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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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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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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49:5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7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

  陳平安讓小米粒敲開門,屋內快步趕來開門的,是個身穿紫色道袍的年輕女冠,她好像是薛天君某位再傳弟子的徒弟,如此說來,她是這次造訪落魄山五宗道士中,輩分最低的那個了。

  看來飛仙宮的道門規矩,不輕。

  瞧見了門外的一大一小,朱紫綬一楞再楞。

  一楞是終於瞧見了早就如雷貫耳的陳山主,二楞是陳山主脖子裡騎著那個黑衣小姑娘。

  這座府邸廳堂那邊,瞧見門外的光景,便有幾個道士微微皺眉,只是很快就不動聲色。

  既然是來落魄山登門做客,主人隨便些,不拘小節,他們當客人的,總不好說三道四。

  朱紫綬連忙打了個道門稽首禮,也顧不得看那陳山主是否還禮,她就側身低下頭去,讓出道路。

  陳平安跨過門檻,小米粒早就漲紅了臉,輕輕拍了拍好人山主的腦袋,陳平安卻笑著說不著急。

  陳平安有意無意,稍微放緩腳步,見那朱紫綬沒有跟上的跡象,陳平安也就繼續前行,走出去十數步,身後年輕女冠才挪步。

  到了堂屋門外,陳平安這才將小米粒放下,朱紫綬猶豫了一下,就等在外邊,不曾想那位青衫男子轉頭,伸出手掌,示意道友先行,朱紫綬這才赧顔且心慌地快步邁過門檻,回到自己最靠門的座位那邊站著,陳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諸位道門高真。」

  先前朱紫綬開門的時候,就已經從椅子上站起身了約莫小半數道士,等到陳平安跨過門檻,與朱紫綬擦肩而過,又有道士紛紛起身,直到陳平安來到堂屋門口,就只剩下一位少年道士依舊坐著不動,是陳平安自報名號的時候,此人才緩緩起身,依舊比所有人慢了一拍,回了個潦草的稽首禮。

  堂屋足夠寬闊,擺放十幾張椅子還是綽綽有餘的,兩把椅子還空著,自然是為此山真正主人準備的。

  陳平安笑道:「都不用客氣,我們坐下聊。」

  提了提青衫長褂,稍稍露出腳上那雙布鞋,陳平安緩緩落座,坐在薛直歲對面,小米粒與那少年道士相對而坐。

  陳平安伸手輕輕拍了拍身邊小米粒的肩膀,笑著介紹道:「她是我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周米粒,暫無道號。所以我下次去中土文廟,會請經生熹平幫她挑個好一點的道號。」

  小米粒一手拽著棉布挎包,一手輕輕撓臉,難為情,真是難為情,她尷尬得桌兒大嘞。

  薛直歲便與那位護山供奉點頭緻意,說了句客氣話,貧道在此預祝周供奉得個美好道號。薛天君再介紹起自己這邊的道士。

  許多道士頓時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米裕與那姜尚真,那般厚愛個小姑娘,原來她是位深藏不露的一山供奉。

  越是大宗門大仙府,護山供奉越是地位超然,身份顯赫。像那龍虎山天師府內,不就有一位道號煉真的十尾天狐?

  作為祖庭正宗的桃符山,這次來了總計四位道士。一位鶴背峰的修道天才,少年道容的香童,其師尊楊玄寶,她身份極為特殊,前身曾是于玄的開山弟子,兵解轉世,被于玄親自尋回山中,再次收為親傳弟子,故而楊玄寶前後兩世都是鶴背峰主人。而性格孤僻的楊玄寶潛心修道兩千載,又只收了香童這麼一位親傳,所以少年曾經多次跟隨師尊,破格去往雲夢洞天修道,楊玄寶甚至多次請師尊法駕光臨鶴背峰,親自為香童傳授符籙道法。

  所以在桃符山,香童是出了名的輩分高,天資高,眼界高。

  此外桃符山最負盛名的三座相鄰山頭,一候峰、二候峰、三候峰,名字看似取得馬虎,意思卻是不小,這次各來一人,梁朝冠,文霞,解姍,一道士兩女冠,道齡都不大,年紀輕輕就是峰主候選。

  上宗羽化山,別稱「籙山」,這條主要道脈,只來了個名字就叫「丁道士」的青年道士,出身太羹福地,學問駁雜,是公認的山上全才,一學就會,一會就精。

  下宗飛仙宮,宮主薛直歲,道號「值夜」,這位道門天君是于玄六位嫡傳之一。所以此次出遊,他輩分、境界、身份都是最高,司職護道。薛直歲帶了兩位,再傳弟子魯壁魚,魯壁魚某位師妹的弟子朱紫綬。

  鬥然派,掌律道士王庭芝,帶著掌門師兄梅真的兩位嫡傳弟子,田宮和白鳳。

  經緯觀只來了一位道士,李睦州,他是垢道人的高徒,跟上任觀主趙文敏是師兄弟。

  薛直歲一一介紹他們道脈法統、身份境界的時候,有起身的,有點頭的,有微笑的,也有乾脆就是閉目養神的。

  其實還有兩個年輕道士,只是此刻不在山上,孔鵷,王瓜,一大早就結伴去小鎮了。

  薛直歲用上了一張符籙,告知他們陳山主已經親自登門,結果那倆道士根本沒理會。

  薛直歲也沒有强求他們趕回集靈峰,孔鵷和王瓜來自羽化山和鬥然派的藩屬門派。

  而這樣的藩屬宮觀、仙府門派,大概有二十來個,藏龍臥虎,陸地神仙一大把。由此可見,符籙于玄一脈,是何等龐然大物,如何枝繁葉茂。

  陳平安其實早就翻過某位編譜官的那本冊子了,不過仍是耐心聽過了薛天君的介紹。

  等到薛直歲介紹完畢,笑望向對面的陳山主。

  這才是浩然山上宗門、譜牒修士之間一般意義上的打交道方式。

  陳平安立即跟上言語,微笑開口道:「貴派是幾座天下都有所耳聞的道家大宗,我們落魄山只是剛剛有點起色的小門小派。於前輩這次讓諸君來此游曆,蓬蓽生輝,我這個當晚輩的,誠惶誠恐,既怕慢待了諸位道門高真,又怕禮數上用力過猛,反而不美。如果不是閉關才出關,怎麼都該親自去牛角渡將你們接上山的,再擺下一桌宴席,為你們接風洗塵。」

  薛直歲笑道:「哪裡當得起陳山主如此興師動衆,我輩道人,幽居山中,潛心修煉,天大地大不如閉關事大,陳山主今天能夠撥冗一見,已經讓我們很意外之喜了。」

  接下來就是你說一句可曾去過某某山,我說一句去過了,風景相當不錯,特色在哪裡,別處難得一見。你說一句飛仙宮某某道觀的門口石碑如何古跡,我說一句哪裡哪裡,歡迎陳山主有空去那邊拓碑,常年封禁外人摹拓一事,可以無視。總之就是投桃報李,禮尚往來,雙方都好。擱陳山主跟薛宮主這麼個氣氛融洽的聊法,喝酒得續好幾杯,品茶得加好幾壺開水,才能不口渴。

  那昏昏欲睡强打精神一般的丁道士,在陳平安落座然後開口說話那會兒,稍微搭了一下眼皮子,聽著聽著,就好像愈發犯困了,縮了縮脖子,略作調整,找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或者說是睡姿。

  其實這位太羹福地出身的年輕道士,論真實歲數,不算年輕了,畢竟有了兩百年道齡,可如果算上他剛剛躋身的仙人境,就又顯得太年輕不過,此人在陳平安進門之前,可以說是最有禮數的道士之一,等到陳平安開口,他反而就覺得無聊了。

  心心念念的落魄山,原來不過如此,心神往之的年輕隱官,亦是俗人一個。

  白走一趟。

  那香童斜坐椅子上,單手托腮,打了個哈欠,好歹沒出聲。

  白鳳百無聊賴,擡起雙腳,輕輕磕碰。不曉得王瓜這趟下山,會不會帶點好吃的回山,早知道就陪她一起去那槐黃縣城了。

  王庭芝,梁朝冠,解姍,他們幾個都還好,類似場面,畢竟見多了。

  可能換一個場景,說不定鬥然派掌律祖師王庭芝、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就是率先開口寒暄之人。

  出自二候峰一脈的文霞神采奕奕,自打陳山主現身那一刻起,她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這位青衫男子。

  桃符山,連同其餘四宗,再加上那些藩屬門派,授籙道士和各家仙裔、雜役們,還有一衆附庸宮觀廟的常駐道士,怎麼都有五六萬人之多。就有那吃飽了撐著沒事做的好事者,選出了幾個最具風神的豐儀女冠,她就有兩個關係極好的羽化山師姐、經緯觀師妹,她們就在那榜單上邊,都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她們一聽說自己要來寶瓶洲落魄山,能夠見著那個陳平安,兩位平時與誰都沒個笑臉的女冠,都快瘋了,不約而同找到文霞,她們兩眼放光,爭先恐後,言語絮叨個不停,有位師姐還偷偷交給文霞一把紈扇,說是讓她到了落魄山,就偷偷開啓鏡花水月,若是「湊巧」在路上遇見了那陳平安,最好可以沒話找話閒聊幾句……她肯定感激涕零,必有重謝!

  犯花痴麼,問題是你們至於嗎?

  來之前她還不好確定此事,如今近距離瞧見了那個陳平安的作派、嘴臉,文霞就很想告訴那倆花痴,真心不至於。

  只說陳平安劈頭蓋臉那句開場白,大概是想要給他們來個下馬威?什麼要給自家護山供奉去文廟、找經生熹平挑個道號……

  聽得文霞差點沒當場笑出聲,她得辛苦忍住,才能不露餡。

  她覺得可笑之餘,難免大為失望,這與那種做客一趟桃符山某某峰、就去外邊炫耀自己與誰誰相談甚歡的修士,有什麼兩樣?

  記得年少時跟著師父、師叔一起外出遊曆,路過一座歷史悠久的老字號宗門,那位駐顔有術的宗主聊著聊著,便說了句我上次與於道友喝酒,如何如何。

  師父還好,笑著聽著就是了。何況對方也不算騙人,確有此事。

  葉師叔當場就起身離席了,一點面子都沒給那個仙人。

  問題是就連文霞這個一向不苟言笑、傳道極為嚴苛的葉師叔,葉淡,榜上排第二,僅次於鶴背峰楊玄寶,連她都一並古怪起來。

  「卓哉葉處士,皎皎淨如練」,說的就是她這位至今還沒有道侶、甚至拒絕過數位上五境男子的葉師叔。

  葉淡煉化有一張祖師爺親自賜下的至寶符籙,說是遠古遺物,道法高如祖師于玄,也只是將其煉化到更高一層,傳說一經祭出,符出如龍,有那「青綾三萬尺」的說法。

  葉師叔吩咐過她,讓她到了那座落魄山,看看他是怎樣一個人物。

  回到二候峰,記得告知一聲。

  在二候峰,只要葉澹願意說話,可比峰主還管用。文霞當然不敢不當回事,所以這次登山,她比誰都更期待與陳平安見面。

  在那二候峰後山的茂密竹林中,對青山如面壁,美人獨倚幽篁。

  女冠幽居,黃卷青燈,窗影幢幢,風過竹林如山鬼喑喑。明明是一處形勝道場,只因為主人的性子太過清冷,常年閉門謝客,卻像陰森森鬼宅一般。

  葉師叔在元嬰境瓶頸時,曾經去過劍氣長城,文霞是知道的,去過戰場,被蠻荒妖族偷襲,葉師叔為此身受重傷,她也清楚。

  只不過那是大幾百年前的舊事了,照理說,與僥倖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沒有任何交集才對。

  既然素未蒙面,何必如此重視?

  文霞心中歎息一聲,大概是正因為沒有見過,清高如葉師叔,才會對陳平安感到好奇吧。

  文霞猜測葉師叔真正在意的,興許根本不是陳平安這個人,是那地名的劍氣長城,是那頭銜的隱官?

  果真如此,就可以稍微理解葉師叔的反常舉動了。

  田宮雙手插袖,看似「目視前方」,安安靜靜聽著陳山主與薛天君的廢話,實則道士早已神遊萬里,雙手藏在袖中掐訣不停,不動聲色做道門功課了。

  如果說上宗羽化山,是以「彙總天下符籙、力爭以量取勝、沒有任何缺陷」作為修道宗旨。

  那麼下宗之一的鬥然派,就是單取一個「攻」字。所有祖師堂秘傳符籙,無一例外,都走攻伐一道。

  作為鬥然派掌門梅真的嫡傳,田宮跟師妹白鳳是截然不同的修行路數,後者屬於天賦異稟,能夠靠著「吃」符漲道行,誰都羨慕不來,所以白鳳也是整個鬥然派最遊手好閒的一個,沒有之一。田宮卻是一個癡迷畫符、將閉關當作吃飯喝水,以至於師尊梅真需要專門給弟子安排一位護道人,常年只做一件事,就是時不時提醒田宮可以出關了,需要休息一段時日了,修道不必如此聚精會神,可以適當懶散些,既然中土神洲那些山水形勝,逛得差不多了,那就可以去別洲遊山玩水嘛,比如南婆娑洲的那個靈寶派,他家符籙也是不差的,於祖師經常說靈寶派一脈的道統符法,其實是被所有人小覷了,其法,師承遠古,其道,大有淵源,只要是畫符的道士,走過路過不可錯過。

  田宮卻對此不以為然,自家大符尚未學完,去什麼南婆娑洲,訪什麼靈寶派。

  這種舍近求遠,只會讓自己距離大道更遠。繞「道」而行,浪費光陰,注定得不償失。

  他那位掌門師尊對此無可奈何,不過對於這個得意弟子的說法,大概心中是深以為然的。

  確定好人山主當下不忙了,小米粒趕緊以心聲試探性問道:「好人山主,那個中土文廟,那啥道號?不會是真的吧?」

  她不想要什麼道號啊,她只想外人每每提起自己,就是啞巴湖大水怪,僅此而已,如果有了道號,容易道號跟綽號打架。

  陳平安笑著回答一句,「嚇唬他們的,我這是顯擺自己跟經生熹平關係好、在中土文廟有靠山呢。」

  小米粒立即如釋重負,心裡偷著樂,哇哈哈,美滋滋。就說嘛,這麼大事兒,好人山主怎麼可能不事先跟自己商量商量。

  李睦州是到了落魄山集靈峰,唯一一個喜歡單獨閒逛的道士,他甚至走到過山腳那邊,與那看門人仙尉閒聊了盞茶功夫。

  他還是今天堂上聽得最認真的一個人,這位經緯觀道士坐姿端正,聚精會神,從頭到尾,一字不差聽了個全部。

  要知道他的師尊垢道人,與鶴背峰楊玄寶一般無二,都是于玄嫡傳,所以李睦州的輩分,很不低了。

  何況在座道士,除了薛天君,其餘都不清楚,在李睦州的師兄趙文敏卸任觀主一職之後,接替觀主的,就是這個李睦州。

  但是李睦州只是元嬰境,所以他聽到趙師兄打算讓自己接任觀主,可謂措手不及,連連搖頭,如何都不敢答應此事。

  哪有一個元嬰境住持經緯觀事務的道理,其餘四宗,如何看他李睦州不重要,如何看待經緯觀,李睦州無比在意。

  但是趙師兄當時甚至直接搬出了祖師爺,說上次在中土文廟,祖師爺已經點頭,認可了此事,你要是不肯,直接去桃符山當面駁回祖師爺的決定。李睦州還真有此想法,結果立即回神,祖師爺如今又不在填金峰,已經身在天外星河了,如何「當面」怎麼駁回?

  趙師兄大笑不已,使勁一拍師弟肩膀,「擔子不輕,哪天師弟覺得真吃不消了,不用臉皮薄,寄信一封給師兄,到時候我們再議新任觀主人選。」

  李睦州實在是推脫不得,只好勉強為之。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正襟危坐的經緯觀道士,以心聲說道:「小米粒,你隨便找個由頭,比如就說要巡山去了,先離開這邊,我要跟他們聊些枯燥乏味的事情了。沒辦法,拿人的手軟,吃人的嘴短,足足一千顆金精銅錢,我得認真對待幾分了,可不能讓於道友覺得陳道友待客不周。」

  伸長腳背、腳尖剛剛觸及地面的小米粒一聽這個,如獲大赦,她終於不用連雙手都不曉得擺在哪裡嘞。

  她以心聲著急說道:「好人山主,稍等稍等,容我醞釀一會兒措辭,場面話,不太熟,保證下次一定比這次好,不過這種保證不作保證,嘿。」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說道:「那這次我先幫你編個理由?下次可以下次再說,不用保證什麼。」

  小米粒眼睛一亮,小雞啄米。如果不是這裡外人太多,她得給好人山主豎起個大拇指。

  陳平安笑問道:「今天這種事情,覺得煩不煩,怕不怕?」

  小米粒認真想了想,「不煩不煩,半點不煩,如果兩邊都坐著自家人,那就半點不怕,今兒有一丟丟怕,米粒大小的怕,哈。」

  陳平安嗯了一聲,柔聲道:「下次喊上掌律長命,或是周首席,你只管坐在我們中間不說用話,認認真真發個呆就行了。」

  小米粒偷偷咧嘴,開開心心道:「『這次』還沒結束,我就想著『下次』早點來嘞。」

  陳平安笑著開口言語道:「周供奉還有事要忙,需要先行離開。」

  小米粒滑下椅子,雙腳站定,規規矩矩打了個道門稽首,告罪一聲,緩緩走出屋子,跨過門檻,到了府門那邊,黑衣小姑娘不忘轉身打了個稽首,她這才轉身離開,出了宅子,小姑娘伸手撥了撥汗水打濕的幾縷頭髮,長長呼出一口氣,她正要準備撒腿飛奔向竹樓那邊,卻發現周首席和餘米就站在不遠處,還幫她從好人山主的私宅竈房那邊,拿回了金扁擔和綠竹杖,前者與她笑著招手,後者朝她竪起大拇指。

  小米粒抹了把臉,挺起胸膛,大搖大擺走向他們,伸手接過綠竹杖和金扁擔。

  米裕以心聲笑道:「小米粒,可以啊,都能陪著隱官大人一起待客了,這種大場面,都不緊張?」

  小米粒輕聲道:「緊張,咋個不緊張,緊張得我都快要牙齒打架了,故作鎮定,都沒記清楚好些事情。」

  米裕會心一笑,別看小米粒這會兒滿頭大汗,其實每次巡山時遇到某某道士的情形,一身道袍之外的所有裝飾細節,怎麼個站位,他們走在道路上的先後順序、相互間拉開距離長短等等,她都記得一清二楚。不然你以為落魄山頭號耳報神的綽號,是怎麼來的?

  老廚子曾經問過小米粒,怎麼會有這種細緻觀察的好習慣。

  小米粒毫不猶豫就給出那個答案,以前在啞巴湖,他們都不知道自己,自己就只好記得他們了啊。

  姜尚真微笑道:「記得我第一次有資格參加玉圭宗祖師堂議事,緊張得一坐下,就想趕緊起身去茅廁,憋得難受。」

  米裕笑道:「我第一次出城頭,手抖得厲害,出劍就不穩。」

  結果就是直接給一頭妖族畜生開膛破肚了。其實米裕本來是想要將其當頭斬成兩半的。

  米裕覺得太過丟臉,略微思量一番,就決定變竪斬為橫切,幾次出劍橫掃,很快就熟悉了。

  姜尚真突然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小米粒,還記不記得,陳山主在裡邊,是怎麼稱呼於老真人的?」

  小米粒皺著眉頭,迅速心算一番,說道:「五次『於前輩』,六次『於老前輩』,兩次『符籙于玄』。就這些了。」

  姜尚真笑道:「我們山主還是太客氣啊。」

  他也是當過峰主、宗主的人,還以家主身份管著一座雲窟福地很多年。

  于玄為何這麼興師動衆,搞出這麼大的動靜,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姜尚真心知肚明。

  米裕問道:「有說法?」

  小米粒豎起耳朵。

  姜尚真笑著說了句奇怪言語,「徒孫懂事於前輩,徒孫無禮於道友。」

  米劍仙恍然,小米粒故作恍然。周首席對小米粒的故作恍然跟著恍然。

  那座府邸那邊,出現關門的細微聲音,姜尚真和米裕境界都足夠高,所以都聽得見那點動靜。

  米裕沒在意,姜尚真卻是忍了又忍,終於還沒能忍住,笑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算不上,那幫仙緣深厚的修道天才,個頂個的命好。只是山主今天這一關門,傳道道士,道士觀道,大概不會太久之後的將來,今日憤懣憋屈者,來日暗自慶幸不已?籠統言之,能算是一樁山上美談吧?我們山主還是仗義啊,一向買賣公道,童叟無欺。如果不出意外,於老真人會覺得給出一千顆金精銅錢,不虧,還有賺?」

  要不然以自家山主的謹慎性格和行事作風,收了錢,滴水不漏待客一事有何難?

  看來是懶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乾脆做筆一錘子買賣了?

  由此可見,山主如今確實很忙,閉關一事,千真萬確。

  這讓周首席愧疚萬分,自己幫不上山主什麼忙啊。

  小米粒恍然大悟道:「難怪好人山主專門叮囑我一句,等到走到大門的時候,可以不用關門。」

  米裕疑惑道:「周首席,啥意思?」

  姜尚真笑著解釋道:「具體過程,回頭你自己去問隱官大人,反正就是本來可以『你客氣、我和氣,雙方見了麵就道別』的萍水關係,只因為山主收了那筆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只好勞心勞力些,必須硬著頭皮,拗著性子,與那幫外人說幾句……狂話?」

  米裕心中好奇萬分,還想多問些,周首席已經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府邸廳堂那邊,陳平安扯起青衫長褂,翹起腿,舒舒服服靠著椅背,手腕一擰,多出旱煙桿,開始自顧自吞雲吐霧起來。

  這一連串古怪動作,讓薛天君都一頭霧水,更不提其餘面面相覷的道士了,以至於那個丁道士都睜開眼,望向那青衫男子。

  陳平安眯起眼,微笑道:「關了門就是一家人,我可就要幫著於道友,與諸位學道之人,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自家話了。」

  ────

  山門口那邊,趁著輪到岑師傅教拳的光景,鄭大風著急忙慌又往集靈峰山腳跑。

  實在是擔心那幾個丫頭片子,會與後山曹鴦一般,錯付了痴心在大風哥身上。

  否則他為何故意脫了布鞋摳腳熏人?不如此作踐自己,天曉得要欠下多少情債!

  他喜歡的,終究還是金翠城鄭清嘉、青裙婦蕭娘那般女子啊。

  到了山腳,陳靈均正坐在桌旁,蹺二郎腿嗑著瓜子,必須與那仙尉道長緻謝幾句,只是話不多說,說多了就見外。

  鄭大風拿起桌上水壺,給自己倒了一碗水,再調侃一句,「青簡水府很可以啊,做客自帶下酒菜的。」

  陳靈均後知後覺,好不容易想明白這個說法的意思,便瞪了一眼亂比喻的大風兄,哪有你這麼調侃我朋友的,只是青衣小童很快就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哎呦喂,肚子疼。

  白景前輩終於捨得重新返回跳魚山幫忙傳道,這讓總算可以回到拜劍台的老聾兒,得了個片刻清淨。

  老聾兒在這落魄山,既要在拜劍台給弟子幽郁傳授劍術,每天再被那白玄聒噪一籮筐怪話,還要時不時解答袁化境幾個疑難問題,先前更要去跳魚山,給一幫小崽子當什勞子的傳道人,一個個神色恭敬,大氣都不敢喘,瞧老聾兒就跟給廟裡塑像敬香差不多,這讓老聾兒非但不覺得舒坦,反而彆扭至極,渾身不自在。

  到底不如劍氣長城多矣,想當年,每次出門,去那城頭參加議事,還是很受孩子們歡迎的,氣氛火熱,唾沫四濺的。

  這才來落魄山幾天,就這麼被使喚了,隱官大人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拜白玄所賜,袁化境已經知道這位甘棠供奉的身份,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老聾兒,唯一一位妖族出身、卻能躋身巔峰十劍仙之列的老劍仙。所以袁劍仙問起問題來就更不含糊了,原定閉關一事就一拖再拖,半點不著急了。

  檐下一排小竹椅小板凳。

  姚小妍好奇詢問老聾兒,當年以蠻荒修士身份,獨自仗劍登場頭,揚言要與老大劍仙單挑,結果如何,與老大劍仙交上手了嗎?

  不用那老聾兒扯東扯西,白玄就已經幫著回答了,「蠢丫頭盡問些蠢問題,老聾兒修道資質不行,廢物一個,他那點劍術,跳起來都夠不著老大劍仙的膝蓋,交手什麼。單什麼挑,問啥劍,交個屁的手。」

  「老大劍仙只需要站著不動,翹起鞋尖再按下,就把老聾兒碾死了。」

  「只等老大劍仙鞋底板觸地,啪嘰一聲,城頭開出朵血花,老聾兒就算交待了。可既然如今老聾兒活蹦亂跳到了曹師傅的落魄山,說明當年老大劍仙鞋下留情了唄。」

  老聾兒笑呵呵沒說什麼。

  納蘭玉牒也有問題想不明白,「按照這個說法,老聾兒總不能是自己一架沒打,就主動要求留在劍氣長城吧?」

  老聾兒笑眯起眼,不願給出那個真相。說他是敝帚自珍也好,自得其樂也罷,哪怕是在徒弟那邊,都沒說此事。

  這壺好酒,捨不得喝。

  一棟茅屋門口,站著個被白玄一口一個袁劍仙、袁巨材的袁化境。

  袁化境再不管閒事,性格再孤僻驕傲,每次碰到這種一老幾小的「閒聊」,都會忍不住旁聽幾句。

  只是袁化境更想不明白,一位飛升境老劍修,被幾個孩子這麼埋汰,為何半點不生氣?是老前輩境界高了,胸襟就廣?

  那個叫白玄的,資質確實好,如今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劍修了,但是嘴巴真毒。

  道號龍聲的甘棠前輩,一位飛升境,還是劍修!

  擱在任何一座天下,不是走到哪裡就恭維到哪裡?

  老聾兒心湖響起一個聲音,「一般供奉,趕緊去跳魚山,頂替我給那幫孩子傳道一二,次席供奉要在集靈峰看個熱鬧。」

  老聾兒面色悲苦,趕緊從一張竹椅站起身,心聲言語卻是歡快的,「好嘞,白景前輩,我這就去,放心,差不了事。」

  等到老聾兒一步縮地至跳魚山,袁化境猶豫了一下,就去那邊檐下坐下。

  白玄習慣性拎著一只紫砂茶壺,提梁壺形制,裡邊泡著枸杞茶。

  白玄仰頭喝了一口茶水,打了個嗝,老氣橫秋道:「袁劍仙,有事要問?無妨,你我關係不差,白某有問必答。」

  之前裴錢來了趟拜劍台,白玄瞬間呆若木雞,不愧是九個同鄉孩子裡的扛把子,頗有急智,就說自己不練拳了。

  裴錢一臉意外和惋惜,拍了拍他的腦袋,笑著問他一句,「這麼好的練拳資質,半途而廢,不覺得可惜嗎?」

  白玄縮了縮脖子,說自己最近必須專心練劍,否則就會被柴蕪拉開太多境界,過段時日再把拳腳功夫重新撿起來。

  一想起這個糗事,白玄就英雄氣短。

  不過聽陳靈均說如今來了個問拳輸過裴錢的,姓溫什麼的,武學境界尚可。來這邊,屬於愈挫愈勇,這不直接找上門問拳來了。

  白玄一聽就來勁了,一條響噹噹的好漢啊,拳法不高膽魄壯啊!白玄就想要偷摸過去,碰個頭,讓對方錄個名,共襄盛舉。

  不過奇了怪哉,裴錢這個半點不講武德、說壓幾境全是騙人的傢伙,到了明明只是她師妹的郭竹酒那邊,就很好說話啊。

  袁化境笑問道:「白玄,我有個問題,一直想不通。甘棠前輩既然是飛升境,為何在劍氣長城,相對名聲不顯,排名不高?」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的排名,老聾兒確實靠後,名次好像跟納蘭燒葦,陸芝當鄰居。

  白玄搖搖頭,「袁劍仙啊,平時覺得你腦子挺靈光的,原來是裝得像,這問題問得好沒道理,老聾兒就是個外人啊,要求他太多,豈不是顯得我們劍氣長城沒本事?我們劍氣長城也不差老聾兒這一境兩境的放水。」

  納蘭玉牒點點頭,「這個賬,算得沒毛病。」

  姚小妍小聲問道:「白玄,你如今都是觀海境瓶頸了啊?」

  白玄沒好氣道:「妍啊,這就是你年紀小不懂事了啊,我只是個觀海境,又不是玉璞境,值得大驚小怪?罵人不帶髒話是吧,跟誰學的?」

  睡了個懶覺的郭竹酒站在一棟茅屋門口,她看了眼在那邊裝大爺的白玄。

  白玄立即改口道:「小妍,如今認了個好師父,就更要好好練劍,既不要懈怠也不要心急,穩扎穩打就可以了,曹師傅對你期望不低的,你以後肯定比我强。」

  可不是怕她郭竹酒,是敬她。

  袁化境笑道:「姚小妍肯定資質好,否則也不會同時擁有三把飛劍,只是你為何會覺得她肯定比你成就更高?」

  他倒是覺得白玄以後的劍道境界,最值得落魄山期待。

  白玄用一種很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袁化境,「我飛劍品秩太低,在劍氣長城,肯定活不過二十歲。來了這邊,可以想一想明天,至於後天就算了,沒必要想太遠的事情。如果沒有跟著隱官大人來這邊,是去了飛升城,總是要時常出去曆練和涉險的,那我就連『明天』的事情都不想,今天事今日了。」

  郭竹酒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我師父,其實很想把你帶在身邊,親自教你劍術。但是你當時不願意跟誰拜師,師父還遺憾來著,但是更加高看你一眼了,師父親口說你以後要是到不了玉璞,就得怪他不上心,跟你沒關係。所以你將來在某某境界的時候,落魄山這邊會安排誰給你秘密護道,師父早就心中有數了,所以你不必氣餒,明天後天大後天,今年明年百千年,落魄山劍修白玄,都可以想一想,必須好好想一想了。這些事情,師父沒讓我說,我只是瞅著你心境不對,根本不像個純粹劍修,提醒你幾句。」

  白玄蹦跳起身,問道:「真沒騙我?!」

  郭竹酒反問道:「騙個小傻子好玩嗎?」

  白玄一時語噎,忍了。

  畢竟郭竹酒進過避暑行宮,正兒八經的隱官一脈劍修,她確實不笨的。

  郭竹酒說道:「回屋練劍,早點破境。你這個歲數的觀海境,在我們那邊不算茫茫多,卻也不算太少,反正就是個不稀奇的事。之後哪天,閉關之前,你這個觀海境瓶頸,好好想一想,周首席為何將你拐出密雪峰,一起跨海遠遊,記得再仔細回想一下,在大海之上,看到了哪些壯闊景象。尤其不要漏掉在老龍城,是否登高望遠,當你回看大海那一刻,是何心境,作何感想。」

  白玄瞪圓眼睛道:「這些事,都是姜老哥與你私底下說的?」

  郭竹酒沒好氣道:「你是豬腦子麼,需要說什麼,我猜的。」

  白玄一手拎著提梁壺,一手五指攤開再握拳,眼神熠熠光彩,沉聲道:「龍門境,唾手可得!」

  郭竹酒笑呵呵道:「怎麼不先吐口唾沫在掌心?」

  白玄悻悻然道:「真傻乎乎往自己手上吐口水,好像就沒有一種天下無敵的氣勢了。」

  方才瞧見袁化境的視線,郭竹酒倒是沒說什麼。

  心想也是個即便到了劍氣長城、同樣進不了避暑行宮的劍修。

  ────

  當那位陳山主大言不慚,當場說出「於道友」這個稱呼,屋內一衆道士,神色各異。

  陳平安卻好像完全不清楚他們的異樣,稍稍偏移視線,望向那李睦州,「我記得經緯觀有個垢道人,是於道友屈指可數的嫡傳之一,死在了南婆娑洲戰場?我翻過文廟檔案,這位玉璞境觀主,好像拼著身死道消,也沒攢下多大的戰功?」

  有道士使勁一拍椅把手,與那陳平安怒目相向。

  薛天君卻是望向陳平安的同時,與那位大動肝火的道士伸手虛按幾下,示意暫且安靜,我們不必跟著主人一起惡語相向,對方是何用意,再多聽幾句,可能便會水落石出。

  陳平安則只是望向那個李睦州,「你是那跛腳道士的親傳弟子,內心深處是怎麼個想法?」

  李睦州反而是十幾位道士中最神色平靜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聞言答道:「事實。」

  陳平安笑問道:「竟然半點不生氣?怎的,經緯觀泥塑神像,有你一尊在上邊吃香火?」

  李睦州雙手握拳,放在膝上,緩緩說道:「既然陳山主是在闡述事實,我聽了再惱火,也不好反駁什麼。退一步說,就算我想要反駁,境界不夠。但是不妨礙從今天起,我經緯觀一脈,對落魄山,對陳山主,敬而遠之。」

  陳平安恍然道:「那就是臉上假裝沒事,其實很生氣了,但是修心養性的功夫不差,所以忍得住?或是李睦州還記得幾句傳道授業解惑之外的師尊教誨,跟為人處世和立身之本有關?所以不願像市井少年那般,跟個爆竹似的一點就著,脾氣一上來,就要跟人卷起袖子幹一架?」

  李睦州站起身,緩緩低頭,打了個稽首,再起身,轉身往大門那邊大步走去。

  沒有阻攔。

  陳平安沒有攔著,薛天君也沒有開口挽留,身後大堂只是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經緯觀道士李睦州,手背青筋暴起的一隻手,輕輕打開門,再關上門……卻看到青衫男子,面帶微笑,雙手籠袖,站在門外?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多有得罪了,不得已而為之。當然只是對你而言,屋內其餘道士,可能當不起此說。」

  李睦州一臉茫然,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頁泛黃紙張,好像從哪裡撕下來的,遞給李睦州。

  李睦州猶豫了一下,接過手,定睛一看,片刻之後,將其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擡起頭,問道:「請教陳隱官,你為何不是將此物送給先前來此做客的師公?」

  一頁紙上,寫著中土神洲垢道人,在劍氣長城的詳細檔案,一筆一筆記錄著每次戰功的大小。

  紙上內容不多,字跡……也是蒙童一般,但是對於李睦州而言,這一張紙,何止是重如山岳。

  師父從不說自己在劍氣長城的事情,甚至就連師父去過那邊,經緯觀道士,都是道聽途說而來。李睦州跟師兄趙文敏,只知道師父是在那邊跌境的,雖然返回浩然天下,修養多年,終於重返玉璞境,但是師父此生大道成就,止步於玉璞了。為此師公于玄幾次想要讓師父去一趟雲夢洞天,師父只是不肯,說名額有限,機會難得,要讓給那些真正的仙苗,讓給年輕人。

  陳平安淡然道:「當徒弟的,過了倒懸山,去了劍氣長城,當師父的於道友又沒去過。所以給你這個給垢道人當徒弟的道士,我覺得更合適一些。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巧話好了,我如果是於道友,就是打悶棍,套麻袋,也要將弟子垢道人,先丟到雲夢洞天再說其他。不肯修煉,不願浪費洞天的道韻靈氣?那就待著好了。」

  李睦州心情複雜,神色古怪,這一刻,終於將說話確實「掏心窩子」的山主,與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兩者印象重疊幾分。

  陳平安微笑道:「這邊的事情不用管,你可以去山腳那邊,與道士仙尉多聊幾句道法。」

  李睦州點點頭,走出十數步外,才記起與那位年輕隱官道一聲謝,猛然轉頭,卻發現陳平安依舊站在門外?!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們這些個譜牒修士啊,方才田宮一巴掌拍下去,都沒拍碎那張材質尋常的椅子,就不覺得奇怪嗎?」

  「李道長,容晚輩說句難聽的,你師尊垢道人的品行,我由衷佩服,只是這戰場廝殺的手段,與蠻荒修士鬥智鬥力的心眼,真是……一言難盡,在劍氣長城,積攢戰功不多,不是沒有理由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當年是我坐鎮避暑行宮,而不是那個舊隱官蕭愻,你師尊的戰功,肯定至少得翻一番。」

  李睦州故意略去那番又很「掏心窩子」的言語,忍不住問道:「就連薛天君都沒有察覺?」

  陳平安微笑道:「畢竟是位仙人,於道友的高徒,又不是紙糊的境界,薛天君確是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人。但是他現在動不了,開不了口說不了話。」

  見那青衫男子揮揮手,李睦州只得穩住道心,下山去找那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

  天外,兩老頭湊一堆。

  老秀才慌啊,必須給於老哥瞧瞧肩膀了,「會不會把話說重了點?需不需要我提醒幾句?」

  于玄神色認真,搖頭道:「不重不重,半點不重,罵得好,很好啊。我還覺得陳道友說輕了。」

  老秀才埋怨道:「我這個關門弟子,啥都好,唯有一點,暫時不夠好,就是做人太實誠,缺了點心眼,行事過於正派了。」

  于玄無奈道:「老秀才,陳道友把我那些徒子徒孫們當傻子,你也把我當傻子看待啊?」

  老秀才先金字招牌式唉了一聲,「可不能這麼講,傷和氣,傷感情了,於老哥,明明是自家兄弟卻說兩家話,不太善了啊。」

  拿手肘給于玄揉肩膀,老秀才問道:「於老哥,力道還可以吧?」

  于玄置若罔聞,只是專心關注人間那處屋子的動靜。說句不誇張的,提心吊膽吶。那一屋子年輕人,可都是好苗子啊。

  蹲在一旁的老秀才猶豫了一下,就是一巴掌拍在于玄腦袋上。

  于玄轉過頭。

  老秀才說道:「輕了?那我力道加重幾分,於老哥,跟我客氣個啥,矯情。」

  于玄默不作聲,繼續看那屋內。

  只是剎那之間,便一無所見了。

  于玄知道是老秀才的手段,嘆了口氣,「也好。省得揪心。」

  老秀才拍了拍于玄的肩膀,搓手笑道:「揪心?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就數你老小子做買賣最精明。」

  于玄也學老秀才唉了一聲,笑問道:「肩膀哪兒酸,老哥幫你松松筋骨,保管神清氣爽,年輕個幾十歲!」

  原來屋外一個真身陳平安,而那屋內,那個陳平安一手提煙桿,一手輕輕拍了拍膝蓋,繼續在那邊大放厥詞,亂人道心。

  「學道者多如蒿如草,聞道者珍如稻如禾,得道者稀如芝如蘭,道外證道者鳳毛麟角。」

  「于玄自有于玄證道的道理,可惜你們不是于玄,桃符山外加四座宗門,畢竟沒有第二個于玄了,故而不行就是不行。」

  「我是俗人?」

  「不湊巧,在座各位,你們這些躺在祖師爺功勞簿上享福多年的修道之士,還真不一定有資格來談什麼清濁之別、雅俗之分。」

  「要怪就怪你們各自的那位師尊,祖師,太上祖師爺。于玄此生修道,過於順遂了,一輩子全然不知『錢』字難關之所在,他自己都不清楚,你們這些徒子徒孫,自然就更兩眼一抹黑了。」

  「擺譜?」

  「我陳平安真正擺譜的時候,是你們眼窮,沒機會看見而已。」

  在那城外,是誰與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來了一場各憑本事定生死的捉對廝殺,先宰了離真,再一人在陣,劍指十四王座。

  是誰領銜避暑行宮,在那倒懸山春幡齋,你們知道什麼叫鴉雀無聲?老子讓誰站著誰就不敢落座,讓誰坐著就不敢起身放屁。

  在中土文廟與蠻荒天下托月山對峙,在光陰長河畔參加全是十四境修士的議事,在天外,坐鎮大陣中樞,合作之人,是三山九侯先生,白帝城鄭居中……

  在外如此,到了自己地盤,跟你們這幫道士,又不沾親帶故,還不許我擺擺闊,說幾句刺耳的大實話了?

  于玄故意如此安排,陳平安早就有數,心裡跟明鏡似的。果然是天底下拿著最燙手的,就是看似白送的錢。

  真要只是送出那些金精銅錢,一位仙人境的薛天君就足夠了,沒必要擺出這麼大的陣仗,浩浩蕩蕩十幾人。

  歸根結底,就是不缺錢的於老真人,來了一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用錢「買」道心,能買多少是多少。

  老真人可謂良苦用心,想著把他們這些天之驕子丟到落魄山,借機磨一磨這些大好修道胚子的鋒芒和傲氣,不要眼高於頂,目中無人,一個個總覺得自己若是如何,便一定能如何,好像換個位置,頂替了誰,就可以做得更好。

  家規重,門風好,興許可以批量養得出、拘得住一個表面的禮字,卻未必提得起一個理,更難抓得住一個道。

  于玄所求,吾家吾脈山中道士,雙眼要見青天大道,不要總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過於計較幾個境界的快慢。

  于玄在合道之前,哪怕已經獨占浩然「符籙」二字,終究未能與龍虎山趙天籟、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所以他那幾條道脈的譜牒修士們,還不至於太過心高氣傲,等到于玄一人趕赴扶搖洲,馳援白也,再去天外合道星河……

  十四境符籙于玄,自然是去了天外。

  但是某種意義上,某個「于玄」卻又留在了桃符山填金峰,甚至這個于玄,去到了羽化山、飛仙宮、鬥然派和經緯觀,去到了所有藩屬門派當中去。

  身材魁梧的孔鵷,和鵝蛋臉少女姿容的王瓜,沒有身穿道袍,都換了一身江湖人士的裝束,他們一起逛過了小鎮的螃蟹坊,鐵鎖井,路過那條騎龍巷,最後猶豫要不要去那泥瓶巷看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著對方率先提議,結果都不敢開這個口,一個用眼神埋怨對方,膽識呢,遠遊境武夫的氣魄何在?一個滿臉無奈神色,我對那位年輕隱官又不好奇,是你覺得既然在山上瞧不見對方的身影,不如來這邊看看的。王瓜思來想去,就去建議他們去泥瓶巷的口子上站一會兒,孔鵷只得點頭,又不是要當翻牆的蟊賊,何必心虛嘛。

  可是等那真實姓氏是司徒的少女,來到了泥瓶巷那邊的路口,就鬼鬼祟祟向前走出幾步,又後退幾步,樂此不彼。

  孔鵷靠著拐角牆壁,揉了揉額頭,不就是你家長輩,有位劍仙去過劍氣長城,回來後對那年輕隱官推崇倍加嘛。就算你們家族再被稱為什麼美人窩,跟你「王瓜」也沒半顆銅錢的關係啊。司徒積玉總不可能當月老,幫你與那位年輕隱官牽紅線吧?再說了,如今不都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那邊,是出了名的妻管嚴?每次在自家酒鋪喝了點酒,就都要在門外睡覺的……

  少女自言自語道:「修道之士,積攢外功,內煉精神,當寓清於濁,須用晦而明。孔鵷,這種空泛的道家籠統語,有意思麼?」

  孔鵷懶洋洋道:「我修道沒啥天賦,年少時被發現有畫符的資質,屬於掉坑裡了,要是專心練拳,如今怎麼都該止境境了吧。」

  有人緩緩走在泥瓶巷中,向他們兩個外鄉人走來,笑言道:「沒有那麼容易躋身止境的,山巔境還有幾分可能。」

  孔鵷笑道:「你說了算啊?」

  那人說道:「我說了不算,你就能止境啊?」

  王瓜掩嘴嬌笑,收斂笑意,已經猜出對方身份的少女,連忙打了個稽首,「小門小派的王瓜,見過陳先生。」

  孔鵷本來覺得總不是任何一個走在巷中的人,就是那個陳平安吧,這會兒趕忙站好,抱拳道:「晚輩孔鵷!」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看來於道友很看重你們,明明不必來這裡,還是讓你們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不明就裡。

  陳平安說道:「帶你們隨便逛逛?」

  孔鵷可不敢點這個頭。

  他雖然是授籙道士,卻更多是以純粹武夫自居,如今見著了一位能夠讓曹慈鼻青臉腫的「前輩」,得謙虛些。

  遇見曹慈,孔鵷可以放大膽子,虛心請教。眼前這位,真心不敢。

  那王瓜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大方方點頭說好,謝過陳先生。

  之後孔鵷便愈發摸不著頭腦了,這位身份極多的陳先生,真就帶著他們開始閒逛小鎮了,還邀請他們去騎龍巷兩間鋪子坐坐,說是在壓歲鋪子買了糕點,可以再去隔壁,如果遇見心儀的物件,可以打八折。

  孔鵷以眼角餘光看了眼王瓜,卻見少女額頭其實滲出汗水,顯而易見,遠沒有表面那麼鎮靜。

  孔鵷便心裡打鼓,總不至於,是那膽大包天假冒陳平安的貨色,準備劫財又劫色?

  白霧茫茫中,有人環顧四周,心中驚駭萬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田宮,打碎椅子,可是要賠的。」

  在那碧天雲海之中,不知為何會身在此地的冷峻少年,他擡起頭,只見一只金色大手如山岳落下,砸向頭頂,四周罡風大震,「有緣乘坐鶴背之人,當知天上風大徹骨寒。你這孩子,叫童香對吧,還是叫香童來著?無所謂了,反正你就不懂這個道理。」

  屋內不同道士,面對不同景象。

  桃符山地界一候、二候、三候峰,三位做客落魄山的年輕道士,恰好各自都在隔壁山頭,分別瞧見了于玄,薛天君和丁道士。

  還有那文霞,只覺得那天他們與陳平安鬧了個不歡而散,很快就乘坐龍蛇蹤渡船返回中土神洲,她回到了鬥然派,去了後山,在竹林瞧見了那個熟悉的婀娜背影,喊了一聲葉師叔,當那「葉淡」轉過頭來……文霞瞬間道心失守,乾嘔起來。

  被譽為太清境界的走斝山,有一處名勝古跡,停杯亭。就因為那位人間最得意,曾經在山中喝過酒。

  同樣是此山中,魯壁魚瞧見了十幾頭蠻荒天下的舊王座大妖,不同姿態在那山巔,卻用同一種眼神,看螻蟻一般看著自己。

  而那獨自散步的朱紫綬,卻是在涼亭內,瞧見了那位風采絕倫的人間最得意,他放下手中酒杯,笑著與她點頭緻意,說她是可造之材,只管繼續登高。

  更有那丁道士,呆呆看著瞬間被陳平安斬殺殆盡的滿地屍體,有那被飛劍洞穿頭顱的道士,癱軟靠著椅子。有那被削去整顆腦袋的道士,擡起手想要扶住腦袋,卻頹然垂下。有那被連人帶椅子一並攔腰斬斷的道士,她只是死死盯住丁道士,似乎在怨懟,在仇恨他為何不出手相救……

  「薛天君,知道在我那位於道友心中,你們這些人當中,最自負者是誰嗎?猜對了,是你,薛直歲。」

  這還只是個楔子。

  真正好戲還在後頭。

  貂帽少女坐在屋頂喝酒,咱們山主真是大忙人一個。

  屋內何止是那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如同一條滔滔江河,不知不覺中,早就分出了十數條支脈。

  陳山主以符籙對符籙。陳宗師以拳法對道法。

  陳隱官以劍術對符籙。陳道長以雷法對道法。

  如身在村塾的陳先生總之就是以道理講道理。

  謝狗覺得陳平安要是哪天躋身了飛升境,自己如果還沒有躋身十四境的話,還真不一定敢說贏他啊。

  而那個陳平安的真身,只是散步去了竹樓,坐在崖畔,頭頂坐著個蓮花小人兒,一起悠然看雲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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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50:18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08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

  人在山中行,風起松濤,若聞劍戟鳴,崖外鳥向鳥上飛,雲從雲中起。

  黑衣小姑娘一路巡山來到崖畔,還跟著倆拖油瓶的周首席,米大劍仙。

  落座,小米粒開始分發瓜子,哪怕不用開口言語,誰也不覺氣氛尷尬。

  陳平安嗑著瓜子,突然問了個古怪問題,「曾經之姜尚真成為今日之周首席,會不會有很大的遺憾?」

  玉圭宗九弈峰的峰主,北俱蘆洲的姜賊,藕花福地的春潮宮周肥,曾經在雲窟福地大開殺戒的姜氏家主,書簡湖真境宗內讓野修劉老成都不敢有絲毫異心的姜宗主,神篆峰祖師堂內被摔椅子的姜尚真。

  姜尚真要適應和融入落魄山,就等於是在遷就落魄山,就等於姜尚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姜尚真,最麻煩的地方,在於落魄山上,聰明人的不在少數,姜尚真如果只是僞裝,落魄山內外是兩個人,就又等於是貌合神離,關係注定不長久。所以「修行做人皆隨心所欲、從不被迫作取捨」的姜尚真,好像必須做一個二選一。

  姜尚真笑得合不攏嘴,「先前在桐葉洲與崔宗主重逢,他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不愧是先生學生,都有差不多的心思。」

  陳平安問道:「當時你的答案是什麽?」

  姜尚真笑道:「忘了。」

  陳平安也不再追問,開始轉移話題,「不忙著回桐葉洲吧?」

  姜尚真點頭道:「我可是上宗首席。」

  小米粒望向米裕,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餘米餘米,周首席點你呢。」

  本來還想裝個傻的米裕,只好無奈道:「隱官大人,既然老聾兒來了,能不能讓他當青萍劍宗的首席供奉啊,我願意讓賢!」

  陳平安笑道:「別,如果再給老聾兒加副擔子,他可能就要卷鋪蓋跑路了。」

  米裕還不死心,「我去勸勸?」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就當個人吧。」

  米裕只得作罷。

  姜尚真笑問道:「山主想好臨別贈禮了?」

  陳平安點頭道:「恰好小有家底,人手一張符籙。」

  米裕咳嗽一聲。

  陳平安回過神,失策了。

  崔東山曾經說過一句很崔東山的話,大緻意思是他這個學生,只是擅長摧毀人心,陳平安這個先生,却是擅長修補人心。

  這句稱贊,到底有幾分誠心,陳平安並不去深究。

  但是陳平安將崔東山這句話記得很牢,當成一句極有分量的提醒,甚至是敲打。

  所以陳平安一直在捫心自問,先生的言行,到底配不配得上自己學生的這句話。

  這就很陳平安了。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之所以是陳平安的緣由之一?

  姜尚真問道:「聽說山主急需金精銅錢?」

  陳平安笑道:「暫時够用了。姜老宗主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口碑名聲,就別揮霍掉了。如今缺的,花錢都買不來,比較難辦。」

  姜尚真心領神會,是說那斬龍台材質的磨劍石。此物,對於劍修而言,真不嫌多。不是劍修的,也願意珍藏,典型的無價無市。

  劍修的飛劍數量,並不絕對與殺力高低、未來成就掛鈎,在劍氣長城,只有一把本命飛劍,就能鑿穿蠻荒大陣的劍仙,萬年以來,大有人在。但是世間沒有任何一位劍修,會嫌棄自己多出一把飛劍。

  擁有兩把本命飛劍的劍修,數量不多,相較於一把的,數量已經呈現出斷崖式的減少。

  而多達三把飛劍的劍修,在劍氣長城萬年歷史上,不能說是屈指可數,可如果給避暑行宮一張紙,怎麽也是寫不滿名字的。

  玉圭宗那個歷史上最年輕的九弈峰峰主,少年邱植,他就有三把本命飛劍。

  九個孩子當中瞧著最不起眼的姚小妍,她也有三把。

  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更是有四把。

  裴旻也是陳平安目前所知飛劍數量最多的劍修。

  姜尚真說道:「劍修只有聊起這個,才會覺得只有一把本命飛劍,還剩下點好處了。」

  米裕以心聲問道:「隱官大人,我跟周首席大搖大擺返回桐葉洲,再偷摸走一趟龍脊山?」

  米大劍仙的畫外音就是咱們偷偷砍下幾塊,先解決燃眉之急。

  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如今就是大驪國師,你給我偷摸個試試看?!」

  米裕看了眼姜尚真,監守自盜這種事,周首席不就做得行雲流水。

  姜尚真說道:「劍修每用掉一塊磨劍石,世間就少一塊斬龍台,確實難辦。」

  于玄有錢,有境界,有身份,有功德,有口碑……一位練氣士該有的,令人羨慕的,于玄都有,而且還都比別人多。

  即便方方面面闊綽如此,先前跟陳平安聊起斬龍台的買賣,老真人也很是為難,不敢有任何打包票,只能說幫忙在老朋友那邊提一嘴,牽線搭橋。他們肯不肯賣,會以什麽價格賣,都得看緣分。

  大驪戶部秘錄的甲六山,小鎮俗名龍脊山。在此開山的,有四方勢力,大驪宋氏,阮邛,寶瓶洲兩位兵家祖庭風雪廟和真武山。

  此山封禁將近三十年,關卡與陣法,層層叠叠,戒備森嚴,未經允許擅自入山者斬立決。

  等到陳平安如今多出了一個大驪國師身份,當然可以自由出入。

  不過大驪朝廷只負責幫忙開山,裸露出那片斬龍台,並不參與瓜分這些最純粹的磨劍石。

  本屬於風雪廟與龍泉劍宗的斬龍台,其實已經是個空殼子。

  巨大的付出,得到了豐厚的報酬,比如風雪廟祖師就秘密得到了一道遠古劍術,憑此躋身仙人,同時這條劍脈,可以讓劍修直指玉璞,能够讓劍修在開府、結金丹、由元嬰破境躋身玉璞境,在這三大修道關隘上,有如神助,架起長橋,小去諸多阻力。如此一來,所謂「直指」,名副其實。

  而阮邛在見到「老劍條」之後,也得到了一門匪夷所思的鑄劍術。在那之前開采的所有斬龍台,身為大驪宋氏皇家首席供奉的阮邛,只餘下一小部分,留作家底,龍泉劍宗畢竟是一座劍道宗門,剩下大部分都送給了大驪朝廷,而大驪皇帝又轉手送給了幫忙打造劍舟、山岳渡船的墨家,作為抵債,墨家钜子如今在蠻荒天下打造的那座城池,最重要的基礎材料就是斬龍台。

  故而如今「還沒有敗光祖業」的,就只剩下真武山了。

  遠古天庭有兩座行刑台,其中一座就叫斬龍台,登天一役被打碎,墜落人間,最大的兩塊,就是驪珠洞天的龍脊山,跟劍氣長城寧府那座山頂構建涼亭的「小山」。

  按照純陽呂喦的說法,龍脊山古稱頗多,有真隱,天鼻,風車,寮燈等說法,山中曾經有一座洞天括蒼洞,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一處風水寶地。

  而寧姚當年曾經托付倒懸山看門人張祿,送給鸛雀客棧的陳平安一塊形如長條板硯的斬龍台,其中一面銘刻「天真」。

  想來就有「天鼻」「真隱」各取其一組詞的用意。

  等到陳平安聽說了呂喦的泄露天機,就去問過寧姚,寧姚說當年送出此物,就是老大劍仙的意思。

  只是陳清都那會兒在甯姚這邊評價陳平安的說辭,不太中聽。

  老大劍仙說那窮酸小子,長得黑不溜秋,委實不俊,雖說一雙眼睛還算炯炯有神,却也襯得他更黑了,模樣醜是醜了點,但不管怎麽說,少年武夫,能够萬里迢迢跨海遠遊,在那蛟龍溝都差點把小命丟了,過倒懸山,就為了給寧丫頭你送劍,見了麵,喝了點小酒,就敢說喜歡你,追求心儀女子的不要臉,他那小子是得了精髓的,何况身上還有一股子韌勁,不差。既然他喜歡你,你也不討厭他,怎麽都該表示表示,我看那塊斬龍石就挺好,他家鄉就有此物,財迷已經曉得此物的金貴了,他如今還不是煉氣士,更不是劍修,若是回鄉路上,例如在那臭牛鼻子的藕花福地,小子僥倖重建了長生橋,他哪天缺了錢,為了破境,就捨得高價賣出、或是偷偷與誰典當此物,說明此人眼窮心不定,絕非良配。尤其以後萬一成了劍修,被境界和煉劍所誘惑,偷偷消磨這方斬龍台,寧丫頭也別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蒙蔽,這種男人,依舊要不得……

  當時寧姚聽得眉頭直皺,只是等陳清都說完,才給出自己的想法和答案。

  我不願如此試探他,他也不需要如此被試探。

  如果說這些言語的,不是老大劍仙,甯姚就會換一個更直接的說法。

  這是她在侮辱陳平安,也是寧姚作踐了自己。

  陳清都當時笑得不行,感慨一句,「情字不可敵,甯姚不例外。」

  少年少女的相互喜歡,真是美好。

  之後老大劍仙才說了一個寧姚願意接受的理由,說此物暗藏一樁不小機緣,於陳平安將來修行有助,那小子,比較聰明,說不定哪天就能開竅,想出其中玄機,但是你不能提醒他,一提醒就離題萬里嘍。

  一樁機緣?老大劍仙你哪怕換個說法,說是一樁「文字緣」,我可能也會多想幾分啊。

  否則這件甯姚贈送的定情信物,我肯定不作二想。機緣?能够跟寧姚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緣分了。

  除了每每記起、看到「天真」與「寧姚」,就是單純想她,還會想什麽,還能想什麽?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緣法未到,別說是求而不得,怎麽求都不知道,甚至根本不知需要有要求。

  哪怕跟寧姚事後複盤,陳平安大緻確定老大劍仙所謂的不小機緣,就是那座括蒼洞天和那半座斬龍台,即便錯過了,也沒什麽。

  他始終不曾錯過她。

  遙想當年,在劍氣長城,你們以為是在酒鋪跟朋友喝了點酒,寧姚就不讓我進門?

