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7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
陳平安讓小米粒敲開門,屋內快步趕來開門的,是個身穿紫色道袍的年輕女冠,她好像是薛天君某位再傳弟子的徒弟,如此說來,她是這次造訪落魄山五宗道士中,輩分最低的那個了。
看來飛仙宮的道門規矩,不輕。
瞧見了門外的一大一小,朱紫綬一楞再楞。
一楞是終於瞧見了早就如雷貫耳的陳山主,二楞是陳山主脖子裡騎著那個黑衣小姑娘。
這座府邸廳堂那邊,瞧見門外的光景,便有幾個道士微微皺眉,只是很快就不動聲色。
既然是來落魄山登門做客,主人隨便些,不拘小節,他們當客人的,總不好說三道四。
朱紫綬連忙打了個道門稽首禮,也顧不得看那陳山主是否還禮,她就側身低下頭去,讓出道路。
陳平安跨過門檻,小米粒早就漲紅了臉,輕輕拍了拍好人山主的腦袋,陳平安卻笑著說不著急。
陳平安有意無意,稍微放緩腳步,見那朱紫綬沒有跟上的跡象,陳平安也就繼續前行,走出去十數步,身後年輕女冠才挪步。
到了堂屋門外,陳平安這才將小米粒放下,朱紫綬猶豫了一下,就等在外邊,不曾想那位青衫男子轉頭,伸出手掌,示意道友先行,朱紫綬這才赧顔且心慌地快步邁過門檻,回到自己最靠門的座位那邊站著,陳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諸位道門高真。」
先前朱紫綬開門的時候,就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了約莫小半數道士,等到陳平安跨過門檻,與朱紫綬擦肩而過,又有道士紛紛起身,直到陳平安來到堂屋門口,就只剩下一位少年道士依舊坐著不動,是陳平安自報名號的時候,此人才緩緩起身,依舊比所有人慢了一拍,回了個潦草的稽首禮。
堂屋足夠寬闊,擺放十幾張椅子還是綽綽有餘的,兩把椅子還空著,自然是為此山真正主人準備的。
陳平安笑道:「都不用客氣,我們坐下聊。」
提了提青衫長褂,稍稍露出腳上那雙布鞋,陳平安緩緩落座,坐在薛直歲對面,小米粒與那少年道士相對而坐。
陳平安伸手輕輕拍了拍身邊小米粒的肩膀,笑著介紹道:「她是我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周米粒,暫無道號。所以我下次去中土文廟,會請經生熹平幫她挑個好一點的道號。」
小米粒一手拽著棉布挎包,一手輕輕撓臉,難為情,真是難為情,她尷尬得桌兒大嘞。
薛直歲便與那位護山供奉點頭緻意,說了句客氣話,貧道在此預祝周供奉得個美好道號。薛天君再介紹起自己這邊的道士。
許多道士頓時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米裕與那姜尚真,那般厚愛個小姑娘,原來她是位深藏不露的一山供奉。
越是大宗門大仙府,護山供奉越是地位超然,身份顯赫。像那龍虎山天師府內,不就有一位道號煉真的十尾天狐?
作為祖庭正宗的桃符山,這次來了總計四位道士。一位鶴背峰的修道天才,少年道容的香童,其師尊楊玄寶,她身份極為特殊,前身曾是于玄的開山弟子,兵解轉世,被于玄親自尋回山中,再次收為親傳弟子,故而楊玄寶前後兩世都是鶴背峰主人。而性格孤僻的楊玄寶潛心修道兩千載,又只收了香童這麼一位親傳,所以少年曾經多次跟隨師尊,破格去往雲夢洞天修道,楊玄寶甚至多次請師尊法駕光臨鶴背峰,親自為香童傳授符籙道法。
所以在桃符山,香童是出了名的輩分高,天資高,眼界高。
此外桃符山最負盛名的三座相鄰山頭,一候峰、二候峰、三候峰,名字看似取得馬虎,意思卻是不小,這次各來一人,梁朝冠,文霞,解姍,一道士兩女冠,道齡都不大,年紀輕輕就是峰主候選。
上宗羽化山,別稱「籙山」,這條主要道脈,只來了個名字就叫「丁道士」的青年道士,出身太羹福地,學問駁雜,是公認的山上全才,一學就會,一會就精。
下宗飛仙宮,宮主薛直歲,道號「值夜」,這位道門天君是于玄六位嫡傳之一。所以此次出遊,他輩分、境界、身份都是最高,司職護道。薛直歲帶了兩位,再傳弟子魯壁魚,魯壁魚某位師妹的弟子朱紫綬。
鬥然派,掌律道士王庭芝,帶著掌門師兄梅真的兩位嫡傳弟子,田宮和白鳳。
經緯觀只來了一位道士,李睦州,他是垢道人的高徒,跟上任觀主趙文敏是師兄弟。
薛直歲一一介紹他們道脈法統、身份境界的時候,有起身的,有點頭的,有微笑的,也有乾脆就是閉目養神的。
其實還有兩個年輕道士,只是此刻不在山上,孔鵷,王瓜,一大早就結伴去小鎮了。
薛直歲用上了一張符籙,告知他們陳山主已經親自登門,結果那倆道士根本沒理會。
薛直歲也沒有强求他們趕回集靈峰,孔鵷和王瓜來自羽化山和鬥然派的藩屬門派。
而這樣的藩屬宮觀、仙府門派,大概有二十來個,藏龍臥虎,陸地神仙一大把。由此可見,符籙于玄一脈,是何等龐然大物,如何枝繁葉茂。
陳平安其實早就翻過某位編譜官的那本冊子了,不過仍是耐心聽過了薛天君的介紹。
等到薛直歲介紹完畢,笑望向對面的陳山主。
這才是浩然山上宗門、譜牒修士之間一般意義上的打交道方式。
陳平安立即跟上言語,微笑開口道:「貴派是幾座天下都有所耳聞的道家大宗,我們落魄山只是剛剛有點起色的小門小派。於前輩這次讓諸君來此游曆,蓬蓽生輝,我這個當晚輩的,誠惶誠恐,既怕慢待了諸位道門高真,又怕禮數上用力過猛,反而不美。如果不是閉關才出關,怎麼都該親自去牛角渡將你們接上山的,再擺下一桌宴席,為你們接風洗塵。」
