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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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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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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32:1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97章 是誰

  不知為何,顧璨臨時改變了主意,帶著婢女靈驗和國師黃烈原路折返,回到那座門臉極小的道觀。

  顧璨走到門口,伸手拿起銅門環,輕叩三下,長久沒有回應。

  顧靈驗懶得再等,她徑直走到自家公子身邊,攥拳敲門,砰砰作響。

  古稱煉丹的崇陽觀內,好像終於聽到門外動靜,吱呀打開大門,走出兩個乾瘦的少年道童,一高一矮,如出一轍的面黃肌瘦。

  確實是座冷廟子,飯菜有油水就怪了。

  顧璨與那兩位站在門檻內的道童打了個稽首,再笑道:「叨擾兩位仙童清修了,想要進入貴觀討杯水喝,不知是否可行。」

  那高個道童霎時漲紅了臉,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身旁那個本來板著臉的矮小道童,只差沒有將逐客令三字可在額頭的,聞言也隨之笑逐顔開,「我叫宋巨川,這是我的師弟鍾山。我們師兄弟尚未授籙,暫無道號。平時只是幫著師父打打下手,給京城那些排著隊登門的富貴人家,煉幾爐子延年益壽的靈丹。」

  將這幾位貴客引入觀內,宋巨川故意壓低嗓音說道:「國師大人與我們師父互稱道友,時常咱們道觀飲酒論道的。」

  走在隊伍最後邊的黃烈呵呵一笑,我怎麼不知道,自己來過此地。更不知道崇陽觀的丹藥,原來在京城這麼受歡迎啊。

  顧靈驗斜眼望向天邊,只將那份異象看了個籠統,一道粹然金光轉瞬即逝,她依稀猜出是有高人解形托象、蟬蛻屍解了。

  雖說比不得那些正統的舉形飛升,卻也屬於脫胎換骨的上乘屍解。顧靈驗自認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在蠻荒天下,就常有大修士按部就班上升不得,天無絕人之路,就退而求其次,選取一處陰地,建造陵墓或是地宮,行那上古傳下的墓主或祠主升仙之路,精心布局,講求一個形解銷化,或死而復生,成就鬼仙之體,或是給轉世之身贏得一個羽化升上玄的機會。

  剛剛逛了一趟欽天監的她,有了個決斷,看來以後是要與公子虛心請教,認真學上一學望氣術了。

  顧靈驗以心聲問道:「公子,有結果了?」

  顧璨點點頭。

  顧靈驗忍不住追問道:「可是馬苦玄技不如人,敵不過陳山主,被斬了一副肉身和折損畢生道行,就是可惜最終仍然被馬苦玄用出保命的術法,僥倖逃脫了?還是更有甚者,馬苦玄早就算到有今天,所以早有謀劃,一開始就想要利用陳山主的劍術幫自己兵解,好借機脫劫而走,希冀著下輩子重頭再來?」

  顧璨頭也不擡,「只要是他深思熟慮、反複思量過的事情,再決定出手了,就一定不會有什麼意外。何況望氣和屍解一道,你是門外漢,只能看個熱鬧。」

  顧靈驗萬分好奇問道:「敢問公子,馬苦玄到底是什麼下場?」

  那可是數座天下候補十人之一!難道就這麼涼啦?馬苦玄要是換成蠻荒修士,肯定可以躋身天幹之列,大道前程一片光明。

  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揣度的第二種可能是……不可能的。馬苦玄脾氣如何,光靠那些事跡就可以確定了。馬苦玄是這規矩重重的浩然天下,少有讓她一聽傳聞就心生親近的人物。

  顧璨說道:「我也不清楚真相,回頭你自己問他。」

  顧靈驗哀歎一聲,眼神幽怨道:「我哪敢啊,見著隱官大人,都要牙齒打顫哩。」

  在外邊看道觀小門,容易誤會,估量規模不大,進了道觀才知別有洞天,占地極為可觀,一進又一進,穿廊過道,曲折回廊。

  那個名叫宋巨川的少年道童是個話癆,一邊帶路領著這撥客人走在道觀內,一邊絮絮叨叨,「咱們師父,是本觀方丈,出身好學問高,青壯年紀,本是朝中客,後來心灰意冷了,不願在官場同流合污,便老作山中人。」

  「他老人家喜歡入山采靈芝,早就斷了炊火,平日裡只需服用黃精茯苓,粗衣糲食,黃齏是菜圃自種的白菘醃制而成的,道觀內還有一種自釀酒水,雖是土燒,總歸別處是有錢也買不著的。我們師父是真正的老神仙,年逾百歲而有壯容。雖天寒地凍的大雪時節,他老人家都不肯服棉絮的,站那混元樁,或是打坐之時,都會渾身冒白氣呢。」

  高個道童聽得額頭冒冷汗,宋師兄也太能掰扯了。只是一想到自家道觀的香火冷落,鍾山便又佩服和感激宋師兄的用心良苦了。

  顧璨微笑道:「我只聽說道家真人吐納煉氣之時,耳鼻兩竅會冒出青、白等不同顔色的煙霧,多寡按道力而論,道家典籍命名為『鶴息』。」

  那宋巨川以拳擊掌,「是了,記得師父與我介紹過,那幾股裊裊煙霧,就叫鶴息!」

  顧璨沉默片刻,笑道:「鶴息一語,是我瞎編的。」

  宋巨川頓時啞然,一臉錯愕。

  行了,香火錢沒了。

  道觀還要賠上一壺茶水?

  師父不大氣,還記仇啊。

  古柏森森,蔭庇水塘,花落如墮鳥,游魚啄而食之。

  塘邊有兩只貓,一毛色純白而尾獨黃,市井俗稱金索掛銀瓶,它蹲坐作望水欲捉魚狀,一黃身白肚白足者,名金被銀床,正在撲蝶嬉戲。

  宋巨川咧嘴笑道:「野貓,經常去竈房偷吃的。」

  木訥鍾山肚裡有話,它們也偷不著什麼吃的。

  比起宋師兄,鍾山口拙最笨,學什麼都慢,師父總說他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他若能修習道法,世間就沒誰不可以修仙了。

  觀內鬆下有一老道,鬢發雪白,腳踩一雙草履,肩扛鋤頭,手挽竹籃,竹籃裡邊有幾塊沾著泥土的茯苓。

  咦了一聲,擡頭看了眼天幕,老道士掐指一算,搖搖頭,如今這天機世道,總之是教人愈發看不明白了。

  老道緩行,瞧見那一行人,難免心生疑惑,自家道觀一般都關門的,竟然有主動敲開門的香客?

  上桿子送錢來了?真有這等美事?就怕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啊。

  兩位道童行禮道:「弟子拜見靖師。」

  老道臉色如常,點頭緻意,將鋤頭和竹籃交給兩位弟子,準備親自待客了。

  老道當下已經騰出手來,打了個稽首,灑然笑道:「貧道程逢玄,兩位弟子都習慣稱呼貧道為靖師,貧道籍貫在那盱眙府,道場都梁山,散修漂泊,前些年從別洲游曆至此停步。沒什麼正經道號,自封的,當不得真,就跟那文壇士林的私謚無二,不提也罷,免得貽笑大方。」

  顧璨問道:「可是那盱眙水府附近的都梁山?」

  程逢玄點頭稱是,大為意外,嘖嘖稱奇道:「公子真是博聞强識,世人只有聽說那盱眙水府而不知都梁山,若是再多知曉些前塵舊事,無非是清楚那煉掉半座銅陵山和半數盱眙蝦兵的杜秀才,哪裡會知道什麼都梁山。」

  黃烈疑惑道:「杜秀才?」

  程逢玄笑了笑,不予解釋。

  顧璨介紹道:「中土神洲歷史上有位姓杜的五松先生,綽號杜秀才,是與徐夫人齊名的煉師。」

  盱眙府,府縣治所都設在山上,舉眉大視為盱,瞪眼直視是眙,寓意高瞻遠矚,就有了這個膾炙人口的古名。

  一路行來,沿途景緻俱是不俗,建築古色,花木古色,黃烈忍不住贊一句好風水。

  以前是自己燈下黑了,竟不知眼皮底子就有這麼一塊風水寶地。

  老道士領著他們來到一處名為「蘧廬」的茅屋,離著古松不遠。

  顧璨看了眼字跡婉媚的匾額。

  程逢玄指了指那棵古松,「此松是這處道觀的創業祖師手植,好多年了,下有茯苓,快成人形。」

  顧靈驗看了眼古松地下的景象,偷偷掩嘴嬌笑,果然是有什麼樣的師父就有什麼樣的弟子,都能吹牛,不打草稿的那種。

  顧璨笑道:「仙長高風。」

  言外之意,是敢這麼對外人公開言說此事。

  顧靈驗以心聲單獨詢問黃烈,「瞧得出茯苓成精的異樣土氣嗎?」

  黃烈照實說道:「我看不出什麼。」

  老道人伸手一指,笑言一句莫作怪,驚嚇了貴客。

  只見道士手指處,雙貓悉變為蝴蝶,繽紛飛散。

  顧靈驗故作驚訝狀,花容失色哎呀一聲,便往顧璨肩頭靠去。

  顧璨只是伸手抵住她的額頭,輕輕推開,微笑道:「如何?我就說天壤間正多異人,江湖中往往蟄居真人豪俠,你偏不信,還說我疑神疑鬼。」

  顧靈驗配合著自家公子一起演戲,好似後知後覺,怯生生望向那位老道。

  洞府境?觀海境?

  來到那座蘧廬門口,顧璨突然停步笑道:「我這個人比較不務正業,喜歡看雜書,看了些偏門學問,現學現用,見貴地神寶藏用,朱紫騰沸,兩氣交纏有龍盤虎踞氣象。這才敲門拜訪,誤打誤撞,不曾想還真遇到了我們俗子百年難遇的世外高人,在此守著茯苓成精,小子斗膽求教靖師,是為了服用升仙?」

  程逢玄驀然變了一副面孔,再無半點仙風道骨,雙指並攏作戟,指向那位富家公子哥模樣的儒衫青年,老道士瞠目厲色道:「貧道早就看出你們仨心懷叵測,攜婢帶僕,去何處晃蕩不好,偏膽敢來此造次,泥鰍追著鴨子攆,找死呢!」

  顧璨笑道:「靖師不必假裝凶神惡煞,嚇唬我們這些肉眼凡胎。市井俗子以七尺為性命,山中道人以性命為七尺。相信以靖師的心境和修為,修煉的又是內丹,先以茯苓成精之事,聳人聽聞,再施展幻術,化貓為蝶,是希望我們知難而退?還是相中了我身邊婢女的資質,覺得她有幾兩重的修道根骨?」

  老道士撫鬚點頭,目露贊賞神色,「公子風雅好氣度。」

  顧璨淡然道:「釣者之恭。」

  老道士啞然失笑。在此煉氣數十載,還是頭一遭碰到這麼個實誠人。

  顧璨說道:「靖師是如何斷定我們不是歹人的?」

  程逢玄撚須笑道:「貧道略懂幾分陰陽讖緯、占星望氣的皮毛,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不敢說登堂入室,距離爐火純青的地步,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顧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我曾在某人的讀書筆記上看到兩句話,與此有關。」

  老道士哦了一聲,笑道:「願聞其詳。」

  顧璨緩緩道:「今人講天文,只去躔度上推問演算,我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這就是三教祖師共推的天文。」

  「今人論地理,都在疆域上考察勘驗,我說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便是三教祖師同證的地理。」

  「靖師以為然?」

  老道聞言訝異再恍然,滿臉百感交集,道:「我輩修道之士,若真能將天地兩象實體到自身上來,區區陰陽五行讖緯小術,何足道哉。」

  「聰明人永遠騙不過傻子。傻子永遠會將謊言當真。」

  「公子為何有此說?」

  「有感而發,隨便說說。」

  「對了,公子所謂的某人是何人?能否幫貧道引薦一番?」

  「不能。」

  「……」

  「敢問仙長道號。」

  「自取道號回祿。」

  ────

  在那折腰山之巔,一棵參天古木的高枝上,有三人,或站或立或蹲。

  不遠處就是供奉宋瘠金身所在的山神娘娘廟。

  站著的,是馬苦玄的婢女數典,站著的,是大弟子忘祖,是馬苦玄給他改的名字,說是可以名字道號合二為一,省事。

  其實他們幾個心知肚明,不單單是與數典組成個成語,更是因為與真龍「王朱」有些諧音。

  馬苦玄的修行,是絕對與「勤勉」二字不沾邊的,但是卻對嫡傳忘祖十分厚愛,無論是傳授雷法還是指點武學,稱得上是傾囊相授,丟給這個開山弟子的道書、拳譜,恐怕沒有五十本也有四十本了。如今忘祖的境界,是「兩金」,金丹境和金身境。資質可謂卓絕,不過因為師父是馬苦玄,就顯得很一般,不太夠看了。

  還有個蹲著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明。他跟馬苦玄,師父不像師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歡喊馬苦玄一聲「老馬」。

  甚至當面詢問馬苦玄,他能不能轉投落魄山,理由有兩點,一是覺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裡都不受待見。

  柴刀少年皺眉問道:「怎麼回事?老馬輸了?」

  忘祖默不作聲。明擺著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費口水。

  高明收回視線,說道:「師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們還怎麼尋找師父的轉世?」

  看方向,是奔著中土神洲那邊去了,這還讓他們幾個怎麼找,若是往北邊走還好,不外乎是北俱蘆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葉洲,至少還有一絲渺茫希望,如今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撈針是什麼。

  忘祖臉色悲傷,沉聲道:「除非是仙人,才有可能勉強追上那道金光。何況師父說過,只要這場架打輸了,就不用找他了,注定徒勞。」

  高明繼續說道:「師父還說了,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復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蘇清深吧,真是個好名字。師父讓我再轉告你一句話,你反正都不用想著如何處心積慮報仇了,以後走在路上,瞧見了那個姓陳的,記得與他磕幾個響頭,就當是謝過他幫你報仇的恩德了。」

  女子默不作聲,眼神複雜,臉色蒼白。

  馬苦玄留給陳平安了三個謎題。

  只是讓陳平安小心小心再小心。

  謎底分別在這三人身上。

  馬苦玄既讓他們各自保密,又告訴他們,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陳平安,或是某天被陳平安找到他們了,就可以說出這個謎底,至於是當敲門磚,還是保命符,無所謂他們的選擇,都隨意。

  謎底是三個人名,這三人跟馬苦玄一樣,都是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比如高明知道的那個人,叫盧正醇。

  好像是個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在清風城許氏混飯吃。

  在那玉宣國的京師城隍廟內,來了兩位「外鄉人」,分明是縮地山河跨洲而來,卻能夠不驚動本地城隍爺。

  如果一定要打個比方,來形容這兩位蒞臨此地的場景,大概就是戲文上的皇帝老爺帶著尚書大人,一起微服私訪,進了地方上的縣衙吧。

  一個面目黢黑的矮小漢子,一個面如冠玉的美髯男子。

  前者身高還不如裴錢,身穿黑衣,腰纏一條白玉帶,漢子雙手扶住腰帶。

  可惜他身邊那位氣態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個腦袋。

  裴錢雖然驚訝,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燦爛,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拱手道:「裴錢見過周城隍,範將軍。」

  那矮小漢子點點頭,「範將軍是職責所在,需要白晝巡游各洲城隍,我屬於閒來無事,跟著他隨便逛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書呆子,又見面了。」

  裴錢咧嘴一笑。

  記得師父的先生,曾經當面稱贊眼前這位高居人間城隍第一尊的周城隍。

  「就沒見過身材這麼矮小、一身氣勢卻這麼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壯哉!」

  ────

  莫名其妙就成了落魄山記名供奉,道號龍聲的老聾兒臨時繞路,沒有直接去找李槐,而是帶著弟子離開十萬大山,徑直御劍過劍氣長城,甘棠捏一道法訣,幫著幽郁一起施展了障眼法,匿了行蹤,免得節外生枝。幽鬱御劍鳥瞰,見那半截城頭上,多有外鄉修士成群結隊,散在不同處賞景,叢叢似花。

  在那本是劍仙私人宅邸地界的高空,老聾兒忍不住往城頭那邊回頭一望,本以為要被坐鎮此地的文廟聖賢攔下,需要報身份遞關牒之類的流程,好歹走個過場,老聾兒對此是毫無芥蒂的,畢竟在劍氣長城早就習慣了夾著尾巴做人,不料就這麼順順噹噹過了城頭,這反而讓老聾兒心中泛起了嘀咕,文廟就這麼不把我當盤菜啊?

  可要說真被攔下,估計甘棠就又要牢騷幾句,即便老大劍仙不在了,不還有年輕隱官新近刻了字,寧姚剛剛躋身了十四境,五彩天下還有座飛升城呢,你們文廟就真當劍氣長城不存在了?

  到了那座舊城遺址,老聾兒嘆息一聲,率先飄落在地,故地重遊,睹物傷情,憑吊古跡,幽思綿綿。

  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界。

  禮聖為人間制定的文字,於遠古神靈餘孽而言,其實就是一座無形的天地牢籠,只要現身人間,就需要面對這些人間文字鋪設、打造出來的「荊棘」,世間凡俗夫子,練氣士,還有後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靈,對此幾無感覺,唯獨遠古神靈境界越高,金身越精粹,則受限越大。世人走在布滿荊棘的山間道路上,極容易衣衫被鈎,肌膚被刺破,同理,遠古神靈由天外現世,宛如行走在一條在文字荊棘道上,每走一步,都會磨損金身。

  所以周密才會親自為蠻荒天下制定嶄新文字,不單單是幫助妖族與浩然和人族劃清界線,更是為了暗中接引藏匿於天外的遠古神靈,是一種鋪路。

  幽鬱小聲說道:「寧姚和那位前輩,見了麵,好像都沒有詢問師父為何能夠重返飛升境?」

  甘棠點點頭,不以為意道:「大概這就是十四境的氣魄了,十四之下都是虛頭巴腦的事情,別人的境界起伏,沒什麼可聊的。」

  這趟偷摸著涉險重返道場,甘棠當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麼簡單。

  幽鬱問道:「師父來這邊是做什麼?」

  甘棠說道:「聽人說過一個道理,故鄉的勾人滋味,不是食物就在酒水。」

  幽鬱猜測是年輕隱官說給師父的。

  畢竟以前在劍氣長城,沒幾個人願意跟自己師父聊天。

  曾經的劍氣長城,大緻有三塊地盤,主城,主城以南的那片劍仙私宅,以北的海市蜃樓,這是一處商貿繁華的山上集市。

  甘棠伸手指向北邊,「以前那兒,可是一個風花雪月、流金淌銀的好地方,魚龍混雜,兜裡的神仙錢,比修士的境界更管用。」

  不像劍氣長城。

  很像浩然天下。

  劍氣長城最被浩然天下詬病的地方,就是這座海市蜃樓開創的擂臺。

  要比北俱蘆洲的砥礪山,更加殘酷和血腥,每次上去兩個,必須死一個,才算結束,當然時常出現兩個都死了的情況,或者剩下一個跌境的、或是半死之人。

  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樓的舊址之上,開了個勉强可以稱之為仙家客棧的地方,主業是住宿和賣酒,副業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寶器物,借助這座客棧的聲勢,出現了一條街道。能夠把生意做到這裡來的,想必七彎八拐,都有大靠山。

  老聾兒都要懷疑幕後的東家之一,是不是劍氣長城某位遠遊歸來的「私劍」了。

  關於這座「集市」的來歷,老聾兒那是再熟悉不過了。

  那邊曾有四十餘座大小建築,樓閣攢簇,鱗次櫛比,高高低低,層層疊疊在一起,成為一座高樓。

  以前到了倒懸山、還想看一眼城頭的浩然商賈、遊客,膽子不大,或是不喜歡去主城裡邊觸霉頭,他們都會去這座集市內盤桓幾天,反正遠看近看都是看。一些個出身同洲、較大的宗門,都在海市蜃樓裡邊建造會館,方便同洲道友有個落腳地。

  甘棠感歎道:「當年集市,那叫一個熱鬧非凡,燈火如晝,夜夜笙歌,號稱大小屋舍三千間,販賣各色奇珍異寶、來歷不正物品的商鋪,青樓,賭檔,酒樓飯館,公然販賣道書秘笈的,靈氣充沛的私宅、道場,還聚集了一大撥明碼標價、負責幫人指點修行症結的那些『無名氏』,浩然天下該有的都有,浩然天下不該有的,也有,總之就是什麼都有。只說那類專行拜月煉氣之道的山野精魅,還有精通房中術來采陽補陰的,跟她們睡一覺,就能賺著錢。」

  幽鬱臉色古怪。

  甘棠老臉一紅,解釋道:「只是聽說。」

  幽郁如果不是拜甘棠為師,肯定就會跟隨那座巨城一並遷徙去往五彩天下。

  大修士修煉證道,飛升之路有很多種類,白晝,化虹,騎龍乘鶴,霞舉,身騰紫雲,屍解,羽化等等,道路不同,品秩也有高下之分。對後世者而言,大概以拔宅上升最令人羨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幾座天下,歷史上有據可查、能夠拖家帶口一並成仙的事跡,萬年以來,屈指可數。

  就像老大劍仙只是跟陳平安洩露一件事,避暑行宮,躲寒行宮,再加SH市蜃樓,合在一起,就是一座三山陣法。

  既然名為「三山」,當然就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

  而其中那座海市蜃樓,則又是一座劍氣長城精心仿造的飛升台,耗時極長。

  海市蜃樓的基礎,是蕭愻之前那位隱官一手打造而出的,是一個空有雄才大略卻時運不濟的人物,境界太低,活不長久。

  老聾兒當初跟此人關係不錯。

  最終這座海市蜃樓,就成為陳清都一劍開道,舉城飛升之劍尖。

  托月山大祖對此是早有預料的,只是沒有必要阻攔陳清都祭出這一劍。

  畢竟離開的,都是些境界很低的年輕劍修,就連寧姚當時都沒有躋身玉璞境。

  蠻荒如果想要對他們趕盡殺絕,來個什麼斬草除根,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

  從陳清都,到齊廷濟、陳熙,再到陸芝和老聾兒等等,他們當年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蠻荒天下的所求之物,從來都不是這座硬骨頭難啃、還沒幾兩肉的劍氣長城,托月山大祖和那撥王座大妖,他們眼中盯著的大肥肉,是那座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貧瘠」二字的浩然天下。

  事實上,如果當年陳清都願意給蠻荒天下讓道,讓給劍氣長城兩洲山河,又何妨?

  不夠?那就在蠻荒天下,再給你劍氣長城劍修立教、給你陳清都稱祖的一切所需。

  師徒倆徒步走到了黃泥街道上,老聾兒挑了一處生意最好的路邊酒鋪,掌櫃是個嘴角有痣的豐腴婦人,頭戴一頂各色美玉煉製成花草樣式的軟翠冠,穿了件砑羅的圓領綠袍,她斜靠櫃台,意態閒適,手持團扇,貌極豔麗。

  鋪內端菜送酒的夥計,是個境界低微卻神完氣足的少年郎,按照山上的說法,就是道根深厚,仙苗一棵。那婦人看了佝僂老人一眼,看了青年劍修兩眼,她不敢怠慢,親自吆喝起來,老聾兒要了一壺酒和幾個下酒菜,婦人轉頭望向內門,隔著一道黃竹簾子,喊了聲銅駝,與後院竈房那邊報了幾個菜名。

  老聾兒挑了張靠街道的桌子,視線上挑幾分,手邊牆上掛著些木牌。

  幽鬱微微皺眉,見此早已心生不喜。這種無事牌,豈可隨便懸掛。

  老聾兒倒是無所謂酒鋪拿這種事情當招徠顧客的噱頭。

  先酒後菜,老聾兒倒了酒,自飲自酌,徒弟幽郁不喝酒。

  老聾兒抿了一口所謂的薜荔酒,果然如那夥計所說,酒水倒在了碗中,呲呲作響,似有擘蘿聲。

  幽鬱一得空,就喜歡跟這個「活黃曆」師父問些劍氣長城的往事,這麼些年游曆途中,一直從萬年之前問到了最近三百年。

  老聾兒盤腿坐在長凳上,拿筷子攪動一盤免費贈送的涼拌折耳根,嫌味道不足,又跟老闆娘多要了一碟辣椒油,澆在上邊,夾了一筷子,慢慢嚼著,再喝了一口酒,以心聲與幽鬱聊到了好像還是昨天的一些事情。

  「寧姚,齊狩,龐元濟他們之前的上代,所謂的年輕一輩天才,湊出了十人,稱之為天才,其實比較勉強。」

  「這一代人,屬於典型收成不好的小年份,跟他們上一代沒法比,如果跟寧姚這一輩比較,那就更不夠看了。」

  當中最被人看好的的榜首人物,資質最好的米筌,是個公認早發的天才,據說二十歲就是金丹劍修了,可惜很快就出城戰死了。

  這種事情,在劍氣長城從來不是什麼特例,而是常例。連同米筌在內的七人都早早身死道消了。剩下三個,本來資質墊底的王宗屏,有點大器晚成的意思,一步步順利躋身了元嬰境,結果在一場戰事中傷到了大道根本,由於斷了其中一把本命飛劍,此後長久停滯在元嬰境,約莫可算是因禍得福,成了如今五彩天下飛升城中的一位「老元嬰」了,雖然不曾去過某座酒鋪一次,如今卻是對年輕隱官最為推崇的劍修。

  其餘兩位,人生際遇可謂一個天一個地。

  「蘇雍的練劍資質僅次於米筌,但是怕死,其實也不能說他是怕死,就是次次不肯搏命廝殺,總想著等到自己躋身了玉璞境,再來找到個仙人境妖族,來一場乾脆利落的換命,如此買賣更賺些。不料到頭來,看似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的一場閉關,導緻一座丹室破碎不堪,直接跌境了。非但沒能一舉成為玉璞境,反而淪為一個劍心崩碎的破爛金丹,這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不在戰場上受傷跌境,反而是閉關沒破境,閉關出個跌境,沒有比這更讓人瞧不起的劍修了。」

  幽鬱聽到這裡,點頭道:「小時候經常見到蘇雍。」

  雖然已經辟谷,於五穀雜糧飲食一道,早可以斷了人間煙火,可幽鬱等到那幾盤菜端上桌,他還是跟夥計要了兩碗米飯。

  食氣者仙,不食者神。有些練氣士在斷穀、服氣之間,經常聞到菜肴火食之氣就會反胃嘔吐,譜牒修士還好,門派內自有仙家藥膳和靈丹妙藥準備,山澤野修可就遭罪了。

  老聾兒搖晃著酒碗,那蘇雍,既是爛酒鬼又嗜賭如命,還喜歡逛窯子,一年到頭欠錢不還,賴賬躲債。常年往來於城池和這裡的海市蜃樓,做些不入流的買賣,幫人跑腿,賺些差價之類的。誰肯請他喝老酒,誰就是他的大爺。要說一個從元嬰跌為金丹的劍修,在別的地方,也還是一位不容小覷的陸地劍仙,背後興許非議,當面肯定不會如何挖苦,可惜蘇雍是在劍氣長城。

  「後來成了某人的跟屁蟲,鬼日子才稍微好轉一點。」

  「某人是誰?」

  「還能是誰,那人曾經勸蘇雍去浩然天下,相信理由無非是樹挪死人挪活,浩然天下的金丹劍修,還是很吃香的。看得出來,蘇雍確實動心過,否則也不會時不時就去大門那邊逛逛,只是最終還是沒有去。」

  「既然他是金丹,跟著去了五彩天下?」

  「沒有。」

  幽鬱聽到這個答案,就知道不必再問結局了,開始低頭扒飯。

  老聾兒繼續說道:「蘇雍刮了鬍子,換上一身潔淨衣衫,偷摸去了戰場,撿了把劍坊出産的制式長劍,殺了些蠻荒嘍囉,數量不多,沒能攢出一個金丹的戰功,就被一個路過戰場的妖族修士偷襲刺殺了。到底還是虧本的買賣。」

  至於那個玉璞境劍修的王微,當年在戰場上攜手道侶,一同神秘失蹤了。

  此人在金丹境之時,就成為齊家供奉。後來,躋身玉璞,按例可以自己開府,娶了一位出身玉笏街的大姓女子。

  約莫五十年前,九十歲的王微,成功躋身上五境。

  如果說蘇雍是破罐子破摔,還算情有可原,那麼最喜歡蹭酒喝、對誰都巴結的王微,就有點讓人瞧不起了。

  幽鬱試探性問道:「那王微是投靠蠻荒妖族了?」

  老聾兒隨口說道:「說都是這麼說的,秘密投奔蕭愻和洛衫去了,不過我沒親眼見到,不好說一定是什麼。」

  幽鬱問道:「師父好像不是特別想去落魄山當供奉?」

  老聾兒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答非所問,「這人啊,一有了想要自由的念頭,就會立馬變得不自由。」

  以前在劍氣長城管著那座牢獄,老人就覺得很自在,總能找到些解悶的樂子,不覺枯燥。如今脫困了,好似天高地遠,自身境界也不低,反而總覺得處處碰壁,拘束太多。

  老聾兒喝了一大口酒水,聳了聳肩頭,打了個酒嗝,笑道:「你小子開心就好。不用管師父的這點牢騷。」

  小孩子過新年,歡天喜地,總想著新衣服和壓歲錢。成年人過個年,難免糾纏於額外開銷,或是欠錢還錢。

  就在此時,門口那邊來了個新客人,青衫長褂,背劍懸酒壺,他以心聲與師徒倆笑道:「龍聲道友,只因為不願意俯身低就落魄山,就躲在這邊喝悶酒了?」

  老聾兒笑容尷尬。聽聽,這話說的,傷感情了。

  幽鬱神色激動,那人伸手虛按幾下,讓幽鬱坐著就是了,他擡頭看了眼酒鋪牆上的無事牌,笑了笑,坐在幽鬱身邊,等他拿過本屬於幽鬱的那只酒碗,老聾兒已經擡起屁股,伸手探身,趕忙給隱官大人倒滿了一碗酒。

  陳平安端起碗,跟老聾兒酒碗輕輕磕碰,再喝了一口酒,問了價格,得知一壺薜荔酒竟然要賣三顆雪花錢,笑道:「明擺著被殺豬了麼。」

  鋪內暫時不用招呼客人,那少年夥計站在老闆娘身邊,他聽見這句話就不樂意了,卻被婦人輕輕拍了拍骼膊,示意他別衝動。

  她神采奕奕,盯著那個身材修長年約三十的男子,一雙秋水長眸似有金線流轉,異象極其細微,恰似大湖中有一條蛟龍游曳,她顯然是用上了隱蔽的望氣神通。她雖然看不清對方的修道根腳,卻知道那張靠門的酒桌,一個比一個有來歷,尤其以這個青衫劍客的氣象最為不俗,至少可以肯定,此人在山上的官身不小,比起山下王朝的那類注定不是當宰相便是學士的碧紗籠中人,要多出好幾種青、紫、赤紅道氣,可惜她望氣道行不算高深,只能看個籠統的大概光景,而無法辨認那幾股道氣的深淺。若是掌門師伯親臨此地,興許就可以看出更多門道了。

  老聾兒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需不需要我提醒提醒她,犯了山上忌諱?」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老聾兒疑惑道:「隱官怎麼沒有跟寧丫頭待在一起?」

  陳平安笑道:「不說這個,我馬上就要返回寶瓶洲。」

  不曾想那個婦人竟然拎了一壺酒,繞過櫃台,主動湊近套近乎來了,站在桌旁,「我可以落座嗎?」

  老聾兒看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對她更是置若罔聞,老聾兒只得擺手道:「掌櫃的,不方便。」

  她神色自若,沒有就此離去,反而開始自我介紹道:「我姓韋名玉殿,來自曲江上巳劍派,出身鷓鴣宮。自報名號師門,是擔心三位貴客會懷疑我是不是心懷叵測。」

  此言一出,鋪子內頓時竊竊私語起來。顯然對那「上巳劍派」並不陌生。

  少年一揚眉,神色頗為自得。

  跟著師父在此隱姓埋名,開鋪子賣酒水,少年早就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今兒終於可以大大方方亮出師門名號了。

  老聾兒不搭話。

  幽鬱對這鋪子早有怨氣,更是裝聾作啞。

  陳平安笑問道:「恕我孤陋寡聞,敢問道友來自何洲?」

  幽鬱忍住笑。

  自稱韋玉殿的女修神色微滯,仍是好臉色好語氣解釋道:「位於流霞洲,與天隅洞天是有千年世交之誼的近鄰。」

  她還真不信此人沒聽說過自家的曲江上巳劍派,雖說對方故意裝傻,她卻不至於惱羞成怒。

  流霞洲的山上領袖,主要有一顯一隱,前者是青宮山的飛升境荊蒿,後者是天隅洞天那對夫婦。

  上巳劍派比不得這兩個山上勢力,也算流霞洲一流門派,否則她也不會故意說出「世交」一語。

  上巳劍派的道統主要有驪山、春服和青陽三脈,鷓鴣宮就是春服一脈的核心。

  鷓鴣宮的上任宮主華芙蓉,她是上巳劍派的開山祖師和首任掌門,是一位享譽數洲的大劍仙,傳下了三條劍脈。據說是修道三千載,厭世去而上仙,水解而去。

  而華芙蓉就是韋玉殿的傳道恩師,上巳劍派的當代掌門王壺景,是一位玉璞境劍仙,論輩分,他還需要喊韋玉殿一聲師叔。

  祖上闊過,家底雄厚,現在也不曾家道中落,毫無衰敗跡象,只是聲勢不如最鼎盛之時,這樣的山上門派,嫡傳走到哪裡,都是順風順水的。

  而類似韋玉殿這樣的人物,如今在這條街上,至少有一手之數。

  她家族在那流霞洲山下,是個富貴熏天的古老存在,屬於道家豪閥,建造有一座宗壇,可以授籙和加籙,曾是一洲道門諸派的符籙提舉,韋家法壇號稱擁有十二種籙、二十四種符,在浩然天下比較罕見。此外韋家還有一個為人稱道的「傳統」,女子多是傾國傾城的佳人,幾乎每一代,都有數位女子,不是某國皇后就是某個王朝的太后。

  而她的親傳弟子王珂,就是那個少年夥計,極有仙家緣法,他出生之時,門前忽生一棵青桐樹,上有仙鬼傳出謠歌之聲。

  之所以有這次下山游曆,是因為精通算卦的掌門,算到了少年在此有一樁機緣。

  果不其然,早就被挖地三尺的海市蜃樓舊址,偏偏就被王珂在某天夜幕中,瞧見了一道光芒,最終被少年得到了一把短劍。

  至於被她稱呼為銅駝的掌勺廚子,荊棘叢中老物成精,是上巳劍派的護山供奉。

  幽鬱以心聲問道:「師父,聽說過這個上巳劍派?」

  老聾兒想了想,「好久之前,好像確實有個小姑娘,來劍氣長城曆練過大幾十年吧,資質不錯的,沒有師門,只有家學,她是在這邊結的丹,在城頭那邊煉劍,還得到了一條還是兩條古老劍脈的傳承。小姑娘酒品不太好,一喝酒就喜歡駡人,跟蕭愻關係不錯,她們經常一起頑,後來小姑娘躋身了元嬰,虎了吧唧的,成天摩拳擦掌,一門心思想著非要斬殺個玉璞境妖族修士,結果不知怎的,就被老大劍仙趕回家了,聽說她回鄉,很快就開山立派,估摸著她就是上巳劍派的開山鼻祖,之後斷斷續續,有徒子徒孫來這邊曆練殺妖,女子居多,最後一撥弟子,似乎都沒有劍修了。這也正常,浩然天下那邊,劍修金貴,不太敢隨隨便便丟到劍氣長城這邊來。」

  幽鬱點頭道:「聽著是個門風不錯的仙府。」

  他再看那牆上的贋品無事牌,便稍稍順眼幾分。

  陳平安笑問道:「龍聲前輩?」

  老聾兒只得伸手招呼道:「韋道友,幸會幸會,我們師徒倆對貴派久仰大名,坐下聊。」

  韋玉殿先讓弟子去掛上一塊打烊的木牌。

  一聽說她是上巳劍派的鷓鴣宮主人,酒鋪內半數客人,就開始跟她主動敬酒,韋玉殿便只好一一禮數招呼著。

  老聾兒笑著看她忙完這些,等她重新落座,開門見山問道:「韋道友想要與我們聊些什麼?」

  韋玉殿說道:「容我先冒昧問一句,三位貴客接下來是繼續往南邊走,還是要往回走了?」

  老聾兒說道:「不出意外,是去浩然。」

  韋玉殿笑道:「那我就直說了,不兜圈子,能否邀請道友去我們上巳劍派做客?」

  老聾兒擺手道:「我已經答應了這位……陳道友的邀請,去當供奉。」

  韋玉殿恍然大悟,轉頭問道:「敢問陳道友仙鄉何處?」

  陳平安笑道:「小地方,寶瓶洲。」

  韋玉殿贊歎道:「東寶瓶洲地方雖小,奇人異士卻是數不勝數。」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才需要邀請龍聲前輩去我家山頭鎮場子。還希望韋道友君子不奪人所好,莫要半道截胡。」

  韋玉殿舉起酒碗,搶先一飲而盡,「豈敢。」

  老聾兒其實已經看出年輕隱官的疲態,實在不敢想像,如今誰能讓他受此重傷。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就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一貫不聞不問的行事風格,所以直到現在都沒開口詢問此事緣由,老聾兒便主動提起酒碗,「我替陳道友喝一碗。」

  韋玉殿又悶了一碗酒,苦笑道:「不像我們流霞洲,松柏之下,其草不殖。」

  陳平安面帶微笑,似乎沒聽懂她的言外之意。

  老聾兒有些訝異,她這才喝了半斤酒,就開始酒後吐真言了?

  韋玉殿擠出一個笑臉,「以前師尊經常念叨一句,煉劍要過倒懸山,學仙需是學天仙,劍術和仙法,都要直指大道。」

  老聾兒附和道:「有見地。」

  跟隱官大人對視一眼。

  以後到了落魄山,總不至於每天需要這類酒桌應酬吧?

  當然不需要,落魄山清淨得很,就怕你覺得不夠熱鬧。

  韋玉殿望向門外的黃土街道,只聽她沒來由感慨一句,「風雲際會,干戈四起,縱橫斗轉,龍蛇起陸,一時人物盡鷹揚。」

  老聾兒再次看了眼陳平安,她這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好歹是一位出身宗門的元嬰境劍修,至於對著咱們仨這麼掏心掏肺嗎?

  她捋了捋鬢角發絲,清風吹面酒全銷。

  是非人海裡,直道行路難。

  家族的內憂外患,門派的近憂遠愁,讓一向道心澄澈的她都覺得前途渺茫。

  更何況韋玉殿還收到了一封掌門親筆密信,某人已經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了。

  她是元嬰,又非劍修,如何擺脫一位玉璞境劍仙、明面上還占著大義與道理的糾纏?

  「實不相瞞,掌門給我這弟子王珂,算出一句讖語,總計十八字。下山之時琢磨不透,如今算是應驗了。」

  韋玉殿伸手讓王珂過來一起坐著,以心聲與衆人言語道:「蜃中樓傳紫書,認真提攜短劍,先斬戮後封題。」

  陳平安雙手籠袖,半睡半醒,眯眼打盹似的。

  韋玉殿說道:「在這之前,我這弟子還得到了一樁機緣。王珂,不必心有顧忌,故意隱諱此事了,你自己與三位前輩照實說。」

  王珂明顯有些不情願,可既然是師父發話了,只好從袖中摸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青銅短劍,「是我在一處名叫丈人觀的廢棄道院,無意間得到的這把短劍,具體年月不可考,刻了兩個篆字,分別是趙和徐。」

  陳平安擡了擡眼皮子,笑著解釋道:「若無猜錯,趙是國姓,徐是人姓。」

  袖中趙匕首,買自徐夫人。

  少年將信將疑。

  幽鬱如墜雲霧,總不至於是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這麼肝膽相照、逢人就說肺腑之言吧?

  老聾兒只得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你見多識廣,給說道說道?她再這麼掏心窩子,感覺都快把我當成老祖宗了,我虛啊。」

  陳平安緩緩道:「據說是韋玉殿所在家族的隔壁某王朝境內,新起了一座宗門,咄咄逼人,要跟上巳劍派爭奪流霞洲名義上的第三寶座。」

  「這個開山不到百年的後起之秀,與青宮山和天隅洞天關係都不錯,那位年輕宗主跟韋家關係複雜,上巳劍派壓力就大了。」

  「估計她是見前輩道氣深厚,便病急亂投醫,想要尋找外力,最好是與劍氣長城沾親帶故的,讓對方不敢輕舉妄動。」

  「她所在門派內設有禮官一職,名為冠者,每逢慶典節慶,驪山、青陽和春服三條道脈,各出一二人,必須是中五境劍修才能擔任,其中一人,天潢貴胄貴出身,與天隅洞天少主蜀中暑,雙方是關係莫逆的摯友。不知為何,曾是上巳劍派歷史上最年輕的冠者,被寄予厚望的此人,卻被祖師堂給譜牒除名、驅逐出境了。」

  「我猜她那掌門除了幫助王珂算了一卦,也幫她起了一卦,來此可以逃婚、避難兩不誤吧。」

  「比如早早算準了,她有可能在此遇見龍聲前輩這樣的高人,深藏不露的老劍仙。」

  老聾兒驀然眼睛一亮,略過什麼老不老劍仙不劍仙的,「逃婚?這裡邊除了國家仇恨和師門怨懟,莫非還有脂粉故事不成?」

  陳平安不再言語,不想聊這個。見過了老聾兒,扯幾句閒天,就等著按時返回玉宣國京城了。

  老聾兒當然不是覬覦那韋玉殿的姿色,到了他這個歲數,境界,看人間美色,過眼不過心。

  何況甘棠此生修道,對於男歡女愛,看得極淡,本就不好這一口。

  至於韋玉殿的那點拙劣障眼法,老聾兒一眼看破,容貌確實當得起傾城二字,身段更是極好,該瘦處瘦得不像話,該腴處便有料得任她法袍寬松依舊顫顫巍巍。明明是那清水出芙蓉的姿色,卻有風情萬種的韻味。

  韋玉殿望向那個官氣極重的中年男子,硬著頭皮說道:「冒昧請教劍仙名諱仙府。」

  她卻只見那個青衫劍客閉目養神,明擺著是不想趟渾水,不願摻和她的私人恩怨了。

  但是她之所以如此厚顔行事,真真切切,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因為掌門卦語中就有「遇龍則停,逢青可喜」一句。

  韋玉殿臉皮再厚,總不能强行拉住他如何,思來想去,只得暫時放下心中念頭,告辭一聲,帶著徒弟走回櫃台那邊。

  老聾兒抖了抖袖子,掐指心算,臨時起了一卦。

  天公不作美,紅顔多薄命。所以傾城人,如今不可得。

  可別看老聾兒在劍氣長城,沒人將他當回事,其實相當博學多才,畢竟在那牢獄內,總得找點事情做做,才好打發光陰。

  酒鋪內言語嘈雜,喝高了,難免提及那場城頭攻守戰,有奇怪老大劍仙明明劍術通神、為何只遞一劍的,有詢問陳熙去向的,也有仰慕齊廷濟與龍象劍宗的,更有對林君璧這撥避暑行宮外鄉劍修贊不絕口的,只是當有人提及那位風頭一時無兩的末代隱官,便起了爭執,有褒有貶,前者說他能夠城頭刻字,還要如何?後者說他坐鎮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十分一般,並不出彩……

  幽鬱低頭眯眼,拿筷子的手,習慣性拇指搓動食指。

  七八桌酒客,來自浩然各洲的小三十號練氣士,一聊起那位年輕隱官就都來了興緻,各執己見,年輕修士,男子多是貶他,女子多是贊她。

  韋玉殿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開口替那位遠在天邊的年輕隱官辯解說道:「諸位,在古人之後論古人之過,則易。在古人之位行古人之事,則難。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不是事事都是旁觀者清的。別的不說,只說他能夠請得動齊老劍仙,刑官豪素他們一起趕赴托月山,就說明老大劍仙早年選他當隱官,沒選錯人。」

  老聾兒對這些討論並不上心,看著那個昏昏欲睡的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睜開眼,疑惑道:「嗯?」

  老聾兒小心翼翼說道:「不會是跟寧姚吵架了吧?」

  照理說,早先在牢獄內遭罪,陳平安都從未怨天尤人,沒理由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太平無事了,都有了兩座宗門,如今又有了他助陣,當了記名供奉,不說如虎添翼吧,只說在那寶瓶洲,誰敢與落魄山掰手腕?即便當下陳平安瞧著受傷不輕,也不該如此暮氣沉沉才對嘛。想來想去,能夠讓陳平安如此精神萎靡的事,必然是寧姚無疑了。

  難怪寧姚出現在十萬大山,陳平安後腳就趕來?

  敢情是一個跑一個追?小兩口鬧矛盾,置氣呢?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老聾兒笑道:「也對,肯定是我想岔了,你哪敢跟寧姚吵架。」

  陳平安無奈道:「我謝謝你的理解啊。」

  老聾兒愈發好奇,「咋回事?」

  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就是打了一架,犯困打個盹而已,還要跟你報備和解釋啊?」

  老聾兒不再言語,氣性這麼大,估摸著還是跟寧姚吵架了。

  難道是這趟寧姚悄悄趕來浩然,不小心撞見了陳平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

  陳平安無所謂老聾兒瞎猜,强提精神,與幽鬱閒聊起來。

  幽鬱滿臉漲紅,拘謹得很。

  大街上,出現了一個白衣赤腳的貴公子,披頭散髮,寬衣大袖,腰佩長劍。

  敏銳察覺到外邊那股淩厲異常的劍仙氣息,鋪內韋玉殿臉色瞬間慘白無色。

  其餘酒客境界不夠,尚未感知到這位流霞洲年輕宗主劍仙的大駕光臨。

  那位灑脫不羈的貴公子緩緩前行,以心聲笑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韋玉殿,你又能逃到哪裡去?欠了百年,得先收你一筆利息,擇日不如撞日,此地天高地闊,你我不如野合?放心,憑我劍術,隔絕天地,信手拈來,我們見得外邊行人,你卻不用擔心春光外洩。」

  有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大搖大擺從街道另外一端走向酒鋪,她瞪大眼睛,瞧著那個腦子進水的可憐蟲。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個時候說這種事啊。

  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苟且行事……其實也沒啥。

  那位年輕劍仙眯眼笑道:「咦?莫非你是認得我?否則總不能是你能夠聽見我的心聲吧?」

  貂帽少女不知是裝傻還是嚇傻了,就要快步跑入酒肆。

  年輕劍仙一步來到她身邊,伸手就要按住她的頭頂貂帽。

  少女嘀咕一句,「嘛呢嘛呢,莫挨老子!」

  她隨便揮出一巴掌。

  那位享譽一洲的劍仙瞬間「化虹遠遊」,啪嘰一下,重重摔在了遠處城牆之上,身軀癱軟,滑落在地,昏死過去。

  韋玉殿深呼吸一口氣,與那貂帽少女擦肩而過,來到酒肆門外,她舉目張望,如墜雲霧。

  人呢?

  謝狗哈哈笑道:「山主也在啊,好巧好巧。先前我在潛心閉關呢,山主恕罪個。」

  老聾兒趕忙站起身。

  眼前這位,可是白景!

  那個在遠古喜好豪取他人道號的劍修白景!

  謝狗使勁拍了拍甘棠的肩膀,老氣橫秋道:「以後到了山上,低調做人,老實幹事。對了,你是一般供奉,我是次席供奉。」

  貂帽少女每伸手一拍,老聾兒肩頭就一歪,強顔歡笑。

  陳平安算了算時間,差不多該回寶瓶洲了,站起身,擡頭看了眼牆上的那些木牌。

  山主如此,剛落座謝狗和老聾兒也就只好跟著起身,幽鬱掃了一眼屋內幾個男子。

  幽鬱與一名男子劍修點頭微笑緻意,因為此人是唯一一個從頭到尾說隱官好話的男人。

  後者不明就裡,卻還是還以笑容,然後他就看到那個隱約是為首之人的背劍青衫客,笑問道:「聽口音,是北俱蘆洲人氏?」

  那個與人拼桌喝酒的北俱蘆洲劍修,點頭道:「山澤野修,第一次來。」

  青衫劍客笑容溫和,「那我能不能請你喝頓酒?幫忙把賬結了?」

  那人大大方方笑道:「這敢情好,「對方拱手作別,劍修只得站起身,抱拳還禮。

  一場萍水相逢,無需互問姓名。

  青衫劍客轉身離去,掏出幾顆雪花錢放在櫃臺上邊。

  他率先跨過門檻,離開酒鋪。

  貂帽少女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著雙肩緊隨其後。

  老人雙手負後,低頭弓腰跟上。青年劍修殿後。

  酒鋪內酒客們也沒有將那一行人當回事。

  一仙人,兩飛升,一金丹。四位劍修而已。

  那無緣無故便白喝了一頓酒的劍修突然問道:「你覺得呢?」

  門口那人停步轉頭,想了想,「可以與韋掌櫃借用那個道理。」

  停頓片刻。

  男人說道:「在我之後論我之過,則易。在我之位行我之事,則難。」

  酒鋪內先是鴉雀無聲,隨即哄堂大笑,有人嗤笑不已。

  有人嘿然道:「你算哪根蔥?」

  那人微笑道:「我是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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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32:3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98章 驕傲

  劍氣長城,曾是一個買酒比打水還容易的地方。

  如今鬧哄哄的集市,猶如一頁狗尾續貂的續寫新書。

  可不管怎麼說,有比無好。總好過一片死寂,單純成為一個外鄉人來此憑吊懷古之地。

  不像老聾兒那麼顧慮重重,七彎八拐,謝狗察覺到陳平安當下的異樣,她便直截了當問道:「山主,咋個受傷不輕,對方本事通天啊,需不需要我跟小陌幫忙找回場子?山主放心,我跟小陌,撇開劍術不談,遮掩氣機、更換容貌也是個中好手。我還有一手獨門劍術,可斬因果,非是自誇,不比純陽呂喦在天外抖摟的那一手遜色太多,保管教對方精通算卦推衍也順藤摸瓜不得。」

  若是個仙人,她但凡需要遞出兩劍,就算她配不上與小陌結為道侶。

  一般的飛升境修士,她還是很有把握的,例如荊蒿之流,當真是紙糊一般。

  陳靈均的那本路人集,前邊十幾頁,她早就偷偷翻過了。

  除非是龍虎山大天師,或是趴地峰火龍真人,這類比較棘手的十四境「合道候補」,所以她才不敢把話說死,需要喊上小陌一起,就很穩當了嘛。

  陳平安伸手繞後,輕輕拍了拍劍柄,說道:「剛剛跟人打了一架,算是險勝吧,代價不小,鞘內夜遊都被砍斷了。不用你們找回場子,已經清爽了結。」

  老聾兒還是懂一些人情世故的,只憑這番對話,便已心中了然。

  白景前輩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年輕隱官也真是不把她當外人。

  謝狗豎起大拇指,「自古高才受天磨,能過關者攢道力。山主經此一役,修行必定勢如破竹,暢通無阻,直奔飛升境而去!」

  老聾兒聞言便是道心一震,倒抽一口冷氣。莫非那落魄山,是與避暑行宮一般無二的風氣?

  自己生性耿直,可不擅長這套花言巧語,到了落魄山,豈不是要不合群,難道得在那邊坐冷板凳?