  當然不是事實,大錯特錯!哪個王八蛋敢誤會我,我就讓誰知道什麽叫讀書人,什麽叫我家鄉小鎮的民風淳樸。

  那是我自己不願意進門好不好,門外涼爽,醉醺醺然,躺著打盹,饒有風味,與看門的納蘭爺爺一起聊些老黃曆,賊有意思!

  真武山,看來今年內還是要走一趟了。

  一來是談一談那片斬龍台,看看有無商量的餘地。

  更重要的,陳平安是想要見一見馬苦玄的那位護道人。

  此人自然不是什麽惡人,他甚至與很多山上修道之人都不一樣。當然在驪珠洞天內,他更沒有如何刁難和算計陳平安。

  只是對方曾經將某個道理,撂在了草鞋少年這邊,如今已是山主的陳劍仙,就帶著這個道理去見一見他。事情很簡單。

  上次祖師堂議事結束之後,陳平安再去壓歲鋪子跟石掌櫃按例對賬,那個喜歡當小啞巴的再傳弟子周俊臣,如今見了麵,雖然還是沒什麽笑臉,但是都會主動喊陳平安一聲師公了。

  陳平安只會點點頭,嗯一聲。心裡其實美壞了。

  石柔私底下就跟小啞巴說看得出來,陳山主很高興你能够主動喊他師公。

  小啞巴撇撇嘴,說師公是忙大事的人,心情哪裡會因為這點小事有起伏。

  不過孩子嘴上是這麽說,心情是很好的,因為他站在板凳上看書的時候,整個人的狀態,都是鬆弛的,孩子再不是那種好像蜷縮在角落小心翼翼看世界的模樣了。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了一句關於袁黃的事情,姜尚真說這小子真心不錯,資質心性都好,挺適合來落魄山落脚的,將來武學成就,估計不會比鍾倩、曹逆低。

  其實陳平安是希望通過袁黃反證一事。落魄山如今的風氣,與我這位山主無關,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

  這傢伙在上山之前,就已經很會說話了,既然袁黃是如此,那麽周首席、賈老神仙你們也是如此,由此證明,我家山中風氣如何,與我何幹?說不得還是你們影響了我呢。

  姜尚真哪裡清楚這裡邊的彎彎繞繞。

  先前在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來了一手富貴險中求,如願成為了大驪地支一脈的領袖,終於有了施展抱負的更大餘地。

  這位前任窑務督造官,自以為是在進行一場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賭,不料他的選擇,早就是崔瀺預料之中的事情。

  因為袁化境已經證明此事,國師崔瀺確實有話捎給陳平安,說曹耕心是一個比較適合的人選,只要他敢賭,你陳平安就讓他來當地支修士明面上的領袖,可以免去許多紛擾庶務的分心,只是記得讓皇子宋續與曹耕心相互掣肘,明裡暗裡,都不可太過一團和氣,事無異議,就是一條日漸腐朽的歧途。

  但是袁化境在說出這個真相之前,先問了陳平安兩個問題,第一,如何看待十年一度的山水察計一事?

  第二,會如何處置大瀆以南,大驪王朝之外,各國被鎮壓的山水神靈?

  陳平安各自給出答案,大驪朝廷境內的山水考評,改十年為三十年。

  從寶瓶洲南部諸國揀選出一部分山水神靈,給他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用以緩和南部半洲和北方一國的南北關係。

  這就像一場考校,出題的主考官是崔瀺,袁化境只是閱卷官,陳平安答對了有答對的評語,答錯了就有答錯的考評。

  如果作為大驪國師繼任者的陳平安,什麽崔瀺既定政策都不做任何更改,袁化境就可以什麽都當不知道。

  陳平安笑著詢問是不是每一位地支修士,都藏有各自的任務,等著自己作出什麽決定,再來「奉旨」敲打自己?

  袁化境搖頭說不知道,陳國師有本事就自己去問出答案,不必在這裡套我的話。

  見袁劍仙如此以誠待人,陳山主很是欣慰,於是投桃報李,親口承若袁劍仙若是在拜劍台閉關失敗,一切靈氣消耗,落魄山不收一顆雪花錢。

  袁化境當場臉黑。

  所幸到了拜劍台,時常與那甘棠供奉請教劍術,收獲頗豐,尤其是期間謝狗不知是何緣由,竟然主動開口點撥了袁化境三兩句,讓袁化境豁然開朗。說是聽她寥寥幾句話,勝過十年苦修功,半點不誇張。袁化境在此閉關破境之心,愈發堅定。就算落魄山趕他走都不走了。

  當時謝狗倒不是覺得袁化境資質如何,值得她指點幾句什麽的,沒有的事。可不能讓小陌誤會了。

  謝狗純粹只是受不了傻子做傻事,把簡簡單單的修行練劍,非要搞得那麽複雜,讓她在一旁看著真著急。

  這就像學塾蒙童在做一個最簡單的算術題,一加九二加八三加七……都等於十啊,你這小元嬰,咋個非要一加二加三什麽的,關鍵是一個不小心還多加了個一二三的,再來個減法甚至是乘除,你這練劍路徑,倒是整得挺花俏啊……

  看得謝狗恨不得把袁化境的腦袋按在地上,是十啊,她看一眼就知道答案是十,你資質再差,腦子再笨,也不該這麽搞自己啊。

  一開始謝狗還擔心誤會了這位袁劍仙,是不是故意把簡單問題複雜化,她看了一會兒,發現真不是,就是年輕人的腦子有問題。

  同樣是劍修,同樣是「天才」,哪怕同樣是按照「百年道齡」來計算。

  袁化境看上去這個問題不簡單,其實真的很難。

  謝狗初看這個問題不難,其實這個問題更簡單。

  至於寧姚……她可能看不到什麽問題不問題的。

  要說咱們那位陳山主?大概是極有耐心,不管如何加減乘除,都要反複試試看,故意繞遠路,反正都會得出那個正確的答案。

  不管如何,袁化境到了落魄山再來拜劍台,已經半點不覺得自己是什麽天才了,果然練劍還需勤勉。

  陳靈均獨自晃蕩到了這邊,瞧見一大幫子坐在那邊嗑瓜子,埋怨不已,怎麽不捎上自己。

  姜尚真說道:「山主需要閉關一段時日,村塾那邊的教學,不如讓我代課幾天?」

  陳平安看了眼他,沒說話。

  米裕更是直搖頭,這就比避暑行宮還要避暑行宮了,周首席為了在小陌那邊找回一點場子,有點狗急跳牆,不擇手段了。

  陳靈均拍了拍周首席的骼膊,「別逞强,你就不是這塊材料。」

  我就不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小陌再好,周首席你也很好嘛。

  姜尚真却是難得神色認真,微笑道:「你們大概不知道,我年少時就有個夢想,從來不好意思說出口,就是在誰都不知道姜尚真是誰的鄉野市井間,開一家書鋪,書鋪邊上有座學塾,我當教書先生。」

  「我的這個夢想,雖然已非少年,但是還很年輕。」

  「山主,你要是擔心我比你教得更好,那就當我沒說。」

  陳山主親自關門待客的府邸那邊,可就沒崖畔石桌這般氣氛融洽了。

  一言不合就仗勢欺人?好個家大業大陳山主,好個暴得大名陳隱官!

  作為鬥然派掌門的高徒,田宮突逢異象,臨危不亂,先以符陣護身,再祭出幾件靈寶,照耀得周遭百丈光明,驅散迷霧,開口問道:「陳山主意欲何為?」

  那厮依舊裝神弄鬼,不願現出真身,反問一句,「不如換個更有意義的問題。」

  田宮一邊穩住道心,單手掐訣,從袖中掠出一條長達百丈的火籙長龍,游曳之地,再逐迷霧掃蕩一空,依稀可見,置身於水面之上,細看之下,每一條水紋彷彿皆是一道古符?田宮心中震撼不已,是落魄山一座現成的符陣?被陳平安拿來就用,還是神不知鬼不覺臨時起陣?

  田宮沉默片刻,身後還擺著那張座椅,終於後知後覺,冷笑問道:「陳山主安排我們住在這座宅子,難道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炫耀符法?」

  「只是想知道鬥然派開山一脈的祖師符籙,火蛟渡江符,到底能够一氣掠出多遠,跨過多寬的水面。」

  陳平安的嗓音從背後傳來,好似就站在椅子那邊,田宮駕馭那條符籙火龍,氣勢汹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後撞去。

  田宮怔怔轉頭,只見那一襲青衫長褂,的的確確就站在椅子後邊,雙手搭在椅子頂部,笑望向自己。

  而那條直奔青衫而去的符籙火龍,不知為何,愈來愈小,距離那陳平安越近,規模越小,明明看似距離陳平安額頭不過尺餘,汹汹火龍始終不曾停歇,但是那陳平安熟視無睹,好像篤定這張符籙根本無法觸及自身。照理說,這張符籙轉瞬間早已掠出十數里路程,約莫是這座符陣小天地內猶有一層「境界」,擋在了兩人之間,如一道天塹,難以逾越。

  陳平安紋絲不動,趴在椅子那邊,老神在在道:「若是符籙可以說話,那我這張符,能够讓你這張符,叫苦不叠,有看似咫尺實則天涯海角的頽敗之感,教人心灰意冷。」

  田宮默然不語。

  陳平安微笑道:「我有一符,可以讓火蛟渡江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若山蛟走水成火龍。」

  田宮怒斥道:「外道狂言!」

  陳平安笑問道:「既然火蛟注定難以渡江,走水成功。我們閒著也是閒著,不妨猜猜看,我這張符籙,是個什麽名稱?」

  田宮不情不願給出心中猜測,「尺棰符。」

  高人有高語,大人有大言,古雲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作為鬥然派最痴迷修行的道士,田宮這點眼力和學識還是有的。

  陳平安點點頭,「猜對了。再就猜猜看,符紙是什麽材質?」

  田宮緩緩說道:「煉光陰長河為符紙,故而別有功效,能够以符煉符,如同走水。這類符法,是飛仙宮疊符一道精妙所在。」

  陳平安笑問道:「一棵道樹開五花,鬥然派與飛仙宮不同宗,到底同源,同拜一位祖師爺。明知疊符有大用,為何不去互參?」

  田宮欲言又止,最終仍是無言以對。

  面容冷峻的少年香童,被鶴背峰楊玄寶譽為「符法造詣最近于玄」的修道天才,被那隻大如山岳的金色手掌,鎮壓在山脚一般,雙腿盤坐,祭出了數件本命物,堪堪托住那張……山字符。

  一襲青衫蹲在不遠處,吞雲吐霧,當此人偶爾以烟桿輕輕磕地,香童便要面紅耳赤幾分,愈發吃力幾分。

  陳平安笑問一句,「童香也好,香童也罷,都是天才,既然是天才,想必看幾眼就會學會,我聽說桃符山時常舉辦道會,五宗子弟都會演習符法,切磋道法,取長補短,你為何沒有掌握鬥然派的幾手開山符?難道說你一次都沒有參加?覺得五宗子弟,唯有自己是天才?能成于玄第二?誰給你的自信?師尊楊玄寶?還是因為她帶你破格去過幾次雲夢洞天?」

  香童臉色鐵青,少年畢竟難得外出,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駡了幾句自認為是駡人的話吧。

  陳平安笑道:「多罵幾句。」

  「身在山中不知山,既不知何謂鶴背峰,更不知何為桃符山。楊玄寶自身修符法,是大家,傳道教徒弟,是小家。」

  「她將你保護得太好,拔苗助長了。將來香童或是黯然兵解離世之時,或是下山曆練身死道消之日,回頭再看人生路,捧殺香童者,楊玄寶是也。」

  「小娃兒,你要對得起你師尊楊玄寶的寵溺和希冀。不可讓她一次傷心就打殺了萬千欣喜,讓她悔不當初。」

  香童雙臂發麻,脖頸發酸,頭頂山岳越壓越低,少年只得越來越低頭。

  最可恨的,是那個姓陳的故意每說一次,便在山上再加一山,逼得他好像一次又一次好像點頭稱是。

  依仗道法,境界,竟敢如此辱人!

  香童驀然眼睛一亮,只見一位熟悉女冠强行破陣,破開禁制,步出大門,對那青衫男子淡然言語道:「陳山主,請適可而止,如何傳道,你一個外人,不必對我指手畫……」

  不等鶴背峰楊玄寶說出最後一個「脚」字,刹那之間,劍光一閃,女冠頭顱便已滾地,她那雙眸與香童恰好對視。

  香童心中驚駭,哪怕已經明知師父是假,此事不真,仍是一瞬間道心失守,大山轟然壓頂,好似真身碾作肉泥,魂魄化作齏粉。

  下一刻,「走,小娃兒,暫無境界,沒了身份,純以肉眼凡胎的俗子身份,帶你看幾眼人間紅塵,漲漲閱曆,要以山河萬古開闊吾輩心胸,用千百牛毛瑣事砥礪吾輩道心。教一個沒了師尊的香童,如何在這世界自處,看看能否僅憑自己,在世道上尋見立錐之地。」

  在那走斝山,魯壁魚擡頭望見山頂那撥氣勢衝天的王座大妖,謹守道心,告訴自己眼中所見皆是虛妄,結果便有那大妖朱厭一棍砸下,裹挾無窮道意和殺機,魯壁魚瞪大眼睛,下意識一退再退,長棍抵住魯壁魚的腦袋,那頭王座大妖大笑一聲,搖搖頭,滿臉鄙夷,浩然地仙之流,道心果然不堪一擊,隨便一棍下去,打殺幾十個于玄徒孫輩,有何難。

  「朱紫綬,作為旁觀者,我有一言相勸,你不必視薛直歲如神明,尤其不可敬畏他如天道。既高看了他,也小覷了自己。」

  「薛直歲,你身為天君,一宮之主,是否需要自省幾分?別家道脈的天君不去說,作為于玄嫡傳,學他者生似他者死,自然沒有問題,可若是當徒弟的,一點不似師尊,而且形神兩不似,怎的,薛天君是想要欺師滅祖,取而代之啊?」

  那個天資卓絕可以吃符漲道行破境界的女冠白鳳,已經在一處無垠虛空牢籠中,吃了不知多少張她聞所未聞、見未所見的珍稀符籙,但是她越吃境界越高,直奔玉璞,仙人,飛升……但是越吃越瘦,形神憔悴,皮包骨頭,她覺得自己好像都躋身傳說中的十四境了,被她吃掉的萬千符籙可以隨便吐出,她只需隨手丟出一張,小如芥子的一粒符光,便可以將那一顆顆遠古星辰肆意炸碎,或是切割成兩半,可以將一條條璀璨天河攪得星斗轉移,隨意搬弄,布置天象……

  她真要吐了。

  丁道士看著屋內,那滿地屍骸,慘絕人寰的景象,道心只是稍起漣漪便平。

  假的,是如此。就算是真的,丁道士更是如此。

  修道之人,何必論善惡,有了善惡就有是非,有了是非,幽居山中修道,就在紅塵裡打滾,恐怕道心才不純粹。

  他出身太羹福地,上山修道之前,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人間苦難,多矣。

  丁道士坐在原地,依舊是縮脖子靠椅背的慵懶姿勢,雙手插袖,問道:「陳山主,這類以假亂真的炫技手段,可能用在別人身上,興許有幾分管用。對付小道,可能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那個手持旱烟桿、蹺二郎腿的男子,笑道:「丁道士,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

  丁道士換了個更舒服些的坐姿,犯困是不至於了,神色認真說道:「陳山主如果是想以理服人,可能同樣未必有用,不如換一種辦法,比如以力服人?好歹可以讓小道口服心不服,不像現在,陳山主浪費光陰和天地靈氣,小道也覺得陳山主在浪費小道的光陰。就像那文霞,先前對你顯擺與文廟和熹平先生的關係,她很不以為然,覺得你的心境,配不上那麽多的頭銜,也就只是個桌上喜歡說認識誰的人,唯一區別,不過是山下人說自己認識某首富某顯宦,山上人說自己認識于玄罷了。小道亦然,事情不同理相同,白白讓小道瞧不起陳山主了,沒必要。」

  丁道士不料那人當真點頭,來了一句,「那就換個法子,讓你如願,以力服人。」

  片刻之後,鼻青臉腫的丁道士躺在地上,擡手擦了擦鼻子,滿手都是鮮血。

  丁道士還是笑道:「陳劍仙,技止於此?」

  站在附近的陳平安,笑了笑,「你所依仗者,確實不在外物,而在自身機巧,在求道心固。否則也不會連如何繞過心魔,順順利利躋身玉璞,你都能想出一條捷徑。說你歧途了,當然不信?」

  丁道士眼前一花,變躺為站,懸在空中俯瞰大地山河,只見地面上以一條長河為界,出現了兩條被河水「截斷」的山脈,出現了兩種景象,其中一條山脈,在河水一側,百峰綿延,河對面的半截山脈,却只有高峰數座而已,一山更比一山高,但是道路明顯。而另外那條山脈,由長橋跨河勾連山脈,一邊山峰寥寥,對岸却是萬重山,一山放出一山攔,只是道路崎嶇,却無高山矗立。

  下一刻,丁道士就站在那座長橋上,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旁,「以符法封禁記憶,以捷徑繞過心魔,僥倖架橋過關,不是沒用,是很好用。只是唯獨不能用在元嬰到玉璞這一關。你就沒有想過,為何躋身了玉璞境,猶有返璞歸真、躋身仙人的『求真』一事?防的,就是你這種最聰明的學道之人。丁道士,我沒必要嚇唬你,等著吧,等你到了玉璞境瓶頸,就要還債了,山中修道歲月,不知山外寒暑又如何,你却要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一定會讓你苦不堪言的。」

  丁道士聞言,輕輕嘆息一聲,「實在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沒辦法的辦法啊,陳山主,你有所不知,我並非故意抖摟聰明,而是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

  「羽化山高人輩出,見識不淺,就沒有人攔著你?好好勸你幾句?」

  「他們沒有想到我可以想出這種捷徑。等到察覺,已成定局。當師門長輩的,總不能把我打得跌境、從元嬰再走一遭吧。」

  「天無絕人之路,為何不求祖師于玄?」

  「你以為於祖師是誰?想見就見,想要問道就問道,你知不知道,於祖師的徒孫輩有多少人?一山四宗門,有多少授籙道士?於祖師哪怕偶爾現身道場填金峰,又需要回復多少封書信,每天接見多少道士,處理多少必須他親自批閱的庶務……」

  「有機會,可以求,為何不求?」

  「那是符籙于玄,合道星河十四境!你以為飛劍傳信一封,或是跑去填金峰……」

  「為何不求?」

  「……」

  「回頭我幫你跟於道友求上一求,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

  「修道要怕道心不純粹,道心不要怕不純粹。這個道理,對其他人不管用,你丁道士却要時刻牢記。」

  道士側過身,誠心誠意打了個稽首,「晚輩丁道士,虛心受教,銘記在心!」

  陳平安坦然受之,笑問道:「丁道士肯定不是你的本名,原先名字不好聽?說來聽聽?」

  丁道士看了眼「前程」景象,反問道:「陳先生,若非得到你的指點,我注定前路坎坷?」

  陳平安笑了笑,「嚇唬你的,你還真信啊。求真一關,攔不住你。」

  丁道士先是愕然,隨後灑然一笑,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他問道:「陳先生,為何故意那般言語作為開場白,讓小道,文霞,讓我們都對你輕視幾分?」

  陳平安反問道:「不先知道你們的『輕視』所在,如果知曉你們的『重視』何在?」

  「我既要知道你們這撥譜牒修士的共同性在哪裡,也要知道你們的特殊性和各自差異。」

  「丁道友,你修道一事,頗不俗氣,至於傳道一事,還差得遠。如今有無收徒?」

  丁道士笑道:「暫時還沒有收徒。還有,陳先生就不要喊我道友了,晚輩如今還當不起。」

  屋內一衆道士,陸陸續續,一一返回真實境地,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丁道士已經變得正襟危坐,也有那神色恍惚或是大汗淋漓的道士,更有道士必須掐訣坐定,才能穩住心湖動靜。

  他早已對那陳先生心悅誠服,何止是此行不虛,根本就是大有裨益。

  田宮改變主意了,準備先去其餘一山三宗求學問道,再去一趟南婆娑洲靈寶派,尋人問道。偷學?陳山主說了,那叫切磋!

  我輩學道之人與他人學道,能叫偷?

  梁朝冠算是有驚無險過關,可依然心有餘悸,想著以後陳平安哪天做客桃符山,路過一候峰,自己得藉口閉關,離他遠一點。

  朱紫綬其實算是最不糟心的一個道士了,不知那些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修道天才,都是那副撞見鬼、又好像同時見了神的模樣。

  少年香童是最後一個睜開眼睛的道士,咬牙切齒道:「姓陳的,任你手段無數,計謀百出,我偏不服你!」

  桃符山「三候」峰的三位道士,在不同山頭,遇見了不同的人,他們各有各的收獲。如今才知符籙一道,不止是往高處去的才叫大符。

  白鳳幽幽嘆息一聲,符籙這玩意兒,在那座虛幻境界中,她都快吃撑吃吐了,她就想著以後回到道觀內,就好好學學如何畫符。

  那個翹起腿抽旱煙的陳平安,微笑道:「些許障眼法,貽笑大方了。」

  丁道士心知不妙,要糟!

  這話聽著像是一句收場之語,驚堂木一拍且聽下回分解似的,其實不然。

  坐在陳平安對面的天君薛直歲,始終閉目養神,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入山才知雲峰好,撐傘徐徐帶雨行。

  李睦州是唯一一個不用苦熬的道士。

  山中下了一場雨,李睦州便拿出一把油紙傘,走到山脚那邊,作為看門人的道士仙尉,已經回宅子躲雨去了,大門沒關。

  李睦州就在門口,叩響鋪首銜環,那年輕道士聞聲出屋,站在廊道中,笑著招手道:「李道長,來裡邊坐。」

  已經聽陳靈均詳細介紹過中土神洲桃符山的了不起,當然青衣小童也炫耀了自己與那符籙于玄的相鄰而坐,把臂言歡。

  李睦州還是第一次進入道士仙尉的書房,第一眼就是那文房匾,「玄虛」,意思很大啊。

  書桌上擱放了一對樸拙的銅鎮紙,銘文是那極為常見的勸學內容,相對稀罕的,是七字相同。

  皆言萬般皆下品,好讀書,不好讀書。

  都說寸金寸光陰,好讀書,不好讀書。

  李睦州是學問淹博之士,稍微咀嚼,很快就想明白其中關節。

  確實,山下俗子,往往年少時最容易讀書,却不太願意勤勉求學。等到白頭時想要好好看書了,却是眼力不濟,精神不佳,沒有那麽容易讀書了。

  仙尉道長確實雅緻。

  自取道號「玄虛」仙尉,却沒有想要故弄玄虛,笑道:「這對銅鎮紙,是老廚子,就是我們落魄山的大管家親手打造,送給我的文房清供。這位朱先生,是真正的博學多才,妙語連珠。他說有書不讀,便是低了天分。他還說過一句,我們這輩子的慧根,是上輩子讀書而來,下輩子的智慧,是這輩子讀書而去。朱先生又說了,讀書分書本內外,却也不必非要盯著書上的文字,看人看事,多想多問,也是讀書。」

  李睦州深以為然,「確實是此理,朱先生幾句話,大有禪機,深具道意。」

  難怪先前路過那棟好像從不關門的宅子,就見那位老先生在堂屋作畫,繪一幅水墨荷花,將極長却極窄的一張宣紙鋪在桌上,再讓那道號景清的青衣小童拖拽宣紙,一枝墨荷,梗長丈餘,一筆到底!

  神完氣足,酣暢淋漓。

  李睦州本就是精通丹青的此道高手,見此場景,也要佩服不已。

  仙尉是走慣了江湖的,假道士,真江湖,便笑道:「李道長能這麽評價,也差不多哪裡去。」

  李睦州問道:「這裡的書籍?」

  仙尉搬來一條椅子,說道:「隨便看隨便翻,李道長就把這裡當成自己書房。」

  反正一些個翻閱較多的正經書,都已經藏在抽屜裡了。

  李睦州道了一聲謝,落座後拿起一本山下版刻較多的道書,又看了幾本,發現一個細節,道士仙尉看書,似乎只看序言和跋文?

  顯而易見,正文內容,那些長篇累牘的文字,主人根本不必多看,隨手翻頁掃過就知大概,偶爾有書頁折角,就是這本書的最緊要處?

  高人無疑了。

  難怪陳山主會讓自己與仙尉道長多聊聊。

  仙尉心虛不已,只是難得有個正兒八經的道士高人,坐在自己書房,就想著是不是請教請教,那些書頁折角處,處處都是疑惑。

  學問太低,修道太難。

  讀書人,京城居不易。修道之人,山居也難啊。

  仙尉猶豫不決,還是鼓起勇氣伸手指向折紙一頁,讀了幾句書上內容,試探性問道:「李道長,此語何解?」

  李睦州耳中聽著那句話,眼中盯著書上內容,心中想著的,却是,仙尉道長這是意有所指?

  考校學問?

  本來覺得那句話通俗易懂的李睦州,一下子就覺得吃不準了,莫非此語,意外有意,玄外有玄?

  仙尉見這位經緯觀的宗字頭道門高真,遇到這句話,竟然都要認真思量一番。

  道士仙尉一時間悲從中來,是了是了!看書修道,果然很難!

  李睦州思來想去,總不能閉口不言,正要開口說話,仙尉坐在一旁椅子上,手肘抵住桌子,再單手托腮,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好像在看那本攤開的書,也好像是在神遊萬里,既像是與陸道長言語,也像是自言自語,「朱先生說他也是聽一個學人說的法門,就在於五個字,『觀世音菩薩』。大緻意思就是說我們要『觀』,多看書,『世』,多走路,行世道,『音』,要多聽聽別人說什麽、想說什麽,不要一味自說自話,最後再有菩薩的慈悲心腸,那我們就算是在真正修行了。」

  彷彿學道人聞道,萬一禪關砉然破。

  道士李睦州瞬間躋身物我兩忘的心齋境地。

  天外,于玄非要給老秀才揉揉肩膀,老秀才非不肯,倆倔老頭就在那邊推搡,一來二去,不知是誰率先沒掌握好力道,另外一個就跟著沒輕沒重了,你來我往的,看架勢,就快要真的打起來了。

  老秀才突然停下手,揪鬚皺眉不已,「于玄,你覺得發生什麽事,會讓你跟落魄山反目成仇?」

  于玄微笑道:「是擔心發生類似那頭鬼物的偷襲手段?會有一二道士暴斃於落魄山?只管放心好了,我豈會讓陳道友為難。一來這些道士都是我親自挑選的,二來我悄悄設置了一張大符在他們身上,既是護身符,又是伏線符,誰要是覺得有機可乘,用點鬼蜮伎倆,那就別怪貧道循著那條線索,去登門拜訪了。何況陳道友是一貫小心謹慎的,否則白景道友也不會坐在屋頂。」

  「於老哥,你家山頭茫茫多,管不過來,實屬正常,話說回來,難怪仙槎道友先前要說道你幾句了,不算冤枉?」

  「五個宗字頭,差點就要一隻手都數不過嘍。經緯觀最窮,門風反而是最好的,你說奇不奇怪,玄不玄妙?」

  「你在此合道星河,當然是衆望所歸,旁人誰瞧了都服氣。白也就說他欠你一份人情,以後肯定會還上,當然還不上是最好。」

  「所以你躋身了十四境,中土文廟那邊,總得給份賀禮,意思意思。於老哥,你猜怎麽著,大夥兒一合計,琢磨來思量去,就是沒個定論。給多了,估計你會嫌雞肋,說不定還要覺得欠文廟一份人情。給少了,保不齊什麽山什麽宮什麽派的,會覺得我們這幫在文廟吃冷猪頭肉的讀書人,是一幫臭窮酸,說實話,我們也愁啊。」

  于玄揪住鬍子,一張老臉皺成一堆,「老秀才,給句準話,你要是這麽整的話,貧道很虛。」

  「你們是道士,道士肯定住在道觀裡,不然就是身在道場中,是也不是?」

  「老秀才,荀卿!你別逼我學那潑婦駡街啊,我于玄也是有脾氣的人。」

  「咋個還急眼了,駡架?於老兒,我再給你一次重新好好說話的機會!」

  「唉,老秀才,我這不是擔心集靈峰那邊出了紕漏,心急如焚就容易說話不過腦子嘛,見諒個。」

  「放肆,你既然不把我當朋友,於真人今兒傷了我的心,我就也不把你當兄弟,喊什麽老秀才,喊文聖!」

  「半借半送給落魄山的一千顆金精銅錢,借給陳道友的五百顆,這筆賬算在老秀才你頭上,如何?」

  「於老哥,你要是這麽聊天,那我可就上桿子往上爬,把你當親哥了啊?善,從來只有談錢就傷感情、借了錢就等於少個朋友的關係,哪裡有像我們這樣一談錢、感情就愈發深厚的關係?於老哥,有沒有帶酒,我得悶幾個,老弟才學有限,實在是說不出更多的誠摯言語了。」

  「荀老弟,喝酒就算了。」

  「實不相瞞,我跟亞聖反複商量,總算合計出個賀禮,打算送兩塊匾額給你,禮聖覺得可以,這件事就算通過文廟議事了。一塊匾額呢,榜書『道場』倆大字,擱不擱在填金峰,都隨你,另外一塊寫『道觀』,你依舊想放在哪裡就放哪裡,文廟只管送,可不管你擱在啥地方。」

  于玄驚訝道:「文廟捨得給出如此重禮?!」

  老秀才嗤笑道:「你覺得是誰先起的頭?」

  于玄喟然長嘆一聲,贊嘆道:「陳道友確實厚道,實誠,缺了點心眼。」

  他那六個嫡傳弟子。

  桃符山的鶴背峰楊玄寶,曾是于玄首徒,兵解再轉世,重返山中繼續修道,等於是一人占倆。

  經緯觀的垢道人,羽化山的鬼仙山主元素。飛仙宮的薛直歲。還有鬥然派,當代掌門梅真的師尊,已經閉關百年的童蒙。

  當然如今于玄還有一個藏藏掖掖的小弟子,不過暫時讓經緯觀那邊幫忙傳授道法,畢竟不宜帶往星河一起修行。

  先定心性再傳道與術,一向是于玄收徒宗旨。

  這次故意讓薛直歲「護道」,確實如陳平安所說,最需要打磨道心的,在于玄看來,恰好就是這位嫡傳弟子的道門天君。

  偌大一座飛仙宮,過於暮氣沉沉了。

  于玄每次莅臨飛仙宮,敢擡頭看他的道士,都沒有幾個啊。

  他既不是去巡查的,也不是遊山玩水,是極其希望走在路上,就有個道士,主動開口,問上一問道法,不問道,閒聊幾句也好。

  曾經有過這樣的道士,雖然會神色侷促,語無倫次,也會問一些並不高明的問題,但是于玄樂在其中,耐心為他們仔細解惑。

  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見著祖師爺于玄,敢開口言語的道士就開始越來越少,上次去飛仙宮,就連一個道士都沒有了。

  于玄當然可以主動停步,喊來一個遠遠稽首便無言的道士,但是于玄更希望飛仙宮的任何一條山路上,都有道士主動言語。

  于玄說道:「老秀才,現在可以讓我跟陳道友聊幾句了吧?」

  雖然看不見那落魄山景象,只是符籙在,他們道心大緻如何,于玄還是有所感知的。

  也就是某位道士的心境真到了糜爛境地,于玄也有機會出手挽救一二。

  等到老秀才撤掉了那份大道屏障。

  天外于玄以心聲言語一句。

  「陳道友待客真誠。」

  山中陳平安便回復一句。

  「於道友用心良苦。」

  于玄如釋重負,撫鬚而笑。一千顆金精銅錢,肯定不算打了個水漂。長遠來看,其實有賺,大有賺頭!

  不料那位陳道友笑問道:「他們只是有了個否定之否定,得了個很初步的肯定而已。於前輩畢竟是送了五百顆金精銅錢,我與人做買賣一向不願別人虧錢的,需不需晚輩再來個順水推舟,趁熱打鐵。一般而言,楔子過後,翻過開篇正文內容,就該步入中段,最後再來收官……」

  于玄忙不叠說道:「不必不必,陳道友如今忙著閉關,不宜耗神分心更多,有個楔子與開篇便足矣……」

  陳平安笑道:「前輩放心,接下來只在事上磨礪,無礙道心太多,我先帶他們見識見識山上鬥法之外的戰爭場面,再幫他們量身打造一場場刺殺,例如設身處地,換成是陳平安,如何面對甲申帳那撥劍修的圍剿……」

  于玄試探性說道:「陳道友何必如此勞神費力……」

  咦?

  心聲如石牛入海。

  于玄又開始揪著胡須一並揪心了。

  其實跟竹樓崔誠當初幫陳平安和裴錢教拳,是一個路數。

  先讓人退無可退,逼到牆角,全無一絲餘地可以周旋。

  比如丁道士無比自負於自身的修道天賦、學問才智。那就悉數摧毀之再重建。

  同樣手段,換成一個飛升境修士來做,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這撥道士們猶有一份大餘地可退,栽在別人手裡,是我差了道齡。

  陳平安一個外人,不管是旁觀者清,還是眼界使然,可能要比他們更瞭解五座宗門。

  只說從于玄,到垢道人,再到趙文敏,到李睦州。

  就像陳平安自己,對那剛剛進入跳魚山十六人,就少了耐心,而且是少了很多的耐心。

  這當然也跟當下陳平安的處境大有關係,但是退一萬步說,就算陳平安沒有跟馬苦玄打那一架,沒有被一位十四境候補鬼物偷襲,陳平安也還是不可能親自傳道和教拳,甚至不可能經常去跳魚山,至多就是站在開辟為私人道場的扶搖麓,憑欄遠眺,多看看那十六人的修行進展,通過一些細節,確定他們的心性品行,再與鄭大風和岑鴛機定期碰頭一次,查漏補缺。

  一座跳魚山,暫時多出十六人,等到大驪王朝送來第二撥劍修胚子呢?或是沒有在桐葉洲創立青萍劍宗?又或者等到二十年封山再解禁,落魄山所有藩屬山頭,都陸陸續續開峰,有元嬰修士或是遠遊境武夫坐鎮山頭,而這些峰主,都有了越來越多的親傳弟子和再傳弟子……

  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只是學鄭居中,終究不是鄭居中。

  所以于玄的這份良苦用心,陳平安心有戚戚然。于玄今日之境况煩憂,不就是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來日之必然?

  小門派擔心青黃不接,祖師堂香火不旺。弟子,錢財,天材地寶,靈器外物,道書秘笈,只求多多益善。

  大宗門,也會憂心弟子們良莠不齊,道場繁蕪,顧此失彼,人心渙散,擔心那些好苗子,一著不慎誤入歧途,求道不真。

  于玄是要他這個陳道友,做那惡人,來當砥礪那些兒孫輩道心的磨石。

  陳平安很默契就接下了這份苦差事,於老真人花錢買道心,陳平安何嘗不是一種未雨綢繆的預演和練手?

  何況還不用花錢。

  在陳平安眼中,這些身份清貴、當得起仙苗美譽的道士,其實大多數都是……年輕人。

  鬥然派的道士田宮,願意為了經緯觀的垢道人,第一個公開撕破臉皮。好不好?陳平安當時差點就要給他豎大拇指。

  那文霞覺得他陳平安那般作派,惹人厭煩,令人作嘔……好不好?陳平安覺得簡直就是太有道理了,她如此想,好得很!

  猶有一撥年輕道士,坐在那邊,好像就是在等著久聞大名的陳山主,到底是否有真本事,配得上那些傳聞和事跡。

  陳平安內心深處,非但沒有任何芥蒂,反而覺得他們的態度就該如此。

  當然,如香童這樣的,另說。

  至於又屬於例外的丁道士,尤其是天君「值夜」薛直歲,飛仙宮這一脈,規矩太重。

  規矩當然必須得有,無規矩不成方圓,但是過重,就會過猶不及。道士天性,束縛一多,舒展就少。

  身心不得舒展,如何天人合一?

  大體而言,這場坐而論道,陳平安不外乎有錯糾錯,雕琢璞玉。與那好上加好。

  說是傳道,其實不至於,陳平安臉皮還沒有厚到這個份上,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麽叫「江湖險惡」,倒是名副其實,當仁不讓。

  于玄,教得出一樹開五花,教得出絕大多數道士都是持身端正,却未必猶有更多精力,教得了所有的「一個再傳弟子的香童」,「太羹福地的丁道士」。

  陳平安一個外人,興許反而教得了近在眼前的外人香童,丁道士,也一樣未必教得出一座「經緯觀」,一位「垢道人」。

  于玄給了一份問卷,正確答案是公開的。陳平安給出一個詳細具體的解題過程就行。

  於道友,陳道友。

  相互間以道友相稱,可不是什麽客氣話。

  一個是信得過對方,一個是自信擔得起。

  再一次「醒來」,隨陳平安一同作壁上觀的薛天君率先起身,打了個稽首。

  這一次就算是那香童,也跟著起身,老老實實行了個稽首禮,才撂狠話,只是略顯色厲內荏,「依舊不服。」

  最不服氣的那個桃符山鶴背峰香童,還有如今一想到符籙就頭疼的鬥然派白鳳,以及想要與陳山主多請教請教的飛仙宮魯壁魚,這三位道士,他們都願意留在落魄山。

  跳魚山那邊的傳道之人,不就多了嘛。

  岑鴛機給人教拳就是學拳。

  同理,你們幫著傳道就是自己修道。

  打不過一個占據天時地利人和的東道主,教幾個最高境界才是觀海境的孩子,還不是信手拈來?

  這天陳平安親自將其餘打道回府的道士們,送到了牛角渡,近距離瞧見了那艘「龍蛇踪」,陳平安嘖嘖稱奇,說半點不眼饞,那是自欺欺人。

  陳平安竟是與他們打了個道門稽首,微笑道:「道在瓊樓,道在瓦甓。道在符籙,道在道外。我輩學道者當珍重寶之。」

  二候峰女冠文霞,她壯起膽子,試探性問道:「陳先生,晚輩能不能開啓一場鏡花水月?」

  一衆道士只見那位陳山主霎時間如臨大敵。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不必如此,以後路過貴派道場,想必自有面談的機會。」

  恩將仇報,壞我道心?!

  文霞小有遺憾。

  黑衣小姑娘安安靜靜站著,什麽都沒有說。

  小米粒好像什麽都沒有聽見,什麽都沒有看見。

  葉淡不知是用上了什麽符籙手段,還是自行跨洲來此,在牛角渡憑空現身,望向那位青衫男子,確定身份後,她神色淡然道:「師祖前不久降下一道法旨,將這艘龍蛇踪跨洲渡船,免費租借給落魄山一百年。」

  陳平安故作鎮靜,點點頭,「落魄山在此謝過桃符山。」

  葉澹笑道:「我也要謝過陳劍仙才對。」

  陳平安心中了然,照實說道:「無意間幫你報仇,只是順帶的,道友不必言謝。」

  那文霞依舊一臉茫然。

  葉淡臉上笑容更濃,「果然人的名樹的影,陳隱官確實官威不小。」

  陳平安面帶微笑,並不言語。

  葉淡的到來,本就足够出人意料,現身之後,與那陳平安打啞謎一般,更是處處透著古怪。

  鬥然派「葉處士」,豈會與誰笑臉笑言?

  便有幾位道士心中叫苦,莫非還是一場幻境,狗日的陳山主,有完沒完,還在考驗我們道心?!

  就有一個覺得遭不住的混不吝年輕道士,直接往地上一躺,看你陳平安能奈我何,我現在的一顆道心,簡直就是古井不波!

  葉澹皺眉道:「是一候峰,名叫梁朝冠?你這是做什麽,成何體統。」

  梁朝冠笑呵呵,翹起二郎腿,「陳山主,下次我去鬥然派,見著了真的葉師叔……」

  陳平安笑著提醒道:「你已經見著真人了,有什麽話,現在就可以當面說清楚。」

  薛直歲無奈道:「趕緊起來,陳山主沒有弄虛作假。」

  梁朝冠看了眼薛天君,再看了眼氣態端莊不怒自威的葉師叔,最後看了眼陳平安,一骨碌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與那葉師叔默然稽首,大步流星往渡船走去。

  陳平安好心好意提醒道:「忘了?龍蛇踪已經租借給落魄山了。」

  梁朝冠朗聲道:「沒忘,貧道打算留在落魄山好好曆練一番。」

  沒有一艘跨洲渡船,難不住薛直歲,祭出一艘符舟,足可跨洲遠遊。

  所幸那葉淡也跟隨道士們一同返回中土神洲。

  她腰間懸掛一支極為罕見的彩色短鞭,篆刻「壺公煉制於古西岳」一語,以及「趕海」二字。

  姜尚真以心聲問道:「米裕,你去過避暑行宮,清不清楚,山主為何對這個葉澹,如此……戒備?」

  米裕猶豫了一下,以心聲答道:「我以前在避暑行宮閒來無事,喜歡翻閱檔案,還真知曉這裡邊的內幕。葉淡除了道士身份,她也是一位劍修,曾經去過劍氣長城,結果第一次趕赴戰場,就受傷不輕,是被那紅葉劍宗的妖族劍修蕙庭,以『脂粉』打成重傷的,葉淡好像還連累了一位師門長輩的護道人,所以她曾經立過一個誓言,誰能手刃仇家,如果是男子,她願意與他結為道侶,若是女子,她就擔任婢女百年。真不怪咱們隱官大人一見到葉淡,就怕得要死,她如果非要完成誓言,賴在落魄山不走,隱官大人如何是好?」

  姜尚真恍然大悟道:「緣來空有縮地鞭,縮不了相思地。」

  米裕說道:「換成咱倆?不算個事?」

  姜尚真微笑道:「這就是我們遠遠不如山主的地方了。一個男人的最大風流,是潔身自好,用情專一,讓天下女子既求之不得,又求之不得。」

  米裕佩服不已,周首席這句話,當真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陳平安說道:「等小陌回來,你們幾個劍仙,加上裴錢,陪我走一趟大驪京城。」

  裴錢。姜尚真,米裕。一位止境武夫,兩位仙人境劍修。

  小陌,謝狗,老聾兒。這可就又是三位飛升境劍修了。

  大驪王朝新任國師陳平安,要首次出現在朝堂大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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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50:5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

  跨洲渡船都有了不止一艘,那麽斬龍石,不得有點眉目?

  登船龍蛇踪,登高遠眺,陳山主一個不小心,就看見了那座龍脊山。

  米劍仙的某個提議,不該在人多的時候提出來嘛。當個下宗首席,還委屈上了?

  李睦州,現任經緯觀的觀主。

  道士來時元嬰境,都還沒有到瓶頸,去時却已經是玉璞。先前在落魄山看門人仙尉道長的書房內,李睦州彷彿被一語道破天機,心境一開,如一場大雨洗淨塵埃,又似撥雲見日,勢如破竹,修道關隘層層山,節節竹筒轟然破。

  等到李睦州走出心齋境地,回過神來,便破境了……而且毫無凝滯,神清氣爽的道士,仍是仔細翻檢心神一遍,果然無礙。

  李睦州立即從椅子上站起身,心中千言萬語,好像都是累贅,只好打了個無比鄭重其事的道門稽首。如一位道士虔誠朝拜……一座頂天立地的道山。

  這一下就把道士仙尉給徹底整懵了。

  李道長你就算也不知道那折紙一頁疑問的答案,回答不出,也不用如此愧疚啊。

  關鍵是你怎麽還眼眶泛紅上了。

  思來想去,仙尉只得出個勉强能够說服自己的答案,不愧是名門大派裡走出的正經授籙道士!禮數就是多!道歉都這麽禮重。

  仙尉就想要給李睦州回個稽首禮,自己畢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更是那座香火山的新任山主,還收了個徒弟,肩頭擔子重了,身份一多,更不能缺了禮數。

  不曾想山主憑空現身在書房內,伸手托住了仙尉的一條骼膊,意思再明顯不過,讓仙尉不必還禮。

  如果不是當了經緯觀的觀主,畢竟庶務繁重,李睦州可能是那個最想留下的道士。

  這座落魄山,奇奇怪怪不奇怪,實在是讓李睦州覺得太過天然親切了。當時陳平安陪著李睦州走出宅子,屋外雨已停,李睦州甚至忘了帶走那把油紙傘,還是仙尉記事,抄起雨傘跑到門口,喊住那位李道長,陳平安却是轉頭笑道:「當是李道長的略表謝意,收下就是。」

  仙尉只得收下。

  李睦州有些赧顔,與陳山主小聲解釋道:「那把雨傘只是尋常物件。」

  陳平安笑道:「如此才好,禮輕情意重。仙尉道長如今有座山頭,離這裡不算太近,頗耗脚力,陰雨天氣,走在路上用得著。」

  李睦州欲言又止,只因為自己的破境,實在是太過玄乎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算是幫忙給出了一個說牽强很牽强、說在理却又無比在理的解釋,「修行之人,道力積累都在平常。挑燈夜讀雞一鳴,渾然不覺天下白。」

  李睦州點點頭,微笑道:「不管怎麽說,陳先生的落魄山,真是貧道的福地了,以後只要有機會,就會常來,次數一多,還望陳先生不要厭煩啊。」

  陳平安說道:「既然能够成為李道長的修道福地,自然是此地草木都與道長相親的緣故,草木如此,况乎人哉。」

  李睦州問道:「屋子那邊?」

  陳平安笑道:「李道長可以露面了。」

  李睦州走出宅子,與陳平安打了個稽首禮,獨自往山上行去。

  陳平安走向桌子那邊,原來溫宗師沒有等到裴錢,却等來了一個守株待兔的白玄,正在慫恿溫仔細在某本冊子上簽名畫押。

  你不是想要跟裴錢問拳嗎?跟我們一起啊,人多力量大,雙拳難敵四手,有溫兄鼎力相助,將來收拾一個裴錢,不在話下。

  溫仔細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根本不明白這個提壺喝枸杞茶、一見面就邀請他入夥的孩子,腦子裡到底裝著啥。瞧見了那個青衫長褂的中年男子,溫仔細站起身,臉色古怪,身體緊綳,抱拳道:「靈飛宮溫仔細,拜見陳劍仙。在那合歡山之上,是晚輩輕狂無知,多有得罪了」陳平安微笑道:「沒什麽得罪不得罪的,退一步說,得罪我又沒什麽,反正不是一家人,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在落魄山和靈飛宮之外,你我再想碰面比登天還難不過你難道直到現在,還是沒猜出那人是誰?」

  溫仔細疑惑道:「是說那個與陳劍仙同桌飲酒之人?」

  陳平安說道:「不然?」

  溫仔細如今滿腦子都是宗師裴錢,都快有心魔了,哪裡顧得上那個嘴欠的王八蛋,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給他一個大嘴巴子。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好好想想,那句『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的師父』,是誰都可以說的?」

  溫仔細一瞬間好像被五雷轟頂,目瞪口呆,真是道宮祖師堂內懸掛在最高處的那幅祖師像?那位頭戴蓮花冠的白玉京陸掌教?!

  溫仔細滿臉淚水,面朝合歡山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泣不成聲,顫聲道:「靈飛宮溫仔細,拜見太上祖師,拜見陸掌教!」

  陸沉一脈,尊師重道,確實沒話說。從那駡天駡地誰都敢駡、唯獨不駡自己師尊的仙槎,再到被師尊坑騙舉霞飛升耽誤了許久、始終毫無怨言的天君曹溶,再到徒孫湘君,以及到哪怕被驅逐師門、却依舊認陸沉為祖的趙浮陽,就因為趙浮陽道服僭越就要與之打生打死的真人程虔……當然還有眼前這個心高氣傲的溫仔細。

  白玄以心聲問道:「曹師傅,這人咋回事?事先說明,我可沒說啥,天地良心,就只是邀請他在英雄譜上邊占據一席之地。」

  陳平安解釋道:「跟你沒關係,他一直想要見個人,結果瞧見了沒認出來,錯過了,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都不好說。」

  白玄點點頭,「如此說來,也算性情中人,這般好漢一條,該他躋身英雄譜。」

  陳平安伸手,「那本冊子,拿來瞅瞅。」

  白玄精神一震,雀躍道:「曹師傅你也要錄名?那穩了!」

  陳平安一板栗打得白玄雙手抱頭,氣笑道:「知不知道裴錢在你這個年紀,連我跟她說句話,進個道理,都得過好幾遍腦子。」

  白玄不愧是白玄,試探性問道:「曹師傅,有沒有這麽一種可能,裴錢的拳法境界一高,就不太願意動腦筋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伸手按住白玄的腦袋,笑道:「勇氣可嘉。」

  溫仔細站起身後,已經恢復正常神色。

  陳平安說道:「如果溫仙師不是特別著急趕路,就去跳魚山那邊等著,裴錢近期會現身跟你切磋一兩場。」

  溫仔細判若兩人,說道:「不敢說是切磋,就是請裴宗師指點一二。」

  陳平安說道:「你當然是習武天才,却不是純粹武夫。」

  溫仔細默然。

  陳平安笑道:「如果是真心實意想要學拳,那麽上山容易,下山就未必了。」

  溫仔細說道:「晚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陳平安指了指跳魚山方向,「裴錢已經在山脚等你了。」

  溫仔細抱拳告辭,飛奔而走,聲勢不小,路上響起一串如平地滾雷的動靜。

  白玄贊嘆道:「竟敢單挑裴錢,確實可敬可佩。值得我破個例,先把他的名字記上。」裴錢跟著師父走了那麽遠的江湖,師徒之間早有默契,比如先前周海鏡想要問拳,陳平安說了句「不可勝負心過重,也別太不當回事」,意思就是需要重視這場切磋,但是千萬別傷了和氣。今天陳平安跟裴錢的說法,前後句剛好顛倒了位置,意思也不難理解,其實就一點,不能打死人。

  溫仔細到了跳魚山的山脚,剛抱拳,要開口。

  裴錢只是說了句「同境」。

  轉瞬拳已至。

  溫仔細根本來不及招架,更別提還手,就被裴錢砸中脖頸,一拳撂倒。溫仔細眼眶霎時間布滿血絲,體內氣血翻湧如洪水決堤。

  裴錢再輕輕跺脚,躺地上七竅迸血的溫仔細一個彈跳起身,裴錢來到他身邊,她以脚尖一挑,就將溫仔細摔到山上那座演武場。

  上山確實容易。

  天上突然掉下來個人。

  嚇了習武六人一大跳。

  溫仔細躺在演武場泥地上,數次掙扎起身不得,嘔出一大口鮮血,反而氣血通暢幾分,睜開眼睛,碧空萬里,舒坦!

  要是扛不住裴錢同境兩拳,就不下山了!

  岑鴛機只是掃了一眼,喝道:「繼續走樁!」

  一個坐板凳上摳脚的漢子著急忙慌喊道:「這位從天而降的仁兄,可不許跑我們這裡來騙藥費啊。」

  從這天起,跳魚山就多出一個每天只挨裴錢一拳的武學宗師。

  再與那鄭師傅談好價格,泡個藥水桶,一天一個價,行情還不一樣,溫仔細也懶得計較這個,讓鄭師傅都記帳上。本來覺得在跳魚山學拳頗為吃苦的六人,每天親眼瞧見一位遠遊境宗師倒地不起,安安靜靜睡一會兒,再搖搖晃晃起身,鮮血浸透衣衫,每走一步,地上都是鮮紅脚印……如此看來,學拳還是不苦的。裴錢過來餵拳,不定時,如果是早上教拳,溫仔細是比較喜歡的,挨了一拳,只覺得全身散架了,就去泡個熱氣騰騰的藥水澡,再換身潔淨衣裳,神清氣爽坐在小板凳上,陪著鄭師傅嘮嘮嗑,看那些少年少女們練拳,挺好,一天很充實。若是裴錢晚上才來餵拳,溫仔細就要提心吊膽大半天了,病懨懨坐在板凳上,提不起精神,他又不敢跟裴錢提要求,還是鄭師傅仗義,幫忙跟裴錢打了個商量,將每天的切磋,定時在早上巳時。作為報酬,溫仔細也會給鄭師傅,還有那位岑師傅搭把手,給六個孩子教幾手樁架和拳招。一來二去,就多出個溫師傅的名號了,由於有個「人不可貌相」的鄭師傅陪著一起插科打諢,侃大山,溫仔細也不覺得這般山中練拳教拳生涯,如何枯燥乏味。

  倆落魄山頂會享福的傢伙,躺在藤椅上,劍仙嗑瓜子,宗師吃桂圓。

  「鐘老弟,你每天都這麽閒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啊。聽說劍客曹逆,都已經是金身境武夫了,還有那賀蘄州也非弱手,福地天下第一的名頭,不要了?」

  「米兄,明後天我就去跳魚山看看。聽小米粒說那邊多出一個叫溫仔細的遠遊境武夫,我去會一會。」

  「鐘老弟,如果沒記錯,前天你也是這麽說的,說去會一會鄭大風,掂量掂量這位上任看門人的斤兩。」

  「今早老廚子的澆頭面,總覺得滋味不如昨天,是我嘴刁了,還是老廚子今兒沒用心,敷衍我們兄弟?」

  「鐘老弟,你幫我想個靠譜一點的法子,如何拖延去桐葉洲的日期。」

  「去拜劍台,找那老聾兒幹一架,受了傷,不就可以留下養傷了。」

  「老聾兒未必肯答應此事啊。」「米兄好歹是下宗的首席供奉,就算是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座椅位置還是很靠前的,那老聾兒雖然境界更高,終究只是我們落魄山的一般供奉,官大一級壓死人嘛,何况你們還算半個同鄉,他這點面子都不給你?不能够吧。那也太不會做人了。」

  「咦?有道理啊。鐘老弟,今晚的那頓宵夜,想好吃啥了麽?」

  「愁呢。」

  「別愁啊,趕緊想。小米粒私底下跟我說了,老廚子的手藝强弱,與我們的要求高低,是直接掛鈎的。」

  「好好好,果真如此,那我可就要豁出臉皮不要,也要讓大夥兒更多些口福了。」

  最終選擇留在落魄山的道士,因為多出一個臨時改變主意的梁朝冠,就變成了四個。

  梁朝冠當然很怵那個陳山主,只是年輕道士一想到師叔「葉處士」的威名赫赫,心裡就更沒底,這就叫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還真不是梁朝冠膽小怕事,事實上,敬畏葉淡的道士,桃符山和鬥然派,大有人在。葉淡雖然「籍貫」出身桃符山二候峰,她的道場就在二候峰後山,可葉淡同時還是鬥然派高功之一的登職師。她之所以身兼兩條道脈所長,這裡邊又有玄之又玄的一樁上山因果,若非當年葉淡在劍氣長城遭劫,命中定數,逃脫不得,否則以葉淡的資質根骨,必定仙人,早就該是二候峰的峰主了。而那位本該爭取一線機會、幫她脫劫的護道人,便是鬥然派開山祖師、于玄六位嫡傳之一童蒙的道侶,只是她為了在戰場上救下葉淡,因此傷到了大道根本,她很快就兵解離世,而她的轉法後身,今世今身,便是那被葉淡親自度人帶回山中、重續仙緣的女冠文霞。葉淡對鬥然派心懷愧疚,就只保留金玉譜牒的二候峰道籍,再憑藉自身道力和所攢功德,轉去鬥然派,一步步升任鬥然派高功,此外她還兼任桃符山祖師堂特設道官之一,司職糾察一山四宗的道士功過。

  甚至還有一些小道消息,早年于玄曾經私底下找到過葉淡,詢問她有無擔任桃符山祖師堂掌律道士的想法。她說沒有。

  外界傳聞,葉淡的理由是自己道行太低,難當大任。

  可事實上,沒有這些廢話。葉淡與那祖師于玄,從頭到尾,她就只是說了「沒有」二字。跳魚山這邊,不過是六個修道胚子,而傳道之人,就有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被抓過幾天壯丁的記名供奉甘棠,再加上從集靈峰搬到這邊的四位中土神洲道門高真。六人入山修行,幫忙傳道的師父,就有六個。

  學道與傳道雙方,豈不是等於一對一?!

