城牆兩處,不知是誰率先認出了那位背劍匣女子的身份,消息傳消息,一下子就喧鬧起來。

  一座天下被大道認可的第一人,分量之重,山上練氣士,心裡都有數。

  所以沒有任何一位練氣士膽敢湊上去,與那位女子寒暄半句。

  城頭那邊,有一撥來自寶瓶洲的練氣士,與有榮焉,寧姚她可是本洲陳劍仙的道侶,其餘八洲,你們吃屁去。

  寧姚很快就找到了走馬渡那邊的劍修氣息,便打了聲招呼。

  察覺到劍氣長城這邊的動靜,齊廷濟和魏晉很快就御劍趕來,還有一些陌生面孔,無一例外,都是劍修。

  寧姚轉過身,與這撥劍修抱拳行禮。

  齊廷濟境界最高,眼力最好,壓下心中道心漣漪,只是以眼神詢問甯姚。

  甯姚輕輕點頭。

  齊廷濟毫不掩飾自己的苦笑不已,若非忌諱,他真想問一問這個好似眨眼功夫就連破四境的寧丫頭,合道之路是哪條了。

  魏晉這位風雪廟大劍仙,愧疚道:「還是老大劍仙親自幫忙,我才得到了宗垣前輩的幾道劍意饋贈。」

  甯姚說道:「若非魏劍仙自身劍道造詣足夠,老大劍仙也幫不上忙。」

  魏晉笑了笑,「酒鋪那句橫批,不算坑人。」

  畢竟魏劍仙是那座酒鋪的最大主顧。

  作為蠻荒劍修,婦人淩熏和道號震澤的「少年」劍仙,顯然都很好奇這位昔年劍氣長城獨一檔的天才劍修。

  淩薰率先自我介紹道:「我叫淩薰,是郭渡的道侶。」

  那位仙人境劍修微笑道:「我隨師父姓,道號震澤,如今化名梅淡蕩。」

  梅龕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笑眯眯道:「我這弟子,兩百餘歲躋身的仙人境,資質不差的。」

  宣陽開門見山說道:「我們都收到了邢雲和柳水的飛劍傳信,所以相約來見齊宗主。」

  宣陽與柳水的師父,是故友。

  只是宣陽並不太願意去桐葉洲或是落魄山。

  黃陵以心聲問道:「寧姚,聽齊廷濟說,陳平安在歸還境界之後,跌落到了元嬰境?」

  甯姚點點頭。

  黃陵笑道:「那我就不去青萍劍宗了,那位崔宗主好像都不是劍修。」

  梅龕笑眯眯道:「一來陳平安當過隱官,再者傳言桐葉洲那邊風氣不行,我這徒弟終究是妖族出身,所以我們師徒就不去給隱官大人添亂了。」

  這明顯就是沒理由找理由了。

  「隨你們。」

  寧姚神采奕奕說道:「不過陳平安如今已經是劍仙了。」

  她的言下之意,除齊廷濟之外,連同魏晉在內,只說捉對廝殺,你們對上陳平安,都不夠看。

  當說客一事,看樣子是懸了,寧姚不强求,强扭的瓜不甜。

  竹素突然笑言一句,「連米祜的那個弟弟,現在都是仙人境了?有機會去那邊拜訪青萍劍宗。」

  她記憶中,只有那個醜了吧唧的少年米祜,對米裕倒是沒有任何印象。

  不過竹素在蠻荒那邊,聽了不少關於米氏兄弟的傳聞。

  看來這撥劍修是打定主意要留在龍象劍宗了。

  高爽,竹素,金鋯,郭渡和道侶淩熏,黃陵,宣陽,梅龕和弟子梅淡蕩。

  全是上五境劍修,供奉也好,客卿也罷,光是這裡,此時此刻,就有九位。

  如果再加上必然可以躋身飛升境的陸芝,玉璞境劍修邵敬岩,玉璞境酡顔夫人,齊廷濟的龍象劍宗,算不算是數座天下當之無愧的劍道宗門第一?如今浩然天下,除了符籙于玄的桃符山,鄭居中的白帝城,還有幾座宗門可以與之抗衡?

  齊廷濟當初願意留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就是在等今天?

  饒是寧姚都不由得多問了一句,「還有其他劍修加入龍象劍宗?」

  齊廷濟微笑點頭,「大概還有三四位。」

  如此說來,真正繼承劍氣長城家底的宗門,其實並非是當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而是齊廷濟的龍象劍宗。

  魏晉打趣道:「看來齊老劍仙還是要比年輕隱官的招牌更管用些。」

  他是落魄山的記名客卿,肯定不能骼膊肘往外拐。

  齊廷濟點頭道:「一座宗門,上五境修士,比下、中五境修士人數更多,我們龍象劍宗是獨一份的。」

  所以有强迫症的齊老劍仙,已經打定主意,要將宗門的收徒門檻再拔高一層,必須優中選優,那些被各方勢力陸陸續續送到宗門的劍仙胚子,為他們傳授劍術可以盡心盡力,但是都暫不記名,每一位年輕劍修能否納入宗門譜牒,都需要他親自點頭才行。假設龍象劍宗某天擁有了二十位上五境修士,金玉譜牒上邊「劍仙」之外的記名弟子,總計就只有十九人好了。

  齊廷濟近期就準備抽空走一趟桐葉洲,親自邀請那位金甲洲的「劍仙徐君」加入龍象劍宗,擔任宗門掌律。

  虧得來這邊的是甯姚,而不是陳平安。

  不然齊廷濟可不敢說這種大話,陳隱官可不會像寧姚這麼好說話。

  甯姚說道:「强者更强,希望龍象劍宗可以再接再厲,爭一爭浩然天下的宗門底蘊第一。」

  她肯定會偏心陳平安和落魄山,但如果龍象劍宗可以蒸蒸日上,她也覺得是好事,樂見其成。

  齊廷濟笑問一句,「甯姚,可以說?」

  甯姚疑惑道:「說什麼?」

  齊廷濟無奈道:「你的境界。」

  甯姚笑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齊廷濟這才以心聲與衆人泄露天機,「寧姚已經是十四境純粹劍修了。」

  這位姿容俊美的白袍老劍仙,言外是我們劍氣長城,終於又有一位劍道登頂之人了。

  齊廷濟即便是劍仙當中私心最重之人,甚至陳清都當年都不願讓他去五彩天下,而是選擇了將飛升城托付給陳熙,但齊廷濟終究還是齊廷濟。

  齊廷濟笑道:「我們去城頭看看?」

  昔年城頭議事者,都是劍仙。

  萬年以來,唯一一次破例,是老大劍仙欽點了陳平安負責接手隱官一脈的爛攤子。

  甯姚點點頭。

  他們一起御風去往城頭。

  在城頭之上,依次排開,十一位上五境劍修,或站或蹲或坐。

  有些返鄉卻已無故鄉可言的劍修,在傷感城頭沒有了那架衣裙飄搖的秋千,有些是傷感沒有了那些經常串門飲酒的劍仙私宅,還有人是在傷感妍媸巷,也有人是在傷感見不著老大劍仙的那棟茅屋了。

  甯姚輕聲問道:「就沒有邀請老聾兒加入龍象劍宗?」

  齊廷濟搖頭道:「好不容易恢復自由身,老聾兒豈會自投羅網,而且老聾兒躲得好,估計不等到大戰落幕,誰都找不到他了。」

  竹素笑著打趣道:「寧姚,給你男人當說客,結果一個沒撈著,只能無功而返了,你心裡就沒有一點彆扭?」

  甯姚說道:「沒什麼好彆扭的。」

  魏晉說道:「寧姚,幫忙捎句話,神仙台那棵萬年松,陳平安想遷走就只管遷走,就說我答應了,作為補償,讓落魄山以後多多照拂風雪廟弟子。」

  甯姚疑惑道:「你打算找機會去跟宗垣問劍?」

  魏晉的沉默不語,就是答案了。

  甯姚說道:「我去趟十萬大山。」

  齊廷濟說道:「有機會去趟龍象劍宗見一見陸芝。」

  甯姚說道:「我不會勸她去青冥天下。」

  齊廷濟笑道:「不用勸。」

  甯姚如今只要現身龍象劍宗,就比任何勸說言語都管用。

  甯姚點點頭,她的身形在城頭憑空消失。

  等到寧姚離開城頭,幾位劍修同時長呼出一口氣,畢竟年紀和道齡擺在那裡,先前寧姚在時,總不能露怯吧。

  但是不得不承認,與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如此近距離接觸,壓力不小。何況甯姚還是一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人。

  作為僅有兩位外人之一的梅淡蕩,問了個很大的問題,「寧姚和斐然,他們是不是最有希望與三教祖師同境界的修士了?」

  齊廷濟不開口,就沒有人敢回答這個問題。

  長久沉默過後,淩熏開口笑道:「很好奇陳隱官是怎麼個人,竟然能夠讓寧姚喜歡。」

  齊廷濟笑道:「他是一個極執拗的聰明人,就算道不同不相為謀,注定當不成朋友,也盡量別去招惹他。」

  宣陽驚訝道:「評價這麼高?」

  齊廷濟換了個更形象的說法,「把他看成一個暫時還年輕的白帝城鄭居中就可以了。」

  有人搖頭,顯然不信。

  寧姚來到了十萬大山那座熟悉的山頭。

  瞧見了一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正坐在崖畔發呆。

  老瞎子難得主動走出茅屋,笑道:「寧丫頭來了啊,呦,不錯不錯,以後得互稱道友了。」

  甯姚微笑道:「之祠爺爺。」

  老瞎子點頭道:「啥時候擺酒,記得幫我預留個位置,我得坐主桌。」

  甯姚說道:「不知道啊,這種事總不能我催他吧。」

  老瞎子點頭道:「不像話。」

  竪起耳朵的貂帽少女轉過頭,一臉諂媚道:「哇,你就是寧姚,我們的山主夫人?」

  甯姚以心聲問道:「你就是白景?你見過舊天庭的五至高嗎?」

  謝狗揉了揉貂帽,笑眯眯道:「除了那位,一次都沒見過,其餘四位都遠遠見過啊,可不敢靠近,持劍者,披甲者,水神,還有誰來著?哎呦喂,看我這記性。」

  寧姚笑了笑。

  老瞎子笑呵呵道:「看看,她睡不著陌生道友,不是沒有理由的。」

  甯姚點點頭,「難怪。」

  謝狗撇撇嘴,「我如今忙著挑選合道之路,不跟你們一般計較。」

  裁玉山那邊,等到寧姚離開,陳平安就下了老坑,去找白伯道別。

  路上遇到了兩位相熟的少年采石工,正在忙裡偷閒,拎著水壺嚼著乾糧,瞧見了這位外門典客,都不見外,直呼其名。

  在裁玉山這邊討生活的年輕一輩,都喜歡跟陳舊說話,肚量好,脾氣好,能喝酒,還能往外拎出好些個奇聞異事,常人五分精彩的故事,到了陳舊嘴裡,就能說得十分有趣,好像有說不完的地方諺語。陳平安問兩個少年聊什麼呢,一人笑著說我們在聊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呢,開宗立派,找媳婦,收徒弟,都是一把好手。