  既然暫時找不到劍仙高逸的蹤跡,韋玉殿壯起膽子跟上那一行人,近在咫尺,卻聽不見他們的對話內容。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問道:「韋劍仙還有事?」

  韋玉殿赧顔道:「晚輩後學不敢自稱劍修。」

  原來她的劍修身份比較尷尬,因為本命飛劍來歷不正,飛劍蘊藉的本命神通更是雞肋。

  陳平安說道:「我馬上就要離開此地,勞煩韋道友有事說事。」

  韋玉殿趕緊解釋道:「不敢隱瞞,我來此地,是為了避難,準確說來,是為了躲避青嵬派劍仙高逸的糾纏。」

  陳平安說道:「猜到了,不過這是你們雙方家族、宗門的私人恩怨,好像跟我沒關係吧?退一步說,根據避暑行宮的記載,距離上巳劍派最後一位劍修趕赴劍氣長城殺妖曆練,已經過去將近兩百年了,至於其餘兩撥練氣士,並非劍修,也無任何戰功記錄,總不可能是上代隱官蕭愻故意遺漏你們上巳劍派的戰功。」

  韋玉殿赧顔道:「我們上巳劍派當代掌門……」

  陳平安截下話頭,說道:「知道,丁法儀,道號桐君,佩劍『降真』,本命飛劍『接神』,坐鎮上巳劍派主山飯顆山。丁掌門擅長祝由科和梅花易數,尤其精通聞聲起卦,流霞洲王朝鄉野,多有奇談流傳。是遠古覡之一脈傳人,據說可以咒殺同境修士不見血,也可以救人無形中,故而被山上稱為見鬼人,不敢輕易招惹。除了這些表面上的,其實還有一些內幕,我都清楚。我猜肯定是丁掌門幫你起了一卦,要你來此靜待機緣,趨吉避凶?還是說早就算準了龍聲道友會仗義出手?」

  老聾兒連連擺手,「道力不濟,不敢攬事。」

  韋玉殿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壯起膽子,紅著臉遞給那位久聞其名、心神往之年輕隱官,心中不斷提醒自己加快語速,趕緊解釋道:「此次下山遠遊,掌門總共給了我三只錦囊,一次讓我在此挑選良辰吉日開店賣酒,風雷箋上邊附有批命一語,『遇龍則停,逢青則喜』。一次是讓弟子王珂在某天夜遊,王珂便得了雙劍合璧的機緣,最後這只錦囊,掌門讓我必須遇龍逢青再打開,但是反複叮囑我不得觀看文字內容,只需當面交給『龍』、『青』任何一位高人即可。」

  陳平安接過錦囊,取出小箋,看了一眼,就放回錦囊,遞還給韋玉殿,神色明顯和緩幾分,說道:「你接下來就放心在這邊做生意好了,以後我若是游曆流霞洲,會去上巳劍派和汾州韋氏做客。至於韋道友何時能夠返回流霞洲,以後等丁掌門書信通知。」

  謝狗以心聲問道:「山主,咋回事?」

  陳平安無奈道:「上巳劍派的開山祖師華芙蓉,也就是韋玉殿的師尊,她第二次游曆劍氣長城,跟寧府關係很好,是常客。」

  謝狗恍然大悟,「早知道有這麼一層關係,我不得把那啥劍仙什麼掌門打出屎來啊。」

  陳平安問道:「冒昧問句,韋道友怎麼就不是劍修了?」

  流霞洲的汾州上廟村韋氏,是源遠流長的道教世家,是浩然天下六大宗壇之一。那座大名鼎鼎的太符觀,就是韋玉殿的家廟,道觀內的彩色懸塑,內有三百六十五尊值日神君,獨樹一幟,冠絕一洲。

  韋玉殿小心翼翼收入錦囊,如釋重負,聽到問話,她神色恭敬答道:「後學並非那種先天劍仙胚子,緣於家族有先祖早年出海,獲得一位上古劍仙遺蛻和劍術傳承,其中就有遺物是一把飛劍。代代相傳,我因緣際會之下,年幼時得到了這把飛劍的主動認主,掠入一處本命竅穴自行溫養,飛劍被那位先祖暫名為『效顰』,我當年僥倖將其大煉之後,足足百餘年光陰,至今只摸索出一種本命神通,就是模仿其他劍修的本命飛劍,卻只能支撐一炷香光陰,時辰一到,就會立即恢復原樣。故而遇弱則弱是真,遇強則強則未必。」

  謝狗咧嘴笑,這麼好玩的本命飛劍,那位上古劍仙兵解之前,煉制起來,肯定幹勁十足。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關於這把來之不易的本命飛劍,丁掌門就沒有給出卦語?」

  韋玉殿猶豫了一下,說道:「掌門每次算卦,都要折損道行,耗神極多,即便如此,掌門還是為我起了一卦,但是卦語比較籠統,只有一句『一而再再而三』。掌門為人算卦,曆來有一事不可二解的宗門祖訓。」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我有個建議,你讓家族或是上巳劍派,幫你花大價錢也好,耗費人情也罷,都要幫你尋得一把飛劍,你嘗試著以劍煉劍。」

  韋玉殿滿臉不解神色,什麼叫以劍煉劍,其中緣由又是什麼?

  謝狗使勁點頭,咱們山主這腦子真靈光,她加小陌都比不過哩。

  陳平安只得耐心解釋道:「可能這把飛劍不該取名『效顰』,改為類似『鳩奪』的名稱,更為合適。丁掌門所謂的『三』,興許是說這把飛劍可以鳩占鵲巢三把飛劍,有機會同時擁有三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這也能夠解釋為何那位枯坐海上閉關至死的上古劍仙,為何兵解離世之時,寧肯以大毅力、付出大心血將其剝離出來,也不願將其與自身魂魄融合,為來世增添一份仙家道緣,就在於他對這把本命飛劍十分自負和看重,一旦被熔煉為虛無,哪怕他猶有來生可續仙緣,能夠開竅記起前身,重新登山修道,但是世間就注定再無此特殊神異的飛劍了。」

  韋玉殿喜悅神色,溢於言表。

  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感謝這位年輕隱官。

  總不能是那種才子佳人小說中無比爛俗的以身相許吧。

  就算她肯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啊。

  老聾兒輕輕點頭,距離真相,差不離了。

  幽鬱神色如常,心境無一絲波瀾。

  當年是否劍修,如今境界高低,隱官大人都是隱官大人。

  陳平安提醒道:「有些山上事,既然非比尋常,那麼得一緣法,就要受一劫。」

  韋玉殿趕忙穩住道心。

  陳平安說道:「至於是怎麼個討債法子,以何種方式出現在你面前,就看你與那人的宿緣了。比如……」

  等了一會兒,見年輕隱官沒有開口說下去,韋玉殿只得問道:「比如?」

  見她依舊沒有開竅,陳平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幫她解釋道:「比如那位上古劍仙的轉世今身,就是好像跟你處處事事糾纏不清的高逸。又比如不是高逸,而是別人,在你煉化額外第一把飛劍的時候,他可能就會走到你跟前,到時候你會怎麼做?」

  韋玉殿心亂如麻。

  陳平安緩緩說道:「這種因果循環,討債還債,躲避是沒有用處的,無非是自作自受,不過是自解自消。不分山上山下,欠債還錢,化孽緣為善緣,就是修行,修在山中,行在山外。山上山下有路可走,就是道,性命人情合乎天理,就是法。合在一起,就是修行道法。」

  韋玉殿停下腳步,鄭重其事稽首為禮,「銘記在心,謹遵教誨。」

  謝狗又開始詢問一般供奉了,「龍聲道友,聽得懂麼?」

  老聾兒本想說一句這麼深入淺出的道理,有什麼聽不懂的,只是礙於「遠古白景」的積威深重,老聾兒話到嘴邊還是改口,「聽不太懂,只覺得道理高明。」

  謝狗拍了拍老聾兒的肩膀,眼神憐憫道:「悟性差了點,難怪會跌境。」

  陳平安與問了些她與高逸的前因後果,大緻有數了,便說道:「就此別過。」

  韋玉殿雖然很想多聊幾句,但是他都已經下逐客令了,她只好告辭離去,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那個高逸?」

  陳平安笑道:「大概是被龍聲前輩嚇退了。」

  老聾兒倍感無奈。

  韋玉殿走到自家酒鋪門口,她忍不住回望一眼。

  她沒來由想起一句師尊經常臨摹吟誦的詩,今交如暴流,倏忽生塵埃。古交如真金,百煉色不回。

  這位年輕隱官,確有古時遊俠的風骨君子氣。

  約莫還有小半炷香的閒餘光陰,來到城牆根,陳平安看著那個快要散架的陸地劍仙,直到現在還沒有半點清醒跡象,坐鎮此地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也沒有露面「勸架」的意思,就這麼晾著一位年輕宗主。一個道齡不過兩甲子的玉璞境,還是一位劍修,這麼年輕就開宗立派,別說擱在流霞洲,就是放眼整個浩然天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謝狗好奇問道:「為何不喊來韋玉殿,與這位躺地上呼呼大睡的劍仙,來個鼓對鼓鑼對鑼,當面說清楚?」

  陳平安說道:「假設高逸真是韋玉殿的討債之人。有我們在旁邊,韋玉殿道心深處,難免有恃無恐,修道之士,人力未曾窮盡之時,不可以憑恃外力脫劫。此事於修道有礙。」

  老聾兒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笑問道:「下這麼重的手?」

  謝狗哈哈笑著,「我這是救他命呢。」

  老聾兒還是點頭附和,白景前輩此言不虛。

  換成年輕時候的齊廷濟,同樣被他聽見那番言語,估計這廝已經上路了。

  謝狗斜瞥一眼老聾兒,開始以次席供奉的身份對一般供奉發號施令了,「呲醒他。」

  在落魄山上,境界沒用處,好不容易逮著個比她更晚進入落魄山的,而且還是個當慣了出氣筒的妖族修士,不得薅他一薅?

  老聾兒腦子又沒有缺根筋,豈能照辦。

  陳平安說道:「把他喊醒,抓緊時間聊幾句。我馬上就要返回寶瓶洲。」

  老聾兒這才動手,蹲下身,伸手按住那廝的肩頭,抖了幾抖,讓那位年輕劍仙的魂魄、筋骨、氣機,悉數複歸原位。

  見那高逸醒來,陳平安說道:「你跟韋玉殿的私人恩怨,我聽了個大概,韋氏所在王朝,確實有不講道義的地方,不該毀約,你單槍匹馬來到這裡,找到韋玉殿,想要連本帶利討還回去,沒有任何問題。我對這種恩愛情仇,不感興趣,謝狗她之所以對你動手,是因為你不該在這裡說……葷話。」

  高逸背靠牆壁,仰頭死死盯住那個位置居中的青衫男子,再以眼角餘光打量著那個貂帽少女,冷笑道:「好手段,領教了,敢不敢報上名號。」

  謝狗還真就不慣著這種搞不清楚狀況的二楞子了,一腳踢過去,鞋底板踩中年輕劍仙的額頭,後腦勺一撞城頭,導緻對方再次暈厥過去。

  老聾兒只得再次蹲下身,將那位年輕劍仙弄醒。

  高逸再不敢撂狠話,只是低頭,伸出手指擦拭嘴角的血跡。

  陳平安繼續說道:「韋玉殿在這邊開鋪子賣酒的時候,你就別來打攪了,但是只要她返回浩然天下,你在海上守株待兔也好,在流霞洲尋仇討債也罷,各憑本事,後果自負。」

  高逸雙臂環胸,默不作聲。

  像極了那種市井坊間的豪橫少年,輸人不輸陣,即便被打得腦袋開片、滿嘴是血開不了口了,還是要用眼神說話,你今天只要不打死我,我遲早有一天就弄死你。

  老聾兒揉了揉下巴,奇了怪哉,先前都被白景前輩一巴掌拍飛了,這小子怎麼還是不知道輕重利害,這麼大氣性擺在臉上?

  那流霞洲最出名的大修士,不就是青宮山荊蒿和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鳶,只此兩位飛升境而已?一洲所謂山巔,也不高啊。

  比起北俱蘆洲火龍真人,皚皚洲劉聚寶,是要差上一大截的。

  這小子既然不是荊蒿或是蜀南鳶的嫡傳弟子,難道是私生子?

  陳平安說道:「你可以不服氣,也可以口服心不服,都隨你。我只是跟你闡述一個事實。」

  說完這句話,陳平安搖了搖頭,自顧自笑道:「是時候找機會去一趟真武山了。」

  陳平安看了眼高逸,「在十萬大山以北、舊海市蜃樓以南的這片地界,我說話,比文廟管用。」

  高逸聽到這句話,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陳平安轉身離去。

  高逸呲牙咧嘴,站起身,伸手揉了揉肋部,疼得他皺起臉龐,那個看著身材纖細的貂帽少女,力道驚人,什麼境界?!

  難道是一位駐顔有術、深藏不露的女子止境武夫?浩然天下,有這麼一號人物嗎?鄭錢?那人是他?

  謝狗突然轉頭,擡起手,嚇得高逸往後一靠,貼住牆壁。

  陳平安算了算時辰,說道:「你們各自忙去,回頭我們在落魄山再聚。關於仙人境修行細節一事,我會跟你們好好請教一番。」

  謝狗滿臉無所謂,仙人破境躋身飛升,簡單得很,她只是疑惑道:「不太像山主的行事風格。」

  陳平安笑道:「師兄讓我趁年輕說幾句狂話,試過之後,發現不太適應,還是比較彆扭,以後能免就免。」

  之後陳平安說道:「可能需要麻煩你盯著這傢伙了,至少十天半個月。」

  謝狗心中了然,摩拳擦掌道:「山主懷疑他是蠻荒未曾啓用的棋子?」

  流霞洲,如今口碑一般,很一般。總體上,比扶搖洲和金甲洲都要差很多,只比桐葉洲略好幾分。

  陳平安點頭道:「別忘了,高逸是劍修,不是來這裡遊山玩水、增長世面的一般練氣士。劍氣長城對浩然劍修而言,非同尋常,一名劍修,會在這裡說出那樣的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就是年紀輕輕,就又是宗主又是劍仙了,志得意滿,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恨極了上巳劍派和韋家,覺得忍辱負重將近百年,大仇得報就在眼前,才會得意忘形,一時失態,脫口而出。」

  「要麼就是高逸此人,對劍氣長城早就不以為然,又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他有極好的秘密師承,與劍氣長城不對付,例如高逸的傳道人,早年曾經在劍氣長城與誰問劍輸了,吃過大虧,避暑行宮記載過這類劍修,為數不少。要麼高逸就是蠻荒天下扶植起來的一顆棋子,當年用以流霞洲內訌。當然這兩種可能性可以合在一起,就更合理了。」

  謝狗贊歎道:「山主目光如炬,見微知著哇!」

  陳平安看了眼謝狗,後者點點頭。

  老聾兒以心聲與弟子說道:「幽鬱,到了落魄山,靠師父是靠不住了,你可能需要自食其力了。」

  幽鬱奇怪問道:「師父為何有此說?」

  老聾兒苦著臉搖搖頭,沒有解釋,為師與落魄山風氣並不相契啊。

  高逸坐回地面,開始呼吸吐納,調整氣息。

  貂帽少女的一巴掌加一腳,讓他體內氣機翻江倒海,所幸沒有傷到大道根本。

  在高逸那道家所謂玄關一竅的天宮內院,開有三花,高低依次懸在空中,可惜距離神氣精混而為一的地步,尚有一大段距離,但是最高一朵金花中,竟然開辟出一處宛如實物的庭院,大門朝向東方,極遠處,雲海滔滔,水文起伏,矗立有一棵參天神木,樹上盤踞有赤螭與青虯,正是高逸兩把本命飛劍的大道顯化,東海神木,扶搖之枝。

  而在金花庭院內,此刻好似中宵籠月的景象,當高逸分出一縷神識來到此地的庭院堂屋,本來倚立戶外的某人,便消失不見,只聞人行而不見人形,門外響起一連串木屐踩地的細微聲音。

  高逸這一粒心神芥子說道:「他就是陳……」

  天地間驀然響起一陣春雷震動,反複回蕩著「慎言」二字。

  高逸心神震動不已,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對方的名字。

  披髮赤足的高逸走到門檻那邊,說道:「隔著兩座天地,你至於這麼謹慎嗎?何況你親口說過,自己的身份,又不是見不得光,曾經有功於人間,故而文廟不會管束,酆都不來拘押,無非是失去了肉身,需要在我心神中開辟府邸,建設道場,維持一點真靈不滅。」

  見對方依舊沒有見自己的意思,高逸繼續問道:「你心心念念的那個柳姓書生,到底是誰?能夠讓你至今割捨不下?」

  剎那之間,高逸失去了全部知覺,就像被囚禁在一處光陰洄沍牢籠中,漆黑一片,唯有心念思緒尚且存在。

  高逸只得心中起一念,算是與她低頭認錯,頃刻間大放光明,這一粒心神恢復自由,他按照約定,不敢跨出門檻,進入門外那片被她化作禁地的天地,高逸盤腿而坐,自言自語道:「是你說此地還有幾股殘留劍術道脈,依舊盤桓不去,是我機緣所在,在此,才有機會返回流霞洲,幫你奪取那樁苦等千年的天大機緣,結果呢,我還沒登上城頭,就受此奇恥大辱,當年你我結契,才讓你脫劫,都說主辱臣死,你就視而不見?」

  如今浩然人間,機緣四起,比起當年浩然與蠻荒兩座天下接壤開通,生發異象更多。

  只說流霞洲,近期就出現了一座應運而顯的上古殘存洞天,不是玉璞境,休想參與爭奪,地仙之流,敢趟渾水,打牙祭都不夠。

  據說那青宮太保荊蒿此次遠遊別洲,就是為了暗中尋求强手臂助,才好穩壓天隅洞天一頭。

  堂堂一洲山上領袖,不惜自降身價,勾連別洲山巔修士,顯然荊蒿對這座遺址是勢在必得。

  一個清冷嗓音悠悠揚揚響起,「上古結契,大緻分三種,我們不是主僕身份,你我只是平起平坐的主客之分,在我看來,你這副皮囊,就是一處蘧廬,我幫你從一個籍籍無名的皇族質子,在短短百年之前有此際遇,是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機緣,若論住宿費用,我已經給夠錢了,高逸,你不該得寸進尺,奢求更多了。」

  高逸雙拳撐在膝蓋上,眼神炙熱,突然開始破口大駡,一口一個娼婦賤婢,遲早睡了你……

  對方卻是老樣子,無動於衷,將他的污言穢語大聲咒駡視為村野蟬鳴而已。

  高逸說道:「你們這些得道之士,當真全無一絲七情六欲嗎?如果說證道升仙,需要以此作為代價,長生不朽意義何在?」

  大概是這句話勾起了對方的說話欲望,門外憑空浮現出一位白裙縹緲的背劍女子,容貌極為冷艶,她是高逸年少時游曆黃茅山時所遇……一頭女鬼。

  滿虛空中,丈六金身,呈天人相。

  所現之形,無瑕無垢,皆真金色。

  只知她姓鄭,具體境界不明,但是劍術極高,高逸幾次身陷險境甚至是死地,都是她暗中出手相助。

  高逸在修道之初,誤認為她是一位地仙女鬼,等到他躋身了地仙,便猜測她有可能是一位傳說中的玉璞境鬼仙,如今等到高逸自己就是玉璞境,便又猜她至少是仙人境,高逸不知將來自己躋身了仙人,她會不會還是比自己境界更高?

  她望向虛空處的某個方向,神色晦暗不明,道:「他們一行四人,其中兩位劍仙與我同境。但是真要出手的話,我恐怕只能贏過那位年輕金丹劍修。」

  高逸後仰倒地,「不知為何,只是與他對視,就已經耗費我所有的精氣神。這輩子就沒遇到過這樣的怪事。」

  她微笑道:「你這輩子?也才幾年?」

  高逸默不作聲。

  她倚在門口,背對著屋內高逸,「現在知道為何他要多管閒事,我又為何對他們避而不見了?」

  高逸說道:「你說你曾經在倒懸山止步……」

  她面露傷感神色,喃喃道:「過去的事休要再提。」

  等到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各路神鬼奇異古仙,都如雨後春筍,紛紛破土而出。

  避劫成功,脫劫而出,伺機而動,終於要雨後天晴,重見天日了。

  隱匿於高逸心神中的鄭姓女鬼劍仙,只是其中之一。

  她曾經與某位舊人有個約定,不需要什麼誓言,只是君子之約。

  結果他失約了。

  不過準確說來,是她失約在先。

  原來他當年在倒懸山,雙方道別之際,他確實就提醒過她,不要嘗試合道,她確實忍耐了多年,終於還是按耐不住,自詡「信道不信邪」,結果就是合道失敗,一次功虧一簣,就失去了肉身。

  大概這就是在劫難逃。天地改易,謂之大劫,在此劫中,人各有劫。

  高逸說道:「現在怎麼說?」

  她幽幽歎息道:「你如果能夠在此得到某條劍脈的認可,我就幫你爭一爭大道的一線生機,流霞洲荊蒿之流,屍位素餐,是該讓位了。」

  高逸問道:「那你呢?」

  她說道:「等你攢夠外功,白日拔宅飛升,再分道揚鑣。」

  關於那座成道之基的洞天遺址,只要陳清流不出手,其實她勝算不小。

  只是這種事,沒必要告知高逸,免得他目中無人,一味托大,反而壞事。

  就在此時。

  一劍瞬間斬開兩座天地禁制。

  這道劍光,卻是從外往內斬開,而是從內往外開門一般。

  從那道門內走出一位背劍青衫男子,自嘲道:「都不當隱官了,卻要做著刑官的事。」

  陳平安終於明白為何禮聖要讓自己來此了。

  算是幫助文廟提醒她幾句,以後行事不要過界?

  白裙背劍女子微微皺眉。

  高逸驚駭萬分,慌忙起身。

  陳平安身邊,出現一位早就不知不覺隱匿在此的存在,是個身材修長、有傾城佳人,她的容貌竟是半點不輸那位白裙女子。

  白景的恐怖天賦,不止在煉劍一道,是方方面面的……變態,不講道理。按照老瞎子的說法,若非某種天妒,她早就可以合道。

  遠古歲月裡,十四境之下,劍修白景確實要比小陌更無敵。

  白景微笑道:「這位姑娘,有無道號,說來聽聽?」

  白裙女子神色冷漠,不置一詞。

  陳平安解釋道:「如果沒有猜錯的話,眼前這位前輩,她叫鄭旦,並無道號。據傳拜師學劍於越女,越女劍術,曾與斬龍之人齊名。鄭旦學道心誠,得其精髓,深諳手戰之道,長短兼備,內實精神,外布氣候,劍氣截雲霓。」

  鄭旦微微訝異,點頭道:「陳先生謬贊了。」

  陳平安說道:「禮聖希望前輩今後行事不逾矩。」

  鄭旦點頭道:「禮聖在,規矩在。」

  陳平安也就不多說什麼。反正已經幫忙把話捎到了。

  白景咧嘴道:「聽口氣,是說小夫子不在了就要造反?」

  鄭旦微笑道:「前輩願意怎麼想是前輩的事。」

  若非只是一粒心神在此,並無形骸肉身,高逸估計就要汗流浹背了。

  陳平安調侃道:「高劍仙,緊張不緊張?」

  高逸黑著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有人一步跨入此處禁地,依舊是如入無人之境,「鄭旦,白帝城缺一位閽者,你有無興趣?」

  鄭旦與來者斂衽行禮,毫不猶豫道:「我願隨鄭先生修行大道。」

  鄭居中點頭道:「等到流霞洲事畢,與高逸結清債務,你就去白帝城守門。」

  高逸心情複雜至極,只是再次望向那一襲青衫,姓陳的,你緊張不緊張啊?

  鄭居中笑問道:「陳先生要不要去白帝城看看?不然等你以後路過中土神洲,白帝城已經關門大吉了,何日再開,作不得準。」

  陳平安搖搖頭,「得回寶瓶洲了。」

  鄭居中點頭道:「那就後會有期。」

  臨行之前,鄭居中笑望向白景,「白景道友,只要你肯斬陌生,便可脫劫合道。」

  陳平安面無表情。

  白景咧嘴笑道:「在老瞎子那邊閉關的時候,就想到了,只是這種合道之路,下乘了些,麼的意思。」

  鄭居中說道:「可惜了,本來既然命定道侶都可斬,人間何物何人不可斬,一路劍斬至人間悉數是斷劍,斬得天下再無劍修,白景就有一線機會躋身十五境。」

  白景抿起嘴唇。

  鄭居中笑道:「道路下乘?何必自欺。以貂帽少女容貌示人,本就是先斬自己心神,再斬心魔陌生,先十四,繼而以劍斬劍、劍斬天下的合道之路,再求十五,為何事到臨頭,反而後悔了?」

  白景皺著臉,委屈萬分,雙手抱住後腦勺,再高高揚起頭,望向遠方,「此身原本不知愁吶。」

  最怕萬一見溫柔。見過了,就會捨不得。

  鄭居中點頭道:「如此白景,才是白景。不愧是登天一役,率先走入天門的女修。」

  陳平安聞言一楞,轉頭望向白景。

  第一個登天過門的女子?

  他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

  以前只聽說那場登天一役,是人間第一位道士開路登高,而第一位進入大門的男子修士,是同為遠古天下十豪的那位劍道魁首。

  白景淡然道:「練劍修道第一天起,我就給自己立下誓言,要以非神的人身,在天看地。」

  鄭居中笑著告辭離去。

  難怪朱斂在山上會與小陌說那句,你見過比謝狗更驕傲的姑娘嗎?

  陳平安沉默片刻,以心聲說道:「謝狗,小陌知道這些往事嗎?」

  白景已經恢復常態,哈哈笑道:「知道啊,我跟他無話不說的。」

  陳平安憋了半天,忍不住駡道:「他媽的,小陌這個傻子。」

  白景埋怨道:「可不許這麼說小陌啊。」

  陳平安無言以對,下一刻,已經重返寶瓶洲,身在玉宣國京城永嘉縣。

  大概驕傲就是高高的城頭,喜歡之人,就走在城頭之上,腳下是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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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33:1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99章 若無其事

  天地清且明,一洗舊塵埃。

  陳平安腋下夾著一把油紙傘,緩緩走向那棟租來的小宅子,雖說受傷不輕,但是身重卻放心。

  繞過那座熟悉的衙神祠,以前擺算命攤子當道士的時候,陳平安就經常翻牆來這邊看那些胥吏的勾心鬥角,研究他們的話術。

  施展望氣手段,發現了顧璨的蹤跡,陳平安與之心聲言語一句,給了顧璨一個地址,約定在那邊相見。

  當然地仙和上五境修士往往都有遮蔽氣象的手段,顧璨是故意為之,擔心陳平安找他不見。

  陳平安熟門熟路步入一條甜水胡同,遠處迎面走來三位練家子,其中有個雙臂長及膝的精悍漢子,斜靠包裹,正在低聲言語,勸慰身旁一位面如冠玉卻神色頽然的青年,「洪圖,你已非童子身又如何,雖不能如古時劍仙的超凡入化,學那開山祖師的飛劍取頭顱,也要做到塵世無敵、江湖揚名的地步才好。不可妄自菲薄,一味氣餒,空耗了光陰材力。」

  青年神色木訥點點頭,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左耳進右耳出。

  瞧見胡同拐角處的青衫身影,漢子快速掃了幾眼,並未太過上心,只是愈發壓低了嗓音,先與那叫洪圖的青年叮囑幾句,再轉頭看了眼那個雙腳並攏跳方格的年輕女子,骨清神爽,容顔動人,見師叔的打量視線,立即規矩起來,漢子這才轉頭繼續與他們說道:「此次掌門命你們隨我下山,游曆七國行百萬里,才可返回門派,便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須知埋沒風塵的奇人異士,數不勝數。往往只因緣法未到,真人不露相,或在鬧市擦肩而過,或是對面不相識。」

  好巧不巧,那女子一挑眉頭,忍不住笑道:「師叔,前面就有人背劍而走,他是不是師叔所謂的高人啊?」

  漢子有些話不宜說出口,此次離開門派,紅塵曆練,一來是讓洪圖散散心,不要死氣沉沉,總覺得沒辦法修煉仙家法術了就心生絕望,促成他在江湖上做成幾件俠義事,幫他重提心氣。再者就是讓身後這位掌門暗中欽點為繼任者的親傳弟子,多見識見識江湖,主要是來這玉宣國京城某座道觀,幫她尋得一樁仙家機緣。原來她天庭眉梢處,有天生的紅線三道,便是山上所謂殺劫太重的跡象,故而還需帶著她在紅塵中磨礪幾年,褪去渾身煞氣,曉得一個斂藏鋒芒的道理,才能研習吾家仙法。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她知道比上遠遠不足,讓洪圖覺得比下綽綽有餘。掌門不可謂不良苦用心。

  見與那位青衫客還隔著一大段距離,漢子仍是使用了師門不傳之秘的聚音成線手段,與兩位晚輩指點道:「寶樹,洪圖,我們行走江湖,與陌生人初次相逢,要看對方道行高低,武學深淺,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切記額外留神觀察他們的呼吸和腳步,比如眼前此人,確有幾分武學功底,只是臉色微白,呼吸微滯,清濁不一,每次腳步落地的力道都不均勻,看得出來,原先底子打熬的不錯,大概因為酒色過度的關係,神弱了一點。」

  陳平安也只好假裝聽不見這個評價。

  隊伍中那個叫寶樹的年輕女子,確實適合修道。確是一塊璞玉,有地仙資質。

  大概都算是應運而生了,這類人物,如今各座天下都有。各大宗門,有的忙了。

  刑部粘桿郎早就秘密增派人手,去寶瓶洲甚至是桐葉洲尋找各色修道胚子。

  大驪朝廷送給落魄山的十六位天才,已經乘坐軍方渡船,就快就會到達牛角渡。

  女子問道:「高師叔,聽賀師伯說世間有那仙家渡口、客棧和渡船,只要被人找到確切地址,就會瞧見滿眼的修道之士、煉氣神仙?」

  漢子笑道:「說得輕巧,哪有那麼容易遇見。你賀師伯,當年也不過是誤打誤撞,才偶然在荒山廢觀內遇見了一撥煉氣士。」

  「聽掌門說過,自古以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地神仙之流,他們在學道之初,多有門規師命,教他們立下誓言,在凡俗面前不可隨便顯聖,不可在山外隨意施展仙法,不可在山外紅塵裡沽名釣譽,貪戀世俗富貴,免得誤人子弟,讓他們誤以為煉氣修道是坦途,是什麼捷徑。」

  「就說我們門派的那位開山祖師,雖是天縱奇才,也需歷經千辛萬苦,功德圓滿之際,終於煉成一把飛劍,百丈之內,青光耀眼,隨意割取賊寇首級,如探囊取物,易於反掌,已是古時劍仙的境界。」

  兩百多年前的老黃曆了,好好一處在方志上仙跡衆多的山中仙府,逐漸淪為一座只傳拳腳把式的江湖門派。

  祖師留下的那幾卷道書,除了當代掌門,已經無人能夠研習。

  豪閥家世也好,山中師傳也罷,就怕成為一種舊風流。

  女子神色憧憬說道:「高師叔,聽說京城內有個姓吳的道長,精通命理,算卦很準,有那鐵口神斷的美譽,算命攤子就在附近,我們去瞧瞧?」

  漢子笑道:「市井露相不真人,這種人反而不太可能是神仙。等我們去了崇陽觀,你們若是還有閒心,可以自己去攤子碰碰運氣,假使那道人真是遊戲紅塵的奇人異士,也是你們該有的造化。」

  一條胡同內,雙方走近了。

  莫說是傳說中修道成仙的人,神滿再不思睡,便是江湖上習武小成之人,精神內斂,也不該這般白晝困倦,昏昏欲睡。

  漢子看了眼對方,倍感惋惜,只是不忘見縫插針,叮囑兩位師門晚輩,聚音成線道:「本派祖師有言,酒色財氣,物物纏定活人,日夜令人神枯。仙家清靜,方是上道,男女腥膻情欲,最誤長生。此人腳步輕浮,困倦異常,若是掌門師兄在此,只需念動咒語,噀一口符水,噴在他臉上,便可解了睡魔夢魘的糾纏,恢復神思飽滿,如果往後能夠懂得節制,想必此人武學攀高之路,不會止步於此。」

  雙方擦肩而過。

  走出去十幾步,寶樹低聲笑道:「師父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按照他的脾氣,肯定會停下腳步,好好與此人掰扯幾句。」

  與掌門同輩的,除了師叔高祝,私底下都說她的師父,就是個好好先生。遇見山外不平事,要管。碰著江湖不幸人,就幫。為此連累門派發展和自身修行頗多,掌門卻總說一句吃虧是福。她上山不久,這幾年無意間也聽到一些重話,說掌門正因為心腸太軟,道心不堅,不像個修道之人,才導緻他空有學力而無道力。她內心深處,覺得這些說法,是對的。

  修道之人就得有神仙中人的樣子,不該將一顆本該光芒萬丈的澄澈道心,放在爛泥潭裡,自污神采。

  洪圖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福至心靈,驀然轉過頭,恰好瞧見那青衫背劍男子的轉頭望向自己這邊,他與之對視。

  耳中聽得一個陌生嗓音言語道:「少俠若有閒情逸緻,可以尋一尋那位吳道長的攤子,算一算前程如何,很靈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肯定不會糟踐了銀錢。」

  洪圖內心震動,見對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興許是在示意自己耳尖,湊巧聽見了他們的對話,聊到了那個算命攤子。

  洪圖轉身忙不疊問道:「懇請前輩賜教,若是有人習武較晚,且非童子身了,果真能成武學宗師?!」

  卻見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青衫客,施展了一門好似輕騰術的梯雲縱手段,雙腳在空中互疊劈啪作響,轉瞬間身形便高出胡同翹檐,不見了蹤跡。

  寶樹聽聞身後動靜,轉頭看了一眼,只瞧見那抹青色衣角,她也不覺如何驚訝,問道:「師叔,是高手?」

  漢子也不覺得自己看走眼了,笑道:「動靜不小,高得有數。」

  陳平安坐在一處屋頂,略作思量,看了眼折腰山方向,也不去為難馬苦玄那幾個尚未成氣候的弟子。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再天經地義不過,不只是自家事,是天下人的天下事。

  至於那個根骨相當不錯宜入山修道的女子,能不能成為真正的修道之士,難說。

  不是自誇,若是岑鴛機沒有遇到朱斂,蔣去沒有進入落魄山,多半就會泯然衆矣。

  强提精神,陳平安選了一處僻靜巷弄,飄落在地,好久沒有這種想要大睡一覺、睡飽為止的狀態了。

  顧璨一行人在永嘉縣穿街過巷,國師黃烈是個一問三不知的,還是婢女顧靈驗幫忙問路,才找到一條鳥不拉屎的僻靜小巷。

  只見小宅院門外,除了雙手籠袖蹲在門口台階上的陳平安,還站著一撥生面孔,看樣子正在扯閒天。

  陳平安有幾分難以遮掩的神色萎靡,分明受傷很重,這種熟悉的場景,讓顧璨臉色晦暗幾分。

  顧璨緩步前行,以眼神詢問結果。

  陳平安心聲說道:「還行,是一種能夠接受的代價。夜遊劍折斷了,還有一件本命法袍需要重新煉制縫補,數十個不太重要的氣府廢掉了基礎,需要修整。但也不是沒有裨益,長遠來看,肯定不虧。剛好借此機會,「寧姚說得對,玉璞求真,相對務虛更多,仙人躋身飛升,除卻最後一步,在到達仙人境瓶頸之前,修士都是務實更多。

  更何況陳平安當下的修道之路,過了元嬰重返玉璞的這道最大心關,就變得再簡單不過,無非是煉劍而已,說到煉劍就更簡單了,就是吃金精銅錢,以及斬龍石。

  金精銅錢一物,陳平安是早有安排的,跟大驪宋氏打個商量,與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三郎廟等做買賣,積少成多,總有路數可走,按照當時鄭居中在天外的估算,陳平安「只要」再吃掉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井中月就可以提升到井口月的品秩,分化出來的飛劍數量,就有希望提升到八十萬把,如果再樂觀一點,陳平安甚至還可以想一想「百萬」之數。

  所以真正難處,還是斬龍石,金精銅錢還算「有價無市」,斬龍石卻是典型的無價更無市,任誰都是得手就捂著,藏著掖著,絕不售賣他人,故而先前在集靈峰之巔,就連于玄親自幫著牽線搭橋,都不敢保證一定可以幫忙找到賣方,陳平安欲想憑此煉劍籠中雀,砥礪劍鋒,提升品秩,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顧璨直楞楞看著他。

  確定將馬氏斬草除根了?

  陳平安岔開話題,「臨時走了趟劍氣長城,見著了你師父,隨便聊了幾句,白帝城很快就會封城,他邀請了一位名叫鄭旦的女子劍仙擔任閽者,雖是鬼仙,劍術很高,大有來歷。她的劍術傳承,在近古歲月裡,曾與周神芝的曲城一脈並肩。」

  顧璨點點頭。

  能夠讓鄭居中親自邀請擔任閽者的劍修,道行肯定不弱。

  顧璨以心聲說道:「受傷不輕,回了落魄山,需要閉關一段時日?」

  陳平安說道:「不妨礙給劉羨陽當伴郎。」

  顧璨說道:「實在不行,就讓劉羨陽推遲婚宴。」

  陳平安直勾勾看著顧璨。

  顧璨無奈道:「打趣,調侃,開個玩笑,當真什麼。」

  我這不是擔心你折損道行,萬一何處有礙道心了,聊幾句輕鬆話,幫你解個悶。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一一介紹過去,「不讓你白忙活一場,介紹一下,化名蒲柳,本名徐馥,元嬰境,破境機會不大。管窺,鬼修,金丹境,破境不難。沈刻,武夫七境瓶頸,馬上就可以躋身遠遊境。我已經跟他們談好了,只要你願意招徠,他們就可以去你那邊。管飯就行,給不給俸祿,你看心情。」

  這幾個被陳平安帶出馬府的昔日「人上人」,不是老神仙就是大宗師,先前各自吃了一頓掛落,老嫗遭受了一場火刑,鬼物管窺挨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雷局,沈老宗師就更慘了,總之俱是苦不堪言到了教人不堪回首的地步,如今他們只是想一想就肝顫。要不是陳劍仙要求他們跟上,說有一樁機緣要送,像老嫗早就想著溜之大吉了,別說玉宣國,她都有了遠遊別洲的念頭。至於管窺,也有了重返故國的心思,沈刻更是就想尋一處荒郊野嶺的清淨地方,至少一年半載內,老武夫是一個大活人都不想再見到了。

  顧璨默不作聲。

  我趕來幫忙,求這些個?只是作壁上觀一場,到頭來你跟我談報酬?

  要是換成別人,顧璨恐怕就要直接撂下一句「我不收廢物」了。

  陳平安擡起手,輕輕拍了拍顧璨的肩膀。

  你一個白帝城譜牒出身的新任宗主,我難道給你介紹一些祖訓嚴苛的名門大派子弟、持身端重的正人君子?每天跟你光明磊落?

  何況這撥人,剛剛吃過苦頭,最是老實,你那新宗門拿去就能用。他們境界不高,個個心眼卻都不少,既懂做人,又肯做事。

  顧璨看了眼陳平安,也沒說什麼,轉頭望向那幾個,他如今待人接物可謂彬彬有禮,滴水不漏,抱拳笑道:「幸會,晚輩如今家業不大,若能得到三位長輩襄助,是晚輩的福分。」

  雖然不曉得眼前儒衫青年的身份,可只要是陳劍仙的朋友,身份能差到哪裡去?故而三人俱是受寵若驚的模樣,紛紛還禮。

  其實一元嬰一金丹,再加上一位即將躋身遠遊境的七境武夫,相當不差了。就這麼三號人物,在任何一洲開山立派,只要不去跟老字號宗門比較,氣象都不算小。只說幾十年前,在書簡湖,劉志茂的青峽島,不也差不多就是這麼一份家底?

  顧靈驗撇撇嘴。

  這仨好運道。

  進了自家公子的宗門,出門在外,就多出了一張護身符,畢竟所在宗門的「正宗祖庭」是那白帝城,是鄭居中。

  打狗還要看主人,即使他們仨碰到了硬釘子,宗主顧璨的面子不夠,那麼鄭居中的面子夠不夠?

  而他們作為陳平安親自「引薦」的人物,在宗主顧璨這邊,等於無形中又多出了一張救命符。

  顧璨介紹起身邊剛招徠而來的黃烈,「黃烈,剛剛卸任國師一職。」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黃前輩。」

  黃烈神色肅穆,鄭重還禮道:「小小金丹,如何當得起前輩二字。修道長生,達者為先,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啞然失笑。

  顧靈驗嗤笑不已,哎呦喂,算是幫「先生」一語給出獨到見解啦,黃老兒這麼會溜須拍馬,難怪能當個國師。

  陳平安問道:「他人呢?」

  既然顧璨都來了,就肯定少不了劉羨陽。

  顧璨笑道:「這傢伙跑去真武山堵門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顧璨說道:「事先聲明,這次我們合夥趕來玉宣國碰頭,是他的主意,我頂多算個幫閒。」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倒是講義氣。」

  顧璨笑呵呵道:「賣他賣習慣了。」

  陳平安習以為常。

  顧璨說道:「裴錢也來了,當下就在京師城隍廟。」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顧璨搶先說道:「還是劉羨陽的意思。」

  見陳平安還想說話,顧璨最熟悉他脾性,立即以心聲詢問一個關鍵問題,「他們幾個,在馬府裡邊,到底遭了什麼罪,都快淪為只是被魄一線牽引的行屍走肉了,爛攤子,我要是不給他們找幾瓶靈丹妙藥,趕緊安穩心神魂魄,後遺症太大。」

  顧璨是旁觀者清,加上境界和師傳都擺在那裡,反觀蒲柳幾個局內人,並不清楚自己當下的險峻處境。

  陳平安粗略解釋道:「除了鬼物管窺相對好些,其餘兩個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我就幫他們量身打造了幾種小手段,設置雷局,給予火刑,武夫過心關,略施懲戒。」

  「好個走過路過不錯過,好個既然撞見了就小懲大誡。」

  顧璨忍俊不禁,幸災樂禍道:「沈刻撐過來也就算了,畢竟是武夫,蒲柳和管窺怎麼辦?老嫗就算本來就沒有什麼機會躋身玉璞,可問題是她現在即便有了一樁天大機緣,她敢閉關,敢破境,敢面對心魔?」

  陳平安說道:「將來只要他們有希望閉關破境,你書信一封,我自會幫他們……剮掉所有記憶,就跟從未見過我一樣,而且不會傷及他們的大道根本,就只是清除了記憶而已。」

  顧璨默不作聲,眼神複雜。

  陳平安自嘲笑道:「拿我跟鄭先生比?能比嗎?你就這麼高看一個仙人境修士,就這麼侮辱一位想要立教稱祖的十四境恩師?」

  顧璨對於「立教稱祖」四字,並無太大感觸,似乎早有預料,聽聞此言道心亦是無波瀾,反而是對那「仙人境」三字?

  陳平安伸手按住顧璨的腦袋,「我既是仙人又是宗主,劉羨陽好歹還是個宗主,就你屁都不是,只有個玉璞境傍身,橫什麼。」

  顧璨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才叫打趣,調侃。」

  進了宅子,老嫗幾個環顧四周,巴掌大小的地盤,其實也沒什麼可看的,他們大為詫異,這就是陳劍仙在京城的落腳地兒?會不會太寒磣了點?只是他們轉念一想,很快釋然,大劍仙行事,豈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笑道:「勤是搖錢樹,儉乃聚寶盆。」

  廳堂簡陋,主要就是一張八仙桌。

  陳平安招呼大家落座,說道:「租來的地方,招待不周,以茶代酒。」

  察覺到顧璨的眼神示意,顧靈驗立即就去燒水了。

  屋內也沒外人,陳平安問道:「想好地址了?」

  顧璨說道:「將就選在扶搖洲吧,有處地方,以前親自勘驗過一番,還湊合。不過我打算再跑一趟扶搖洲,走走看看,說不定有更好的地兒,具體選址,現在說不準的。」

  陳平安點頭道:「只需定好了扶搖洲,就不用太過著急了,慢慢來。」

  顧璨說道:「未必會有典禮。」

  陳平安笑道:「就算有典禮,請我也未必去。」

  顧璨說道:「知道你忙,只去得青杏國,去不得扶搖洲。」

  除了知根知底的顧靈驗,其餘幾個,都是人精,立即嚼出餘味來了,這是較上勁了?

  他們倆啥關係啊。

  對那儒衫青年的身份,愈發好奇幾分。

  誰啊,跟陳劍仙對話,可以如此隨意?

  陳平安「將功補過」一句,說道:「既然選了扶搖洲,以後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顧璨說道:「如果是避暑行宮出來的某人,就免了,注定尿不到一壺去。」

  陳平安笑道:「此人被譽為扶搖洲有史以來最聰明的皇帝。狡兔三窟,我總覺得這傢伙在故國某地,藏著家底呢。」

  顧璨因為在扶搖洲待過一段時間,立即猜出了對方身份,試探性問道:「是防兒子比防外人更厲害的那個?」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他。如今跟在鍾魁身邊熬日子,遲早有一天是要恢復自由身的,你們兩個估計比較對脾氣。」

  顧璨笑道:「如果是他,想當個首席供奉,我都給。」

  陳平安說道:「等你們見了麵再說,先看投不投緣吧。」

  顧璨笑呵呵說道:「打死他都不肯去落魄山,打死他都肯跟著我混吧。」

  陳平安呵呵笑道:「你還挺驕傲?跟我顯擺呢。」

  顧璨樂不可支。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

  如果有把椅子可坐,他都想靠著睡覺了。

  顧璨想起一事,問道:「知不知道這邊有座崇陽觀?」

  陳平安點頭道:「古稱煉丹,是一處道氣凝聚不散的風水寶地。路過幾次,沒有進去深究,單憑望氣,大緻看出是個精通火法的道士,在那崇陽觀內築爐煉水丹,估計是個敢將金丹內外雙煉的異人,我猜觀主境界未必有多高,外丹道力卻是不淺。怎麼,已經見過面了?」

  方才甜水胡同遇見的那幾人,好像就是要去崇陽觀求仙緣。

  道家法統繁多,只說外丹派和內丹派,在金丹境一層,就出現了一道分水嶺,金丹之下,外丹得勢,篤信飛煉黃白、服食成仙的道士們,假求於外物以自堅固,往往破境神速。而金丹之上,外丹雖說不至於變成雞肋,卻也並不如何重要了,不過事有例外,青冥天下那邊,外丹一道,也有幾條法脈,是可以直指飛升的。桐葉洲那邊,陸雍的青虎宮,就屬於典型的道家外丹一脈。

  顧璨說道:「剛見過,隨便聊了幾句,裡邊的觀主,好像是位金丹地仙,膽子不小,竟敢自稱道號回祿。」

  陳平安一笑置之。

  顧靈驗輕聲說道:「又不是青冥天下,道號唯一,不可擅取,獨一份的,搞得跟合道之路似的金貴無比。浩然天下這邊,譜牒修士之外,道號還不是隨便取。」

  陳平安點點頭。

  顧璨便不再言說此事,轉移話題問道:「要不要我以三山符走趟真武山,把劉羨陽喊過來?」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你速去速回,我就偷個懶,在這裡等著你們。」

  劉羨陽曾經掀過陸沉的算命攤子,還叫囂著見一次打一次。

  以前是不知道那位蓮花冠道士的身份,所以不慫,如今即便知道了是陸沉,劉羨陽依舊絲毫不怵。

  陳平安在顧璨走後,便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籙,化做一道流彩,飛快掠出宅子,符籙落地之時,便是一位中年道人吳鏑,已經身在崇陽觀牆外。

  主要是擔心顧璨無意間牽扯到了某種因果,陳平安需要一探究竟,親眼看過才能放心。

  況且還在那條甜水胡同內遇到那撥「山腳」人,陳平安覺得此事可大可小,按照習慣,還是想要眼見為實。

  顧靈驗只是假裝不知緣由。

  家鄉蠻荒,自然是沒有規矩的,但是並不缺豪情。因為缺了算計,那種生死莫逆的交情,說不定要比浩然更多。

  可是像顧璨和陳平安這般的關係,她還是第一次見著。

  老嫗幾個馬氏舊人,還在揣測那位儒衫青年的身份。

  雖說被安排了去處,多半以後就要跟隨那個年輕人混口飯吃了,可只要不是跟隨陳先生去落魄山,都行!

  顧璨臨走之前,看了眼黃烈。

  我在的時候,你已經拿某人「敲打」過我兩次了。當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還敢如此行事,當天收你入門擔任供奉、結果當天就清理門戶,這種事情,別人做不出來,我顧璨可以做得很隨意。

  黃烈似乎心虛,趕忙點頭緻意。放心,絕對不會再給顧宗主誤會的機會!

  崇陽觀內,風景靜謐。夕陽裡,霞赭水成箋,紋若符文,池中魚宛若置身一部道書中,可食神仙字。

  有獨鳥衝波去,浮光掠影。

  走來一個長髯飄飄的老道士,原來是此地主人的程逢玄察覺到觀內的異樣,老道掐指一算,因果不明,一團亂麻,暫時難言吉凶,便中斷道門課業,走出簡陋茅屋,老道人腳踩四方步,極有威嚴。

  眼中所見,是個臨水賞景的中年道士。就不知是同行,還是同道了。

  老道人一時間也不吃不準對方的意圖,要說道觀常年關門,在這京城之內,就沒什麼串門的朋友,也無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

  所以對方要麼是不請自來的翻牆而入,要麼就是……真有神術的有道之士,能縮地脈,千里山川,目前宛然。

  程逢玄打量了一番,有個猜測,笑問道:「可是在那永嘉縣孩兒巷擺攤的吳道長,吳神卦?」

  光憑對方裝束,分辨不出隸屬於山上哪條道脈法統。

  陳平安笑著點頭,開門見山道:「貧道吳鏑,並無道號。方才聽朋友說起,程觀主的道號是那回祿?貧道在此討生活多日,數次路過貴觀,只因不敢叨擾,故而未曾登門,等到今日聽說朋友提及程真人,言語中對觀主多是仰慕,生怕錯過一位得道前輩,所以貧道才會斗膽來此一敘。」

  程逢玄撫鬚而笑,促狹道:「自封的道號,豈能當真,吳道友可別是被嚇到了吧,還是將貧道當作歹人,打算去跟縣衙討賞?」

  陳平安說道:「觀主說笑了。」

  程逢玄也懶得與此人兜圈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好光陰終究有限,不該消磨在這類虛與委蛇中,便徑直說道:「明人不說暗話,敢問吳道友是來此探幽賞景,還是切磋道學,掂量貧道的斤兩?」

  若說同行是冤家,可他在這崇陽觀內深居簡出,專心煉丹,收了倆徒弟,與世無爭。與這擺攤掙錢的道友,井水不犯河水,沒道理犯衝才對。

  陳平安微笑道:「冒昧相問,程觀主所在師門祖上,是否出身樓觀派一脈?」

  程逢玄默然片刻,喟然長嘆一聲,露出些許感傷神色,「不曾想吳道友還知曉這等上古舊事,實不相瞞,貧道確實出自樓觀派旁支,只是並非正統,同源不同流,源頭之水早已枯竭,貧道所屬這條支脈也是現如今這般慘淡光景了。」

  上古歲月,真人輩出,當時浩然天下的道家,曾有以樓觀派最高、東華派最大的說法。

  而樓觀派這條道家法統,除了擅長天文躔度,精通風角鳥占蔔術,於煉丹一道,也是極其在行。否則也站不住「最高」。

  陳平安確認對方所言不虛之後,有些無奈,原來這條如魚伏底的隱藏脈絡,不在顧璨身上,而在己身。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那位碧霄洞主,他對樓觀派一脈的桐葉洲金頂觀,便暗中多有照拂,甚至點名要求落魄山和姜尚真不許對那個邵淵然出手。老觀主當年贈送落魄山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是要還債?需要先在這崇陽觀內償還一筆利息?不知先前那三人,往上追溯,誰又不會不會牽扯到樓觀派諸脈的某位老祖師?