  一般山上所謂親傳,也多是一位師父帶幾個嫡傳的情况,哪有這種可遇不可求、做夢都不敢想的特殊待遇?

  這讓跳魚山學道六人,個個最先來到跳魚山當師傅的那個貂帽少女,她自稱道號白景,曾經砍過幾頭王座大妖……誰敢相信這種事,誰都心中存疑。

  約莫是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前天朝某頭王座大妖遙遙祭出過一把飛劍,昨日再對另外一頭王座大妖遠遠丟出一記術法,就算「砍過」?對待傳道一事,謝狗也沒什麽耐心,經常是他們每有提問,總喜歡把「次席」放在嘴上的謝供奉,便會與某人乾瞪眼,面面相覷,後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問得太玄乎還是太粗淺。後來謝狗覺得他們先前的學道路徑,都太不堪入目了,便隨便丟了幾種煉氣吐納術、洞府搬運法,總計六種,剛好屬於六個門類,讓他們好好修習,不可挑三揀四,都學起來,她過段時日就會檢驗成果,先確定了他們學習不同道法的大致資質好壞,她再做決定,如何給他們量身傳道,開小灶。

  六人不明就裡,他們資質再好,再被說成是修道天才,終究是寶瓶洲某國某地的鶴立雞群者。

  哪裡知道:「白景」這個道號的意義,哪裡知道這個貂帽少女,是遠古大地上,一片鶴群「道士」中,當之無愧的如龍者。不管怎麽說,在他們六人心中,至少是暫時,這位謝師傅的修道造詣,反而似乎不如後邊來的那個「一般供奉」甘棠,甘師傅好歹有問必答,所有疑惑都可以一一幫忙解惑,而且解答得極為精準,有的放矢,老聾兒啞巴吃黃連,偶爾小心翼翼望向遠處的白景前輩,後者面帶微笑,點點頭,丟個或鼓勵或欣慰的眼神,教得不差。

  害得老聾兒都要擔心,自己這個凑數打短工的,會不會就這麽變成長工。

  來自祖庭桃符山,是那鶴背峰楊玄寶的首徒,香童,元嬰境。按輩分算,是符籙于玄的孫兒輩,其實已經高到不能再高了。飛仙宮魯壁魚,天君薛直歲的再傳弟子。鬥然派掌門梅真的嫡傳弟子,白鳳。還有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三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地仙,其中梁朝冠還是一位劍修,當年丹成二品之時,同時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丹成與劍出之際,周身氣一匝,飛劍隨氣轉,梁朝冠人身天地之內,便有晦朔弦望循環一遍的祥瑞異象生髮,更讓那一候峰祖師堂內供奉的那部祖傳道書《混元八景劍經》,「蠢蠢欲動」,似拜謁,如恭賀。

  師尊立即幫忙與祖師堂禀報這個天大喜訊,所以梁朝冠才有資格去過一趟雲夢洞天。他與鶴背峰香童,一向是誰都看不順眼誰,一個覺得對方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主兒,每次現身,眼睛都是長在眉毛上邊的。一個覺得對方是因為修道資質太一般,才會在符籙大道之外橫生枝節,成了個什麽劍修,將來有甚出息。如果不是這趟落魄山之行,既然兩看相厭,自然不如不見。桃符山地界廣袤,二十餘峰,山中道觀宮殿更是三百有餘,道士數量之多,可想而知,在那兩座仙家渡口,多少道士今日與誰一見,想要再見,就不知猴年馬月了。不曾想如今他們却需要朝夕相處,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

  白玄得到了郭竹酒的點撥,跟誰都沒打招呼,就閉關去了。說是閉關,不過是屋門一關,往那蒲團一坐。

  閉關破境,白玄不過用了一炷香功夫,出關之時,就已經是一位神完氣足、劍意沛然的龍門境劍修了。

  一把本命飛劍縈繞白玄飛旋不停,如千百縷白雲縈繞一座巍峨山岳,幾有一種浮雲帶山游青天的跡象。

  白玄一摔袖子,念了個「收」字,飛劍便複歸眉心處。

  本來聽見屋外鬧哄哄的,白玄就立馬不樂意了,看不起誰呢。

  覺得自己閉關不一定能成功,需要護關?還是覺得成了個小小龍門境,就要與我道賀幾句?

  都什麽臭毛病,咱們落魄山可不能被你們帶壞了風氣,如此虛榮做作,白大爺可不慣著你們!剛要嘴巴吃了幾斤砒霜,出了門就要見一個駡一個。結果白玄一轉頭,看到曹師傅也在呢,就坐在自己屋子廊下竹椅上邊,白玄立即搓著手,硬生生擠出滿臉燦爛笑容,小跑到那個青衫長褂布鞋抽著旱烟的傢伙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曹師傅,擔心多餘了哈。」

  陳平安笑道:「此次閉關消耗光陰,比我預期多出半炷香。下次閉關,再接再厲。」

  小米粒坐在一旁,懷捧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使勁無聲鼓掌,「厲害的厲害的。」陳平安站起身,將旱烟桿收入袖中,揮了揮烟霧,微笑道:「老聾兒,跳魚山幫忙傳道一事,如今人手足够,你這邊就可以不用管了,傳道授業的師傅太多,反而容易讓學道之人無從下手,貪多嚼不爛。當然,如果你自己對教學一事特別感興趣,也可以去那邊多看幾眼,總之就是此事不强求,全憑你的個人愛好。」

  老聾兒如獲大赦,本來苦哈哈皺著的一張老臉,漸有舒展貌。

  不曾想那白景前輩斜眼看來,想跑?!

  你這一般供奉,身份不高,架子恁大,還想從我和小陌這邊請教幾門劍術?知不知道遠古歲月,欲得一兩句真傳,到底有多難?

  當年有多少開竅的妖族煉氣士,為了從某位得道之士那邊聽聞道法,願意給那洞府的看門、當那道場的護山供奉,百年數百年?老聾兒便知自己是上了賊船,只好故作思量狀,臨時改口道:「山主,我覺得做一件事情,最好是有始有終。那跳魚山,不會每天去,免得妨礙別的師傅教學,偶爾去那邊看看,指點幾句,總歸不難,也該如此。」

  陳平安一臉為難,善解人意道:「不會耽誤甘棠供奉的自身修道吧?」

  老聾兒看了眼年輕隱官,隱官大人也沒個確切的暗示,只好做個最不出錯的選擇,「不會,既然當了落魄山供奉,總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一個傳道嚴苛的老師傅,與那憊懶徒弟詢問一句,小子修行如此勤懇,熬夜完成道門課業,不會傷神吧,多多注意身體啊。

  陳平安點頭道:「心意到了就行,跳魚山傳道一事,將就將就便足矣。」

  老聾兒臉上帶笑,漂亮話都給你說了,我將就?豈不是就是不講究了?

  這落魄山,真不是一個實誠人可以待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兒啊。

  那姓陳的一走,老聾兒便見那白景前輩神色不悅。

  老聾兒心中苦悶,自己哪裡又說錯話了?

  離開拜劍台之前,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等到小陌回山,你們倆多多少少,抽空傳授甘棠供奉一兩種適合他的上乘劍術。」

  謝狗不情不願說道:「老聾兒還不配讓小陌親自傳授劍術,我倒是可以挑個心情不錯的時候,傳授他兩種雞肋劍術。」

  這次輪到山主斜眼看次席。

  謝狗只好誠心誠意解釋道:「山主唉,一樣劍術兩個修道人啊,一種聞道便有三士之分,能一樣嘛。

  「我之雞肋,却是甘棠之無上珍寶。」「放心吧,他到時候一定會感恩戴德的。他娘的,換成是我,若能幫幾個孩子隨隨便便傳道幾天,說幾籮筐廢話,就能跟誰學成兩種……哪怕只是一種能讓白景心儀的高明劍術,從這拜劍台,到那跳魚山,我每天得跪著走過去,爬著去都願意啊。山主,實不相瞞,當年我求道之心,極為堅定,心有所向便一往無前……」陳平安無奈道:「前邊的話,我都相信,確實說得真誠。就是最後這句,你就別畫蛇添足了,小陌偶爾會跟我聊一些往事,你所謂的求道之心,不就是現在山澤野修的祖師爺?砍殺幾個,得了幾本秘籍,學會了,再去攔路下一撥,有聽著順耳的道號,就一並收下了。」

  謝狗羞赧道:「小陌真是的,這也說啊。」

  陳平安說道:「難怪鄭先生會對你刮目相看,原來是把你視為一條道上的前輩了。」

  謝狗小心翼翼說道:「鄭城主也時常打家劫舍,殺人越貨,毀屍滅跡?」

  陳平安笑道:「那不至於,要更含蓄,合乎規矩。畢竟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蠻荒,就不好說了。」

  不會比周密差?

  謝狗說道:「如果不是山主開口,為之緩頰,我跟小陌都不太可能傳授劍術給甘棠。」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何?」

  謝狗咧嘴笑道:「小陌不喜歡老聾兒這種慫包。」

  小陌不喜歡,她就跟著不喜歡。陳平安說道:「你們有所不知,根據避暑行宮的秘錄記載,這位龍聲道友,年輕那會兒也曾壯舉過。老聾兒不願打開這壺陳年老酒,邀人暢飲,我一個外人就不好越俎代庖了。」

  一艘來了牛角渡就不走的跨洲渡船「龍蛇踪」,免費租借給落魄山一百年,可謂是天上掉餡餅、還直接送到嘴邊的好事。

  姜尚真已經將渡船仔細逛了一遍,搖搖頭,美中不足。

  就算於老真人誠意更多幾分,願意主動將幾十張主要圖紙、數以百計的附錄圖紙,一並送給落魄山,到了陳平安手上,恐怕也是廢紙一堆。

  道理再簡單不過,需要陳平安去一一拆解的單張符籙,粗略計算一下,就有三百六十多張。

  世間符舟,數量極多。

  這一艘,堪稱「符舟」的老祖宗。

  少年時的姜尚真,曾經跟荀老兒問過一個很天真的問題,為何不將那些祖師堂秘傳道法公開,讓門派內的譜牒修士誰都能學。

  老人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腦袋,用一句話含糊過去,等你哪天當家做主了,就會知道願意不願意跟可以不可以是兩回事。

  村塾那邊換了個說是為陳先生代課一段時日的姜夫子。也不知道姜夫子登門與某位潑辣婦人說了什麽,第二天就有個從村塾退學轉去別村蒙學的孩子,蹦蹦跳跳來上課了,每天不用走遠路上學放學,這個蒙童開心得大體上,十來個村塾蒙童,有更喜歡姜夫子的,也有更喜歡陳先生的。

  丁道士獨自一人返回落魄山,神色複雜。

  聽說陳先生在那扶搖麓閉關,幸好山主閉關之前,留了個口信給小米粒,說是丁道士返回之時,就讓他走趟扶搖麓找自己論道。

  陳平安確實在閉關煉劍。

  護關的,還是謝狗。

  所以謝狗現在對那老聾兒是愈發不滿意了,蹲著茅坑不拉屎嘛。再這麽出工不出力,一般供奉的頭銜都給你摘掉。

  不過山主此次閉關之前,却說自然有人願意代替甘棠供奉,跳魚山的傳道師傅,還是會凑足六人之數的。

  就是眼前這個道士?

  謝狗問道:「去而復還,所求何事?」

  文縐縐說話,誰還不會呐。

  丁道士以心聲問道:「小道與前輩的言語,會不會打攪到陳先生閉關?」

  謝狗笑著搖頭道:「不會,咫尺之隔,無異於兩座天地。憑你這點道行,想要吵也吵不到咱們山主煉劍。」

  丁道士便脫了靴子,坐在廊道,淹頭搭腦,有點無精打采,無奈道:「小道現在已經分不清玉璞和仙人兩個詞匯了。」

  他是在乘坐薛天君符舟途中,與諸位道士一起複盤,丁道士才猛然驚醒,自己是仙人境啊!哪是什麽小心被日月煎人壽的玉璞?謝狗恍然道:「想來是咱們山主對你比較刮目相看,願意多打磨打磨你這小牛鼻子道士,見你不識趣,自己不開竅,只好找個由頭,讓你返回山中,是好事,別苦著一張臉了。」

  謝狗的言外之意,很淳樸的,你可別不識抬舉,不分好賴,小心被砍啊。

  屋內陳山主,前天煉劍,是第二次被陰了。上次是脖頸被勒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槽。說是驚人,不是這點傷勢如何誇張,而是那個躲在重重陰影中的幕後十四境,能够無視落魄山護山陣法和扶搖麓此地的重重禁制,在半點不露出蛛絲馬跡的前提下,就讓一位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受到這種程度的傷勢。第二次下狠手,更是直接將心神沉浸於煉劍途中的陳平安背脊拉開一道可見白骨的傷口。這讓負責護關的謝狗氣得咬牙切齒,所幸陳平安再次放棄煉劍,還是老神在在,沒有半點頽廢,打開屋門,坐在廊道,跟謝狗閒聊了一會兒。

  虧得陳平安有一把籠中雀。

  不然閉關一事的半途散功,後果不小。輕則天地靈氣往外泄漏,重則清減一身道氣或是折損數十載道行。

  只說靈氣流散一事,自古就是放出容易收回難。每一記術法神通的施展,確實都是從儲蓄罐往外砸錢。將天地間渾濁與清靈二氣分開,需要煉氣士一點一點抽絲剝繭,境界高者,自然相對輕鬆,可是下五境煉氣士,光是這一件事,就要耗費光陰無數,若無家學或是明師指點,沒有師門傳下法寶靈器,既無仙府道場的地利,又無人和,當然會處處碰壁,修行不順,一境有一境的關隘,更怕走上岔路,只說修煉一件本命物,譜牒修士,都有現成的修行次第,山澤野修上哪兒「聞道」去?有師承相授的,那叫真傳一句話,沒有領路人,就是迷障千萬丈,消磨光陰的鬼打牆,還不是最可怕的,就怕修行誤入歧途,走到一條不歸路,斷頭路。煉廢一件候補本命物,興許譜牒修士可以承受,猶有代替之物,對於「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而言,可能就是大道就此斷絕的慘痛下場。所以宗字頭道場,都會最少設置一座護山大陣,不同法統道脈,各峰也有各峰的陣法,層層加持,為的就是藏風聚水,歸攏靈氣,無形間清除天地間的污濁煞氣。要知道所有大陣的運轉,都是要吃神仙錢的。這筆支出,只要乘以年數,數額就會很大。這就又衍生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關於護山大陣是否能够汲取周邊的天地靈氣,如果答案是汲取,那麽「周邊」到底是多大,歷史上幾乎所有宗門,就都有不同的選擇,都注定繞不開這個不宜對外公開的問題。

  一般來說,兩座宗門之間,何止是相隔萬里之遙?就是怕「犯衝」,宛如江河互爭水道。

  落魄山的選擇,極為保守,是僅僅封存天地靈氣不外泄就行,並不以大陣行「氣吞山河」之法。當年同在處州地界的龍泉劍宗,也是如此作為,可即便如此,由於兩宗地理位置過於毗鄰,如俗語所謂的一山容不得二虎,龍泉劍宗還是「被迫」搬遷出去,在外界看來,就是大驪皇室首席供奉的阮邛,必須主動給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讓道」,不得不避其鋒芒。

  山君魏檗親自幫忙遷徙山頭,居中調節的大驪宋氏,同時給了阮邛一份補償,在大驪舊北岳地界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

  在寶瓶洲其他修士看來,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甚至還有很多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說那位機緣巧合之下、一遇風雲變化龍的陳山主,年少時其實曾經試圖去鐵匠鋪子求個落脚地,結果被那眼高於頂的阮邛百般看不起,覺得那貧寒少年沒有修行資質,死活不願意收陳平安為入室弟子,後者心灰意冷,當了沒幾天的雜役短工,阮邛就乾脆將他趕走了。

  不知何時,寶瓶洲就開始暗戳戳流傳開來幾個說法,「收徒不能太阮邛」,「看人奇準阮首席」,「放出大漏阮劍仙」。

  這些諧趣說法,都是劉羨陽親口告訴陳平安的。

  當時陳平安憋了半天,詢問阮師傅聽見了這些說法作何感想。

  劉羨陽認真思量一番,說阮鐵匠面無表情,心無波瀾……吧。

  解釋?這種事情,讓陳平安怎麽解釋?跟阮師傅解釋,還是跟寶瓶洲那些亂傳消息的王八蛋解釋?

  別讓老子當面碰見你們這些亂嚼舌頭的,小心狗頭不保!

  丁道士小心問道:「前輩道齡很長?」

  謝狗扯了扯嘴角,「睡了很長很長很長一覺,錯過很多很多很多事物。算不得真正的道齡。怎麽,如果是年紀大的,境界比你高,心裡就痛快幾分了?」

  丁道士搖頭道:「小道不會做此想,修行是自家活計。」謝狗便順著這位小道士的說法延伸出去,「一個道士,眼中所見,太過盯著眼前事和手邊事,心中所見,至多是自己的將來如何如何,不太著想人身之外的天地大道,至少在我看來,難稱道士。」「不是說一定要當個什麽良善好人,非要在萬丈紅塵裡摸爬滾打,走了一遭又一遭。只是如今你們道教道家道法道士,至道祖起,再到各家各門戶的祖師爺,再加上那些個隨手可翻的道書典籍,都要求徒子徒孫們積攢外功,更有道士提出什麽八百三千功德之類的,道統法脈分出千百條,各有各的此消彼長,榮辱興衰,可既然大家都如此看待一件事,持有同一個看法,自然是因為這件事,有利可圖。我想說的真正意思,你聽不聽得懂?」

  丁道士點頭道:「前輩意思,晚輩理解。」

  謝狗嗤笑道:「可別是不懂裝懂,跟我裝蒜啊。」

  丁道士說道:「豈敢。」

  謝狗隨口說道:「之所以願意與你多扯幾句閒天,是覺得你跟以前人間的那些道士,比較像,也只是相對而言了。」「當年他們看待修道一事,真是比性命更重,忍辱負重,不辭辛苦,此間滋味,你們是無法想像的了。若能在某位修道前輩那邊,聽聞道法真傳一兩句,有人便要伏地不起,痛哭流涕,毫不掩飾,既拜高人傳道之恩,也叩拜天地養育之德,更拜自己的一顆道心,不曾愧疚身後一條來時道路。」

  「你們就不行,不够純粹,哭不真哭,笑不真笑,百般顧慮,千種算計種算計,做什麽都像是跟誰做買賣似的,而不自知。」

  丁道士聽聞此說,神采奕奕,心神搖曳,嚮往之。

  謝狗瞥了眼小道士,確是可造之材。丁道士認真思量片刻,似有所悟,抬起骼膊,向前遞出一隻手掌,竪起,再輕輕搖晃一下,「如有前路先賢可稱道德者,將天地撥分出陰陽,暫以「善」「惡」强行名之,大道崎嶇難證不易得,行其善道者有早夭者,亦有行其惡道者可登高,此事最是障眼法,蒙蔽後輩學道人。但是有心計數者,便會知曉,前者成事者衆,後者敗亡者多,初學道者,羽翼未豐,誰敢言說自己一定是登頂者,故而小心起見,需要行前者道路,久而久之,道上率先聞道者,無形中就成了身後學人的護道人。道上再有法統別立,路旁又有門戶另起,道就更大,路就更寬,同道行路者衆,大可以聯袂去往山巔,浩浩蕩蕩登天,道人以純粹道心,大煉某處舊址,百人不行,千人如何?千人不够,萬人同心!我輩道士真能如此,衆志成城,萬年之後,人數,氣勢,道脈,猶勝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或破而煉之,以城化城,或將那天庭遺址大而覆之,豈是奢望?三教祖師何必憂心萬年,何必散道?!」

  謝狗板起臉嗯了一聲,輕輕點頭。

  小道士可以啊,我自己都沒想著這麽多,這麽遠。

  腦筋比那袁巨材好許多啊。

  難怪山主會對他青眼相加,該不會是想要挖牆脚吧?

  可以啊,小牛鼻子當個落魄山一般供奉,綽綽有餘。

  一尊無垢無暇的青衫法相,劍仙化作一道虹光,掠出屋子,大袖飄搖,氣象浩渺,琉璃光彩。

  轉瞬間就已經遠遁百餘里山水路程,丁道士耳邊餘音裊裊,陳先生笑言一句,「稍等片刻,速去速回。」

  丁道士問道:「這是?」

  陳先生是在演練某種秘術?

  謝狗撇撇嘴,「既然沒了陰神出竅的道路可走,就找個相似的法子唄,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丁道士由衷贊嘆道:「任你萬山圍攔,自辟一條道路,說的就是陳先生這種人了。」

  謝狗點點頭,「小道士,你比老聾兒更適合落魄山。」

  丁道士震驚道:「可是劍氣長城十劍仙之一的那位老聾兒前輩?」

  謝狗揉了揉臉頰,老聾兒名氣這麽大?在自己這邊偏要裝出處處謙卑、禮敬前輩的鬊鳥模樣,莫非是這位一般供奉,心不誠?

  謝狗想起一事,「我們山主為何揪著你『不求于玄』一事不放?是你有什麽難言之隱,切膚之痛,不好去求于玄指點?」丁道士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誠懇言說此事,「我喜歡萬事不求人,當然很難做到,就退而求其次,修道之初,就給自己訂立了一個框架,比如以後登高受阻,可以與羽化山只求一次,這次就用在了結丹之前,向籙城借調了二十餘萬張符籙到太羹福地的道場內。也允許自己這輩子與於祖師求一次,打破元嬰境瓶頸,既然可以繞過心魔,就想著以後閉關證道飛升之前,再用掉這次機會。」

  謝狗說道:「這很好啊,不是死要面子,不求任何事,只是謹慎相求,如此說來,是咱們山主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啊。」丁道士搖頭道:「是前輩誤會陳先生了,實則陳先生用意更深。關於我的兩百載修道雲水生涯,他極為肯定,給予贊賞頗多,但是陳先生也有過一句評語,可謂一針見血,讓我當場汗流浹背,足可受益終身。」

  謝狗可不會跟他客氣,「將那句評語,說來聽聽。」丁道士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道:「陳先生說我還不曾真正絕望過,不曾真正走到過求天求地求人求己都無用的死角。所以他讓我好好思量,有朝一日身臨其境,該怎麽辦,會怎麽想,轉頭回顧此生來時道路又是如何。」

  謝狗揉了揉貂帽,「你也不算笨,當下有答案了嗎?」

  丁道士說道:「暫無答案。但是如今有了幾個新鮮想法,通過多個正反論據去驗證最終的某個論點。」

  謝狗笑道:「比如?」丁道士微笑道:「比如光陰長河可以倒流,於祖師在桃符山填金峰的時候,我別說求一次,都要卷好鋪蓋住在於祖師門外,每天至少有一問。又例如於祖師在天外星河,我返回羽化山,肯定會隨身携帶一摞護身符籙,去往天外,既能跟祖師爺求教一些問題,也能在璀璨星河間俯瞰人間,一舉兩得。」

  謝狗點頭道:「你算是想明白了,原來咱們山主所謂的『求』,與你心中的『求』,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嘛。」丁道士使勁點頭,沉聲道:「確實如此,當丁道士拘泥於『求人』,陳先生却是在教我『求道』。陳先生傳我『問心』二字,便是教我『問道』一事。我心目中的山中傳道,高真度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不過如此,不過如此了!」

  謝狗小聲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只是說可能啊,其實咱們山主也沒有想這麽多?」

  丁道士斬釘截鐵道:「絕無可能!」

  謝狗就奇了怪了,你是落魄山的授籙道士不成,就這麽向著陳平安?

  見那位前輩臉色玩味,丁道士一臉懵,試探性說道:「不會吧?」

  謝狗神色尷尬,端起架子教訓道:「小道士心不定,如何敢言道外證道,我們山主為你傳道的一番良苦用心,大打折扣了。」

  丁道士會心一笑,雙手插袖,縮了縮脖子,曬著溫暖的日頭,「落魄山真是個好地方,不知不覺中,便勾留了人心。」謝狗哈哈笑道:「想叛出……離開羽化山,也不是難事,我趁著無需為山主護關,抓緊走一趟天外,去見于玄,幫你說幾句好話,準你留在落魄山修道就是了,幾十年百來年,等到哪天你躋身了飛升境,再回羽化山,到時候重新恢復道士度牒便是,在落魄山這邊保留個客卿身份,于玄的桃符山等於白撿了一個飛升境,撿大漏了!」

  丁道士滿臉苦澀道:「祖師堂譜牒錄名除名一事,豈可兒戲,前輩說笑了,萬萬不能如此作為。」

  離經叛道這類勾當,丁道士還真做不來。吾身規矩,我心自由,才是丁道士想要行走之路。謝狗懶洋洋道:「兩百歲的地仙,放在我們那個歲月,也不多見的。小道士可以在這裡多待幾天,爭取跟我家小陌混個熟臉,他跟落寶灘那位碧霄洞主關係很好,以後等你證道飛升,有本事自己去青冥天下遊歷了,只需說自己是我家小陌的道友……可不能這麽講,碧霄洞主心眼小,容易聽見這句開場白,他就一袖子悶了你,你就換個說法,說自己是小陌的半個晚輩,碧霄洞主說不定肯陪你聊幾句道法了。」

  丁道士已經大致猜出這位貂帽少女的真實「道齡」。

  難怪說去天外就可以去天外,想見自家於祖師就能見著,不管聊什麽內容都百無禁忌,聊起那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能如此輕描淡寫。

  丁道士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的那位道侶,與前輩是身處同時代的煉氣士?」

  謝狗咧嘴笑道:「遠古人間的天下十豪,再加上四位候補,總計十四個,我跟小陌,問劍了半數。」

  丁道士却是第一回聽說什麽「天下十豪」。

  即便是頭次耳聞此事,但是當「遠古」和「天下」組在一起,丁道士就很知道分量的輕重了,實在是無法想像那十四位的境界。

  丁道士以心聲問道:「前輩能說說看他們是誰嗎?」

  謝狗擺擺手,「我說得,你聽不得。」

  丁道士便迂迴一問,「敢問那位老大劍仙,可是遠古天下十豪之一?」

  謝狗搖搖頭,「陳清都當時只是候補之一,他練劍速度不够快,屬於那種比較難得的厚積薄發,每一步都走得穩當。」

  丁道士再問道:「禮聖呢?」

  謝狗笑道:「還是候補之一。」

  丁道士壯起膽子,「三教祖師呢,該不會?」

  謝狗轉頭看了一眼。

  丁道士就知道想岔了。

  三教祖師在十豪之列。

  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名次沒有先後之分。

  劍修陳清都,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小夫子余客,後來的浩然禮聖,創造文字,絕天地通。

  原本最有希望成為天下妖族共主的白澤。

  符宗籙祖的三山九侯先生,道場在那遠古五岳之一的太山。

  白景就曾經親眼見到三山九侯先生在人間傳道的詳細光景。

  至於陳清都,那會兒還是個濃眉大眼國字臉的青年,模樣不俊俏的,單論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幾百個陳平安吧。等到登天一役結束,待在落寶灘不肯出力的碧霄洞主依仗道法不低,與那之祠有樣學樣,强行圈了人間一大塊地盤,占為己有,煉作一座道觀,好像取名為蔡州?再將一州之地,命名為觀道觀?結果就惹惱了道祖。

  謝狗笑問道:「都說于玄獨占符籙二字,為何合道却是跑到了天外?你這個于玄的徒孫兒,難道就沒想過其中緣由?」

  丁道士點頭道:「想過,沒想明白。」

  謝狗說道:「這有什麽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據道路了。」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說道:「晚輩疑惑的,是那位前輩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成功,為何不乾脆去天外煉化星辰作符籙?」

  「他如此做了,你們這些晚輩後進,豈不是無路可走,還談什麽天無絕人之路?悶在罐中一萬年,不得出氣半點。」

  謝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們。」其實不單是于玄憑此別開生面,得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連那皚皚洲韋赦,當年也曾受惠於三山九侯先生的主動讓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線機會,只可惜那位自號三十七峰主人的韋赦,自己不爭氣,道力不濟,棋差一著。

  聽到謝狗的解釋,丁道士豁然開朗,真有道士,願意主動為後世讓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身,走下臺階,與天稽首,對那位依舊不知姓名、道號的符籙前輩,遙遙禮敬。

  謝狗又想起一事,樂呵得不行,越想越覺得好玩,忍不住笑出聲,她躺在廊道裡邊,晃蕩著二郎腿,「小陌小陌,快快回家。」

  丁道士問道:「敢問前輩道場在哪座山頭?」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盤桓更多時日,丁道士就想要多與這位前輩多接觸幾次,哪怕不問道法,多問些萬年之前的老黃曆也是好的。謝狗白眼道:「沒有正兒八經的道場,咱們落魄山就沒有舉辦過一場正式開峰慶典。既然小陌都沒有自己的山頭,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然也沒有。可能第一位獲此殊榮的,是那山脚看大門的道士仙尉吧,之後那幾個元嬰境才會跟著補辦,我們山主有心了。」

  丁道士無言以對。

  劍氣長城的老聾兒,眼前這位前輩,再加上她的那位道侶。

  陳先生這座才剛剛擁有宗字頭名號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巔的大修士們,有些……擁擠啊。

  真武山。

  原本陽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層層雲霧罩住山頭。

  山外,一尊青衫背劍的巍峨法相,淩空蹈虛,往山走來。

  行至真武山的山門牌坊外邊,劍仙身高已經與常人無異。

  如一尊神靈夜遊人間,縮地山河,萬法不拘,光陰無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師爺,走出主殿,親自下山待客。

  時隔多年的一場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歷歷在目。

  雙方見面如攤開一幅筆墨未幹的畫卷。

  這個好像相貌、氣質沒有半點變化的中年男人,就連裝束都一如當年,身後背劍,腰間懸符。

  他正是當年將馬苦玄帶出驪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馬苦玄名義上的傳道人,暗中的護道人,雙方有師徒名分。恍如置身於一幅光陰畫卷走馬圖,携手故地重遊,男人環顧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難辨。一個當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今已經問禮正陽山的陳劍仙,就可以多說幾句了。」

  沒有半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跡象,反而主動揭開當年那場對話的「楔子」,都不用陳平安開口提醒他了。

  畫卷當中,地點是小鎮外的神仙墳。男人與少年說了一番他的道理。「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倖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麽以後離開小鎮,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少年臉上沒有任何憤懣神色,眼神明亮,只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作為局外人的那個「馬苦玄」,那會兒明顯也想說點什麽,結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話頂過去,「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陳平安此刻更多視線,是在寧姚身上,還有那個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麽看怎麽與寧姚是天作之合。緩緩收回視線,陳平安讓畫卷人物都暫時退場,雙手籠袖,散布在這座尚未被大驪王朝改為祠廟的神仙墳,微笑道:「前輩當年這番言語,憑直覺,聽得出來,對我沒有任何惡意。不過說實話,我一開始並不理解這個道理,在之後的一趟趟遠遊路上,我就反復思考,嚼著嚼著,就嚼出好些餘味來。」男人走在一旁,開誠布公道:「至多就是對你沒有什麽敵意。可要說有何善意,倒也談不上。當年只是怕你年紀小,尤其是有心儀女子在旁邊看著,容易一個熱血上頭,衝動用事,在真正成長起來之前,就誤了前程,在這邊栽了跟頭,導致你我結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師,在自家地盤刁難一個晚輩,這種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

  他確實很早就看出了陳平安有拳意上身。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前輩是修心修力兩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處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陳平安,同樣沒有任何惡意。除非是置身戰場,才會對誰有敵意。我跟馬苦玄過招的神仙墳,不是前輩的戰場,故而毫無殺機,更無半點殺心。我甚至毫不猶豫,如果不是我贏了馬苦玄,而是馬苦玄勝過我,他再想對我痛下殺手,前輩都會一樣攔著。」男人點點頭,「會攔著你殺他,也會攔著他殺你。對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門身份使然,同時不至於對他太過偏袒,是我個人性格導致,不允許我行手段下作之事說到這裡,男人神色古怪起來,「氣勢汹汹而來,舊事重提,難不成並非興師問罪,總不會是來這邊與我道謝的吧?」

  陳平安依舊是自說自話,「但是不知道前輩有沒有意識到一點,桓澍依舊懷揣著一種無形惡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陳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斂笑意,「願聞其詳,為我解惑。」

  不識天地真面目,只緣身在紅塵中。

  看架勢,陳劍仙是要先禮後兵?!

  桓澍却發現陳平安只是笑著與自己對視,暗示自己,既然謎底在自身,解鈴者便是自己?陳平安却是心思急轉,桓澍在真武山的輩分不低,據說是當代山主岳頂的師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歷,桓澍的根脚來歷,却是一團迷霧,就連大驪諜報都沒有任何記載,只有簡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來自中土兵家祖庭。由於自己有個好師兄的緣故,再加上再次見過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個餘時務……何止是神遊萬里,再加上陳平安選擇以「遺忘」關鍵詞匯、人事來囚禁神性,經常是瞧見了、聽見了什麽作為開啓門扉某把鑰匙的關鍵詞匯,才會臨時記起些什麽,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歲除宮吳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猶有被吳霜降收拾過一次的皚皚洲韋赦……這些如釣起一連串「魚獲」的心念,和枝蔓繁蕪,大火燎原……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陳平安也只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須重新一一自斬念頭。桓澍恍然道:「是了。原來如此。人之言語惡意,確實可分三種。第一種,比如市井坊間的惡語相向,最為淺顯。第二種是更為含蓄的,根本不用在言語內容、文字措辭上著力,而是一種階層對低一等、低數等階層的俯瞰和輕視,陳山主先前評價,還是說得客氣了,我這真武山兵家修士,與泥瓶巷陳平安說那番話,便在此境,最後一種,確實隱蔽,難以自覺!因為已經是來自……桓澍所處片面世界,對陳平安所處片面世界的那種無形惡意。雙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經無需言語,不用誰開口說話,便有天壤之別,善惡自明。」

  來自言語者,來自說話之人的所處階層,來自整個世界。

  男人不停喃喃自語,陷入一種捫心自問的玄妙境地,「道在吾哉?道在汝哉?大道在無垢青天中,在泥濘黃土間……」

  不知不覺,等到桓澍回過神,陳平安已經撤掉了陣法,兩人站在山門口。

  陳平安等到桓澍從那境界中脫身而出,就要轉身離去。

  陳平安連那馬苦玄和馬蘭花都分得清楚,怎麽可能分不清楚他跟馬苦玄,或是馬苦玄跟真武山和傳道人桓澍。何况馬苦玄在下山之前,也主動脫離了真武山譜牒,就馬苦玄這種一貫喜歡拉屎不擦屁股的彆扭人,都願意如此反常行事,由此可見,馬苦玄對這座宗門,對他的師父桓澍,其實都是有感情的。

  桓澍問道:「陳山主的道理,已經說完了?這是要走?」

  「不然?當年桓澍也沒多聊,就那麽幾句話,總計八十四個字。」

  陳平安反問道:「我如今境界比你高,拳頭比你硬,就稍微多說幾個字,讓你不得不耐心聽我講完這總計兩百六十四個字。」

  退一萬步說,不作此想作別想,有心不依不饒翻舊賬,真要跟你討要什麽公道,如今的真武山桓澍,給得了陳平安?

  既然如此,叙舊過了,那就心滿乘興而來,乘興意足而歸。

  不曾想桓澍說道:「不著急走。山主等你登山做客,不是一天兩天了。」

  陳平安似笑非笑,「不會是想要來一場關門打狗吧?」

  桓澍啞然失笑,搖搖頭,也不賣關子,解釋道:「我那山主師侄,想要跟陳山主談一件銅臭俗事。」

  這下輪到陳平安倍感意外了,你桓澍的輩分這麽高?

  可別是某位真身神像有資格在那中土兵家祖庭東西陪祀兩廡吃香火的人物?

  難怪當初去驪珠洞天取走三教一家中兵家信物的,是此人,而非真武山或是風雪廟的現任山主。

  桓澍笑道:「馬苦玄是什麽性子,你跟他是同鄉,還不清楚?他在山中的輩分,如果再高一點,更要雞飛狗跳。」

  寶瓶洲雖然是浩然九洲中最小的一個,却是唯一一個同時屹立兩座兵家祖庭的「大洲」。

  風雪廟山主,是位喜歡御劍的劍仙,貌若稚童,眼神深邃,一身道氣極為强盛。

  而真武山的山主,名叫岳頂,却是一個中等身量、其貌不揚的男子。

  岳頂現身山脚,抱拳行禮笑道:「見過陳山主,桓師叔祖。」

  陳平安看了眼桓澍。

  桓澍瞪了一眼岳頂。

  岳頂就知道出了紕漏,只是自己先見師叔祖與陳平安聊得很投機,就想著無需隱瞞你老人家的真實輩分了。

  桓澍說道:「人已經幫忙帶到,我就去祖師殿了。近期有事無事,都別打攪。」

  岳頂再次行禮,「謹遵法旨。恭送師叔祖回殿掌燈添油。」

  山門牌坊那邊,還來了個年輕女修,她的面容氣度與岳頂有幾分神似。

  陳平安沒有挪步登山,問道:「岳山主,不知有何事相商?我需要馬上回山待客,就不久留了。」

  岳頂說道:「陳山主本身是一位劍仙,又有落魄山的下宗,是一座劍道宗門。」

  陳平安點頭道:「雪猿道友,見多識廣。」

  岳頂一時間還真接不住這句話。

  山門那邊的女子忍不住笑出聲。

  陳山主果然風趣,就這麽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嗎?

  如今別說寶瓶洲,就是整個浩然天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年輕隱官返鄉沒多久,便接連創建了上、下兩宗。

  如果這都算見多識廣,那等會兒如果可以多倆幾句,對落魄山和劍氣長城兩地掌故如數家珍的自己,不得是學究天人?

  看來某些山巔傳聞是真的了,年輕隱官坐鎮避暑行宮多年,積攢了一籮筐飛劍,裝滿了陰陽怪氣。

  陳平安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岳頂無奈道:「不得無禮。」

  陳平安微笑道:「山中修道須有真性情,比起肚裡打算盤好多了。家教禮數之上,只管天性舒展,自然生髮,便是修道胚子。」

  岳頂微笑點頭。

  那女子哀嘆一聲,其實她年紀更大啊。岳頂正色說道:「受限於天生材力和後天學力,都算不得如何出彩,讓我在這玉璞境一層,停滯多年。但是能够觸及玉璞境的瓶頸,却非自身道力積累所至,而要感謝某一年春的遲遲不去,憑此造化,煉化飛劍的速度,何止是事半功倍。再加上這些年從龍脊山那邊切割而來的一塊斬龍台,晝夜不息,不斷砥礪劍鋒,終於有了閉關的跡象。故而閉關之前,陳山主不來真武山做客,我也會去落魄山,主動與陳山主言說此事,表示謝意。」

  陳平安神色舒展開來,沉默片刻,點頭道:「原來如此。岳劍仙有心了。」

  真武山當代山主岳頂,道號「雪猿」。既是兵家修士,還是一位劍修,傳聞本命飛劍,名為「花信風」。

  花信一事,世間有兩種劃分方式,十二花信風,或是二十四番。

  前者數量少,但是寓意更大,後者看似數字更大,其實反而相對道路更窄。

  按照岳頂的說法推斷,他那把飛劍「花信風」的本命神通,屬於牽涉後者。岳頂繼續說道:「我們真武山願意拿出半數的龍脊山磨劍石,與落魄山做一筆買賣。實不相瞞,大驪龍脊山屬於我們真武山的份額,以十份計算,其中兩成,送到了中土祖庭,我與桓師叔祖等六人在內,或是修繕祖師殿所需,或是我們自己煉劍,又或者需要償還某些山上人情,總共分去了兩成,又有兩成,經過祖師堂議事,準備納入真武山財庫,暫時不去動它。故而如今龍脊山那邊還餘下四成磨劍石,尚未鑿山開采。」

  陳平安立即伸手搭住岳山主的骼膊,「上山聊,慢慢說。回山待客一事,可以先緩一緩。」

  雙方對視一眼,都在不言中。

  其實雙方都是如釋重負。

  一個是意外之喜,此事竟然有的談。另外一個更是寬了心,陳山主沒有因為剛剛當上大驪國師,就立刻翻臉不認人,否則陳國師都不用親自出馬,只需讓大驪朝廷派人與真武山詢問一句,貴派磨劍石有無盈餘?先前祖師堂議事,不是沒有人猶猶豫豫提議,不如抓緊開采龍脊山,求個落袋為安,再與中土祖庭打個商量,代為保管?如此一來,他陳平安就算當了國師,總不好撕毀崔瀺親自簽訂的契約,先來個即刻封禁龍脊山,再與真武山獅子大開口,索要所有來不及開采出山的磨劍石吧?聽到這個聽上去很美好其實蹩脚至極的建議,岳頂倍感無力,落魄山距離龍脊山才幾步路遠?在陳平安眼皮子底下「偷盜」采石,就算他可以假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驪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當真會坐視不管?心中當真不會埋怨一句,「我好不容易才邀請陳平安出山擔任國師,你們真武山就這麽與我大驪宋氏道賀的?」

  何况就岳頂自己而言,於公於私,於情於理,他都願意跟落魄山做一筆合則兩利的長遠買賣。

  與那岳山主把臂言歡,一同拾級而上,陳平安贊嘆道:「龍脊山餘下四成,都給落魄山,岳道友的氣魄,已經是仙人了。」

  岳頂稍顯茫然,我有說全部磨劍石都給陳山主嗎?先前祖師堂那邊的議事結果,是給落魄山兩成,要是那位新任國師猶不滿意,至多至多,再多給一成!

  全給?岳山主你就可以卸任山主身份了。

  按照陳平安的想法,能與真武山購買兩成磨劍石,就已經稱得上是不虛此行。

  別說只是登山做客一趟,讓我去廚房,繫上圍裙給岳山主親手炒幾個佐酒菜都沒問題!

  岳頂哪裡知道陳山主是當慣了包袱齋和二掌櫃的場面人,他只是轉頭望向身邊女修,她竟然點點頭,「爹,你方才自己說了,都給的。」

  岳頂聽聞此言,也沒有什麽女大不中留的感傷,更不覺得她是在骼膊往外拐,反而認真思考起這件事了。

  陳平安有些好奇,便轉頭看了眼她。沒有隨父姓,好像是叫宋旌。由於沒有下山歷練和趕赴戰場,大驪刑部檔案沒什麽記錄。有了個猜測,以真武山的明面上的底蘊,再加上大驪王朝的秘密檔案,開采龍脊山,不會這麽迅速,如今只剩下四成磨劍石,肯定是有高人助陣,幫忙切割斬龍她展顔一笑,「陳隱官,我也是劍修,偷偷去過劍氣長城的,只是去之前,我在祖師堂發過誓,不可遞劍,所以白走一趟了。」

  陳平安點點頭,笑問道:「冒昧問一句,是單字飛劍?」

  她滿臉驚訝道:「這都猜得到啊,陳隱官真是神人也!」

  劍氣長城的每一把單字飛劍,這類飛劍的持有者,只要出現一個,在避暑行宮的檔案上邊,都是重中之重,劍氣長城肯定會安排兩位甚至是更多的護道人。

  就像岳頂的本命飛劍「花信風」,若非二十四番,而是十二花信風,那麽岳頂的劍道成就,可以更高。

  同理,若是岳頂的本命飛劍,是那傳說中的單字飛劍,比如「花」?!大道寬闊,可想而知。

  但是這類單字飛劍,歷史上出現的數量太過稀少了,哪怕是在劍氣長城,被記錄在冊的,萬年以來,不過十四把。

  飛劍「真名」的字數多,不一定就會品秩低,例如陳平安當年的籠中雀和井底月,還有劉景龍的飛劍暫定「規矩」,就都很高。

  但只要是一把單字飛劍,就一定品秩極高。

  因為這讓劍修不用任何煉氣苦修,不用渡過任何關隘,不必問心修道,就相當於擁有了儒家聖賢的一個本命字。

  岳頂笑道:「她的名字,還是姜祖師幫忙取的。」

  父輩的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宋旌問道:「猜得出是哪個字嗎?」

  陳平安淡然道:「這怎麽猜。」

  宋旌小有遺憾。

  陳平安已經轉去跟她父親談正事了。旌,是古星名。既然是那位武廟姜太公的親自賜名,自然是有深意的。自古兵家對於天象變化,極為重視。禮書月令篇有載,季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天官星象書有云,弧九星在狼東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懷遠。再加上聖賢解字有注,弧即是旌旗所以張幅。那麽宋旌的那把飛劍名字,還需要猜個什麽?

  不過就是個「弧」字。

  那她以本命飛劍切割斬龍台,既可以幫助真武山更快采石,又是一種效果最佳的煉劍,難怪她敢在這種宗門大事上發表意見,岳頂也沒有覺得她在胡鬧。在真武山神道主路之上緩緩登高,岳頂那邊提出了三個要求,一,是挑選吉日,真武山與落魄山和青萍劍宗正式締結盟約。二,真武山的劍修和武夫,可以去往兩座宗門歷練,反之亦然,至於人數定額,如果今日商量不好,以後可以詳談。三,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真武山準備挑選出六到九人不等,將來他們趕赴五彩天下,希望可以在飛升城內待上一段時日再外出。龍泉劍宗和風雪廟,既然屬於他們的那片龍脊山,早就「開采殆盡」,已被鑿空,這些年留在那邊山中結茅修行的練氣士,其實就是做做樣子。按照當初四方共同簽訂的契約,任何一方勢力開采完畢,就要撤出龍脊山地界,地契時限,以此作準。只是阮邛和風雪廟各有默契,各有各的顧慮和考慮,總之就是雙方都沒有如實跟大驪朝廷報備,真武山就算有所察覺,却也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討好大驪宋氏,與龍泉劍宗和風雪廟惡了關係。所以一旦今天真武山跟落魄山說定談妥,那座龍脊山,就算是完全被落魄山收入囊中了。兜兜轉轉,昔年心心念念而求而不得,此山終於歸我陳平安所有。

  對於先前兩個談不上是條件的條件,陳平安當然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下來,但是第三點,陳平安說必須先跟飛升城商量。

  看著那個又開始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年輕隱官,宋旌很辛苦才忍住笑。

  誰不知道如今飛升城的避暑行宮那邊,寧姚只是幫某人代任隱官一職?

  那你陳平安跟誰商量啊,跟你媳婦在哪兒商量啊?

  不過說實話,就算是陳平安的「娘家人」寶瓶洲,談論起他的道侶,也總說是陳平安高攀了那寧姚,真要結為道侶,她是下嫁。

  宋旌偏偏就不這麽覺得,根本沒什麽高攀沒什麽下嫁,他們兩個,就是好像天公作美的一雙良配!

  在那劍氣長城開鋪子,陳平安不過是喝了點酒,晚點回家而已,寧姚就捨得關門?盡瞎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宋旌發現陳平安又轉頭看了自己一眼,笑容和善,有一種好似長輩看侄輩的眼神……欣慰且慈祥?

  岳頂有意無意加快脚步,剛好擋在兩人中間。陳山主,咱們談買賣歸談買賣,你可千萬別當那某本山水遊記的主人公!

  既然大致談妥了,陳平安就要趕回扶搖麓,岳頂也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奇了怪哉,就跟防賊似的。陳平安一頭霧水。

  一粒芥子心神所化法相,御風蹈虛返回扶搖麓道場。

  陳平安打開房門,走出屋子,約莫是心情不錯的緣故,雙袖飄搖。

  一向脚步從容的陳山主難得出現這種豪氣干雲的步伐和自負氣態。

  再與那丁道士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差點讓丁道士必須掐訣穩道心。

  「道友,我剛剛悟出一門往小了說也可稱為集大成者的飛升法,想不想學,敢不敢學?」

  此問一出,寂靜無聲。

  就這麽冷場了。

  陳劍仙意氣風發,丁道士瞠目結舌。

  謝狗率先打破沉默,小聲問道:「山主,喝高了?」

  一位兢兢業業的編譜官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蹲在那邊,攤開一本空白冊子,準備落筆記錄此事。

  有那章節名目了。陳君才是躋身仙人境,却道可以傳授飛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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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5 00:51:3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純粹劍修們

  很奇怪,大言不慚一句的陳平安,接下來只是詢問了丁道士一些再入門不過的常識。

  道友是何時辟穀,在那之前一日三餐規不規律,修行路上,什麽時候躋身的某境,還記不記得具體的年月日,在不同境界呼吸吐納和大小周天的詳細情况……

  別說是丁道士如墜雲霧,就連謝狗都懶得不懂裝懂了,她是真不懂山主想什麽。

  真想傳道度人,授予一門所謂的飛升法,你陳平安再另闢蹊徑,也至於如此土氣吧?

  那位編譜官倒是一一記錄在冊,白髮童子對隱官老祖再敬佩,却也忍不住心中腹誹幾句,這一個章節,她取得名目是好,可內容嘛,是不是過於清湯寡水了些?

  陳平安問了一大堆俗不可耐的細枝末節,最後問道:「丁道友,想好了沒有?」

  丁道士倒是個實誠人,反問道:「有此飛升法,陳先生為何自己不修行此道?」

  蹲在一旁的白髮童子小雞啄米,是個好問題。

  陳平安微笑道:「我需要在旁觀道和護道一場。」

  謝狗朝山主竪起大拇指,「言行合一,以誠待人!」

  丁道士說道:「想好了,賭一把!」

  陳平安眯眼笑道:「你先在這裡,跟以往一樣修行幾天,記得別緊張,只管一切照舊,該如何就如何。之後我就與道友合夥做莊一次。」

  丁道士深呼吸一口氣。就聽到謝狗唉了一聲,提醒道:「小道士咋回事,剛說就忘,著力就差了。」

  陳平安走了趟拜劍台,親自給白玄雕刻了一方藏書印,算是祝賀他成功破境。

  印文是那「浮雲帶山游青天」,那小子的飛劍名稱就叫「雲遊」。

  陳平安說道:「在真武山那邊,我碰到了一個擁有單字飛劍的劍修。」

  老聾兒笑道:「稀罕,真是稀罕。」

  白玄好奇問道:「曹師傅,單字飛劍?啥意思?」

  老聾兒解釋道:「打個比方,王爵封號也分級別的,多是二字爵位。像那大驪陪都的洛王宋睦,就是演義上邊所謂的一字並肩王,要比二字王更值錢。」

  白玄疑惑道:「宗垣不就有把本命飛劍,名字是四個字呢,不也很强得很沒道理?」

  老聾兒笑呵呵道:「說事情嘛,先說常理,再說特例。」

  比如老聾兒就曾見識過一把單字飛劍,「禳」。

  老聾兒猶豫了一下,問道:「隱官大人,避暑行宮有統計吧?」

  陳平安點頭道:「被記錄在冊的,只有十四把。」

  老聾兒說道:「可惜了。」有兩層意思,一是可惜了這些本命飛劍的主人,好像境界最高的,也才是劍仙,沒有誰能够順利躋身飛升境。二是某些擁有單字飛劍資質的本命飛劍,它們的主人,戰死得太早,隕落得太快了,或是來不及提升品秩,或是來不及破開某些禁制,未能神通無礙,成功躋身單字飛劍。

  老聾兒問道:「莫非?」

  陳平安說道:「跟十四境修士的數量一樣,擁有單字飛劍的劍修,應該會越來越多。」

  老聾兒愁眉不展,唏噓道:「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陳平安默不作聲。

  從去年到現在,陳平安就一直擔心扶搖洲那邊。

  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後,那撥避暑行宮的外鄉劍修,就只見過林君璧和鄧涼。

  身邊多了個小陌,等到對小陌徹底放心之後,又來了個謝狗,等到對謝狗也放下心後,小陌去了青冥天下,自己又需要閉關,得謝狗幫忙護關。謝狗好像看出了山主的擔憂,笑道:「扶搖洲那邊,我先前偷摸去過一趟了,無大礙的。要是實在不放心,就讓甘棠供奉去那邊盯著好了,他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啥?

  老聾兒心一緊。

  又要出工?!

  見過舊山河的一雙老眼,看不得觸目驚心的新山河,聽不得城春草木深這樣的話,老人們容易肝腸寸斷。

  浩然天下,一場仗打下來,戰事最為慘烈的,其實是扶搖洲,沒有之一。

  寶瓶洲那邊,當然也很慘烈,可是大驪宋氏至少保住了半洲山河不失。

  桐葉洲?除了屈指可數的那幾個山上宗門,山下打過幾場仗嗎?

  故而扶搖洲一洲版圖上,各地紛紛復國,都在用嶄新的改元年號。

  金璞王朝恢復國祚才三年,去年冬末時分,建造在欒家灘的金屑渡,這天夜幕裡,渡口一座仙家客棧內刹那間劍光四起,方向一致,都是往全椒山趕去的。

  一道道璀璨劍光劃破夜空,在空中拖曳出條條流螢,一路上極為惹人注目。

  光是被一眼認出身份的著名劍仙,就有皚皚洲謝松花,金甲洲宋聘,流霞洲于樾,蒲禾,司徒積玉。

  此外還有幾位聲名赫赫的元嬰境老劍仙,在大修士隕落極多的浩然西北三洲,如今都算當之無愧的大人物了。

  而這些劍仙身邊,還跟著一撥御劍嫻熟的年輕人,年輕得扎眼。

  除了劍修,恐怕世間再不會有第二種練氣士,能够讓旁人覺得「年輕」這個詞語,如此有分量。

  此次碰頭,不為掙錢,也不趟渾水,只是防止有人以秘法毀掉礦脈,殃及整個扶搖洲地脈,導致附近十數國瞬間……「陸沉」!

  司徒積玉問道:「那條暫時材質不明的礦脈,真有可能成為一種嶄新的神仙錢?」除了雪花,小暑和穀雨錢,這三種山上神仙錢,歷史上不是沒有天然蘊藉靈氣的玉石礦坑出現,但是最終事實證明,由於那些玉石不够純粹,靈氣分布不够均勻,都不行,達不到鑄造一種制式錢的水準。畢竟每一枚錢,若是無法等價,如何流通。再者那些玉石種類的最終儲量,也是一個大問題。故而那些礦脈,至多是被一座或是數個宗門聯手占據、開采和淬煉,成為山上煉製靈器法寶的基礎材料,或是打造成某些花錢,某些宗門便是因此而有了下宗,後者職責,便是「守山」

  其實司徒積玉作為玉璞境劍修,自少修行,便衣食無憂,對於掙錢一事,並不上心,只是覺得如此默然御劍,氣氛沉悶,過於無趣了,隨便拋出個話題閒聊幾句結果根本沒人搭話,司徒積玉討了個沒趣。

  在別地,一位玉璞境劍仙主動挑起話頭了,沒幾句阿諛奉承立即跟上,簡直就是不像話。

  司徒積玉如今最大的心結,還是當初沒能從劍氣長城那邊帶走一兩個孩子,收為弟子。

  所以看那些隊伍裡小的,司徒積玉看誰都順眼。再看那些老的,司徒積玉就瞧誰都礙眼。

  怪來怪去,還得怨那個年輕隱官,沒把自己當最要好的那種朋友。酒水都白喝了。

  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曾經配合年輕隱官,斬殺過玉璞境妖族,因為那頭畜生是劍修,所以比較值錢,戰功不同尋常。

  她在劍氣長城,遞劍次數不多,但是戰功極大。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等同於斬殺了一頭仙人大妖。

  由於不擅長賺錢,劍修又是最吃錢的行當,孤身一人,總有發財的門道,可既然收了兩位弟子,謝松花就當了皚皚洲劉氏供奉。

  要怪就怪劉財神給的錢,實在太多了。

  司徒積玉憋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謝松花,怎麽願意給人當供奉了?學誰不好學于樾。」

  那于樾頂著一堆的供奉、客卿頭銜,每年就是躺著收錢。如此不務正業,難怪劍術不行。

  謝松花沒好氣道:「老娘沒問一句劉財神肯不肯納妾,就已經够有骨氣的了。」

  于樾無奈道:「扯上我做什麽。」

  司徒積玉冷笑道:「按照戰功論高下,你得在我脚底下御劍。」

  于樾笑呵呵。

  蒲禾呸了一聲,「倆雞崽兒互啄。」

  謝松花哈哈笑道:「一只籠子仨雞崽兒。」

  蒲禾碎碎念狀,沒敢出聲。他跟司徒積玉是堪稱如出一轍的經歷,難兄難弟,一個是比野修還野修的譜牒修士,一個曾是中土神洲宗字頭仙府的掌律祖師,因為一場變故,失去了譜牒身份,當了野修。都覺得要領教領教劍氣長城的劍術高低,然後都「憑本事」留在了劍氣長城。都在異鄉殺妖立功,還都與避暑行宮「沾親帶故」,算是給隱官一脈劍修幫過忙出過力的。如今返回浩然天下,又都對于樾百般冷嘲熱諷,覺得于樾根本不配當那落魄山記名供奉……

  不喜言辭的宋聘御劍雲霄中,天風吹拂鬢角青絲,飄飄乎真如神女一般。

  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和流霞洲蒲禾,這兩位「鄰居」劍仙,當年都曾現身倒懸山春幡齋。

  他們在那之前,其實與年輕隱官並無交集。

  而出現在劍氣長城的外鄉女子劍修,出劍風格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謝松花也好,宋聘也罷,還有酈采,她們在戰場上極其果決且狠辣。去劍氣長城之前,在金甲洲和流霞洲之間流竄當那野修的司徒積玉,他反而是當年幾位浩然劍仙當中,唯一一個劍氣長城某個酒鋪的老主顧,喜歡蹲路邊喝酒,吃碗陽春麵。真要論積攢下來的戰功,其實司徒積玉只是稍微遜色宋聘,半點不輸蒲禾,但是唯獨輸在了蒲禾跌過境,以至於被蒲老兒駡了一句「摸魚」,司徒積玉都不知道如何還嘴,他娘的,也就是隱官不在場,不然就憑自己與年輕隱官的某些私誼,陳平安沒理由不偏袒自己,雖說大夥兒都是酒托,可難道酒托就不分個三六九等?

