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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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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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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1 00:40:2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章 腳下河山

  當斗笠漢子鬆開那柄竹刀的刀柄後,換作肩頭一拍,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俊美男子,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愈發戰戰兢兢,他臉上再無先前指點江山的暢快笑意,身形一動不動,嗓音乾澀道:「前輩,今日誤會,是我唐突了。」

  事實上,這個來歷不明的漢子,既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身側,輕而易舉以尋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竅,那麼他就確定無疑,自己絕非此人的對手,興許唯有等到自己成為棋墩山正神,才有與其扳手腕的底氣,那麼一個棘手問題就擺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實實站直了挨打,還是硬氣地搏上一搏?

  其實當那人手心離開刀柄的瞬間,普通材質的竹刀就已經失去了震懾力,作為神祇,哪怕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擱在世俗王朝的官場,他就是沒有官身的胥吏罷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當下這副經受無數香火熏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體魄,尤其是沒有死穴一說,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後背心口,仍是不礙大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漢子,越是如此漫不經心,他就越忐忑不安。

  猶記得當初被那兩位蒞臨此山的陸地真仙,以無上神通銷毀他的神位金身,當時那兩人的氣態姿容,亦是如此輕描淡寫,甚至遠遠不如他們對弈手談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後,此時又恢復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間小葫蘆,輕輕晃動,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繞著這位年輕俊美的土地公轉圈散步,嘖嘖道:「你這傢伙演戲的本事挺好,當然那條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不過你自認為大功告成後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聲,很精彩,我喜歡。」

  那雙黑蛇白蟒早已開竅通曉人性,在斗笠漢子笑眯眯跟男子打招呼的同時,幾乎同時就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開身軀長牆,退回山巔石坪一側邊緣,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後撤,乖乖盤踞在懸崖畔,皆頭顱低垂,低眉順眼,溫馴異常。

  這一次,絕不是假裝,蛇蟒雙方那覆蓋龐大身軀的鱗片,微微顫抖,發乎本心。

  它們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漢子。

  阿良一記竹刀,就讓一切塵埃落定。

  年輕土地聽到斗笠漢子的打趣後,滿臉尷尬,「阿良前輩說笑了。」

  阿良收斂笑意,「說笑?」

  俊美風流的年輕土地好像察覺到不妙,大概以為眼前這位斗笠漢子,是那種翻臉無情的性格,是要對自己痛下殺手了,一急之下,便是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軀如黃泥軟化流淌,立身之處的地面泥漿翻湧,幾乎一個眨眼功夫,這位土地就不見了蹤跡,爛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間恢復如常。

  縮地成寸,其實道門兵家都有類似術法。

  沒了身軀支撐,綠色竹刀下墜。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發現紅棉襖小姑娘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趕緊抬頭挺胸,沒有將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擺出一副抬頭望天的瀟灑姿態。

  斗笠漢子偷偷碎碎念:「誇我,使勁誇我。我阿良最大的兩個優點,就是喜歡接受批評,你批評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經得住別人的稱贊褒獎,再沒譜再肉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開口,孩子一路小跑到阿良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阿良,你來這麼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懶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來一點,以後就沒人陪你嘮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麼到時候你會不會想我?」

  假裝高人風範很是辛苦的阿良頓時破功,惱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不反駡回去,低下頭,臉色有些黯然。

  阿良嘆了口氣,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你這不是沒死翹翹嘛,愁眉苦臉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馬笑嘻嘻抬起頭,「阿良,你教我絕世武功吧?」

  阿良笑問道:「你能吃苦?」

  孩子一本正經搖頭道:「當然吃不住苦,你就沒有讓我不用吃苦,也能練成天下無敵的厲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覺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眼斗笠漢子,「阿良,你讓我很失望啊。」

  李寶瓶背著小書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後跑去看陳平安。

  林守一來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卻沒有開口詢問什麼,阿良對少年點了點頭,示意私下聊。

  渾身浴血的朱河盤膝而坐,只是看著嚇人而已,並未傷及魂魄和元氣根本,漢子抹了把臉上的血跡,滿臉笑意,只覺得痛快,真是痛快,這輩子不曾如此酣暢淋漓,好像所有心胸間的積鬱都因為這場大戰,一掃而空,腦海清明,筋骨舒張。

  朱鹿飛奔到朱河身邊,蹲下身,還帶著滿臉淚痕,朱河擺手大笑道:「閨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覺像是抓住了一絲破境的契機,原本死氣沉沉的幾座關鍵竅穴,有了新氣抽芽的跡象,別小看這點苗頭,對於爹這種原本武道前途斷絕的人來說,莫大幸事!」

