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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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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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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3 01:34:4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

  一場酣暢淋漓的復仇,是一場不醉不歸的豪飲。

  自飲自酌,緩緩飲酒,獨樂樂足矣。

  有人頭戴金冠,身穿一件紫氣縈繞的青紗法袍,手捧一支熒熒耀耀的白玉靈芝,腳踩一雙素白色躡雲履。

  年約三十,姿容無瑕,道體無垢,面貌算不得如何俊美。

  宛如神仙志怪小說中的謫仙公子,家在山水間,花竹森森。又像從一篇游仙詩中走出的山中幽居道人,結茅修行,偶至人間。

  他閒庭信步,數步一景。

  四周出現不同色彩和畫卷,工筆白描的亭台閣樓,水墨寫意的花苑,青綠山水的庭院。

  前不久躋身仙人境,陳平安只是讓姿容年輕了幾年。

  這條在前朝還是豪門扎堆的永嘉縣烏紗街,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這棟宰相舊邸,還有相鄰的兩座大宅,都換了主人,舊岐王府和一處御史門第,早就一並被馬氏收入囊中。由於馬氏秉持一條「分家不分灶,分灶即拆家」的古訓,在此落腳後,將近三十年間,始終不分家不分灶,不許諸房子弟別立戶籍分異家財。三座府邸,相互間打通一道側門,故而小半條街,都姓馬。

  那座庭院內,青衫背劍的陳平安抬起腳,鞋底板終於離開馬岩的臉頰,似乎是嫌髒,蹭了蹭地面青磚,笑道:「馬岩和秦箏可以下去養傷了,斷了手腕,沈老宗師秘傳的那幾種金瘡藥,估計是不管用了,馬氏密室庫房那邊甲字櫃內的幾種珍藏靈丹,搭配著楊家藥鋪的膏藥,興許派得上用場,記得省著點用,藥膏畢竟是用一瓶就少一瓶的稀罕物件。運氣好,讓那位元嬰境老神仙的蒲柳用上醫家的枯木回春術,一截斷腕還可以接回去,馬月眉,你可以跟著爹娘一起離開了,記得把馬徹和馬川、馬璧喊過來,剛好三換三。」

  馬月眉蹲下身,顫顫巍巍撿起那只還戴著翡翠手鐲的斷腕,她站起身,死死盯著那一襲青衫。

  馬岩攙扶著幾乎暈厥過去的秦箏,踉蹌著走出庭院,馬岩不忘提醒馬月眉趕緊跟上,用眼神暗示她不要意氣用事。

  見那女子不挪步,陳平安問道:「眼神能夠殺人嗎?不然你留下,杵在原地瞪大眼睛,多瞧一會兒?能否看殺仇寇?」

  馬月眉一雙秋水長眸中銘刻著濃重的恨意,道:「姓陳的,你要麼今天就殺了我,不然我這輩子都會讓你和你的落魄山……」

  不等馬月眉撂完狠話,陳平安笑著雙指並攏,朝那女子輕輕一劃,劍光璀璨,就像一根鐵絲切開豆腐似的。

  一臉錯愕的馬月眉呆呆低下頭,那道劍光,斜著將馬月眉的身軀斬成兩半,肚腸滑落一地,甚至泛著淡淡的白霧熱氣。

  那些先前已經死過一回的青衣婢女,等到她們作為旁觀者,親眼目睹如此噁心的恐怖一幕,大半數都開始彎腰嘔吐起來。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低頭翻開一頁,再抬頭望向不遠處的慘狀,微笑道:「復仇不是一盤熱氣騰騰的菜,急匆匆端上桌,只要不吃,很快就會冷了。」

  冥冥杳杳,浩浩渺渺,馬月眉環顧四周,不知為何,她已經置身於馬氏祠堂之內,就坐在一張椅子上。

  循著那個聲音,馬月眉轉頭望向大門口那邊,多出了一張椅子,坐著一個橫劍在膝的青衫客,頭別玉簪,正在飲酒。

  那個「陳平安」,跟庭院內於談笑間隨意殺人的陳劍仙,判若兩人。

  此刻馬月眉眼中的陳平安,更像是一尊神像,他面無表情,眼神冷漠,神靈屍坐。

  與此同時,馬氏祠堂祖宗掛像、牌位下方的供桌上,多出了一只古舊香爐,每「一炷香」,都是一個馬氏子弟的名字。

  馬月眉還驚駭發現庭院中那個被分屍的自己,一旁站著個身姿虛幻的鬼物馬月眉,她正在掩面流淚,暗自飲泣。

  庭院內,陳平安轉頭看向院門口那邊,提醒道:「馬岩,秦箏,那就讓你們占點便宜,二換三。一刻鐘之內,那倆貨色,如果沒有趕來這裡見我,就把賬算在你們頭上了。沒辦法,你們既然身為家主,就只好多擔待些。」

  那對夫婦腳步匆匆,片刻不敢停歇。至於馬月眉的真實下場,是死是活,還是如青衣婢女那般死去活來,他們暫時也顧不上了,各自只能壓著滔天恨意,另做打算。畢竟杏花巷馬氏一支的香火,在他們夫婦身上,更在大兒子馬苦玄身上,除此之外,像小女兒馬月眉,或是二子馬研山……就那樣了。

  之後陳平安伸手一招,從院內一棵蒼蒼翠翠的古松上邊,抓來一把松針,輕輕攥在手心,再望向其中兩位率先朝自己發難的青衣婢女,「如果沒有記錯,你們是叫-春溫,秋筠?十六名劍侍當中,暫時只有你們兩個是四境武夫,相當不容易了,隨便擱在寶瓶洲哪裡,這麼年輕的四境武夫,都可以算作一等一的習武資質了。是秦箏那婆姨瞞過你們名義上的主人馬月眉,暗中授意,手把手教你們如何當死士的,好坐實我今天在此濫殺無辜的說法?我只是好奇,你們該得的報酬呢?沒有?單純是覺得馬氏收養了你們這些孤兒,就必須主辱臣死?」

  兩位妙齡少女,如出一轍的綢緞青衣裝束,她們只在細節處,各有巧思,其中名為春溫的婢女,輕盈體態,頭戴白角冠,號稱是玉宣國的宮內樣,另外那個叫秋筠的青衣劍侍,身姿略顯豐腴沉重,她此刻低垂著腦袋,竟是連與那位陳劍仙對視一眼的心氣都沒有了。

  白角冠少女咬牙切齒道:「奴婢只恨自己境界低微,傷不著陳劍仙分毫,想要拼個魚死網破都做不到。」

  陳平安笑道:「這話說得不夠準確,魚死網破,你至少做到了一半。」

  言語之間,屈指一彈,一枚翠綠松針快若飛劍,洞穿了那位白角冠婢女的眉心,嬌軀癱軟,額頭滲出一粒鮮紅血珠。

  陳平安看著手上賬本關於兩位馬氏子弟的詳細記錄,笑了笑,轉頭望向那個秋筠,說道:「我擔心馬岩和秦箏忘性大,你向來與馬川親近,肯定不願意這位心儀情郎死得莫名其妙,那就勞煩秋筠姑娘跑一趟,替那位馬公子博取一線生機。不過切記切記,不要泄露此地內幕,只字片語都不要說出去,不然就別怪我送你們去做一雙亡命鴛鴦了。」

  秋筠壯著膽子離開馬氏家主的讀書待客處,果然那個性格叵測、心狠手辣的的陳劍仙,沒有繼續為難她。

  與此同時,頭戴白角冠的劍侍再次恢復原貌,她在神色恍惚間,下意識伸出手指,揉了揉本該被一枚松針打穿的眉心。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先後死了兩次,讓她殺氣驟減,意氣頽然,只是她仍然强提起一口純粹真氣,故意讓自己顯得殺氣騰騰,沉聲道:「陳劍仙就這點本事?要殺要剮不過是頭點地,別說是飛劍反復殺人,便是刀山火海,油鍋烹煮,陳劍仙只管一一施展出來,與你求饒半句,就算我沒有骨氣……」

  陳平安合上賬本,微笑道:「輸人不輸陣,心性真是不錯。年紀還小,武學境界不夠,如今只是馬月眉的幫閒,等到你哪天學到了沈老宗師的七八成本事,估計以後就是永嘉縣馬氏的得力幫凶了,專門做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或是夜行,鏟除異己,或是掣肘家族內的仙師供奉,「白角冠婢女板著臉陰惻惻說道:「我就算變成了厲鬼,就算爬也要爬去陳劍仙的家鄉,去那座落魄山報仇雪恨!」

  陳平安眯眼微笑,點頭道:「好說。人生在世要稱心,本該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結仇者與報仇者,雙方各憑本事。只是一個走過不少江湖路的前輩,無償告訴你一個江湖道理,在形勢不由人的時候,年輕人說話不要面露凶狠,眼綻凶光,無妨,下輩子注意點。」

  剎那之間,又是一枚松針洞穿她的眉心,强勁的洞穿力道,帶著青衣婢女撞向牆壁,頽然坐地而死。

  青衣婢女抬起頭,天地晦暗,寒風陣陣,陰冷刺骨,她茫然四顧,是極為陌生的景象,枯寂,了無生氣。

  這次自己是真死了?已經身在黃泉路了?接下來可有那書上所謂的鬼門關,孟婆橋?

  她站在一條大雨過後的泥濘道路中央,就在此時,她轉頭望去,有一貧寒老媼騎乘駿馬,鞍轡異常華美,老媼衣衫襤褸,縫縫補補,只是這匹高頭駿馬卻分明是豪門精心飼養,尋常人家,絕不能擁有這等千金不易之物。

  瞧見了道路上的青衣婢女,老媼趕忙勒緊繮繩,停馬在旁,老媼眉眼慈祥,稍稍附身,低聲問道:「姑娘欲何往處?」

  賜姓馬、名溫春的青衣婢女顫聲問道:「老婆婆,敢問此地是冥府道路之上嗎?」

  老媼聞言愈發眉眼溫和,笑道:「姑娘可是回娘家省親,與親人走散了?莫不是被大雨淋濕,昏了頭,才說出這種好沒道理的胡話。姑娘,大雨才歇,路途積潦難行,此地山林自古多虎患,姑娘不宜單獨一人趕路,不如隨我去寒舍暫作休歇,翌日早行,得從容也。」

  「裝神弄鬼!我倒要看你是神是鬼,敢在此故弄玄虛!」

  青衣婢女扯了扯嘴角,腳尖一點,撥動一粒路上石子,石子破空,呼嘯成風,朝那高坐馬背的老媼心口處急急飛去,老媼吃痛一聲,跌落馬背,摔在泥濘中,沒了氣息,青衣婢女低頭定睛望去,一番猶豫過後,這才緩緩挪步,擰轉手腕,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攥在手心。那個羸弱不堪、一擊便被斃命的老媼驀然睜眼,心口處鮮血流淌,她卻是緩緩起身,擦了擦衣裙,越擦越髒,嘆息一聲,只好作罷,沙啞開口道:「小姑娘,我好心好意勸你,何故暴起殺人,就不怕誤殺無辜嗎?即便懷疑我是鬼神之屬,也理該敬而遠之吶。」

  老媼低頭看了眼空洞的傷口,不以為意,只是繼續絮絮叨叨說著老理兒,「小姑娘聽一句勸,心地才是福田,一個人,若是心地壞了,雜草叢生,就壞了一年的收成,一年沒有收成就要與人賒欠,賒欠是要還利息的,這般債上添債,苦上加苦,循環往復,何時才是個頭吶。」

  青衣婢女聽不得這些令人厭煩的碎嘴道理,她直接一腳踢去,將老媼的整顆腦袋都踹飛。

  老媼的頭顱在泥漿中翻滾,反復呢喃一句「又錯啦」。

  下一刻,青衣婢女發現自己重新站在道路中央,遠處一騎緩緩而來,老媼再次停馬,面貌溫和,低聲問道:「姑娘欲往何處?」

  不等青衣婢女回話,老媼便駕馭駿馬高高揚起馬蹄,瞬間就將後者的心口踩踏出一個窟窿,疼得婢女摔倒在地,老媼依舊神色和祥,再緩緩翻身下馬,揮動手中馬鞭,劈啪一聲如雷鳴炸響,狠狠打斷青衣婢女的頭顱,高高拋起,重重墜地,青衣婢女隨著那顆翻滾的腦袋,她眼中視線切換不定,或青天或黃泥。

  老媼嗓音溫和,好似自家長輩一般,柔聲勸誡道:「姑娘,還錯嗎?」

  下一刻,青衣婢女再一次站在道路中央,馬蹄陣陣,由遠及近,老媼再次騎馬而至,好似懸崖勒馬一般,停馬笑顔開口詢問。

  馬川和馬璧,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歲數相差一年,都是二十歲出頭,一人個高乾瘦,一個黑面短髯,容貌身材皆迥異,兄弟二人都是馬氏年輕一輩當中的翹楚,是有功名在身的,跟馬研山讓妹妹代考而來的探花郎不同,馬川是太學生出身的正經舉人,是家族僅次於少年神童馬徹的頭等讀書種子了,至於弟弟馬璧,只是相形見絀而已,若無比較,將他放在玉宣國豪門世族當中,也算俊彥了。

  先前臉色難看至極的婢女秋筠找到他們,她沒有說具體緣由,只說家主有令,讓他們立即趕到此地。

  馬川想要詢問內幕,秋筠卻與平常溫婉不同,她只是咬著嘴唇不說一個字。一路上,馬川故意放緩腳步,走到弟弟身後,再去牽她的手,卻被秋筠輕輕甩開,這讓馬川有些驚訝,往日私下相見,由於給她們教拳的沈刻眼尖,是個老江湖,單憑女子走路姿態,就可以看出女子是否處子之身,秋筠又是馬月眉最器重的心腹婢女之一,馬川再色膽包天,也不敢隨便壞了她的武學前程。

  結果等到他們三個進了院子,既沒有看到任何一位馬氏長輩,也沒有看到什麼相熟的供奉客卿。

  只看到那撥神色古怪的青衣劍侍,怔怔看著他們幾個後到者。

  馬氏長房遭遇了一場翻天覆地的風波,家主馬岩挨了一腳踹,當家主婦秦箏都斷了一隻手腕,不過暫時並未殃及兩邊兩房旁支的相鄰府邸。

  馬川和馬璧只看到了唯一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有個青衫背劍的男子,坐在臺階上,此人手裡邊有本不薄的冊子。

  貴客?

  是某位已經在朝野揚名立萬的玉宣國世家子,家主想要讓他們兄弟來此,跟這個人切磋學問?

  馬川作揖道:「敢問兄台?」

  陳平安揮了揮手中賬本,「不必多禮,老鄉見老鄉。我們等會兒再細聊,等一等朝廷內定的下任狀元郎馬神童,馬徹。」

  馬川笑容如常。

  馬璧有些不悅神色,這小子真會擺譜,給臉不要臉的貨色,都敢擺到我們馬氏來了,在這京城,天潢貴胄功勛與那將相公卿子弟又如何。

  聽說前些年皇帝陛下與皇后娘娘,都曾在國師的護送下,微服私訪離開皇宮,來此下榻馬府,吃了一回馬氏的私房菜,皇后娘娘都贊不絕口,她懇請陛下賞下了好幾件文房清供給馬氏,確有其事,因為那幾樣東西,如今就供奉在了家族祠堂裡邊的神龕旁。

  只可惜當時家主只讓嫡子女和馬徹一起接駕,其餘人都未能親眼目睹天子龍顔。

  馬川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馬璧,此人多半是一位山上的仙裔弟子了,京城權貴子弟,印象中好像沒有這麼一號人物。」

  馬璧點點頭,能夠跨過馬家的門檻,非富即貴,眼前男子,既然背劍現身,必然有所依仗,他同樣是學武有成的四境武夫,窮學文富學武,兄弟二人俱是打小就藥罐子泡大的好筋骨,以聚音成線與兄長密語道:「觀其氣象,倒是不俗,呼吸綿長,一看就是個練家子,不似山上修道之人,會不會是沈師傅在江湖上的嫡傳弟子?」

  馬川再打量了幾眼青衫劍客,不動聲色道:「確有可能。」

  京城內外和朝野上下,注意力都被馬徹給吸引過去了,但是在馬氏祠堂內部,他們兄弟二人,更是公認的文武雙全。用某位叔公的話說,就是以後咱們馬氏,長房那邊嗜酒如命、不務正業的馬研山,是定然靠不住了,肯定還得是他們倆兄弟挑起大梁了。只是他們倆一貫藏拙,出了這條烏紗街,不顯山不露水而已。

  最後一個趕來庭院的少年郎,卻是與馬川他們兄弟截然不同的氣度姿容,面如冠玉,玉樹臨風,少年神色肅穆。

  陳平安微笑道:「眉無喜憂,才是高人。不愧是永嘉縣馬氏家族文運凝聚所在,又是一位命裡欽定的碧紗籠中人,大好前程。」

  就是少年不曉得血氣方剛,色字頭上一把刀的道理。

  陳平安站起身,拿冊子隨便拍了拍長褂,走下臺階,一步跨出,便來到了馬川和馬璧中間。一襲青衫長褂,已經站在兄弟二人的身後,伸手抓住他們的頭頂,就那麼輕輕一擰,兩顆頭顱幾乎同時發出哢嚓一聲,兩顆腦袋便直接被從前邊擰轉朝向了後邊,瞬間斃命的兄弟二人就那麼瞪大眼睛,瞪向那院門口的俊逸少年,馬徹。

  本來可謂氣定神閒的英俊少年,一瞬間就濕了褲襠。庭院門口便開始飄起一股尿臊味。

  馬徹只看到那個轉頭笑望向自己的青衫劍客,鬆開手指,兩個脖頸已斷的死人,便那麼軟綿綿耷拉著腦袋。

  青衫男子竟然面帶微笑,將兩顆腦袋重新擰轉過去,讓兄弟倆的後腦勺,重新朝向院門口那個瞠目結舌的的馬徹,「你就是馬徹吧,膽子很大嘛,有想好以後在玉宣國廟堂當什麼官嗎?國師,禮部尚書?還是先成為駙馬爺,聽說你們玉宣國的駙馬爺是可以當官的,皇帝陛下最寵愛的玉慶公主,前年去集清觀燒香,恰逢一場名士薈萃的雅集清談,就年紀最小、談鋒最健的馬徹一見傾心了,就是比較可惜,你不太好這一口,更喜歡廚娘於磬那般的豐腴婦人?」

  畢竟是只讀聖賢書的少年郎,馬徹此刻早已臉色慘白,滿頭汗水。

  陳平安笑道:「知道馬川和馬璧為何落個這般下場嗎?好好回答,千萬別學馬苦玄那個最喜歡裝聰明的大傻子,回答錯了,我就把你的腦袋慢慢擰轉一圈。」

  馬徹不可抑制地身體顫抖起來,少年帶著無法掩飾的哭腔說道:「因為他們經常呼朋喚友,去別國參加一種狩獵遊戲,喜歡假扮馬賊和流寇,橫行無忌,為非作歹,去了很多次,殺了很多人,具體是多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陳平安笑問道:「這種密事,你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馬徹哪敢藏掖,竹筒倒豆子說道:「馬璧用心險惡,想要拖我一起下水,我拒絕了。」

  陳平安說道:「缺了個『義正言辭』,你得換個說法,『我義正言辭拒絕了』。嗯?」

  馬徹只得牙齒打顫,乖乖複述一遍。

  少年心中叫苦不迭,怎麼還沒有人趕來此地,將這尊殺神立即拿下,繩之以法?咱們馬氏這些年不是往來無白丁,與那山上得道仙師都有淵源嗎?

  陳平安問道:「殺過人嗎?」

  馬徹使勁搖頭。

  陳平安又問道:「少年郎想殺人嗎?」

  馬徹還是搖頭。

  陳平安笑問道:「讀書種子敢殺人嗎?」

  馬徹依舊搖頭。

  陳平安微笑道:「作為未來觀湖書院的賢人君子,你覺得馬川馬璧該不該死?」

  馬徹毫不猶豫說道:「作惡多端,他們該死!」

  反正已經死了。

  不料就在這一刻,那兩具屍體脖頸處咯吱作響,兄弟二人好像被施展了定身術,只能站在原地,卻是臉色鐵青轉頭望向馬徹,眼神中充滿了戾氣,好像要將馬徹生剝了才甘心。「馬徹,自己找件趁手的……兵器,打死他們,把他們的腦袋打掉才行,可以用磚頭,可以用屋內的硯臺,興許用琴弦更好,相對容易割斷脖頸處的皮,不然用磚頭,有的磨了。」「甭管用什麼法子將他們的腦袋弄掉,馬徹,只要做成了這件事,你就可以活著離開此地,但是我只給你一炷香時間,過時不候,到時候就要變成他們來剝你的皮了,他們是武藝傍身的練家子,當然,你不念同族兄弟情誼,他們興許心慈手軟,下不去手,到時候就要風水輪流轉,又輪到你占據先手了,可以賭賭看。」

  馬徹楞在當場。

  陳平安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們讀書人不可不察啊。還是說願意賭馬川馬璧跟你一般膽小,不敢剝下一張活人的皮?」

  馬徹不敢看那兩雙布滿血絲充滿憤恨的眼眸,少年低著頭,搖搖晃晃跑向那處家主讀書之地,上了臺階跨過門檻,原本手腳發軟的少年便動作極快了,進了屋子,視線巡游起來,馬徹心思急轉,一頓搜刮,很快就尋了幾件趁手的「兵器」,要以一方沉甸甸的硯臺,砸斷那對兄弟的脖頸筋骨,摔了一只擺放在花幾上邊的花瓶,少年要以碎瓷片切斷脖頸皮肉,才算完成約定,砍掉他們的腦袋,割下了首級。

  馬徹一手拿著硯臺,一手持花瓶碎片,只是等他跑下了臺階,卻看到那些面露異樣神色的青衣婢女。

  這讓馬徹一下子銳氣全無,呆呆站在臺階底部,手腳冰涼。

  青衫劍客與他擦肩而過,笑道:「嫌棄她們礙眼,怕她們事後嚼舌頭?好辦,不如先殺了她們?可以不計入一炷香光陰之內。」

  馬徹好像陷入天人交戰的處境,一位身材矮小的持劍婢女冷若冰霜,她向前跨出一步,抖了一個劍花,似乎在提醒這個被玉宣國士林說成是文曲星下凡的少年,你馬徹,試試看?!馬徹嚇了一跳,再不敢有殺人滅口的念頭,徑直跑向馬川馬璧兄弟二人那邊,手持那方價值連城的硯臺,少年高高舉起手臂,顫顫巍巍,古硯上刻著那幾句硯銘,好像也隨之搖搖晃晃起來。

  兩個脖頸青筋暴起的難兄難弟,由於既無法開口言語,手腳又動彈不得,他們只能用殺人的眼神死死盯住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

  馬徹一下子就淚流滿面,喃喃道:「我下不去手,下不去手……不要逼我,不要再逼我了。」

  陳平安坐回臺階,攥著那把松針的手,輕輕握拳,捶打胸口,皮笑肉不笑道:「手足相殘,觸目驚心,令人痛心疾首啊。」

  異象橫生,婢女秋筠伸手探臂朝書房那邊一抓,將一把釘入牆壁上長劍駕馭在手,她體態輕盈如蜻蜓點水,倏忽間就來到馬徹身後,一劍筆直刺出,就將少年刺了個透心涼。

  馬徹呆呆低頭望去,半截長劍透出自己的胸膛,略帶弧度的鋒銳劍尖,竟然沒有些許血跡。

  青衣婢女秋筠的腦袋一側太陽穴,如遭撞擊,頭顱晃蕩出一個幅度,這名為了心儀男子好似殉情的女子,當場斃命倒地。

  嬌軀墜地之前,她深深看了眼情郎。

  陳平安雙指並攏一劃,穿透馬徹的長劍原路折返,重新釘入書房牆壁,長長的金色劍穗,朝向地面,溫順下墜。

  馬徹好像被這一劍徹底激發起了怒火和恨意,在發現自己挨了一劍卻毫無痛苦之後,他也顧不得深究緣由,眼眶通紅,一把抓住那馬川的腦袋,往青衣婢女那邊拖拽而走,再將馬川往地上一摔,將後者臉面與那賤婢對視,高高舉起手中那方篆刻古聖賢語的沉重硯臺,重重砸在馬川的脖頸處,一下又一下,很快就砸得後者骨骼碎裂,瘋了一般的少年臉色猙獰,開始用手中瓷片磨掉馬川的血肉皮膚……

  先前劍仙殺人,劍氣也好,松針作袖珍飛劍也罷,都太快了。

  眼前這一幕慘絕人寰的畫面,卻是名副其實的鈍刀子割肉。

  馬璧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心如刀絞,肝膽欲裂。一向覺得殺人最是快意事的他,既怕死,更怕這個死法。

  瘋了,好像所有人都瘋了。

  被鮮血濺射滿身的少年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個站在原地束手待斃的馬璧。

  院內,有些青衣婢女幾乎將苦膽汁水都吐完了的,先後抬起頭,戰戰兢兢望向臺階那邊,那個神色專注卻淡然的青衫劍仙。

  ────

  折腰山的道旁酒肆,裴錢落座後,徑直問道:「這次喊過我來是為了什麼?」

  不如先忙正事再敘舊。

  劉羨陽一貫是坐沒坐相的德行,一只腳踩在長凳上,晃著碗,笑道:「喊你過來助陣,是顧璨的意思,若只是按照我的想法,哪裡需要這麼興師動衆,否則也太給永嘉縣馬氏臉了,他們又沒有一位飛升境坐鎮家宅。顧璨呢,是擔心你師父在馬府裡邊,一個沒能收住手,殺瘋了,鬧出一樁類似江湖演義小說上邊的慘案,滅人滿門,斬草除根,別說人,連馬家會下蛋的雞鴨都給宰了一乾二淨,說不定連灶房那邊被人撿出來的雞鴨蛋都給搖碎嘍。」

  裴錢啞然失笑,師父怎麼可能如此作為,只是劉羨陽和顧璨今兒坐在這裡,還是讓裴錢覺得心裡舒坦,便跟他們敬了一碗酒。

  顧璨端起酒碗,悶了一大口,說道:「我沒這麼說過。」

  緊接著顧璨補了一句,「但我確實是這麼想的。」

  劉羨陽說道:「所以顧璨擔心我們倆攔不住陳平安,你在場,說不定陳平安還會稍微顧及身份,想要在你這邊維持師父臉面和好人做派,不至於在那邊殺紅了眼。」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說道:「那你們找錯人了,師父做什麼我都不會攔著,只會去雞籠鴨圈那邊幫忙撿雞蛋,看看有無漏網之魚。」

  劉羨陽一時語噎,斜眼顧璨,這就是你找來的幫手?

  顧璨樂呵得不行,果然沒有看錯裴錢,她很對自己的胃口。

  山上山下,獨自行走江湖,你們招惹我可以,我可以不計較,因為裴錢是師父的開山弟子,來自落魄山。

  但是你們如果敢招惹我師父,那裴錢更是師父的開山弟子。當年在竹樓二樓喂出來的拳,你們也可以嘗嘗看。

  劉羨陽笑問道:「小鼻涕蟲,你知道你最大的優點是什麼嗎?」

  顧璨說道:「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

  劉羨陽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就著酒喝下肚子。

  坐在火盆邊的顧靈驗忍不住噗嗤一笑,她早已脫了靴子和錦襪,露出一雙如羊脂玉的纖足,腳背微微勾起,足如彎月。

  聽他們幾個聊天,賊有趣。

  顧璨端碗抿了一口折腰山的盤鬢仙釀,好像再懶得用上心聲言語的手段,開口緩緩道:「親眼見過馬苦玄的,人人都說馬苦玄跋扈,言行無忌,做什麼事都不計後果,其實這廝並沒有外界說的那麼只修力不修心,馬苦玄能夠有今天的不俗成就,自有其天才和學力。」

  劉羨陽嘿嘿笑著,你這個小鼻涕蟲跟那馬苦玄是一路貨色,同行最相知,所以顧璨聊這個,觀點還是站得住腳的。

  顧璨當然知道劉羨陽的意思,不以為意罷了,劉羨陽又不是一個如何藏得住話的人,想說的意思都擺在臉上了。

  裴錢其實對於自己師父跟劉宗主、顧璨的相處模式,在她還是小黑炭那會兒,心中就充滿了無比好奇。

  師父與顧璨,在各自走出書簡湖之後再重逢,雙方當真不會心有芥蒂,當真不會漸行漸遠,就算見了麵也是無話可聊?

  若無師父在場,劉羨陽跟顧璨真是那種患難與共的摯友,會不會一個端著架子,一個當悶葫蘆?

  上次在青杏國的酒花渡,自己陪著師父,與顧璨他們幾個有過一場偶然相逢,登樓喝酒,好像還好?

  這次瞧見了劉羨陽跟顧璨同桌喝酒,似乎也還好?

  因為裴錢的出現,山神娘娘宋瘠已經不宜也不敢單獨坐在一張桌旁飲酒,而是主動恢復了掌櫃身份,站去了櫃檯那邊,等著客人們添酒續杯。

  宋瘠又不傻,那二男一女,既然在此等的人是大宗師裴錢,裴錢表露出來的姿態,甚至有些執晚輩禮的意味,那他們定然不是什麼尋常修士了,尤其是當那儒衫青年,當他說起馬苦玄,神色淡然得就像隨口提及一個山上練氣士,宋瘠作為本地山神,她又常在市井走動,最是熟稔人情世故,她就一邊聽那儒衫青年言語,一邊細心觀察同桌高大男子與火盆邊女修的眼神和臉色,試圖從細微變化當中推敲出更多的結論,但是得出的結果卻讓宋瘠愈發心有餘悸,聽到馬苦玄這個名字,他們如飲淡水。

  顧璨繼續說道:「馬苦玄曾經先後故意挑釁賒月,純青和許白,一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兩個在候補十人之列,這就是馬苦玄的一種試探,想要憑此來確定陳平安的實力,上限和下限大致在在哪裡,馬苦玄都想弄清楚,最終得出一個能夠讓他心中有底的大致結論。」

  劉羨陽揉著下巴,「杏花巷馬傻子,怎麼不直接找我這個同鄉切磋切磋?」

  顧璨笑呵呵道:「別說數座天下,你連寶瓶洲年輕十人的榜單都沒上,找你幹嘛?」

  劉羨陽怒道:「老子要不是剛好四十一歲,錯過了這份榜單要求的年齡,否則能沒有我?榜首不得姓劉?!」

  顧璨說道:「有本事別跟我衝,搗鼓這個榜單的,是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你找她說理去。」

  當初居心叵測的鄒子,評選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因為兩個榜單各有第十一人,所以總計二十二人登榜。

  寧姚,斐然,曹慈都在年輕十人之列。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是墊底。

  當時榜單沒有給出陳平安的名字,只是介紹了年輕隱官的境界修為,元嬰境劍修,山巔境武夫。

  這讓那位雲遮霧繞的年輕隱官,有點類似看門人的意思,好像不管是誰,只要打過了陳十一,就有登榜的實力。

  而候補十人當中,就有寶瓶洲真武山的馬苦玄,中土神洲的許白,竹海洞天的純青。

  之前馬苦玄去找賒月的麻煩,其實算不上鬥法,因為賒月主動認輸了,若論遁法,賒月確實不弱。

  但是許白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哪怕他一點都不想跟馬苦玄起衝突,但是馬苦玄根本沒有給許白避其鋒芒的機會。

  三者當中,就只有純青是認認真真與馬苦玄切磋了一場的,同時馬苦玄也是對這場鬥法,最為上心,只因為作為青神山夫人唯一嫡傳的純青,修道之路,最像陳平安。

  畢竟光是遊歷竹海洞天、為純青教過拳的武學宗師,就有四位止境之多。

  事實上,這場切磋,從頭到尾穩穩壓制純青一大截的馬苦玄,最後他給了這位手下敗將,一個不算評價的評價。

  大致意思是「好心奉勸」純青以後別學拳了,給那姓陳的提鞋都不配,不如專心修道。

  那些當真就只是扯閒天的言語,聽得宋瘠腦袋一低再低。

  因為她終於確定那兩個男人的驚人身份了。

  龍泉劍宗第二任宗主,劍仙劉羨陽。驪珠洞天泥瓶巷顧璨,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

  他們與出身杏花巷的馬苦玄都是同鄉。

  是了。

  只有他們這樣的天之驕子,才可以提及馬苦玄,如此心平氣和。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不在乎,根本不用假裝,不必故作散漫。

  劉羨陽隨口問道:「你曾經跟他們倆並肩作戰,在你看來,純青和許白到底是啥水準?」

  顧璨抿了一口酒水,「許白短處是與人捉對廝殺,心不狠,所以他的境界要低一境看待,長處是運籌帷幄,將將和將兵,都是許白天生擅長的,到了戰場上,許白調度兵馬,就會變得異常鐵石心腸。單對單,許白對上我,他必死無疑。」

  「純青所學駁雜,天資確實好,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當中,她是最年輕的一個,不是沒有理由的。如今純青才二十幾歲,作為純粹武夫,經過蠻荒一役,估計她很快就會打破遠遊境瓶頸,拳法技擊,精通十八般武器,身為練氣士,早就是元嬰境瓶頸,五行堪輿,雷法符籙,機關陣法,扶乩降真,馭鬼敕神,狩獵追殺,隱匿逃遁,她都很精通,而且成長的空間大,她的優勢,應該是在躋身飛升境之後,純青多半會成為一位攻守兼備的强飛升,大道成就,高於野修青秘,與我白帝城出關後的師姑韓俏色相仿,我估計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就會是純青未來大道高度的極致所在了。純青如果再多出一層劍修身份,完全可以把她視為一個老瓷山的陳平安。」

  劉羨陽忍俊不禁,如果不是最後這句損人至極的評價,我就真信了你顧璨了。

  小鼻涕蟲的言下之意,就是純青確實瞧著很像陳平安,但終究相對於「真跡」而言,她只是一件燒造粗劣的仿品瓷器,擱在他們幾個的家鄉,就只能被砸碎丟到老瓷山。

  先前陳平安問劍正陽山期間,馬苦玄其實就在附近旁觀,餘時務甚至說這是馬苦玄的唯一機會了。

  後來等到陳平安城頭刻字的消息,傳到浩然,就更讓馬苦玄一下子吃不準深淺了。

  劉羨陽好奇問道:「你是不是有在永嘉縣馬府安插棋子?」

  「閒著也是閒著,總得找點事情做做。」

  顧璨點頭道:「擔心打草驚蛇,就沒敢安插太多,前前後後,攏共只往裡邊丟了三顆釘子,前些年被拔掉了一顆,是個形神腐朽的觀海境老修士,他自己不小心露出了蛛絲馬跡,於是很快就被沈刻親自動手給毀屍滅跡了,作為雙方約定好的報酬,他的兩位嫡傳弟子,如今都算發跡了,我替他們各自找到了一位傳道人,都是白帝城的不記名供奉,所以我甚至懷疑此人是不是故意求死的,因為按照當初我跟他訂立的條款內容,他要是不小心死在了馬家,他那兩位弟子就會獲利最大。以後我再與誰做公道買賣,得補上這個漏洞才行。」

  「還有一顆是被徹底邊緣化了,早先在馬氏的那座仙家客棧當差,混得還行,但是也沒能送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如今管著馬氏一小塊銀莊票號的山下買賣。剩餘最後一顆,同樣可以忽略不計,只因為不是練氣士,才得以留存下來,跟她聰明不聰明沒關係,如今只是做到了一位馬氏子弟的小妾,說是納妾,她卻連馬氏側門都進不去,只能養在外邊,吹吹枕頭風,套幾句廢話還是可以的,只是再過個幾年,她就要年老色衰,失了寵,更無用處了。」

  顧璨說到這裡,自顧自搖頭道:「就算釘子藏得深,都還在,以如今馬氏家大業大的底蘊,踩到了這幾顆丟在地上的釘子,想必都不會硌腳。畢竟不是我親自盯著,都太蠢了。」

  櫃檯那邊,宋瘠聽得心驚膽戰,花容失色,你們幾位天老爺唉,倒是用心聲言語啊。

  她現在都要擔心,自己是不是也會落個被「毀屍滅跡」的下場了。

  喝著我鋪子的酒水,結果卻要送我一碗斷頭飯?

  你們也太欺負人了。

  裴錢有意無意,瞥了眼山神娘娘,人間山水神靈的心境景象,其實比較枯燥,相對千篇一律,多是被裊裊香火縈繞的祠廟與金身神像,差異只在香火多寡和金身高低以及精粹程度。而各級城隍爺一道,約莫是陰陽不通、幽明殊途的緣故,哪怕是一位品秩最低的縣城隍,便是裴錢都看不真切內裡氣象。

  劉羨陽聽著顧璨的謀劃,大為失望,埋怨道:「就這?」

  顧璨冷笑道:「不然?」

  安插棋子,培養死士,還得提防諜子成為反間,你以為是多簡單的事情?

  劉羨陽沒好氣道:「我還以為你丟進去的釘子,怎麼都能夠在馬氏祠堂裡邊有張椅子好坐了。」

  顧璨說道:「你怎麼不說馬岩、秦箏都是我安插在馬苦玄身邊的釘子?」

  劉羨陽眼睛一亮,坐著說話不腰疼,「顧璨,跟我聊著聊著,你就開竅了啊,我覺得這個法子真是不錯,可行,你以後就朝這個大方向努力。」

  顧璨直接往劉羨陽那邊吐了口唾沫,劉羨陽歪頭躲過,非但不怒,趕緊喝完一碗酒水,提起空碗,反而繼續挑釁顧璨,「好暗器,再來再來,看我能不能接滿一大碗,滿滿噹噹,再來個仰頭一飲而盡,是有點噁心了,顧姑娘?」

  裴錢咧嘴一笑。

  單獨坐在火盆那邊的顧靈驗憋了又憋,還是沒忍住,捧腹大笑起來,「只要我家公子沒意見,我當然不介意啊。」

  顧璨譏諷道:「那幫馬氏子弟,全是些心性漂浮的酒囊飯袋,連當棋子的資質都沒有,一心練劍劉大爺,你自己摸著腦子說說看,讓我一個都不在寶瓶洲的人,怎麼辦?」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提醒你跟我好好說話啊,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我一個心情不佳,就會在陳平安那邊說漏嘴的。」

  顧璨怕陳平安,陳平安怕自己,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我劉大爺完全犯不著跟一個小鼻涕蟲較勁嘛,差了倆境界的。

  劉羨陽站起身,懶洋洋道:「酒也喝過了,該忙正事了。」

  顧璨沒有跟著起身,皺眉道:「去哪裡,做什麼?」

  劉羨陽白眼道:「就你屁話最多,老習慣,多學學陳平安,只管跟在劉大爺屁股後頭吃香喝辣。」

  顧璨搖頭道:「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反正就待在這邊。」

  他娘的,犯了錯,陳平安不敢在你這邊說什麼,我怎麼辦?

  先前在落魄山,我好心想要去桐葉洲幫點忙,聽聽他是怎麼說的,不就反過來教訓我一句太閒,仙人了?

  劉羨陽氣勢渾然一變,淡然道:「你們仨走一趟京師城隍廟,我去一趟玉宣國皇宮。」

  裴錢早已起身,手持綠竹杖,問道:「劉宗主,我想要獨自走一趟欽天監。」

  劉羨陽想了想,點頭道:「當然可以,記得換個樣子。真要動手,就別猶豫,出了任何事情,你師父那邊,我幫你兜著。」

  當顧璨站起身,真名子午夢的顧靈驗,她便立即穿好襪子和鞋子,跟著起身。

  劉羨陽看了眼山神娘娘,微笑道:「怎麼講?」

  宋瘠一咬牙,「今天酒鋪打烊,並無客人光顧。」

  劉羨陽問道:「若是常山神親自問你話呢?」

  宋瘠默然無語。實在是不敢有任何保證,她終究是一位寄人籬下的小山神,折腰山歸屬鹿角山直接管轄。

  劉羨陽笑道:「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了,那你就照實說,你記得最後再捎句話給常鳳翰,鹿角山誰膽敢給你穿小鞋,我就讓山神府變成第二座正陽山一線峰。」

  劉羨陽戴好斗笠,沒有著急趕路,略微思量一番,緩緩道:「稍作改動,顧璨去皇宮,裴錢去京師城隍廟,顧靈驗去欽天監。我就辛苦點,走趟遠路。」

  顧璨說道:「你不合適,還是換成我吧。」

  劉羨陽伸手按住顧璨的腦袋,目視前方,笑容燦爛道:「沒這樣的道理,咱們仨,你才是那個年紀最小的。」

  顧璨伸手拍掉劉羨陽的手,卻沒有說什麼,算是答應了劉羨陽的提議。

  酒旗斜矗,外邊依舊大雨滂沱,道路泥濘不堪。

  劉羨陽輕聲道:「顧璨,朋友身上有很多的臭毛病,還是朋友。」

  「但是我跟陳平安有一點,很不一樣,我只勸朋友一次,不聽就算了。」

  「你是不是一直想問我,如何換成我先去書簡湖會怎麼做?實話告訴你好了,我會勸你收手,你如果不聽,我就會遠遠退出書簡湖,等著你被人打死的消息,再幫你報仇,打死那個打死你的人,僅此而已。」

  顧璨笑道:「已經比我想像中的某個答案好多了。」

  劉羨陽扶了扶斗笠,微笑道:「小鼻涕蟲,路還很長,不管以後我們仨成就高低如何,你終究是那個最小的,是賺是虧,現在還不好說。我只要求你保證一點,別來招惹我,不是我會如何為難,我半點不會覺得為難的,為難的,只能是陳平安。此外,你跟陳平安不對付,我肯定幫他,我跟陳平安起衝突,你肯定幫他,事情反而簡單了,能不能理解?」

  顧璨點頭說道:「理解,並且接受。」

  劉羨陽重新披上蓑衣,就此破開雨幕,身形化虹御風離去。

  顧靈驗好奇問道:「他要去哪裡?」

  顧璨戴上竹笠,系好蓑衣,默不作聲。

  裴錢幫忙給出答案,「真武山祖師堂。」

  顧靈驗幽幽嘆息一聲,心情複雜,其實她始終無法理解,顧璨,陳平安,劉羨陽,他們相互間性格差異如此之大,怎麼會成為朋友,還可以一直是朋友。

  難怪顧璨說不合適,劉羨陽不管怎麼說,都是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而作為龍泉劍宗半個娘家的風雪廟,與那真武山,又同為寶瓶洲兵家祖庭。

  顧璨開口說道:「裴錢,你其實並不認識真正的陳平安。我從小就既親近又畏懼他。所以在劉羨陽那邊,就像是我好像什麼都聽他的。」

  不知為何,顧靈驗只是聽到這麼一句語氣平淡的家常話,她瞬間就毛骨悚然。

  甚至遠遠要比與那位年輕隱官同桌飲酒,更讓這位蠻荒十天干修士之一的子午夢倍感不適。

  裴錢欲言又止,可她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詢問。

  不管顧璨和劉羨陽眼中的師父是什麼樣的人,師父就是師父。

  「落魄山會有倒影嗎?」

  顧璨先說了這句奇怪言語,隨即笑容燦爛道:「其實都沒什麼了,陳平安就是陳平安。」

  ────

  馬府某地,有個老態龍鍾的遲暮老人,坐在一間寒酸屋舍的檐下,在家鄉那邊,就是個沒出息的,這些年跟著家族遷徙到這邊,也沒如何沾光,這會兒老人雙手拄著拐杖,給身邊一個少年說著家鄉那邊的故事,老人說以前在咱們家族靠著發家的金鵝窯口,自己可是燒造瓷器的一把好手,跟一個泥瓶巷姓陳的年輕師傅,學了不少真本事。

  少年笑著說這叫達者為師。老人點點頭,說是這個理兒,早知道小時候就不翹課了,該在學塾用心多讀幾本書的。

  老人緩緩過轉頭,望向一個好似在自家檐下躲雨的年輕男人,看著對方的側臉,老人儘量睜開眼,喃喃道:「年輕人,你是陳全的兒子嗎?」

  那個頭戴金冠、身穿青紗法袍的年輕人,轉過頭,笑問道:「老先生是怎麼看出來的?」

  老人笑道:「長得不像,可就是瞧著很像,我這孫兒常跟我說書上的言語,是了,叫神態。」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少年,點頭道:「積善之門戶雖貧寒,家中子孫必有晚發。」

  老人問道:「你怎麼來這種地方啦?」

  當年有些事情,越琢磨越透著一股陰惻惻的滲人意味,老人那會兒還是青壯歲數,又姓馬,也不敢說什麼。這些年,憋在心裡,倒是談不上有多難受,就是有那麼點不得勁,既然玉宣國京城裡邊有騰雲駕霧的神仙,又有據說管著人死後再來算帳的好幾座城隍廟,老人就有些擔心,陳平安笑道:「晚輩說話直接,老先生別生氣,走了一圈,好像馬氏百餘口,三座相連府第,就這邊是個可以落腳不髒鞋的乾淨地兒。」

  老人嘆了口氣,這種話頭,不好接。

  少年問道:「你是修道之人嗎?」

  陳平安說道:「可以這麼說。」

  少年疑惑道:「來這裡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故事重提,來這邊算一筆舊賬。」

  少年還想再問下去,老人咳嗽幾聲,少年連忙輕輕拍打爺爺的後背。

  陳平安笑問道:「喜歡看戲或是聽說書嗎?」

  衣衫潔淨的少年點點頭,「都喜歡,就是不經常。」

  「旁人故事,戲如人生,所有悲歡離合,都是紙面文章,你不用太當真,看過就算了。」

  陳平安便伸手朝少年額頭遙遙一點,後者如開天眼,身臨其境,看到了一幅幅山水畫卷。

  一個出身江湖門派執牛耳者的女俠秋筠,離開師門,仗劍遊歷江湖數年,這天夜幕途徑一座破敗祠廟,她親身經歷了太多的神怪軼事,在此借宿,並不以為意,進了香火冷落多年的祠廟,見那香案之上擱放著一份老舊盟約,女子誓言彩色煥然,男子山盟海誓的文字內容,卻是枯敗色澤,這讓秋筠頓時心中大恨,她生平最見不得負心漢,記住了祠廟立誓雙方的姓氏籍貫,轉身離開此地,先找到那嘔血而亡的可憐女子停靈處,秋筠立馬靈柩旁,承諾會幫其手刃男子,將那薄情寡義的負心漢頭顱帶來此地,祭奠她在天之靈。此後秋筠一路策馬狂奔,晝夜不息,打探得消息,直奔京城,找到了那處張燈結彩的高門大宅,原來那男人金榜題名,剛剛迎娶了當朝大學士的嫡女,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女俠秋筠提劍躍馬,連過府邸數門,一路衝撞向前,來到一國功勛顯貴滿屋而坐的喧鬧拜堂處,她再一個嫻熟俯身,那新郎官一劍砍下腦袋,再以劍尖挑落那嫁衣女子的紅蓋頭,用以覆蓋住那顆鮮血淋漓的腦袋,秋筠翻身下馬,隨便將其包裹,夾在腋下,重新上馬,疾馳而出,她重返停靈處,揭開紅蓋頭,將那顆早已鮮血乾涸的腦袋摔在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新郎官腦袋在地上一陣翻滾,等到秋筠認清那張男子的面孔,她如遭雷擊,她一掌拍開棺材板,低頭望去,裡邊躺著的女子屍體,竟然就是先前京城驚鴻一瞥的拜堂女子,頭疼欲裂的秋筠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下一刻,等她好不容易恢復正常,卻發現自己跪在堂前,透過紅蓋頭的縫隙,眼角餘光就是終於拜堂成親、很快就要入洞房的心儀男子,父親是當朝大學士,替她榜下捉婿,他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曾說自己家鄉那邊,有個痴怨女子,對他糾纏不休多年,她那家族在地方上橫行霸道,一直想要讓他入贅,如何是好?她信了,勸慰說這種瘋娘們,上梁不正下梁歪,毫無家教可言,馬郎你根本不用理會……她身後那邊傳來一陣吵雜驚呼聲響,她趕緊轉頭,掀起紅蓋頭,只見一馬當先,勢不可擋,有一位古貌豪俠策馬直奔此地,馬上那戟髯拳發的豪俠男子,抽刀俯身,不言不語,砍下她身邊夫君的頭顱,豪俠撥轉馬頭,一人一騎,來也匆匆去更匆匆,高聲言語一句,已殺負心賊。

  一座金碧輝煌的王府,憑藉軍功剛剛封公的馬璧,作為一國最年輕的外姓公爺,馬璧在演武場練完刀法,脫了身上甲胄,隨手丟給一旁的家族供奉,俱是江湖上的武學宗師,說是內廷供奉,實則就是朝廷的鷹犬罷了,馬璧走向自己住處,一路上都是遇見他便跪地不起的奴僕婢女,行至小橋流水,馬璧見那兄長站在形若白虹的白玉橋上,背對著自己,手捧著一只裝滿餌料的瓷罐,拋灑向水池內,攢簇在一起的肥碩錦鯉們翻湧四起,馬璧走上石橋,朗聲笑著喊了聲兄長,馬璧打算告訴這位從小就弱不禁風的可憐兄長,自己很快就可以幫他賺取一個官身了,就在那鴻臚寺當差,身份清貴,陛下已經答應此事了。馬璧一瞬間頭皮發麻,戎馬生涯殺人如麻的一國公爺,停下腳步,再不敢往前跨出一步,只見兄長緩緩轉頭,七竅流血的滲人模樣,嘴唇微動,似有蛆蟲翻動如橋下游魚,行屍走肉一般的兄長,與馬璧招手道:「你也來了啊。」

  馬璧倉皇后退,一退再退,只見一座白玉拱橋,原來是由白骨累累堆砌而成。

  兄長馬川下半身都消融在密密麻麻的屍體堆中,只有一顆腦袋和半截身軀,就那麼緩緩「遊走」向馬璧,一邊開口說著含糊不清的言語,一邊嘴中有蛆蟲摔在地上。此刻又有一條白嫩骼膊從背後環住馬璧的脖子,是一個很熟悉卻又陌生的柔媚嗓音,「小叔子,該就寢了。」

  一處炊煙裊裊的鄉野村落,兄弟二人關係和睦,各有家室,一個當跑山,一個捕魚為生,都算豐衣足食,他們的孩子們都到了開蒙的年紀。天邊浮著火燒雲,就像熊熊燃燒的錦緞,偶爾去縣城廟會趕集,他們的妻子,持家有道,偶爾在布店掌櫃嫌棄的眼神中,她們壯起膽子去偷偷摸一下、捏一捏絲滑的綢緞,只是她們總是嘴上嫌貴,便不買了。兄弟二人今天相約一起喝酒,看著孩子們的嬉戲打鬧,兩位婦人在廚房那邊忙碌,馬川和馬璧各自聊著最近的收成,突然一陣越來越急促的馬蹄聲響,踩碎了鄉野的靜謐,霎時間,一枝白羽箭矢破空而至,從側面直接釘入馬川的臉頰,當場貫穿精壯漢子的一張嘴巴,馬璧瞪大眼睛,只見有幾騎甲胄異常華美的年輕人,幾乎人人挎刀背弓,也有那手提長槍的魁梧漢子,綴在隊伍最後方,冷冷看著手無寸鐵的馬璧。

  喝彩聲此起彼伏,那個挽弓射箭之人卻是笑駡了一句,從箭囊再次拈起一枝羽箭,拉弓如滿月,砰一聲,又是一枝勢大力沉的箭矢,瞬間穿透馬川的脖子,那股恐怖的力道,將身體强壯的鄉野青壯漢子往後一拽,後仰倒地,一灘血泊緩緩散開。那位貴公子手上的長弓嗡嗡作響,瞧見那莊稼漢子的死相,自顧自點頭,似乎比較滿意。

  坐在板凳上的馬璧,呆呆看著馬背上那張熟悉的面孔,不是只是瞧著年輕幾歲的兄長馬川嗎?兄長為何要殺自己?