  另外一個少年說我們裁玉山其實不差的,跟落魄山就只是差一個懂賺錢的陳劍仙了。

  陳平安點頭笑道:「你是懂陳劍仙的。」

  「陳舊,你這麼有江湖閱曆,見沒見過陳平安?」

  「滿打滿算,見過兩次。」

  一次是在北俱蘆洲的鳧水島,一次是在自己的心相天地內。

  一個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不曉得真要見著了陳平安,我跟他能聊啥。」

  陳平安伸出手,另外一個消瘦少年熟門熟路撕下半張梅幹菜餅,遞給陳舊。

  陳平安蹲在一旁細嚼慢咽起來,笑道:「好好想想,現在就可以想起來了。」

  消瘦黢黑的少年埋怨道:「陳舊,你好歹是個知客,老這麼跟我們蹭吃蹭喝,好意思?」

  陳平安笑道:「知客大人吃你的餅,是給面子好不好。你小子次次給餅吃,是你的不小氣。所以這句畫蛇添足的埋怨話,多餘了,趕緊收回去。」

  少年白了一眼。畢竟真要說蹭吃蹭喝,還是他們比較過分,陳舊那邊總是留不住幾條醃魚的,都給他們順手牽羊了。

  還真在那邊認真思考那個問題的少年回過神,問道:「陳舊,你不是辭掉外門典客了嗎?好馬不吃回頭草,怎麼又跑回來了?」

  陳平安笑呵呵道:「少年學書劍,已具看雲眼,人在鶯花裡,矯首睨八荒,近來能走馬,不弱古豪傑,劍可敵一人,書足記姓名,長風入短袂,內手如懷冰,空山一個人,昨夜匣中鳴,吾與二三子,平生結交深。」

  少年哀嘆一聲,又來了。陳舊拽酸文,真不如他說葷話來得有意思。

  陳平安微笑道:「我給你們仔細解析一番?」

  消瘦少年一拍腦袋,又拿出一張餅,「行了行了,就知道半張餅堵不住你的嘴。」

  陳平安哈哈大笑,就不跟出手闊綽的少年郎客氣了。

  有少女娉娉裊裊走過,腰肢纖細,腳步輕輕,少年們立即提高嗓門說話。

  桐葉洲,雲岩國京城那邊,姜尚真帶著那個化名羅紈的許嬌切,找到了天目書院的副山長溫煜。當溫煜看過陳平安的那封密信過後,非但沒有任何猶豫,反而幫著「羅紈」出謀劃策,敲定細節,具體該如何假扮萬瑤宗宗主韓玉樹,才更真實。

  京城外那座魚鱗渡,劉幽州和柳歲餘、郁狷夫一起外出下小館子,跟一撥桀驁不馴的山上練氣士起了爭執,前者是奔著特色美食去的,後者卻是專門到小館子體驗民間疾苦的,瞧見劉幽州好似個綉花枕頭,竟然能夠帶著兩位如花美眷的佳人,來這種館子喝酒,便氣不打一處來,其中有個仙侶後裔,習慣了拿家世壓人和用神仙錢砸人,竟是駡不過那個始終笑呵呵的劉幽州,於是就問劉幽州他們知不知道自己爹是誰?柳歲餘當場就樂得不行,說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爹是誰,就問你娘去。

  青杏國那邊,陳平安跟天曹郡張氏一起,主動找到了老皇帝柳龢和護國真人程虔,圍爐煮酒,雙方徹夜長談了一場。

  當時旁聽的太子殿下柳豫,很快就臉色雪白,汗流浹背,老皇帝倒是與那位少年姿容的陳劍仙談笑風生,一起為柳豫複盤。顯而易見,柳豫和東宮一切症結所在,老皇帝早就看在眼裡了,姜還是老的辣,借此機會,垂垂老矣的皇帝陛下,幫著外人一起敲打太子,事實上,陳劍仙提及的那些東宮官員,柳龢早有檔案備份,這晚一並交給了柳豫,誰是酒囊飯袋,誰有真才實學,雙方才幹有幾分,優劣在哪裡,家産有多少,金屋藏嬌有幾處,這些年的政績履曆和私下言談,早已都被刑部供奉秘密記錄在冊。

  玉宣國京城,餘時務跟馬苦玄約在了一座美婦沽酒的鋪子,折耳山改成了折腰山,山神娘娘也將名字改成了宋瘠。

  果然如陳平安所料,餘時務還是為馬苦玄泄露了那座陣法的存在,馬苦玄思量片刻,只是說了一句,讓餘時務喝完酒就離開,沒必要攪和這種個人仇怨,山上的趟渾水,不如山下的喝濁酒。

  處州刺史吳鳶脫下官服,私下拜訪竹樓一樓的陳山主,主要是詢問一事,趙繇和那個刑部新設機構,大驪王朝一國文武百官和朝野上下,都可以管,那麼誰來監管趙繇?陳平安說是曹耕心和一個名為大驪地支的秘密機構。於是吳鳶又問,誰來管曹耕心和大驪地支,陳平安說是自己。結果吳鳶不依不饒,再問誰能管你這位大驪新任國師?還是說無人約束,僅憑良心?陳平安笑著沒說話。吳鳶便說起了一件舊事,說先生在擔任大驪國師沒多久,曾經親手處置了一樁糊塗官司,當年有一封驛報丟失,連同驛騎和公文在內,就那麼消失不見了,不管兵部和刑部怎麼調查都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結果就是兩邊相互推諉和指摘,結果國師非但沒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都沒有各打五十大板,而是全都 從重處理,所有官員,大到兵部侍郎,到刑部管著督查驛站供奉的郎官,小到沿途幾座驛站的驛丞,全部丟了官帽子,大驪朝廷永不錄用,除此之外,一州境內刺史到主管官員,都一並被問責,甚至連附近的一座山上仙府,連同數個江湖門派,都遭受了一場無妄之災,要麼被下獄,要麼直接被驅逐出境……在那之後,只要是驛報丟失一事,朝廷該如何問責,與誰問責,問責大小,就都按照這件事的處置結果,作為刑部範例,成了大驪定例。聽到這裡,陳平安笑言一句,吳鳶,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還知道這件事,肯定從頭到尾都是崔師兄的刻意為之,所以你是想問我,那些遭受連帶責任的官員丟了官帽子,冤不冤枉,大驪朝廷該不該冤枉他們?吳鳶當時坐在竹樓一樓屋內,對著一只火盆,伸手烤火取暖,與新任國師相對而坐,吳鳶點點頭,加重語氣,問我們作為知情人,該不該故意冤枉他們?

  西岳神君佟文暢,在陳平安那邊又吃過了幾碗米羹,就直接去了一趟兩座儲君之一的鹿角山,召見山神常鳳翰之前,佟文暢自己走了一趟鹿角山的某座庫房,親手翻出涉及百年內玉宣國文武氣運流轉一事的所有檔案,抖落那些冊子的灰塵,坐在桌案後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翻閱檔案。山神府檔案司的一衆佐官胥吏,戰戰兢兢站在屋外廊道中,陪著大氣都不敢喘的文、武運司兩位主官,他們都是滿頭霧水,根本不清楚幾乎從無踏足過鹿角山的神君老爺,為何如此。常鳳翰穿好官服,這尊在寶瓶洲西岳地界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山神,面無表情來到屋外,身邊只跟著禮制司和香火司兩位心腹佐官,常鳳翰朝屋內作了一揖,卻沒有開口,更沒有走入屋內。佟文暢頭也不擡,除了書頁翻動的聲響,就只有老山君砸吧嘴的聲響,一屋子煙霧,縈繞不散。

  常鳳翰默然站在門口足足將近一炷香,這才看了眼諸司主官,後者就要悄悄離開廊道。

  佟文暢終於說道:「常山神是覺得家醜不可外揚?」

  常鳳翰欲言又止。佟神君此言一出,廊道那些官吏身形就跟釘子一樣紋絲不動了。

佟文暢合上一本冊子,抖了抖新冊子的灰塵,擡頭望向門口的常鳳翰,問道:「知不知道女鬼薛如意?」

  常鳳翰老老實實搖頭道:「回稟神君,下官沒聽說過這頭鬼物。」

  佟文暢問道:「知不知道洪鍾毓?」

  常鳳翰點頭道:「知道,上任玉宣國京師城隍廟的文判官,剛剛升遷到大驪陪都附近的泠州擔任城隍爺。洪鍾毓赴任之前,給下官寄過一封書信,讓我注意留心玉宣國最近兩年的文運流轉和科舉名次。下官前不久就讓文運司高叢薰去查閱檔案,高叢熏給我的答複是沒有紕漏。」