  朱鹿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道:「爹,你別急著說話了,小心扯到傷口。」

  朱河笑意更濃,雙手撐在膝蓋上,容光煥發,整個人顯得格外精神飽滿,「這點小傷算什麼,若是再熬上一刻鐘一炷香的功夫,爹說不得就能一隻腳跨入第六境的門檻了,當然,前提是爹沒死在那條畜生的嘴下。」

  朱河說到這裡,望向斗笠漢子那邊,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輩,到了紅燭鎮,請你喝那新釀的杏花春!」

  背對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擺擺手,說了句很煞風景的話,「老朱啊,大恩不言謝,記在心裡就好,說出來顯得多沒誠意。」

  陳平安那邊接過李寶瓶遞過來的小瓷瓶,正是楊家鋪子的祖傳獨家秘方,用處很簡單,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鎮神仙墳,與馬苦玄那番差點分出生死的慘烈搏殺後,少年便用過一次。如果阿良沒有及時出現,那麼這只小瓷瓶就一定會派上用場。現在就不需要了,陳平安此刻雖然滿身絞痛,但是還不至於用上它,楊老頭曾經說得很清楚,是藥三分毒,能不用就別用,尤其是習武之後,如果濫用所謂的靈丹妙藥,長遠來看,就是在挖自己的牆角。

  李寶瓶看著臉色蒼白的小師叔,心思細膩的小姑娘敏銳發現,小師叔握著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顫抖。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不打緊,只是身子骨暫時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沒有好處,如果我的感覺沒有出錯的話,將來好處要更多一些。」

  李寶瓶使勁點頭,一點也不懷疑,因為小師叔說過不會騙她。

  阿良環顧四周,分別看過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覺地往地面釘入一寸距離。

  一位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腦袋上就跟被一記天雷砸中,鮮血爆濺,他嚇得屁滾尿流,躲遠幾步後抬頭望去,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綠色刀尖而已,再無其它。這位氣度翩翩如豪閥俊彥的貌美青年,咬咬牙一跺腳。

  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從棋墩山石坪如雨後春筍,破土而出,他一隻手掌按住傷口,哭喪著臉望向那個高深莫測的斗笠漢子,恨不得跪地求饒,苦苦哀求道:「懇請大仙不要再戲耍小的了。」

  當這位年輕土地去而復還後,少女朱鹿下意識嚇了一大跳,她不知為何瞬間就情緒爆發,站起身對著阿良喊道:「殺了他們!」

  阿良笑著轉過身,看著那個臉色猙獰的少女,問道:「為什麼要殺掉他們?跟我無緣無故,無冤無仇的。」

  少女清秀可人的臉龐愈發扭曲,伸出手指,遙遙指著斗笠漢子,「無緣無故?!那兩條畜生方才要吃了我們!這個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後的罪魁禍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滿臉焦急的年輕土地,然後各自看了眼黑蛇白蟒,「你要吃我?你?還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兩頭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搖頭。

  少女氣得渾身顫抖,哭腔道:「我爹差點就死了,我們都差點死了!」

  她淚眼朦朧,望著那個陌生至極的斗笠漢子,「你明明有這份能耐,為民除害,為何不做?兩頭孽畜,一個假公濟私,不庇護旅人,反而合夥害人,你阿良怎麼就殺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來,「哈哈,你這口氣,像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啊。不行不行,我其實喜歡年紀稍大一些,身段完全長開了的姑娘……」

  說到這裡,阿良從地面抽出竹刀,放回刀鞘,雙手做了一個渾圓飽滿的手勢,賊兮兮道:「我喜歡這樣的。」

  少女楞了楞,尖聲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掙扎著起身,拍了拍自己女兒的肩頭,沉聲道:「不可無禮,更不可意氣用事,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輩自行處置好了。」

  朱鹿猛然轉過頭,望向遠處,滿臉委屈憤懣。

  阿良望向陳平安,少年點頭道:「阿良你做決定。」

  阿良懶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說了算,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身為江湖兒女,咱們要大度些……」

  年輕土地使勁點頭。

  石坪那兩條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頭顱。

  阿良突然轉變口風,「可害我受了這麼大驚嚇,沒有一點補償就不合情理了。」

  年輕土地欲哭無淚。

  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點膽子嚇破的人,現在就站在你對面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摟過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尷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個卻是玉樹臨風的修長身材,幸好後者識趣,連忙低頭彎腰,才讓阿良不用踮起腳跟與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著他竊竊私語,他小雞啄米不斷點頭,絕不敢說半個不字。