薛直歲笑道:「哪裡當得起陳山主如此興師動衆,我輩道人,幽居山中,潛心修煉,天大地大不如閉關事大,陳山主今天能夠撥冗一見,已經讓我們很意外之喜了。」
接下來就是你說一句可曾去過某某山,我說一句去過了,風景相當不錯,特色在哪裡,別處難得一見。你說一句飛仙宮某某道觀的門口石碑如何古跡,我說一句哪裡哪裡,歡迎陳山主有空去那邊拓碑,常年封禁外人摹拓一事,可以無視。總之就是投桃報李,禮尚往來,雙方都好。擱陳山主跟薛宮主這麼個氣氛融洽的聊法,喝酒得續好幾杯,品茶得加好幾壺開水,才能不口渴。
那昏昏欲睡强打精神一般的丁道士,在陳平安落座然後開口說話那會兒,稍微搭了一下眼皮子,聽著聽著,就好像愈發犯困了,縮了縮脖子,略作調整,找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或者說是睡姿。
其實這位太羹福地出身的年輕道士,論真實歲數,不算年輕了,畢竟有了兩百年道齡,可如果算上他剛剛躋身的仙人境,就又顯得太年輕不過,此人在陳平安進門之前,可以說是最有禮數的道士之一,等到陳平安開口,他反而就覺得無聊了。
心心念念的落魄山,原來不過如此,心神往之的年輕隱官,亦是俗人一個。
白走一趟。
那香童斜坐椅子上,單手托腮,打了個哈欠,好歹沒出聲。
白鳳百無聊賴,擡起雙腳,輕輕磕碰。不曉得王瓜這趟下山,會不會帶點好吃的回山,早知道就陪她一起去那槐黃縣城了。
王庭芝,梁朝冠,解姍,他們幾個都還好,類似場面,畢竟見多了。
可能換一個場景,說不定鬥然派掌律祖師王庭芝、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就是率先開口寒暄之人。
出自二候峰一脈的文霞神采奕奕,自打陳山主現身那一刻起,她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這位青衫男子。
桃符山,連同其餘四宗,再加上那些藩屬門派,授籙道士和各家仙裔、雜役們,還有一衆附庸宮觀廟的常駐道士,怎麼都有五六萬人之多。就有那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好事者,選出了幾個最具風神的豐儀女冠,她就有兩個關係極好的羽化山師姐、經緯觀師妹,她們就在那榜單上邊,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她們一聽說自己要來寶瓶洲落魄山,能夠見著那個陳平安,兩位平時與誰都沒個笑臉的女冠,都快瘋了,不約而同找到文霞,她們兩眼放光,爭先恐後,言語絮叨個不停,有位師姐還偷偷交給文霞一把紈扇,說是讓她到了落魄山,就偷偷開啓鏡花水月,若是「湊巧」在路上遇見了那陳平安,最好可以沒話找話閒聊幾句……她肯定感激涕零,必有重謝!
犯花痴麼,問題是你們至於嗎?
來之前她還不好確定此事,如今近距離瞧見了那個陳平安的作派、嘴臉,文霞就很想告訴那倆花痴,真心不至於。
只說陳平安劈頭蓋臉那句開場白,大概是想要給他們來個下馬威?什麼要給自家護山供奉去文廟、找經生熹平挑個道號……
聽得文霞差點沒當場笑出聲,她得辛苦忍住,才能不露餡。
她覺得可笑之餘,難免大為失望,這與那種做客一趟桃符山某某峰、就去外邊炫耀自己與誰誰相談甚歡的修士,有什麼兩樣?
記得年少時跟著師父、師叔一起外出遊曆,路過一座歷史悠久的老字號宗門,那位駐顔有術的宗主聊著聊著,便說了句我上次與於道友喝酒,如何如何。
師父還好,笑著聽著就是了。何況對方也不算騙人,確有此事。
葉師叔當場就起身離席了,一點面子都沒給那個仙人。
問題是就連文霞這個一向不苟言笑、傳道極為嚴苛的葉師叔,葉淡,榜上排第二,僅次於鶴背峰楊玄寶,連她都一並古怪起來。
「卓哉葉處士,皎皎淨如練」,說的就是她這位至今還沒有道侶、甚至拒絕過數位上五境男子的葉師叔。
葉淡煉化有一張祖師爺親自賜下的至寶符籙,說是遠古遺物,道法高如祖師于玄,也只是將其煉化到更高一層,傳說一經祭出,符出如龍,有那「青綾三萬尺」的說法。
葉師叔吩咐過她,讓她到了那座落魄山,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人物。
回到二候峰,記得告知一聲。
在二候峰,只要葉澹願意說話,可比峰主還管用。文霞當然不敢不當回事,所以這次登山,她比誰都更期待與陳平安見面。
在那二候峰後山的茂密竹林中,對青山如面壁,美人獨倚幽篁。
女冠幽居,黃卷青燈,窗影幢幢,風過竹林如山鬼喑喑。明明是一處形勝道場,只因為主人的性子太過清冷,常年閉門謝客,卻像陰森森鬼宅一般。
葉師叔在元嬰境瓶頸時,曾經去過劍氣長城,文霞是知道的,去過戰場,被蠻荒妖族偷襲,葉師叔為此身受重傷,她也清楚。
只不過那是大幾百年前的舊事了,照理說,與僥倖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沒有任何交集才對。
既然素未蒙面,何必如此重視?
文霞心中歎息一聲,大概是正因為沒有見過,清高如葉師叔,才會對陳平安感到好奇吧。
文霞猜測葉師叔真正在意的,興許根本不是陳平安這個人,是那地名的劍氣長城,是那頭銜的隱官?