  佟文暢說道:「高叢薰。」

  一位山神府女官瞬間頭大如鬥,咬著嘴唇,挪步走到門口那邊,伏地不起,「鹿角山文運司高叢熏,覲見神君。」

  跪在門口的高叢熏臉色慘白無色,她先前給自家山神老爺的答複,其實是「沒有大的紕漏」,只是這種話,她哪敢當面拆穿。

  佟文暢說道:「我答應過陳國師,西嶽要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常鳳翰,高叢薰,你們說說看,該怎麼給?」

  先前在那小宅內,跟陳平安喝了點小酒,佐酒菜是那野蔥炒醬,雙方相識不久,相知卻是不淺,所以言談無忌。

  年輕人說大好人間,人間大美。老人說山水無數,好大人間。

  大雨滂沱,天地昏暗,路旁有酒肆依舊開門,一騎悠悠而至,手持金鞭,一手拎酒壺,冒雨來此喝酒,馬蹄陣陣,濺起泥濘。

  明天就是清明節了。

  不過對於馬背上醉醺醺的貴公子而言,也沒什麼,反正他們馬氏在這一天是不忙碌的。故鄉路途遙遠,不用上墳祭祖。

  被大雨淋透的馬研山翻身下馬,打了個酒嗝,在門外就嚷嚷道:「宋姐姐宋姐姐,我需要喝你的酒來解酒,再幫我烤烤衣服。」

  咦了一聲,馬研山覺得有些奇怪,酒肆明明開著門,那位折耳山的山神娘娘竟然沒有出聲調笑幾句。

  馬研山猶豫了一下,神色自若,打了個酒嗝,竟是直接轉身,要策馬離去。

  酒肆那邊,一個黑袍青年站在門口,嗤笑道:「倒是不蠢。」

  馬研山身體僵硬,揮揮手,好像是在示意暗中護駕的家族供奉不用露面。

  馬苦玄揉著下巴,「別裝了,在這玉宣國地界,誰敢打你馬家二公子的主意,而且你架子大,出門哪有帶扈從的好習慣。」

  馬研山緩緩轉過頭,望向那個好像很陌生又很熟悉的年輕男人,馬研山先是一楞,霎時間百感交集,怔怔站在雨中,嘴唇微動,卻沒能開口說出什麼。

  馬苦玄說道:「進來喝酒。」

  馬研山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快步走入酒肆,再無半點富貴閒人的氣派。

  山神娘娘親自煮酒待客。

  馬苦玄說道:「這是第三次見面了。」

  馬研山怒道:「為何不跟爹娘見面?!山上當了神仙,就連爹娘都不認了?!」

  馬苦玄笑道:「打小就跟他們不親,沒什麼感情,跟上山修道不修道無關。」

  馬研山氣得臉色鐵青。

  馬苦玄說道:「先前你們家族祠堂議事,我和這位折腰山娘娘就坐在橫梁上聽著,看來看去,也沒幾個好東西,不是蠢貨,就是庸人。你可能是唯一的例外,還算不笨,所以我才願意在這邊等你過來喝酒,不過今天的酒水錢,得你來結賬。」

  馬研山咬牙切齒道:「我來結賬,當然得我來結賬,杏花巷馬氏有今天的富貴日子,可不就是你馬苦玄給的。」

  馬苦玄笑著轉頭望向宋瘠,「聽聽,是不是有點小聰明?」

  宋瘠哪敢搭腔,繼續低頭煮酒。

  馬研山仰頭喝完一壺酒肆自釀黃酒,要不是打不過對方,非要朝他臉上來上一拳。

  馬苦玄說道:「你知不知道你們的仇家是誰?」

  馬研山悶不做聲。

  馬苦玄笑道:「問你話呢。」

  馬研山點點頭,「小時候無意間聽過一耳朵,所以我這些年對家鄉那邊比較上心,就有答案了。」

  馬苦玄說道:「就沒想過做點什麼?」

  馬研山遞過空碗,山神娘娘接過酒碗,盛滿黃酒,馬研山道了一聲謝,這次是一口氣悶了半碗,神色黯然道:「試過,不成。」

  馬苦玄點頭道:「有心就好,已經好過那些蠢貨太多了。」

  馬研山擡起頭,小聲問道:「你這趟趕來永嘉縣,是想要帶著爹娘和月眉一起去山上?」

  馬苦玄笑道:「帶不走的。躲雨能躲,逃債難逃。何況討債的,還是泥瓶巷那個最記仇的人。」

  馬研山滿臉恐慌,「難道連你都不行?」

  馬苦玄忍俊不禁,「你當馬苦玄是誰,為所欲為,無所不能嗎?」

  馬研山說道:「那你找我做什麼?」

  馬苦玄笑道:「我會讓餘時務帶你去真武山,就只有這麼一個名額,給馬月眉就太可惜了。」

  馬研山沉聲道:「我不走。」

  馬苦玄說道:「你算老幾,說了作數?」

  馬研山還想要言語,驀然一個腦袋磕桌,昏睡過去。

  學塾那邊,九道符光一閃而逝,沒入青衫袖中。

  教書先生跟兩位徒弟、學生說自己要出門遠遊一趟。

  趙樹下和甯吉也沒有多問什麼。

  陳平安縮地山河,重返竹樓一樓,將牆上的夜遊摘下,背在身後,看了眼那副對聯,走出屋子,陳平安去到山頂,看了眼小鎮那邊的兩條巷弄,就此出山。

  清明時節。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

  一襲青衫背劍,撐傘走在街道上,來到一座大宅子門口,收起雨傘。

  門房是個養尊處優的中年人,純粹武夫,兼任馬氏護院之一,笑問道:「這是找人?有名帖嗎?」

  青衫客微笑道:「是找人。沒有帶名帖。」

  門房一肚子疑惑,在今兒登門找人,是缺根筋還是真有急事相求,不過門房仍是保持笑容,耐心問道:「找誰?」

  青衫客說道:「要找杏花巷馬岩,秦箏。」

  門房心中腹誹不已,你當自己是誰,敢找咱們家主和當家主婦,可畢竟是大戶人家的門面人物,再問一句,「請教,你是?」

  青衫客笑道:「我來自槐黃縣城,叫陳平安,是泥瓶巷陳全和陳淑的兒子。你就這麼通報好了。」

  門房皺眉不已,都什麼跟什麼啊,什麼泥瓶巷陳什麼的。

  等等。

  那大驪處州槐黃縣城,陳平安?!

  門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問道:「哪個陳平安?」

  陳平安眯眼說道:「別猜了,也別擋路,我不但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早年在江湖上做了哪些勾當,如今在玉宣國有哪些見不得光的營生,比你自己可能都要更清楚,甚至連你的祖宗十八代都知道。我耐心有限,趕緊去通報。」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門房約莫是怕到極緻便膽氣橫生,也可能更多是根本不相信眼前男子就是那人,冷笑道:「真是找死挑了個好日子。」

  陳平安微笑道:「好說。」

  伸出手,掐住那位武學小宗師的脖子,往門內隨手一丟。沒死,哪有這麼便宜的好事。

  剛要跨過門檻,陳平安收回腳,走到大門那邊,一腳踹碎大門,背劍拎傘,走入門內,擡腳輕輕一撥,將那躺在地上擋路的門房給挪開,一路滑到牆根。一襲青衫筆直前行,一堵擋道的仙家影壁自行劈開,碎成齏粉。馬氏府邸外大雨磅礡,府內卻毫無徵兆大雨停歇了。

  馬氏祠堂那邊的大門上,兩幅彩繪的披甲門神熠熠生輝,就要現身。

  陳平安淡然道:「退回去,老實待著。」

  兩尊門神如被當場禁錮在紙張上。

  一位練氣士供奉匆忙御風來此,怒喝一聲,「來者何人,不知死活,膽敢擅闖此地……」

  不曾想好像被施展了定身術,就那麼靜止懸停在空中,修士心中驚駭萬分,心思急轉,便開始自報師門。

  山上的修道之人,終究都是要講一講香火情的,無冤無仇的,何必大打出手,傷了和氣。

  剎那之間,那修士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差點當場道心崩潰,恍惚間好像置身於師門祖師堂內,一尊尊祖師法相巍峨,高如山岳,俯瞰如螻蟻一般的修士,大駡逆徒受死……

  一路走去,根本不見那位青衫男子出手,武夫自行倒地不起,練氣士如同魔怔一般。

  就這麼如入無人之境,陳平安來到了那座馬氏祠堂,門口台階那邊,坐著一個對家族動-亂不聞不問的黑袍青年。

  陳平安微笑道:「杏花巷小雜種,好久不見。」

  馬苦玄嘖嘖稱奇道:「都快要認不出你了,陳平安。」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從裡邊摔出兩人,一個是暈厥的馬研山,一個是昏死的餘時務。

  馬苦玄終於神色凝重起來。

  陳平安笑道:「還不開啓陣法,你留著當飯吃呢?」

  霎時間天地白霧茫茫,只剩下坐著的馬苦玄,站著的陳平安。

  一座山水禁制陣法之內,天地廣袤無垠,然後大地震顫如悶雷,出現了一尊尊氣象威嚴的金甲神靈,總計一百零八尊。

  將身形渺小如一粒微塵的陳平安圍困在其中。

  馬苦玄可以清晰看到那個陳平安臉上的譏諷神色。

  馬苦玄瞬間心弦緊綳起來,環顧四周,只見金甲神靈之外,一山更比一山高,好個天外有天,出現了四尊……至高神靈。

  遠古天庭五至高之四,持劍者,披甲者,水神,火神。

  馬苦玄緩緩起身,苦笑道:「陳平安,你是真敢想啊。」

  這座森羅萬象的天地之外,陳平安找到了杏花巷那對老了的狗男女,笑道:「我給你們安排了四十種死法。再算上利息,就更多了。不著急,慢慢還。」

  去他媽的復仇者不折鏌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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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3 01:34:1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86章 泥瓶內的老酒