  司徒積玉與那個中土宗門大龍湫的龍髯仙君,跑去桐葉洲小龍湫當什麽山主的司徒夢鯨,雙方屬於八竿子打半著的親戚吧。

  前不久收到了一封密信,司徒夢鯨在信上大致講述了小龍湫的變故,說及那位年輕隱官,司徒夢鯨給了一個不低的評價,「盛名之下並無虛傳。」這條號稱可以製成山上第四種神仙錢、繼而引發各方勢力覬覦的礦脈,位於地底極深處,宛如迷宮,入口處,曾是一座小山頭仙府的道場,這個小門派早就在戰事中消亡了,有幾個自稱是祖師堂嫡傳的譜牒修士,這兩年一直在跟金璞王朝申訴此事,但是刑部那邊聯手書院仔細一查,發現就是幾個招搖撞騙的傢伙,就直接吃牢飯去了。最早發現這條礦脈,緣於浩然天下一場場天時異變,有個略同望氣術的修士,誤打誤撞,路過這座原本籍籍無名的全椒山,眼見洞口那邊有紫青色盤桓飄繞,凝如一朵碩大靈芝,覺得說不定有一件價值連城的異寶即將現世,便壯起膽子進入洞內一探究竟,結果越走越深,最終他在道路盡頭所見一幕,讓這位觀海境練氣士目瞪口呆,一望無垠、極為空曠的巨大洞窟內,存在著一條材質不明如玉似石的漆黑地脈,如一條黑龍匍匐在大地之上,而且「身軀」與洞窟石壁相連,就像被山體禁錮一般,故而根本無法想像這條山脈到底有多長。老修士用盡方法和手段,都未能從那條「黑龍身軀」上劈砍、打砸、琢磨出半點,白白消耗了不少靈氣和符籙,急得跳脚,當真是坐擁寶山却空手而返的下場了?老修士思來想去,不敢、更不願意泄露消息,只得退出去,去找了幾個信得過的山上要好朋友,結伴來此取寶,不曾想那位龍門境劍修祭出了飛劍,卯足勁,也才削掉一塊巴掌大小的「黑玉」,都不够淬煉修補本命飛劍的本錢,興高采烈而來的那幾個盟友,一個個束手無策,就那麽大眼瞪小眼,誰都不甘心,但是誰都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最終他們合計出個不是法子的法子,哥幾個也別結盟了,直接在此開山立派好了,必須守住這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說得這就是一座未來的宗門的立身之本,甚至可以往更大了想!皚皚洲劉氏當年是如何發跡的?不就是因為那條雪花錢礦脈?!

  可惜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全椒山門口外很快就建造起了一座仙家渡口,店鋪林立,鬧哄哄的,集市上,什麽都有賣,別說酒樓,青樓都有了。至於各色靈丹妙藥、法袍兵器和奇珍古玩,更是數不盡數,甚至連喜事鋪子和賣棺材的白事鋪子都有。來這邊既有替各自幕後勢力打探消息,求財的,也有純粹外出散心遊山玩水的,和那些想著渾水摸魚,有棗沒棗打一桿子的。剛剛恢復國祚沒幾年的金璞王朝,臨時開闢出一條相對穩固的地底通道,剛好能够允許兩條渡船同時往返,彎彎繞繞,路程長達百餘里,耗費了不少的人力物力,國庫積蓄空了一半,但是戶部那邊驚喜發現憑藉一座渡口,很快就可以收回本了。如今裡裡外外,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已經明裡暗裡出現了多場衝突,鬧出人命的,就有七八次衝突,更別談那些被偷偷摸摸毀屍滅跡了的,本就是剛剛復國的金璞王朝根本管不過來,在這期間,一開始想要立威,來個殺雞儆猴,於是就搭進去好幾位皇室供奉的性命了,怎麽死都不知道的,屍體都沒找到。至於練氣士之間的尋釁鬥毆,隱蔽厮殺,不是很容易就呼朋喚友喊來一大幫的本洲地頭蛇,就是別洲的過江龍,導致渾水越來越渾。

  只說扶搖洲本土修士,大大小小的結盟勢力,就多達七八個,「駐扎」在洞內各處大如城鎮的地盤上。

  至於這些擺在明面上的臨時幫派,背後有無別洲宗門的扶持,天曉得。

  只說財大氣粗的皚皚洲劉氏,幾乎就沒有傷筋動骨的流霞洲青宮山,還有那座天隅洞天,能不摻和?當真就只是遠遠作壁上觀?問題在於,中土文廟那邊,對待此事,態度微妙,雖說文廟一向秉持不與修士爭利的宗旨,可若是文廟真要來個書院山長,直接撂下一句,這條礦脈全部歸屬文廟,倒也省事了,所有人就都死了那條心。要說文廟如此行事,肯定會招來怨言,可至多也就是敢怒不敢言的事情了,一來要跟蠻荒天下打仗,文廟肯定缺錢,取之於天下用之於天下,也算說得過去,再者如今文廟行事,雷厲風行,與之前大不相同,立下了規矩,只要誰敢犯禁,一律去一洲當地書院讀聖賢書去,用那個如今擔任桐葉洲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的話說,就是「補上道理,讀書別嫌晚」,練氣士犯事再大一點的,就可以直接去功德林了,說不定運氣好,還能見著那個蠻荒劉叉。既然中土文廟不表態,金璞王朝又鎮不住場子,有那飛升境坐鎮山頭的別洲頂尖宗門,又都一個比一個藏藏掖掖,沒誰敢當出頭鳥。這就使得這處愈發顯得雲詭波譎,暗流湧動。

  謝松花穿著乾淨利落,背著一只竹匣。

  她的兩位弟子,舉形和朝暮,昔年倆孩子,如今是少年少女了。一個背竹箱,一個手持行山杖。

  雖然她的家鄉是皚皚洲,却對皚皚洲印象極差,對那個掙錢本事天下第一的劉財神,早年更是觀感一般。漂泊不定,雲水生涯,結丹之後,更多是在金甲洲和流霞洲兩地遊歷。早年她還跟司徒積玉還交過手,小誤會,只是那會兒兩位「野修」,身份隱蔽,壓了境界,誰都沒朝對方下死手。後來到了劍氣長城,同桌喝酒時候,偶然聊起舊事,一對賬,才知道是對方。

  而且如今還有個小道消息,傳聞謝松花極有可能,在短短幾十年之內,就可以躋身仙人境。

  所以之前她出人意料答應皚皚洲劉氏成為供奉,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因為皚皚洲劉氏祠堂一位輩分不低的老人,曾經多次邀請謝松花擔任客卿,哪怕只是記名客卿都沒問題。

  結果被不耐煩的謝松花直接回了一句,算是說了句「很謝松花」的言語,「老東西活膩歪了,你這是在問劍」。

  可最後謝松花竟然直接擔任了記名供奉,甚至都不是什麽客卿。如今謝松花的兩位嫡傳弟子,舉形和朝暮,在他們躋身上五境之前,一切開銷,從煉劍所需天材地寶、額外添補的本命物,再到衣食住行,皚皚洲劉氏都包圓了外界聽聞此事,不由得由衷感慨一句,在山上有點錢不算什麽,但是有錢如皚皚洲劉氏,真是說什麽都算。

  在一座暫名「風水窟」的巨大地下溶洞內,一處位於最高處的私宅,鑿壁而成,亭台閣樓皆懸空。

  而那條地下河畔,兩岸府邸綿延,燈火如晝,鶯歌燕舞,一天到晚都是人聲鼎沸,宛如一條火龍。

  這座高懸府邸內,一座裝飾樸素的待客廳堂內,三位年輕劍修在此等候已久,一邊等人一邊閒聊。

  是三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劍修,差不多都是弱冠之齡,這都還沒到而立之年啊。

  三人分別是宋高元,玄參,曹袞。

  皆是一等一的修道天才,當之無愧的山上俊彥。境界,姿容,氣度,才智,身世師傳,俱是拔尖。

  尤其是那曹袞,相貌尤其出彩,頭戴紫金冠,身穿一件青色法袍,腰別一支白玉笛,翩翩佳公子。

  他們並沒有早早趕到宅子門口迎接,此刻就只是起身抱拳而已,沒有任何繁文縟節。

  即便此刻見著了諸位前輩劍修,都沒有什麽見過某某劍仙的客套話。

  這一幕,實在是讓那些沒去過劍氣長城的幾個老人,倍感唏噓,心中喟嘆不已,不愧是去過劍氣長城的年輕人。

  可是就連蒲禾和司徒積玉這樣出了名脾氣差的劍仙,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先前在金屑渡口客棧那邊,這撥相熟的劍仙們駡駡咧咧,相互拆臺,此刻,都像是參與祖師堂議事一般,規矩得很了。

  尤其是那個蒲老兒,在山上是公認的「哪家小娃兒不講規矩,在老夫這邊缺了禮數,就好好替你們爹娘師父教做人」。

  此刻也沒有吊兒郎當,反而神色肅穆,方才跨過門檻之前,見著了屋內幾個才是金丹境的晚輩劍修,老人主動抱拳。

  宋高元出身扶搖洲鹿角宮,只要將來躋身上五境,就是毫無懸念的宮主人選。

  一來宋高元是山上「仙材」出身,父母是一雙道侶,而且都是鹿角宮當代宗主的嫡傳,再者那位德高望重的蓉官祖師,一向對宋高元最為器重。玄參來自金甲洲空靈派,師門祖山曇花峰,每逢雨後時節,有那「神龍出洞雲黃天紫」的美譽,師祖元清耀,仙人境,擁有一件仙兵品秩的青紫色書冊,名為《河岳英靈集》。

  老祖戰死。是扶搖洲第一個戰死的本土仙人。

  拜月山下印月溪,煉日峰上掃花館,兩山相鄰,曾是一洲精怪出身修士的心中聖地。

  也是浩然天下除了中土鐵樹山之外,宗門祖師堂內供奉客卿,妖族修士最多的一個。

  在那場席捲一洲的慘烈戰事中,這些扶搖洲本土妖族出身的譜牒修士,跟隨元清耀趕赴戰場,戰死大半。

  這兩座頂尖宗門,都在戰事中毀於一旦,如今正在重建。

  曹袞出身流霞洲方寸宗,以擅長煉製方寸物著稱於世,但是收徒要求高,譜牒修士數量極少。

  山巔有枯石聳立,高出群峰,枯石崖壁之上,篆刻有相傳是白也親筆的兩個榜書大字,「補天」。

  開山祖師在此開闢有一座書齋,長生齋,成為歷代宗主的私人道場,代代相傳。

  上任宗主,是流霞洲僅次於青宮太保荊蒿的山上第二人,名次猶要在天隅洞天洞主之前。

  之所以是上任,在於這位老宗主是極少數主動趕赴金甲洲戰場的大修士,返回宗門沒多久,就對外宣稱閉關,實則兵解離世。

  如今方寸宗已經在扶搖洲籌建下宗,據說只是金丹境的曹袞,有希望憑藉在異鄉積累下來的戰功,獲得中土文廟許可,破格擔任下宗之主。

  但是這些,都算不得什麽理由。

  真正的理由,只有一個,這三位重返家鄉天下的年輕人,出身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隱官一脈。

  並且以隱官一脈劍修的身份,去過戰場。這撥劍修當中,除去那些弟子輩分的少年少女們,其實是有高下之分的,比如其中公認戰功最大、曾經親手做掉一頭玉璞境劍修妖族的謝松花,未必看得起戰功累積不如自己的宋聘,宋聘肯定看不起蒲禾,在劍氣長城跌過境的蒲禾,看不起不曾跌境、只會四處「摸魚」的司徒積玉,司徒積玉看不起只是年輕那會兒曾經去過劍氣長城却屁事沒幹的于樾,于樾看不起那撥從未去過劍氣長城的,沒去過劍氣長城的老劍修,其中沒去過倒懸山的,就又看不起去過倒懸山却不曾去過近在咫尺劍氣長城的……

  道理?

  道理都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了。

  廳堂內擺放有兩排座椅,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修坐在一邊,沒去過的,坐在另外一排。

  可能是照顧後者的心情,也可能是免得雙方人數懸殊,又或者是泡麵對面議事,曹袞三人坐在了謝松花他們的對面,七位地仙劍修的身前。

  早就備好了一些酒水、吃食,擱放在兩條座椅間的花幾上邊,有糕點藕粉,冰鎮梅子酒,綠豆湯……

  孫藻,金鑾和雪舟這幾個少女,已經開始瞄準手邊的食物,只等師父們點頭,就可以開動了。

  至於今夜的議事內容,他們很有自知之明,沒自己開口說話的份,聽著就好了。性情倨傲如野渡,也是這般心思。

  顯而易見,當年離開劍氣長城的孩子,無論是練劍資質好壞、本命飛劍品秩高低,甚至就連口味,避暑行宮那邊都是很熟悉的。

  謝松花嘖嘖稱奇,帶孩子這種事情,果然還是隱官更擅長。就是臉皮薄了點,開不起玩笑話。

  扶搖洲兩位本土劍修,元嬰境,一譜牒修士,一山澤野修。此外還有西北流霞洲和西金甲洲的兩位元嬰境老劍修,一男一女,這些年都在閉關,一個是試圖破境之法,一個是養傷多年,算是臨時被喊來扶搖洲凑數的。宋聘和蒲禾,只是各自寄出一封信的事情。兩位劍仙在信上都沒說為什麽、準備做什麽,只給了個碰頭的地址。也沒有回信一封詢問緣由,二話不說就趕路去往信上給出的地點。

  金丹?根本不够看。沒資格讓那幾位劍仙私下邀請參與此事。只不過人喊人的,才多出了三位年紀不大的金丹境劍修,三人都是各自山頭的祖師堂嫡傳,而且無一例外,山中皆有那自家道脈的祖師爺,是劍仙,都曾去過劍氣長城。

  故而沒有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總計七人,四位元嬰境,三位金丹境。

  謝松花的弟子,朝暮,舉形。宋聘的弟子,孫藻,金鑾。蒲禾從劍氣長城帶走了野渡和雪舟。

  還有于樾這個最不要臉的老東西,竟然從落魄山那邊拐來了兩位親傳弟子,虞青章,賀鄉亭。

  舉形落座後依舊背著竹箱,正襟危坐,朝暮將綠竹杖橫放在膝。

  野渡盤腿而坐,雙臂環胸,開始閉目養神。

  謝松花帶著兩位嫡傳,分別在皚皚洲北邊冰原和雷公廟,煉劍數年,卓有成效。

  少年舉形只有一把本命飛劍,「雷池」,當年被避暑行宮評為「乙中」品秩,很高了。

  少女朝暮却擁有兩把飛劍,「滂沱」和「虹霓」,品秩分別是「乙下」和「丙上」。

  甲乙丙三等,各有上中下三階,總計九個品秩,其實能够登評,哪怕是位列乙丙,都屬於算好的本命飛劍了。

  而這份出自避暑行宮的評選,更多是考慮和照顧戰場厮殺,不適用於劍修之間的捉對問劍。

  當年劍氣長城,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總計十六人,外鄉劍修有六個。

  除了擔任末代隱官的陳平安,還有林君璧,鄧涼,曹袞,玄參和宋高元。

  當年林君璧是外鄉劍修當中,第一個離開避暑行宮的,回到家鄉的中土神洲邵元王朝,沒過多久,林君璧就擔任了國師,成為浩然十大王朝中最年輕的國師。

  皚皚洲九都山的鄧涼,在五彩天下的嘉春七年,到了飛升城,當年離開倒懸山的時候還是元嬰境,終於在異鄉躋身了上五境。

  曹袞,玄參,宋高元,各自返鄉回到宗門,三位年輕劍修,各有新的際遇,他們仨相對屬於近鄰,都在浩然西邊三洲,只是顯然曹袞和玄參關係更為親近。

  雖然飛升城的新隱官一脈劍修,保留了相當一部分的「老人」,但是相較於「上一代」,似乎整體上還是遜色不少。

  畢竟身為「扛把子」的米大劍仙都不在新避暑行宮了。

  曹袞曾經說過一句肺腑之言,老子只要哪天活著走出避暑行宮,這輩子都不想再翻一本書了。

  而他們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從他們自己的緘口不提,再到各自宗門的只字不提,好像都在有意無意淡化劍氣長城之行。

  避暑行宮,曾經差點內訌,幾乎就要相互問劍了,一旦真正動手,估計本土劍修和外鄉劍修就算徹底分裂。

  比如徐凝就曾把玄參的祖宗十八代都給駡了一遍。

  一場駡戰,幾乎人人有份,人人駡人,人人被駡。

  除了三人沒開口,年輕隱官穩坐釣魚臺,愁苗劍仙也沉得住氣,還有個默默記錄每一句髒話的郭竹酒,學到了學到了。

  其實就數林君璧最可憐,想當那個搗漿糊的和事佬,結果被董不得終於逮住機會,又把林君璧駡了個狗血淋頭。

  最後還是陳平安和愁苗聯手,才讓愈演愈烈的事態沒有繼續惡化。

  昔年避暑行宮隱官一脈。

  所有劍修都去過戰場,而且次數不少。人人受過傷,但是只有一人戰死。

  劍修愁苗。

  這位本土劍修,境界高,資質好,有大局觀,性情穩重,心思縝密,幾乎從不生氣……愁苗的優點,實在是太多了。

  就連心高氣傲如林君璧,都心甘情願承認愁苗劍仙才是繼任隱官的最佳人選,自己確實不如愁苗。

  今天曹袞開口第一句話就很嚇人,「我們必須假設這裡藏著一頭飛升境大妖。」

  玄參補充道:「有蠻荒舊王座大妖的實力。」曹袞三人如今的容貌,都是豐神玉朗的俊美青年,只是曹袞又有一點特殊,他的話帶著濃重的鄉音,軟糯輕柔,經常會蹦出些方言,什麽嚼嚼碎哦,哎呦呦,騷的嘞……這在當年的避暑行宮,一直是個話題,董不得和郭竹酒就特別喜歡模仿曹袞說話。曹袞本就肌膚白晰,臉嫩,時常被她們逗得滿臉漲紅。

  也難怪當年隱官大人建議他們出城厮殺的時候,小心起見,最好是女扮男裝,至於男的,同理。

  當時隱官大人的視線,主要就在林君璧和曹袞身上轉悠。聽到可能需要面對一頭相當於舊王座殺力的大妖,宋聘幾個當然沒什麽,曹袞身後幾位年輕金丹劍修,難免臉色微變,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眼神堅毅幾分,其中一位女子,她的眼神甚至還有炙熱,一看就是個不怕事、更喜歡惹事的主兒,估計她那門派師長沒少操心。宋高元說道:「大概率不會如此,如果真有飛升境大妖,想必文廟不會坐視不管。更大可能性還是藏著一頭擅長僞裝、隱匿氣機的仙人境妖族,精通陣法。始終隱忍不發,想要在此掀風作浪,借機謀劃什麽大事。我隨便舉個例子,布陣和啓陣,至少某個環節,需要某些不為人知的必備條件。」曹袞笑道:「打個比方,這條礦脈是魚竿,那我們就是魚餌魚鈎,而那條暫時不知隱蔽在何處的大魚,它完全有可能不咬鈎,光吃餌。所以希望在座諸位,都做好最壞的打算。」

  玄參站起身,從袖中摸出三支卷軸,往高處一丟,大堂便並排掛起三幅形勢圖,每幅地圖上都有密密麻麻的標記和文字注解。「在你們趕來之前,我們三個就將全椒山內外摸了個底,外邊的龍脈堪輿,內部結構、各方勢力的分布,都粗略排查過了。但是比較倉促,所以確實很粗略,關於那些表面勢力的隱藏靠山,延伸出來的脈絡圖,他們的交集,相互間有無勾連的可能,形勢圖上邊都有明確記錄,僅供參考。同時希望諸位不要被我們誤導,但是上邊所有以紅色文字書寫的內容,諸位需要額外注意,肯定是沒有錯的。」

  「最好的結果,就是這裡並沒有蠻荒妖族的謀劃,我們這趟全椒山之行,當真就只是出門遊歷一趟了。但是可能性不大。」

  「折中,這頭妖族確實存在,但是它並沒有拼個魚死網破的膽識和實力,只有躲在暗中攪局的手段。」「那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更簡單了,撒網。接下來誰都別閒著,多出去走走,儘量遮掩身份的同時,不用擔心會不會打草驚蛇。越是精心布置的陣法,越講求一個環環相扣,我們如魚撞網,扯動多了,就有可能找出蛛絲馬跡。如果假設文廟那邊也派人盯著這裡,人數肯定不會太多,何况多了也未必有用。他們做事,再便宜行事,依舊不够不講規矩,不够野修。所以就需要我們來幫忙查漏補缺。換成我們是甲子帳的籌劃者,肯定會讓一個或者數個足够聰明的練氣士留在這邊,一般來說,肯定會給予它們護身符。再換成是被蠻荒天下丟在這邊的死士,它們肯定會格外注意文廟的聖賢君子,稍有懷疑,便會刻意小心繞開。」

  「我們三個,都使用了一張羽化山秘制的替身符。我們真身其實不在此地,都換了身份隱藏在外邊的某個地方,境界不高,只能靠勤補拙了。」

  說到這裡,曹袞望向司徒積玉,去過劍氣長城的外鄉上五境,他們的本命飛劍和各自神通,都會被避暑行宮秘密記錄在冊。司徒積玉以心聲笑道:「我跟宋聘,蒲禾,各自都已經悄悄祭出一把本命飛劍,相互配合,直到這一刻,我們可以確定分出神識勘探此地、或是施展掌觀山河手段的練氣士,總計有六處,可以立即揪出來的,有四個不開眼的貨色,其餘兩位,藏得比較深,但是範圍很小了,也好找。假定是蠻荒畜生的話,能不能被我們瞬間斬殺,得試過才知道。」

  言語之間,司徒積玉伸手朝其中一幅形勢圖指指點點,圈畫出六處。

  謝松花呵呵一笑。只要給她找到了準確的行踪,殺個仙人,不容易,却也沒那麽難。退一步說,只要被她傾力一擊遞劍傷到了,之後想要在宋聘幾個手底下溜之大吉,也不是什麽簡單的事情。

  曹袞淡然說道:「至少有七處。」

  宋高元揉了揉眉心。看來三位劍仙的飛劍搭配,效果還是低於預期。司徒積玉那把本命飛劍,名為「水脈」,化虛之時,能够循著天地間的靈氣隱蔽流轉,悄無聲息,靈氣越是濃厚之地,越是飛劍凝練之處。流霞洲歷史上某位玉璞境,在煉氣吐納之際,就是這麽無緣無故暴斃的,那個門派至今都沒有查出是誰朝自家祖師爺下的死手,只能以「煉氣不慎、渡劫屍解」定案。而宋聘的兩把本命飛劍之一「門神」,便可以附著在司徒積玉的那把水脈之上,恰如一尊水神巡游四方,視察轄境,同時派遣出各路神官坐鎮各地。此外蒲禾本命飛劍之一「對聯」,煉字就是煉劍,別稱「墨鴛鴦」,本命飛劍的神通之一,就是能够輔助前兩把飛劍的契合程度。可惜蒲禾自己才兩把飛劍,這把飛劍「墨鴛鴦」就略顯雞肋了。若是能够擁有三把飛劍,蒲禾覺得自己早就是仙人了,當年到了劍氣長城,別說是那個「上五境墊底」的米攔腰,就是對上劍仙米祜,岳青,自己都有一戰之力。一定能够打贏?去你娘的穩操勝券。

  司徒積玉瞬間了然,一時語噎。

  七位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地仙劍修,終於回過味來,顯然曹袞他們的真身之一,此刻就用某種秘術在查探此地。

  玄參微笑道:「慢慢來。未必是查不出來,有一定可能是對方足够謹慎,根本就沒有出手。」

  宋聘說道:「用最笨的排除法,這六個,別留著了。」

  她面容極冷艶,妝容也極動人,發飾更多,她跟習慣素面朝天的謝松花,是兩個極端。

  世俗女子,任你傾國傾城的姿色,若是穿金戴銀,繁瑣累贅,只會過猶不及,偏偏被宋聘堆砌在一起,就是好看。

  蒲禾嘿嘿笑道:「好,這個法子好,我來我來。我聲名在外,不差這麽幾件不痛不癢的山上恩怨。」老劍修的一位親傳弟子,少年野渡以心聲說道:「蒲老兒,聽說如今文廟管得嚴,你在這邊亂殺一通,譜牒不保。咱們這趟下山,就算是回不去了?想好落脚地兒沒,做事情可別顧頭不顧腚的。我倒是有個法子,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咱們師徒仨,乾脆去落魄山投奔隱官大人好了。」少女雪舟點頭附和道:「好啊好啊,不過最好是師父你老人家,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跟野渡保留宗門譜牒,兩手準備,免得宗門不留,隱官大人又不收,咱們可就真要去路邊乞討了。」

  玄參只得多餘一句,解釋道:「蒲禾,宋聘說的『別留著』,又不是說送他們『上路』。」

  宋高元說道:「先不著急把他們丟出去,我們再暗中觀察幾天。」

  玄參點點頭,「他們已在星位中。」

  玄參的本命飛劍,名為「三壇」。按照避暑行宮的品秩劃分,是當之無愧的「甲中」。

  他的這把飛劍,攻守兼備不說,還有巨大的成長性,這就是劍修最夢寐以求的關鍵所在。按照道門齋醮儀軌,結壇之法有九,分上中下各三種。玄參在去劍氣長城之前,就已經按部就班,塑造出「下三壇」,由低到高,分別是具備八十一星位的却災壇,擁有一百二十星位的集福壇,和星位二百四十的續命壇。返回家鄉,得到祖師遺物《河岳英靈集》之後,玄參閉關再出關,本命飛劍便是氣象更加恢弘,再起中三壇,由高到低,黃籙延壽壇、臻慶壇和去邪壇。

  所以當年在避暑行宮,玄參就獲得很多同僚的「美譽」。

  天生的陣師,兩條腿的行走道場,本命物煉製數量越多越好,同境劍修小無敵,飛升之資……

  就連王忻水都說了句公道話,玄參啊,如今是隱官大人罩著你,以後隱官大人去了你家鄉,人生地不熟,你得罩著隱官大人啊。

  年輕隱官立即點頭表示認可,必須是這個道理。

  把玄參臊得不行。

  蒲禾這位一開口就很野修的老劍修,身材高瘦,面容陰沉,總給人一種不好相與的陰鷙感覺。不用懷疑,這就叫相由心生,沒看錯,蒲禾在家鄉就是出了名的性情孤僻、行事陰險,却是個名副其實的譜牒仙師,輩分很高的宗門老祖師,沒法子,蒲禾年少時資質太好,又是劍修,被當時分瀆派內輩分最高的老人收為關門弟子,老修士很快就兵解離世了,交代後事的時候,也是讓那個當掌門的師妹多多照顧蒲禾。而蒲禾在家鄉宗門,幾乎從不管正事,反而只會給宗門惹事,東一個西一個,追在屁股後頭幫著收拾爛攤子,歷代祖師爺辛苦攢下的山上香火情,幾乎都被蒲禾一人給揮霍殆盡了,等到那位掌門女修離世,就更沒誰能管得住蒲禾了。而後來那位當掌律的師弟,打小就被蒲禾欺負慣了,毫不誇張的說,是見著了蒲禾就打哆嗦的那種,其實當代宗主師兄,年少時也是差不多的處境。

  經常有人栽贓嫁禍給這個最喜歡栽贓嫁禍給他人的蒲老劍仙。

  然後蒲禾幾乎都大包大攬下來,公開撂下一句,「對,就是我幹的。」

  祖師堂那邊攔都攔不住,只能是次次幫著擦屁股,通過自家宗門的山水邸報,苦口婆心,信誓旦旦,對外宣稱「對天發誓此事絕非蒲禾所為」。

  AP;AP;一洲壞事占一半。

  不然當年姜尚真在北俱蘆洲那邊掙下偌大名聲時,為何會被稱呼為「蒲禾第二」?

  所以那撥管著分瀆派一宗山水邸報的的練氣士,薪水遠超一般宗字頭的同行。

  當年在劍氣長城,扶搖洲山澤散修出身的謝稚,跟流霞洲譜牒修士蒲禾站在一起,身份得互換。

  蒲禾當年與米裕問劍慘敗,住在城外的劍仙私宅「翠鬱亭」,而謝稚的私宅就在附近,名為「眉意」,略顯脂粉氣。

  謝稚是野修出身,練劍資質並不是太好,公認是靠著大毅力,跌跌撞撞,躋身的上五境境。

  老劍修打光棍了一輩子不說,在扶搖洲就連個弟子都沒收。

  等到謝謝稚終於改變主意,想要在劍氣長城收取一兩個嫡傳,就又來不及了。

  老人未能收徒,也未能還鄉。

  最後一次趕赴戰場,謝稚與同為外鄉人的元嬰境劍修柳勖並肩作戰,此生最後一次遞劍,只為年輕晚輩開道脫困,活著還鄉。避暑行宮內,同樣是外鄉劍修,而且同樣年紀輕輕,其實宋高元與鄧涼,跟愁苗那撥本土劍修走得比較近,反而與隱官陳平安、以及圍繞在年輕隱官身邊的那座山頭,不能說是格格不入,終究是沒那麽融洽的,而那座小「山頭」,如果說山主是隱官大人,那麽副山主就是當年境界最低的郭竹酒,麾下有四大狗腿護駕,玄參曹袞,王忻水顧見龍!

  不過宋高元幾個,尤其是林君璧,都心知肚明,羅真意,她對隱官大人有點意思,只是都選擇了看破不說破。

  記得離開避暑行宮那天,是愁苗代替脫不開身的隱官為宋高元送行,送給他一個包裹,說是隱官大人送的臨別贈禮。

  到了渡船,宋高元打開一看,才發現裡邊裝著同鄉劍仙謝前輩的遺物,還有一份關於謝稚在家鄉情况的檔案筆錄。

  議事結束之前,那七位地仙劍修,都領了一份差事,施展神通,各有手段。

  有劍修祭出一把飛劍如古鏡,步入鏡面中,再從背面走出古鏡,便是另外一位好似連魂魄都變化的陌生人物。又有劍修身上法袍漣漪陣陣,轉瞬間便變成一個身弱神不弱的「行屍」,再化作一股黑烟,飄然消散。有劍修取出一支立鳳發簪,輕輕搖晃,金光如水紋蕩漾,頃刻間不知所踪。有劍修祭出本命物是那上古舊物,白玉繩紋同心結,能够與其他某位修士,互借道法一段時日。還有劍修從袖中抖摟出一位彩裙女子的古真遺蛻,自己身形一縮,小如微塵,去往她眉心洞府內盤踞,濃妝艶抹的彩裙女子一步跨出,縮地山河,再現身之時,已在某座府邸高樓僻靜處。有劍修祭出本命飛劍「雲外鐘聲」,清脆一聲,便有迴響在某條陋巷中,真身便神不知鬼不覺在那邊出現,而大堂內的細微聲響,依舊餘音裊裊,有繞梁三日不絕的跡象。

  兩位女子劍仙,憑欄而立,登高遠眺。

  比起剛剛離開倒懸山那會兒的滿身煞氣,宋聘如今氣勢,已經和緩太多了。

  哪怕之後回到師門,宋聘還帶著一身濃重殺氣,她確實很久都沒有緩過來。

  謝松花笑問道:「看看誰更早躋身仙人境?」

  宋聘微笑道:「就算僥倖勝出了,也是勝之不武。」

  謝松花嘖嘖嘖,「娘們長得美,就可以想得美啊。」

  「既然羡慕不來,乾脆就別羡慕了。」

  「你沒有道侶,不是沒有理由的。」

  宋聘背著的那把名劍「扶搖」,暗藏相當一部分的扶搖洲劍道氣運。

  只可惜早年在金甲洲,宋聘是不願占這份天大的便宜,她曾經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絕對不去動那把「扶搖」劍的氣運。

  只是到了劍氣長城,只參加過一次守城戰,宋聘立即就後悔了,既然是劍修,是不能太娘們唧唧的,什麽面子不面子的算個屁。

  在那城頭,宋聘只恨自己境界太低,出劍太慢。

  所以返回家鄉後,最近幾年,宋聘就將兩位嫡傳弟子留在了宗門,讓宗主代為傳授劍術、道法。

  她只身一人,悄然來到了扶搖洲,憑藉天時地利人和,試圖儘早煉化那份磅礴無匹的劍道氣運。

  煉化氣運本身,就如與一位劍仙問劍,並不輕鬆。

  宋聘與同為女子劍仙的謝松花、酈采,不談出劍風格,其餘的,確實都不太一樣。

  當年回到了金甲洲宗門,宋聘舉辦了一場不邀請任何外人觀禮的收徒典禮,就是在宗門內部,也只有幾位祖師堂同輩修士參加儀式。

  還為孫藻和金鑾,預留了兩座靈氣充沛的山峰,只等兩位嫡傳躋身金丹,就舉辦開峰儀式。宗門祖師堂那邊,沒有二話答應了。只是後來一場大戰打下來,宗門的祖師堂神位,連同歷代祖師爺的掛像,都不得不搬遷到了流霞洲,等到戰事落幕,宗門舊址,早已淪為一片廢墟,為兩位弟子精心挑選出的山頭也不宜修行了,宋聘對此很愧疚。

  謝松花打趣道:「你跟我不一樣,這些年沒少被人煩吧?」

  宋聘搖頭道:「還好吧,反正躲著不見人,還算清淨。」

  他們這些劍仙回到家鄉後,從不主動提及劍氣長城事,可是總會有些故鄉的朋友,經常問起,而且恰恰都是不願回答的問題。

  比如那位從頭到尾出劍寥寥的老大劍仙,劍術如何。

  作為亞聖嫡子的阿良,與文聖嫡傳的左右,如果他們兩人放開手脚打一架,到底誰更厲害。

  三位刻字老劍仙當中,如今唯一留在我們浩然天下的齊廷濟,比那董三更和陳熙,劍術是高是低?

  上任隱官蕭愻為何會帶著兩位同脈劍仙叛出劍氣長城,她當真已經成為了一位投靠蠻荒的十四境劍修?

  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麽個人?怎麽就入主避暑行宮擔任末代隱官了?又是怎麽能够成為寧姚的道侶?

  謝松花笑問道:「真不打算找個道侶?」

  宋聘說道:「對方總得是個劍修吧,境界比我高才行。」謝松花搖搖頭,「難,太難了。等你煉化了扶搖洲劍道氣運,躋身了仙人境,比你高?不得是飛升境劍修?如今整座浩然天下才幾個,一隻手就數得過來,個個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頭子了,你又能找誰?找了他們,一枝梨花壓海棠嘛。」

  宋聘笑道:「那就不找。」

  謝松花嘿嘿笑道:「倒是可以等等看,等個一百年幾百年的,老牛吃嫩草,別有滋味嘛。」

  宋聘一挑眉頭,「拭目以待。」

  謝松花壓低嗓音說道:「我倒是有個現成的絕佳人選,你參考參考?」

  接下來兩位女子劍仙就用心聲言語了,她們這麽聊,肯定比喝酒帶勁。

  不遠處,相鄰的屋子和觀景台,一如當年離開倒懸山的渡船光景。

  玄參趴在欄桿上,收回視線,轉頭與兩位走出屋子的少女打招呼。

  孫藻和金鑾,當年在那倒懸山麋鹿崖乘坐渡船離鄉千萬里的小女孩,如今也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只是那會兒的倆孩子,還是天真以為自己只是短暫離鄉,等到不打仗了,她們就可以返回劍氣長城。

  可能是幾年,十年,至多就是時日久一些,只是沒有想到,整個家鄉,最後只剩下了被打成兩截的城頭。

  只有一位劍修,守在那邊很多年。直到浩然天下打贏了那一場仗。

  但是家鄉就成了故鄉。

  記得當年跟隨師父乘坐渡船遠遊,師父沒有為她們購買登船玉牌,簡單來說,就是不給錢就要乘船。

  在她們這邊永遠眉眼彎彎、溫柔似水、說話總是細聲細氣的師父,真是脾氣好到沒邊啦。

  但是當時在渡船那邊,宋聘却說了一句極霸氣却理所當然的話,「給你們面子就接好」。

  最後便是渡船管事火燒屁股一般匆匆趕來,親自為一行人開道,安排最好的住處。一路低頭彎腰,賠禮道歉,生怕招待不周。

  正是那一刻,兩個小女孩,才稍稍明白一位浩然天下的玉璞境劍修,說話語氣,分量如何,做事風格,又是怎麽樣的。

  金鑾笑著稱呼道:「玄參哥哥。」

  當年是一起離開的倒懸山,而且同乘一條跨洲渡船,雙方就住在隔壁,經常一起聊天。玄參微笑點頭,「呦,都長成大姑娘了,有心儀的男子嗎?如果有,那我可得幫忙把把關,浩然天下的譜牒修士,心眼賊多,盡是些道貌岸然的花花腸子,與其等到你們被傷了心,我再去砍死他們半死,還不如現在就盯著點,當然了,若是天作之合的良配,那是最好不過了。」

  看似調侃,其實玄參不全是說笑。

  她們畢竟是劍仙宋聘的嫡傳,而且並非一般意義上的那種親傳弟子,這就意味著與她們結為道侶的男子,幾乎同時獲得了宋聘和宋聘所在宗門的庇護。

  玄參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對於浩然宗門仙府、譜牒修士的算計方式,並不陌生。

  孫藻羞赧道:「沒呢。我們年紀還小,都還早,跟金鑾約好了,結丹之後再想這些有的沒的。」

  玄參精通弈棋,剛好她們師父也喜歡下棋,在渡船上,各有勝負,看架勢,當然不是下那種所謂的人情棋了。

  當時宋聘就問避暑行宮裡邊,誰下棋最厲害,是你玄參,還是中土邵元王朝的林君璧?

  玄參就說,我跟林君璧棋力相當,最厲害的,當然是我們隱官大人,他就沒輸過。

  宋聘有些訝異,便說以後有機會,與隱官切磋切磋。她倒是沒有太過奇怪,陳平安畢竟是崔瀺的小師弟。

  玄參就不樂意了,笑著說咱們隱官一般不輕易與人手談,宋劍仙想要與隱官下棋,就得先過我這一關了。

  結果在那之後,玄參不再隱藏真實棋力,宋聘一天之內竟然連輸了七八盤,她就再不願意找玄參下棋了。

  顯而易見,從避暑行宮裡邊出來的年輕劍修,就沒一個老實本分人。

  玄參打趣道:「孫藻,如今還會哭著鼻子說想家嗎?」

  孫藻瞪了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玄參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浩然天下這邊,不比劍氣長城,人心比較複雜,好好壞壞,對錯是非,容易混淆不清。所以你們兩個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直覺,看人的第一感覺往往很重要,碰到一些覺得哪裡不對、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的事情,可以馬上去問問師父,別拖著,更別怕因此耽誤你們師父的修行煉劍。畢竟人心隔肚皮,你們記得平日裡多看多聽少做少說,專心練劍之餘,雙方多聚在一起複盤,爭取理解別人為何會這麽做、這麽說、這麽想,久而久之,你們就可以越來越準確理解什麽是真正的浩然天下了。」

  兩個少女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玄參會心笑道:「看來你們師父也是這麽說的。」

  這就放心了。否則她們在金甲洲若是出了一些「稍微上心就完全可以避免,只因為自認為太忙所以沒多想」的事情,隱官大人除了肯定會與宋聘問責。此外曹袞在流霞洲,宋高元在扶搖洲,唯獨他玄參這個在金甲洲當近鄰的,休想置身事外。

  因為于樾去過落魄山,所以曹袞就專門邀請于樾到自己屋子喝酒,老劍修順便帶上了關門弟子野渡。

  曹袞在進入避暑行宮之前,還是龍門境劍修,是在成為隱官一脈劍修後躋身的金丹境。

  「前輩其實只需一句話,就能讓蒲禾乖乖閉嘴。」

  曹袞打趣道:「『我于樾在金丹時,就敢去劍氣長城遞劍殺妖。』」

  于樾撫鬚而笑,輕輕搖頭,「說不得,說不得,說了太傷感情。」

  雙方之所以能够成為關係莫逆的至交好友,習慣了一見面就吵架,總歸有些事是會絕口不提的。

  曹袞轉頭望向野渡,問道:「傷勢如何了?」

  野渡咧嘴笑道:「已經完全痊癒了,就是浪費了不少藥材和光陰,導致修行破境慢了很多。」蒲禾點頭道:「能够補全本命飛劍,實屬不幸中的萬幸。消耗些許神仙錢不算什麽,至於接連破境一事,以野渡的資質,加上我將劍術絕學的傾囊相授,根本不用著急。」

  野渡說道:「就因為認了你這個元嬰境當師父,我才著急。你看看其餘幾個同鄉,哪個師父不是玉璞境?」

  給戳了心窩子的蒲禾瞪眼道:「為師又不是沒到過玉璞境,劍術造詣不曾跟著境界一起跌沒了,眼界就擺在那裡……」

  野渡說道:「可以閉嘴了,車軲轆話少說幾句。」

  畢竟有外人在場,有點面子掛不住的蒲老兒急眼了,「臭小子怎麽跟師父說話呢……」

  野渡說道:「曹袞,我師父把你當外人呢。」

  曹袞面帶微笑,輕輕點頭。

  蒲禾朗聲笑道:「曹袞,我這關門弟子,腦子很靈光吧?你說句實話,如今的野渡,能不能進當年的避暑行宮?」

  當然,更靈光的,還得是雪舟。總之兩位好徒弟,各得自己這位師父的一半真傳吧。

  曹袞笑道:「暫時不能。」

  野渡欲言又止,算了,難得沒有掰扯幾句。

  離開劍氣長城時,少年劍修是洞府境,在今年入夏時分,才破境躋身觀海境。

  同樣是破一境,師姐雪舟,却是從觀海境躋身了龍門境。由此可見,雙方資質是有些差距的,當然這跟野渡受傷極重、傷到了根本有關,蒲禾當年是路過,才將奄奄一息的少年從死人堆裡找出來的,如果差了那麽一眼,少年也就那麽死了。

  蒲禾覺得這就是緣分,所以將連個姓氏都沒有的野渡收為關門弟子。

  在劍氣長城,是不是出身高門,很簡單,就看劍修在年少時有無姓氏。

  按例,中五境劍修,不管是元嬰,還是洞府,在某些時刻,都要離開城頭,趕赴城外戰場。

  能活著返回城頭是本事,能够攢下一份戰功更是本事,如果沒這本事,到底是死在哪裡,離著城頭是遠是近,各憑天命。

  反正劍氣長城也沒有什麽下葬、入土為安的習俗。

  城頭就是墳頭。城外戰場就是墳場。

  野渡到了浩然天下,好像就只有三件事,吃飯練劍駡師父。

  在師父蒲禾這邊,野渡從來都是一口一個老子的,偏偏蒲禾還就最寵溺這個最沒大沒小沒規矩的關門弟子。離鄉之前,蒲禾在自家分瀆派宗門內,蒲禾一脈,聲勢不弱,坐擁三峰,後來幾個嫡傳,師父不在身邊傳道教劍,都還算出息,混得不差,又有兩位再傳弟子,在蒲祖師身在劍氣長城「光宗耀祖、大殺四方」期間,自行舉辦了開峰儀式。

  可惜這倆再傳弟子都不是劍修,偶爾蒲禾心情不錯,才會喊來嫡傳再傳弟子們一起喝酒,老規矩,不是元嬰就站得著夾菜喝酒。

  門風清奇。

  這種事情,估計也就蒲禾做得出來,並且還能做得雙方都覺得天經地義。

  不過如今多出兩位嫡傳,野渡從來都是坐著大吃大喝,雪舟却是入鄉隨俗,與那些師兄師姐、師侄們一起站著吃飯,站著敬酒。只要是蒲禾參加的山上酒局,金丹地仙是沒資格落座的,愛來不來,愛喝不喝,扛不住蒲禾的酒好,護短,有那「流霞洲及時雨」的綽號,什麽見不得光的勾當,比如想要報私仇却做不成,只要認識了蒲禾,再讓老劍仙喝高興了,蒲禾也從不在酒桌上說大話,給誰承諾什麽,但是總能隔一段時日,對方就不用報仇了。

  過了這麽些年,野渡還是半點不喜歡浩然天下。在同門師兄師姐那邊,或是那些個年紀一大把却要稱呼自己為小師伯師叔、甚至是太上師伯師叔的宗門修士那邊,野渡遇到了,也從來沒個笑臉,都懶得點個頭,不願意虛情假意套近乎,野渡只有一個心思,我練我的劍,百年之內必須混出個名堂,才好去五彩天下。

  但是野渡對曹袞三人,還是很佩服的。

  在避暑行宮待過的劍修,就必須敬重些。那個把玉璞境當飯吃的米綉花例外。

  曹袞笑問道:「聽雪舟說她因為資質一般,不討師父的喜歡,你總想著把她丟給別人?」

  野渡翻了個白眼,那個丫頭片子,賊精!看看,這都告上刁狀了,一點虧都不吃的主兒。

  蒲禾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別聽她亂說,根本就是捕風捉影的事兒,沒有,絕對沒有!」說句良心話,蒲禾確實自認不擅長傳授劍術道法,所以起先關於雪舟的安排,當年蒲禾最早的打算,是與這個徒弟打個商量,能不能勸雪舟更換門庭,相信她未來成就只會更高。比如蒲禾會讓流霞洲一位宗門的女子祖師,境界不高,玉璞境,但是她有錢,好好栽培。

  她算是蒲禾的紅顔知己……之一吧,認識很多年了,如今管著她那個宗門的錢財和寶庫。這位女修駐顔有術,依舊少女容貌,如今見著了蒲禾,依舊是嬌滴滴一聲聲的蒲大哥,骨頭能被喊都酥了,但是蒲禾別的不說,唯獨在男女一事上,還是很拎得清的,負不起責任就別滾被窩了。

  也曾想過,是不是讓宗主師兄將雪舟收為嫡傳,只是相處久了,便不捨得了,蒲禾就當從來沒有過這麽檔子事。

  這兩年宗主師兄一直問,隔三岔五就跟蒲禾追問此事,信誓旦旦,只要雪舟這孩子願意換個師父,必須是自己的關門弟子,以後接掌宗主都是有可能的。咱們分瀆派多久沒有出現一位劍仙宗主了?你蒲禾會教什麽弟子,一貫是散養一般的德行,你給人當師父就是暴殄天物、誤人子弟,有那幾個地仙弟子和再傳弟子,純粹是你不用心教的緣故,真要用心教了,他們反而不會成材……

  蒲禾只當耳旁風。

  這個宗主師兄之所以對雪舟青眼相加,不得不承認,確有其獨到眼光。一方面,雪舟練劍資質極好,不說必定上五境,將來躋身元嬰境是十拿九穩的,更重要一點,雪舟與野渡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她平時不愛說話,瞧著柔柔弱弱的,但是……焉兒壞,蒲禾很喜歡。如果說野渡是純粹劍修,那麽雪舟就是純粹的譜牒修士嘛,畢竟在蒲禾看來,一位譜牒修士的路數沒有野修野,就算不得譜牒修士。

  如今整座宗門,除了蒲禾和宗主,幾乎覺得她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容易被騙,說話溫吞,沒什麽防人之心……

  可在蒲禾看來,方才與曹袞詢問野渡能否去避暑行宮,更多是開玩笑的,但雪舟這丫頭,真是可以去避暑行宮的!

  當年蒲禾去往劍氣長城遊歷,不少流霞洲山頭仙府,都是鬆了口氣,只差沒有擺酒局慶祝慶祝了。

  在家鄉,蒲老劍仙的山上朋友與仇家一般多,可不是開玩笑的。

  也難怪野渡當年在倒懸山會問一句,蒲老兒你仇家這麽多,會不會連累自己被一起砍死。

  實在是這個師父在家鄉那邊的名聲太差了。

  廊道內響起一陣輕柔的敲門聲,曹袞笑道:「進來吧。」

  雪舟推開門再關上門,一臉難為情,愧疚道:「曹仙師,師父不好意思跟你說,如今他手頭緊,當年在靈芝齋與你借的那些神仙錢,得晚點再還錢了。」

  當時曹袞陪著野渡坐在靈芝齋大門外的臺階上,蒲禾讓雪舟借了兩次神仙錢,加在一起,其實也就十幾顆穀雨錢。

  用師父蒲禾的話說就是曹袞那小子有錢,這種小錢,咱們師徒能不還就不還。

  曹袞微笑道:「晚點還錢沒事,反正算利息的。」

  蒲禾神色僵硬,野渡倒抽一口冷氣,果然這些個從避暑行宮出來的,都不是省油的燈,就沒一個是好鳥!

  雪舟笑眯眯的,她朝師父稍稍攤手,徒弟已經盡力了。

  蒲禾雖然是身份再正統不過的譜牒修士,却精通僞裝,擅長遁法,除了劍術,旁門左道,或者說是歪門邪道,懂得比劍術還多。

  浩然西北三洲,處處都是蒲劍仙雁過必須留名的事跡。山澤野修和江湖武夫,對這位路子很野的蒲老劍仙都極為尊崇和敬重。

  否則當初名聲爛大街的姜尚真在北俱蘆洲,也不會被稱為蒲禾第二。

  當初蒲禾之所以會去劍氣長城,除了自己想去那邊闖出一番豐功偉業之外,也與自家宗門的破罐子破摔有一定關係。

  只說宗門師兄就與蒲禾當面撂下一句狠話。蒲師弟,你再這樣舊習不改,我就只有兩個選擇了,要麽我不當這個宗主,你來當,咱們分瀆派就這麽毀在你手上,完蛋了。要麽你被我驅逐出師門,從此再不是我們分瀆派的譜牒修士。

  蒲禾被這個沒良心的師兄傷透了心,虧得自己當年將宗主位置讓給了他。

  蒲禾一氣之下,就去了早就想去的劍氣長城。結果被某個狗日的坑了一把,酒桌上稱兄道弟,信誓旦旦說那米裕,就是個劍氣長城萬年未有的廢物玉璞境,這種軟柿子不捏,就對不住蒲老哥你這一身冠絕一洲的無敵劍氣。

  這種一個白給一個白拿的名氣,丟地上都不撿起來,簡直就是天理難容。

  我要不是比米裕高出兩個境界,每天都要跟他問劍一場,我的勝績就得唰唰唰往上竄了又竄……

  蒲禾也確實對自家宗門有幾分愧疚,就想著問劍成功,就會成為浩然天下歷史上,與劍氣長城劍修同境問劍勝出的第一人!離開了酒桌,就吭哧吭哧與米裕問劍去了,大家都是玉璞境,蒲禾在家鄉的上五境當中,又是出了名的殺力出衆、陰險手段多,怎麽看都是一件信手拈來的輕巧事。

  米裕一開始死活不願意領劍。

  「我招惹你了?」

  「你跟我問劍,好意思嗎?不如換個人,找孫巨源或是高魁去。」

  「贏了我,當真有半點面子可言?」

  蒲禾越聽越有把握,愈發胸有成竹,便開始使用激將法,還是那個狗日的交給蒲禾的殺手鐧。

  其實就一句話。

  「米祜有你這麽個寶貝弟弟,真是上輩子積福。」

  果不其然,原本還有些吊兒郎當的米裕,立即黑著臉答應了那場問劍。

  結果要不是米裕最後收劍,手下留情,蒲禾差點就被「攔腰」了。

  狗日的不是說米裕就是個空有玉璞境的綉花枕頭、氣力都花在了女子身上嗎?等到認賭服輸的蒲禾去找那個狗日的算帳,結果還被倒打一耙,大駡蒲禾丟光了咱們浩然劍仙的臉面,他阿良就沒有這樣的窩囊兄弟,以後走路上,井水不犯河水,都假裝不認識好了。

  約莫是見蒲禾確實比較慘,還是安慰了一句,不過是問劍輸了,多大點事,無非是按照約定,留在劍氣長城一百年而已,咱哥倆好做個伴兒,豈不美哉。

  狗是真的狗。

  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都要掬一把辛酸淚。

  只是對方臨了說了句,說你蒲禾不會後悔在此逗留百年的。

  那會兒蒲禾當然不相信。

  如今想來,那個狗日的到底說了句人話。

  後半夜,雪舟牽頭,負責穿針引線,來自劍氣長城的八個劍仙胚子,在異鄉重逢。

  他們上次在客棧就沒怎麽說話,今兒好不容易可以各自撇下師父,聚在這邊閒聊。

  年齡相仿,差得不多,但其實氣氛並不算太融洽,遠不是外人想像中那種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場景。

  得知虞青章兩個,竟然是跟隨年輕隱官一起離開的劍氣長城,還去了寶瓶洲落魄山修行過一段時日。

  金鑾和孫藻面面相覷,虞青章和賀鄉亭到底是怎麽想的?他們找的師父,于樾,好像也就只是個玉璞境吧?

  她們倒不是看不起於老先生,只是不管怎麽看,既然去到了落魄山還離開,不是什麽好選擇吧?野渡說話最不客氣,一開口就帶刺,「你們倆個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好好的落魄山不待,都有機會當隱官大人的嫡傳弟子了,偏要跟著一個玉璞境老劍修四處逛蕩擱我別說主動離開落魄山,就算隱官大人趕我走都不走,這種行徑算不算……雪舟師姐,你喜歡看書,你來說說看。」

  雪舟歪著腦袋,笑眯眯道:「恩將仇報?這個說法重了些,換成忘恩負義,可能就比較準確了。」

  舉形對這倆的選擇,心中一樣不以為然,只是少年好像天生就不愛說話,加上有野渡幫忙開口,就更懶得說話了。

  賀鄉亭臉色鐵青,雙手攥拳,顯然被氣得不輕。

  虞青章神色淡然道:「我們願意找誰當師父就找誰,關你屁事。再過十年,估摸著你還是個觀海境,到時候再看有沒有底氣,這麽跟我們說話。」

  野渡冷笑道:「等著。」

  原來謝松花起的頭,建議他們和各自弟子,在每個六十年,相互間來一場問劍,分個高下,排出名次。

  所以他們這撥劍修,心目中真正的對手,或者說最需要超越的那個,都覺得只有那個綽號「小隱官」的陳李。

  當然也有孫藻這樣覺得自己哪怕墊底也無所謂的劍修,反正甲子一比,輸了這次還有下次。

  雪舟笑問道:「聽說你們見過裴錢了?」

  舉形只是點頭而已。

  朝暮却開始竹筒倒豆子,說起那位裴姐姐的拳法無敵,當年在皚皚洲雷公廟,都能與高出她一境的柳歲餘問拳,打得有來有回!