  又有一騎疾馳而至,身後跟著數騎精銳扈從,他瞥了眼從灶房那邊跑出的兩位婦人,笑道:「庸脂俗粉都算不上,殺了吧。」

  這位五短身材卻披掛甲胄如一國君主的公子哥,稍微提起手中鐵槍,指向檐下那個漢子,「這個歸我,其餘的,你們看著辦。」

  坐騎神俊,一個嫻熟衝鋒,年輕騎士一槍將馬璧捅穿頭顱,再一個擰轉手腕,將屍體摔在一旁。

  馬璧臨死之前,只是疑惑,馬背上的歹人,怎麼是自己的面容?他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死後,妻子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一陣雷鳴聲炸響,馬璧被瞬間驚醒,晃了晃腦袋,坐起身,摸了摸滿頭汗水,幸好是做夢,只是這個噩夢,也太怪太滲人了點。

  窗外大雨磅礡,黃豆大小的雨點,屋外傳來哭喊聲,馬璧趕忙披衣起身,卻見一支支火把點亮整個宅子,一群身穿夜行衣的矯健身影,明晃晃的刀鋒,進了宅子,不問緣由,手起刀落,只管見人就殺,府上那些女子則是生不如死的下場。白髮蒼蒼的馬璧心中悲慟不已,白髮人送黑髮人嗎?為何如此,為何如此,老人驀然轉頭,只見那綉樓那邊,一個衣衫不整的纖弱女子,待字閨中的她,墜樓飄若一片落葉。

  馬川愁眉不展,縮在炕上的牆角,唉聲嘆息不已,屋外是天寒地凍的大雪時節,他裹了裹身上的老舊貂裘,家徒四壁的年景,桌上一盞昏暗油燈,泛著慘淡黃色光亮,有個婦人正在燈下縫補破衣。所幸桌上還有些不常見的豐盛菜肴,與他家境大為不符,是妻子給大戶人家當綉娘掙來的,主人家經常款待當地官吏豪紳,在家中大擺宴席,吃剩下,就送給她帶些回家。他馬川好歹是個有童生功名的學塾夫子,心氣高,吃不得這種好似施捨一般的嗟來之食,更何況……他冷冷瞥了眼婦人,更何況她名義上是那戶高門大戶的綉娘,實則與那花甲之年的糟老頭,她髒得很,還有些鄰里間的嚼舌頭,更難聽,據說那邊都快可以開個不用花錢的娼窯子了。察覺到男人的視線,婦人凝眸望去,她咬了咬嘴唇,重新低頭不語。

  屋外風雪飄搖,桌上的魚肉菜肴早就冷了,名為秋筠的婦人,側過頭,淚珠兒滑落臉頰,她的心似乎更冷幾分。

  婦人背對著男人,抬起骼膊,擦拭眼淚,她硬著頭皮輕聲道:「夫君,趙老爺想要邀請你去當私塾先生,你若是不願意,我明兒就回絕了。」

  馬川眼睛一亮,咳嗽幾聲,挪到床沿,放下雙腿,腳尖伸入一雙凍如冰錐子的乾癟棉鞋,打了個激靈,緩緩開口道:「要麼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要麼開設學塾,傳道授業解惑,都是我們讀書人的正經行當,對了,秋筠,趙老爺有沒有說是怎麼個價格。」

  婦人低聲道:「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若是逢年過節,還有額外的紅包。」

  馬川笑得整張臉都快扭曲了,嗓音依舊平穩,低低嗯了一聲,「還算可以了,湊合。」

  到了桌邊,馬川看著幾盆生冷魚肉,感嘆道:「就是不曉得我那個年少起就喜好舞槍弄棒的弟弟,如今在邊軍行伍中混得如何了,若真能混個一官半職,也算他不曾愧對列祖列宗。」

  婦人視線低斂,不知想起了什麼舊事,微微臉紅,燈下一張臉龐平添了幾分嬌艶光彩。

  馬川嚼著難以下咽的魚肉,依舊有滋有味,突然笑道:「嘿,咱們兄弟二人的姓氏,可是國姓。出門在外,不管見著了誰,都不興說『免貴』二字。」

  當今天子馬徹,是公認的太平皇帝,年輕時也曾勤勉治國,人到中年便開始貪圖享樂,但是一國之內文臣武將俱是英才,前不久邊關大捷,皇帝陛下剛剛敕封一位功勛卓著的武將為公爺,再將一位少女御賜為女狀元。既無外患也無內憂,他便愈發荒淫無度,除了與他年齡相仿的皇后娘娘,是個擺設,自他年少登基時起,宮中所有嬪妃,便都是婦人,白日宣-淫,顛鸞-倒鳳。這天皇后娘娘召見一衆誥命夫人,等候已久的皇帝陛下便以一柄玉竿拂塵,輕輕挑起簾子,瞧見那些體態各異的中年美婦,唯一例外,便是其中那位女狀元,皇帝陛下微笑道諸位姐姐可以寬衣了,婦人們對此並不陌生,有强顔歡笑,也有嫵媚逢迎的,唯獨那個少女怔怔看著皇帝陛下,她滿臉匪夷所思,面紅耳赤,只是不知為何,她始終口不得言,少女悲憤欲絕,伸手指向皇帝陛下,再指向自己,咿咿呀呀,偏就是無法說話。皇帝陛下饒有興致,大笑不已,快步走向那個姿容明艶的少女,今兒就為她破例一回。一番雲雨過後,等到中年皇帝昏睡過去,那少女伸手掐住皇帝的脖子,直接將其活活掐死,她這才上吊自縊。

  人死如大睡一場,皇帝馬徹驀然驚醒,手中持境,自己竟是一張少女臉龐,嚇得他將鏡子砸在地上,下一刻,她便來到了皇宮,渾渾噩噩環顧四周,除了那位面容衰老、心不在焉的皇后娘娘,還有一幫神色各異的誥命夫人,皇帝陛下,或者說女狀元,就那麼眼睜睜看著簾子被一柄拂塵輕輕挑起。

  永嘉縣馬府,馬岩攙扶著秦箏回到住處,瞧見了門口那位候著的老嫗,夫婦稍微吃了顆定心丸。

  馬岩輕聲道:「蒲夫人為何不出手攔阻那人行凶?連三封飛劍傳信都被那廝攔下了。」

  老嫗以心聲微笑道:「家主有所不知,我早有準備,其實一明一暗,送出了總計六封密信,被攔截的,只是明面上的飛劍傳訊。」

  馬岩立即面露喜色,重重鬆了口氣,秦箏卻是快速瞥了眼名為蒲柳的老嫗,她倒是沒有說什麼。

  老嫗臉色陰沉,冷哼一聲,埋怨道:「秦夫人,若是早早知道你們馬氏招惹的仇敵,是那人,我早就離開玉宣國了!別說玉宣國,寶瓶洲都不敢待!」

  秦箏道歉告罪一句,再從袖中拿出一串常年隨身攜帶的鑰匙,讓馬岩打開密室大門,拾級而下,一路牆壁上都嵌著用以照明的夜明珠,禁制重重,最終走到了一處別有洞天的山清水秀之地,她先塗抹了楊家藥鋪買來的膏藥,神魂瞬間穩固下來,錐心一般的疼痛也瞬間消失無蹤,再讓老嫗施展山上術法,果真接回了那截斷腕,頃刻間便是雙眼清晰可見的白骨生肉,只是傷疤依舊明顯,秦箏壯著膽子擰轉手腕,她長呼出一口濁氣,馬岩顫聲問道:「這廝口出狂言,一見面就說要殺我們四十多次,結果現在殺又不殺,還任由我們來此,所欲何為?」

  老嫗喟嘆一聲,「山巔修士,道法無情,天心難測。」

  馬岩有些抱怨道:「蒲夫人是修道有成的陸地神仙,面對此人,依舊毫無招架之力?」

  老嫗苦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隔境如隔山,何況我即使是玉璞境,又豈敢自稱『山巔』,至多是走到山腰罷了。登山越高,越知離天之遠啊。那個姓陳的,至少也是一位元嬰境劍仙,與劍修作同境之爭,哪來的半分勝算。」

  馬岩怒駡幾句沈刻不是個東西之類的,好不容易平穩心情,試探性問道:「蒲夫人,沈刻已經跑路了,廚房那邊的於磬,她也是金身境武夫,同樣不濟事了?」

  老嫗嗤笑道:「這些個只會沽名釣譽的江湖莽夫,靠不牢的。只要聽說陳劍仙的名號,男的縮卵,女的也好不到哪裡去了。」

  馬岩問道:「姜桂姜先生呢?還有那個連你都稱之為深藏不露的種昶?他們可都是各懷神通的金丹地仙,這麼些年,吃我們的喝我們的,總不能遇到事情就躲起來當縮頭烏龜吧?總得稍微出點力吧?」

  老嫗搖搖頭,「」

  秦箏突然問道:「蒲柳,你當真暗中寄出了飛劍傳信?」

  老嫗笑道:「當然是真的,事已至此,老身何必故意邀功,此舉意義何在?對吧,秦夫人?」

  馬岩喃喃道:「這就好這就好。我這一路走來,才記起研山這孩子這些年,說了幾句話,總算嚼出些餘味來了,說像我們馬家這麼大的産業,哪天碰到難關了,錢財、權勢之外的大義,才能救命,才是真正的護身符。皇帝陛下,鹿角山,再加上城隍廟,只要三方勢力知曉了這邊的事情,都不用他們如何偏袒,也不奢望他們偏向我們馬氏,只需秉公行事就夠了,這個泥瓶巷賤種,依仗身份和境界,目中無人,托大了,總覺得自己算無遺策,什麼玩意兒,要不是祖墳冒青煙,一路踩狗屎,他能有今天的造化?我呸……」

  老嫗從袖中摸出一顆銅錢,微笑道:「家主,秦夫人,除了這顆剛剛得到的市井銅錢,老身這會兒可真是身無餘財了,錢袋子窮得叮噹不響了,想要我繼續替你們馬家賣命,總得表示表示吧?」

  那位陳劍仙,打劫就打劫,非要塞我一顆銅錢。

  秦箏站起身,「蒲柳,你已經見過他了?!」

  老嫗低沉笑著,「果然還是秦夫人更聰明些,這顆銅錢,就是陳劍仙送給我的。」

  秦箏問道:「成功飛劍傳信,也是誑我們的?」

  老嫗神色複雜,搖搖頭,「確實已經寄出去了,不過不是我寄出去的,而是陳劍仙親自為之。就當著我的面,千真萬確。」

  至於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天曉得。

  她可不費這腦子去想什麼了。

  能夠從那場火刑中脫身,感恩戴德的她先前在自己屋內,就給那位青衫劍仙磕了好些個響頭。

  老嫗攤開手掌,笑道:「陳劍仙發話了,你們這雙狗男女,只能活一個,而且必須是你們親自動手殺掉對方。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馬岩,秦箏,你們還是按照老規矩,商量著辦,好好合計,誰死誰活?」

  這處螺螄殼仙家道場瞬間一變,變成了昔年杏花巷的祖宅,屋外大雨滂沱。

  只是當年這雙年輕夫婦,是在秘密商討如何殺那個自家龍窯的陳師傅。

  老嫗蒲柳,似乎變成了那個攔阻兒子兒媳莫要如此作為的老嫗馬蘭花。

  老嫗面容悲苦,反復說著你們做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是要遭報應的。

  秦箏冷笑道:「活一個?怎麼活,可以活多久?」

  馬岩瞬間清醒過來,眼神堅毅起來,「這種鬼話,誰信?」

  側門緩緩打開,走出的不是偷聽對話的孩子馬苦玄。

  而是一襲青衫長褂,陳平安笑道:「就喜歡你們這麼蠢。」

  擋在門口那邊的老嫗,一下子是蒲柳身形,一下子是馬蘭花的面容,從袖中摸出兩條白綾,重複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語的老嫗將兩條白綾圍住「年輕夫婦」的脖子,打了個死結,再高高拋起另外一端,好像繞過了兩根無形的梁柱,再將兩條白綾那端打了個繩結,馬岩和秦箏雙手抓住白綾,仍是不得不同時踮起腳尖,但是哪怕如此,雙人的靴子依舊高出了地面,不多不少,各自剛好離地一尺有餘的高度,這就意味著兩個人想要活一個,就必須需要死一個。

  看架勢,想要活下來,就看誰的力氣更大了,誰能站穩腳跟了。

  陳平安雙手插袖,眯眼道:「第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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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3 01:35:2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窩螞蟻皆同姓

  清明大雨時節,官宦豪閥與中人之家的士人女子,多乘車往城外上墳祭祖,雖是為故人掃墓,人人臉上並無悲戚神色,衣裝靚麗,各攜佳釀珍饈,一路言語喧囂,暢飲不已,更像是一場郊遊,難怪常有別國文人在筆記當中,憑此譏諷玉宣國京城人氏,厚人薄鬼重生輕死之習俗,久已有之。

  裴錢要去京師城隍廟,與皇宮和欽天監離著有些距離,她就跟顧璨和顧靈驗告辭一聲,率先秘密潛入玉宣國京城。

  一個小國的戒備,無論是山上山下的手段,面對一位屈指可數的止境武夫,確實算不得什麼森嚴,說是八面漏風都不為過。

  顧璨卻是帶著顧靈驗來到城門口,遞交了關牒,選擇規規矩矩步行走入京城。

  頭戴冪籬的顧靈驗掩嘴笑道:「讓我去欽天監,劉羨陽放心,你也放心?」

  顧璨說道:「劉羨陽當然不放心你,但是劉羨陽不管這個,他只管我,再讓我管住你就行了。」

  至於顧璨有什麼不放心她的,很放心,只要她哪裡做得差了,按規矩算賬就是了。

  顧靈驗笑道:「他這人,真有意思。」

  顧璨說道:「我在酒鋪說過,劉羨陽一直靠直覺吃飯,你如果覺得這是一句貶低的話,那是你的腦子有問題。」

  顧靈驗撇撇嘴。

  顧璨提醒道:「稍後你進了欽天監,隱蔽身形,伺機而動。閒來無事的時候,就多逛逛推算局和測驗局的書樓密庫,除了工筆繪制出一幅準確的地形圖,所有大小建築和專門儀器,諸司官吏手上忙碌的活計,都畫在這幅圖上,最好不要有任何遺漏,邊走邊看邊畫,記得再幫忙抄錄一些秘本書籍和舊朝檔案,重點關注玉宣國薛室歷史上的祭祀婚嫁喪葬與祥瑞災異記載、以及各代上曆與東宮曆的副本,多多益善,回頭我有用。」

  陳平安如今在追求什麼「境界」,顧璨大緻猜出了一點端倪。

  顧靈驗試探性問道:「這些都是瑣碎小事,無甚難度,只是我該怎麼判定『有事』還是『無事』呀?」

  顧璨看了眼帷帽女修,顧靈驗立即改口道:「我會看著辦的。」

  兩人走到分道揚鑣處,顧靈驗姍姍然施了個萬福,「奴婢預祝公子一路順遂。」

  顧璨說道:「幫忙切忌幫倒忙。」

  顧靈驗嫣然一笑,「奴婢省得。」

  大概是因為此事與陳平安有關,他才願意多提醒幾句吧。

  顧璨說道:「你也不用太過拘謹了,罐子裡養王八,再大也大得有限。」

  顧靈驗掩嘴嬌笑不已。確實,這座小國京城,就是典型的水淺王八多。

  她走到一處僻靜巷弄,掐了一道法訣,匿了行蹤,大搖大擺進入欽天監,些許山水禁忌,如稚童嬉戲撮泥搭建關隘一般,她同時陰神出竅遠遊,再使出陽神身外身的手段,秘密揀選一處高樓,由陰神負責繪制出一份詳實的欽天監地圖,讓陽神去各地「翻刻」書籍檔案,她的真身則行走在欽天監內,隨意賞景一般。

  一路上遇見幾撥按例「世襲罔替、子承父業」的欽天監官吏,顧靈驗玩心一起,就從袖中摸出幾張罕見的「家傳」符籙,她屈指一彈,符籙化虛,紛紛張貼在這些靈台郎、朝會報唱官的額頭,如此一來,他們視野所見,一切人與物、建築景象,便悉數納入顧靈驗的眼簾。

  她還是第一次遊曆欽天監這種「冷門」衙署,蠻荒天下那邊可不興這個,所以落在她眼中,處處是新鮮事。她逛了一圈下來,才曉得本地監官,分兩類,一種是內朝奉,屬於鐵飯碗,還有一種屬於朝廷臨時徵召的奇人異士,打短工的。前者是無緻仕和告老還鄉一說的,只要祖輩是監官,父輩就跟著是了,以後子孫輩也還是,世世代代,都在這座清水衙門兜兜轉轉,不得改遷別任,生是欽天監的人,死是欽天監的鬼,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其中一位年紀輕輕的靈台郎,回到了自己的辦公處,屋舍寒酸,光線略顯陰暗,攤開紙筆,開始計算些什麼神神道道的,那份案頭文章,「看得」顧靈驗頭大不已,什麼隙積術,會圓術。你們每天就搗鼓這個?難怪官帽子底下的頭髮那麼少。

  顧靈驗瞥了眼永嘉縣那邊的烏紗街,她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

  可惜當年那份榜單,只有劍修劉材,寫清楚了兩把飛劍神通。

  一處衙屋,監正羅用卿和鄔鑒、李甫敬兩位監副,三位主官,正聚在一起聊事情,欽天監這些年的一件頭等大事,就是受命相度陵墓選址,羅監正經常需要攜手內廷司禮監,禮部和太常寺官員,一起負責為當今天子尋找吉壤,山陵重事,務必精擇,講究一個外觀山形,內察地脈,尋一處山水、王氣盤結為全美之地,半點紕漏都不能有,事關重大,欽天監這邊小心翼翼斟酌文字的奏對,附上圖貼隨本俱進,皇帝陛下答複的批諭,往返將近十次了。

  市井坊間,老人在生前就開始給自己準備棺材,帝王家,也往往在登基之初,皇帝就開始選擇風水優勝的陵墓。

  三位監官看著屋內的兩塊沙盤,禮部和欽天監各自選中了一處陵墓選址,各有優劣。

  鄔監副問道:「劉老學士還是堅持他那套措辭?」

  前不久他剛剛與太常寺卿何昭一起,去地方供奉三位開國親王神主於各自新廟,朝廷重新確定祭祀規格,提升為大牢禮,只是祠廟內供奉神主的尊爵器皿依舊用銀,再選定三位從八品的「永為廟守」祭正官員。

  別看欽天監是個清湯寡水的冷板凳衙門,監官所做之事,確實不小。

  李監副點頭道:「太常寺洪少卿贊同劉學士的說法,先前我跟監正一起去了趟宮內,跟他們小吵了一通,看得出來,陛下也比較煩心,再這麼拖下去,估計就要各挨五十大板了。」

  鄔監副笑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嘛,你們就該聽我的,讓鹿角山那邊的山巒司幫咱們欽天監說幾句公道話,這件事就可以敲定了。」

  監正羅用卿嘆了口氣,「你有所不知,在你離京期間,鹿角山那邊亂得很,哪裡顧得上我們這邊。」

  只等陛下最終定奪地址,欽天監和禮部就可以擇吉日告祖,工部協辦動工,按照既定的禮制流程,先建造香殿一座,準備迎接梓宮,朝廷再派遣駙馬都尉、分別領旨祭告諸陵、定址所在山神,工部尚書祭告後土司工之神,最終大概是某位工部侍郎來督造署理具體工程。

  不可謂不事務繁瑣。

  鄔監副正要詢問鹿角山怎麼個亂,就在此時,門口那邊響起一個女子嗓音,笑吟吟道:「這處你們欽天監精心挑選的帝陵選址,來龍會不會過於孤單了?你們真需不需請幾個通曉風水的地方高人,入京複勘,幫你們出謀劃策?」

  這類屬於被臨時徵召、在欽天監任職的外奉官,往往品秩很低,多是擔任漏刻博士、冠帶地師這些不過九品、從九品的最底層官員,等到某項工程竣工,就會立即免去臨時官身,朝廷象徵性賞賜一些俸祿和造辦處文房清供。即便如此,皇帝依舊會親自過目所有名單,如果外奉官在職期間,通不過吏部專門的考核,還是會被驅逐出欽天監,而且即便被罷黜為庶民,回到地方上,依舊不得言說欽天監內事半個字,一經發現,就是戴枷流徙千里的下場。這等秘事,別說官方正史和內廷秘檔,就連地方志和家譜都是不準有任何文字記載的。除非更換國祚了,後世子孫想要為先祖揚名,才敢在家譜上邊寫上幾筆。

  鄔監副厲色道:「誰?!」

  欽天監是一國禁地,練氣士膽敢擅闖此地,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當值監官也要吃掛落,而且絕不輕鬆,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想跑,而且都不是什麼吏部考評低劣、朝廷下旨申飭的事了。

  門口那邊水紋蕩漾,現出一位女子身形,頭戴帷帽,身姿婀娜,如仕女圖中走出的美人,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示意他們噤聲,她自顧自走到沙盤附近,拎起一根黃竹畫桿,輕輕敲打著沙盤上的山川龍脈,她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我在鸞山禮制司當差,與你們欽天監幾位早就入了土的老祖宗,有過數面之緣,當年聊了些堪輿、術算,談不上誰教誰學問,互有裨益吧,這次剛好路過,借閱了幾本書,只是見你們憂愁此事,才想著幫你們出出點子,放心,是自己人,否則我何必主動現身,自討麻煩。」

  她純屬閒得沒事找事。

  三位監正官對此將信將疑,但是他們通過心聲交流一番,決定靜觀其變,不宜大打出手。

  欽天監的藏書和儀器,重要是重要,卻不是那種世俗意義上的值錢,一般而言,沒有哪個練氣士來這邊求財,風險和收益太不對等了。

  皇宮,一間不大的屋子,一對中年夫婦坐在暖炕上邊,婦人怕冷,手裡拎著一只做工精緻的炭籠。

  還有個矮小老人被賜了條椅子落座,腳邊就是火盆,老人一邊捫虱一邊與男人對話。

  正聊到洪鍾毓為何能夠從自家京師城隍廟文判官的身份,升任宗主國大驪王朝的泠州城隍爺,只是他們聊來聊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不管怎麼說,洪判官有此官場際遇,玉宣國薛氏與有榮焉。至於洪城隍以後會不會幫襯點玉宣國,就別想了,各級城隍與一般的山水官場,還是很不一樣的。

  接著就收到了一封來自永嘉縣馬氏府邸的密信,這讓皇帝薛逄看得神色凝重,沒有什麼後宮幹政的忌諱,直接將密信交給皇后看過,皇后再交給那個老人,玉宣國的三朝國師,黃烈。

  皇后娘娘內心深處,對那秦箏怨念頗重,雖說幾次相處,都算表面融洽,實則她最是看不起這個馬氏主婦,一個出身市井的婦道人家,土雞飛上枝頭,便不是土雞了嗎?

  老人看過了密信,皺著一張臉,輕聲道:「無妄之災嘛。」

  你們馬氏好死不死的,怎麼會招惹此人?寶瓶洲那麼多世外高人,隨便換一個都不成?非要跟此人結仇?

  老人是位老金丹,以前寶瓶洲的地仙,還是極有分量的。

  一洲版圖之上,百國林立,皇帝輪流坐,陸地神仙卻是屈指可數。只說正陽山和風雷園,雙方積攢多少年的家底了,不就始終沒有玉璞境坐鎮山頭?如果當年李摶景或是竹皇,任何一位劍仙,躋身上五境,數百年恩怨,估計早就清清爽爽結清了。

  當然了,如今的寶瓶洲,是愈發讓人看不懂了。不管是寶瓶洲自己看不懂,恐怕其餘浩然八洲,都一樣看不懂。

  怎就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的上五境了?

  尤其是那座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真是一個個强橫得不講道理了。

  好嘛,南邊的桐葉洲,上五境修士是一個接著一個凋零和隕落,自家寶瓶洲,一場仗從頭到尾,是越打越多。

  一位披掛華麗甲胄、懸佩法刀的皇室供奉,腳步匆匆來此稟報一事,「陛下,陽翠殿裡邊突然開了門,屬下聞訊立即帶人過去查探,結果瞧見了個陌生人,問他姓名來歷,對方也不答話。」

  皇帝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什麼?」

  皇后娘娘皺緊眉頭,「趕不走?」

  這位江湖草莽出身再被朝廷招徠的內廷供奉,神色尷尬道:「趕不走。」

  事實上,作為宮城三大殿之首的陽翠殿,他們這撥內廷供奉,竟是連大門都進不去。

  皇帝苦笑道:「國師,這算不算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老人點點頭,「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先前收到的密信,上邊內容,說得……半點都不籠統晦澀,今日落魄山陳平安來此尋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馬氏今日有難,懇請薛氏朝廷庇護,幫助馬氏渡過難關,事成之後,永嘉縣馬氏必有重謝。

  皇帝的想法再簡單再簡單不過了,仙俗即雲壤,這種涉及個人仇怨的神仙打架,薛氏只需、或者說是必須作壁上觀。

  至於事後真武山那邊,準確說來,是那馬苦玄問責,總不能拿他們薛氏撒氣吧?

  馬苦玄行事再跋扈,總不能繞過大驪王朝和觀湖書院吧?

  所以皇帝薛逄方才只是請來國師詢問一事,朝廷這邊,需不需要調動宮內禁軍和五城兵馬司官兵,集合永嘉縣,做做樣子?

  國師說不用,弄不好,只會弄巧成拙。

  言下之意,不如裝傻,只當根本沒有收到這封飛劍傳信。

  皇帝小心翼翼說道:「國師,馬氏畢竟是撐起國本的棟樑所在啊。」

  沒了馬氏,牽扯太大,難免傷筋動骨。

  皇后娘娘視線低斂,以青蔥手指輕輕撥弄一塊粉彩齋戒牌,她看似隨口說道:「那位陳山主何等英豪,此次前來,若真是報仇雪恨,那也是他們山上的私事,陳山主總不至於一並帶走玉宣國境內的馬氏産業吧。」

  關於遍地開花、生日興隆一般的馬氏産業,明裡暗裡,宮內是有一份秘檔賬本的,厚厚一大本、將近百餘頁冊子呢。

  她反正是眼饞很久了。

  要死就死得乾淨些,人都沒了,死絕了才好,馬氏産業自然就可以被收繳國庫。

  省得被那馬氏坐大,在玉宣國根深蒂固,尾大不掉。皇后娘娘怕就怕馬氏子弟,哪天就成了駙馬爺,又或者哪個姓馬的女子,再過個十來年的光景,女子以後就進了宮,就得喊她一聲婆婆了。

  薛逄問道:「國師,陽翠殿那邊如何處置?我們是晾著不管?任由對方逛過再走?」

  老人眉宇間憂愁不已,站起身,「陛下,我過去瞧瞧,看看能否認出是哪條過江龍,只要對方身份確定,上五境都不用怵他。」

  「得與陛下事先說好,萬一碰到個不按常理說話做事的主兒,我會量力而行,勸得動是最好,談不攏的,我打得過,就趕人,肯定打不過的,我就幫忙關了門,就算對方在裡邊坐陛下的龍椅,甚至是在上邊拉屎撒尿,也隨他去了。反正關了門,誰也瞧不見他在裡邊鬧騰什麼。」

  皇帝薛逄笑著點頭,「國師無需急迫行事,盡量莫要起了爭執,傷了和氣,陪著他多聊幾句也無妨,朕這就讓御膳房那邊備好瓜果點心,只要你們聊得還行,可以馬上端去陽翠殿。」

  其實也就只是覺得棘手,對方如此犯禁,確實有損國體,讓朝廷丟了些顔面,如何驚懼或是恐慌,倒是算不上。

  要說擱在三四十年之前,小國君主,突然聽說有個身份不明的練氣士,就在自家皇宮主殿內杵著,哪能有這份鎮定。

  若是細究根源,約莫還是玉宣國薛氏作為大驪王朝的藩屬國,是不太怕這種「意外」的。

  別說山澤野修的膽子都被大驪王朝敲得稀碎了,就是那些譜牒仙師,武學宗師,又如何?

  等到國師離開屋子,去往那座陽翠殿,皇帝眯眼笑道:「這些個修道神仙。」

  皇后娘娘捧著炭籠,懶洋洋道:「誰說不是呢。」

  裴錢來到京師城隍廟大門口,沿街都是香燭鋪子,因為是大雨如注的時分,再加上今日是清明節,本來香火鼎盛的城隍廟,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把油紙傘在緩緩移動,裴錢扶了扶頭上竹編斗笠,手持行山杖,緩緩走過山門牌坊,入了第二道儀門,一路所見,匾額多是藍底金字,整體色彩偏暗,與山水神靈府邸宮闕是別樣風格,同樣被山上視為山水官場,實則城隍廟冥官與山水神靈還是有不同的職責分工。

  主殿供奉城隍爺的神主坐像,左首為文判官,右首為武判官,城隍一衆官吏鬼差,依次排開,儀仗森嚴,負責鑒察陽間世人善惡,剪除境內作祟凶逆,領治各路亡魂。只是因為舊文判官洪鍾毓已經轉任別地,所以這尊金身神像暫時蓋上了一塊大紅布,等到新任文判官上任,就會更換一尊神主雕像。

  歸功於自家師門裡邊,有大白鵝這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幾乎問什麼都能回答上來的小師兄,再加上裴錢曾經獨自游曆浩然數洲山河,故而裴錢如今對各種「古怪神異」的歷史淵源、風土掌故,可謂見多識廣,按照崔東山的解釋,各級城隍,職責還是以「接引」為主。

  不愧是自稱去過酆都的。

  世俗王朝戶部儲藏的魚鱗黃冊,詳細記錄一國田地、百姓戶籍。而城隍廟就負責詳細記載陽間一切有靈衆生的功過得失。

  裴錢來到京師城隍廟的主殿外,先前在門外街上請了香燭,對主殿諸位冥官拜了三拜,禮敬天地四方。

  等到裴錢燒香禮敬完畢,一位女子姿容的日游神,身材修長,紗帽寬袍,雖是女子,卻氣象雄闊,她腰懸木牌「日巡」,騎乘一匹通紅火馬,負責白晝帶隊巡游京城地界,察覺到城隍廟內的異樣,職責所在,她立即趕來此地,翻身下馬後,那匹火馬身形憑空消散,化作一股火焰融入木牌當中,她神色肅穆問道:「來者何人?」

  裴錢自報名號,「晚輩裴錢,見過京師日游神,我的譜牒落定在大驪王朝處州境內的落魄山,叨擾了。」

  日游神說出「稍等」二字,掏出一本青綠顔色的玉冊,她從玉冊中「勾」出一連串金黃兩色文字,都是有據可查的內容。

  裴錢在山上的金玉譜牒,確是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黃冊戶籍則是落在大驪處州龍泉郡槐黃縣。

  陽間通關文牒可以作僞,但是瞞不過一座明鏡高懸的城隍廟。

  日游神猶豫了一下,笑道:「裴先生,你的生辰八字,家鄉籍貫,都對不上。多問一句,是大驪槐黃縣戶房那邊記錄有誤?」

  雖說幽明殊途,日游神身為城隍廟女子神官,隸屬於冥府正統敕封的佐官,她就像有品級的朝廷命官,並非一般濁流身份的衙役胥吏,所以她完全沒有必要與一位陽間武夫如何客套,只是裴錢一來是落魄山陳劍仙的開山弟子,再者她還是城隍廟某份內檔案上邊的「紅人」,簡而言之,裴錢不管身在浩然九洲何地,只要她路過各級城隍廟,哪怕是偏遠小國的府縣城隍,勘驗過身份,都會對裴錢禮敬幾分。

  裴錢笑著解釋道:「我出身桐葉洲藕花福地,只是早就記不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了,後來跟著師父到了槐黃縣,在戶房那邊就隨便寫了一份檔案。」

  日游神笑著點頭,「不打緊,無礙神算乘除。」

  她再問道:「裴宗師,想不想弄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

  裴錢搖頭道:「好意心領,不必了。」

  她在槐黃縣衙戶房那邊錄檔的出生月日,都是以她第一次認識師父的月、日來定的。習武之人講究拜師如投胎嘛,挺好的,不用改。

  這尊日游神與裴錢作了一番簡明扼要的自我介紹,原來她名叫秦負暄。

  她也曾是玉宣國歷史上一位極負盛名的女將軍。

  秦負暄問道:「裴先生此次造訪京師城隍廟,可是有事?」

  裴錢赧顔道:「我可當不起『裴先生』的稱呼,秦日巡只需喊我名字就好了。」

  秦負暄笑而不語,靜待下文。

  裴錢說道:「只是路過此地,走走看看。」

  秦負暄笑著點頭,告辭離去。

  裴錢看了眼主殿內的城隍爺坐像,還有一旁的武判官彩繪塑像。

  哪怕是國力孱弱的藩屬小國,京師城隍廟至少也會設置十二司,像大驪王朝的京城和陪都,兩座都城隍廟,就各有卅六司之多。

  而作為天下城隍之首的那座城隍廟,位於中土神洲的靈芝王朝,衙署機構多達六十二司。

  城隍爺周方隅,神位與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這尊周城隍的麾下四位主官神將,分別姓甘、柳、範、謝。

  裴錢當年曾經游曆過這座城隍廟,事實上,她還與那位周城隍和範將軍,有過一面之緣。

  當然不是今天這種「陽間活人擡頭仰視神主」的情況,雙方聊過天的。只是這種事情,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

  在那馬府當了多年廚娘的于磬,她再不敢繼續登山,慢慢退回山腳,她再沿著那條長河找到那個自稱是來自蠻荒天下的蕭形。

  作為修道有成的山上練氣士,她並不是害怕那些長劍懸屍的場景,只是畏懼這幅畫面背後隱藏的深意。

  她擔心自己一步踏錯,就會淪為其中一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就這麼擺蕩著。

  于磬停下腳步,沉默許久,望向對岸那個連妖族真名都說出口的蠻荒女修,「敢問蕭姑娘,這裡是哪裡?」

  蕭形蹲在河邊,掬水洗臉,再拍了拍臉頰,反問道:「知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還重要嗎?」

  于磬說道:「你若是不說,我就走了。」

  蕭形瞬間失態,伸出手,好似溺水之人要抓住救命稻草,祈求對岸的貌美婦人別走,千萬別走,陪她多少幾句。

  于磬看著那個失魂落魄的蠻荒女修,幽幽嘆息一聲,今日對岸女子之境況,會不會就是明日自身之處境?

  她問道:「請教蕭道友,你是如何保持一顆道心不崩潰的?」

  大概是珍惜每一個跟人交談的機會,蕭形總是喜歡先扯一大篇題外話再步入正題。

  她自稱雖只是一粒心神,卻也可以觀想出完整的魂魄,與真人無異了。世間魂游與夢遊,雖有異曲同工之妙,本質上到底不同,蕭形現在就是留下一魄寄居真身的守宅之法。管用,但只是暫時的。她已經先後用上了十數種蠻荒秘法,才勉强維持住一顆道心不至於失守。

  于磬好奇問道:「坐在山路台階那邊的年輕道士,是什麼身份?是陳平安出竅遠遊的陰神,還是一副陽神身外身?為何是如此模樣?有講究?」

  蕭形驀然笑臉,如有一種大仇得報的酣暢快意,就是這讓她的精緻容貌,瞧著有點畸形和扭曲,「都不是,他這輩子是不會再有陰神陽神了,身為聖人嫡傳,卻注定溫養不出半個本命字,可憐,可憐極了。至於那位……道士模樣的存在,是……任公子。」

  于磬故意略去那些無法確定真假的內幕,只是最後一句,讓她聽得摸不著頭腦,「什麼?」

  蕭形歪著腦袋,笑問道:「連我這蠻荒畜生,都曉得浩然有詩篇『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一語,膾炙人口,你是浩然地仙,都沒聽說過?」

  視線盡頭,不知幾百幾千里外,白雲如海,依舊可以清晰望見有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不穿靴子,光腳盤腿,騎在一頭碧綠毛驢上邊,手持一根金色魚線的竹竿,一個遠遠拋竿,絲線在高處金光一閃,魚鈎便墜入地上的綠色長河中,剎那間在水中掀起巨大波浪,翻湧如雪,水花激蕩雷聲滾滾。

  察覺到了這邊的視線,年輕道士笑著朝她們擺擺手,竪起一根中指在嘴邊,約莫是示意兩位姑娘別聲張,驚嚇走了即將咬鈎的魚兒。

  蕭形冷不丁問道:「你是劍修?」

  于磬笑道:「怎麼可能,劍修多稀罕。」

  她若是金貴的劍修,就不至於身在馬府了。

  劍修在哪裡不是個香餑餑?

  蕭形目不轉睛盯著對岸的豐腴婦人,神采奕奕,絮叨道:「在這裡,只要你想,就可以是啊,既然咱們以道友相稱,又確是共患難,我可以幫忙。」

  「你想要幾把本命飛劍?都是好商量的。」

  「不過我只負責打草稿,就像打造出一個很粗略的泥胚,想要真正活靈活現,還得是他這位總閱官親自來……敲定和命名,賦予一種名正言順的真實。」

  言語之間,蕭形身邊便多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彩繪泥人「于磬」,只是後者暫時閉目狀,彷彿只是差了一手畫龍點睛。

  這位于磬,容貌之美艶,態度之端莊,猶勝真實婦人幾分。

  蕭形圍繞著那個贋品于磬,為她陸續增添發釵、挑花等精美飾品,同時在那胸脯和臀部指指點點,還會輕輕揉捏搓動幾下,「道友的身段,真是好生養,臉頰需要塗抹額黃腮紅嗎,還是覺得不施脂粉以淡雅取勝?這兒,還有這兒,想要更大些、更豐滿些,還是一直覺得累贅了點,想要清減幾分?對了,道友願意有幾把飛劍,每把飛劍的形制、神通如何,都想好了嗎?」

  山上描眉客,小說家有座白紙福地,兩者疊加在一起,便有種種奇思妙想和諸多奇詭景象。

  于磬問道:「這座天地,都是你一點一點推敲細節,耗費心力營建而成?」

  蕭形嗤笑道:「哪敢貪功,不到百一。」

  「實不相瞞,你此刻所見到的所謂無垠天地,只是十餘處幻象畫卷之一,被他標注為……行亭六,而我知道的總計二十餘處小天地,能夠占據多大的比例,我就抓瞎了。他沒有給我更多打開卷軸的權柄,只是遠遠瞥過幾眼。就像一大群……夏夜草叢間的螢火蟲,光亮點點,忽明忽暗。」

  「我雖然恨不得將那陳平安剝皮抽筋,食其肉飲其血,析骸以爨,但是不得不承認,撇開仇怨,若只是道上相逢,就憑他這份手段,讓我跪地磕頭,認他當個祖師爺,肯定心甘如怡。」

  聽到這裡,于磬譏諷道:「道友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蕭形微笑道:「既然你我注定在此間長相廝守,藏掖個什麼呢?」

  接下來一幕,讓于磬有些措手不及,只見那蕭形笑容嫵媚,凝眸對岸的婦人,蕭形竟是一言不合便褪去全身衣裙,露出一具雪白的胴-體,擡起腿,環住「于磬」的腰肢……于磬臉色一沉,徑直轉身,走向那座青山,眼不見為淨。對岸那邊傳來一陣陣細微的喘息聲,于磬駡了一句恬不知恥的醃臢貨色,蕭形只是在那邊自顧自與「于磬」耳鬢廝磨,媚眼如絲,如泣如訴,她望向婦人的遠去背影,她手上動作不停,脫去「于磬」的衣裙,托起胸口一座沉甸甸鼓囊囊的山巒,她再用一種憐憫的眼神,喃喃低語道:「好姐姐,你根本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何謂天地間真正的道心。他看待此事,何止是作白骨觀那麼簡單,好姐姐,這種魚水之樂,床笫歡愉,我曉得你是熟稔的,何必故作羞赧……就當是一場坦誠相見的觀道了,瞧著吧,欲海沉浮,亦是修行哩。」

  于磬環顧四周,大聲質問道:「陳平安,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蕭形狀若瘋狂,摘掉珠釵,散了發髻,將那「于磬」推倒在地,她俯身而下,隨後雙方雪白嬌軀如蛇糾纏片刻,蕭形竟是……開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後者的血肉。

  于磬神色黯然,手腳冰涼。

  因為隱約之間,她看穿了那條長河的「真身」。

  是一條身軀極長的青蛇,「河水」實則細密攢簇的無數片蛇鱗,只是在日光照射瑩耀之下,熠熠生輝,如水流淌。

  男女情愛,欲海翻波。

  那位被蕭形稱呼為「任公子」的年輕道人,收了魚竿,隨手丟在白雲堆中,道士一步縮地來到于磬身邊,並肩而行,稱贊道:「於道友好眼光,這麼快就瞧出這條長河的真相了。蕭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

  年輕道士身前用金色絲線懸著一只紅皮葫蘆,背後衣領斜插著一根桃枝,微笑道:「入山修道之士,不必諱談情欲。」

  「神仙本從凡人來,只因凡心不堅牢。俗子口舌之欲,美醜妍媸之障,名利榮辱是枷鎖,紅塵情愛即牢籠,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關,只要有了得失心,關關相接如重山,一山放過萬山攔。」

  「皆言遠親不如近鄰,敢問於道友的真實姓氏。」

  聽到這裡,于磬終於開口道:「道長猜錯了,我不姓陸,複姓公孫。」

  道士笑問道:「公孫道友與西山劍隱一脈,可有師承淵源?」

  于磬神色複雜道:「我確曾是洗冤人之一,卻不是西山劍隱一脈,後來犯禁,就被驅逐了。身若青萍,隨波逐流,才被真武山馬苦玄招徠,與他有一場甲子之約。」

  但是馬苦玄那會兒可沒說自家馬氏的仇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只說有個同鄉,還是同齡人,剛剛開始練拳沒多久,以後可能會給馬氏惹出些麻煩,讓她看著辦。

  當時于磬一掂量,沒覺得有什麼,一個剛開始練拳的少年武夫,就算再給他一甲子光陰,又能混出什麼名堂。

  于磬問道:「你是?」

  道士笑道:「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刨根問底求背景。」

  于磬嗤笑一聲。

  那你方才問我真實姓氏作甚?

  道士大言不慚道:「相處久了,道友就會深刻明白一點,貧道一向寬以待己,嚴於律人。」

  道士拍了拍葫蘆,「將道友請入此甕中,就不問問看貧道的這只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于磬隨口笑道:「總不能是後悔藥吧?」

  道士驚訝道:「道友聰慧,一語中的。」

  「只是需要藥引。」

  「諸君要嘗後悔藥,請君先起恐懼心。」

  于磬便沒了說話的興緻。

  神神道道,故弄玄虛。

  不曾想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會是這麼一號輕浮人物。

  那個在她想像中的年輕隱官,要更純粹些,做事要更光明正大。

  比如要與馬氏尋仇,從大門口一路殺到家族祠堂便是,何必如此裝神弄鬼,教人如墜雲霧。

  于磬說道:「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將我拘押在此,道友所求何事,能否開誠布公,為我解惑一二?」

  年輕道士笑道:「我們落魄山姜首席曾經說過一個極有嚼頭的道理,公孫道友要不要聽聽看?」

  道士自問自答,「一個修道之人,最大的護道人,就是我們自己。」

  道士蹲下身,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攥在手心輕輕摩挲一番,鬆開手指,泥土碎屑簌簌墜落,但是它們在下墜過程當中,好像路過了一層又一層的篩網,各自懸停在不同高度,「篩子」有七層之多,越高處的篩子網格越大,故而越往下停留的「泥土砂礫」越細微,「讓數量盡可能多的純粹者,在此生發愛恨情仇,開花結果,大樹成蔭,再將一團亂麻的貪嗔痴慢疑,複雜人性,抽絲剝繭,最終靠著你們的言語,心聲,眼神,臉色,動作,在此落地生根,永久存在,靠著加減乘除,重新布置,讓這些因為純粹而失真的小天地,變得越來越具備一種不純粹的真實。」

  「所以你們都是一粒粒種子。至於是菜籽,還是花草樹木的種子,交由你們自己今天決定明天是什麼。」

  于磬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外界都說你之所以能夠城頭刻字,是與陳清都借了劍,或是與陸掌教借法,衆說紛紜,反正都不 覺得你單憑自己的真實境界,能夠走完一趟蠻荒之行,更無法劍斬托月山大妖元兇。我不問這些內幕,我只想知道一點,你如今的『知道』,在什麼高度?」

  道士笑道:「好問。『知道』的境界在哪一層,道友的言外之意,是說我雖然歸還了老大劍仙的劍術,或是陸掌教的道法,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們的心境?所以不管我現在是元嬰境,還是玉璞境,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卻停留在了十四境,繼承了他們的道脈?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才顯得如此不與自身境界相匹配?好一個凡俗心隨物轉,聖人物隨心轉。於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脈的高人,見識委實不低。」

  于磬蹲下身,看著那座「高塔」的最頂層,有幾顆小石子和一些砂礫,「可不可以將它們視為山巔修士,十四境?」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拍了拍手掌,調侃道:「最後複最後,最後何其多。」

  于磬自顧自問道:「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麼?」

  道士微笑道:「土壤,流水,清濁兩氣流轉,四時氣候變遷,一切有靈衆生,可以是數以億兆計的文字組成的詞語、句子和篇章,大地山河,城池建築,可以是數以百萬計的符籙,也可以是你們的七情六欲。」

  于磬問道:「最後一問,有無極限?」

  道士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心無垠,法無量,此刻無窮盡。」

  于磬問道:「你找到我,只是機緣巧合?」

  「與道友說幾句漂亮的、客氣的好話,有何難,只是沒有任何意義。」

  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隨處可得的泥土,再朝于磬伸出手指,好似從她身上抓取拈出一粒絢爛寶珠,如一輪袖珍明月,緩緩流轉,「你有明珠一朵,我有沙土一捧,不談外界物價,只說在此方天地,你與我說說看,何來的貴賤之別,高下之分。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道士伸手打散那座「寶塔」,站起身,指了指那條長河,「聊得投緣,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為了省些力氣,河床的底本,源於蠻荒天下搖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條無定河。」

  「一條長河青蛇,就是一條劍術。」

  「還需要反複打磨。」

  于磬跟著起身,「劍術成了,與誰問劍?」

  道士答非所問,笑道:「要不要繼續逛白玉京?」

  于磬疑惑道:「繼續?」

  道士沒有說話,走向那座青山,于磬轉頭望去,雲霧迷障散去,青山現出真面容,竟是五城十二樓。

  道士大步前行,雙袖飄搖,道士身邊大道顯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既有靈書秘笈,也有青詞寶誥,更有詩篇和古文。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行道遲遲,中心有違。

  遠古歲月,有道德聖人曾見有鳥若鴞,以口啄樹則粲然火出。

  玉宣國京城。

  沈刻站在外城門口那邊,老宗師再後知後覺,也清楚自己置身於一處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

  走出永嘉縣烏紗巷的馬家,便是這幅光景了,如果接下來自己走出京城?

  滿大街都是同一張面孔,沈刻稍作猶豫,沒敢離開「京城」,走街串戶散步,喝酒吃飯下館子,隨便拉個人攀談閒聊,進鋪子購物,甚至是殺人,都無妨。那些京城百姓,達官顯貴,各種匠人,掌櫃夥計,各色客人等,反正都是同一張面孔,他們身體脆弱好似一張碎紙片,沈刻不信邪,甚至蹲在一具屍體旁,伸出手指蘸了蘸鮮血,嘗了嘗,確有腥味。

  這讓沈刻毛骨悚然,忍不住駡了一句,真邪門!

  之後沈刻試圖走出京城,但是每次嘗試,不管是身形掠出城頭,還是通過城門走出去,下一刻就會重返京城,鬼打牆。

  偌大一座玉宣國京城,沈刻試圖找出第三張面孔,不管他如何散步、狂奔、或是飛掠,所見人物,俱是一臉。

  度日如年。

  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沈刻就開始想要找點事情做做,比如開館教拳,重操舊業去皇宮大開殺戒,甚至是開個綢緞鋪子……那些學拳的弟子或是登門客人,言行舉止都與「常人」無異,除了相貌。可憐老宗師,就這麼日漸消瘦,容貌枯槁,一開始還會計時,算著過去了幾天,到後來沈刻就徹底麻木了,當過篾匠,仵作,更夫……一座偌大京城,日常居住著二十餘萬人,沈刻卻像是活在一堆行屍走肉的活死人當中。

  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京城四季流轉有序,在一個鵝毛大雪時分,意態蕭索的老人,神色呆滯坐在宮城外邊的白玉橋上。

  垂垂老矣。

  要被逼瘋了。

  一位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師,如今我們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聲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覷,紛紛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間。

  沈刻僵硬轉頭,望向那個俊逸出塵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顫,「陳劍仙,發發善心,求你饒過我吧。」

  男子雙手籠袖,斜靠欄桿,「理由。」

  沈刻欲哭無淚,哀求道:「陳劍仙,我們無冤無仇,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啊,在那永嘉縣馬府,我都沒有出手挑釁陳劍仙,甚至連那言語冒犯都算不上,陳劍仙何必將我囚禁在此,每天只能等死。」

  陳平安笑道:「你跟我無冤無仇不假,但是你跟這個世界結仇很深。」

  沈刻聽聞此言,霎時間竟是悲從中來,老淚渾濁,擡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這輩子學了拳腳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約莫有甲子光陰了,沈刻不敢說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練氣士的道心更加堅韌,卻也結結實實見識過不少的古怪陣仗了,只是當下處境,是沈刻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滲人,就像陷入一場沒有鬼物出沒的噩夢,醒不過來。

  陳平安說道:「好扳指,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沾著點亡國龍氣。難道沈老哥還殺過皇帝?」

  沈刻有些心虛,苦笑道:「一個小國宮內造辦處物件,不值幾個錢,陳劍仙想要盡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並拿去都成,只求陳劍仙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細節是需要改善的?」

  真實未必全部來自「正確」和「合理」,可能真實也來自荒誕,無理,感性,毫無脈絡可言。

  沈刻聽得一顆腦袋簸箕大,哪裡是不合理的?陳劍仙,你老人家捫心自問,這兒有哪裡是合理的?!