  陳平安斟酌片刻,開始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既然靖師願意以誠待人,貧道也不好故弄玄虛,該有一個投桃報李的『實不相瞞』,貧道年少時曾經雲遊四方,早年在那桐葉洲,機緣巧合之下,在北方一處某地,與樓觀派某脈祖師傳下的法統,有一份不淺的緣法,宛如栽種,該是在此花開,瓜熟蒂落了。」

  程逢玄略帶疑惑哦了一聲,顯然是將信將疑,不敢全信,真有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陳平安繼續說道:「貧道在這玉宣國京城內,事情已了,馬上就要繼續遠遊別地。永嘉縣竹竿胡同那邊,有一座以訛傳訛的『鬼宅』,門口懸有一株艾草,觀主去到那邊,望氣一見便知。宅子主人叫薛如意,她雖是鬼物之姿,卻是一心慕道,神光清靈。貧道在此地借住數月之久,與她關係匪淺,以道友互稱。她與神號大纛的西岳佟山君,頗有私誼,正是沾她的光,貧道才有幸在宅子裡邊見過佟神君一面。程觀主在煉丹之餘,可以抽空過去一敘,就說與吳鏑是道上舊友。」

  程逢玄故作鎮靜,心中嘖嘖稱奇,眼前道友,福緣深厚吶,竟然能夠與那尊佟神君都有一面之緣?

  這種事,尤其是在西岳地界,可不敢胡說八道,往自己臉上隨便貼金的,否則真不怕挨雷劈?

  實則程逢玄驚奇之餘,更有驚嚇……只因為他最重要的一爐丹藥,原本預定在今年端午節的正午時分開爐燒煉,在祖傳丹書上邊名為「午時魚」,一爐丹藥只要功成,不多不少,只有兩顆,缺一不成,多了更是不成,兩顆丹剛好分陰陽。但是老道人卻對此毫無把握,只因為缺了一份最重要的藥材,哪怕他已經殫精竭慮,選址崇陽觀作為一座鼎爐,再尋見了一副「正午聯」作為壓勝之物,可仍然缺了一味至關重要的煉丹之物,導緻丹爐生火卻無法做到丹書上形容的那種「走水」!若能燃燒一株仙家艾草,宛如蒸籠起火,熏灸搬運至觀內凝聚多年的水運?豈不是……天公作美?!老道人之所以沒有面露喜色,就在於暫時不知那鬼宅門口的艾草,品秩如何?燃燒後火力大小?

  老道人愈發驚疑不定,今日與這道士吳鏑相見,難道真是玄之又玄的道緣使然?真應了對方那句話,理當開花結果,瓜熟蒂落?

  而陳平安的本意,是先幫著這位觀主和薛如意牽線搭橋,讓雙方相互間有個照應,結一份香火緣。以後崇陽觀真有什麼難處,也能通過薛如意或是佟文暢,陳平安再來權衡,要不要幫忙,以及如何幫忙。

  陳平安同樣吃驚不小,看似隨口問道:「貧道曾見一外鄉貧寒少年,名為白雲,他與爺爺曾經一路售賣春牛圖,路過攤子,貧道便幫他起了一卦,是個有山上緣法的少年,不知靖師是否見過此人?」

  程逢玄搖搖頭,「貧道足不出戶,未曾見過這位少年。」

  只是老道人很快補了一句,「貧道那兩位徒弟,偶爾去往市井購物,說不定見過此人。」

  陳平安神色如常,微笑道:「貧道本以為這樁仙家緣法,會落在程觀主和崇陽觀身上,如今看來,則未必了。」

  這就境界高的好處了,旁人心中密語響動如雷。

  那棵懸在門口的艾草,先前是陸沉贈送給薛如意的,免得陳平安跟馬苦玄一戰,動靜過大,不小心傷及她身為鬼物的魂魄。

  而陸沉此次趕來浩然,所忙正事,是尋找那條「神仙難釣」的「午時魚」,也就是後來的少年寧吉,如今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是不是按照「原先」的脈絡,沒有被陸沉和陳平安發現蹤跡的寧吉,會進入這座崇陽觀,少年得到程逢玄的青睞,拜他為師,一步一步,最終走上修道之路?

  陳平安啞然失笑。這算不算是自己半道截胡,搶了對方的得意弟子?

  陸沉是早就算到了這一層,要以那棵艾草作為補償,間接幫助老道人煉丹圓滿?了結一樁因果?

  看來下次游曆中土神洲,除了龍虎山天師府,有機會的話,還要再去一趟中土陸氏借書看書了。

  陳平安笑道:「就不妨礙觀主待客了。」

  老道人疑惑道:「道友何來此說?」

  道門之人,最是講究一個「收神」,不會輕易散出神識,相傳唯有那種步入天人感應境地的道門神人,才可以不動神,卻通神,能夠感知身外天地間的纖毫變化。

  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高大卻面有菜色的少年道童,快步跑來水邊,打了個稽首,氣喘吁吁道:「靖師,又有客登門。」

  程逢玄笑著贊嘆一句,「吳道友真是未蔔先知。」

  約莫是察覺到這位世外高人吳道長的玩味眼神,老道人便有些慚愧,自家道觀內的飯菜,平日裡確實油水不足。

  老道士喜好清淨,煉丹也最怕紅塵侵擾,道觀一年到頭無異於關門謝客,不能偷不能搶,又不肯坑蒙拐騙,沒點偏門財,哪來的多餘銀子,何況修道本就艱難,豈是什麼享福事。這倆徒弟,雖說他們資質尋常,算不得什麼天才,可程逢玄既然收了他們作記名弟子,除了順著自家緣法之外,對他們還是寄予厚望的,不單單是道觀缺倆燒火道童、灑掃雜役那麼簡單,老道人還是希望他們將來可以各憑道力重振師門,只不過山中修道之人,煉取外丹和服食之法,一貫是師承秘授的口耳相傳,故而選擇徒弟、傳道授術極其嚴格隱秘,有些道脈,甚至會有那必須一脈單傳的祖訓。鉛汞鼎中燒,煉成無價珠。只要修煉出一顆金丹,俗子服之可以益壽延年,仙師服用就可長生久視,常駐人間。所以那一爐子丹藥,果真成了,恰好兩顆,宋巨川和鍾山,便是人手一顆的福緣,至於程逢玄自己,早已內結金丹,便無需外物增長道行了。

  那吳鏑好似看出老道人的窘態和鍾山的拘謹,淡然笑道:「清貧處世,厚道為人,所以我們道士才會自稱貧道。」

  老道人撫鬚而笑,此言至理。

  鍾山聽得大開眼界,原來咱們道士的「窮」,也是有大道理可講的?

  吳道長看那高瘦道童,微笑道:「世俗有錢無錢在金銀,我輩有道無道卻在心。入山不易,修道更難。吃點苦不算什麼,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然會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此乃修道得道的題中之義,欲想仙人的逍遙,必先挨過凡俗的苦頭。這位小道友,既然已經身在觀內修行,尋見了明師,莫要入了寶山卻空手而返,你們切記心無雜念,虔誠向道,不可怨天尤人,連累身心踟躕不前,要相信自有機緣在前等著你們。」

  鍾山到底不比宋師兄口齒伶俐,不善言辭,就只是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由衷謝過這位陌生道長的寄語和教誨。

  陳平安伸手輕拍少年肩膀,微笑道:「修道辛苦,再接再厲。」

  程逢玄本想帶著這位吳道長去自家煉丹處一看,不料對方直接來了一句「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老道人聽聞此說,一時語噎。與先前那儒衫青年的一句「釣者之恭」,確有幾分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再與那位「靖師」觀主客套一句,「清淨寡欲,與物無競,真人精神。」

  隨後他便告辭離去,滿臉笑容的老觀主也沒有挽留,只是心中暗暗下定主意,要去那座「鬼宅」碰碰運氣,瞧瞧那艾草到底品相如何。

  路上陳平安剛好與那撥人再次擦肩而過。

  道士吳鏑的四方步,走得半點不比老觀主差了。

  瞧見了那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矮小漢子確認身份後,拿出一份掌門親筆手書的密信,低頭雙手奉上,「姚家山高祝,奉掌門之命,帶寶樹、洪圖來此覲見程真人。」

  程逢玄接過書信,當場揭開,看過內容,擡頭看了眼那個叫寶樹的年輕女子,老道人點頭道:「確是可造之材,以後她就留在觀內隨貧道修行,三年五載都是無妨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道士心情大好,其實說是樓觀派一脈的旁支法統,錯沒也錯,就跟某個鄉野百姓說那幾百年前自己姓氏出過皇帝差不多吧。

  只是冥冥之中,他覺得此次丹成的契機,真就在那吳道長所謂的一棵艾草之上。

  年少無知,曾言口出狂言,誰閒如老子,本是神仙種,不肯作神仙。

  如今修道小成,丹成有望,誰狂如貧道,煉丹已功成,不肯服金丹。

  程逢玄讓更為心思活絡的徒弟宋巨川,領著高祝三人去觀內住下。

  當年從中土雲遊至寶瓶洲,老道人從北往南一路游曆,期間停步,與那姚家山的當代掌門,聊得還算投緣。姚家山歷史上出過一位金丹劍仙的開山祖師,只是立了門派之後,一代不如一代,如今掌門姚國珍,只是位洞府境練氣士,更非劍修。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良材美玉,估摸著是姚國珍自認難傳真法,擔心耽誤了那女子的修道前程,就有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哈哈,貧道倒也有這份成人之美的心思。

  就當是修行路上,與那姚家山結一樁善緣好了。

  以後等到宋巨川和鍾山出師了,外出曆練途中,也有個落腳地。

  玉宣國京城此地,門臉極小卻別有洞天的道觀,曾名煉丹觀,改名崇陽觀。

  今年觀主,舊時建觀人,若是同在一觀修道,如何分得清誰是主人誰是客?

  鍾山陪著師父散步,想起一事,鼓起勇氣小聲說道:「靖師,我認識個朋友,他身世貧寒,是外鄉人,逃難到了京城這邊,與爺爺相依為命,認得藥材,還能繪制春牛圖,會些磚瓦匠活計,他很能吃苦的,弟子就想與師父打個商量,能不能讓他來咱們道觀打雜,當個常住道人?」

  老道士隨口問道:「你那朋友,姓甚名甚?」

  鍾山說道:「白雲。」

  老道人想了想,有了主意,嘴上卻是說道:「鍾山,你覺得咱們道觀伙食如何?」

  鍾山老老實實說道:「還可以的。」

  油水確實不多,總歸是頓頓吃飽飯。

  至於宋師兄私底下的某些埋怨,就不與師父說了,免得比較記仇的師父揪著不放,到時候師父駡師兄,師兄回頭打自己,虧的,不還是自己。

  老道人撫鬚笑道:「只要你那叫白雲的朋友,來咱們這兒打雜不收工錢,保證他一日三餐飯菜管夠。他若是答應,就來這邊幫忙,先當個短工,為師再觀察他幾天,如果果真性情淳樸,讓他當個常住道士也不難,可若是覺得掙不著錢,便不願咱們崇陽觀,那就算了。」

  鍾山默默記下,面露喜色。估計是自家道觀老舊,處處需要修補,宋師兄幫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個理由,那句「會些磚瓦匠活計」,立了功,說服了師父。

  千氣萬象盤回處,古來仙真創此亭。

  亭外有一塊巨石,頂部如被利器削成平臺。

  石臺上坐定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道人,一臉虯髯,肌膚泛著羊脂玉般的瑩彩,似乎正在行氣吐納,雙鼻垂掛兩條白煙,宛如白蛇掛壁,身邊水霧濛濛,道人驀然睜開眼後,雙眸精光四射,好不駭人。

  魁梧道士攤開手心,觀看紋路,分寸辨山岳,鬥升觀四溟。既是掌觀山河人物,關鍵是還可同時望氣。

  命理冥冥中,人事新如舊,長疑未到處,一一似曾經。

  亭內有一雙少年少女端坐,雙方容貌之佳,見之忘俗。

  那龍鬚劉海的俊美少年,面如冠玉,劍眉星目,此刻橫一把長劍在膝,可以入書,當那才子,或是少年俠士。

  旁有少女妖且麗,姿容之美,讓人詞窮。

  他們見此景象也不奇怪,這個剛認還不到一年的師父,曾隨一位不知姓名的古時異人學鎖鼻術。

  只是他們都磕過頭,拜師學藝了,至今卻不知師父的名字、師門,這是山上神仙們獨有的古怪規矩麼?

  而且師父只說是尊奉師門之命,要去大驪西北鄠州度一個天生仙根的人,帶回山中,異日定可光大門派。

  作為收徒禮,這位道人曾經分別送給他們一件禮物,分別是一長一短兩把劍,解下懸佩長劍贈送給少年弟子,長約三尺四寸,劍囊古舊,色彩斑斕,雕飾華美,師父卻並未道破劍名,只說是一柄上古名劍,出自一座大岳某位陸地真人親手鑄煉,吹毛過刃,削鐵如泥,此劍可屈伸,不用時只需纏在腰間,它曾是道人登山煉氣之初,作防身之用的利器。

  少年再不識貨,也知是寶物無疑,平時只需將這柄長劍抽出劍囊兩尺,便覺晶瑩射目,劍氣森森,可以持劍人毛骨悚然,不敢全部將其拔出劍囊。中年道人再贈送少女徒弟一把短劍,卻不曾說其淵源。只是叮囑他們平日與劍親近,以自身道氣溫養劍氣。兩人自然無法理解什麼道氣與劍氣,只是琢磨出個道理,想來與那人養玉、玉養人的道理無二,朝夕相處,時常把玩便是。所以少女每夜入睡,便會將短劍當作枕頭。

  道士睜眼攤掌後,低頭一瞥,微微皺眉,只是很快就恢復古井不波的道心,重新閉眼。

  少女小聲說道:「師兄,師父自己只管日夜煉氣,也不休歇片刻,師父可以辟谷,不吃五穀雜糧,我們在這道觀,卻要翻牆進出跟蟊賊似的,到底是為什麼啊?為何我們不直接去那鄠州找人?」

  少年神色漠然,搖頭說道:「師父怎麼想的,我如何猜得到。」

  雙方學武煉氣不足一年,輕身功夫就至純熟境地,檐壁間跳躍捷如猿蹂,在山林間去勢快過飛鳥。

  只是仍舊不曾練習劍術,師父始終不教,他們也無可奈何。

  至於道觀內師徒三人,竟然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委實是樁怪事。

  一位青裙婦人,憑空現身,姍姍而來。

  她步入涼亭內,笑語晏晏,「你們就是劉師兄剛收的兩位弟子吧,哪個是豐城,誰是景定?」

  無視他們如臨大敵的姿勢,婦人自我介紹道:「我姓蕭,論輩分,是你們的師叔。名字就先不說了,咱們師門規矩很重的。」

  他們站起身,與這位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蕭師叔行禮。

  「君卿皆是仙苗,理當自珍自愛。」

  青裙婦伸手虛按兩下,讓他們不必拘謹,微笑道:「好好修行,大道可期。」

  她一邊與倆孩子閒聊,一邊以心聲與那魁梧道士說道:「劉師兄,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熱鬧了?一天之內,就來了三撥客人?」

  那道士密語答道:「無緣不聚。」

  青裙婦說道:「白帝城顧璨,侍女顧靈驗,國師黃烈,他們是怎麼廝混到一起的?我剛得到一份總堂諜報,那個假裝顧璨貼身婢女的狐媚子,竟是一位蠻荒女修,道號春宵。至於她的修道路數,如何會跟在顧璨身邊,從蠻荒來到浩然天下,連總堂都不清楚,查不出來就算了,還說不必再查,劉師兄,你說怪不怪?」

  魁梧道士說道:「真正緊要的消息,不是顧璨和春宵,而是剛剛離開此地的道士吳鏑。」

  青裙婦眼睛一亮,「有說頭?」

  竟然可以比顧璨、春宵更重要?

  道士一語道破天機,「此人真實身份,就是落魄山陳山主的符籙分身之一。」

  青裙婦問道:「他是要與馬氏報仇?」

  魁梧道士說道:「仇都報完了。先前天邊異象,就是馬苦玄身死道消的證明。」

  青裙婦疑惑道:「你怎麼認出來的?」

  至於馬苦玄就此隕落一事,她倒是沒有太多意外。她先前只是不敢相信,馬苦玄真就這麼死了,這個消息,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要知道外界很多人,都無比看好馬苦玄在百年之內躋身飛升的。她無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管那麼多閒事做什麼。

  道士說道:「顧璨前腳離開,吳鏑後腳就到,難猜嗎?」

  青裙婦臉色古怪,有些擔心,「我就說為何會憑空失去公孫丫頭的氣息。該不會是被他?」

  某本銷量極好再被禁絕的山水遊記,不知坑了多少看客,什麼憐香惜玉陳憑案,那位陳山主,自年少起就是個辣手摧花的主兒!

  道士說道:「這等心性不堅的棄徒,難道你還想要幫她重歸師門不成?」

  青裙婦幽幽歎息一聲,不願在這個話題上與劉師兄多做糾纏。他們雖然以師兄妹相稱,始終同門不同脈。

  她想起正事,以心聲問道:「程師伯仍是無法開竅、記起前身嗎?總堂那邊問詢此事了,我該如何回復?」

  中年道士點頭道:「程師伯上一世修行太過順遂,福緣深厚,這一世反成累贅,開竅更難。你回復總堂那邊,至少兩百年內,都不用奢望程師伯能夠返山。」

  她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程師伯上輩子,這個歲數,都是飛升境了。

  今身如今才是金丹地仙,就這麼沾沾自喜。

  曾經有高人打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程師伯就是個他不求財財自來、他不求運運自亨通的聚寶盆。

  中土于玄,皚皚洲韋赦,還有寶瓶洲賀小涼,桐葉洲黃庭,都是這類人。

  她繼而有些憂心,「程師伯的根腳,不會被那顧璨勘破吧?」

  她可不願意與白帝城有任何糾葛。

  其實不是她,是任何人才對。

  魁梧道士搖頭道:「顧璨天資再好,暫時還沒有這份眼力。」

  她追問道:「顧璨看不出,那個人呢?程師伯也真是的,自封道號『回祿』,很容易讓有心人起疑的。」

  道士想了想,「程師伯福緣好,道氣重,哪怕渾渾噩噩,也能自行隔絕天機,就像武學宗師的拳意庇護,各有神助,陳山主剛剛涉足望氣一道,應該認不出。」

  她鬆了口氣,試探性說道:「寶樹那丫頭資質真好,師兄不如讓給師妹?」

  寶樹是那鄠州女子的小名,她的全名是元朝仙。在總堂秘冊上,評價極好。

  是師門三脈都想爭一爭的「天材」。

  見師兄根本不願搭話,青裙婦繼續勸說道:「你都收了豐城和景定作徒弟,總要讓師妹稍微沾點光吧,這些年我在北俱蘆洲,忙前忙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該收個有出息的好徒弟了。」

  「讓美歸功,此君子事。」

  魁梧道士淡然道:「可惜我是個練劍修道的。」

  青裙婦頓時啞然。

  他建議道:「你可以趁著程師伯尚未恢復前世記憶,與他求上一求,將那宋巨川或是鍾山,讓一人給你當弟子。」

  青裙婦聞言氣笑道:「請教劉師兄,我們這一脈,何時可以收取男弟子了?」

  原來她這脈一向恪守祖訓,傳女不傳男。否則她還真不介意與「程逢玄」討要個徒弟。

  需知上古鍾山有神靈,道號燭陰,不受文廟管轄,相傳道場自成天地,此君睜眼視為晝,閉目瞑為夜。

  後被摯友劍仙所斬,祈求兵解蛻化,來世轉為人身。

  當時遞劍幫其解脫者,正是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她突然問道:「程師伯為何會來寶瓶洲煉丹?」

  道士看似敷衍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沉默片刻。

  青裙婦心情鬱鬱,「他是我唯一看走眼的人。」

  她有些意態闌珊,本來以為足夠高看他了,不曾想到頭來仍是小覷了他。

  「你要是當年沒有看走眼,在北俱蘆洲與他有了交集,可能天下就不是現如今的世道了。」

  道士有些笑意,道:「再說了,蕭師妹你所謂的高看,好像也高不到哪裡去吧,不過就是位遠遊境武夫?而且與人言之鑿鑿,篤定他一輩子就只能擁有初一十五兩把飛劍了?」

  青裙婦避重就輕,神色無奈道:「八境武夫,難道是大白菜麼?」

  道士問道:「總堂那邊還有其它消息嗎?」

  青裙婦點頭道:「某人從五彩天下回到了這邊,有人曾見她劍光如虹,跨海遠遊,看她方向,是去往扶搖洲。」

  雖然只說「某人」,道士卻心知肚明。

  道士似有所悟,轉頭望向她。

  她點點頭。

  那個寧姚,多半是又又又又……破境了。

  饒是道心堅定如魁梧道士,當他得知此事,也是難免神色恍惚片刻,輕聲道:「可怕。」

  她點頭道:「如此破境,根本就是不講道理嘛。她離開劍氣長城,這才幾年功夫,元嬰破境至玉璞,斬遠古神靈,仙人,一場問劍,打得道祖關門弟子毫無還手之力,飛升,如今就又……」

  重重唉了一聲,她無奈道:「實在是說不下去了,人比人氣死人,直教旁人心灰意冷。」

  她隨即笑道:「都成為天下第一人了,跨越天下,依舊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真是自由。」

  魁梧道士突然站起身,這一起身,就愈發高大了,竟是要比寶瓶洲北地男子猶要高出一個腦袋,沉聲道:「有失遠迎。」

  那位不速之客,依舊不見身形,只是笑言一句,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語氣。

  「兩位前輩境界都這麼高了,身份還都很不一般,就這麼喜歡聊我的家事?」

  青裙婦跟隨劉師兄的視線,望向一處,漣漪陣陣,來者終於現身。

  男子青衫背劍,身材修長,鬢角白髮已經重新轉青,約莫是躋身仙人境使然。

  但是神色萎靡,估計是跟馬苦玄那一架,贏得很不輕鬆。

  她忍不住好奇問道:「陳山主是什麼時候趕來此地的?」

  陳平安笑著反問一句,「我也好奇,兩位前輩是何時來到寶瓶洲的?」

  青裙婦蹙眉不言。

  來此興師問罪?

  此人當下的真實境界?他與陸沉暫借境界的代價,就是從玉璞跌回元嬰。

  道士以心聲為她解惑道:「『道士吳鏑』離開道觀之前,拍了拍鍾山肩膀,就察覺到了鍾山根骨的不同尋常。看似無意,原來有心。至於他是何時潛入此地的,我也不清楚。」

  青裙婦愈發疑惑,「你是仙人,都不清楚?」

  他們這個行當,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最是精通潛伏和偷襲,怎麼會被陳平安察覺到此地?

  道士說道:「可能是你的到來,泄露了行蹤。」

  青裙婦氣笑不已。

  那位魁梧道士開口說道:「我叫劉桃枝,是西山劍隱一脈的掌舵人。」

  「在桐葉洲那邊,陳先生已經見過的秦不疑,她是櫻桃青衣一脈的上任魁首,等她卸任後,位置空懸已久。」

  「涼亭這位,是秦不疑的師妹,叫蕭樸。我們門中都沒有道號一說,哪怕不是一脈,多是按照輩分相稱。」

  蕭樸相貌只是中人之姿,肌膚微黃,卻自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森嚴氣度。

  她頭別木簪,穿棉衣,腳踩一雙布鞋,微笑道:「若效飛鳧客,多慚擊劍仙。」

  陳平安無動於衷。

  涼亭內的少年少女,雖然聽不見三人言語,卻都對那位青衫劍客的身份來歷,大為好奇。

  橫劍在膝的少年豐城,對那位不速之客冷眼旁觀。

  少女景定,她卻是目不轉睛,好像瞧見了什麼誇張景象,滿臉嘆為觀止的新奇神色。

  蕭樸說道:「曾經有幸在北俱蘆洲,遙遙見過陳山主與那撥北燕國騎卒和割鹿山刺客的廝殺風采。」

  陳平安說道:「前不久,托月山之外的周邊蠻荒修士,遠遠見過那場廝殺,估計也是這麼覺得的。」

  蕭樸好像沒聽出年輕劍仙話語中的陰陽怪氣,自顧自繼續說道:「當年陳山主境界不高,神識敏銳程度,卻是非同一般。」

  當時陳平安與隋景澄同行,在馬背上,他確實就覺得有些古怪,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只是一種對危機的直覺。

  陳平安默不作聲。

  開口說話費力氣。

  劉桃枝似乎覺得自己居高臨下與這位陳山主對話,不太合適,於禮不合,便飄落下巨石。

  洗冤人與賒刀人,都極為神秘。而且相較於後者,洗冤人要更為行事詭譎,不為世人所知,就像白也所寫詩篇贊譽的刺客一般,真正做到了十步一殺人千里不留人。以至於就連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梁爽,老真人這種山巔大修士,都要去詢問趙天籟,才可以知道些許內幕。例如洗冤三脈,分別是劍客身份的西山劍隱,還有幾乎全是女子刺客的櫻桃青衣,以及最後一撥在浩然八洲各國身居高位、廟堂要津的武將,這一脈籠統成為「鋸碗人」,別稱縫補匠。

  就說於磬不簡單,果然不假。

  陳平安在這之前,只知道馬府「廚娘於磬」的真實姓氏,是公孫,曾是一位洗冤人,卻不是出身西山劍隱一脈。因為違例,她被除名驅逐,失去洗冤人身份,才有了與馬苦玄的甲子之約,被坑害得如今就在某處當那沒有工錢的免費苦力,還要時不時被那同是階下囚的蕭形騷擾一番。

  原來她還是蕭樸的高徒。

  更早之前,秦不疑主動找到陳平安,打開天窗說亮話。身份、行事極為隱蔽的西山劍隱一脈,曾經想要將總舵放在寶瓶洲。

  事後按照崔東山的補充說法,當年劉桃枝這一脈洗冤人,表面上是與大驪刑部供奉起了一場沒有鬧出人命的爭執。

  雙方各執一詞,大驪刑部那邊的意思,很簡單,該不該殺,什麼時候殺,得由大驪王朝說了算。

  歸根結底,還是劉桃枝與崔瀺的治國理念,並不相同。

  秦不疑在桐葉洲那邊,曾經主動邀請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甚至願意與師兄劉桃枝,一起舉薦陳平安成為洗冤人「總堂」的太上客卿。

  而秦不疑所謂的師妹,也就是眼前這個蕭樸,桐葉洲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顆頭顱,就是被她親手割掉的。

  其實當時秦不疑最有分量的,還是她那句「在其餘天下亦有死士」。

  這就意味著蠻荒、青冥與五彩幾座天下,肯定都有屬於洗冤人三脈的暗棋,只是條條伏線有長短之別而已。

  可哪怕如此,陳平安依舊是假裝沒聽懂秦不疑的言外之意。

  秦不疑也是磊落爽快之人,見此情景,就不再多說半句。

  蕭樸無話可說,陳平安不想說話。

  劉桃枝是身份特殊,必須字斟句酌,言語不宜太過隨意。

  一時間便有些冷場。

  還是陳平安率先打破沉默,「馬氏家族的馬月眉,她培養出來的那撥女子劍侍當中,有個叫春溫的,是不是蕭前輩相中之人?」

  蕭樸神采奕奕,不愧是擅長見微知著的年輕隱官,她點頭道:「陳先生所料不差,她確是候補之一。」

  陳平安繼續問道:「供奉於磬,她曾是櫻桃青衣之一?」

  蕭樸說道:「她真名公孫泠泠,曾被我寄予厚望,只因為有場試煉,她公私不分,泄憤濫殺,殃及旁人,違反了戒律,才被竹籃堂驅逐出去。」

  洗冤人分出三脈,除了各司其職的三位堂主,總堂卻有兩位領袖並列,身份職權不分高低。分別是持境者,提燈者。

  劉桃枝和蕭樸所說的程師伯,就是後者。曾經是。在火龍真人崛起之前,浩然天下火法第一人,便是此人。

  原來他們刺殺有晝夜之分的講究,一種是衆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當衆殺人。替弱者復仇,沉冤得雪,複見天日。

  一種是夜中潛行,悄無聲息隱蔽殺人。哪怕夜幕沉沉,依舊天理昭昭。

  陳平安望向劉桃枝,微笑道:「不求名不求利,輾轉折旋紅塵中,尋人而度,扶危救困,替天行道,確實可敬。」

  劉桃枝面露笑意,說道:「任重道遠。」

  蕭樸卻覺得那個陳平安話裡有話,不像是句好話?

  在這件事上,年輕隱官那可是名聲在外。

  陳平安問道:「據說西山劍隱一脈,當年是被我師兄禮送出境的?」

  說反話?

  老子要不是真心認可你們的所作所為,樂意杵在這裡跟你們聊這麼多?

  劉桃枝毫不隱瞞此事,自揭其短道:「我與崔瀺關於治國一事,有過一場討論,可惜志同道不合,崔瀺最後還是念在我與某人是舊識的情分上,才沒有對我們西山劍隱一脈痛下殺手。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沒說什麼。

  能被崔前輩視為朋友的人,並不多。

  劉桃枝說道:「曾經在中土神洲見過一位姓崔的讀書人,不知為何,時而清醒時而渾噩。不過我們卻是言語投機,性格相契,一起走了一段山水路程,結伴而游數月光陰,路上沒少喝酒,我們都沒有詢問對方身份,更不好奇探究,臨分別,依舊只知姓氏。」

  說到這裡,劉桃枝流露出些許傷感,「我當年只是疑惑一事,崔先生作為讀書人,學問大,拳法卻是更高。」

  遙想當年,雪滿天地,仗劍獨游,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欲問心事,同上酒樓。

  陳平安糾正道:「崔前輩拳法極高,卻未曾大過學問。」

  劉桃枝點點頭,「與陳先生提及此事,絕無曉之以理行不通、便要動之以情的意思。」

  陳平安笑道:「是前輩多慮了。」

  劉桃枝這才繼續說道:「雖說秦師妹未能勸動陳先生,可我還是不肯死心,說實話,就算今日陳先生不來,我也會很快就走一趟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說道:「前輩好意心領,『當官』就免了。」

  劉桃枝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如果只是舊事重提,閒聊過往,我願意在這裡親自邀請前輩去落魄山竹樓喝酒。」

  劉桃枝反而搖頭,「真沒有商量的餘地?」

  陳平安說道:「如果有的話,我們這會兒已經喝上酒了。跟人砍價,非我所長。」

  蕭樸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眉頭。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那個少女。

  景定故作鎮靜,靦腆一笑。

  陳平安也只是笑了笑,沒有與她計較什麼。

  她好像跟裴錢一樣,有看穿他人心相景象的本事,又或者是本命飛劍的神通使然?

  若說山巔的修道之人,都在悄悄爭渡,都在各憑手段「提桶接水」。

  那麼如今天下各大宗門,明裡暗裡,都在搶人。

  爭搶已經成名、身在山上的人,立竿見影壯大宗門,當然也搶尚未入山的修道胚子,加深底蘊,爭取百年千年徐徐見功。

  比如齊廷濟的龍象劍宗,就在跟年輕隱官爭搶那撥隱匿在蠻荒天下的劍仙,當然這是一場君子之爭,遠遠不至於鬧個面紅耳赤。

  還要跟白帝城鄭居中首徒傅噤,搶那位「劍仙徐君」,流霞洲的徐獬,希望他能夠擔任宗門掌律。

  傅噤還曾親自找到魏晉,邀請他同道而行,只是被魏晉拒絕了。但是桐葉洲止境武夫吳殳,已經答應傅噤,擔任首席客卿。

  何況落魄山,不也搶來了一個新任「一般供奉」的老聾兒?

  青萍劍宗那邊,同樣搶來了兩位劍氣長城的「私劍」,邢雲和柳水。

  說實話,陳山主和落魄山可謂穩坐釣魚台,你們有本事倒是跟我搶小陌,搶謝狗啊?

  而且陳平安還有甯吉這個新收的得意弟子,是一個師父會什麼、教什麼,弟子就學什麼、會什麼的存在。

  只是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搶人,都搶到我頭上了?

  沒記錯的話,上一個招徠自己的,好像是萬瑤宗的仙人宗主韓玉樹?

  如果沒有當上大驪國師,估計劉桃枝他們還是不會來見自己?

  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在甯吉身上。

  就像陳平安所猜測的,化名「白雲」的甯吉,極有可能會被朋友鍾山帶入這座道觀,再被觀主程逢玄相中資質,傾囊傳授道法,少年從此登山,破境神速,一騎絕塵,遠超同輩。

  蕭樸笑呵呵說道:「陳山主,既然並非單是西山劍隱或是櫻桃青衣一脈的首席客卿,那我就必須要與你解釋清楚了,總堂的太上客卿一職,並非你以為的那種山上虛銜,權柄極大,是師門僅有三人之一,可以知曉所有人身份。」

  陳平安哦了一聲。

  蕭樸一時無言。

  才當了大驪國師,架子就這麼大?

  就算你不肯領情,連婉拒幾句客氣話,都懶得說了?

  陳平安說道:「我剛剛拒絕擔任中土文廟的新設刑官一職。」

  蕭樸霎時間呆若木雞,她再說不出半個字。

  劉桃枝笑道:「蕭樸當年暗中盯著陳先生一程,希望陳先生不要因此生氣。」

  陳平安說道:「好人走在路上,形同為人護道,旁人生氣個什麼。」

  蕭樸顯然十分意外這個回答。

  劉桃枝冷不丁說了句題外話,「有一問題,求教道友。」

  陳平安緩緩道:「有問必答。」

  「何謂修行?」

  「若無其事。」

  聽到這個答案,劉桃枝眼睛一亮。

  蕭樸將這簡單四個字細細咀嚼一番,只覺得餘味無窮。

  陳平安抱拳說道:「就此別過。」

  劉桃枝拱手還禮。

  陳平安轉身離去,突然轉頭說道:「師兄並沒有說你們可以返回寶瓶洲。」

  劉桃枝被這個回馬槍殺得措手不及,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蕭樸幫忙回答道:「可崔瀺也沒說不可以返回寶瓶洲啊。」

  劉桃枝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

  「崔師兄是不在了。」

  陳平安停步轉身,言語停頓片刻,微笑道:「在寶瓶洲,不分南北,很多事情,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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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4 02:33:3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0章 劍可敵一人

  得道之士,劍仙人物,好似一語便可肅殺天地。

  蕭樸噤若寒蟬,她瞬間確定無疑,先前馬府那場搏命廝殺,肯定不是他們估算的玉璞對玉璞,加上額外的武學對神通。

  而是仙人對仙人。

  關於陳平安與白玉京陸掌教借用境界、道法的代價,蕭樸曾跟劉師兄各自有過估算,哪怕陳平安是一位止境武夫,她仍然覺得肯定會一口氣跌境到洞府境,劉師兄卻說陳平安的武夫體魄不同尋常,在那桐葉洲,是以最强二字、得武運躋身的止境氣盛一層,那就有機會幫助陳平安止住一路下跌的頹勢,跌到金丹就止步。

  劉桃枝只得幫忙打圓場,解釋道:「當初被崔瀺驅逐出境的洗冤人,只是我們西山劍隱一脈,與秦不疑和蕭樸這一脈並無關係,她們在寶瓶洲的來去,不受大驪規矩約束。若非西山劍隱和櫻桃青衣兩脈,需要尊奉總堂命令,得有人輪流為程師伯護道,劉某也不會重新踏足寶瓶洲。」

  陳平安笑著糾正道:「只是禮送出境,談不上驅趕,崔師兄對西山劍隱一脈算是很客氣了。」

  蕭樸性格耿直,最聽不得這種陰陽怪氣,她差點就要火上澆油一句,只剩下一洲半壁的大驪王朝,怎麼管南邊事?

  劉桃枝先以心聲提醒蕭樸謹守道心,不可自誤,他這才繼續解釋道:「蕭樸當年由元嬰閉關破境,過程極為兇險,她心魔顯化,正是一位有前世宿緣的陳姓男子。後來某次刺殺,蕭樸又被某位劍仙斬碎身軀,在那曲城地界,她終究還是未能逃離這場刀兵劫,才會淪為鬼物。所以今日遇見了陳劍仙,她就有些失態。」

  心魔是姓陳的男子,斬卻真身的還是陳姓劍仙,如今又要跟一個姓陳的打交道,滋味確實不好受。

  被劉桃枝提及傷心舊事,青裙婦人冷哼一聲。舊事是舊事,可對性格執拗的蕭樸來說,一樁樁一件件,宛如眼前事。

  蕭樸隨即神色蕭索,市井狠話,總說一句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可她都是鬼物了,卻依舊無法報仇。若說不共戴天,倒也不錯。

  她是鬼物,與那依舊是活人的仇人,幽明殊途,還是不假。可她如今依舊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卻早已隱匿去了別地,蕭樸幾次越界,用功勞與總堂換取兩三個消息,每每用陰德換取「路引」,可惜始終辛苦尋他不見,照此說來,確實是字面意思上的「不共戴天」了。

  眼前陳平安走了一趟玉宣國,就已經大仇得報,她呢。人比人氣死人,鬼比人,氣死鬼嗎。

  陳平安說道:「修道之人和劍修陳平安可以理解,崔瀺師弟和大驪新任國師不接受。」

  看了眼那位櫻桃青衣一脈的蕭樸。

  連一國刑部尚書都拒絕了,你要我當個縣令?邀請勸說不成,還要覺得不識趣,不給面子。到底是誰臉大?

  一位女子鬼仙,蕭樸還是出身櫻桃青衣一脈的頂尖刺客,本該道心如鐵,不動如山,不至於意志薄弱如一張紙,隨風飄搖。

  蕭樸默不作聲。只因為劉師兄以心聲提醒,她要是再口無遮攔,劉桃枝就要搬出總堂規矩了。

  其實還有兩層原因,劉桃枝沒有說出口。

  眼前這位滿身道氣濃厚到幾近自成天地境界的年輕劍仙,不可謂不精神强健至極,故而陽氣粹然,炎炎如火,與氣相隨,勢若走水,上行於目而為睛。

  那麼對鬼物而言,即便對方站著不動,就相當於一場問劍。他劉桃枝是仙人境,在道門養氣一事下了苦功夫,可以淡然處之,蕭樸只是玉璞境,就容易被陳平安的道氣、心境牽著鼻子走。此時境地,頗為玄妙,鬼物蕭樸見陳平安,如身不由己持鏡對照,更玄妙所在,是「鏡中人」的陳平安,似乎可以帶動蕭樸的心境,情難自禁,好似一副牽線傀儡。

  再就是蕭樸是洗冤人當中,與陳平安糾纏最多的一個,沒有之一。

  劉桃枝也好,秦不疑也罷,眼中所見陳平安,更多是年輕隱官,文聖弟子。所以見了麵,可以清清爽爽,就事論事。

  唯獨蕭樸卻不是如此,她見過很多陳平安年輕時候的人事,故而她最難心平氣和。當然,陳平安如今也還是年輕的。

  不過劉桃枝相信陳平安已經想到這兩個緣由了。說不說出口,沒有差別。

  劉桃枝說道:「蕭樸這一脈的魁首位置空懸已久,數百年來蕭樸忙前忙後,足跡行遍三洲,尤其是那場大戰之中,她主動去往桐葉洲,是為積攢外功,好補缺位置。櫻桃青衣一脈,在秦不疑卸任之後,始終未能出現一位德行兼備、道功皆高的服衆人物,約莫百年前,總堂替櫻桃青衣新立一條規矩,功勞最高者就任魁首,境界最高者出任掌律,此外道力最厚者擔任傳道人,負責找尋仙苗種子。」

  陳平安點點頭,若說公道自在人心,該得的功勞總不能不計較。

  又看了眼蕭樸。

  這位青裙婦,既然是櫻桃青衣一脈魁首的三位候選之一,其餘兩位候補的境界,高得有數?

  蕭樸看了眼他。

  看穿了自己精心布置的山水禁制障眼法,認出了自己的真實容貌?可別是學那覬覦公孫泠泠已久的某位少年神童,不好身姿苗條的妙齡女子,偏喜歡上了年紀的豐腴婦人?難怪當年看不上有傾城美色的隋景澄?是路數不對?

  陳平安面帶微笑。

  先是那高祝的「酒色過度」,再有青裙婦的「路數不對」,你們眼睛都長在屁股上啊。

  約莫是覺得氣氛太過凝重了,沒必要把關係鬧得如此僵,劉桃枝笑道:「既然與陳國師沒有談攏買賣,鄠州元朝仙也已到此崇陽觀,之後師門事務就都交予蕭樸處置,總堂那邊也挑不出毛病。我樂得清閒,卸了擔子,去別洲碰碰運氣。說真的,陳國師,大驪宋氏幫忙落魄山挑選仙苗地材和練武奇才,未必强過我們。大驪朝廷終究是只能在寶瓶洲和桐葉洲找尋良材美玉,我們卻是可在浩然八洲,為一位總堂太上客卿默默用功二十年,屆時落魄山封山再開山,上宗譜牒修士人數比起下宗,估計只多不少……」

  陳平安擺手笑道:「忙有忙的好處,懶有懶的清閒,劉前輩不必再勸。」

  伸手不打笑臉人,禮多人不怪,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西山劍隱一脈,此後不管是在此為師門長輩暗中護道,還是去往大驪鄠州之外的某地度人返山,光大門楣,都沒有問題。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會將此事與大驪朝廷報備錄檔。」

  劉桃枝,蕭樸,君卿二人皆是高士,我看待你們是明月清風的正人君子,你們可別當我和大驪朝廷是傻子。

  劉桃枝聞弦知雅意,立即點頭道:「若是因為某位修道天才,我們與大驪刑部粘桿郎起了衝突,西山劍隱一脈成員,都會主動退讓一步,選取別地再擇弟子。」

  大概這就是禮尚往來,投桃報李。

  察覺到陳平安再次遊曳在身上的視線,蕭樸只得跟上一句,「我還沒當上櫻桃青衣總舵魁首,不敢打包票說什麼,但是我會與總堂寄信建言幾句,遇見了大驪外出的刑部供奉和粘桿郎,主動退讓就是了。只是此事成與不成,還需要總堂那邊議事定奪,我說了不算。」

  陳平安點頭笑道:「一樁生意的起手,不在錢貨,而是誠信。」

  只是蕭樸難免心中惴惴,不止一兩次了,此人不看她臉龐,偏要看身段。

  男子看女子,不看面容看胸脯,不重眉眼重腰臀,果真與那姜賊一般口味?

  陳平安真正感興趣的,當然不是蕭樸所誤會的這些有的沒的。

  而是這位青裙婦身上那件施展了多重術法禁制的法袍,好像是一件半仙兵起步、甚至有可能達到仙兵品秩的山上至寶。

  而且陳平安越看越覺得眼熟,原來先前在合歡山地界,貌若稚童的真人程虔,他身上有件法衣,氣象壯麗,是那金闕派代代相傳的鎮山之寶,傳自天君曹溶某位棄徒,本身就是一本「無字道書」。可以幫助程虔打通幽明關隘,一定程度上無視陰陽相隔的禁制,穿過鬼門關,能夠以陽間活人姿態,行走在黃泉路上,不過在陰間能走多遠,估計還得看修士的功德多寡、道力强弱。

  但是青裙婦身上這件,與程虔那件道門法衣又有些差異,不光是品秩更高那麼簡單,而在於有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七曜天象,有左旋、右旋之別。程虔身上道衣是左旋,青裙婦所穿法袍是右旋,這就對了。

  真人程虔是個大活人,蕭樸卻是鬼物之屬,需要恰好相反,才可顛倒陰陽,最終殊途同歸,各自憑此行走冥府陰間道路。

  劉桃枝以心聲笑道:「蕭樸,你我心聲,比如現在,陳國師都是聽得見的。至於心聲之外的念頭,能否一並被陳國師看破,我就不清楚了,不好確定。」

  蕭樸道心一震,臉色難看。她心中驚駭多於驚訝。

  陳平安微笑道:「境界低微,只是我們相互間離得不遠,近水樓台先得月,才勉强聽得見模糊心聲,至於念頭,何等隱蔽,看不破,只能靠瞎猜,未必猜得準。」

  劉桃枝笑道:「陳國師確實是以誠待人。」

  陳平安笑道:「我猜這句不是正話反話?」

  蕭樸幽幽嘆息一聲,不說別人,只說她這輩子,好像但凡是個姓陳的,都不好招惹。

  老娘上輩子欠你們姓陳的啊?

  陳平安拱手抱拳,「後會有期,下次喝酒。」

  劉桃枝抱拳道:「下次重逢,估計是別洲再會,同在異鄉了,到時候劉某再喝喝看二掌櫃的青神山酒水,到底真不真。」

  陳平安一笑置之,轉身離去。

  上次在文廟議事,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她都沒說什麼,你們外人說真說假,又不作數。

  劉桃枝就要返回石台,行完課業,再離開崇陽觀,離開寶瓶洲。

  在一襲青衫長褂轉身跨出第一步之時,剎那之間,本來自怨自艾的青裙婦人,如同被人鳩占鵲巢了身軀,蕭樸魂魄連同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霎時間就像變成水邊某位搗衣女子手中的一件清洗衣服,擰幹溪水,一並擰為長繩似的一截,形若一截短槍,又似一把青色長劍,筆直一線,撞向那位年輕劍仙陳國師的後背心。

  異象橫生,過於迅捷,且無聲無息,劉桃枝才腳尖一點,身形飄向巨石空中,只是憑藉刺客的本能,覺得不對勁,劉桃枝驀然轉頭一看,這位鬼仙當場瞠目結舌,饒是道心堅韌如他,依舊是注定阻攔不及了,可劉桃枝卻沒有就此坐蠟,由著事態變得更糟,他就想要將「蕭樸」魂魄一把拽回,定在原地,哪怕此舉會將她的魂魄與法袍撕裂開來,傷到她的大道根本,總好過「蕭樸」再次出手,失心瘋了,與那陳劍仙來一場不惜性命的玉石俱焚。

  恍惚間,劉桃枝只覺得天關地軸同轉,眼中景象一換再換,就像被人按住腦袋盯著桌上的十幾張畫卷冊頁……

  最後劉桃枝置身於浩浩冥冥無垠虛空中,一掛銀河五彩絢爛,星河璀璨,又有一座金色長橋橫亙太虛境界中。

  「蕭樸」魂魄連同那件青裙的這一手刺殺,勢不可擋,劉桃枝連連掐訣,輔劍術,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定住蕭樸魂魄絲毫。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青色的一鼓作氣,將那些纖薄如紙張的幻想天地,悉數破開,發出一連串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

  繼而連破對方臨時布置而起的密集劍陣,符陣,雷局,如同神靈庇護的渾厚拳意,數件法袍,分不清是槍尖還是劍尖,抵住那陳平安的後背心,一透而過!

  那「蕭樸」猶不解恨,明顯想要得寸進尺,徹底搗爛這位年輕劍仙的身軀,再攪碎魂魄,讓他何止是跌境,必須身死道消!

  興許是陳平安體魄與神魂的堅韌程度,還有籠中雀和井中月的存在,三者疊加,都出乎了這位刺客的意料。

  無垠太虛境界中,刺客悠悠嘆息一聲,功虧一簣。只是殺個仙人,都這般難嗎?

  如果只是傷而不殺,陳平安傷勢再重,即便跌境為與凡俗無異,依舊毫無意義。

  知道此人道齡不高,卻不好殺,只是沒有想到是如此難殺。

  真是天意。

  合道十四境之路,當真走不得捷徑?

  既然一擊不成,只好反身而退。

  劉桃枝好像再次陷入某種溺水的處境,呼吸一滯。

  畫卷景象,如潮水退去。

  與此同時,蕭樸神魂深處,一粒芥子心神的「客人」,轟然崩碎開來,散作一縷青煙,被人取走。

  先前祭出一條纖細光陰長河,就是此人一條術法道路。

  確實,天地間沒有比這更能消除道痕、銷毀證據的手段了。

  那個存在,心中咦了一聲,倍感意外。原來那個年輕隱官竟然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沒有沿著他一條同時煉一截光陰水與一段黃泉路,反而選擇寧肯受傷,也不被光陰長河裹挾,順勢跟著流水一起倒轉,返回他跟蕭樸、劉桃枝前一刻同處的「原地」。

  陳平安沙啞開口,與之遙遙言語道:「等著。」

  一切恢復如常,崇陽觀涼亭外,蕭樸臉色慘白無色,恍如隔世,一團漿糊。

  劉桃枝心情沉重無比,若說先前陳平安的興師問罪,自己還能緩和幾分,現在出現了這種事情,怎麼算賬?

  往小了說,是櫻桃青衣一脈與西山劍隱一脈心中記恨,刺殺大驪國師,往重了說,是洗冤人三脈勾結蠻荒?

  反而是被刺殺的陳平安,轉過身,神色自若。

  本以為會莫名其妙挨上來自青冥天下那邊的吾洲一劍。

  不曾想竟是頭鬼物率先出手,只是一心殺人,只求殺人,對方到底圖個什麼?

  昔年城頭之上,陳平安剛剛擔任隱官的時候,就有一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也是這般毫無徵兆,暴起殺人。

  吃過一次虧,陳平安就不犯第二次錯,所以這趟二度做客崇陽觀,是有備而來,多穿了幾件法袍,兵家寶甲。

  千日防賊,熟能生巧。

  連那十四境女冠,吾洲跨越天下的遞劍,陳平安都做好準備接下一劍了,此次還不是個十四境,若是都接不住,不如躲在落魄山中,或是乾脆搬去文廟功德林看書好了。

  所以這場沒頭沒尾的偷襲,劉桃枝和蕭樸覺得驚心動魄,被刺殺的陳平安,反而還好。

  陳平安為何會多次看那蕭樸身上的法袍?

  再「見錢眼開」,陳平安很重規矩,豈會三番兩次盯著一位女子反複多瞧。

  一般而言,蠻荒天下的新晉十四境,想要與浩然天下這邊的陳平安砸一道術法就跑路,首先就得先過禮聖和文廟這一關,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性,而是不大。因為禮聖就在天外,盯著那條「青道」。所以陳平安思來想去,最擔心的,就是一種鬼鬼祟祟的「繞道」而行,比如大修士通過某條陰冥之路,刺殺自己。

  所以陳平安才會對青裙婦身上這件法袍如此在意,小心再小心。

  蕭樸自然是百口莫辯,幾次想要開口說話,都被她咽回肚子。

  劉桃枝亦是無可奈何,這該如何跟陳平安解釋,如何與中土文廟解釋?

  那刺客,不管是如何附身蕭樸的,境界之高,手段之秘,匪夷所思。

  一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壓箱底術法?

  不對,已至圓滿境地,只差半步?

  是某位「十四境候補」刻意針對陳平安,一場處心積慮的鬼祟襲殺?!

  陳平安與馬苦玄一戰,確實受傷不輕。

  挨了這麼一下,雪上加霜,受傷更重。

  陳平安咳嗽幾聲,握拳抵住嘴邊,休歇片刻,收手縮袖,開口笑道:「沒事。」

  他再補了一句,用以緩解氣氛,「劉前輩還是不必多想。」

  劉桃枝苦笑不已,這也能算是沒事?!

  便是蕭樸聞言,都想要對此人伸出大拇指,大丈夫豁達如此,隱官確實豪傑!

  陳平安想了想,解釋道:「劉桃枝,蕭樸,你們確實不必愧疚,我還得謝過蕭樸替某個朋友擋災了。」

  否則就會換成書簡湖曾掖?京城內的女鬼薛如意?