  舉形和朝暮,他們離鄉時,才七八歲。相較於性格活潑的朝暮,舉形明顯要更少年老成,平時的言行舉止,還有心境,穩重得像個老人。

  朝暮在家鄉的宅子,與郭竹酒是一條街上的,郭姐姐喜歡自稱為「我師父暫時的關門弟子」。

  前些年,隱官大人的那位開山大弟子,裴錢姐姐,送了兩張落魄山特製書簽給他們當見面禮,青翠欲滴的竹葉材質,寫有贈言。那是朝暮跟隨師父到了浩然天下後,第一次看到舉形收禮物。在那之前,遊歷金甲流霞皚皚三洲,許多長輩仙師想要送禮,舉形都板著著臉,雙手籠袖,故意視而不見,也從不說一個字。

  朝暮哪怕只是事後問了一句,就被舉形駡得哭鼻子,還威脅她以後別跟他說話,不然就得挨揍。讓謝松花一個「黃花大閨女」給倆孩子當師父,真心累,况且倆徒弟,確實又不好帶,一個心事沉沉,成天不愛說話,喜歡獨自發呆,偶爾開口說話,就會戳心窩子,一下子就能讓另外一個同鄉同齡人哭得稀裡嘩啦,讓習慣了與人問劍的謝松花去安慰人,確實讓她心力交瘁。

  所以她當年才會對裴錢說,你師父帶孩子比當隱官更厲害。

  金鑾贊嘆道:「不愧是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在金甲洲,走哪裡都能聽說她的傳奇事跡。」

  金甲洲山上仙府和山下諸國,對女子武夫宗師「鄭錢」,可謂推崇得無以復加。

  其實劍修聊武夫的情况,並不常見。

  賀鄉亭和虞青章,第一次與裴錢見面,是在桐葉洲的雲窟福地黃鶴磯。

  印象中,是一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乾淨利落,眉眼分明。

  哪怕她待在隱官大人身邊的時候,好像還是話不多。

  如果不是裴錢與蒲山葉芸芸有過一場劍拔弩張的對峙,讓人記憶深刻,估計更會感覺她是一個知書達禮、待人和善的溫婉女子。

  所以等到他們到了隱官大人的家鄉,上了落魄山,九個孩子總是無法將「鄭錢」與「裴錢」的兩個形象重叠在一起。

  他們更多還是無比忌憚、畏懼那個「小師兄」「大白鵝」的白衣少年。

  氣氛不佳。

  雪舟率先打破沉默,笑道:「吵歸吵,不還是同鄉。」

  舉形點頭道:「以後有事,相互間記得招呼一聲。我們不要總是麻煩長輩,更不要麻煩隱官大人。」

  虞青章說道:「我們也很感激曹師傅。」

  金鑾疑惑道:「曹師傅?」

  賀鄉亭解釋道:「隱官大人有個化名叫曹沫,讓我們喊他曹師傅。」

  野渡坐在欄桿上,雙臂環胸,說道:「落魄山是怎麽個地方,你們給說道說道。」

  不遠處,宋聘和謝松花相視一笑,鬆了口氣。

  還真怕他們打起來,飛劍亂飛,亂成一團。

  之後陸芝暗中來過一趟全椒山,去看了眼那條礦脈,大致確定內部並無設置陣法。她待了沒多久,就返回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

  之後就是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元嬰境劍修柳勖。當年在劍氣長城,他跟司徒積玉是經常碰頭的酒友,不過幾乎沒說過話。其實期間還來過一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找了個鬧市,打開包裹,蹲地上,擺攤了半天,跟人砍價,特別起勁,很是掙了幾顆雪花錢。她還偷偷摸摸逛蕩了一圈,被她找出了個鬼鬼祟祟的飛升境修士,新鮮出爐的那種,剛從仙人境破境沒幾天,發現對方只是個準備來這邊正經做買賣的,雖說心大了點,私底下想要拉上金璞王朝一起吞了那條礦脈,然後與一個微服私訪的皇帝陛下,雙方聊得很投緣,約莫是喝了點酒,談興正濃,說了些劍氣長城如何如何、避暑行宮又怎樣怎樣、陳清都不如何如何、年輕隱官不怎樣怎樣的言語……

  她就沒有怎麽為難對方,耐著性子等他們聊完,又開始心中計數,等了又等,從一二三四五一直數到了九千多,才輕飄飄砍了對方一劍,她就回了。

  謝狗一走,等於做了件管殺不管埋的活計,留下了個爛攤子。那位正值此生修道巔峰的飛升境修士,自然而然誤以為是挨了那撥劍仙中某人的一劍,他猶豫再三,仍是氣不順,忍了又忍,終於在某天還是一個忍不住,光明正大現身,表明身份,去了那處府邸大堂,必須討要一個說法。

  他篤定某些言語,絕無被旁人竊聽去的可能。

  退一萬步說,就算被聽去了,他們又能如何?

  劍氣長城終究已是一處破破爛爛的遺址了。

  飛升城更是遠在五彩天下了。下次開門再關門,誰也別礙誰的眼。既然這撥劍修當中,謝松花和宋聘都暫時尚未躋身仙人境,他覺得自己反正占著理,就要跟他們好好掰扯掰扯,你們這幫行事跋扈慣了的劍修,可別依仗著去過一趟劍氣長城,就真的以為可以在這邊為所欲為了。曹袞幾個也確實覺得莫名其妙,却也與那位在玉璞境沉寂消失數十年、一出關就是飛升境的扶搖洲大修士,解釋了一番,先前那一劍,與他們無關,前輩你找錯人了。

  背竹劍匣的謝松花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背著一把「扶搖」劍的宋聘微微皺眉。

  蒲禾嘖嘖稱奇,心想先前扶搖洲都打得天崩地裂了,也沒見你現身任何一處戰場抖摟威風啊。

  宋高元說道:「前輩曾經至少兩次偷窺此地,我們不作計較而已。此外,相信前輩心知肚明,若真是我們出劍,沒理由否認。」

  司徒積玉以心聲言語道:「謝松花,我和蒲禾幫你爭取時間,你那一劍,可別遞得輕巧了。」

  謝松花打了個哈欠,「恁多廢話。」

  宋聘以心聲提醒說道:「你們別急著動手,聽曹袞他們幾個商量過。」

  被揭穿的飛升境修士神色微滯,微笑道:「滿屋子劍修,敢做不敢認?」

  宋高元和玄參對視一眼,笑了笑。

  他們已經讓那些年輕劍修撤出此地。曹袞依舊嗓音軟糯悅耳,擺擺手,「前輩平白無故挨了一劍,為此生氣動怒,實屬正常,任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我們同樣理解。只是再次聲明一點,我們不需要故意否認什麽,真心沒必要。與此同時,前輩既然是求財而來,就好好與金璞王朝做買賣好了,同樣沒必要為了穩固扶搖洲山上第一人的領袖地位,覺得可以借機拿我們立威。」

  飛升境修士輕輕撫掌,故作贊賞道:「小兒輩,不愧是在某地歷練過的,一個比一個鎮定,做賊心不虛,當真是有恃無恐嗎?」

  那個金丹境女劍修也是個暴脾氣,沉聲道:「虛君前輩,一定要這麽咄咄逼人?」

  此人道號虛君,真名王甲。在這扶搖洲,曾是一個名聲不顯的玉璞境,不知怎麽,如今搖身一變,就是飛升境了。

  如果她沒有記錯,此人在大戰之前,身兼數國的護國真人、國師、首席供奉。是早就算準了會有一場刀兵劫,早早避退了?

  王甲神色淡然道:「在這裡,沒金丹說話的份。」

  她剛要起身,就如溺水一般,被一股磅礴道意按在座椅上,動彈不得。

  謝松花一挑眉。

  宋聘突然以心聲道:「剁死他算了。」

  于樾就等這句話了。

  結果就在此時,門口那邊多出一個女子。

  寧姚來了。

  那位飛升境修士轉過頭去,在認出對方身份後,神色劇變,心思急轉,便要說幾句客氣話,再打道回府。

  她站在門檻外邊,問道:「某地是何地?說來聽聽看。」

  王甲滿臉悻悻然,其實他已經沒了開口說話的心思,刹那之間,這位飛升境就同時用上了數種看家本領的遁法和障眼法。

  仍是被一道淩厲劍氣當場洞穿後背心,再被巨大的慣性拖拽向牆壁,整個人被死死釘在牆上。

  陰神欲想出竅遠遊,被劍氣斬碎,被迫退回真身,一尊縹緲法相才剛剛出現,便被劍氣轟然砸爛。

  這位飛升境一些更為隱蔽玄妙的術法神通,只因為屋內一條光陰長河却好像被劍氣阻攔,倒退而流,如水倒灌,便成虛妄,注定徒勞。

  寧姚看也不看那位紙糊飛升境,她跨過門檻,與那境界不高、膽識不小的金丹女修笑了笑。

  曹袞、宋聘他們都站起身,倒是很有默契,誰都沒有稱呼寧姚為隱官。

  寧姚自然不會計較這個,她想了想,還是覺得處理這種事情,某人更擅長。於是一襲青衫長褂的某人,便立即拈符神遊而至,頃刻間現身門口,跨過門檻,抱拳搖晃幾下,笑眯眯道:「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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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有請隱官

  進了大堂,被寧姚臨時拉壯丁的陳平安,走近一條椅子,沒有落座,伸手輕輕按住椅圈。

  曹袞剛想要開口,却被玄參搶先,與隱官大人大致解釋了緣由。

  宋高元忍俊不禁,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回到了避暑行宮。

  不過確實得承認一件事,年輕隱官一來,他們就輕鬆了。陳平安聽過大略,恍然笑道:「這件事,計較起來,是一筆糊塗賬,可以說冤枉了你們,也可以說沒有冤枉你們。因為先前出劍砍王甲的,是我那落魄山的一位供奉,她聽見王甲與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喝了點小酒,聊了幾句不是特別中聽的話,她脾氣不是特別好,如今在落魄山上,就數她最把供奉身份看得最金貴,所以一個沒忍住,就偷摸遞了一劍,才有了今天的這場誤會。」

  曹袞終於找到機會,笑道:「看這事鬧的,是我們給隱官大人添麻煩了。」

  玄參再狗腿,也說不出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馬屁話,只好換個說話路數,「得好好感謝虛君前輩,才能讓我們與隱官大人相見。」

  宋高元環顧四周,恍惚間如故地重遊,一張張熟悉面孔,浮現腦海中。

  那位飛升境修士還被釘在牆壁上,背對衆人,看不清面容和表情。

  寧姚很瞭解陳平安。

  既然他開口說了這麽多,就說明遠遠沒到冰釋前嫌的地步,不然他早就讓自己撤掉那十二道洞穿王甲本命氣府的劍氣了。

  謝松花倍感疑惑,以心聲問道:「寧姚變得這麽能打了?因為是一座天下第一人的緣故,所以格外强些?」記得上次一別,寧姚還是元嬰境劍修,雖說後邊關於飛升城和五彩天下的消息,山巔皆知,寧姚一路破鏡,最終以飛升境劍修的身份,成為名正言順的天下第一宋聘雙指並攏,繞過肩頭,輕輕抵住背後那把長劍「扶搖」的劍鞘,答道:「不好說。」

  她其實是第一個感知到寧姚存在的劍修,歸功於她這把與扶搖洲氣運相連的佩劍,境地玄妙,有點像是相互壓勝的關係,只有飛升境修士,才會有强弱兩說,所謂的弱飛升,在那文廟鴛鴦渚,先被嫩道人壓著打、再被刑官豪素在自家門口砍掉腦袋的南光照,便是最好的例子。

  而强飛升,其實又可以細分為兩種,劍修只要躋身飛升境,肯定就是强飛升,萬年以來,絕無例外。第二種,比如早年在修道路上一騎絕塵、將同時代練氣士甩開極多的皚皚洲韋赦,還有龍虎山天師府的趙,趴地峰火龍真人,而這種飛升境,又有個意思極大的美譽,他們被稱之為十四境候補。

  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當然也在此列。南光照之上,龍虎山天師他們之下,這中間的,例如桐葉洲杜懋和荀淵,金甲洲完顔老景等,就屬於那種比較「一般」的飛升境練氣士了,不弱,但是强也强得有數。與火龍真人他們還是有一段明顯的距離。

  而這位道號「虛君」的扶搖洲新飛升,當然跟南光照是一個「輩分」的。陳平安倒是比謝松花他們知道更多內幕,南光照的飛升境,其實沒有你們想像中那麽孱弱,他跟嫩道人鬥法,輸肯定輸,但是真要拼命,南光照不至於輸得那麽慘。此外,豪素專門為南光照精心準備一連串的殺手鐧,一位老資格的飛升境,坐鎮自家道場,竟然仍是被人斬首,確實匪夷所思,這才讓南光照坐實了弱飛升的名頭,只不過死人沒辦法開口辯解什麽。

  殺力高如飛升境劍修,勝過一位飛升境練氣士不難,但是想要殺掉某位飛升境,其實很難。陳平安雙手插袖,趴在椅圈上邊,微笑道:「虛君道友,不必藏拙了。你假裝得很辛苦,我們假裝不知道,也很辛苦的。既然都是聰明人,就都別把對方當傻子了嘛。」那王甲聞言,似乎權衡利弊片刻,有了主意,他不知用了一門什麽神通,身軀化虛,在真身、陰神和陽神身外身皆被劍氣釘住的險峻情况下,他仍是額外多出一副體魄,得以轉身面朝十餘位劍修。此人是中年男子的容貌,頭戴一頂金冠,綴有兩千多顆寶珠,矗立有十數棵玉樹,樹頂分別盤踞有一頭袖珍金烏。

  王甲神色自若道:「既然解釋清楚了誤會,不如就此收手?」出身底層市井,不事生産,呼朋喚友,年少便有豪俠氣概,衝天志向。相傳王甲誕生之時,便有過路術士見他家茅屋充盈王氣,便與他爹娘說此子他日必是貴人,有半朝帝王之相。

  陳平安笑問道:「我不收手,你能如何?」

  王甲笑道:「殺又不敢殺,就這麽拘著我,意義何在?」陳平安却是答非所問,緩緩說道:「先前聽我那供奉說,虛君道友算定了我會當大驪國師,更信誓旦旦說我繼任國師之日,就是大驪王朝衰敗之始,只因為我有一副色厲內荏的軟心腸,對付山上練氣士,當然可以遊刃有餘,却根本不敢與大瀆以南任何一國大動干戈,隨意啓釁邊境,因為我見不得山下的人死和死人,走出劍氣長城那一刻起,便要連累大驪鐵騎,一並淪為廢物了。」

  「確實說過。」

  王甲大大方方承認此事,點頭道:「既然隱官大人敢承認是自家供奉出劍傷人,我只是隔洲作壁上觀,說了幾句話而已,有什麽不敢認的。」

  宋聘眉頭緊蹙,蒲禾以心聲問道:「真會如此?」

  他們這些死人堆裡走出的外鄉劍修,早就習慣了避暑行宮的調兵遣將,戰場排布,還真沒想過這種事情。

  司徒積玉臉色陰沉道:「他娘的,再這麽聊下去,好像真沒什麽機會砍死他了。」

  陳平安驀然站直身體,撫掌而笑,「虛君道友,那你是我的知己啊!此事委實困擾我道心久矣。」王甲稍微一楞,顯然沒料到他會來這麽一出,只是很快回過神來,王甲望向大堂外,自顧自說道:「我扶搖洲,大好河山,形勝之所,金粉之地,悉數付諸劫灰。」

  「我當時一個仙人境練氣士,必須躲避命中注定的一場兵劫,才有希望證道飛升,自然做不成那位人間最得意的壯舉,當然學不來於老真人的跨洲馳援,理由?當然是我捨不得身死道消,賺個劫灰飄散、百年過後便無人記起的虛名!」

  「怕死避戰,閉關躲劫,又如何?你們又能奈我何?說句難聽的,流霞洲飛升境荊蒿,仙人葱,哪個不是『扶搖洲王甲』?如今我脫劫出關,已是飛升。殺我?你隱官陳平安,真當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個的刑官豪素了,可以說走就走?捨得那座落魄山,捨得那座青萍劍宗?捨得香火凋零的文脈道統不去續?你不敢殺我,寧姚就敢了?呵,五彩天下第一人,可怕的頭銜,令人羡慕的境界,如果我沒有猜錯,寧姚其實已經是十四境了吧?結果呢,來這扶搖洲,便要與宋聘的那把佩劍『扶搖洲』犯衝,寧姚等著便是了,看看以後還能仗劍趕赴浩然天下幾回,將來能够盤桓幾天。」

  蒲禾咦了一聲,這厮不要臉得這麽理直氣壯,難怪可以躋身飛升境,自己就差了道行,所以才會不升反降,跌境到元嬰?宋聘突然說道:「殺王甲這筆賬,算在我頭上,事後文廟追究,我可以一力承擔。理由也簡單,他是飛升境,欲想成為一洲仙師魁首,而我需要靠佩劍扶搖汲取和煉化一洲氣運,屬於起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至於冥冥中的命理之類的,我就不管了,反正想管也管不了,隱官大人跟寧姚你們自己承擔。」

  謝松花說道:「算上我,幫著宋聘分攤一下,不過我可不去功德林喝茶,所以寧姚必須答應一事,送我去五彩天下躲起來。」

  王甲搖搖頭,氣笑道:「倆娘們腦子進水了?鐵了心殺我,到底圖個什麽?」

  于樾神色淡然道:「我輩劍修,不作意氣之爭,何必過倒懸山。」

  蒲禾竪起大拇指,「你這老小子,一輩子沒做過什麽厲害事情,唯有這句話說得敞亮,我服氣。以後我再忍不住駡你,你可以頂嘴幾句。」王甲從袖中摸出一支白玉軸頭的畫卷,懸空在身前,緩緩舒卷開來,是一幅青綠山水的仙山圖,畫卷中山路蜿蜒,身形芥子大小的入山訪仙者,絡繹不絕,王甲便雙指並攏,將那些一個個畫卷人物拈起,如拈一顆顆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大補道行,被寧姚劍氣持續所傷的一身道氣,竟是漸漸趨於圓滿。重新恢復容光煥發的王甲微笑道:「知道你們不是嚇唬人,真做得出來,但是可惜算錯了一著,你們以為這位年輕隱官,會允許你們付出這麽大的代價?那他就不是陳平安了。」

  宋聘懶得跟他廢話,背後「扶搖」劍就要出鞘,却被陳平安抽手出袖,虛按兩下,便將那把長劍瞬間壓回劍鞘。王甲打了個飽嗝,收起那幅大有來歷的仙山圖,「今日這場誤會,諸位不妨仔細回想一下,我從走出府邸,來到這座大堂,何曾做了什麽?難道陳平安因為聽到了幾句刺耳話,至多再加上被曹袞幾個看穿的一份醃心思,陳平安就敢擅自斬殺一個浩然天下的本土飛升境?那他就不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了。」

  「要我說得如何直白,你們才能明白一個道理?扶搖洲飛升境王甲,雖說無功無補於扶搖洲,却也無錯無過於浩然。」

  「說句實話好了,我佩服你們這些劍修,但是我並不覺得你們在殺力够高之外,有任何過人之處。」

  「打開天窗說亮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就再與你們開誠布公一件事?其實我也是一位劍修。我就不會去劍氣長城。」

  寧姚轉頭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不知為何好像陷入沉思中。

  於是她就沒有出劍。

  即便王甲自己揭老底,承認自己是一位劍修。

  可是寧姚如今連那頭十四境候補鬼物,都殺得。殺個剛剛躋身飛升境的劍修,更簡單。

  任你是什麽十四境候補,與真正的十四境,哪怕只有一步半步之隔,依舊是一道天塹。

  不曾親自置身此境,便不知此境的玄妙神奇。只需說眼界一事,比如人間的凡俗夫子抬頭望月,一團朦朧,成為練氣士,便依稀可見月中山巒脈絡,到了陸地神仙,在那天氣清朗時節,竭盡目力,偶爾可見宮闕輪廓。躋身了上五境,稍微屏氣凝神,定睛望去,便無任何月相變化,再沒有弦滿朔望的區別,等到證道飛升,抬頭一瞥,一輪巨大懸空的明月彷彿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月中舊時宮闕與山脈起伏,纖毫畢現。

  可是一旦合道,成為十四境修士,天地間便會多出一條專屬於自身的道路。

  解夢者,可見人間億萬夢境。大道涉及姻緣者,可以瞧見無數條紅線掛空。

  陳平安眼神熠熠光彩,冷不丁以心聲問道:「虛君道友,你跟寶瓶洲田婉,北俱蘆洲婁藐,桐葉洲韓玉樹,熟不熟悉,有沒有一起做過買賣?」

  王甲甚至懶得搭話,這都什麽跟什麽。

  陳平安笑問道:「虛君道友,你說自己是劍修,就是劍修了?天底下還有這種好事?」

  「那我要是早點見著你,何必在劍氣長城牢獄中,吃那麽多的苦頭,才成為一名劍修?」

  王甲剛想要說話。

  陳平安擺擺手,「意有所求,坑蒙拐騙,唬人而已,誰還不會。知己兄,我可是老江湖,論起江湖經驗的豐富程度,宋高元幾個年輕人加在一起,都不如我。」

  看似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寧姚視線低斂,快速翻了個白眼。

  曹袞和玄參對視一眼,宋高元這小子,何德何能,名字竟然能够出現在「幾個」之前?

  不過「知己兄」這個新鮮出爐的綽號,確實挺好聽的。若是王忻水在這裡,定要公道話一句,隱官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照理說,山上山下的論心論跡,如果再牽扯到是非功過,好像自古就是沒有真正掰扯清楚的一筆糊塗賬。只是單槍匹馬行走江湖那會兒,曾聽人言說一個比較勉强的道理,不問過去是功是罪,但看現在是正是邪。」沉默片刻,陳平安下意識伸手輕輕拍打椅圈,思量一番,稍稍視線轉移,望向司徒積玉和蒲禾那邊,笑問道:「聽了虛君道友的這些誠摯言語,是不是心裡邊氣歸氣,再設身處地,好像也算合乎情理?至多就是個真小人而已,並非什麽窮凶極惡之輩?」

  司徒積玉點點頭。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就算今天不做掉王甲,這位虛君道友的徒子徒孫,以後下山遊歷,悠著點。

  蒲禾雙手掌心抵住,搓手不停,說道:「理解歸理解,手癢更手癢。」

  陳平安再看向曹袞他們三人,「所以這個局,很用心,火候極好,因為是專門針對聰明人的。」

  「王甲想要的效果,就是一個不合理,但是合情。」

  「若無謝松花和宋聘兩位劍仙在場,王甲還真不一定會走這一遭,因為你們聰明歸聰明,金丹境界畢竟擺在那邊,劍術還是不够高。」

  聽到這裡,曹袞問道:「這個王甲,難道是在故意找死?」

  玄參疑惑道:「我們就算中了他的圈套,激憤之下,合力出劍殺個仙人,當然半點不難,殺個飛升境,好像還是很難。」

  宋高元說道:「當然很難,但不是全無機會,謝松花遞出第一劍,宋聘的扶搖跟上,再加上蒲禾他們幾個,至少有一線機會。」陳平安點頭道:「這就對了,王甲要的就是這種一點點的可能性,才能不斷積累出一個讓你們情願卯足勁遞劍的結果。如果寧姚沒有現身,他還有更多的激將法,環環相扣,表面上看似退讓,實則牽著你們鼻子走,再不小心打傷屋內一二金丹劍修,尤其是當此地鬥法殃及別處那些孩子,雙方就不死不休了,王甲此行目的,到這一刻,終於達成。他既不是什麽劍修,之所以說這個,大概是瞧見情形不對,覺得避暑行宮那位僥倖建立不世之功的隱官大人,真是名不虛傳,胸襟廣大,氣度海量,大有唾沫自幹的古風,比起某幾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年輕人……」

  寧姚聽到這裡,咳嗽一聲。

  提醒某人,你們難得久別重逢一場,陳平安只好收起某門輕易不施展的本命神通,沒辦法,見著了曹袞幾個,總感覺像是身在避暑行宮,忍不住,習慣成自然了。

  「總之,王甲就是故意惹惱我跟寧姚,還有你們的,他可能,我只是說可能,他也不是什麽飛升境,只是個足可以假亂真的僞境而已。」

  「對吧,知己兄?」

  王甲聞言搖搖頭,嗤笑道:「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姓陳的,要不要我祭出本命飛劍?」

  曹袞笑道:「知己兄咋個還急眼了。是劍修就是劍修唄,一屋子人,誰還不是劍修呐。」

  玄參拆臺道:「曹袞你被這鄉音連累了,駡人半點不凶。」

  宋高元笑呵呵道:「不算駡人,只是跟隱官大人有樣學樣,可惜天賦和功力都不够,未曾學到嫡髓,差了好幾個米門神。」

  寧姚揉了揉眉心,早知道就不攔著陳平安了。

  她雖然在飛升城還頂著一個隱官身份,可由於當年始終沒有去過陳平安坐鎮的避暑行宮,哪怕對早年那邊的風氣,有所耳聞,到底不如今天親眼見親耳聞。陳平安繞過椅子,雙手籠袖,開始踱步起來,自言自語道:「我曾經去過一趟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當是走過路過不錯過,我便問了陸神一個比較關鍵的問題,嗯,就是那位道號『天邊』的陸氏家主,問他扶搖洲這條礦脈的橫空出世,是不是那位蠻荒文海留在人間的後手,陸道友比知己兄厚道多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不惜耗費大量心神,專門為此閉關算了一卦,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當時身邊,帶著兩位飛升境劍修供奉的緣故,又著急趕路,反正陸道友出關的時候,心神萎靡,說你們這扶搖洲,因為當年白也一人劍挑八王座的關係,天象極其紊亂,由於處處山河破碎,地利也是變數很多,遍地的節外生枝,導致他折損百年道行,也只推算出一個很模糊的事實,就算真是蠻荒文海當年親手埋下了全椒山這處伏筆,也……無害人之心。至於是吉是凶,他暫時沒有定論。這話說得,實在太籠統了,等於沒說嘛,一個局部的事實,哪有資格談真相。」「沾了隱官和文聖一脈關門弟子兩重身份的光,我可以隨意翻閱避暑行宮和文廟功德林檔案,再歸功於另外一位陸道友,我敢說自己,對飛升一境的瞭解,要比飛升境還要透徹和全面。」

  陳平安停頓片刻,轉頭望向那位貼壁的虛假劍修和僞飛升境,「王甲,你是要靠劍仙遞劍,來助你兵解脫劫,真正躋身飛升。」

  王甲默然。

  畢竟言語無用。

  眼前這位遠道而來的青衫客,無論境界眼界,還是城府心計,到底是要比曹袞幾個勝出一大截。「那位深謀遠慮的蠻荒文海,扶搖洲這條礦脈,於他而言,不外乎兩種作用,一種是打得到寶瓶洲大瀆以北,蠻荒妖族就可以兩頭並進,分別殺向北俱蘆洲和流霞洲,慢慢啃下前者這塊硬骨頭,後者流霞洲却是個紙糊的,難度遠遠低於扶搖洲和金甲洲,這條儲量驚人的玉石礦脈,就可以讓朱厭之流的畜生,將其搬遷到金甲洲,不管是按功封賞,讓幾個掌控西線的蠻荒軍帳瓜分掉,還是作為跨海架橋之用,都是有意義的。」

  「第二種,就是算計我那位合道三洲的先生,當然他真正最想要算計的,還是我陳平安,以及五彩天下的寧姚。他既然想要瞞天過海,就需要借刀殺人。借刀殺人,就又需要一把好刀,在扶搖洲,藏個必須親身入局、來到全椒山這巴掌之地的飛升境大妖,過於扎眼了,未必逃得過文廟的勘察,和陰陽家的法眼和推演。一個怯戰怕死的本土仙人境,就剛好。」「見到你之前,我確實有過十數種設想,可是在棋盤上怎麽推衍和演算,哪怕加上陸芝,謝狗,還有柳勖他們幾個,各自秘密傳回落魄山的信息,都不覺得你們能够成事。但是當我看到你的一刻,就一下子想明白了。因為你是要以兵解破兵劫,得以脫劫躋身飛升境之際,就是扯動礦脈開啓陣法之時,一位飛升境練氣士失心瘋一般的不惜自毀,才可以導致一洲半壁山河就此破碎陸沉。」

  曹袞他們還好,在避暑行宮,是見過大世面的。

  屋內幾個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地仙劍修,聽著那位年輕隱官輕描淡寫的娓娓道來,他們早已背脊發寒。

  王甲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陳平安冷笑道:「你知道聰明人,不管是一般聰明、可以騙騙傻子的,還是學究天人絕頂聰明、能够騙過所有聰明人的,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在於我們每做一件事,都有所求,不肯落空。」王甲嘆了口氣,「陳平安,你說的道理說破天去……算我怕了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跟你實實在在澄清一點,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算計。我承認,自己確實不是什麽劍修,也確實如你所料,我需要以外力强行兵解,來渡過自身命理中一洲劫灰、山門覆滅、自身兵解三場兵劫中的最後一劫,謝松花和宋聘的到來,的確讓我喜出望外,我甚至故意喊來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刻意為之,就算不被落魄山那位供奉砍上一劍,自有手段,與曹袞他們起衝突。」

  他娘的,只靠陳平安這套巧舌如簧的說辭,自己恐怕就算不被寧姚一劍砍死,或是被謝松花他們亂劍砍死,明天肯定就得去功德林吃牢飯了!

  不得不承認,自己如果不是自己,隨便換成個旁聽的,都要相信幾分。

  陳平安這傢伙,心真髒!

  難怪能够當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自己太過小覷了他。

  王甲是真怕了,再不坦誠幾分,十有八九,今天是要渡劫不成,就此身死道消了。

  他發現陳平安用一種可憐的眼神望向自己。

  然後陳平安問了一個古怪問題,「玉璞王甲,興許知道自己是自己,仙人玉璞,當真亦然?」

  王甲心中驚駭萬分,好像後知後覺,猜想到了一個最可怕的局面,他眼神中布滿了祈求意味,好像在言語一句,隱官救我!

  陳平安其實早已祭出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從大堂門口到跨過門檻的每一步,甚至是伸手觸及椅圈,每一次輕輕拍打,都是在運轉五行本命物。全椒山之內魚龍混雜的譜牒修士和山澤野修,來此碰運氣做點小買賣的凡俗夫子,前者悉數被拋出山外,後者全部被搬山遷徙離開,兩撥人在距離全椒山極遠的一處地界,或是跟下餃子似的,飄落在地,或是憑空更換了站立位置。

  期間也有一些施展手段、不肯挪窩的地仙,等到一把飛劍抵住他們的眉心,就有數了。不敢勞駕劍仙禮送出境,他們自己就忙不迭跑路了,畢竟人人心湖當中,都響起了那位劍仙撂下的一番狠話和幾句提醒,「敢跟老子搶錢搶地盤,一個個活膩歪了?飛升境之間的鬥法,也是你們可以趟渾水摸魚的?!」「你們在那處山頭匯合,別忘了帶著凡俗夫子一並御風懸空,有符舟就用上符舟,記得不可雙脚著地,能跑多遠是多遠,誰敢漏掉任何一個凡俗夫子,我回頭就宰個地仙,算是補上一條命。金丹元嬰地仙的人頭不够,就拿地仙之下的中五境來凑。」

  曹袞幾個,與謝松花他們,屋裡屋外所有劍修,都已經在刹那之間便離開了全椒山地界。

  他們一起幫著那些練氣士和凡俗夫子,儘量遠離全椒山。

  大堂之內,便只剩下陳平安,寧姚。還有那個仙人境瓶頸的虛君道友。

  陳平安說道:「準確說來,你是屍解,再當死士。」

  「在這場陰謀中,還有個不可或缺的關鍵環節,得有一個足可猜出周密『無心』之用心的大妖,與之巧妙配合。」

  「我一進門就說了,都是聰明人,都別辛苦藏掖了,何苦來哉?」

  「對吧,精通煉物的甲子帳官巷?還是那位與我齊名的綬臣兄?」

  「你們倆怎麽眉來眼去勾搭上了,不如結為道侶好了嘛。放心,紅包份子錢,我下次,再次做客蠻荒,一定會補上的。」王甲不受控制,嘴唇微動,響起一位老者爽朗的嗓音,「不愧是南綬臣北隱官,我與綬臣劍仙如此處心積慮,仍是無法傷到隱官分毫。果然能够讓隱官跌境的,只有隱官。」

  王甲嘴中響起另外一個溫醇嗓音,「如何?我早就說了,不該貪大求全的,能賺一點是一點。」

  又有人插話一句,「隱官大人,我也在,機會難得,咱倆多聊幾句?」

  「陳兄,我如今也有道侶了,那咱倆就別禮尚往來送什麽份子錢了?」

  陳平安將這些鬧哄哄的「叙舊」一並置若罔聞,雙手籠袖,微笑道:「既然聚得這麽齊,估計蕭就在旁邊吧?」

  那邊蕭果然哈哈笑道,「寧丫頭,我如今在這邊混得還行,第三高位王座,要不要我順手做掉一個凑熱鬧的廢物飛升境,就當是送給你們倆的份子錢啊?」

  寧姚也沒搭話。

  那個「王甲」眼神恢復清明,好似重歸本來面目,看向那一襲青衫,搖搖頭,好像在說一句,算了,事已至此,不用救我了。原來陳平安以心聲提醒寧姚,幫忙悄悄遞出細微一劍,他再以飛劍井口月開道,同時用籠中雀又切割出一座隔絕小天地,如此才找到了王甲的真正心神所在,在最短時間內瞭解了這位修士的某些過往,同時試圖救下真正的王甲,手段迭出,動作極快,以一連串符鎮壓人身小天地山河。既然寧姚在場,她又已經躋身十四境,作為此事主謀的綬臣便懶得多此一舉,只是將那王甲真身連同陰神陽神和魂魄悉數牽動炸碎開來,更為陰險的手段,在於綬臣有劍氣盤踞在一處王甲神魂不起眼的氣府內,就算陳平安可以借來幾張大符,能够一舉逆轉一小段光陰長河,也只是讓那看似恢復如常的王甲更加煎熬罷了王甲的真身崩碎景象,就像一樹花開花落。

  寧姚遞出一劍之前。他嘴唇微動,眼神中有一種釋然和解脫神色,他與那一襲青衫,喃喃低語。

  寧姚收劍歸鞘,猶豫了一下,問道:「他臨終之際,跟你說了什麽?」

  陳平安說道:「兩句話,一句是『與你無關,無需愧疚。』」

  寧姚等了一會兒,問道:「還有一句呢?」

  陳平安有些無奈,給出答案,是八個字。

  寧姚點點頭。陳平安沉默許久,想起一事,抬手使勁揉了揉臉頰,說道:「其實很多事情我都是瞎猜的,不過綬臣和官巷腦子不好,經不起詐。我篤定王甲淪為牽線傀儡,最關鍵的一個依據,你知道是什麽嗎?」

  寧姚搖搖頭,「猜不出。」

  陳平安說道:「你想與『王甲』出劍,那就一定有理由。」

  寧姚說道:「這算什麽理由?」

  陳平安走到大堂門口,跨過門檻,坐在外邊的臺階上,摸出那只朱紅色葫蘆,晃了晃酒壺,輕聲笑問道:「我很好奇,是怎麽能够做到留力的?」

  寧姚坐在一旁,「你不是很擅長猜別人的心思,好像還有一句口頭禪,『你猜?』」

  陳平安仰頭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眯眼笑道:「有你在身邊,我就懶得動腦子了。」

  寧姚說道:「還記不記得我躋身十四境,來到這邊,見著的你第一個分身,寓意是什麽?」

  陳平安說道:「化名陳舊,距離正陽山才幾步路的竹枝派裁玉山,貪嗔痴慢疑中的慢。」

  寧姚一挑眉頭,竟然不是嗔?!

  她還以為是一種制怒的手段呢。

  所以寧姚現身此地,才肯收手。

  既然猜錯了,自己屬於誤打誤撞,寧姚就當沒這回事好了。

  陳平安眼角餘光將心愛女子的可愛表情,盡收眼底。她猜錯了,也是對的。

  輕輕搖晃著酒壺。

  陳平安總覺得人間每一只酒壺上,好像都寫有兩個自相矛盾的詞語。

  豪飲。

  止酒。

  陳平安抬頭豪飲一大口酒水,似乎要想止酒,也很簡單,喝完壺中酒水便可以。

  人間暮春,草長鶯飛。

  方才有人希望那位青衫劍仙做件事。「有請隱官,大斬蠻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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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

  一條淶河,蜿蜒入海,奔流不息,萬千春山展畫屏,水邊容易聳奇峰。

  陳平安通知曹袞他們可以返回這處風水窟府邸了。

  外界還在興高采烈揣測到底是哪兩位飛升修士鬥法呢。他們既然被其中那位氣勢淩人的老劍仙給驅逐出境,注定分不到一杯羹,總得找點解悶的樂子,猜測與這位飛升境劍修幹上的,極有可能是流霞洲的青宮太保荊蒿,荊老神仙。

  等人的時候,寧姚問道:「中土陰陽家陸氏,幫忙推演過礦脈一事的卦象吉凶?」

  陳平安笑道:「瞎編的。」當時他確實帶著小陌和謝狗一起做客陸氏,可那陸神是隻老狐狸,怎麽可能在三教祖師即將散道的關鍵時刻,選擇自損功德和道行,為他人作嫁衣裳。至於陸神如今有無合道,不好說。陰陽五行是一條極為寬闊的大道,無論是高度還是寬度,猶勝文章詩詞之道一籌,「鄒子談天,陸氏說地」,鄒子早就是十四境,陸神尾隨其後,也不算太過稀奇。那次陳平安從天外重返浩然,落脚點首選陸氏家族的司天臺,從芝蘭署內走出的家主陸神,確實處處隱忍。自家次席供奉謝狗那麽……活潑,也沒能讓陸神真正動怒。

  二十餘位劍修聯袂而至,陳平安跟他們大略說過王甲被綬臣、官巷算計的內幕。

  既然是跟寧姚站在一起,陳平安就可以言語無忌,對周密都是直呼其名的。

  曹袞他們在全椒山耗時約莫半年光景,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陳平安抱拳,與那七位「外人」地仙劍修,笑著致謝一句,只是言語內容很不山上譜牒,「既然我們都是劍修,那我就不與諸位說劍修之外的客套話了,在此謝過諸位,以後遊歷寶瓶洲,我們落魄山的酒水管够。」

  一位元嬰境老劍修挺直腰桿,滿臉紅光,到底還是忍不住客氣客氣,「其實也沒做什麽正經活計,當不起隱官大人如此感謝。」

  陳平安笑道:「做著主動將腦袋栓褲腰帶的賭命活計,還當不起陳某一兩句輕飄飄的感謝?前輩這話要是在劍氣長城說,就是找酒喝。」謝松花以心聲與宋聘說道:「先前你那把『扶搖』即將出鞘,却被陳平安一手就隨便按下了,虧得他是個正經人,不然就你這長相,在荒郊野嶺遇見了某本山水遊記的主人公,你咋辦?」

  宋聘語氣淡然道:「反過來就教他幾手房中術。」

  謝松花後知後覺道:「寧姚不會聽得見我們的心聲吧?」

  宋聘說道:「你要是不指名道姓,估計她聽不見,這會兒難說了。」

  謝松花朝寧姚挑了挑眉頭,再往陳平安那邊抬了抬下巴,你們倆?啥時候?不領教領教隱官大人的劍術?

  山上道侶的元神交媾魚水之歡,可不比山下男女的床第之道,懂與不懂,天壤之別。

  寧姚只好假裝視而不見。

  陳平安讓他們先去屋內坐著,說自己還要等個人。

  來了一位青年容貌的讀書人,儒家君子身份,腰間懸掛一塊文廟制式玉佩,銘文是一句聖賢名言,「長短不飾,以情自竭,若是則可謂直士矣。」

  應該是中土文廟秘密派遣、全權負責全椒山事宜的書院人物。

  陳平安瞧見了那塊玉佩的銘文內容,臉上便多了幾分笑意。

  定然是一位正人君子的「直士」了。

  自己如果是文廟管事的,至少要讓此人掌管一座儒家書院。

  儒家君子作揖行禮,「淶源書院高玄度。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作揖還禮,「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高山長。」

  扶搖洲淶源書院的大君子高玄度,跟天目書院的溫煜他們這些讀書人,都是在那場戰事中崛起的年輕一輩儒生。

  高玄度只是寒暄了一句,職責所在,便直奔主題,跟陳平安詢問全椒山異象緣由。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兩物,懸在身前空中,是王甲留下兩件品秩不俗的遺物,一頂金冠,一幅卷軸。

  高玄度疑惑道:「這是?」陳平安說道:「如鬥城祖師,『虛君』王甲,早年被蠻荒劍修綬臣、大妖官巷設計伏殺,王甲憑藉一種上古秘法,艱難存活,秉持一點真靈不散,最終憑藉鬼仙姿態,重見天日,接掌如鬥城庶務,維持祖師堂香火不絕,如今積攢外功圓滿,懇請宋聘、謝松花遞劍,助其兵解,得以脫劫而去。」

  高玄度只是看了眼陳平安,便笑道:「好的,明白了,我會立即書信兩封,如實禀報淶源書院和中土文廟,我再親自走一趟如鬥城,與他們解釋此事。」

  當真是雷厲風行,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只是當個副山長,屈才了。

  陳平安將金冠和卷軸推給高玄度,「既然順路,就勞煩高山長轉交給如鬥城祖師堂了。」高玄度將兩物收入袖中,猶豫了一下,笑著邀請道:「七十二書院當中,我們淶源書院,一向比較重視兵略,能否邀請陳先生講課一次?至於開課題目,陳先生可以自擬。」

  陳平安點頭笑道:「有機會一定去。」高玄度不假思索,毫不猶豫說道:「冒昧相問,不知陳先生的這個『有機會』,是最近幾日,還是半年之內?若是陳先生近期事務繁重,暫時抽不開身,更晚一些也無妨,明年後年都可以。但是懇請陳先生給出一個大致的區間,時間誤差最好在六個月之內,淶源書院也好給出相對應的詳細安排,陳先生才高學深,這類事情,定然可以舉重若輕,臨場發揮就可以,可能都不用準備草稿。我們淶源書院却很重視這個寶貴機會,從聽課儒生的數量多寡,是否需要制定選拔機制,他們對請教問題的篩選和控制等等,諸如此類,我們都會根據陳先生的講課授業日期,來做細節上的調整。」

  陳平安倒是很喜歡這種「不客氣」,思量片刻,將既定行程捋了一遍,「那就暫定在明年底。如果有提前或是延遲,我都會事先告知淶源書院。」

  曹袞以心聲說道:「人的名樹的影,果然如傳聞一般,高玄度確實較真。隱官大人比較好這一口,算是對上眼了?」

  玄參老神在在說道:「算不得你我勁敵,按照郭竹酒搗鼓出來的評比方式,高山長至多屬於宋高元、鄧涼之流。」

  宋高元揉了揉眉心,一起進的避暑行宮,我只是不如你們幾個狗腿,諛辭連篇,便要被你們如此被排擠?

  陳平安問了個關鍵問題,「這條礦脈的歸屬,文廟和書院有無定論?」高玄度搖搖頭,只是給出自己的猜測,「要麽是有德者居之,能够服衆,不起波瀾,讓本就搖搖欲墜的扶搖洲山河,變得岌岌可危,反而可以讓扶搖洲山上山下趨於穩定,相信文廟就願意袖手旁觀,樂見其成。可如果沒有這樣的服衆人物出現,這條礦脈,有可能會被拿來縫補一洲破碎山河,當然金璞王朝會得到一定的補償。」

  陳平安好奇問道:「有估算過玉礦儲量的整體價值嗎?」高玄度說道:「目前只有一個大概的估測,轉換成神仙錢,具體數額是書院頭等機密,不宜外傳。只能說一個我來全椒山實地勘驗而出的結果,足够支撑起一座普通宗門,在沒有任何收入的前提下,千人千年的開銷。準確說來,是假設某位下五境練氣士,機緣巧合之下,占據全椒山,從他開山立派,到創建宗門,在這之後,還有千年的寬裕光景。」

  陳平安追問道:「何謂『普通』?」高玄度答道:「我所謂的普通,就是擁有一位有希望證道飛升的開山祖師,兩到三位玉璞境,中五境練氣士百餘人,其中開峰二十餘人。下五境譜牒修士,大概是九百人。」

  因為雙方對話,都沒有用上心聲手段,謝松花咋舌不已,忍不住問道:「這也算普通?」

  高玄度說道:「如今當然算是一流宗門,距離頂尖只差一線。」

  千年之後,則未必了。

  畢竟一位十五境讓出的空位,不是多出幾個嶄新十四境就能補缺完畢的。

  高玄度突然問道:「陳先生?」陳平安啞然失笑。因為猜出了對方的心思。這條玉石礦脈,既然文廟暫定為無主之物,誰拿不是拿?與其交給那些鬼鬼祟祟幕後謀劃之輩,還不如你陳山主來一場光明磊落的「取之有道」,扶搖洲淶源書院這邊,至少我高玄度願意幫忙說幾句公道話,落魄山只要跟金璞王朝打好關係,就只剩下中土文廟那邊?

  現在的書院讀書人,是不是太……豪爽了些。溫煜是如此,逾越規矩,直接過界去酆都拘拿作祟者。

  寧姚轉頭望向一處,提醒道:「要麽現身,要麽遠離。」

  陳平安順著寧姚的視線望去,想了想,對方的出現,確實合情合理,不算太過意外。

  修道歲月一久,越登高,熟人越多。

  白裙覆面具的背劍女子,仙氣縹緲,是那願意追隨鄭居中的未來白帝城閽者,女子鬼物劍仙,鄭旦。

  她師傳越女一脈劍術,與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老劍仙的曲城一脈,兩者都是當之無愧的劍道:「大宗」,昔年人間劍術的顯學。

  只是相較於周神芝,越女一脈的劍道傳承,一向收女不收男,雖然沒有必須一脈單傳的講究,但是比起曲城一脈的枝繁葉茂,確實在人數上沒法比。

  蒲禾思來想去,總覺得這娘們有幾分眼熟。

  只是過眼的脂粉有點多,一時間記不起來。

  思來想去,終於想起自家宗門的開山祖師道場牆壁上,有一幅栩栩如生彩繪壁畫,似乎就是眼前這位背劍女子?

  雪舟以心聲贊嘆道:「哇,這位女鬼姐姐,長得真好看,與宋劍仙各有千秋哩。」鄭旦現身之後,蹈虛而立,她嗓音清冷,「我剛剛得到鄭先生的飛劍傳訊,這條礦脈,他已經用功德與中土文廟換取為自家物,命我出劍一斬為三,其中一份無償贈予淶源書院,用以補缺扶搖洲地利。」

  「一份作為顧璨選址全椒山,所立宗門的基礎。」「最後一份,任由扶搖洲本土煉氣士自取。至於他們是以譜牒手段,勾心鬥角,各顯神通,小魚驅逐蝦米,再被大魚驅逐,還是以野修路數,撕破臉皮,大打出手,在此打生打死,宗主顧璨,還有我,都不會管,更不會擔責。好心好意撒了一大把錢在地上,沒道理計較撿錢人是規矩,還是不規矩,反正兜兜轉轉,都是落在扶搖洲這只錢袋子裡,淶源書院和高山長,若是對此有異議,可以去白帝城的城門口找我計較。當然,『至於』二字之後的內容,不是鄭先生的言語,是我自作主張。」高玄度並不因為此事有白帝城和鄭居中的插手,就如何酌情行事,依舊是一板一眼說道:「我會與中土文廟和淶源書院求證此事。只要確定無誤,之後顧璨在全椒山地界創建宗門,你們將這條玉石礦脈一分為三,相信都沒什麽問題。」鄭旦說道:「鄭先生高義,在信上吩咐我,如果淶源書院做不到切割煉化玉礦、補缺一洲地利,我可以代勞,只要你們覺得合適,我就在此盤桓月餘時日,配合淶源書院。」

  高玄度點頭道:「那就有勞劍仙幫忙。」

  鄭旦忍不住看了眼儒生。現在的讀書人,臉皮厚了不少?高玄度轉頭望向那一襲青衫,陳平安笑道:「我又不是這處風水窟的主人,先前將衆人驅逐出境,是不得已而為之。其實與鄭前輩都是客人,鄭前輩想要在哪裡落脚,跟淶源書院商量著辦就是了,我沒資格指手畫脚。」鄭旦望向那個「既是道齡上的晚輩、又是劍道之上前輩」的寧姚,難得有個笑顔,柔聲道:「鄭先生在信的末尾,話鋒一轉,沒有與我指名道姓說是誰,信上只說如果有人願意收下這份禮物,作為慶祝飛升城落地的賀禮。那麽前邊的所有決定,可以全部作廢不算,任由此人搬遷礦脈去往五彩天下,還讓我以劍開門和守門片刻,略盡綿薄之力。」

  寧姚說道:「前輩幫忙與鄭先生道一聲謝。」

  她猶豫了一下,「我會自取一小塊玉石,當是收下了鄭先生的賀禮,飛升城祖師堂下次議事期間,我會轉述此事,記錄在冊。」

  鄭旦聞言笑容更濃,有些好感,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興許是瞧見了一位與自己相似之人,鄭旦才會如此格外心生親近吧。

  於樾和司徒積玉相視一笑,寧姚也沒有傳聞中那麽不近人情、自行其道嘛。玄參微笑道:「若是隱官大人出手,肯定會切割下一大塊玉石,打造出一條椅子,就大大方方擱放在飛升城祖師堂裡邊……如此一來,火候有點過了,還是不妥,大概率還是放在避暑行宮之內,這麽一搞,鄭先生就算是一位隱官一脈的不記名客卿了,以後路過五彩天下,怎麽都該去做客一趟。」

  之後鄭旦便告辭一聲,尋了一處風水窟河畔幽靜府邸落脚,等著淶源書院那邊接下來的消息。

  與她結契之人,那個玉璞境劍修高逸,雙方已經解契,不過此次仍然同行跨洲遊歷,鄭旦還有一些瑣碎事情,需要收尾。先前高逸一路追到劍氣長城,找那上巳劍派韋玉殿的麻煩,其實只是表面理由,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鄭旦答應他只要在劍氣長城,能够得到一兩條劍脈的認可,繼承劍氣長城本土劍仙的遺留劍脈,鄭旦就可以幫他去爭一爭「大道」,她的言外之意,高逸又不蠢,一個不過兩甲子歲數的玉璞境劍仙,流霞洲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之一,腦子還是很够用的,知道她的想法,是打算將他扶植為流霞洲山上第一人了,將那青宮山荊蒿取而代之!

  但是到了劍氣長城,事事不順,先是連那韋玉殿的面都沒瞧見,就在路上碰到個古裡古怪的貂帽少女。

  後邊一連串事情,更是讓高劍仙措手不及,導致高宗主躊躇滿志而來,結果都沒有登上城頭,去碰運氣,求一求機緣。

  如此黯然收場,灰溜溜重返浩然家鄉,高逸當然不甘心。

  那鄭旦給出理由,說在這裡,末代隱官不認可你,就等於整座劍氣長城不認可你,就不要痴心妄想,貽笑大方了。

  你如果執意要登上城頭,只會連累她這位護道人一起丟人現眼。

  高逸坐在水榭內,三面懸竹簾,與她相對而坐,留將一面給梅花萬樹。

  只要步入水榭,就會發現此地別有洞天,風景迥異於地下溶洞的風水窟。

  鄭旦換了一身好似婦人居家的裝束,那把佩劍懸在亭柱上。

  有一位身份不明的丫髻侍女正在煮酒,案几上,酒色粲碧,杯浮紫電光。

  鄭旦偶爾離開高逸心神,一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所有煮酒器物,皆是古時豪門舊物,鄭旦確實是一個極風雅的女子。

  水榭外山色翠亭亭,大片梅花絢爛如海,鄭旦手持一把紈扇,團團霜雪色,清風滿袖。

  高逸看了眼那個面目醜陋的煮酒丫鬟,總覺得她與這方天地格格不入。

  記得鄭旦稱呼以浣紗婢。

  婢女也跟個沒有七情六欲和半點神識靈智的木頭人似的。

  高逸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問道:「你只是受邀成為白帝城的閽者,又無譜牒身份,當真不在我宗門這邊錄名,在祖師堂內一同懸開山祖師的掛像?」

  看遍浩然歷史,哪位宗字頭仙府的開山祖師,沒有幾段既精彩且玄乎的故事,不曾遇見幾位根脚晦暗不明的高士異人?