果真如此,就可以稍微理解葉師叔的反常舉動了。
田宮雙手插袖,看似「目視前方」,安安靜靜聽著陳山主與薛天君的廢話,實則道士早已神遊萬里,雙手藏在袖中掐訣不停,不動聲色做道門功課了。
如果說上宗羽化山,是以「彙總天下符籙、力爭以量取勝、沒有任何缺陷」作為修道宗旨。
那麼下宗之一的鬥然派,就是單取一個「攻」字。所有祖師堂秘傳符籙,無一例外,都走攻伐一道。
作為鬥然派掌門梅真的嫡傳,田宮跟師妹白鳳是截然不同的修行路數,後者屬於天賦異稟,能夠靠著「吃」符漲道行,誰都羨慕不來,所以白鳳也是整個鬥然派最遊手好閒的一個,沒有之一。田宮卻是一個癡迷畫符、將閉關當作吃飯喝水,以至於師尊梅真需要專門給弟子安排一位護道人,常年只做一件事,就是時不時提醒田宮可以出關了,需要休息一段時日了,修道不必如此聚精會神,可以適當懶散些,既然中土神洲那些山水形勝,逛得差不多了,那就可以去別洲遊山玩水嘛,比如南婆娑洲的那個靈寶派,他家符籙也是不差的,於祖師經常說靈寶派一脈的道統符法,其實是被所有人小覷了,其法,師承遠古,其道,大有淵源,只要是畫符的道士,走過路過不可錯過。
田宮卻對此不以為然,自家大符尚未學完,去什麼南婆娑洲,訪什麼靈寶派。
這種舍近求遠,只會讓自己距離大道更遠。繞「道」而行,浪費光陰,注定得不償失。
他那位掌門師尊對此無可奈何,不過對於這個得意弟子的說法,大概心中是深以為然的。
確定好人山主當下不忙了,小米粒趕緊以心聲試探性問道:「好人山主,那個中土文廟,那啥道號?不會是真的吧?」
她不想要什麼道號啊,她只想外人每每提起自己,就是啞巴湖大水怪,僅此而已,如果有了道號,容易道號跟綽號打架。
陳平安笑著回答一句,「嚇唬他們的,我這是顯擺自己跟經生熹平關係好、在中土文廟有靠山呢。」
小米粒立即如釋重負,心裡偷著樂,哇哈哈,美滋滋。就說嘛,這麼大事兒,好人山主怎麼可能不事先跟自己商量商量。
李睦州是到了落魄山集靈峰,唯一一個喜歡單獨閒逛的道士,他甚至走到過山腳那邊,與那看門人仙尉閒聊了盞茶功夫。
他還是今天堂上聽得最認真的一個人,這位經緯觀道士坐姿端正,聚精會神,從頭到尾,一字不差聽了個全部。
要知道他的師尊垢道人,與鶴背峰楊玄寶一般無二,都是于玄嫡傳,所以李睦州的輩分,很不低了。
何況在座道士,除了薛天君,其餘都不清楚,在李睦州的師兄趙文敏卸任觀主一職之後,接替觀主的,就是這個李睦州。
但是李睦州只是元嬰境,所以他聽到趙師兄打算讓自己接任觀主,可謂措手不及,連連搖頭,如何都不敢答應此事。
哪有一個元嬰境住持經緯觀事務的道理,其餘四宗,如何看他李睦州不重要,如何看待經緯觀,李睦州無比在意。
但是趙師兄當時甚至直接搬出了祖師爺,說上次在中土文廟,祖師爺已經點頭,認可了此事,你要是不肯,直接去桃符山當面駁回祖師爺的決定。李睦州還真有此想法,結果立即回神,祖師爺如今又不在填金峰,已經身在天外星河了,如何「當面」怎麼駁回?
趙師兄大笑不已,使勁一拍師弟肩膀,「擔子不輕,哪天師弟覺得真吃不消了,不用臉皮薄,寄信一封給師兄,到時候我們再議新任觀主人選。」
李睦州實在是推脫不得,只好勉強為之。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正襟危坐的經緯觀道士,以心聲說道:「小米粒,你隨便找個由頭,比如就說要巡山去了,先離開這邊,我要跟他們聊些枯燥乏味的事情了。沒辦法,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短,足足一千顆金精銅錢,我得認真對待幾分了,可不能讓於道友覺得陳道友待客不周。」
伸長腳背、腳尖剛剛觸及地面的小米粒一聽這個,如獲大赦,她終於不用連雙手都不曉得擺在哪裡嘞。
她以心聲著急說道:「好人山主,稍等稍等,容我醞釀一會兒措辭,場面話,不太熟,保證下次一定比這次好,不過這種保證不作保證,嘿。」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說道:「那這次我先幫你編個理由?下次可以下次再說,不用保證什麼。」
小米粒眼睛一亮,小雞啄米。如果不是這裡外人太多,她得給好人山主豎起個大拇指。
陳平安笑問道:「今天這種事情,覺得煩不煩,怕不怕?」
小米粒認真想了想,「不煩不煩,半點不煩,如果兩邊都坐著自家人,那就半點不怕,今兒有一丟丟怕,米粒大小的怕,哈。」
陳平安嗯了一聲,柔聲道:「下次喊上掌律長命,或是周首席,你只管坐在我們中間不說用話,認認真真發個呆就行了。」
小米粒偷偷咧嘴,開開心心道:「『這次』還沒結束,我就想著『下次』早點來嘞。」
陳平安笑著開口言語道:「周供奉還有事要忙,需要先行離開。」
小米粒滑下椅子,雙腳站定,規規矩矩打了個道門稽首,告罪一聲,緩緩走出屋子,跨過門檻,到了府門那邊,黑衣小姑娘不忘轉身打了個稽首,她這才轉身離開,出了宅子,小姑娘伸手撥了撥汗水打濕的幾縷頭髮,長長呼出一口氣,她正要準備撒腿飛奔向竹樓那邊,卻發現周首席和餘米就站在不遠處,還幫她從好人山主的私宅竈房那邊,拿回了金扁擔和綠竹杖,前者與她笑著招手,後者朝她竪起大拇指。
小米粒抹了把臉,挺起胸膛,大搖大擺走向他們,伸手接過綠竹杖和金扁擔。
米裕以心聲笑道:「小米粒,可以啊,都能陪著隱官大人一起待客了,這種大場面,都不緊張?」
小米粒輕聲道:「緊張,咋個不緊張,緊張得我都快要牙齒打架了,故作鎮定,都沒記清楚好些事情。」
米裕會心一笑,別看小米粒這會兒滿頭大汗,其實每次巡山時遇到某某道士的情形,一身道袍之外的所有裝飾細節,怎麼個站位,他們走在道路上的先後順序、相互間拉開距離長短等等,她都記得一清二楚。不然你以為落魄山頭號耳報神的綽號,是怎麼來的?