  陳平安已經大緻想清楚一條脈絡,望向那位青裙婦,微笑道:「不過蕭樸確實也得謝我一次,得以免去了一樁刀兵劫災殃,有瑕道心再無隱患,剛好抵消,我們都不必如何矯情道謝了。」

  「修道之人,依仗身外物,意氣用事,涉險跨越陰陽界線,去那冥府地界尋覓仇家線索,不可一而再再而三。」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夜路走多了,不好。必須報仇,不等於白送人頭一顆給仇家。」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苦苦尋找的那位陳姓仇家,不是在那陰間早早依附了這頭鬼物,就是被它……吃乾抹淨了。」

  可能陽間的一位位鬼物,就是一座座山水渡口,供其「飛渡」。

  「陳平安」這個名字,就像是仙家渡口某個飯館的青簾酒旗?

  蕭樸耐著性子竪耳聆聽一位年輕男子的教誨,毫不嫌煩。

  以往她在最為敬重的師姐秦不疑那邊,都沒有這般虛心。

  在明知道劉師兄在此護道的前提下,只說她這次從北俱蘆洲臨時趕來寶瓶洲,來這玉宣國京城,想要旁觀陳平安向烏紗街馬氏復仇,這等想法,真是自己的念頭?好個鬼使神差!

  此刻,蕭樸有一種心中大石落地之感,一顆道心隨之澄澈幾分。

  陳平安見她沒動靜,只得提醒道:「蕭樸,謹慎起見,你身上這件法袍,還是交付總堂重新煉制一番,才算穩妥。」

  蕭樸後知後覺,她趕緊伸手拎住法袍一腳,扯下法袍,都不敢留在自己手上,遞交給劉桃枝,被後者快速收入袖中,劉桃枝根本不敢掉以輕心,用上了數種壓勝之法。

  她依舊是青裙婦人的裝束,興許是障眼法與法袍共存的緣故,故而她此刻面容與身段卻是一變,盡得腴字之美。

  涼亭內那雙少年少女,咫尺之隔的景象,早已白霧濛濛一片,看不真切了。

  陳平安卻是心中了然。

  這麼一顆燙手芋頭,劉桃枝說收下就收下了,關鍵是這位劍仙根本不曾有絲毫的心思轉念。由此可見,洗冤人三脈之間,確實親密無間,行事豪邁磊落。

  陳平安一點心中芥蒂,也隨之消失。

  先前嘴上客氣說不計較,此刻就是真不跟你們計較了。

  這就叫以誠待人,言行合一。

  劉桃枝似乎察覺到陳平安的這種試探,心中苦笑不已。

  崇陽觀牆頭上,站著一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

  正是從京師城隍廟趕來此地的裴錢。

  陳平安聽到裴錢的密語內容,笑著點頭道:「陰差陽錯,巧之又巧。」

  原來浩然天下城隍廟神位最高的那尊城隍爺,周方隅,他剛好帶著範將軍一起微服私訪寶瓶洲此地。

  結果就有一頭陰間鬼物的行凶之舉,而且就在眼皮底下,這讓周城隍不得不立即重返中土神洲那座城隍廟,祭出某件禮聖鑄造、至聖先師封正的功德神物,親自走一趟酆都了。周城隍臨行之前,讓裴錢捎話,幫忙與她師父道歉一句,再破例泄露了一句天機。按照周方隅的推衍結果,這頭被攔在十四境門檻外邊多年的鬼物,是想要憑藉斬殺陳平安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從無善惡無偏私的天道那邊,代替蠻荒天下戰死在劍氣長城的所有妖族亡魂,就像幫助他們「伸冤」,憑此賺取一大筆陰德,作為自身合道十四境的資糧,有了這筆「盤纏」,在鬼道上邊,就有可能幫他多走出一步。

  至於鬼物身份,暫時不宜外傳。但是這件事,冥府酆都和人間城隍廟,保證肯定會給出一個交代。

  先前,確有一個響如震雷的威嚴嗓音,在那不受酆都管轄的化外之地,響徹小半陰間地界的廣袤疆域。

  「本座要為天下拔除一魔,力斬陽間活人陳平安!」

  不等陰間茫茫不計數的億兆鬼物回過神,聲響便漸漸弱去。

  隨後不知多少蠻荒妖族修士出身的行走鬼物,紛紛擡頭環顧,喧雜沸騰,靜待佳音。

  苦等無果,也不知斬了那陳平安那廝沒有。在道上一衆冥府鬼差的呵斥鞭笞之下,它們只好繼續埋頭前行。

  而那位十四境候補鬼物,用上了數種折損道行極多的保命手段,舍了道場不要,一逃再逃,從此銷聲匿跡。

  周方隅現出巍峨法相,高舉一臂,手持神物,如手托一輪烈烈大日,一路開道,以無限光明,熔化無窮盡黑幕,帶著甘、柳、範、謝在內四尊神將,與數位酆都某殿閻王,先後趕到那鬼物捨棄的道場。

  裴錢擔心問道:「師父,還好吧?」

  陳平安笑道:「這點小傷,毛毛雨了,師父還不至於疼得滿地打滾,失了高手風範。」

  裴錢咧嘴一笑。

  陳平安與劉桃枝他們告辭一聲,縮地成寸,來到牆頭,再跟裴錢躍下牆頭,往那小宅走去。

  魁梧道士模樣的劉桃枝重返石台,蕭樸不願那兩位師侄看到自己的真容,重新施展了障眼法,坐在石台邊緣。

  劉桃枝笑道:「為何不說幾句心裡話,偏要針尖對麥芒,在他這邊,句句言語說得不順耳。」

  蕭樸性情如何,只看她與披麻宗竺泉、皚皚洲謝松花都是多年摯友便知道了。

  「我臉皮薄,學不來竺泉謝松花的葷話連篇。」

  蕭樸沒好氣道:「何況男女有別,若是劉師兄表達對年輕隱官的仰慕之情,那是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我一個女子,免得被他誤會,覺得我對他是不是有意思。」

  劉桃枝問了個好問題,「有意思?」

  蕭樸看似答非所問,嫣然笑道:「無意義。」

  劉桃枝笑聲不小。

  涼亭那邊,倆孩子都很驚訝,自家師父還有這種真情外露的時候,見鬼了不成。

  蕭樸問道:「他明明對我們的行事宗旨是認可的。當個身份清貴的總堂太上客卿,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為何拒絕?繡虎傳下的事功學問,他才是唯一真正學得精髓、堪稱繼承衣缽之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不願加入我們,很正常,如今當了大驪國師,為何還是不肯?」

  劉桃枝說道:「陳先生早就給出答案了。」

  蕭樸一挑眉毛,「何解?」

  劉桃枝笑道:「他是如何評價崔誠?」

  蕭樸恍然。原來如此。

  拳法不逾矩,大不過學問。

  放在陳平安身上,層層身份,大不過一個純粹劍修?

  劉桃枝說道:「何況如今陳劍仙情況特殊,唯有練劍才是第一要務,由不得他鬆懈片刻。否則也不會連文廟的那個邀請都拒絕。我們外人覺得他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就已經躋身仙人,勢如破竹,速度足夠快了,他自己卻未必是這麼認為的,可能還是慢了?有些陳年恩怨,外界霧裡看花,不明就裡,我們洗冤人都是知道大略的。」

  「練拳吊命,柳暗花明又一村,續長生橋,在劍氣長城終成劍修,如今既然活著重返浩然,登頂有望,得見道路,確實不宜分神,需要心無旁騖,別無他顧。」

  「千辛萬苦往最高處去,所求之事,不過是拳法勝曹慈,劍術贏一人。前者無所謂成與不成,後者卻是一定要成的。」

  聽到這裡,蕭樸輕輕摸了摸青裙,喃喃道:「他再天才,再聰明,如何能贏得過那位?」

  劉桃枝笑道:「不能依仗身外物太多,別家閒事也不用想太多。」

  蕭樸默不作聲,嫵媚白眼一記。

  陳平安帶著裴錢走在街道上,沒走幾步路,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懸在宅門口的那棵艾草,陸沉既是送給女鬼薛如意的,也可以兜兜轉轉,轉贈給本該成為「白雲」傳道人的「程逢玄」?甚至可以用來阻擋那頭飛升境鬼物的跨界偷襲?陸沉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舉動,陳平安只要想明白其中關節,豈不是要同時承他陸掌教的三份人情?

  看來以前內心排斥的演算推衍一道,確實不得不學起來了。

  當陳平安收回留在崇陽觀內的一張隱蔽劍符,此符名為「漣漪」,故而稍有風吹草動,就可以被符籙一一記錄在冊。

  是陳平安在與陸沉暫借境界之時,閒來無事嘛,隨手畫就的衆多符籙之一。

  此符不小,使用門檻很高,得是一位仙人才能將其祭出,張貼在某地,守株待兔。

  之前屬於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陳平安畫了一箱子符籙,悄悄藏起,由於歸還十四境道法,就跌境到元嬰,結果全部都不能使用。

  現在境界高了,底氣就足,是自己用,還是轉手賣了賺錢,或是當那山上贈禮,都隨意。

  而那只箱子裡邊,還有一摞飛升境修士才能使用的大符。

  裴錢說道:「他們回了。」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跟著,祭出三山符,回桐葉洲大瀆那邊忙正事就是了,師父這邊不用擔心。」

  裴錢默不作聲。

  陳平安思來想去,只能想出一個蹩腳理由,看似隨口說道:「只要不是止境神到一層,就幫不上師父的大忙。所以到了桐葉洲,忙碌庶務之餘,練拳一事不可懈怠,不能覺得躋身歸真不難,就驕傲自滿。你如今才是氣盛一層,師父已經重返歸真,曹慈更是神到了。」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放心,會努力的。」

  陳平安馬上後悔,很是心疼,便立即改口道:「也不用太過努力。」

  裴錢沒有說什麼,只是抿起嘴唇,輕輕皺起兩條纖長的柳葉眉。

  陳平安手指彎曲,輕輕砸了個板栗在裴錢頭上,柔聲道:「你要走出一個屬於裴錢自己的江湖,以後說話做事,不用總想著師父聽見看見了,會不會覺得有錯。師父沒回來之前,不就做得很好,沒道理師父回來了,反而變得束手束腳,好像裴錢刻意躲著那個鄭錢,鄭錢躲著她的師父,這樣不好。」

  裴錢依然悶悶不言。

  陳平安雙手插袖,差點想要伸手給自己一耳光,不該提什麼曹慈什麼神到的。不行,這筆賬,得算曹慈頭上,不對,是臉上。

  裴錢從袖中拈出一張三山符,驀然加快幾步,走到師父前邊,再轉身倒退而走,咧嘴笑道:「師父,走了啊,回見!」

  陳平安點點頭,眼神溫柔,做了個符籙貼額頭的手勢。

  裴錢赧顔,祭出那張三山符,心中觀想出兩洲三山,寶瓶洲南岳梓桐山,桐葉北方洲清境山,大瀆中部雲岩國附近某山,她身形一閃而逝,數次翩躚,很快跨洲現身一處山巔。

  陳平安走向那座宅子。

  的確如劉桃枝所說。

  武道之路,想要與曹慈並肩、繼而趕超,當然是陳平安此生學拳的兩個最大願景之一,但是最終結果如何,遠遠不如過程重要。

  將來某天,如果真能問拳贏過曹慈,那是意外之喜。輸了,好像……也不丟人。反正曹慈可以贏我的拳,不妨礙我打曹慈的臉。

  至於練劍。過程很重要,結果更重要。

  劍可敵一人,足矣。

  比如這個人是余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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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47:0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1章 隨手斬飛升

  回到宅子,陳平安還沒進門,就聽到劉羨陽震天響的大嗓門,正在說自己在那真武山上,如何劍術如神,何等英雄蓋世。

  顧璨也懶得拆穿劉羨陽的吹牛皮不打草稿。這傢伙去了真武山祖師堂堵門不假,卻沒有發生任何衝突,真武山那兩位聯袂趕至門口的男女祖師,對這位龍泉劍宗的宗主,很是禮敬,甚至還領著劉羨陽參觀了幾座平時不對外開放的封禁大殿,顧璨到那邊的時候,悠哉遊哉的劉劍仙正在喝茶呢。

  只是不否認,正經起來的劉羨陽,還挺人模狗樣的,劍不劍仙兩說,宗主派頭十足。

  去真武山,劉羨陽是直接御劍至祖師堂,離開之時,卻是拉著顧璨一起徒步下山。

  對著一位親自將他們送到山門的真武山老祖師,劉羨陽當面笑著詢問一句,要不要自己補上禮數。

  言外之意,是他可以先過山門,再走一趟神道,最後重新步行下山。

  那位年複一年負責為祖師堂添燈油的老祖師笑著說劉劍仙不用如此客氣。

  馬苦玄下山之前,就已經自行脫離譜牒,留下極為珍稀貴重的寶物若幹,算是主動與真武山償還了那份傳道之恩,互不虧欠。

  不但如此,真武山那部保管嚴密的祖師堂金玉譜牒上邊,連餘時務的名字和道號,都被馬苦玄一並勾銷了。

  顧璨看到緩緩走入院內的陳平安,怎麼好像更萎靡不振了,以心聲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說道:「沒什麼,不是三兩句就可以說清楚的,暫時沒力氣說話,以後有機會再跟你一起複盤。」

  劉羨陽不知是心寬,還是沒看出什麼,與陳平安招手道:「進來喝酒。」

  陳平安開口說道:「喝不動,我那份,你想要多喝酒,可以代勞。」

  劉羨陽哈哈笑道:「美不美家鄉酒,親不親故鄉人。差點忘了,這裡不是小鎮。」

  等到陳平安落座長凳,顧璨望向屋外,沒來由問道:「能不能這麼理解,下雨其實就是下錢。」

  劉羨陽大大咧咧說道:「春雨貴如油,久旱逢甘霖,句句老話說得在理,不是下錢是什麼。」

  顧璨不置可否。

  顧靈驗比較好奇年輕隱官的答案。

  不曾想陳平安只是附和一句,「可以這麼理解。」

  顧璨看了眼劉羨陽,歪打正著?

  劉羨陽那叫一個氣啊,「你們倆沒上過一天正經學塾的半吊子讀書人,就這麼不把我這種正經讀書人放在眼裡?」

  察覺到陳平安的眼神,劉羨陽心中了然,搖搖頭。這場三教祖師的散道,反正他劉羨陽從頭到尾沒什麼大道裨益。

  顧璨冷不丁說道:「姓劉的,你到底什麼時候辦喜酒,給句準話,能不能提前或是延後擺酒?」

  劉羨陽朝顧璨噴了一口酒水,顧璨揮袖打散那些暗器,劉羨陽怒駡道:「小鼻涕蟲,你不想當伴郎就直說!當老子稀罕?」

  顧璨沒好氣道:「我不稀罕當伴郎,只想聽牆根。」

  劉羨陽立即敗下陣來,悻悻然道:「這種陋俗,能免就免了吧。」

  陳平安有些奇怪,以心聲問道:「玉宣國離真武山可不算近,你們怎麼往返的?用上三山符了?」

  劉羨陽嗤笑道:「劉劍仙閒暇時,自創一手劍光遠遁,足可開天辟地,速度不輸飛升境修士。」

  顧璨說道:「白帝城有種秘傳遁法,就是用起來比較耗錢,美中不足。」

  一般宗門的譜牒修士,是苦求道法,顧璨在白帝城卻是看心情,憑眼緣,隨便挑選道法來學。

  蒲柳幾個,雖然各自心中早有猜測,可是真等到顧璨親口說「白帝城」三個字,他們仍是……假裝沒聽見此說,假裝不知同桌喝酒的這位儒衫青年是誰。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有急事?」

  顧璨說道:「劉幽州剛剛答應我擔任副宗主,於情於理,我都要去桐葉洲雲岩國京城,見一見這位將來的左膀右臂。」

  蠻荒一別,顧璨讓郁狷夫幫忙捎了幾句話和一份禮物給劉幽州。

  希望劉幽州能夠擔任新宗門的副宗主,將來宗門上下,裡裡外外,從人到事,除宗主顧璨之外,皆由劉幽州親手分配布置。

  顧璨還送給劉幽州一只百寶嵌工藝的小木箱,空無一物,但是成功解除禁制,就可以與顧璨說上話,即便雙方各在一洲,不過言語字數和時效都有限制,而且與雙方境界高低直接掛鈎。

  顧璨一貫是敢想敢做的脾氣,既然誰都在爭取人才,那他就要搶一個未來最有錢的練氣士。

  他相中的,便是皚皚洲劉氏未來家主的劉幽州。反觀書簡湖黃鸝島仲肅之流,實則可有可無。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還真不是什麼小事,小鼻涕蟲,原諒你了,要趕路就趕緊,爭取別耽誤當伴郎喝喜酒,勸酒靠陳平安,擋酒得你來。有你們在,我就不怕被人灌酒了。」

  洞房花燭夜,咱可不能呼呼大睡到天亮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說道:「劉羨陽,你跟賒月的婚宴擺酒,能不能放在今年中秋,我翻過黃曆,還與禮聖問過了,確實是個宜婚嫁的好日子。當然,如果已經定好日子了,就當我沒說。」

  顧璨撇撇嘴。

  要是阮師傅已經有了安排,結果陳平安來這麼一手,估計別說當給劉羨陽伴郎,喝喜酒都別想了。

  劉羨陽眼睛一亮,搓手嘿嘿笑,「這種事情,咋個還去詢問禮聖了,多難為情!如果可以的話,我只是說如果啊,陳平安,你小子如今面子大啊,不如乾脆把禮聖請過來喝喜酒好了,可以坐主桌,再說幾句證婚詞是更好……」

  陳平安聽著頭疼,伸手揉著眉心。

  卻是認真思量著此事,如果先前答應了禮聖去文廟當那個官,是不是可行?

  顧璨卻開始給頭腦發熱的劉宗主潑冷水,冷笑道:「怎的,要不要再讓陳平安拉著禮聖一起聽牆根?」

  劉羨陽趕緊轉頭呸呸呸,連說幾句童言無忌。

  劉羨陽喝了一碗酒水,抹嘴笑道:「擺酒的具體日子還沒定呢,是不是今年的八月十五,我還要先去跟你們嫂子合計合計,再跟阮鐵匠商量商量。總之你們倆等我通知日期就是了,小鼻涕蟲你只管先走一趟桐葉洲,最好是見著了劉幽州,就麻溜兒的,創建了宗門,到時候咱仨,不就都是宗主了?傳出去也好聽。對了,陳平安,邀請禮聖喝喜酒是句玩笑話,千萬別當真,但是有件事,你必須得給我辦成,就是寧姚得給你嫂子當伴娘!這件事,我可不是跟你打商量,是給你發號施令,必須照辦,聽見沒?!」

  陳平安笑著點頭。

  顧璨難得沒有拆臺,點點頭,承諾道:「那我盡快創建宗門。」

  不算客卿和某些身份隱蔽的不記名供奉,擺在白帝城明面上的數百位譜牒修士,被鄭居中一分為二,分給了兩位嫡傳弟子。

  意味著傅噤和顧璨分別創建的兩座宗門,即將均攤這份鄭居中積攢了三千年之久的雄厚家底。

  更意味著本就已經羽翼漸豐的顧璨,會一躍成為浩然某洲極有話語權的煊赫人物。

  劉羨陽以心聲問道:「白帝城在這個節骨眼上分家,這是不是說,你等於被默認為鄭先生的關門弟子了?」

  顧璨搖搖頭,十分篤定道:「我肯定不是師父的關門弟子。」

  劉羨陽好奇問道:「白城主是偏心你多些,還是偏心首徒傅噤更多?」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

  劉羨陽怒道:「幹嘛,當大哥的,關心一下自己的小弟,也有錯啦?!」

  陳平安擡了擡下巴,「繼續繼續。」

  顧璨抿了一口酒水,緩緩說道:「談不上偏心誰,此次切割家産,我跟傅噤各有優劣。修士,從數量到境界,師父早就計算很精準了。除了韓俏色加入我的宗門,整座金翠城也會並入我所在宗門,兩位仙人境。柳赤誠和琉璃閣則跟隨傅噤,有個藏頭藏尾身份不明的飛升境修士,是白帝城的首席供奉,此人會為宗主傅噤護道。」

  蠻荒天下那座金翠城,城主是道號鴛湖的女仙清嘉。

  她擁有『水煉』、『蕉葉』在內的一大堆高品法袍。

  而金翠城本身,就是一棵可讓財源滾滾來的搖錢樹。

  朱斂從清風城許氏手上,拐跑了一座狐國。

  鄭居中是在蠻荒天下,搬遷了整座金翠城。

  這就叫同行。

  「其餘玉璞境和地仙修士,沒什麼可說的。師父認定他們成就有限。」

  「我唯一覺得比較遺憾的地方,還是兩次開口,都沒能從師父那邊,討要來一個在白帝城籍籍無名的女修,她境界一般,表面上就只是個大道停滯不前的玉璞境,但是她身份特殊,有她沒她,一座門派,差別不小。」

  劉羨陽嘖嘖稱奇,羨慕不已,端起酒碗,「這家産分的,可算史無前例了,我聽了就要流口水。必須喝酒壓壓驚。」

  陳平安笑問道:「她身上有某種天賦神通?」

  顧璨點頭道:「類似跟在杜山陰身邊那個叫汲清的侍女。」

  陳平安瞬間了然,替顧璨惋惜道:「這就必須感到遺憾了。」

  劉羨陽嘖嘖道:「見錢眼開,死性不改。」

  世間雪花錢的兩枚祖錢,自然是被皚皚洲劉氏珍藏,畢竟劉氏祖上就是靠這條礦脈發家的,至於有無大道顯化為人身,始終沒有任何傳聞,如果有,又是以什麼形貌姿態現世,都是謎。按照當初白髮童子泄露給陳平安的內幕,世間祖錢都是成雙成對的,這就意味著人間,還有與長命和汲清她們一樣的存在。

  劉羨陽問道:「真不喝點?」

  陳平安搖頭道:「一兩壺仙釀那點靈氣,毛毛雨,解不了人身天地大旱之渴。」

  劉羨陽皺眉道:「這麼誇張?」

  陳平安說道:「沒事,回到山上,慢慢修養就是了,找補得回來。」

  挨了一記飛升境圓滿鬼物傾力一擊的殺手鐧術法,即便早有防備,還是讓陳平安有點遭不住。

  不在皮肉之苦體魄之痛,甚至不在魂魄激蕩帶來的那份天地氣象紊亂,需要陳平安去小心翼翼調和,耗費心神無數。

  真正麻煩的,是這一記用心險惡的悶棍,打得陳平安一把籠中雀差點「泄氣」,就像黃河洞天被白也一劍捅破個窟窿。

  這讓陳平安心有餘悸,後怕不已。如此飛來橫禍,關鍵是連仇家的名字、道號、師傳來歷都不清楚,陳平安恨得牙癢癢,他倒是想要故作豪邁姿態,在桌上喝幾碗酒,讓劉羨陽和顧璨略微寬心,就怕一邊喝酒一邊吐血。要不是功德不夠,不足以支撐他遠遊酆都冥府地界,陳平安真想帶著小陌和謝狗一起走趟陰間,刨地三尺,也要將那頭鬼物揪出來,十四境候補?老子走到你跟前,讓你殺殺看!

  不過陳平安心知肚明,這頭鬼物,既然敢如此行事,不但難殺,更難找。

  不願多說這些煩心事,陳平安岔開話題,望向顧璨,笑道:「那位龍伯兄呢?」

  顧璨說道:「不知所蹤,柴伯符就沒在名單上,不知道被師父丟到哪裡去了。」

  也是個妙人,到了白帝城修行,柴伯符跌境就跟吃家常飯差不多。難怪陳平安會問起此人,半個同道?

  陳平安問道:「聽說你收了個學生?」

  顧璨破天荒有些難為情。

  扶搖洲有個玉璞境野修,他叫黃花神,因為一件小事,結果被顧璨一路糾纏了兩年多。

  他打不過術法駁雜的顧璨,當時的顧璨也殺不掉他。

  顧璨耐心極好,就一直如影隨形,專門惡心對方,搞得他們就像一雙愛恨糾纏的痴男怨女。

  到後來黃花神可謂悲憤欲絕,你倒是讓老子吃頓安穩飯、拉個清淨屎啊?

  最後實在是沒法子了,黃花神只好認輸服軟,算是與顧璨認了個錯。顧璨卻說他不夠誠心誠意,不作數,我們繼續講道理。

  黃花神差點當場道心崩潰。

  再後來,黃花神就跟在顧璨身邊,執弟子禮。搖身一變,一改以往脾性,變得行事說話,十分端重了。

  也算一樁山上趣聞。

  對好酒之人而言,酒是可解千愁的忘憂物,酒是能讓人想入非非立地成佛的般若湯。

  劉羨陽難得聊起自己在醇儒陳氏求學時的光陰,說起了昔年同窗。說記得某年上巳春遊的前一天,有同舍的倆窮光蛋,出身其實不差,書香門第,家教嚴,認為做學問是苦事,不願多給他們錢,要想跟家族額外要錢,只能是買書。以至於倆豪門弟子時常自嘲,十六歲之前都沒穿過綢衣。他們這天打算煮幾個雞蛋當食物,燒開了水,因為不知需要多久才能煮熟,便用筷子戳破其中一個,還沒熟,便再等著。把當時返回學舍的劉羨陽給看樂了,一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一人說無過於此。

  後來這兩個人,一個著書,成了歷史地理學派的大家,一個成了南婆娑洲很著名的計然家。

  跟越喝越悶的陳平安不一樣,劉羨陽只要敞開了喝酒,就管不住嘴巴,二兩酒能喝出兩斤酒的嗓門和氣魄。

  陳平安突然起身道:「我去門外見個朋友,你們繼續喝你們的。」

  開了門,天邊火燒雲,晚霞映照裡,是一位穿素色馬面裙的妙齡女子。

  也不知是略施粉黛,淡掃蛾眉,還是雲霞在臉上盤桓不捨得走的緣故。

  原來是那女鬼薛如意壯起膽子,來這邊小巷假裝「路過」,見不見到那道士吳鏑,好像並不重要。

  等到吱呀開門聲響起,突兀間瞧見了陌生青衫男子,她便有些心慌,只是再一看,她眨了眨一雙秋水長眸,認出對方的身份,施了個萬福,「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薛姑娘不必見外,還是喊我吳道長就是了。」

  薛如意不知如何作答。

  方才她瞥見正屋廳堂那邊的熱鬧,這麼多客人?

  是了,他畢竟是他啊。

  只要他不閉門謝客,不封山修道,不管他落腳休歇何地,自然是往來無白丁,座上皆豪逸。

  除了她那棟幽靜鬼宅?冷冷清清得教她經常坐在秋千上,在黃昏裡,等著牆外的車軲轆聲。

  陳平安笑道:「我不會在此久留,馬上就要打道回府了,歡迎薛姑娘有空去落魄山做客。」

  薛如意點頭笑著,雙手藏在身後,十指扭纏在一起,盡量讓自己不那麼緊張,不讓雙方顯得那麼生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薛姑娘,冒昧問一句,等到京城事了,隔壁少年也有了仕途前程。在那之後,薛姑娘是想在玉宣國某地開山立派,或是與朝廷商量,封正一尊山水神靈,享受香火祭祀?還是先出門游曆散心,再找個可以清淨修行的落腳地?」

  薛如意搖搖頭,輕聲喃喃道:「沒想這麼遠呢。」

  陳平安稍作思量,笑道:「前兩個選擇,屋內有個人,是我剛認識的朋友,他正好都是可以幫忙的,與玉宣國朝廷說得上話。要說第三種選擇,也不難,書簡湖的五島派,我也有朋友在那邊管著事。」

  黃烈雖然剛剛卸任國師,可要說幫薛如意給皇帝陛下遞個話,想來還是容易的。

  劉羨陽可不會放過這種熱鬧,屁顛屁顛趕來,斜靠房門,笑眯眯看著。

  顧璨怕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就只好跟過來。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劉羨陽當真是半點都不給顧璨意外的機會,很快就以心聲調侃道:「陳平安你如今出息了啊,敢情這是不敢帶去落魄山,只好擱外邊,好金屋藏嬌呢?」

  便挨了顧璨一肘,劉羨陽頓時呲牙咧嘴。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覺得書簡湖太近,可以去桐葉洲的青虎宮,或是太平山。都是好地方,門風很好。」

  顧璨笑道:「假使薛姑娘願意的話,可以多走幾步,去西南扶搖洲,就當是遊山玩水了,那邊有個名字比較奇異的門派,叫『後山』,很找找的,一問便知。我如今還是那後山的供奉,可以書信一封,幫忙引薦。」

  薛如意笑道:「陳先生這是要趕我走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解釋其中緣由。如果自己不是在崇陽觀見到那位青裙婦,而是換成眼前的薛如意,即便有陸沉的那棵艾草「守門」,依舊後果難料,蕭樸境界足夠高,一趟光陰長河的倒流,她的體魄能夠承載那份後遺症,甚至有機會因禍得福,轉為一份大道收益。薛如意卻未必接得住這種意外。在很多事情上邊,陳平安並不覺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個貶義說法。

  薛如意望向門口那兩人,問道:「可是劉宗主,顧仙師?」

  結果兩人都不樂意了。

  因為薛如意剛好說反了。

  大概是她覺得龍泉劍宗的劉宗主,該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劍仙。

  白帝城的狂徒顧璨,才會是一個嬉皮笑臉的人物,玩世不恭。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薛姑娘這句話說得好,讓他們同時都覺得倆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了。

  只是一開口,就忍不住咳嗽幾聲,陳平安趕緊握拳抵住嘴巴,停了笑聲,臉上眼中依舊滿是笑意。

  顧璨還好,只是笑了笑。

  劉羨陽憋屈道:「薛姑娘,咱倆熟歸熟,可我必須說你一說了,什麼眼神啊,難怪會引狼入室,讓陳平安借住你家。」

  顧璨說了句公道話,「誰跟你熟,薛姑娘跟……」

  不等顧璨說完,陳平安就一腳往後踹去。

  長衫印了個鞋印,顧璨笑著抖了抖褂子。

  薛如意側身斂衽姍姍施禮,笑道:「陳先生,我今天來這邊,就是想要與你道個謝。」

  施恩勿說,尤其不要與外人言。

  受恩勿忘,最好要和旁人多講。

  陳平安笑著點頭。

  薛如意認真想了想,說道:「至於去留,以後再說,如果哪天有想法了,肯定不會與陳先生客氣什麼,立即寄信到落魄山。」

  最感惋惜的,其實不是陳平安,而是屋內那個竪起耳朵聽這邊對話的黃烈。恨不得跑到門外,求她……有所求!

  如果薛如意當真願意留在玉宣國,不管她是開創門派,或是撈個立祠建廟的山水娘娘噹噹,他黃烈還真就是跟皇帝薛逄遞一兩句話的事情。

  女鬼薛如意是欠了前國師黃烈的人情嗎?必然不是,而是陳先生這位牽線搭橋的中間人,欠了某宗黃供奉一份人情嘛。

  陳平安需要還人情?當然不需要,而且就算陳平安給,黃烈也絕對不會收,只要不收,他在顧璨這邊就等於多出宗主御賜的丹書鐵券,等於多出一塊免死金牌。

  黃烈琢磨著要不要與皇帝薛逄打聲招呼,朝廷暗中幫襯她一二?

  背對堂屋那邊的顧璨便以心聲說道:「黃供奉,勸你不要畫蛇添足。」

  被看穿心思的黃烈悚然一驚,連連告罪。

  薛如意離開小巷,拎起裙擺,一雙繡花鞋挑選街道乾燥處落腳。

  她當然由衷感謝並且敬重那位陳先生。

  可不知為何,她還是覺得那位混不吝的道士吳鏑,更有趣些,親近些。

  人生何處不酒桌,但求杯中酒常滿。

  陳平安收拾了一些行李細軟包裹,裝入一件咫尺物中,當然沒忘記那個可以拆卸再拼裝的算命攤子。

  技多不壓身,以後出門在外,除了當包袱齋,也可以重操舊業,擺攤掙錢。

  陳平安問道:「你怎麼說?是直接去桐葉洲?還是去牛角渡等條跨洲渡船?」

  顧璨說道:「去牛角渡。」

  劉羨陽懶洋洋問道:「我們怎麼回去?三山符太珍貴了,又不能多用,得省著點花。」

  如果只是他們三人,倒也好說,哪怕不用三山符,或御劍或御風便是了。

  顧璨說道:「我有一艘流霞舟,速度不慢。出了京城再祭出,我們可以乘船返回牛角渡。」

  劉羨陽嘖嘖稱奇,「這可是好東西,聽過沒見過,你小子怎麼搞來的?」

  顧璨說道:「白帝城有幾座密庫,無人看管,我經常去那邊閒逛散心,其中一座用以存儲寶物的密庫,就是這艘流霞舟,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便將其煉化小煉再帶出。」

  劉羨陽震驚道:「那你是家賊啊,鄭城主也不管?」

  顧璨說道:「既然沒管,就是不管。」

  傅噤敢嗎?他不敢的。

  劉羨陽問道:「流霞舟上邊的一大堆寶物?」

  顧璨點頭道:「一並歸我了。」

  由於雙方對話沒有用上心聲,黃烈聽得眼皮子直打顫。

  不愧是從白帝城出來的,路子真野。

  之後他們一起隱匿身形,藏了行蹤,悄然御風離開玉宣國京城,來到折腰山地界一處僻靜山嶺。

  沈老宗師暫時只是金身境,無法覆地遠遊,所以是唯一一個被人拎住肩頭遠遊的。

  顧璨從袖中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袖珍渡船,先以秘術解了層層禁制,再往空中拋擲而出,驀然大如正常樓船鬼魅,懸在半空中。

  劉羨陽登上這艘名動浩然天下的流霞舟,試探性問道:「顧宗主,幫忙與鄭先生問一句,他老人家還收那種不記名的弟子嗎?」

  顧璨嗤笑道:「幹兒子,當不當?」

  劉羨陽伸手抓住顧璨的骼膊,「除了鄭城主,還有沒有其它門路?」

  顧璨擡起骼膊,「爬開。」

  劉羨陽嬉皮笑臉道:「陳平安受傷,你心疼你的,拿我撒氣算什麼英雄好漢。」

  陳平安疑惑道:「流霞舟這種龐然大物,你也能將其煉化?」

  顧璨嗯了一聲,說道:「白帝城有一門失傳已久的上古秘術,專門講煉物化虛的,只是演練起來門檻不低,據我所知,只有韓俏色精通此道,為了學成這門道法,她當年廢去了不少山上器物,光是法寶就有三十餘件。我對此算是比較上心了,可還是學了點皮毛而已,算不得登堂入室。你要是想學,我回頭抄錄一份給你。」

  陳平安擺手,「既然是她立誓要學成的十二種大道術法之一,你學會了,就別再外傳。」

  顧璨說道:「你跟她不是本來就有一樁買賣嗎?拿錢換道法,又不是不可以商量。」

  陳平安瞪眼道:「都是要當宗主的人,還拎不清門戶有別的山上規矩?懂不懂親疏有別,真以為韓俏色不會傷心?!」

  撂下一句教訓,陳平安就去挑選一間屋子睡覺,讓劉羨陽出了西岳地界,再喊醒自己。

  劉羨陽哎呦喂一聲,在旁拱火道:「好心好意,白白討駡一頓,某人心裡苦啊。」

  明明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顧璨呵了一聲,卻是心情轉好。

  顧璨讓顧靈驗駕馭這條流霞舟,至於黃烈和沈刻他們幾個,自己隨便挑選一間屋子休歇便是。

  劉羨陽始終跟在顧璨身後,這讓自有打算的顧璨沒好氣道:「你怎麼不乾脆提個馬桶在我屁股後邊?」

  劉羨陽一把摟過顧璨的脖子,笑嘻嘻道:「咱哥倆說幾句體己話。」

  顧璨來到一間禁制重重的屋子,推開門,站在門外,「自己挑幾樣,挑完滾蛋。我只要一個要求,不準使用袖裡乾坤。」

  劉羨陽埋怨道:「怎麼交了你這麼個俗氣兄弟。」

  哇哈哈,發財了,屋內寶光流轉,琳琅滿目,差點亮瞎劉大爺的狗眼。

  顧璨就要關門。

  劉羨陽趕忙伸手抵住屋門,大義凜然道:「你俗氣,我就清高啦?不能夠!」

  顧璨坐在門檻上,也懶得計較劉羨陽挑什麼,會拿幾件,都隨他去。

  一竹簍魚獲,一條麂子腿,一籃子雞蛋,半屜包子……

  劉羨陽當年送這些東西給泥瓶巷鼻涕蟲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進了屋子,如入寶山,劉羨陽摸一摸這件,拿臉蹭一蹭那件,挑花了眼。

  顧璨也不催促,就只是耐著性子坐在那邊,劉羨陽轉頭嚷嚷道:「顧宗主,能不能借我幾件咫尺物?」

  不提這種要求,就不是劉羨陽了。

  顧璨置若罔聞。

  「壞我道心!不能再看,真不能再看了,再看就真要動殺人越貨的心思了。」

  劉羨陽一手捂住眼睛,抹黑似的來到顧璨身邊坐下,倆門神。

  顧璨說道:「挑了不拿?小心我來句過時不候。」

  劉羨陽笑道:「忘了?我跟你和陳平安都不一樣,什麼時候為生計愁過?啥時候占你們兩個的便宜了?」

  顧璨點點頭。

  遙想當年,陳平安最大的夢想,就是長大以後,和劉羨陽一起做生意,一起賺錢。他打下手做事情,讓劉羨陽拿主意。

  至於顧璨就更簡單了,跟著他們倆蹭吃蹭喝,肯定餓不著他,躺著享福就是了。誰讓他是年紀最小的那個?

  劉羨陽從袖中小心翼翼摸出一塊玉牌,遞給顧璨,「小心點,別摔壞,這可是很有些年頭的老物件了。」

  顧璨接過手,疑惑道:「提前送給我創建宗門的賀禮?」

  劉羨陽氣笑道:「想屁呢,老子在跟你顯擺家底,不得找回場子?」

  顧璨問道:「是一處不被記載在冊的古舊洞天,還是某塊破碎福地?」

  劉羨陽微笑道:「甭管洞天還是福地,你小子有嗎?」

  陳平安有蓮藕福地,我也有一座小洞天,唯獨顧宗主你寒磣了點。

  顧璨一下子高高揚起手,作勢要摔玉牌。

  劉羨陽立即告饒道:「別別別,顧兄,顧大哥,我給你老人家跪下了。」

  顧璨隨手將玉牌拋還給劉羨陽,「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可勁兒稀罕去。」

  劉羨陽雙手接住那塊玉牌,輕輕呵了一口氣,拿袖子仔細擦拭一番,「古名水田洞天,地盤不大,玄機不小。」

  如果不是跟白帝城比較,如今由劉羨陽當家做主的龍泉劍宗,其實不窮,家底不薄,而且在寶瓶洲是出了名的開銷小,入賬多。

  作為驪珠洞天最後一任坐鎮聖人,阮邛當年跟楊老頭做了一筆買賣,從對方手上,秘密「買下」了一座洞天和一座福地。

  只是關於此事,整個龍泉劍宗,如今就只有兩人知曉,除了跑去專心打鐵鑄劍的阮鐵匠,就只有繼任宗主的劉羨陽了。

  水田洞天,別稱青秧洞天,不在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列。

  煙霞福地,是一座中等品秩福地,裡邊沒有人,只有山精水怪和草木花魅之流,真跟世外桃源一般了。

  一塊玉牌,一塊籀文「不是青龍任水監,陸成溝壑水成田」。一方印章,邊款篆刻有「歲月人間促,煙霞此地多」。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寶,洞天在天在道,在潛靈修仙。

  按照阮邛的打算,水田洞天交由劉羨陽打理,開辟為私人道場,算是獨屬於宗主的福利了,將來可以在宗主手上代代相傳,至於每一新任宗主拿到手的洞天,到底是被前任宗主糟蹋了、還是更加家當豐盈了,就看各自的命了。阮邛不管這些,市井尚且是兒孫自有兒孫福,何況山上修道當神仙。

  而煙霞福地則送給作為首徒的董谷,但是如此一來,該送給同為嫡傳的煮海峰徐小橋和橫槊峰謝靈什麼,就成了一件比較頭疼的事情。尤其是等到徐小橋收了一名親傳弟子李深源,阮邛就更發愁了。

  一個門派,能夠同時擁有洞天福地,是誰都夢寐以求的美事。

  在龍泉劍宗和落魄山這兩個「山上晚輩」之前,寶瓶洲就只有神誥宗做成了這樁壯舉,天君祁真,同時掌握清潭福地和某座不在正冊之列的不知名洞天。洞天之妙,在於某種可遇不可求的「意外之喜」。例如某些不知從何而來、完全無跡可尋的大道氣息,又比如被光陰長河衝刷沉澱出來的金身碎片,甚至有可能會蹦出一件被光陰淬煉得天然無瑕的遠古至寶,故而修士只要擁有一座洞天,就等於……多出了一隻老天爺賞飯吃的金飯碗。

  劉羨陽說道:「在這水田洞天內,別有一層妙用,是我前不久自己悟出來的門道,坐在田邊,看著水中倒影,再觀想自身,十分適合夢中練劍,事半功倍。」

  「阮鐵匠猜測楊老頭還有更好的寶貝,可以與我那部祖傳劍經相契合,只是楊老頭當年不捨得拿出來。我要是早些知道自己會成為龍泉劍宗的第二任宗主,呵,楊家藥鋪的後院,就是我的第二個家!」

  顧璨皮笑肉不笑道:「後悔什麼,你只要跑去跟李槐打好關係就行了,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劉羨陽揉著下巴,「跟他不熟啊。」

  顧璨說道:「陳平安跟他熟得很。」

  劉羨陽哈哈大笑,「你這醋味,好沒道理。」

  顧璨問道:「聽沒聽過任家寶鏡的典故?」

  劉羨陽點頭道:「在醇儒陳氏求學那會兒,在某部志怪雜書上掃過幾眼,沒怎麼上心,好像是叫『飛精』來著,被有識之士斷代為上古某大岳真人鑄煉之物?你問這個做什麼?」

  顧璨竪起大拇指,指了指屋內,「就在裡邊擱著呢。」

  劉羨陽搓手道:「顧兄厚道。」

  顧璨說道:「師父說過,賒月來歷不俗,她最有希望成為那個『明月前身』。」

  劉羨陽立即訓斥道:「放肆!沒有規矩!嫂子的名字,是你可以隨便喊的?」

  顧璨默不作聲。

  劉羨陽沉默片刻,神色淡然說道:「她就是她,沒必要成為什麼。她如果自己願意,我就幫她。她如果不願意,誰也別想强迫她如何,誰都別跟我談什麼仁義道德,輕重利害之類的。鄭居中也不能例外。」

  顧璨笑道:「看得出來,師父只是好心提個醒,讓你未雨綢繆,不要事到臨頭還被蒙在鼓裡。」

  劉羨陽立即抱拳朗聲道:「鄭先生高義,小子銘感五內!」

  顧璨揉了揉眉心。

  劉羨陽打了個激靈,臉色古怪。

  奇了怪哉,自己從頭到尾,都沒對鄭居中直呼其名啊。

  顧璨笑道:「怎麼,師父跟你聊天了?」

  劉羨陽正色道:「鄭先生誇我年輕有為,有擔當有抱負呢。」

  顧璨笑呵呵道:「你開心就好。」

  他站起身。

  只是沒有關門。

  劉羨陽跟著起身,奇怪問道:「門就這麼開著,真不怕招賊啊?」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我劉羨陽道心有限,啥時候管不住手,你可別怨我跟你不見外,學一學陳平安的見好就收!

  顧璨徑直離去,微笑道:「本來就都是你的物件,也不知道挑來挑挑個什麼勁,還借咫尺物,好玩不好玩?丟臉不丟臉?」

  劉羨陽楞了楞,輕輕跺腳,試探性笑問道:「該不會?」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也是你的。」

  劉羨陽振臂喊道:「顧大哥不小氣!」

  顧璨背對著那傢伙,擡臂伸手,竪起一根中指。

  有人不求杯中酒滿,但求可以續杯。

  來到這艘流霞舟的陣法樞紐之地,負責掌舵的顧靈驗換了一身裝束,雪白肌膚,漆黑長衣。

  她美目盼兮,問道:「公子真想好了,宗門選址扶搖洲?」

  今天顧璨難得願意陪她多聊幾句,「扶搖洲屬於一塊新棋盤新棋局,其實要比桐葉洲更能施展手腳,舊有宗門勢力被蠻荒妖族一掃而空,若說將宗門建在蠻荒天下,傅噤可以,玉璞境顧璨,暫時還不夠格,那我就不打腫臉充胖子了。何況師父將整座金翠城交給我,也是一種明示,勸我別眼高手低,否則師父將金翠城搬來浩然天下,我轉頭就再放回蠻荒天下去,算怎麼回事。何況我在扶搖洲那幾年,沒有白費心思,山上山下,口碑還行,雖說罵我狂妄的,大有人在,還真沒幾個說我一肚子壞水。就算聽說一些我早年在寶瓶洲書簡湖的所作所為,也覺得……沒什麼。大概是覺得比起蠻荒妖族在扶搖洲的肆虐橫行,確實差遠了。純青,許白他們幾個,也得承我的情,再無法將我視為窮凶極惡之輩。事實上,如果沒有曹慈,我們極有可能會全軍覆沒,但因為他是曹慈,所以很多人在內心深處,覺得理所當然,對曹慈心存感激,自然是真,可要說對他如何感恩戴德卻未必,這就是曹慈吃了曹慈的虧,不被寄予期望的顧璨,反而占了顧璨的便宜。」

  她笑眯眯問道:「算計是這麼個算計,道理是這麼些個道理,那公子有沒有私心呢?」

  顧璨點頭道:「有。」

  她好奇道:「願聞其詳。」

  顧璨笑道:「扶搖洲好像缺少一個陳平安之於寶瓶洲的人物。」

  顧靈驗故作恍然大悟狀,她若單純少女兩頰緋紅,羞赧道:「公子,我有個小心願,若是能夠躋身飛升境,你能不能滿足我一件事?」

  顧璨微笑道:「只要你躋身飛升境,我就躺著不動,隨便你騎,任意馳騁。」

  她神色認真說道:「說好了啊,不許反悔。」

  顧璨點頭道:「你記得多學幾門道家房中術。」

  這讓她有些氣餒。

  浩然九洲,中土神洲,高人太多,沒誰敢說自己是一洲山上的仙師領袖。

  就算符籙于玄躋身十四境,還是如此。甚至當年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他都不會如此認為。

  但是此外八洲,就很有說頭了。

  例如趴地峰火龍真人,就是公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

  皚皚洲的劉聚寶,頂替了早年的「七十二峰主人」韋赦。

  南婆娑洲,曾經是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只是現在變成了龍象劍宗的齊廷濟。

  桐葉洲,以前是桐葉宗的飛升境杜懋,如今是玉圭宗大劍仙韋瀅,屬於勉强為之,其實並不能真正服衆。

  青宮太保荊蒿,在那流霞洲明面上的山上執牛耳者身份,同樣是虛設。青宮山的真正主人,是陳清流。

  扶搖洲和金甲洲,就更無一洲魁首此說了。

  寶瓶洲,那位道號純陽的呂喦,行蹤不定,如今依然名聲不顯,故而不撐場面,屬於面子之外的裡子。

  如果不談修為,只說面子,大概以劍氣長城末代隱官身份擔任大驪新任國師的某人,還算湊合?

  顧璨雙手籠袖,道:「在白帝城學道法,在扶搖洲當第一。」

  她眨了眨眼睛,嗓音軟糯道:「公子,好像還是不夠狂唉,就只是扶搖洲的第一人。」

  顧璨扯了扯嘴角,滿臉笑容放肆至極,「將來某一天,道號春宵的子午夢,她會覺得當年決定給顧璨當個低頭伏小的貼身婢女,是莫大榮幸,更是你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選擇,沒有之一。」

  她伸手輕輕拍了拍極富良心的高聳胸脯,「公子,說真心話,我覺得還是算不得什麼壯舉,遠遠沒到那種狂到沒邊的地步呢。」

  顧璨袖內雙手十指交錯,沉聲道:「以後不管陳平安在大道之上,走得多遠,我都會與他並排而行,不管他將來山巔所站位置有多高,顧璨都會跟他並肩而立。」

  顧靈驗笑眯起一雙靈動眼眸,「公子有信心有朝一日,在不至於太久的將來,躋身十四境嗎?」

  儒衫青年低聲微笑道:「拭目以待。」

  蠻荒一處山巔,一位頭戴竹冠的老人,擡頭看天,張大嘴巴,沒有聲響,只是輕輕捶打胸膛,一下子又一下。

  好像不如此,就會喘過不過氣來。

  老人喜極而泣,老淚縱橫,默默感受著天地間滾滾而來的濃郁氣運,「十四,這就是十四。」

  天無絕人之路,整整一萬年了,終於躋身此境了。

  先前陳清流造訪白帝城,與那好徒弟鄭居中,雙方聊了幾句交心言語。

  其中涉及哪些蠻荒大妖最有可能跨出那一步,率先躋身十四境。

  按照鄭居中的推算,給出的那個答案,極為出人意料,先後順序,是道號「山君」的王尤物,離垢,白景,無名氏。

  就如鄭居中所料,蠻荒天下第一個合道成功的大妖,正是這個最不被他人看好的王尤物。

  王尤物顧不得擦拭眼淚,緩緩站起身,高高抱拳,朗聲道:「周密,在此謝過!」

  浩然天下,皚皚洲劉氏祠堂內,四水歸堂天井,劉財神伸手接雨,這一站就站了很多天。

  商賈掙錢,天經地義。

  而劉聚寶的合道之路,可以分出兩條脈絡,其中一條,相對淺顯,就是花錢。

  成功合道,躋身十四境。

  為皚皚洲從北俱蘆洲手上,爭回那個「北」字,終於不再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了。

  青冥天下,兩京山和大潮宗的共同宗主,朝歌的道侶,徐雋這些天,反複翻看白玉京陸掌教的那篇《徐無鬼》。

  等到徐雋轉頭望向窗外,天已微亮,當他放下書的時候,徐雋莫名其妙就是十四境了。

  於是天地間就出現了第一位十四境鬼物。

  徐雋對此哭笑不得。

  西方佛國,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龐元濟,這麼多年,他一直跟著個披頭散髮、好似始終未曾剃度的僧人,一起為寺廟共同雕塑出五百尊羅漢像。

  在這之外,僧人也會盤腿坐在殿外廊道中,神情專注,雕琢一塊不知具體材質的佛像。

  不知為何,僧人每天白晝在殿內塑像,夜幕中在殿外刻像,不吃不睡,不眠不休,直到形神憔悴,精疲力盡,也不願休歇。

  龐元濟也曾問過寺廟方丈,這位從不開口說話說半個字的僧人,堅持多少年了?老方丈只說很多很多年了。

  龐元濟又問,他是在修閉口禪嗎?老方丈卻說若非寺廟大陣護持,那人的每一個細微心念,都是滾滾天雷。

  龐元濟再問,他在殿外雕刻佛像那麼久了,為何一直不為佛像開臉?

  老方丈說他還在找自己的本來面目,所刻佛像,正是他自己。

  龐元濟忍不住詢問,成佛就這麼難嗎?老方丈說就怕難上加難。

  龐元濟最後問了個問題,僧人那些頭髮?老方丈說都是他放不下的執念,越斷越多,越斬越長。

  連續幾天的大雨滂沱,正午時分的天地昏暗如夜,不知會再下幾天才會停歇。

  今天龐元濟坐在那個僧人附近,一般都是夜中在殿外刻像,僧人這算不算破了自己心中戒律?