  陳平安站在原地。

  一個泥瓶巷的孤兒,吃百家飯長大,最終站在這裡,甘苦自知,一路走來,來之不易。

  這處庭院占地極大,不愧是前朝宰相舊邸,樹蔭森森,日頭高照,滿地細碎的金光,如一朵朵金絲綉花,綴在嚴絲合縫的青磚地面上邊,如此鋪磚,地面竟然都沒有起鼓,匠人手藝顯然不差,這裡就是家主馬岩的讀書之地,面闊七間、進深八架椽的法式,約莫是倉廩足而知禮節了,這麼大一座令人咂舌的書房,堆滿了買來之後就再沒有翻過的珍貴書籍,光是價值連城的古琴就有好幾把,還有好幾座半人高的玉山子、黃金樓船,來過這邊喝茶、飲酒的京城達官顯貴,都說文雅,鬱鬱乎文哉。他們再稍稍露出幾分目眩神搖狀,總能讓主人覺得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讀書人了。其實馬岩一直想要在屋頂鋪上碧綠琉璃瓦,跟那些道觀寺廟一樣,瞧著就好看,但是被妻子勸下來了,說這種勾當,叫僭越,皇帝陛下又不是耳聾眼瞎,犯不著擺這種容易遭人眼紅嫉恨的闊綽陣仗,家族祠堂內什麼時候掛滿了進士匾額,那才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哪天大兒子回家了,瞧見了才會高興。馬岩覺得有理,於是前些年才會讓二子馬研山去參加科舉,果然考中了探花,很是長臉了一次,若是馬徹今年再一舉奪魁,考中狀元,家族就有了書上那種所謂的世代簪纓氣象吧?

  錦衣玉食的婦人,哪怕將近古稀之年了,保養得依舊像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不愧是常年遊走在一群誥命夫人叢中的,她顯然比自己身邊的男人更鎮定,她還能擠出一個笑臉,在那邊假惺惺套近乎起來,秦箏還算白晰的手腕上,戴著一只翠綠欲滴的翡翠鐲子,伸手揉了揉爬滿魚尾紋的眼角,似乎想要擠出些辛酸淚來,「陳平安?是泥瓶巷陳師傅的兒子吧?陳全當年可是咱們家鄉那邊數一數二的燒瓷師傅,還年輕,就有那麼拔尖的好手藝了,當年在咱們金鵝窯,要不是他不藏私,帶出了一撥好徒弟,真不知道怎麼辦呢,那可是咱們龍窯的頂梁柱了,我記得那會兒,窯工就都說只有寶溪窯的姚師傅,敢說自己燒瓷比陳全略好些,窯務督造署的那位林大人,眼光多高一人啊,就願意經常跟陳全一起吃飯喝酒,很聊得來,多少窯口的老師傅羨慕都羨慕不來,陳全多好一人,怎麼就沒了呢,老天爺不開眼,好人沒好報,就是苦了你了,是了是了,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還是我婆婆去泥瓶巷幫忙接生,才有了你,所幸母子平安,如今你多出息,天大的出息了,比我們苦玄都要好,相信陳全和陳……」

  秦箏的意圖很明顯,能拖就拖,這個走狗屎運驟然富貴的泥瓶巷賤種,趕來這邊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宅子前邊,養了一幫狗肉不上席的廢物,竟然就這麼讓他走到了後宅這邊。所幸方才馬岩已經寄出幾封密信,既有給玉宣國朝廷那位國師的,也有給京師城隍廟的。在這之前,陳平安暴起殺人的數量越多,這個好死不死怎麼沒直接死在蠻荒妖族手上的傢伙,今天就越理虧。

  杏花巷馬家這一支的發跡,就是靠著那座金鵝窯,而金鵝窯頭把交椅的師傅,就是泥瓶巷的陳全。

  正是陳全帶著那些手藝精湛的窯工學徒,才讓原本名次墊底、窯火幾斷的金鵝窯,開始慢慢有了起色。

  一瞬間,青色身影來到這個名叫秦箏的女子跟前,既沒有尊老,也沒有念及同鄉之誼,更沒有男人不打女人的意思,直接一記手刀砸中秦箏的脖子。

  力道不重,剛好打得馬氏主婦跟灌了一口燒刀子烈酒似的,火辣辣疼得臉色漲紅,秦箏滿臉淚水,伸手捂住脖子,咿咿呀呀,她不知是在駡人還是訴苦,疼得她鼻涕都流出來了。顯而易見,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出身,若真想殺人,她的脖子一下子就會斷掉,完全可以讓她腦袋搬家。

  陳平安微笑道:「又沒跟你敘舊。」

  早已汗流浹背的馬岩,都沒敢擦拭額頭汗水,顫聲道:「陳平安,有話好好說,都是誤會,你千萬不要聽信那些謠言。」

  陳平安笑道:「誤會就誤會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馬岩一時語噎。

  一個與秦箏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輕女子提劍趕來,身後跟著一群英姿颯爽的青衣婢女,她們都背劍,雪白的劍鞘,金黃色的劍穗。她們每次在玉宣國京城現身,跟隨馬月眉一起策馬,去城外踏春也好,遊山玩水也罷,都是一道美景。

  瞧見娘親的可憐模樣,聞訊趕來的馬月眉怒斥道:「賊子大膽,竟敢登門尋釁!出劍迎敵!」

  一群花容月貌的年輕女子,紛紛出劍,長劍鏗然出鞘,嗡嗡作響,氣勢不弱,其中淩空飛掠的數把長劍,吐露出寸餘長的劍芒。

  她們在馬家,沾了馬月眉的光,身份超然,都是年幼時就被馬氏高人挑選出來的習武良材,這撥「劍侍」婢女,在這十餘年間,練劍勤勉,既有明師指點,幫忙教拳和贈送劍譜,又不缺仙家藥膳調養體魄,她們此刻便用上了極為花俏的以氣馭劍手段,好看自然是好看的,頗有幾分山上的劍仙風采。

  十數把長劍鬧哄哄刺向一襲青衫長褂,結果砰然作響,悉數中途改變軌跡,如泥巴砸牆,釘入馬岩身後那座書房的牆壁梁柱上。

  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婢女為之花容失色。

  她們的佩劍,可是山上仙師精心鑄造的符劍,手持這等有價無市的仙家兵器,斬妖除魔,不在話下。

  馬月眉咬著嘴唇,死死盯住那個紋絲不動的青衫劍客,沉默片刻,她神色複雜,開口問道:「你就是落魄山的那個陳平安?!」

  方才聽到一位貼身婢女的通風報信,馬月眉簡直就是如墜雲霧,真是那個充滿傳奇色彩的落魄山劍仙?無冤無仇的,陳平安怎麼會來玉宣國京城,他為何會登門鬧事,出手還這麼蠻不講理,聽說前邊那些看家護院的純粹武夫和供奉修士,下場一個比一個慘不忍睹,出身泥瓶巷的陳山主,難道與自家有些不為人知的陳年積怨?所以這些年,才會被馬研山那個遊手好閒的傢伙,將家族府邸調侃成一只烏龜殼?

  得知那個青衫劍客是……落魄山陳平安,那些練劍的婢女一個個面面相覷,滿臉匪夷所思,俱是不敢置信。

  一個彷彿比書上人物還要遙遠的山上劍仙,就這麼站在她們眼前?

  最近幾年,她們在私底下,憑藉自家小姐的那些山水邸報,對於處州那座與北岳披雲山相鄰的落魄山,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末代隱官,與摯友劉宗主聯袂問劍正陽山……她們都是知道一些的,而她們因為是純粹武夫,又練劍的關係,所以對「陳平安」這個名字,何止是神往已久,換成任何一種其它處境,與之見面,她們恐怕都會情難自禁,激動萬分,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個好幾天,就算她們對那位傳說中陳劍仙的愛慕崇敬不夠心誠。

  他可是我們寶瓶洲歷史上唯一一位身為武學大宗師的大劍仙!

  如此一來,她們哪敢繼續造次,一個個神色不定。

  陳平安一腳踹中馬岩的膝蓋,後者當場跪地,陳平安再用手中合攏雨傘砸中馬岩的面門,後者砸碎房門,摔入屋內。

  大緻有數了,馬岩和秦箏這對狗男女,確實是在給自己謀求退路,比如想要躋身玉宣國某地的山水神靈,不過更大可能,神、仙有別還是不太牢靠,估計還是希冀著在城隍冥官一道占據一席之地。如此一來,就真正做到了幽明殊途,若是可以在酆都冥府得了個正統身份,落魄山再想要出手,就屬於一種壞了老規矩的僭越之舉。由此可見,京師城隍廟文判官洪鍾毓的高遷泠州,還帶上了陰陽司主官紀小蘋,就是一種官場上的被迫讓路,洪鍾毓和紀小蘋一走,自然而然就會有一連串的官場變動,歸根結底,是好給這對夫婦騰出位置,顯而易見,馬氏家族內,肯定有高人指點。

  不著急,都會讓你們美夢成真的。

  陳平安笑道:「那幾位奇人異士,還不露面?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馬月眉掠入屋內,扶起腹部痛如刀子絞動的馬岩,馬月眉嬌生慣養,哪裡遭受過這等變故,一下子就梨花帶雨,卻沒有哭出聲。

  陳平安斜瞥了眼屋內冷汗如雨下的馬岩,就這麼吃不住疼,想要成就神靈金身,只靠楊家藥鋪的那種秘制藥膏,能成事?