老廚子曾經問過小米粒,怎麼會有這種細緻觀察的好習慣。
小米粒毫不猶豫就給出那個答案,以前在啞巴湖,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自己就只好記得他們了啊。
姜尚真微笑道:「記得我第一次有資格參加玉圭宗祖師堂議事,緊張得一坐下,就想趕緊起身去茅廁,憋得難受。」
米裕笑道:「我第一次出城頭,手抖得厲害,出劍就不穩。」
結果就是直接給一頭妖族畜生開膛破肚了。其實米裕本來是想要將其當頭斬成兩半的。
米裕覺得太過丟臉,略微思量一番,就決定變竪斬為橫切,幾次出劍橫掃,很快就熟悉了。
姜尚真突然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小米粒,還記不記得,陳山主在裡邊,是怎麼稱呼於老真人的?」
小米粒皺著眉頭,迅速心算一番,說道:「五次『於前輩』,六次『於老前輩』,兩次『符籙于玄』。就這些了。」
姜尚真笑道:「我們山主還是太客氣啊。」
他也是當過峰主、宗主的人,還以家主身份管著一座雲窟福地很多年。
于玄為何這麼興師動衆,搞出這麼大的動靜,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姜尚真心知肚明。
米裕問道:「有說法?」
小米粒豎起耳朵。
姜尚真笑著說了句奇怪言語,「徒孫懂事於前輩,徒孫無禮於道友。」
米劍仙恍然,小米粒故作恍然。周首席對小米粒的故作恍然跟著恍然。
那座府邸那邊,出現關門的細微聲音,姜尚真和米裕境界都足夠高,所以都聽得見那點動靜。
米裕沒在意,姜尚真卻是忍了又忍,終於還沒能忍住,笑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算不上,那幫仙緣深厚的修道天才,個頂個的命好。只是山主今天這一關門,傳道道士,道士觀道,大概不會太久之後的將來,今日憤懣憋屈者,來日暗自慶幸不已?籠統言之,能算是一樁山上美談吧?我們山主還是仗義啊,一向買賣公道,童叟無欺。如果不出意外,於老真人會覺得給出一千顆金精銅錢,不虧,還有賺?」
要不然以自家山主的謹慎性格和行事作風,收了錢,滴水不漏待客一事有何難?
看來是懶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乾脆做筆一錘子買賣了?
由此可見,山主如今確實很忙,閉關一事,千真萬確。
這讓周首席愧疚萬分,自己幫不上山主什麼忙啊。
小米粒恍然大悟道:「難怪好人山主專門叮囑我一句,等到走到大門的時候,可以不用關門。」
米裕疑惑道:「周首席,啥意思?」
姜尚真笑著解釋道:「具體過程,回頭你自己去問隱官大人,反正就是本來可以『你客氣、我和氣,雙方見了麵就道別』的萍水關係,只因為山主收了那筆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只好勞心勞力些,必須硬著頭皮,拗著性子,與那幫外人說幾句……狂話?」
米裕心中好奇萬分,還想多問些,周首席已經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府邸廳堂那邊,陳平安扯起青衫長褂,翹起腿,舒舒服服靠著椅背,手腕一擰,多出旱煙桿,開始自顧自吞雲吐霧起來。
這一連串古怪動作,讓薛天君都一頭霧水,更不提其餘面面相覷的道士了,以至於那個丁道士都睜開眼,望向那青衫男子。
陳平安眯起眼,微笑道:「關了門就是一家人,我可就要幫著於道友,與諸位學道之人,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自家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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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門口那邊,趁著輪到岑師傅教拳的光景,鄭大風著急忙慌又往集靈峰山腳跑。
實在是擔心那幾個丫頭片子,會與後山曹鴦一般,錯付了痴心在大風哥身上。
否則他為何故意脫了布鞋摳腳熏人?不如此作踐自己,天曉得要欠下多少情債!
他喜歡的,終究還是金翠城鄭清嘉、青裙婦蕭娘那般女子啊。
到了山腳,陳靈均正坐在桌旁,蹺二郎腿嗑著瓜子,必須與那仙尉道長緻謝幾句,只是話不多說,說多了就見外。
鄭大風拿起桌上水壺,給自己倒了一碗水,再調侃一句,「青簡水府很可以啊,做客自帶下酒菜的。」
陳靈均後知後覺,好不容易想明白這個說法的意思,便瞪了一眼亂比喻的大風兄,哪有你這麼調侃我朋友的,只是青衣小童很快就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哎呦喂,肚子疼。
白景前輩終於捨得重新返回跳魚山幫忙傳道,這讓總算可以回到拜劍台的老聾兒,得了個片刻清淨。
老聾兒在這落魄山,既要在拜劍台給弟子幽郁傳授劍術,每天再被那白玄聒噪一籮筐怪話,還要時不時解答袁化境幾個疑難問題,先前更要去跳魚山,給一幫小崽子當什勞子的傳道人,一個個神色恭敬,大氣都不敢喘,瞧老聾兒就跟給廟裡塑像敬香差不多,這讓老聾兒非但不覺得舒坦,反而彆扭至極,渾身不自在。
到底不如劍氣長城多矣,想當年,每次出門,去那城頭參加議事,還是很受孩子們歡迎的,氣氛火熱,唾沫四濺的。
這才來落魄山幾天,就這麼被使喚了,隱官大人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拜白玄所賜,袁化境已經知道這位甘棠供奉的身份,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老聾兒,唯一一位妖族出身、卻能躋身巔峰十劍仙之列的老劍仙。所以袁劍仙問起問題來就更不含糊了,原定閉關一事就一拖再拖,半點不著急了。
檐下一排小竹椅小板凳。
姚小妍好奇詢問老聾兒,當年以蠻荒修士身份,獨自仗劍登場頭,揚言要與老大劍仙單挑,結果如何,與老大劍仙交上手了嗎?