  陳平安笑道:「跟你一個武學宗師聊這個,好像是有點强人所難了。」

  人口稠密的一國首善之地,大雪時節,鳥雀難覓,橋下流水結冰,頭頂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想要好人有好報,必須惡人有惡報。沈刻,你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等沈刻言語,從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變成了沈刻的面容。

  惡人自有惡人磨。

  前後惡人同一人。

  沈刻轉頭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經走下橋,轉頭與沈刻對視,笑道:「若說武學是殺人技,你不是喜歡殺人嗎?這滿城螻蟻,二十餘萬,練氣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殺個夠了,殺到你手抽筋、殺到你吐為止。唯一的麻煩,就是那些玉宣國披甲武卒,他們可能會有武藝傍身,最後提醒一句,沈老哥記得多找幾把趁手兵器,動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鋒銳,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殺盡之時,大概就是你脫困之日,大概。」

  對方言語之間,沈刻驚駭發現整座京城如被折疊紙張一般,最終京城地面變成了一個圓球,城內各色人物,沿著街巷,四面八方蜂擁而來,人如蝗群,湧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圓球之內,分不清鵝毛大雪到底是從天而飄落,而是從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復見劍仙蹤跡,唯有似誦唱似歌吟的嗓音,隨雪飄搖。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輕輕搖晃一枚風吹鈴子。

  從此行樂,高臥加餐,作飲中仙,聽天籟,四時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這廝膽敢叩關犯境,來即殺退。

  杏花巷馬氏祖宅堂屋內,眼前這一幕,讓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顫。

  衣飾比誥命夫人還要雍容華貴的婦人,雙手使勁攥住白綾,在那兒不停謾駡,毒咒,男人只是苦苦求饒。

  秦箏綳直雙腿,以腳尖點地,馬岩脖頸處已經被勒出一圈鮮紅印痕。

  結果那位陳劍仙讓蒲柳別幹站著了,去撬開那對夫婦站立位置的地磚,免得一個吊著一個站著,憑此輪流休歇換氣。

  老嫗不敢不照辦,只得聽命行事,在夫婦腳下取走青磚,再挖了兩個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淺。

  陳平安說再挖,但是可以慢慢來。

  老嫗便繼續挖坑如掘墓。

  陳平安斜靠在房門那邊,隨口問道:「告訴馬氏如何積攢陰德,在城隍廟那邊蒙混過關,是鬼物姜桂的意思,還是那個提糞桶老人的指點?」

  老嫗蹲在地上繼續忙碌,老老實實回答道:「回劍仙的話,我試探過幾次這位馬府學塾夫子的學問深淺,姜桂雖是鬼物出身,學問也算駁雜,但是受限於眼界履曆和修為境界,卻教不會馬氏這等秘事,我猜還是那個種昶的手段,馬府供奉當中,就數這老兒,我看不真切。」

  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詢問一句,馬氏夫婦就在這裡……吊著,直接盤問他們不是更好?

  老嫗百思不得其解,這位陳劍仙不是讀書人嗎?怎的如此用心險惡,手段歹毒。

  只是老嫗很快就强迫讓自己打散這些不該有的念頭,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呢。

  以前只是覺得一座馬府,烏煙瘴氣,比較髒,哪裡想得到其實是這般兇險,危機四伏?

  馬氏夫婦自認隱蔽的三封飛劍傳信,分別寄給玉宣國薛氏皇帝,京師城隍廟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糾察司。

  老嫗蒲柳也確實有明、暗兩手準備,只可惜都被那位陳劍仙給攔截下來了,就當著她的面,拿出六封密信。

  陳平安坐在畫案那邊,悠悠然研磨提筆,幫忙圈畫朱批,斟字酌句,推敲內容,最終重新書寫了三封書信。

  傳說得道仙人,神通廣大,一手袖裡乾坤,能夠包羅萬象。

  但是如此一來,欽天監和京師城隍很快就會發現永嘉縣馬府這邊的異象。

  所以老嫗至今還想不出,陳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絕天地的。

  陳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馬桶當雜役的種昶,你就看得懂當廚娘的于磬了?」

  老嫗疑惑道:「陳劍仙是說那個燒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婦人?」

  陳平安說道:「只有她才是馬苦玄親自邀請過來的家族供奉,你們幾個都算不上什麼主心骨,湊數的。」

  老嫗試探性問道:「敢問陳劍仙,那婦人于磬,莫非是位飛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飛升境,攔阻陳平安復仇,貌似根本不夠看吧。

  「你還真敢想。」

  陳平安搖頭笑道:「于磬跟你一樣是元嬰境。二十多年前的寶瓶洲元嬰境,明面上才幾人?又不是什麼小魚小蝦,可能放個屁都可以掀起大風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鑿井,深度足夠了,老嫗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對面的婦人,當下局面,是一個死結,殘忍之處,不在死人而已,而是這雙夫婦,注定必須先死一人。

  當然可以是馬岩或是秦箏主動赴死,早死與晚死之人,攜手共赴黃泉,鬼門關外見了麵,相互間並無怨懟心,夫妻一場,好歹算是同富貴共患難一場。

  只是還有一種情況就比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來,黃泉路上,是恨那個罪魁禍首的陳平安更多,還是夫妻之間怨恨對方更多一些,就難說了。

  馬岩一發狠,畢竟是男子,身體沉重,且氣力更足,雙腳踩在坑內,然後開始拉拽梁上白綾往自己這邊,將那婦人高高提起。

  秦箏被一點一點吊起,雙腳離地,婦人嗚咽細微,眼眶通紅,她手上掙扎的動作,與聲響一並漸漸弱去,最終徹底沒了聲響。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婦人的那顆腦袋即將觸及了那根無形的「橫梁」,就這麼淪為吊死鬼。

  馬岩站在「井中」,兩隻手死死拽著那條白綾,他只露出一顆腦袋,雙腳在井底踮起腳尖。

  老嫗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再往下挖兩三尺?」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堂屋大門那邊,安安靜靜,擡頭看著婦人的死狀,淡然道:「不用,慢慢等著就是了,聽說馬岩年輕那會兒也曾燒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夠堅持多久。」

  老嫗默然無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輩子造了多大孽,這輩子才會進了馬府,再遇見這麼個與馬氏尋仇的。

  陳平安問道:「蒲仙師這輩子見過最殘忍的酷刑是什麼?」

  老嫗輕聲答道:「一種是剝離魂魄如擰繩,作了燈芯,點燃一盞油燈。能夠讓修士只求速死。」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鬼蜮穀裡邊,曾經親眼見過,點燈水中,十分滲人,慘不忍睹。」

  老嫗說道:「還有一種山上水牢,强行破開一二氣府作為通道,往裡邊澆築大量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內,形成潮水倒灌之勢,百骸逐漸腫脹,硬生生撐破魂魄,在這期間,氣血鼓蕩,經絡寸斷,筋骨崩裂。聽聞山澤野修喜好以此法針對那些體魄堅韌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說道:「這種死相,有點類似家鄉那邊的一種瓷器開片。前輩你見多識廣,勞煩再多說幾種門道。」

  老嫗哪敢藏私,便又多說了七八種山上手段。

  陳平安聽得很仔細,等到老嫗已經詞窮,這才笑問一句,「都是道聽途說而來?還是都曾親手驗證過?」

  老嫗滿臉尷尬道:「聽說,都是聽說。」

  「有人心無人性,才會人鬼難分。有境界無道行,何來仙凡殊途。」

  陳平安說道:「耳聞不如眼見,眼見不如親曆,等下你都嘗嘗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悶棍,而且還是那種劈頭蓋臉的一棍,先前在屋內受那火刑煎熬體魄之苦,就已經讓老嫗刻骨銘心,如何消受得起這七八種酷刑?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輩活了一大把歲數,怎麼還這麼開不起玩笑。」

  老嫗苦相道:「陳劍仙,老身年紀是不小了,膽子卻不大,最是惜命。」

  陳平安說道:「去,給秦夫人腳上綁幾塊磚頭。」

  老嫗忙不疊去給吊死的婦人腿上綁上磚頭,如此一來,好似懸梁自盡的婦人重量,可就要超過馬岩了。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還能活著離開馬府,有什麼打算?」

  老嫗小心翼翼說道:「尋一處僻靜地方,隱姓埋名,老實修行。」

  陳平安笑道:「那跟在馬府有什麼不同?難道在這裡,你就不是老實修行了?」

  老嫗試探性說道:「懇請陳劍仙不吝賜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誤,便是陳劍仙建議老身去一處尼姑庵剃發修行,也是願意的。」

  「讓你去青樓當個老鴇呢?」

  「這有何難,紅塵曆練,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陳平安搖了搖頭。

  老嫗便揪心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覺得問道於盲,還是以莛撞鍾?」

  老嫗低聲嚅嚅。

  雙方扯著閒天,老嫗顫聲道:「陳劍仙,他們兩個都被吊死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拘了他們的魂魄。」

  老嫗小聲提醒道:「陳劍仙,屋裡頭死了人,相信京師城隍廟那邊很快就會知道這邊的動靜了,鬼差趕來,若是瞧見了?」

  何況這白晝時分,城隍廟按例還有一尊日遊神負責巡視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辦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陳平安說道:「他們知道了也進不來。」

  蒲柳不敢多說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馬岩和秦箏的魂魄,兩頭身形飄忽的鬼物站在屋內,馬岩低著頭,畏畏縮縮,不敢看婦人。

  秦箏死死盯住那個心狠手辣至極的賤種。

  陳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結果還是去不成京師城隍廟,當不了酆都錄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種白死了的憋屈感覺?」

  蒲柳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是要點了他們的燈,還是將他們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賊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陳平安說道:「殺人不見血,就像吃麵不就蒜,終究差了點意思。」

  老嫗楞了楞。

  陳平安離開屋子去柴房那邊找了把刀,手裡攥了一把鐵釘,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動作嫻熟,做了兩口棺材。

  老嫗越看越越迷糊。

  陳平安讓老嫗扯斷白綾,一懸空一地底的兩具「屍體」,一摔落在地,一頽然倒地。

  再讓蒲柳將兩具屍體都放進棺材裡,陳平安這才說道:「既然你們這麼貪生怕死,那就讓你們遂願,還了魂,回陽間。」

  一揮袖子,兩頭鬼物魂魄瞬間歸體,陳平安蓋上棺材蓋,期間馬岩想要掙扎著坐起身,卻被陳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著,然後開始用刀背敲打鐵釘。秦箏嗓音沙啞,開始破口大駡,並無用處,她便尖叫哀嚎起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內,伸手不見五指。

  陳平安說道:「第二種。」

  蒲柳再次默然。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棺材,「你覺得他們能夠撐多久?是餓死,渴死,還是被活活嚇死?」

  老嫗皺著臉,不敢說話。

  陳平安來到門口,看著外邊的天色。

  老嫗便眼觀鼻鼻觀心,開始屏氣凝神,兩副棺材裡邊各有聲響,有劇烈捶打聲,動靜漸漸小去,也有婦人指甲劃過木板聲響……隨著時間的推移,老嫗愈發心悸,這都過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國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觀,即便鹿角山糾察司自顧不暇,不肯趟渾水,可京師城隍廟那邊為何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陳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這就叫度日如年。」

  老嫗鬼使神差問出一句廢話,「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陳劍仙?」

  陳平安反問道:「你知道落魄山陳劍仙是誰?」

  老嫗唉聲嘆氣起來。

  那對夫婦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陳平安走到院門那邊,開了門就是杏花巷。

  說是杏花巷,其實並沒有栽種杏花樹,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名字。

  很快就趕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看著門口那邊的陳平安,老人似乎在確定真假,是否仍然屬於幻象。

  原來老人已經在這座縣城鬼打牆了至少數十年光陰,只說杏花巷的馬蘭花,都從年輕婦人變成老媒婆。

  陳平安問道:「你叫種昶?是上任聖人坐鎮驪珠洞天期間來的小鎮?還是更早?先前你看見馬蘭花的眼神,似乎是舊識?來過小鎮不止一次?」

  賒刀人種昶說道:「當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笑道:「少說幾句糊弄傻子的屁話,就憑你幫助馬氏夫婦『無心行善』來積攢陰德,我們就有的算賬了。」

  種昶沒有否認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條鐵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那麼馬氏夫婦想要死後順利擔任城隍廟官吏,光靠他們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沉聲道:「陳平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勸你適可而止。」

  陳平安轉頭說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覺得看不出種昶的底細嗎?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嫗走到門口這邊,猶豫不決。

  陳平安坐在門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賒刀人,至於種昶是不是劍修,就得你來確定答案了。」

  一聽對方有可能是墨家賒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緊,等到聽說他還可能是劍修,老嫗便如喪考妣,滿臉灰色。

  陳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讓你樹敵了,糟心也得有個限度。」

  蒲柳聽到這麼一句善解人意的言語,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揪心至極。

  剎那之間,一襲青衫飄渺如煙霧,下一刻,陳平安就已經伸手按住種昶的腦袋,後者背靠牆壁,動彈不得。

  陳平安擡起手臂,五指如鈎,直接將這位賒刀人的本命飛劍從關鍵氣府內「拔出」,再以雙指夾住那把袖珍飛劍。

  種昶後腦勺在牆上撞出一個窟窿,一把本命飛劍又被對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詭譎手段,給當場剝離出來,這讓種昶瞬間失神。

  陳平安眯眼道:「品秩不錯。擱在劍氣長城,能被避暑行宮評個乙中。」

  蒲柳呆呆看著那邊的變故。

  一位金丹劍仙,還有一層墨家身份,對上陳劍仙,就跟雞崽兒似的,勝負懸殊是必然,可你種昶好歹招架一二?

  陳平安問道:「飛劍名字?」

  種昶緩緩道:「惡謚。」

  陳平安恍然大悟,「你這個賒刀人,做得一手好買賣。」

  那撥馬氏子弟,有幾個確實是很有希望獲得朝廷賜予謚號的。

  種昶說道:「陳山主是依仗境界,百無禁忌,有恃無恐?」

  陳平安問道:「私謚算不算?」

  種昶搖搖頭。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是我看錯了,這把飛劍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宮的丙等。」

  種昶說道:「我很清楚陳山主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負責坐鎮避暑行宮,所以不必反複提醒我這一重身份,嚇不到我。」

  「這話說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劍修,需要靠嘴皮子嚇唬人?」

  陳平安雙指加重力道,飛劍「惡謚」有了從中折斷的跡象,與之大道牽連的劍修種昶,隨之神魂激蕩,飽受煎熬。

  種昶臉色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老子當年在城頭那邊,嚇唬離真、流白這些劍修的時候,逗他們解悶,你還在馬府刷馬桶呢。」

  種昶看著那把已經出現一絲裂縫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說道:「跟你提及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說一句,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之類的。」

  種昶說道:「年輕時去過。」

  陳平安一時語噎,沉默片刻,駡了句娘。

  種昶說道:「隱官大人就不驗證一下真僞?」

  陳平安懶得說話,只是鬆開手指,歸還飛劍。

  種昶將飛劍收入本命氣府之內溫養淬煉,從袖中摸出一粒丹藥,丟入嘴中細細嚼著,緩緩說道:「記得米裕當時還是元嬰境,有個米攔腰的綽號,曾在戰場上遠遠見過他出劍,名不虛傳。」

  陳平安擺擺手,「這筆賬以後再說,你可以離開玉宣國京城了,至於杏花巷馬氏欠你的賬,以後該如何討債,你自己看著辦。」

  種昶問道:「就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已經快要喪心病狂的陳劍仙,就變得這麼好說話?」

  陳平安笑道:「老前輩嘴巴這麼臭,在劍氣長城一定挨過打吧?」

  種昶說道:「後會有期。」

  陳平安說道:「不用。」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的兩副棺材。

  陳平安問道:「是準備幫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種昶去過劍氣長城兩次?」

  種昶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家鄉這邊,曾經有一個老人經常拿來嚇唬孩子的說法,說很久以前的窯口,如果碰到諸事不順的情況,就會將一雙童男女「祭窯」,憑此燒造出來的一窯瓷器,就會更鮮亮。」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

  種昶神色恍惚,「可惜沒能跟老大劍仙說上一句話。」

  下一刻,種昶就離開了小鎮,卻不是返回原地的烏紗巷馬府,而是永嘉縣衙附近的一條陋巷。

  而杏花巷這邊,兩位再次死而還陽的馬岩和秦箏,被陳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鎮外邊的那座金鵝窯,隨手丟入窯火中。

  就像蕭形給于磬泄露的天機,陳平安確實精心營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為正冊和副冊。

  比如陳平安再建了一座劍氣長城。

  這是陳平安獨自反複遊曆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劍仙私宅,同樣曆曆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無人。

  槐黃縣城,但是缺少了三處地方,泥瓶巷,舊學塾,楊家藥鋪。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蘆洲鬼蜮谷地界。

  還有一處北俱蘆洲仙府遺址,唯獨少了山頂道觀。此地被陳平安命名為行亭六。

  一座玉宣國京城。此地的營造,當然要歸功於擺攤道士吳鏑。

  這幾處都在正冊之列。

  正冊天地,總計三十六。

  先前帶著小陌一起游曆桐葉洲鎮妖樓,期間見識過十二片梧桐葉承載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這些都屬於副冊天地。

  總計有七十二處。

  規模最大的,是那座擁有五城十二樓的仿白玉京。只是暫時還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話說,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陳平安和陸沉比拼過演技的呂公祠,因為地盤小,所以更顯得大開門,比真跡還真。

  一處位於紅杏國邊境府縣的河邊魚市,洞房花燭夜,馬璧掀起那位鳳冠霞帔美人的紅蓋頭,他其實知道,兄長馬川同樣喜歡她,可她喜歡自己,這種事,可謙讓不得。兄弟合夥開了一家武館,除了開館收徒掙點碎銀子,馬無夜草不肥,他們還會輪流走鏢,經過十幾年的打拼,各自掙下了一份殷實家底。其實這些年皇帝昏聵,外戚掌權,賣官鬻爵都是明碼標價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並不輕鬆,同行常有那溝死溝埋,路死路葬的慘淡下場。只說馬川上次走鏢,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鏢師的那些武館子弟都跟丟了魂似的,原來他們路過兩處鄉野村落,俱是滿地屍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殺,別說兄長馬川被嚇破了膽,馬璧只是聽著這些,就頭皮發麻了,關鍵是按照兄長的說法,看那些無人收拾的屍骨,判斷出這撥匪人下手極其訓練有素,絕非尋常馬賊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計,覺得有必要趕緊舉家遷往府城中,畢竟他們家鄉這邊早有一句諺語,小亂避城,大亂避鄉。畢竟這世道再亂,也不至於亂到硝煙四起、兵荒馬亂的地步吧?

  這天,一支車隊去往府城,當然是走官道。一衆青壯武館弟子護鏢隨行,鏢頭是一個叫沈刻的武館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間穿透沈刻的頭顱,往日裡十數青壯無法近身的老人當場斃命,摔落馬背。

  官道遠處,出現了一支甲胄精良的攔路精騎,有人高坐馬背,從箭囊再拈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滿月,遙遙指向馬璧。

  好像身旁有一騎說了什麼,這一次精騎所射箭矢都不再瞄準頭顱或是胸膛,箭矢多是準確釘入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隨後那支精騎疾馳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補上一刀,或是手持長槍,戳中肩頭、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緻命傷。

  馬璧被一刀削平肩頭,砍掉整條骼膊,霎時間鮮血如注,馬璧身形踉蹌,剛好看到兄長馬川被一槍捅入襠部,那持槍一騎,憑藉駿馬的巨大衝勁,將馬川帶出去數丈遠。馬璧又被下一騎剁掉僅剩的骼膊,再被弓馬熟諳的第三騎伸手抓住了發髻,馬璧雙腳離地,就那麼被拽得身形倒退,馬璧看著灰沉沉的天幕,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這世道……

  臨死之前,馬川只有一個執念,若是世間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變成了厲鬼,一定要跟他們報仇雪恨。

  頭戴白角冠,名叫-春溫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著那個騎馬老媼一起去了對方的寒舍歇腳。

  結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婦人,還有那個坐在桌旁哼著小曲的……馬川?!

  馬川瞧見了她,與自家婦人是別樣風韻,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這馬川便有幾分心熱,開始拐彎抹角,顯擺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趙老爺家的塾師,是有正經功名的讀書人。春溫本就不喜馬川與秋筠的眉來眼去,聽著眼前這個馬川的炫耀言語,和那種不規矩的炙熱視線,她心中便燃起一股無名之火,雙指並攏,閃電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馬川的雙眼。她冷哼一聲,輕輕一抖手指的血跡,不去看那個滿地打滾、鬼哭狼嚎的窮酸男子,而那個看似溫婉怯懦的婦人,她竟然只是蜷縮在炕上,燈下縫補舊衣,低頭咬著一截線頭,她自顧自憂愁夫君瞎了眼,明兒如何當得塾師,掙那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又要過好久窮到揭不開鍋的苦日子哩。老媼嘆了口氣,挑撥一下燈芯,老調重彈一句姑娘又錯啦。春溫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邊,老媼重新推門而入,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簡陋,莫要嫌棄。

  那個叫秋筠的馬府女子劍侍,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幾次更換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難,不堪受辱的墜樓人。

  她現在置身於一座豪門府邸,房屋相連,皆四面廊廂,雨雪天氣無需撐傘張蓋,行走其間,鞋不沾水。

  歌舞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斷,擺盤鮮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饈美食,喉潤如酥的佳釀,多不勝數。

  她是長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趙,好像是橫行一方的豪紳巨賈,聽說家族近期就要聘請一位姓馬的塾師,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綉娘的夫君,而那位風韻猶存的綉娘婦人,這些年經常與她碰頭,教她這位趙家千金女紅。她雖然深居閨中,卻也聽說了一些背地裡的嚼舌頭,說那綉娘與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以至於她時不時頭髮淩亂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換衣物。

  趙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對鏡梳妝,鏡中美人,團面皮,白淨,細彎彎兩道眉兒,肌膚豐-肥。身旁婢女著翠襦,名月眉。

  紅杏國的皇宮大內,有幸入宮覲見皇后娘娘的那撥誥命夫人,見那位身穿龍袍的男子挑起簾子,她們已經紛紛熟門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軟綿綿堆在腳踝處,猶有婦人嬌笑著口呼陛下,以腳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狀元有口難言,她面露恐懼神色,這一次沒有嘗試著用各種方式解釋自己是誰,她徑直飛奔向門口,哪怕先前數次都被婦人們或是宦官拖拽而回,總好過在這邊束手待斃,生不如死。這次她跑出去很遠,結果在御花園內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她擡頭一看,忍不住滿臉驚喜,依稀記起他的身份,她趕忙用手指不斷比劃,淩空書寫四字,「先生救我!」

  卻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學塾先生的中年文士,只是伸手抓住她的纖纖玉手,勸說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是女狀元,再當嬪妃,豈不是兩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識喊出對方的名字,怒斥道:「姜桂,你簡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驀然笑道:「你以為那些誥命夫人又是誰,你當真記不得她們了?哪一個,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婦人,哪個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鄲道上,路邊有座客棧,院內有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暗綠浸窗紗。

  一個手捧拂塵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銅錢劍,道人盤腿坐在檐下,耐心等著店主煮熟一鍋黃粱飯。

  新來兩個客人,都是進京趕考的書生,他們在各自屋內放下行禮包袱,瞧見那中年道士頗為仙風道骨,便有了攀談的興緻。

  道士轉過頭,撫鬚笑道:「餘道友,研山兄,別來無恙。」

  余時務伸手抵住眉心,不知為何,有些頭疼。

  馬研山疑惑道:「道長莫非認得我們?還是那未蔔先知的仙家術法?」

  道士撚須道:「貧道認得你們的前身。」

  馬研山自然不信這種混話,調侃道:「道長可是書上所謂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揮拂塵,指了指槐樹底下的一窩螞蟻,將拂塵換手搭著,緩緩說道:「佛家唯識學很重視形成始起種子的熏習。說一切種相,其立種子者,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無因生等種種妄計。《楞伽經》卷一說二種熏,《攝大乘論釋》卷二解釋即依彼雜染諸法俱生俱滅,阿賴耶識有能生彼諸法因性,是名熏習。引經中偈雲言熏習所生,諸法此從彼,異熟與轉識,更互為緣生。《起信論》說熏習義者,如世間衣服實無有香,若人以香而熏習故,則有香氣。所謂熏習,即是前七識在阿賴耶識田地中落下的種子,就像這世間諸多植物結成種子落在土壤中。從惡趣死生惡趣者多,多如大地土,從惡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難得,人死之後墮三惡道者如大地土,能夠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經在《雜阿含經》上邊看到一個故事,佛陀說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龜壽無量劫,百年一出其頭,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隨風東西。佛告阿難,盲龜浮木,雖複差違,或複相得。愚痴凡夫漂流五趣,暫複人身,甚難於彼。《提謂經》又說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以纖縷下之,一人在下持針影之,中有旋嵐猛風,吹縷難入針孔,人身難得甚過於是。故而人身難得,大緻可以理解為有兩難,從數量上講,惡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從可能性上說,得人身猶如大海中,盲龜鑽浮孔。人身已難得,人身難再得。」

  余時務歎息一聲。

  都記起來了。

  「鄉夢窄,水天寬,明月清涼寶扇閒。吾有一法訣狐疑,若要斷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塵指向那棵槐樹,微笑道:「槐黃洲,紅杏國,那窩螞蟻都姓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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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有餘

  樹影婆娑,映面成碧。

  方才余時務和馬研山各做一夢,余時務夢見自己變成一只漆園蝶,被蛛網所沾,悔不該破繭。

  馬研山夢見自己與佳人醉酒夜宿小舟,有孤鶴橫江,一鳴驚人,醒後見二道士羽衣聯袂翩躚。

  馬研山只覺得自己碰到一位貨真價實的神仙了。

  他也曾親眼見識過家族裡邊那些供奉仙師抖摟幾手秘法,只是對馬研山而言,他們依舊算不得自己心目中真正的世外高人,就只是氣力大些、會點仙法的……人。

  道士挽拂塵,道:「余道友不會怪我强行留客吧?」

  余時務灑然笑道:「是我失約在先,怨不得陳山主懲戒在後。」

  陳平安說道:「若是山澤野修,估計就不會有餘道友此刻的氣度。」

  余時務笑而不語,假裝沒聽出對方的言外譏諷之意。

  陳平安望向馬研山,「馬苦玄選擇只保你一人遠離這座恩怨窟,確有其理由。」

  翻過賬本,馬研山雖然浪蕩,卻不算什麼歹人,平時做的都是些荒誕事,簡單說來,就是手不髒,心不黑。

  本來這種膏粱子弟,也不算得什麼好人,至多是不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情而已,只是落在沒幾只好鳥的烏紗巷馬氏家族當中,讓馬研山一下子就成了異類,果然做人如酒桌,全靠旁人當托。

  想起余時務先前的稱呼,陳山主?馬研山終於回過味來,「你是陳平安?」

  陳平安點頭道:「是我。」

  馬研山聽到這個最不想聽到的答案,反而有種終於吃下一顆定心丸的感覺,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問道:「這裡是?」

  陳平安笑道:「邯鄲道旁,名利紛紛,青瓷枕上,黃粱一夢,真假在你,假真在我。」

  馬研山聽得迷糊。

  余時務給出一個確切答案,「我們身在陳山主的心相天地中,既可以說假,也可以說真,真真假假,全看陳山主的心意。」

  馬研山問道:「陳山主是要與我們馬家尋仇?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我?」

  陳平安笑道:「你還夠不上那個分量,我找的,是違約的余時務,馬研山就只是個添頭。」

  余時務問道:「登門手刃仇寇,取其首級而歸,陳山主猶然覺得不足以報仇雪恨?」

  陳平安說道:「余時務,你是一個不錯的人,將馬苦玄視為摯友,你該勸的也勸了,該幫的也幫了,甚至不惜以身涉險,當朋友當到這個份上,實屬不易。真武山也是一座門風很好的仙府,你如果願意就此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可以讓你帶著馬研山離開此地,至於馬研山將來是否能夠進入真武山修道,以後會不會與我尋仇,我現在就可以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無所謂,隨你們。」

  余時務微笑道:「要論交朋友,我遠遠不如陳山主諍友。見過隱規之人,身可托家亦可托。」

  陳平安皺眉道:「還不死心?」

  余時務雙手虛握拳頭,撐在膝蓋上,「事已至此,哪敢繼續糾纏下去,既沒意思,也沒意義。」

  余時務輕輕呵出一口霧氣,「只是作為旁觀者,隨口提醒陳先生一句,當初不殺顧璨,以後代價很大。」

  陳平安笑道:「這種話,你有本事就跟顧璨說去,他如今就在玉宣國京城皇宮,順路。」

  余時務搖頭說道:「不敢。」

  他寧肯招惹陳平安,也絕對不會跟顧璨結仇。

  余時務以心聲問道:「你能不能不殺馬苦玄?」

  陳平安說道:「你我心知肚明,是生是死,得看馬苦玄自己如何決斷。」

  余時務看著眼前那團漸漸飄散的霧氣,問道:「我能夠看看馬氏衆人的各自下場嗎?」

  陳平安直接拒絕道:「不能。」

  我跟你客氣客氣,不是你跟我不客氣的理由。

  余時務猶不死心,「先前說過,我有些金精銅錢,就當是花錢看戲了,每看一人就掏一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說道:「余道友口氣不小,你知道馬氏諸房子孫到底有幾個人嗎?這就是你所謂的『有金精銅錢若干』?」

  余時務笑道:「畢竟是玉璞境的修道之人,也沒什麼開銷的機會,故而小有餘財。」

  「看這些旁人故事,於你而言意義何在?」

  「我跟陳山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你年紀輕輕就走過了千山萬水,我卻是常年居山修道,下山次數寥寥無幾,想要借機多看看人生百態,錢財是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陳先生不必多想這其中是否包藏禍心,若是不信,我可以發個毒誓。」

  馬研山聽到這裡,一般來說,如那書上所寫,跳過發誓環節,才算惺惺相惜,不曾想那位陳山主徑直說道,「那你發個誓。」

  余時務還真就遙遙對真武山祖師堂發了一個心誓。

  之後余時務從袖中拈出一顆金精銅錢,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地板上。

  陳平安朝馬研山那邊抬了抬下巴,笑道:「余道友既然財大氣粗,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余時務啞然失笑,還真就又拈出一顆金精銅錢,疊放在第一顆錢上。

  院內水霧彌漫,再不見槐樹,而是浮現出一條烏紗巷的景象,有小販挑著擔子走過,裝著小炭爐,做那吹糖人的行當,也有那吹面人的,擺攤木偶戲或是皮影戲的,甚至還有一位背著韋馱像的化緣僧人,面容枯槁,眼神澄淨,穿過這條烏紗巷。到這裡為止,在馬研山看來,就是一幅很正常的市井圖,只是畫卷光陰流逝較快而已,就像是一幅拼湊出來……錦灰堆。然後場景一變,烏紗巷旁,大雪隆冬時節,風吹著路邊酒肆的大布招卷來卷去,鋪子裡邊,掛著一個古色古香的蟈蟈籠,酒肆老闆娘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寡婦,馬研山一下子就認出她的身份,是那馬錄的娘親,而馬錄也是馬氏青壯一輩當中學武最有出息的一個,泡了十幾年的藥水桶,一年到頭打熬體魄筋骨,又投貼拜師於某個玉宣國武將,走了武舉一途。只是婦人此刻更為年輕,也換了身份,再不是那個頤指氣使、喜好暗地裡放高利貸的精明老婦了,如今這個女子,臉色有些蠟黃,沒了光澤,她就像沒有年輕過,肌膚從沒有白過、臉色從因羞赧而紅過,風流雲散,不知所蹤。不知如今還有幾個男人,還記得她年輕時的容顔。天寒地凍的光景,屋內酒客卻是不少,馬研山逐漸認出他們,都是馬府地位卑賤的下人,可能是轎夫,趕馬車的,可他們在「今天」的酒肆,不是對那婦人手上揩油,便是滿嘴葷話,其中就有個登門催債的男人,讓婦人陪坐飲酒,說話的時候總喜歡咧嘴笑,可能是他覺得自己言語風趣,可能是因為他鑲著一顆金牙。他用眼神暗示婦人無果,便徑直低聲言語,告訴婦人只要帶他去一趟後邊的灶房,便可以免去本月利息,婦人抵死不從,至今未能嘗到半嘴葷腥味的漢子,便狠狠打賞了一耳光給她。婦人那個還在蒙學的孩子,想要替娘親討要一個公道,漢子便結結實實還給孩子一個響亮的公道。漢子駡駡咧咧撂下狠話,再不還錢,就讓她去窯子當暗娼,臉頰紅腫的婦人既不敢說什麼,更不敢報官,只是眼神呆滯,坐在地上抱住嘴角滲出血水的可憐孩子,命途坎坷的女子,早就不太想做過的對錯事和明天的好壞命運。

  背一把銅錢劍的中年道士笑問道:「是繼續看下去,還是要換一幅畫卷瞧瞧?」

  余時務點頭道:「換一幅畫好了。」

  道士說道:「那就先把賬結清。」

  余時務轉頭問道:「研山,畫卷有幾人是你們馬府中人?」

  馬研山報了一個數字,六。

  余時務很爽快,一口氣掏出十二顆金精銅錢。

  「其實是八個。」

  道士笑著糾正道:「家族太大也不好,連自家人都認不全。無妨,四顆銅錢,就當是送的彩頭。」

  一片生長在野水裡的蘆葦蕩,蔥蘢可愛,人過時常有不知名的鳥雀急急掠起,翠綠顔色,快若飛矢。有衙門中人帶著一隊流徙犯人走在泥濘道路上,後者全部帶著沉重的枷鎖,再被一根繩子串成螞蚱似的,在路上蹣跚而行。水上有一艘彩船,高三層,正在宴飲,翠袖殷勤勸酒,金杯錯落共飲流霞,玉手琵琶,鶯鶯燕燕,濃郁酒香混著脂粉,不知誰率先瞧見岸邊的景象,有貴公子立即命人拿來碎銀子,讓樓船靠近岸邊,讓女子砸向那些囚犯,只要砸中一人,可得黃金一錠。

  余時務問道:「馬研山?」

  馬研山怔怔出神,聞言回過神,神色複雜道:「只有兩個,一人在船一人在岸。在馬府,是父子身份。」

  余時務便拿出四顆金精銅錢,與那位「背劍挽拂塵的中年道士」說道:「可以換了。」

  之後一位出身將種、卻生性善妒的皇后娘娘,在那嬪妃仙肌勝雪、宮髻堆鴉的帝王家後院內,只因為皇帝偷摸了一位宮女的手,第二天皇帝陛下便收到一只匣子,裡邊裝著宮女的慘白雙手。她還曾讓健碩宮人將一位貴妃綁到跟前,剮出後者的雙眼,割了雙乳……將其活活折磨致死,尤其是最後一幕,那歹毒皇后讓一伙健婦拿來木椎……馬研山看得臉色比宮女那雙手還要慘白,差點就要當場嘔吐。

  余時務忍不住問道:「莫非時時刻刻,都是這般慘烈田地?」

  道士說道:「也有些滋味寡淡的,只是擔心余道友覺得花了冤枉錢,才有意挑揀出這幾幅畫卷。接下來就會是那位皇后娘娘遭了天譴,被謫化為一條巨蟒,占山作祟,被一伙男女皆有的捕蛇人用煙熏之法,逼出洞窟,再被亂刀砍死,膽被剖出浸了藥酒。下輩子,依舊投胎為女子,暴斃,被一伙歹人盜墓開館,屍骨分離,賣給了海邊漁民,某部分白骨被用在船上,按照風俗,用以出海鎮潮。一報還一報,報應不爽。至於那位貴妃為何遭此劫難,自有她的前因後果,只是你們錯過了,想要看,可以將畫卷倒退回去。至於皇帝皇后與這位貴妃的身份,你可以詢問馬研山,這次肯定認得了。是繼續看下去,還是換一換?」

  余時務默不作聲,只是繼續掏錢。馬研山心神震動,早已汗流浹背,顫聲道:「換一幅畫,趕緊換一幅。」

  要讓馬府上上下下,相互間仇恨對方。

  可這還不止,還要讓某些人痛恨自己。

  一處鄉野,孩子們經常在那片墳地放飛紙鳶,旁有一片矮樹林,嫩枝條上邊,不知是鵪鶉還是斑鳩在叫著啄著。

  千山鋪雪,樹花呆白。有弱冠之齡的世家子坐一小車,從山中拖冰淩而返城。

  在那豆棚瓜架下,有年齡差了一個輩分的女子在竊竊私語。「嬢嬢,你好看。」「我以前更好看。」

  少女的清脆嗓音,像那枝頭的黃鸝。婦人的嗓音柔媚,像剛落地的花瓣。

  有那高聳入雲的巍峨青山,簡直好像是從地裡長出來的,千萬年來一直就在那裡,此山中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山上門派。仙府女子,炎夏酷暑時節,喜好戴水精芙蓉冠子,故而又名避暑冠。有一位面如冠玉的天才修士,下山歷練一趟再返山,便苦苦暗戀著一位仇家之女,這年桃花吹盡梅花,不知佳人何在。恍然一夢,客窗清明,驀見人家,背影昏鴉。

  好像學問可以慢慢積攢,才分卻是一個人打娘胎裡帶出來的。有個天資卓絕的寒門子弟,依仗「聰明」二字,不諳半點人情世故,一邊牢騷著翻遍史書,哪個奸臣不是才子,一邊在各色人物那邊,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到底說錯了哪句話,只是抱怨著天妒英才,只得就此蹉跎半生,常去賒帳的飯館每次漲價,都要請他書寫菜單。他好酒,堪稱嗜酒如命,於色上倒是尋常。像那逛廟會集市,他不看女人,女人們也不看他。

  余時務一直在掏錢,幾疊高高低低的金精銅錢,「矗立」在兩人之間。

  「如何?看過了這些場景,是不是都覺得無甚意思?當然,你們只要一路耐心看下去,還是有點嚼頭的。」

  道士微笑道:「馬研山,想不想看原本屬於你的幾幅畫卷?放寬心,都是白送的,不收錢。」

  馬研山如墜冰窟,趕緊搖頭。

  只是難以遂願,道士一挽拂塵,便有畫卷攤開。

  歷來多是老媼或是半老婦人,走在大街小巷,與各家各戶收買破爛舊衣。畫卷中,卻有一個衣衫不合身、露出腳踝的年輕男人,挽著籃子,在巷中吆喝,讓旁人瞧見了,難免覺得可惜。

  「剩餘兩種人生,相對就要更跌宕起伏了,在一座福地當那天下無敵的江湖宗師,積攢了兩甲子內力,稍微催發內力,有劍芒數寸,被帝王將相和江湖豪傑,視為書上的陸地劍仙之流,然後離開了福地,遇到了一個下五境練氣士,起了點小紛爭,就給人隨手打殺了,看來劍芒不該出現在這本有神仙鬼怪的書裡。」

  「第二種人生,貧道就偷工減料了,與那不喜女色的才子際遇重疊,只是讓你在中年歲數,更換了命理,得以與一位潛邸皇子相識相交,不出三年,立刻顯榮,在那天下大亂的世道當中,英雄殺梟雄,梟雄殺英雄,又或者英雄殺英雄,梟雄殺英雄。要不要看看你這種人生的最後幾年,會有不錯的轉折,以你的腦子,肯定意想不到。」

  聽到這裡,馬研山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抹掉我的這些記憶?」

  一旦所有人「夢醒」過來,而且保留了與之相關的全部記憶?以後的馬府衆人,豈是一句「互生怨懟,雞飛狗跳」這麼簡單的?

  馬研山甚至開始擔心一旦都清醒過來,完全不用陳平安動手,就開始自相殘殺了,字面意思的那種。

  道士抖了抖袖子,伸出手,托碗狀,便有一只白瓷碗憑空出現手中,不知是水是酒,微微蕩漾,「勉强是個聰明人。」

  「余道友,你這銅錢陣法還沒布好,能不能給句準話,還需要我等多久?」

  「你們可能都知道我在年少時,在家鄉小鎮,曾被正陽山那頭搬山猿追殺過,不過我手刃蔡金簡一事,估計你們就不清楚了。」

  「想要在陣法一道登堂入室,尚未墜地的驪珠洞天就是最好的『手稿』,所以除了曾經身在局內的劉志茂幾人,必須跟他們補上幾場虛心請教,當年置身於小鎮,是如何被壓勝到不敢動用絲毫靈氣的,本來我選中了種昶,現在就只好勞煩余道友『順路』走一趟驪珠洞天了,好讓我勘驗效果一番,逐漸補上漏洞。」

  「余時務,誰借你的膽子,玉璞境練氣士,就敢坐在一位止境武夫身邊動手腳?」

  「已經三次了,事不過三,小懲大誡到此為止。余時務,且睡去。」

  馬研山轉頭望向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知為何,根本不見「道士」有任何動作,余時務竟然已經耷拉著腦袋,沉沉睡去了。

  陳平安伸手一抓,手中便多出一只裝滿沸水的水壺,遞給馬研山,「去,澆在那螞蟻窩上邊。」

  馬研山被嚇得連連後退。

  陳平安冷笑道:「就因為那些螻蟻有名有姓,與你沾親帶故,便於心不忍,不敢了?」

  馬研山面無人色。

  陳平安淡然道:「奇了怪哉,也沒見這些螻蟻做這類事情的時候,有半點惻隱之心。」

  「好像你們眼中,在這世道上,什麼都有,唯獨沒有人。」

  元嬰境老嫗蒲柳,已經分不清自己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幫凶還是幫閒了。

  沈刻還在玉宣國京城內鬼打牆,沈老宗師是個聽勸的,趕忙尋了幾件趁手兵器,殺得刀鋒都起卷了,只是殺來殺去,都是沈刻殺沈刻。那位陳劍仙不知用上了什麼陰損……神通手段,被殺之人的疼痛之感,沈刻都可以清晰感知,這就迫使沈刻為了自保,不但需要殺人,而且出手殺人的速度必須要快。

  賒刀人種昶已經離開這處是非窩,杏花巷馬氏欠他的,終究是要被他討還回去的,就像小鎮俗語所說,先餘著。

  于磬留在了那處仙府遺址,繼續跟「縫補匠」蕭形作伴。冥冥之中,這個真名複姓公孫的舊洗冤人,覺得自己是很難離開了。因為蠻荒女修也好,神神道道的道冠「任公子」也罷,與她言語,都太真誠,真誠得就像把她當成了自家人。

  馬川和馬璧這撥馬氏子弟,各有各的際遇,他們給予這個世道的惡意,都在幻境當中,得到了數倍、十倍的償還。

  只是他們在現世造的孽,不是誰幡然醒悟了,就可以一筆勾銷的,天底下沒有這等美事。

  「女狀元」在御花園撞見了家族私塾先生的姜桂,後者一席話說得馬徹呆若木雞。

  姜桂自然是聽命行事,來此「點撥」馬徹幾句。只是在這之前,他打破腦袋都無法想像,紅塵歷練,還能這般。

  旁觀者清,故而愈發畏懼那位陳劍仙的手段。

  接下來一幕,更讓姜桂不是個滋味,原來那位皇帝陛下竟然飛奔來此,刻意撇開宦官和扈從,先讓姜國師別多管閒事,再笑嘻嘻著追逐那位女狀元,馬徹此刻已經言語無礙,「她」與那個色迷心竅的皇帝陛下,或者說自己,開始解釋這種荒誕局面,不曾想那個「他」卻聽得大笑不已,反而稱贊「她」奇思妙想,馬徹終於心死如灰,她便一頭撞向假山……下一刻,她便撞向了皇帝陛下,兩者合二為一,馬徹癱軟在地,生不如死的處境,徹底脫困了?還是拉開序幕,開篇而已?

  就在此時,馬徹看到了那個站在姜桂身邊的青衫劍客。

  馬徹就像看到了一個比「自己」更可怕的存在,地面又泛起一股尿臊味。

  陳平安問道:「在姜夫子看來,馬徹在仕途能不能飛黃騰達,如果當了廟堂公卿或是封疆大吏,又會是什麼結果?」

  姜桂小心翼翼說道:「馬徹肯定可以當個大官,而且官聲肯定不會太差。」

  陳平安突然問道:「姜桂不是你的真名吧?」

  鬼物書生老老實實回答道:「本名管窺,祖籍在舊朱熒王朝一個地方小郡,年少慕道,因為家境還算殷實,喜好遊歷名山大川,運道不錯,遇見了師尊,被他收入門下,成為嫡傳弟子,就與山下斷了關係,當了那個小門派的祖師爺,後來門中弟子衝撞了一位大人物,雙方下手都不知輕重,最後我們就惹惱了一個……根本招惹不起的人物,只說我的下場,就是被一位獨孤氏皇族劍修泄憤斬殺,魂魄僥倖逃脫,再不敢待在朱熒王朝,鬼物比野修更混不開,本想著去往書簡湖開山立派,占據一席之地,或是依附 宮柳島,但是當時劉老成不在島上,那會兒正值截江真君劉志茂聲勢最盛,可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投靠劉老成收益更大,就往北遊歷了一趟,早知道就在書簡湖多待幾年了,好像不管是投靠誰,結果都不錯,反正如今都是真境宗了。」

  說得太多,怕陳劍仙不耐煩,說得太少,又怕被認為是沒誠意。

  陳平安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管窺說道:「非是胡謅,絕無半點虛言,我在這馬府二十年間,除了教書,並無作惡。」

  陳平安笑道:「其實我們還是同行。」

  管窺聽得一頭霧水。

  「不過你可算不得什麼好夫子。教來教去,也就只教出馬川馬璧兄弟二人,得了功名,只說科舉制藝文章,朝野公認少年神童的馬徹,是不用你教的。」

  「陳山主所言甚是。」

  「對了,是不是因為你師尊姓姜,門派帶個桂字,故而用了個姜桂的化名?不曾想你還是個念舊之人。」

  管窺嘆了口氣,心悅誠服,抱拳道:「陳山主真是見多識廣,連我玉桂宮那麼個小門派都一清二楚。」

  皇宮內,國師黃烈雙手負後,不慌不忙,踱步來到金黃色琉璃瓦屋頂的陽翠殿大門外,一路走來,赤紅色的立柱門窗,青藍碧綠等色的精美檐枋,再加上玉白色的石階,讓老人百看不厭,偶爾會後悔自己是個修道小成的練氣士,若是當了皇帝,穿龍袍坐龍椅,想必別有滋味?黃烈收起這點思緒,探頭望向裡邊那位「鳩占鵲巢」的儒衫青年。

  老人僅憑相貌,認不出對方是誰,與心中猜測的那撥人物,好像都對上不號。當然不排除對方使用了障眼法的可能性。

  看似溫文爾雅的儒衫青年,此刻就坐在髹金漆雲龍紋的天子寶座附近。

  那人抬起頭,藻井正中雕龍,龍頭下探,口銜寶珠。

  黃烈試探性問道:「仙師是落魄山的不記名供奉,客卿?」

  顧璨收回視線,搖搖頭,微笑道:「我可當不了落魄山的供奉客卿。」

  黃烈又問道:「敢問仙師,此行是路過賞景,還是?」

  顧璨笑道:「老先生來此,是勸我速速離開,否則就要如何如何?」

  黃烈哈哈笑道:「不必著急,仙師可以大大方方吃過宮中糕點瓜果,再走不遲。估計這會兒陛下已經讓御膳房準備了,只要仙師點頭,馬上就到。」

  顧璨走到大殿一根瀝粉貼金的纏龍金柱旁,屈指敲擊幾下,嘖嘖道:「別說金丹地仙了,以前連金子都沒見過。」

  黃烈乾脆就蹲在大殿門外,由著那個身份不明的過江龍亂逛,別說手指敲幾下柱子,對方想要搬走都成,好商量的。

  顧璨轉頭望向門口,笑道:「提起御膳,想起一事,看過了一些流散在外的宮中檔案,才知道原來皇帝老爺也常吃肚片、下水之類的,你們玉宣國的文人雅士,不都說被人請客下館子,涮個最地道的羊肉火鍋,只要在桌上瞧見了下水之類的,就跟被人打了耳光似的,脾氣差一點的,還會當場甩臉子走人嗎?」

  老人笑呵呵道:「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有這檔子事,長見識了。」

  要是換個地方,僅憑這幾句話,黃烈還真願意請此人下個館子,多聊幾句。

  「前輩怎麼願意在這邊當差?南邊不是更好?」

  「南邊確實有幾個小國開過價,只是玉宣國薛氏這邊給錢最多。」

  馬氏祠堂外。

  馬苦玄問道:「陳平安,我們是一場分生死,還是先熱熱手,來個三場兩勝?玉璞境劍修,對上劍修之外的仙人境,好像不是不能打。止境武夫打仙人,勝算更是不小。只有最後一場,再來各自手段盡出?」

  見那傢伙還是老樣子的沉默不言,好像看傻子的眼神看著自己,馬苦玄笑道:「信不過我?怕我在第一第二場就祭出殺手鐧?」

  「那你也太小覷杏花巷馬苦玄了,我只要是說出口的話,一向比修士發誓更管用。」

  「陳平安,你不是喜歡偷學嗎?這麼好的機會擺在眼前,都不見好就收?」

  陳平安身上多出了一件好似仙蛻的鮮紅法袍,微笑道:「什麼馬苦玄,你就該叫馬玄。」

  馬苦玄臉色陰沉起來。

  陳平安說道:「就憑她當年勸過你爹娘,這件事就跟她沒關係了。」

  馬苦玄咧嘴笑道:「信得過你,我們是一路人。」

  陳平安笑眯眯道:「馬苦玄,你這張嘴還是這麼臭。我學都學不來。」

  被「好心當成驢肝肺」的馬苦玄,反而笑容燦爛,「陳平安,最後與你說句心裡話好了,驪珠洞天出了咱們倆,其實就足夠了。如果不是你我需要各自還債,巴掌大小的地盤,有朝一日,就是出了倆十四境的光景,還不夠嗎?」

  一身鮮紅法袍的陳平安,意態閒適,緩緩拉開一個拳架,「學自曹慈的拳招,名為龍走瀆,不輕。」

  馬苦玄微微皺眉。

  陳平安說道:「贏你三場也是贏,贏你五場也是贏,所以不用那麼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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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3 01:36:0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90章 家有良鄰

  顧璨和那個當國師的老金丹聊得不錯,沒架子,識趣,所以就投緣,有的聊,他們一起坐在大殿門檻上,沒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敵對氛圍。宮女果然拎來了御膳房精心準備的食物,她們只敢遠遠看了一眼不知何方神聖的儒衫青年,然後就腳步輕輕,無聲無息,如貓走夜路般,低著頭來到大殿門外這邊,黃烈接過兩只食盒,顧璨笑著與她們道了一聲謝,老人說留在這邊的食盒就不用管了,他自會處置,她們便又悄悄退下,老人只是吃了一塊糕點就停手,理由是吃不得太甜的,粘牙。顧璨大口嚼著宮中美食,老人從身上抓出一只跳蚤,雙指輕輕拈動,啪一聲,好像從身上每揪出一只跳蚤,都是發了一句無言的牢騷。當了玉宣國國師數十年的黃烈,自顧自說他覺得當著官老爺們的面捫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顧璨點頭附和一句,是很雅致了。老人便問顧璨是不是龍泉劍宗的劉宗主,顧璨笑著搖頭說不是,理由是劉宗主沒自己這麼好說話,他劉羨陽做事情一貫是顧頭不顧腚的,換成是他,這座皇宮早就鬧得不可開交了,比如先前劉羨陽就會直接去堵你和薛逄的門。黃烈便更吃不準眼前青年的身份,聊起劉宗主,語氣如此隨意?總不可能是披雲山那位吧?絕無可能,難道是來自劍氣長的米大劍仙?聽說這位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玉璞劍修,來到浩然天下,如今已經是仙人境了,是不是說咱們浩然天下的水土,其實不比劍氣長城差太多?顧璨好像猜出老人的心思,卻還是沒有著急自報家門。

  玉宣國在寶瓶洲,就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小國,又因為是大驪王朝的藩屬國之一,寄人籬下,黃烈這個國師頭銜,也就是個空頭擺設,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無非是被薛氏花錢請來撐場面的「金丹」二字而已,到底與綉花崔瀺之於大驪王朝宋氏,是截然不同的情況,不單單是雙方境界高低,懸殊得好似一個天一個地,更因為國師崔瀺那是沒事找事,黃烈是有事躲事,當然,黃烈對那頭綉虎,還是打心眼敬佩的,道理很簡單,在老人看來,沒有大驪鐵騎和國師崔瀺,百國林立的寶瓶洲,何止是國將不國,人不如鬼,畢竟太平盛世裡的一條看門狗,都活得比亂世裡的人更像個人。

  約莫是覺得總這麼相對閒坐,好像也不是個事兒,黃烈便找了個蹩腳話頭,試探性問道:「道友是怎麼跟陳山主認識的?」

  顧璨卻答非所問,「曾經年少無知,聽某人講過一個當時覺得很大很空的道理,他說當個打算盤、成天跟數字打交道的賬房先生,未必真的很有意思,但是至少可以苦中作樂,小到盤算一個小門戶的日常開銷,大到研究一個山上門派、甚至是一個國家的度支記錄,就可以發現很多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隱藏學問,只要有人鑽研得足夠深入和透徹,就可以透過雲霧,漸漸看到一個國家的精神氣,興衰的軌跡,政策的有跡可循,就像桌上放著一本去掉所有修飾和虛假的真實帳簿,賬本上的每一條脈絡,就是一條清晰的車輪軌跡,當我們願意付出耐心,去竪耳傾聽,就可以聽清楚歷史怎麼到來、走向何方的雷聲。」

  黃烈稍微一思量,確是個聞所未聞的新穎說法,老人轉頭望向重重宮闕,感嘆道:「想法當然很好,只是說來簡單,做起來就難了,非大毅力大恒心大手腕,便做不成這樁壯舉。這件事,門檻太高,一國境內,有幾個人,能夠接觸到這些機密檔案,隨便翻閱一國戶部衙門的賬本?」

  顧璨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小鎮泥瓶巷,西邊落魄山,書簡湖青峽島,劍氣長城的小酒鋪和避暑行宮,再加上如今的桐葉洲青萍劍宗。

  黃烈瞥了眼顧璨的儒衫裝束,笑問道:「道友覺得不對?」

  顧璨笑道:「至聖先師說過,『士志於道』,後世聖賢再跟著補上了一些相對務實的道理。前輩卻是在作一種結果的倒推,這件事自然就一下子變得登天之難了,容易讓人將這件事看得太重,難免會視為畏途,心生膽怯,這就是難上加難。」

  黃烈點點頭,「道友此言不虛,受教了。」

  顧璨說道:「容晚輩說句冒犯言語,老前輩當這個國師,好像當得有點名不副實了?」

  黃烈爽朗笑道:「這算什麼冒犯的話,直接說我不務正業得蹲茅坑不拉屎,都算句好話了。」

  顧璨說道:「歸根結底,還是玉宣國薛氏做不到真正的物盡其用,不懂如何用人做事。」

  黃烈微笑道:「這種話,可不興說啊。」

  顧璨說道:「沒事,賬都算在我頭上。」

  黃烈嘆了口氣,「老話說得好,不聾不啞,不作家翁。」

  顧璨點點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黃烈沒來由唏噓不已,「道家有道家的法門,佛家有佛家的修持,儒家有儒家的活法,你們儒家一定要把現實世界的框框架架,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想要讓人不學也能用。文脈道統,薪火相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治學和難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托付斯文。故而廟堂內外的讀書人,都願意以托命之人自居。想必道友也是如此?」

  顧璨笑道:「前輩想岔了,我不是什麼正經讀書人,講禮數、守規矩對我而言,完全屬於不得已而為之。」

  黃烈問道:「吃過虧?」

  顧璨點頭道:「在這件事上,摔過跟頭,吃過苦頭,就跟著長了點記性。有人說過,天底下最笨的人,就是白吃苦頭的人。」

  黃烈笑而不言,活了一大把年紀,些許言外之意,還是聽得懂的,先前顧璨所謂的「某人」,與當下的「有人」,肯定都是那位陳山主了。

  緊接著顧璨說了句讓老人摸不著頭腦的言語,「兩國決戰豈止在沙場,兩軍對壘者豈止武夫。」

  顧璨解釋道:「可以將兩國換成善與惡,把兩軍換成自己與他人。」

  黃烈咂摸咂摸嘴,伸出掌心抵住下巴,「有點嚼頭。」

  黃烈笑問道:「道友,咱倆聊得不差吧,就不能透個底,說說是什麼來頭?」

  顧璨合上食盒,拍拍手,微笑道:「我叫顧璨,跟陳平安是同鄉,都住泥瓶巷。」

  黃烈怔怔無言,如同挨了一記悶棍,心中震動不已,那個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狂徒顧璨,不是身在別洲忙著建功立業嗎?