  青衫身形一閃,縮地山河,從庭院憑空消失。

  永嘉縣馬氏府邸內,家族供奉,檯面上和幕後的,總計有三位地仙,一元嬰兩金丹,其中兩位隱姓埋名,更換了身份。

  老元嬰是寶瓶洲南方那個舊白霜王朝境內,某個在戰事中覆滅仙府的老祖師,這位老神仙從頭到尾,都在閉關,眼睜睜看著祖師堂和神主毀於一旦,約莫是還算要點臉,大戰落幕之後,沒有著急恢復山門道統,而是一路輾轉北上,繞過洛京,過大瀆,最終進入玉宣國京城的永嘉縣馬氏,擔任首席供奉。其餘兩位金丹地仙,一位陣師,一頭鬼物,各有弟子隨從,巴掌大小的地盤,窩著這麼多的世外高人,也算馬氏家底雄厚了。

  還有兩位武學宗師,一男一女,男的叫沈刻,那個五境武夫的門房,就是他的親傳弟子,馬月眉則是他的關門弟子,這些鶯鶯燕燕婢女們的劍術,都是他傳授的。還有一位女子武夫,同樣是金身境,只是相較於沈刻,更為名聲不顯,至於如何進入馬氏家族,一年到頭受窩囊氣,總有她自己的故事。

  當然,從杏花巷馬家變成永嘉縣馬氏,這個家族最大的依仗,從來都是馬苦玄。

  由於門房沒來得及稟報身份,再加上陳平安幾乎是筆直一線走到了庭院,一路上,都沒有誰能夠讓陳平安停步,估計這撥傲視公卿輕王侯的大人物,暫時還不清楚內幕。

  一處簡陋書房,有個面容醜陋的中年書生坐在桌旁,一塊蕉葉白大硯台,金不換的彩色墨錠,攤放在書桌上的一本書,是本專寫狐仙水仙的文人筆記,文士手邊還有一盤京城老字號鋪子的糕點,一邊翻書一邊嚼著軟糯桂花糕,書生剛剛看到一句書上言語,忍不住嘆息一聲,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原來是那句可憐青草生,一夕生意盡。

  享譽朝野的少年神童馬徹,就是這位夫子教出來的得意學生。

  中年書生自嘲道:「好重的煞氣。樹大招風嗎?果然,每個月豐厚俸祿,不是白拿的,神仙錢最燙手。」

  不如原封不動將俸祿退還馬氏?就這麼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一個能夠硬闖馬氏的,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何種來歷,好像都不是他一頭金丹鬼物敢說十拿九穩禮送出府的。

  苦求長生法,真是苦死了。

  他剛要站起身,硬著頭皮去那邊趟渾水,倏忽間,背脊發涼,整個人如墜冰窟,下一刻,他的腦袋就被人按住,往桌上砸去。

  體內靈氣凝滯如冰凍,三魂六魄震顫不已,他試圖調動幾件本命物,竟是如同被大雪封山一般,完全失去了聯系。

  一顆金丹,更是紋絲不動,地仙孱弱如俗子。

  陳平安五指攤開,按住對方的後腦勺,微笑道:「說你們是奇人異士,你還真信了?」

  鬼物書生竭力開口道:「敢問上仙名諱?」

  陳平安從桌上拿過那方沉甸甸的大硯台,就往後腦勺上邊重重一拍,硯台化作齏粉,打得這頭地仙鬼物眼冒金星,只覺得腦漿子都被那名刺客打出來了。

  差點魂飛魄散的鬼物書生只得求饒道:「上仙恕罪,」陳平安問道:「馬氏夫婦這些年靠著拆東牆補西牆來積攢陰德的路子,是你教的吧?幫他們將槐葉煉制為本命物,憑此得了些祖蔭庇護,才好在城隍廟功德簿上動手腳,也是你的手段?很高明啊,不錯不錯。」

  鬼物書生錯愕不已。

  陳平安轉頭冷笑道:「想跑?」

  一把油紙傘快若飛劍,穿廊過道,帶起一片流螢,直接將那位一直偷偷施展掌觀山河手段的元嬰境老神仙,給戳了個透心涼,狠狠釘在牆壁上。

  那位老嫗模樣的元嬰境修士,是主婦秦箏的體己人,這些年管著馬氏的後宅婢女雜役,今天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

  只因為庭院那邊的景象,雲遮霧繞,封禁森嚴,老嫗竟然看不到半點內裡景象,這讓她驚駭萬分,莫非是位……上五境?!

  只是她剛要施展縮地成寸的術法,好像對方就在等這一刻,轉瞬間就有一把材質普通的油紙傘,如長劍洞穿她的胸膛,巨大的衝勁,讓她一路倒滑出去,後背撞在牆上,那種撕心裂肺之痛,讓老嫗狀若瘋癲,哀嚎不已,她雙手就要將油紙傘拔出胸口,只是手指才剛碰到油紙傘,她便又遭受了一種剮心之苦,老嫗腦袋向後重重一磕,原來那把油紙傘劍氣瞬間暴漲,一條條金色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沿著老嫗的手掌、骼膊再往全身蔓延開來,不但如此,那些如條條水脈流淌的火焰,在不傷皮肉筋骨絲毫的情況下,它們還慢慢滲入了老嫗神魂當中,這是一種極為精粹的火法,世間竟有這等霸道的火法,導緻老嫗整個人身天地山河,宛如下了一場火雨。

  火刑。

  只說一座元嬰境修士的心湖,瞬間被大火煮沸,霧氣升騰,修士心湖變成了一口油鍋。

  陳平安鬆開手指,直起身,移步去見那個極可能是馬氏謀主的老嫗。

  鬼物書生趴在桌上,等了片刻,那位上仙似乎已經去往別處了,作為山澤野修,一貫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做派,此地不宜久留,必須速速離開,他趕緊坐起身,只是他一下子就欲哭無淚,如喪考妣,顫聲道:「龍虎山雷局!」

  原來那位上仙在屋內留下了一座雷局陣法!

  恍惚間,這頭金丹鬼物好像來到了一座遠古行刑台,天地茫茫,空白一片。

  下一刻,雷聲大作,倏忽間天地極遠處,被一條漆黑如墨的閃電撕開雪白天幕,然後是數十道數百道閃電,緊接著就是一隻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如開門一般,從無盡虛空境界中扒拉開「一扇房門」,緩緩現出全貌,手持鐵鞭、身披金甲的那尊巍峨神靈一步踏出,金身渾身纏繞著五彩顔色的閃電,每走一步,大地便隨之震顫不已,神靈的頭顱緩緩湊近那座行刑台,俯瞰那頭癱軟在地的螻蟻鬼物。

  神靈那雙冷漠的金色眼眸,如兩輪金日懸空,對於人間鬼物而言,還有比這更恐懼的景象?

  陰陽造化主,高天有神明。

  難道這就是那位上仙所謂的「高明」?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間陰惻惻的屋內,看著那個被油紙傘釘在牆上的老嫗。

  這一手「馭劍術」,是跟劍術裴旻學的。

  得多練練,熟能生巧,以後才好還禮裴旻。

  陳平安笑道:「一時半會死不了,不愧是元嬰老神仙,看架勢還能扛一會兒,那我們稍後再聊。我得去會一會沈老宗師。」

  神魂如被千刀萬剮的老嫗嗚咽道:「饒了我,饒了我。」

  陳平安說道:「這才哪到哪啊,只是冷菜而已,硬菜還在後頭呢。」

  不等老嫗說什麼,陳平安重返庭院。

  一道矯健身影飛檐走壁如閒庭信步,最終站在牆上,老人身姿挺拔,兩眼有精光,腰佩長刀,手捧一長條布囊,氣勢逼人。

  老者太陽穴偶爾有絲線蜿蜒而動,如蛇盤山,這是武夫到了精神飽滿、神完氣足以至於外溢的地步,是一種即將要破境的跡象。

  武學宗師,只要躋身遠遊,距離山巔就只有一步之遙了,雖南面王不與易也。

  沈刻手上戴著一個羊脂玉扳指,這位隱姓埋名的武學宗師,除了教拳,還會專門負責給某些馬氏子弟熬鷹。

  手上的扳指值不了幾個錢,但是很有紀念意義,是某個小國皇帝的珍愛之物,在大戰期間,世道比較亂,是沈刻掰斷那個皇帝陛下的手指得來的,那夜在皇宮,大開殺戒的沈刻過足了皇帝癮,至今想來,那些婦人,還是極有滋味的。只可惜睡皇后、嬪妃如騎馬這種香艶事,不能拿來當佐酒菜與人言說,只能自己飲酒回味一二,憾事。

  沈刻將那不知裝了什麼兵器的長條布囊,輕輕一戳牆頭,笑問道:「那廝何在?」

  結果這位武學宗師發現庭院這邊氣氛不對勁。

  對了,根據自己的要求,那對馬氏夫婦,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是五境武夫。所以在這些女娃娃眼中,顯得分量不夠?無妨,今日問拳過後,連同馬月眉那個小娘們在內,整座馬府子弟就該知道一個真相了,他們永嘉縣馬氏其實是花了一點小錢,卻請來了一尊真神。

  沈刻眼角餘光瞥了一下屋內的馬月眉,畢竟切磋在即,馬上就要施展拳腳了,老人稍稍運轉一口純粹真氣,壓下些許旖旎念頭。

  月眉真是越長越好看了,不需要塗抹脂粉,天生的美人胚子。與當年家鄉那個沿海小國的皇后娘娘,肌膚都白,白得像豬肉。

  有劍侍婢女想要以聚音成線的手段,提醒這位護院教頭,今天來府上的尋釁之人,是那位落魄山陳劍仙。

  只是不知為何,沈師傅好似置若罔聞,這讓她有點懵,沈師傅如此豪傑氣盛?竟是半點不懼那陳平安?