不用那老聾兒扯東扯西,白玄就已經幫著回答了,「蠢丫頭盡問些蠢問題,老聾兒修道資質不行,廢物一個,他那點劍術,跳起來都夠不著老大劍仙的膝蓋,交手什麼。單什麼挑,問啥劍,交個屁的手。」
「老大劍仙只需要站著不動,翹起鞋尖再按下,就把老聾兒碾死了。」
「只等老大劍仙鞋底板觸地,啪嘰一聲,城頭開出朵血花,老聾兒就算交待了。可既然如今老聾兒活蹦亂跳到了曹師傅的落魄山,說明當年老大劍仙鞋下留情了唄。」
老聾兒笑呵呵沒說什麼。
納蘭玉牒也有問題想不明白,「按照這個說法,老聾兒總不能是自己一架沒打,就主動要求留在劍氣長城吧?」
老聾兒笑眯起眼,不願給出那個真相。說他是敝帚自珍也好,自得其樂也罷,哪怕是在徒弟那邊,都沒說此事。
這壺好酒,捨不得喝。
一棟茅屋門口,站著個被白玄一口一個袁劍仙、袁巨材的袁化境。
袁化境再不管閒事,性格再孤僻驕傲,每次碰到這種一老幾小的「閒聊」,都會忍不住旁聽幾句。
只是袁化境更想不明白,一位飛升境老劍修,被幾個孩子這麼埋汰,為何半點不生氣?是老前輩境界高了,胸襟就廣?
那個叫白玄的,資質確實好,如今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劍修了,但是嘴巴真毒。
道號龍聲的甘棠前輩,一位飛升境,還是劍修!
擱在任何一座天下,不是走到哪裡就恭維到哪裡?
老聾兒心湖響起一個聲音,「一般供奉,趕緊去跳魚山,頂替我給那幫孩子傳道一二,次席供奉要在集靈峰看個熱鬧。」
老聾兒面色悲苦,趕緊從一張竹椅站起身,心聲言語卻是歡快的,「好嘞,白景前輩,我這就去,放心,差不了事。」
等到老聾兒一步縮地至跳魚山,袁化境猶豫了一下,就去那邊檐下坐下。
白玄習慣性拎著一只紫砂茶壺,提梁壺形制,裡邊泡著枸杞茶。
白玄仰頭喝了一口茶水,打了個嗝,老氣橫秋道:「袁劍仙,有事要問?無妨,你我關係不差,白某有問必答。」
之前裴錢來了趟拜劍台,白玄瞬間呆若木雞,不愧是九個同鄉孩子裡的扛把子,頗有急智,就說自己不練拳了。
裴錢一臉意外和惋惜,拍了拍他的腦袋,笑著問他一句,「這麼好的練拳資質,半途而廢,不覺得可惜嗎?」
白玄縮了縮脖子,說自己最近必須專心練劍,否則就會被柴蕪拉開太多境界,過段時日再把拳腳功夫重新撿起來。
一想起這個糗事,白玄就英雄氣短。
不過聽陳靈均說如今來了個問拳輸過裴錢的,姓溫什麼的,武學境界尚可。來這邊,屬於愈挫愈勇,這不直接找上門問拳來了。
白玄一聽就來勁了,一條響噹噹的好漢啊,拳法不高膽魄壯啊!白玄就想要偷摸過去,碰個頭,讓對方錄個名,共襄盛舉。
不過奇了怪哉,裴錢這個半點不講武德、說壓幾境全是騙人的傢伙,到了明明只是她師妹的郭竹酒那邊,就很好說話啊。
袁化境笑問道:「白玄,我有個問題,一直想不通。甘棠前輩既然是飛升境,為何在劍氣長城,相對名聲不顯,排名不高?」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的排名,老聾兒確實靠後,名次好像跟納蘭燒葦,陸芝當鄰居。
白玄搖搖頭,「袁劍仙啊,平時覺得你腦子挺靈光的,原來是裝得像,這問題問得好沒道理,老聾兒就是個外人啊,要求他太多,豈不是顯得我們劍氣長城沒本事?我們劍氣長城也不差老聾兒這一境兩境的放水。」
納蘭玉牒點點頭,「這個賬,算得沒毛病。」
姚小妍小聲問道:「白玄,你如今都是觀海境瓶頸了啊?」
白玄沒好氣道:「妍啊,這就是你年紀小不懂事了啊,我只是個觀海境,又不是玉璞境,值得大驚小怪?罵人不帶髒話是吧,跟誰學的?」
睡了個懶覺的郭竹酒站在一棟茅屋門口,她看了眼在那邊裝大爺的白玄。
白玄立即改口道:「小妍,如今認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練劍,既不要懈怠也不要心急,穩扎穩打就可以了,曹師傅對你期望不低的,你以後肯定比我强。」
可不是怕她郭竹酒,是敬她。
袁化境笑道:「姚小妍肯定資質好,否則也不會同時擁有三把飛劍,只是你為何會覺得她肯定比你成就更高?」
他倒是覺得白玄以後的劍道境界,最值得落魄山期待。
白玄用一種很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袁化境,「我飛劍品秩太低,在劍氣長城,肯定活不過二十歲。來了這邊,可以想一想明天,至於後天就算了,沒必要想太遠的事情。如果沒有跟著隱官大人來這邊,是去了飛升城,總是要時常出去曆練和涉險的,那我就連『明天』的事情都不想,今天事今日了。」
郭竹酒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我師父,其實很想把你帶在身邊,親自教你劍術。但是你當時不願意跟誰拜師,師父還遺憾來著,但是更加高看你一眼了,師父親口說你以後要是到不了玉璞,就得怪他不上心,跟你沒關係。所以你將來在某某境界的時候,落魄山這邊會安排誰給你秘密護道,師父早就心中有數了,所以你不必氣餒,明天後天大後天,今年明年百千年,落魄山劍修白玄,都可以想一想,必須好好想一想了。這些事情,師父沒讓我說,我只是瞅著你心境不對,根本不像個純粹劍修,提醒你幾句。」