  而且按照寶瓶洲山上的小道消息,不都說陳平安和顧璨,早就徹底鬧掰了?好像當年在書簡湖不歡而散,鬧了個老死不相往來的慘淡結局?

  所以後來落魄山一行人觀禮正陽山,才會有劍仙劉羨陽,卻無顧璨的身影。確實如此才對,一個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一個卻是浩然魔道巨擘的嫡傳,尿不到一個壺裡去才對,道不同不相為謀,等到年少時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揮霍一空,雙方肯定會漸行漸遠漸無書了,按照常理,這麼兩號人物,各自修行登頂,將來道上相逢,沒有互視仇寇,恐怕都算各自念舊了?

  顧璨雙手籠袖,眯眼笑問道:「聽說是我,前輩倍感意外?」

  老人也有模有樣將雙手插袖,只是很快就拿出雙手,悻悻然道:「同樣是揣手籠袖,你們做來,就有天潢貴胄的派頭,我來做,就只能像個土老帽的莊稼漢。」

  顧璨哈哈大笑起來。

  顧璨說道:「黃烈,商量個事?」

  黃烈竟是打了個寒顫,立即斬釘截鐵道:「練氣士殺皇帝,可是大忌裡的大忌,如今文廟規矩重,是要被抓去書院吃牢飯的,不成,絕對不成!何況薛氏皇帝好歹是我的東家,這種忘恩負義的勾當,做不來!顧璨,你要鐵了心在這邊大開殺戒,我肯定改變不了任何結果,為此賠上一條爛命,說實話,我也不捨得,就只好硬著頭皮攔上一攔,你大可以將我打得吐血再暈厥,求你出手別太重也別太輕,好讓我於國師身份、於自己良心,都算有個稍微過得去的交待了!」

  顧璨忍俊不禁,「前輩倒是快人快語。」

  黃烈疑惑道:「難道不是這檔子事?」

  顧璨說道:「我又不是個傻子,以我目前的境界,遠遠不足以讓我跟文廟的規矩掰手腕。我要跟你商量的事,是覺得……咱倆聊得不差,一見投緣,國師黃烈與其每年跟玉宣國薛氏領一筆緊巴巴的俸祿薪水,不如騰籠換鳥,換一處山頭,得個嶄新身份,掙神仙錢和修道破境,兩不耽誤。」

  黃烈皺眉道:「什麼山頭,什麼身份?」

  總不會是讓我一個身世清白的譜牒修士,跑去中土白帝城混口飯吃?更換師門譜牒,黃烈自認臉皮,還沒有厚到這個程度。

  再者外界都說白帝城的奇人異士,多如牛毛,他一個金丹修士進了白帝城,哪怕有顧璨的領路和鋪墊,果真就能吃香喝辣,躺著享福了?在這玉宣國京城,別的不說,他黃烈至少每天可以睡個安穩覺吧。

  顧璨站起身緩緩道:「邀請你去一座沒有繁文縟節的新宗門,擔任記名供奉,放心,是祖師堂有座位的那種實權供奉。可以跟你保證,不想做事,就可以很閒,想要做事,就會很忙,只看你黃烈自己的意願。此外作為宗主的見面禮,是兩三部讓黃烈有望成為元嬰修士的道書秘籍,再找到一條未來有機會躋身上五境的道路。至於最終能否破境,甚至是再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修行終究是自家事,也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沒誰敢保證你一定可以跨越一兩個大臺階。」

  黃烈下意識跟著起身,「得問一問,道友如此有誠意,是看中了我什麼?」

  顧璨笑道:「一方面是聊得投緣,看你順眼。另一方面是覺得你的金丹瓶頸,並非牢不可破,只是缺了機緣和資糧而已。一個元嬰境修士,不管在哪裡,都還是比較值錢的。比如我的第一個師傅,截江真君劉志茂,他不就當了很多年的元嬰境地仙,當年在書簡湖,那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存在,土皇帝一般的大人物了。」

  黃烈小心翼翼問道:「道友是準備開宗立派了?」

  顧璨點頭,以心聲說道:「我跟師兄傅噤,各算各的,分別從白帝城帶走一批人,白帝城很快就會變成一座空城,我們要各自為祖庭建造出一座下宗。」

  黃烈說道:「我要是拒絕了道友的邀請?」

  顧璨說道:「放心,沒什麼後果,强扭的瓜不甜,說句難聽的大實話,如今跟個金丹計較什麼,跌份。你我今日一別,無非是各走各路,只是以後等到那座宗門有了起色,你再想加入,可就難了。黃烈當然可以留在這邊混吃等死,能否破境,只能聽天由命,卻可以過著舒坦安穩的悠閒日子,權當是富家翁找個地方養老了。當然也可以上賭桌押注,富貴險中求,趁著自己還有一份心氣,不曾被四處碰壁的世道給消磨殆盡,借助一座嶄新崛起的宗門,豪賭一場,追求真正的大道,看看將來能否再為寶瓶洲增添一位上五境修士。」

  黃烈眼神熠熠,以拳擊掌,盯著顧璨的臉龐,老人笑道:「敢情是遇上了過了這村兒沒這店的好事?既然都說樹挪死人挪活,那就求上一求?!」

  顧璨冷不丁問了一句,眼神玩味,「就不怕我是在誑你?」

  黃烈先是愕然,隨即笑道:「既然顧宗主與陳隱官還是朋友,與外界傳聞偏差頗大,想必做事還是有底線的。」

  顧璨綳著臉色,小聲嘀咕,用家鄉方言駡了一句娘。

  原本有幾分提心吊膽的黃烈,在看到這一幕後,不知為何一下子就放下心來,老人在冥冥之中,感覺自己這次賭對了!

  黃烈再一次用上「顧宗主」的稱呼,好奇問道:「多嘴問一句,怎麼沒有去到落魄山,反而去了白帝城?」

  顧璨反問道:「有兩樣嗎?」

  黃烈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顧璨微笑道:「書上說有良鄰,則每日見君子。」

  道號春宵、化名顧靈驗的蠻荒女修,她依舊在欽天監那邊裝神弄鬼,樂此不疲。

  不過她也曉得自己的斤兩,她就是仗著境界高,才能糊弄得三位監正團團轉,未必就是他們不夠聰明。

  她自從跟隨顧璨當貼身婢女,照理說難得出來放風一趟,有片刻的自由,該是輕鬆愜意幾分的,但是她反而時不時想著皇宮那邊,有沒有打起來,有無熱鬧可看,這讓顧靈驗在心中自嘲不已,哈,貓跟飯碗,狗跟主人。

  崇山峻嶺,人煙不至,相傳有上古仙人敕令五丁開道,在那山脈逶迤、群峰如劍的險要之地,開闢出一條直道。後有帝王在道旁種植古柏,樹蔭濃郁,路如翠雲長廊。悠悠兩千載,有棧道上倚險峰,下臨激流,前人在此壁鑿孔架木,修建出一條狹窄棧道,有位古貌少年,行走其中,手持一根七孔骨笛,以老鶴尺骨磨制而成,腰懸一塊除罪金簡。在那古名籌筆的荒廢古驛,歷史上曾經讓五尊神靈開道的得道少年駐足停步,山外的改朝換代,世間的紅塵滾滾,都讓他看得乏了,選擇遠離塵世,從記事起,他就是一位神通廣大的得道之人了,他當然知道這是不正常的,但是兩千年來,只能是獨自摸索人間的蛛絲馬跡,苦苦尋覓某個真相,始終無法勘破。少年嘆息一聲,步入破敗不堪的古老驛站,擅長堪輿術的他事先就已知曉此地頗有玄機,似是一處同道中人設置的又一座符陣渡口,孤身遊歷已久,他早就發現此間天地,好像處處都殘留著這種無主建築,如果說山下有行亭,是供百姓歇腳休息,那麼「山中」有此渡口,好像就是專程用來幫助煉氣士跨越山河。果不其然,下一刻,漣漪陣陣,身邊景象瞬間變幻,等到少年腳步落地時,這位至今還不知自己姓甚名甚的上古仙人,就來到了另外一處相隔不知幾個千萬里的山中,一座道觀,有五位老者,神態各異,正在觀看一幅攤開的巨制長卷,畫中空白極多,只繪陰陽魚。五位老者見著了不速之客的少年真人,便要與他鬥詩,少年啞然失笑,瞥了眼畫卷上的陰陽魚,也懶得與那幾個附庸風雅的山中精怪廢話半句,他身形凝為一陣煙霧,躍入畫卷中,隨後就來到了一處繁華市井,少年好像置身於一處水鄉府城,兩岸擁簇著多是一顆印形制的宅院,按照當地習俗,嫁女兒的時候,必須乘坐張燈結彩的彩船,至少走齊三座橋,福祿橋,萬安橋和長壽橋。少年路過一個行銷萬里的老字號醬園,占地極大的露天曬場,縱橫排列著一只只巨大醬缸,粗略估算,至少有兩千之多。濃重醬香撲鼻而來,少年隨意環顧四周,視線穿牆過屋,見一雙門當戶對的夫婦,婚後琴瑟和鳴,這天新嫁婦人鋪紙磨墨,男人正在繪製一幅三尺小畫,題跋文字卻有五六百字之多。鄰居高門雜花滿宅,院內有紫薇一株,鄉民土人不知其貴,在少年仙人看來,它好像就快要成精了。而這棟老宅內,書房桌上迭放著一大摞借條字據,有個觀其氣數即將壽終正寢的老人,正在將那些借條丟入火盆。門外的不肖子孫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一個個咬著牙,瞪大眼睛,眼眶布滿紅絲,充滿了不捨和怨氣,又不敢表露出來。少年仙人見此喟嘆一聲,走入一條小巷中,有個擺攤騙錢的青壯男子,蹲在路邊,雙手插袖,打著哈欠。

  少年本來並不上心,昔年一次次遊歷人間涉足紅塵,早就見慣了這種蹩腳路數,都是依據象棋殘譜而來,穩賺不賠的買賣,但是今天少年卻神色凝重起來,只因為這個攤子,擺的是圍棋譜,少年與那打起精神笑臉相迎的男人相對而坐,最終雙方在棋局上,下出了一個比圍棋和棋更罕見的三劫循環,男人笑道可惜棋差一著,未能下出四劫循環,那就有勞道友稍稍多走一步了。男人抬起一隻手,指向小巷一端口子,少年走到巷口處停步轉頭,詢問我叫什麼名字?男人好似打啞謎,伸手指了指自己,見少年一臉茫然,男人只好笑道,只知道你姓餘。姓余的少年,走出巷口,瞬間來到一個科舉鼎盛的小縣城,有個專門收廢舊紙張的遲暮老人,在這文風濃郁之地,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用來裝紙的竹編小簍,不管是怡情的臨帖練字,或是奔著科考去的研習館閣體,只要是寫過字的紙張,都不會隨便丟棄,歸攏歸攏,裝入這種竹蔑胎的小簍,外邊糊著一圈白紙,竪貼著一條巴掌寬的紅紙,寫四個濃墨楷字,「敬惜文字」。

  大戶人家會將這只竹簍擱放在祠堂香案旁邊,小戶人家也不敢怠慢,多是放在堂屋的潔淨角落。紙簍一滿,就由那個專門收紙的老人收去。老人時常背著一隻大竹筐,挨家挨戶登門,收了那些字紙,裝在筐內,會將這它們背到一座地處偏遠的小廟,最終由他負責把這些紙張燒掉。廟內沒有供奉泥塑神像,除了燒紙時燃起的裊裊香煙,一年到頭也無其餘香火,只是在北邊牆上,掛了一幅只有文字的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

  少年一路跟隨背籮筐的老人來到小廟,那位蹲在廟口燃燒紙張的老人笑著開門見山道:「目前這個身份,余道友可還習慣?」

  余時務喜歡說自己下山次數不多,這次總該管飽管夠了?

  余時務直截了當問道:「你是怎麼做到能夠抹掉我記憶的?」

  老人灑然笑道:「既然我們能夠在紙上寫字繪畫,自然就可以在紙上擦掉文字和抹去畫面。」

  余時務沉聲問道:「如此處心積慮,步步為營,所求何事?」

  陳平安笑道:「舊書重讀多餘味,吾道力行方有功。」

  祠堂門外,見陳平安不願以劍修身份對敵,馬苦玄似有遺憾,說道:「世俗意義上的的拳法,我是學了點的,只是相較你跟曹慈而言,不成氣候,我就擱置了。」

  遙想當年,家鄉神仙墳一役,兩個少年就是以拳腳對拳腳。

  「很多時候,確實會羨慕你這種劍修,所以我在這些年裡,花了不少精力,尋找成為『正途』劍修的路徑,沒辦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怕退而求其次,偷摸翻檢了許多被列為禁忌的古籍秘本,試圖找一條類似官場蔭封的修道捷徑,結果還是不成。要說讓我與北俱蘆洲恨劍山買幾把仿劍,假冒劍修,做不來,沒臉做這種勾當。」

  畢竟天底下只有玉璞境的劍修,敢說自己對上一位仙人境修士,大可一戰,毫不怯場。

  其實劍修之所以被視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還是因為在下五境期間,劍修的戰力成型最快,最不講理,只說一把飛劍宛如天授的本命神通,更是讓練氣士頭疼不已,下五境練氣士畢竟體魄孱弱,傍身的諸多術法尚未精熟,劍修與之對敵,一旦結下死仇,不管三七二十一,祭出本命飛劍,嗖一下,高下立判,生死已分,哪有什麼道理可講?

  作為同鄉和同齡人,自打雙方認識起,馬苦玄好像就有這麼個怪癖,一打架就話癆。就像一個酒鬼的酒後吐真言?

  先前兩次交手,馬苦玄是自認為穩操勝券,所以老神在在,可這次算是怎麼回事?臨終遺言,交代後事,不吐不快?

  馬苦玄神色複雜,不知是自嘲還是譏諷,道:「一肚子真話,難與俗人言。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多扯幾白話閒天。」

  見馬苦玄還是沒有停下絮叨的意思,陳平安反正不急,就乾脆撤了拳架,緩緩踱步,舒展筋骨。

  「陳平安,不管你信不信,在家鄉那會兒,我還在杏花巷,你還在泥瓶巷,我就已經把你當作同道中人,嗯,同道中人,這是一種比較書面語的說法了,簡單說來,我們是一路人,很像,能熬能吃苦,眼睛裡有活,心裡藏得住事,看待這個世界,喜歡追本溯源,都不願被他人擺布,哪怕這個『他人』是所謂的老天爺,也一樣不行。你別否認,很大程度上,我要比落魄山很多人都要更瞭解你,站在樹蔭裡乘涼的人,是永遠看不清大樹全貌的,你我各自的追隨者,不管數量多寡,他們終究都生活在我們的影子裡,如何認清你我的真實面目?」

  「所以我甚至很早就做過一種設想,等我發跡了,就把你帶在身邊,我會誠心誠意給予你最多的好處,用一個泥瓶巷少年想都不敢想的榮華富貴,實實在在的好處,一點一點磨掉你的復仇心思,成為那種真正的朋友,然後有朝一日,我創建了一個山上門派,你就幫我打下手,我可以萬事不管,交由你來負責管理門派的一切事務,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比誰都好。所以我前面才會說,小鎮年輕一輩,有我們兩個就足夠了。一個門派,屆時可以擁有兩位十四境坐鎮山頭,還不夠?不然你以為我當初去小溪撿蛇膽石做什麼?原本都是給你留的,準備作為你未來上山修道的起步之資,只可惜我沒有料到,你竟然會遇到來自劍氣長城的寧姚,並且可以與她發生那麼多的牽扯,還可以在阮鐵匠的授意之下,會跑到西邊大山中,利用那三袋子金精銅錢買下一衆山頭,當起了土財主,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類似今天相見的結局,在所難免,差別只在時日早晚、誰來殺誰而已。」

  說到這裡,馬苦玄略作停頓,試探性問道:「這次是你挑的時間,那就由我挑個地兒?」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馬苦玄說道:「既然你這麼擅長布置畫面、營造地理,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不如就將戰場選在選劍氣長城?還不曾去過那邊,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一瞬間,馬苦玄果真得償所願,雙方腳下位置就變成了一處城頭,馬苦玄抬頭望去,天上是三輪明月共懸的奇景,只是換了時節,好像是一場大雪過後,地上分不清是月色還是雪色。

  馬苦玄挪了幾步,靴子踩在厚厚的雪地裡,咯吱作響,他在城垛那邊隨手抓起一把積雪,放入嘴中細細嚼著,點點頭,「還真挺像那麼一回事,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一般來說,障眼法,要想騙過上五境的眼界,就已經相當不容易了,連觸覺和味覺都能一並瞞過?怎麼做到的?要支撐這種幻境的真實性,要消耗不少靈氣吧?對付那些不成材的馬氏子弟,你何必如此興師動衆,會不會有點殺雞用牛刀了?」

  陳平安站在城頭另外那邊,始終默不作聲。

  一襲醒目的鮮紅法袍,與雪白一色的天地,略顯格格不入。

  馬苦玄嘆了口氣,「是了,你從小就是這麼個性子,小心,謹慎,老成,穩重,連同自己在內,都被你視為潛在的敵人。這也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常駡不驚,常打不怕。這是不是書上所謂的每逢大事有靜氣?」

  馬苦玄轉頭看了眼城內景象,很快找出那座避暑行宮所在位置,「紙外論兵,齒頰滿冰霜。」

  陳平安笑道:「謬贊。」

  「記得小時候,總聽奶奶反復念叨一句話,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命好與不好,都是天定的,一個人的上輩子就決定了這輩子的定數。投什麼樣的胎,做什麼樣的人,說什麼的話,早有安排,八九不離十。外界都說你是運氣好,太好了,要不然就根本無法解釋,一個陋巷孤兒,為何能夠有如此際遇。」

  「畢竟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貧家子,鯉魚跳龍門,考中了狀元。一個家徒四壁的窮苦之人突然發跡,變成了富甲一方的有錢人。哪怕是林守一也好,董水井也罷,外人都是勉强可以理解的,只有你這邊,常理解釋不通,好像除了洪福齊天,就沒有第二個解釋了。陳平安,你對此怎麼看?」

  陳平安微笑道:「吾從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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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29:1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91章 如龍走瀆

  十萬大山的邊界,一老一少,御劍懸停,不敢越過雷池半步。

  正是鬼鬼祟祟返鄉一趟的老聾兒,以心聲言語了幾句,詢問能否在前輩道場這裡落個腳,斗膽商量個事。

  結果那老瞎子根本不樂意搭理他。

  這就很憋屈,主動登門拜訪,吃了個無聲無息的閉門羹。老聾兒又不敢冒冒然擅闖這處地界,只好在原地幹瞪眼。

  還是寧姚開口幫忙求情,老聾兒才能帶著徒弟進入這片了無生氣的枯寂地界,落在了那座宛如萬山朝拜的孤峰之巔。

  老聾兒的弟子幽郁,是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修,即將結丹。破境速度委實不算慢了,畢竟是老大劍仙親自塞給老聾兒的劍仙胚子。

  寧姚出門待客,身邊跟著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大大方方打著酒嗝。

  昔年劍氣長城,在老聾兒坐鎮的那座牢獄內,除了「吃空餉」的刑官豪素,還有兩位侍女模樣的存在,長命和汲清,她們分別是世間金精銅錢和穀雨錢的祖錢化身,最後在老大劍仙的「撮合」下,豪素收了杜山陰當弟子,老聾兒則收了幽郁做徒弟。

  甯姚想起一事,問道:「老聾兒,你叫什麼名字?」

  謝狗聽到這種久別重逢的開場白,只覺得自己睡了一覺便錯過的那座劍氣長城,真是相親相愛的風俗。

  老聾兒卻是不以為意的,咧嘴笑道:「寧姑娘不問,我都快忘記本名了,叫甘棠,有個老舊道號,『龍聲』。」

  離鄉太久,道場是蠻荒天下符禺山,名聲不顯,遠不如仙簪城、大岳青山這些道場了。

  戰事結束,老大劍仙法外開恩,沒有功勞只有苦勞的老聾兒便得了個自由身,這趟返鄉,都沒敢去道場那邊看看,就怕被抓個正著,自個兒這輩子,確實夠慘的了,一開始經不住昔年老友慫恿,自認劍術不弱了,就要跑去跟陳清都掰掰手腕,結果就是被劍氣長城拉壯丁湊數,當了個牢頭。如果好不容易脫困,再被初升或是斐然堵路,豈不是倒竈。何況身邊還帶著個拖油瓶,到底不自在,真要跟飛升境打起來,難免束手束腳,畢竟是老大劍仙塞給自己的弟子,若是在蠻荒天下丟了性命,老聾兒心裡邊愧疚,這倒不是什麼矯情,在那劍氣長城,他作為蠻荒妖族,卻能夠躋身巔峰十劍仙之列,這份殊榮,萬年以來,獨一份的。就衝這一點,老聾兒就得念陳清都的好。當然了,若是打得過陳清都,兩說。

  寧姚跟那位年輕隱官真是絕配,屬於兩種極端的為人處世。

  一個在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劍修,竟然不曉得自己的名字。一個外鄉人,卻連符禺山地界的風土人情都一清二楚。

  幽郁跟杜山陰是同齡人,杜山陰一直不太服氣陳平安,幽鬱卻是將年輕隱官視為那種可望不可即的人物,可惜這趟游曆,跟著師父一路藏頭藏尾,沒能聽見太多關於陳隱官的消息。

  甯姚好奇問道:「這次來這邊,是做什麼?」

  既然老聾兒已經重返故鄉,何必再來這邊自討沒趣。要說是一位浩然山巔修士依附蠻荒多年,回到家鄉,估計都能被唾沫駡死,可是換成蠻荒天下,老聾兒這般的遭遇,說不得還是一樁美談?畢竟老聾兒曾是劍氣長城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十位巔峰劍仙之一,而且他還是唯一的妖族劍修。

  老聾兒笑道:「想找個安穩些的立足之地,不用算計來算計去,打打殺殺,好像成天將一顆腦袋拴褲腰帶上。寧姑娘,你有沒有什麼建議?」

  以前蠻荒氣勢洶洶攻伐浩然,自己必須待在劍氣長城,如今浩然大擺陣仗反攻蠻荒,難不成還是一個處境?老聾兒覺得太虧。

  寧姚心中了然,笑道:「你想要去五彩天下就直說。」

  老聾兒就坡下驢,搓手道:「這敢情好。」

  首選當然是那座天不管地不管的五彩天下了,等到下次開門,別座天下的練氣士,不管什麼身份、境界都可以去。

  然後就是這十萬大山了,唯一問題就是門檻高,畢竟那個老瞎子又不缺打手,桃亭到底是啥個下場,懂的都懂。

  最次的選擇,才是去南婆娑洲投靠齊廷濟,在龍象劍宗那邊混日子,估計沒什麼難度,但是老聾兒內心深處,並不是特別願意給那位綽號「齊上路」的傢伙當幫閒。所以如果有的選擇,將齊廷濟換成董三更是最好了,肯定聊得來。

  甯姚問道:「就沒想過去落魄山?」

  頸項幹癟面黃肌瘦的老聾兒,皺著一張老臉,神色彆扭至極,一咬牙,使勁搖頭道:「不去不去,去不得去不得,我這妖族身份,過於敏感了,在咱們劍氣長城,當然可以無所謂,要是去了寶瓶洲的落魄山,容易連累隱官大人白白挨駡。」

  哪怕明知寧丫頭是那年輕隱官的相好,老聾兒也不敢在這件事上說半句客氣話。

  那小子比齊廷濟還城府深沉,心思重得不像個年輕人,與之相處,自己不得每天提心吊膽?何況那座落魄山明擺著是一處是非之地,他本就是躲著是非才想要離開蠻荒天下,哪有上桿子往火坑裡跳的道理。跟陳平安無事閒聊,自然是有意思的,但是在這小子手底下當差就免了。天曉得有多少文廟聖賢、各方勢力盯著那座落魄山和一位頂著隱官頭銜的陳平安?自己要是去了,何來自在一說。可別躲被子裡放個屁都被誰記錄在冊。

  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出茅屋,「別給臉不要臉。」

  寧姚有些疑惑,本是隨口一提,她記得之祠前輩跟陳平安可沒什麼香火情。

  甘棠一時吃不準這位老十四境的心意。

  謝狗唯恐天下不亂,在旁拱火道:「看架勢聽口氣,這位老前輩是瞧不起咱們落魄山嘍?」

  甘棠看不出這個貂帽少女的道行深淺,疑惑道:「敢問道友是?」

  謝狗板著臉說道:「我是山主新收的得力干將,霽色峰祖師堂位次靠前的記名供奉。」

  老瞎子嗤笑道:「妖族身份算個屁,比如她叫白景,被白澤喊醒的那撥老傢伙之一,誰敢非議陳平安半句?何況如今落魄山中,除了白景,還有那個當年跟碧霄洞主一起在落寶灘釀酒的蠻荒劍修,如今化名陌生。呵,要是再加上甘棠道友,豈不是滿山豪傑共襄盛舉,飛升遍地走?去一個妖族是罵,去兩個是怕,去三個還不得是敬重落魄山?」

  老瞎子一口一個妖族,虧得沒有加上「畜生」二字後綴。

  甘棠臉色微變,小心瞥了眼貂帽少女,乖乖,真是遠古歲月裡那個臭名昭著、喜好搶人道號的婆姨?

  至於那個改名「陌生」的遠古劍修,名氣也不算小了,是個喜歡幹架的主兒,關鍵是聽聞這位前輩問劍,有個習慣,只挑自己打不過的,豪傑!

  咋個都去了落魄山?

  隱官大人拐人是一把好手啊。

  老瞎子提醒道:「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就擺在眼前,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了。嗯?」

  甘棠立即改變主意,順水推舟道:「去得去得,怎麼去不得,想那落魄山既然是隱官大人的道場,又不是刀山火海,好事!」

  前輩你都撂狠話了,我要是不去落魄山,就怕來得了十萬大山卻走不出,結果混得比桃亭還不如。

  要說在那落魄山,真有白景和那啥陌生擋在前邊,這件事還真就可以商量商量?只說有機會與他們倆請教請教劍術,這份大道裨益,估計就不是錢的事情了。老大劍仙曾經私底下送給他一部劍譜,只因為礙於妖族身份使然,老聾兒當年哪怕苦心鑽研,依舊收益不多,白景和陌生卻是正兒八經的妖族劍修,同道中的同道,在那落魄山中一起切磋道法劍術的話……確是好事!

  老瞎子點點頭,笑道:「寧丫頭,讓甘棠去落魄山當個護山供奉,就當是我提前送你的賀禮了。」

  甘棠苦著臉,真是倒了大黴。就這麼被賣了?當供奉跟當護身供奉,能是一回事?後者可是與道場山頭氣運相連的。

  老瞎子問道:「甘棠道友,看面相聽口氣,似乎不太甘心?」

  甘棠一聽對方稱呼自己為「道友」便瘮得慌。

  老瞎子譏諷道:「好歹是個飛升境巔峰,帶著個徒弟跟做賊似的,你也不臊得慌。」

  甘棠畢恭畢敬道:「前輩教訓的是。」

  所幸寧姚笑道:「不用當護山供奉,落魄山那邊不缺這個。前輩只需在那邊待個八十來年,等到開門,就可以去五彩天下開宗立派了,當然前輩要是願意的話,去飛升城撈一份只需掛名的閒差事,毫無問題,很歡迎。」

  甘棠如釋重負,唏噓不已,「不去開宗立派,沒啥意思,等在落魄山那邊略盡綿薄之力,到時候辭了身份,卸了擔子,就去五彩天下各地晃蕩,當個與世無爭的山野散仙就成,至多就是散心沿途挑挑揀揀,幫著幽郁這孩子多找幾個師弟。」

  老瞎子見寧姚跟甘亭雙方已經談定事情了,這才補了一句,「甘棠,你到了寶瓶洲那邊,記得多留心我的徒弟。」

  甘棠一頭霧水。

  李槐前不久就帶著那頭狐魅一起下山去游曆某處渡口了。

  寧姚幫著介紹道:「他叫李槐,是儒家弟子,籍貫就在落魄山附近的小鎮,是之祠爺爺精心挑選的開山弟子,桃亭如今就是李槐的護道人。」

  甘棠便誠心感歎一句,「這小子好大造化,竟然能夠拜前輩為師。」

  貂帽少女焉兒壞,使勁憋著笑。她可是很清楚師徒雙方的相處之道,誰是爺爺誰是孫還不好說呢。

  老瞎子伸手按住甘棠的肩膀,笑呵呵道:「好大造化?聽口氣是很羨慕了?既然如此,那你不如乾脆就留在此地,給我當個不記名弟子?我不認你是什麼親傳,你卻可以喊李槐為師兄。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都到嘴邊了,張個嘴的事,吃不吃?」

  甘棠乾笑不已,算是表態了。

  老瞎子吩咐道:「甘棠,去寶瓶洲之前,你先幫著李槐護道一程,作為報酬,以後招惹了哪位十四境,能逃,就來這邊,不能逃,你心知必死,就告訴對方,你是我罩著的,讓對方掂量掂量,要不要殺你,舍不捨得一命換一命。」

  甘棠雖然心中存疑,不敢確定老瞎子真能做掉一位同境修士,可是老瞎子的這句口頭承諾,當真是天上掉餡餅了。

  不敢有絲毫猶豫,甘棠趕忙抱拳連連緻謝。

  老瞎子雖然眼眶空洞,卻好似看穿甘棠的心思,「是不是覺得我說了大話,在十萬大山之外,鬥法贏過一位十四境修士不難,殺掉十四境修士卻是很難?」

  甘棠不敢否認,那就真是把老瞎子當睜眼瞎了,只得硬著頭皮,照實說道:「不敢欺瞞前輩,十四境的難纏和難殺,都是萬年公認的事實。」

  老瞎子笑道:「總有例外。你要不信,以後讓你徒弟墳頭燒紙的時候,勸你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再好好跟你解釋何為例外。」

  甘棠神色尷尬道:「前輩放心,我不會有了庇護,就隨便啓一位釁十四境修士的。」

  老瞎子神色不屑道:「雨過天晴,那撥新十四境,都是水分。」

  甘棠不敢搭話。

  老瞎子笑道:「當然甯丫頭是例外。」

  甯姚坦然受之。

  一座高山之巔,此刻就站著兩位十四境修士,還有兩位飛升境劍修。

  當然還有一個金丹劍修的幽鬱。

  幽鬱離開家鄉的時候,還是少年歲數,如今已是青年模樣了,比師父老聾兒都要高出一個頭了。

  幽郁自然是對年輕隱官的那座落魄山憧憬已久,他跟同齡人杜山陰,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其實他心知肚明,師父對自己其實是不太滿意的,因為師父偶爾望向自己的眼神,會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煩躁和嫌棄。

  幽鬱倒是沒有任何怨氣,資質一般,練劍遲緩,怨不得師父瞧不上眼。

  但要說讓師父乾脆撇下自己,隨便丟在一個地方,從此各走各路,幽鬱卻也沒那麼傻,不敢說這種氣話。

  這趟游曆十萬大山,有此結果,意外之喜,幽鬱心情相當不錯,兜兜轉轉,在外晃蕩了幾年,終於又要見著隱官大人了?自己甚至有機會成為隱官大人那座宗門的成員?

  甯姚笑道:「你叫幽鬱吧,陳平安經常提起你,說你肯吃苦,心性好,又認了個好師父,只要你表現出讓老聾兒認可的資質和毅力,老聾兒就不是個小氣的傳道人,肯定願意對你傾囊相授,只需腳踏實地,步步登高,將來劍道成就,一定不會低的。」

  幽鬱神色拘謹,因為天生就不善言辭,都不知道如何答話。

  畢竟眼前女子,是甯姚啊。

  甘棠聽聞此言,十分欣慰。甯姚從無虛言,既然她都這麼說了,肯定作不得假。

  不曾想那位隱官大人如此瞭解自己的脾氣,是啊,自己傳授劍術道法,都是弟子幽郁每個當下境界「該得」的,不多給,也絕不少給,總之弟子得憑真本事從師父這邊拿走。

  寧姚眺望山外有山群山綿延的壯闊景象,深呼吸一口氣。

  老瞎子說自己這邊不待客,讓甘棠師徒倆立即去那處渡口找到李槐。

  相信等到李槐返回家鄉,落魄山就會多出一位飛升境劍修的記名供奉。

  等到甘棠和幽鬱告辭離去,兩條掠空劍光為死寂沉沉的荒蕪地界增添些許色彩。

  老瞎子問道:「打算回浩然了?」

  甯姚點頭道:「回了。」

  老瞎子沉默片刻,說道:「成功躋身十四,不是小事,可喜可賀。陳清都從不懷疑你可以成為十四境,但是估計連他都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要是他能夠親眼看到,估摸著都能笑掉大牙,少不得在我這邊臭美顯擺幾趟。稱得上故人的,本就屈指可數,故人中稱得上朋友的,更是少之又少。」

  「寧姚,你當初離家出走,獨自游曆浩然天下,陳清都其實安排了劍修悄悄跟著你,至於是納蘭夜行還是誰,也可能是一位游曆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仙,具體是誰,我就不清楚了,懶得與陳清都問這個,他只說安排得比較隱蔽,還說不準備跟你說這件事。說到底,陳清都還是擔心你在那邊受委屈,或是被誰算計了,不過那位不知名劍修當年跟著你,到了驪珠洞天附近就止步,因為後邊陳清都就讓我接手了。」

  當年寧姚在驪珠洞天內,為了那個小鎮土生土長的泥腿子,身處險境,老瞎子差點就要出手了。

  如果他不出手,陳清都肯定就會破例出手,而且會是兩次,規矩一邊去,管你文廟是怎麼想的,當然陳清都也肯定會在十萬大山打鬧一場,人醜脾氣大嘛。

  甯姚說道:「陳平安說那名暗中的護道人,一開始他猜測是出身浩然的陸芝,但是時間對不上,後來覺得極有可能是中土神洲的那位散仙,劍修姜俯,仙人境,此人一向孤雲野鶴,行蹤不定。這位劍仙最出名的,是她搜集了數量可觀的養劍葫。」

  老瞎子就沒聽過這麼個名字,疑惑道:「那小子是怎麼猜出來的?避暑行宮那邊有記錄?還是說姓姜的劍修,在你們劍氣長城的名氣很大?」

  要說陳平安能夠猜出寧姚當年浩然之行,她身邊有人暗藏保護,這沒什麼,可要說陳平安連護道人的根腳都一清二楚,老瞎子還真不信。陳清都做事情,還是比較穩重的。

  寧姚眯眼而笑,「避暑行宮是有檔案記錄,不過當時她用了化名,所以陳平安只靠這個是肯定查不到真相的。姜俯當年在劍氣長城,性格孤僻,不顯山不露水,她都沒怎麼出劍,更像是去觀戰的,姜俯與人交集不多,但是她有個特點,喜好飲酒,可以說是嗜酒如命,每天三頓酒,雷打不動,當飯吃的。」

  「陳平安在頭一次離開家鄉之前,從魏檗手上得到一只品相中等的養劍葫,當時魏檗說此物是大驪王朝庫存,他擅作主張將五件寶物折算成了養劍葫,那枚朱紅色養劍葫的底款是『姜壺』,與『江湖』諧音。陳平安當時已經喝酒,自然是一見鍾情了,又相信魏檗的眼光,沒有不收下的理由。幾次游曆途中,陳平安對於養劍葫一直比較上心,而姜俯家鄉那邊獨有的口音,一向俯、湖不分的。再加上姜俯是女子劍仙,為我暗中護道,確實更合適些。估計姜俯當時在驪珠洞天外邊停步,並沒有立即離開大驪王朝,一直藏在暗處,等到形勢明朗,她就將那枚養劍葫作為禮物,找了個法子,讓大驪宋氏或者是國師崔瀺,借助山君魏檗之手,不露痕跡地送給陳平安,那枚養劍葫既不過於貴重,也不算寒酸,恰到好處。」

  老瞎子點點頭,「彎來繞去,都是算計。井底之蛙,跳出井外。陳平安能夠走到這一步,將一團亂麻給捋順脈絡,殊為不易。」

  想起一事,老瞎子叮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寧丫頭,可別忘了當年在那神仙墳,對某尊神像腳下的那方斬龍台,你是有過承諾的,手頭寬裕的話,就趁早還清了,別拖延。」

  甯姚點頭道:「一直上心,這次回去,就會結清。」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一個無心之語的『菩薩點頭』,泥腿子明明沒有上過一天學塾,好似每每在關鍵時刻,總有些福至心靈的話語,可教旁人出乎意料。」

  甯姚說道:「聽陳平安說過,好像佛家傳燈錄有記載一問一答,如何是妙用一句,水到渠成。」

  老瞎子問道:「還記得與趙繇的初次見面麼?」

  甯姚點頭道:「當時只誤以為那個站在齊先生身邊的學塾書童,就是個管不住嘴的少年,等到趙繇後來得到白也那把仙劍『太白』四分之一,我才知道他其實早在離鄉之前,就已經是一位劍修胚子,那麼當時他在牌坊樓下的言不由心、脫口而出,興許是與我的本命飛劍出現了某種牽引?」

  老瞎子樂呵呵道:「真相要比這更複雜點,陳平安腦子那麼好,就沒在你這邊說道幾句?」

  甯姚搖頭笑道:「陳平安不稀罕多說這個文脈師侄。」

  老瞎子說道:「按照預設的某條伏線和某人的山上算計,你本該是要在驪珠洞天,與劍修趙繇出現更多交集的,若是你們真能走到一起,屬於劍氣長城也能捏著鼻子,勉强能夠接受的天作之合。需知小鎮五樁明面上的最大機緣之一,趙繇五行屬木,就是為某件鎮紙『畫龍點睛』,而你開啓其中一把本命飛劍的方式,就是『開眼』,要不是陳平安的出現,未來去劍氣長城建功立業的外鄉人,可能就是那個先去海外孤島與白也先學習劍術的趙繇了?刑官豪素會出關,擔任類似左右之於師弟陳平安的身份,幫助趙繇在那邊站穩腳跟。」

  甯姚眼神堅毅,語氣淡然道:「如此安排,任你巧之又巧,也得問過我甯姚本心答應不答應。」

  在夜航船上,刑官豪素,因為自認虧欠了隱官一份天大人情,確實主動與陳平安說起一樁極為驚人的內幕。

  老瞎子笑道:「怎的,見到趙繇第一面就不喜歡,難道見到陳平安第一面就喜歡了?若無陳平安的橫插一腳,如何保證不會與趙繇磕磕碰碰成為一對歡喜冤家?」

  寧姚黑著臉說道:「有點惡心。」

  這要是被某人聽了去,趙繇就等著吃不了兜著走吧。

  這麼一想,她又覺有趣。

  老瞎子哈哈大笑,難得在弟子李槐之外,如此心情舒暢。

  甯姚說道:「當年泥瓶巷,陳平安在練拳之前,就做了很多時至今日仍然只有他能做的事,說了只有他敢說的話。我相信他!」

  雖然在陳平安、在白嬤嬤、哪怕是在疊嶂這樣的好朋友這邊,寧姚不管對誰都一直不肯承認一點,就是她跟陳平安之間,到底誰先喜歡誰,但是寧姚知道這件事真就計較起來,確實是她更早喜歡陳平安,陳平安這個於男女情愛一事的榆木疙瘩開竅更晚?

  老瞎子撓了撓頭髮稀疏的腦袋,「是誰說過來著,修道之人,遠離紅塵,山中幽居,愛憎一起,雜念叢生,道心即退。」

  甯姚不置可否。

  老瞎子說道:「甯丫頭,說句可能你不愛聽的話,陳平安想要在武道追上曹慈,不太可能。」

  甯姚說道:「在武道趕超曹慈,確實極難,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寧姚很快就補了一句,「從小差一歲,到老不同年。」

  老瞎子忍俊不禁,「這個理由,會不會蹩腳了點?」

  甯姚笑道:「在酒鋪,不知多少劍修,覺得二掌櫃這句話說得極有道理,真有良心。」

  在那小酒鋪喝酒的每一境酒鬼劍修,都覺得這句安慰人的言語,說到了他們心坎上上。

  一個個豁然開朗,原來我們劍術比不過狗日的,齊上路,董三更他們,只因為我們還年輕啊。

  謝狗說要在這邊繼續待幾天,寧姚便獨自御劍遠遊,劍光掠過那座沒了劍氣長城和倒懸山的大門,重返浩然。

  老瞎子雙手負後,踱步回屋,謝狗揉了揉貂帽,說道:「這些日子思來想去,費去我好大心神,也還是想不出自己到底該走哪條劍道,你有沒有什麼不錯的建議?」

  老瞎子說道:「問錯人了,我非劍修,如果陳清都還在,你倒是可以問問他。」

  謝狗開始搖晃起來,揮動袖子,念念有詞,老瞎子忍不住問道:「做什麼?」

  謝狗一本正經道:「在浩然市井,時常見著這樣的跳大神招魂啊,偶爾管用。」

  老瞎子沒好氣道:「毛病。」

  謝狗鬧騰了一番,也覺得無趣,病懨懨跟著老瞎子走入茅屋廳堂,尋了一條長椅躺著,拿貂帽當枕頭,翹起二郎腿,輕輕晃蕩著一只腳,懶洋洋說道:「之祠,我覺得你很可憐唉。」

  老瞎子破天荒沒有反駁什麼,反而點頭道:「承情。」

  謝狗哈了一聲,「本來以為你要生氣趕人了,都做好卷鋪蓋滾蛋的準備嘍。」

  老瞎子自顧自說道:「修行來修行去,求個什麼,無非是船底浪頭,腳下山巔。可如果止步於此,也無甚稀奇的。」

  謝狗追問道:「那讓已經十四境的你,覺得該如何做了,才算真正稀奇?」

  老瞎子喃喃道:「一人架橋修路,後邊萬人安步。」

  ────

  小廟外,那個敬惜文字的「老人」蹲在門口,燒過了一籮筐的廢舊紙張,所有灰燼堆在火盆內。

  已經記起「前身」的余時務好奇問道:「你曾經遊歷過白紙福地?」

  陳平安搖頭道:「一直想去,當初返回浩然就一直忙碌自家事,始終沒機會,之後得閒了,重新當個甩手掌櫃,游歷中土神洲期間,肯定要去看看的。」

  余時務皺了皺眉頭,「我什麼時候可以恢復真實容貌。」

  陳平安打趣道:「嫌小?」

  可惜余時務未能聽出一語雙關的含義,「不記起還好,恢復記憶了,有點不自在。」

  陳平安只是說了句跑題千萬里的話,「天快亮了。」

  屆時他們就可以夢醒了。

  等他們一一清醒過來,還會保持絕大部分的夢中記憶,他們每一世記憶的重疊,其實就是七情六欲的不斷疊加。他們先前在庭院深深、等級森嚴的馬府,相互間看待一個人,受限於各自身份和眼界,有深有淺,城府深的,對上阿諛奉承,說話嘴上抹蜜,對下刻薄,笑裡藏刀,當那陰險小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還有那嫉妒心重的醋壇子,悍婦驕縱……也許他們之前礙於各自身份和所處環境,誰跟誰,都很難真正認清身邊人甚至是枕邊人的真正心思,但是等到各自入夢,所有的人心細微處、性格特點,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不敢說不宜說的言語,都有了一種可以完全放開手腳的用武之地,最終結果就是所有人性的陰私一面,都被一場場「夢境」給一一抖摟了出來,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陳平安開始著手對馬氏成員和府上外人,做了一種身份高低、貴賤完全顛倒的設置,府上的婢女雜役,成了當家做主的人物,府上養尊處優的馬氏子弟,那撥身份尊貴的練氣士,還有旱澇保收、豪奢用度的護院武夫,全部淪為身份卑賤的下人。打算將他們逐漸彙聚到了某一個故事當中,各自的悲歡離合,愛恨糾葛,生死榮辱,紛紛聚攏。如同收網趕魚,將江河湖泊、溪澗溝渠、山中水潭裡的所有游魚,都驅逐到一張大網內。每一種背景的幻境天地,就是一部厚薄不一的「書籍」,那麼不同故事裡的山上神仙,帝王將相,達官顯貴,江湖武夫,販夫走卒,三姑六婆等,就像各色人等,都被壓縮到了一本書中,才好讓他們朝夕相處,最終在某一刻夢醒時分對視,面面相覷。

  陳平安說道:「某人說過,我們感知世界的真實程度,很大程度來自記憶的深刻程度。」

  余時務問道:「這個『某人』是誰?」

  陳平安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余時務好奇詢問了一個關鍵問題,「要支撐這些夢境的運轉,還要保證可以騙得過人,耗神耗力不說,更耗靈氣和神仙錢吧?」

  陳平安給了一個頗有深意的答案,「好說,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余時務疑惑道:「大費周章,於你修行有何裨益?」

  陳平安說道:「需要他們的念頭、思緒,言語,一個個微妙的臉色、眼神變化,被事件牽扯、驅使、最終付諸行動的行為軌跡,來讓這些幻境天地變得更加充實,讓一座小千世界變得更加真實。」

  「唯識家說萬法由心,心生萬法。難怪先前在那HD道上的客棧,你會無緣無故提及種子和熏習,原來是伏筆,當時我還以為你是在故弄玄虛,顯擺自己的學問淹博。」

  「被我拉入幻象天地的馬府衆人,他們跟那些『本地土民』不一樣,前者的言行舉止,都是自主的,不是被安排的、既定的刻板的。只是給每人都提供了一塊無形的文字雕刻泥板,至於最終編排出怎麼樣的人生故事,他們都是走在某些固有道路上的……過客。之後他們又會各自鋪出嶄新的條條道路。而這些道路……就像此地的樹木,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為何願意跟我道破天機?」

  「因為你跟馬府人氏不太一樣,都是屬於那種來了就別走了的人物。」

  前有蠻荒蕭形,後有馬府廚娘的,眼前余時務算是第三個,各有大用。

  余時務問道:「就這麼有把握困住我?從頭到尾將我拘押在此?不怕真武山問責,也不怕文廟那邊非議此事?」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譏諷道:「聰明人何必故意說傻話。我就不信你會認命。」

  上一次遇到類似的人物,就是鬼蜮谷內,被小天君楊凝性斬三屍而出的黑衣書生。

  余時務沉默下來,明顯仍有疑問,但是沒有問出口。

  陳平安主動給出一個模糊的答案,「某個暫時不宜言說其真名、身份的存在,先前在桐葉洲那邊,於我有一拳的傳道恩惠,所以我才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先還你半拳之恩。」

  余時務問道:「我能做什麼?」

  陳平安給了一個更模糊的答案,「在這裡,你們幾個,就是未來的道路和江河,樹蔭和渡口。」

  余時務試探性問道:「與馬氏夫婦登門報仇,只是你瞞天過海的手段?」

  陳平安緩緩轉頭,冷冷看了余時務一眼。

  余時務噤若寒蟬,一位修行有成、道心幾近圓滿無瑕的上五境練氣士,竟有如墜冰窟之感。

  以馬徹和鬼物書生管窺作為引子,作為「老天爺」的陳平安,開始正式介入這些幻境內的故事走向。

  夜幕重重,老媼起身去開門,頭戴白角冠的青衣婢女春溫,冷冷看著那個敲響門扉的羈旅過客,大髯佩刀豪俠的模樣。

  她作為馬月眉身邊婢女當中,心性最為堅韌的一個人物,那位遊俠開門見山道:「自以為是的固執己見,是一把雙刃劍。」

  春溫譏笑道:「陳劍仙莫非就只有這點本事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是讀書太少,眼界太窄了。」

  春溫嗓音冷硬道:「承認,必須承認。論學問,我不過是馬府一介婢女,身份卑微,當然比不得一位才情超邁的聖人弟子,講見識,更不敢與一位年輕隱官相提並論。」

  刀光乍亮,女子脖頸一涼,一顆頭顱高高拋起,冥冥中她耳畔只聽得那人言語一番「既然積怨已久,總恨自己出身不好,自幼堅信人有衝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人生路上,必須先見貴人,才可發跡,那就再送給你些做夢都夢不來的見識和履曆,再讓你看看另外一個自己的命運。回頭你自己再看,此理有無道理。」

  那個被整座京城數十萬「沈刻」圍剿追殺的沈刻,已經陷入被螞蟻啃大象的凶險境地,由於京城如紙被折疊而起,閃轉騰挪空間有限,地理位置越來越逼仄,這讓已經是金身境瓶頸的老宗師,簡直就是殺人殺到吐,殺到後來,沈刻純粹就是憑藉身體本能在以他所站位置作為圓心,四周屍體遍地,鮮血流淌,殘肢斷骸隨處可見,殺得一條皇宮外的禦河變成鮮紅顔色,所幸由於那些瘋了的「沈刻」都是些手無寸鐵、不諳武技的凡俗,仍是硬生生被他殺出一條血路,殺人的同時還必須自救,因為沈刻必須找到一人,只因為那位陳劍仙臨行之前,說是天無絕人之路,就給沈刻留下了一線生機,告訴他解題的謎底,只要在這京城,找出唯一一個不是「沈刻」的存在,只要殺了此人,他沈刻就可以脫離困境,重見天日,可如果沈刻在中途氣力不支,被圍毆緻死,一切就要重頭再來。沈刻正是靠著這個盼頭和念想,才苦苦支撐著他到處流竄,在那京城的大街小巷,豪門陋巷,官府店鋪,青樓暗窯,甚至連那茅坑蹲厠的人,沈刻都要見上一見對方的容貌,就怕擦肩而過,遠那一線生機失之交臂,最終不知過去了多久,傷痕累累的老宗師,殺到了一處富貴堂皇的庭院內,祥雲繚繞,洞石漏透,在一頂高高撐起隨風飄拂的金色華蓋下,有身穿宮內樣的黃衣女子。

  似有牝雞司晨的嫌疑。

  當沈刻看到那位女子的容貌,終於不再是自己的那張嘴臉,一時間悲喜交加,差點就要老淚縱橫,找到了,總算找到正主了!