  沈刻眯眼轉頭,望向屋頂那邊的一襲青衫,開口問道:「就是你來此鬧事?」

  陳平安笑道:「老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沈老宗師該姓馬的。」

  沈刻灑然笑道:「既然是同輩武夫,何必作口舌之爭,拳上見功夫便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想要在這裡找出個好人,真心不容易。」

  沈刻解開長條布囊的一端繩結,再將其橫提,伸手一抹,露出裡邊的兵器,竟是一柄長度誇張的青銅古劍。

  沈刻緩緩道:「年輕人,藝高人膽大吶,真是什麼龍潭虎穴都敢闖,如此不惜命,活不長久的。」

  陳平安看了眼那柄長劍,說道:「好物件,不常見。」

  「年紀輕輕,好重的殺氣。」

  老人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了個劍花,「劍下不斬無名鬼,說吧,姓甚名甚,有無師門,如果有,回頭我就拎著你的項上頭顱,去你師門登門送禮。」

  江湖仇殺,不比山上練氣士的鬥法,玉宣國朝廷一向管得比較寬鬆了。

  「我叫陳平安,不惑之年的歲數,不算年輕了。」

  青衫劍客微笑道:「如果能夠帶著我的腦袋去落魄山,學那豪素斬殺南光照做派,殺了人,丟下頭顱在山門口,也算你本事。」

  當沈刻聽見了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眼皮子直打顫,一口純粹真氣和滿身拳意,在瞬間破功,顯露出旁人肉眼可見的頽敗之勢。

  老人盡量讓自己原地站穩,都忘記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了,「打攪了,陳劍仙只管找人敘舊,老朽就不摻和這種私人恩怨了,這就離開烏煙瘴氣的馬府,若是陳劍仙覺得猶然礙眼,老朽可以就此離開京城,這輩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國了。」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隻手掌,「好說,雙腳長在你身上,沈老宗師想去哪裡就去哪。」

  沈刻驚疑不定,小心翼翼低聲問道:「當真?」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當真,可以不當真,都隨你。」

  沈刻二話不說便丟了那把長劍,以表誠意,腳尖一點,身形長掠急急而走,當老人一路在屋頂上蜻蜓點水,不管是離開了馬府,還離開這條街道,一路往熙熙攘攘的鬧市而去,陽光普照,春日融融,當他置身於那條車水馬龍的禦街之上,沈刻終於長呼出一口濁氣,鬼門關打轉,活下來就好。

  但是沈刻似乎忘記了一個細節,哪怕今天驟雨停歇了,這座玉宣國京城也該有些許水跡才對。

  在陳平安離開庭院再返回的間隙,秦箏與馬岩視線交彙,後者點頭,示意已經布置妥當了,必然神不知鬼不覺。

  秦箏則看似無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邊。

  有個滿臉苦相的矮小老人,提著一只猶有九成新的泔水桶,富貴人家的傢伙什,自然不比尋常百姓家,桶外如同嵌著烏金。馬家有錢,府邸實在是太大了,老人路過一處偏遠廊道,有一大幫閒暇無事可做的青壯雜役,呼朋喚友聚在一起玩骨牌賭錢,嚷嚷著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一個個面紅耳赤,窮酸老人就放下泔水桶,蹲在他們身後,跟著下旁注,丟出一把銅錢,緊巴巴過日子,馬無夜草不肥,就靠這個掙點外快了。老人經常獨自一人,抽著摻雜榆樹葉的土煙,很嗆人。在這個家族裡邊,就只有二公子馬研山最沒架子,有事沒事就拎著兩壺好酒,喜歡找老人扯閒天聊過往,原來老人以前是南邊那個朱熒王朝的亡國餘孽,唱戲的,竟然還是閨門旦出身,總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身段、扮相和唱功都好,喜歡用粉彩描眉畫臉,還會自己填詞,跟宮裡升平署的宦官關係都好,只是倒嗓子,在故國皇城根下遛了三年多嗓子,還沒恢復,就混不下去了,後來還給很多名角搭過戲挎過刀,終究還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等到朱熒王朝被大驪宋氏吞並,樹挪死人挪活,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就這麼一路兜兜轉轉,進了馬家,討口飯吃。

  老人緩緩轉頭,發現那邊出現了一個青衫長褂的背劍男子,「前輩其實是一名賒刀人?在這邊等著收賬?」

  老人心頭巨震,「你是?」

  陳平安笑道:「一場萍水相逢,何必計較身份。」

  老人臉色陰晴不定,問道:「那就各忙各的?」

  陳平安搖頭道:「杏花巷馬氏有今天的福分可享,前輩功莫大焉,這筆賬,也是要與你仔細算一算的。」

  老人身形遁土不見,陳平安笑了笑。

  等到老人重見天日,本該是那京城外折耳山附近才對,但是老人卻發現自己站在了槐黃縣城的……杏花巷。

  一個桃花眼瓜子臉的年輕婦人,剛剛從鐵鎖井那邊挑水而返,老人呆若木雞,渾渾噩噩,馬蘭花怎的如此年輕了?

  馬家的廚房,因為家族不分家,如今四代同堂,枝繁葉茂,百餘口的吃食,都是在這邊搗鼓出來的。

  如果不是祠堂重規矩,否則加上京城內外那些只是沒資格加入馬氏族譜的私生子,估計人數得翻一番。

  掌勺的廚子,三十多歲的婦人了,高聳挺拔的胸脯,竟然半點都沒有下墜,所以都覺得她是個不正經的狐媚子。

  女人們嚼著舌頭變著法子駡她,男人們都想睡她。

  每天都活在閒言碎語裡邊,變著法子糟踐她。

  如果不是她可以給馬徹開小竈,而馬徹又是公認的狀元才,她未必逃得過某些馬氏男人的手掌。

  她在馬府這邊當了多年的廚娘,每天都會隨身帶著一把剪子防身。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一座糞坑就只有屎尿了。

  那個叫馬徹的少年,是個天賦異稟的讀書種子,朝野上下,都覺得他是板上釘釘的未來觀湖書院賢人君子。

  以後肯定會成為玉宣國權貴公卿的少年馬徹,曾經面紅耳赤,喘著粗氣,從後邊一把抱住體態豐腴的婦人,蹭了一會兒。

  婦人今天又在廚房忙碌,蒸了幾屜包子,各種餡都有,比如甲魚只取裙邊,鱖魚只取兩塊嘴後腮邊的嫩肉,還有一種長在白蟻窩上邊的菌子,味極腴美。

  屋內其餘廚娘婦人,都離這個叫于磬的騷娘們遠遠的。

  她伸手捋了捋鬢角青絲,轉頭望向一個坐在門檻的青衫……劍客?

  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書上說君子遠庖廚,馬氏諸房子弟可不會來廚房這邊,當然他們是因為覺得這邊人多眼雜。

  廚房屋外不遠處,花圃棚下的石條上,擺放著十幾盆名貴蘭花。一向都是她在悉心打理。

  永嘉縣馬氏的私房菜,是能讓玉宣國京城頂尖豪閥都要豎起大拇指的。好些清饞老饕,難得說句誰的好,嘴上總會掛著一句,為什麼我們這裡的白菜都要比外地香?因為竈王爺麾下的五味神只在京城呢。可他們只要嘗過了馬府私房菜,都會叫絕。

  陳平安以心聲笑問道:「本來以為你是顧璨安排在這邊的眼線,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姓陸?」

  站起身,陳平安走入廚房,從一處竈臺上邊拿起幾頭紫皮蒜,捏碎蒜衣,攥在手裡,再給自己盛了一碗魚湯素麵,笑道:「吃麵不就蒜,好比殺人不見血,終究差了點意思。」

  于磬只是怔怔看著那個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至於廚房內其餘的婦人,約莫是被此人的氣態給震懾住了,誰都沒敢吱聲。

  陳平安斜靠竈台,下筷子之前,笑道:「杏花巷馬氏欠了我們家一筆錢,不多,八錢銀子,不到一吊錢,不過在當時我們家鄉那邊,不算小錢了,我以前壯著膽子,厚著臉皮登門討要過兩次,還是沒要到。路過杏花巷,卻沒有敲門的次數,就更多了。吃過這碗麵條,這第一筆賬,就算兩清了。馬苦玄還是有心,請得動你出山,來此庇護馬氏。」

  婦人側過身,姍姍然施了個萬福,柔媚笑道,「你就是陳山主吧?」

  陳平安放下碗筷,打了個飽嗝,「登門討債的味道真是不錯。吃飽喝足,那就開工。」

  于磬嫣然一笑,「難道文聖弟子,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通行凶濫殺嗎?」

  陳平安伸手輕拍竈台,手心處金光熠熠,無數條金色細線蔓延開去,徑直走向門口,再轉頭笑道:「希望我們下次見面,你還能這麼聊天。」

  于磬眯起眼,她雙指捏住一張金色符籙,環顧四周,天地景象變幻,她好像來到了一處仙家府邸。

  她視野中,一座巍峨青山孤立,山腳有條幽綠長河,山中建築鱗次櫛比,繁密且華美,空中仙鶴盤旋。

  于磬低頭一看,是一口不懸空反而貼地的古怪藻井?

  只見藻井中心位置雕刻有一朵金色蓮花,外邊繞有兩條銜尾黃龍,再往外是十六飛天,一圈圈圖案,不斷往外擴展,最終是一圈連她都認不得內容的古老銘文。照理說,以她的境界和家學,最不用忌憚這種幻境天地之屬的陣法,可問題在於她在冥冥之中,都不覺得此地是一座陣法,而是某種真實存在的玄妙境地。理性和推演,告訴她這是陣法,感性和直覺,卻告訴她這是幻境。

  她屏氣凝神,不敢隨便在此地呼吸,燃起那張用來定量光陰刻度的秘符,一抖袖子,隨手往遠處空地上砸出一道術法,霎時間塵土飛揚,她微微皺眉,這方天地除了靈氣充沛之外,似乎並無異樣。于磬蹲下身,捏起些許泥土,細細研磨成粉末,她定睛望去,泥土都是真物,這讓于磬如墜雲霧,難道是山巔大修士那種袖裡乾坤、壺中日月的手段?而且按照某些家族秘錄,某些山巔修士,都能夠隨身攜帶洞天福地。

  于磬小心翼翼祭出一件袖珍樣式的重檐寶塔,輕輕拋向空中,護住自己所站立的一畝三分地,這才緩緩御風而起,嘗試在高處俯瞰這處秘境,隨著身形升高,于磬將前方那座白玉拱橋的全貌盡收眼底,橋欄望柱之上蹲有種種異獸,橋下還雕刻有一頭披掛龍鱗的石刻霸下,趴地望水狀。

  于磬終於發現了一個「大活人」,是一個身披翠綠羽衣的年輕女子,不在山中,正沿著那條看不到盡頭的綠水,走在水畔,腳步不快,于磬猶豫了一下,還是往那翠羽女子那邊御風而去,落在河對岸,那女子分明瞧見了于磬,卻只是擡了擡眼皮子,就繼續緩步走在河邊,于磬很快發現了端倪,這個年輕容貌的古怪女子每走一步,身邊某些乍一看不易察覺的細微景象,就會從白描變成彩繪,此外還可能是為一叢野草增添幾粒露珠,讓一尾從河中跳躍出水面的雪白鯉魚,變成絢爛金色,她是在這……查漏補缺,為天地畫卷增補顔色?