白玄蹦跳起身,問道:「真沒騙我?!」
郭竹酒反問道:「騙個小傻子好玩嗎?」
白玄一時語噎,忍了。
畢竟郭竹酒進過避暑行宮,正兒八經的隱官一脈劍修,她確實不笨的。
郭竹酒說道:「回屋練劍,早點破境。你這個歲數的觀海境,在我們那邊不算茫茫多,卻也不算太少,反正就是個不稀奇的事。之後哪天,閉關之前,你這個觀海境瓶頸,好好想一想,周首席為何將你拐出密雪峰,一起跨海遠遊,記得再仔細回想一下,在大海之上,看到了哪些壯闊景象。尤其不要漏掉在老龍城,是否登高望遠,當你回看大海那一刻,是何心境,作何感想。」
白玄瞪圓眼睛道:「這些事,都是姜老哥與你私底下說的?」
郭竹酒沒好氣道:「你是豬腦子麼,需要說什麼,我猜的。」
白玄一手拎著提梁壺,一手五指攤開再握拳,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龍門境,唾手可得!」
郭竹酒笑呵呵道:「怎麼不先吐口唾沫在掌心?」
白玄悻悻然道:「真傻乎乎往自己手上吐口水,好像就沒有一種天下無敵的氣勢了。」
方才瞧見袁化境的視線,郭竹酒倒是沒說什麼。
心想也是個即便到了劍氣長城、同樣進不了避暑行宮的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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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位陳山主大言不慚,當場說出「於道友」這個稱呼,屋內一衆道士,神色各異。
陳平安卻好像完全不清楚他們的異樣,稍稍偏移視線,望向那李睦州,「我記得經緯觀有個垢道人,是於道友屈指可數的嫡傳之一,死在了南婆娑洲戰場?我翻過文廟檔案,這位玉璞境觀主,好像拼著身死道消,也沒攢下多大的戰功?」
有道士使勁一拍椅把手,與那陳平安怒目相向。
薛天君卻是望向陳平安的同時,與那位大動肝火的道士伸手虛按幾下,示意暫且安靜,我們不必跟著主人一起惡語相向,對方是何用意,再多聽幾句,可能便會水落石出。
陳平安則只是望向那個李睦州,「你是那跛腳道士的親傳弟子,內心深處是怎麼個想法?」
李睦州反而是十幾位道士中最神色平靜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聞言答道:「事實。」
陳平安笑問道:「竟然半點不生氣?怎的,經緯觀泥塑神像,有你一尊在上邊吃香火?」
李睦州雙手握拳,放在膝上,緩緩說道:「既然陳山主是在闡述事實,我聽了再惱火,也不好反駁什麼。退一步說,就算我想要反駁,境界不夠。但是不妨礙從今天起,我經緯觀一脈,對落魄山,對陳山主,敬而遠之。」
陳平安恍然道:「那就是臉上假裝沒事,其實很生氣了,但是修心養性的功夫不差,所以忍得住?或是李睦州還記得幾句傳道授業解惑之外的師尊教誨,跟為人處世和立身之本有關?所以不願像市井少年那般,跟個爆竹似的一點就著,脾氣一上來,就要跟人卷起袖子幹一架?」
李睦州站起身,緩緩低頭,打了個稽首,再起身,轉身往大門那邊大步走去。
沒有阻攔。
陳平安沒有攔著,薛天君也沒有開口挽留,身後大堂只是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經緯觀道士李睦州,手背青筋暴起的一隻手,輕輕打開門,再關上門……卻看到青衫男子,面帶微笑,雙手籠袖,站在門外?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多有得罪了,不得已而為之。當然只是對你而言,屋內其餘道士,可能當不起此說。」
李睦州一臉茫然,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頁泛黃紙張,好像從哪裡撕下來的,遞給李睦州。
李睦州猶豫了一下,接過手,定睛一看,片刻之後,將其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擡起頭,問道:「請教陳隱官,你為何不是將此物送給先前來此做客的師公?」
一頁紙上,寫著中土神洲垢道人,在劍氣長城的詳細檔案,一筆一筆記錄著每次戰功的大小。
紙上內容不多,字跡……也是蒙童一般,但是對於李睦州而言,這一張紙,何止是重如山岳。
師父從不說自己在劍氣長城的事情,甚至就連師父去過那邊,經緯觀道士,都是道聽途說而來。李睦州跟師兄趙文敏,只知道師父是在那邊跌境的,雖然返回浩然天下,修養多年,終於重返玉璞境,但是師父此生大道成就,止步於玉璞了。為此師公于玄幾次想要讓師父去一趟雲夢洞天,師父只是不肯,說名額有限,機會難得,要讓給那些真正的仙苗,讓給年輕人。