  至於那位女子的臉龐,依稀記得是馬府婢女「春溫」的模樣,早年還指點過對方幾手劍術來著,沈刻哪裡還顧得上計較這個?

  沈刻丟了手中那把刀刃起卷的殘破佩刀,環顧四周,帶著沙啞哭腔近乎咆哮喊道:「陳劍仙,找著了,找著了!」

  那位年約三十的女帝厲色道:「亂臣賊子,依仗武學,膽敢作亂犯上,還不束手就擒,引頸就戮!」

  沈刻楞了楞,差點就忍不住要重新持刀,一刀剁掉這個娘們。老人忍住全身劇痛,擡手抹掉臉上的血跡,先前一口氣綳著還不覺得如何,這會兒稍稍鬆懈幾分,真是疼得肝膽打顫了,就在此時,從那精美華蓋後邊,走出一位身穿青色袍子的清臒老者,有一部好似戲台老生的雪白長鬚,直垂而下,如高崖掛瀑一般,飄飄有神仙之表。

  沈刻驚喜萬分,霎時間老淚縱橫,踉蹌前行幾步,「陳劍仙,按照約定……」

  那位「老神仙」撫鬚而笑:「騙人之語,何必當真。」

  只見那位被女帝敬稱為國師的「老神仙」,明擺著是要不認賬了,剎那之間,一揮袖子,地上長刀就將沈刻胸膛捅出了個窟窿。

  沈刻倒地不起,死不瞑目。下一刻,就重新回到了皇宮外的白玉橋上,沈刻重新站立,無數個沈刻,再次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

  沈刻呆滯無言,無數年來的鬼打牆,在此牢籠徘徊不去,好不容易瞧見了一線曙光,到頭來竟是一場騙局?

  連那破口大駡幾句的心氣都沒有了,沈刻閉上眼睛,真是被那個娘們說中了,站在原地,束手待斃。

  庭院內,屬於垂簾聽政多年再篡位登基的馬氏女帝,突然頭疼幾分,她伸手按住額頭,記憶如潮水般湧入,好似被鑿開了腦袋。

  老真人微笑道:「在你十二歲時,就曾為這個你批命,記得當時與你說,功名利祿,富貴榮華,皆是身外之物,可惜世人一見了這些,便舍著性命去求它,及至得手,反而味同嚼蠟。」

  「你那會兒自然是不信的,如今等你當過了做夢都不敢想的女子皇帝,試問此間滋味如何?若是有機會重頭再來,你是依舊答應選秀入宮,還是跟隨那雲遊道士一起山上修行清心寡欲的仙法?又或是與請人私定終身,離家出走,四海為家,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又或是當個生活安穩的平常人,每天一開門,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是了,當過皇帝,要求長生。這就是人之常情。」

  「修道之士,得見真人,得見真人。前『得』在運,後『得』在己。」

  一樣的四個字,「得」字,卻用上了兩種讀音,「得到」的得,「得是如何」的得。

  老神仙微笑道:「多少癡兒看不破,浮生卻似冰底水。」

  在這位仙風道骨的老神仙最後一字落定之際,須臾間,女子似乎遙遙瞧見海上生明月,彷彿驀然躍出水面,照耀得天地萬物如同萬頃琉璃一般,高枝眠鴉,淺灘宿鷺,闃然無聲。

  某地,府城外的官道上,那支武備精銳的騎軍,在光天化日之下暴起殺人,一衆武館成員無一生還,死狀不可謂不慘絕人寰,死者多是走鏢慣了的老江湖,結果還是在頃刻間斃命,毫無還手之力。不少屍體身上都有箭矢被拔去的窟窿,估計官府仵作有的忙了,關於此事,如何上報,更是一個足可讓太守感到焦頭爛額的大-麻煩。大白天的光景,鬼氣森森的陰惻惻道路上,「馬川」呆呆看著倒在血泊裡的自己,屍體襠部先前挨了一鐵槍給攪得稀爛了,一旁「馬璧」則看著那個發髻散亂、斷去一臂的死人,兄弟久久回神,對視一眼,都不知道何去何從,記得書上說人死了,就會有黑白無常或是牛頭馬面過來拘押魂魄,帶去鬼門關走上黃泉路,喝過孟婆湯,不知道是真是假。

  就在此時,陰魂馬川率先發現一個道士裝束的年輕男子,緩步繞過一匹在原地徘徊不去的馬,那道士與自己對視一眼,道士好像對於見鬼一事,並不驚慌,只是腳步不停,用腳尖隨便踢開路上的一把刀,馬川見此忍不住開口問道:「你也是鬼?」

  那年輕道士嗤笑一聲,神色冷漠道:「跟你們不一樣,我是大活人,不過修了點仙家道法的皮毛,所以能夠瞧見你們這些孤魂野鬼,路過而已。」

  馬璧雙手握拳,悲憤欲絕道:「既然道長是仙家高人,為何路過了,都不肯出手救下我們?!」

  雲遊道士微笑道:「那貧道就認個錯,與你們兄弟賠罪個,誠心誠意道歉幾句?」

  只見那道士打了個稽首,竟然真是裝模作樣開口道歉起來。

  馬璧氣急敗壞,渾身有淡淡的黑煙繚繞,眼神不由自主凶戾起來,他就要衝上去與那個鐵石心腸的道士糾纏一番,卻被馬川伸手使勁攥住骼膊。道士見此情景根本不懼,反而面露譏諷道:「天地分陰陽,人鬼各一邊,兩者偶然相逢,按照古話說,就是一種衝撞,比較犯忌諱了。貧道之所以在此現身,是因為剛剛雙眼沾了些符水,折算成市價,好幾兩銀子呢,所以才能開眼瞧見你等陰冥鬼物,為的就是防止有厲鬼作祟,執念太深,不惜犯禁陽間,所以貧道現在將你們斬殺了,就會有一樁陰德傍身。」

  馬川戰戰兢兢說道:「看得出來,道長不是這樣的人。」

  年輕道士笑問道:「想要變成貧道所謂的厲鬼,好跟這撥草菅人命的兇人報仇?那貧道可就要給你們當頭潑一盆冷水了,信不信你們連府城那邊的城門都進不去?僥倖抹黑溜進了城門,再繞過城隍廟日夜遊神的巡察隊伍,等你們好不容易瞧見了他們家門口張貼的門神,信不信你們直接就被那些不偏不倚的門神,視為污穢的髒東西,當場將你們給打殺了。」

  一提起那撥匪人,馬川咬牙切齒道:「道長,只要能夠跟那些畜生報仇,我們兄弟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願意!」

  馬璧臉龐扭曲神色猙獰道:「畜生不如,定要將他們剝皮抽筋,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

  道士神色玩味,緩緩說道:「先前見死不救,是因為這樁禍事是你們自找的,神仙難救一心求死人。今日救了你們,說不得明日還是一個死,一個方外之人,貧道徒惹紅塵在身,何苦來哉。不宰掉你們賺取陰德,已經是貧道……」

  兄弟只見那道士擡起單掌在身前,默念一句福壽無量天尊。

  在那之後,在兄弟二人的跪地磕頭苦苦哀求之下,道士才將那些橫死的屍體都給拼湊起來,再草草埋葬了。

  道士就帶著兩頭鬼物循著騎軍的道上馬蹄痕跡,一路追隨而去。

  背劍道士確是世外高人,氣不喘臉不紅,健步如飛,速度快過奔馬,馬氏兄弟慶幸自己是鬼物,還能跟著那位自稱是下山曆練紅塵的異士。道士期間停步休歇,從包裹中拿出乾糧,摘下腰間酒葫蘆,就坐在路邊自飲自酌,用花生米和鹹菜當下酒菜,乾糧難以下咽,就灌了一口酒水,潤潤喉嚨……性情急躁的馬璧幾次催促道長趕緊吃完趕路,道士卻是悠哉悠哉,只說是吃酒不吃菜,必定醉得快,活人不生膽,力大也枉然……道士言語之間,馬璧並沒有發現身邊的兄長,看待自己的眼光,似乎記起了什麼,便有些異樣,馬川偷偷晃了晃腦袋,將某些事情拋之腦後。

  「槽裡無事豬拱豬,分贓不均狗咬狗。」

  道士自顧自吃飽喝足,收拾好包裹斜挎在身,輕輕拍了拍肚子,隨口笑問道:「陰間鬼像人,陽間人像鬼,馬川馬璧,你們說這世道,怪,還是不怪?」

  兩兄弟黯然神傷,只是沉默不言。

  道士微笑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貧道傳授給你們一門適合鬼物修煉的術法?貧道還有正事要忙,不可能陪著你們一直閒逛。」

  「但是事先約好了,你們這次復仇,只有各殺一人的機會。在下決定動手殺誰之前,你們可以在貧道的幫助下,一一找到他們,瞭解他們的家世身份,最後再商量著挑個人殺。在這期間,你們如果膽敢違背約定,貧道自有手段,讓你們笑得輕重利害。」

  「成與不成,都給句話。」

  馬川抱拳道:「道長大恩大德,我們何以為報?」

  道士笑道:「無需報答。你們記得殺仇家的時候,千萬不要手軟就行。」

  由於道士半路吃了頓飯,再加上他們需要小心繞過沿途各類祠廟、書院和道觀廟宇,與此同時,道士還要傳授給他們一門仙家術法,一來二去,就大大耽擱了行程,等到兄弟與道士分開,再憑藉那本術法潛入城內,才得知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來自鄰國的兩個狗雜種,早就返鄉了。後來他們歷經千辛萬苦,幾次險象環生,身處絕境,差點就要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終於被他們找到了那兩個人。

  馬川看著馬川,馬璧看著馬璧。

  他們自己看著自己。

  他們幾乎同時,恢復了全部記憶。

  名為秋筠的趙氏千金,即將出嫁之時,身邊陪嫁的侍女突然與她笑問一句。

  「主僕身份對換,讓曾經的主人,馬月眉給你當了多年丫鬟,感覺怎麼樣?」

  沈刻在那玉宣國京城內,死了一次又一次,如墜輪回,旋轉不休,老人變得愈發形神枯槁,骨瘦如柴,徹底心死如灰。

  等到天地出現異象,萬籟寂靜,沈刻也渾然不覺,孤魂野鬼和行屍走肉一般,獨自遊蕩在在萬人空巷的京城小巷中。

  只聽得背後一人笑語道:「若想發財,何不問我。」

  沈刻身體僵硬,神色麻木轉過頭去,看到了那個青衫男子,想了想,終於記起眼前人物,好像是一位劍仙,姓什麼來著?

  皮包骨肉的老人,渾濁眼神中,泛起些許光亮,嘴唇微動,好像想要問什麼,又開不了口。

  那人笑問道:「給你一種相當於止境武夫的體魄,就當是幫忙作弊了,你再看看能否走出此地?」

  沈刻聞言沒有半點欣喜,只是默默蹲下身,背靠著小巷牆壁,雙手抱住頭,傷心欲絕的老人,就那麼嗚咽起來。

  那人笑道:「恁大歲數的人了,怎麼還哭上了。」

  沈刻擡頭些許,再擡起一隻手,老人將那只戴有扳指的手指,給一點點嚼碎了,滿嘴鮮血,喉嚨微動,連血肉筋骨帶著破碎的玉扳指,一並咽下肚子。

  那人問道:「後悔藥,好吃嗎?」

  老人搖搖頭。

  另外一處幻象天地,小廟外的陳平安一腳向前踏出,帶著余時務故地重遊,回到了那處繁華水鄉,走在岸邊的青石板路,河中有一艘接親的彩船,載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正駛向那座寓意美好的福祿橋。

  他們並肩緩緩而行,一處高宅院內有株正值花開、紅艶絢爛的紫薇樹,陳平安微笑道:「老物成精,不知它看過了屋內幾位少年變白頭。」

  余時務問道:「先前我就覺得花開時節不對,你不是為了暗示它即將成為精魅?而是故意給明眼人看的破綻?」

  陳平安笑道:「都算吧。」

  迎面走來那遊手好閒的富家公子哥,提籠架鳥,吹著口哨,看樣子是要給籠中畫眉抓些活食。公子哥瞧見了一位身姿婀娜、挽著花籃的妙齡少女,便橫移了一步,恰好擋住少女去路,少女繞開,公子哥又故意橫移兩步,少女瞪大眼睛,惱羞成怒。公子哥連忙嬉皮笑臉道歉幾句,主動讓出道路……余時務詢問一句,是馬氏子弟?陳平安搖搖頭,該有的市井氣而已。他們來到那處擺滿醬缸的露天曬場,裡邊很快就有正在忙碌的夥計,擡頭招呼一句「陳師傅來了啊」,陳平安笑著點點頭,馬上就又有相熟的工人高聲詢問「陳師傅,兒子都這麼大了啊?」陳平安笑呵呵沒說什麼,「少年」余時務嘆了口氣,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余時務就像一個剛剛在十五元宵見過無數寫有燈謎彩燈的看客,卻沒能解答出幾個謎底,這會兒終於可以跟幕後出題人詢問答案了,「先前路過一座邊關軍鎮,取名為豆腐關,是什麼用意?」

  陳平安笑道:「按規矩謎貴別解,或有典化無典,燈謎一般是不允許露春的。」

  余時務問道:「只說與燈謎相關的內容,我粗略估算,這兩千年以來,掃過眼的,就有不下數千之多,我很好奇,萬分好奇!陳平安,你哪來這麼多的學問,可以丟入這座夢境天地?」

  想要讓一位修道有成的「仙人」,在人間行走千年光陰,都不曾察覺到哪裡不對勁,要下多少工夫,輔以多少駁雜學問?

  「一聽就是外行才會問的問題。」

  陳平安搖搖頭,繼而反問道:「聽沒聽說過夜航船?知不知道上邊有座條目城?」

  余時務搖頭道:「我一向不愛打聽這些,山上山下事,都很匱乏,瞭解很少,這算不算是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跟常年遠遊的你自然沒法比,你山主是習慣了出門問路,入鄉問俗……」

  說到這裡,余時務便有些自嘲神色,若論遊歷經歷,自己兩千年,風景人物何曾看得少,又記住了多少?

  陳平安笑道:「山大樹高,井深水涼。餘道友不用跟我比這個,各有各的長短。」

  其實如今陳平安手上就有十二張引渡符,只要在沿海地界祭出一張,就可以幫他登上那艘夜航船。

  陳平安說道:「只說燈謎一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手邊只需有幾十本燈謎集子就成了,照抄再照搬而已,這類書籍價格又不貴,花得了幾兩銀子?」

  陳平安繼續解釋道:「當然,想要讓你所見所聞都合情合理,難度確實不小。所以我早就預備好了大大小小、數百個類別,和隨之延展出來的總計近千萬張『紙條』,就是好讀書之人喜歡夾在書頁裡的那種便簽,來構建和豐富這個虛假的世界,為的就是防止你這種修道之人,進入其中,會覺得一眼假。」

  「回到正題,老話說富人過年,窮人過關。所以我就覺得豆腐關這個名字,聽著比較有趣,僅此而已。」

  余時務憋了半天,「是綉虎教給你的一門『治學』心訣?」

  在那山下的富貴之家,讀書有讀書的法門,寫字有寫字的秘訣,往往都是從不外泄的不傳之秘。

  陳平安撇撇嘴,「他可不教這個。根本不屑為之。」

  余時務突然問道:「我如果逮著一個人不放,面對面,接連問他幾百個問題?」

  陳平安忍俊不禁,朝余時務伸出大拇指,「那你可就真把我給問住了。」

  余時務猶豫片刻,「有朝一日,那個人哪怕被某人打破砂鍋問到底,他的回答,可以做到天衣無縫嗎?」

  陳平安答非所問,「咱們換個地方瞧瞧?」

  余時務無奈道:「我說了算?」

  好似遊覽一處著名園子的移步換景,兩人落腳處,山中溪澗流水歡快喧鬧,彙入山外一條河中便趨於無聲,有那樵夫和艄公在河上相遇,一個拿出家中自釀的酒水,一個拿出剛剛捕獲的山中野味,高聲說著市井諢語,鄉俗諺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總歸都是靠著老天爺吃飯,樵夫擡頭看了眼驕陽高懸,說好光景,艄公便附和一句,有錢難買五月五日旱,今年收成一定不錯。

  花明柳媚的時節,頃刻間烏雲密布,一陣大雨便來了又過了,落花滿地,有個家道中落、晚景凄涼的老人,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舊氈帽,手拿一只用了好些年的白紙燈籠,將那外出行商的兒子送到門口,僅剩的積蓄都給了那個言之鑿鑿、拍胸脯說是要去做一樁穩賺大買賣的兒子,老人站在原地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背影了,方才轉身回屋。

  那個與老人保證過再賭就剁手的年輕男子,直奔城內一處烏煙瘴氣的賭鋪。

  一個花甲之年的鹽商巨賈,逢人介紹起自己的小妾,只說一句,這是我家的小偷。挽住老翁骼膊的年輕女子,笑得花枝招展。原來偷與竊同義,竊與妾同音,好像這般,便好過說如夫人。

  天寒地凍,在那豆腐關的演武場上,正在進行一場閱兵典禮,昨天剛來了個來這邊鍍金過過場的京城權貴子弟,結果那個素來生活簡樸、治軍有方的主將,故意一大早就把世家子喊起床,來這邊一同閱兵,陪著那個武將站了足足一個時辰,可憐世家子被凍得冒出了鼻涕泡,等到閱兵好不容易結束,結果主將就只是帶著世家子去「開小竈」,其實桌上也就是一大碗白米粥,窩窩頭就醃菜。可即便如此,依舊讓那位錦衣玉食慣了的膏粱子弟,狼吞虎咽,下筷如飛,感覺自己這輩子就沒這麼吃飽、吃好過。

  先後見到了三處學塾,不同的光景,貧寒村塾一位夫子的戒尺打得頑劣孩子雙手紅腫,放學後孩子根本不敢讓爹娘瞧見,否則肯定就要再挨一頓竹鞭炒肉了。一處富裕府城內的學塾,夫子被心疼子女而駡駡咧咧的父母們駡得縮了脖子,時日一久,便再不敢端架子擺規矩了,教書掙點養家糊口的銀錢即可,何必因為育人而白白討駡,說不得在府縣教諭老爺們那邊吃一頓掛落,故而那把戒尺已經吃灰多年。某個書香門第的自家私塾內,聘請而來的西席老學究,這天剛剛蒙學沒多久的稚童被打得慘了,哭哭啼啼跑去找娘親訴苦,路上跑得慌張,摔了一跤,便有下人想要去攙扶孩子,被一位氣態雍容的婦人阻攔,只是讓那孩子自己立即起身,她非但沒有安慰半句,反而教訓自己那個年紀尚幼的兒子一句「走路安穩,豈會跌倒」,婦人再問兒子為何會哭,孩子二話不說,轉身就跑回家塾,乖乖坐好上課了。

  鄉野之地,有那稚童成群,結伴去溪水裡摸螺螄,回了家,在飯桌上用穿山甲的刺挑出螺螄肉,也有直接嗦一口就能嘗到山野美食的。還有那采了茶賣了錢的婦人,順路去了趟集市,一雙還在上學塾的兒女,第二天便有了嶄新整齊的衣服和鞋襪。

  余時務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只見陳平安面帶笑意,神色溫柔。

  余時務自言自語道:「奢者富不足,儉者貧有餘。」

  完全不用施展術法便是縮地山河的神通,余時務就那麼跟著陳平安,好像再次攤開了一幅山水畫卷,他們來到一處鄉野村舍內,屋外大雪紛飛,幾人結伴游曆借宿於此,圍爐夜話,相熟之友,溫酒暢談,喝著不值錢的土燒,卻在商量著如何勸說皇帝陛下「封還詞頭」一事。屋外有幾個僕役、書童模樣的隨從,有個天生說話結巴的少年,跟人聊天,言語像一顆一顆蹦出來的山羊蛋-子。旁有蓬頭垢面的邋遢漢子,側身扶帚而立,打著瞌睡,腰繫靈芝數本。

  一個僕役的腰間卻繫掛著靈芝,明擺著是不合常理的。

  陳平安帶著余時務「來到」屋外,指了指那位結巴少年和邋遢漢子,「隨便挑一個來對話,試試看刨根問底是什麼結果。」

  余時務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除非一開始就有人認定是幻象天地,否則身為局中人,是不會去追問真假虛實的,更何況話不投機半句多。」

  「站在法界看世界。」

  余時務低語道:「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

  陳平安輕輕點頭。

  那個說話結巴的清秀少年,好似聽見了余時務的高語,驀然眼睛一亮,開始似吟似唱一篇類似青詞的游仙詩,典型的道家語,少年再無半點結巴,嗓音清脆如玉磬,「凡俗不信有神仙,不知頭懸大羅天。世傳地仙可飛升,又道長生延萬年。年少聞此言,都付笑談中,身無雙翼當墜地,百年住世尚難得……都市逢異人,攜手看人間,滿眼見生死,生死如影隨,死生生死相循旋。見之心生怖,且驚且懼且擎拳……行持正法三五年,天地日月軟如綿。一朝嚼得虛空破,始知玄玄又玄玄。就此心中再無疑,再去市井傳法找少年,重新與他高歌語,請君傾耳聽,原來人間,真有神仙!原來人間道上,真有逍遙神仙……」

  余時務啞然失笑。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賭鬼,當然會輸了個精光,等他離開賭檔,失魂落魄走在街上,瞧見一幕,他憑藉本能,什麼都沒想,救下了一個差點被馬車撞到的孩子,孩子救下了,他自己死了。」

  「那個覺得醃菜窩窩頭就是人間美味的世家子,後來年紀輕輕就慷慨捐軀,戰死沙場了。」

  「鹽商家那個被昵稱為小偷的如夫人,她耐不住寂寞,先與家中年輕馬夫私通,再與被請到家中唱戲的戲子私會,想要裹挾金銀細軟與人私奔,不知如何取捨。」

  「那些因為自己讀書不多而不捨得讓自己孩子挨板子的父母,等到他們的孩子長大後,再有自己的孩子上了學塾,恐怕就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戒尺了。」

  余時務耐心聽了十幾個各色人物各種故事的後續,有些出乎意料,有些情理之中,余時務沒來由感慨一句,「汲取,拆解,填充,重塑,化用,生發。」

  陳平安目露贊賞神色,「餘道友總算是說到了搔癢處。」

  一起散步離開村社茅屋,邊走邊聊,走到河邊,沿岸而行,余時務竟然覺得這般遊曆,還不錯。

  天地營造者不可謂不別出心裁,旁觀者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見所未見的新鮮人事,曆曆在目,聞所未聞的故事,聲聲在耳。

  余時務忍不住再次感歎道:「此行收獲頗豐,感激涕零。」

  「修道之人下山修行,如龍走瀆。」

  陳平安雙手籠袖,思緒飄遠,回過神,輕輕跺了跺腳,「我那師兄崔瀺,很少在我這邊說……人話。但是當年在城頭那邊閒聊,他有個道理,說得相當平易簡單,他說一個連地痞流氓在路上瞧見了昔年學塾先生都會下意識覺得害怕幾分的國家,才是一個真正有希望的國家,有希望從弱變强,有希望由强更强。」

  大雪茫茫,白衣仙人騎鹿涉水,人與景皆有古味。

  再一細看,余時務神色古怪,那位仙人竟是自己。

  萬籟寂靜,天地雪白一色,屏氣凝神,若是捫心自問,彷彿心聲如雷。

  余時務停下腳步,沒來由詢問,「人人願意架橋修路,就是真正萬世太平?」

  陳平安答道:「我覺得是真正的純粹自由,是人人都可以自由地讓渡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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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29:3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92章 借拳

  余時務沉默片刻,好奇問道:「你能夠操控這座天地光陰流逝的快慢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霎時間,余時務眼中所見,異象橫生,大雪驟然停歇,轉眼間便春暖花開,草長鶯飛,成群結隊的稚童在岸邊放飛紙鳶,梅雨連綿,夏汛暴漲,江上明月夜,水波不興,紋如畫線,有一渡客似神仙似精怪,身形瘦於孤竹,道衣白如野雲,只見他腳踩一葉扁舟,無需船夫撐蒿,衣袍飛動,飛越江面。秋風瑟瑟,有那村民鬧哄哄扛著兩只裝有男女的竹籠來到水邊,最終又迎來一場天寒地凍時節的鵝毛大雪。對余時務這個旁觀者而言,四季更疊的風景,各時風土人情,就像是一冊被看客快速翻頁的畫頁,在這個過程當中,余時務這副體魄能夠完全感知到節令的冷暖變遷。可就在余時務認定陳平安確能隨意控制光陰長河之際,陳平安突然擡起手,懸在余時務眼前,打了個響指,「一葉障目,聽說過吧?」

  言語之間,余時務驚駭發現自己和陳平安如同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幕中,陳平安笑了笑,「一葉障目,這片樹葉,既然可以讓人看不見什麼,當然也可以讓人看見什麼,無非是匠人於一葉之上微雕。相較於爭取辛苦經營出一座無缺漏無瑕疵的小天地,在你的視野上動手腳,會不會更省時省力省錢省心些?」

  就在余時務將信將疑之時,陳平安卻已經將余時務拉回「原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喃喃自語道:「先前參加文廟議事,在一處渡口,有幸與鄭先生結伴散步了一段路程,鄭先生期間說了一句怪話,讓我直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說『我曾看到兩片完全一樣的雪花』。」

  余時務彎腰從岸邊撿起一些稍薄石子,朝水面丟去,打起了水漂,激一串串並不相連的漣漪,朵朵水花從大到小次第開。

  就在此時,從水中姍姍然走出一位水霧彌漫的妙齡女子,綠衣黃冠,亭亭玉立,言稱只要猜得到她的姓名,就可以入贅水府。

  余時務看了眼陳平安,本意是這是鬧哪一出,猜燈謎?陳平安笑著提醒一句,「得水能仙,翠袖黃冠。不能提醒道友更多了。」

  那位水仙滿眼希冀,痴痴望向余時務,只是後者卻如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一般,她等了會兒,沒能等到答案,她只得幽幽嘆息一聲,「水中仙子來何處,翠袖黃冠白玉英。玉英惜與公子有緣無分,先行別過,後會有期。」

  余時務想要找回場子,指了指身邊陳山主,問道:「仙子為何厚此薄彼,不找我身邊好友問上一問?」

  她微笑道:「吾好以貌取人。」

  余時務哈哈大笑。

  陳平安神色自若。

  等到那位水仙折返水中,陳平安打趣道:「餘道友以後要多讀書啊,這不就錯過了一樁姻緣?」

  余時務問道:「你什麼時候才肯恢復我的真身和境界?」

  大致可以確定,自己當下這副皮囊,屬於一種不常見的「陰神出竅遠遊」,真身則被陳平安不知拘押、壓勝在某地了。

  先前恢復記憶,就像……一副空皮囊如空水缸,被人從隔壁水缸勺水倒入其中。

  陳平安笑道:「急什麼,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就當我是個當鋪掌櫃好了。」

  當鋪?

  細究之下,還挺形象。確實是個不錯的比喻。

  余時務說道:「那就互換身份,換成你試試看?」

  陳平安默然,轉頭笑望向余時務。

  余時務心神震撼。

  難道?

  「我余時務」才是陳平安,眼前「陳平安」才是真正的自己?

  陳平安拍了拍余時務的肩膀,忍俊不禁道:「別緊張,我暫時還沒有鄭先生的那份本事。」

  余時務沒來由有些焦躁,他倒是想要既來之則安之,但是這一路所見所聞,光怪陸離,匪夷所思,何止是一句「新天下耳目」可以形容的,何況總這麼拖著,手不著天腳不著地的,總是讓余時務覺得不踏實。陳平安笑著安慰一句,放心吧,我不會在此久留,再帶你去看幾個地方,到時候你決定要不要跟我搭伙,聯手做點不一樣的事情,只要你點頭了,我就撤出此地了……聽到這裡,余時務詢問一句「我要是始終不肯點頭呢?」陳平安便笑著回答一句,「我不是說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句話對你管用,對我當然也是管用的。」余時務滿臉無奈,這廝擺明了是要跟自己耗著,就看誰能熬過誰?之後余時務見到了一幅畫卷,畫中一位負笈遊學、廟寓在此的年輕士子,挑燈看書至深夜,倦怠難支,伏案而睡,思緒如一片卷雲,於頭頂三尺如香煙冉冉升起,夢境內容如畫卷在雲中顯現,男子正夢見一位貌美的豆蔻少女,持響板而清歌,奇花異草雜生於屋側山石,下有驢子飲水於槽,旁有一棵參天高樹,樹梢懸一彎新月掛於空中,月內有一座小如芥子的廣寒宮,纖塵不染的天上宮闕內,又有清冷女仙,正在對鏡梳妝,鏡中除去仙子面目,猶有屋內牆壁上一幅畫卷的映像,正是一位士子伏案寤寐圖,恰似棋譜的三劫循環。

  陳平安為余時務解釋道:「這裡的弈棋高人,只需對照那幾千部棋譜落子就是了,大可以按部就班,如同照抄書本文字。不同棋力的棋手,就給他們配備不同水準的棋譜,你若是不親自入局對弈,足夠讓你連續看好幾年光陰都無破綻。至於市井常見的路邊攤賭棋,擺的都是象棋殘譜,全都是些看似刁鑽的定式,布置起來就更容易了。當然,這些手段歸根結底,都是走在前人路徑上,抄了近路,取巧的捷徑。談不上別開心裁。」

  余時務皺眉問道:「假設我事先並不清楚進入了幻境,但是心中存疑,而我又是一個精通弈棋的高手呢?」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不會進入這座天地。比如你可能會走入一處尚未出現圍棋的地盤,等你置身其中,若有閒情雅緻,就可以成為此道的開山鼻祖,這份歡愉,可能會打消掉你的一部分質疑?」

  余時務搖搖頭,「手民誤植,一字之差,歧義叢生。」

  陳平安笑道:「碑帖臨摹,到底是學筆鋒還是刀鋒?」

  余時務轉移話題,「受限於你真身的底蘊,所以這些幻象天地的……品相都不高?先前出現騎鹿仙人和女子水仙,就已經是你的術法極緻了?連同我在內,加上那些仙府遺址的舊主人,所有真相加在一起,得到的『一』,注定不會高於你當下境界所儲藏的靈氣總量?那我可不可以這麼理解,我們這些『人』,與山河萬物的合集,約等於你?」

  陳平安笑道:「對也不對。」

  余時務好像抓到了一點靈感,自顧自追問道:「萬千布置,籠統言之,就只是相當於一座由你人造的下等福地吧?」

  陳平安說道:「拭目以待。」

  市井,江湖,廟堂,最後才是仙氣縹緲的山上。就像一位營造匠人的練手,由易到難,循序漸進。

  可如果技止於此,那撐死了也就是一座白紙福地的真跡下一等,在山巔修士眼中,自然難言「造化」二字。

  於是余時務很快就看到了一處好似天下龍脈起始的巍峨山巔,有個袒胸露乳的老者,面容被煙霧繚繞遮掩,只見其大腹便便,鼾聲如雷,每一次呼氣,都從嘴中吐出五彩絢爛的天材地寶,劃出一條條流光溢彩的軌跡,散落天地各方。

  余時務怔怔出神,感嘆道:「若非幻象,至少就是一座中等福地的規格了?你哪來這麼多的靈氣儲備?」

  陳平安說道:「實不相瞞,我落魄山,家底不薄的。」

  畢竟一趟跟隨禮聖遠遊天外之行,收獲頗豐。

  余時務鬼使神差冷不丁蹦出一句,「你如果,我是說如果,被你搜集到了整個人間的金身碎片,那你豈不是?」

  說到這裡,余時務自己晃了晃腦袋,太過異想天開了。一旦成事,陳平安豈不是可以重建一座萬年之前的天庭?

  不曾想陳平安說道:「想過,僅限於想過了。不止是此事難度過大,幾乎注定是一場竹籃打水的空想,我還要擔心此舉陷入類似三劫循環的境地,就早早掐滅了這個不該有的念頭。」

  余時務雙手抱住腦袋。

  陳平安說道:「從不懷疑世界真實與否的人,所處世界就一定真嗎?堅持質疑世界真實與否的人,所處世界就一定假嗎?」

  「關於『我』之真假,最想知道答案的,只說我認識的人當中,有兩個。」

  「陸沉,鄭居中。」

  「最有資格給出答案的,也是兩個。」

  「佛陀和道祖。」

  余時務聽到這裡,小心翼翼問道:「那麼至聖先師呢?」

  陳平安想了想,答道:「至聖先師好像不太計較這個。」

  余時務沉默許久,終於第一次敞開心扉,「我其實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最終命運了。」

  萬年之前,一場共斬。

  余時務就承載了一份不堪重負的因果。這對即便是修道天才的余時務來說,也是一種苦不堪言,例如凡俗夫子的未雨綢繆,買把傘即可,等著下雨天,但是余時務得有手段,讓老天爺不下那場雨,如何做得到?所以這麼多年以來,余時務將身外事都看得很淡。就像那HD道左的客棧內,所見一連串幻境中的某個人物,那個酒肆老闆娘的寡婦,她已經根本不在乎明天的命運是好是壞了。余時務一想到她,就會想到自己,再想到酒肆外被風吹著的布幌子。

  似乎這一切,都是陳平安對自己的暗示?是一種……算命?

  大概是猜到了余時務心中所想,陳平安說道:「你這就像自己給自己算命,接下來呢,就這麼等著了?那你知道市井坊間和凡夫俗子,他們找人算命的意義何在嗎?意義在於若是算出了好命,就只管放心前行,若是算出命不好,就得換路修行,得有轉念回想,要擺脫某些熏習,故而修道從來不止在山中。無緣不合,無債不來,如何將孽緣變成善緣,討債之人如何燒掉借據,還債之人如何了清債務,就是所有人的修行。」

  余時務聽聞此言,臉上愁容轉淡。

  陳平安說道:「我還得問你一個問題,今身該不該為前身還債,今世需不需要為來世負責。」

  余時務茫然無措。

  陳平安笑道:「本來還有一個問題,暫時算了吧,等你想明白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再問不遲。」

  余時務頭大如鬥,擺手道:「別問別問。趕緊換個地方。」

  修道成仙大不易,一處山清水秀的修道之地,有那歷史悠久的仙家府邸,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兼備。

  山川秀美,來龍去脈,靈氣清淨充沛,需無渾濁之氣。他們來到一處仙家屋舍,女子閨閣?修道之人,在道場內端坐蒲團,閉門心齋,或焚香,或點燃符籙,都是山上常有的計時之物,用來幫助練氣士確定大小周天的。只是屋內裝飾,過於脂粉氣了些。空無一人,必然是一位練氣士的女主人似乎暫時未歸。先前看那山門牌坊和山間崖刻,余時務判斷這裡應該稱之為秦望山花蕊峰。

  此時此地此景如「止境」。

  余時務問道:「這是你打造山上仙家的……模板、範式之一?」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比起一般女修,屋內裝飾之物要更多些,略顯臃腫繁雜了,不過還算符合她目前身份、年齡和心境。」

  「十七歲,她在上山之前,出身頂尖豪閥,上山之後,受到師門長輩的寵溺,經常下山曆練,手頭寬裕,不缺錢,嗯,簡單說來,就是她到了鬧市店鋪,就可以花錢都不帶眨眼的,只管買買買。」

  「這些年,她就時常自怨自艾,一直嫌棄自己的皮膚略黑了點,還有就是眉毛稍微粗了點,再就是她覺得自己不夠瓜子臉,但是因為山上有山上的講究,要比山下市井的『破相』更有說法,曾經有位師姐告誡過她,千萬別想著動那張臉。凡俗身弱之人,以及江湖習武之人,頻繁開口都容易散神氣,而入山修仙之人,本就屬於好命中的好命,就更動不得一張臉的五官了,所以一旦動了根本,長遠來看,注定是得不償失的賠本買賣。」

  余時務隨手拿起梳妝臺上邊的一只籽料玉雕鹿銜靈芝小粉盒,砣痕清晰,一看就是手工打造的精巧物件,問道:「在這座天地,第一架古玉磨輪砣具在哪裡?」

  陳平安笑道:「問了個很關鍵的好問題,你總喜歡說自己不諳世情庶務,實屬過謙了。」

  余時務說道:「托你的福,得以在此雲遊千年,我再對身邊事物不上心,總還是有幾件過目不忘的事物。」

  畫案那邊,擱放著紫檀木架的硯屏,還有一對白釉瓷器的太獅少獅香熏,靠窗花幾那邊,並排擱放三只水仙瓷盆。

  真可謂是琳琅滿目,精彩紛呈。

  余時務視線遊曳而過,「它們都有來歷?」

  陳平安點頭道:「都有各自的傳承和故事,值錢的古董珍玩嘛,最重視一個流傳有序,沒點背景故事,就沒那麼值錢了。比如桌上只美玉堂珍玩款橋耳爐,又名鳳眼爐,內刻三字,姜娘子。是開國皇帝御賜給國子監初代祭酒的,是她所在家族的傳家寶。還有那把師門賜下的玉竹扇子,一邊扇骨刻十八羅漢,栩栩如生。另外一邊刻字,蟠桃結實三千歲,筆底能開頃刻花。我在上方曾吃過,至今猶醉一天霞。扇骨兩邊分別署壽眉,夢吉,都是當朝屈指可數的竹刻大家。其中最值錢的,她以為是那只香爐,實則不然,真正稱得上是仙家福緣的,是她去年從路邊攤撿漏買來的那把古銅梳妝鏡,篆刻巫山二字。不過此物比較燙手,因為在這裡,屬於那種旁門左道的法器,將來某天,她才會知道古鏡是一處既可以是旖旎香艶也可以是道法玄妙的雲雨秘境。」

  余時務佩服不已。

  「其實耗費心思最多的,是這個。」

  陳平安丟給余時務一本仕女圖畫冊,余時務接過手後,翻開一看,原來每一幅畫頁都繪同一貌美女子,只是有著不同樣式的妝容,各類發釵和衣裙。

  余時務哭笑不得,陳平安一本正經說道:「衣食住行,衣字當先,馬虎不得。」

  余時務約莫是受不了這裡的濃郁脂粉氣,放下畫冊,推窗遠眺,喃喃道:「陳平安,早知如此,我打死都不會跟你起衝突。」

  陳平安笑道:「過獎了。」

  陳平安拿起那本被余時務放回原位的畫冊,隨口問道:「余時務,你有某種比較特別的成就感嗎?」

  余時務搖頭道:「你是知道的,我看待修行比較輕巧,做什麼都提不起太大興緻,真武山自有傳承,我雖然輩分比較高,但是曆來不需要我來擔責任挑擔子,既無希冀或是野心,何來滿足或是成就。陳平安,你呢?」

  陳平安笑道:「年輕那會兒,是隨便買書可以不用看價格。還有路上遇見高人,可以心平氣和。」

  余時務點頭道:「錙銖必較,小氣掙錢,豪擲千金,大方花錢,取捨在己,倍感痛快。」

  好似記起一事,余時務似笑非笑,「有個小道消息,說年輕隱官在那城外廝殺,曾作女子裝束,瞞天過海,殺敵賺功?」

  陳平安竟然連否認都省了,大言不慚道:「江湖中人,不拘小節。」

  記得劍氣長城那邊最早泄露這個內幕的,好像是陸芝?好事不出門,外事傳千里?

  為了消彌掉這個傳聞的影響,陳平安還曾琢磨出一個類似往酒裡兌水的法子,就是讓林君璧那幾個白眼對青天的瀟灑美少年們,有樣學樣,可惜都被拒絕了。

  陳平安問道:「你從哪裡聽來的小道消息?誰的消息這麼靈通?」

  余時務自然不會傻乎乎洩露消息來源,玩笑道:「這是打算先堵門再堵嘴,談不攏,就殺人滅口?」

  陳平安無奈道:「不至於。」

  余時務收起笑意,沉聲說道:「想好了,我願意將這裡當作修道之地,逃難也好,改命也罷,我都信你一次。我發個誓?」

  陳平安擺擺手,「有些人對天發誓屁用沒有,但是有些人說話比發誓更有用,你屬於後者。」

  余時務約莫是解開了心結,性情有變,讓他眉眼明亮幾分,笑道:「我信得過自己,只是無法完全相信陳山主。你得發個誓。」

  陳平安一笑置之,這回難得以心聲開口言語,「事先說好,躲在此地,也不算什麼萬全之策,至多是多出一層緩衝。第一,我只能盡量保證你不會身死道消,不會因為有人故意阻礙那個存在的物歸原主,就讓你某天暴斃或是被迫散道,或是用某些你我如今想都想不到的手段,提前一步,處置余時務的真身皮囊、魂魄以及那三份武運,一切只為了防止那個存在重返巔峰,得以補全身軀。這些是針對陰謀家的,第二,如果那位正主找上門來,跟你要債,我也只能說是幫你從中斡旋,打個商量,爭取讓他同意保留你的全部神志和記憶。」

  萬年之前,人間第一場嚴格意義上的「兵解」,正是那位既有開天之功又有分裂之過的兵家初祖,由於功過不可相抵,此人身軀被斬為五份,他的魂魄則被囚禁萬年。人間武道,始於此人。

  按照陳平安得到的線索和自己的推衍,青冥天下那座水底藕神祠藏著一份武運,此外余時務繼承了家族代代相傳的其中一份武運,再加上師兄崔瀺的暗中謀劃,文廟授意姜、尉兩位中土兵家祖庭的老祖師,將其餘兩份武運贈送給真武山余時務,最後一份武運歸屬,當是在西方佛國某地。顯而易見,一旦寶瓶洲被蠻荒妖族攻破,崔瀺就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掀桌子了,他不管是自己出手,還是說服文廟,最終讓三教祖師點頭,總之崔瀺肯定有手段拿來其餘兩份武運,悉數歸於余時務一身,屆時會以余時務作為類似渡口的存在,好似負責「接駕」提前出獄的兵家初祖的魂魄,借屍還魂也好,鳩占鵲巢也罷,總之就是讓後者降臨人間,作為提早結束囚禁和補全武運的報酬,由兵家初祖在北俱蘆洲或是南婆娑洲待客蠻荒。

  一旦兵家初祖現世,重返人間,而且願意出手幫助浩然天下,相信其意義之大,絲毫不亞於白澤重返蠻荒天下。

  余時務十分豁達,灑然說道:「我心裡有數,那幾份武運根植於魂魄極深處,任誰有通天造化,也很難做到抽絲剝繭,所以我根本不敢奢望肉身和魂魄的完整,只要能夠讓我保留大部分記憶即可。比如現在這幅尊容,習慣成自然,挺好的。」

  陳平安點頭道:「你能這麼想,我就輕鬆很多了。」

  余時務問道:「既然這是一場公平交易,你想要從我這邊得到什麼?」

  陳平安說道:「需要你做兩件事,第一件,很淺顯,就是你與另外兩位道友一起,你們必須各自窮其心智,精誠合作,逐步完善這座小千世界。」

  余時務點頭道:「樂在其中。第二件事呢?」

  陳平安反問道:「你學過拳嗎?」

  余時務一頭霧水,只覺得莫名其妙,苦笑道:「在我知道那個真相之前,沒興趣學拳,知道真相之後,當然是更不敢學拳了。」

  陳平安說道:「餘道友,說句可能比較刺耳的真心話,你們修道之人,沒有反客為主的心思,是不是太過暴殄天物,辜負仙材資質了?」

  余時務笑道:「假設換成是你,就要爭上一爭了?」

  陳平安笑而不言,只是一步跨出,帶著余時務離開仙家府邸,徑直來到那處遺跡的青色河畔,將那兩位女子喊來跟前,「幫你們相互引薦一下,這位是余時務,餘道友。她們是蠻荒女修,真名蕭形,馬府廚娘,化名于磬。接下來,我會放開大部分禁制,讓你們自由往來於多數的幻象天地。」

  如此一來,五行有三。

  于磬神色木然,渾渾噩噩,行屍走肉一般,真是度日如年一般的慘淡光景。反觀蕭形眼神炙熱,終於又多了個聊天解悶的對象。

  陳平安悄然撤掉于磬身上的那條光陰流水,這讓脫離那座無形牢籠的于磬瞬間神識清明起來,只因為她一時間無法適應,頽然坐地,大口喘氣,汗流浹背。蕭形想要去攙扶,立即被于磬厲色訓斥,蕭形笑得花枝招展,她伸手指向體態豐腴的婦人,好似邀功一般,與陳平安和余時務言語一句,說她不是心心念念想著當劍修嘛,我就好心好意,幫她打造出了一把品秩很高的本命飛劍,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鴆酒……余時務見此便有些頭疼,以後就與她們朝夕相處?

  陳平安分別交給他們一些金色的樹葉,「既是幻象天地所在,又是開門的鑰匙。」

  陳平安微笑道:「補漏趁天晴,讀書趁年輕。不懂裝懂永遠飯桶,邊學邊問才有學問。你們共勉。」

  如果說一個人的記憶,是所有情緒的寄托之所。

  那麼這些樹葉上的每一條脈絡,就承載著千百個故事的悲歡離合。可能是蹇驢無故墜井,興許是風月共婆娑。

  ────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

  馬苦玄緩行積雪中,笑道:「機會難得,趁著我談興正濃,你就沒有什麼想問的?說實話,某些老黃曆,我所知道的真相,任你陳平安經歷再多見識再廣,也未必有我清楚。」

  陳平安果然開口問道:「你為何不主修雷法?豈不是事半功倍?」

  因為陳平安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那位躲在大驪京城的老車夫,是遠古雷部斬勘司的主官神靈,而他明擺著對杏花巷馬苦玄押注最重,寄予厚望最多。顯而易見,馬苦玄是雷部高位神靈轉世無疑。而人間衆多聲音類別當中,回旋最激蕩者當屬雷鳴。

  記得當年有一尊高位神靈從天外降臨在桐葉洲陸地,繼而跨海登岸寶瓶洲,但是最終被崔瀺和齊靜春聯手擊敗,神祇正是遠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回響者」。

  馬苦玄同樣沒有任何隱瞞,道:「就憑我的前身和根腳,再加上這一世皮囊的修道資質,馬苦玄這輩子還需要修行什麼雷法嗎?也就是龍虎山天師府不識貨,不然就是那個趙天籟算到了真相,可惜他臉皮薄,不肯放低身架與我請教,不然我還真不介意幫著他們將五雷正法拔高一層境界。」

  陳平安一時語噎。

  馬苦玄樂了,難得讓這傢伙吃癟一次。

  擡手抖袖,馬苦玄拂開眼前一大片落雪,出現了一金一銀兩種絲線,金色的脈絡,穩固堅牢,幾乎紋絲不動,只是色彩有深淺之別,似是寓意人與人之間的因果,每條飄忽不定的銀線,則代表每一次的心聲,可以是面對面産生的痕跡,也可以雙方根本不用相對而視,完全無視地理距離,可以肆意穿梭光陰長河,每一種心領神會和遙相呼應,就是提起一條線,故而後世練氣士的心聲手段,還有武夫的聚音成線,究其根本,源自遠古神靈相互間的交流,足可跨越無數星辰,如今山上有忌諱,不可直呼聖人和十四境修士名諱,後者很容易就心生感應,其實也是這條脈絡的延伸。

  如果說天外每一顆星辰,都是一具具漂浮在光陰長河中的神靈屍骸,散亂再凝聚而成。那麼遠古神靈間的「心聲」交流,就可以無視這些十四境大修士也許窮其一生都無法從此到彼的某段遙遠距離。

  馬苦玄繼續說道:「至於那尊回響者從桐葉洲趕來寶瓶洲,此舉可以視為周密對我的一種招徠,但是我拒絕了,彼此心照不宣,周密見我不領情,他就不再勉强,免得節外生枝,妨礙他的登天離去,那就得不償失了。」

  陳平安雖說出身是差了點,可這傢伙先是得到齊靜春的傳道,代師收徒,再是崔瀺護道,然後是劉十六在落魄山出拳,到了劍氣長城還有左右傳授劍術,如今猶有恢復文廟神位的文聖庇護,那老秀才跟隻老母雞似的護住小雞崽兒,如此待遇,看遍天下,誰有?

  就像某些後知後覺的旁觀者,總會酸溜溜一句,換成我是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有此福緣,別說上五境,早就是飛升境了。

  馬苦玄眼神幽幽,「齊靜春不也給你指明了一條契合自身的大道。要不是先前你說了句『吾從衆』,我真要駡你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馬苦玄問道:「你重返上五境,就是走這條路?」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

  要更難一點,屬於自討苦吃。

  馬苦玄看了眼陳平安,確定對方沒有糊弄自己。

  齊靜春融合驪珠洞天的文武氣運和香火,躋身天人合一境地,秉持一口浩然氣,觀想、臨摹出神仙墳一尊破損嚴重的道門神像的完整相貌,最終呈現出來的姿態,是披掛一副老舊五彩甲胄的神人,以秘法別造魂魄,再以佛門神通穩固魂魄,寓意住此第四焰慧地,故而明雖滅盡,燈爐猶存。

  三教融合的集大成者。

  這就像齊靜春一封寄給未來的家書,或者說是一種無聲的遺言。但是就像周密當時所說,你齊靜春的這個選擇,並非最優。

  既然如此,齊靜春肯定是有深遠用意的。

  只不過陳平安仍然選擇了一條自己的破境之路,別開生面,開辟出了一條嶄新的道……路。

  見馬苦玄不再言語,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興緻,陳平安便一語道破天機,「看似老鄉敘舊,實則變著法子想要跟我多扯幾句閒天,其實我很清楚你很想要我多說幾個字。」

  馬苦玄大大方方承認此事,笑道:「我知道你知道,你很聰明,我也不笨。不過我很好奇,你是什麼時候才察覺到此事的。」

  三教聖人的口含天憲,言出法隨,在山上還有一種更為玄妙的說法,靈感通神。

  既然這座幻象天地都是注定虛假的,陳平安宛如坐鎮天地的聖人,占了天時地利的優勢,那麼馬苦玄就需要額外多出一些真實的東西,來避免自己的「隨波逐流」。

  例如言語。

  雙方的一問一答,就是一種言語擰成的文字繩結。

  在他們家鄉那邊,老人比喻自己上了歲數,行將就木,都喜歡說一句老得像個菩薩了。

  而用來形容一個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做事稀裡糊塗,就會說上一句,怎麼像個天上的人。

  外界都把馬苦玄當成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凡事俱不肯著力,卻已經足夠讓他卓爾不群,這就是天資使然。

  更何況事實上,馬苦玄並沒有浪費自己的絲毫天賦,恰恰相反,馬苦玄這些年沒有任何懈怠,等陳平安,等待已久。

  先前邀請山君佟文暢來到京城小院,除了幫忙引薦女鬼薛如意,更是一種陳平安對幻境真僞程度的測試和度量。

  兩個同鄉的同齡人,好像都不是省油的燈。

  陳平安笑問道:「要不要再多聊幾句?」

  馬苦玄說道:「不用,已經足夠了。」

  除了無關文字的本命飛劍,其餘如牽扯到拳譜的武學,道書秘笈的術法等,陳平安這會兒還真就未必可以施展出來。

  不都說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奇多嗎?你陳平安今日不是想要以武學宗師與我馬苦玄對敵嗎?