  于磬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符籙,果然,真實的光陰流逝才過去約莫一彈指的功夫,但是她在心中默默計數的于磬,卻已經過去將近一刻鍾了,這讓于磬心情愈發沉重起來,對岸的女子轉起頭,一張猶然白嫩無暇的漂亮臉龐,但是卻有一種古井無波的死寂眼神,當她直楞楞望向「無比鮮活」的于磬,女子臉上神色複雜至極,譏諷,憐憫,羨慕,仇恨……

  于磬忍下心中異樣,開口詢問道:「敢問道友名號?」

  女子沙啞開口道:「你可以叫我許嬌切,妖族真名蕭形,來自蠻荒,一粒心神被困此地,已經有一萬兩千個『彈指』了。」

  于磬疑惑不解,按照對方的計數,才一晝夜十二個時辰罷了。

  自稱許嬌切的女子,驀然間臉龐扭曲起來,好像猜出了對方的心思,雙手十指抵住臉頰,「才一晝夜,才?!四百八十萬個『剎那』,四百八十萬個!」

  她瞬間收起癲狂神色,指了指于磬手中的那張符籙,用一種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快意神色,伸手掩嘴,低低的滲人笑聲,從指縫間透出,「獨樂了不如衆樂樂,如今有你陪我,就沒有那麼難熬了。發現了嗎,光陰流水的速度,越來越慢了,但是你的念頭,反而越來越快了。在這裡,你我俱是不寐者,可憐極了。」

  在那座遍布古老神靈的小天地內,馬苦玄說道:「看來是餘時務說錯了,你不是什麼八成可能性的元嬰境,你是玉璞境。什麼時候的事情,就在這幾天?」

  被馬苦玄以符法配合「請神降真」之術,請來的那一百多尊遠古雷部金甲神靈,好似被浩浩蕩蕩的天道壓勝,只能束手待斃,根本不敢動彈。

  僅僅是被那那持劍者的幻象,一劍橫掃而過,劍光璀璨,好似劈開天地,當場就有半數金甲神將被攔腰斬斷,金身轟然崩碎,化作無數金光。

  火神擡手,天地如熔爐,火光融融,不知陰陽炭,何獨燒此中。

  眨眼功夫,天地清明。

  馬苦玄對此並不以為意。

  陳平安惋惜道:「可惜這些金身碎片都是虛假之物。馬苦玄,你不是很有本事嗎,為何不乾脆請來這些神靈的真身。」

  小天地景象如潮水退散,兩人重返真實境地,馬苦玄坐回祠廟大門口的台階,陳平安站在廣場上。

  馬苦玄笑道:「豈不是說,陳隱官是專門為我閉關,沒有玉璞境傍身,光靠元嬰境劍修和十境武夫雙重身份,依舊覺得這次復仇,單槍匹馬走入永嘉縣,是不牢靠的事?」

  陳平安微笑道:「你臉真大。」

  馬苦玄看了眼「外界」,整座馬府的真實處境,早就陷入了一種彷彿光陰流水停滯不前的境界。

  馬苦玄問道:「你飛劍的本命神通,是可以駕馭一條仿造的光陰長河?能夠涵蓋多大的區域?大緻持續多久?」

  馬苦玄又問道:「為何不用劍氣長城的那副姿容現身,是覺得太過醜陋了,不敢見人?」

  馬苦玄再問道:「你知道我其實對馬府存亡,並不是特別上心,就不好奇,為何我還是選擇出現在這裡?」

  其實馬苦玄並不喜歡跟人聊天,但是眼前這個同鄉同齡人,是唯一的例外。

  馬苦玄哀嘆一聲,「怎麼又開始當啞巴了。」

  馬苦玄站起身,「那就陪你玩玩。」

  陳平安終於開口笑道:「那就陪你玩玩,反正不止一次了。」

  馬苦玄扯了扯嘴角,「輸給我兩次,再輸給曹慈三場,陳平安,你別覺得如今多了幾個身份,就可以找回場子了。」

  陳平安疑惑道:「你該不會偷偷摸摸躋身仙人境了吧?」

  馬苦玄恍然道:「這都被你猜到了?隱官大人的腦子真靈光,難怪可以坐鎮避暑行宮。」

  陳平安沉吟不語。

  馬苦玄笑道:「這是不是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陳平安好像本想給個驚慌臉色來著,只是驀然而笑,「不裝了,不演了,騙了你兩次,已經很過意不去了。」

  馬苦玄伸了個懶腰,走下臺階。

  陳平安說道:「對了,好巧不巧,我的這把本命飛劍叫『籠中雀』。」

  言語之際,陳平安身上多出了一件鮮紅法袍。

  庭院內,馬岩和秦箏與那一襲青衫,可謂好話說盡,尤其是馬岩更是言之鑿鑿,自稱哪怕被陳山主誤會深了,他既然百口莫辯,也願意用自己的一條命換陳全的一條命。秦箏突然跪在地上,夫唱婦隨一般,立即跟上神色誠摯的一番肺腑言語,陳平安,你若是覺得你娘親的病逝,也與我們有關,那我就再賠給你一條命,只求你放過我們馬家,求你不要遷怒旁人。

  陳平安視若無睹,只是笑言一句,「你們何必繼續拖延時間,意義何在?」

  說著便從袖中取出幾封飛劍傳信,將其全部碾碎,「想要搬來救兵,估計是不濟事了。」

  一位青衣婢女毫無徵兆地前衝向陳平安,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鋒芒一閃,試圖近身廝殺,有那慷慨赴死的氣魄。

  又有一位劍侍縱身一躍,身形在空中伸手一招,將牆上長劍駕馭在手,朝那一襲青衫的頭顱當空斬去。

  之後便是青衣婢女紛紛兔起鶻落,視死如歸,一股腦朝那陳劍仙撲殺而去,皆不惜命。

  陳平安擡起一條骼膊,雙指並攏,頃刻間,將十數位青衣婢女悉數攔腰斬斷,屍體墜地,滿院鮮血,慘不忍睹。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的馬岩都覺得這一幕太過血腥了,秦箏更是當場嘔吐起來。

  陳平安淡然道:「身為死士,求死得死。是你們自找的。」

  秦箏低頭彎腰,乾嘔不已,看似失態至極,婦人卻是偷摸著神采奕奕。

  折腰山那邊的道旁酒肆,憂心忡忡的山神娘娘宋瘠,自顧自飲酒,心不在焉。

  大雨傾盆,白晝晦暗如夜,急促雨點打在窗戶上邊,吵鬧得好似新鬼煩冤。

  這般道上雨幕伸手不見五指的慘淡光景,竟然來了兩位客人,一個濃眉大眼的高大男子,一個雍容文雅的儒衫青年,都是身披蓑衣的冒雨趕路,到了酒肆檐下,各自摘下竹笠,宋瘠方才瞥了眼屋外道路,見那姿容氣度皆如謫仙公子的青年,手牽一匹極為神俊的白馬,四足風雨中。

  宋瘠指了指門口的木牌,歉意道:「兩位客官,對不住,鋪子打烊了,恕不待客。」

  身材高大的男人率先跨過門檻,笑容燦爛道:「只是找個躲雨歇腳的地兒,我們自帶酒水的,順便在這裡等人。要是不讓進門,我們就退回去,在門外等著。」

  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伸手摘下門口那塊木牌,隨便丟在櫃臺上邊,微笑道:「既然是開門做生意的,哪有有錢不賺的道理。」

  宋瘠猶豫不決,看得出來,這兩人都不是什麼易於之輩。

  她好歹是本地山神,鋪子又開在折腰山附近,當她看不出某人的境界高低,那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必定是修道有成之士。

  高大男人朝櫃台那邊擡了擡下巴,儒衫青年便繞到櫃台後邊,從架子上邊拿了兩壇酒水。

  宋瘠大開眼界,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自帶酒水?

  緊接著又走入一個身姿曼妙的年輕女子,頭別一支雲紋頭的木釵,著棉布衣裙,踩了一雙綉花鞋。

  她從磅礡大雨中走來,腳上那雙繡鞋卻是纖塵不染。

  她與那位山神娘娘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顧靈驗,是我家公子的通房丫頭。」

  顧靈驗反客為主,去後院搬了一只火盆過來,再拎了一大袋木炭放在腳邊,撲簌簌倒入盆內,低頭呵了口氣,木炭便燃起火光。

  她拿起鐵鉗,動作嫻熟,撥了些舊灰壓在炭火上邊,身體前傾,伸手烤火,輕輕晃動一雙白晰如雪的手,擡頭笑問道:「掌櫃嬢嬢,鋪子裡邊有芋條或是粽子麼?我想在這兒一邊取暖,一邊剪窗花、納鞋底哩。」

  宋瘠搖搖頭。心想這就是他們要等的人?現在已經等到了她,接下來要做什麼?