  荊蒿的青宮山有,上巳劍派當然也有。

  鄭旦神色淡漠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緣來則聚緣盡則散,此是天理,你高逸好歹是個開宗立派的玉璞境,不必作婦人輩惺惺作態。」「雖說雙方臨時解契,沒有等到你白日拔宅飛升,但是該給你的好處,不曾少了你半點,你其實是把未來收益提前支取了,還沒有任何隱患,就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流霞洲那座應運而出的上古洞天遺跡,志在必得的荊蒿和蜀南鳶都已識趣退出,尤其是荊蒿,前期投入極大,諸多心血謀劃,都等於打了水漂。你一個小小玉璞境,能够在兩位飛升境手上奪取此地,還有什麽不滿足的,若說福地,還有經營不善的可能性,反成雞肋,這類洞天,却是可以拿來就用的。此次結伴出遊,我故意多次現身,與人遞劍兩次,就是讓某些人心鬼蜮之輩,不敢輕易對你出手。但是你自己得心中有數,此間事了,等我去了白帝城為鄭先生擔任閽者,你我就算兩清了。將來遇到過不去的坎,你大可以去白帝城磕頭試試看,看我會不會搭理你半句。」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鳶,剛剛躋身飛升境沒多久。如此一來,流霞洲就有了兩位飛升境坐鎮山河。真正讓荊蒿和蜀南鳶死心,願意主動放棄一座洞天遺址,不是鄭旦與他們同為飛升境,不是她的劍術和師傳,而是鄭旦主動泄露天機,她即將趕赴那座已經封山的白帝城,擔任看門人。

  否則飛升境修士之間,一旦撕破了臉皮,明裡暗裡的手段,層出不窮,劍術之外,鄭旦自認比不過那兩位在流霞洲可謂根深蒂固的地頭蛇。

  所以他們真正忌憚的存在,只是鄭居中。

  高逸無奈道:「曉得了。一別即成陌路。」畢竟雙方結契,相依為命多年,鄭旦等於是親眼看著高逸一步步從個少年走到今天,她還是願意多叮囑幾句,「我已經帶你見過丁法儀,瞭解過你跟韋玉殿的那樁宿緣,丁法儀也親口承認了,你就是那位劍仙的兵解轉世,韋玉殿的本命飛劍『效顰』,確實屬於你的前身遺物。你年少時很多與韋玉殿看似莫名其妙的恩怨糾葛,就有了正解。以後你就不必與上巳劍派和汾州韋氏作過多糾纏了,至於韋玉殿本人,還有她那把飛劍,你既然跟丁法儀有了一樁君子約定,大丈夫處事,也當信守承諾。」

  高逸點點頭,按照約定,就當是韋玉殿欠他一場問劍,反正時間地點都由她來定,也不欺負她如今只是元嬰。

  高逸神色鬱悶,他如今只是想不明白,那個姓陳的,非要攪和這麽一場,行事是不是也太過霸道了,讓高宗主心裡邊堵得慌。鄭旦說道:「飯顆山丁法儀足够厚道了,以他的佩劍『降真』,配合飛劍『接神』,再加上他還是遠古覡之一脈傳人,如果真想要針對你,你高逸根本沒機會成長起來,早就暴斃了。還是因為丁法儀想著從中斡旋,想著幫助你們兩人,能够以今世善緣解前世宿緣。」

  高逸說道:「有你在,丁法儀如果真敢以咒術陰我,誰暴斃還不好說。」

  鄭旦語重心長道:「高逸,聽我一句勸,沒了我暗中護道,你要是始終這般小肚雞腸,任你得手外物機緣再多,終究難成大事。只需一次走錯,就會萬劫不復。」

  婢女身體前傾,她一手托袖,一手為高逸倒酒續杯,高逸悶悶喝酒,不忘與那位婢女道了一聲謝,她展顔一笑。

  却被鄭旦怒斥一句,「浣紗婢,還敢媚人!」

  婢女微笑道:「真正忘却家國之人,視他國為家鄉之婦,何必遷怒於旁人。」

  鄭旦疾言厲色,正要開口訓斥這位浣紗婢,婢女好像代為言語,「掌嘴十下,以儆效尤。」

  鄭旦還要言語,婢女又幫忙道出一句,「狐媚子禍國殃民,死不足惜。」

  婢女慢悠悠給鄭旦倒酒續杯,微笑道:「我閉嘴便是。」

  鄭旦冷笑道:「怎的,賤婢仗著跟那位商家范先生藕斷絲連,是覺得他近期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還是篤定我一定不敢殺你?」貌醜婢女置若罔聞,反而望向高逸,微笑道:「高宗主你有所不知,上巳劍派開山祖師,那個華芙蓉,也就是韋玉殿的師尊,她曾經是劍氣長城寧府的常客,與寧、姚兩位劍仙相視莫逆。韋玉殿作為華芙蓉最器重、疼愛的嫡傳弟子,正因為有這麽一層上輩結下的深厚香火情在,丁掌門才會讓她去劍氣長城避避風頭。」

  「所以高宗主在劍氣長城,找韋玉殿的麻煩,地點選得不太好。看似是不小心撞見了年輕隱官,其實都在丁掌門的算計中。」

  「虧得高宗主遇見的,是陳隱官,而不是陳隱官的那位道侶,說實話,已經不是一般的福大命大了。」

  高逸啞口無言,心有餘悸。鄭旦難得沒有打斷那位浣紗婢的言語,等到後者再次給高逸倒滿一杯酒水,鄭旦冷笑道:「當好一個宗主,要比憑運氣成為一個玉璞境,難度何止是翻倍。高劍仙再敢小覷任何一位上五境,估計流霞洲很快就要多出一個短命宗門了。」

  高逸雙手舉起酒杯,與兩位前輩抬了抬,虛心說了句受教,一飲而盡。

  那位浣紗婢站起身,伸手掀起簾子一角,喃喃道:「分合亂治間,太平世道裡,路上的男男女女,俱是出門看花人。」

  鄭旦快意笑道:「你我皆是鬼物,却都沒能更進一步,被那徐隽捷足先登,真是值得滿飲三杯酒。」

  浣紗婢幽幽嘆息一聲,「木雁之間龍蛇之變,哪有那麽容易做到的。」

  鑿壁成私邸的風水窟最高處,陳平安送別高玄度,與寧姚一起返回大堂,看了眼好似對峙的座位,一揮袖子,椅子便成一圓。

  陳平安隨便挑了一張靠近大門的椅子,曹袞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玄參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宋高元還是習慣性正襟危坐。當年避暑行宮,除了一張檔案資料堆積如山的小案几,此外就是蒲團竹椅小板凳,各憑愛好,董不得幾個,就經常在極其珍貴的閒暇時分,靠著小椅子打盹,雙腿擱放在案几上邊。郭竹酒境界不高,精神頭極好,她的休息,就是拿袖子擦拭桌上的小竹箱,朝竹箱呵幾口氣,反復摩挲。顧見龍喜歡躺在地上,腦袋擱放在案几底下。林君璧喜歡獨自打譜,龐元濟習慣發呆,滿臉苦相。羅真意總是刻意不去看誰,王忻水經常詢問隱官大人肩膀酸不酸,別太勞累了,一邊稱贊米大劍仙戰功卓著。

  陳平安從咫尺物中取出了數種仙家酒釀,十數壺,一並推到大堂圓心,讓大家自取。

  蒲禾幾個家底不薄的,也有樣學樣,霎時間就有數十壺酒水在那地上。

  寧姚想了想,就起身離開。

  謝松花和宋聘也跟著走出大堂。

  等到寧姚離開,玄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來到陳平安身邊,曹袞功力不弱于玄參,便一左一右,坐在陳平安身邊。陳平安拎著酒壺,乾脆坐在地上,與對面的宋高元高高舉起酒壺,相互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一邊埋怨宋高元不懂禮數,作為宗門就在扶搖洲的半個東道主,不得連提三個啊,陳平安再伸手抓住身旁兩人的骼膊,稍稍加重力道,笑道:「甚是想念!」寧姚她們在屋外散步起來,謝松花笑道:「咱們都是知根知底的,你不用故意給隱官大人這點面子,要說那七個沒去過劍氣長城的,早就對陳平安仰慕得很,經過今天這麽一出,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也不差這點面子。」

  寧姚無奈道:「我在場,他喝不開。」

  宋聘微笑說道:「聽說司徒劍仙所在家族,是公認的美人窩。」

  寧姚說道:「前不久就有個化名王瓜的少女,跟隨宗門一起做客落魄山,陳平安跟她打過照面了,還指點了幾句。這種事情,都是他自己說的。」

  謝松花嘖嘖道:「隱官大人這一手不打自招,真是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宋聘說道:「當真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柳勖稍晚趕來,進了酒香撲鼻的大堂,蒲禾便嚷嚷一句,大夥兒趕緊騰個地兒,柳大才子來了。

  別看柳勖平常是個悶葫蘆,不開口則已,駡起蒲禾來,一開口就是夾雜著一堆北俱蘆洲「雅言」,真是駡了個狗血淋頭。

  於樾趕忙假裝勸架,心中覺得真是解氣。蒲禾看不太起於樾和司徒積玉,却對柳勖這位他自己不用裝窮、誰都覺得很窮的騾馬河少主極為欣賞,老劍修想著自己若是有個道侶,再有個兒子,差不多就是柳勖這樣的。

  沒聽到這句實誠話還好,柳勖這場重逢,他們幾乎不怎麽聊劍氣長城,多是在聊浩然的天下大勢,聊各洲的風土人情、典故軼事。

  當然也因為那些少年少女的緣故,會聊起浩然天下這邊最年輕一輩、聲名鵲起的天才劍修。

  這就又繞不開陳李。陳平安剛剛得知,陳李已經是金丹境瓶頸了,即將閉關,未必是奔著破境去的,但是有瓶頸鬆動的苗頭了。

  陳平安倒是沒有什麽以陳李暗示舉形他們練劍不可懈怠的意思,反而更多是希望他們相互間多走動,相約跨洲遊歷。

  浮萍劍湖酈采的弟子陳李,有「小隱官」的美譽。

  而陳李當年被酈采帶離家鄉之前,專門去了一趟二掌櫃的酒鋪,寫了一塊無事牌。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要知道劍氣長城的「劍仙」,可不是什麽玉璞境。這就意味著陳李想要做成這樁壯舉,這位在浩然天下躋身躋身金丹、且是秘密結丹一品的少年劍修,首先就要爭取甲子道齡之內躋身玉璞,再給自己餘下三四十年光陰,打熬玉璞一層底蘊,一舉成為仙人境。如果旁人吃飽了撑著,再錙銖必較幾分,既然陳李自己都說了是「唾手可得」,不得是七八十歲就得成為一位仙人境劍修,陳李才算沒吹牛皮不打草稿?

  陳李也是雪舟野渡他們這撥同鄉同齡人的共同假想敵。就連白玄那種「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怕,因為我就是天王老子」的,用鄭大風的話說,就是這孩子天賦異禀,練習鐵頭功一天,就有別人苦練一年的功力。可是白玄偶爾提起陳李,都有幾分避其鋒芒的心虛意味,必須加上一句,那陳李比我年長幾歲。

  當然對曹袞玄參幾個來說,多出一個小隱官陳李,他們這些避暑行宮的前輩們,就只是感慨一句「吾道不衰,後生可畏」了。

  舉形幾個少年,喝酒不濟事,已經醉醺醺了,反而是雪舟她們幾個,越喝越覺得酒水這玩意兒,不過爾爾。

  柳勖跟那幾個地仙劍修扎堆劃拳,打幾圈。蒲禾不知何時與於樾肩挨肩坐著,伸手摟過後者的脖子,使勁敲打老友的腦袋,說你是廢物啊,我怎麽交了你這麽個朋友……其實我更是,當年竟然會輸給米綉花。

  陳平安已經開始找酒喝了。

  他說有一種不傳之秘的讀書心法,叫夜半行竊,陋巷殺人。

  年輕隱官,可能也沒有那麽年輕了的隱官大人,是真喝高了。

  他還說很高興於今年今月今日,於此地此情此景,遇見諸位。

  他更說我輩劍修,當有此心,敢作此想,諸君共勉!人間舊劍道至我而終,人間新劍道從我而始!

  他最後說老子沒醉,說你們喝酒沒本事,就連勸酒都不行,打著酒嗝,豪氣干雲伸手推開一條骼膊,醉眼惺忪轉頭一看是她,就真的酒醒了。

  見此一幕,哄堂大笑。

  寧姚無可奈何,確實機會難得,她便與謝松花宋聘一起「落座」喝酒,算是續上第二攤酒局吧。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外臺階上,雙手籠袖,怔怔出神。

  不知何時,賀鄉亭和虞青章來到屋外,兩個離開家鄉,到了落魄山却選擇離開落魄山的劍修,他們坐在最早的隱官大人、之後的曹師傅和最後的陳山主身邊。陳平安回過神,笑著伸手按住他們的腦袋,輕輕揉了揉,再將雙手撑在膝蓋上,眼神溫柔,沒有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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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境界豈可勻一勻

  寶瓶洲落魄山拜劍台,桐葉洲青萍劍宗諸峰,再加上與于樾拜師落脚流霞洲的賀鄉亭和虞青章。

  如果再加上被謝松花這撥劍仙更早帶離劍氣長城的少年少女。

  人生聚散不由己,東西南北各如萍。九個跟著陳平安一起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修胚子,當時化名「曹沫」的曹師傅,將他們從玉簪中的那座破碎洞天帶出,與他們在海上小舟相逢,只有白玄和納蘭玉牒是洞府境,如今白玄已經是龍門境,練劍最勤勉、心性最定的孫春王也是觀海境。畢竟來到浩然年月尚短,還有將近半數的孩子尚未躋身中五境,比如其中就有本命飛劍數量最多的姚小妍,還有飛劍名為「大端陽」、在避暑行宮定為乙上品秩的虞青章。反而是喜歡讀書的賀鄉亭,在那場大雨期間,挑燈夜讀,反復翻閱《劍術正經》和幾本地方志,莫名其妙便破了一境,無瓶頸無阻滯,順利躋身了洞府境,嚇了師父于樾一大跳。

  陳平安笑問道:「賀鄉亭,聽程朝露說你其實想學拳法?」

  賀鄉亭微微臉紅,「白玄,于斜回,何辜,他們也想跟曹師傅學拳的。」

  陳平安說道:「白玄如果知道你是女孩子,平時說話就不會那麽不著調。」

  賀鄉亭滿臉漲紅。原來她這幾年一直假扮男孩,騙得過白玄、于斜回這些同鄉,當然騙不過年輕隱官。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仔細思量一番,這才笑道:「知道你們九個,在我,米裕,崔宗主,周首席我們這些所謂的前輩看來,你們的練劍資質、未來成就的排名嗎?」

  賀鄉亭其實本來是對自己最沒有信心的,畢竟白玄和那個被白玄取綽號為「死魚眼」的孫春王,他們倆的資質好壞,一眼可見。若以浩然古董行的術語來評價,屬於「大開門」。他們其餘七個,姚小妍擁有三把本命飛劍,何辜和于斜回各有所長,總之賀鄉亭就是覺得自己太普通。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內,小姑娘都覺得自己之所以會被年輕隱官帶出劍氣長城,是歸功於家族和傳道人積攢下來的戰功,就像浩然山下王朝,有些人投了個好胎,只是運氣好,才靠祖蔭封官的。

  但是由於剛剛破境躋身中五境,賀鄉亭又有了一點信心。

  畢竟劍修有無心氣,最終還是要以境界高低,和破境速度快慢說了算。

  虞青章神色黯然,說道:「不管別人的名次,我肯定是墊底的。」

  陳平安搖頭笑道:「虞青章,知道你的飛劍被命名為『大端陽』嗎?」虞青章點頭道:「聽阿伯說過,好像是因為按照我們家鄉那邊的舊風俗,我出生的那天,五月十五,是老的端陽節。我後來孕育出本命飛劍,也是這一天的正午時辰。」陳平安說道:「以前我們劍氣長城的祭官,在這一天都會舉辦祭祀典禮,不過那是老黃曆了。其實這跟寶瓶洲古蜀地界的風俗是一樣的,最早都以五月十五作為端陽節,而不是如今的端午五月五。落魄山就屬於廣義上的古蜀山河中,所以我猜你以後幾個比較關鍵的修道關隘和證道契機,還是在古蜀,之前不跟你說這個,是怕你有逆反心理,就因為是我跟你說的,便明知如此,偏不如此,現在當然無所謂了。」「九個孩子,就數你們倆表面上跟我最疏遠,一兩句話都沒說過,從海上到桐葉洲再到寶瓶洲,給我甩臉子了一路,沒什麽,我心裡自有計較,是有小算盤的,所以經常告訴自己,以後誰最跟我最親,說不得就是否定之否定的你們呢。」「不僅僅是『大端陽』這個飛劍名字,就連你的『青章』這個名字,也有講究。說實話,你們師父于樾臭不要臉,當了供奉還不過癮,非要橫插一脚,將你們從落魄山帶走,打亂了我和崔宗主的很多長遠布局。」

  賀鄉亭赧顔,虞青章感覺奇怪,總覺得這一刻的隱官大人,人味很足,是個大活人。

  上一次,還是一葉扁舟浮大海,那個獨自坐在船頭,背對著他們吃一碗飯的曹師傅。某位老劍修在屋內挨了好幾頓駡,蒲禾駡他是個連廢物都不如的東西,司徒積玉也駡他沒戰功,去劍氣長城就是打個水漂,就連那喝高了醉醺醺的宋仙子都駡他,怎麽有臉跑去落魄山拐走兩個孩子。老劍修就想要出來透口氣,陪著倆徒兒一起跟隱官大人嘮嘮嗑,結果老人一只脚才跨出門檻,就又聽見陳山主的埋怨,老劍修只得收回那只脚,折返大堂,堅決不去外邊觸霉頭。陳平安將這些積鬱已久的言語說出口,神清氣爽幾分,舉起那枚朱紅色酒葫蘆,抿了一口酒水,微笑道:「崔宗主的那手袖裡乾坤,煎熬人心,孫春王和白玄之後,就是虞青章堅持最久。後來米裕看到你們,他暗中觀察了很久,也覺得綜合而論,虞青章可以排第三。」

  虞青章不敢置信。

  名次這麽高?

  「是不是很有意外之喜,忍不住捫心自問一句,『原來我這麽强?!』」

  陳平安笑著幫忙說出困惑,再給出自己的評價,「我也覺得虞青章資質不錯,心性很好,韌性十足。」

  就因為家鄉在劍氣長城,所以幾乎每一代的年輕一輩劍修,都會覺得自己很不如何。

  歷史上,名副其實的强者輩出,貨真價實的天才太多,讓很多天才都不敢認為自己是天才。

  陳平安晃了晃手中酒壺,眯眼笑道:「就像某些酒,後勁大。」

  虞青章說不出話來。陳平安笑道:「但是我們幾個的看法,都無法、我們當然也不願意『看死』你們的將來成就。只說賀鄉亭,她如今境界就比你高了。因為同樣是看書,賀鄉亭能够將每一本書看厚再看薄,同樣喜歡看書的虞青章就差了本事,賀鄉亭已經從書中讀出好多心中認可的道理,她開始有限的認可浩然天下,虞青章却依舊在懷疑書上的道理和書外的世道,可能除了偶爾一二人兩三事,內心深處始終排斥劍氣長城之外的所有。」

  賀鄉亭羞赧道:「曹師傅,我讀書的法子,真有這麽好?」

  陳平安微笑道:「我可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中土文廟欽定的君子,會在求學這種事上胡說八道?」虞青章沉默片刻,雙手使勁揉了揉臉頰,輕聲道:「記得阿伯,還有我的劍術傳道人,他們在那場出城之戰之前,其實他們都對曹師傅很佩服,很贊賞,一個說二掌櫃是那種願意真心高看劍氣長城幾眼的外鄉人,一個會惋惜寧姚相中的男人,不是劍修。賀鄉亭的爺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之後他們幾個劍修,就違反避暑行宮飛劍傳信措辭嚴厲的那道軍令,他們擅自出城一戰。城頭之上,見死不救,沒有劍修救援。

  陳平安只是默不作聲,不予評價,沒有跟兩個孩子詳細說這裡邊的對錯是非。成長路上,解鈴還須繫鈴人,需要自行解開心結。

  虞青章和賀鄉亭被「罪魁禍首」的曹師傅帶出家鄉,兩個孩子一起在異鄉遊歷,其實開始逐漸理解當初年輕隱官的作為。

  問題在於,等到他們開始理解避暑行宮的那個決定,他們心裡反而更加難受。

  大概世事就是如此之怪。

  知道了是非,才有心關。

  記得大白鵝曾經說了一句他們半知半解的話,不分青紅皂白之人,只以利益決定對錯者,只遇事,不遇己。師父于樾在傳授劍術之外,遊歷途中,路徑各地,都會跟他們說當地的風土人情,當師父的,却幾乎從不跟他們講理,只有一次,是到了流霞洲,才故意用平淡的語氣好像說了句題外話。同樣一件事,不同人來做,好的,未必是對的。壞的,未必是錯的。

  賀鄉亭說道:「曹師傅,我們以後會經常回落魄山的。」

  虞青章嗯了一聲。陳平安笑道:「在流霞洲那邊,也要努力修行,穩當破境,將來好讓曹師傅抱你們的大腿,在這西邊三洲的廣袤山河,隱性化名行走江湖,只需報上虞劍仙、賀劍仙的名號,就可以不用動手,擺平事情。」

  虞青章咧嘴笑道:「暫時做不到,可以先報我們師父的名號。」

  賀鄉亭白了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師父他老人家在大堂內都快被駡得狗血淋頭了。陳平安笑著打趣道:「記得在成為劍仙之前,以後不管是獨自一人,還是呼朋喚友外出歷練,在流霞洲之外,如果遇到不長眼的,境界不低的老傢伙,誰敢不把你們師父當回事的,你們就說自己有個不記名的小師父,姓陳名平安。讓他們掂量掂量。」

  賀鄉亭眨了眨眼睛,「曹師傅,報上寧姐姐的名號,假裝她是我們的小師父,會不會更管用?」

  陳平安金字招牌唉了一聲,「在浩然天下,九洲山河,我的名號,肯定够用了。」

  寧姚走出大堂,坐在賀鄉亭身邊,「還好吧?」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酒葫蘆,意氣風發道:「沒喝多,這點酒,毛毛雨。」

  被抓了個正著的賀鄉亭,趕緊喊上那個不識趣的虞青章,起身告辭離開。

  他們一起跨過門檻,不約而同轉頭望向門外臺階那邊。

  發現恰好陳平安也在轉頭看向他們。

  陳平安笑道:「你們師父酒品太好,幫忙擋酒。那位司徒劍仙在裝醉,他的酒量,我一清二楚,是在假醉酒真駡人。」

  屋內某位出自美人窩的劍仙,一邊說自己是真醉了、說話難聽別怪罪、一邊卯足勁跟旁人勸酒,聞言立即往後一躺。

  陳平安先前走了一趟真武山,在山脚見到了那位祖師堂掌燈添油的桓澍,輩分極高,竟然是山主岳頂的師叔祖。

  這意味著桓澍要麽是寶瓶洲真武山開山祖師的師弟,要麽是中土兵家祖庭按例分配到寶瓶洲的某位武廟陪祀聖賢。

  簡而言之,桓澍如果真願意管事,不單是真武山,風雪廟內務,他也能管。

  屬於真武山的那片龍脊山,其中三成尚未鑿山開采的磨劍石,都可以轉贈落魄山,真武山那邊提出了三個要求,其中一個,就跟五彩天下飛升城有關。

  寧姚點頭答應道:「小事。也是好事。」

  山上盟約,要比市井男女之間的情愛誓約,靠譜多了。

  陳平安問道:「陳緝有沒有想好,什麽時候出山?」

  寧姚說道:「還在觀望吧。」

  一個人的驟然富貴,往往靠命靠運,因為祖上積攢了陰德,有那祖蔭鋪路,後世子孫便會看似是行了大運,就此發跡。

  一個家族、門派的細水流長,穩扎穩打,更見功力。

  寧姚說道:「既然是五月初五這天辦酒席,那我爭取提前兩三天,五月初就趕來這邊。」

  陳平安下意識學小米粒撓撓臉,你們怎麽都一猜一個準。就我是傻子麽。

  寧姚笑問道:「需不需要我給賒月當伴娘?」

  陳平安趕緊點頭道:「需要,必須需要。」

  有兩位相對年輕的地仙劍修,晏後道和田仙,他們聯袂走出大堂,說想去桐葉洲青萍劍宗當客卿。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都不用與崔東山打招呼,即刻生效,他們兩位就已經是下宗客卿了。

  回頭只需在青萍峰祖師堂那邊走個流程,讓掌律崔嵬攤開金玉譜牒冊子,在上邊錄個名而已。

  學生扛著小鋤頭挖上宗的牆角,先生反而給下宗主動送人才,這就叫以德報怨,先生氣度。

  因為大白鵝當了下宗之主,好像事情做得不地道,實在是過分了,落魄山上對此怨氣不小,青衣小童就曾冒死諫言,提醒山主老爺,咱們要防賊防盜防東山!

  陳山主當時恍然大悟,說是得重視起來,詢問陳靈均下次上下兩宗同聚霽色峰的祖師堂議事,敢不敢仗義執言。

  陳靈均當時剛剛拉著荊老神仙他們喝過一頓結結實實的早酒,膽氣正盛,拍胸脯保證一定沒問題,是時候有人挺身而出,潑一潑那頭大白鵝的冷水了。

  田仙就是先前與王甲公然對峙的女子金丹。

  她壯起膽子與寧姚問道:「寧劍仙,我能跟你聊一句話嗎?」

  寧姚哭笑不得,這是什麽套近乎的路數?

  不過她還是問道:「想聊什麽?」

  田仙也是個耿直的,「腦袋嗡嗡的,一片空白,寧劍仙先讓我緩緩。」

  出門之前,她已經偷偷灌了兩大口酒水,結果好像還是膽氣不够,借酒壯膽,都開銷在了與年輕隱官談正事上邊,到了寧姚這邊,就不够用了。

  寧姚難得沒話找話,「你是出自芮城龍王堂吧,聽說你家祖師去過劍氣長城,城外有過一座劍仙私宅,她跟陸芝關係不錯。」

  田仙神采奕奕,滿臉通紅,「我便是出自洪祖師芮城的繁峙公主廟一脈劍修。」

  寧姚點點頭。

  陳平安便給寧姚解釋了幾句芮城龍王堂和繁峙公主廟壁畫一脈的淵源。

  田仙心情激動萬分,這趟出門,賺大發了,不但與陳隱官見了面,還與一位十四境劍修的寧姚,聊上天了!

  在芮城就以想法清奇著稱於祖師堂的田仙,她覺得先前沒有挨上「虛君」王甲一道術法,好像自己都對不起這份際遇。隨後有一位名叫華清恭的元嬰境劍修,在浩然西方三洲也是橫行一方的女子劍仙,她想去南婆娑洲,齊廷濟的那座龍象劍宗當個客卿。記名供奉,當然不敢奢望供奉,尤其是名次比較靠前的供奉,按例都是需要安排祖師堂座椅的。

  反觀記名客卿,規格、薪俸都不如供奉高,大宗門小仙府,一般來說都是多多益善。

  當然,齊老劍仙的年輕容貌和風神卓然,也是原因之一。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幫忙遞話。」

  華清恭客氣道:「成不成,都沒關係的。」

  說真的,當著一位年輕隱官的面,說要去另外一座劍道宗門當客卿,本身就已經不太合適了。

  只是他的家族,在那南婆娑洲有分支有堂號,建立有一個勉强可算二流的山上門派。有個龍象劍宗客卿的身份,更能照拂一二。

  一名劍修再純粹,再比他人身心自由,終究還是萬丈紅塵中的涉世人物。

  陳平安笑道:「要說是當供奉,我不敢打包票,只是當客卿,齊老劍仙這點面子還是要給我的。」

  他娘的,齊宗主都半道截胡了那麽多隱藏在蠻荒各處的返鄉「私劍」。

  如果連這點面子都不給,那就別怪我親自走一趟龍象劍宗去有樣學樣了。曹袞三個滿身酒氣走出大堂,在臺階上落座,寧姚占了一邊,他們就只好擠在隱官大人另外一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在曹袞和玄參倆狗腿搶占位置的時候,宋高元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哪有你們這麽諂媚的劍修,當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於是他就一肩膀撞開曹袞,率先一屁股坐下,近水樓臺,學那淶源書院副山長高玄度的口氣,宋高元笑著說了一句,「隱官大人辛苦了,什麽時候去我們鹿角宮做客啊?」

  陳平安笑著問道:「這次就算了,手頭緊,沒帶什麽禮物。對了,你們三方怎麽還沒結盟?」扶搖洲鹿角宮,金甲洲空靈派,流霞洲方寸宗。三方相互間至今還沒有締結盟約。要說之前不熟,山上關係一般,可是有曹袞三個的過命交情,再加上三座宗門在那場大戰過程中,都可以說是出過死力的。曹袞笑著解釋道:「三方宗門積攢戰功都够了,這幾年正忙著籌建下宗,只是動靜不大,各自祖師堂都不願意在這種事情上如何大張旗鼓。我們方寸宗的下宗選在扶搖洲這邊,玄參所在的空靈派就選在流霞洲,鹿角宮的下宗選址金甲洲。到時候下宗之間結盟。」

  陳平安點頭笑道:「老字號宗門,做事情就是穩重。」

  陳平安突然咦了一聲,「你們方寸宗,玄參所在空靈派,鹿角宮有誰?」

  宋高元鼻孔出氣,冷哼一聲,笑呵呵道:「就我不配有名字唄。」陳平安神秘兮兮說道:「曹袞,玄參啊,你們倆有所不知,當年剛進入避暑行宮那會兒,我跟愁苗一合計,為了避免本土劍修和外鄉劍修太割裂開來,很容易變得對立,就琢磨出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各自往對方陣營裡邊摻沙子,安插間諜,比如愁苗就讓王忻水和顧見龍向我這邊靠攏,我就讓宋高元和鄧涼向他們那邊站隊,鄧涼這傢伙錚錚反骨,典型的見色忘友,一聽就二話不說答應了,不去說他。但是我為此可是跟宋高元勸說了老半天,這小子才肯滿腹牢騷,一臉委屈,硬著頭皮,忍辱負重地『投敵叛變』。」

  曹袞和玄參面面相覷,楞了半天,是咱們誤會宋高元啦?!

  宋高元一頭霧水,實在是良心上過意不去,老老實實說道:「根本沒有這回事啊!」

  陳平安唉了一聲,言之鑿鑿,「你有的!」

  曹袞輕聲問道:「林君璧呢,就沒有任務在身?」陳平安微笑道:「有啊,怎麽沒有,我跟他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誠摯言語,說我是把他當隱官候補栽培的,只要好好幹,前途無量。那小子有官癮,一聽這個就兩眼放光,你們好好想想看,林君璧每天做事情,是不是賊有幹勁?」

  玄參點頭道:「如此說來,就都說得通了,其實宋高元挺不容易的。鄧涼好歹有點抱得美人歸的盼頭,我們宋高元却是啥都不求,只圖一個義字。」

  宋高元在那邊自顧自扳手指頭,念念有詞。

  曹袞好奇問道:「自家兄弟宋高元,你這是在幹嘛?」

  玄參跟著問道:「忍辱負重宋兄弟,心裡邊有什麽委屈,都說出來。」

  宋高元笑呵呵道:「我在數一數,隱官大人幾句話,到底賣了幾個人。愁苗,王忻水,顧見龍,我,鄧涼,林君璧。」

  陳平安哈哈大笑。

  他們言語之中誰都不刻意避諱愁苗。出了避暑行宮,離開了劍氣長城,只要想起,就可以說起。

  陳平安抬起手臂,高高舉起酒壺。

  其餘三位年輕劍修,出門的時候都拎著酒壺,故而也都是如出一轍的動作。

  這座全椒山,公認是一塊足可讓飛升境修士都要心動幾分的香餑餑。

  一老者一女修御風而至,所挾磅礴氣機,徑直將一大片雲海劈開,師徒雙方懸空而停。

  女子肌膚勝雪,却身穿一件黑色法袍,頭別玉簪是墨色,劍鞘也是漆黑蛟筋煉製而成,她還背著一只墨竹材質的遊山器。

  好一條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淶水,好一座道氣沛然的全椒山。

  好個腰肢窈窕過雲海,一眉山水對嬋娟。

  未必全部認得那個老修士,却一定認得出那位艶壓一洲群芳的女子。

  金甲洲有一個背「扶搖」劍的女子劍仙宋聘,那麽流霞洲青宮山,就有一位道號「滿魄」的聶翠娥。

  三洲有二女,艶色重天下。說的就是她和宋聘。

  既然認出了聶翠娥,那麽她身邊的老者,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

  果然是那位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荊老飛升!

  扶搖、金甲兩洲,戰後已無飛升境修士了。

  照理說,荊老神仙這種城府深沉的山巔存在,趁虛而入,不管是獨吞,或是與誰合夥占據全椒山,還不是手拿把掐?

  很快就有修士自以為想明白其中的關節,先前那個假裝飛升境老劍仙的,有無可能,是下宗在流霞洲的扶搖洲第一人,劉蛻?

  先來一手裡應外合,事後坐地分贓?

  不愧是飛升境之間的「鬥法」,唱雙簧,演我們呢。

  聶翠娥以心聲說道:「師尊,那個鄭旦已經身在此地?」

  荊蒿眯眼道:「既然她尚未在白帝城門口現身,那麽缺心眼的高宗主在哪裡,她就會跟到哪裡。」

  聶翠娥雖然不清楚師尊用了什麽秘法,能够追踪年輕劍仙高逸,但是那個女鬼,確實惹人厭,讓那座本已是師尊囊中物的長嶼洞天,姓了高。

  荊蒿撫鬚沉吟片刻,一路上沸沸揚揚,都說全椒山中有個公然遞劍、將所有人驅逐出境的飛升境劍修?

  開什麽玩笑,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飛升境劍修,就那麽幾個,如今誰會出門亂跑?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劍修,本就屈指可數,如今本土大劍仙都被文廟調去了蠻荒天下各座渡口,便是那個返回北俱蘆洲閉關再出關的新飛升白裳,他也要按例回到蠻荒戰場。至於東邊某洲的某座山頭,自然是不可以常理揣度了。難道是陳平安來到此地了?荊蒿低聲笑道:「長嶼洞天遺址,大小洞天環環相扣,就如人身竅穴,雖不完整,碎了小半,仍然是一處妥善經營處置得當、就有機會多出個新飛升的風水寶地,但是於我和青宮山而言,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有,當然是最好,你跟高耕,以後誰率先躋身仙人,證道飛升一事,就有了著落。沒有的話,那就是你們倆的機緣不够,為師也不至於如何撕心裂肺。倒是那個從頭到尾看似神色平靜的蜀洞主,痛心疾首啊,都快要將後牙槽咬碎了吧。長嶼洞天是那雙道侶苦等多年、志在必得之物,能否一雙道侶兩飛升,畢竟在此一舉,畢其功於一役的長遠謀劃,結果蹦出個女鬼,她還自稱是白帝城閽者,哈哈,蜀南鳶快要咬碎牙齒,為師快要笑掉大牙了,痛快痛快。」

  最早,那座長嶼洞天明裡暗裡的爭奪,在自家地盤的流霞洲,與鄭旦一個鬼物劍仙爭此機緣,荊蒿半點不怵她。

  真正需要荊蒿處心積慮大打算盤的,反而是天隅洞天那個鋒芒正盛的蜀南鳶,一位藏藏掖掖積攢外功的新飛升。

  一洲版圖內,互為鄰居,飛升見飛升,少有對路的。

  聶翠娥也不喜歡那座天隅洞天,尤其是蜀南鳶的那位道侶。

  「為師去會一會年輕有為的高宗主。」

  荊蒿思量片刻,便有此決定,隱匿身形,讓身邊的那位親傳弟子留在原地,老飛升獨自悄然進入全椒山的地底溶洞。

  畢竟不是在落魄山中,尤其是沒有酒桌上,更沒有那個青衣小童的勸酒,荊蒿的氣勢,判若兩人。

  先前這位身為一洲山上領袖的老飛升,和顔悅色,慈眉善目得像個初出茅廬的下五境練氣士。

  如今在這扶搖洲,可謂如入無人之境,一步縮地,徑直來到了那條地下河畔的私宅,挑了挑視線,望向那座三面懸竹簾的水榭。

  荊蒿雙手負後,眯眼笑道:「道友,怎麽走到哪裡都能碰到你,是誠心給我添堵呢,還是覺得得手了一座長嶼洞天,過意不去,要登門賠罪?」

  高逸透過竹簾,瞧見外邊的老修士,心一緊。大概這就叫做賊心虛。

  有鄭旦護道,從兩位飛升境手上,將那座洞天遺址橫刀奪愛,高逸不覺得有半點燙手。如今鄭旦跟他算是徹底撇清關係了,甚至連那去白帝城門口磕頭都沒用的傷人話都說出口了,高逸便覺得自己像個不善飲酒的窮光蛋,驟然間灌了一大口烈酒,吐出來,不捨得,咽下去,擔心燙喉嚨,燒肚子。

  鄭旦皺眉道:「覺得礙眼就離遠點。」

  荊蒿冷笑道:「這地兒,是我徒孫輩的私宅,道友做事情不地道,說話倒是很風趣啊。」

  高逸尷尬至極,小心翼翼看了眼鄭旦,還有那位神色自若、只管照舊煮酒的浣紗婢女。

  鄭旦淡然道:「是陳山主和淶源書院請我在此休歇一段時日。」

  荊蒿皺眉問道:「哪個陳山主?」

  鄭旦反問道:「荊道友這麽不問哪個淶源書院?」

  高逸愈發緊張起來,如此話不投機,針尖對麥芒,就數自己最裡外不是人啊。荊蒿縮手在袖,默默掐訣片刻,臉色驀然一變,爽朗笑道:「原來是朋友的朋友,巧上加巧了不是。好說好說,這地兒,不值幾個錢,別嫌寒酸就是,就算送給鄭道友和高宗主的落脚地了!」

  你是白帝城的閽者。我那青宮山的真正靠山,還是鄭居中的師父呢。跑得了一個劍仙鄭旦,高逸這個羽翼未豐的年輕宗主,他那宗門可不長脚,走不出流霞洲,年輕氣盛,做事毫無章法,全憑個人喜惡,一看就是個不曉事的貨色運氣此物,金貴是金貴,却是那窮酸門戶逢年過節的一頓餃子,當不了一日三餐的飯吃。

  我還真不信鄭居中會袒護一個無親無故的高宗主,鄭居中看得上鬼仙鄭旦,不奇怪,瞧得上高劍仙,我荊蒿就把名字倒過來寫!

  他當然很忌憚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

  但是說句良心話,落魄山中,荊蒿更怕那個能够與青宮山真正主人「陳仙君」稱兄道弟的青衣小童。

  落魄山那幾頓酒喝的,著實心累。

  不知為何,陳靈均在桌上,總是一有機會就敬自己的酒,順帶著「幫」那「陳濁流」說幾句好話。

  而那位斬龍人便笑呵呵看著荊蒿的表現,荊蒿當真是喝與不喝都是錯,敬酒罰酒,都搞不清楚啊。

  在那深不可測的落魄山,什麽飛升境不飛升境的,真不頂事。

  鄭旦與那蜀南鳶,甚至連同青宮山上下兩宗在內,都覺得他這趟外出遠遊,是為了「招兵買馬」,聯絡一些別洲的外鄉老友。

  啞巴吃黃連,道理沒處說去。

  就在荊蒿還在琢磨那鄭旦的一個「請」字,是不是她大擺龍門陣的時候,身後響起一個熟悉至極的溫醇嗓音,「荊道友,才幾天沒見,我們就又重逢了。」

  荊蒿趕忙轉身行禮,笑道:「見過陳山主,寧劍仙,曹……宗主。」

  本來想與那晚輩曹袞直呼其名的,話到嘴邊,荊蒿還是改口了。

  畢竟那小子站在陳平安和寧姚身邊,準確說來,是他們中間。

  那麽荊蒿就立即心中有數了。

  如此安排,故意為之,年輕隱官分明是幫著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自家人,給他荊蒿「勸酒」來了。

  曹袞所在方寸宗的祖山之巔,有孤石崖刻「補天」二字,是那位人間最得意為數不多的真跡之一。開山祖師,道號長生,在此開闢書齋,同樣名為「長生」,之後歷代宗主都在此讀書修道,最神奇的地方,在於「長生」這個道號,一並代代相傳,好像那山下王朝爵位的世襲罔替,這在浩然天下歷史上,是獨一份的殊榮。

  源於方寸宗的初代祖師,曾經跟隨禮聖一起趕赴天外,與那批飛升境修士一起在浩瀚無垠的太虛境地中,追剿神靈餘孽。

  而這位百年道齡便舉霞飛升的「長生」道人,就隕落在天外,臨終之前有個遺願,說希望宗門弟子,能够繼承自己的道號。

  有朝一日,等到方寸宗有誰能够合道十四境,做到真正的大道長生了,再將這個珍貴道號,還給浩然天下。

  禮聖親口答應此事。

  既然是禮聖欽定的事情,就使得幾千年以來,一座天下茫茫多的練氣士,再垂涎「長生」二字道號,也只能幹瞪眼,不敢有任何企圖之心和僭越之舉。而方寸宗的上任宗主,就是一位飛升境,煉物一道的造詣,堪稱登峰造極,在流霞洲山上山下的口碑,人品,德行,確實都要比作為一洲仙師領袖的荊蒿……略好幾分。

  荊蒿畢竟是一洲仙師執牛耳者,小道消息還是很靈通的,知道方寸宗要在扶搖洲創建下宗,好像名字叫咫尺宗。

  確實如外界傳聞一般,會由曹袞出任代宗主。

  等到躋身了玉璞境,就會摘掉那個「代」字。

  曹袞行了個道門稽首禮,微笑道:「晚輩曹袞,見過荊老仙師。」荊蒿笑聲爽朗道:「曹宗主不必多禮,以後扶搖洲這邊,你們下宗如果有事,就跟高耕打聲招呼,我這徒弟,很快就會擔任金璞王朝的國師。可能高耕幫不上什麽大忙,但是能幫的肯定幫。」

  寧姚望向竹簾內的水榭中。

  某位曾經當面詢問陳平安緊張不緊張的年輕劍仙,霎時間如芒在背。那位被鄭旦稱呼為浣紗婢的貌醜侍女,她雙手托起一只酒盞,微笑著邀請道:「上古亡國遺民,孤魂野鬼施夷光,見過寧劍仙。在很多年前,我曾與范先生一起過倒懸山,有幸登門做客寧府,雖然未能買下那片斬龍崖,替我治療心病,但是范先生在貴府盤桓數月之久,我在那邊經常登上城頭,等到見過了真正的天高地闊,不知不覺之間,心疾自癒。」

  寧姚神色柔和幾分,點點頭,伸手掀起竹簾,步入水榭,從那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手中,接過酒盞,道了一聲謝,說道:「蘇子有言,吾心安處是吾鄉。」

  陳平安跟荊蒿一起散步河邊,看似隨意問了個問題,「荊道友與蜀洞主是多年鄰居,覺得他是怎樣一個人?」

  荊蒿笑道:「陳山主此問似乎過於籠統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就縮小範圍,只以荊蒿眼界看待蜀洞主。」

  荊蒿思量片刻,字斟句酌,說出一句,「我個人不太喜歡這位同洲新飛升。」

  陳平安雙手抬起,手指互敲,沉默片刻,問道:「是因為他明明可以更早飛升,却在大戰落幕之後證道飛升?」

  荊蒿笑著不說話。這就是答案了。

  不知是誰率先給出的評價。

  野修如狗,譜牒似蛇。

  之後就又衍生出一個更刻薄的說法。

  野修如家犬,譜牒似野狗。

  許多山澤野修,喜歡見人就吠。真正的野狗,只要張嘴就能咬死人。荊蒿說了一番很實誠的言語,「所以這次跟天隅洞天爭奪那樁雙方眼皮子底下的機緣,我其實心裡沒底,如果不是那鄭旦橫插一脚,我只是表面上做好了跟天隅洞天撕破臉皮的架勢,故意將那些排兵布陣,搗鼓得聲勢奪人,其實我隨時準備退出,最好的打算,就是與蜀南鳶和和氣氣,談個分成,我這邊只占二三成,就可以了。必須要爭,是飛升境這個境界,和名義上流霞洲仙師第一人、與那青宮山主人的雙重身份,逼著我不得不爭,不爭,是我很不想跟蜀南鳶、天隅洞天起衝突,退一步說,我那青宮山,只有聶翠娥、高耕這幾個難成大材的弟子,可是那對夫婦,却有個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好兒子。」

  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鳶,道號「焦冥」。

  而且有很多的自號,壯思,寒人,翠。

  接下來陳平安又問了個離題萬里的問題,「中土大龍湫,荊道友熟不熟?」荊蒿有點跟不上陳山主的思路,仔細想了一會兒,才說道:「不熟,跟兩任宗主都只是打過照面的交情,與那當代掌律,倒是在同桌喝過幾次酒,一次是受邀參加某個流霞洲宗門的開峰慶典,一次是在竹海洞天青神山。不過跟那位道號龍髯的司徒仙君,曾經在流霞洲山下偶遇一場,當年我們雙方都隱藏了身份,屬於一見投緣,此人不錯,談吐,道學,風貌,都是一等一的。可惜司徒夢鯨沒有當宗主的意願,不然大龍湫由他當家做主,相信可以跨上一個大臺階。」

  陳平安點頭道:「都很生意興隆啊。」

  荊蒿心中驚疑不定,怕就怕這位陳山主虛晃一槍,假傳聖旨,自己總不好去與那位陳仙君查證什麽。

  好在陳平安沒有繼續說什麽嚇唬人的言語,只是說了些高耕在鐵符江水府裡邊,與兩位異姓兄弟結金蘭契,混得風生水起。

  荊蒿突然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故意視而不見。

  考校我?判定我的境界高低、道力深淺?

  荊蒿確有此意,見陳山主渾然不覺的架勢,反而一時間吃不準身邊劍仙的真實修為。

  原來在荊蒿跟陳平安兩位山主散步河邊的時候,距離全椒山地界最近的那座仙家渡口,出現了一艘風馳電掣的流霞舟。

  渡船上,並肩站著扶搖洲兩位牌面頂天大的本土修士,劉蛻,楊千古。

  這讓依舊選擇留在外邊,等著看熱鬧的扶搖洲本土修士心中暗喜,作為過江龍的荊蒿,注定無法得逞了。

  另外那撥來自別洲來這邊渾水摸魚的,同樣小心起見,不著急返回山中,也覺得全椒山裡邊要是不打一架,說不過去吧。

  這些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山巔大修士,就像是約好了似的,要麽不在人前顯聖,要麽一露面就喜歡扎堆出現。

  扶搖洲,曾經也是南北兩宗對峙的山巔格局,北邊天謠鄉的劉蛻,南邊「後山」的鬼修楊千古,都是飛升境。一手創建「後山」的開山鼻祖楊千古,修道坎坷,加上性格耿直,四面樹敵,再加上宗門,庇護鬼修、英靈極多。曾經被仇家算計,導致楊千古大開殺戒,百餘譜牒修士,被他屠戮殆盡,最終被亞聖親臨扶搖洲,强行拘押去了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哪怕扶搖洲戰事慘烈,打得一洲陸沉,這位飛升境鬼仙,依舊未能離開功德林半步。

  主持事務的,是一位副山主鬼修。一座宗字頭的後山,被王座大妖白瑩親手攻破層層大陣,譜牒修士,十不存一。上五境和地仙修士,幾乎全部戰死,之所以是「幾乎」,是因為只有一位負責保護神主的金丹鬼物,帶著一撥年紀輕輕的嫡傳弟子,一起撤離。總計不到十人。就連個玉璞、元嬰的護道人都沒有。

  當年後山最後一場祖師堂議事,起先對此不是沒有異議,準備讓一位相對年輕的玉璞境供奉,保護那些更年輕的修士撤離後山。

  那位副山主力排衆議,沒有過多言語,只用一句話就說服了整座祖師堂。

  我們山主開山之時,也才是一位金丹。

  今天這艘引人注目的流霞舟,船上除了劉蛻和楊千古這雙昔年的「死對頭」,還有幾張陌生臉孔,看他們的站位,竟然不像是晚輩或是隨行扈從。

  劉蛻確實原先有文廟公務在身,只是這次是回去流霞洲下宗閉關的,一出關,就重返飛升境。

  剛好楊千古從功德林脫身,只是仍然需要走一趟蠻荒天下,就約好一起抽空返回家鄉扶搖洲。

  同船修士,還有白帝城顧璨,他是新「後山」的首位供奉。貼身婢女顧靈驗。

  還有一位即將把整座金翠城,「落地」在扶搖洲全椒山附近的女仙,鄭清嘉。

  天謠鄉,宗主劉蛻。

  是個氣質陰冷如禿鷲一般的少年,眼神沉沉,正攤開手掌,低頭凝視。劉蛻當年在戰場上被齊廷濟所救,這位容貌返璞歸真、却難掩暮氣的老飛升,只是跌了一境,不然估計劉蛻二字,就要被蠻荒甲子帳,刻在劍氣長城的另外那面城牆上邊了。

  天謠鄉的下宗建造在流霞洲,擁有一座躋身七十二小洞天之列的白瓷洞天。劉蛻在那邊養傷多年,首次出關之時,去中土文廟參加議事,也還是仙人境。扶搖洲是只比寶瓶洲稍大一點的公認小洲,在劉蛻橫空出世、成功證道飛升之前,扶搖洲在浩然天下的地位,不比寶瓶洲好到哪裡去,本土修士跨洲遊歷,出門矮一頭。

  若不是劉蛻的出現,整個扶搖洲已經將近五千年不曾出現飛升了。

  故而劉蛻的成功飛升,被各洲山上譽為一樁「天荒解」。

  當時參加文廟議事,現身鴛鴦渚,劉蛻就跟流霞洲兩位仙人芹藻、葱蒨一起現身。

  劉蛻皺眉道:「風水洞內有幾處地方,透著古怪,看不破。」

  閉關期間,受惠於那場大雨,劉蛻如今已經重返飛升,照理說,不該看不穿全椒山裡邊的景象。

  身材雄偉的楊千古淡然道:「是古怪是神奇,一去便知。我倒要看看,荊蒿一個外鄉佬,能不能從我手上帶走這條礦脈。」

  劉蛻笑道:「荊蒿又不是個楞頭青,這傢伙是出了名的謀而後動,此刻才露面,估計已經知道了全椒山的真正歸屬。」

  楊千古轉頭,變了神色,笑道:「顧小友,怎麽說?需不需要我將一些礙眼貨色,趕出山外?」

  顧璨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容晚輩先把消息放出去,如果再有賊心不死的鬼蜮之輩,膽敢隱匿其中,再請前輩點到即止,教訓一二。」

  從不輕許人的楊千古贊賞道:「顧小友老成持重,確有宗主風範。」

  風水洞內地下河畔,兩岸私宅連綿,一天到晚燈火通明,讓人分不清晝夜。

  膽小的,都留在了外邊,遠遠作壁上觀。也有膽大的,紛紛趕回自家地盤,還好,沒遭賊。

  先前有那幾個房事進行到一半的可憐蟲,此刻也沒了盤腸大戰的心思。

  既然都被那位飛升境老劍仙趕出了風水窟,都是孫子,那就誰也別裝大爺。

  扶搖洲山上山下的彪悍尚武之風,估計僅僅遜色於那個北俱蘆洲。河邊路上,憑空現身此地的一行人逆流而行,楊千古與顧璨並肩散步,低頭想事的劉蛻,無形中落後他們一個身位,與那鄭清嘉商議金翠城落地扎根的具體事宜便有幾個初出茅廬下山歷練的「楞頭青」,沒管好眼睛和嘴巴。

  楊千古畢竟被文廟拘押多年,再加上這位飛升境鬼仙,一向不喜好抛頭露面。

  何况一位享譽一洲的飛升境,聽說過,沒見過,到底才是常態。

  楊千古皺了皺眉頭,不過是百餘年沒回扶搖洲,山脚就是這副德行了。

  神色如常的顧璨只是橫移,有意無意挪了兩步,剛好讓出身後的劉蛻。

  劉蛻只是抬起頭。

  才剛剛走出宅邸的兩岸看客們,頓時鳥獸散,都有忘記關門的,直接御風翻牆打道回府。

  一方順流而下,一方逆流而上,剛好隔岸相對。

  鄭清嘉與顧靈驗同時斂衽,與對岸青衫客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

  劉蛻依舊是天生神色陰鷙的模樣,却仍是以心聲提醒楊千古一句,「對面這位,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數座天下甲子之內,名氣最大的年輕人,沒有之一。」

  至於青宮山荊蒿,劉蛻都懶得介紹,當然也無需介紹。

  荊蒿微笑道:「劉道友重返巔峰,可喜可賀。楊道友恢復自由身,還是可喜可賀。」

  只要不在落魄山,荊老神仙,當得起陳靈均在那部路人集的靠前排名。

  楊千古出言譏諷道:「劉蛻,是不是我眼花了,怎麽瞧見好大一個烏龜殼。怎麽從流霞洲跨海飄到這裡來了,是這裡還在打仗,馳援我們扶搖洲來了?」

  劉蛻的下宗,畢竟是建立在流霞洲,還是要給荊蒿幾分薄面的,便沒有附和什麽。

  荊蒿哈哈笑道:「縮頭烏龜何必說甚烏龜殼呢。」

  被揭短說中了最大傷心處的楊千古,一言不合就要動手。

  荊蒿嗤笑一聲,同境修士,練練手,怕你個卵!陳平安伸手拍了拍身邊荊道友的骼膊,望向那個魁梧男子,以心聲說道:「可算半個扶搖洲本土修士的刑官豪素,讓我與楊山主轉告一句話,他很感謝你當年說了幾句仗義話。」楊千古楞了楞,說道:「虛頭巴腦的客氣話就別說了,我不愛聽,打小一雙耳朵裡就裝不得『客套』跟『寒暄』,懇請陳隱官與那當什勞子刑官的豪素,轉告幾句,真要感謝,就拿出點實在的,我後山如今重建山門,百廢待興,加上我兵解在即,山頭想要恢復當年戰前的鼎盛聲勢,很難,未來百年、甚至是兩三百年之內,可能都會缺少一個真正能扛事的高手坐鎮山頭,我聽說他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那就讓他找個機會,回一趟浩然天下,祖師堂金玉譜牒上邊,寫不寫名字,隨他,但是必須撂幾句狠話出去,三百年內,後山都是他豪素罩著的。」

  陳平安先答應下來,想起一事,笑道:「鄭先生不是對後山評價很高?」相傳鄭居中曾經在扶搖洲現身,忙正事大事之餘,閒暇時,這位公認的魔道巨擘第一人,甚至親自找到過那撥重返扶搖洲宗門遺址的年輕鬼修,準確說來,是在淪為廢墟的後山地界,等著他們。見面後,說了句「既然世道人頭攢簇不如鬼,後山多些鬼又如何。」

  楊千古直截了當說了句,「如今全天下人都畏懼鄭先生,我雖然是鬼,也怕他。」

  有一點,楊千古很有自知之明。

  鄭居中欣賞那些後山年輕弟子,未必欣賞他一個被關押功德林多年的楊千古。

  楊千古想了想,問了個好奇已久的問題,「陳平安,你如今到底是什麽境界?」

  其實楊千古對這個在功德林都有所耳聞的年輕劍仙,印象不差,只是這位飛升境,說話做事,一貫是這副直來直往的德行。

  陳平安啞然失笑,朝對岸遙遙抱拳而已。

  關係沒熟到那個份上。

  陳平安以心聲與顧璨問道:「見過劉幽州了?」

  顧璨笑答道:「談妥了,他來擔任副宗主。再讓鄭清嘉管錢,黃鸝島仲肅當掌律。也見過那個庾謹了,願意出任首席供奉。」

  陳平安點點頭。

  有這種宗門雛形,氣魄實屬不小了。

  荊蒿本來對陳山主那個拍骼膊的勸阻動作,心中稍有芥蒂,既然咱們都不是在落魄山,陳道友未免伸手太長了些。

  陳平安好像猜到了荊老神仙的這點心思,以心聲笑道:「出門在外和氣生財。荊道友不會嫌我多事吧?」

  荊蒿撫鬚笑道:「陳道友想多了,說了句很見外的話。」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好。想多總好過錯多。」

  荊蒿雙指拈動鬍鬚,一瞬間眯起眼,沒完沒了?

  怎的,當慣了東道主,就喜歡山裡山外,到處好為人師?

  關於陳平安的真實境界,先前與那位青宮山的真正主人陳仙君,一起登上落魄山神道主路,其實陳清流是為荊蒿泄露過天機的。

  陳仙君總不會誑他荊蒿,那麽年輕隱官,如今就只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境罷了。

  道理說得通,劍開托月山,城頭刻字,豈會沒有代價。

  聽說陳平安以前行走江湖,最喜歡壓境,如今就不濟事了,反而需要虛張聲勢,假裝自己是劍仙?

  只是這麽一想,荊蒿便心有戚戚然,總覺得一個於浩然有大功勞的年輕人,不該如此落魄。

  好像先前別說是壓下自己的骼膊,年輕人便是出聲喝止自己幾句,狐假虎威一番,也沒什麽。

  荊蒿便嘆了口氣,伸出手,動作輕柔,禮尚往來,拍了拍身邊那一襲青衫的骼膊,再轉頭以眼神安慰這位今時不同往日的陳山主,修行路上,道友莫要氣餒。

  陳平安笑著點頭。

  看來荊老神仙跟陳靈均那些頓早酒,沒白喝。

  「我先回了。」

  一個女子嗓音在身旁響起,隔了個陳道友。

  陳平安柔聲笑道:「好的。」

  荊蒿稍微身體前傾,就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陳平安停下脚步,幫忙介紹道:「流霞洲青宮山,前輩荊蒿,道號青宮太保,前不久主動去我們落魄山做客一段不短的時日。」

  她轉身抱拳道:「飛升城寧姚,見過荊前輩。」

  荊蒿心中打鼓不停,咽了口唾沫,趕忙還禮,老修士趁機穩了穩心神,輕聲道:「不敢在寧劍仙這邊自稱什麽前輩。」

  寧姚作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若她只是飛升境劍修,荊蒿自恃絕對不該如此神不知鬼不覺,讓自己這個老飛升都毫無察覺。

  那麽?!

  荊老神仙就又懂了。

  只不過這次倒是沒有猜錯答案。

  一道大道虛化的劍氣長虹直衝雲霄,在扶搖洲版圖,拉伸出一條好似無止境的璀璨光柱,破開天幕,無需開門,直奔別座天下。

  荊蒿近距離親眼目睹這一幕壯闊景象,老人忍不住心神搖曳,真是美人如玉劍如虹,宋聘與弟子聶翠娥,到底是遠遠不如寧姚。

  陳平安更早收回視線,以心聲笑道:「荊道友,實不相瞞,我並非是元嬰境,如今是一位仙人。」

  荊蒿再次「心領神會」,點頭沉聲道:「我明白,陳道友必須是大劍仙。」

  就算你陳平安現在說自己是十四境,我都要點這個頭。

  否則就算我荊某人白混了將近三千載的修道生涯。

  反正你跟寧姚是道侶,既然是一家人,境界就不用分得那麽清楚了嘛。

  你們倆的境界,一個十四境,一個元嬰境,勻一勻,不都是仙人境?

  荊蒿忍不住心中感慨一句,年輕真好,吃得軟飯,還不會被外人說什麽。

  只是刹那之間,荊蒿便心弦緊綳,不對勁!

  陳平安如何知道自己知道他是元嬰境一事?!