  那就試試看。

  馬苦玄擡手輕輕拍了拍脖子,眯眼笑道:「一個個文字,我吃飽了,你可就要挨餓了。」

  陳平安說道:「不屬於你的,你就留不住。你得吐出來,乖乖還回來。」

  馬苦玄站在原地,朝陳平安勾了勾手指,「九真仙館的仙人雲杪,他的壓箱底本事雲水身和水精境界,見到我,得喊祖宗。我就站在這裡不動……」

  不知是什麼神通,馬苦玄瞬間躋身了一種虛無之境,身如虛舟。

  下一刻,馬苦玄整個人便如遭錘擊,身軀彎曲,乾嘔起來。

  既是劍術也是拳招。

  名為「湍流」。

  當下馬苦玄所吐「鮮血」,皆是一些破碎不堪的金色文字。

  隨後馬苦玄再被人一手按住面門,一手抓住肩頭,哢嚓一聲,就給擰轉了脖頸。

  一具「屍體」倒地不起。

  陳平安站在原地,轉頭望向別處,一揮袖子,將那些蘊含道意的金光文字悉數打散。

  馬苦玄要是這麼容易被做掉,就不是馬苦玄了。

  蹲在城頭遠處,馬苦玄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那個傢伙。

  陳平安,我其實收了一個與你結怨很淺卻恨你極深的關門弟子。你甚至根本不清楚他的恨意從何而起。

  你只要一天沒有成為十五境修士,你就永遠不知道他是誰,猜不到他將來會用何種方式,與你復仇,向你復仇多少次。

  馬苦玄跳下城頭,蹦跳了幾下,舒展筋骨,懶洋洋道:「既然熱身完畢,就該辦正事了。」

  接下來一幕,以陳平安的心性,依然都要忍不住罵一句狗日的。

  原來馬苦玄唯恐天下不亂,竟然用某種偏門觀想之法,憑空造就出了一個……周密。

  ────

  在那處仙府遺址,陳平安帶著余時務走上山路台階。

  余時務發現身邊人眉頭緊皺隨即又舒展,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停步,轉身坐在台階上,微笑道:「沒什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余時務坐在一旁,道:「真武山中,有位前輩,曾經告訴我一個道理,勸我未來在修行路上,最好設置一兩個假想敵。」

  陳平安點頭道:「很有道理。」

  其實大緻猜出是誰了。

  是那個馬苦玄的護道人,去過驪珠洞天,曾經有過數面之緣。

  余時務問道:「你也有?」

  陳平安笑道:「當然,比如要跟某位前輩,來一場禮尚往來。」

  劍術裴旻。

  來而不往非禮也。

  本命飛劍籠中雀。

  在這裡,只要陳平安境界足夠高,靈氣足夠多,長劍足夠鋒利,那麼時間和空間是可以被無限切割的。

  簡而言之,陳平安即便是現在,只要願意,他就可以讓練氣士余時務永遠追不上一只地上爬行的螞蟻。

  余時務說道:「你還沒有說第二件事是什麼。」

  陳平安微笑道:「借你一用,追趕曹慈。」

  余時務疑惑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說道:「練拳。」

  余時務心中瞬間了然,呆滯無言。

  果然,「陳平安」撤掉了障眼法,「余時務」的真身,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原來不知道多少別人的有心之言,只不過是都被我們當成了無心之語。

  余時務神色複雜,「是要憑此對付馬苦玄?」

  身負兵家初祖的三份武運,對練氣士余時務而言,自然是雞肋,毫無裨益,但要是被武學宗師陳平安來駕馭?

  是否相當於直接跨過一兩個武道台階,幫他躋身止境神到一層?

  天底下的某些「並稱」,可不是亂用的,身邊陳平安就有兩個,例如戰場上的南綬臣北隱官,又比如武學道路上的白衣曹青衫陳。

  陳平安舉目遠眺,搖頭笑道:「完全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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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29:5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93章 雪光

  山中連雨,草木最知春。

  在那改名為折腰山的山腳酒肆,與自家山頭一並改了名字的山神娘娘宋瘠,施展望氣術,遠眺玉宣國京城。

  她已經顧不上擔心馬氏的命途了,只是憂愁自己的折腰山毗鄰京城,害怕被殃及,就是不知先前那一行人,會在京城內掀起多大的風浪,就怕這種動輒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雙方一上手就不收手啊。那三個先前在此避雨歇腳的酒客,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顧璨,寶瓶洲四大宗師之一的裴錢,他們哪個不是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一洲拔尖人物,撇開身份、實力不談,宋瘠畢竟是位女子山神,因此對那年紀輕輕卻名動天下的裴宗師最是仰慕,若非今天玉宣國這場變故,她能在自己鋪子喝酒,宋瘠得多開心?宋瘠幽幽歎息一聲,倒是羨慕起附近那些水神同僚了,至少可以稍稍遠避風波,她提了提裙角,露出一雙綉鞋,哀怨起那山中祠廟金身神像的「不長腳」了。

  就在此時,門口憑空現身一個莊稼漢模樣的老人,嚇得宋瘠就要當場跪地行禮,畢竟這位可是頂頭上司的上司,雙方神位品秩差了太多。來者正是一洲西岳山君,如今該敬稱為神君的佟文暢了,雙手負後,率先跨過門檻,說道:「今日不談公務,不必拘束,只是找個地方喝酒,你是主人我是客。」

  宋瘠震驚之餘,如釋重負,立即愁眉舒展,有佟神君在此,她這小小山神的祠廟必然無憂了。

  京城內,顧璨施展縮地神通,一步離開了皇宮,徑直來到欽天監附近,也沒有給那位名義上的婢女打招呼,只是如遊人一般,獨自逛起了這邊的街鋪,在一間賣善本的書肆內隨便翻檢書籍,選了一本托名某某真人的神仙書,給掌櫃放在了顯眼的位置,市井坊間,這類書籍還是比較不暢銷的,顧璨隨手翻開一頁,是說那山中仙人如何烹煮幾種藥膳的,按照這本書上的說法,仙家的山野清供,大有玄妙,食之神爽肉不肥,可讓濁氣轉為輕靈,久而久之,食客便可以身輕如葉,健步如飛,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顧璨笑著搖搖頭,煉氣士入山修道,想要達到輕身舉形這一層境界,哪有這麼簡單,不過書中有句批注倒是不俗,等於一語道破了天機,古真煉仙丹,采藥窮山川。

  有嬌媚女子,姍姍然步入鋪子,故意一個踉蹌,腰肢擰轉,倒向顧璨懷中,顧璨頭也不擡,只是伸手抵住那女子的額頭,再一推遠。看得一旁賣書掌櫃瞪大眼睛,不曾想這位只看不買的客人,還是一位正人君子。換成自己,同樣是伸手「攙扶」,慌亂之下,可保不準會按住那美人嬌軀何處。

  女子站直了身體,掩嘴嬌笑道:「公子此行還算穩當?」

  顧璨置若罔聞,只是與那掌櫃問道:「鋪子裡有沒有賣百劍仙印譜?」

  掌櫃一頭霧水,好奇詢問道:「是哪位金石大家編的?敢問是原鈐本還是翻刻本?」

  顧璨笑了笑,放下手中書籍,帶著顧靈驗離開鋪子,走在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裡,粗略看過顧靈驗此行的收成,一並收入囊中,給出一個不高不低的評價,「湊合。」

  顧靈驗從袖中摸出一枚山鬼花錢形制的方寸物,笑嘻嘻邀功道:「還有這個。」

  顧璨問道:「什麼?」

  顧靈驗說道:「都是些古舊曆書,不同年份的,還有些是跟曆書相關的專業書籍,數算非我所長,我看著就頭疼,便一股腦兒都裝進了咫尺物。」

  顧璨分出一道神識,檢閱花錢內的儲藏,粗略掃了幾眼,只從中取出一些薄薄的冊子,好似掐尖一般,就將那件方寸物拋還給她,「其餘的曆書,都給欽天監還回去。」

  自上古起,人間王朝就開始有了編訂和頒發曆書的定例,山上有些好事者,就喜歡搜集這個,珍藏不同王朝不同年份的曆書。不過顧璨留下的,只是前人勘定、編纂的律曆,還有一些附帶的日躔月離表的校正,好像對曆書並不感興趣。見她滿臉心有不甘的表情,顧璨與她大緻解釋了一下,「按照市井說法,如果搜集一甲子的曆書,就會家遭回祿。」

  顧靈驗眨眼,「什麼意思?」

  顧璨說道:「就是宅子容易走水,發生火災。」

  顧靈驗問道:「真的假的?」

  顧璨說道:「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犯不著以身試法,驗證真僞。」

  似乎心情不錯,顧璨難得在她這邊多說幾句閒天,「若是遇到星變導緻的洪澇災害,各國朝廷就會『請出』一整套甲子曆書,行壓勝之法。所以欽天監用來儲藏各朝曆書的地方,就有了講究,比如書樓名稱的某個字,一般都會是水字偏旁,例如淵,源,溯、津等。」

  她小雞啄米般點頭不已。

  顧璨突然問道:「這枚山鬼花錢,哪來的?」

  顧靈驗嫣然笑道:「蠻荒天下也有仙家渡口和市井坊間好不好,還不許我踩狗屎撿個漏啊。」

  山鬼,是為了與正統山神區分開來。請道觀開過光的山鬼花錢,被視為純陽之物,既可鎮宅,也能懸佩。

  哪怕是在山上,這類花錢都頗受歡迎,因為沒有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顧慮,用以開爐鎮庫效果不錯。

  顧璨說道:「值點錢,好好留著。」

  顧靈驗問道:「公子還是沒想好宗門選址?」

  顧璨點點頭,「不是小事,反正不急,多看幾個地方好了。」

  顧靈驗笑道:「說到底,公子就是猶豫,舉棋不定了。」

  不惜與靈飛宮交惡,也要橫插一腳,從青杏國朝廷手上,買下那處被說成是小書簡湖的合歡山地界。

  顧璨總不可能是嫌錢多燙手吧。

  說到底,就是顧璨猶豫了,一個衝動,想要在將宗門選定在那合歡山地界,做點什麼,好跟某人證明些什麼。

  只是理智又告訴他這種選擇,屬於不過腦子的白痴舉動。

  顧璨不願意跟她聊這個,心思轉移別地,自顧自笑了起來。

  她好奇問道:「公子是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

  顧璨笑道:「寶瓶洲這邊還好,消息閉塞,知道事情不多。牆裡開花牆外香,在別地,有些說法,很有意思,都覺得他是書香門第出身,自幼就飽腹詩書,理由很好玩,『君看百皕譜,豈是布衣語。』」

  她掩嘴而笑,確實有趣。

  顧璨繼續說道:「即便瞭解他的大緻出身,曉得他是泥腿子,也說是什麼這就叫寒門生貴子、白屋出公卿,定然是『陳君年少就慨然有立偉功於天地之志。』」

  一想到這些溢美之詞,顧璨就想笑。

  她小心翼翼說道:「若非中土文廟刻意隱瞞,莫說是敬稱『陳君』,都有人尊稱『陳子』了吧?」

  顧璨一笑置之。

  「公子,有想過這輩子一定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嗎?」

  「只想過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舉個例子唄。」

  「比如你這種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我的公子唉,中用不中用,你又沒有試過。」

  天上下雨地上流,床頭打架床尾和,哈哈。

  到了一處,見顧璨停步不前,顧靈驗疑惑問道:「公子,這是?」

  顧璨說道:「等個人,約好了在這邊碰頭。」

  顧靈驗愈發好奇,「皇宮裡邊藏著高人?」

  顧璨說道:「沒有那麼多漏可撿。國師黃烈,金丹境,我拉攏他來當宗門的供奉,熟諳山上風氣和官場規矩,他可以幫忙處理一些庶務。」

  顧靈驗問道:「需要?」

  顧璨說道:「白帝城當然不需要,但是我這座宗門需要。」

  這是一處略沾仙氣的京城名勝,名為月鏡潭,養了各色鯉魚,玉宣國京城百姓自古就有來此放生的習俗。水潭邊構建一亭,亭額掛一古鏡,楹聯斑駁老舊得厲害,內容是那魚蝦鱉蛇不用避,此光只是照蛟龍。傳言每逢明月夜,此地水面尤為皎潔明亮,波光粼粼,好像確實如楹聯所說,並非虛言。方才顧璨沒有走入涼亭,而是在附近的一處道觀門口停步,夾雜於繁華鬧市中,卻是一處香火不旺的冷廟子,凡俗夫子路過就會錯過的那種。顧靈驗看著門臉兒很小的清淨道觀,此地門聯也是怪的,一片精靈合有神,不知熔鑄更何人。更像是半幅對聯的文字……顧靈驗瞬間了然,莫不是與那涼亭楹聯才算合稱一副對聯?如此一來,顧靈驗便對這名為「崇陽」的冷清小道觀,高看了一眼半眼,可惜她不諳望氣之術,看不出更多的門道,至於說什麼嬉戲人間的高人在此隱居修道之類的,她是不當真的,更不上心,一來觀內靈氣稀薄,再者什麼叫得道高人?她自己就是資質極好的玉璞,裡邊難道有仙人坐鎮,飛升在此煉丹不成?

  她轉頭望去,來了個……不算年輕的金丹地仙。

  是這座道觀的主人?

  顧璨笑問道:「交接完畢了?」

  黃烈點頭道:「按照你的吩咐,跟薛逄照實說了,一聽說是你,滿臉吃著屎的表情,根本不敢說什麼。」

  突然意識到這個比喻,似乎有點不妥當,老人趕忙笑道:「口不擇言,見諒個。反正就是雙方都客客氣氣的,好聚好散。」

  顧璨說道:「以後說話可以隨意點。薛逄尚且能夠容忍一個捫虱脫靴的國師,我的氣量總比他要略大幾分。」

  黃烈笑道:「這敢情好,來時路上,還在糾結,會不會被顧宗主給騙進門了就翻臉不認人。」

  顧璨搖頭說道:「你還是對我們白帝城不瞭解,外界傳聞以訛傳訛,做不得準的。白帝城之內,土生土長的譜牒修士外出做事,路子比較野,半路入城的山澤野修反而規矩重。」

  黃烈小心翼翼說道:「我有無機會去白帝城內走馬觀燈一遍,能夠看個大略風貌即可,實在是既好奇又憧憬,心神往之已久。」

  顧璨說道:「以後白帝城的門檻只會越來越高,此事確實不太容易,但是可以商量,比如等你躋身元嬰境再說。」

  顧靈驗好像才發現有這麼一號人物,笑容嫣然,陰陽怪氣道:「哎呦,了不得,竟然還是一位金丹老神仙。」

  黃烈哈哈笑道:「馬馬虎虎,一般一般。」

  顧璨瞥了眼她,提醒道:「說人話。」

  她顯然是個聽勸的,姍姍然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奴婢靈驗,見過前輩。奴婢跟隨公子時日尚短,不懂規矩和禮數,懇請前輩贖罪個。」

  顧璨介紹道:「她如今化名靈驗,蠻荒妖族出身,玉璞境,資質不錯。」

  黃烈竟是半點不意外,鄭城主他老人家的高徒,出門不得講點排場啊?不過就是帶個玉璞境的貼身侍女,完全沒必要大驚小怪。

  想是這麼想,老金丹心中難免惆悵,眼前這個貌似柔弱的年輕女子,終究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玉璞境啊,關鍵是她來自蠻荒天下。

  黃烈忍不住好奇問道:「陳山主是怎麼樣一個人,也如白帝城一般,內裡的真實景象,跟外界傳聞偏差極大?」

  顧璨笑道:「不用反複利用他來敲打我。」

  黃烈頭皮一緊,「不敢,顧宗主誤會了。」

  顧璨說道:「那就盡量不要讓我誤會。」

  黃烈直到這一刻,才有點真正理解白帝城譜牒修士的獨有行事風格。

  顧靈驗笑得花枝招展。

  顧璨問道:「這裡是?」

  黃烈笑道:「這裡啊,歷史上曾是一處達官貴人捐錢建造的家廟,古名煉丹觀,如今改叫崇陽了。」

  顧璨點頭道:「先前我見這裡氣象不錯,當然是相對你們玉宣國京城而言,就叫煉丹觀?難怪我就覺得這裡是個煉丹的好地方,名字改得不錯,估摸著是個高人。近水樓台先得月,前人故意選擇此地,在此煉的是水丹無疑了,再名崇陽,又有幾分增益。巨橐熔物,洪爐範金,紫光漸發,赤氣逾深。估摸著以後會出現一位所謂的陸地神仙吧。至於以後是多久,到底是幾十年還是幾百年,我是望氣術一道的門外漢,就不清楚了。」

  望氣術,有別於一般的仙家術法神通,也與所謂的天眼通,跟腳、妙用皆是不同。這門手段,類似符籙一道,門檻頗高,講究學道人的天資和根骨,成與不成,彷彿不在人力,只在天定。唯有山水神靈,便是不受朝廷封正的淫祠,卻是塑了金身,立起祠廟,便可立即掌握這門道。除了各國欽天監,此外就是那些雲遊四方的奇人異士,相士之流。

  黃烈說道:「進去討杯茶水喝?」

  顧璨搖搖頭,「去別處逛逛,走到哪算哪。」

  紅塵萬丈,熏染人身,天地熔爐,鑄煉金丹。

  世人都說神仙好,金丹一粒定長生。只是不知修道難,可能心煉得成灰。

  一路行停,愁看柳色,逐春深長。

  在那陳平安的心相天地內。

  只見城頭上,馬苦玄身後站著一個周密,似那山水間的一尊淫祠神人,金身熠熠,笑容恬淡,好像就只差沒說一句終於再會了。

  雖然心知必定是假,可陳平安還是心情古怪,皺眉問道:「怎麼做到的?」

  馬苦玄老神在在道:「叫魂。」

  馬苦玄眼神炙熱,就像出了一個天大的謎底難題讓陳平安去解,「你記性不是一直很好嘛,以前杏花巷泥瓶巷附近,不常有這類事,忘記了?孩子受到驚嚇,丟了魂,父輩就牽著他們走在街巷和野外,一路呼喊名字,好幫迷卻道路的遊魂歸家返身。人間多少祖傳手藝,失了傳承,我不過是重新撿起來罷了,效果如何?嚇了一跳吧?能夠讓見慣了大世面的陳隱官陳劍仙,如此心生忌憚,不枉我如此處心積慮,耗費陰功無數,不虧。」

  陳平安問道:「想過後果嗎?」

  世間修道之士心心念念的天人感應,說的都是人與天地的共鳴,你馬苦玄就不怕占據天庭舊址的在天周密,與人間起了連接?分出身來,降臨大地?生出個萬一?尤其還是在這三教祖師已然散道的關鍵時刻。

  馬苦玄就像聽到一個最好玩的笑話,「你都殺上門了,還勸我不要破罐子破摔?我留著這類殺手鐧幹嘛,明年上墳祭祖的時候用啊?」

  陳平安默然。

  馬苦玄死死盯著那個記仇記這麼多年的傢伙,沉聲道:「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要麼你立即退出馬氏家族,舊仇一筆勾銷,我也會勸說他們斷了享受香火祭祀、成就神道不朽的念頭,一日日形骸衰老,壽終即正寢。要麼你為了報一己私仇,不惜冒著將整個人間拽入漩渦的風險,與我為敵,當然,只是有這個風險,我可沒說身後叫魂而至的這位,一定有那麼大的本事,可以禍害了人間。你,可以,賭!」

  陳平安說道:「你想岔了,我所謂的後果,跟此方天地幹系不大,燕子銜泥似的白手起家和收拾爛攤子,我都比較擅長。我說的是你自己,就這麼想要明年清明,馬研山和馬月眉,給你這個被他們視為家族頂梁柱的兄長,敬幾杯酒?杏花巷馬神婆,於我有接生之恩,你奶奶可以不念舊,我卻要念這份情,此事歸根結底,雖是一樁買賣,是她做過的衆多生意之一,但是我年少時曾聽人說過,我娘親生我那會兒,過程並不容易,頗為凶險,所以我爹當年才會一受邀請,就離開原先的寶溪窯口,跑去你們窯口當師傅燒瓷器,收徒弟,就是因為記念這份恩情,杏花巷馬氏有杏花巷馬氏的家教,我們泥瓶巷陳氏也有我們自己的門風。所以我才一直勸你,勸你不要把事情做絕,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我可以等著你以後來找我報仇。」

  馬苦玄沉默片刻,說道:「那你也想岔了,我並不想著有朝一日給他們報什麼仇,只因為是他們把我生下來的,我只想著報恩,還上這筆債,就跟他們兩清了。所以你登門復仇,這就我們間的一個死結。少年時我為何會賺那一袋子錢,要故意洩露你跟甯姚躲藏在神仙墳的消息?難道我會貪圖那點金精銅錢?我為何明明覺得你我是同路人,整個驪珠洞天的同齡人,看你最是順眼,卻要故意加重雙方因果,就是為了你我在某天相見,可以早點分出生死,不要有半點的拖泥帶水,不管死了誰,就可以把兩家的恩怨一並結賬了,結果你今天的表現,讓我很……」

  馬苦玄略作停頓,才緩緩說出兩個字,「失望。」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糾結的不是我,其實是你,因為你一直不認可和接受自己的根腳,你內心深處,無比憎惡自己曆曆分明的那種來歷,也看不見明天的命運,所以你才會跟境遇相同的餘時務成為唯一的朋友。既不接受自己的來處,又找不到自己的去處,你在這世上就成了無根的浮萍。」

  「既然昨天都是錯的,那麼明日就會做多錯多。所以你一直在等今天。」

  說到這裡,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笑了起來,卷起兩只袖子,「我知道這種滋味,因為我自己就是這麼走過來的。你說的沒錯,我們確實是同路人,至少人生道路上有很大一段路程,都是相同的。」

  馬苦玄說道:「可惜我們注定不是朋友。那就徹徹底底,讓苦等已久的『今天』痛快些。不要變成你們酒鋪的那種青神山酒水,誰喝誰皺眉,我喝過,還是專門找人捎帶了兩壺,太坑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種混賬話,一聽就不是愛喝酒的人說出口,喝酒要看地方。在酒鋪只需掏出一顆雪花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地喝完拉倒,跟找朋友托關係,從劍氣長城過倒懸山,帶到寶瓶洲,送到真武山你手上,同樣的酒水,能是一種味道?你期待的就不是一顆雪花錢的滋味了。」

  馬苦玄笑問道:「怎麼突然這麼有談興了?」

  陳平安伸手指向那個身高兩丈餘的「周密」,「這不是想要看看這位仁兄,能夠支撐多久嘛。你如今是仙人境,如果請來個十四境假像,肯定不願意跟我浪費唇舌半句,那我就好避戰推延。若是個飛升境修為的打手,以你的脾氣,礙於面子,至多硬著頭皮聊幾句,你就要打斷我的話頭,我也好且戰且退,現在看來,至多就是個僞飛升,仙人境,卻有幾手飛升境的壓箱底手段,點燃一炷香,親身降真,持續時間頗為不短,所以你才半點不急?」

  馬苦玄嘖嘖道:「不愧是劍修,賤是真的賤。」

  天空下起了一場鵝毛大雪,雪花繁密,不知是從天上落下還是往天上升去。

  馬苦玄聽說劍氣長城的劍修,不管境界高低,死後都是沒有墳墓的,自然也就沒有了祭祖的風俗。

  這場雪,城頭就像墳頭,無窮雪花就像灑落無數的白色紙錢,祭奠英靈。

  人成古人,地成遺跡。俱往矣。

  馬苦玄笑容燦爛,喊了一聲「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嗯?」

  剎那之間,異象橫生,只見整片天幕凝聚出一座雷池,聲勢浩蕩,宛如大修士閉關接引而至的天劫,驀然從中分出一道粗如山峰的閃電,半空轉了幾折,瞬間筆直一線,愈發凝練,變得纖細,其中蘊藏道韻卻更為驚人,如一把金色飛劍砸向陳平安。等到這道金雷即將砸中陳平安的頭顱,天穹處雷池附近響起一陣震動聲響,陳平安不知是躲無可躲,還是想要掂量一下這道:「天雷」的分量,竟是不挪步,一拳朝上硬扛遞出,「劍尖」處砰然炸開,方圓百丈之內,迸濺出無數的金色火星,襯托得陳平安宛如置身於一座鑄劍打鐵的火宅中。

  只是這一劍,或者說天落一雷,威勢便不弱於玉璞境劍修的傾力一擊。

  而那馬苦玄根本就沒有動用一絲靈氣,手中既無符籙驅使,也根本無需念咒引雷。

  總計雷分五色,恰好五行循環,生生不息,在那雷池中不斷分化而出,完全不給陳平安換氣的間隙,一道道落在城頭。

  五雷轟頂,這本是道家術語。就因為太過威力過大,太過深入人心,故而市井百姓,還有那江湖上的綠林好漢,總喜歡說一句,如若違背誓言,就教頭頂雲影立現,天打五雷轟。

  馬苦玄已經縮地脈,身形去往別地,遠離戰場,微笑道:「人間千百術法,為練氣士掌握,神通卻是吾家事。」

  不知硬抗了幾十道天雷,陳平安拳頭血肉模糊,可見白骨,整條手臂一陣酥麻,只得晃了晃骼膊,依舊糾纏縈繞手臂的一長串電光,如十幾條雪白電蛇被陳平安抖落在地。

  陳平安有些奇怪,馬苦玄為何沒有借機多丟出幾道雷法神通?

  先前言語之中,談及龍虎山天師府,馬苦玄看似口出狂言,並不高看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甚至還覺得自己有資格給趙天籟傳授雷法真意,馬苦玄再眼高於頂,也不覺得自己在術法造詣上,高過趙天籟,只是馬苦玄屬於神靈轉世,出身遠古天庭的雷部,以雷法正宗自居,確無問題。

  馬苦玄遙遙笑道:「故意給你換氣機會都不用,如此托大,反而想要借機研磨拳意、淬煉體魄兩不誤,你們十境武夫,真是了不起,羨慕羨慕,羨慕至極。」

  言語之際,雷池天劫愈來愈低沉,大舉壓頂之勢,令人窒息。那座不知積攢了多少古老道意的廣闊雷池,就像一座深潭積水,被馬苦玄以大神通,分出了一條溝渠,牽引到了陳平安身上。造就出了一種彷彿以河水澆築井口的格局。一氣呵成,道意濃如漿液的雷電,因為落雷過於頻繁,道道相連,銜接不斷,本來稍有間隔的炸雷聲響就變成了連綿不絕的滾雷,宛如雲中有神人擂鼓,有人將耳朵就貼在了那鼓面上。別說是局中人的陳平安,震得馬苦玄都有些胸口發悶,伸出手來,輕輕揉著耳朵,嗤笑一句,「心相幻化,終是假物。」

  原來一座劍氣長城已經被數以百計的落雷給震塌,那一襲鮮紅的芥子身影,就站在廢墟之中,繼續以雙拳力扛天劫,每一拳遞出,周邊就是億萬火光、絢爛一片的瑰麗景象,分不清是火海還是無垠虛空的星羅棋布。

  「你還敢說只以武夫對敵嗎?當真不去施展縮地術法、劍遁手段?」

  「我倒想看看,止境宗師的一口純粹真氣,到底能堅持多久。」

  按照馬苦玄的計算,等陳平安換氣,在新舊兩氣尚未銜接的間隙,就要再打賞他一記神仙手。

  修道之士,本來人身,就是一座「福地」,血肉、筋骨是山川,所謂修行,就是利用一座長生橋連接「洞天」,淬煉裡邊的精神氣。佛家說人身難得,從來不是虛言。世間衆生以人為萬靈之長,為何大地之上的所有開竅妖族,都要苦求煉形成就人身形骸?自然是有利可圖,有了人身,修道才能事半功倍,簡單說來,某種意義上,人族就是……自由的神靈。

  這座天劫雷池的規模,照理說可以完全壓制一位玉璞境劍修,將其鎮殺,化作齏粉,連魂魄都要落個灰飛煙滅,不必奢談來世了。任由山巔的大修士,可以出入酆都冥府,想要挽回局面,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憑此獨門神通,殺個玉璞,或是重傷仙人,已經是馬苦玄的「人力」極緻,一旦索求再多,哪怕是絲毫,馬苦玄就必須付出一種嚴格對等、毫厘不差的代價,步入神道,重歸神位,就此成神!

  而這種大道趨勢,是不可逆的。故而更進一步,多竊取天機半點,馬苦玄就會徹底摒棄七情六欲,再不因果所拘,哪怕保存這一世的記憶。所以這就是個悖論,欲想借助更多神道,幫助自身神通廣大,能夠以碾壓姿態殺個仙人,馬苦玄就會不再是馬苦玄。既然這條道路,暫時已經走到了盡頭,馬苦玄就在另外道路上,又給陳平安準備了幾份禮物,作為待客之道。

  在那塌陷的底部,漫天飛雪中,夾著著金色的雷電肆意激蕩遊走。

  人力終有窮盡時,那一襲鮮紅法袍主人的雄渾拳意,卻是毫無衰減的跡象。

  難不成陳平安真能一鼓作氣「吃掉」所有雷池?

  馬苦玄好奇問道:「止境武夫,都這麼厲害?」

  對於修行關節,馬苦玄是行家裡手,眼界極高,唯獨對付武學,未曾親涉,所知甚少。

  一旁周密答道:「因為他在氣盛一層,前無古人,得天獨厚,才能扛更久。」

  馬苦玄扯了扯嘴角,「有本事就熬著,反而是好事。」

  周密不置可否。

  馬苦玄哈哈大笑,一拍膝蓋,「稍後脫困,這傢伙肯定要埋怨我一句『你這手段,也太下作了些。』是也不是?」

  周密提醒道:「身在陣中,現在高興還早了點。」

  畢竟這位被馬苦玄扶乩請神而來的蠻荒文海,是馬苦玄以遠古秘法觀想、再通過「熔爐鑄煉」而出的存在,等於是同時用上了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中兩位的本命神通,遠非尋常傀儡可以媲美。被馬苦玄以「叫魂」命名之,暗契天機,倒也不差。

  周密微笑道:「人爭一口氣,神受一炷香。確實應景。」

  大地之上,陳平安拳法之簡單,已經幾乎沒有任何招術可言,脫了窠臼。

  拳意之鼎盛,更是浩大無匹,宛如一尊不受香火的神明,打破桎梏,行走人間。

  馬苦玄一張臉龐,被金光和雪色映照得熠熠生輝,目不轉睛,望向那處彷彿武夫身前無敵手、只與天放對的沙場。

  山上萬千術法疊出,眼花繚亂,好看是好看,可在馬苦玄眼中,似乎終究不如單憑雙拳,來得快意。

  可惜他接近餘時務,起先是意有所圖,到底是不忍心對這個朋友出手,來一出鳩占鵲巢,借屍還魂。

  馬苦玄不由得感歎一句,「真是怪物。」

  周密說道:「不比飛升境修士,同時代能夠躋身神到一層的武夫,寥寥無幾,相互放對的機會,問拳次數更少。」

  馬苦玄說道:「設身處地,哪怕折算成紙面的戰力相當,面對這座雷池,我就走不到他這麼隨意。」

  周密說道:「是從容。」

  天劫的存在,除了是修道之人視若危途的關隘,屬於逃無可逃的命裡劫數。其中凶險之恐怖,只說歷史上那些因為無法脫劫、只得兵解離世的修士便知。此外還有一層更深道理,天劫落地的存在,可削功德,斬卻塵世因果。

  若是學道不精,落個身死道消的田地,不過是物歸還主了,可若是渡劫功成,便是大道裨益,可以幫助脫劫的有道之士,道心澄澈,道體不染紅塵,否則為何得道之士,傳授天機,都苦口婆心,講究一個需等功德圓滿了,才去證道應劫,才有得道飛仙的機會。

  可要說天劫是人造而成,那就有天壤之別了,一著不慎,就會被天劫五雷,削了頭頂三花,滅去好不容易凝聚而得的人身五氣。

  馬苦玄要做的,就是讓做了不少壯舉的年輕隱官、落魄山主人,一身言行功德俱被斬盡,失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某種庇護。

  此舉可以倒轉形勢,讓陳平安暫時失去「天時」。甭管你是靠飛劍還是什麼手段,在此反客為主,我就依樣畫葫蘆,反客為主。

  此外,馬苦玄更有妙用。

  馬苦玄定睛望向那個傢伙,喃喃自語道:「斬卻你一身功德,不求永久,片時即可。」

  當人功德散盡,就成了個時運不濟的衰鬼。老話說運強人欺鬼,運衰鬼弄人,便是此理。

  如今人間山水神靈,為何願意禮敬過境某人?或現身恭送,或暗中庇護?世間城隍廟又為何會單有一本以朱筆錄名的冊子。

  一切皆緣於上古歲月,禮聖曾有過一番改制,其中就有一新訂「天條」,煉氣士與山水神祇,有功德於民者,加地進律。

  人間功德分陰陽,至於何謂陰德?猶如耳鳴,己獨聞之,人無知者。常有勸誡,得富貴立榮名,不如種陰德。一個種字,便又泄露了天機,心地即是福田。田地荒蕪,水源枯竭,還談什麼來年收成。這可不是「騙人」向善的空話,只說那道家某條法脈,收徒傳道極為嚴苛,為何要求門中弟子,三千功德與八百善行的圓備?

  人有向道之心,成仙之志,衝天之願,依舊是非運不能自通。

  俗子在市井坊間,人生路上遇見貴人,且不曾錯過,那麼這樁得手機緣,既是人力,努力自取,亦有緣法深藏其中。

  自家田地中,拾取了金銀。若能大而廣之,將自家田地變成整個天地,便是修道。

  周密突然說道:「陳平安身上功德,實在太少,遠低預期,簡直低得沒有道理可言,估計他是遇到什麼事情,主動先行散……道了。」

  馬苦玄滿臉無所謂,笑道:「無妨,他身上功德多寡,終究無礙大局。我只要個清清爽爽的結果。這一手削三花卻五氣的手段,是多了不退,少卻要補,在他身上砸出個命理窟窿來,看他拿什麼來補缺。」

  馬苦玄站起身,「可以了。」

  高懸在天的一座廣袤如巨湖的雷池,「水面」已經清減為薄薄一層,至多再支撐起數個循環的五行天雷。

  周密點點頭,「請下法旨。」

  馬苦玄不敢大意,以心聲言語幾句。

  這個文海周密便遵命奉旨,施展起「周密真身」一手未曾有機會在人間戰場抖摟的神通。

  不給陳平安喘口氣的機會,便有一道無跡可尋的神通附在了陳平安身上,在那瞬間,陳平安身軀就是一沉,地面上凹陷處一個巨大的坑洞,蛛網密布,純粹武夫,唯有止境神到一層,才無需換氣,這也是為何同樣是止境,每相差一層依舊是雲泥之別的根源所在。

  因果本身無關善惡,但是因果會帶來不同的利弊影響,那麼一個人的福緣多寡和氣數深淺,功德圓缺和氣運濃淡,就會出現「打架」,交織一片,各自增減,相互抵消,最終定在某個水準線上,類似成為相士望氣所見一個人的「當下面目」。

  一直出拳閒散、行走從容的陳平安皺起眉頭,瞬間振臂搖肩,好似想要震散身上所附之外物。

  只是這麼個動作,就帶起陣陣罡風如震雷在大地之上滾動,讓一座大坑擴張何止數倍,方圓數十里,幾成平地。

  至於那幾道天雷,倒是不痛不癢被陳平安隨手拍散。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擡頭望向那個移步走到「崖畔」的馬苦玄。

  耳畔傳來馬苦玄的笑聲,「受著。」

  馬苦玄微笑道:「聽說陳山主這輩子不是最喜歡講道理當好人嗎,那就讓你結結實實知道個道理,什麼叫做好人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句話我愛聽。原來你沒吹牛,不愧是同道知己者。」

  馬苦玄指了指陳平安肩頭,「每一個人上人,都是人馱鬼,背上馱著鬼呢。」

  「我不過是將其顯化而已。你先前功德足夠,當然察覺不到這份古怪。擱在市井,常有個說法,少了陽氣的人,什麼脖子涼颼颼,後背發涼,總覺得身後有東西,不知是人是鬼,對吧?」

  「闖過江湖,手染血腥無數的人,當下根骨強健,煞氣重,倒也沒什麼,等到年老氣衰,神氣不足,再來看看是什麼光景。呵,走江湖的,為何口口聲聲一句禍不及家人,偏要來一場金盆洗手,當官的,為何最怕株連抄家,這就是怕果不知因了。」

  「直接死在你手上的,間接因你而死的,游曆路途中的,在那書簡湖停步,在這劍氣長城常駐的,無論他們是該死的,枉死的,人鬼精怪,妖族神祇,反正如今都在你背上馱著了。」

  陳平安確實已經被壓得雙膝微曲,身形佝僂,呈現出一種不堪重負的姿態,絕不是作僞。

  馬苦玄笑問道:「你親眼見過背夫這個行當的翻山之苦嗎?就是那種背篋苦力,與道路一同蛇行山間。我覺得你現在跟他們是差不多的。」

  陳平安淡然反問道:「那你見過女子背夫嗎?」

  馬苦玄一愣。

  陳平安說道:「我見過。知道她們是怎麼用筍殼的嗎?」

  馬苦玄怔怔無言,長嘆一聲,「容我硬著頭皮,拗著心性,難得說句人話,陳平安,你不該將這世間別人的苦難看得這麼重。」

  周密提醒道:「不要拖延了。」

  馬苦玄點點頭,「那就繼續,湊足三板斧。」

  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顯然是示意馬苦玄別客氣,只管放馬過來。

  那周密突然神色微變。

  馬苦玄疑惑道:「塑造不出?有十四境修士未蔔先知,幫陳平安早早設置了某種護身符?」

  周密搖頭道:「要更古怪些。」

  「先以人力造天劫,再用秘法顯因果。怎的,接下來是不是就要仿製修道之人的心魔了?」

  陳平安譏笑道:「若真是如此,如我所料,那你這三板斧,還真是非同尋常。一般仙人,未必遭得住。」

  馬苦玄等於還沒出手,與之對敵的仙人,恐怕就已經非死即傷了。

  原本黑壓壓的天幕,天開一線,破開一個窟窿,金光一閃,便有一道璀璨劍光直落。

  劍尖所指,不在別處。

  正是陳平安。

  不斬他物只斬己。

  身上那件鮮紅法袍已經自行脫落,早先一步,掠往別地。

  一人青衫背劍,走出馬氏祠堂,來到此方天地,「終於見面了。」

  站在原地,攤開雙手,那件鮮紅法袍便自行穿在身上。

  陳平安微笑道:「不容易,竟然能夠逼出我的真身來此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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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30:4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94章 就山

  山中雨後氣猶清涼,日長無事,燕坐得閒。

  山腳桌旁的一大一小,都翹著二郎腿,嗑瓜子聊些有的沒的,就這麼悠哉悠哉打發著光陰。

  他們倆是落魄山一雙出了名志向高遠的好兄弟。道不用修,拳無需練,為何?咱哥倆都是一等一的天才哇。

  「撇開天才不談,能夠登山修道的人,同等材力,修行路上,必須繞開某些坑窪,比如符籙一道,就是門檻高,吃錢多,更需要有明師指點,不然一個不小心就會蹉跎一生,說甚長生,談何飛升,這就叫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

  「是極是極,大風哥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有些坑,淺一些,吃過了虧,見機不妙,還能爬出來。可是有些坑,很深,跳進去就爬不出來了,最怕的,還是遇到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

  「大風哥是咱們寶瓶洲屈指可數的武學宗師,學武練拳,這個行當,門檻不高,總不是什麼坑吧?」

  「這個不叫坑。」

  鄭大風點頭道,「是懸崖。」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沒說什麼,自己這要是還附和幾句,可就真是昧良心了。

  鄭大風笑呵呵道:「山外學武之人的數量,當然要遠遠多過山中道人的數量了,但是你不能因為這個,就覺得學武不是個坑。你也不能看到陳平安跟曹慈年紀輕,境界高,在天上飛,就覺得這一行如何好混啊。」

  就在此時,不遠處山路上,來了個仙風道骨的老神仙,三縷長髯,道服飄逸,正是桐葉洲那座青虎宮的宮主陸雍。

  老人手捧拂塵,走那四方步,穩穩噹噹的,一看就極有威儀。

  用自家老廚子的話說,山上不是個陸地神仙,公門裡邊不是個縣令老爺,萬萬走不出這種氣勢。

  陳靈均定睛一看,忙不疊起身,晃動雙袖,大踏步向前走去,「哎呦喂,這不是陸老哥嘛,稀客稀客!」

  老真人停步打了個稽首,笑道:「不請自來,叨擾,叨擾。」

  隨即陸雍補了一句,「貧道遠遠就瞧見了景清道友跟鄭宗師,好一個清談客有青霄氣,燕坐人如白玉姿。」

  鄭大風如今又不是看門人,就沒有起身待客了,聽見陸雍這句評語,大為嘆服,不愧是真人,確有一番真知灼見,逢人說真話。

  陳靈均學那山主老爺唉了一聲,「盡說些見外的客套話,瞧不起誰呢,陸老哥來咱落魄山,還需要跟人打招呼?這話說得寒磣,不上道,顯得咱們這兒勢利,半點不念舊情?打我的臉呢,也不打緊,咱哥倆誰跟誰,大不了酒桌上喝兩盅就一筆揭過了,打我家老爺的臉,可不成,萬萬不成。」

  陸雍哈哈大笑,改道門稽首為江湖抱拳,使勁晃了晃,「確是老哥矯情了,回頭到了桌上,先自罰三碗。」

  陳靈均以心聲問道:「陸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啥事,信上說不清楚,必須親自登山?莫非是遇到了什麼難處?能否與老弟私底下知會一聲?能幫的一定幫,不幫是孫子。」

  陸雍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直截了當說道:「景清道友,實不相瞞,我不是有個嫡傳弟子,叫趙著嘛,非是自誇,這趙著的修道資質還行,人品更是不錯,就琢磨著,能不能幫這徒弟,在你們霽色峰祖師堂求一把位置最靠後的座椅,當個能夠旁聽議事的那種記名客卿。如此一來,以後等我卸掉肩頭擔子,打算養老了,讓趙著繼承宮主位置,就愈發名正言順了。」

  這麼大的事情,只是飛劍傳信一封,確實顯得誠意不夠,就跟青虎宮在對落魄山發號施令似的。

  陸雍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臉,所以必須親自走這一趟,面見陳山主,好好商議此事才行。把握嘛,是有些的。

  陳靈均揉了揉下巴,認真思量片刻,神色嚴肅道:「趙著啊,記得,見過的,是個好人。如果只是一般的記名客卿,半點不難,可要說得是咱們祖師堂裡邊有位置的,這就不算啥小事了,我不好幫著山主老爺胡亂答應下來,但我可以保證兩個事,一個是等到山主老爺回山,就私底下去跟山主老爺,幫趙著那孩子說說好話,幫襯幫襯。再就是山主老爺覺得此事可行,真要納入霽色峰議事流程,放到祖師堂討論此事可否,我肯定第一個支持,絕無二話!」

  陸雍由衷道了一聲謝,小聲問道:「陳山主如今不在山中?」

  陳靈均嗯了一聲,「下山去了,我家老爺總是這麼忙。」

  青衣小童哈了一聲,「所以我們才可以這麼閒。」

  「忙中不出錯,閒來無是非,都需要真本事的。」

  老真人笑道:「山中風氣如此之好,景清道友功勞不小。」

  陳靈均默默記下這個道理,必須是金玉良言吶,回頭好跟某個只會教訓自己遊手好閒的笨丫頭掰扯掰扯。

  打算在這邊住上一段時日的陸雍,見過了鄭大風,閒聊了幾句,氣味相投,一個誇陸雍,老哥仙氣重,已屬難得,人味更足,可貴可貴。一個說鄭老弟勞苦功高,視功名如糞土,比修道之人更寡欲。雙方越說越投緣,便約了酒,陸老真人再在仙尉道長那邊提筆簽到,陳靈均就領著老真人上山去一處雅靜宅子下榻,落魄山與青虎宮的關係,有點類似山下那種兩個村子間聯姻的「世親」關係了,比一般的盟友更牢靠幾分。

  沒等到陳靈均下山,反而又瞧見了一張生面孔。

  鄭大風嘖嘖稱奇,「今兒是什麼好日子,佳客聯袂來。」

  只見那山路上,有女子身姿婀娜,姍姍而來,好一個羽衣常帶煙霞色的仙子姐姐。

  細細端詳之下,發現她鼻尖上有一粒痣,非但不是美玉微瑕的遺憾,反而有一種畫龍點睛的美感。

  鄭大風趕忙正了正衣襟,打算親自去會一會那個身份不明的女子,前任看門人,不還是看門人?咱們落魄山可不興過河拆橋啊。

  與那女子碰了頭,她徑直給出一份關牒,鄭大風接過手,確定不是僞造之後,吃驚不小。

  竟是中土文廟直接頒布的通關文牒。

  聽小道消息說,這麼些年,文廟那邊攏共才掏出來百餘份?

  一般來說,獲此殊榮的練氣士,多是蠻荒本土修士,以及浩然天下安插在蠻荒天下、太久不曾返鄉的諜子。

  關牒上邊寫的是鄭清嘉,道號鴛湖。卻沒有寫明籍貫和門派。

  女修微笑道:「不敢隱瞞,我其實來自蠻荒天下,昔年道場位於金翠城,如今算是一個尚未納入白帝城譜牒的修士。」

  鄭大風恍然大悟,就說覺得這個道號眼熟,原來是金翠城的城主,呵,一位貨真價實的仙人境城主?!

  如今姓鄭,倒也合情合理。

  清嘉用一口無比醇正的大驪官話說道:「此次寶瓶洲之行,只為兩事,一是遵鄭先生法旨,找到顧璨,傾力輔佐他創建宗門。二是來覲見某位家鄉前輩,推本溯源,這位前輩可以算是我們金翠城的開山鼻祖,金翠城可以有今日的光景,鄭清嘉能夠有今日的境界,都是拜他所賜,認祖歸宗,是題中之義,如今金翠城已經屬於白帝城的藩屬門派,歸宗一事已經落定,那我就更加必須來此,認祖了。」

  鄭大風對此心中了然。

  小陌確實曾在蠻荒天下留下六洞道脈,但是有次大夥兒湊堆閒聊,按照小陌的說法,那邊好像只剩下一脈香火了,不成氣候,阿貓阿狗三兩只,隨時都有可能斷了香火。照理說,小陌當年餘下的這一炷香火,不該是金翠城才對。蠻荒金翠城這麼個名聲鼎盛的宗門,連浩然天下這邊的練氣士都聽說過,比如鄭大風就知道這個宗門,是出了名的女修多,法袍好,那麼穿上漂亮法袍的女修,就更好了。十天半個月的,她們每天換一件,都不帶重樣的,雖說到最後還是殊途同歸,都要脫了衣物的……只是想一想,就能夠讓光棍們流哈喇子。

  鄭大風抹了抹嘴,笑著解釋道:「小陌不在山上,出門遠遊了。不過近期就回,相信清嘉道友不會久等。」

  清嘉微笑道:「還沒來得及請教道友名諱。」

  鄭大風說道:「巧了不是,咱倆都姓鄭,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姐姐年齡虛長幾歲,既然都姓鄭,喊我小鄭不太合適,喊我小風就可以了。」

  鄭大風邀請道:「有請鴛湖道友移步去寒舍一敘,地方簡陋……」

  蠻荒天下的風俗,不好虛禮,何況清嘉還是一城之主,在那同為王座大妖的仰止和緋妃之間斡旋多年,如今更是跟隨了鄭居中,清嘉不覺得需要自己與眼前男子拗著性子虛與委蛇,她便直接打斷這個邋遢漢子的油膩言語,笑道:「鄭道友的住處,我就不去打攪了,冒昧問一句,我能不能登山散步,只在山路上粗略瀏覽一番景色,對隱官大人的道場,實在是仰慕已久。」

  鄭大風立即改口,拍胸脯道:「好說好說,這座山中的大小、遠近道路,我閉著眼睛都能走下來,這就帶你上山。」

  仙尉無言。

  清嘉大概是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尚未入山,就會在山腳碰到這麼個人。

  她印象中的那座落魄山,可不是這般景象的。

  畢竟是年輕隱官親自創建的道場,怎麼也該是那種戒備森嚴、井然有序的山頭才對。

  因為不清楚鄭姓男子在落魄山是何身份,有什麼背景,與陳隱官又是什麼關係,清嘉只得跟著他一起拾級而上,緩緩登山。

  所幸此行不虛,等到清嘉得償所願,真正踏足了落魄山,很大程度上衝淡了身邊男人帶來的那股不適情緒。

  方才在那道士那邊錄檔記名過後,清嘉正式挪步登山過山門牌坊之前,停步深呼吸一口氣,仰頭看了眼匾額,行了一禮。

  不是蠻荒妖族修士,就絕對無法真正體察清嘉他們這份複雜且沉重的心思。

  因為不曾與劍氣長城和末代隱官真正為敵過。

  陳靈均將陸老哥送到了住處,返回山腳途中,就看到鄭大風在那邊勾搭個面生的娘們,一時間悲從中來,大風兄弟,光棍多年,苦啊。

  陳靈均先溜到仙尉那邊,小聲問道:「誰啊?」

  道士仙尉以心聲答道:「是一位外鄉道友,姓鄭名清嘉,道號鴛湖,好像是來找顧璨的。」

  畢竟不比鄭大風,仙尉在譜牒上邊,看不出太多內幕。他也從來不好奇這個訪客的背景。

  陳靈均點點頭,自以為懂了。

  估摸著這女子是那投靠無門的山澤野修了,提著豬頭也找不到中土白帝城那座廟的大門,因為不知從哪裡聽說了自家老爺跟那小鼻涕蟲的瓷實關係,就想要求著自家老爺幫忙緩頰一二,在顧璨那邊說幾句好話,引薦一番?