  龐元濟不是沒想過照搬書上言語,想要誤打誤撞,希冀著幫襯那位僧人一點半點,例如一句何苦白晝點燈,何必日中燃燭。

  僧人聽過了這般言語,也會停下手中刻刀,擡起頭,與龐元濟微笑緻謝。

  後來龐元濟才從老方丈那邊得知,僧人早就看遍了全部的世間佛經,只要是被記錄在冊的公案機鋒,更是一覽無餘。

  龐元濟突然被嚇了一跳,原來那僧人放下手中刻刀,將那木像捏碎,兩手空空,結跏趺坐,搖搖頭,喃喃道:「終究不成。」

  龐元濟似乎被僧人身上的那種悲苦情緒所熏染,這位離鄉背井多年的劍修,也有些心情低落起來。

  僧人望向廊外的昏暗雨幕,很快就釋然,無法成佛,又不是無事可做,雙手合十,低頭佛唱一聲。

  年輕容貌的僧人緩緩站起身,轉身走向大殿,一腳跨過門檻。

  龐元濟沒來由想起昔年在家鄉,據說是愁苗自己編撰的一個故事,只有陳平安看過了,說寫得很好,愁苗卻說閒來無事,打發光陰,隨便寫的,你們看過就算。可是年輕隱官都這麼說了,避暑行宮就開始起哄喝彩,把愁苗給愁得不行,很後悔拿出當時尚無結尾的故事了。龐元濟如今只記得上邊有幾段對話,記憶深刻,至今難忘,書上一個結局好像注定成佛的僧人,詢問自己身邊一位好像注定無法成佛的弟子,「徒兒,趁著尚有天光,我們不如繼續趕路,多走一程山水是一程。」「師父,哪有白天不走走夜路的道理,不如先休息吧,明早起程不遲。」

  「徒兒,西行取經,你說我們幾時方可到得靈山?」「師父,你自小時走到年老,老了再小,這般老小兜轉千番,也還是萬難。只要你明心見性,轉念回首處,即是靈山見佛。」

  年輕僧人收回那只腳,轉身回到廊道,竟是直接走下臺階,走向雨中。

  僧人每走一步,頭髮自行簌簌而落,腳底下都泛起一朵金色的蓮花,流光溢彩。

  當他站定。

  大雨停了。

  歇即菩提。

  轉身是佛。

  一道氣勢如虹的劍光,起自浩然天下扶搖洲附近,淩厲一劍斬開幽明之隔。

  女子環顧四周,瞧見了手持神器的周城隍那邊,她徑直來到那頭飛升境圓滿鬼物捨棄的道場。

  酆都地界只廣袤無垠,與陽間極為不同,不止是山川相隔那麼簡單,處處暗藏光陰長河漩渦。

  寧姚也不與周城隍和酆都諸殿閻王如何言語,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在眉心處一劃,鮮血淋漓,如開天眼。

  她更不與那頭十四境候補鬼物撂狠話,只是一劍斬去,天地十方,密密麻麻,布滿金色劍光,如樹如花。

  莫名結仇的敵我雙方,何止是相隔千萬里,那條璀璨劍光穿過不計其數的光陰回漩之地,劍光如影隨形,鬼物無所遁形。

  都是鬼物了,你還要找死,那就讓你再死一次。

  只是一劍,便斬落那頭鬼物頭顱,分不清是劍術劍意劍法劍道,鬼物連同魂魄真身一並被那劍光轟然炸碎。

  寧姚神色冷漠,只是隨手抹掉眉心處的血跡,劍光拖曳起一條金色長河,長劍鏗然歸鞘。

  身穿一件大紅法袍的鍾魁才來這邊,站在周城隍他們身邊,故作鎮定,哈哈笑道:「她是陳平安的道侶。」

  這件事,誰都知道,哪裡需要你鍾魁多此一舉,替我們解釋她是誰。

  甯姚假裝沒聽見鍾魁的言語,與那邊抱拳歉意道:「盡量爭取下不為例。」

  等到確定寧姚離開,重返浩然了,鍾魁一本正經說道:「寧姚還是我的弟媳婦,他們的婚宴請帖,我都收到了,你們沒有吧。」

  周城隍忍俊不禁,問道:「我怎麼沒聽老秀才說起此事?」

  範將軍點頭道:「裴錢那小書呆子,作為陳平安的開山弟子,她都不知道這件事,鍾魁老弟,你可以啊。」

  鍾魁全無半點尷尬神色,雙手扶住腰帶,只管自顧自說道:「你們可能並不清楚,就我跟陳平安的交情,在他們倆婚禮酒宴上,寧姚得跟我不止敬一杯酒,兩杯嫌少,三杯不多。」

  周城隍問道:「一口一個陳平安、甯姚的,你真當他們聽不見啊?」

  鍾魁立即閉嘴。

  先前在那十萬大山,老瞎子與甘棠說未來新十四境修士當中,水分不小,但寧姚是例外。

  當時甘棠其實是將信將疑的,覺得老瞎子是偏心寧姚,才說了句場面話。

  如果這位落魄山的一般供奉,親眼見到這一幕,估計就知道老瞎子的那句話,實質上沒有半點水分。

  人間紛紛十四境。

  寧姚隨手斬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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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47:3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2章 夫君且展眉

  一艘風馳電掣的流霞舟,山河大地如一幅壯麗畫卷攤放。

  渡船剛剛離開北嶽地界,劉羨陽就扯開嗓子喊陳平安。

  趴在桌上睡覺的陳平安,站起身,就以心聲喊了幾遍夜遊神君,沒搭理,便只好走出屋子,來到船頭,再對魏檗直呼其名了。

  魏檗很快出現在船上,其實當他聽到神號之時,魏檗在披雲山立即就鬆了口氣,對於陳平安這次醞釀多年的復仇,尤其是對馬苦玄的那場「封神」,魏檗正因為自己身在神道,反而要比落魄山知悉此事的,比如老廚子和鄭大風,更加擔心,說是提心吊膽都不誇張。

  陳平安已經脫了靴子,盤腿坐在船頭,晃著一只朱紅葫蘆,不喝酒,只是聽著酒水晃蕩的聲響。

  如釋重負的魏檗背靠欄桿,好奇問道:「大驪刑部的飛劍傳信,霽色峰劍房那邊沒有收到?」

  陳平安說道:「收到了,我看過了,忙正事,就懶得回復。」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就因為你這傢伙沒回信,整座大驪刑部都得小心翼翼揣摩你這位國師大人的心思,連皇帝陛下都不得不讓禮部捎話給披雲山,害得他必須親自走一趟刑部衙門。這算哪門子事,皇帝不急太監急嗎?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抱拳搖晃幾下,告罪一句,「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魏檗問道:「如何安置他們?」

  陳平安顯然早有腹稿,說道:「暫時把這十六人,放在那座跳魚山好了。不管是武夫,還是修士,都在一山。一兩年後,如果當真再送來一撥劍修,還是照樣,不用送去拜劍台。跳魚山地盤再不大,只是丟進去三十人,不算個事。如果我沒記錯,山中現成的建築其實不少,大大小小屋子百餘間,足夠用了。而且離著落魄山近,我也有可能會將扶搖麓開辟為個人道場。」

  教拳之人,其實好選,鄭大風在五彩天下就在躲寒行宮教拳多年。

  但是傳道之人的選擇,就小有尷尬了。

  陳平安當然能教,只是肯定不合適。

  到底不是劍氣長城,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之路,不管是修道還是學拳,如果起調太高,對於這撥初出茅廬的十六人而言,其實並非全是好事。

  至於如今擔任落魄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其實說她是學究天人,半點不誇張,也能教。但她身份特殊,也還是不合適。

  魏檗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記錄著那十六人的詳細檔案。

  不曾想陳平安搖頭道:「不看了。」

  若是平時,魏檗還會抱怨幾句類似甩手掌櫃當上癮了的言語,只是此刻看著陳平安的憔悴臉色,魏檗忍了忍,算了。

  陳平安說道:「除了鄭大風負責教拳,還可以讓岑鴛機當副手。為人教拳,幫人餵拳,其實本身就是一種學拳。」

  魏檗楞了楞,點頭笑道:「好主意。」

  魏檗說道:「陸雍和鄭清嘉都在山中了。」

  陳平安疑惑道:「陸真人這是做什麼?」

  魏檗說道:「幫助趙著跟你們落魄山要個客卿身份,在霽色峰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

  陳平安無奈道:「這也需要陸真人跨洲遠遊,親自跑一趟落魄山?是專程給你道賀送禮的吧?」

  魏檗一笑置之。

  陳平安輕聲道:「她多出個姓氏。」

  顧靈驗,鄭清嘉。

  對蠻荒妖族修士來說,為自己增添姓氏,這種事情,不是鬧著玩的。

  她道號鴛湖,別號「五花書吏」。

  在蠻荒天下那邊,她是少有生性不喜爭奪、當然也不確實擅長廝殺的上五境修士。

  魏檗笑道:「按照她的說法,就是跟小陌先生認祖來了。再一件事,就是找顧璨歸宗。」

  陳平安問了個古怪問題,「她是單獨上山的吧?」

  魏檗疑惑不解,卻也懶得多問,「就一個人。」

  不過但凡是個玉璞境,幾乎都會一手袖裡乾坤的手段。

  只是到底可以裝幾個人,載多少物,就得看術法高低了。

  陳平安不再多問什麼。

  因為這裡邊涉及一樁可大可小的秘事。

  當年陳平安獨守城頭那會兒,曾經有一架車輦,坐著一群蠻荒女修,鶯鶯燕燕,一路往北,就為了遠遠看一眼年輕隱官。

  車輦當中,除了大妖官銜的後裔,就有位出身金翠城的譜牒女修,好像她是城主鴛湖最器重的嫡傳弟子,盡得真傳。

  魏檗問道:「需不需要我跟佟文暢聊幾句?」

  陳平安笑道:「不用,我跟佟神君,比你跟他關係更好。」

  魏檗笑呵呵道:「那就怪我自作多情。」

  不等陳山主解釋幾句,這尊夜遊神君便返回了披雲山。

  陳平安悻悻然回到屋中,從袖中摸出三顆金精銅錢,輕輕放在桌上,依次排開,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

  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

  在山下,這是一句勸學之語。在山上,卻是別有深意。這個「金」,就是金精銅錢。

  於老真人做事情確實雷厲風行,參加完披雲山那場文廟封正典禮,就重返天外星河道場,但是于玄留下一句話,至多一月之內,桃符山那邊就會有人,帶著一千顆金精銅錢趕來落魄山,半借半送給陳平安,其中借出的五百顆,不收利息,而且什麼時候還都可以。

  尤其是于玄還主動免去了先前天外借給陳平安的三百顆「債務」。

  那麼距離鄭居中所說的一千五百顆,陳平安提升飛劍品秩所需,真正的缺口,其實很小了,就只有兩百顆。

  而且這還不包括柳勖送出的那袋子金精銅錢。

  只是那三十六顆金精銅錢,剛好湊成了一套「北斗叢星三十六天罡」,極為罕見,堪稱價值連城。

  如果陳平安只是將其煉化為光陰長河之水,就太過暴殄天物了。

  卻可以煉為一座無需「請神降真」的大陣,三十六尊神將,負責坐鎮光陰長河之畔。

  從余時務那邊也賺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金精銅錢,本可以補上這個缺口,可雙方既然臨時成為了盟友,陳平安就沒好意思留下,一開始余時務還不肯收,說沒什麼用處,陳平安當時還勸說一番,余時務好不容易才拿回去。現在想來,果然是學藝不精,沒有真正領會火龍真人那句生意經的精髓,「跟人做買賣,臉皮不能太薄。」

  其實先前與馬苦玄一戰,那個贋品「周密」的身軀,就是用金精銅錢打造而成,一千顆?兩千顆?

  這麼多的金精銅錢,馬苦玄從何而得,一場廝殺,從頭到尾,陳平安始終沒問。

  其實馬苦玄在被一劍斬殺之後,這傢伙在最後關頭,連魂魄都舍去不要了,明擺著是要將這些金精銅錢一並留在那座籠中雀內。

  不管是馬苦玄帶不走的遺物,還是勝過一場的戰利品,總之陳平安就是沒收。

  陳平安反而憑此這些「餘下」的金精銅錢,幫助馬苦玄開辟了一條嶄新道路,護住他的部分魂魄一並轉世之外,還幫馬苦玄與今生此身,與曾經隸屬於舊天庭的那條神道,徹底撇清了關係。

  陳平安分出一粒心神,進入籠中雀小天地內,來到那座仙府遺址的山腳拱橋,心神與那年輕道士合二為一。

  三道身影聯袂趕至,余時務直接開口問道:「怎麼回事?」

  除了余時務,還有蠻荒女修蕭形,以及馬府廚娘於磬,或者說是曾經的櫻桃青衣公孫泠泠。

  顯然不僅僅是余時務,他們一樣很好奇為何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氣象。

  與馬苦玄那場架,陳平安擔心橫生枝節,就將余時務三個「拘押」在此地,讓他們暫時失去了自由穿梭不同天地的職權。

  陳平安沒有解釋詳細緣由,只是跟余時務說了個大概的結果,余時務怔怔無言,繼而喃喃低語,還好,還行,如此最好……

  那蕭形本想陰陽怪氣嘲諷一句心慈手軟,怎麼成就大事業……結果不等她開口,身形瞬間墜入那條長河中,差點溺死。

  公孫泠泠對此頗為解氣,那個失心瘋的騷婆娘總算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下一刻,恢復自由身的蕭形,便憑空來到公孫泠泠身後,與她耳鬢廝磨,再貼住她的後背,蕭形同時飛快伸出一條白藕似的骼膊,繞過公孫泠泠的腰肢,驀然上提幾分,就要抓住胸口一份沉甸甸……

  那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微微皺眉,蕭形便停手,腳尖一點,身形後掠,坐在橋欄上,伸手摩挲著一只望柱頂部,嫵媚笑道:「差不多大小哩。」

  陳平安置若罔聞,說道:「不少幻象天地,破損嚴重,接下來就有勞諸位辛勤修補了。」

  蕭形眼神炙熱,望向那位廚娘被往外撐起鼓囊囊的腰下衣裙處,曲線驚人,飽滿異常,她伸出手指抵猩紅嘴唇,嬌滴滴言語道:「隱官大人,奴婢與你商量個事唄,不如將她賞給我吧,我便死心塌地與你鞍前馬後,不用多久,保管將她調理得服服帖帖。」

  陳平安眯眼不語。

  天地晦暗不明之餘,卻又滲出一種鮮紅顔色。

  蕭形立即知道厲害了,噤若寒蟬,再不敢造次。

  天人感應,如果說陳平安是此地當之無愧的老天爺,那麼他的心情起伏,就會以不同天象昭告天地。

  陳平安看向公孫泠泠,「以後她如果再敢糾纏你,耽誤你營造天地填金描色的進展,我會讓她好好學學『後悔』二字怎麼寫。」

  公孫泠泠說道:「我可以心甘情願在此做事,但是需要一份跟神仙錢無關的薪俸。」

  陳平安好奇道:「說說看。」

  公孫泠泠說道:「如果可以保證她不可以繼續糾纏我,我希望你在讓蕭形在容貌身段不變的前提下,她褲襠裡多出一條屌。」

  蕭形笑得花枝招展,半點不怕,「到時候我就成天不穿衣服,不碰你的身子也無妨,就是遛鳥。」

  陳平安無言以對。

  余時務更是頭皮發麻。

  公孫泠泠說道:「那我換個要求好了,換成讓我多出此物,再讓她每天都有一段身不由己的光陰,我要幹死她。」

  陳平安無奈道:「你們都去看看郎中。在這之前,各忙各的,不要再見面了。我會幫你們設定一層禁制,咫尺萬里。」

  余時務目瞪口呆,心驚膽戰。

  蕭形掩嘴嬌笑,「於磬,早晚你會耐不住寂寞的,主動與我魚水之歡。」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道:「公孫泠泠,我剛剛在那京城崇陽觀內,見過蕭樸和劉桃枝了。以後等到時機合適,我可以幫你恢復櫻桃青衣的身份。」

  公孫泠泠默不作聲,雙拳緊握,只是點了點頭。

  陳平安說道:「余時務,我們邊走邊聊。」

  余時務巴不得趕緊遠離那兩個娘們,跟著陳平安一起登上那條神道,山路兩旁依舊是橫劍掛屍的滲人景象。

  相較於蕭形和公孫泠泠,余時務是最後一個進入陳平安這處心境道場的,等他越來越熟悉此地「基礎」之後,越是佩服陳平安的營造手段,嘆為觀止,大開眼界!

  尤其是等到陳平安交給他關牒和樞紐,余時務終於明白為何蕭形會那麼快速描繪出天地萬物,本以為她是精於此道,天賦異稟使然。原來是陳平安早就打好基礎了,蕭形,還有那於磬,只需要揀選構件再組合起來即可。比如在一處好似「萬法源頭」的奇異地界,存在著不計其數的各類建築,星羅棋布,森羅萬象,井然有序。余時務跟她們,能夠隨意驅使某物,既可以將其縮為小如芥子,也可以將其擴大如星辰,全憑各自心意。

  只說其中的道觀寺廟一項,作為「稿本」的道觀便有六十二座,寺廟則有八十一處,關鍵是各有特色。例如借用了鐵佛寺的二十四諸天雕像,靈霄觀的靈官像,大純陽萬壽宮的壁畫朝元圖,騎馬關山門的靈谷寺,南屏山淨慈寺栩栩如生的木塑五百羅漢……

  此外還有道觀、寺廟各自摘掉所有「特色」之外的兩座「底本」,類似那官府鑄造銅錢的雕母錢……被拆解出來的物件,更是種類繁多,例如匾額,對聯,神像,壁畫,藻井,油燈,棟樑,卯榫,磚石……它們都被分門別類,制定出高低等級,按照天幹、地支等排列出來。

  不單單是一種簡單的拼湊、疊加和組合,而是一種類似儒家廣義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內聖開出外王」。

  一棟建築整體,可以拆解為成百上千、甚至是數以萬計零碎、細小的局部構件,他們三個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蕭形才會那麼快速營造。如今他們幾個,在增添天地萬物的數量上,當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難度上,卻是做減法。

  此等奇思妙想,這種別出心裁。余時務已經不算是什麼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本能的恐懼。

  此外山頂猶有一口清泉,靈氣濃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只要誰覺得乏了,就可以來此直接飲水,打坐吐納,休歇養神,補充靈氣。

  按照那蕭形的說法,這麼多的天地靈氣,相當於一個飛升境修士的靈氣儲備吧。

  來到山頂,青磚鋪地,陳平安走到水潭旁邊,沒來由說了句,「馬苦玄是一個聰明人,他更是一個彆扭的人。」

  關於他的本命飛劍,馬苦玄在大瀆河畔,早就親身領教過。

  但是被馬苦玄觀想請神而至的「周密」,竟然對此毫不知情。

  喜歡跟自己、跟別人、跟這個世界鬧「彆扭」的人,其實很多。

  比如劉羨陽就從不喜歡跟人嘴上說對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鄰居緩和關係,又不願主動開口。

  大概馬苦玄的彆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說話,死活都不肯求人?

  余時務猜不出陳平安為何有此說。

  陳平安也沒有繼續聊這個話題。

  余時務問道:「陳平安,你當真需要我們這些『外力』嗎?」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當然需要。」

  余時務追問道:「為何?」

  陳平安說道:「讓一個人頓頓吃紅燒肉,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還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余時務笑道:「當然不好受。」

  陳平安說道:「同理。由我一手營建出來的大地山河、各色建築,不管如何精巧,處處事事物物人人,哪怕都可以勝過你們一籌,你們只要看多了,看久了,就會有一種厭煩、膩歪甚至是惡心的感覺。這種直覺,不太講理。所以就需要你們幾個了。」

  余時務喟然長歎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無錯』的境界。但是有一天,發現某些『錯誤』是如此可貴。」

  陳平安緩緩說道:「需要有人代替這座天地一直犯錯。錯誤越多,這座世界,就越真實可信。」

  余時務贊歎道:「豁然開朗。」

  如果他真能擺脫那場劫數,余時務真想去落魄山求個一席之地,哪怕是當個看門人也行。

  陳平安笑道:「要當我們落魄山的看門人,比起在霽色峰祖師堂有把座椅,難度更大。」

  余時務倍感無奈。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暫時交由你保管的那些金精銅錢?」

  余時務氣笑不已,「明明是物歸原主,怎麼就變成代為保管的東西了?道上剪徑,搶錢就直說,何必說借錢!」

  陳平安保持姿勢不變,果真點頭說道:「搶錢。」

  余時務從袖中摸出一只錢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兩百三十多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

  余時務搖搖頭。

  陳平安問道:「餘道友,你想看某個並非全貌的真相嗎?想好了再回答。」

  余時務毫不猶豫道:「看!為何不看?」

  只見天地中央,矗立著一棵道樹,懸掛著無數個幾近最小的「一」。

  余時務怔怔無言,唯有瞠目結舌而已,實在是被眼前一幕,給震撼得無以複加。

  既倍感壯麗驚艶,又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這陳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罷,總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並且徹底混淆真假、虛實之界線。

  走馬觀花所見景象,終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間許多揭開謎底的真相,依舊是騙局也好,已經是事實也罷,總會讓人有「不過如此」之感。

  但是當陳平安只是揭開「全貌真相」一個序幕的時候,余時務就已經道心不穩。

  此刻還是道士裝束的陳平安自嘲道:「不純粹有不純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身,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後,靠著椅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本泛黃書籍,輕輕放在桌上,隨手翻開一頁,上邊記載著一門修士眼界越高越對其看重的術法。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低頭看著這些文字,片刻之後,陳平安有些目眩神搖,只好收回視線,閉目養神。

  這本老書,最前邊的序文和後邊幾頁都被撕掉了,除此之外,中間也被撕掉並不相連的數頁紙,總計五張。

  不過機緣巧合之下,被陳平安補全了這五頁。

  此書是先前在中土文廟那邊,李槐送給陳平安的一本「鬼畫符」。

  是藥鋪楊老頭隨手送給李槐的,李槐再隨手贈送陳平安,無異於雪中送炭。

  大驪太后早年得到福祿街盧氏「上供」給朝廷的五張,其中一頁,就記載了一門穿牆入室的術法。

  她眼拙,完全不識貨,只將其視為一門穿牆術。

  最終被帶著小陌一起進入皇宮的陳平安,得到這五張書頁。然後李槐就是送書。

  兜兜轉轉,真是名副其實的無巧不成書。

  李槐說自己看得腦瓜子疼,不是客套話,關於讀書一事,李槐真就如茅司業評語所說,「力有未逮」,勝在「治學勤懇」。

  陳平安得到這本珍稀異常的古老道書,雖然時間不長,但是在之後的修道路上,助力極多。能夠看出很多的門道學問,陳平安甚至可以單憑「吾指一劍」四個字,就將這句完整法訣與劍術裴旻,作為裴旻不記名弟子的鳥瞰峰陸舫,和藕花福地鏡心齋指劍術聯繫在一起,更甚至陳平安猜測前身是小鎮盧岳的白裳,必然有殺手鐧,與這門指劍術有關,說不定以後道上狹路相逢,白裳就可以一劍斬開陳平安的籠中雀天地禁制,真如法訣所言的「軟如杏花,薄如紙頁」,白裳仗劍輕鬆「穿牆」往返,所以陳平安得悠著點了,必須防著白裳這一手。

  陳平安還想起了一樁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事,記得當龍窯學徒的少年歲月裡,經常跟著姚老頭一起入山尋土,陳平安每次登高,都能看見東邊地界有座高山,但是驪珠洞天墜地之後,那座山頭便憑空消失了。準確說來,是兩座山一起失去了蹤跡。後者名為雙峰山,又叫破頭山,而距離此山約莫五十里路的憑墓山,又叫東山!

  陳平安曾經問過崔東山這兩座山頭的去向,到底是被人以大神通悄悄搬走了,還是被誰施展了封山之法,待在原地卻能與世隔絕……崔東山竟然也不清楚,反正有事沒事,就讓那頭綉虎背鍋,逮著機會就大駡幾句老王八蛋,過過嘴癮也好。

  心中念頭一多,陳平安就有點頭疼欲裂,只得趕緊收束思緒,擡臂握拳,輕輕敲擊額頭,用來鎮壓人身小天地。

  陳平安舒展手臂幾下,閉著眼睛,後腦勺向後輕輕磕著椅背。

  白澤說過,承載妖族真名一事,等到陳平安躋身仙人境,就會好受多了。

  確實沒騙人。

  顧璨站在門外廊道中,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叩響房門。

  等顧璨進了屋子再關門,陳平安依舊閉目養神,說道:「想問就問吧。」

  顧璨坐在桌對面,開口問道:「你真能清除一位練氣士的記憶?」

  陳平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輕聲道:「對付一個元嬰境,信手拈來。比如老嫗蒲柳,還有隱藏在蓮藕福地的妖族修士蕭形。對付玉璞境,難度不小,我需要耗費不少精力和靈氣,關鍵是無法不持久,就像是以層層厚紙張包裹住一粒火星。玉璞境修士道心越是堅牢,火苗越大。」

  顧璨沉聲道:「能夠對付元嬰境,就足夠驚世駭俗了!若能隨意清除掉一位元嬰境的關鍵記憶,對症下藥,你們豈不是等於對付心魔,有了一種治本之法?」

  顧璨說的是「你們」。

  陳平安故意忽略掉一個「們」字,沉默片刻,搖頭道:「別忘了,我一開始用的詞語,是『剮掉』。」

  伸手用指甲在桌面上劃出一條痕跡,陳平安問道:「你拿什麼填補這條看似細微實則巨大的溝壑?」

  就像從人身上剮去一塊肉,無論大小,終究不是受了傷痊癒結疤、或是白骨生肉這麼簡單的事情。

  陳平安緩緩道:「尋常練氣士,宗門譜牒修士,甚至連很多地仙,可能都不清楚一個真相,但是你沒有理由不知道。」

  顧璨點頭道:「我們的一切所見所聞所食所嗅所悲所喜所思所想,其實都被一一記錄在神魂中,不自知,難以自覺。」

  陳平安說道:「『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這句話,一般是形容天才的。其實可以視為『記憶』的一種旁注,別解。」

  說到天資,比如青冥天下蘄州玄都觀的王孫。

  顧璨跟陳平安他們兩個,太有默契了。

  這種別解,不是曲解?

  是你跟陸沉熟悉,還是我更熟?

  跟我記仇什麼,跟劉羨陽那個大嘴巴記仇去啊。

  我跟一個大嘴巴記仇什麼,我只跟你這種小心眼計較。

  陳平安繼續說道:「其次,蒲柳也好,蕭形也罷,『陳平安』之於他們,記憶並不深刻,牽連並不廣泛。切割起來,相對比較簡單。這也是為何我會將他們送到你手上的原因之一,不單單是幫你錦上添花。他們一旦與我久處,或是待在落魄山中修道,他們就會幾乎徹底失去躋身玉璞境的可能性。只說篡改記憶,刪減此物再增添別物,最終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難度其實不算太大,難就在難在合乎情合乎理,合乎脈絡合乎道。但要說憑此手段,就敢奢望阻斷所有元嬰境修士的心魔擾亂,無異於痴人說夢。只能順時而動,對某些人,偶爾為之。」

  如此作為,等於主動承擔一份因果。

  修道之人,誰不追求一個不枝不蔓。

  想這麼做的,做不到。有心無力。

  做得到的不想這麼做。有力無心。

  陳平安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顧璨。

  天地間有兩片一模一樣的雪花嗎?

  鄭居中說他見到過。

  這意味著鄭居中可以……讓任何一位元嬰境修士,隨意躋身玉璞而無心魔!

  陳平安甚至懷疑鄭居中此次「閉關」,目的之一,就是在等著那位可以視為僞十五境的化外天魔,等它主動降臨白帝城,論道!

  顧璨說道:「我會爭取在四月創建宗門,五月初一趕到寶瓶洲。」

  陳平安疑惑道:「這麼著急做什麼?」

  顧璨看著他。

  陳平安愈發疑惑。

  顧璨撇撇嘴,「虧你那麼聰明。」

  陳平安氣笑道:「少賣關子。」

  顧璨說道:「劉羨陽打算把婚禮定在五月初五這一天。」

  陳平安欲言又止,陷入長久沉默。

  使勁綳著臉,所以他站起身,走到窗戶那邊,望向外邊。

  顧璨的這個答案,是陳平安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敢想。

  顧璨也默默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高大少年,草鞋少年,小鼻涕蟲。

  曾經的他們,經常一起走在田壟上,嘴裡叼著狗尾巴草,可能是家鄉太小,年紀太小,眼界太小,他們都不敢把未來想得太大。

  ────

  劉桃枝需要立即跨洲走一趟洗冤人總堂,交出蕭樸那件法袍,請高人幫忙抽絲剝繭,仔細勘驗有無伏線存留。

  他在離開崇陽觀之前,與蕭樸叮囑一番,讓她小心為程師伯護道。

  他這次趕來寶瓶洲,就三件事,為程師伯護道一段時日,度鄠州元朝仙歸山修行,勸說陳平安擔任西山劍隱一脈的首席客卿。

  蕭樸問道:「元朝仙怎麼辦,就這麼晾著她幾年,先磨一磨鋒芒?」

  總堂那邊有高人,早就算出元朝仙是金玉叢林中的天生大材,必須將她從寶瓶洲帶回山中。

  劉桃枝點頭道:「雖說山上劫數,十有八九,在劫難逃,可是修道之士,內煉精神,積攢外功,確可一定程度削弱劫數。她還需在紅塵裡多加曆練。」

  蕭樸說道:「話雖如此,劉師兄也不能耽誤了她修道的最佳時機。」

  劉桃枝說道:「我去見一見她,先傳下一門劍術。蕭師妹無需從旁指點,我們下山隨緣度人,他們上山修道卻要自度。」

  蕭樸搖頭:「我自己經此一劫,如今哪有這份心氣,就躲在這裡好了。」

  中年道士本就身材魁梧,道氣又重,故而極有壓迫感,尤其是身量中等的女子,與之對視,有山嶽壓頂之勢。

  所以那個寶樹就緊張萬分,當對方送出那部道書,也不管她是否理解,中年道士只管自己逐字逐句講解過去,她頭腦一片空白。

  高瘦如竹竿的鍾山,去了趟長寧縣某條陋巷,一路跑回崇陽觀,見著了老道士,少年滿臉遺憾神色,「白雲跟他爺爺搬家了,我問鄰居,一問三不知,再去找到租房子給他們的人,他也說不知去向,只說爺孫倆在屋內,留下了些碎銀子。」

  老道士撫鬚笑道:「緣分不到,求而不得,你與那朋友白雲,此事皆然。不必傷心,明天能否相見,明天便知。」

  鍾山嗯了一聲。

  矮小道童宋巨川突然問道:「靖師,你老人家聽說過『鶴息』這個說法嗎?」

  老真人咦了一聲,道:「你小子如何知曉這種道門術語的?」

  宋巨川愕然,「真有啊?」

  程逢玄笑道:「當然有,這個山上說法,卻不算通俗,較為生僻,為師可以知曉『鶴息』此語,尋常道人就未必聽說過了。」

  宋巨川腹誹不已,那廝好多心眼!

  老道士思量一番,決定還是走一趟永嘉縣竹竿胡同那處鬼宅,蘸了蘸符水,施展淨眼術,果見門口懸著艾草,而且是兩枝,只是並未貼靠宅門。

  沒那臉皮不告自取,老道士輕輕叩響鋪首,很快就有一位女子打開門,她打量一番,問了個奇怪問題,「吳道長?」

  老道士疑惑不解,說道:「是薛姑娘吧?貧道姓程,道號回祿。在那崇陽觀修行。登門來此,確是得了吳道長提醒,冒昧來此,想與薛姑娘購買門口所懸艾草。」

  薛如意十分納悶,看了又看,卻是瞧不見什麼,「哪裡有艾草?」

  之前確實有個油腔滑調的年輕道士,在她這邊無事獻殷勤,說什麼贈卿一雙艾的言語。

  凡俗門戶,懸掛菖蒲艾草用以驅邪避鬼,也就罷了,她薛如意作為鬼物,在這鬼宅懸掛艾草?虧那騙子道士想得出來!

  只是薛如意也不管這些,懶得與那老道士掰扯,轉身就走,大門自行關上,她只是撂下一句,「自取便是,別跟我談錢,只送不賣。」

  她這一手,便立即鎮住了老道士,心想不愧是能夠讓佟神君涉足此地的女鬼,境界不高,氣度極好。

  薛如意才不管什麼艾草什麼崇陽觀,她無精打采,腳不點地,一路飄回那架秋千,輕輕晃蕩起來,一雙綉鞋,高高低低。

  好像只要她不轉頭,身後就會蹲著個捧碗道士,她一轉頭,就是空無一人。

  瞧著那些花花草草,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確定無誤,當真少了一盆被那道士譽為迎春「主帥」的花。

  她眼神明亮,笑顔如花,好像補上了那盆花的空缺。

  ────

  裴錢通過一張三山符跨洲來到雲岩國,坐在在京城外一座山頭的大樹枝頭上,默默喝酒。

  遠遠可見魚鱗渡的燈火如晝綿延成片,裴錢沒有急著去那邊的桐蔭渡船,想著某些心事。

  背後那邊,有人雙腳勾住樹枝,頭朝地倒掛在那邊,做著鬼臉,說著嚇唬人的言語,「小姑娘,猜猜我是誰啊,怕不怕啊……」

  裴錢看也不看,直接一拳往後砸去,打中對方額頭,打得那假裝吊死鬼的大白鵝,身形前後晃蕩起來,嚷著疼疼疼。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揉了揉額頭,身形翻轉,飄落坐在裴錢身邊,崔東山笑問道:「想什麼呢。」

  裴錢搖搖頭。

  崔東山望向遠方,喃喃自語道:「一洲山河破碎至此,本該扶靈柩挽棺者,一並皆作新鬼。千里無炊煙,死人如亂麻,屍骸暴曬城野,頭顱相屬於道。飛燕春歸,巢於林木。」

  「不曾想桐葉洲這麼快就恢復生氣了,只求山上仙師跟各國權貴老爺們的忘性,別再那麼大了,不然死了那麼多人,就真是白死了。」

  「愁。」

  裴錢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壺酒,往崔東山那邊遞過去。

  崔東山擺擺手,「喝酒就算了,我今天戒酒。」

  崔東山隨即搓手道:「有幾件事,當小師兄的,要與裴師姐稟報稟報,首先,見過於祿和不客氣了,於祿是個敞亮人,直白誤會說他在舊盧氏王朝地盤那邊,見過他自家老祖宗的白裳了,後者還送給他一盒丹藥,珍貴得很,是那號稱『百日登仙』的第四方,出自葛仙君的手筆,而這位葛仙君,就是裴師姐剛才那張符籙上邊寫的那個誰誰誰。」

  「白裳唯一弟子,就是那個死乞白賴糾纏賀小涼的徐鉉,很快就是於祿立國的助力之一,於祿這小子賊精賊精,問我行不行,我一個大老爺們,碰到這種混賬問題,能說不行?!此外那位黃庭國紫陽府的開山祖師、道號洞靈的吳懿,老蛟程龍舟的嫡長女,已經開始著手在磷河畔重頭再來,再次開山立派作祖師了,不出意外的話,門派名稱該是純陽府,她大概是希冀著以後可以更改一字,變成純陽宗吧。想法是好的,那吳懿也是有點東西的,就是不多。」

  「前不久小師兄跟曹晴朗,將那些願意離開蓮藕福地、重返故鄉的桐葉洲人氏,通過一口與大泉王朝蜃景城相通的水井,來到了這邊,曹晴朗找到那位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熟識的那位姚姐姐,聊得很好,氣氛融洽,小半的煉氣士、以及他們的仙家後裔,都願意跟大泉姚氏攀上關係,連夜排著隊,與姚近之簽訂了各種秘密條約,有了靠山,就好急匆匆趕回去各自復國,神主歸位,搶地盤之類的。作為報酬,大泉王朝會無償給我們青萍劍宗一艘名為『雷車』的跨洲渡船。」

  聽到這裡,只是默默喝酒的裴錢終於開口說道:「怎麼就是你們青萍劍宗的了,必須通過落魄山祖師堂議事,才作數。」

  崔東山唉了一聲,「這話說得如飛劍嗖嗖嗖戳出小師兄心口無數窟窿了……」

  裴錢揚起手中酒壺,「少扯有的沒的,繼續說正事。」

  崔東山哀怨道:「先傷心,再寒心,就是翻倍的傷害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著雙腿,悠悠然道:「咱們福地那邊,資質相當不錯的女修孫琬琰,狐國沛湘的親傳弟子羅敷媚,還有剛剛躋身金身境的劍客曹逆,鐵了心要與去落魄山找我先生學幾手拳法的袁黃,不靠譜得很靠譜的少俠烏江,還有松籟國絳州的女子武夫賀蘄州他們這些個,完成了『護道』一事,覺得機會難得,都願意出門多走走,在這桐葉洲長長見識,這會兒估計都在結伴趕來雲岩國的路上。你是不清楚,先生在那大木觀,那份神乎其神的傳道之姿,不知讓多少男子佩服,女子愛慕,先生啊先生,從不自誤,於男女情愛一事,更是潔身自好,挑不出半點瑕疵,可就是不知誤了多少女子心思。最不自誤者最誤人,沒有辦法的事情嘍。」

  裴錢咧嘴一笑,這話中聽。那個她曾經稱呼為姚姐姐的女子,如今的女帝姚近之,她不就是其中之一嗎?

  崔東山笑道:「至於我們那位奔波勞碌任勞任怨的周首席,如今心裡慌啊,頭回遇到大道之爭還未必爭得過的小陌先生,憋著氣卯足勁想要證明自己呢。他帶著四位在蓮藕福地內應運而生的劍修,要比我跟曹晴朗更早來到桐葉洲,周首席還從福地帶走一個化名許嬌切、真名「蕭形」的女子死士,走了一趟天目書院。她與天目書院的溫煜溫山長,配合得天衣無縫,將好些躲在幕後的旁觀者,給唬得一楞一楞的。」

  崔東山笑道:「暫時就這麼些事情,匯報完畢,懇請裴師姐下達指示。」

  裴錢只是說道:「其實很想要跟著師父一起游曆浩然,但是我說不出口。」

  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是愁這件事啊。」

  裴錢斜眼道:「很好笑嗎?」

  崔東山立即雙指並攏在嘴邊一抹,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裴錢說道:「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你,那幾個蠻荒餘孽攪局者,他已經有一條線索了,心中多出一幅畫像,是那個化名豆蔻的蠻荒劍修。師父讓你放寬心些,他自有手段,有機會順藤摸瓜,說不定可以將那個金丹境符籙修士一並找出。」

  崔東山學那白髮童子做派,開始振臂高呼,「先生英明,先生神武,先生比真無敵還要無敵!」

  裴錢說道:「馬苦玄已經死了。師父受傷不輕,那把長劍夜遊斷成兩截了,承載妖族真名的那件本命法袍也破了,結果師父走了一趟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不知為何,竟然又受傷了。師父讓我不用擔心,我倒是想要不擔心,只是沒辦法不擔心。」

  崔東山點點頭。

  裴錢說道:「師父這次閉關,除了躋身仙人境,還重返止境歸真一層。」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這是好事啊,你怎麼瞧著還是愁眉不展的樣子?」

  裴錢默不作聲,也不喝酒。

  崔東山說道:「在天外,幫著禮聖,配合那些高到不能再高的高人們,一起阻攔兩座天下相撞,先生負責主持大陣,很能打熬武夫體魄的,所以先生從氣盛到歸真,其實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裴錢悶悶說道:「師父沒有以『最强』躋身歸真。」

  崔東山咧嘴笑道:「這種事情,本就強求不得,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何況如今浩然蠻荒兩座天下銜接,先前又是恰逢萬年難遇的『下雨』期間,什麼稀奇古怪的人和事都會冒出來的,先生沒有得到最强二字,遺憾自然是遺憾的,卻也不至於讓大師姐你這麼鬱悶吧……」

  裴錢怔怔望向遠方,不知是看到了昨天前天,還是想要看到明天後天。

  崔東山搖頭晃肩,晃動袖子,邀功道:「大師姐,你放心,那個搶走你師父的王八蛋,遲早會被我找出來的,到時候……」

  猛然驚醒的崔東山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再說不出一個字。

  緩緩轉頭,崔東山試探性問道:「大師姐,莫非,難道?」

  裴錢點頭道:「怪我。」

  饒是崔東山都要撓撓頭,不知如何開口說話了。

  要是換成別人,當面與崔東山說這種話,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個大嘴巴子,你誰啊,哪根蔥啊,敢說這種大話,小小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就敢篤定自己搶了我家先生的武運?不知天高地厚,得過幾次最強、撈到手幾份「武運饋贈」啊……

  結果答案是裴錢。

  於是崔東山就有點懵了。

  裴錢輕聲道:「本來覺著給師父一個小小的驚喜,現在好了,我果然是個賠錢貨,對吧?」

  崔東山哪怕心中有幾百個道理,也不覺得自己可以說服裴錢不必如此。根本沒有用的。

  所以崔東山就只好用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伸出手掌擋在嘴邊,硬著頭皮對自家先生直呼其名,小聲道:「陳平安,陳平安……」

  裴錢火冒三丈,轉頭瞪眼道:「大白鵝,你作死啊?!」

  剎那之間,陳平安好像通過崔東山的告狀,知道了此事,便毫不猶豫,立即用上某種神通,暫時放出那尊白衣神靈者,以心聲與弟子學生遙遙言語,語氣中難掩他的滿是笑意,「不早說,不像話,這頓板栗先餘著。話不多說,先替師父教訓某位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得意學生。」

  崔東山委屈萬分,哀嚎道:「先生你開心了,大師姐寬心了,難道就我裡外不是人啊……啊啊啊。」

  之後那一連串啊,其實是崔東山提前準備好的,故意與先生訴苦呢。

  但是大白鵝如何沒有想到,大師姐竟然沒有動手。

  破天荒有點尷尬的崔東山撓撓臉,火候過了,失策。

  裴錢仰頭灌了一口酒水,擡起手背擦拭嘴角,整個人氣勢渾然一變,神色不再鬱鬱,眉眼飛揚道:「小師兄,謝了!」

  崔東山趁著她心情大好,笑嘻嘻道:「除了郁狷夫和柳歲餘,還有劉幽州也在京城裡邊。」

  裴錢扯了扯嘴角。

  在自己師父那邊,我可以假裝聽不出某些言外之意。要說在你大白鵝這邊,我至於藏藏掖掖,不就是劉幽州喜歡自己,多大事。

  他喜歡他的,與我裴錢無關。

  大姑娘了,就一定要嫁人?哪怕變成老姑娘了,又如何?

  這天地間,已有師父,她有江湖要走。

  崔東山嘖嘖道:「若是知道了大師姐的心意,劉幽州不知是該慶幸自己不用被套麻袋,還是會傷心得肝腸百結揪成一團呢。」

  裴錢露出她那金字招牌式的笑容。

  崔東山立即改口,蹦跳著起身,拍拍肚子,笑哈哈道:「空腸如雷吼,邀君食田螺,火鍋也成,走,夜宵去!」

  裴錢跟著起身,「去桐蔭渡船那邊好了。」

  崔東山小雞啄米,「大師姐你是不知道,如今米大劍仙可騷包了,風頭一時無兩。」

  一起御風去往魚鱗渡。

  位於桐葉洲中部的雲岩國,小國一個,盆地形勢,手掌之地。

  雖非哪個王朝的藩屬,能夠拿得出手的,其實就只有那個醋都的名號,以及薏酒和制墨了。

  但是如今卻是整個桐葉洲,最負盛名的國家,雲岩秦氏臨時打造出一座魚鱗渡,方便山上仙師往來。

  之前那艘風鳶渡船停靠在此的時候,足不出戶的米裕,只是偶然站在船欄邊,渡口那邊便有此起彼伏的竊竊私語,痴痴的迷離眼神,雀躍不已的臉色,甚至有那女子的尖叫聲。他們不辭辛苦守株待兔,只為遙遙見上米劍仙一面。

  這讓米裕不勝其煩,那些各國豪族女子也就罷了,你們都是修道之人了,不該如此見色起意吧?

  如今為米裕打抱不平的女子,不在少數,而且她們有數量越來越多的趨勢,都快可以在雲岩國京城拉幫結派了。

  身為青萍劍宗首席供奉的米裕,米大劍仙,在那座臨時組建而成的祖師堂當中,竟然沒有一席之地,位置讓給了景星峰一個叫曹晴朗的年輕人。她們思來想去,只找到一種理由,大概這就是一位散淡劍仙獨有的心境吧。念及此處,她們愈發愛慕那位高風亮節的「米郎」。

  她們真是無法想像當年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常年獨處,醉臥雲霞醉酒酣眠的米劍仙,又是何等風神?

  那座作為落魄山下宗、身為過江龍的青萍劍宗,都有米劍仙坐鎮了,不開啓鏡花水月,豈不是暴殄天物?

  苦了我們米郎。

  難怪先前每每見之,玉樹臨風的米劍仙,都難掩一身的落拓蕭索。

  而米裕的真實心態,再簡單不過,我就是個酒囊飯袋。我不行,我不配。

  「快看快看,米劍仙今天心情極好呢,都願意與人對飲,小酌怡情了。」

  「我家米郎,走路時單手負後、一手雙指拈酒壺的模樣,真是瀟灑死個人了。」

  「能與米劍仙同桌喝酒的,到底是誰?」

  「管他什麼身份,只要不是女子就好。」

  之前皚皚洲劉財神參加青萍劍宗典禮,大手筆,直接送出了一條桐蔭渡船。

  桐蔭雖非跨洲渡船,但是載貨量,猶勝上宗落魄山的那條翻墨龍舟。

  如今這艘桐蔭就代替風鳶渡船,停泊魚鱗渡,都快成為一座獨屬於米裕的劍仙私宅了。

  今夜在渡船二樓甲板上,米裕擺了一張桌子,擱著兩壺酒,同桌飲酒的馮雪濤,親自下廚,炒了幾盤涼碟下酒菜。

  野修出身的馮雪濤,有一點好,也能講究,更能將就。雜七雜八的手藝,都會一手。

  馮雪濤打趣道:「看得出來,米劍仙在這邊很受歡迎。」

  米裕苦笑不已,自嘲道:「青秘道友若是亮出身份,只會比我這個廢物更受歡迎。」

  馮雪濤無奈道:「算了吧,如今我的名聲,算是在這桐葉洲爛大街了。早知如此,不會答應姜道友當什勞子的玉圭宗供奉。」

  這位皚皚洲飛升境野修,道號青秘,一身蟒服,白玉腰帶,腰間別了一枝鐵鐧。

  先前跟著姜尚真去過一趟大名鼎鼎的落魄山,離著馮雪濤只有幾步路遠的地方,有個黃帽青鞋的青年,還有一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被姜尚真道破他們雙方境界之後,自身就是飛升境的馮雪濤,被嚇得不輕。

  返回桐葉洲,又跟著姜尚真去了一趟玉圭宗祖師堂,流程簡單至極,就成了記名供奉,只是馮雪濤發現人人看他,眼神古怪。

  馮雪濤還是到了那座雲窟福地,獨自外出散步,才知曉其中緣由,如今一洲山上,都在沸沸揚揚說自己。

  外界都說是受姜賊的盛情邀請,馮雪濤才肯自降身價,擔任玉圭宗供奉,畢竟他的修為比宗主韋瀅還要高一境。

  關於此事,傳得有鼻子眼睛,都說那姜尚真死皮賴臉,與馮雪濤跪地磕頭,磕得滿頭鮮血,都快把腦袋磕掉了。

  而馮雪濤當時提出的條件之一,很野修,很男人,在那雲窟福地,每天必須都得有女子服侍,替馮雪濤暖被窩。

  倒也合情合理,既然能跟那個村村都有丈母娘的浪蕩淫賊姜尚真,混在一起,馮雪濤不好這一口才叫奇怪吧。

  在家鄉皚皚洲,當了那麼久的山澤野修,馮雪濤都沒混得如此不堪,就算他再不把名聲當回事,總不能全無臉皮吧。

  米裕當然聽說了這些小道消息,樂得不行,只是當事人就坐在對面喝酒,嘴上還是要客氣客氣的,就與避暑行宮那撥年輕人借來一個道理,「看看紙上『自由』兩個字是怎麼寫的,就知道自由不自由了。」

  馮雪濤點點頭,端起酒碗,「這句話說得好,值得走一個。」

  米裕提碗與之磕碰一下,各自喝完,說道:「那件事,有勞青秘道友多跑幾趟了。」

  開鑿大瀆一事,從前期結盟到二月二龍擡頭這一天,組建起祖師堂,前期進展可謂順風順水,開了個好頭。

  不料蹦出個亂砸符籙的攪屎棍,導緻人心渙散。無論是求財,還是混口飽飯,總不能送了性命。

  為此米裕,兩位家鄉老劍修,邢雲和柳水,還有太平山黃庭,中土鐵樹山那位道號龍門的仙人,甚至就連鎮妖樓青同,都暗中出動了。

  結果就只有黃庭一人,碰運氣撞見了那廝,即便如此,黃庭仍是無法將其當場斬殺。對方運道之好,才是最可恨最可怕的。

  兩道身影飄落在桌旁,米裕趕緊起身相迎。

  裴錢抱拳笑道:「米首席,青秘前輩。」

  馮雪濤笑著點頭,還禮道:「見過裴宗師,崔宗主。」

  裴錢從咫尺物中取出一只棉布包裹,遞給米裕,解釋道:「是小米粒讓我轉交給你的,裡邊魚乾,瓜子,果脯,都有。」

  米裕心情大好,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如果不是崔宗主也在場,米大劍仙真想今夜就卸任了青萍劍宗的首席供奉,先斬後奏,明天就可以趕往落魄山。

  罵我撂挑子?只管駡去,保證不還嘴,反正我米裕何時能夠肩挑重擔了?

  崔東山笑眯眯伸出一隻手掌,在米大劍仙肩頭拂來拍去,「米大劍仙,大材小用,肩頭擔子還是輕了。」

  米裕都不知道如何還嘴。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虧得米大劍仙是自己人,不捨得駡我,不然設身處地,換成我來駡,肯定要來上這麼兩句,『少年長得這麼俊俏,可惜不是個啞巴。』『本劍仙要是一劍沒把你打出屎來,都算你沒吃飽。』」

  米裕到底是米裕,拿著那只包裹,心情依舊很好。

  隱官大人除外,但凡有人能夠用言語惡心到我米裕,就是我修心不夠。

  崔東山朝米裕晃動手掌,笑道:「米首席,給你個放個假,一個月好了,準你回上宗,找小米粒頑去。」

  米裕大喜,「當真?」

  崔東山反問道:「你不當真,那就當假?」

  米裕笑道:「當真必須當真。」

  崔東山笑道:「我還姜尚真呢,押不押韻?」

  裴錢提醒道:「差不多點得了。」

  崔東山雙指並攏,念念有詞,片刻之後,便有兩條椅子晃晃悠悠「走來」,在桌旁「站定」。

  裴錢伸手扶額,實在是沒眼看。

  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不知是誰率先提出的說法,逐漸被浩然天下公認為「開門一代」。

  作為年輕隱官的開山大弟子,一位極為年輕、卻能早早揚名金甲洲的止境宗師,裴錢當然也在此列,且在前列。

  裴錢剛落座,就重新站起身,「我要去趟蓮藕福地。」

  崔東山眨眨眼。即將破境?

  裴錢點頭。破境!