  陳平安笑著拱手道:「境界一事,可勻不得。告辭。」不等荊蒿回過神,下一刻,一襲青衫同樣是身形化虛,劍仙現出一尊縹緲法相,劍光轟然如雷,轉瞬遠遁不知千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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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6 00:51:1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山海一片神行

  海上生明月。

  一個「生」字,真是妙絕,餘味無窮。

  即便是一位劍仙,用上了神遊手段,御劍速度再快,肯定還是比不過隨便跨洲的三山符,也比不過那艘夜航船。

  一尊縹緲法相掠過海中島嶼萬千,在大海之上,磅礴劍氣破開雲海無數,青影開闢出一條條極長的雲中道路。

  偶有水裔驚駭抬頭,只見那青色劍光一閃而逝,忽明忽暗,片刻過後,才傳來一串震耳欲聾的雷鳴,響徹在寂寥海天之間。

  劍仙偶爾降低御劍身形,劍氣劈波斬浪,路過某座孤懸海外的島嶼,山中翠色向一邊傾斜,簌簌作響。

  途徑一座不知名的海上仙府,華美建築鱗次櫛比,燈火通明。

  那道差點就要筆直一線撞上島嶼的青色身形,霎時間分作十數條劍光,高高低低,剛好繞過這座祖山。

  遇山而分的璀璨劍光,在空中拖拽出一條條耀眼軌跡,流光溢彩,在百餘里外的海面上重新凝為一線。

  調息換氣的間隙,放緩劍光,陳平安現出身形,畫出一條半弧,青衫飄落在海面上,大步踏波而行,雙袖飄蕩,滿是海風。

  想要在廣袤無垠的海上,碰見一條渡船,或是一位御風遠遊的煉氣士,都無異於大海撈針。

  今夜還真被陳平安碰到了一個,此人駕馭一艘符舟,緩緩尾隨一片月下熠熠的神異彩雲,青年修士拋竿雲海中。

  陳平安在彩色雲海邊緣地界停下脚步,頗有閒情逸緻的垂釣青年,抬了抬眼簾,以南婆娑洲雅言開口詢問道:「何人?」

  陳平安用最醇正地道的那洲雅言微笑道:「出海訪仙的陸地神仙。」青年手腕擰動,抽竿散餌,彩色雲海中漣漪陣陣,拽回魚線,重新搓了一塊秘制餌料在魚鈎上,一次拋竿,呼嘯成風,那根細微不可查的金色魚線,長達百餘丈,青年笑了笑,「同道中人?」

  陳平安點頭道:「此道宗師,不弱於人。」

  青年啞然失笑,也不開口言語,而那個形跡可疑的古怪青衫客,就只是站著原地,身形隨雲飄動,極有耐心,就那麽看了小半個時辰。

  青年只好開口道:「經常枯坐數旬光陰,也未必能有一次魚獲,道友如果是等我釣上一尾彩翼鳳頭魚再離開,恐怕要失望了。」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問道:「魚簍給我瞧瞧?」

  船頭繫掛著一只竹魚簍,沒入雲中。品秩不俗,分明是只山上的龍王簍。

  青年笑道:「眼瞧著四下無人,確定了我沒有護道人,欺我境界不高,打算殺人越貨?」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是來自南婆娑洲的大?水?」

  腰懸一枚古玉印的青年皺眉不言,此人是有備而來?既要龍王簍,又要這枚祖傳信物?如今的海上野修,胃口不小啊。

  總不能是被自己撞見了一頭隱匿在海中的蠻荒餘孽吧?

  很好,小魚不食大魚來,就讓我掂量一下此人的斤兩。大?水的開山鼻祖龍澄,也就是這位青年的師祖,曾經在?水中獲得一只神人護持的遠古石盒,盒內有五印,龍澄只留一玉印,其餘都贈予文廟。龍澄精心煉製那方玉印三百年,成為大?水的鎮宗之寶,幾乎可以視為宗主信物。這會兒就懸掛在青年修士的腰間。

  青年收起魚竿,站起身,自報身份道:「大?水采芝府一脈,劉廂。請教道友名號,師傳法統。」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自己沒有切磋道法的意思,笑道:「我跟元青蜀很熟。」

  青年笑問道:「元師叔跟你熟不熟?」

  陳平安點頭道:「也熟。」

  劉廂眯眼,哦了一聲,「怎麽不乾脆一點,說在你家鋪子上邊掛著一塊無事牌,寫了那句『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不曾想那廝臉皮委實不薄,還是點頭道:「道友幫我說了本來想說的話。」

  虧得劉廂養氣功夫不弱,不然真要破口大駡了,老子在這距離寶瓶洲極遠的南海之上垂釣,碰到個過路客,就說自己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是你見財起意的這山澤野修傻,還是當我劉廂傻?

  陳平安說道:「酈采曾經將一枚破碎養劍葫歸還大?水。」

  劉廂驚疑不定,這廝如何知道這等機密內幕?

  大?水總計有五條道脈,正是元師叔開闢出劍修一脈,那件遺物,確是浮萍劍湖酈劍仙交給大?水吹落府。

  陳平安說道:「元劍仙嗜酒,曾在城頭與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拿大妖名諱當下酒菜,滋味無窮,第一美味。」

  劉廂問道:「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娘的,你要是真是那個年輕隱官,我就跟你姓!

  總之劉廂就是不信眼前青衫客,正好是那個心心念念的陳劍仙,天底下哪有這麽巧合的事情。再說了,這些年陸陸續續去大?水做客的酈采等劍仙,他們都說那位在倒懸山春幡齋首次公開身份的新任隱官,一身殺氣極重,差點連自己人都要宰……這一點,劉廂通過各種山上傳聞和小道消息,驗證了某些跨洲渡船管事、船主的說法,那位年輕隱官確實雷厲風行,曾經一言不合就要關門殺人。

  最關鍵的,還是他們都信誓旦旦,說那位年輕劍仙,不是一般的相貌英俊,玉樹臨風,外人肯定一眼就可以認出他的不同尋常。

  劉廂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男子,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論模樣……只能算是周正,說氣度……傻了吧唧站那兒看了自己釣魚半個時辰,必須不是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道:「道友俗了不是,人不可貌相。」

  劉廂憋了半天,試探性問了句,「道友施展了障眼法,用上了仙家易容術?」

  陳平安一時語噎。

  不是劍修,就是難聊。

  劉廂到底心存一絲僥倖,想要攀談幾句,却見那青衫男子一揮袖子,剎那之間,一座彩色雲海劇烈翻湧起來,數尾魚獲自行躍出雲層,跳入符舟中。

  下一刻,已經不見青衫身影,劉廂耳邊餘音縈繞一句,「道友返鄉,就說自己釣的,不用去跟南海魚市花錢購買了。」

  劉廂怔怔出神,雖然仍然無法確定對方身份,但他們是「同道中人」,肯定沒錯。

  隨後在南海跟東海接壤處,陳平安驟然停下身形,低頭望向海中一輪明月,有個紫衣背葫蘆的老道士,身形從明月中冉冉升起。

  是于玄用上了神通的一道幻影,現身人間。

  陳平安打了個稽首,「晚輩見過於老真人。」

  于玄笑著還了個稽首禮,「陳道友無須多禮。」

  陳平安笑問道:「是擔心晚輩誤人子弟?」

  于玄擺手道:「怎麼可能。貧道的看人眼光,道友的傳道功力,都是當世最頂尖的。」

  話是這麽說,可畢竟一位仙人境敢言飛升法,確實驚世駭俗了點,當時白景都要誤認為自家山主是不是喝高了,說醉話。

  于玄自然還是有那麼一點擔心的。聯袂走在鋪滿月色如雪白魚鱗層層叠叠的海面上,知道老真人的憂慮所在,陳平安字斟句酌,緩緩道:「這場閉門修行,丁道士需要消磨的真實歲月,短則十數年,長則一百年。」

  于玄默然拈鬚。得盤算盤算。

  以丁道士的修道資質,在兩三百年內證道飛升,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不是說不能耗時更長,而是沒有意義。」

  于玄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笑眯眯道:「不都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修道之人的虛歲,與山下俗子的周歲,豈可相提並論。」于玄緊張起來,試探性說道:「陳道友,丁道士可是貧道門下最好的苗子了,就算玉不琢不成器,也要有個度吧?不如與貧道這個旁觀者透露個底細?所謂的『虛歲』,到底有幾年?」

  陳平安只是給出一個模糊答案,「短則一萬年,長則一億年。」

  于玄滿臉愕然神色。

  一半真一半假。

  真,是陳道友此法確實匪夷所思,別出心裁,想人所不曾想。假,還是擔憂丁道士,在光陰長河當中隨波逐流,消磨太多,一顆道心熬不過去。

  陳平安微笑道:「於混沌中見真我者,可在道外證道得飛升。」

  于玄問道:「能否仔細說道說道?」

  陳平安搖頭道:「非不願,實不能也。」

  于玄伸手抓住陳平安的骼膊,「這才幾天沒見,陳道友就生分了,先前在集靈峰之巔,咱倆不就聊得很真誠?」

  陳道友你還欠我五百顆金精銅錢呢,貧道難得走一趟浩然,咱倆不商量商量,合計合計?

  陳平安無奈道:「以後隔三岔五,我都會將丁道士的修行進展,原原本本,定期告知前輩。」

  于玄點頭道:「如此也好。時不時有個驚喜,比起一錘子買賣,是要更加值得期待。」

  陳平安想了想,給出一個晦暗不明的所謂答案,「我琢磨出來的這門飛升法,必須先內求自證,然後再起一座長生橋,最終往外求道。」

  于玄咀嚼一番,「光是聽到這個說頭,貧道就不虛此行了。」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問道:「前輩蒞臨此間,是不是還有事情要說?」

  于玄嗯了一聲,伸手指向遠方,「先前臨時算了一卦,近期會有一場重逢。可以說與你有關,當然也可以毫無干係,就看你願不願趟渾水了。」陳平安猜出了個大致緣由,心中有了決斷,便問了一句題外話,「扶搖洲那座全椒山,為何從來沒有山神坐鎮?不管是朝廷正統封正的,還是英靈自建淫祠的,好像歷史上都沒有過。」

  于玄猶豫了一下,笑道:「山川走百靈,不是神便是仙。山居修煉神通或仙法,總有喜歡清淨的。」

  老真人收起一副月相幻象,陳平安則繼續御劍遠遊海上。

  ――――

  幾個正兒八經的授?道士,一起在跳魚山無償當師傅,幫那八個大驪王朝精心挑選出來的修道胚子,傳授一些不涉宗門隱秘、不犯山上忌諱的粗淺道法,其實不算什麽難事,而這四個同祖却不同宗的道士,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混得比較熟了。

  同樣是在跳魚山,那邊教拳是在演武場,這邊的傳道之地,是一座空曠大殿之內,地上擺放幾張蒲團,據說是從北俱蘆洲三郎廟那邊重金購得。

  白鳳他們都說過了自己的境遇,唯獨香童不肯多說半個字。當時就連境界、輩分最高的天君薛直歲,都毫不遮掩,說自己被陳山主帶著走入一座高九層的琉璃寶塔,手中多出一把掃帚,每天就是一起掃塔。薛直歲從底層掃起,陳平安便從頂層開始掃塔。每當薛直歲選擇從頂層掃起,陳平安就又從第一層掃起。

  今天又被梁朝冠追著問,香童實在是煩了他們幾個,便從牙齒縫裡擠出兩個字,「瞎逛。」

  還真不是香童矯情,實在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香童都要忍不住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原來那厮仗著境界高,手段怪,腦子拎不清,非要拽著香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約莫度過了虛幻的百年光陰。姓陳的總喜歡給他出難題,讓他失去了一身道法,天地間也無半點靈氣流轉,却要逼著他當過逃難的乞丐,非要他憑本事靠著一只破碗,當上富甲一方的豪紳,才算過關。做過好些年在縣衙當差的捕快胥吏,靠著一點「祖傳」的三脚猫把式,每天却要緝捕那些隨便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清剿什麽水匪,好幾次差點被亂刀砍死。京城皇榜唱名報喜,當個與新科進士老爺們討要幾個賞錢的跑腿,好不容易靠著腿脚伶俐,懂得翻牆抄近路,得了錢,興許還要被幾個同行堵在巷子裡一頓拳打脚踢,然後那厮就會蹦跳出來,說幾句類似「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休得放肆」的噁心話,嚇跑了那幫王八蛋,然後他就雙臂環胸,斜靠牆壁,笑嘻嘻看著鼻青臉腫的自己踉蹌起身。陳平安甚至讓他在通衢鬧市或是漕運碼頭,做那胸口碎大石的江湖活計,高高掄起手臂,一榔頭砸下去,砸得他胸口發悶,兩眼冒金星,在一陣喧鬧喝彩聲中,那廝卻已經開始高聲吆喝起來,售賣大力丸。

  偶爾也有些散淡清閒的山行光景,那傢伙說是勞逸結合,怕他道心崩了,將來不好與於道友交待。一同穿草鞋背著籮筐入山采藥,順便訪仙賞景,那厮滿嘴胡謅一些既不懂用典、也不合平仄韻律的打油詩,什麽君王輕詩客,宰相薄武夫。解憐香童兒,唯有陳郎中。還曾在一朝國都,接手了一間生意不景氣的靴鋪,香童哪裡懂這個,自然抓瞎,最後在姓陳的指點之下,香童靠著順便販賣一部官員名冊,他們竟然還真賺著錢了。香童還做過偷奸耍滑的銀匠,何止是滿身銅臭的生意經,自認做人還有幾分底線的香童,都快要跟那傢伙直接翻臉了。

  不過他們還在某座寺廟外開過一間生意不錯的香燭鋪子。

  沒賺錢,也沒虧錢,香童每天不忙也不閒,就是比較心靜。

  梁朝冠見那出了名心高氣傲的香童,又當起了悶葫蘆,疑惑道:「香童,既然你這麽討厭陳山主,為何還要留下?一走了之,豈不是眼不見心不煩。」

  香童沉默片刻,悶悶說道:「留在這邊,砥礪道心。」

  梁朝冠拍了拍香童的肩膀,哈哈笑道:「迎難而上,飛升氣候!」

  香童斜瞥了眼跟自己套近乎的梁朝冠,後者悻悻然收回手掌。

  香童這才開口問道:「這幾個孩子的資質,在我們桃符山,最年輕一輩授?道士當中,大致屬於什麽水準?」

  白鳳雙手十指交錯,挺直腰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她實在是懶得回答這種很白痴却很香童的問題。梁朝冠笑道:「畢竟是大驪宋氏舉一國之力挑選出來的仙苗,換去我們那邊,成為各峰祖師堂成員的親傳弟子,總是不難的。一兩個資質最好的,運道再好些,入了某位祖師的法眼,收入門下,修道個百來年,說不定就是某某峰的飛仙宮魯壁魚第二了?」

  魯壁魚無可奈何。雖說自己在飛仙宮,梁朝冠在祖庭桃符山的一候峰,一山四宗,道士無數,來落魄山之前,跟這位極有仙緣的一候峰仙材,素不相識,沒有任何交集,但是對梁朝冠早就有所耳聞,畢竟是一位憑真本事去雲夢洞天曆練的修道天才。修道之餘,根據宗門內部邸報和一些傳聞顯示,梁朝冠是一個很正經的道士,既要修行符法,又要煉劍,好像沒這麼言語跳脫啊。貂帽少女檢查過那些小瓜皮的修道進展,神色不悅,皺緊眉頭,不太滿意,她明明認認真真教了道法口訣,每個步驟都仔仔細細說清楚了的,怎麽還是無頭蒼蠅一般亂撞,只是破口大駡幾句,反而顯得自己的傳道本事不够好,謝狗便拗著性子勉勵幾句,打算讓某位一般供奉按照自己訂立的大綱,好好傳授幾遍,笨人教笨人,說不定負負得正,反而有奇效?

  謝狗看了眼白鳳的胸脯,貂帽少女沒說什麽,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梁朝冠壓低嗓音問道:「這位謝姑娘,幾個意思啊?」

  魯壁魚可不敢在這種問題上發表意見。

  香童耿直說道:「嫌累贅。」

  魯壁魚說道:「謝姑娘很不簡單。」

  梁朝冠附和道:「高深莫測。」

  白鳳嗤笑道:「把酒喝明白了。」

  出身鶴背峰的香童境界最高,其實眼界也是最高的,他欲言又止,還是沒有將自己的那個猜想說出口。

  少女容貌的謝狗,她極有可能是一位劍術遠在米裕之上的劍修。

  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她所謂的曾經砍過舊王座,香童深信不疑。

  聽說她還有一位道侶,叫什麽「小陌」,不出意外的話,也會是一位劍仙。

  梁朝冠雙手抱住後腦勺,感嘆不已,「真不知道陳先生是如何將他們歸攏一山的。」

  除了中土神洲,各洲不是天君祁真、謝實這樣名義上的一洲道主,就是荊蒿這類山上領袖,風光無限。

  可如果真要計算版圖大小,九洲之外的四海,疆域何等廣闊,遠非某洲陸地山河可以媲美。

  除了位高權重、主掌陸地水運的淡淡夫人,新任四海水君,東海真龍王朱,南海神號「皎月」李鄴侯,西海碧元劉柔璽,北海神號「鴻運」的魏填庭。

  東海水君的海底府邸。近期府內紫氣升騰,氣象宏大,在海面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水府胥吏將卒不得不到處巡游戒嚴,除非手持巡檢司親自頒發的特製關牒,一切無關人等,不可靠近。

  如今水府轄境內設置二十四司,星羅棋布散落各地,如世俗王朝的皇城,占據著萬里地界,拱衛著這座居中的「宮城」。

  高達九丈的朱漆大門外,青碧色玉石廣場,憑空出現了一個雙手負後的青衫老者,「金碧輝煌,好大氣派,很能嚇唬人了。」

  一位手持鐵槍的金甲武將,長槍底端輕輕一戳地面,沉聲問道:「來者何人,速速稟明身份!」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仰頭看著那幾塊高高低低的匾額。

  又有一尊水府高位神將來到門口,身後跟著一群鐵甲錚錚作響的精銳武卒。

  那位不知如何越過重重關隘的不速之客,依舊看也不看一眾水府神官武卒。

  那尊神將伸手握住刀柄,提醒道:「擅闖水府是重罪。」

  老人收回視線,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笑道:「不得不壓制境界,免得嚇死你們,很辛苦的。」

  佩刀神將向前踏出一步,「還在故弄玄虛,再不報上名號,可就別怪本將將你拘拿到水牢了。」

  青衫老人說道:「行了,跟你們沒什麽可聊的,讓那王朱滾出來,見一見故人。」

  神將便要啓用水府陣法,調動其中一條水脈砸向這個口無遮攔的老傢伙。

  結果這尊高位神將驚駭發現,隸屬於水府大陣之一的那條水脈,完全不受調遣。

  老人自顧自說道:「也對,她哪敢在我眼前現身。」「一場滂沱大雨,分入四海的雨水,不在少數。小丫頭片子運氣不錯,讓她搶先一步,僥倖破境了。確實,比氣運,跟這條劫後餘生的孽龍相比,李鄴侯幾個是不占優勢的。」

  「所以她就更不敢見我了。」

  一位禮制司神女匆忙趕來,神色恭敬,她欲言又止。

  如何稱呼對方,確實犯難。

  來者是那斬龍之人陳清流!

  老人說道:「呦,終於出現一個不眼瞎的貨色了。」

  禮制司主官施了個萬福,「奴婢見過陳仙君。」

  陳清流點點頭,笑眯眯道:「王朱是打定主意不出門待客了?」

  女官神色尷尬。

  方才水君王朱下了一道旨意,大致意思就是今日閉門謝客。

  陳清流嗤笑一聲,「嚇破膽了吧。」

  有些抱著一份主辱臣死心思的水府神將,哪怕已經猜出那位青衫老者的身份,也要與之一戰。

  陳清流挪步前行,連同那位禮制司女官在內,一衆水府神將武卒,身不由己,無論如何掙扎,運轉本命神通,還是得跪在地上。

  如天道緩緩壓頂,由不得他們站著。

  陳清流每走一步。

  水府一座大殿之內,本來坐在龍椅之上的水君王朱,臉龐扭曲,慘白無色,死死捂住椅把手的雙手,就開始顫抖起來。

  等到陳清流進入水府,越來越靠近這座大殿,已經躋身十四境的王朱仍是連離開龍椅的想法,都不敢有。

  當陳清流閒庭信步,來到大殿門檻之外。

  大殿之內,已無人形的十四境王朱,而是盤踞著一條通體雪白的巨龍。

  一條真龍的龐然身軀,即便它竭力蜷縮起來,仍然占據了半座既寬闊又深邃的大殿。

  陳清流依舊雙手負後,神色如常,只是眼神中多出了幾分譏諷意味,抬起一只脚,踩在門檻上,嘖嘖道:「比當年略強些,只是躲,沒跑。」

  雪白巨龍緩緩抬起頭顱丈餘高度,就只是這麽一個細微動作,就好像耗費它全部的精神和道力。

  它死死盯住那個……屠子!

  血海深仇,不過如此。

  陳清流微笑道:「是不是很絕望,都已經是十四境了,結果看到我之後,發現自己連抬個頭都是這麽艱難?一絲渺茫的希望破滅之後,大概便是真正的絕望。」

  王朱渾渾噩噩,維持一點真靈,沙啞開口道:「你殺了我,你也要跌境!」

  文廟規矩?是註定攔不住這位斬龍之人的。

  而且王朱也絕對不會去與文廟搖尾乞憐。

  陳清流譏笑道:「如今世道,不同往日,還缺真龍?殺了一個王朱,自然就會有第二條補上,有的忙了。」

  三千年前斬龍一役,殺得天下無真龍。憑空造就出了一座驪珠洞天。

  陳清流功成身退,從此消失無蹤。可即便他再沒有露面,三千年來,人間依舊沒有任何一條龍種,膽敢越過雷池半步。

  「本來就只是路過,來這邊做個客而已,但是你這句話,說得不中聽了。」

  陳清流微笑道:「那就拿你的這顆頭顱,來試一試打磨三千載的長劍鋒芒?」

  這條雪白真龍的一雙金黃眼眸,顯現出明顯的猶豫,兩根龍鬚緩緩搖曳,蕩漾起陣陣粹然金光。

  陳清流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道號,「青主」。

  這位斬龍之人,擁有一把更為隱蔽的單字飛劍。却不是一開始就如此的,而是劍修以戰養戰,淬煉劍鋒,一點點打磨而出。

  飛劍的本命神通,就一個字。

  斬。

  陳清流伸手一抓,水府地界的無窮海水,瞬間乾涸殆盡,最終凝為一把青色長劍。

  立起這把長劍,陳清流雙指併攏,輕輕一彈,劍身震動,顫鳴不已。

  王朱只是抵抗那股宛如天道威壓的氣勢,就已經十分勉强,只是她絕對不肯引頸就戮,抬起一爪,重重按住大殿地面。

  陳清流搖搖頭,「你們這撥新十四境,簡直是弱得不像話了。」

  王朱竟是被壓制得褪去真身,恢復了人形,七竅流血,蜷縮在龍椅上。

  就在此時,陳清流剛要跨過門檻,將那可憐蟲一劍授首,突然停下腳步,笑罵一句,「於老兒,就喜歡多事。」

  原來身邊多出了一位中年男子,同樣是青衫儒士模樣。

  正是陳平安。

  陳清流咦了一聲,「你們雙方不是已經解契了嗎?」

  陳平安點頭笑道:「不知不覺中,被動結契,等到回過神來,就主動解契了。」

  陳清流斜眼那位年輕山主,嘖嘖道:「年輕人,有了寧姚這位道侶,還不知足?吃著嘴裡的,想著鍋裡的,不好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都什麼跟什麼。

  「想救她?怎麼救?一個小元嬰,不過是跳過了玉璞一層的仙人境,就敢現身此地?」

  陳清流轉身,隨便抖了抖手中長劍,「撇開境界不談談境界嗎?」

  陳平安看了眼屋內龍椅上的王朱,王朱臉若冰霜,不太領情的樣子。

  陳清流單手持劍,向陳平安跨出一步,笑眯眯道:「想不明白,十分好奇,你要怎麽攔,就憑咱們都姓陳?」

  陳平安作揖道:「斗膽懇請前輩收劍。」

  王朱平白無故暴怒,尖聲喊道:「別求他!」

  年少時求人,年輕時求人,如今還要求人?!

  我王朱已是十四境,天下蛟龍氣運凝聚在身。自當生死自負,還不需要你來多管閒事?!

  陳平安斜眼大殿內,沒好氣道:「閉嘴吧你。」

  王朱氣得渾身顫抖起來。

  陳清流笑呵呵提醒道:「陳平安,想好了,今日與我為敵,代價不小,後遺症更大。」陳平安眼神堅毅,緩緩說道:「關於王朱,齊先生有所托付,我需要至少給她當一回護道人。至少從目前來看,離開驪珠洞天的王朱,並無任何僭越舉動,前輩暫時沒有遞劍斬龍的必要。」

  「哦?」

  陳清流扯了扯嘴角,「齊靜春親口對你說的?」

  陳平安搖頭說道:「齊先生不必說出口。」

  陳清流微笑道:「仙人境,太不濟事了。你不如喊老秀才過來搗漿糊?我同時有個建議,最好是帶上禮聖一起。」

  陳平安默然。

  陳清流耐心等了片刻,譏笑道:「一個人怎麼會活得如此可憐。」

  搖了搖頭,陳清流手腕一震,那把長劍散為海水,「也不欺負一個晚輩,就當你小子欠我一場同境問劍。」

  陳清流看了眼王朱,打趣道:「兩次救命之恩,不得以身相許兩次?我可以幫忙把門望風。」

  王朱顫顫巍巍抬起一把骼膊,低著頭,用龍袍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跡。

  陳清流雙手負後,說道:「陳大劍仙,陪我走走?」

  陳平安點點頭。

  陳清流的第一個問題,就出人意料,「在劍氣長城,陳清都有無評價過的劍術高低?」

  陳平安照實說道:「老大劍仙就沒有提及過前輩。」

  陳清流揉了揉下巴,「真是讓人火大。」

  陳平安笑了笑。

  陳平安好奇問道:「有一事相問,前輩的修行路上,鄒子有無針對過你?」

  陳清流哈哈笑道:「我這個人,不喜歡吃飽了撑著管閒事。况且我也成為不了十五境純粹劍修,不够純粹。」

  陳清流再換了個問題,「我方才略微抖摟了一手運水劍術,你覺得跟陳清都差距如何?」

  陳平安一五一十說道:「若是撇開殺力不談,劍道之上,各有千秋。再說劍術,差距不小。即便各自圓滿,但是圓分大小。」

  陳清流點點頭,一言不發,但是開始轉身。

  大殿內那個剛剛坐起身的王朱,霎時間臉色慘白。

  陳平安只好補了一句,「前輩說自己注定無法成為十五境劍修,晚輩覺得是一句自嘲,仗劍出山、收劍歸隱的青主心氣,絕不會這麽低。」

  陳清流嗯了一聲。

  只談心氣,不聊成就。倒是一句大實話。

  兩兩無言,並肩散步。

  陳清流離開這座東海水府之前,沒來由說了句,「修行到了人間頂點,又如何,反而最不自由。立教稱祖,便覺道狹天地隘。」

  說完這句話,陳清流便通過一條歸墟通道去往蠻荒天下。

  陳平安剛想要御劍遠遊,繼續趕路。

  恢復如常的王朱來到他身邊。

  畢竟是一位身在自家道場的十四境。

  陳平安說道:「當年我能够得到那份機緣,成為持劍者,我做了什麽想了什麽,不是真正的關鍵,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齊先生給予我的信任。」

  王朱抿起嘴唇。

  陳平安淡然說道:「不管他們在不在了,都不要讓給予我們希望者失望。」

  王朱咬了咬嘴唇。

  陳平安雙手籠袖,「只要你始終沒有讓齊先生失望,我今天是請求一位前輩不要出劍,以後不必求。」

  王朱轉頭望向這個昔年的鄰居,她緩緩抬手。

  陳平安瞬間橫移數步,神色充滿了戒備意味。

  畢竟如今差了兩境。

  王朱却只是眼神促狹,捋了捋鬢角髮絲。

  陳平安腳尖一點,劍光如虹離開水府。

  ――――

  太平世道,大地皆春,鄉野炊烟稠密,有客從西邊來,衣上猶沾杏花雨。

  落魄山,這天來了個道袍裝束的清臒老人,腰繫一只葫蘆瓢,風塵僕僕,還背著琴囊。

  賈老神仙,剛好今天來此桌邊喝茶,與如今已經高升為一山之長的仙尉道長殷勤叙舊。

  來客自稱是廬山道士,洪承仙,號玉澗。因為沒有想著登山,在道士仙尉那邊就沒有錄名。

  老道士比較健談,說是擅長彈雷氏所斫之琴,碰到了一個同樣健談的賈老神仙,相談甚歡,老道士便取下琴囊,露了一手。

  賈晟讚嘆不絕,發自肺腑點評一句真心話,「確是,錚錚然,無煙火氣,意非人間也。」

  其實像洪承仙這樣假裝「路過」山腳的練氣士,經常有。只是像老道士這樣,敢在桌旁落座的,沒有幾個。

  洪承仙喝著茶水,跟那位賈老神仙十分投緣,腳踩西瓜皮,聊到哪裡是哪裡,談天嘛,就是話趕話,這會兒說起自己有個朋友,還算仕途順遂,曾經官至一國禮部尚書。賈老神仙看破不說破,無中生友嘛。

  洪承仙繼續說道:「貧道與之相逢於年少時,當秘書郎那會兒,認識了這個擔任三衛郎的驕縱少年。」

  賈老神仙試探性問道:「起家官?」

  洪承仙笑著點點頭,自揭其短,「確是起家官,正是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的那個秘書郎。」

  賈晟撫鬚笑道:「道友好家世,難怪言談舉止,如此風雅自然。」洪承仙繼續說那個朋友的故事,浪子回頭金不換,從一個橫行京畿、行事荒唐的少年,幡然醒悟,開始用功治學,當了禮部尚書之後,與皇帝陛下曾有建言,掌國之君,治國之臣,虔誠信佛,自是好事,却不該一味諂法腴佛。若是竭盡百姓膏血,以供齋設,佛如有靈,豈肯應供。損國庫、誤農事、耗民力而得其福,則其福必過於所祈之福。修持佛法,可修來生之資。儒家的修齊治平,却是解決當今之務。第二任君主,改弦易轍,開始崇尚道家學說,轉去毀寺滅佛。依舊是這位剛剛獲封太子太保銜的老人,公開反對皇帝的滅佛崇道。理由是若說今日至近,來生至遠,捨近求遠,是錯誤的。那麽來生至遠,今日至近,便只看今日之明日,不看今身之來世,也是錯誤的。朝野上下,有人說他是沽名釣譽,晚節不保。只有少數人,認為他是真正醇儒。說到這裡,老道士抬起乾枯手掌,輕輕拍打桌上的琴囊,「從年少到年老,都是莫逆之交,但是他當了官,貧道修了仙,難免漸行漸遠漸無書了,時過境遷,故地重遊,昔年風流都被雨打風吹去,老友家宅,雜草叢生,老木欹斜瘦韌,枝節如筋脈。獨存一株古本海棠,依舊堪稱風姿綽約,如一位孤芳自賞的絕代美人。」

  賈老神仙唏噓不已,跟上一句,「不知幾人有幾回,曾經醉倒花影中。」

  崔承仙端起水碗,傷感道:「無解啊。」

  賈晟不太願意評價此事,就只是端起碗,與崔承仙磕碰一下。

  就在此時,坐在竹椅上的年輕道士,冷不丁開口說道:「有解。」

  崔承仙轉過頭,笑問道:「何解?」仙尉答道:「有心無力,掛冠辭官,退隱山林,這種高風亮節,家族子孫輩見到了,朝野上下見到了,都知道原來天地間,還有讀書人是如此讀書的,所以這是對的。」「實在是無可奈何,難以更改局面由濁變清,不得不虛與委蛇,與不同道者同流合污,但是竭盡所能,在暗中縫縫補補,做了許多利民濟國的好事,外人駡也隨他們罵去,一世英名毀於一旦,自己卻有一個問心無愧,故而這也是對的。」

  「兩種事,兩個人,兩份心,都不曾落空,實實在在落地生根,會在旁人心中開花結果的,未必枝葉豐茂,卻如那本海棠。」

  聽到這裡,老人認真思量片刻,感嘆道:「原來如此。」

  道士仙尉微笑不語。

  果然,不能與人討教書上修道的細節,說這些「籠統道家語」,才是自己擅長的。

  上次給經緯觀李睦州整了那麽一出,如今仙尉遇見真道士就犯怵。還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扯幾句。

  當然了,主要還是因為賈老神仙在場,坐鎮山門,道士仙尉才不擔心說錯話。

  不過入鄉隨俗,還是要以誠待人的,仙尉就想趁熱打鐵多補兩句,只是一時間想不出好說法,便以眼神暗示桌旁的此道高手,大宗師!

  賈老神仙立即心領神會,責無旁貸的分內事嘛,馬上跟上幾句誠摯言語,「道理就是這麼個大道理。」

  「人嘛,自然是不能俗的,但是不能全然不隨俗。」「可真要讓這些個空泛的道理落地,如仙尉道長所說,好似發芽開花結果,或是讓一棵樹苗生長得大且直,有朝一日讓它有望參天,能够蔭涼親眷鄉鄰與歇脚路人,還得是我們山主來將大道理層層節節細細拆解說去。」

  仙尉佩服不已,大概這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確實比自己高明幾分。

  崔承仙放下白碗,「既然賈老神仙願意以誠待人,貧道也不好繼續用個假冒身份,貧道其實道號空山,道場屋舍額為繭齋。」

  賈晟問道:「焚香靜坐,空山一人的空山?作繭自縛的繭?」

  崔承仙點頭道:「貧道曾經在一個叫全椒山的小地方,鑿井煉丹,修煉多年,惜哉天資不够,長生大道誤我。」

  這位老道士一拍腰間葫蘆瓢,爽朗笑道:「平時會自己釀點酒,相當不差,却是貧道辜負了美酒。大道誤我我誤酒,扯平了。」

  賈晟舉起碗,以茶代酒,感嘆道:「道士行道,遇山住山,逢水止水,一片神行。」

  山門口,反正就他們仨,而且全是道士,誇他們倆,不也能順帶誇一誇自己。道號空山的崔承仙站起身,消瘦老人重新背好琴囊,笑道:「說來可笑,貧道剛入山修行那會兒,也曾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目空天下煉氣士,只讓三山一個人。」

  老道士繼續獨自雲遊。

  賈老神仙也沒將今日這場相逢太當回事,只是正常發揮,一般水準而已。

  等到陳平安一路御劍跨海,登上寶瓶洲陸地,進入北岳地界了,再讓魏神君幫個忙,瞬間重返落魄山。

  在山門口這邊,從賈老神仙嘴裡聽了個大概,陳平安笑道:「看來是我錯過了一位世外高人。」

  賈晟幫著修正一句,「相互錯過,且餘著。」

  崔宗主已經飛劍傳信,叮囑米大劍仙別忘了按時返回自家宗門,密雪峰那邊,打算開啓鏡花水月了,萬事俱備,只差米首席了。

  在那座村塾當教書先生的姜尚真,竟然又拐了幾個鄰村蒙童到自己村塾求學,覺得自己開蒙授業一事,功力已經超過陳山主了。

  跳魚山中,每天雷打不動睡一覺、泡個澡、換身衣裳再坐板凳曬太陽的溫宗師,不管是皮癢了,還是覺得自己又可以了。

  有天他竟然主動要求每天只遞一拳的裴錢,把境界提高到止境。

  裴錢在確定溫仔細不是開玩笑之後,一拳下去,演武場旁邊的牆壁就多出個大字型窟窿。

  溫仔細昏死過去之前,依稀聽得鄭師傅說了句「老規矩,記帳啊,自家兄弟打八折」。

  那個叫白玄的傢伙,經常來演武場這邊閒逛,當時看到這一拳後,趕忙提起紫砂壺,喝了口枸杞茶,壓壓驚。

  鄭大風軟磨硬泡,發了好幾個毒誓,才有幸翻看那部英雄譜。合上冊子後,鄭大風說了句公道話,真是一本生死簿啊。白玄坐在檐下的竹椅上,看著那個被鄭大風說成是如今「身弱神不弱」的武學宗師,只覺得這條漢子,鐵骨錚錚,當世罕見,以後哪天時機成熟了,只等自己摔杯為號,一起圍毆裴錢的時候,溫兄可以作先鋒大將。

  溫仔細哪裡知道這裡邊的門道,更不清楚自己被破格錄名的那檔子事,在看破不說破的鄭師傅眼中,就算是在鬼門關打地鋪了。不管怎麽說,白玄這孩子,性格奇怪是奇怪了點,說話做事老氣橫秋,却是除了鄭師傅之外,第二個認可自己的落魄山譜牒成員,所以平日裡一起檐下排排坐,溫仔細就願意跟白玄多聊幾句。尤其是當他得知白玄這麽小歲數,就已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龍門境劍修,溫仔細便更加願意與之言語熱絡幾分,一旁鄭大風便憋著壞,偷著樂呵。

  兩個在集靈峰上,整天只知道吃閒飯的,不知是被誰打小報告,到陳山主那邊告了刁狀,就被趕到跳魚山這邊。他們卻不是到跳魚山鶯語峰那邊的演武場搭把手,而是在花影峰,米大劍仙以飛劍亂戳那幾個修道胚子,而金身境武夫的鐘倩,就當箭靶子,讓那八個煉氣士亂砸術法。儼然以頭把交椅、首席師傅自居的貂帽少女比較滿意,亂七八糟的,瞧著熱鬧嘛。

  不過他們不常去花影峰,沒有什麽點卯的說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只要沒人催促,就堅決不去。

  鍾倩想要讓那個甘棠供奉多出點力,就攛掇著老人在花影峰落脚得了,省得跳魚山和拜劍台來回跑,老聾兒笑呵呵,沒說話。

  我是叫老聾兒,我不是老傻子。

  在扶搖麓之外,陳平安又在跳魚山設置了一處雲窩陣法。

  在那之前,顯而易見,陳山主並不希望小米粒與這撥「外鄉人」、嚴格意義上只屬於落魄山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們,有過多交集。

  但可能是臨時改變主意,陳山主突然想通了什麽,於是周護法的巡山大業,蒸蒸日上哇。

  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好像再多出扶搖麓與跳魚山,這兩尊不言不語當啞巴的得力干將。黑衣小姑娘獨自逛蕩在巡山路上,四下無人處,一根綠竹杖咄咄咄,一條小扁擔嗖嗖嗖。偷偷披上那件老廚子為她量身打造、大小剛好合適的披風,按照好人山主傳授的法子,先站定,雙指拈住披風一角,再使勁一甩,大搖大擺,哦豁哦豁,威風八面。跳魚山鶯語峰和花影峰之間,有條傾瀉直下百餘丈的雪白瀑布,有一條形若彩虹的石板橋,穿披風挎包的小米粒,每次都要在此停步,偶爾與某位騎龍巷同僚相約此地,隔著一座橋,雙方對峙而立,騎龍巷左護法早早在那頭趴著,黑衣小姑娘神色肅穆,點點頭。

  狹路相逢勇者勝,一個撒腿狂奔,一個前衝再高高躍起,沒有輸家,都贏了。

  雙脚落地,一個站定,黑衣小姑娘轉身抱拳,江湖路遠,今天就此別過,來日再會。

  其實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是作為落魄山外人的顧璨。

  顧璨說你太想著保護好周米粒了,當真需要如此小心謹慎嗎?周米粒在那啞巴湖,遇到你之前,難道她就有護道人了?

  在自家落魄山地界,你如果都這麽小心翼翼,是不是太小看自家護山供奉了?

  今天黑衣小姑娘依舊穿著披風,雙臂環胸,攏著綠竹杖和金扁擔,站在石橋中間,她仰起頭,看著那條瀑布。

  神色嚴肅,皺著眉頭。

  原來昨天謝狗姐姐提議她現出真身,待在水潭裡,張大嘴巴喝水,準確說來,是接住瀑布,看看能不能喝個水飽。

  所以小米粒很認真思考這個建議的可行不可行,以及萬一被誰無意間瞧見了,丟臉不丟臉。

  一只溫暖手掌按在腦袋上,小米粒歪了歪腦袋,哦豁哦豁,原來是好人山主。

  陳平安與她說了自己為何設置雲窩的想法和緣由,小米粒撓撓臉,「哈,我還以為啥呢,多大事兒。」

  一起悠悠然散步山路間,陳平安借了那根綠竹杖,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擔。

  行山杖一下下戳在青石板上邊,咄咄作響。

  小米粒抬起手掌,放著一堆瓜子。

  陳平安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抱怨道:「修道不易,庶務繁忙,欠了好些人情債和讀書債啊。」

  「遠的近的,大小事情多如牛毛,老廚子那邊積壓案頭的各類書信,回不回信,回信怎麽落筆,都愁。」

  絮絮叨叨,滿腹牢騷的陳山主,跟人說這些心裡話,還是頭一遭的事情。

  一大一小,同心合力,嗑完了瓜子,小米粒虛握拳頭,遞向陳平安。

  陳平安不明就裡,還是攤開手掌,笑問道:「什麼?」

  小米粒咧嘴笑道:「攢了好些開心,借好人山主一些。」

  一個鬆開拳頭,一個握緊拳頭。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表示收到了,笑問道:「不是送?」

  小米粒使勁點頭,「只借不送。」

  陳平安笑眯起眼,「豈不是還要算利息?」

  小米粒搖頭晃腦,哈哈笑道:「必須嘞。」

  陳平安恍然道:「好買賣!」他們來時路上,日光照耀下,瀑布那邊掛起一道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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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7-16 00:51:3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寫一部少年書

  拜劍台茅屋,檐下一排小竹椅,其中有個貂帽少女,意態閒適,斜日支頤坐。自從老聾兒在拜劍台結茅修行,這邊就熱鬧了許多,當然也有可能是白玄從下宗返回上山的緣故,白玄一回,陳靈均就常來這邊閒扯,再加上老聾兒一進山,就被陳山主賦予重任,需要時常跟謝狗打交道,而謝狗又被白髮童子拉著,與郭竹酒拜了碼頭,推為盟主,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雲際會,高朋滿座,使得原本冷冷清清的拜劍台,簡直就成了一處相互間交流情報的「村頭」。

  今天又是一大堆人擁擠在這邊,竹椅板凳都快不够用了。奇怪的,是今天人手分到了一片甘甜西瓜,在山中溪澗中先放了個把時辰,小米粒蹲在水邊盯著,然後帶去老廚子那邊,菜刀直落,朱斂笑問從何而來,當下可不是此物時令。小米粒笑哈哈,說是好人山主出海一趟,從某個仙府小門派所在島嶼沙地裡偷來的,腋下各夾一個大西瓜,偷了就跑。約莫在那邊也是尋常物,無人看管,都沒誰發現好人山主的行踪。

  當時朱斂點點頭,說很好啊。

  小米粒咧嘴笑著,大西瓜是瞧著就很好吃啊。

  扶搖麓那處私人道場,當了一遭蟊賊的陳山主,給自己留了一整個西瓜,坐在廊道中吃著。

  一旁坐著的丁道士早已辟谷,雖不眼饞這種尋常瓜果,却也覺得陳先生過於獨樂樂了些。不似平時作風,非同尋常。

  陳平安吃得很慢,時不時走神。

  丁道士問道:「陳先生準備何時傳授飛升法?」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等我吃完。」丁道士聞言頓時如臨大敵,立即穩了穩道心,盤腿而坐,雙手叠放在腹部,呼吸綿長。雖然在這邊住了一段時日,陳先生一直不曾步入正題,但是丁道士在這邊待著,心境祥和,哪怕整日裡無事可做,也不覺虛度光陰,按時煉氣,偶爾翻翻書,光陰悠悠,暮春閉門覓詩句,等著雪後看梅花。

  不來之前,總覺苦等,事到臨頭,就又緊張。

  丁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西瓜,怎麽看都是市井坊間不值幾個錢的俗子消夏解渴之物。

  而且那個陳山主,是個吃西瓜是不吐籽的,身邊堆積了一堆西瓜皮,抬手拍了拍肚子。陳平安抹了抹嘴角,微笑道:「修道無垢無瑕疵,修心時時勤拂拭。所謂問心,就是打掃一間屋子,將所有陰暗面,都掃到一個逼仄角落,沒有任何身形輾轉、回旋餘地。還要分得清什麽是掃帚,簸箕,塵垢。」

  吃過一整個西瓜的陳山主,神色從容,言語平淡,說的內容,也是些家常話,可是丁道士越聽越頭皮發麻,越來越心虛。

  說是一場傳道飛升法,這位在旁護道和觀道的陳先生,這是要對自己下狠手、下死手了?!

  需知道書上,有些言語,故意說得很大,很嚇唬人,比如什麽需要死個人,才能得個活潑潑的道。

  什麽要從死中覓活路,自視身居千刀萬刃之中,當以大毅力大恒心,自辟一境於奇古中見力量也。

  以前丁道士對這類空泛道理,感觸不深,因為修道資質好,也就沒有這種……切身之痛。陳平安微笑道:「丁道士,先幫你開個小灶,千萬小心,萬千注意,用心記牢了。記得苟全性命於亂世,『苟全』二字,便有無限功夫,尤須切記性命者,不獨是生命之所謂也。」

  丁道士看著那個語重心長叮囑自己的陳先生,總覺得陳平安眼中看見的自己是個死人了。陳平安神色變得和藹可親,笑問道:「若說人生際遇是一部書,丁道士想要一個怎樣的開篇?是家境貧苦一些的,還是起步高一些的?是人生起運早一些,還是晚一點?」

  丁道士嚅嚅喏喏不能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這本書的名字,我都幫道友想好了,就叫《少年》。」

  丁道士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玩味,說道:「事到臨頭,避無可避。道心退轉,要不得啊。」

  丁道士毛骨悚然。

  頃刻間,撲通一聲,丁道士後仰倒地,這一覺,不知何時才覺。

  倒地不起,已經徹底睡死過去的丁道士,耳邊聽見最後一句話,殺氣騰騰。

  「臨陣收兵?按律當斬!」

  不看那已經被丟去證道的道士。

  「終於敢偷西瓜吃了。」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脚邊的西瓜皮,抬頭望向遠處,自言自語道:「大概我吃的是自由。」

  天外,兩個老頭一台戲。

  于玄稱贊一句陳道友敢想敢做,老秀才說一句哪裡哪裡。

  老真人說一句文聖一脈當真要發揚光大了,老秀才說你們桃符山才算蒸蒸日上。

  道號仙槎的顧清崧,閒來無事,就瞎逛蕩,駕馭一條小舟遊歷星海,本來是想要去找那座古天庭遺址,與師尊的師尊,寒暄幾句,道一聲辛苦。

  可惜路途過於遙遠,顧清崧又不得其法,只好原路返回,由於心情不佳,就想要跟于玄聊幾句。

  結果就看到老秀才跟那於老兒,美滋滋喝著酒,哥倆好呢。

  老秀才趕忙擺手,招呼仙槎老哥一起喝點。顧清崧看了眼一言不發的於老神仙,擺擺手,「我境界低,也沒有老秀才的聖賢身份,這種加一起得有二十八境的酒局,高攀不起,跳起來,都够不著於十四的酒桌面兒。」

  顧清崧撥轉船頭,撂下一句,「我撑我的破爛船,你們喝你們的身份酒。」

  白得一個「於十四」綽號的老真人,吃癟不已,貧道他娘的是不敢說話啊。

  等到那綳著一張臭臉的舟子撑船遠了,于玄感嘆不已,陸掌教不敢收此人為嫡傳,真不是沒理由的。

  老秀才輕聲笑道:「不這樣,顧清崧會擔心他師父更要忘記一個本就不記名的弟子了。」

  于玄點點頭,深以為然。

  于玄以心聲問道:「陳道友的那門飛升法,貧道猜出個大概了。」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說道:「在這件事上,先前在楊老頭的藥鋪後院,道祖說了幾句話,至關重要。」

  于玄這才鬆了口氣。

  老秀才笑呵呵道:「道祖所言,不屬於什麽啓發,只能算是一個對先前既有思路的精煉總結。道與路,兩相契。」

  于玄便又倒抽一口氣。

  跳魚山花影峰上,八個少年少女,對於那幾個傳道授業的不同師傅,評價也不同。

  那位據說是落魄山供奉的甘棠,甘老夫子授業認真,從不外談別處學問。將大道理說得深入淺出,極有傳道功力。

  道士梁朝冠上課授業,滿口軟糯鄉音,言語精煉,不用翻看任何書籍,滔滔不絕,引人入勝。白鳳語氣無抑揚高低,引人入睡。

  魯壁魚授課無風趣,比八個聽課的人還緊張,一開口發言便額頭汗水。

  但是在課外,八人跟他請教學問,便渾然一變,淵博雅致,道理精到,落拓不羈,偶爾拉雜戲虐幾句,風采迥異於課堂。

  至於那個自稱道號白景的謝狗,她還自封了幾個類似大師傅、總教頭的名號,她教的東西,八人都聽不太懂,學不太會。拜劍台這邊,分贓吃過瓜,今天好像比較犯困的謝狗,突然打了個哈欠,坐直身體,發號施令道:「甘一般,之前聽山主說了一嘴,你能够躋身劍氣長城巔峰劍仙之列的緣起,貌似很不一般。關於此事,山主沒多講,幫你賣了個關子,說什麽一壇老酒越陳越香啥的,你就別藏著掖著了,給說道說道。」

  總是稱呼老聾兒為一般供奉,顯得自己官癮太大,謝狗就學那喜歡給人取綽號的白玄,就送了老聾兒這麽個說法。

  老聾兒心中腹誹不已,陳山主也太大嘴巴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上,却是笑開了花,「也沒啥值得說道的,就是年輕那會兒脾氣衝,在兩軍對壘之際,在大帳內三杯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再加上被一旁官巷老兒憋著壞,激了幾句有的沒的,我就單獨仗劍上了城頭,點名陳……老大劍仙,單挑一場。老大劍仙答應了。」

  白玄震驚道:「就沒被老大劍仙一劍砍死?」

  陳靈均更震驚道:「好問題!」

  尋常人哪裡問得出這種角度刁鑽的問題。

  白玄自顧自哦了一聲,「也對,砍死了,老聾兒就沒辦法在這邊裝大爺了。」

  白玄畢竟是白玄,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轉頭小聲問道:「謝次席,老聾兒是不是一頭陰魂不散的鬼物?」

  謝狗搖搖頭,「大活人。」

  白玄本想反駁次席供奉,老聾兒算什麽人,只是一想到謝狗也是蠻荒妖族出身,算了算了,免得誤傷。米裕冷笑道:「境界不够膽識凑,上桿子伸長脖子,往老大劍仙的劍鋒上抹?還是請老大劍仙單手持劍朝前,却不必遞劍,你自己就大步向前,往劍尖上邊衝,自己把自己捅個透心涼?」

  對於米大劍仙的風涼話,老聾兒置若罔聞,只是下意識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臉上流露出一抹緬懷神色。

  就像喝了一壇陳年美酒,酒勁實在太大,隔了一夜,飲酒者砸吧砸吧嘴,好像還有餘味。

  老聾兒終於捨得將這壇老酒揭了泥封,與人共飲。

  這次叙舊,對那位老大劍仙直呼其名。

  「很多年沒有與人問劍、更多年沒有被人問劍的陳清都,一抬手,要來了一把制式長劍,說是讓我儘管施展畢生最得意劍術。」

  「攻守五十餘手,期間陳清都遞了兩劍。當然是有意讓著我了。」

  「不管如何,在劍氣長城萬年歷史上,終究是獨一份的事跡。」

  饒是白玄與米大劍仙這樣,素來不把老聾兒當回事的本土劍修,聽聞此事,也覺得老聾兒不孬。

  謝狗大概是唯一一個聽得興致缺缺的,只是甘棠在花影峰那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就沒說什麽。

  在白景、小陌都在人間仗劍遠遊的遠古歲月裡,當時的陳清都,其實沒有那麽强。

  不是說陳清都那會兒劍術不厲害,而是沒有辦法與人間劍修拉開一大段距離。

  再者好像陳清都身份特殊,許多同道劍修都在儘量遮掩陳清都的成長,尤其是刻意減少陳清都與遠古道士的問劍次數。

  此外,同時代,還有那位身份不明的劍道魁首,畢竟他才是代表人間所有劍修,躋身天下十豪之一的超然存在,故而他才是公認的第一人。

  而且陳清都當時身邊還有元鄉、龍君他們幾個,劍術都很高明,哪怕不如陳清都,差距却並不明顯。

  由於登天一役,白景意氣用事,她傷勢不輕,不得不沉睡萬年,導致她錯過了很多事情。

  所以如今的謝狗,並不是特別理解萬年之後的數座天下,為何那麽推崇陳清都,簡直就是視若神明一般。

  陳靈均贊嘆不已,拍掌叫絕,「龍聲老哥,你都有這種值得大書特書的豐功偉業了,為何如此……沉悶,擱我,早就敲鑼打鼓,扯開嗓子吼幾句了。」

  有些堪稱獨一份的壯舉,不是陳靈均不想跟人顯擺,是名副其實的「說不出口」啊。

  畢竟是寄人籬下,在落魄山當差了,老聾兒拗著性子,說了句場面話,「敝帚自珍,不當說的。」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單挑陳清都,以劍術對劍術。

  關鍵是陳清都竟然答應了這場實力懸殊的問劍。

  陳清都不是某個狗日的讀書人,不需要用各種法子來提升勝績,好跟人吹牛皮。

  那都不是什麽雖敗猶榮可以形容的了,如果不是老聾兒足够劍心純粹,陳清都絕對不會賣這麽個天大的面子。

  老聾兒有此一戰,確實足可自豪。

  米裕,常年白袍玉帶,腰懸一枚名為濠梁的養劍葫。

  俊雅名士,劍仙風流,確實值得崔宗主為他專門開啓一場鏡花水月。劍氣長城有很多公認的美男子,容貌依舊年輕的齊廷濟,孫巨源,當然還有吳承霈,醉眠雲霞的米裕,吳承霈也與米裕一起被外鄉女修稱為「雙璧」。至於年輕一輩,又有龐元濟,陳三秋他們。

  身為編譜官的白髮童子,蹲在角落,她默默記下這一筆。

  陳平安突然現身拜劍台,說自己可能需要真正閉關一段時日。

  近期扶搖麓那邊除了小米粒依舊巡山,其餘人等,就不用去那邊吃閉門羹了。沒有使用御劍或是縮地法返回扶搖麓,陳平安選擇徒步下山的時候,喊上了懶洋洋的貂帽少女,還有那個一路振臂高呼預祝隱官老祖閉關順遂、出關即飛升的白發童子。

  見此景象,還得聽著那一聲聲的隱官老祖,老聾兒臉色如常,實則揪心不已。

  只是心湖中突然響起白景前輩的嗓音,「不白喝你的這壇老酒。回頭傳你兩門劍術,學不學得會,練不練得成,我可不管。」

  老聾兒感激涕零,正色起身,不言不語,與山路那邊低頭抱拳。

  白玄跟陳靈均面面相覷,最不開竅的老聾兒,為何變得如此識大體明事理,難道是被賈老神仙附體了?相較於稍晚入山的老聾兒,跟好兄弟一起來這邊凑熱鬧的武夫鐘倩,其實來到落魄山也沒幾天,論打架本事,與老聾兒差了何止千里萬里,但是光聽名字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女子的鐘倩,藕花福地的武學第一人,鐘大宗師,在落魄山,就很如魚得水。之前在飯桌上,鐘倩就問過拜劍台甘棠供奉的身份,境界若是相差不大,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也能當個供奉?結果老廚子說那老聾兒是個飛升境劍修……鐘倩就多吃了兩碗飯。

  那天老廚子難得主動多炒了幾個下酒菜,拉著鐘倩喝了點酒,聊了幾句閒天。

  朱斂問鐘倩知不知道自己的優缺點,鐘倩說自己沒啥優點和缺點,混江湖嘛,就是個混。

  朱斂便笑著說世間有那心神緊張、好似身心蜷縮起來的人,就會有狀態鬆弛的自在人。門風如何,規矩重不重,往往是看一家之主的為人,是什麽性格。這也是為何許多家族權勢煊赫的膏粱子弟,在家裡,大氣都不敢喘,走路,說話,用餐,家塾求學,處處拘謹,半句話幾個字都不敢頂撞長輩。只要一出了家門,就會判若兩人,倒行逆施,狂悖無禮,性格陰狠暴虐,很大程度上,那是一種泄憤,是一種報復。更是一種不自知的補償。

  當時青衣小童和米大劍仙都在場,陳靈均笑得不行,伸手拍打桌子,說鐘大宗師聽不懂這些,老廚子你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鐘倩要是聽到這種話就生氣,那就不是鐘倩了,嘿嘿笑著,說景清懂我,懂我的人,都要打光棍。

  陳靈均當場就要跟鐘倩劃出道來,哥倆在拳上見高低。

  當然是劃拳。

  米裕却是若有所悟,打算不再一年到頭,故作慵懶姿態。

  朱斂接著說我們未必是一個好的傾訴者,同樣未必當得好一個傾聽者。

  我們興許明白別人這句話說了什麽,話裡又藏了什麽。但是我們未必知曉他們為什麽會說這句話,做這件事。

  被動隨波逐流,跟主動入鄉隨俗,是兩回事。

  懂了這些世道人情的彎彎繞繞,之後坐在自家桌旁,提起酒碗,是浮一大白,還是悶一大口,就是各自為人。

  不然就是被世道人事給套了麻袋,挨了悶棍。總會被同樣的人,同樣的事絆一跤,栽同樣的跟頭,吃一樣的苦頭。

  鐘倩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老廚子是希望我好好練拳,別丟了福地武道第一人的名號?