陳平安淡然道:「當徒弟的,過了倒懸山,去了劍氣長城,當師父的於道友又沒去過。所以給你這個給垢道人當徒弟的道士,我覺得更合適一些。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好了,我如果是於道友,就是打悶棍,套麻袋,也要將弟子垢道人,先丟到雲夢洞天再說其他。不肯修煉,不願浪費洞天的道韻靈氣?那就待著好了。」
李睦州心情複雜,神色古怪,這一刻,終於將說話確實「掏心窩子」的山主,與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兩者印象重疊幾分。
陳平安微笑道:「這邊的事情不用管,你可以去山腳那邊,與道士仙尉多聊幾句道法。」
李睦州點點頭,走出十數步外,才記起與那位年輕隱官道一聲謝,猛然轉頭,卻發現陳平安依舊站在門外?!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們這些個譜牒修士啊,方才田宮一巴掌拍下去,都沒拍碎那張材質尋常的椅子,就不覺得奇怪嗎?」
「李道長,容晚輩說句難聽的,你師尊垢道人的品行,我由衷佩服,只是這戰場廝殺的手段,與蠻荒修士鬥智鬥力的心眼,真是……一言難盡,在劍氣長城,積攢戰功不多,不是沒有理由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年是我坐鎮避暑行宮,而不是那個舊隱官蕭愻,你師尊的戰功,肯定至少得翻一番。」
李睦州故意略去那番又很「掏心窩子」的言語,忍不住問道:「就連薛天君都沒有察覺?」
陳平安微笑道:「畢竟是位仙人,於道友的高徒,又不是紙糊的境界,薛天君確是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人。但是他現在動不了,開不了口說不了話。」
見那青衫男子揮揮手,李睦州只得穩住道心,下山去找那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
天外,兩老頭湊一堆。
老秀才慌啊,必須給於老哥瞧瞧肩膀了,「會不會把話說重了點?需不需要我提醒幾句?」
于玄神色認真,搖頭道:「不重不重,半點不重,罵得好,很好啊。我還覺得陳道友說輕了。」
老秀才埋怨道:「我這個關門弟子,啥都好,唯有一點,暫時不夠好,就是做人太實誠,缺了點心眼,行事過於正派了。」
于玄無奈道:「老秀才,陳道友把我那些徒子徒孫們當傻子,你也把我當傻子看待啊?」
老秀才先金字招牌式唉了一聲,「可不能這麼講,傷和氣,傷感情了,於老哥,明明是自家兄弟卻說兩家話,不太善了啊。」
拿手肘給于玄揉肩膀,老秀才問道:「於老哥,力道還可以吧?」
于玄置若罔聞,只是專心關注人間那處屋子的動靜。說句不誇張的,提心吊膽吶。那一屋子年輕人,可都是好苗子啊。
蹲在一旁的老秀才猶豫了一下,就是一巴掌拍在于玄腦袋上。
于玄轉過頭。
老秀才說道:「輕了?那我力道加重幾分,於老哥,跟我客氣個啥,矯情。」
于玄默不作聲,繼續看那屋內。
只是剎那之間,便一無所見了。
于玄知道是老秀才的手段,嘆了口氣,「也好。省得揪心。」
老秀才拍了拍于玄的肩膀,搓手笑道:「揪心?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數你老小子做買賣最精明。」
于玄也學老秀才唉了一聲,笑問道:「肩膀哪兒酸,老哥幫你松松筋骨,保管神清氣爽,年輕個幾十歲!」
原來屋外一個真身陳平安,而那屋內,那個陳平安一手提煙桿,一手輕輕拍了拍膝蓋,繼續在那邊大放厥詞,亂人道心。
「學道者多如蒿如草,聞道者珍如稻如禾,得道者稀如芝如蘭,道外證道者鳳毛麟角。」
「于玄自有于玄證道的道理,可惜你們不是于玄,桃符山外加四座宗門,畢竟沒有第二個于玄了,故而不行就是不行。」
「我是俗人?」
「不湊巧,在座各位,你們這些躺在祖師爺功勞簿上享福多年的修道之士,還真不一定有資格來談什麼清濁之別、雅俗之分。」
「要怪就怪你們各自的那位師尊,祖師,太上祖師爺。于玄此生修道,過於順遂了,一輩子全然不知『錢』字難關之所在,他自己都不清楚,你們這些徒子徒孫,自然就更兩眼一抹黑了。」
「擺譜?」
「我陳平安真正擺譜的時候,是你們眼窮,沒機會看見而已。」
在那城外,是誰與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來了一場各憑本事定生死的捉對廝殺,先宰了離真,再一人在陣,劍指十四王座。
是誰領銜避暑行宮,在那倒懸山春幡齋,你們知道什麼叫鴉雀無聲?老子讓誰站著誰就不敢落座,讓誰坐著就不敢起身放屁。
在中土文廟與蠻荒天下托月山對峙,在光陰長河畔參加全是十四境修士的議事,在天外,坐鎮大陣中樞,合作之人,是三山九侯先生,白帝城鄭居中……
在外如此,到了自己地盤,跟你們這幫道士,又不沾親帶故,還不許我擺擺闊,說幾句刺耳的大實話了?