  落魄山中,青衣小童跟黑衣小姑娘都不困,坐在竹樓那邊的石桌,嗑瓜子,就是雙方以瓜子磕碰一下,如酒碗磕碰,再嗑瓜子。

  在那從來不鎖門的宅子,老廚子躺在藤椅上邊,做了一場夢,見到一支鳳簪之上,停著,也可能是粘住了一只蝴蝶。

  山腳那邊,鄭大風長夜漫漫孤枕難眠吶,抓耳撓腮的,念叨著不能夠啊,自己那一手欲擒故縱,耍得何等爐火純青,難道書上寫的招數都是騙人的?隔壁道士仙尉正在書齋內挑燈夜讀,是一本再正經不過的道書,也是極少數仙尉能夠看得懂的一本書,道士手指偶爾蘸了蘸口水,輕輕翻過書頁。道士與書中文字一見如故。

  一艘流霞舟上邊,陳平安躺在床上,睡得很沉,鼾聲如雷。

  他就連睡姿都是那麼規矩,雙手疊放在腹部,下意識抿著嘴唇,微微皺著眉頭。

  寧姚坐在床邊,她微紅著臉,睫毛微動,喃喃低語一句,伸出手指,她動作輕柔,替他舒展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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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48:0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3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

  陳平安難得如此身心兩閒,一覺睡到自然醒,結結實實睡了個大飽。天黑天明只一宿,不知人間花開花落有多少。

  等他睜醒來,察覺到屋外廊道那邊,某人臉貼房門,顧璨靠壁站立,這讓陳平安啞然失笑,你們倆這是護陣呢,我又不是閉關。

  陳平安猛然間打開門,劉羨陽摔入屋內,顧璨神色古怪,陳平安笑道:「哪有那麼多的刺殺,當我的止境歸真一層是吃素的?」

  顧璨神色更是古怪。劉羨陽站起身拍拍袖子,「小心駛得萬年船,陳平安,你行走江湖還是不夠老道啊,走了走了。」

  顧璨終於忍不住說了句公道話,「在你睡著之後,寧姚來了一趟流霞舟,突然現身,我們都沒有察覺到絲毫動靜,還是她主動與我們打了一聲招呼,才知道她到了,不過她何時走的,我們並不清楚。」

  劉羨陽快步朝屋外走去,卻被陳平安伸手按住肩膀,騰雲駕霧似的來到了廊道,顧璨也想坑了劉羨陽就溜之大吉,同樣被陳平安抓住肩頭,「一個個跑什麼,既然理直氣壯,全無心虛,不怕被我誤會?」

  兩人都被陳平安摟住脖子,一起走在廊道中,笑眯眯道:「真是義薄雲天好兄弟,可把我感動壞了。」

  顧璨說道:「我才剛來沒多久,劉劍仙估計聽牆根聽了一整宿。」

  劉羨陽大罵道:「放你個拉稀屁,老子前腳才來你後腳就到了,我不來,你敢來?我來了,你捨得不來?!」

  顧璨笑呵呵道:「有道理有道理,你說的都對。」

  走到廊道,來到船頭那邊。顧靈驗怯生生站在甲板上,天風吹拂,衣衫飄搖向一側,身材婀娜,曲線畢露。

  顧璨皺眉問道:「不掌舵流霞舟,跑來這裡喝西北風?」

  顧靈驗冤枉極了,趕忙以心聲與他們說道:「昨夜寧姚找到我,她問了些關於蠻荒天干修士的密事,最後她讓我捎兩句話給陳隱官,第一句,是按照既定路線,去扶搖洲看看。第二句話,甯姚就四個字,『已斬鬼物』。」

  由於陳平安先前精神不濟,並沒有與兩人複盤崇陽觀被襲一事,所以此刻聽到顧靈驗代為傳遞的四個字,都有些茫然。

  陳平安只好給他們大致解釋其中緣由,「先前在崇陽觀內,有一頭飛升境圓滿的十四境候補鬼物,它由於被攔在合道門檻之外太久了,就想要走一條積攢外功、憑藉陰德圓滿合道破境的捷徑,借助一位崇陽觀內櫻桃青衣鬼物的身軀和法袍,反其道行之,作為跨越幽明的渡口,立下一種宏願,昭告陰冥地界,要為所有死在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蠻荒鬼物伸冤,它會斬殺陳平安,結果我沒躲掉,但是扛下了,它就落了空,還泄露了蹤跡,中土周城隍立即趕赴陰間地界,至於寧姚是怎麼去的冥府,又是如何斬殺鬼物的,我就不清楚了。」

  劉羨陽伸手一拍陳平安的肚子,「奇了怪哉,記得你小子打小腸胃就好啊,很少吃壞肚子的,怎麼一離開家鄉,就水土不服了,吃不得糙米,只吃得細糧了?」

  顧靈驗再次對這位劉宗主刮目相看,竟然敢當面陰陽怪氣陳平安吃軟飯?

  顧璨沉聲問道:「在陰間地界,斬殺一頭十四境候補鬼物?甯姚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這話問得很不顧璨了,除了以純粹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還能找出第二個理由?」

  顧璨只是直勾勾望向陳平安。猜測歸猜測,但是真相如何,還得陳平安給出答案。陳平安點點頭。

  顧璨嘆了口氣,不管是誰,與寧姚比拼修道天賦,好像人間就沒有天才了。

  顧靈驗得知真相過後,後怕不已。不是作僞,只因為她那張可以千幻萬化的臉龐,此刻面目便是她心中的「寧姚」。她竭力穩住道心,伸手使勁一抹臉龐,才恢復子午夢的面貌。顧靈驗此次做客浩然,不如何怕那隱官陳平安,是因為有顧璨在,何況她又不曾參與攻打劍氣長城一役,甚至都沒有踏足浩然天下,陳平安總不能只因為她是蠻荒妖族,便一劍斬了她吧。

  可是那寧姚,十四境劍修,五彩天下第一人,斬殺一個蠻荒根腳的玉璞境修士,還不是跟玩一樣?

  劉羨陽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嘖,「都沒有啥隔夜仇,弟媳婦就已經幫你報仇了嘛。」

  顧璨不願一個外人知道更多內幕,就讓她返回渡船中樞繼續掌舵,顧靈驗巴不得如此,省得被嚇得一驚一乍,妨礙道心。

  陳平安笑道:「我第二次重返歸真一層,沒有得到意料之中的那份武運饋贈。」

  劉羨陽疑惑道:「丟了一份本該唾手可得之物,心中失落萬分,必須在自家兄弟這邊强顔歡笑?沒必要,哭一個看看,讓兄弟們樂呵樂呵。」

  顧璨問道:「不該如此才對,在這止境氣盛一層,你是最有底氣爭最强的,唯獨這一境,曹慈沒有任何優勢。」

  曹慈習武資質當然要比陳平安更好,但是止境氣盛,講究「很多」,曹慈因為資質太好,反而容易輕描淡寫就錯過。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緩緩道:「所以我當時閉關再出關的時候,也很奇怪,誤以為是天時使然,奇人怪事頻頻出現,有人得了什麼了不起的機緣,例如被高人帶著走了一趟光陰長河之類的,看遍了千百年光陰與萬山景象,才能夠在這一層打熬底子變得比我更好,所以就沒有多想。我是昨夜從崔東山那邊知道謎底,原來是裴錢。」

  劉羨陽一巴掌拍向陳平安腦袋,「臭顯擺呢。」

  陳平安轉頭躲過,哈哈大笑。

  只因為裴錢才躋身止境沒多久,又因為她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陳平安就再次燈下黑了。

  以結果反推原因,其實不難理解,裴錢的氣盛一層,底蘊到底有多雄厚,氣象如何壯觀。

  在陳平安當隱官那麼些年,裴錢先是跟李槐一起去往北俱蘆洲,之後獨自游曆皚皚洲,中土神洲,金甲洲……

  浩然九洲,裴錢甚至要比陳平安去過更多,幾乎被她走了個遍,而且裴錢的記性之好,猶要遠超記憶力不差的陳平安。

  陳平安自己早就注意到了,後來陸沉在合歡山地界也專門提醒過此事。

  這也是陳平安一直猶豫要不要帶裴錢,一起遊曆浩然的重要原因。

  單獨出門,境界足夠高,她可以走得比較隨意,跟在陳平安身邊,她就會很用心,很認真。

  別忘了,她還可以窺見人心。裴錢只要想看,除非山巔修士,他人心相天地的景象,就會被一覽無餘。

  所以武夫氣盛一層關隘所在的玄之又玄,簡直就是專門為裴錢量身打造,她眼界寬泛,而且記憶深刻。

  當師父的,陳平安當然希望她多看看大好山河和人心萬物,為氣盛一層夯實基礎,爭取將來破境,比自己更高一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卻又擔心裴錢聚精會神,用心專一,看多了看久了,耗神太多,她會心力不濟,武學登頂路上,會留下不為人知的遺患,所以陳平安就又轉念,想著什麼氣盛一層最强二字,其實沒有那麼值錢,算個什麼東西……這就是一種典型的老父親心態?

  難怪老廚子、鄭大風和魏檗他們幾個,私底下閒聊,都說自家山主在裴錢暖樹小米粒這邊,都對她們寵得不行,怎麼心疼寵溺怎麼來,完全是視若愛女一般,可憐某位青衣小童,就像個欠打欠駡的逆子。

  陳平安說道:「蒲柳他們幾個,跟在你身邊,以後在宗門是什麼位置什麼身份,你酌情任用。」

  顧璨點頭道:「我心裡有數。」

  陳平安笑道:「黃烈在玉宣國當了多年國師,難免熏染某些官場習氣,你得氣量大一些,耐心好一點,除了丟給他一兩本珍稀道書,幫他指明道路,還需幫他剝啄世俗氣息,複歸璞玉一塊。不要因為我們三個如今境界都不低,各有各的眼界和世面,所言人事,都在山巔,就覺得地仙二字不值錢,玉璞境沒什麼,仙人不過如此,飛升還湊合。說句憶苦思甜的,當下船上看似最不濟事的沈刻,他如果當年去了剛剛破碎墜地的驪珠洞天,我們仨站一排,估計都扛不住沈老宗師半拳。」

  顧璨說道:「記下了。」

  劉羨陽在旁拱火道:「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煩不煩煩不煩,是村塾夫子教訓穿開襠褲的蒙童,還是回了家爹駡兒子呢。」

  結果肩頭挨了陳平安一手肘,腳背更是被顧璨踩中,顧璨再用腳尖重重一擰。

  劉羨陽悶哼一聲,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有本事再來!劉劍仙但凡出個聲,叫苦個,就是你們爺爺。」

  陳平安雙手籠袖,轉身道:「你們倆繼續認親,我回屋子,舒舒服服睡個回籠覺。到了處州地界再喊我。」

  劉羨陽笑道:「好傢伙,真把自己當大爺了,敢如此使喚劉劍仙和顧宗主。」

  顧璨以心聲說道:「你有意把婚宴辦在他生日五月初五這天,我跟他說了。」

  家鄉小鎮那邊,都將五月初五視為五毒日,這天出生的孩子,就是天生的掃把星,瘟神。

  那麼劉羨陽偏要在這一天舉辦婚禮,覺得這就是個頂好的日子。

  劉羨陽趴在欄桿上,懶洋洋道:「這小子有沒有哭得稀裡嘩啦?」

  顧璨淡然說道:「還好吧。」

  劉羨陽問道:「怎麼不把流霞舟送給陳平安,說實在的,我跟龍泉劍宗都不太需要這個,他這個財迷,如今買賣做得很大,卻是急需此物錦上添花。」

  自家宗門攏共就那麼幾號人,阮鐵匠又不喜歡講排場那一套。

  顧璨說道:「熱臉貼冷屁股。他又不會收,我上桿子送什麼。」

  劉羨陽沉默片刻,感嘆道:「真羨慕你們有個好大哥。」

  顧璨難得沒有拆臺,「希望以後百年千年,我們每次重逢,不用想著要說什麼,不要無話可說,只剩下客套寒暄。」

  劉羨陽卻說了一句大煞風景的言語,「我一直很好奇,鼻涕好吃嗎?鹹的淡的?」

  顧璨說道:「還記不記得某天大清早,我送給你一只毛大娘家鋪子的肉包子?你其實連我的鼻屎都吃過。」

  劉羨陽恍然道:「原來如此,肯定沒少放吧,難怪難怪,我就說怎麼那天肉包子的味道格外好。」

  顧璨笑道:「我們家鄉,民風淳樸。」

  劉羨陽點頭道:「我差點意思,你跟陳平安都是功臣。」

  青虎宮陸老真人到了落魄山,就不太外出了,幫助弟子趙著討要客卿身份,就像老人為子孫作稻粱謀,陸雍多少有點難為情。

  鄭清嘉剛好相反,這位道號鴛湖的女仙,一有機會就出門散步。實在是沒辦法,她每次回到宅子,就會從袖中抖摟出個得意弟子,道號「雲煙」的翟廣韻,纏著師尊問東問西,最主要的,翟廣韻就是那句車軲轆話,師父這趟出門,見著陳隱官了麼?隱官大人還沒有回山麼。

  鄭清嘉可不敢讓這位親傳弟子拋頭露面,甚至不敢讓她離開袖子,只能拘著她這小花痴,就怕她口無遮攔,與落魄山惡了關係。

  雖然投靠了白帝城,鄭清嘉仍是覺得蠻荒天下的練氣士,要比浩然天下更加愛憎分明,如今蠻荒山上,仰慕城頭那紅袍隱官的女子,茫茫多。

  鄭清嘉時常與那貴為護山供奉的周米粒一起巡山,次數一多,久而久之,鄭清嘉就漸漸回過味來,裝束奇怪的黑衣小姑娘,看似閒聊內容百無禁忌,實則真正稱得上落魄山「密事」的有用消息,不多,屈指可數,鄭清嘉反而被黑衣小姑娘問去許多金翠城和蠻荒山上的內幕,莫非這位看似天真無邪的「洞府境」啞巴湖大水怪,是在點自己?

  起先鄭清嘉對此半信半疑,直到某次巡山途中,周米粒看似話趕話,聊到了景清的交友廣泛,與那「陳濁流」和「美芹先生」都是喝酒劃拳的好友哩,聽到此語鄭清嘉就已經道心一震,那個姓辛的,手持一把長劍,再攜三千篇「破陣子」,先前在蠻荒天下,與某位戴高冠佩鐵劍的讀書人,惹起多大的波瀾,外人興許不清楚,鄭清嘉卻是有所耳聞。

  結果她就再聽那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又說景清如今總是念叨著,以後再見到那位喜歡穿白衣服、瞧著像個有錢人的「鄭世侄」,得補上一份見面禮,盡到長輩的本分和心意……鴛湖女仙,便差點當場道心崩碎!

  在那之後,鄭清嘉就再沒有出門散步。

  無比確定,那個周供奉,確實話裡話外,句句是玄機,話話有的放矢,是在點她「鄭」清嘉!

  兩次悄悄路過鄭清嘉的宅子,都關著門,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撓撓臉。是嘞,約莫是清嘉姐姐覺得巡山不有趣,不好明說什麼,便用這種法子婉拒了自己。懂了懂了,哈,清嘉姐姐是在點她呢。我這小腦闊兒,靈光!

  一艘大驪軍方渡船停靠在牛角渡。

  渡船上,出現幾位懸掛無事牌的刑部供奉,和一撥披甲佩刀的大驪隨軍修士。

  顯而易見,雖說這艘渡船不大,此行規格相當不低。

  渡口某些有心人一眼便知,肯定有大驪要員在船上。

  主事人,是一個腰懸朱紅色酒葫蘆的英俊男子,大驪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故地重遊,唏噓不已。

  還有兩位大驪地支成員,上柱國袁氏子弟,元嬰境劍修袁化境。補足地支的山巔境女子宗師周海鏡。

  他們這趟南下處州,就是為了護送十六人進入落魄山修行,這些修道胚子和練武奇才,年紀從九歲到十八歲不等。

  落魄山這邊,負責在這邊接人的,就只有一位板著臉的青衣小童,還有一個蹲在崖畔欄桿那邊摳鼻屎再彈掉的漢子。

  由於沒有劍符,按照規矩,這撥外鄉人,需要步行去往跳魚山,路程不短。

  當過多年窯務督造官的曹耕心,與那賊眉鼠眼的漢子,顯然關係並不生分,雙方大踏步迎面走去,重重擊掌,再緊緊握住,「京城好水土,曹督造愈發有男人味了」,「大風哥風采依舊,慧眼如炬。」

  周海鏡只覺得那氣質醃臢、容貌不端的漢子,眼光好不正經,只是她對此早已習慣,也沒有什麼不自在。

  鄭大風密語道:「這妹子好俊俏,別是弟媳婦吧?」

  曹耕心嘆了口氣,都怪自己嘴賤,落了個啞巴吃黃連的下場,導緻叔叔曹枰領兵去蠻荒天下之前,直接下了一道軍令,讓他必須將周海鏡迎娶回家。

  鄭大風心領神會,定是那種勾搭上了還沒吃一嘴的曖昧關係,朋友妻不可欺,鄭大風便收斂了視線,拍了拍曹耕心的肩膀,「枸杞茶,蛇膽酒,哥那兒都有,管夠,補腎壯陽,效果槓槓,硬是要得。別臉皮薄,跟哥客氣,床笫廝殺之道,可是容不得你半點客氣的,切不可有心殺賊無力殺賊,莫要脫了褲子再提褲子之時,結果被女子滿臉疑惑詢問一句,已經好了嗎……」

  曹耕心聽得頭皮發麻,趕忙抓住鄭大風的骼膊,打斷對方的虎狼之詞,「不聊這個,我們先說正事。老弟這次做客落魄山,職責在身,幹系不小,「鄭大風嘿嘿笑道:「不小?兩軍對壘,才出兵就潦草收場,鳴鼓收兵,倒也罷了,猶有藥酒等物可助一臂之力。但是如果被女子問一句,進來了嗎?那可就真是天意如此,再難人力挽回了。」

  曹耕心招架不住,虧得鄭大風沒忘記聚音成線的手段,不然被一旁周海鏡聽了去,自己就算掉茅坑裡了。曹耕心趕緊拿出一本冊子,偷偷遞給鄭大風,「我這趟出門可沒閒著,都有骼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一心向著大風哥和落魄山,冊子上邊寫了些十六人的雞毛蒜皮小事,可以給朝廷官方檔案做個補充說明。」

  鄭大風不動聲色收入袖中,微笑道:「有心了。自家兄弟不言謝,回頭咱倆在酒桌上見真情。」

  青衣小童咳嗽幾聲,抖了抖袖子,高高抱拳,自我介紹道:「我叫陳靈均,道號景清,是霽色峰祖師堂供奉,境界就不談了。見過曹大人,見過諸位京城貴客。」

  曹耕心點頭笑道:「景清老祖,威名遠播。」

  陳靈均立馬現出原形,滿臉得意洋洋,雙手叉腰,嘿嘿嘿。

  曹督造,有眼力勁兒,可以上桌喝酒!不必與騎龍巷左護法「同桌」。

  至於那撥年紀不大的男男女女,陳靈均還真沒當回事,這些個生瓜蛋子和丫頭片子,真不是看不起你們,如今我陳大爺學道有成,法力無邊,隨隨便便一拳遞出,只是嚇唬你們一嚇唬,你們不得被嚇得驚駭萬分,面無血色?不得梨花帶雨,哭哭啼啼?扛得住我第二拳?

  周海鏡笑問道:「請教這位景清仙師,那裴錢,陳先生的首徒,她如今在不在山上?」

  她與裴錢,都在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列。

  先前在大驪京城擺擂臺,周海鏡已經跟魚虹切磋過了,輸了拳,但是她相信自己用不了幾年,就可以打死那個老東西。

  陳靈均哈哈笑道:「裴錢啊,大姑娘了,她忙得很,來了又走,桐葉洲開鑿大瀆一事,她得出點力,能者多勞嘛。」

  也就是山主老爺攔著自己,不然那雲岩國某座群龍無首的祖師堂,曹晴朗那孩子,或是種夫子,就得給自己讓座位了。

  周海鏡一時間有些吃不準這青衣小童在落魄山的地位,光聽口氣,很不把止境裴錢當回事?當成晚輩似的。

  在大驪藩屬黃庭國的那座禦江水府,跟水神稱兄道弟,吆五喝六,最早跟隨陳平安上山,屬於名副其實的落魄山元老人物,後來在北俱蘆洲濟瀆走水成功,元嬰境水蛟……這些她都是清楚的。

  他們旁邊不遠處,鴉雀無聲一片。

  這十六人,出身背景、家學師傳各異,各懷心思,各自承載著他們家族、門派的希望,或是自己對自己的期許。

  但是他們不約而同都很好奇,憧憬,還有緊張,惴惴不安,心神往之。

  只因為很快就要親眼見到那座落魄山了,近距離見到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陳平安了。

  大驪處州落魄山的開山祖師,桐葉洲青萍劍宗的上宗之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大驪國師綉虎崔瀺的小師弟,寧姚的道侶,斬蠻荒大祖首徒元凶、劍挑托月山的城頭刻字之人,與那曹慈作青白之爭的止境武夫,與劉羨陽聯袂問劍正陽山之人……更不提還有某本山水遊記上邊的主人公「陳憑案」,等等。

  身份頭銜之多,事跡壯舉之多,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周海鏡嫵媚笑著,幫很多孩子,問出一個關鍵問題,「陳山主難道是貴人多忘事?怎麼都不從百忙中抽空來見見我們?」

  鄭大風隨意說道:「別說見到我們陳山主了,這十六人,未來多年,恐怕連落魄山都上不去一次。」

  周海鏡是一貫言語無忌的,故作驚訝道:「哇,見識到了,這就是所謂的店大欺客麼。」

  鄭大風看了一眼曹耕心,弟媳婦說話總這麼綿裡帶針的,你也不管管。也是個妻管嚴?

  曹耕心面帶微笑,裝傻扮痴。鄭大風的視線,就像朝曹耕心丟了個屎盆子。堅決不能接。

  袁化境以心聲提醒道:「周海鏡,請你注意身份。」

  一來大驪地支修士十二人,名義上歸曹耕心管轄,事實如何,人人心知肚明。

  說得簡單點,曹耕心至多就是管事,陳平安卻是可以管人,或者是人與事都管,只看陳平安願不願意管了。

  再者,你難道不知道陳平安如今已經是大驪國師了?如果不是陳平安跟皇帝陛下故意為之,這個消息早就一洲皆知。

  隨後鄭大風帶路,領著這撥京城貴客,浩浩蕩蕩,徒步走去落魄山。

  那位真把自己當成「景清老祖」的陳靈均,尾巴翹上天了,卻是掐訣施展一道行雲布雨法,駕起一朵白雲,緩緩飄拂空中。

  十六人見此仙家景象,心情各異。

  他們對這位與年輕隱官同樣姓陳的「元嬰境老神仙」,瞭解不多,只知道容貌返老歸真的景清祖師,喜好清靜,不願外出,多半是那種與世無爭只肯幽居山中修道、一心只想要證道長生不朽的醇正道人了,故而唯一一次現身在外界視野中,還是那次「觀禮正陽山」,不過聽說這位景清祖師,與披雲山夜遊神君關係莫逆。

  別人上山都是上山修道,青衣小童上山就真的只是上山。

  走在牛角渡山路上,周海鏡突然問了個關於鄭大風的問題,「明明是一位別具肝腸的世外高人,何必故作小人姿態,惹人厭煩,有什麼意思?」

  高蹈虛空雲霧中的山上神仙,某些喜歡故作高深的練氣士,平易近人的武學宗師,假裝不拘小節實則蠅營狗苟的江湖中人,她也見了不止一籮筐的名字了,像鄭大風這麼好像生怕別人把他當高人的,依舊罕見。

  曹耕心想了想,認真回答道:「認得自我太清楚的人,越是無根浮萍,隨水而流,入海之前,就想與岸邊多說幾句,既怕被記住太多,卻又怕被遺忘太快。」

  周海鏡隨口問道:「大驪朝廷為什麼不提高練氣士在官員中所占的比例。」

  除了大驪宋氏,一洲各國,想要在廟堂上邊多些練氣士,無論是擔任文官武將,供奉客卿,都是求之不得,非不願實不能也。

  曹耕心隨意說道:「腐朽氣如蒸籠,容易勸退勃勃朝氣。」

  周海鏡深深看了眼這位公認蹲茅坑不拉屎、卻能夠一路平步青雲官運亨通的曹酒鬼,呦,還挺有見地。

  鄭大風故意不去瞧那邊郎有情妾有意的眉來眼去,惡心!又有些傷心,苦日子何時熬出頭,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一個青衫長褂穿著布鞋的佝僂老人,早早等候在了藩屬跳魚山的山門口。

  還有個白髮童子站著,滿臉喜慶神色。一手提筆,一手拿本冊子,躍躍欲試。

  發了發了。

  這次一口氣來了十六個啊,全部都是地仙之下的練氣士、煉神三境之下的武夫。

  喜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

  老廚子身邊,還站著個很不想站在此地的岑鴛機。

  岑鴛機神色尷尬道:「朱先生,我真的可以給別人教拳?」

  朱斂笑呵呵道:「你是山主欽點的正副兩位教拳人選之一,你不用懷疑山主看人的眼光。」

  岑鴛機當年從第一眼起,她就確實沒懷疑過陳山主的「眼光」,而且堅信無疑。岑鴛機是到很後來,才逐漸改觀。

  朱先生這是一語雙關?既說陳山主沒有看錯自己,又是在暗示自己沒有看錯陳山主?

  朱斂忍俊不禁,也沒有多說什麼。道理就怕但是,事情最怕萬一,世人都怕誤會。

  但是岑鴛機誤會陳山主,朱斂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反而是一種自家落魄山獨有的美好。

  堂堂落魄山的山主,散步走在自家地盤的山路神道上,與那走樁不停的女子武夫擦肩而過,一個覺得對方故意不看自己,定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一個覺得自己正大光明看幾眼同道武夫而已,便會有登徒子的嫌疑,可若是不看半眼,就是心虛,看與不看,都是錯,冤不冤?

  岑鴛機好奇問道:「就算山主事務繁重,脫不開身,換成裴錢來教拳,不是更好?是因為桐葉洲那邊開鑿大瀆,缺她不得?」

  朱斂搖頭道:「裴錢只適合學拳,不合適給人教拳。」

  「為何?」

  「裴錢自我。」

  岑鴛機聽得一頭霧水。

  朱斂耐心解釋道:「裴錢的拳,就是她自己的拳。因為裴錢的拳招拳理拳意拳法,都是她獨有的,就算她願意傾囊相授,想要借拳給誰看,反複觀摩,對方也接不住,學不會。裴錢拳法神意,一切都是往內收的,我們山主,之所以是裴錢的師父,就在於他既可以往內收神,也可以往外分神,那麼只要山主自己願意,就可以讓旁觀者,學拳者,條理分明,曆曆在目,一見了然。」

  岑鴛機有些傷感,「千辛萬苦學武練拳,好像都敵不過一個『天賦』。」

  朱斂笑道:「不要跟裴錢比天賦,這就很沒有意思了嘛,在這一點上,數座天下,除了林江仙、裴杯和曹慈寥寥幾個,哪怕是我們山主在內,都不敢隨隨便便跟裴錢作同境問拳。你以為裴錢小時候,跑去劍氣長城,用「夢遊」這種蹩腳理由糊弄得了山主?實話告訴你,當年山主在竹樓二樓,曾經想以同境教拳裴錢,結果嘛,跟你差不多,都是挨了一招就倒地了。」

  岑鴛機忍住笑,這種事還是頭一回聽說,她小心翼翼問道:「陳山主為何不讓朱先生教拳?」

  朱斂笑道:「不趕巧,我已經與山主約了一場架要打,雙方約定會於今年大雪紛飛時節,在南苑國京城問拳。在這之前,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怎麼輸得好看幾分。」

  一襲雪白長袍,身材修長,見誰都是笑眯眯的。

  正是掌律長命,她要比岑鴛機高出半個頭。

  有人覺得這位落魄山掌律十分溫柔動人,卻也有覺得森森恐怖,十分滲人。

  不知誰評選出來的落魄山四巨頭。

  大管家朱斂,掌律長命,泉府韋文龍,首席供奉周肥。

  從上山起,至今為止,長命好像都沒有與誰紅過臉。

  長命微笑道:「山主此次沒有現身,這些孩子心裡邊,會不會有些想法?」

  朱斂笑道:「不至於。如今大驪王朝,削尖了腦袋都想要往落魄山的人,不計其數。朝廷刑部那邊對選人一事,十分上心且謹慎,不會傻到弄幾個心胸狹隘的孩子送來我們這邊,雖說其中有半數,都是關係戶,出身大驪豪閥世族、山上仙府,但是他們這點身份,算得了什麼。故而刑部那邊選人,除了修道習武的資質根骨,必須出類拔萃,是一等一的好,心性也一定不能差了,否則哪天被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讓好事變成壞事,連累大驪朝廷膈應了落魄山,呵呵,到時候別說刑部尚書要申飭重罰當初負責選人的本部官吏,肯定還要去追責某人背後的家族、仙府,恐怕連皇帝陛下都要親自過問此事。所以這十六人,一個個,自身心裡都是有數的,到了落魄山,敢不懂事,以後他們估計連懂事的機會都沒有了。」

  落魄山願意對他們寄予期望,精心栽培,不是這些孩子覺得想見陳山主就能見到的理由。

  耳墜一枚金色圓環的魏檗,憑空現身山腳。

  朱斂微笑道:「夜遊神君怎麼也來湊熱鬧了,就不怕排場太大,嚇到那些初出茅廬的孩子們。」

  魏檗懶得接話。

  這個新稱呼,落魄山中,就數青衣小童喊得最歡。誰敢大不敬喊什麼魏山君,魏兄,他就跟人急眼,非要糾正對方才肯罷休。

  等到陳平安返回落魄山,有人撐腰,陳靈均在魏檗這邊,就了不得,不得了。魏檗想要收拾陳靈均不是一天兩天了。

  魏檗想起一事,「劍氣長城的老聾兒,道號龍聲,化名甘棠,在劍氣長城戰場跌境,走了趟蠻荒道場,就又升境重返巔峰,如今老聾兒還是飛升境,很快就會來到落魄山擔任記名供奉。」

  那白髮童子嘀咕一句,真晦氣,咋個又跑來個飛升境供奉。

  就不能學那流霞洲青宮太保荊蒿,上山喝過酒就乖乖滾蛋?

  長命問道:「你們覺得郭竹酒如何?」

  魏檗奇怪道:「長命掌律問這個做什麼?」

  朱斂卻是門兒清,說道:「長命道友才當幾年掌律,就想撂挑子了,不合適吧?」

  魏檗這才心中了然。

  長命笑道:「當然不是馬上卸任掌律職務,就是覺得如果此事當真可行,我可以早做準備。」

  落魄山掌律的下一任人選,長命其實心中確實有了個想法,就是山主親傳弟子,來自劍氣長城、進過避暑行宮的郭竹酒。

  先前她們一起陪著山主,走過一趟蓮藕福地的大木觀之行,長命就對郭竹酒刮目相看,十分看好,怎麼看怎麼滿意。

  郭竹酒是同門師姐裴錢的「苦手」,白髮童子拉著貂帽少女,一起尊奉郭竹酒為盟主……這些事情,看似是嬉笑玩鬧,其實深究一二,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一艘流霞舟臨近處州地界,陳平安喊來蒲柳、管窺沈刻三人,在屋內分別落座,開門見山道:「你們很快就要跟隨顧璨去扶搖洲開宗立派,成為一座嶄新宗門的初代祖師,長久以往,在山內外受人敬仰,不是一件容易事,不要時日一久就習以為常。離別在即,醜話說在前頭,我能把你們送進去,我就能把你們拖出來,到時候顧璨想攔都攔不住,況且他也未必會攔。」

  兩人一鬼噤若寒蟬,那真名徐馥的元嬰境老嫗,戰戰兢兢,壯起膽子打破沉默,「我等謹遵陳先生教誨。」

  他們都是個頂個的人精,要說顧璨跟陳平安是什麼關係,什麼交情,哪裡需要多說半句,他們都是親眼見親耳聞的。

  陳平安真要收拾他們幾個,都不用說話,見了麵,丟給眼神給顧宗主,顧璨肯定二話不說就把他們宰掉了。

  一宗之主,在自家地盤清理門戶,又不需要跟中土文廟報備的。

  沈刻在陳劍仙手上吃苦頭最多,在那些鬼打牆一般的「慘淡年月」裡,何止是苦不堪言一句可以打發了的?既然被老嫗蒲柳搶了先機,老宗師便立即站起身,抱拳沉聲道:「陳劍仙,沈刻如今已經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若非承蒙陳劍仙厚愛,得以僥倖跟隨顧宗主,撈了個譜牒身份,此時此刻都敢說句良心話,自離開那座天地的第一步起,沈刻就下定了決心,這輩子,不管還有幾年幾十年可活,以後就是奔著當個好人做好事去的,陳劍仙道法無窮,當知沈刻這些言語,是誠摯無比的心裡話,無一字是那假模假樣的虛頭巴腦。」

  沈刻都起身表態了,連累老嫗徐馥和鬼物管窺,都只得站起身以表誠意。

  陳平安雙手籠袖,點頭笑道:「話是真心無疑的,落在事上的真假,還得再等等,再看看。事先說好,你有本事讓我今日信以為真,來日在什麼事上騙了我,就是罪加一等。」

  沈刻越說越意氣風發,只管把持一個念頭澄澈到底,豁出去了,朗聲道:「絕不給陳劍仙看錯沈刻的機會就是了。」

  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他們都坐下聊,沒必要這麼拘謹,「我會讓顧璨幫你在祖師堂點燃一盞續命燈,也不給你沈刻貪生怕死就不敢當好人做好事的機會。」

  沈刻屁股剛摸了一下椅面,就趕緊起身再次謝過陳劍仙。老宗師喜出望外,真有這等好事?!

  徐馥與管窺面面相覷,點燃一盞祖師堂續命燈,真就等於多出一條性命了。

  陳平安也不願只是單純以力壓人,讓他們幾個一想起陳平安這個名字就長久噩夢,緩緩道:「或問何謂君子,只是一個誠心正意的念頭,久而久之,把持到底,自然臨小事如臨大敵,坐密室如坐通衢。晝夜不息,三省吾身檢點自我,年複一年,堅定此心行道,自然臨大敵若無其事,置身鬧市通天地。反問世間,誰能在利字上欺我,誰能在名字上辱我,百年千秋萬古,誰能真正拘得了一個我?」

  屋內如「密室」,三人細細咀嚼這番言語,竟是誰都不敢率先打破沉默,各人心中各有贊嘆。

  反正沈刻就覺得陳山主不愧是一位拳法通神的止境武夫,平緩言語如遞重拳,教旁人有跪地磕頭頂禮膜拜的衝動。

  同樣當過教書先生的鬼物管窺,卻是覺得陳平安無愧是文聖關門弟子身份。老嫗徐馥則覺得陳劍仙與那寧姚是天作之合。

  陳平安其實挺尷尬的,只得打趣一句,用以解嘲,「別發蒙犯楞啊,趕緊掏出紙筆,記下這幾句金玉良言。」

  凝重氣氛驟然為之輕鬆幾分,陳平安說道:「分別在即,那我們雙方就都各念對方的好,如何?」

  沈刻已經找到某種玄之又玄的感覺了,不等其餘兩人發話,就已經開口道:「沈某人心悅誠服,敢不從命?!」

  不知怎的,之前對落魄山怕得要死,這會兒,沈刻覺得自己便是上山都無懼了。

  好話都被沈刻搶先說了,徐馥和管窺就只好依葫蘆畫瓢。

  陳平安起身走到窗口,微笑道:「我們家鄉有句老話,說一個人不能眼睛窮,兜裡沒錢,興許是暫時的,眼睛窮了,卻是要窮一輩子的。」

  徐馥和管窺不約而同望向沈刻,老宗師滿臉疑惑,反而以眼神詢問他們,你們不都是馬屁精嗎?沈某給你們機會你們不中用啊。

  劉羨陽嘖嘖稱奇道:「你說落魄山風氣,怪不怪?」

  顧璨笑著點頭道:「芝蘭熏籠一個,久而自花香?」

  黃烈只得醞釀措辭附和一句,「陳山主功莫大焉。」

  到牛角渡,近落魄山了。

  今日無事,哪怕不賺錢,也很值錢。

  又是一天平安無事小神仙。

  那撥登上跳魚山而非落魄山的十六人,由於在山腳瞧見了那位道號長命的掌律祖師,他們心中失落,便小了些。

  即便正主依舊沒有現身,落魄山終究沒有將他們視為可有可無,當成一種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存在。

  但是他們並不清楚,其實當時陳平安就坐在跳魚山道的台階頂部,不但如此,還有劉劍仙和狂徒顧璨。

  只是施展了一門障眼法,沒有讓他們瞧見而已。

  劉羨陽想要坐在中間,顧璨不讓,劉羨陽就自己挪位置,結果顧璨就跟著挪位置,劉羨陽怒了,讓大哥出點小風頭,咋個了嘛。

  始終沒辦法得逞的劉羨陽憤憤道:「小鼻涕蟲,都是馬上要當宗主的人了,你幼稚不幼稚?!」

  顧璨笑呵呵道:「我幼稚你不幼稚。」

  等到劉羨陽得知陳平安今天不會現身,那就無所謂了,立即起身拍拍屁股走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劉宗主先去那條鐵匠鋪子附近的龍鬚河,熟門熟路,在兩邊腋下夾了一隻鴨子,回自家山頭燉筍幹鴨煲去了。可惜算不得老鴨煲,差了點年份。

  陳平安和顧璨回了集靈峰,年輕隱官言語客氣,鄭清嘉更是客氣得不能再客氣了,這讓陳平安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顧璨與這位道號鴛湖的金翠城女仙,其實是頭回見面,安置起來也簡單,劉幽州是副宗主,鄭清嘉就當個名不符其實的財神爺。

  裴錢只好再次使用三山符,離開桐葉洲那座魚鱗渡,到了蓮藕福地,裴錢先去了那座南苑國京城內的心相寺。

  武運洶湧而至,又一次被裴錢以雙拳打散,武運如雨,灑落福地人間。

  某處古怪山巔,裴錢隨之頂替掉了陳平安的「最高」位置。

  除了等於剛剛步入武道第一腳的武夫第一境不算,從二境到山巔境,總計八個境界,就在山巔有八個位置。

  再加上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故而總計十一個位置。

  萬年以來,每一位天才武夫與同時代武夫爭勝,以每個「當下」的最强某境,登高步入下一境界,就都可以得到各自天下一份天地間的武運饋贈。但整整一萬年,人間武夫數不勝數,以最强二字躋身下一境的武夫,數量並不算少,但是能夠來到這裡站一會兒、尤其是還能不讓位的,無一例外,都是武道天才中的天才。

  只是不到兩百年光陰,山巔舊面孔就被快速換掉了大半。

  青冥天下林江仙,這位鴉山林師,如今是當之無愧的人間武夫第一人。

  當這位真名燕國的劍氣長城祭官,以歸真至神到,曾經來過此地一次。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浩然天下武學第一人裴杯,她在山巔有一席之地。

  作為裴杯的嫡傳弟子,一襲白衣的曹慈,一人卻是在此獨占四個位置。

  陳平安也曾來過此地,只是沒站幾天,就被自己的開山弟子擠掉位置了。

  於是此時此地,就有了兩個不同歲數的裴錢。

  先有一個古怪靈精的黑炭小姑娘。

  再是一個紮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

  裴錢沒能瞧見在這裡「師父」,她不言不語,站在山巔原地等了半天,發現心神依舊沒有返回原處,她便默默走下山去,都懶得跟那個存在廢話半句。

  再次為裴錢破例一次的古怪存在,走在她身邊,微笑道:「不錯,比我預期要更快現身。」

  裴錢本就心情不佳,只是想起師父挨了半拳,她忍了又忍,才沒有說出一句關你屁事。

  那位萬年之前、靠雙拳為人間開辟出一條武道的兵家初祖,笑道:「總不至於為那輕飄飄半拳記仇到現在吧?」

  裴錢實在是忍了又忍,終究是還是忍不住,只是不忘記先說「前輩」二字,再來一句,「你怎麼這麼嘴臭呢?」

  覺得我上次登山再下山,言行舉止沒有禮數,你有本事就衝我來啊,把賬算在我師父頭上,算什麼英雄好漢。

  兵家初祖爽朗大笑道:「陳平安那小子,學拳本事尚可,一般般,比曹慈差了一大截,收徒本事卻是相當不錯。」

  裴錢吃一塹長一智,擔心這廝不講半點江湖道義,她只是悶悶下山,不再言語。

  擱以往,就小黑炭那脾氣,讓你知道什麼叫爆竹,什麼叫祖墳冒青煙。

  兵家初祖將裴錢一路護送到山腳,笑道:「回去跟陳平安說一聲,可以來山腳一敘。」

  只是山腳?

  裴錢沒好氣道:「前輩本事那麼大,自己請我師父去啊。」

  那位身形模糊的高大男子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揉一揉裴錢的腦袋,「這脾氣,隨誰呢。」

  裴錢轉頭躲開,與之怒目相向。

  下一刻,裴錢剛要轉頭望向山巔,心神就被丟出了這座蒼茫天地。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雙眸粹然金色的男子,雙手籠袖站在山巔,居高臨下,與那轉頭與自己對視的魁梧男子,眯眼微笑,「不請自來,算是半個故人重逢吧,你如果不服氣,那就……打一架?」

  兵家初祖凝視那個身形,嗤笑道:「半個一而已,就敢充大爺,嚇唬我?」

  不曾想「那人」身邊,多出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以劍拄地,「嚇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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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48:2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4章 教拳傳道兩不誤

  山巔所立,正是陳平安的一粒心神和持劍者。

  先前一起遠遊天外,趕赴一處秘密煉劍之地。

  兵家初祖嗤笑道:「裝模作樣,終於像個人了。」

  既是最大的褒獎,也是最大的諷刺。

  陳平安微笑道:「一生負氣成今日,道上故人凋零至此,當年要不是你和那撥劍修,想要占據舊天庭,跟三教祖師分道揚鑣,導緻人間第一場分裂,否則你們兵家早就立教,你也不會落個先被共斬再囚禁萬年的地步,如今想來,後悔不後悔?」

  兵家初祖大踏步登山,譏諷道:「身份變了,口氣也變了,之前那個身份純粹的止境武夫,可不敢如此與我對話。天上雨下,哈哈,下雨上天,三教祖師,真不怕時日一久,你小子就被道化了?天上那座打不破,他們幾個只能圍而困之,對著周密跟那撥新神,枯坐萬年,雙方你看我我看你,幹瞪眼,結果人間又多出一座,豈不是倒竈?」

  周密登天,陳平安在地,各占一半。

  當然不是說周密、或是陳平安,就是當年的那位天庭共主在萬年之後的「轉身」,浩然賈生也好,泥瓶巷陳平安也罷,都是一步步走到今日境地,就像他們兩個平分了家産。

  兵家初祖被山巔一劍劈落,退回山腳,魁梧男子只是伸手一抓,將身上那條難纏如一條光陰長河的充沛劍氣從身上扯出,隨手丟往遠處,不知幾萬里外,響起天翻地覆的震動,魁梧男子看也不看,只是重新登山。

  這次再沒有言語,只是默然行至半山腰,結果再被一道如天河瀑布傾瀉下山的壯闊劍光,重新打回山腳。

  劍氣凝聚不散,布滿山間,兵家初祖以雙拳開路,硬生生打出一個巨大豁口,逆流而上,大笑道:「輕飄飄的,軟綿無力,比起萬年之前,劍意不增反減,看來先前與那披甲者一戰,神性折損不輕,哈,狗咬狗滿地毛,說可憐道可悲,我哪裡比得過你們這對狗男女,半個天庭共主的神性承載者,半個一『落魄』所在之地的新主人,加上曾經殺力最高的持劍者……」

  第三劍,將魁梧男子身形一斬為二,只是後者頃刻間便恢復原貌,也不繼續登山,也不再次言語,在半山腰那邊杵著。

  陳平安笑道:「遞出三劍,禮數夠了。」

  高大女子微笑點頭。

  兵家初祖這才大大方方重返山巔,心情鬱鬱。只是他想起兩件事,便忍了,大丈夫恩怨分明,再看這陳平安,便順眼幾分。

  陳平安打量著這位兵家初祖,突然心情古怪起來。

  聽說身前此人,在萬年之前,是出了名的目中無人,說過很多令人心情激蕩的豪言,也說過很多令人咂舌的狂話。

  例如那句「等我開辟出一條完整武道,人間萬族皆可隨我一同肉身成神,再不靠那天地靈氣吃飯,也無需與誰頂禮膜拜,供奉香火,如此立教,才配稱祖。」

  又比如「容我再拔高武道一層,單手便可痛打道祖」。

  「今日議事,再不願矮任何人一頭的劍修,願去天庭遺址煉劍做主者,來來來,站在我這邊,與對面三教祖師過過招。」

  這位兵家初祖,雖然輸是輸了,但是真沒慫過。

  高大女子笑道:「我忘性大,才記起來到此地,好像壞了規矩,小夫子有點不高興了,提醒我速速離開。」

  兵家初祖便建議道:「走什麼,就留在這裡,與那小夫子打一架,按照萬年之前的禮數,誰贏聽誰的。」

  陳平安說道:「那你先回。」

  高大女子點頭道:「主人別忘了甲子之約。」

  陳平安笑道:「我記性好。」

  兵家初祖等到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離開這座既是監牢又是道場的遠古星辰,終於鬆了口氣。

  畢竟一場共斬,傷到了大道根本太多,徹底失去了真身,挨了那「軟綿綿」三劍,就已經讓他有一種久違的不堪重負,盤腿坐在山巔,開始剝離那些陰魂不散的殘餘劍氣,每次往外丟擲出一條劍氣,可能就會蘊藉著數種遠古劍道,在這星辰道場上遠遠砸出一條條長達百萬里的溝壑,最後屈指彈掉一粒粹然「劍道」,砸出個深達數百里的窟窿……若非禮聖幫忙遮掩天象,人間陰陽家、五行家和欽天監練氣士們估計就要遭殃了。

  陳平安說道:「真武山餘時務,他願意歸還前輩那三份武運。前輩能不能看在少走兩步路的份上,在拿回那些『武運』的時候,能夠保留餘時務的神志記憶,盡量不傷到他的魂魄根本?」

  其實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嫌疑,人間第一場兵解,竟然就是一場共斬分屍。一見面就聊這個,確實是往傷口上撒鹽。

  兵家初祖雙拳撐在膝蓋上,竟然沒有半點動怒的跡象,淡然說道:「你小子可以再提個要求。」

  言外之意,是同意了此事?

  這麼好聊?那咱們當晚輩的,可就要多聊幾句了啊?

  陳平安雖然一頭霧水,還是認真思量一番,說道:「我那開山大弟子裴錢,她的那種過目不忘,與一般煉氣士還不一樣,前輩有沒有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

  背對著陳平安的那位兵家初祖,語氣緩和幾分,「換一個要求。」

  陳平安雖然心中惋惜,也無可奈何,只得換一個請求,說道:「前輩下山,閒暇時可以去晚輩的蓮藕福地坐坐。」

  兵家初祖譏笑道:「你小子當我是誰,學那山神找個樹墩子落座呢?」

  聽口氣,顯然是不願去蓮藕福地幫忙「坐鎮山河」了。

  陳平安既然與這位前輩談妥了餘時務的事情,其實就已經比較意外,本來還以為注定好事多磨,甚至做好了一言不合便撕破臉皮的最壞打算,既然達到了目的,陳平安就不再得寸進尺。

  見好就收。

  不料那位兵家初祖卻沒有立即放陳平安走的意思,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備好苞米衣的茅廁?

  陳平安也無所謂,既來之則安之,乾脆就開始觀察屹立在這座山巔的十一位武夫。被自己大弟子擠掉十境氣盛的位置,不再燈下黑的陳平安,其實並不覺得有半點意外,說是內心全無遺憾,那是自欺欺人,不過到底還是高興更多。

  但是那個身穿紅袍的九境陳平安,怎麼也被擠掉了?畢竟陳平安真正有信心在此長久不挪窩的,還是這個自己,萬年以來的「前無古人」,是既定事實,連謹慎如陳平安都覺得這個自己,有希望至少在幾百年內,做到「後無來者」。

  不管如何,短短不到一年之內,接連失去兩個山巔席位,陳平安難免有些惆悵,籠袖蹲下身,望向那個搶了地盤的後來者。

  對方倒是很好認,十一個席位當中,只是多出這個陌生武夫,對方盤腿坐地,挺直腰桿,雙手疊放在腹部。雙臂肌肉虯結,看不清容貌,只因為頭髮垂地,甚至覆蓋了整張臉龐。此人拳罡之浩大,每根頭髮就像一條瀑布緩緩傾瀉,隨著此人的呼吸,根根頭髮隨之飄拂起來。

  體魄筋骨之健壯,一身拳意之強悍,當得起驚心動魄一說。

  陳平安在凝神細看之下,更是覺得匪夷所思,原來每一根頭髮之上,都爬滿了數以萬計的冤魂厲鬼?

  兵家初祖笑道:「由山巔到止境一層,輸給她,很正常。」

  「越往後,她們只會越來越強。天下武學道路,絕不會讓你跟曹慈兩個毛頭小子平分秋色,出盡風頭。」

  「先前半拳,滋味如何?」

  陳平安照實說道:「有火鍋就酒的大好滋味。」

  魁梧男子爽朗大笑,「好,這個說法好,刑期一滿,重返人間,定要來一頓火鍋就酒。」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只要前輩不介意,不如晚輩回山準備好火鍋和酒水,真身來此,好好搓一頓?」

  兵家初祖嘖嘖道:「但凡有一點便宜可占,你小子是真半點不落下啊。跟在你身邊的,能學好?」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為何此次雙方山巔重逢,兵家初祖話裡話外,總透著一股莫名意味?

  我落魄山風氣如何,你有什麼資格指手畫腳?