  顧靈驗望向那個孤零零坐在一張桌旁的山神娘娘,柔聲笑道:「嬢嬢,你的腚兒真大呢,腰肢又細得過分了,坐長條凳,臀-瓣兒就顯得更豐滿了,若是晚上起夜,坐馬桶上,嘖嘖。」

  宋瘠惱羞成怒,只因為暫時分辨不出他們幾個的身份背景,便强行收斂不悅神色,她嫣然一笑,故作不以為意狀,也不搭話。

  劉羨陽一口酒水當場噴出來,趕忙道歉道:「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個人臉皮薄,沒見過世面,聽不得這些。」

  顧璨神色自若。

  顧靈驗一口一個嬢嬢:「折耳山改名為折腰山,改得真好聽,一下子就從大俗變成大雅了。不過我聽說折腰山歸西岳儲君之山鹿角山管轄,那尊神位高到不能再高的常山神,好像丟了官帽子?就是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吧,嬢嬢你有無內幕啊,不妨說出來聽聽,就當是給我家公子當下酒菜了,也算待客周到了。」

  宋瘠臉色鐵青,沉聲道:「這位顧姑娘,我不管你是什麼師門,什麼境界,在這西岳地界,還請慎言,小心禍從口出。」

  按照文廟的山水譜牒劃分,作為一洲西岳儲君之山的鹿角山常鳳翰,是從三品神位。

  照理說,要剝奪這麼一位高位神靈的正統官身,需要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通過決議,哪怕佟文暢是常鳳翰的頂頭上司,也無權私自處置這麼一位高位山神。故而新晉為大纛神君的佟文暢此舉,完全沒有按照規矩行事。

  所以不但常鳳翰已經與中土文廟投牒申訴,據說鹿角山二十司,絕大多數主官都聯名遞交了一個摺子給大驪王朝。

  能否保住舊有神位,暫時還不好說,畢竟佟文暢剛剛晉升神君,文廟和大驪宋氏那邊必須考慮這點,但是一般而言,更大可能性,還是折中,鹿角山收到中土文廟和大驪禮部的申飭,再將常鳳翰的品秩貶謫幾級。但是也不排除一種可能性,佟文暢栽了個大跟頭,常鳳翰和鹿角山沒有任何變化,反而是佟文暢的威望跌落谷底。

  不管是哪種情況,在文廟沒有給出最終定論之前,在這寶瓶洲,宋瘠還真不相信有幾個練氣士,有資格在鹿角山轄境內,說常山神的風涼話。

  顧靈驗嗤笑道:「何必垂死掙扎,必然是樹倒猢猻散的局面了,告狀,告誰的狀,是告佟神君的狀,還是告陳山主的狀啊?可別狀紙直接就是送到陳山主手上哩。哈,有趣有趣,就像某些書上寫的橋段,一拍驚堂木,怒斥堂下何人,膽敢狀告本官?」

  顧璨說道:「行了,當你的啞巴。」

  顧靈驗小心翼翼看了眼顧璨的臉色,沒生氣,眼睛裡還有些笑意呢。

  劉羨陽開始以心聲言語,「為什麼一定要喊上裴錢。」

  「她是陳平安的晚輩。」

  「這是什麼道理。」

  「我們兩個的擔心,不一樣。」

  「怎麼說?」

  「你是擔心他會碰到意外。我對這個一點都不擔心,我只擔心他在那邊,收不住手,會被人抓住把柄,瘋狗亂咬人。」

  「陳平安做事情,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次不太一樣。」

  「怕什麼,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陳平安不還有我們嘛。」

  顧璨沉默片刻,「劉羨陽,你知道我最羨慕你哪點嗎?」

  劉羨陽眼睛一亮,「說說看。我這個人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優點。」

  顧璨說道:「為人處世,完全不帶腦子的,只靠直覺吃飯。」

  劉羨陽擺擺手,「跟你說件事,別外傳,阮鐵匠已經是仙人境了。」

  「看得出來。」

  劉羨陽疑惑道:「哪只眼睛看出來的?」

  顧璨冷笑道:「我跟某個只會練劍的人不一樣,還學了點望氣術和推演的皮毛。」

  「資質好,天賦高,心無二用,根本不用學那些亂七八糟的旁門左道,還有錯啦?」

  一個紮丸子發髻的黑衣女子,腳步輕靈,跨過門檻,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

  顧靈驗擡頭望向門口那邊,哎呦喂,正主來了。

  裴錢朝劉羨陽和顧璨抱拳行禮。

  劉羨陽笑著招手道:「坐下喝酒。」

  顧璨點頭緻意。

  宋瘠心一緊,認出對方身份了。

  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裴錢!落魄山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裴錢再朝宋瘠拱手,「見過宋山神。」

  宋瘠趕忙起身,施了個萬福,「小神如今名為宋瘠,忝為折腰山神。」

  裴錢摸出一片金葉子,笑道:「與山神娘娘打四角市井酒釀。」

  宋瘠神色慌張道:「不用買酒,小神今兒能夠請裴宗師喝幾壇折腰山自釀的盤鬢酒,是小神的榮幸和福氣。」

  裴錢點頭道:「那晚輩就不客氣了,先行謝過。」

  劉羨陽嘖嘖稱奇。當年的小黑炭,都變得這麼懂事了。

  顧璨會心一笑。

  裴錢接過那幾壇仙家酒釀,放在桌上。

  錢乃上清童子。酒是釣詩鈎,掃愁帚。

  出門在外,花錢喝酒,可以不問價格,就是闖蕩江湖。

  顧靈驗眉眼彎彎,笑吟吟道:「裴姑娘,渡口一別,不曾想咱倆這麼快就又見面了,真有緣分。」

  裴錢微笑道:「我們若是在寶瓶洲陪都戰場相逢,就更有緣分了。」

  庭院內,家主馬岩開始痛駡陳平安的濫殺無辜,有愧聖人弟子身份。

  陳平安笑道:「是又如何,能奈我何?今日永嘉縣馬氏的這樁滅門慘案,天不知地不知的。」

  馬岩高聲怒道:「陳平安,你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秦箏緩緩直起腰,竟是以心聲言語道:「泥瓶巷狗雜種,你知不知道,通過一場鏡花水月,很快整個寶瓶洲都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為了?!」

  那種預料之中陳平安的驚慌神色,並沒有出現。

  這讓婦人心中多出一絲不安。

  陳平安笑道:「還是這麼又蠢又壞,光顧著處心積慮算計我了,就不好好想一想,我見到你們之後的第一句話,為何是給你們安排四十種死法?什麼死法,能夠讓一個人死上這麼多次?」

  陳平安微笑道:「要不要我配合你們多說幾句話?類似在我陳平安眼中,你們就是命賤如草的螻蟻,踩死你們都嫌髒了鞋子?又比如我定要將你跟秦箏千刀萬剮,就算泄露出些許消息,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又誰敢替你們伸冤?」

  陳平安指了指婦人手上的翡翠手鐲,笑道:「作為這場鏡花水月的樞紐所在,你好好勘驗確定一下,裡邊是否剩下半點靈氣。」

  秦箏迅速伸手一摸手鐲,手指如觸冰塊,這讓婦人瞬間變色。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地上那些被攔腰斬斷的屍體,鮮血如退潮,緩緩流淌入屍體體內,那些斷成兩截的屍體則開始紛紛「退回」空中,摔落在地的匕首、長劍則重新被屍體收入手中,所有的軌跡,絲毫不差,屍體最終拼湊在一起,一一倒退回原位,重新活過來的那群青衣婢女們,依舊活生生站在原地。

  這場鮮血淋漓的變故,就像草台班子的一場拙劣演戲,又或者宛如看書兩頁,翻過一頁再翻回一頁,所有文字豈會有差?唯有看過兩頁文字的感受,留在心中,對那群青衣婢女而言,先前被斬斷腰肢的疼痛感,還有那種瀕死的心有餘悸,似乎依舊縈繞在心扉間。

  一聲女子尖叫突兀響起,原來是秦箏那只帶著翡翠鐲子的手腕,被一縷劍氣給切割下來,墜落在地了。

  陳平安來到馬岩身邊,伸手掐住後者的脖子,拖拽到疼得滿地打滾的秦箏身邊,再將馬岩摔在地上,陳平安擡起一腳,踩中馬岩的腦袋,逼著他瞪大布滿血絲的眼睛,使勁看著那只斷腕,陳平安輕輕擰動鞋尖,馬岩一側臉頰頓時血肉模糊,白骨裸露出來。

  陳平安神色淡然問道:「你知不知道當年的八錢銀子,可以換多少文錢,我可以去楊家藥鋪買多少的藥材?!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何會經常去你們杏花巷,蹲在路邊,為何會瞧見那個賣糖葫蘆的攤子?」

  自以為脫離險境的老宗師沈刻,在他即將走出玉宣國京城的時候,突然轉頭。

  只見身後那條熙熙攘攘的繁華街道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笑望向他。

  這讓見慣了世面的沈刻一瞬間背脊發涼,大日高照,白晝見鬼一般。

  千人一面,男女老幼,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身材,不同的裝束,卻都是一張面孔。

  那個身份隱蔽的賒刀人,老者看到了杏花巷內憑空出現一個攤子,有個中年漢子,賣著糖葫蘆。

  中年男人與老人對視,笑言一句,諸君眼拙,不知頭頂三尺有神明,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在那座仙府遺址內,道心失守的于磬,魂不守舍離開河邊,沿著那條山道拾級而上。

  台階上坐著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變幻不定的面容,用著不同的嗓音,反複訴說一句,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

  與此同時,山路兩側,掛滿了「吊死鬼」,密密麻麻,數以萬計,一直往山頂蔓延開去。死狀如出一轍,皆是被一把長劍穿透太陽穴,懸在空中。

  老嫗在遭受一場火刑。

  鬼物書生置身於雷局。

  世間所有刻骨銘心的仇恨,都是一壇老酒,等著復仇者去揭開泥封,可以為之痛飲。

  真正的陳平安,其實從頭到尾都置身於馬氏祠堂內,搬了條椅子,背對大門,橫劍在膝,手持養劍葫,小口小口喝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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