于玄故意如此安排,陳平安早就有數,心裡跟明鏡似的。果然是天底下拿著最燙手的,就是看似白送的錢。
真要只是送出那些金精銅錢,一位仙人境的薛天君就足夠了,沒必要擺出這麼大的陣仗,浩浩蕩蕩十幾人。
歸根結底,就是不缺錢的於老真人,來了一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用錢「買」道心,能買多少是多少。
老真人可謂良苦用心,想著把他們這些天之驕子丟到落魄山,借機磨一磨這些大好修道胚子的鋒芒和傲氣,不要眼高於頂,目中無人,一個個總覺得自己若是如何,便一定能如何,好像換個位置,頂替了誰,就可以做得更好。
家規重,門風好,興許可以批量養得出、拘得住一個表面的禮字,卻未必提得起一個理,更難抓得住一個道。
于玄所求,吾家吾脈山中道士,雙眼要見青天大道,不要總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過於計較幾個境界的快慢。
于玄在合道之前,哪怕已經獨占浩然「符籙」二字,終究未能與龍虎山趙天籟、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所以他那幾條道脈的譜牒修士們,還不至於太過心高氣傲,等到于玄一人趕赴扶搖洲,馳援白也,再去天外合道星河……
十四境符籙于玄,自然是去了天外。
但是某種意義上,某個「于玄」卻又留在了桃符山填金峰,甚至這個于玄,去到了羽化山、飛仙宮、鬥然派和經緯觀,去到了所有藩屬門派當中去。
身材魁梧的孔鵷,和鵝蛋臉少女姿容的王瓜,沒有身穿道袍,都換了一身江湖人士的裝束,他們一起逛過了小鎮的螃蟹坊,鐵鎖井,路過那條騎龍巷,最後猶豫要不要去那泥瓶巷看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著對方率先提議,結果都不敢開這個口,一個用眼神埋怨對方,膽識呢,遠遊境武夫的氣魄何在?一個滿臉無奈神色,我對那位年輕隱官又不好奇,是你覺得既然在山上瞧不見對方的身影,不如來這邊看看的。王瓜思來想去,就去建議他們去泥瓶巷的口子上站一會兒,孔鵷只得點頭,又不是要當翻牆的蟊賊,何必心虛嘛。
可是等那真實姓氏是司徒的少女,來到了泥瓶巷那邊的路口,就鬼鬼祟祟向前走出幾步,又後退幾步,樂此不彼。
孔鵷靠著拐角牆壁,揉了揉額頭,不就是你家長輩,有位劍仙去過劍氣長城,回來後對那年輕隱官推崇倍加嘛。就算你們家族再被稱為什麼美人窩,跟你「王瓜」也沒半顆銅錢的關係啊。司徒積玉總不可能當月老,幫你與那位年輕隱官牽紅線吧?再說了,如今不都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那邊,是出了名的妻管嚴?每次在自家酒鋪喝了點酒,就都要在門外睡覺的……
少女自言自語道:「修道之士,積攢外功,內煉精神,當寓清於濁,須用晦而明。孔鵷,這種空泛的道家籠統語,有意思麼?」
孔鵷懶洋洋道:「我修道沒啥天賦,年少時被發現有畫符的資質,屬於掉坑裡了,要是專心練拳,如今怎麼都該止境境了吧。」
有人緩緩走在泥瓶巷中,向他們兩個外鄉人走來,笑言道:「沒有那麼容易躋身止境的,山巔境還有幾分可能。」
孔鵷笑道:「你說了算啊?」
那人說道:「我說了不算,你就能止境啊?」
王瓜掩嘴嬌笑,收斂笑意,已經猜出對方身份的少女,連忙打了個稽首,「小門小派的王瓜,見過陳先生。」
孔鵷本來覺得總不是任何一個走在巷中的人,就是那個陳平安吧,這會兒趕忙站好,抱拳道:「晚輩孔鵷!」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看來於道友很看重你們,明明不必來這裡,還是讓你們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不明就裡。
陳平安說道:「帶你們隨便逛逛?」
孔鵷可不敢點這個頭。
他雖然是授籙道士,卻更多是以純粹武夫自居,如今見著了一位能夠讓曹慈鼻青臉腫的「前輩」,得謙虛些。
遇見曹慈,孔鵷可以放大膽子,虛心請教。眼前這位,真心不敢。
那王瓜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方方點頭說好,謝過陳先生。
之後孔鵷便愈發摸不著頭腦了,這位身份極多的陳先生,真就帶著他們開始閒逛小鎮了,還邀請他們去騎龍巷兩間鋪子坐坐,說是在壓歲鋪子買了糕點,可以再去隔壁,如果遇見心儀的物件,可以打八折。
孔鵷以眼角餘光看了眼王瓜,卻見少女額頭其實滲出汗水,顯而易見,遠沒有表面那麼鎮靜。
孔鵷便心裡打鼓,總不至於,是那膽大包天假冒陳平安的貨色,準備劫財又劫色?
白霧茫茫中,有人環顧四周,心中驚駭萬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田宮,打碎椅子,可是要賠的。」
在那碧天雲海之中,不知為何會身在此地的冷峻少年,他擡起頭,只見一只金色大手如山岳落下,砸向頭頂,四周罡風大震,「有緣乘坐鶴背之人,當知天上風大徹骨寒。你這孩子,叫童香對吧,還是叫香童來著?無所謂了,反正你就不懂這個道理。」
屋內不同道士,面對不同景象。
桃符山地界一候、二候、三候峰,三位做客落魄山的年輕道士,恰好各自都在隔壁山頭,分別瞧見了于玄,薛天君和丁道士。
還有那文霞,只覺得那天他們與陳平安鬧了個不歡而散,很快就乘坐龍蛇蹤渡船返回中土神洲,她回到了鬥然派,去了後山,在竹林瞧見了那個熟悉的婀娜背影,喊了一聲葉師叔,當那「葉淡」轉過頭來……文霞瞬間道心失守,乾嘔起來。
被譽為太清境界的走斝山,有一處名勝古跡,停杯亭。就因為那位人間最得意,曾經在山中喝過酒。
同樣是此山中,魯壁魚瞧見了十幾頭蠻荒天下的舊王座大妖,不同姿態在那山巔,卻用同一種眼神,看螻蟻一般看著自己。
而那獨自散步的朱紫綬,卻是在涼亭內,瞧見了那位風采絕倫的人間最得意,他放下手中酒杯,笑著與她點頭緻意,說她是可造之材,只管繼續登高。
更有那丁道士,呆呆看著瞬間被陳平安斬殺殆盡的滿地屍體,有那被飛劍洞穿頭顱的道士,癱軟靠著椅子。有那被削去整顆腦袋的道士,擡起手想要扶住腦袋,卻頹然垂下。有那被連人帶椅子一並攔腰斬斷的道士,她只是死死盯住丁道士,似乎在怨懟,在仇恨他為何不出手相救……
「薛天君,知道在我那位於道友心中,你們這些人當中,最自負者是誰嗎?猜對了,是你,薛直歲。」
這還只是個楔子。
真正好戲還在後頭。
貂帽少女坐在屋頂喝酒,咱們山主真是大忙人一個。
屋內何止是那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如同一條滔滔江河,不知不覺中,早就分出了十數條支脈。
陳山主以符籙對符籙。陳宗師以拳法對道法。
陳隱官以劍術對符籙。陳道長以雷法對道法。
如身在村塾的陳先生總之就是以道理講道理。
謝狗覺得陳平安要是哪天躋身了飛升境,自己如果還沒有躋身十四境的話,還真不一定敢說贏他啊。
而那個陳平安的真身,只是散步去了竹樓,坐在崖畔,頭頂坐著個蓮花小人兒,一起悠然看雲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