  魁梧漢子說道:「接下來百年之內,十四境修士會有點多,就不知道未來千年,最後又能夠剩下幾個。」

  陳平安點點頭,「各憑本事奔前程,到頭來開不開花,結不結果,前程如何各憑本事。」

  承載妖族真名,再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其實陳平安這件仙蛻法袍,可以名為「封正」。

  結果與馬苦玄一戰,導致法袍破碎,蠻荒天下那邊,就有了幾條有機可乘的漏網之魚。

  下一刻,陳平安這一粒心神就返回真身,置身於扶搖麓一處宅邸,可以憑欄遠眺跳魚山那邊。

  山巔,魁梧男人站起身,來到一處,他必須得蹲下身,再低下頭,才能剛好與之對視。

  那個黑炭似的小姑娘,她雙臂環胸歪著頭,似乎很是疑惑不解,這傻大個兒,難道是在我師父那邊吹牛皮不打草稿,其實吃不得辣,喝不得酒,只是一想到吃火鍋喝老酒便遭不住啦?哈,恁大個兒,廢物一個,比我師父差了十萬八千里。

  眼神溫柔的魁梧男子,想要伸手去揉一揉她的小腦袋,小姑娘瞪眼怒斥一句莫挨老子。

  曾經頂替人間第一位道士位置、繼續登天而去的男人,便用微顫手掌覆住自己的臉龐。

  ────

  朱斂,落魄山掌律祖師長命,北岳魏神君。

  他們的聯袂現身,對十六人來說,已經足夠嚇人了。尤其是北岳夜遊神君的到來,既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

  跳魚山,八個練武的,跟八個修道的,分開住。

  到了山上,朱斂領著他們找到各自住處,宅院乾淨整潔,僅此而已,既不富貴也不仙氣。

  那位掌律祖師什麼規矩、忌諱都沒講,只是讓他們守本分,可以隨意些。至於如何算本分,什麼是隨意,就沒解釋了。

  負責給八人教拳的正副兩位師傅,鄭居中和岑鴛機,都在山中住下了。

  鄭師傅一開始想要跟岑師傅當鄰居,沒成。

  而這個半點不像是高手的漢子,一見面就與他們言之鑿鑿,說自己是咱們寶瓶洲有數的武學宗師,練拳天賦好,教拳更是一絕。

  你們必須得好好珍惜。

  反觀那個分明更有宗師風範的女子,卻開門見山與他們說她資質一般,學武不精,如果誰覺得被誤人子弟了,可以換人教拳。

  但是另外八位的傳道之人,依舊沒有露面。

  落魄山這邊不說,他們也不敢問啊。仙家度人,最是難以常理揣度,天資根骨,心性機緣,後天習性等等,什麼都看。

  各自按照先前所學道法,默默修行煉氣就是了。

  先前在那艘渡船上邊,幾個少年少女都約好,得空就去落魄山那邊山門口逛逛,這會兒他們都心裡邊打鼓,不敢有此念頭了。

  就怕一下跳魚山,就被抓個正著,說一句你們可以收拾包裹打道回府。

  跳魚山跟落魄山之間,還隔著一座據說也是屬山的扶搖麓,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依稀望見扶搖麓的景緻,運氣好,還能瞧見雲霧繚繞的那座霽色峰,落魄山的祖師堂就建造在那邊,越是看不真切,愈發讓人心生好奇,無比期待下一場祖師堂議事,遠遠看幾眼那些仙人御風、劍氣如虹的畫面。

  才幾天功夫,就讓八人對兩位教拳師傅印象大為改觀,那個姓鄭的,吊兒郎當,沒個正行,卻是真有幾分本事的。

  反而是那個姓岑的女子宗師,她若非刻意藏拙,不願真傳,就是綉花枕頭了,教那樁架拳招,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僅此而已。

  鄭大風笑嘻嘻,故意不說什麼,反而故意火上澆油,很是教了幾手好拳給那八個眼高於頂的習武天才。不是一塊好材料,大驪朝廷也不敢送到這邊來浪費陳山主的寶貴修道光陰嘛,都是拳意上身了的,而且暗中經由欽天監一一勘驗過,確有武運傍身,不如此,估計下一撥精心挑選出來的劍修胚子,大驪朝廷就不敢往落魄山這邊送了。

  岑鴛機每次教拳間歇,她在演武場獨處時,總是下意識抿起嘴唇。到了晚上,對著桌上燈火,還有那幾本朱先生早年親自編撰、手抄的珍貴拳譜,她幾次想要去落魄山,找到朱先生,或是直接找陳平安,說這拳她教不了,不是賭氣,而是岑鴛機真的認為自己境界、資質都不夠。要說內心有無委屈,岑鴛機自然是有一些的。

  夕陽沉沉西下,天邊火燒雲,鮮紅絢爛,如古老神靈敲碎珊瑚無數。山中楊柳青裊裊,黃昏巉岩,蒼然積鐵。

  裴錢離開蓮藕福地之後,就來到了跳魚山演武場,她暗中觀察了一會兒,等到岑鴛機說休歇片刻,裴錢就坐在屋頂那邊。

  演武場上,沒有任何竊竊私語,畢竟這裡是落魄山的藩屬山頭,天曉得會不會有那仙人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在那落魄山遠遠瞧著這邊?

  但是他們恪守規矩,不敢有絲毫造次,嘴上不說什麼,一雙雙眼睛卻會說話。

  這讓岑鴛機心裡有點難受,卻只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同時也讓岑鴛機,突然明白了朱先生親口說過、可惜她當年感觸不深的一個道理。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原來以前落魄山上上下下,誰都不把境界當回事,是真的,不但是眼睛裡,心裡邊,都是不當真不計較的。

  岑鴛機聽到有人喊了聲岑姐姐。

  她聽到嗓音熟悉、稱呼卻陌生的說法,回過神,轉頭望去,瞧見是裴錢,岑鴛機楞了楞,她只是習慣性笑著點頭,都忘了拱手抱拳還禮。畢竟以往雙方打了照面,她們之間始終都是這麼隨意的。

  等到裴錢現身,演武場頓時嘩然一片。不同於那位年輕隱官,裴錢的形容相貌,在山上早就為人熟知。

  否則如今寶瓶洲,也不會有那麼多穿黑衣、紮丸子頭髮髻的江湖女子,一個個都化名「鄭錢」。

  裴錢,裴宗師!在那大驪陪都戰場,憑本事贏得「鄭清明」「鄭撒錢」綽號的寶瓶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

  裴錢也不與他們廢話半句,說她會壓境在四境,你們一起上,記住了,是一起上。

  一拳一個,打得那八人直接躺在地上身體抽搐,好似走樁不停。

  裴錢神色冷漠道:「全是廢物麼。也配來此學拳?你們也配岑鴛機給你們教拳?!」

  「起來!數到三,站不起來的,就自己離開跳魚山,另尋高師學拳,不是一個個眼睛長在眉毛上邊嗎,還怕找不到教拳之人?」

  岑姐姐也是你們這幫半桶水的小兔崽子,有資格可以瞧不起的?!

  不等裴錢數到三,便有七人火燒屁股似的,趕緊踉蹌著站起身,還有一個身子骨最弱的少女,是被身邊模樣酷似的少年攙扶起身,結果她只是被裴錢掃了一眼,便瞬間眼眶通紅,頭腦一片空白的少女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

  裴錢沉聲道:「六步走樁兩個時辰,體力不支,在地上爬也要爬夠兩個時辰。做不到的,就收拾行李,去山腳打地鋪。」

  鄭大風蹲在遠處,偷偷幸災樂禍。

  裴錢看著這些人,越看越火大,都是年少就學武練拳的,你們要是到了竹樓二樓,當天就可以卷鋪蓋滾蛋了。

  小時候不覺得有什麼,裴錢甚至會跟小米粒在私底下,給岑鴛機偷偷取了個岑憨憨的綽號。

  等到裴錢漸漸長大,境界一高,就知道岑鴛機的「不容易」,不是岑鴛機她練拳不容易,而是岑鴛機練的拳,大不容易!

  裴錢如今看待岑鴛機,根本不是什麼憐憫。

  而是一位純粹武夫對另外一位純粹武夫的敬重。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裴錢啊,如何教拳,主要還是我跟岑鴛機說了算,你願意過來搭把手,指點一二,當然也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他們八個的去留一事,你說了可不算。」

  裴錢悶悶道:「曉得了。」

  是她逾越規矩了。

  鄭大風笑呵呵道:「可別在小賬簿上邊記仇啊,更別偷偷跟山主告刁狀啊。」

  裴錢轉過身,翻了個白眼。

  鄭大風站起身,拍拍屁股,「瞧見沒,還說我吹牛皮麼,早年裴宗師的拳,我經常指點的,不然她今兒,能聽你們鄭師傅勸?再說了,裴宗師跟你們岑師傅切磋那會兒,你們還穿開襠褲呢。一個個的,拳法不高,心氣倒是高得不行,不是想著將來與裴宗師正兒八經討教一二,就是想著有機會與陳山主面對面聊幾句,吃屁呢……大爺們唉,千金小姐們,都別楞著了啊,趕緊走樁走起來啊。」

  裴錢走到岑鴛機身邊,猶豫了一下,約莫覺得還是不吐不快,「岑姐姐,何必看輕自己,難道千辛萬苦練拳,不停走樁數以百萬計,追求一個『我拳遞出、身前無人』的境界,只是在說與人問拳麼,學了拳,再教人學拳,當然只會更加重要,不更該是這個道理?」

  岑鴛機看著裴錢那雙澄澈眼眸,依舊抿著嘴,她卻逐漸嘴角翹起,點頭道:「小黑炭也會說大道理了。」

  裴錢一下子破功似的,神色尷尬,撓撓頭。

  果然是英雄好漢最怕遇見街坊。

  年少糗事,頑劣習性,街坊鄰裡知道得實在太多,任誰富貴騰達,衣錦還鄉,不管臉上如何,難免心中嘀咕,就他?就她?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男子,憑空現身,站在演武場邊緣地界。

  只是出現在那裡,本就如犯死罪的八個孩子,愈發喘不過氣,簡簡單單的六步走樁,就都有些或多或少的走樣。

  青衫男子微笑道:「好好學拳,以後與鄭大風學拳要珍惜,跟岑鴛機學拳要認真。做不到的,就下山去,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只是說完這句話,陳平安就帶著裴錢走下山去。

  裴錢有些難為情,陳平安笑道:「教得不錯,下次再教,心平氣和一些,就更好了。」

  裴錢點頭道:「是我耐心不好,其實自己當年比他們差遠了,今天發脾氣好沒道理。師父,思來想去,我可能是生自己當年不懂事的氣吧。」

  陳平安微笑道:「你都這麼批評自己了,師父還怎麼敲你的板栗。」

  裴錢咧嘴一笑,話是真心話,騙不過師父的。

  陳平安小有自得,那岑鴛機,她終於不用那種看浪蕩子、哪怕瞧著不像也只是你裝得好的眼神看自己了。

  真心不容易。

  裴錢說道:「那我回桐葉洲了啊。」

  陳平安笑道:「可以多待幾天。」

  農忙採茶,鄉野村塾便放了一段假期。當時蒙童們歡天喜地,夫子覺得教書真難,可別一開學,就又有蒙童退學。

  ────

  先前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傳了一道三山符給老聾兒,方便這位新任供奉去往落魄山。

  老聾兒不知輕重利害,只當是一般的山巔大符,妙用歸妙用,也不覺得如何燙手,只是委實可惜此符有那施展三次、否則就要消耗自身功德的限制,否則人間但凡有青山處,豈不都是持符之人的落腳地,好遁法!謝狗卻是清楚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根腳,她故意不與老聾兒這位一般供奉道破。

  鄭清嘉在落魄山上,終究沒有等到半個祖師爺的那位「小陌先生」,跟著顧璨去往桐葉洲一處名為雲岩國的地方,顧璨說她在那邊故友不少,讓她做好心理準備。

  舊曳落河主人,王座大妖仰止,當下大泉王朝的女子供奉「景行」。

  還有在那十萬大山每天病懨懨趴著的蠻荒桃亭,如今傲立群雄的浩然嫩道人。

  整座金翠城早已被鄭先生煉化為虛,鄭先生又教了一道轉虛為實的術法給她,只等顧璨選定宗門地址,鄭清嘉就可以將其取出,落地生根,將來若想搬遷到別地,亦是舉手之勞。而金翠城內,那群至今還被蒙在鼓裡的譜牒修士,就沒有翟廣韻的待遇了,始終沒有被鄭清嘉放出,陷入天狗食日的境地一般,誠惶誠恐,不知為何變天。

  等到這艘跨洲渡船離開了處州地界,鄭清嘉就將那位親傳弟子從袖中抖摟出來,得知隱官大人已經回到山中,還與師父見面閒聊了幾句,翟廣韻眼神幽怨,碎碎念念,埋怨師父不心疼自己,沒有成人之美……顧璨笑容玩味,鄭清嘉只好告訴這個親傳弟子,某人如今就在浩然天下,你這麼糾纏年輕隱官,小心被她一劍砍掉頭顱,師父到時候就只能幫你撿回腦袋了,只求她不會將你真身魂魄一並攪個稀爛。翟廣韻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還是十分忌憚那個素未蒙面的寧姚,理由很簡單寧姚境界越高,她看蠻荒天下就越不順眼。哎呦,飛升境劍修,了不起唄。

  一個自己男人只是在外邊跟朋友多喝點酒、就要關門的婆娘,有什麼好的嘛。

  年輕隱官什麼都好,就是用情專一這點不太好,他若是學那上任隱官蕭愻,一並叛出了劍氣長城,那才快意哩,到了蠻荒天下,保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換道侶!

  誰不知道如今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與那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他們倆,是出了名天字號跟地字號兩位隱官擁躉?

  這艘流霞舟有意無意放緩速度,路過書簡湖地界,黃鸝島仲肅,看到了船頭那位儒衫青年,這位號稱書簡湖最像譜牒修士的老元嬰修士,主動登船,說他改變主意了,願意脫離真境宗譜牒,投靠顧璨。不曾想顧璨也說自己改變主意了,就算你仲肅今天願意加入我的宗門,也當不了首任掌律了,得從最一般的記名供奉當起。仲肅臉色陰沉幾分,可最終仍是沒有下船,反而與黃鸝島那邊投下一道符牒,讓被他相中的那撥親傳再傳弟子們登船。

  陳平安先前與那鄭清嘉開誠布公說了,由於不知鴛湖道友會來浩然天下,就跟那位如今搖身變成嫩道人的桃亭,做了一樁買賣,後者給出了金翠城煉制法袍的幾種秘法,所有收益,嫩道人占一成,雙方每甲子結賬一次。

  鄭清嘉對此倒是一副全然無所謂的態度,只說隱官大人完全不必在意金翠城的看法,桃亭前輩掌握的那些金翠城編織秘術,已經是略顯過時的老黃曆了,如今金翠城煉制法袍的獨門手段,「別出機杼,另有新路」,何況浩然有九洲,金翠城的法袍銷路再好,能夠吃到兩三洲的生意份額,就已經是金翠城産量的極限了。聰明人跟聰明人打交道,總是輕鬆的。

  天地東南西北中,總是有聚有散,需要各奔前程。

  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天君曹溶,將趙浮陽帶回靈飛宮,暫不記名。讓其在一處山頭的冷清道觀內閉關思過,準其戴罪修行,將功補過。曹溶給趙浮陽降下一道法旨,能否成為自己的嫡傳,得看趙浮陽能否不走盤山之道躋身元嬰境了,成了,就可以成為他曹溶的親傳弟子,不成,就會再次被逐出山去,當個山澤野修當到死算了。

  此外那個叫倪清的黑瘦少女,果真就在那座仙氣縹緲的靈飛宮祖師堂內,得了個「青泥」的道號。

  她還成為了曹天君的親傳弟子,與那位道號「洞庭」的當代宮主湘君,成為了一個輩分的師姐妹。

  美夢成真,總是教人忍不住想要朝自己臉上甩個耳光,確定真假。

  少女還記得那天夜幕沉沉中,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與她說了一句,「青泥道友,你與我們兩個聯手,可殺十四境。」

  虧得那裝神弄鬼混不吝的道士,不忘與她再補了一句解釋,「就是十四個一境練氣士。」

  世間多少人與事,當時只道是尋常。

  幸好算是有半個老鄉「情誼」的女子,如今也在靈飛宮中修道,偶爾會來此「打攪」她的修行,其實倪清也知道對方打了什麼算盤,只是無所謂,山中清淨得不像話,好像連那葉落聲都聽得真切,有人陪著說說話,聊一聊家鄉事,總是好的。

  那女子名叫虞夷猶,她與那情同姐妹的虞容與,都曾是粉丸府主虞醇脂的貼身婢女,她們各有機緣造化,虞夷猶拜了靈飛宮一位金丹地仙為師,剛剛成了靈飛宮祖師堂錄名的譜牒修士,虞容與也成了金闕派祖山上那座金仙庵刑紫的親傳弟子。虞夷猶既替好姐妹高興,也覺得還是自己更幸運些,金仙庵畢竟是靈飛宮的宗門「下山」之一。

  只是異鄉重逢的兩位女子,她們如今輩分就差得有點多了,尚未授籙、暫無道號的虞夷猶,得喊倪清一聲「青泥祖師」。

  墜鳶山那位山神娘娘,也去了雲霄王朝,得以補缺任職,成了一位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

  女子武夫呂默,去了那座百花湖,因為曹天君專程為她降下一道模糊不清的法旨,只說那邊有機緣等她去領,「過時不候」。

  呂默在某座被一鍋端了的水府遺址,見著了一位不情不願勉强將此作為道場的馱碑老黿,是個說話慢吞吞的「青年修士」,偏有一句口頭禪,我這暴脾氣如何如何。

  倪清總是無法將那背劍少年和年輕道士,與年輕隱官和白玉京陸掌教聯繫在一起。

  總覺得那倆貨色,就像那村頭蹲著倆光棍,穿著破棉襖,露出棉絮,臊眉耷眼,雙手插袖,眼神不正,瞄著過往女子,好像如此這般,才是他們。

  楔子嶺清白府沒有搬家,更無遭受半點兵災,府主白茅得此福緣,摸不著頭腦,總覺得老真人程虔與青杏國朝廷,閒聊幾句的時候,對他刮目相看、青眼相加得有點不像話了,白府主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我祖上出過高人,當過山上神仙?可是白茅年輕那會兒就仔細翻過族譜,根本沒這回事啊。白茅很是懷念那兩個新認識沒多久的朋友,一個喜歡吹牛皮比天響,一個大概是為生計所迫、不得不做些強買強賣的勾當……

  如今白茅總會想起,自己在那合歡山的山腳小鎮水井邊,好像還打了那背劍少年腦袋一巴掌。

  若有重逢,再試試看?

  落魄山沒有等到不知去哪裡晃蕩的謝狗,反而先等到了老聾兒、幽鬱這對師徒。

  在山門口那邊,老聾兒又見著了那位拎不清的白髮童子,劍氣長城牢獄的老熟人了。

  幽鬱因為是第一次使用三山符,境界不夠高,體魄不夠堅韌,才站定就暈眩不已,乖乖嘔吐去了。

  白髮童子本以為老聾兒就是個自家山頭的過客,一聽說老聾兒要當自家的供奉,就立即不樂意了。

  老聾兒也看出對方只差沒把嫌棄二字寫在臉上,心中頗為無奈,更無奈的事情,還是那白髮童子擡了擡下巴,得到提醒的老聾兒只得喊了聲爺爺。

  老聾兒沒忘記用心聲言語。

  趁著老聾兒還沒有成為正式供奉,白髮童子就開始給對方穿小鞋了,哇哈哈,一朝權在手,就把令行來,「幽鬱不必介紹,我很清楚。老聾兒你趕緊報上名字,道號,籍貫,修為境界。」

  老聾兒只得報上名字甘棠、道號龍聲,昔年道場所在等等。

  當時陳平安離開十萬大山,沒了外人,老瞎子便開始想念自己的愛徒。

  之前老瞎子法外開恩,看那條飛升境走狗,給心愛弟子李槐護道、沒有捅出大簍子的份上,老瞎子就隨便用了個沒有功勞有苦勞的由頭,隨手丟給嫩道人一本古譜道書,是煉山訣的上半部。如今嫩道人在那桐葉洲開鑿大瀆,名義上是看在李槐跟陳平安關係好的面子上,幫忙搬山,實則是再名副其實不過的煉山證道。

  連混不吝如蠻荒桃亭,偶爾都會有些良心不安,自己會不會過於智謀過人了,算計隱官太多?

  結果黃衣老者在那大瀆巡游,想要揪出某個亂砸符籙耽誤自己煉山的傢伙,一個恍惚間,就被抓到了十萬大山。

  嫩道人不知道自己哪裡又做錯了,道心如何早就不重要了,就是一顆苦膽,隨時都有可能破裂。習慣就好。

  老瞎子似笑非笑,「聽說你都跟陳平安做上買賣了?」

  嫩道人苦著臉,心中悲苦萬分。好你這個陳平安,不過是賺你點神仙錢,就告狀告到這裡了?想搶錢直說,何必談買賣。

  老瞎子說道:「給你臉了?」

  嫩道人現出真身,往地上一趟,請落腳!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老瞎子那一腳,這條嫩道人擡起頭,有些疑惑。

  老瞎子從袖中摸出一本道書,丟在嫩道人嘴邊,「叼走。」

  嫩道人趕忙叼住那本道書,煉山訣下半部!

  老瞎子說道:「如果百年之內,還是無法合道,爭不過那朱厭,你這輩子就可以乖乖躺在飛升境享福了。」

  嫩道人變幻人形,雙手捧書,喜極而泣,作揖緻謝道:「蠻荒桃亭,在此謝過前輩傳道之恩!」

  老瞎子卻是對桃亭的感恩戴德,根本不當回事,只是讓他滾蛋,少礙眼。

  重返桐葉洲大瀆畔的嫩道人回神之際,耳邊依稀有兩句話縈繞不去。

  「如今你才是飛升境,眼界還窄,見我如井底之蛙擡頭見月。」

  「等你哪天僥倖躋身了十四境,就會見我如一粒蜉蝣見青天。」

  謝狗也回了落魄山,說外邊晃蕩幾天,甚是想念陳山主和郭盟主。

  陳平安說是準備以後讓小陌去跳魚山傳授道法。

  某句不用說出口的言下之意,再質樸不過了。

  謝次席,既然你家小陌暫時不在山中?

  謝狗立即會心,揉著那頂貂帽,擺出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山主山主,我來我來!」

  到了跳魚山,貂帽少女瞧見那八個練氣士,開門見山道:「我叫謝狗,是小陌的道侶。最近這段時日,我會好好教,你們好好學,爭取留下來,喝我跟小陌的喜酒。」

  八人聽得面面相覷,他們想過很多種與傳道人的見面方式,如何都想不到會是這麼個人,這麼個場景。

  謝狗記起山主的叮囑,她便補了幾句,「我的道號之一,白景。來自蠻荒天下,砍過幾頭王座大妖。介紹完畢,準備傳道。都打起精神來,你們要開始聞道了。」

  不理會那些目瞪口呆的小傢伙們,謝狗自顧自摩拳擦掌。聽說山主打算近期走一趟北俱蘆洲瓊林宗,謝狗一聽這個就精神抖擻,再不犯困,至於暫時代替小陌,給八個廢物……唉,可不能這麼說,說不得以後某位,某幾個,就是自家霽色峰祖師堂的譜牒修士呢,幫他們傳授道法這種小事,從她指甲縫裡摳出一點,就夠這幫傢伙好好學上百年千年了嘛。

  至於去那瓊林宗做什麼,謝狗都不稀罕問,還能做什麼?不是問劍,就是拆祖師堂。

  謝狗對此樂呵得不行。自己這個名字取得妙啊。

  別的地兒,狗仗人勢。山主倒好,人仗狗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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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48:48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5章 一個新鮮故事

  人生易醉扶頭酒,世間未逢敵手棋。

  一片孤城彩雲間,整座白帝城,除了鄭居中,便已經空無一人,就連那座琉璃閣都鄭居中被丟出城外。

  畢竟是當師弟得聽師兄的,柳赤誠對此亦是無可奈何,不敢說個不字,不過他非要與城主師兄當面道別才肯離開,鄭居中看那眼淚巴巴的柳赤誠,嘆了口氣,想起當年一件不大不小的舊事,鄭居中到底是難得心軟了一遭,便現身山門,叮囑一身粉色道袍的師弟幾句,例如到了外邊,闖了禍,就不要輕易報出師父的名號,免得對方不敢殺你。

  柳赤誠立即懂了,不可報出師父的名號,只能報師兄的!

  鄭居中揮揮手,示意柳赤誠別站在原地礙眼了。

  柳赤誠興許是捨不得走,就沒話找話,想要以心聲確定一事,師兄到底有幾個十四境?

  他這個當師弟的,當然願意相信,實在是不敢相信。

  鄭居中笑著反問一句,你想要幾個?柳赤誠小心翼翼說當然是多多益善,兩個不嫌少,三個不嫌多。

  柳赤誠再問師兄能不能更進一步?鄭居中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擔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言一句,聰明人好學,傻子不好當。不該你動腦筋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好好當你的傻子。

  如果說浩然天下練氣士,真有人捨得自己不是十四境,換成別人更好,柳赤誠肯定算一個,而且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一絲作僞。

  就像當年鄭居中,因為猶豫要挑選哪條道路躋身十四境,閒來無事,便設置了一個傀儡,縱橫捭闔,勾結內外,渾然不知是那鄭居中殺鄭居中,自己殺自己罷了。總之在那場裹挾整座白帝城的陰謀當中,就連韓俏色之流都不能例外,唯獨一個身穿粉色道袍的柳赤誠,擋在一人和萬人之間,既無豪言壯語,也不撂狠話,柳赤誠瞬間就被幾百道劍光、術法和神通碾作肉泥,他至死仍是在痛恨韓俏色他們的背叛,擔憂自己身後那位師兄的安危,身死道消前的一刻,粉袍柳赤誠,只是回頭一眼,師兄保重。

  彩雲最高處矗立有一桿大纛,上書「奉饒天下先」。

  下邊有張刻有棋盤的石桌刻,桌上擱放著兩罐棋子。

  鄭居中就坐在桌旁,身邊棋罐內是白子。

  等了不知多久,鄭居中便將兩只棋罐更換位置,一手輕輕托住袖子,一手伸出雙指從棋罐中拈起一枚黑子。

  看架勢,鄭居中就要率先落子在棋盤。如此破例,這可就與那桿大纛所書內容相反了。

  一個身材魁梧面容粗獷的女子,跨越兩座天下,再無視白帝城禁制,如入無人之境,來到此地,爽朗道:「好久不見,懷仙!」

  鄭居中對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在指尖那枚黑子就要觸及棋盤之際,那「女子」哀嘆一聲,「真是怕了你鄭居中。」

  「說吧,把我喊過來,所求何事?我與道祖有個君子之約,言行舉止不好過界,體諒個。」

  「三個十四境鄭居中,憑藉劍術,道法,神通,高不過一個真無敵,沒什麼好丟臉的,你跟余斗只是切磋,又不是分生死。」

  來者正是天外天無數化外天魔的彙總,言語之際,已經變幻模樣,成了白玉京懸掛在最高處的那位老道士,青冥天下心目中的道祖模樣。

  鄭居中將那顆黑棋丟回罐子,問道:「想不想自由?」

  天底下還有比化外天魔更自由的存在?既然純粹如此,何來自由一說?

  化外天魔嗤笑道:「就憑你?」

  鄭居中點頭說道:「就憑我。」

  它問道:「難道是異想天開,要立教稱祖?那我可就要問你一問了,鄭居中,你欲想立什麼教,稱什麼祖?!」

  不等鄭居中給出某個不管怎麼回答都一定會驚世駭俗的答案,它就自顧自捧腹大笑道:「我是心魔,是倒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化外天魔,鄭居中是人間第一尊魔道巨擘,如此說來,確實絕配。煉化掉了我這個僞十五,你就好功德圓滿,躋身真正的十五境?從此獨一無二?殺十四境修士如砍瓜切菜?」

  鄭居中緩緩說出三句話,「我先幫你打破那座不朽的牢籠。」

  「再讓天地無靈氣,無煉氣士,無山水神祇無精鬼怪異,無前身無轉世無陰陽無因果。」

  「最終讓這人間無教無祖。」

  化外天魔搖搖頭,「無甚意思。不曾想最讓我期待一見的鄭居中,還是這般無趣,難逃窠臼,新人走老路,至多就是比某些前人走得更高遠些。」

  神靈無錯,最不自由。

  某種程度上,擁有最純粹自由的,是它們化外天魔,無拘無束。它們的每一個念頭都可以妙趣橫生,繁花似錦,混淆真假。

  鄭居中所謂的打破牢籠,不過就是讓「它」變得不自由。一般十四境哪敢大放厥詞,膽敢自信在道力上勝過它這僞十五境一籌?萬年以來,哪個十四境,敢煉化它,真不怕燙穿肚腸?被鳩占鵲巢,喧賓奪主?即便有人敢想至此,依舊不敢做到這一步。而鄭居中想要著手做的,道祖當然早就做得到了,只是道祖十五境,合道整座青冥天下,不宜如此行事,只好通過將它放養,或者準確說是圈養在一座玉京山,也就是世人所謂的天外天。

  某人說得對,「道人清除心魔如校書,校書如掃心地落葉,旋掃旋生,落葉飄拂又起塵,旋拂旋有。」

  强如道祖也還是一位道人,未能超脫這個範疇,面對源頭來自數座天下所有道人的心魔,清除不了,煉化不盡。

  之所以如此,還是因為遠古天庭遺址始終存在,無法被徹底摧毀,又有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住持新天庭,請神歸位。

  否則三教祖師真能達成一緻,任由道祖騰出手來,以煉億兆心魔千年萬年,作為十五境練氣士的大道所在,再次證道得道,說不得人間第一位十六境,就是道祖的囊中物。

  鄭居中微笑道:「竟然被一頭化外天魔給小覷了,倒也有趣。」

  站起身,鄭居中望向白帝城一處很尋常的地界。

  順著鄭居中的視線,化外天魔看到了一片竹林。

  天上雨下,新十四境,如雨後春筍紛紛冒頭,筍尖將出未出,恰似黃泥拱,水嫩美味。

  春筍會長得很快,當然前提是不被拔出吃掉,有機會破土而出,長成一竿青竹,最終成為老竹,直至開出竹花。

  哪怕鄭居中自己就是嶄新十四境,可鄭居中三個十四境,三種合道,都與三教祖師散道饋贈無關。

  存在著一道分水嶺,鄭居中依舊屬於舊十四境。

  而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她由於聽從陳清都的提醒,選擇閉關「躲雨」,所以只是在時間線上,寧姚是新十四境。

  所以鄭居中在看待寧姚這件事上,與十萬大山那個名叫的之祠的老瞎子,並無不同,都覺得寧姚的十四境,殺力高。

  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除了「通天老狐」這個屬於別人給他的綽號,「文海」這個更像是夫子自道的稱呼,還是要更加被人熟知。文海作兩說,一說周密學識廣袤、艱深皆如無涯無底之海,二說周密自創的幾萬個蠻荒文字「水雲書」。

  整座冥府陰間,還有某些在陽間隱匿極好的一小撮鬼物修士,前者像那仙簪城的兩位鬼仙,道號「瓊甌」的老嫗,隱匿在黃泉路上,老嫗失去了那把名為「拂塵」的至寶,真身是一只蚊子的鬼仙老嫗自怨自艾,還有那烏啼,飛升境大妖玄圃的師尊,也在一處隱蔽道場,先前聽聞天地間那句要斬陽間陳平安的宏願,烏啼感慨時不我待,不料那位已經走到門檻的前輩,似乎未能跨過那一步,只是不等烏啼覺得猶有一線機會,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它們便都察覺到某種玄之又玄的跡象,俱是道心一震,這撥各有道行的鬼仙,不約而同,或是喟然長嘆,或是幽幽嘆息,心中空落落的。

  一條獨木橋,先到先得,它們同為鬼物,注定大道斷絕矣。

  就是不知哪個老東西,能夠得此造化了。

  可事實上,鬼物徐雋如今道齡還不到五十歲。硬是靠道侶,吃軟飯吃出了個十四境。

  青冥天下幽州,地肺山華陽宮的新任宮主,竟然是一個外人,化名毛錐,道號『白骨』。

  毛錐在推衍出結果之後,倒是沒有太多怨懟,只是神色灑然,笑駡一句那位陸掌教,「狗東西,算你狠,連自己都坑。」

  閏月峰。

  就如陸台登山之前所說,距離十四境只差半步的張風海,只等大雨傾盆落在人間,就可以跨過那半步了。

  事實就是如此。早就是飛升境圓滿的張風海,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毫無懸念。

  三十歲就看遍玉樞城全部藏書的張風海,被囚禁在鎮嶽宮煙霞洞多年。最終還是選擇叛出白玉京,與武夫辛苦聯手,自立門戶。

  在陸台的撮合之下,總計六人,建立了一個宗門,已經昭告整座青冥天下。

  張風海當然是宗主,而那位勞苦功高的陸台,除了約定好的首席供奉,還兼了副宗主。

  陸台低頭貓著腰,雙手拽著一條狗的尾巴,搖搖晃晃往崖畔喝酒的張風海那邊走去,說沒點眼力勁,趕緊給宗主道賀去。

  可憐那條狗,感知到張風海的滿身磅礡道氣,不敢去,卻由不得它不去,只好嗚嗚叫著。

  陸台拽著狗尾巴,哈哈笑道:「宗主大人,可喜可賀,先前咱們倆的那個約定,還作數嗎?」

  之前陸台拱火,說蠻荒天下出了幾個有意思的年輕人,按照張風海的推衍,在他跟辛苦多走一步之前,得有五位飛升境,才能保證蠻荒之行,都不是沒有意外,而是沒有大的意外。陸台就順桿子往上爬了一句,讓張風海和辛苦都辛苦點,努把力。陸台將那條上不了桌面的狗丟出去,拍拍手掌,坐在張風海身邊,小聲問道:「辛苦怎麼說?」

  張風海說道:「一步變半步。如今的武學造詣,大概等於百年前的林江仙吧。」

  陸台搓手道:「咱們這小門小戶的,難得出門散心一趟,不敢奢望建功立業,要說不用擔心被人隨便拍死,約莫也夠了嘛。」

  張風海點頭道:「只要你別到處惹是生非,問題不大。辛苦只是嘴上不說,他其實一直想要去別座天下走走看看。」

  陸台呸了一聲,「我這個人行走江湖,處處與人為善,事事誠字當頭。」

  他又不是那陸掌教,路邊走過一條狗都能陪它嘮兩句。陸掌教拉的屎,狗都不叼。

  張風海將酒壺別在腰間,站起身,回頭望向那些或多或少都有些期待神色的宗門成員,只是不等他這位宗主發話,那位副宗主就雙手叉腰,哈哈笑道:「咱們六個高手,加上一條陸沉,天地人間何處去不得?」

  陸台瞥了眼趴著的「陸沉」,後者立即心領神會,張開嘴,汪汪。

  呂碧霞好奇問道:「先前殷州那邊氣象不小,難道是那鬼物徐雋?」

  這位女子散修,是飛升境巔峰,她也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

  陸台點頭道:「吃軟飯的本事,天下第一。不服氣不行。」

  袁瀅笑道:「隱官大人到底是輸了徐雋一籌。」

  十四境張風海,青冥天下武道第二人的辛苦,呂碧霞,陸台,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袁瀅,師行轅。

  他們六個,打算出門散心,走一趟蠻荒天下。當然就只是遊山玩水而已,可如果誰敢攔著他們遊山玩水,就讓誰成為山水。

  可能還要再加上一條名叫「陸沉」的狗。

  他們跨越天下遠遊的第一個落腳處,估計就是那座斷為兩截、已經遺址的劍氣長城。

  蠻荒天下,大岳「青山」之巔。

  一個扎羊角辮的黑袍女孩,死死盯住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少女,問了個很不禮貌的問題,「你就是這座天下的那個雜種?」

  那少女眼神呆滯,羊角辮女孩便繞著少女走了一圈,再次走到少女身後,一腳踹中膝蓋窩,少女雙膝跪地,依舊面無表情。

  羊角辮女孩點點頭,這下比較滿意雙方的身高了。她來到少女身側,可憐兮兮的,原來少女這一側臉頰,好像受了黥刑,被錐刻出一個遠古金文的「焚」字。

  能夠在「少女」臉上刻下這個字的,除了周密,還能是誰。

  而能夠這麼肆意侮辱「少女」的人物,當然也只有叛出劍氣長城的舊隱官,蕭愻。

  蕭愻伸手扯住少女的臉頰,輕輕擰轉起來,問道:「焚膏繼晷的意思?」

  木訥少女點點頭。

  當時白澤找到她,準確說來是她主動被白澤找到,她說給自己取了個名字,晷刻。

  她誕生於蠻荒天地初生之際,與青冥天下的閏月峰武夫辛苦,浩然天下那位曾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曾經姓劉名饗、字子駿、又字巨君。黃庭在五彩天下純粹碰運氣找到的那個徒弟馮元宵。

  蠻荒晷刻,青冥辛苦,浩然劉饗,五彩馮元宵,他們都是同類。

  蠻荒天下每一座仙府道場,人間城池,對她而言,皆如一刀刀刻在臉上的墨刑,這座天下越是靈氣凝聚濃厚之地,越是她身上一個個充滿膿水永不結疤的爛瘡。當然這與她內心深處,無比排斥托月山大祖以及後來的文海周密有關,若是雙方大道相契,心存靈犀,這些讓她苦不堪言的存在,便是一件漂亮衣裳上邊的錦綉圖案了。她不認可托月山大祖的道,很大程度上,是怨懟對方攻不破劍氣長城,取不回十萬大山,就這麼簡單。而她對文海周密的不認可,更多來自於周密的那個外來身份,還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理由。

  蕭愻鬆開手指,轉頭望向跟隨她一起來到此地的三位劍修。

  蕭愻顯然是在用眼神詢問一句,如何,我這學問,深不深,高不高,可怕不可怕?

  自顧自點點頭,猜對這個謎語的蕭愻心情不錯,果然我厲害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可怕!

  跟著蕭愻來此游曆的,是三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洛衫,竹庵。

  還有一個在倒懸山看大門多年,吊兒郎當的大劍仙張祿,此刻喝著酒,依舊醉醺醺的。酒這東西,越喝越愁,不喝最愁。

  山巔又走來兩位常年形影不離的蠻荒大人物,斐然,周清高。

  蕭愻問道:「那畜生呢?」

  周清高微笑著糾正道:「初升。」

  蕭愻轉過頭,作豎起耳朵傾聽狀,故作震驚道:「啥,你說那『初升』是畜生?」

  她隨即滿臉恍然,朝那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竪起兩根大拇指,贊嘆道:「一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仙人境,敢如此侮辱一個老資曆的十四境,周密認你當關門弟子,不是沒有理由的。」

  周清高笑道:「吵不過前輩,不該搭話的,我認栽。」

  蕭愻指了指地面,「認栽就磕幾個頭,拿出點誠意來。」

  周清高伸手拍了拍額頭,「晚輩境界雖然低,但是這輩子只給師父磕頭。」

  蕭愻眯起眼,伸手攥住一根羊角辮。

  周清高雙手縮袖中,暗捏兩記道訣,方便隨時跑路。

  蠻荒天下就是這樣,修道之士,不是境界高了就沒有麻煩,反而是境界越高,只會麻煩越大,哪怕他是周密的關門弟子,在這蠻荒天下,依舊算不得擁有一張保命符,甚至某些時候,會成為一張催命符。這也是周清高這些年,不得不跟在斐然身邊的緣故。

  斐然打圓場道:「賣我一個面子?」

  蕭愻伸出手去。

  斐然毫不猶豫便丟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青銅短劍,蕭愻接過手,掂量幾下,還不錯,點頭道:「你這面子,買了。」

  蕭愻再將剛得手的這件仙兵古劍,隨手丟給洛衫,吩咐一句,「可以轉手送你剛收的那名弟子,記得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片子說清楚,是我送給你的。」

  張祿笑道:「怎麼不送我,說好了跟著你吃香喝辣,好嘛,三天餓九頓,窮得叮噹響了。賣劍買酒,聽著就很豪邁。」

  蕭愻嘿嘿道:「急個錘兒,只需稍等片刻,送東西的,馬上就到。」

  早年在劍氣長城,蕭愻和陸芝,合稱「凶悍」。

  斐然望向這個周密登天之前專門叮囑自己不要去招惹、必須聽之任之什麼都別管的上任隱官。

  一個煉化了整座蠻荒英靈殿的十四境劍修,好像不那麼純粹。

  還有一個大雨過後,新晉十四境劍修,斐然。其實也不純粹。

  蕭愻看了眼斐然,搖搖頭,不以為然。你這個十四境,只要出了蠻荒天下,恐怕要隨隨便便送人頭,太憋屈了吧?

  別說對上那個老瞎子了,打得過寧姚那妮子?

  斐然笑著解釋道:「我跟你不一樣,不需要純粹兩個字。給我都不要。」

  斐然已經與晷刻成為道心相契的盟友了,她也完成了與周密的那個約定,在蠻荒天下打造出了兩條光陰長河分支。那麼斐然作為再名正言順不過的蠻荒天下共主,在白澤先生注定不會跟他作大道之爭的前提下,斐然將來就有很大希望可以躋身十五境,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既然如此,難道斐然還要去爭一個十五境的純粹劍修不成?

  鄒子能願意?鄭居中會答應?

  蕭愻明知故問道:「斐然,把我喊過來做什麼啊?」

  斐然無奈道:「是前輩煉化了那座英靈殿,對吧?」

  蕭愻反問道:「當年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還有被周清高駡成是畜生的那位,都沒有說我不可以帶著這口天井亂跑啊?」

  斐然說道:「所以就只好請前輩來青山這邊一敘了,我們好重新安排位置,以後各自做事情也好名正言順,不至於誰都不服誰,誰都覺得對方是個廢物。此次我們進了英靈殿,可以把話都說清楚,再各自落座,可以少去很多的麻煩。」

  可惜那個沉睡在明月中萬年之久的「小陌」,投靠了陳隱官,導緻白景也跟著叛出了蠻荒天下。

  否則他們兩位飛升境劍修,一巔峰一圓滿,肯定可以在英靈殿內占據一席之地。

  在那場大戰之前,當年托月山大祖第一、周密第二、劉叉第三的那撥十四舊王座,被譽為最具實力、最能打的一屆。

  如今的那撥新王座,被拉壯丁充數的實在太多,簡直就是個笑話。連斐然這麼不把境界看得太重的,都覺得有點不像話了。

  蕭愻看了眼周清高。

  斐然笑道:「他才是仙人境瓶頸,如今當然沒有資格進入落座。」

  道號「木屐」的周清高,以前的名字,成了道號。

  周清高頂替了子午夢的蠻荒天幹位置,成為領袖。

  他曾經由三境直接躋身玉璞境,沒過幾年,就又成為仙人,如今就是瓶頸了。

  蕭愻笑道:「看來只要認個好師父,就可以修行順遂得讓人羨慕。」

  周清高這次學聰明瞭,沒搭話,將那句「可惜晚輩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咽回肚子。

  又來了兩個,一個重瞳子少年,離垢,道號「飛錢」。

  被白澤喊醒之後,離垢一口氣從蠻荒各地收回了八件仙兵重寶。

  還有一個整天沒睡醒似的漢子,打著哈欠。他就叫無名氏。

  離垢腰間繫著一只黃色乾坤袋和一枚紫色捉妖葫蘆。

  由於醒來之後,離垢先前的煉物合道之路,已經被青冥天下女冠「太陰」占據,但是離垢當初早就給自己預備了一條候選道路。

  一座書城,反其道行之,北面稱王。

  那王尤物,分明已經合道成功,好傢伙,非但沒有招搖過市,反而尋了一處無跡可尋的隱蔽道場,躲起來了。

  反觀這位重瞳子少年模樣的離垢,就與那摯友「無名氏」,大搖大擺,一起來到了這座山岳,光明正大來見斐然和蕭愻。

  離垢是等到數座天下都「雨停」了之後,才合道成功。

  是周密讓出了一條道路,不僅僅是讓出,甚至可以說是鋪出了一整條道路,讓離垢可以直接走到十四境去。

  因為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交給周清高一件東西,是一堆文字雕版,正是周密自創的蠻荒天下的雲水書。

  如此一來,離垢就代替周密成為了蠻荒天下的文字之主,可以享受一座天下文運流轉帶來的大道饋贈。

  無名氏看了眼那羊角辮「小女孩」,嘆了口氣,既然周密留下了操控蠻荒文運的物與人,這座天下的武運,自然不會例外。

  蕭愻朝那少年指了指腰間捉妖葫蘆,勾了勾手指。

  離垢二話不說就摘下這枚金色葫蘆,丟給蕭愻。

  蕭愻一巴掌拍給張祿,直勾勾盯著那個離垢,問道:「不打一架再給?」

  這可就不是搶東西那麼簡單了,等於是對那被搶錢的問上一句,你不先給我砍一刀再交出東西?

  離垢說道:「如今這些外物,對我來說,可有可無。」

  蕭愻怒道:「這就有點過分了啊!」

  一拳打碎那離垢身軀。

  離垢瞬間恢復原貌。

  蕭愻也不覺得徒勞無功,就是一拳跟上一拳,打得離垢砰然炸裂再複合,就是好玩!

  趁著蕭愻沒空搭理自己這邊,斐然柔聲問道:「會不會後悔當年沒有跟周密合作?」

  晷刻點點頭,沙啞開口道:「悔死了。」

  如果她願意陪著周密一起殺向浩然天下,蠻荒妖族說不定就可以拿下那座寶瓶洲,用屍體堆平那條大瀆就是了。

  她說不定如今已經吃掉那位「同道」,她就可以順勢成為蠻荒、浩然兩座天下的一個半主人。

  斐然以心聲問道:「與我結為道侶,不會再次後悔?」

  面癱一般、雙目無神的少女,驀然一笑,猶豫了一下,她伸出雪白乾枯的手指,輕輕抓住斐然的手腕,微微臉紅,眼簾低斂,羞赧道:「你很暖和。」

  斐然啞然失笑,反手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轉頭望向蕭愻那邊,微笑道:「提醒一句,下不為例。」

  蕭愻斜眼望向那邊,撇撇嘴,破天荒沒有還嘴半句,點點頭,「小兩口以後好好過日子,我那份子錢,離垢幫我出了。」

  斐然笑著抱拳緻謝。

  蕭愻嘀咕一句,「狗日的讀書人,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陸陸續續,又有一撥名副其實的蠻荒大妖,都被斐然喊過來議事,讓蕭愻前輩別久等了。

  十四舊王座大妖當中,有搬山老祖朱厭。曳落河新主,緋妃。

  新王座大妖,則有劍仙綬臣,作為文海周密首徒,是飛升境劍修,背劍匣藏六劍,一身翠綠法袍「束蕉煉」。

  周清高見到了綬臣,作揖行禮,喊了聲大師兄,綬臣笑著點頭。

  還有那個眉發法袍皆白的大妖官巷,一門心思想要說服年輕隱官與自己孫女當道侶。

  托月山大祖的親傳弟子,道號新妝,女子飛升境,陣師,同時還是一位止境武夫。

  一個身披輝煌金甲、戴面具的高大修士,就連斐然都不知道此人的大道根腳和真實身份。

  一位女冠,道號柔荑,她頭頂道冠可謂世間獨有,芙蓉之上開蓮花,蓮花之上又魚尾。

  她是舊王座大妖黃鸞斬三屍而出,當年周密在吃掉黃鸞之後,將一衆秘寶都交還給她。

  最後是白澤帶著兩位,一起緩緩登山,兩位遠古大妖與離垢、無名氏他們一樣,正是白澤親自喊醒的。

  一個美艶女子,官乙,道號「雪藏」。

  一個身材矮小的佝僂老嫗,滿身道氣分出五色,老嫗每一次擡腳跨上台階,這座青山的山君都會倍感壓力,必須施展神通,才能抵消那份大道重量。

  站在欄桿上的朱厭瞧見這老嫗,抹了把嘴。既然都未十四境,那就都有機會?!

  老嫗擡起頭,笑著指了指身前的白澤先生,示意那朱厭,到底是合道重要,還是性命重要?