  青衣小童輕輕嘆息一聲,也是不易。

  一起登山,聽著鄭大風那些絮絮叨叨,變著法子大獻殷勤,套近乎。走在後邊的陳靈均雙手握拳,使勁抵住臉頰,憋住笑。

  路過一座不關門的宅子,院內有個老人,躺在藤椅上,正在閉眼養神,呼吸綿長,似已淺睡,手持一把泛黃的蒲扇放在腹部。

  經過開著的院門時,清嘉眼角餘光恰好瞧見一幕,有一片好似被春風勸說遠遊的花朵離了枝,晃悠悠,飄落在老人的額頭上。

  她便多看了幾眼。

  老人與那身邊姓鄭的差不多,似是武夫,而且境界肯定都不低。

  清嘉境界夠高,看得出那個恍恍惚惚如僧道入定的老人並非裝睡,而是真正「沉下心來、神遊物外」了。

  武夫如此,實屬罕見,只不過對於清嘉而言,倒也談不上如何大驚小怪,畢竟她所見所聞,都是蠻荒天下的高處人物事。

  身邊姓鄭的男人,就算再年輕個二十年,相信模樣也好不到哪裡去。

  可要說那個院中老人,若是年齡打個對折,再憑其氣度,說不得就是個美豐儀的男子了?

  鄭大風搓手,是偶然,還是故意為之?

  老廚子果然有一手啊。擱這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呢?

  這一招,可以學!

  看著躍躍欲試的鄭大風,陳靈均覺得自己必須當一回鐵骨錚錚的諍友了,以心聲說道:「大風兄弟,聽我一句勸,千萬別學這門手藝,信我一回,結果只會適得其反,你看老廚子的相貌再不濟,可他閉嘴不說話的時候,還是有幾分人模狗樣的,換成那朵落花砸你頭上,在女子眼中,感覺就是……能說不?」

  鄭大風笑呵呵道:「說說看。洗耳恭聽。」

  陳靈均壓低嗓音道:「掉茅坑啊。」

  鄭大風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都會用上比喻了,挺會聊啊。」

  陳靈均唉聲歎氣,自怨自艾道:「果然是忠言逆耳。」

  鄭大風一下子就沒了興緻,隨便找了個藉口,讓陳靈均代勞帶路,漢子神色黯然,背影落幕,獨自下山去了。

  朱斂如今時常這般,把睡覺當成修行了,大夥兒都已見怪不怪。

  按照小米粒泄露出來的諜報,好像是老廚子跟好人山主約了一場架,地點就在自家福地裡邊的南苑國京城,今年冬,下雪就打。

  鄭大風走出青石板小路,一條集靈峰主神道,可上可下,猶豫了一下,鄭大風就往山頂走去。

  轉頭看了眼山腳那邊,山門牌坊的一根柱子後邊,會有一張竹椅,坐著個連私籙都無得授的假道士。

  其實名叫年景,仙尉只是他的字,再給自己取了個走江湖的道號「虛玄」。

  他是山主從大驪京城那邊「拐來」的,所以落魄山這邊跟著山主,都習慣了喊他一聲仙尉道長。

  只有陳靈均跟他混得熟了,才會故意將「玄虛」顛倒過來,調侃稱呼他一聲玄虛道長,故弄玄虛的玄虛嘛。

  仙尉境界是不高,臉皮可不薄,浪跡江湖多年,還臊這個?反而喜歡景清道友的這種說法。

  道士仙尉每天就是天晴看門,雙袖各藏一本書,身邊無人時,看正經的,身邊有人時,就看那本更正經的。

  天雨……還能如何,在屋裡躲雨唄。

  至多就是撐一把傘,裝裝樣子,坐在山門口,凍得跟鵪鶉似的,坐不了多久,就回屋子看書去了。

  粗略估算,浩然天下,接連下了九天整的雨水?

  青冥天下,大概是五天。西方佛國,可能是四天。

  蠻荒天下,一天半。五彩天下,半天?

  鄭大風本以為仙尉在這場「天下」降雨過程中,會莫名其妙破個幾境來著。

  破境不稀奇,不破境才是怪事。

  可偏偏事情就是這麼稀奇古怪。

  不曾想仙尉一身境界「穩重」得不可理喻,堪稱雷打不動,這都雨停了,道士來落魄山時是二境,如今還是二境。

  畢竟修行是自家事,鄭大風不好提醒什麼,也不宜多嘴。

  山下常說一語道破天機,山上卻有「可惜道破」的忌諱。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肩晃蕩著上山去,山風拂面,神清氣爽。

  嘿,既然山路上不見岑姑娘的婀娜身影,肯定是在山頂白玉廣場上邊練拳呢。女子出拳,輾轉騰挪,起伏不定,能不好看?

  緩步拾階而上,鄭大風整理了一下衣衫,吐了口水在手心,捋了捋鬢角發絲。

  以前師父不愛跟自己聊天,師兄李二,也不知是假傳聖旨,還是看師弟比他更英俊就故意拿話惡心自己,說他鄭大風之所以學武不成氣候,求神不靈,慕道不誠,高不成低不就,最終落個兩頭不靠的處境,學無所成,武無所精,只因為既是一個耳根子軟、心思不定的人,又是一個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該追求什麼的人。這些年來,在五彩天下飛升城,鄭大風反複嚼著這幾句重話,曉得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不然也不會想著去大瀆旁邊,造個祠廟當個神道。可是內心深處,鄭大風還是……懶。

  比那個每天吃過早飯想午飯和晚飯、吃過了晚飯還惦念著弄頓夜宵的鍾倩好不到哪裡去。

  俗子所欲,出了門,有旁人溜須拍馬,捧臀追屁,回了家,妻妾成群,金山銀山。

  道人所求,低一點的,層層境界攀登,當那益壽延年的陸地神仙,高一些的,長生不朽,縹緲飛升,希冀著與天地同壽。

  鄭大風將這些都看得很淡。

  就當是狗改不了吃屎好了。

  鄭大風先登頂集靈峰,沒瞧見岑鴛機,就打算再去趟後山,那個叫曹鴦的小姑娘,每次見著自己好像就會羞赧,保不齊對自己有點意思?

  姑娘好眼光,不曉得是垂涎自己的容貌,還是看出了自己的武學絕頂?

  兩者兼有?唉,又要辜負她們的一片癡情了。

  鄭大風繞過山頂原先的山神廟,趴在欄桿身邊,望向北邊一路綿延而去的群山,滿眼青黛顔色,雨後尤其可愛。

  不知道蘇店那丫頭,到了人生地不熟的青冥天下,見著了那個素未蒙面的師兄學拳,能不能學到真傳。

  這可是一個當之無愧的大人物。

  哪怕說他是數座天下,整個人間的武道第一人,都沒異議。

  先是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之後是驪珠洞天的閽者,謝新恩。如今是青冥天下的武學第一人,鴉山林江仙。

  鄭大風在飛升城待過些年頭了,對那邊的風土人情十分熟稔。

  再加上跟拈芯姑娘經常眉目傳情,關係老好了,對劍氣長城的掌故更是如數家珍。

  相較於名聲顯赫的避暑行宮,躲寒行宮就有點不夠看了,類似前者的附庸,兩者很有一些正宮娘娘和冷宮嬪妃的意思。

  外界都會將避暑行宮和隱官直接掛鈎,一提起其中某個稱呼,就會自然而然想到另外一個,而在兩任隱官,蕭愻和陳平安手上,確實都將避暑行宮推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先後讓蠻荒、浩然兩座天下的練氣士都對這個地名記憶深刻起來。

  如今飛升城內的躲寒行宮,已經轉到齊狩和拈芯住持事務的刑官一脈手上,成為刑官劍修的衙署和武夫的演武場。

  可事實上,躲寒行宮在很久之前,卻是祭官一脈的專屬地盤。只是劍氣長城的檔案,故意對此避諱不談。

  一個避暑,一個躲寒。躲寒?躲什麼寒?為什麼要躲?

  難道劍氣長城的這兩座行宮,與遠古天庭五至高中的火神和水神,各有淵源?

  陳平安曾經問過老大劍仙這一連串問題,結果老大劍仙讓他去問祭官,說祭官是管這一塊的,比較清楚這些擦屁股都嫌糙的老黃曆。陳平安只好又問祭官除了秘檔上邊的那個名字,身世履曆如何,為何會被抹掉記錄,此人當下身在何處。老大劍仙說你可以去問上任隱官,記得那個羊角辮跟祭官好像混得蠻好,關係不差的。陳平安氣得牙癢癢,說你讓我去跟已經是十四境的蕭愻當面問這個,是問完就可以跑啊,還是問完就得死啊?老大劍仙就拍了拍新任隱官的肩膀,感嘆一句,所以說啊,不能只是個子比蕭愻高,不管用嘛,等你境界跟她持平,不就可以問了,問完就能跑,想多聊幾句就多聊幾句。

  驪珠洞天設置閽者,本就是在崔瀺手上才有的。

  陳平安已經知道現任閽者還是林正誠,至於上任閽者不見記載,碌碌無為,好像是師兄崔瀺對他的作為並不滿意,才換成了在窯務督造署當差的林正誠,再往上,就是那個化名謝新恩的外鄉人了,此人名義上是楊老頭的弟子,身份與後來的李二、鄭大風相當。而「謝新恩」作為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祭官,悄然離開家鄉,倒懸山是必經之路,之後在海上偶遇昔年浩然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打了一架,切磋而已,在那之後,在桐葉洲登陸,找到鎮妖樓的青同,按照青同泄露給小陌的內幕,雙方是話不投機,不歡而散。然後才是去往寶瓶洲,秘密進入驪珠洞天。

  藥鋪楊老頭,教出來的弟子,無一例外,都是武夫。從謝新恩,到李二,鄭大風,再到最後的蘇店、石靈山。

  當然在謝新恩之前,肯定還有還有一些「師兄師姐」,不過純粹武夫的壽命,終究不比練氣士,除非是謝新恩這種例外,想來都已是黃土一抔了吧。

  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後一位止境武夫,是寧府的老嬤嬤白煉霜。

  按照隱官一脈的檔案記錄,往上追溯,上一位止境武夫,足足隔了好幾百年,而且依舊是一位女子宗師。

  哪怕一直往前翻頁,在劍氣長城的漫長歷史當中,能夠躋身山巔和止境的武學宗師,數量還是少得可憐。

  之所以如此反常,自然是劍氣長城早有謀劃,築堤截流,厚積薄發,讓某人獨占了武運。

  這個某人,就是末代祭官,姓燕名國。真名燕國。

  陳平安曾經在一份檔案秘錄上邊,看到明顯是蕭愻筆跡的一句批注。

  「每一位純粹武夫的肉身,就是一座香火鼎盛的萬神殿。」

  萬年之前,兵家初祖一手開辟武道,為人間別開生面,可惜登頂卻未能登天,無法成為三教祖師那樣的十五境大修士,據說恰恰就因為他身負武運,此路與神道過近,反而成了丟不掉的累贅。除非他散去全部氣運,才有機會。只是當時馬上就要迎來登天一役,他便揚言以後再說,大戰在即,多出一份殺力也是好的。至於後來結果如何,就是那場差點再次引發人間大亂的分裂內訌了,他被共斬,囚禁在天外萬年。

  當年陳平安還問了老大劍仙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寧姚為何會在小鎮受那麼重的傷。

  陳清都當時的回答比較敷衍,只說是有人算了一卦,大緻是寧丫頭該有此劫,越早越好。壞事不怕早,反而好收拾。

  鄭大風直起身,視線聚集在一座山頭上邊。

  距離落魄山北邊不遠的地方,有個不大不小的山頭,也沒個主人在那邊修道,就那麼荒廢了。

  記得魏檗提起過一次,好像以前那座山上有過些營造工程,只是潦草了事,做做樣子似的,便半途而廢了。

  再北邊,就是那座龍泉劍宗搬遷諸峰一空形成的還劍湖了。

  此山與此水,都略顯孤零零的,長久不言不語。

  鄭大風想了想,那座形單影只的山頭,好像是叫金穰山來著?

  男女情愛一事,其實跟修道也差不多。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大概一廂情願的單相思,就是走近了,卻只能在山腳看山。

  ────

  鄭大風去了後山,隨後陳靈均就帶著清嘉來到山頂,前後腳,打算先逛過這邊再帶她去霽色峰那邊看看。

  清嘉看著那座山巔建築,疑惑道:「此地是?」

  原來這邊並無懸掛匾額,但是掛了一幅內容很長的楹聯,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座仙府,倒更像是一座祠廟?

  早先為何懸掛在此?如今又為何不撤掉?

  陳靈均笑著解釋道:「以前這裡有座山神廟,此處是舊址,後來山神老爺換地方了,搬去了棋墩山。剛才我們上山的路,其實就是一條燒香神道。我家老爺很喜歡這幅楹聯,就留下了,按照本地習俗,可以叫作『餘著』。雖然看著是有點怪怪的,有些不搭,不過我家老爺很信這個的,可不是當擺設做做樣子而已。」

  清嘉恍然,難怪。

  她又看了那幅對聯幾眼,默默記下內容。

  人間私語,天若聞雷。祖宗雖遠,祭祀宜誠。上一世我是誰,別管,需重待今生,命由吾作,千古在此一日。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子孫雖愚,詩書宜讀。下輩子誰是我,不問,莫輕視此身,福自己求,三才在此六尺。

  陳靈均也不催促她挪步,咱們落魄山,處處是學問吶。咱可是身在福中最知福惜福的。

  先前在走來落魄山的路上,任由仙人境的清嘉如何竭盡目力,終究是山外看山,雲遮霧繞,看不真切。

  等到過了山腳牌坊,真正進了山,才知確是別有洞天,加上清嘉神識敏銳,異於一般道人,只說先前那場連綿而下不肯停歇的大雨,清嘉便看出更多門道,且被她得手了一份道韻,至今無法將其真正煉化,清嘉心知此事幹系不小,只可惜任由她如何施展神通,手段疊出,甚至專門就地選了一處山水潔淨地,試圖結陣接納雨水,想要憑此更多收獲,仍是得不到更多的天道:「饋贈」了。清嘉心知此事無法以外力强取,只得作罷,動身趕路之前,她也沒有撤掉那座山水陣法,反而留下了一筆神仙錢,任由其繼續運轉不歇,些許天材地寶的損耗,不值一提,留待有緣人入山得此佳處便是了。清嘉來這落魄山,雖說在山腳那邊,小有失望,等到上得山來,愈發確定此山隱藏大陣,十分玄妙,就算是山中空無一人,她想要潛入,依舊比登天還難。

  清嘉早先一眼便看出身邊道號景清的青衣小童,根腳是條水蛇,歸功於走水功成,才有了如今元嬰圓滿的氣象。陳靈均帶著她去往霽色峰祖師堂,雙方一邊瀏覽一邊閒聊,沿途所見風景,教她心曠神怡,天光駘蕩,地暖起氤氳,煙雲颯然滿岩壁,松柏拱出山水宅,果然是造化神奇,不假人工鑿出。

  此外山路上多有供人歇腳賞景的涼亭,每隔幾里路,就有一亭翼然,它們名字取得都妙,相當不俗,想來是陳隱官的手筆了。

  只說他們當下所立的攢碧亭,視野開闊,宛如山神相憐助,為人掃開群峰雲,可以遙遙看見一條山脈,順著清嘉的視線,陳靈均介紹說那叫棋墩山,是自己好哥們魏神君的成道之所。

  於掌握了縮地神通的有道之士而言,披雲山近在咫尺,清嘉如果不是礙於自身背景,還真想要去那披雲山走一遭,匿了身份,參加一場大名鼎鼎的夜遊宴。

  香火神道之路,確實要比煉氣修真,更易得長生。

  清嘉忍不住幽幽嘆息一聲,煉氣士修道登高之路,任你問道之心再是堅若磐石,難免也要唏噓一番,感慨當下自身修為的來之不易,惆悵未來道路的崎嶇難行。合道之下十三境,一山放出一山攔,層層境界是關隘,山外更有萬重山。與一般的蠻荒大妖不同,清嘉自幼便對浩然天下頗為仰慕神往,當然,若非鄭先生大駕光臨金翠城,清嘉也不至於當叛徒,離開蠻荒,投靠了白帝城。

  學海無涯,吾身有涯。本事有限,欲望無窮。

  人這一副皮囊形骸,既是修道成仙之寶筏,否則為何世間妖族精怪之屬,要不辭辛苦,煉成人形,可同時又是破壁證道之銅牆鐵壁,破不開,就只能是就地兵解的下場,乖乖將一身道行歸還天地。多少不知名的洞府中,多少有擁有大毅力、遇著大機緣、身負大氣運的練氣士,如今皆是白骨已朽。

  不管怎麼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看看山外的人間凡俗,千秋編簡幾人青,百年同是可憐人,豈不更是可悲?

  清嘉浮想聯翩,神遊萬里。

  天地融化初,元氣下磅薄。

  追思古人風,縹緲不可求。

  聽聞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清嘉立即收了繁蕪如野草的散亂思緒,定了定心神。

  她不願在此顯露絲毫修為,便沒有用上那種類似佛門天眼通的術法,只是轉頭望去,山間道上有個古怪小姑娘,手持竹杖,挎包挑扁擔,清嘉看了又看,始終吃不準來者的真實境界。

  先前見鴛湖道友一時半刻沒有挪步的跡象,陳靈均便乾脆盤腿坐在長椅上,雙手托腮,樂得忙裡偷閒片刻。

  要說露面款待男子修士,沒二話,責無旁貸,可是女子嘛,陳靈均又不是鄭大風,更不是老廚子,實在是件不大不小的苦差事。

  遙想當年,在那禦江,雖說整日裡高朋滿座,逍遙快活,卻不並非半點不知曉山上的人情世故,迎來送往,不是恩怨便是買賣。

  別說是那些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元嬰老神仙,便是位金丹,也當得起隻手遮天的說法了,只說作為東道主的禦江水神兄弟,虞闞,他在開府之前,便是因某些早年隱蔽的山上際遇,與神誥宗有七彎八拐的淵源,才與那位一洲道主、手掌福地的祁真君的某位再傳弟子,幫著給禦江賜下一道類似誥命的開府寶籙,這才有了後來一座青簡水府的金碧輝煌,形制僭越,宛若陸地龍宮。

  沒來由想起那青簡水府內的一位女子煉氣士,始終不知來歷,相貌不差,色不甚美,雖非絕世佳人,卻有一番美婦人獨到風韻……當然了,當年陳靈均不懂這個,都是朋友們私底下的說辭,有說她是水神虞闞的禁臠、姘頭什麼的,也有說她是來此避難的可憐人,家族有恩於虞闞,躲在青簡水府,陳靈均只知她常年深居簡出,省吃儉用,吝嗇得過分了,她對待修行,真有一種此生就算死也要死在求道路上的決心,大概那就是志怪書上所謂的抱道而亡了。可惜她的下場,並不好。

  跟她不熟,加在一起可能都沒聊過幾句話,所以陳靈均對於她的結局,也沒覺得如何傷心傷肺,就只是覺得有些事,好像不該如此這般,可結果就是這般如此了。

  陳靈均並不多愁善感,在山上只有想起禦江那邊的故人舊事,才會流露出些與容貌相符的情緒,喃喃道:「修行路上,風雨茫茫,障如秋草芟難盡,功似春冰積不高。此間諸多不容易,豈是辛苦二字可以形容全部的。」

  清嘉聞言小有意外,由衷贊歎道:「道友高見。」

  陳靈均連連擺手,哈哈笑道:「我可不會說這些文縐縐的,都是從大風兄弟那邊聽來的,借用而已。」

  清嘉顯然將信將疑。

  陳靈均咧嘴笑道:「他只要遇見好看的女子就犯渾,平時其實是很靈光的人。」

  清嘉對此不予評價。

  來落魄山「認祖」之前,清嘉還是做了些扎實功課的。

  撇開山主陳平安當那隱官的事情不談,浩然天下練氣士知道的內幕,肯定還沒有她所在蠻荒更多。

  最可惜關於落魄山的山水邸報實在太少,等清嘉到了寶瓶洲地界,她有心想要在山上渡口或是仙家客棧那邊得到一些紙面內容,不曾想竟是百尋不得,練氣士偶爾提及,又多是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清嘉一聽就知道是那種胡說八道又不犯法的,等她再稍一打聽,才知道其中緣由,原來落魄山崛起之前,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小山頭小門派,至多是被當成披雲山的附庸,幫著大驪魏山君將一些見不得光的錢,「洗」成北岳財庫的乾淨銀子,故而不值得山上邸報如何花費筆墨,也不宜仙府刨根問底,畢竟追究多了,萬一出了紕漏,真被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的好事者,找出什麼確之鑿鑿的證據來,再被披雲山某司主官神女拿給魏山君一瞧,豈不倒竈,白白落個話柄,如此一來,等於與一座北岳交惡,到時候披雲山記了仇,禮尚往來,直接送上門一封夜遊宴的邀請函,去還是不去?不去是打了魏山君的臉面,去了,賀禮該怎麼籌備?

  誰不知道北嶽的山腳唱名,那是一絕。多少攜禮登門道賀的仙家門派,都在這裡吃了大悶虧,只因為低估了同行的大手大腳,必須臨時增補禮物的分量,隊伍前邊的,不當個人,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你們不讓我好過是吧,那我就先自掏腰包,墊上,回頭再與門派報備,將既定賀禮再擡升一個規格,也不讓後邊的好過。

  等到年輕隱官從劍氣長城悄悄返回家鄉,再到他帶隊問劍正陽山,當時剛好又處於文廟禁絕浩然邸報的階段,顯而易見,文廟那邊是得了授意的,始終在刻意壓制消息,不想讓落魄山和陳平安太過出名,有中土文廟和大驪王朝達成了默契,難怪在寶瓶洲,想要在山水邸報上邊找到豆腐塊大小的篇幅,都是難事了。

  如今在寶瓶洲,公認落魄山有三個「奇」,與兩個「怪」。

  一奇在一座宗字頭仙府,譜牒修士極少,二奇在一座山上門派,武學宗師數量不少,三奇在一個正道門派,山野精怪出身很多。

  一怪是落魄山後來者居上,竟能讓先定下宗門身份的阮邛,龍泉劍宗逼出舊驪珠洞天地界,不得不搬遷到北方,需知阮邛,可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不曾想也要給落魄山騰出地盤。落魄山的如日中天,勢不可擋,由此可想而知。

  想來是因為陳劍仙在年少落魄時,在家鄉那邊,就與當年身為驪珠洞天最後一位聖人的阮邛,結下了什麼梁子?

  如今再有道上相逢,或是在那大驪京城皇宮裡邊碰頭,阮宗主是不是需要給陳劍仙主動讓個道?

  還有一怪,就是落魄山的那位護山供奉,如今外界只知姓周,大有來頭,境界之高,不可測量。

  只說她在問禮正陽山期間,竟然從頭到尾,故意將境界壓制在了極低的洞府境,是唯一一個如此目無正陽山劍仙的修士。

  莫說是一座劍修如雲的正陽山,根本不值得她出手,甚至都不值得她顯露出一絲半點的道氣。

  別看她是一個黑衣小姑娘的皮囊容貌,定然是那道行精深,返老回童,修為深不見底了。

  偶有些許個異議,揣測有無一種可能,那周供奉的境界,其實就是那麼個衆人眼見的境界?

  只是很快就有消息,佐證了這種說法的荒誕不經,徹底打消了疑慮和爭議。而這幾個消息,是早年先從劍氣長城的主城,傳到了北邊的那處海市蜃樓,再通過倒懸山傳到那幾條老龍城的跨洲渡船,一路輾轉,才到了寶瓶洲。一洲修士的後知後覺,在這件事上,猶勝陳劍仙當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原來在那劍氣長城,周供奉,都是有名有號的一方人物,時常被當地劍修提及,尊稱以啞巴湖的大水怪。

  劍氣長城是什麼地方,那邊的本土劍修,眼高於頂,連整座浩然天下都看不太起,又能瞧得起幾個外鄉人?

  何況精怪之屬,想要在劍氣長城站穩腳跟,有個說頭,若是沒記錯,不就只有那老聾兒那麼一號大劍仙?

  果然是好大機緣,陳劍仙在那年少發跡之前,就能從北俱蘆洲,邀請來這麼一員猛將,坐鎮山頭,庇護山河。

  清嘉以心聲問道:「景清道友,莫非這位就是你們落魄山的周供奉?」

  陳靈均一邊伸手與小米粒打招呼,一邊以心聲笑道:「是的啊,她叫周米粒,正在巡山呢。在我們家,數她官銜最多,有些事,咱們山主老爺的兩位師兄,都得聽她的,我們周護法的官威,大得很吶。」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清嘉心頭一震。

  兩位師兄?

  文聖總共就那麼幾位嫡傳弟子,年輕隱官的那些師兄,任誰隨便挑出兩個好了,崔瀺,左右,劉十六,齊靜春……

  清嘉原本已經斷定這頭水怪,與外界傳聞的以訛傳訛相反,其實就是個洞府境,千真萬確。

  這會兒她就又不敢妄下斷言了。

  本來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瞧見了景清的招手,再看到了那個衣裙素雅的陌生女子。

  趕忙屏氣凝神,一本正經走路起來,快步來到了涼亭,同時懷抱綠竹杖跟金扁擔,行禮道:「見過仙師,幸會幸會。」

  一般來說,能夠上山,都不算太過外人。

  清嘉還禮道:「金翠城鄭清嘉,有幸見過周供奉。」

  黑衣小姑娘點點頭,不擅長跟陌生人客套寒暄,一下子就冷場了。

  清嘉率先開口笑道:「以前在蠻荒金翠城那邊,我就曾聽聞陳山主的酒鋪,還有啞巴湖酒的大名。」

  小姑娘怯生生的,試探性問道:「當真?」

  清嘉笑道:「絕無虛言。」

  小米粒頓時眉飛色舞起來。

  美名遠揚,哈。家喻戶曉,哈哈。

  啞巴湖的大水怪,個兒不高,名氣不小。譽滿天下,還不止一座,哦豁哦豁。

  至於境界啥的,都是誤會,嘿,小誤會,嘿嘿。

  清嘉猶在揣測眼前「小姑娘」的真實道行,莫非真是那種已經返璞歸真、擁有道書所謂赤子之心的「得道真人」?

  本來就是在巡山,她樂得陪著景清跟鴛湖仙長一起再走一趟霽色峰。

  清嘉看著那個在前邊帶路的「小姑娘」,搖了搖頭,落魄山中藏龍臥虎,不值得奇怪,就不去猜這位護山供奉的修為了。

  陳靈均突然指了指路旁崖刻,「鴛湖道友,你覺得這幾個字寫得怎樣?」

  清嘉看了一眼,點頭贊賞道:「是極見功底的第一等草書,如壯士拔劍,神采飛動。」

  陳靈均早已打好腹稿,立即跟上一句,「就是鄭大風刻的,連我家山主老爺都說他學力不弱,是有童子功的。」

  大風兄弟,我只能幫到這裡了。

  都說女人一白遮百醜,可憐男子一醜空奈何。

  清嘉在心間憋了一個積攢已久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先前她就問過鄭先生,只是鄭先生好像明知答案,卻故意不說,讓她自己到了落魄山再問主人。這個疑惑,就是陳平安為何會選擇「落魄山」作為道場,開山立派之基礎,落魄?可不是個太好的說法啊。山下人講究吉語,山上人只會忌諱更多。關於此事,甚至連蠻荒天下的家鄉修士,都揣測極多,爭來吵去,就是沒個定論。

  清嘉猶豫道:「我有一問,不知適不適合開口。」

  她隨即有些自嘲,估計自己真見著了那位年輕隱官,再好奇都不敢當面開口詢問了。

  小米粒撓撓臉,朝景清擠了擠眉頭,景清你來回答。

  陳靈均一貫是個心大的,哈哈笑道:「道友只管問,我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在山外,我可能還要謹慎幾分,要說在山中,自家地盤,有山主老爺撐腰,老子渾身是膽!

  清嘉問道:「此山名落魄,是否藏著大學問?」

  結果陳靈均一聽就抓瞎了,鴛湖道友問得刁鑽啊,他還真就從沒想過這麼個近在咫尺的問題。

  咳嗽幾聲,暗示小米粒,你跟山主老爺無話不聊,有沒有現成的答案?

  小米粒跟陳靈均是極有默契的,立即轉頭笑道:「來落魄山之前,我就問過好人山主了,他說是落魄山是家鄉縣志早有的古名,當年選取山頭,親自入山勘驗,瞧見這裡比較有眼緣,就花錢買下了,好人山主那會兒沒想太多。」

  其實陳平安跟她說得更多,涉及到了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機密內幕,小米粒可不會竹筒倒豆子,逢人只說三句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嘛。

  清嘉點點頭,不再刨根問底,想了想,忍不住又問道:「兩位道友,機會難得,我還有另外一問,不吐不快。衆所皆知,人身有三魂七魄,浩然先賢在古書上記載,人之精氣命魂,形體曰魄。道家又言魂乃陽神,魄是陰神。可是自古以來煉氣修仙的靈書秘笈,以及我輩修士的修行之路,卻是金丹境可以陰神出竅遠遊,元嬰境塑造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前者是虛,類魂游天地間,後者是實,更契合形體,如此一來,就與陽魂陰魄有了歧義?敢問兩位道友,此間道理,作何解說?到底是古書寫錯了,還是我們修道走了歧路?」

  前邊帶路的小姑娘,腳步快了些。

  青衣小童也不將兩只袖子甩得飛起了,必須搬救兵了,先以心聲呼喚大風兄弟,說機會來了,那鴛湖道友問了個好問題,你趕緊跑過來幫忙解答,她說不得就要對你刮目相看……鄭大風那邊沒理睬,陳靈均只好心中反複默念魏檗的神號「夜遊」,魏檗問是什麼事?陳靈均趕緊說明了情況,魏檗打賞了一個滾字,陳靈均無奈,只好繼續以心聲大喊鄭大風,再不來救場,以後兄弟就麼的做了。在後山那邊正忙著給少女曹鴦指點拳法的鄭大風,只好告辭,御風而起,頃刻間便已經落在山路這邊,身形飄逸,雙腳觸地之時,漢子輕抖袖子,與清嘉笑臉相向。

  撇開容貌氣質不談,確是有些宗師風範的。

  鄭大風聚音成線,與陳靈均埋怨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習慣了行走江湖靠臉吃飯,玄理治學非我所長。」

  陳靈均白眼道:「少廢話,辦正事。可別讓外人覺得我們落魄山沒學問。」

  鄭大風倍感無奈,只得讓清嘉複述那個問題,一聽過後,鬆了口氣,嚇我一跳,原來是個學塾蒙童問學究的問題。

  他娘的還以為鴛湖姐姐要問怎麼一步登天白日飛升呢。

  可是鄭大風還得故意假裝沉吟思量一番,這才笑答道:「禮聖造字,但是他親自解字下定義的,反而不多,如果我沒記錯,其中就有一句『魄者,鬼之盛也』。需知魂魄二字最早的古篆,魂字就是上雲下鬼,魄字則是左白右鬼。要說為何看似與道家宗旨相悖,陰陽造化大道互參而已。煉氣士,古稱道士,所行之事,本就是逆流而上,竊陰陽,奪造化,轉動天關與地軸,憑此超凡入聖,成仙作祖。」

  清嘉聞言若有所悟。

  鄭大風笑道:「多聊幾句題外話?」

  清嘉正色道:「願聞其詳,洗耳恭聽。」

  鄭大風與她並肩而行,微笑道:「萬年之前是遠古,登天一役,攻破天庭,神道崩塌,在那之後,天下底定,原本只有雛形的三教諸子百家,都有了長足發展,那些有天命、有氣運的仙材高才,聞道得度,證道飛升,各自開辟和尋覓洞天福地,逍遙自在,欲想與天地同在。其次得壽,成就陸地真人境界,常駐人間。再次可得須臾歡愉,魂魄終究離散,陰陽幽明界限不明。七千年前是上古,一撥遠古神靈餘孽得以留存,占據一部分舊神位,各司其職,神職權柄稍有削減而已,蛟龍依舊負責行雲布雨,人間開始出現城隍廟,以及朝廷封正的嶄新神靈,屬於正統,以及多如牛毛的各地淫祠,同享人間香火,免得舊神祇隱匿其中,借機死灰復燃,簡而言之,『封神』是為了「分神」,年複一年,辭舊迎新,中土文廟,建立每年敲響報春鼓的傳統,就其實是一種與天地的宣示,對天外的申飭。五千年前是中古,三千年以斬龍一役作為節點,時至今日,被山上煉氣士籠統視為近代了。如今這一場雨,你我恰逢其會,估摸著又是一個新的轉折點,至於後世會如何定論,總要再等個千年光陰才行。」

  「禮聖除了萬年之前的造字制禮,絕天地通,在約莫八千年前,還曾與高人聯手制定更為細緻的規矩,浩然人間依循禮聖訂立的上古禮制,建造祠廟,供奉神主,編訂家譜,香火祭祀。人之三魂七魄,與生死掛鈎,人生在世,居住陽間,魂魄一體,形神和合。人死之後,魂氣上升歸天,魄形落下屬地,神棲於廟,葬藏體魄,各得其所,魂會因為歸於宗廟神主而受祀永存,不至於遊魂不定,淪為孤魂野鬼,而魄則隨著屍體的腐朽而消失,骨肉形骸皆複歸於土即是天命,下葬之時需有三次號泣,還要說一句封棺語,才算蓋棺落定了魄。故而魂魄,除了數量有別,歸宿各異,猶有主次之分,便是魂升天上,魄居地下。」

  「三教祖師當然厲害,但是我只佩服禮聖一人而已。」

  陳靈均聽得一驚一乍,自己果然沒看錯大風兄弟,有點東西啊。

  即便是胡說瞎編的內容,能夠一下子編撰出這麼多,都不帶喘氣的,那也屬於相當有急智了吧?

  只是當陳靈均聽到最後那句話,趕緊偷偷踹了鄭大風一腳,你說話悠著點,別這麼沒大沒小的。

  清嘉停下腳步,側身與那漢子打了個稽首,鄭重其事道:「謝過先生此番教誨,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鄭大風趕緊躲開,笑道:「隨便扯了幾句閒天而已,當不起鴛湖道友這份大禮。」

  清嘉神采奕奕,更添顔色,愈發美艶得不可方物,真是驚心動魄了,「稍後能否去先生屋舍叨擾一二?」

  鄭大風搖搖頭,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學力微薄,已經空了,再聊就要露怯。」

  不容分說,鄭大風就已經御風離去。

  清嘉還想挽留,探臂伸手,只是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

  世外高人,不外如此。

  而那個瀟灑遠遊的漢子,還在暗自竊喜,「這一手欲擒故縱,爐火純青,真是絕了!」

  他哪裡聊到那個姐姐的問道之心不夠堅定,站在原地,她只是喟然長嘆一聲,就此作罷了。

  鄭大風到了山門口那邊,也顧不得跟仙尉言語,屁顛屁顛跑去屋子整理起被褥了,晃了晃床腳,牢固得很,肯定不會吱呀作響。

  仙尉有些好奇,就走去宅子,鄭大風抹著嘴,腳步如飛,嚷嚷道:「我來幫忙看門,你只管休歇。」

  仙尉不明就裡,只是樂得偷閒,就去了自己的屋子,書房屋內那塊文房匾額,是請鄭大風提筆寫的字,老廚子幫忙做的匾,名為「虛玄」,兩個金漆古篆大字。

  氣派。

  貨真價實的金漆呢。

  其實仙尉還有幾個備選的書齋名號,例如讀未見書齋,或是重讀已過目書齋。

  人生嘛,想要賞心悅目,得享清福,無非是讀未見新書,與相熟舊人再見。

  只不過思來想去,仙尉還是覺得做人不能忘本,這個道號陪伴自己多年,掛在那邊,就當是個提醒,曾經苦過。

  仙尉進了書房,將袖中兩本正經書都取出,桌上幾乎所有的文房清供,都是暖樹送來的,逢年過節就添補一件,積少成多。

  端坐在一把四出頭官帽椅上,從案頭一座小書山中抽出本道書,名字有點長,是那《玉清金笥青華秘文金寶內煉丹訣》。

  仙尉讀書有個習慣,喜歡看序文和後跋。

  進了落魄山,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道書秘笈,都可以觸手可得了,但是這個習慣還是沒變,道理很簡單,除卻首尾,中間的,看不懂啊。

  字自然都是認得,串聯在一起,仙尉就看得如墜雲霧了,莫名其妙,總覺得看不懂,並無裨益,不說手頭這本相對比較務虛的道書,便是那些細緻講解過程、一一標明關隘和修行法的仙家修煉秘笈,仙尉看了,還是等於沒看,毫無波瀾,反而犯困,想要打瞌睡……

  對此並不氣惱,仙尉一直就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真正的神仙種子,沒有道門根器,能夠誤打誤撞修煉術法,成為二境練氣士,實屬僥倖。

  看門一事,其實也就是點卯落座而已,得閒時,仙尉就來書房這邊自飲自酌,喝點老酒,搞倆下酒菜,順便看書,下棋打譜。

  別看仙尉道長每日都要看門,每天的日夜功課,可都不曾如何落下,不敢有絲毫憊懶,擔心丟掉飯碗,重新在那江湖裡邊遊蕩。只是仙尉自認受限於天資,進展緩慢而已,以前不算太過心急,是曉得了落魄山不看重境界高低,得過且過也無妨,如今收了個徒弟,還是正兒八經的入室弟子,加上林飛經如今境界不低,按照魏山君的說法,就是此子道基深厚,仙骨不輕,拜入門下,行大運了。關鍵是弟子境界高過師父,多不像話,咱們仙尉道長便有些掛不住臉。

  其實魏檗的這個說法,一語雙關,看似是在恭喜仙尉道長,實則是誇贊林飛經的福緣深厚,非同尋常,能夠拜他為師,成了「道士」仙尉名義上的大弟子。

  可是仙尉哪裡知道這裡邊的彎繞,於原本心灰意冷的修道一事,總算又有了點勝負心。

  自打記事起,幾乎每天都會做夢的道士,竟然連續九天不曾做夢了。

  仙尉對此也沒有如何上心。

  幽居山中,閉門掩戶,深夜焚香,辟遠睡魔,已具清福,輔以讀書,更是我輩學人安頓性靈的第一良方。

  看了一會兒道書,打著哈欠,得提提神,仙尉就換了一本可以循著折頁、跳著看的書,一下子就有如神助,殺退百萬瞌睡蟲。

  同樣是看書,魏檗在北岳自家讀書處躲清閒,先前那場夜遊宴,忙得夠嗆,得緩緩。

  以前是遇人不淑,變著法子想要舉辦夜遊宴,但凡有點藉口就辦一場,現在都擁有神號了,總該告一段落了吧。

  當下倒是有件事,需要跟陳平安商量商量,原來大驪朝廷那邊,即將暗中送來一撥有仙家根器的修道胚子和自幼習武的良材美玉,總計十六人。

  其中半數,屬於關係戶,都是大驪頂尖豪閥世族子弟,或是這些家族找到、培養出來的好苗子。

  另外半數,都是大驪粘桿郎在寶瓶洲南方各國,精心挑選出來的劍道天才和學武奇才。

  而且說是再過一兩年,還會送來第二批,盡量爭取全部都是劍修。

  被陳靈均打攪了一下,魏檗便放下手邊書籍,光著腳,走出屋子,站在檐下,習慣性伸手拈動那枚金色耳環。

  緬想人中鏡,披雲睹更奇。

  中岳晉青說話一向耿直,說他魏檗的披雲山香火鼎盛,之所以能夠冠絕五岳,就是靠臉。

  魏檗懶得反駁,就當笑納了。

  按照先前飛劍傳信的日程安排,那些少年少女,再過兩天就會乘坐一艘軍方渡船到達牛角渡,陳平安最近不在山中,可能是忙,也可能是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就是沒有立即回信給刑部那邊,大驪朝廷那邊不由得擔心會不會吃個閉門羹,可別把人送到了,就得當天打道回府,連皇帝陛下都知曉了此事,就又讓禮部衙門寄了一封密信到披雲山,魏檗只得親自走了一趟京城的刑部衙署,笑著詢問一句,有沒有第三批?對方一時語噎。一洲地界,別的山頭,任你是底蘊深厚的神誥宗或是雲林姜氏,都巴不得有人幫著將這些年少天才往自家送。唯獨落魄山,還真有足夠的底氣,說自己不求這個。何況陳平安如今是新任國師的消息,外界完全不知,大驪高層都是清楚的。

  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不假,魏檗不覺得陳平安會拒絕這些孩子。很大一部分原因,比較有趣,陳平安這個當先生和上宗宗主的,明顯是感受到青萍劍宗帶來的壓力了。總不能是整整二十年,看著下宗如火如荼,蒸蒸日上,落魄山這邊真封了山,一直冷冷清清的。

  陳平安甚至開始著手準備一件重要事情了,為落魄山排定一份細緻的法統道脈,以及親手校閱編書,煉氣道書和武學秘籍。

  所以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估計是將那撥孩子安置在哪座山頭,肯定不會像曹蔭曹鴦那樣,放到落魄山中,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崔東山和裴錢前不久買下了附近的跳魚山和扶搖麓,離著落魄山都很近,再就是屬於雲子道場的灰蒙山,三者都是主山的近鄰,也算比較合適。若是刻意將練氣士和武夫分開,分別落腳跳魚山和扶搖麓更為合適……魏檗突然駡了幾句,他娘的,這是落魄山家務事,我操心什麼。

  埋怨歸埋怨,事情還是得做,比如遠道而來的青虎宮陸雍,既然陳平安不在山中,自己就得走一趟落魄山了。

  因為陸雍不是尋常客人,陳平安念舊得很,魏檗便先穿上靴子,再一步跨出,來到一座宅子門外,叩響門環。

  陸雍打開門,一見是魏神君親臨,趕忙稽首行禮道賀,魏檗已經知曉陸雍此行目的,也不拐彎抹角,笑道:「講道理,陸真人完全不用親自走這一遭,以你們兩家的關係,並非泛泛之交,擱在山下,就是通家之好。」

  「論情分,陸真人必須得來趟落魄山,以前實在是走動得太少了,而且都是陳山主叨擾青虎宮,總得來這邊,讓落魄山盡一盡地主之誼。」

  「至於趙著擔任落魄山客卿一事,他在霽色峰祖師堂有把椅子,陸真人只管寬心,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陸雍聽到這裡,百感交集。

  一方面是不曾想沒打過交道的魏神君,願意如此看重自己和青虎宮,更想不到的,需知魏神君終究是落魄山的外人,或者說是半個外人吧,都敢如此打包票,陳山主肯定是時常在魏神君那邊提及青虎宮了。

  魏檗笑問道:「陳靈均有無提起一事,這棟宅子是陳山主專門給預留陸真人的?」

  陳靈均沒說,老真人卻是撫鬚笑道:「景清道友已經說過了。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魏檗指向那幅楹聯,微笑道:「是陳平安親自寫的,獨一份。」

  老真人望向那邊,便是一楞,沉默許久,喃喃道:「當不起啊,更是受之有愧了。」

  慷慨仗義,不拘小節,金銀去而複來。

  廣結交遊,坦誠相待,人物久而愈盛。

  魏檗笑道:「我先回披雲山了,歡迎陸真人隨時去我那邊做客。」

  陸雍這才想起一事,就要從袖中拿出早就備好一份賀禮。

  「真人履地,已是重禮。」

  魏檗卻是伸手輕輕按住老真人的骼膊,笑著搖頭道:「再多,就是矯情了,怎的,只把陳平安當朋友,沒把我當朋友?」

  陸雍一時無言,抱拳而已。

  即將到達霽色峰祖師堂那邊的一處崖畔涼亭,根本無需休歇的清嘉,主動要求在此落腳。

  日月雙螢火,乾坤一鵲巢。

  好一座自莊嚴亭。

  仙尉放下書本,揉了揉眼睛,轉頭望向文房匾額那邊。

  讀遍道書三萬軸,知道不知道。

  豪取功名六千年,知足知不足。

  仙尉心中惴惴,曾經問那位山主,「山主贈送對聯的內容,氣魄這麼大,貧道境界低微,怕是壓不住啊。當真合適麼?」

  當時陳平安卻是笑而不言。

  仙尉便不肯收下,說放在山主的書房才算合適。

  陳平安卻說放在你這邊更合適,再向他行了個道門稽首禮。

  仙尉頓時手足無措,思來想去,便還了一個讀書人的揖禮。

  陳平安離開書房後,跨出宅子大門,雙手籠袖登山去了。

  你學什麼道,修什麼行,需要拜什麼師學什麼藝?

  你便是人間第一位傳道人啊!

  陳平安已經算膽子大的人了,在大驪京城客棧內,他都只敢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說一句要帶你回到山中,一起學道修行。

  有朝一日,回想前身,你如起念,入山修道。

  人間青山無數,誰敢不來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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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31:0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95章 想像

  換了一身法袍的陳平安。

  天地皚皚一片,法袍鮮紅顔色。

  雪中高樹,火紅異常。

  城頭高處那邊,不知為何,周密身形縮減至與常人一般。

  直到這一刻,馬苦玄才知道自己終於見著正主了,吃驚不小,陳平安這傢伙何時進入的祠堂,先前自己就坐在門口,竟然毫無察覺?馬苦玄自認沒有低估陳平安的道行,不惜涉險,違背心願,動用早先被他深惡痛絕的這門雷法神通,結果到頭來,陳平安就只是拿個分身對付自己?

  本來以為搬出這個精心謀劃而出的周密,哪怕打陳平安不死,也該讓他折損道行,剛剛躋身的仙人,就要跌落回玉璞了。

  馬苦玄以心聲問道:「放出陳平安心魔一事,出了意外?被他看破又如何,你只管趁熱打鐵便是,這傢伙久經廝殺,心眼多得很,可別著了道,被他糊弄過去。」

  這就是先前馬苦玄置身於大陣卻毫不介意的理由,由著你陳平安占了先手,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想要喧賓奪主,沒那麼簡單的。照理來說,修道之人的心魔,最盛在元嬰境瓶頸、閉關想要躋身上五境之時,因為這就是遠古道士的必經之路,不破心魔越過此障,就算不得地仙。只要借助周密之手,以某種失傳已久的遠古神通,打開心地牢籠,放出陳平安的心魔,那麼這座隔絕天地幫助陳平安獲得地利的陣法,就反而成為他面對心魔的最大難關,此方天地間越是纖塵不染,越是那頭心魔的無垢道場,陳平安面對的心魔,就更像陳平安本人,屆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到時候陳平安需要面對的,除了馬苦玄,還有觀想而出的贋品周密,再加上心魔陳平安,可就是三位仙人了。

  周密笑答道:「不是放不出,而是沒有必要,陳平安的心魔十分古怪,於我們而言,毫無殺力可言,沒什麼意義。我總不能耗費道行,好不容易放出一頭心魔,它從頭到尾,就只是作壁上觀看戲吧。」

  馬苦玄忍不住駡了一句娘,「我就說這傢伙是個怪物!」

  周密說道:「我的存在,讓他忌憚。由此可見,我之真身,讓他不是一般的記憶深刻。」

  馬苦玄隨口道:「有幾個人,值得崔瀺和齊靜春聯手對敵?之後更是請出三教祖師合力鎮壓?」

  萬年以來,僅此一人。

  馬苦玄一招手,那些散落天地間的天劫五雷殘餘道意,如獲敕令,就要往城頭這邊聚攏,扯起五彩絲線,切碎雪花無數。

  陳平安也不攔阻,任由馬苦玄拾取。

  周密搖搖頭,「反正道路已碎,不必收回,等你贏了他再說,小心沾染劍意,就要引狼入室了。」

  馬苦玄只聽了一半,仍是沒有撤掉那道法旨,卻打消了將其收歸袖中的想法。數以萬計的彩線彙聚在馬苦玄身側,凝為一個繩結大小的圓球,寶光流轉,熠熠生輝,就像一張遮天蔽地的雷法漁網,馬苦玄就是那個提綱之人。

  凡夫俗子,並不清楚仙法和神通的差異,一概視為山上手段,這就是不知神仙之別了。

  追本溯源,只說大道根腳,嚴格意義上的萬千術法、仙家伎倆,便是遠古煉氣士各自求道,創造出來的條條脈絡,總歸不離採氣煉氣再調用天地靈氣的宗旨,再將其顯化外露。神通卻是得自遠古神靈的衆多權柄所在,遠古道士,或刻紫書,將那些「路徑」記錄在冊,這就是後世一部分道書秘籍的來歷,更有甚者,收攏諸多神通在天地間的烙印痕跡,直接搬遷鐫刻在了自身筋骨、本命氣府大門、牆壁之上,宛如崖刻榜書或是題字在壁,而這類遠古地仙、得道之士的兵解轉世,後身天生就繼承了一部分前身遺産,這就成了他們的成道之基,入山機緣。這便是後世登山修道成仙一事,為何講究一個人有無仙根、是否道器的原因了。

  也有天賦異稟的遠古道士,能夠將其直接拿來就用,道行漸深,再將其改善,稍微變了麵目,更能適應那座嶄新人間。若是再論如何施展,只說神通一種,旨意便妙在一個「通」字,神通,通神,一條神道貫穿天地,這也是後世道家建造法壇的緣由所在,便是仿了神通,道士授籙,注名仙籍,就可以與祖師爺「借法」,這種手段,都需要鋪設出一條道路,要走此路,就需要通關文牒,手持令牌身懷寶籙,才能暢通無阻,道士授籙意義即在此。更有那枝蔓延伸出來的身外化身,法天象地的金身法相之流,皆是被練氣士取法於天,用之於地。

  所以這也是周密為何會說道路已碎,以馬苦玄如今仙人境界,短時間內無法打造出第二座橋梁。

  何況馬苦玄與雷部借用這座天劫雷池,本就有那監守自盜的嫌疑,已經屬於僭越行事,回頭肯定會被問責,如今折騰出這麼個爛攤子,就是馬苦玄將陳平安看作是仙人境假想敵、必須要付出的代價了。虧得他一直是那種做事單憑心情喜好,顧頭不顧腚的。

  馬苦玄以心聲問道:「拆解陣法,進展如何?」

  周密不動聲色說道:「十分緩慢,遠低於預期,他的飛劍品秩不低。況且還要防止打草驚蛇。」

  馬苦玄無奈道:「一直被這傢伙反複教訓打架就打架,最好別吵吵,你當然無所謂,我臉皮再厚,也不得勁啊。」

  周密置若罔聞,一手負後,一手握拳橫在腹部,手心攥著兩顆棋子,輕輕摩挲,咯吱作響,不是盯著陳平安,卻是盯著……那張皮,如今已經仙蛻為一件注定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法袍了,一件承載妖族真名的仙兵,確實很有意思,哪怕是陳平安送給一位飛升境修士,對方都不敢穿在身上吧。

  周密像是在與馬苦玄解釋陳平安的真身由來,「這種瞬間起陣的路數,能夠瞞過你,只有兩種可能,一,他在斬殺元凶,毀托月山,城頭刻字,重返浩然之後,其實並沒有歸還陸沉修為,始終停留在十四僞境,高你兩境,借取的,又是陸沉的駁雜道法,借調施展,自然信手拈來,神不知鬼不覺。二,飛劍的本命神通,不但可以隔絕天地,還可以隨心所欲,另起爐竈,再造世界。陳劍仙,可有說錯的地方?」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隻手臂,攤開手掌,示意繼續。

  修道之人,被人斬卻頭頂天宮三花、以外力强行退散功德的滋味,可不好受,逼得陳平安不得不來一手我斬我,才能脫困,確實需要養神片刻。所幸被斬之物,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還是流散在這籠中雀內,遲早都可以收回來。

  一定要給個水準評估,大緻相當於挨了十一境武夫的半拳吧。

  馬苦玄想要幫那周密拖延時間,好打破這座天地屏障,陳平安也需要更換一口純粹真氣,暗中臨時更換某些布局,各取所需。

  這場暫時誰都不清楚對方底細的廝殺,雙方皆是一步都不能走錯。

  誰都想做掉對方,馬苦玄不願走條神道,陳平安當然不接受跌境。

  但是雙方都有一種直覺,某個時刻,只需一下,就可以決定生死。

  或是馬苦玄的某種神通,或是陳平安的某拳或是某劍。

  周密說道:「如此說來,他至少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起天地,搭建框架,設定邊界,請君入甕,東道主請喝罰酒還是敬酒,就看心情了。一起萬物,依托於一條金精銅錢造就而出的光陰長河,任由他在兩岸自由布置,兩把飛劍兩種神通,搭配起來,可謂天衣無縫,相當於三教聖人隨身攜帶了一座原本無法遷徙的坐鎮道場。兩相比較,稍遜一籌的,是無法提升一個境界,優勢是往古來今,四方上下,都在此境中。」

  馬苦玄大感棘手,皺眉道:「就不能是一把本命飛劍擁有數種神通?」

  周密會心笑道:「忘記那鄒子評定的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了?你就不奇怪,為何只有那個橫空出世的山澤野修,劍修劉材,被鄒子故意點破其兩把飛劍的名字、根腳?甚至連劉材擁有的那兩枚養劍葫都一並道破?分明是鄒子意有所指,宛如一封書信,昭告天下,就不必將書信交到某人手上了。劉觀還是唯一一個以金丹境登榜的天才,反觀墊底的末代隱官『陳十一』,當時還是靠著同時是元嬰境劍修和御風境武夫,才得以躋身此列。如果我沒有猜錯,養劍葫『心事』中溫養的飛劍『碧落』,一劍倏忽間,上窮碧落,想必刻意針對的,就是陳劍仙這把……」

  周密擡起手,一卷袖子,「這座廣袤天地了。任你天高地闊,陰陽契合,大道在此循環有序。劍修可以一劍破萬法,劉觀更是能夠一劍破萬劍,上窮碧落下黃泉,牢籠屏障都成了虛妄。」

  「道祖又一枚養劍葫『立即』,劉材憑此煉劍『白駒』,恰好壓勝這座天地間的那條光陰長河。總之就是兩劍克制兩劍,剛好苦手至極。」

  陳平安撫掌笑道:「厲害厲害。雖然是個假的,離著下一等真跡還有些距離,已經不算太過拙劣了。」

  馬苦玄說道:「別忘了你是墊底的那個,還能這麼開心。」

  陳平安笑道:「我是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墊底,那你作為寶瓶洲年輕十人的榜首,你開心不開心?」

  馬苦玄扯了扯嘴角。

  陳平安說道:「難道是鄒子排定榜單的時候,私底下跟你打過招呼,你覺得寧做雞頭不做鳳尾,就把墊底位置讓給我了?」

  馬苦玄伸手揉了揉臉頰,咧嘴笑道:「有你哭的時候。」

  陳平安笑呵呵道:「馬苦玄,你有個從娘胎帶來的臭毛病,就是見不得別人好,什麼都想要壓人一頭。再就是你只做那種你覺得可以做好的事情。苦玄啊,這樣不好,得改,當然前提是你還有機會,去改過自新。」

  馬苦玄被一句「苦玄啊」惡心得不輕。

  周密卻是看了眼雪地裡的那抹鮮紅。

  馬苦玄譏笑道:「老秀才的死對頭,說過好為人師是人之大患。我聽說你講道理不過癮,乾脆跑去村野當了個教書先生?」

  陳平安說道:「我倒是覺得人之大患有二,除卻聖人教誨的好為人師,還有一患,就是恥於為人弟子。」

  馬苦玄一時語噎。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選擇畢其功於一役,好像不是不可行?