  老廚子倒是用心良苦,真把自己當自家晚輩了麽。所以鐘倩當時其實心裡暖洋洋,還挺感動的。

  結果朱斂忍了又忍,終於一個沒忍住,開始指著鐘倩的鼻子破口大駡,老子是讓你有點眼力勁,長點心,別把這裡當飯堂!

  每天都要來此喝頓早酒的米裕,當場噴了口酒水,經常來此吃頓宵夜的陳靈均,一手捧腹大笑,一手使勁拍打桌子。

  等到駡駡咧咧的老廚子視線轉移到他們身上,他們便悻悻然起身告辭離去,沒忘記拉走鐘倩。

  鐘倩到了門口,說哥幾個晚上再來吃頓宵夜,今兒換換口味,幫我搞一大碗葷素搭配的麻辣燙。

  當時有個猫在門外牆角的編譜官,職責所在,掏出紙筆,記下了這樁恩怨。

  山路上,陳平安說道:「我從扶搖洲返回,得到於真人提醒,路過東海水君府,見過那位本想興師動衆的斬龍人了。」

  謝狗笑哈哈道:「有我在身邊,離著這麽近,山主就算是談論陳清流和王朱,一樣可以說名字。」

  白髮童子這位落魄山首任編譜官,是典型的做一行愛一行,認真問道:「敢問隱官老祖,你們雙方見面的具體月日?」

  陳平安氣不打一處來,高舉手臂,雙指並攏。

  白髮童子縮了縮脖子,立馬見風轉舵道:「算了,既然隱官老祖有心藏拙,卑職不記錄在冊便是。」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騎龍巷壓歲鋪子的那頓酒,你再仔細說一遍過程,看看有無遺漏。」

  白髮童子委屈道:「天地良心,一個字都沒漏掉啊。」再說了,先前與你禀報軍情,好些自己打算繪聲繪色補充的細節,那王朱如何一挑眉頭,如何嫣然一笑啥的,是隱官老祖你自己聽得不耐煩,直接回了一句少說廢話啊。

  白景笑眯眯道:「我好像沒聽說過這茬,箜篌分舵主啊,趕緊給總舵主娓娓道來,回頭我幫你與郭盟主邀功,記一筆。」

  她們拉上郭竹酒,偷偷組建了一個小山頭,交情深厚,無異於義結金蘭換過帖子的好姐妹嘛。在陳山主和隱官老祖的家鄉,小鎮那邊大年三十夜,一直有那走門串戶問夜飯的習俗,老人和婦人們,擺好一桌酒菜,負責在家待客,街坊大人們入座喝酒,孩子成群結隊,進門就喊,討要些瓜果和碎嘴吃食。去年騎龍巷,石柔帶著小啞巴一起坐在火盆邊上守歲的時候,就碰到了主動登門問夜飯的王朱,石柔本來是客氣一句,問稚圭姑娘要不要坐下來喝個酒,不曾想當時已經貴為東海水君的王朱,竟然真就答應了,稱贊了石柔的那盤臭鱖魚。不知為何,石柔總覺得王朱當時心情不錯。後來在隔壁脚踩板凳跟人劃拳的白髮童子也來凑熱鬧了,跟那位初次見面、有幸與隱官老祖當了幾年鄰居的東海水君,很是聊了幾句拋却一片心的言語,其中白髮童子就有聊到那位斬龍之人陳清流,白髮童子的看法,比較「一般」,屬於尋常修士的一般見識,她打了個比喻,覺得强龍尚且不壓地頭蛇,何况王朱還是地頭龍,陳清流只算是過江蛇,不用怵他了。

  但是王朱當時的回答,很有意思,直言不諱,大致意思是即便她哪天躋身了十四境,可只要是對上斬龍之人,不跑就死。

  這讓白髮童子吃驚不小,跟自己印象中的泥瓶巷婢女稚圭,一個天一個地,太有自知之明了點。白髮童子之所以主動聊這種不討喜的忌諱話題,是因為早先夜航船上,吳霜降叮囑過她,儘量說服王朱離開浩然天下,投奔歲除宮。可惜做個縱橫家,當說客,白髮童子就不是這塊料。果不其然,王朱似乎認出了白髮童子的身份,主動提及鸛雀樓,白髮童子哪敢承認此事,王朱的話外話,大概就是主動婉拒了歲除宮的邀請。

  謝狗聽到這裡,抬手扶了扶貂帽,面帶譏諷神色,「不跑就死?這是王朱的原話?」

  白髮童子使勁點頭道:「一字不差!」

  今天跟上次不一樣,白髮童子猶豫再三,還是多說了點內幕,將吳霜降的盤算和想法,她以心聲一並和盤托出。

  陳平安不是喜歡多事的人,既然專門將自己和白景喊來一起下山,就需要自己與隱官老祖……格外以誠待人了。

  白髮童子愧疚道:「陳平安,是因為我先前沒說這個,導致你這邊的事情出了紕漏?」

  陳平安搖頭道:「關係不大。退一步說,即便有關係,也跟你沒關係。」

  白髮童子悶悶道:「以後再有類似事情,我不會去頭去尾說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

  白髮童子還想說點什麽。

  謝狗笑著安慰一句,「多大事,可以翻篇,就別搞得這麽生分了。」

  陳平安陷入沉思,他當然不清楚一個隱藏更深的內幕。

  只要王朱自己不願意說,就是誰都無法知道某個真相的局面。

  原來齊靜春曾經主動找到過王朱,贈予她一句大道讖語,「登鸛雀樓天高地闊,下鸛雀樓源遠流長。」

  齊靜春甚至還教了她將來該如何應對陳清流,教她如何逃過一個看似避無可避的斬字劫。

  去歲除宮,投奔吳霜降,在鸛雀樓修行,是一份大道前程,大概是她的上策。

  留在浩然天下,避讓陳清流,也能算作中策。

  總之就是,去留皆可。

  但是王朱偏偏都不願意,非要跟那個雙鬢霜白的讀書人較勁。

  就像一個頑劣孩子,聽不得古板長輩的教誨,一定要慪氣,你讓我做什麽,我偏要反著來。

  齊靜春最後笑著給了她一個建議,如果真遇到了什麽過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師弟,你可以跟他說,這是齊師兄的請求。

  大概這就是下策?

  這文聖一脈的兩個師兄弟,一個是幫她脫困之人,一個是與之結契之人。

  她對他們兩個的為人處世,不管有再多的不理解、不認可,還有那些她即便理解了也不接受的決定。

  但是驕傲如王朱,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自己重頭來過的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兩個人。

  齊靜春請求小師弟陳平安?!

  陳平安懇求陳清流不遞劍?!

  所以王朱在大殿之內,才會那麽失態。

  她寧肯挨那一劍,承受斷頭之劫,也不願陳平安去低三下四求人。

  山路上,三人沉默許久,白髮童子好奇問道:「你趕去解圍之前,既然他們對上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打一架沒?」

  陳平安搖搖頭,「打不起來。」

  王朱根本沒有與陳清流掰手腕的心氣,一點都沒有。

  謝狗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神色,「還十四境呢,慫包一坨。」

  白髮童子約莫是上次跟王朱聊得不錯,難得給這條真龍辯解了幾句,「蛟龍見那人,如當世劍修見陳清都。也如遠古劍修見持劍者。」

  謝狗翻了個白眼,倒是沒有否認。自家小陌不就是如此?陳平安說道:「按照那個謀劃,王朱去了青冥天下,她就不必與陸地水運之主淡淡夫人、李鄴侯在內的四海水君,均攤天下水運。她甚至可以二次走水,先登鸛雀樓,等於是一種『名正言順』的譜牒錄名,昭告青冥天下了。」「再下鸛雀樓,順水入海,只要有人從旁推波助瀾,她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很大,到時候獨占一座天下的水運。就又可以與青冥天下大道相契融,順勢得到白玉京的認可。」

  「在這期間,歲除宮那塊閒置不用多年的歇龍台作中流砥柱,終於可以派上用場。」

  「王朱可以反過來庇護歲除宮,不至於出現某個最差的結果。簡而言之,這就是一樁公平買賣,王朱不必欠人情。」

  謝狗評價道:「環環相扣,兵家作為。」

  白髮童子試探性問道:「隱官老祖,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若是平常,陳平安真就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了。

  白髮童子說道:「有沒有可能,王朱上次主動走入壓歲鋪子,其實是想你幫她做個決定?」

  陳平安一楞,皺眉道:「不會吧?」對於王朱主動串門騎龍巷壓歲鋪子,他只想到了一層,王朱當了東海水君,躋身飛升境,恢復真龍身份,按照她一貫的性格脾氣,肯定不願意錦衣夜行,必須炫耀一番。

  這當然也確實是王朱的想法,但是比較表面。今時不同往日,她境界一高,眼界就廣,會看得更長遠。

  謝狗笑呵呵道:「山主,別想了,肯定就是這樣的。」

  女子最是理解女子心思。

  走到山脚了。

  陳平安剛想施展縮地法,謝狗眼神熠熠光彩,搓了搓手,突然問道:「陳清流的合道跌境再合道,實在是太好玩了,山主能不能說道說道?」

  陳平安搖搖頭,「這種事哪怕有所猜測,也是不能亂說的。」

  關於陳清流的合道之路,明明斬龍成功,怎麽會跌境,隱藏踪跡三千載,又是如何重新躋身的十四境。

  就連齊廷濟這種劍氣長城的老劍仙,都會倍感好奇。以至於先前在文廟議事過程中,與阿良重逢,都要當面詢問此事。

  大道根脚、籍貫出身晦暗不明、煉劍過程也雲霧繚繞的陳清流,在浩然天下眼中,如彗星般崛起又轉瞬即逝,好像就只做了兩件事。

  斬龍一役。

  收了鄭居中當開山弟子。

  當時文廟議事殿內,鄭居中就在場,所以阿良就讓齊廷濟自己去問那位白帝城的「懷仙老哥」。

  其實雙方關係不熟,阿良曾經大半夜偷摸鳧水那條戳穿了黃河瀑布的大江,一路辛苦狗刨,再一次次鯉魚打挺,過了龍門……

  估計是什麽見識都見識過的鄭居中都看不下去了,當時就在龍門之巔,看著那個落湯雞似的邋遢劍客,隨便攀談了幾句。

  結果沒過幾天,就有無數山水邸報,說白帝城鄭城主,親自阿良邀請入城手談,有說下了一局棋,幾局的,更有說幾百局的。

  當時在文廟裡邊,鄭居中約莫是為尊者諱,當然不願給幾個外人,道破此事真相。尤其是阿良。

  鄭居中雖然是公認的魔道第一人,但是有兩件事,讓山巔修士覺得出乎意料,一件事就是念舊,尊師重道。

  鐵樹山的郭藕汀,就是一個明證。正是當年鄭居中的登山,讓郭藕汀不得下山。

  再就是鄭居中,好像格外容忍那個惹禍精的小師弟柳赤誠。

  阿良當年到了劍氣長城,跟齊廷濟一樣的心態,對天下劍術高超、劍道寬闊的同行,都比較感興趣。

  可他是老大劍仙的小棉襖啊,差點成了乾兒子的人啊。

  董老兒,陳緝齊廷濟這些劍修,不好意思問出口的,或是明知問了也沒有答案便乾脆不問的。

  畢竟老大劍仙好像從不說劍氣長城之外的事情。

  阿良可不含糊,心中有疑惑,就不耻上問嘛。

  在成為老大劍仙的小棉襖之前,阿良第一次過倒懸山,到了劍氣長城,第一件事,就是大搖大擺登上城頭,問那陳清都一事。

  有無聽說過浩然天下的劍客阿良?

  陳清都當時斜眼那踮脚都無法跟陸芝齊平的矮個子劍修,笑呵呵回了一句,我知道你爹。

  阿良不愧是阿良,大笑不已,以拳擊掌,你老人家這脾氣,對胃口,以後必須罩著我啊。

  大概是覺著獨樂樂不如衆樂樂的緣故,後來喝酒都沒個滋味的阿良,就又開始轉去詢問陳清都,聽沒聽說過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

  當時陳清都只是雙手負後,自顧自在城頭踱步。

  阿良便屁顛屁顛跟在一旁,說得口乾舌燥,連那自己認得那撥金丹境劍修,都給那位老人家報上名好了。

  實在是沒轍了,必須祭出殺手鐧。

  論一人圍毆一大群,阿良自認自己是一把好手,高手中的高手,但是那個陳清流,好像更强,沒道理這麽猛!

  畢竟是阿良,老大劍仙當時還是給了句話,其實也不算是什麽答案了,那句話讓阿良聽了,受益匪淺,學到了一手絕活。

  「反正只要是練劍的,再强也强不過我,我去費這腦子做什麽,你自個兒琢磨去。」

  又走了一段路程,陳平安伸手按住謝狗的頭頂貂帽,笑道:「以後別這麽衝動了,犯不著。」

  白髮童子眼珠子急轉,有故事?!以隱官老祖的一貫作風,這個故事,不太可能有旖旎胭脂氣,那就是謝狗跟人乾上了?

  謝狗哈哈笑道:「豪傑快意聖賢苦悶,我輩劍修英雄蓋世!」

  寶瓶洲海濱矗立有孤峰,突兀而起,如劍指天幕。

  却是一處沒有靈氣的貧瘠之地,故而歷史上無練氣士在此幽居修煉,山中幾無人跡。

  此刻峰頂却有一個頭髮亂糟糟的邋遢道士,光脚背傘。

  這位葛道人,自署三百錢道人,別號淮南。當初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岳,葛道士曾經現身中岳掣紫山,與山君府遙遙道賀,真人對面不相識,便是山君晉青都未能認出道士根脚,却被識貨的陳清流找到了蛛絲馬跡。那舊朱熒王朝地界的中岳掣紫山,祖山叠嶂峰,就曾是老道士的衆多煉丹之地之一。後來選擇晉青作為繼任者的老山君,其實一開始就是給葛仙君當過百年的燒火道童。老道士外出雲遊之前,與小道童沒說歸期,只是給後者留下一個未卜先知的預言,叠嶂峰將來會由一位心誠敬香的采石人主之。

  之前陳清流拉著老道人,去見了小弟子柳赤誠、徒孫顧璨,介紹為紫清道友。按照光脚道士自己的說法,他跟陳清流可算半個朋友。

  老道人愁眉不展,在此等人,去海上遠遊者,正是陳清流,說是讓他稍等片刻,去去就回,當然也可能一去不回,就此別過,所以道友只需等半個時辰。

  葛道人當然知道陳清流要去做什麽,不是不想勸,只是挽留不住而已,根本勸不動。

  老道士神色惆悵,路上故友紛紛凋零,往往一別變成訣別,可憐年年春草還從舊處生。

  山巔,光脚老道身邊,還站著兩個八竿子能打一著的兩人,一個沾點親,一個帶點故。那一老一小,新近搬遷來此孤峰山中結茅鑿井,老的,便是葛道人的師弟,驪珠洞天桃葉巷的魏氏老家主魏本源,或者準確說來,就是恢復記憶、前身的道士王旻,他跟驪珠洞天本土人氏的盧岳一樣,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當年驪珠洞天那場變故,落地生根,降為福地,魏本源便離開家鄉,選擇在許氏清風城外一處山坳中隱居煉丹,主要還是為視若親生孫女一般的婢女桃芽,幫她尋求狐國機緣,看看她有無那份福緣,能够先成為狐國之主,再成為整個狐族的新任主人,果能成事,那麽桃芽未來的十四境,當然不敢說她一定可以合道,至少是有了一線希望。

  可惜不成。桃芽確實在狐國之內,得到了一樁大機緣,照理說就可以按部就班,桃芽在修行路上,會遇到各種機緣,有劫渡劫,有道修道……但是沒過多久,整座狐國竟然都被拐跑了,歸了家鄉那邊的落魄山。

  王旻對此也無可奈何,書上說好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怎麽我來辛苦就山,山反而長脚跑路了?

  好在王旻心寬,覺得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味强求,著力即差,反而因此失之交臂?誤了桃芽丫頭?王旻便與桃芽坦言了自己的心思和謀劃,桃芽丫頭更是心大,非但沒有怨天尤人,反而如釋重負,開心壞了,連連說不打緊,反過來勸慰魏爺爺,說她這輩子如果能當個夢寐以求的陸地神仙,就已經特別高興了。再多的福緣,自己未必接得住,她膽子小,可不敢跟人打打殺殺,那種莫名其妙就跟誰起了大道之爭,雲詭波譎,太凶險了,她只是聽一聽就怕得要死。

  葛道人笑問道:「桃芽,就事論事,不提用心的話,真要計較起來,還是落魄山斷了你的大道前程,心中沒有絲毫怨懟?」

  桃芽一時愕然。

  葛道人繼續說道:「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你在一張賭桌上邊,押小注就有機會贏大的,結果被人將整張賭桌都撤走了。」

  桃芽小心翼翼答道:「葛師伯,我不喜歡賭錢。」

  看似懵懂單純的桃芽,其實她心中的小算盤打得賊響,估計落魄山都快聽見了。一個家鄉泥瓶巷孤兒,能够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麽本事,去跟那陳山主掰手腕。她為何要賭上性命,與之為敵?何况對方又不是故意針對自己,撤了一張賭桌,她留在桌上的那點本錢,和碰運氣掙來的賭資,又沒被一並拿走,她大可以見好就收嘛。

  兩位道士相視一笑。

  王旻望向遼闊無垠的海面,輕聲問道:「葛師兄,不會鬧大吧?」葛道人說道:「說不準的。陰陽推衍,演算之法,算不著十四境的,會自行繞路。那位道友,孤家寡人一個,光脚不怕穿鞋的。偶爾意氣用事,也可以一力承擔。

  」

  王旻說道:「那位青主道友,不還有個白帝城,有了徒子徒孫?是有道脈法統傳下來的。」

  葛道人啞然失笑,「青主道友,哪怕鬧翻天了,難道他還需要擔心自己首徒的安危?」

  王旻無言以對。

  葛道人嘆息一聲,「只求人間道路轉折,不在今日的『兩陳對峙』。」

  事關重大,葛道人甚至與師尊詢問有無破解之法,但是三山九侯先生根本沒有回應這位親傳弟子的心聲。

  如果說天下蛟龍,人間一切龍裔、水仙,還有所有修煉水法的煉氣士,都會不同程度被陳清流的劍術壓勝。

  再往上推溯些許,就會得出一個更驚人的結論,世間近水之地,就等同於劍修陳清流的道場?

  若是再大膽假設一番,沉寂三千載,悄然砥礪劍鋒之外,如今光陰長河,之於陳清流,算不算一種廣義上的水域?

  更何况,能够將一把本命飛劍删減名稱,由雙字升格為單字飛劍,再將其打磨至圓滿,這就是如今陳清流的底蘊和底氣所在。

  這也是斬龍一役功德圓滿的大道饋贈。三千年前,世間蛟龍無數,海底、陸地江河龍宮越來越多,文廟需要為他們單開一本書才行,蛟龍依舊禀性難移,割地為王,喜好搜集珍寶,滿足一己之私欲,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龍子龍孫們,行事桀驁不馴,不服山水神靈管束,與各路劍仙大動干戈,興風作浪,生靈塗炭,最終與文廟貌合神離。

  已經不知不覺陷入了一種「天厭」的境地。

  要知道最早的那些上古劍仙,比如只說古蜀地界,當初可不是為了尋寶而去,純粹是看不下去了。

  看似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陸沉,就曾勸過那幾尊神位最高的古老龍王,你們該收斂該整治了,否則香火就要斷了。

  不信。

  也可能是積弊深重,沉屙難治,那些經歷過登天一役的龍王們,即便想要有所作為,終究是無力回天。

  王旻憂心忡忡說道:「他們都是劍修,一個是老十四,一個是自身與背景都很過硬的年輕劍仙,對上了,很容易一言不合就撕破臉皮啊。」

  他雖然恢復了境界修為和前身記憶,但還是下意識以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自居。

  而那陳平安,又是家鄉年輕一輩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王旻不願意這樣的年輕人,大道受阻,就此黯然失色,泯然衆矣。

  與皚皚洲某位大修士,淪為相似境地。

  葛道人笑道:「聽口氣,是偏心陳平安更多?」

  王旻略有幾分得意神色,笑道:「我跟青主道友又不相熟,見都沒見過。但是當年在小鎮,我可是很早就看好陳平安的人,說不定能算最早,之一?」

  葛道人點頭笑道:「陳山主見著了素未蒙面的貧道,至多出於禮數,喊一聲前輩,或是葛仙君,與你重逢,却要真心實意喊你一聲魏爺爺。」

  小鎮外邊的那片神仙墳,如今地契,還在魏家手上。

  大驪宋氏哪怕在一國即一洲的王朝巔峰,也沒有在這件事上為難桃葉巷魏氏,讓後者交割地契,强買强賣。

  只因為驪珠洞天困龍之法的具體布局,都出自前身王旻之手,故而神仙墳地界,便是後身魏本源該得的報酬。

  當時是師尊降下了一道法旨,讓他去接引師弟,桃葉巷的那個魏本源,一個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與鄒子論道陰陽五行的道士。

  其實前身王旻,並非親傳,只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

  而這恰好就是王旻的心結所在,他太想要證明自己了,已有嫡傳之資。

  謝狗瞧不太起如今世道上的道士們,她覺得如今的煉氣士,求道之心不够堅韌。

  也不儘然,總有例外。因為先前葛師兄道破了天機,王旻埋怨道:「於真人是怎麽想的,為何非要讓陳平安趟渾水。一輩子沒為錢字發過愁的大財主,借了點錢而已,心裡就不痛快了?」

  葛道人調侃道:「師弟這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你借那麽多的錢出去試試看?」

  王旻大聲笑道:「我要有幾百上千顆金精銅錢,早借了。」

  葛道人問道:「師弟你有?」

  王旻說道:「我沒有,才如此說嘛,白撿個便宜。」葛道人伸出一隻手,「巧了,我手邊恰好有五百顆金精銅錢。我先借給你,你再借給陳平安,我們先談好利息,你再跟陳平安算利息?是虧是賺,我們師兄弟,各憑本事?」

  王旻將師兄的骼膊使勁推回去,結果推不動,僵持不下。

  葛道人微笑道:「真武山那邊,已經有所表示了。師弟你這個最早看出陳山主大道可期的同鄉長輩,就不意思意思?」

  王旻苦笑道:「不如敬而遠之。」

  葛道人收回手,「那就折中,魏氏可以將那片神仙墳,可以歸還大驪宋氏了。」

  王旻點頭道:「師弟馬上書信一封,寄往桃葉巷祖宅。」

  葛道人自言自語道:「陳清流與落魄山親近,是事實。」

  否則他也不會跟陳靈均喝那麽多頓酒。

  青衣小童這條黃庭國境內的禦江水蛇,如今走瀆成功的元嬰境水蛟,落魄山的供奉,那本路人集的空白首頁,都不敢寫名字。

  如果算上陳清流最早依附的目盲道士賈晟,再加上北俱蘆洲那兩位,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都可以凑一桌了。

  他們全是陳靈均在自家江湖中,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

  葛道人每每想起此事,設想這種場景,都覺得……無語。

  大海之上,青光乍現。

  葛道人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氣。

  知道輕重利害的王旻更是緊張萬分。

  陳清流轉瞬間來到山巔,抖了抖袖子,打趣笑道:「你們倆道士,就這麽憂心紅塵事?」

  葛道人問道:「見著陳山主了?」

  陳清流點頭道:「見著了。」

  王旻問道:「怎麽說?!」

  陳清流笑眯眯反問道:「如果沒記錯,我與葛仙君是半生不熟夾生飯的關係,跟魏道友很熟?是我貴人多忘事了?」

  王旻笑了笑,與這位道號青主的劍修,抱拳致歉。

  陳清流點點頭,「道行低,氣量大,與鄒子剛好相反。」

  王旻滿臉尷尬,可不敢接這個話頭。

  葛道人說道:「青主道友就別賣關子了。」

  陳清流伸手拂了拂袖子,似有劍氣殘留,電光交織,呲呲作響,看得葛道人眼皮子打顫。

  陳清流說道:「不管怎麽說,我既然欠了齊先生一個天大的人情,就得賣他小師弟一個同樣天大的面子。」

  當年第一個勘破「賈晟」的人,就是讀書人齊靜春。

  齊靜春還主動請出陳清流真身,雙方相談甚歡,喝了頓酒。後來因為齊靜春攬事,承擔了驪珠洞天積攢三千年之久的全部因果,和所有的天道反撲。當時王朱尚未恢復真龍身份,這就等於是齊靜春幫忙接下了一劍,讓當時還是飛升境的陳清流,去扛那真龍氣運氣勢汹汹滾滾而至的反噬一劍。陳清流一向不喜歡欠人什麽,所以肯定是要還的。

  先前在東海水府,那個頂聰明的年輕人,還知道不是與老秀才和禮聖搬救兵,而是請出了那位沒有喊齊師兄的齊先生,齊靜春。

  這就讓陳清流不得不提早償還人情了。

  陳清流笑道:「放心,一個泥瓶巷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可憐蟲,能够成為今天暴得大名的陳山主,自有其理由。」

  葛道人沉吟不語。

  王旻仍是忍不住開口道:「陳山主喊來了文聖?」

  葛道人搖搖頭,想得太簡單了。

  與師弟王旻不一樣,葛道人一直留心天幕,不是等于玄的身影,而是……禮聖!

  陳清流放聲笑道:「喊來了老秀才,就攔得住了?以人和的路數,躋身的十四境,合道扶搖、寶瓶、桐葉三洲而已。」

  王旻咂舌不已。

  陳清流淡然道:「當我決心遞劍,什麽面子不面子的,可擋不住。」

  在海中,在那水府,老秀才就算親臨,還真攔不住陳清流遞劍斬頭顱,所以當時陳清都才會建議陳平安要一並喊來禮聖。

  禮聖如果願意從天外返回浩然,陳清都暫時殺不得王朱。

  但是接下來,你們中土文廟,就千日防賊好了。

  禮聖打架本事大,陳清流肯定承認,但要說就能將自己拘押去功德林,依舊做不到。

  除非禮聖先肯將王朱的真龍身份剝去,陳清流不管是跌境,還是去功德林吃牢飯,都認栽。

  問題在於禮聖,做不出這等勾當。所以如果那個年輕人,自恃靠山多,一個仙人境劍修,膽敢不知輕重,身處險境而不自知,真以為單憑一己之力,撂幾句狠話,就可以攔阻真惹惱了陳清流,那就先斬真龍王朱,連陳平安都一並宰了。

  要說那小子的保命之法,肯定有幾手壓箱底手段。

  淪為一頭鬼物好了。

  可惜如今鬼道,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欲想憑此合道十四境,注定已成奢望。

  對不住,十四境劍修之外,我還收了個好徒弟。

  我這個當師父的,從來不知道鄭懷仙到底想要做什麽。更不確定他會不會摻和此事。

  問題在於,你們文廟,就可以確定鄭居中的真正心思啦?

  那就都別賭。

  葛道人瞥了眼袖子上邊的劍氣,好奇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陳清流笑道:「無緣無故蹦出個貂帽少女,她說要親眼見識一下我的劍術,配不配得上十四境。」

  葛道人問道:「是那飛升境圓滿的白景?」

  陳清流點頭道:「是她。」

  這場問劍,點到即止,不傷和氣。

  主要是白景行事古怪,好像故意挨了一劍。

  葛道人心中了然。

  這就說得通了,十分合情合理。

  「小陌」,至多就是找小夫子問劍一場。

  而白景,那是一個敢偷摸著往遠古書生車隊頭頂,砸下一片劍術如滂沱大雨的主兒。

  葛道人問道:「她劍術如何?」

  陳清流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想法。

  葛道人只是耐心靜待下文,好像非要陳清流給出一個中肯評價。

  比如當世數座天下,有無與她劍術高度、殺力大小相近的劍修?

  同樣是不被師尊記名的那個師弟盧岳,如今的飛升境劍修白裳,比之如何,差距還有多大?

  或是白景近期有無合道的跡象,在大年份、好年景的接下來這百年之內,她有無合道的機會?

  陳清流有點答非所問,「這才是劍修。」

  劍修白景,是他心目中純粹劍修該有的樣子。

  葛道人說道:「貧道準備去一趟西方佛國,青主道友有無興趣結伴同游?」

  陳清流想了想,點頭道:「是可以去那邊看看。」

  王旻心情複雜。

  已經忘記了,不知是誰給過一個稀奇古怪、深邃難解的評價。

  人間劍修就是殉道者。

  王旻壓下心頭怪異感覺,問道:「青主道友,你是一位老十四境修士,如何看待新十四?」

  陳清流笑道:「怎麽看?看都不看。」

  王旻再次無言以對。葛道人倒是知道其中緣由,並非陳清流過於自視清高了,一來老資歷的十四境,能够積攢道力,拓寬道路,讓一條所謂的獨木橋,變得無比寬廣,境界底蘊更深,尤其是像陳清流這種,更是可以借助斬龍一役的成果,砥礪劍鋒,百尺竿頭更進一大步。再者恩澤於那場磅礴大雨的新十四境們,不是被外力推了一把,便是被人拽了一下,或是更下一等的,走了某些旁門左道的捷徑,到底不如老瞎子、陳清流他們的自辟道路,等同於自造天命,强行撞門而入,單憑一己之力合道天地,從此天高地闊,大自由。

  陳清流雙手負後,神色淡然。

  不知者謂我狂,知我者謂我狷介。

  何謂真正自由,我只與我低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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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歸攏群山作一山

  時天雨,各擎一傘,滔滔不絕,笑語長談。

  朱斂是忙裡偷閒,來到山門牌坊這邊,要與賈老神仙親自道賀幾句。

  賈老神仙是經常來山脚這邊,與勞苦功高的仙尉道長說幾句體己話。

  逢人就是海內知己,見人便要稱兄道弟,深交久處究竟平常。

  老廚子與賈老神仙,可不是這種人。都是年復一年日積月累的大好交情,屬於文火慢燉出滋味,小酌怡情見真心。如今落魄山有了兩艘跨洲渡船,一艘是陳山主憑本事從中土玄密王朝那邊「買來」的風鳶渡船,一艘是跟桐葉洲大泉姚氏購得的嶄新「雷車」。而當了風鳶渡船二管事不久的賈晟,要升官了,因為山主閉關之前,就決定讓賈老神仙當渡船雷車的總管事,至於負責為跨洲渡船護道的人選,也讓賈晟自己挑選。

  賈老神仙聞弦知雅意,咱們上山是要朝下宗出手了。

  已是青萍劍宗那座書院擔任主講的賈老神仙,當然豁得出這張老臉。

  朱斂說賈老神仙有的忙了。賈晟感嘆不已,貧道這算什麽忙不忙的,比起山主和朱老先生,就是給真正勞累之人搭把手的小事。

  讓貧道做這做那的,這是往貧道肩上放擔子嗎?不是啊,山主這是往自己肩膀挑擔子呢。

  哪裡做得不對了,以山主的性格和氣量,自然不會責人,只會自責。

  與賈老神仙交心,總是輕鬆愜意的。

  相談甚歡,依依不捨臨別之際,朱斂讓賈老神仙有空去拜劍台那邊坐坐。

  賈晟比較猶豫,早就想去那邊拜山頭了,就是擔心會耽誤那位甘棠供奉煉劍修道。

  朱斂笑著說不會。

  賈老神仙便御風返回騎龍巷,備了些酒水糕點,徒步入山,走去拜劍台。

  却被告知新近綽號甘一般的老聾兒,去了跳魚山傳道授課,何時回不好說。

  賈老神仙便在檐下站著,氣定神閒,一邊躲雨,一邊等人。

  先前陳山主與右護法一起閒逛跳魚山,說自己所欠了好些人情債和文字債,絕對沒有任何的誇張。

  霽色峰劍房那邊,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好幾封來歷猜都沒法猜的飛劍傳信,暖樹負責每天收信,交給朱先生,林林總總的請帖手札已經攢了好幾大籮筐了。

  等到陳平安開始閉關,朱斂還是按照先前自己提出的觀點,哪怕落魄山被外界認為是不近人情,倨傲清高,山主依舊只需秉持一個宗旨,唯名與器,不可假人。與寄信人沒有任何香火情的,朱斂就都先晾著,無一例外,至多過眼再錄檔,記在冊子上邊,許多書信一拆開,內容可謂五花八門,有各種邀請陳山主參與慶典、幫忙給自家書齋、名勝亭閣題字的,陳山主若是實在沒有功夫贈予一幅墨寶,那他們能否自行從百劍仙、皕劍仙兩部印譜中集字。更有什麽雅集、詩社懇請陳先生大駕光臨的,還有一些寄來的文集,希望陳山主閒暇時幫忙寫序文、指正內容一二的,更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家族、門派私事,或是指點江山的針砭時事,有勞陳隱官站出來說句公道話的。有些必須回信,就都是朱斂代筆,模仿山主的口氣和筆跡,輕而易舉,小事一樁。

  但是某些書信,例如這種直接署名趴地峰或是水經山的飛劍傳信,還是需要朱斂代勞回信,為自家山主解釋一二的。

  朱斂的回信復函,一般措辭都比較委婉雅致,開頭多是「奉到來函,不勝愧感」這些內容。

  「真人抬愛,題字一事,萬不敢當。」

  「重新版刻兩部印譜一事,不願災梨禍棗,晚輩實難答應,不識抬舉,辜負盛情,既疚且感。」

  「惜被庶務纏身,不得抽身一覽,掌門信上所寫山水形勝,字字珠璣,心神往之,可當臥遊。」

  「貴派過愛,惶恐感激……草草作復,書不成字。」

  不會虧待自己,謝狗從朱先生灶房那邊拿來幾碟豆腐乳和鹹菜,再給自己煮了一鍋熱騰騰的米粥,粥飯是世間第一補人之物嘛。這天魏檗有要事相商,必須親自走一趟扶搖麓私人道場,結果就被那個兩頰酡紅、手捧一碗粥的貂帽少女攔著,蹲在廊道中,含糊不清說自家山主在閉關,誰都不見。

  倒不是介意那個「誰」包括了自己,魏檗只是倍感奇怪,「這傢伙真閉關了?」

  謝狗點點頭,幫忙澄清道:「真不是偷懶,故伎重演當那啥甩手掌櫃,咱們山主這次閉關得很認真,很嚴肅,很鄭重其事。」

  魏檗有些為難神色。謝狗立即來了精神,抬了抬下巴,拿筷子輕輕一敲白碗,神色驕傲道:「有事情,跟我說,回頭幫你捎話。我好歹是次席供奉,落魄山五巨頭之外,就數我身份最高、官帽子最大了。」魏檗笑著搖頭,「這件事,得跟陳平安當面說才行。沒事,也不是那麽著急,一旬過後,我再來這邊。在這期間,如果陳平安出關,謝次席就讓他走一趟披雲山。」

  謝狗說道:「一旬還是一個月,現在可說不準。」

  魏檗笑道:「無妨,那我就每旬來此點卯一次。」

  謝狗疑惑道:「啥事啊,值得堂堂夜遊神君如此頻繁登門?」魏檗想了想,「行吧,你幫著捎話,就說有件事,皇帝陛下那邊不好意思開口,就讓我來當說客了。既然答應了近期參加典禮,皇帝就是怕你家山主,太不把大驪新任國師的首次現身廟堂當回事,雖說朝廷那邊確實沒有大張旗鼓的意思,肯定不會借助此事大做文章,可如果他一個人招呼也不打一聲,某天跑去了京城皇宮,只是參加早朝,露了個面就立即走人,好像也說不過去。所以皇帝陛下的心思,就是希望他稍微講一點排場。」

  謝狗無奈道:「就這麽檔子事?夜遊神君就當信使啦?」

  魏檗面帶微笑道:「反正話已經帶到,該怎麽處置,就看陳山主自己的意願了。」

  謝狗出言挽留道:「夜遊神君這就走了?不多嘮幾句?杵這兒當門神,怪無聊的。」

  被貂帽少女一口一個夜遊神君說得頭大,魏檗實在是不願意久留。謝狗突然以心聲說道:「我隨手翻過箜篌的年譜冊子,上邊記錄了一個叫崔承仙的全椒山道士,先前來過這邊,在山脚桌邊坐了半天,我沒有絲毫察覺到異樣,他展現出來的境界修為,跟他的說話口氣,明顯對不上。扶搖洲全椒山,我去過一趟,透著古怪,可不是尋常道士能够守得住的。你是北岳主人,先前有無感知到不對勁的地方?」

  魏檗微微皺眉,搖頭道:「我也沒注意。」如果有絲毫的異樣動靜,魏檗肯定會第一時間盯著山門口那邊。既然不曾動心起念,就只有兩種可能性了,要麽這位訪客道行太淺,在山門口大放厥詞,吹牛皮不打草稿。要麽就是境界很高,能够極好隱瞞修為,讓自己和白景都忽略了。最奇怪的地方,還是在於如今若有飛升境跨洲遊歷寶瓶洲,得與那座大驪陪都上空的仿白玉京事先報備才行,如果假設對方是一位真人不露相的雲遊仙人,能够在落魄山的山門口停留那麽久,那就更能顯示出對方的不同尋常。

  不用謝狗提醒,魏檗便散開神識,片刻之後,「粗略一觀,北岳地界,暫時沒有發現此人踪跡。」謝狗同樣是屏氣凝神,「只見」方才北岳廣袤山河,如有一條金色長龍肆意游曳,風馳電掣巡狩轄境,由於一尊神君心念轉動的速度太快,一洲北岳山河大地交織出一張大網似的神識金光,這般動靜,除却飛升境修士,煉氣士都是渾然不覺,却瞞不過其餘四岳神君。

  可謝狗顯然信不過魏檗這門本命神通的效果,放下碗筷,起身說道:「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可以附著在你的神識之上,再查探一番。」

  魏檗點頭道:「那就再試試看。」

  都是道高者,只需三言兩語,魏檗便以秘法暫時交予謝狗一同巡游北岳的神君權柄。

  謝狗很快就埋怨道:「不用搞以點帶面這一套,翻檢山河的速度太慢了。瞧不起我麽。只管散開神識,能有多散就多散。」

  魏檗看了眼她,謝狗點點頭,胸有成竹道:「非是自誇,我們劍修的體魄神魂,其堅韌程度,非同凡響。今兒必須讓夜遊神君長長見識。」

  霎時間,從扶搖麓作為起始,便有無數條金色光線拋出一條條弧線,落在遠遠近近的北岳版圖上邊,由點及面,縱橫交錯。

  這張金色大網更加細密。

  魏檗收起神通,謝狗扶了扶貂帽,「要麽躲得深,要麽跑得快,肯定不是省油的燈。」

  魏檗說道:「既然對方敢光明正大現身山門口,還與賈晟聊了那麽久,估計不太可能是什麽心懷叵測的鬼蜮之輩。」

  山上修道之人,不論男女,只要身居高位,就容易樹大招風,招惹各路人士的好奇窺探之心。

  就說米裕,在那桐葉洲,哪怕足不下船,就引來渡口多少女子對其一見鍾情,紛紛起了愛慕之心?

  魏檗本以為謝狗還要說點什麽,却見貂帽少女鼓起腮幫,眨了眨眼睛。

  好似眼神示意,夜遊神君怎麽還不走,改變主意啦,打算多嘮幾句?

  魏檗轉頭看了眼大門緊閉的竹屋,思量片刻,就要告辭一聲,縮地山河返回自家讀書處,却聽嘔了一聲。

  魏檗趕緊轉頭望去,看到那謝狗背對著自己,端著碗,吐了一碗。

  貂帽少女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沒轉頭解釋什麽,大概是破天荒難為情了?

  魏檗到底善解人意,只當什麽都沒發生,就要返回披雲山,却見那謝狗仰起頭,「一飲而盡」。

  這下子輪到有潔癖的魏檗,差點沒忍住當場乾嘔起來。

  謝狗吧唧吧唧嘴,碎碎念著粒粒皆辛苦、由奢入儉難啊,轉身笑哈哈說道:「夜遊神君,剛想起有件事,得跟你聊幾句。」

  魏檗笑容尷尬,「不著急。」

  夜遊神君什麽的,好像已經不算什麽了。

  謝狗說道:「緊要事,不拖延。」

  魏檗心中幽幽嘆息一聲,坐在臺階上,「說說看。」接下來謝狗所言,還真是不是一件小事,先說了真武山與落魄山的那樁買賣,這就意味著大驪秘錄記載為「甲六山」的龍脊山,只要風雪廟和龍泉劍宗點頭,便有機會正式劃撥到落魄山名下。至於大驪宋氏那邊,估計只怕陳山主不開這個口吧。魏檗心領神會,說風雪廟和阮邛那邊,自己去幫忙言說此事。之後便是落魄山早有預謀的買山大業了,同理,最想要促成此事的,還是大驪王朝,比落魄山還著急。

  驪珠洞天落地生根之時,小鎮西邊群山,連同披雲山在內,總計六十有二。

  自從龍泉劍宗都要主動為落魄山騰地盤之後,如今還有十來個大大小小的仙家門派,屬於是硬著頭皮不搬。

  阮邛是大驪王朝首席供奉,宋氏兩代帝王的座上賓,尚且需要如此「避嫌」,也確實由不得那十幾個門派不多想,不憂心。

  實在是捨不得遷徙離開,到嘴的一塊肥肉,還沒吧唧幾下嘴,就要往外吐,擱誰都不願意。

  他們既不願意做一筆虧錢甚至是蝕本的買賣,又擔心自己的不識趣,與龐然大物的落魄山惡了關係,被記仇。

  可他們又無阮邛的身份、劉羨陽的面子,能够讓魏神君親自動手幫忙搬山。

  明眼人都知道,落魄山在新處州的一家獨大,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是紅塵洪流,大勢所趨,螳臂當車,擋是肯定擋不住的。當時魏檗遷走了神秀山在內的七座山頭,分兩次購買入手,前三後四,第二次的四座山頭裡邊,其中就有劃撥給徐小橋的道場,舊名鑄山的煮海峰,還有新任宗主劉劍仙坐鎮的猶夷峰。那座螯魚背,是落魄山白紙黑字租給珠釵島的,雙方還老早就締結盟約了,從書簡湖遷徙至此的劉重潤,據說她與陳山主相識於危難之際,劉重潤跟那撥女修,自然無此顧慮。

  至於屬於黃粱派下山的衣帶峰,與落魄山關係也是極為融洽,有位粉裙女童經常送些特産到山上,這份待遇,旁人羡慕不來。

  所以等到跳魚山和扶搖麓,都被落魄山收入囊中,留在新處州的那撥山頭主人,就立即聞風而動,開始各方打聽,詢問價格了。

  有些留在處州的門派,已經與上山,以飛劍傳訊反復溝通了此事,一個個都心急如焚,你們落魄山倒是主動開價,找我們談啊!

  有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山主陳平安的意思是在未來百年之內,爭取能够占據半數山頭。

  在這個漸次歸攏群山為一的過程裡邊,落魄山當然做不出那種强買强賣的勾當,總要價格公道、皆大歡喜才好。

  謝狗神色認真道:「別誤會啊,我們落魄山可是正經人家,從不仗勢欺人,做買賣,該花錢花錢,只有溢價,絕不打折。」

  魏檗笑道:「也不只是錢的事情。」謝狗說道:「以物易物、以寶換山也是可以的,落魄山財庫裡邊的那堆法寶、靈器,都可以折算成神仙錢,此外我們還可以在別處幫忙尋找山頭,大體上就是一筆神仙錢加上幾件寶物再加上一塊山頭的交易法子,不怕對方獅子大開口,就怕對方不開口。」「山主甚至還說了,一些個被北岳神君府仔細勘驗過身世清白的門派仙府,可以邀請某位霽色峰祖師堂成員,擔任記名客卿。」「未來也可以送兩到三位修道胚子,進入跳魚山修習上乘仙法,人數再多,就不成了。傳道一事,必須慎重。聞道二字,豈能輕巧。當然,如此一來,山頭價格得另算。」魏檗頻頻點頭,只是聽到「上乘仙法」的時候,難免有些疑惑,跳魚山那邊要傳什麽道法?那幾個桃符山道士,他們若是要傳真法,恐怕不太合適吧。要說所學駁雜的陳平安,也確實能擇菜一般,挑選出幾種術法傳授他人,可問題在於陳平安對那跳魚山,無論是修道還是學武的十六人,根本不上心,反而有意拉開一段距離。不過老廚子也替山主辯解了一句,這叫上心不分心。

  謝狗笑道:「甘一般,在進入劍氣長城之前,還是有幾手不俗術法傍身的,由他親傳授予他人,沒有什麽山上忌諱。」「何况我也有幾種粗淺的入門術法,是那地仙之下,夢寐以求的高明煉氣法子,非是自誇,確是再穩當不過的登山法。就像米粥,養胃補人,很能裨益魂魄的。唯一的缺點,就是對資質的要求比較高,修煉起來,門檻不低。所以我這個次席供奉,才會跟敢甘一般打個配合嘛,天才有天才的修道法,庸才有庸才的登山法,哈哈,兩相配合,一網打盡,誰來了都不覺得有賺。」

  魏檗笑道:「如此一來,不是不可以談。其實等到陳平安當了國師之後,由大驪朝廷將這個消息昭告一洲,可能會更好談。」

  買賣當然還會是買賣,就是有點不厚道。

  謝狗眼睛一亮,撇撇嘴,「對嘛,我也是這麽講的,但是咱們山主不願這麽談買賣,我這個當次席的,又有什麽辦法呢。」

  魏檗想起一個說法,笑問道:「對了,不是落魄山四巨頭嗎?怎麽到你這邊,變成五巨頭了?」

  因為小米粒的關係,魏檗對落魄山的大小近况,還是很熟悉的。

  那四位身份顯赫的「高官顯貴」、「山中宰相、尚書們」,分別是朱斂,長命,韋文龍,姜尚真。

  謝狗看了眼魏檗。

  魏檗茫然,一頭霧水。謝狗小聲解釋說道:「四大巨頭裡邊缺了個幕後功臣,我一聽就來氣,越想就越氣啊,這不就擅作主張,把夜遊神君加上了。小米粒覺得這個主意蠻好,表示附和,無異議。咋的,小米粒還沒去披雲山給夜遊神君報個喜?」

  魏檗保持微笑,「我謝謝你啊。」

  先前魏檗還覺得這個說法很有趣,結果到頭來,自己也是個笑話?

  貂帽少女大手一揮,「不用謝,客氣個錘兒,我剛好有一事相求,有勞魏神君牽線搭橋當媒人。」

  魏檗笑呵呵,好傢伙,這是讓自己以德報怨嘍?

  謝狗壓低嗓音說道:「承蒙山主不棄,我入山晚,驟然顯貴,竊據高位,擔心不服衆啊,就殫精竭慮,終於想出個補救法子。」

  魏檗本就緊綳的笑容愈發僵硬。

  實在是被她這套文縐縐酸溜溜的言辭給噁心膩歪壞了。

  去你娘的來此扶搖麓點卯,回頭讓陳平安自己滾去披雲山,找我談那件事情。謝狗却自顧自神采奕奕說了起來,打起了小算盤,「如今落魄山的兩個近鄰,扶搖麓和跳魚山,都成了藩屬山頭了,只剩下那座幾步路遠的天都峰,略顯孤單,怪可憐的,我就想要瞞著咱們山主和我家小陌,偷偷買下來。上山問樵,入水問漁,這個規矩,這點禮數,我還是懂的。」

  魏檗一言不發。

  隔壁天都峰,山頭占地很廣,只是略遜落魄山一籌,但是這麽一個大山頭,却只有十幾個練氣士,而且山中連個金丹都沒有。

  天都峰的上山門派,在寶瓶洲南邊,名聲不顯,跟黃粱派是差不多的底蘊。

  有一位傳聞閉關多年的元嬰祖師爺,當代掌門是位金丹地仙,坐鎮山頭,再有幾個據說擁有地仙資質的得意弟子。

  除了掌門是位貨真價實的金丹,做不得假,其餘兩個說法,不是傳聞,就是據說。

  謝狗繼續說道:「當年的行情,入手那座天都峰,估計不會超過十顆金精銅錢。當然,得按照如今的市價算了,得翻十倍,再乘以五,五百顆穀雨錢,够不够?」

  魏檗說道:「天都峰的買家,不看重錢。」

  關於天都峰明面上的山主身份,以及真正的幕後主人,披雲山都不好泄密。陳平安也有默契,從不會在這類事情讓魏檗為難。

  謝狗還不死心,「是完全不看重錢,還是不太看重錢?」

  魏檗說道:「那邊從頭到尾,就沒想著靠天都峰賺一顆銅錢。」

  謝狗無奈道:「不肯談錢,就難聊了。」

  要是在蠻荒天下,就不一樣,雙方坐下來肯談錢的,才是難聊的。

  魏檗賣了個關子,說道:「天都峰歸屬,還真得陳平安成了大驪國師之後,才有的談。」

  謝狗無精打采,其餘山頭,她都瞧不太上眼。先前倒是有一個自稱道號是崩了真君的外鄉人,財大氣粗,到處串門,有個有據可查的桐葉洲譜牒身份,與那十二個門派,都開出了一個讓人很難拒絕的高價,他還願意先給一大筆定金,只要有意向,就可以拿走定金。一只錢袋子直接摔在桌上,裡邊裝的,可是穀雨錢!那位崩了真君還信誓旦旦,如果哪天反悔了,甚至不論是誰反悔,買賣不成仁義在,不用歸還定金。

  要是不放心,擔心是那仙人跳,可以拉來槐黃縣衙戶房當差的,雙方先簽個草稿契約。

  天底下有這樣不把錢當錢做買賣的?你該叫仁義真君才對吧?可問題是他敢買,他們未必敢賣。一來錢貨兩訖,正式交割地契,雙方都需要與大驪朝廷戶部碰頭。萬一誰轉手高價賣出了山頭,結果那個崩了真君,轉頭就開始作妖,出了任何紕漏,鬧出么蛾子,可別一大袋子神仙錢還沒捂熱,就要去落魄山賠禮道歉,或是去大驪刑部交代事情。又比如,是那個所謂的桐葉洲買家,其實是某位山巔修士的錢袋子,因為事先得到了什麽小道消息,要搶先以「低價」買下山頭,再去跟落魄山的陳山主當面鑼對面鼓,漫天要價?

  都在猜測,會不會是正陽山某位老劍仙的泄憤之舉?你讓我們在邊界立了塊碑,我們就在你家旁邊買山頭,故意噁心落魄山?

  可不可能是老龍城苻氏的一擲千金,拿錢開路,想要憑此與陳山主緩和關係?

  不管外界如何衆說紛紜,周首席的這種誠心誠意的砸錢舉動,後來很快就被山主臨時叫停了。

  結果那些選擇觀望的門派,當時沒收定金的,比較後悔。收了錢的,也良心不安。

  畢竟落魄山如今都有了一座下宗,青萍劍宗還分走不少霽色峰祖師堂成員,又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

  「群山歸一」一事,確實做不得準。

  除了那位陳山主自己心中有數,其餘人等,關於西邊群山,會不會全部「花落陳家」,暫時不好說啊。

  謝狗隨口說道:「我看那搬走的龍泉劍宗,聲勢不小,望其氣,不比五岳遜色。」龍泉劍宗那邊,作為最後一任驪珠洞天坐鎮聖人的阮邛,最早選中了神秀山、挑燈山和橫槊峰。後來又買下了四座山頭,三座給董谷、徐小橋和謝靈這三位親傳弟子,再預留一座猶夷峰,給那位「暫借醇儒陳氏」的劉羨陽。魏檗點頭道:「首徒董谷能熬出個玉璞境,徐小橋別有機緣,她能够占據煮海峰,就是修道契機所在。那個福緣深厚的長眉兒,先是閉關躋身上五境,出關沒多久,借助於那件仙兵品秩的玲瓏寶塔,又有了一場雨中悟道法,憑藉祭出那件至寶,可以從雨水中,順其自然截取功德,就像小鎮那邊的天井,四水歸堂,其實是單開了一條道脈作溝渠,引水流入自家中。說不定他會比劉羨陽更早躋身仙人。」魏檗跟阮邛、劉羨陽兩任宗主,關係都很不錯,連陳平安都不清楚一事,阮邛經常私底下邀請魏檗去龍泉劍宗喝酒,關係非比尋常。所以魏檗聊起這些內幕,差不多就是閒聊家事了。何况劉羨陽跟陳平安是什麽關係,早就一洲皆知了。

  謝狗笑道:「謝靈的最終大道成就,肯定比不得劉羨陽,差遠了。」魏檗說道:「這只是你們這一小撮山巔人物的看法。飛升之下,好像都不算什麽。甲子之前的寶瓶洲,別說多出一位仙人了,就是有人躋身玉璞境,都是了不起的大事。」

  謝狗突然問道:「那場斬龍一役,是不是藥鋪楊老頭牽起的線頭?陳清流與他,一明一暗,有正有閏,交互間架。」(注1)

  魏檗沉默片刻,說道:「逝者已逝,為尊者諱,就不聊這個了。」

  謝狗無奈道:「就你們規矩多。」

  魏檗笑了笑,「習慣就好。」

  楊老頭,既是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還是掌握一座飛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

  那麽他對於當初叛出遠古天庭的真龍,態度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謀劃,總喜歡草蛇灰線,綿延千里,暗藏殺機。古蜀地界一衆名山,曾被聚攏遷徙至真龍隕落處,就成了如今的西邊群山。

  自身便是一頁老黃曆的純陽呂喦,曾經為陳平安解惑,遙想當年,橫空出世的陳清流,他古時煉劍處,洞天名為括蒼。(注2)

  竹屋與門外廊道,看似近在咫尺,實則天壤之隔。魏檗返回披雲山之前,又說了件事情,「是大驪皇帝親自給出的建議,朝廷那邊會拿出五袋五色土,作為陳平安擔任國師賀禮之一。我們幾位山君,得到消息,被皇帝陛下拉著專門開了一場御書房會議,都覺得沒什麽問題,但是各自一袋子五色土的分量,皇帝陛下沒有提什麽硬性要求,反正佟山君都已經讓人將一袋五色土交予大驪禮部了,分量不輕,大手筆,換成我,都未必捨得一口氣拿出這麽多,也難怪晉青嘀咕了幾句,是不是跟陳山主事先約好了的,故意讓佟老兒幫忙哄抬物價來著。」

  屋內那位陳山主,就是走五行本命物搭配的尋常修煉路數,多年之前,多虧學生崔東山幫忙,得到了五袋子土壤。不過那會兒五色土壤的品秩,還不算太高。寶瓶洲五岳,自然各有五色土之一。當魏檗他們從一國山君,躋身為一洲山君,再晉升為神君。五色土的品秩,就跟著水漲船高了。

  謝狗笑道:「這個皇帝倒是精明,是個會過日子的,這分明是慷他人之慨嘛。他怎麽不從國庫裡邊拿出一堆金精銅錢?」

  魏檗欲言又止,思來想去,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一句,「皇帝陛下暗示過我了,等到你們山主接任國師一職,大驪數座密庫珍藏,任憑新任國師自取。」

  謝狗兩眼放光,哇了一聲,搓手道:「雄才偉略,好人一個啊,投緣投緣,大驪宋氏還缺不缺皇室供奉?趕了個晚集,當不成首席,我可以當個次席!」

  魏檗笑問道:「當真?」

  謝狗試探性說道:「魏先生,咱們可是一伙的,你可不能幫著外人坑自己人啊。」

  魏檗笑呵呵道:「謝姑娘不肯當真就算了。」

  無事閒聊魏夜遊,有事相商魏先生?你們落魄山,好風氣啊,一個個的,都不知道是跟誰學的臭毛病。

  謝狗催促道:「魏大哥,到底咋個說,給句準話麽。」

  魏檗咦了一聲,他竟是一個身形不穩,不光是雙方脚下竹制廊道如軟泥。

  好像整座扶搖麓,都飄忽如一張薄紙。

  只是這種非比尋常的異象,一閃而逝。

  反觀那貂帽少女,輕輕跺脚,幫忙打消這份道氣漣漪,好像早就習以為常了。

  魏檗以心聲問道:「這是?」

  謝狗咧嘴笑,只是以心聲回答了一個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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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一,993章《山中多美好》
        註二,985章《關門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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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3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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