  斐然笑問道:「白澤先生,王尤物今天是肯定缺席了?」

  至於那個「胡塗」,同樣是活了萬年的遠古大妖,卻是不用來了。

  白澤說道:「到了。」

  言語之際,自認躲藏極好的新晉十四境修士王尤物,就被白澤隨意拎出那座隱蔽道場,被迫出現在了官乙身邊。

  一座英靈殿。

  蠻荒新王座。

  最高處,天下共主斐然。

  第二高位,從浩然天下重返蠻荒的白澤。

  當然如果白澤想要坐最高的那個位置,連同斐然在內,不會有誰有異議,嘴上不敢說什麼,心中也同樣不敢。

  第三,蠻荒天下的大道化身,少女晷刻。

  蕭愻第四,她就不樂意了,死死盯住那個剛剛才收了自己份子錢的晷刻,少女就主動要求跟蕭愻換個座位。

  白澤對此沒說什麼,斐然也沒說什麼,於是她們就這麼調換位置了。

  蕭愻雙手叉腰,哈哈大笑道:「若不嫌棄,就把這裡當成你們的洞房,早生貴子。」

  雙手拄拐杖的老祖初升。

  腰間已經沒了乾坤袋和捉妖葫的離垢。

  竹冠騎鹿的王尤物。

  這三位,都是十四境。

  之後是蠻荒天下武道第一人的無名氏,飛升境圓滿。

  朱厭,官乙,那位道號、化名都不可告人的矮小老嫗。

  緋妃,綬臣,官巷,新妝,柔荑,那尊與老嫗一般雲遮霧繞的金甲神異。

  蠻荒天下,十七位新王座大妖。

  但是白澤卻說了一句,「稍等。」

  剎那之間,有一位身材健碩的女子武夫,打開,或者說是以雙手硬生生掰開一道大門,從那無數冤魂厲鬼的陰冷地界,大步走出,當她一步跨過大門,天地間便有武運如雷滾滾震動,湧向此地,她擡起雙手,將滿頭青絲隨手分開挽起,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無眉臉龐,等她再前行一步,雙腳都跨過大門,又有一道武運饋贈從浩然、蠻荒,還有西方佛國一並朝她湧來。

  她只走了兩步,便由武道止境氣盛一層,到了歸真,再神到。

  浩然天下。

  龍虎山天師府,十尾天狐煉真,拜倒在地,迎接那位成功出關的天師趙天籟。

  一處山野宅院,雨後初霽,小荷翻動,點火櫻桃,榴花開欲燃。花叢翩翩蜂與蝶,宛如分贓人間春。

  柳七坐在屋檐下,輕輕嘆了口氣,沒了那位人間最得意擋在道上,自己到底是成了,蘇子豪邁,估計不會介意此事吧。

  北俱蘆洲,劉聚寶走出家族祠堂,轉頭看了眼同洲的三十七峰綿延處,若有所思。

  西方佛國。

  一座銅鎏金壇城,豎立起無數經幢,有人在此證道,一道天光破開層層迷霧如醍醐,緩緩降落在人間頭頂。

  一位已經轉世八十次的僧人,終於在這一世記起全部前身。僧人身邊有一條河,河邊有一條船,岸邊有駕馬車。

  青冥天下。

  南華城副城主,魏夫人功德圓滿。

  一處古戰場遺址,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冷廟子,同時供奉至聖先師、佛陀和道祖,名為香積寺。

  廟內有個頭戴道冠卻身穿袈裟、懸玉佩的少年郎,坐在蒲團上,那張微微顫動的蒲團之下,不知鎮壓何物。

  此人每一次呼吸吐納,都在散去自身道行,幫助那些英靈亡魂開辟道路,去往酆都地界,不知世間過去幾千秋。

  少年擡起手,擦拭眼淚,喃喃道:「積累外功,吾心無瑕,真道士矣。」

  響起一陣咄咄咄的敲門聲,卻是有人手持劍鞘,以此敲擊門扉。

  門外來客,正是同樣剛剛躋身十四境沒多久的僧人姜休。

  在一處名為姑射山的地方,有個自年少起就沒有走出過此山地界的「青年」,憑藉一本道書,默默煉氣至今,在確定自己果真躋身十四境之後,這位一次次告訴自己高出一個境界就走出去看看的青年,每次都反悔,告訴自己下次再說,如今他依舊不打算出山,繼續躲著,當個砍柴燒炭、自己釀酒的樵夫,我不想知道你們,你們也不必知道我。

  雨後時節,新十四境。

  百年之內,還有更多。

  一座不起眼小道觀內,名叫常庚的老人,挑燈夜讀,拈起一顆鹽水花生丟入嘴中,細細嚼著,桌對面有個趴在桌上絮絮埋怨道門課業繁重的憊懶少年,老人笑道:「陳叢,你取名字的本事,其實不差的。」

  將來有朝一日,兩人合而為一,在此天下行走,就是一個真正的陳。

  棉衣少年也沒把這種稀裡糊塗的怪話當真,如今道觀換了觀主,規矩就更重了,一想到明天還要早起做那道門課業,陳叢便唉聲嘆氣起來,伸手摸去盤子,抓了一把鹽水花生丟入嘴裡,只是沒忘記從手指縫裡給老人餘下幾顆,少年這才站起身,笑容促狹,含糊不清道:「常伯,慢慢吃,我先睡了,明兒清晨,肯定幫你打掃庭院,幹乾淨淨的!」

  老人笑道:「天候還早,跟你講個故事?」

  陳叢猶豫道:「可別是個鬼故事啊,你知道的,我這人膽子小!嗯,若是香豔的,也不是不可以!」

  老人伸出手指拈了拈燈芯,微笑道:「這個故事,什麼都有。」

  偶爾也會鬱悶幾分,這小子,原來本性,還挺活潑,挺欠揍的。

  陳叢一屁股坐回凳子,雙手托腮,神色認真道:「常伯,能不能現編一個我來做主人公的故事啊?可以再加上你,當那高人!」

  老人點頭道:「可以,這就是一個關於大師兄崔瀺跟小師弟陳平安一起學道的新鮮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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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49:2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6章 家在此山中

  翠翠竹林掩映中,有座面闊三間的屋子,朝向一口水波瀲灩的池塘,春融融,草茸茸,日落月升,細卷琉璃水面風。

  陳平安就在坐落於霽色峰和跳魚山之間的扶搖麓住下,收回了九個符籙分身,心神也已全部歸位,陳平安就開始一邊閉關養傷,一步步溫養體魄,重新煉劍夜遊,縫補法袍,一邊親自著手編撰修訂那幾部拳譜、靈書秘笈,上宗得有上宗的樣子,必須有幾條「法統道脈」可以傳下。

  藥鋪楊老頭傳授的那門吐納登山法,顧祐的撼山拳,鄭大風刪定的劍術正經,陳平安拉來弟子裴錢一起,將崔誠拳招作個彙總,同時梳理寧府白嬤嬤的拳法,白髮童子這座「武庫」秘藏的那些青冥武夫堪稱殺手鐧的壓箱底招數,還有避暑行宮記載的大量蠻荒拳路,李二以武夫視野對人身天地的獨到理解和剖析,此外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加上陳平安勉强可算登堂入室的雷局,九真仙館仙人雲杪的不傳之秘雲水身,飛升境野修馮雪濤在中土文廟被半路劫道的雷法真意,等等。光是各種被陳平安分門別類的冊子,桌上就有四五十本,更不談還有一大摞零散稿紙,堆在桌上,兩尺多高,所有陳平安曾經交過手、偷過師的,都被詳細記錄抄寫在此。

  何況某種程度上,陳平安「自身」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一本雜書」,寫有兵家初祖遞出的十一境武夫半拳,在那大泉蜃景城外,天宮寺雨中與劍術裴旻一戰,被陳平安抽絲剝繭拆解出來的劍氣等。

  按照陳平安的初步設想,落魄山自家法統,大體分為四條主要脈絡,劍術,拳法,符籙,煉物,同時兼顧雷法、望氣,陣法等。

  先前在蓮藕福地大木觀,陳平安其實就已經有過一場別開生面的傳道,傳授了一番粗略的修行次第。

  道理再簡單不過,想要給人傳道解惑,指點迷津,得是自己有道在先,有理在前,才不會誤人子弟。

  裴錢是唯一一個親眼見證此事的人,歎為觀止,她差點被驚掉下巴。但是陳平安沒有讓裴錢看太多拳法之外的內容。

  陳平安笑著說打算將百家之長熔鑄一爐,最終編出一本最醇正的拳譜,武夫學拳的門檻很低,山巔很高,層層遞進,幾無岔路。

  不過這種大話,他讓裴錢聽過就算,省得把話早早放出去了,到時候編不出來,鬧笑話。

  陳平安專門給喜歡巡山的小米粒,在霽色峰和扶搖麓之間設置了兩處「雲窩」陣法,功效如同縮地符,方便小米粒來這邊串門。

  陳靈均當然也想湊熱鬧,結果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入那團雲窩,山主老爺,偏心了些,不過偏心小米粒,陳靈均倒是不覺得委屈。

  負責護送十六人來此的吏部侍郎曹耕心,還有劍修袁化境和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周海鏡,各有各的私人訴求,曹酒鬼說有個山上朋友,想要與陳山主討要兩本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陳平安說自己都沒有,上哪裡找去。不料曹侍郎有備而來,立即從袖中摸出兩本不知哪家書坊偷摸刊印的精美印譜,好得……一眼假了,陳平安倒是沒計較印譜的真跡贋品與否,只是問一句,你這朋友,男的女的。

  曹耕心信誓旦旦保證是個體魄精壯的大老爺們,陳平安立即心裡有數,毫不猶豫打賞了兩個字,「免談。」

  曹耕心只得實話實話,說是個篪兒街出身的豪族女子,不過她跟那關翳然一樣,當過多年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她還是自己的發小,小時候他們一起賣書掙錢發家的。陳平安瞥了眼曹侍郎另外那只袖中,曹耕心笑容尷尬,說這本山水遊記,打死都不敢拿出來的,跟她關係再好,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終究還是談不上過命的交情,實在是拗不過她,做個樣子罷了,拿回兩本鈐印有陳山主藏書印的印譜,足夠讓她心情轉好、有個笑臉幾年了。

  陳平安將那兩本印譜放在桌上,說我們先談正事,稍後會將印譜送到你手上。周海鏡腹誹不已,看看,還說架子不大?上次在大驪京城,都沒見這位陳先生如此擺譜,看來當不當國師,確實兩樣。曹耕心倒是更擔心被陳山主將那兩部印譜黑了去。

  袁化境說自己想要與落魄山借一處藩屬山頭,最好是拜劍台,因為他近期可能會閉關,嘗試破境,一切消耗,費用好說,翻倍。

  陳平安笑道:「好說,袁劍仙在閉關之前,剛好可以與我們新來的供奉甘棠請教請教。」

  袁化境雖然不知道此人是誰,但是既然陳平安敢這麼說,想必是位比所謂「袁劍仙」更貨真價實的前輩劍仙了。

  周海鏡看了眼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裴錢,她幾次好奇打量這個毫無氣勢可言的年輕女子,對方恰好也幾次斜眼瞧過來。

  見那裴錢與傳說中的鄭清明什麼的,半點不符,要知道當年在大驪陪都洛京那邊,一直流傳那個「與鄭錢問拳,三臉就完事」的說法。怎麼裴錢到了自家地盤,反而像個大家閨秀了?周海鏡雖然心中疑惑,也懶得藏掖什麼,說想要跟裴宗師討教幾手好拳。

  陳平安笑著勸說了一句,「不如等周宗師躋身了止境再說。」

  周海鏡卻說以山巔境問拳止境氣盛一層,剛剛好,輸了不丟人。

  裴錢其實沒有跟人切磋的想法,打重了,傷和氣,對方畢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打輕了,說不定對方不領情,覺得名師沒有出高徒倒沒什麼,就怕誤會是自己師父的教拳本事不高。

  陳平安微笑道:「純粹武夫同道之間的切磋而已,不可勝負心過重,也別太不當回事。」

  裴錢點點頭,站起身,說了句承讓,就率先離開屋子。周海鏡眼睛一亮,學拳一事,就你陳平安會啊?我也不差!

  不但曹耕心想要出門看拳,袁化境也跟著告辭離去,陳平安剛好便騰出手來,翻開桌上那兩本印譜,思量一番,提筆落字。

  下山的時候,周海鏡呲牙咧嘴,揉著胸口,心有餘悸。

  其實那裴錢還算厚道,動手之前,用上了聚音成線的密語手段,說自己會壓境在山巔境。

  雙方大概就是十個回合,都是周海鏡占據上風,看似打得裴錢毫無還手,只有招架之力,結果只是被裴錢以雙肘,筆直一線,快若奔雷,連守帶攻,如强行開門一般,雙肘撞在周海鏡身上,砰然一聲,周海鏡就已經倒飛出去十數丈,重重摔地,手掌一拍,身形擰轉,瞬間橫移十數步,周海鏡强提一口氣,才剛穩住腳步,眼前一花,就被裴錢一記挑肘打在臉上……

  裴錢去了趟屋子,從師父那邊拿來印譜,交給曹耕心,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那周海鏡說了句多有得罪。

  周海鏡這會兒也說不出什麼客氣話,默默點頭。

  曹耕心入手才知多出一本印譜,陳山主真是個妙人啊,同樣是買了本假書。曹耕心大笑道:「哈,還有添頭,賺了賺了!」

  陳平安果真親筆寫了贈語,落筆不久,猶然泛著墨香,「功名兩字酒中蛇,入肚不上心。曹兄惠存。」

  袁化境沒有龍泉劍宗打造的那種符劍,無法御風,只能徒步走向那座拜劍台。與曹耕心這位名義上的新任大驪地支領袖告別,袁化境沒有用上縮地神通,朝那拜劍台一路慢慢逛蕩過去。周海鏡擡了擡下巴,示意翻開那其餘兩本,看看陳平安有沒有寫什麼,還是敷衍了事,只鈐印藏書章。曹耕心卻是將印譜收入袖中,說去了牛角渡登船返航再說。

  到了那艘大驪軍方渡船,啓程北歸,曹耕心摘下那只包漿紅亮的酒葫蘆,拔出酒塞,仰頭灌了一口酒,這才從袖中摸出印譜。兩本印譜扉頁,各自寫有贈語,各有不同鈐印。

  鐵甲出朱門,轉戰百萬里,立馬楊柳邊。羨君杯酒裡,日日見花開,豪飲太平中。

  百劍仙印譜鈐印五字:山客難當劍仙。

  共挽天傾,不讓須眉。

  皕劍仙印譜鈐印七字:大驪國師陳平安。

  周海鏡憋了半天,她才說了句,可惜老娘打不過寧姚。

  曹耕心哈哈大笑,喝過酒,說道:「情思不可敵,繾綣意難平,我輩痴男怨女,與之對壘,敵營如有千軍萬馬,紛至沓來,高舉大纛,上寫一個『情』字,連破眉間、心頭兩關,無計相回避,殺得我輩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周海鏡斜眼此人,聽不懂人話的傻子麼。

  那傻子卻是瞬間心中了然,有戲!

  曹耕心那艘軍方渡船才離開牛角渡沒多久,這天便又來了一艘名為「龍蛇蹤」的跨洲渡船,並且是從中土神洲來的,體型巨大,卻不花俏。如果不是渡船在跨海登岸、即將靠近西岳地界之前,主動與佟神君通知報備,大驪朝廷可能都不知道渡船的存在,進入西岳地界,再轉入北岳轄境,這期間「龍蛇蹤」渡船就好像憑空消失一般。

  渡船乘客,人數不多,來自五座宗門,卻是一家人。開山祖師都是那位符籙于玄。

  走下渡船的,男女老少皆有,他們自然都是道士裝束。領銜之人,是道號「值夜」的道家天君薛直歲。

  此外還有王庭芝,丁道士,田宮,香童,白鳳在內十餘人。他們見著了于玄,喊師尊,師公,太上祖師,都有。

  這次從中土神洲跨洲趕來寶瓶洲,兩件事,一顯一隱,明面上是幫忙送來一千顆金精銅錢,暗地裡,于玄親口交待過親傳弟子薛直歲,從各座宗門裡邊挑選出幾個最心傲氣高的,一並帶去落魄山那邊,好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聰明人。

  這次去渡口待客的,依舊不是閉關狀態中的陳平安,是落魄山掌律長命和泉府韋文龍,當然還有裴錢。

  將這撥中土客人安置在落魄山中的私宅。

  浩然山巔趣事多,相傳于玄年輕那會兒,可能是之前吃過劍修的苦頭,每次下山游曆之前,必須先預備好幾百張鎖劍符。

  後來證道飛升,若有親傳弟子出門曆練,于玄依舊不忘拉到跟前詢問一句,是否需要一摞鎖劍符傍身,師父這邊還剩下許多。

  聽說陳山主在閉關,這些道士,也無半點芥蒂,修道之士,閉關數日甚至是幾個月乃至數年之久,都是再正常不過的。

  薛天君自己最近一次閉關,就長達四十年光陰之久,那還不是為了什麼破境,只是需要勘驗三道符籙而已。

  而且此次出行,師尊已經與他明言,不拘年月長短,只管在那位陳道友的落魄山,你們能多待就多待幾天,若有願意留在那邊長久修道的,更好。

  到了山門牌坊那邊,白髮童子按規矩錄名,看門人仙尉瞧見這撥仙氣縹緲的正經道士,便有些自慚形穢。

  在這處州地界,青山似書常亂疊。山高則配天,山深可潛靈。客人結伴晨起散步,山間起霧,縈繞滿面,腋下起清風,恍惚使我升仙籍。道上忽逢二童子,一青衣一黑衣,顔色鮮好。

  陪著小米粒一起巡山的陳靈均,雙手抱住後腦勺,搖搖晃晃,「小米粒啊,你咋個每天都這麼開開心心呢。」

  小米粒輕輕一拍棉布挎包,哪怕四下無人,依舊壓低嗓音說道:「我有錢啊。」

  察覺到遠處的動靜,陳靈均以心聲提醒道:「先不聊,有客人。你走我後頭。」

  一般來說,能夠登山的客人,道行品性都有保證,但是保不齊誰會嚇到膽兒不大的小米粒啊。

  何況那山下市井的親戚朋友,還會講幾句隔山話呢。

  要說陳靈均機靈還是不機靈,很難說,可要說陳靈均沒有江湖經驗,那本《路人集》是白寫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躡手躡腳跟在景清身後。

  「那位陳劍仙,實在是太年輕了,會不會是一個被神化了的人?」

  「丁師叔,我輩道人強攻猛打,當真可勝心魔?」

  「祖師爺讓我們走這一遭,用意何在?薛天君也不說半個字,每天就這麼耗著嗎?山中景緻再好,再走一兩遍,便無新意了。」

  對面那撥散步的客人,一路也在閒聊,只是用上了幾種秘傳的符籙手段,不怕隔牆有耳,倒不是懷疑落魄山,而是有此手段,終究可以隨意幾分。雙方走近了,他們紛紛停下腳步,與那兩位童子,打了個道門稽首,一問才知對方身份,青衣小童,道號景清,是落魄山譜牒修士。對方一聽說他們來自桃符山下宗,便神色古怪起來。

  那個古古怪怪的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自稱是周米粒,她再沒有說什麼身份,只是攥了攥斜挎棉包的繩子,難掩緊張。

  陳靈均與他們客套寒暄了幾句,十分得體。

  這撥道士,大有來頭。

  祖庭正宗桃符山,開山祖師于玄,道場位於祖山填金峰。

  一座上宗,羽化山,太純粹是以數以百萬計的符籙疊山而成,據說百年前就已經累加到九百多萬張符籙,即將千萬。

  三座下宗,飛仙宮,有那太清境界的美號,被譽為神仙都會之府,宮觀遍布,高真輩出。在此修煉成仙的別家道士,曆代不絕。

  還有「鬥然一峰上,擲符開萬山」的鬥然派。經緯觀的前任觀主,松雪道人趙文敏,已經去往蠻荒天下,而趙文敏的師尊垢道人,就是于玄的六位嫡傳弟子之一,在那中土神洲山上山下極負盛名,是出了名的愛憎分明,有恩必還,有仇必報。當年大戰一起,垢道人留下一句「兒孫輩愛惜精神,留此身擔當宇宙」,便飄然遠遊,不知所蹤,最終身死道消在了南婆娑洲戰場。

  祖庭桃符山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雲夢洞天,上宗羽化山則手握一座上等「太羹」福地,飛仙宮和鬥然派分別擁有一座中等品秩福地,「老坑」和「百煉」。也難怪每次填金峰祖師堂議事,經緯觀就沒有不哭窮的時候。

  雙方擦肩而過,各自走遠了,一直憋著口氣的小米粒終於可以鬆口氣了,搖頭晃腦起來,「哈,都蠻和氣的。」

  陳靈均笑呵呵道:「財高語壯,勢大氣粗。有些脾性,嘴上言語不顯,眉眼間是藏不住的。」

  小米粒皺起兩條疏淡泛黃的眉頭。

  陳靈均嘿了一聲,「小米粒啊,咱們可不用管這些,有山主老爺在家呢。」

  小米粒撓撓臉,喃喃道:「景清,可我還是覺得他們挺好唉。」

  陳靈均側過身,做了個鬼臉,「要是連周護法都覺得不好,也到不了咱們落魄山嘛。」

  大驪京城火神廟那邊,封姨難得給落魄山寄來一封飛劍傳書,詢問陳平安到底還要不要去百花福地的。

  小米粒巡山至此,雙手奉上那封密信。陳平安看過內容,只好回信一封,說爭取今年年底游曆中土神洲,但是不作任何保證,若是寬限到明年年中,肯定沒有問題。封姨在那封密信上,還說了一件無據可查的「宮闈艶說」,原來某座福地出身的豪素,在成為刑官之前,曾經在躲去百花福地避難,與某位叫「向秀」花神,很有嚼頭,你到了那邊,有機會幫忙確定真假。陳平安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是記起一句極有韻味的古詩,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魏檗來了一趟扶搖麓,說剛參加完御書房議事,耐心很好的皇帝陛下都忍不住暗示自己了,大驪王朝什麼時候將某事昭告一洲。

  陳平安說再緩緩,等他想好了如何處置那些寶瓶洲南部金身還被鎮壓的山水神靈再說。魏檗點點頭,說此事確實需要慎重對待。

  之前老真人陸雍見著了陳平安,三言兩語,就談妥了趙著擔任落魄山客卿一事,約莫是察覺到了陳山主的萎靡狀態,陸雍都沒提什麼小酌幾杯,很快就告辭離去,只說下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之前,與青虎宮打聲招呼,他就會帶著趙著一起趕來落魄山,敘舊如飲酒嘛,越晚越醇香。老真人甚至都不讓陳平安送到山門口,說自己早就與景清道友約好了,要去鐵符江水府那邊遊覽,見一見那位新任府君白登。陳平安都是笑著點頭,只說好。

  落魄山新多出「大道相契三兄弟」,龍種劍修白登,道號躁君,如今已經升任鐵符江高位水神。玉璞境高耕,是流霞洲老飛升荊蒿的高徒,還有那個曾經在仙簪城道號銀鹿、如今改名曾錯的鬼物。在落魄山上,他們仨陪著青衣小童,頓頓喝酒如喝水,喝得共患難的三兄弟,如今同富貴了,誰都不敢提一個酒字。高耕始終沒有返回流霞洲青宮山,師尊有令,讓他在此多盤桓一段時日,與那位景清道友處好關係,至於原本屬於高耕那一攤的青宮山事務,不必理會,缺了他高耕,青宮山還是青宮山。可要是高耕你能夠在此紮下根來,就算大功一件。如今曾錯更是每天都會寫日志,例如今日出門一趟,未能守心,又妄發數語,可恨可羞。

  儒家道統薪火相傳,自古至今有三縱,至聖先師開天辟地,率領禮聖與文廟陪祀七十二賢,如日始旦,照破蒙昧,一縱也。文聖學究天人,如日中天,二縱也。至隱官時如日重明,三縱也。道統凡此三縱,皆天日天時也,吾輩學道者不可以不知……

  本來就是寫在私人日志上邊的一點小心得,結果不知怎麼被隱官大人看了去,坐在桌旁洋洋自得的曾錯,後腦勺便挨了結結實實一板磚。

  景清前輩誤我太多!不是說好了你家山主老爺,最不喜旁人溜須拍馬,唯獨誇他那先生老秀才學問如何如何高,稱贊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必然有功無過嗎?

  結果等到陸老真人與青衣小童按下雲頭,來到鐵符江,再各自掐訣辟水,來到水府門口,水神白登和擔任水府半個謀主的曾錯,就已經在那邊候著了,進了府邸,一路穿廊過道,來到一處專門款待貴客的地方,陸雍便看見滿臉笑意的陳山主站在桌旁,擺好了酒菜,只等他們落座,下筷舉杯。

  老真人心中感動,卻也沒說什麼,上了桌都在酒中。

  陳靈均把這頓酒給老真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主陪副陪三四陪,定要招待好陸老哥,不醉不歸。

  老聾兒跟弟子幽郁,見過了年輕隱官,暫住拜劍台,到了這邊,老聾兒確實有點後悔了,別說是這龍泉郡地界,便是整個大驪處州山河,在老聾兒眼中,不過是掌心大小,別看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只管著一座牢獄,但是那邊的地盤,清淨且大,豈是如今這彈丸之地能比的?何況先前帶著弟子離開劍氣長城,好不容易沒了珥青蛇穿法袍懸短劍的白髮童子,在旁呱噪,這才幾天工夫,雙方就又見面了,愁是真的愁,只是盼著隱官大人稍微講一點良心,幫著自己與那位「小陌先生」,還有白景前輩,牽個線搭個橋,學得幾手上乘劍術,也不枉自己在此當個一般供奉,以後去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也好替隱官大人美言幾句,說幾句自認問心無愧的公道話。

  到了那座愈顯偏遠狹小的拜劍台,茅屋簡陋,老聾兒反倒是不覺得有什麼寒酸,幽鬱先前聽見隱官大人與師父的寒暄內容,忍不住詢問一番,師父以前還當過一個蠻荒大王朝的太子殿下?還有過一座廊腰縵回九萬屋、東邊日出西邊雨的東宮道場?帶過兵打過仗,所向披靡,短短百年間便吞並了兩個世仇王朝?老聾兒笑了笑,只說那是幾千年前的老黃曆了,不值一提,若說真正稱得上小有氣派的地方,卻不在昔年舊宅的房屋數量,而是每逢驕陽懸空,可讓數萬女官齊齊搬出梳妝鏡,恰似一輪熒熒大日在地生輝,反照天上。可惜那會兒年輕氣盛,自恃修道天資不差,練劍不慢,不知一味强出頭、鋒芒畢露的隱患,當年繼承大統,其實還是當了幾天皇帝老爺的,環顧四周,皆已經是自家國土,便有時無英雄之慨,就想要去劍氣長城走一遭,會一會那幾個能夠牆頭刻字的老劍仙。

  幽鬱便問出一個劍氣長城本土劍修都很想知道的問題,師父你當年是輸給哪位老劍仙?

  徒弟這一問,便問到了老聾兒生平最搔癢處。原來是道號龍聲的甘棠,當年主動孤身登上城頭,單手仗劍,顧盼自雄,無視一衆劍修,揚言要與老大劍仙單挑一場。

  像那山下,少年求名,在所不惜。

  拜劍台這邊,除了郭竹酒經常獨自外出,還有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小姑娘,一個認了掌律長命當師父,一個與那自稱箜篌的白髮童子拜師,她們的師父其實都不是劍修,但是師徒雙方,都沒覺得有任何問題。

  來了個虛心問道的袁化境,老聾兒有問必答,只是心中唉聲嘆息不已,這才來幾天,就必須開始「往來酬唱」了?糟心,自己果然與落魄山大道不契。

  謝狗來郭盟主這邊點卯,已經被暫時除名的白髮童子,剛好也在這邊,與那徒弟姚小妍笑哈哈,蹦蹦跳跳,比個子高低。一個問師父,要不要把劍練起來?一個回答徒弟,急什麼,你可是有三把本命飛劍的天才,我教給你的那三種煉劍法門,慢慢學緩緩煉就是了,保管隱官老祖催誰都催不到你這邊。

  謝狗丟了個眼神給白髮童子,後者心有靈犀。

  我們找小米粒耍去?

  她正巡山呢,頑去!

  在那霽色峰山道上,一個興高采烈的黑衣小姑娘,與一個哈哈大笑的白髮童子,雙手交錯,在路上橫著走,剛好像是給一位貂帽少女擡轎子。臨近祖師堂那邊,剛好有一撥道士迎面走來,為首的那位飛仙宮薛天君,老道士見此其樂融融的情景,會心一笑,與她們點頭緻意,再主動側身貼靠崖壁,給她們讓出道來,身後幾位道士便有樣學樣。

  小米粒壯起膽子與道士們道了一聲謝,薛天君神色溫和,笑著說道友客氣了。

  擡轎子的白髮童子裝瞎子,坐轎子的貂帽少女做啞巴,只有小米粒,心中想要與景清說一句,看吧,好人唉。

  手上本就有閒餘,又得了於老真人送來的那一千顆金精銅錢,再加上餘時務非要送、不收還不行的那兩百多顆。

  陳平安就開始著手煉劍「井中月」,提升品秩,希冀著能夠達到預期的一劍分化八十萬,若有百萬之數,屬於意外之喜。

  小心起見,陳平安思來想去,還是讓謝狗過來幫忙護關,同時讓老聾兒代替謝狗,去跳魚山那邊傳授道法。

  謝狗覺得陳平安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在這碧霄洞主贈送過一座大陣的落魄山,需要如此?

  謝狗一拍貂帽,記起來了,都怪自己說漏了嘴,說什麼一手劍術可斬因果線,不比那純陽呂喦遜色太多……

  雙手疊放做枕頭,躺在屋外廊道的地板上,謝狗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小陌不在家,無聊真無聊。

  謝狗順便惦念一下仰止那婆姨,不稀罕對方的道號,但是仰止有一門本命神通,不容小覷,仰止學了,飛升境之前,當然是一樁天大的福緣造化,等到躋身了飛升,仰止道行越高越雞肋,甚至可能會阻礙仰止的證道。謝狗卻是十分眼饞,她對於合道一事,之所以不算太著急,就是想著啥時候走一趟桐葉洲,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送禮來你還禮,敢不還禮就砍你……呦呵,還挺押韻,到了落魄山,學問暴漲啊,與小陌真是愈發般配了。

  不知何時,冷不丁的,屋內陳山主難得失態,駡了一句娘。

  謝狗幾乎是瞬間就來到屋內,同時施展出六七種劍術、道法,她仍是沒能找出任何蛛絲馬跡。

  陳平安臉色陰沉,伸手擋在脖子那邊,還在駡駡咧咧。

  一開始謝狗還以為是山主演她呢。

  結果她很快就發現陳平安指縫間滲出血絲。

  謝狗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挪開手掌,只見脖頸處出現了一條鮮血淋漓的傷痕,就像市井俗子被一根鐵絲强行勒出的傷口。

  謝狗眯眼問道:「你是不是被誰抓住把柄了,生辰八字,還有本命瓷碎片?此外我可以確定,能夠抖摟這一手的,必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不太可能是那一小撮老的,反正就那麼幾個,數得著的,他們要出手早就出手了,不至於拖到今天再對付你。于玄那幫徒子徒孫?如今就在山中,近倒是近了,問題是不可能啊,我早就偷摸把他們翻了個底朝天,他們那點微末道行,絕對沒有這份本事,還是有某位十四境躲在極遠處,偷偷給你來了這麼一下狠手。陳平安,對不住,我確實可以斬因果,但是沿著某條因果線溯流而上,我目前還是做不到。」

  陳平安搖頭道:「這有什麼對不住的,本就是一種防不勝防的山巔陰招,只能多提防。」

  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話頭。這類飛來橫禍,無妄之災,實則是有緣由的。

  陳平安心知肚明,同樣沒說什麼。

  此事涉及到了玄之又玄的命理運勢,與陳平安新收的某位學生有關。

  陳平安反而笑道:「好事,這恰好說明我收的弟子,運道到底有多強。」

  謝狗覺得很奇怪,陳平安不是那種苦中作樂,不是自嘲解憂,確實還挺高興的。

  謝狗小聲道:「那小子,克你呢。」

  陳平安站起身,神采奕奕,說道:「所以我更要保護好他。」

  謝狗一臉懵,這是什麼道理?

  與此同時,陳平安望向謝狗,謝狗立即點頭道:「這件事,我保證跟誰都不說。」

  見陳平安還是不太滿意,謝狗只得有氣無力補了一句,「行行行,小陌都不例外。」

  直到這一刻,謝狗才真正明白為何小陌願意留在此人身邊。

  陳平安和小陌都是強者,他們看待這個世道的眼神,都是一樣的,都很堅定,而且溫柔。

  陳平安有點遭不住謝狗的視線,只得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謝狗啊,追求小陌都一萬年了,可不能見異思遷啊。」

  謝狗雙手使勁按住貂帽,氣得她直跺腳,怒道:「山主,你平日裡但凡見著個漂亮女人,就目不斜視,生怕走漏了風聲,被寧姚秋後算賬,憑啥唯獨到我這邊,都敢隨便調侃打趣了,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抱拳搖晃幾下,算是與貂帽少女賠禮道歉了。

  關了門,陳平安繼續煉劍。

  米裕捨不得使用三山符,反正崔宗主給的假期不短,剛好想要走一趟老龍城,米裕就直接御劍跨海去往寶瓶洲。

  一位大劍仙忙於趕路的御劍速度,真心不慢。結果才出桐葉洲陸地,就被半道攔截,竟是周首席,手裡還拎著個白玄。

  白玄瞧見了米大劍仙,也只是點點頭,下宗首席供奉而已。米裕早就習以為常,白玄如果不這樣,反而覺得彆扭。

  趁著裴錢在大瀆那邊瞎忙,白玄就想著去落魄山那邊看一看曹師傅,與湊巧做客青萍劍宗密雪峰的周首席一拍即合,說走就走。

  這天落魄山又來了個訪客,白髮童子不等道士仙尉開口詢問,就已經蹦出來,笑呵呵問道:「何方神聖,報上名來。」

  可把白髮童子樂壞了,如今咱們落魄山真是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啊。這不又來個小金丹。

  那個瞧著有幾分神弱的英俊男子,恭敬抱拳道:「靈飛宮,溫仔細。此次冒昧拜訪,是想要跟裴宗師認真問拳一場。」

  溫仔細已經很久沒能凝神煉氣了,再這麼耗下去,他估計就要徹底大道斷絕,實在是不來不行,每次呼吸吐納,一閉眼,滿腦子都是那張笑容古怪、越看越滲人的臉龐,是道人心魔徵兆無疑。志向高遠的溫仔細,哪敢將這種事不當回事,只能是硬著頭皮來此正兒八經請她……教拳一場。

  白髮童子看了眼道士仙尉,她只是個編譜官,可不負責待客,何況來客還是找那裴錢的,若是多說幾句,小心被謝狗去郭盟主那邊告狀。仙尉又不知道裴錢如今身在何處,就跟那白髮童子大眼瞪小眼,都沒轍。溫仔細更是無奈,只好讓那道士通報一聲,說自己近期就在槐黃縣城找地方住下,會經常來此叨擾,直到裴宗師願意現身答應切磋為止。

  白髮童子有些遺憾,既然這個金丹不登山,就沒辦法錄名了。

  玉宣國京城長寧縣內,青裙婦在那座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崇陽觀,待得實在無聊,她就想要出門散心一趟,不如去落魄山瞅瞅?

  先御風到了紅燭鎮那邊,她走過棋墩山,晃悠悠來到了山門口,自顧自坐在那張空桌旁,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便端來茶水。

  本來心情不錯的青裙婦人,瞧見一道身影之後,便霎時間俏臉寒霜,後者更是心虛,剛想避其鋒芒,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就被那青裙婦冷笑道:「姜老宗主,走什麼,如果沒記錯,你可是這裡的首席供奉,不待客?」

  姜尚真倍感無奈,只得乖乖飄落在地,擠出個笑臉,「久別重逢,乍見翻疑夢,容顔別後還如故,歲月額外優待蕭娘。」

  一旁白玄和米裕都倍感好奇。

  這位施展了障眼法的青裙婦,便是櫻桃青衣候補魁首之一,蕭樸。姜尚真可沒招惹過她,只是早年在北俱蘆洲,那會兒青春懵懂,年少無知,與她的一位,哦不對,是兩位閨中好友有些誤會。至於這位「蕭娘」,祖籍在那中土神洲某個古老王朝的揚州,嘿,蕭娘臉薄難勝淚,桃葉眉長易覺愁。怎麼都有九十文的姿容氣度,刺客?蕭娘是女刺客咋了,年輕人懂個屁,蕭娘有此身份,不得格外增光彩啊,必須九十五!

  蕭樸冷笑連連,好像都不樂意跟姜尚真多待片刻,竟是直接起身離去。

  姜尚真心生疑惑,她來這裡做什麼?該不會是已經與山主打過照面了?

  先不想這些有的沒的,姜尚真笑問道:「仙尉道長,大風兄弟呢?」

  仙尉笑道:「他如今在跳魚山每天給人教拳,就搬去那邊住下了。」

  姜尚真與仙尉對視一眼,各自點頭,勾肩搭背湊一堆去了。看門不看門,山門都在的。

  米裕徒步登山,他對觀看鏡花水月不太感興趣。

  白玄直接去了拜劍台那邊,風塵僕僕奔波勞碌的,必須犒勞犒勞自己,先來一壺枸杞茶,再去找陳靈均敘舊。

  雙手負後,好像在巡查地盤,白玄瞪大眼睛,問道:「老聾兒,你趕緊打自己幾耳光,我莫不是在做夢吧?」

  姜尚真可以觀看的鏡花水月,只說鄭大風和陳靈均沾過光的,就有五十多場。周首席的家底,深不見底吶。

  比如當下這一場,就有個濃妝艶抹的胖女子,姜尚真稱之為金藕姐姐,她最是愛慕風雪廟魏晉,魏大劍仙。

  排第二位的,便是那位不知名字只知姓氏的姜大哥了。魏劍仙靠臉,姜大哥靠腰包。

  姜尚真本想多聊幾句葷話,只是另外一場鏡花水月已經開啓,趕緊砸下一顆小暑錢,與那位金藕姐姐告罪一聲,說自家通房丫鬟把被褥捂熱了,姜哥去也。

  有個名為「倒姜宗」的鬆散門派,家鄉桐葉洲,第二家鄉北俱蘆洲、和自家宗門所在的寶瓶洲,三洲修士都有。

  有位自稱與姜尚真有血海深仇的「崩了真君」,千辛萬苦,靠著勤勤懇懇點卯、瘋狂砸錢和花樣百出的瘋狗咬人,終於混到了三把手的高位。再往上爬兩個台階,咱們姜次席,可就要當上宗主,坐頭把交椅了。

  等到姜尚真火急火燎打開這場鏡花水月,便聽見有人正在譏諷那姜賊是個綉花枕頭,汲深綆短,鞭長莫及……有人正在詛咒姜賊再掙不著半顆銅錢,大早起來去拾糞,餓得三天沒拉屎……姜尚真立即砸下好幾顆小暑錢,連聲叫好,一聽到崩了真君的熟悉嗓音,真有一種主心骨和頂梁柱來了的感覺,一時間紛紛砸錢只為喊一嗓子,恭維起崩了真君姜次席的英明神武。

  有那擔任倒姜宗首席供奉的女子,一口氣砸了好幾顆小暑錢,嗓音狠厲道:「老娘總有一天要把那廝褲襠裡的多餘玩意,剁下來泡酒喝。」

  換成別的地方,一個女子說這種話,好像是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虧本路數。

  但是倒姜宗不一樣,立即就有人跟著砸錢,喝彩叫好,那女子又砸了顆小暑錢,笑問一句,崩了真君,你跟老娘玩空城計呢?

  姜尚真趕緊撤掉鏡花水月,默默念叨我不慌。

  被裴宗師親自教了拳,那天走了足足兩個時辰的六步走樁,如今八人練拳更加勤勉,再與那位岑師傅學拳,就帶了幾分敬畏。

  落魄山後山那邊,住著一雙上柱國曹氏子弟,少年曹蔭和少女曹鴦,一個字鳳生,一個小名梧桐。曹蔭是一位觀海境瓶頸劍修,曹鴦剛剛躋身五境。他們今天是來跳魚山這邊看幾個朋友的,曹蔭與一雙同胞姐妹和一對兄妹,都是沾親帶故的關係,一雙同胞姐妹,丁窈修行,丁窕學武。而武善弋、武籠都兄妹,都學武。而丁、武兩家,與曹氏都是姻親,當然是一種高攀了。豪門世族通婚聯姻,實屬正常,大驪京城的意遲巷和篪兒街,始終保持一個默契,就是兩個上柱國姓氏之間,幾乎沒有婚嫁,偶有例外,也都不敢大張旗鼓,恨不得跳過所有繁縟禮節,直接丟入洞房算了。

  曹蔭並不擔心落魄山會有什麼看法,這種禮數上的人情往來,如果故意忽略不見,反而才是不近人情。何況他很清楚,落魄山風氣如何,尤其是陳山主的胸襟氣度,早就讓曹氏少年佩服得無以複加,曹氏祖訓有一句「心誠色溫,氣和辭婉」,不就是說陳山主的?

  鄭師傅大概是個常年不洗腳的,教拳之餘,就坐在板凳上脫了布鞋,在那邊摳腳。

  因為確定鄭師傅是個肚裡有貨的真正高人,所以還是有幾個少年願意蹲在一旁問些拳法問題,一個個只覺得學拳不易。

  鄭大風隨口解答了幾個問題,突然朝一個名叫武善戈的少年遞過手去,「聞一聞,是酸辣味的?還是醬香的?」

  那武善戈連滾帶爬跑遠,結果背後鄭師傅來了一句,小賊往哪裡跑,看鏢!

  曹蔭在這邊,與十分相熟的鄭先生聊了一會兒,再與武善戈他們幾個敘舊幾句,就帶著曹鴦去別處。

  鄭大風對身邊一個沉默少年笑道:「拳是自家拳,休爭三寸氣,白了少年頭。」

  陳靈均得知白玄回到了落魄山,一邊去拜劍台找白玄,一邊暗中通知裴錢。

  落魄山,論資排輩沒輸過誰。若論鐵骨錚錚,義薄雲天,青衣小童更是舍我其誰。

  要說赤膽忠心……那個喜歡一口一個隱官老祖的白髮童子,也有幾把刷子。至於白玄,到底年紀小,還是差了點火候。

  蓮藕福地的武學天下第一人,鍾倩鍾大宗師,跟那位米裕米大劍仙,可謂一見如故。大概算是英雄惜英雄吧。

  躺在椅子上嗮太陽。吃飯的點到了,他們就去老廚子那邊,鍾倩挑三揀四幾句,再約好下頓飯炒哪幾個菜,今兒宵夜喝什麼酒。

  這天暮色裡,集靈峰主道台階上,米裕和姜尚真分別抓住小米粒的一隻小手,他們再幫她拿著金扁擔和綠竹杖,小米粒咧嘴簸箕大,哈哈笑著,飛嘍飛嘍。一起往山頂晃去。

  山頂那邊,有在此賞景的羽化山道士忍不住詢問,可是米劍仙?

  又有鬥然派道士開口詢問,敢問是玉圭宗的姜老宗主?

  米裕懶得回話。被自家人駡一句米劍仙,米裕可以無所謂。

  姜尚真笑著點頭。米劍仙是青萍劍宗的,我可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在外人這邊,可不能差了禮數。

  小米粒趕緊讓周首席和餘米把自己放下,一板一眼,與那些仙長們打了個有模有樣的道門稽首。

  那幾位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黑衣小姑娘。等到她如此行禮,道士們幾乎都還禮了,只有一個面容冷峻的少年,沒動靜。

  米裕瞥了眼那少年,姜尚真笑了笑,他們都沒說什麼。

  小米粒哪裡顧得上這些個細節,她忙著開心嘞。

  除了暫作道場的扶搖麓,在集靈峰那棟竹樓之外,其實陳平安是有一座私人宅子的,只不過他從來不住,平時不管是讀書還是睡覺,仍然選在竹樓一樓。

  今天這棟宅子卻有點熱鬧,因為山主老爺說要在這邊待客,於是暖樹下廚忙碌,準備食材,竈臺上擺滿了各種菜碟、佐料,小米粒捧著一只竹制吹火筒,坐在小板凳上,晃晃腦袋咧咧嘴,先熟悉熟悉,演練演練,她已經就位,隨時可以開工!

  作為半個東道主的青衣小童,時不時就去神道山路那邊瞄幾眼,既擔心那位御江水神兄弟路上耽擱了,更害怕還在竹樓一樓讀書的山主老爺,庶務繁重,臨時反悔,說不來就不來了。

  御江水神虞闞受寵若驚,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畢竟是要「水神上山」,而且那座山頭,還叫落魄山。

  只因為昨天陳靈均寄了一封信到青簡水府,說是要請他上山喝酒,約定了個時辰,卻沒說具體緣由。

  今天虞闞一大早換了好幾身衣衫,仙家法袍,水神官服,文士裝束,只是如何都不滿意。

  哪怕是奉旨入宮,覲見黃庭國皇帝陛下,虞闞都遠遠沒有這麼緊張。

  御江是黃庭國僅次於寒食江的主要水脈之一,身為青簡府主的虞闞,在大驪王朝禮部編訂的金玉譜牒上邊,神位是從五品。

  白鵠江因為新近兼並了上游的鐵券河,那位被譽為美人蕉的水神娘娘蕭鸞如今也是從五品,不過比起御江,還是差了點底蘊。

  他們這幾尊有資格開府的水神,是與黃庭國五岳山君品秩相當的,以前去黃庭國皇宮,說是覲見,其實也就跟串門差不多,畢竟別說是坐龍椅的皇帝,就是已經躺去皇陵的那些皇帝的老子、爺爺,他們這些山水神祇,已經見了不知幾個。什麼鮮血淋漓的朝廷掌故,見不得光的宮闈秘聞,虞闞、蕭鸞他們沒見過沒聽過?

  虞闞離開水府,運轉本命水法神通,只見江水浪頭洶洶滾動,名副其實的如有神助,水推水浪疊浪,有雷霆聲勢,浪頭轟轟然如雪花四濺,到了御江邊界,升起一團碧綠水氣,虞闞隱匿身形其中,駕霧遠遊,臨近西邊大山,便照規矩按下雲頭,現出身形,因為腰懸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虞闞得以免去諸多過關手續。

  戰戰兢兢到了龍泉郡地界,老老實實在落魄山門口那邊與一位看門道士報備。

  不知道從哪個旮旯驀然蹦出個白髮童子,自稱是身份清貴的編譜官,在旁記錄某年某月某日某人造訪落魄山。

  虞闞趕忙自報水府名號,那白髮童子一一記錄在冊,卻是簡明扼要,沒有過多盤問,老氣橫秋說了句,陳靈均已經跟我還有仙尉道長都打過招呼了,準你上山。虞闞硬著頭皮,再與這位編譜官和那頭別木簪、道袍裝束的看門人告罪一聲,一抖袖,從裡邊摔出一塊精雕細琢的袖珍「點將台」模型,飄然墜地之際,從那翡翠點將台掠出兩道纖細虹光,頃刻間現出兩尊魁梧雄壯的披甲武將,與尋常男子身量無異,他們來到府主虞闞身後站定,或按刀柄,或捧長劍,各自屏氣凝神。

  這一手水神沙場點兵的好戲,看得白髮童子一楞一楞,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又多出倆高手!

  白髮童子就要重新掏出紙筆冊子,虞闞連忙解釋道:「這位仙長,他們不與小神一起登山,只在山腳候著,不敢勞煩仙長耗費筆墨。」

  蝦兵蟹將龜丞相,女鬼水仙俏宮娥,幾乎是寶瓶洲水府官吏標配。

  青簡府主虞闞左手邊那位統兵大將,黃甲,領八百陽澄蟹黃袍兵。右手邊那位洪胄,統率兩千冒稱盱眙兵的「精銳」士卒。

  所謂精銳,就是勸酒賊精,喝酒也銳氣,勢不可擋,總之酒桌上都是一把好手。

  黃甲與洪胄,一個仰慕陳劍仙觀禮正陽山的豪傑壯舉,倍感解氣,一個敬佩陳山主的牆裡開花牆外香,當上了劍氣長城的隱官。

  他們都是做夢都想見一見那陳平安的,所以一聽說虞府主要做客落魄山,兩位沙場、酒桌都不慫的御江武將,一起找到虞闞,二話不說,拜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求著府主開恩,帶他們一起走趟落魄山,虞闞哪敢隨口答應此事,兩位愛將便開始曆數自己為御江立過哪些功、流過多少血,說到情深處,洪胄更是滿臉悲壯神色,脫了一身鎧甲,撕了衣物,露出一身顫顫肥肉,好不容易找到那幾道傷疤……

  當時伏地不起的黃甲擡頭瞥了眼同僚,趕忙低頭,忍著不笑出聲。

  約莫洪胄也覺得不太像話,悻悻然,扯了扯身上幾片破布,略微遮掩一番。

  虞闞到底是講義氣的,一咬牙,就用了個取巧法子,用上了那座鎮府之寶的點將台,帶著他們「偷渡」來此。

  反正只是將這兩位心腹愛將放在山腳,看看山門牌坊,看看那落魄山的巍峨通天,如此這般,過過眼癮即可。

  何況他們自己也心裡有數,陪著虞府君一同上山喝酒?那是萬萬不敢奢望的。

  青衣小童一路飛奔下山,歡天喜地,今兒算是臉上有光了,再去御江水府討幾碗酒喝,再不心虛。

  縱身一躍,跳過山門牌坊,一下子就撞見了那位御江水神兄弟、還有經常跟自己一起坐桌子底下喝酒的那倆傻帽,陳靈均劈裡啪啦就是一大通,跟點著了爆竹似的,「老虞,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還有小半個時辰呢。」

  「黃大,還是老樣子,可以可以,威武雄壯啊,拳頭站人,骼膊跑馬,這身腱子肉,羨慕哇,洪二,滿臉紅光的,那幾位小嫂子捨得放過你,終於把腎給養好啦?你們不仗義,不把燒黃紙斬雞頭拜把子的兄弟當親兄弟哇,水府離我家落魄山,統共才幾步路?我這些年,修道勤勉,確實是忙了些,可我沒工夫去看你們,是你們哥倆不來看我的理由?嗯?啊?!」

  畢竟是在落魄山的山腳,虞闞還得收著一點,輕聲道:「靈均,黃甲和洪胄今兒不上山,就在這山門口這邊等著,決不讓你為難就是了。」

  那兩位水府將軍確是豪爽人,也不矯情,各自伸出一只鉢大手掌,與那青衣小童好像打暗號,手腕擰轉,拍來打去一番,再二話不說,一人抓起青衣小童的一側肩膀,就往桌子那邊拽,既然離著府主上山喝酒,還有一會兒功夫,那就多敘敘舊。

  陳靈均高高擡臂一招手,立馬就有仙尉道長神色殷勤,端來茶水。這就叫默契,排場!

  道士仙尉忍住笑。就這點事情,景清你昨兒還需要拉著自己練習好幾遍?貧道察言觀色的功夫,其實很有一手。

  黑衣小姑娘一路埋頭撒腿飛奔,雙腿車軲轆似的,火速下山,前來與景清稟報一份緊要情報。

  陳靈均眨了眨眼睛,小米粒使勁點頭,千真萬確,好人山主親口說的,如果自己謊報軍情,今晚酸菜魚!

  陳靈均這才與虞闞他們幾個笑道:「哥幾個,一起上山喝酒!」

  虞闞滿臉不敢相信,洪胄和黃甲倆糙漢,面面相覷。

  他們三個跟著陳靈均來到一座宅子,便瞧見一襲青衫長褂,中年男子神色溫和,雙手籠袖,站在一棟宅子的門口。

  虞闞幾個都不知道怎麼進的宅子。

  陳靈均欲言又止,山主老爺只是揉了揉他的腦袋。

  都落座後,陳平安親自煮茶待客,笑道:「酒菜還得再等會兒,我們先喝茶。」

  虞闞臉部僵硬,木然點頭說好的好的,兩位水府大將更是身體緊綳,聲若蚊蠅。

  陳平安笑道:「很早之前就聽陳靈均說過,虞府君的夢想是左手一只養劍葫,右手一只養劍葫。」

  落魄山,其實有兩個山外的大名人,除了正陽山那位奇才兄夏侯瓚,再就是黃庭國御江水神虞闞。

  上次北岳地界山水神靈考評,作為主考官的山君魏檗,將御江青簡水府的丙上改成了乙下,雖說只是升了一個台階,就讓整座如喪考妣的水府歡天喜地。

  麾下愛將們溜須拍馬不停,都說這就叫朝中有人好做官,咱們虞府主,上邊有人!

  還不止一位!

  虞闞卻是有苦自知,魏山君,如今該喊魏神君了,曾經親自敲打過自己了,沒什麼疾言厲色,確實是根本沒必要的,只不過虞闞混了多少年的山水官場了,豈會聽不出某些言外之意。所以此次上山,虞府主可謂是如履薄冰,他甚至做好了被陳劍仙當面申飭的最壞打算。

  陳平安給他們遞過去一杯茶,小米粒便立即跟上瓜子。

  陳平安笑問道:「虞府主你們對大驪朝廷山水神靈察計一事,有沒有想法?今天就是拉家常,我家鄉這邊有句俗語,有個好鄰居,等於白撿一塊金。虞府主和洪將軍、黃將軍,都不用緊張。」

  虞闞雙手接過茶杯,小心翼翼看了眼陳山主,眼角餘光發現青衣小童朝自己使勁點頭,約莫是鼓勵自己大膽開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虞闞顫聲道:「十年一評,實在是壓力太大了。如果改成甲子一評,就可以稍微喘口氣。而且短短十年歲月,對於山水神靈而言,實在是太過短暫了,哪怕取個折中的法子,三十年一評也好……」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的。」

  兩位水府將軍神色劇變,幾乎同時伸出腳,在桌子底下踹了踹自家府主。

  那可是宗主國大驪王朝,那位崔國師親自訂下的規矩!

  即便崔國師算是陳劍仙的師兄……那府主你就更不該如此說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改為三十年一評好了。一國山水神靈,可能都得謝謝虞府主。」

  虞闞幾個,已經徹底傻眼了。

  我們當然知道陳劍仙你老人家,劍術通神,底蘊深厚,背景通天……可是這種涉及大驪王朝根本國策的天大的事情,別說是北岳魏神君說了不算,恐怕就連大驪宋氏的那位皇帝陛下,都要反複權衡再權衡,再經過多次御書房議事,才能下定論啊。

  陳平安笑道:「不聊這些,「喝過茶,吃過一頓飯,其實都沒怎麼喝酒就是了,虞闞他們別說勸酒,說句實話,主動敬酒個兩次,都是不合適的。

  不過到底是幾杯酒下肚,他們終於不那麼拘束得好像如坐針氈了,而且陳劍仙確實是沒架子,而且不是那種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態,虞闞他們只是怕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陳劍仙,他們又不是傻子,難道真如陳靈均所說,他們落魄山,只要坐在桌上,就沒有境界?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將他們送到門口,說有機會就去青簡水府喝頓大酒,下次一定喝到盡興。

  暖樹和小米粒收拾碗筷,青衣小童一路送到山門,再御風返回,山主老爺還在廚房那邊幫忙收拾碗筷呢。

  陳平安笑道:「交了幾個不錯的朋友。」

  忙碌的暖樹笑著抿起嘴。

  小米粒說好人山主你忙去,有我給暖樹姐姐搭把手,呵,纖塵不染!

  跟著山主老爺走出宅子,青衣小童歉意道:「老爺,覺得煩,對吧?」

  陳平安輕聲笑道:「如果這點事都覺得煩,還怎麼當山主,當甩手掌櫃好了麼。再說了,我就算再忙,不得給你撐撐場子?」

  陳靈均嘿嘿笑著。

  陳平安站在門口,微笑道:「事事逼近,千頭萬緒,如兵臨城下,老子必須以一敵萬。」

  「啊?」

  「不可全在此功夫,卻不可無此功夫。居山煉氣問道,處世事上磨心,都是缺一不可的修行。」

  「哦。」

  一板栗敲得青衣小童直接雙手抱頭。

  陳平安氣笑道:「把小米粒喊過來,你去廚房幫忙。」

  陳靈均摔著兩只袖子,大搖大擺返回竈房那邊。

  小米粒跑出來,一臉迷糊。

  陳平安笑道:「走,咱們一起待客,再不見面碰個頭,就真說不過去了。」

  小米粒想了想,就要摘下那只心愛的棉布挎包,免得讓人覺得幼稚,連累好人山主一起丟人現眼。

  不曾想陳平安蹲下身,拍了拍脖子。

  小米粒撓撓臉,抱住好人山主的脖子。陳平安站起身,走向那幾處相鄰的雅靜宅子。

  騎在陳平安脖子上,小米粒小聲說道:「到了門口,就把我放下來,好人山主再敲門。」

  陳平安微笑道:「於道友都不覺得有此必要。」

  「哇,這話說得霸氣啊。」

  「那必須的,老江湖了。」

  家在落魄山的啞巴湖大水怪,雙手疊放在陳好人的腦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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