  周密不再理會這兩個同鄉同齡人的打嘴仗,自顧自說道:「世人都誤以為劉材的出現,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劍修,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列,屬於應運而生,順勢而起,得到了天地的青睞,覺得是天道不願讓寧姚專美於前,就像年輕一輩當中,武道路上先有曹慈,便後有陳劍仙,似乎劍道也該如此,劉材才會被拿來跟寧姚作比較,覺得煉劍百年之後的劉材,與寧姚有機會在某個相同的境界階段,爭個劍道高下。都沒有料到劍修劉材真正要對付的,並非寧姚,而是陳劍仙。」

  馬苦玄的腦子不比尋常,非但沒有幸災樂禍,反而遺憾自己為何沒有這樣的宿敵?

  陳平安當然也算宿敵,但是劍修劉材,卻是鄒子為陳平安量身打造出來的關鍵勝負手,意義不同。

  不過這種覺得劉材有機會跟寧姚在劍道上掰一掰手腕的誤判,在當時,確在情理之中,因為很多人都覺得飛升城遷徙去了五彩天下,不再是劍道氣運濃厚的舊劍氣長城,照理說寧姚的破境速度,確實可能會放緩腳步,她每提升一個境界,下一個境界的停滯歲月就會更久。那麼手握兩枚道祖養劍葫的劉材,就有了追上的可能性。

  事實如何?還能如何,自然是後知後覺,誤會寧姚了。

  原來她在不在劍氣長城煉劍,完全沒兩樣。

  先前一萬年,人間劍修,無非是陳清都和陳清都之外的其他劍修,僅此兩種。

  如今寧姚已經呈現出補缺陳清都的跡象和勢頭了。

  就是不知道由飛升境合道十四境的這道天關,會不會攔她一攔?

  馬苦玄突然發現陳平安那廝臉色古怪。

  怎的,話趕話,聊到了你那道侶寧姚,便想到了自己是個吃軟飯的?開始不得勁了?

  如今浩然天下,幾乎都知道正陽山那位搬山老祖的戰績履曆,了不得,令人咂舌,做出過如今回頭看便堪稱一連串驚世駭俗的壯舉,曾經在驪珠洞天,先是重傷了劉羨陽,繼而迫使陳平安跟寧姚聯手對敵,雙方周旋頗久,與宋長鏡對過拳,最後好像還挑釁過齊靜春,只因為想要搬走那座如今歸屬於夜遊神君的北岳披雲山……

  卻不知其實當年馬苦玄也曾單獨挑釁過他們。

  那會兒的馬苦玄,想法依舊迥異常人,反而覺得那個外鄉少女跟泥瓶巷狗腿子,如果身份一個天一個地的他們,能夠走到一起,天雷勾動地火,滾個被單什麼的,挺好的,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比較有趣。

  陳平安搖頭笑道:「假人就是假人,到底不是真人,只能按圖索驥,不能異想天開。」

  周密說道:「哦?懇請陳劍仙不吝賜教。」

  陳平安說道:「先介紹一下我兩把本命飛劍最早的名字,分別是籠中雀和井中月。再糾正你一下,劉材的飛劍白駒,一開始是用來針對籠中雀的,飛劍碧落,才是針對井中月。當然你現在的判斷,也沒有什麼問題,我拿一袋袋的金精銅錢熔鑄為一條光陰長河,痴人妄想,不自量力,試圖在籠中雀內打造一座小千世界,也是歸功於劉材的出現,他那兩把飛劍,給了我很大的啓發。」

  言下之意,就是明知劉材在前邊道路上等著自己,陳平安非但不繞道,反而更進一步,你那把白駒不是無視光陰長河的拘束嗎?那我就千方百計到處搜集金精銅錢,一直砸錢下去。你那把碧落號稱一劍破萬劍?那就看看你到底可以破去幾個一萬劍,十個,百個?

  周密恍然大悟,「不怕抱道而亡,只肯直道而行,原來這就是劍修。」

  馬苦玄嘖嘖道:「頭真硬。」

  周密流露出贊賞神色,笑道:「信命卻不認命,是個好習慣。」

  馬苦玄以心聲問道:「怎麼說?」

  周密答道:「有點麻煩,抽絲剝繭已經不易,就怕繭外有繭。我大緻可以推斷出此地是幻境天地之一,另外還有數十個候補之多,目前被我尋見根腳的,就有三十二個,雖說它們的堅固程度肯定一般,還不如這座劍氣長城,但是被他在關鍵時刻拿來礙手礙腳,壞你的企圖,總歸不是什麼難事。」

  馬苦玄點點頭,「這傢伙從小就心思重,擅長僞裝,狡猾得很,論城府,當年宋集薪給這個鄰居提鞋都不配。不愧是同道中人,我是裝傻子,他是裝好人,當年我們都成功了。」

  陳平安好似猜出他們的意圖,略帶幾分譏諷語氣,微笑道:「給你們機會不中用啊。」

  周密突然以心聲說道:「要小心了。」

  馬苦玄嗤笑道:「小什麼心,你繼續破解屏障,能夠一股腦兒徹底打碎是最好,不成也無妨。我反正是不慣著他了。」

  霎時間天地變相,碧空萬里,嬋娟可愛,全無一片雪花,本來積雪厚重的大地,頃刻間亦是不見半點雪白。

  與此同時,城頭之上,一線橫切而過,不見半點劍光。

  橫線掠過的高度,恰好就在馬苦玄和周密的腰部位置,好似有無形劍仙,一劍揮出,橫切天地。

  那周密神色自若,只是站在原地,任由身軀被攔腰一切為二,上半截身軀稍稍,沒有出現血肉四濺的景象,身軀也非幻景,劍光所斬確是實物,只是被斬開的兩截腰部缺口處,分別從中流瀉、浮溢出一陣陣炫目的琉璃光彩,兩道光彩一升一降,貌似是試圖自行銜接在一起,重新拼湊起這具形體,卻被那股遺留劍意阻攔了道路。這副身軀就像是個「草包」空殼,只是這皮囊下的草包,可就是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了,竟是那由大量金精銅錢煉化而出的琉璃身軀。

  似乎得到了馬苦玄的某種授意,周密伸手就要將那顆棗核大小的袖珍「雷池」握住,又是一道劍光直落城頭,將這周密當頭劈開,本來只是分為上下兩截的身軀,變成了四份,這兩次劍光,其實都不能說是一條或一道了,而且一個完整的巨大切面,劍光橫貫整座小天地。

  劍光綻放極快,一閃而逝,連綿不絕,一斬再斬,將那周密形態斬得七零八落,縱橫交錯的劍光遺留在原地,使得城頭周密變得支離破碎,只是保持一個大概的全貌,慘不忍睹。

  馬苦玄身形卻是消逝不見了,陳平安驀然轉身,就是一劍遞出。

  高空中一粒微塵般的存在,瞬間變化出一尊身高千丈的巍峨法相,一腳朝那大地上略顯渺小的陳平安狠狠踏去。

  馬苦玄這尊披掛五彩寶甲、法相威嚴的身外化身,從腳底至肩頭,被一撩而起的劍光切豆腐般,毫無凝滯斬開。

  劍光不止是破開法相,劍氣還向兩側轟然散開,宛如有一雙巨靈大手,硬生生將馬苦玄的那尊法相身軀向兩側撐開。

  陳平安微微皺眉,換成一般的同境修士,在自家天地內,被一劍斬開法相,倒也正常。

  可馬苦玄不是一般的仙人,金身不該如此脆弱不堪才對。

  就在此時,陳平安心弦緊綳,電光火石之間,念頭急轉,最終選了一個折中的法子,避而不戰,斂了行蹤,隱匿起來。

  原來見到那城頭之上,周密瞬間恢復如常不說,整個「人」變得無比真實,氣勢更是渾然一變,狗日的,簡直比周密還真。

  陳平安那一瞬間,都要以為當年馬苦玄其實已經跟周密勾結在一起,作為留在人間的後手,只等今天,來殺自己,强取豪奪半個一。

  那周密面帶笑意,神色無比寫意,隨隨便便高舉手臂,雙指並攏,便是一劃而下。

  直指陳平安所站位置,陳平安前腳剛走,後腳城外大地之上,便出現了一條無比深邃的溝壑,一直蔓延出去。

  整座籠中雀天地差點,當真只是差點,就被破開了,溝壑最深處,與最遠處,皆已即將觸及天地的邊界。

  隱去行蹤的陳平安心神震動不已,皺眉不語。

  難道真是周密?

  否則這一手,不是飛升境的山巔大修士,根本無力造就出這種局面。

  耳畔聽見馬苦玄言說「出來」二字,如同言出法隨的道家聖人,陳平安就被從一處秘境中拖拽而出,被迫現行。

  雲海滾滾,一只金色手掌攪出一個窟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向懸在半空來不及躲避的陳平安。

  一劍遞出,確實穿透那隻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仍是裹挾巨大聲勢一砸而下,陳平安只得對了一拳。

  大地震顫,塵土飛揚,被砸下的陳平安單膝跪地,位於大坑中心位置,嘔出一口鮮血。

  馬苦玄說了自己不學拳,為何這一不好說是術法還是神通的一掌,威力不弱於曹慈的拳法?

  不用轉頭,陳平安反手就是一劍。

  卻被那如影隨形的周密,輕而易舉以雙指拈住夜遊劍的劍尖,周密擡起手,便有劍氣凝為長劍,回禮一劍,斬向陳平安的肩頭。

  陳平安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倏忽間在百餘里之外重新凝為真身。

  下一刻,只見大地之上,彷彿未蔔先知的馬苦玄拉開一個拳架,已有一拳朝向自己遞出。

  拳罡浩蕩,不可匹敵,在這一拳和陳平安之間,如有數百塊鏡面砰然碎裂開來,向四方濺射,景象絢爛。

  這就是占據天時地利的優勢了,哪怕有臨時設置的群鏡長廊阻攔此拳,陳平安仍是需要縮地橫移才避開那道拳罡。

  十分古怪,那周密掐訣,念了一個撤字,先前大地之上的溝壑瞬間消失,好似時光倒流,恢復如初。

  馬苦玄朝陳平安勾了勾手指。

  陳平安剛要言語,周密緩緩前行,笑道:「城頭刻字者的劍術,陳劍仙教人失望啊。」

  陳平安說道:「連我的名字都不敢說出口,是怕我找到你的隱匿之地,還是擔心被真身察覺到蛛絲馬跡,他一個念頭,就崩碎了你這副琉璃金身?」

  周密說道:「我不敢對你直呼其名,陳劍仙就敢對周密直呼其名了?」

  陳平安灑然笑道:「我是廢物,不妨礙你更廢物啊。」

  周密說道:「我看過一本書上的兩個故事,故事裡的主人公,能活下來不是因為他們是主人公,而是因為他們能夠活下來才是主人公。」

  「一個故事發生的背景,起始於一個叫槐黃縣城泥瓶巷的地方,主人公,姓陳。」

  「更前邊的另外一個故事,開始於中土神洲的一個書香門第,轉折於劍氣長城,最多篇幅在蠻荒天下,收官於浩然,結局暫時未定。」

  陳平安突然說道:「明白了,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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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31:4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璀璨

  不管陳平安是真知道還是裝明白,馬苦玄確實被詐了一下,趁著馬苦玄隨之心念微滯、稍稍一楞的縫隙,陳平安如獲大赦,籠鳥脫困,迅速移步後撤一步,漣漪陣陣,身後憑空開啓一道門戶,陳平安身形沒入一處被那周密比喻成蠶繭的山水秘境中,就此離開劍氣長城這處幻象天地。

  視野中瞬間失去了那一襲扎眼的鮮紅顔色,馬苦玄看不真切,卻是沒有半點著急神色,周密卻是一眼看出了門道,解釋道:「用上了搬山手段,是讓山來就我的神通,他那一步挪動,只是故意為之的障眼法。簡而言之,他在自家地盤上,可以隨時切換秘位置境,比起縮千里地脈於方寸間,要更直截了當,更隱蔽。尋常同境之爭,立於不敗之地。」

  馬苦玄說道:「光陰有限,廢話少提,帶我追上去。」

  周密笑著點頭,往自己輕輕頭上一拍,便有三花聚頂,幻化為一頂好似將白玉京、仙簪城、托月山等地拼湊而成的金色道冠,氣象萬千,馬苦玄收斂身形如芥子大小,化作一條虹光,掠入道冠中,如一尊遠古神靈坐鎮天庭中央。周密定睛一看,循著陳平安道氣留下的那條蛛絲馬跡,大步流星,雙手硬生生扯開一道門扉,閃身進入其中,來到了一處小橋流水人家的繁華市井,附近就有個醬園子,街上凡俗只要靠近周密,便如積雪消融,自行化作虛無。

  周密一揮袖子,便有一股磅礡氣機橫掃出去,這處天地之內所有行人、建築、山頭悉數被削掉「上半截」,周密再跺腳,此地「下半截」人間便好似鰲魚翻背,處處崩塌凹陷,竟是眨眼功夫便淪為廢墟,萬物一並化作齏粉塵埃,飄散天地間,極遠處,一粒光亮一閃而逝,周密微微一笑,找到了,端坐在金色道冠中的馬苦玄手掐劍訣,便有一條劍光在空中如龍走水,掠出了「山頂」,劍光軌跡看似蜿蜒曲折,實則是暗合一條光陰流水的河道,等於是順水直下,故而這才是最直最近的道路。

  一線劍光便在千萬里之外,砸中那粒躲閃不及的光彩身形,後者以拳罡對劍氣,負隅頑抗,一攻一守,當場濺射出一朵水花。

  馬苦玄明顯聽到那傢伙駡了一句娘,駡駡咧咧,如一頭喪家之犬,狼狽竄入別地藏身,繼續避其鋒芒,先拖延時間,再尋求破敵之法。

  周密說道:「對方估計已經確定我並非周密真身了。」

  若真是周密以馬苦玄作為銜接天地的人身渡口,來此算計陳平安,不至於這麼大費周章,在劍氣長城那邊就已經收尾了。

  馬苦玄惱火道:「我還以為你最後那番言語,是只有你才能說得出口的話,可以讓他更加認定你是真身,不曾想反而讓他起了疑心?」

  周密微笑道:「是你畫蛇添足了。我當時就提醒過你見好就收,本該一假到底,便是全盤真實。就像一幅手法細膩的工筆山水畫,偏要捕筆一朵寫意花卉,任誰見了都覺得不妥。」

  言語之際,周密早就一步跨出,這次是直接以身軀撞破兩座幻象天地間的屏障,越界換地,周遭出現琉璃崩碎般的絢爛畫面。

  大雨滂沱,一支逃難車隊,泥濘道路上,兩旁散落著可能是自己滾落、也可能是被車夫僕役推下的箱子,許多打開的箱子,摔出書籍,這些傳承有序、鈐印衆多的善本,熬過了火災、蟲蛀,卻逃不過這場兵劫,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比古董更不值錢的,大概就是書本了,又重又換不了錢,不丟它們丟什麼。

  頭頂金冠的周密蹲下身,拿起一本沾滿黃泥的軟爛書籍,馬苦玄催促起來,趕緊揪出陳平安的行蹤,周密讓他不急,快速翻開書頁,伸出手指在一個「陳」字上邊按住片刻,之後又在別頁找到其餘平安兩字,再輕輕抖腕,一本號稱一頁價值一兩金的善本就這麼被抖落殆盡,只餘下三個金色文字,懸在半空中。

  周密隨後輕輕跺腳,用上了類似召請神靈、敕令土地的手段。

  那三個金色文字搖搖欲墜,神采黯淡,最終變成毫無光亮的灰燼,隨著雨水墜入泥地,卻仍是不見陳平安身影。

  馬苦玄捧腹大笑道:「是你火候不夠,還是陳平安這傢伙的金身,太沉得住氣?」

  周密笑了笑,便又地上挑了幾本書,重新從白紙黑字的書中,湊成「陳平安」這個名字。

  再快速從書頁上翻出「落魄」和「山」,再分別從「神隱」中取隱字,「宦游」中取官字。

  免得再次出醜,周密乾脆還將「劍氣長城」與「驪珠洞天」和「泥瓶巷」一並組詞拼出。

  如此一來,周密身前便懸空了兩道神光流溢的寶籙,分別寫明「落魄山陳平安」,「劍氣長城隱官」。

  此外符籙各自猶有一行小字的旁白注腳,泥瓶巷,驪珠洞天。

  周密說道:「必定功成。」

  馬苦玄心領神會,等周密嘴唇微動,再下了一道敕令,守株待兔的馬苦玄便率先一拳遞出,依舊是曹慈的拳路和力道。

  拳意要比中土文廟那場青白之爭中的曹慈高出一籌,顯而易見,當時無論曹慈還是陳平安,雙方默契,都沒有全力施展手腳。

  被强行徵召而來的陳平安,由於不知馬苦玄會施展什麼手段,無法對症下藥,就很難還以顔色,只能是儘量防禦,身上一件鮮紅法袍之外,漂浮著數以萬計的各色符籙,層層疊疊,宛如數十條符籙長河,纏成一個圓球,將真身護在圓心。可惜手段雖多,仍是被馬苦玄那一拳將符籙河流打得粉碎,光線扭曲,景象紊亂,陳平安卻只是瞥了眼那個周密,抬起雙臂各擋在身前,隨後身體就像一塊石子,重重撞在了一塊被拉伸開來的帷幕棉布上邊,拽得圍布向石子中心處凹陷聚攏過去,天地山川和人物建築都積壓在那些圍布褶皺中間。

  馬苦玄抬手,無數條金色閃電,瘋狂轟砸在那個大坑底部的中心地界。

  周密再下了一道敕神法旨,將此方天地的「地主」陳平安强行召回。

  從周密眉心處掠出一道紫色劍光,直刺陳平安的頭顱,近在遲尺間,避無可避。

  陳平安只得稍微轉頭,纖細劍光便在臉上割破出一道深可見白骨的傷口。

  這場架,馬苦玄可謂穩占上風,聯手周密,打得身為東道主的陳平安,竟是毫無還手之力。

  等到那張敕神符籙靈光耗盡,陳平安終於恢復自由身,遁入無垠虛空中,周密卻是再次如影隨形,更換地盤,現出一尊法相,腳踩大地,便將腳下一座山岳踩踏成粉末,低頭弓背,以後背撐開天穹帷幕,法相身披金甲,變成一個手持雷電長鞭的萬丈神靈,一鞭落地,鞭梢再卷了幾卷,數次鞭撻地面,眨眼功夫便將一座居民百萬的京城砸成破敗不堪的廢墟,就此成為仙家鬥法的戰場遺址。

  一條細微劍光,順著雷電長鞭蔓延而上。

  馬苦玄只是彈指一揮就將其絞斷,一位劍仙的劍光,便是如此不堪一擊。

  形勢不由人,陳平安必須再次劍遁更換戰場,用不同的地理位置來換取光陰的流逝,儘量拖延時間。

  大地之上無數未開化的生靈,呆呆仰頭望著那破開天幕的火光,映照得此方天地深夜如晝,好像一場天災臨頭。

  一座蠻夷之地的巨澤,直接被一顆天外星辰墜地填平。

  巨大的衝勁,導致整座小天地都即將碎開,天關地軸的龜裂聲響,此起彼伏,幻境宛如一件將碎未碎的開片瓷器。

  陳平安卻已經離開此地,逃去上一座山水秘境,就像有人從宅子的側門離開,繞路從正門走入,殺了個回馬槍。

  不曾想天邊現出一只青銅小鐘,再浮現出一只潔白如玉的巨手,只是輕輕搖晃一下,轟然一聲巨響,便將整座天地震碎。

  那只巨手的主人,周密以心聲提醒道:「過去半炷香了。」

  馬苦玄呲牙咧嘴,「據我所知,這傢伙跟人乾架,都是硬上的,沒這麼會跑路啊。」

  占盡上風,卻始終沒辦法將陳平安重創,無法將優勢變成勝局,就像兜裡一大摞銀票無法兌現,終究不美。

  周密笑道:「之前他煉劍未大成,跑路有何益,還不如奮力一搏,現在明知不可力敵,換成誰都會選擇避退。」

  馬苦玄雙手抱住後腦勺,坐在這座縫合而成的雜亂道場中,「抱頭鼠竄這麼久,不知道他解謎解到什麼地步了。」

  周密說道:「別再拖了,遲則生變。」

  馬苦玄懶洋洋笑道:「這場遊戲,你是外人。」

  對馬苦玄來說,自己的這場悠閒追殺和陳平安的憋屈逃竄,就像那孩子間經常玩的捉迷藏遊戲。

  馬苦玄惋惜道:「驚窩了,沒有上鈎。」

  周密說道:「你故意讓他選擇劍氣長城,是一步好棋,他自然而然就會想起『我』與老大劍仙,無需你更多算計和鋪墊了,但是在他還被蒙在鼓裡期間,你沒有讓他心心念念起『陳清都』三字,就是一招臭棋了。」

  馬苦玄說道:「是比較可惜了,怪我托大了,到底沒能請出完整的第三尊神。」

  周密笑道:「我早就說了,此人畢竟是讀書人,講求一個暗室慎獨,不可虧心,故而便是在他腦海中,都不可能對陳清都直呼其名。」

  馬苦玄撇撇嘴,不以為然。

  周密說道:「選擇陳清都,不如選左右。」

  馬苦玄滿臉無所謂說道:「排場要大,要選當然就選劍術最高的那個人。」

  即便是陳清都的半數道行,打了五折的劍術,威力也不會太弱吧?

  周密笑著搖搖頭,神色倍感無奈。

  原來在馬苦玄的心相天地內,同時擺了三張香火神案,卻只有一只香爐插香,煙霧裊裊,供奉三人。

  除了文海周密,白衣曹慈,還有一位仗劍老者,正是那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

  只是相較於前兩者,陳清都相對面容模糊,身形縹緲不定。

  馬苦玄的觀想,類似某種玄之又玄的「煉製和鑄造」,能夠立起一尊神臺上泥塑木雕的「無臉」神像。

  當然它們的金身高度是有限制的,這當然是與馬苦玄的境界掛鈎,練氣士止於飛升境,武夫至於止境。

  不然膽大包天的馬苦玄,既然連文海周密都敢觀想而出,為何不直接搬出三教祖師,供奉在神台上邊?

  同樣是封正山水神靈,中土文廟、大驪宋氏王朝和某個寶瓶洲藩屬小國,三者的封正,雖然都是合理合法的正統,但是品秩卻有云泥之別,而陳平安的想像,與某人相關的念頭,就等於是為那尊神像「開臉」,以及負責描金添彩,讓那神像栩栩如生,更加趨於真實。

  馬苦玄為陳平安精心預設了三尊等後者去的「神像」。

  道法之周密,武學之曹慈,劍術之陳清都。

  恰好,這三位,先後都曾出現在劍氣長城。

  在一處某位文官正在河畔設桌祈雨、百姓游街燃燒紙龍王的秘境天地內,陳平安單手拄劍,伸手抹掉從耳邊流淌到鬢角的血跡。

  一直在挨打,傷勢不輕,所幸還沒有傷到真身魂魄和大道根本。

  如果說周密的現世,是個馬苦玄早就給出線索的謎題,那麼謎底確是觀想二字。

  假設馬苦玄所說是真,並沒有接受周密的登天邀請,那麼無論是周密的修為境界,還是曹慈的真實拳法,陳平安當然都要比馬苦玄更接近真相。

  也就是說,馬苦玄這種看似……作弊的神通,是有天然限制的,不能是他來憑空觀想而出,而得是陳平安來給出想像。

  就像一場穩賺不賠的垂釣,被馬苦玄觀想而出的文海周密,手持魚竿,所釣之魚,即是陳平安所思所想的某個「人名」。

  只要陳平安咬鈎,想到了某人,就會被馬苦玄趁機提竿,收入魚簍中,變成「真實」。而這個人,就是馬苦玄的魚獲。

  也就成了陳平安當下的假想敵。

  例如曹慈。

  因為陳平安的心念跟思想,就是一條滔滔江河,所有陳平安認識的人物,都是水中的大小游魚。

  不對,除了曹慈,還有那個周密!

  陳平安在這一刻恍然大悟,狗日的馬苦玄,什麼時候這麼有腦子了?!那個在城頭現身之初的周密,分明就是對陳平安的暗示。

  故而那周密,一開始就是個花架子,嚇唬人的而已,估計當時手段並不高明到哪裡去。但是等到馬苦玄在某一刻施展觀想神通之後,陳平安始終提防著那個面對面的周密,其實才算被陳平安賦予真實含義,故而直到那一刻,周密才算真正意義上從贋品周密變成了次一等真跡。就像一個名存實亡之人,便終於活了過來。

  某種意義上,這是陳平安的自討苦吃。因為心中怕什麼,就會當真來什麼。

  馬苦玄不動聲色就狠狠坑了陳平安一次,就像一場山水神只的封正典禮,馬苦玄負責「名與」,著了道的陳平安負責實與,最終便出現了一場正統的封神。

  俗子入廟敬神需要燒香,一般多是點燃三炷香。

  想必馬苦玄的請神降真之道,也是差不多的禮制。

  最好是如此。

  萬一馬苦玄是點燃九炷香什麼的……陳平安就得硬扛這麼長的時間。

  不敢在此長久逗留,那周密不知用上了何種手段,簡直就是陰魂不散。陳平安不等對方追至,勉强換了一口純粹真氣,就立即更換場地,果不其然,陳平安前腳剛走,這方天地下一刻便下了一場暴雨,黃豆大小的雨點,每一顆雨滴皆是劍氣凝聚而成,將大地山川刺成了密密麻麻布滿無數孔洞的篩子。

  馬苦玄嘖嘖稱奇道:「陳清都的劍術,不過半數道行,就這麼誇張了?」

  周密笑問道:「終於後悔了?」

  馬苦玄嗤笑道:「後什麼悔,我這輩子最喜歡啞巴吃黃連。別浪費,有了陳清都的半數劍術,你可以動真格的了。」

  周密微微一笑,手持一劍,一劍連斬數座陳平安心相天地。

  為了阻擋這道劍光,一把用仙兵品秩的夜遊劍,竟是被當場斬斷。

  一件同樣是仙品的鮮紅法袍,也那條被勢不可擋的劍氣撕裂開來。

  站在一處浩渺無垠的太虛境界中,陳平安將兩截斷劍,悉數歸於身後長劍,身上那件法袍雖然破損嚴重,當下尚能自行合攏。

  差點被一劍斬破身軀,一位仙人境練氣士,即便體魄被斬,經過修養,也能恢復如初,卻要實打實折損道行,怕就怕殃及魂魄。

  周密提劍,再落劍光於青冥中。

  當場將一座金色拱橋斬成粉碎。

  陳平安這一手防御劍術,好像是跟那遊俠許弱偷學而來?

  整座太虛境界都回蕩著劍氣所激起的劇烈聲響。

  陳平安站在一處金色拱橋的碎塊柱頭之上,問道:「你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

  山上的扶乩起壇,請神降真,都需要遵循某種規矩,練氣士雖有種種手段、選取捷徑,能夠儘量減少自身折損,但是練氣士該給的代價,從不落空。

  周密都懶得用心聲提醒了,直接開口道:「不如斬了他,你們再敘舊?」

  馬苦玄跟陳平安,就像兩個村野稚童在那邊玩過家家遊戲,排兵布陣,泥地對壘,一個說我有十萬兵馬,一個說我有神兵天將。

  你來我往,只要敢想就行了。當然那是一種打嘴架而已。

  但是就像其中一個孩子作弊了,他可以夢想成真,另外一個卻只能是空想而已。

  陳平安跟周密各有問題,馬苦玄卻是答非所問,「你其實猜到了自己陷入了某種境地,被我反客為主,但你只是想了三次,皆被我未卜先知,所以才會次次沒有效果,你再被事不過三的念頭所壓制,之後你就乾脆就連想都不敢再想了。」

  周密嘆息一聲,神色惋惜道:「何必主動給出謎底,橫生枝節,小心功虧一簣。馬苦玄啊馬苦玄,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陳平安面無表情。

  剎那之間,馬苦玄心相天地中的那三座神台和神像,便轟然倒塌,一如他們家鄉神仙墳那些神像的最終歸宿,塵歸塵土歸土。

  周密微微錯愕,瞬間想到了緣由,大笑一聲,在身形消散之前,由衷贊許道:「陳平安,好手段,先前一語,誠不欺我。」

  原來是陳平安用上了另外一種以劍斬己的手段,在自身心境中,將周密、曹慈與陳清都一並斬卻。

  馬苦玄腳尖一點,同樣踩在一處金色拱橋的柱頭上,蹲著笑問道:「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就為了陪我玩到現在,圖個什麼?」

  陳平安屈膝盤腿坐在拱橋碎塊上邊,道:「用事實證明,先前幾場架,我都是陪你玩玩的。」

  馬苦玄疑惑道:「當真?」

  陳平安冷笑道:「我騙個傻子做什麼?」

  馬苦玄歪著腦袋,怔怔看著那個同齡人。

  此次陳平安受傷如此之重,付出的代價如此之高,連那把長劍都給打斷了,這些可都不是假的。

  馬苦玄開口問道:「真是聽過周密那番話語,你就想明白了首尾?連我請神三人到底誰,當時都能猜到?你當真能夠算到最後一人,是陳清都?」

  陳平安嗤笑一聲,「你還想著『陳清都』呢?來,試試看。看看是你請出的老大劍仙遞劍更快,還是我斬卻記憶更早?」

  馬苦玄好奇問道:「你該不會是用上了光陰長河逆流的手段吧?」

  陳平安搖頭道:「想過嘗試一二,暫時沒那本事,拖不動你們身軀。何況這種手段,光陰長河的消耗,是不可逆的。不比現在的代價更小。」

  馬苦玄點頭道:「這才算合情合理。否則就太不講道理了,豈不是高你一境的飛升境,都被你玩弄鼓掌之間。」

  馬苦玄站起身,說道:「如果我贏了,你自然是萬事皆休。可如果我不小心輸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說看,答不答應,兩說。」

  馬苦玄說道:「馬氏府邸那邊,你覺得該死的就死,給他們個痛快。該活的就活,你也別再纂改記憶、操控人心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馬苦玄笑道:「那我就當你是默認了。」

  下一刻,馬苦玄身形驀然大如無量,直接將一顆遠古星辰攥在手心,朝陳平安那邊狠狠砸去。

  陳平安試了試,亦是如此神通廣大,隨手一揮袖子,就將一片璀璨星河砸向那馬苦玄的法相。

  在這座既在陳平安飛劍籠中雀、更存現於馬苦玄觀想的雙重境界中,雙方各展神通,每一種手段的威勢,俱是匪夷所思的地步。

  無數處原本星辰密布的戰場,被雙方打成大片空白的遺址。

  虧得都是虛相,否則陰陽家和五行家的大修士,再加上人間欽天監練氣士,估計都要瘋了。

  不過之於外界是假,對於戰場雙方卻是真到不能再真,容不得掉以輕心,一個不小心,就會傷及體魄和道心。

  光陰悠悠流逝,不知過去多久。

  馬苦玄驀然請出一尊陳清都神像。

  陳平安幾乎是本能遞出傾力一劍。

  就將那馬苦玄連同假像一起斬成虛無。

  馬苦玄身形端坐在太虛中,身形化作無數金光,天幕處露出一點光亮,承載魂魄的那團金色光芒,本可以循著光亮,離開這座牢籠。不曾想金色光芒竟是稍稍停滯,好似回望一眼那個互為宿敵多年的陳平安,之後那團金光便是自行一震,徹底攪碎了魂魄,不肯再有什麼來世,絕對不接受這種陳平安將其形蛻「兵解」的好意,在這籠中雀內,便下起了一場金色的滂沱大雨。

  他甚至好像故意不去看馬府祠堂內的重見天日,人人大夢初醒。他就像只是信得過陳平安的一個口頭承諾而已。

  那對馬氏夫婦,只做了半段「美夢」,先是被兒子馬苦玄出手攔下陳平安,他們得以順利成為得到酆都庇護的一雙山水神靈,家族就此開枝散葉……但是後半截卻是名副其實的噩夢了,志得意滿之時,卻突然被拘押去了城隍廟受審,判詞嚴酷,二十多次轉世投胎都不得人身,最終恢復人身,再次結為夫婦,卻在那一世飽受煎熬,死於非命。

  其餘馬氏衆人,也都已經清醒過來,面面相覷過後,便是互視仇寇。

  一個在玉宣國根深蒂固可謂龐然大物的家族就此人心離散,不是以下犯上,就是爭著分家。

  陳平安站在馬氏家族的大門外,依舊是清明時節,只是雨停了。

  一襲青衫長褂,腋下加著雨傘,緩緩而行,走向別處。

  ────

  京城長寧縣,當算命先生的道士吳鏑,吃飯的傢伙什還留在那座後來租賃的宅子。

  陳平安剛剛路過那座衙神祠,聽到一個熟悉心聲,恍惚間就來到了劍氣長城的城頭。

  城頭之上,站著禮聖。

  當下境地,亦真亦假。

  陳平安收起腋下的那把雨傘,作揖行禮。

  禮聖點頭致意,說道:「馬苦玄觀想出來的周密,是假的,你不用多慮。但是周密會不會通過此事,看到你當下的情形、境界和心態,我不作保證。」

  陳平安鬆了口氣。

  眼見為虛,耳聽為實。

  禮聖說道:「受傷不輕。」

  陳平安說道:「比起最早的預期,還是要好幾分。」

  必須重新煉劍夜遊,縫補那件仙蛻法袍,頭疼歸頭疼,總好過跌境。

  先前看到馬苦玄身後的那個「周密」,知道此事必須慎重,萬一真是周密留在人間的伏線,後果不堪設想。必須立即讓文廟那邊知曉此事的同時,又可以儘量不讓文廟聖賢干涉自己的這場復仇,說簡單很不簡單,說難倒也不是那麼難,有事找禮聖!

  可陳平安只是懂得縮地神通,又不懂得如何像火龍真人那般一步跨洲,注定沒辦法分身趕去中土文廟匯報此事,飛劍傳信更是來不及,沒法子,就只好用上一種最直截了當的法子了,在心中喊了幾遍禮聖……的真名。

  禮聖當時只是回復了一句知道了,就再沒有下文。

  即便如此,陳平安還是吃了一顆定心丸,走出馬氏祠堂,只管放開手腳,去跟馬苦玄來場捉對廝殺。

  禮聖問道:「隱忍多年,大仇得報,感覺如何?」

  陳平安略顯疲憊,便隨意蹲在城頭上,眺望遠方,在這座天地之內,除了劍氣長城嚴格符合真實,此外蠻荒天下的山川景象,與真實境況偏差極大,十萬大山,托月山,曳落河等地,只要是陳平安去過的,親眼見到的,都被搬遷擁簇在一起,就像一間擱放物件的庫房。陳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說道:「做了件必須要做的事情,好像沒有太大的喜悅感覺。」

  就只是覺得理所當然。

  禮聖笑道:「想喝酒就隨意。」

  陳平安便取出養劍葫,喝了起來。

  禮聖冷不丁問道:「你如果在我的位置上,會做什麼事情?你不用多說,用一句話概括就可以了。」

  陳平安一時啞然,這種天大的問題,想都沒想過,讓我怎麼回答?

  上古歲月,禮聖曾經聯手三山九侯先生,有過一場影響深遠的變革。

  對這本老黃曆有所瞭解的後人,往往認為失之以寬,敗之以密。

  事實恰恰相反,是因為禮聖重新編訂的法條陰律,過於繁瑣縝密了。

  陳平安認真思量片刻,試探性說道:「要替浩然天下衆生萬物,尋求一個最大公約數?」

  禮聖點頭笑道:「這個回答不差,不愧是當上國師的人。」

  陳平安沒說什麼,不差,也就是不算好了。這類公門話術,我又不陌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扒拉著腳邊的積雪,攥了個雪球,壯著膽子說道:「禮聖,可別讓我去文廟當差啊?」

  假設禮聖躋身十五境,文廟那邊就等於多出一個無比重要的空缺,就必須有人頂替,負責處理人間最高和最低兩處的繁複庶務。陳平安當然不是說要補缺禮聖的位置,他膽子再大也不敢這麼想,而是類似世俗王朝六部衙署中尚書侍郎跟郎中的關係,兩者差了好幾品,後者公務卻是半點不少。

  禮聖看了眼陳平安,似笑非笑。

  陳平安立即就知道自己多想了。

  禮聖難得打趣道:「確實是敢想敢做,怎麼不直接說補上我的文廟位置?」

  這麼聊天就沒有半點負擔了,陳平安也沒什麼尷尬的,真要百無禁忌敞開了聊,避暑行宮的風氣是誰帶出來的?

  禮聖因為需要坐鎮天外、時刻盯著那條青道軌跡的緣故,于玄在重返星河道場之後,就與禮聖大致提及過陳平安的破境路數,言語之中,極為贊賞,都對陳平安稱之為陳道友了。

  陳平安問道:「這麼多年以來,禮聖有忍不住出手的時候嗎?」

  禮聖微笑道:「不年輕了,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陳平安一時間吃不準禮聖這句話,到底是有感而發,還是語帶雙關,總之這句話,只說字面意思,小陌和謝狗若是在場,可就不愛聽了。

  曾經聽謝狗說起過她家小陌的一件糗事,那傻大個讀書人身邊,跟著個很能打架的書生,跟人打架就沒輸過,小陌不服氣,說他狠上天也是一個人,怕他個卵。

  結果等到那場問劍結束後,小陌就跟落寶灘碧霄洞主說那小夫子本事不弱。

  陳平安信不過謝狗,畢竟她喜歡誇大其詞,就又去找當事人求證,當時小陌悻悻然,既然沒反駁,就是真相了。

  禮聖問道:「蠻荒戰場,文廟這邊還算安排穩妥,唯獨缺個類似你們劍氣長城刑官的位置。你有沒有想法?放心,有報酬的。」

  陳平安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沒有!」

  禮聖點點頭,沒有為難陳平安,「那就找別人。」

  陳平安知道這就是禮聖的行事作風,雷厲風行,說一不二。

  犯不著跟自己這麼個晚輩彎來繞去。

  要說這個「刑官」位置,確實誰坐上去了都會如坐針氈。

  境界低的,無法服衆。

  境界夠高的,例如龍虎山天師張天籟,火龍真人他們幾個德高望重的,就不是服不服衆的事情,而是為難他們幾個了。

  當了刑官,就一定要得罪人。拷問妖族不算什麼難事,可要說在浩然天下內部論功行賞和按過責罰,就會吃力不討好。

  禮聖笑道:「拒絕此事,不用有負擔。」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喝酒。

  跟蠻荒天下最熟悉的,只有劍氣長城,沒有之一。

  被蠻荒天下最熟知的,是陳平安,還是沒有之一。

  白帝城鄭居中其實是最佳人選,也確是文廟的第一人選。

  鄭居中本就無所不精,何況如今一人身具三個十四境。

  可惜鄭居中婉拒了。

  不但如此,鄭居中甚至要求自己退出蠻荒天下,理由是他要在白帝城內閉關。

  禮聖其實心知肚明,鄭居中是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準備正式立教稱祖了。

  禮聖突然問道:「去沒去過之祠道友的十萬大山?」

  陳平安搖頭道:「遠遠看過而已,一直沒機會去。」

  禮聖說道:「南邊的十萬大山,北邊的海市蜃樓遺址,今天想去都可以去,半個時辰後,準時重返此地城頭,記得不要延誤,否則你就只能是自己跑回寶瓶洲了。」

  陳平安站起身,剛要說話,禮聖就已經消失。

  十萬大山,那座位於中央的最高山之巔,陳平安剛剛飄落在地,就看見了雙手負後的佝僂老人,枯瘦如柴,雙頰凹陷,瘦得皮包骨肉。可就是這麼一號看似垂垂老矣的人物,連著道場在此扎根萬年,讓托月山大祖奈何不得,始終無法跨出那半步,躋身十五境。記得白景評價過此事,換成是她當蠻荒共主,早就拿整座托月山來砸這十萬大山了。

  陳平安抱拳道:「晚輩陳平安見過之祠前輩。」

  老瞎子說道:「寧丫頭剛走沒多久,可惜你境界低,才是個仙人,就算此刻動身,追她是追不上了,寧丫頭快到扶搖洲了。」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有件事,想要詢問前輩。」

  老瞎子說道:「是想質問我當年為何眼睜睜看著寧丫頭在驪珠洞天受傷?」

  陳平安說道:「不是質問,只是求解。」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按照我的脾氣,肯定是要出手的,一座劍氣長城,萬年光陰,我看得順眼的劍修,屈指可數,從最早的龍君,到那個什麼都很好、只是運道差了些的宗垣,路過此地被狗咬的董三更,再到寧姚,就這麼幾個,滿打滿算,也沒超過一手之數。但是陳清都好像吃錯藥了,當時反而攔著我說不必出手,你說怪不怪?」

  陳平安問道:「是那位末代祭官臨行之前,就與老大劍仙泄露了什麼天機?」

  老瞎子敷衍道:「陳清都死翹翹了,那燕國又沒死,你什麼時候境界高了,膽氣壯了,終於不用做那忍辱負重的縮頭烏龜,敢去青冥天下晃蕩了,隱官大人自個兒去問燕國嘛。」

  陳平安知道問不出更多隱情,拱手抱拳告辭一聲,就打算去那座海市蜃樓舊址看看。

  結果碰壁,只得折返。

  老瞎子笑眯眯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隱官大人當這是茅坑呢?」

  陳平安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至於心聲更是沒有一個字,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眼眶空無一物的老瞎子仰起頭,打量著眼前這位劍修,不到五十歲的劍仙,在劍氣長城歷史上都算出類拔萃了,嘖嘖出聲,「要殺死多少個陳平安,才能變成這麼個陳平安?有粗略算過,統計過嗎?」

  陳平安說道:「數量太多,算過不來。」

  老瞎子笑了起來,「我這個人,一向嘴巴臭,跟人說話,喜歡滿嘴噴糞,就像剛剛吃過熱乎屎一樣,你別介意。」

  陳平安有點措手不及。

  打是肯定打不過了,而且跟人吵架就怕碰到這種路數。

  老瞎子伸出指甲,輕輕揪住一點皮肉,感慨道:「真遇到個不對眼的,便是小夫子讓你進來,也被我一巴掌拍回去了。遇到個稍微不礙眼的,我也懶得廢話這麼多。所以不要覺得是你殺了杏花巷馬苦玄,我那一顆眼珠子的半個主人,我就會對你心生厭惡,遠遠不至於,當年選他,是因為馬苦玄那孩子身上的人味最淡。」

  陳平安對此不予評價,只是問道:「謝狗也離開了?」

  老瞎子抬了抬下巴,說道:「白景尋了處山頭開闢洞府,嘴上說是要閉關幾天,其實就是躲那邊鬧著玩,在這邊,我得催她破境。」

  陳平安問道:「她有破境跡象?」

  老瞎子說道:「沒呢,她真要尋見某條道路,有機會破境,我隔三岔五催她什麼,那就沒樂子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

  有事沒事逗著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玩?

  果然十四境,就是了不起。

  老瞎子笑呵呵道:「修道資質再差,只要能活一萬年,也算本事?」

  陳平安說道:「夢寐以求的通天本事。」

  老瞎子問道:「你知不知道風雪廟阮鐵匠,去驪珠洞天之前,他當年有個得意弟子,雙方卻沒能好聚好散,斷絕了師徒關係?」

  陳平安點頭道:「之前在大驪京城,查過刑部檔案,他叫柳景莊,喜歡占卜,仰慕柳七,據說是因為修道資質一般,才起了心魔,主動脫離風雪廟。再按照秘錄記載的風雪廟譜牒顯示,柳景莊其實是舊神水國柳氏皇室出身,他這個身份,跟如今擔任大瀆長春侯的水神楊花,其實差不多。」

  老瞎子嗤笑一聲,「那你知不知道,你們寶瓶洲,由驪珠洞天開枝散葉出去的那支龍尾溪陳氏,作為當代家主嫡長孫的陳松風,他的家塾先生之一,叫什麼名字?」

  陳平安說道:「按照檔案記錄,夫子柳村,身世清白,祖上背景,籍貫履歷,宦游過程,都是有據可查。龍尾溪陳氏先篩了一遍,大驪刑部再過了一遍,我就沒多想。」

  陳平安當年就對陳松風這個文弱書生,印象深刻,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在一衆外鄉人當中,陳松風作為豪閥子弟,被陳平安內心評價為……肯定讀過很多書的好人。當年陳松風跟隨他和寧姚,還有劉灞橋一起入山尋找那棵楷樹,由於陳松風不曾習武修道,腳力太弱,成了個拖油瓶,在醇儒陳氏子弟的陳對那邊,受氣不小,陳松風卻是沒什麼怨言,難得的是,他連心中的怨氣都沒有。陳平安那會兒,雖說還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井底之蛙,但是憑藉直覺和觀察一個人言行舉止的細節,看人的眼光,還算有一點。

  老瞎子淡然道:「不過是一個豪門世族聘請的西席,就可以對著一個明明沒有修道資質的少年,敢說什麼道祖蓮臺上坐忘不算什麼、去福地當個拋卻前身的謫仙人了?」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老瞎子見陳平安已經心中明瞭,這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一千年幾千年後的世道光景又會如何。」

  陳平安說道:「大概人心還是那個人心吧,「老瞎子沒來由拋出一個問題,「就沒有想過,除了被道祖强行鎮壓的化外天魔,你師兄崔瀺主動捨棄不用的瓷人,還有沒有其它可能性,如萬年之前如出一轍,再讓這人間翻天覆地,重新又換了主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想不到,但是我希望不要那麼一天,若真有那麼一天,希望,只是希望,爭取可以留出一條退路。」

  老瞎子拍了拍年輕劍仙的肩膀,「陳清都相貌不行,眼光不錯。」

  陳平安苦笑無語。

  老瞎子想起一事,伸手指了指北邊,「甘棠帶著他徒弟,湊巧路過此地,如今他們就在海市蜃樓那邊。寧丫頭前不久說服這個老聾兒,去你落魄山當個供奉,甘棠一聽提議就心頭火熱,屁顛屁顛答應下來了,打定主意以後跟你混飯吃。」

  陳平安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以老聾兒遇到事情能躲就躲的行事作風,不太可能想去寶瓶洲才對,既然碰運氣見著了寧姚,想要跟著她一起去五彩天下比較合理,退一步說,老聾兒真要投靠自己,估計也是去桐葉洲青萍劍宗的可能性更大。

  老瞎子沒來由感慨一句,「歡愉,悲之漸也。」

  陳平安認真思來想去,緩緩道:「反之亦然。」

  老瞎子笑呵呵道:「有人說,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年輕有為,既有擔當,又有謀略,文武兼備,前途不可限量啊。」

  陳平安心知不妙,堅決不接話。

  老瞎子繼續說道:「是一個活著時候就可以進武廟陪祀的人。」

  陳平安聞言頓時頭大如簸箕。

  老瞎子說道:「若是他再同時進了中土文廟吃豬頭肉?豈不是一個人同時進了文武兩廟?」

  如今本就形神憔悴的陳平安聽得差點道心不穩,必須深呼吸一口氣,才能穩住情緒。

  一個在落魄山習慣了某種風氣的陳山主,也扛不住這種溜鬚拍馬,何況還是一種心懷叵測的捧殺。

  浩然天下的各大王朝,歷史上從無這種人物,偶有歷史上一些小國,才有人能夠躋身文武兩廟,但即便如此,仍是屈指可數。

  同時進入中土神洲文廟和兵家祖庭武廟?不管是誰,想都別想!

  陳平安沉聲問道:「敢問前輩,是哪個王八蛋說的混帳話?」

  我他媽要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老瞎子笑道:「客氣話,聽過就算了,何必問東問西。」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必須去會一會他,當面聊表謝意。」

  老瞎子沉默片刻,給出那個答案,「我。」

  陳平安沉默許久,「承蒙前輩抬愛了。」

  不知是道號還是名字叫之祠的老瞎子說道:「可惜了。」

  陳平安知道這位前輩在說什麼,只是自己不好說什麼。

  昔年,兩個同齡孩子。

  一個是命最好的,他卻不覺得是。

  一個是命最硬的,他也不知道是。

  家境不同,心境相似,所以他們都活得很孤單。

  他們的童年,都不曾與同齡人一起玩耍打鬧過。

  同樣的星光璀璨,有人托著腮幫看天,坐在神仙墳的小土包上。有人躺在田壟上,叼著根草,翹起腿,溝渠流水潺潺。

  他們一起看著同一片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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