  到最後,似乎是被阿良的簡單要求震驚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層皮的年輕土地,既驚喜且狐疑。

  阿良不耐煩地揮揮手,「趁我改變主意之前,趕緊消失。」

  之後年輕土地與蛇蟒,以類似唇語的偏門術法溝通,然後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搖擺游曳,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斷翅,儘量繞開衆人,與那條黑蛇一起離開山巔,離去之前,面朝那位某個瞬間讓它們幾乎蛇膽炸裂的斗笠漢子,兩顆碩大頭顱緩緩落下,最終觸及地面,向阿良擺出臣服示弱之意。

  暮色裡,一場突如其來的驚險大戰之後,朱河喊上陳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處溪澗清洗傷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邊,各自清洗掉臉龐衣衫上的血跡,朱河欲言又止,陳平安眼見少女一個人遠遠坐在溪澗石頭上,少年就說先回去了,朱河點點頭,沒有挽留。在陳平安離開後,朱河站起身,來到女兒身邊坐下,柔聲道:「怎麼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

  少女脫掉靴子長襪,露出白白嫩嫩的腳丫,聽到父親略帶責問的言語後,少女驀然睜大眼眸,委屈道:「爹,你什麼意思?」

  朱河看著女兒的眼睛,那是一雙像極了她娘親的漂亮眼眸,使得這個正直漢子一些到了嘴邊的生硬話語,稍稍打了個轉,嘆了口氣,語氣平緩道:「先前陳平安阻止你不要毀掉岳字,事後證明他是對的。」

  朱鹿雙手抱住膝蓋,望向溪澗流水,冷哼道:「你又不是他爹,他陳平安當然不擔心,我當時哪裡顧得上這些,如果萬一他錯了呢,難道我就看著你死在那裡?」

  朱河默不作聲。

  她扭過頭,紅著眼睛,「爹,如果我那個時候不做點什麼,還是你的女兒嗎?」

  朱河忍住一些傷人的話,硬生生把一個字一個字憋回肚子。

  男人本想說你身為二境巔峰的武人,不該面對强敵便輕易失去鬥志的。

  只是這些話,如果只是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說。

  但他還是她的父親,那麼這些話,就不能說了。最少在這個時候不能說,只能等到以後找個合適的機會。

  但是朱河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具體是什麼,男人又說不上來。

  剛剛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線曙光的男人,沒來由有些愧疚傷感,心想她娘如果還活著就好了。

  通往石坪的山路上,少年緩緩獨行,夕陽將少年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長。

  山巔,李寶瓶在收拾小書箱裡的家當,李槐湊熱鬧蹲在一邊,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寶瓶,小書箱我馬上也會有了哦?」

  李寶瓶狠狠剮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師叔叫小師叔!」

  李槐問道:「憑啥?」

  李寶瓶殺氣騰騰地揚起一顆拳頭,眯眼問道:「夠了嗎?」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師叔算什麼,我還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個輩分。」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遠了後,才轉頭笑道:「李寶瓶,以後萬一跟我陳平安稱兄道弟,你咋辦?應該喊我啥?」

  李寶瓶呵呵笑著,站起身後,擰了擰手腕。

  李槐慌張道:「李寶瓶,你能不能總這麼用拳頭講道理啊,我們好好說話不成嗎?我們是讀書人,讀書人要……」

  不等李槐說完,李寶瓶快步上前,就要揍這個李槐。

  李槐急中生智,硬著頭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寶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師叔,覺得你是蠻橫不講理的千金小姐?到時候他不喜歡你了,你找誰哭去?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這叫勿謂言之不預!」

  李寶瓶停下身形,皺緊眉頭。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們三個裡頭,陳平安最喜歡你了,只要你以後別像那個朱鹿就行。」

  李寶瓶笑著返回原位蹲下,繼續收拾小書箱。

  李槐跟大搖大擺離開,滿臉得意,「山人有妙計,治國平天下。以後再也不怕李寶瓶嘍。」

  李槐高興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衆樂樂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來!」

  孩子舉目望去,結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麼時候湊在了一起,李槐剛要跑去,結果猛然停步,因為那一處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現的地方。李槐一陣後怕,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跑去蹲在李寶瓶身邊,然後尋找陳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傢伙毅然決然飛撲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這個鬼怪靈精的頑劣孩子,下意識覺得那個李寶瓶的小師叔,挺靠譜,最少比那個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遠方山河,林守一仰頭喝了一口烈酒後,將酒葫蘆遞還給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倒八,大不相同,少年輕聲問道:「阿良,這葫蘆裡的酒是不是很不簡單?」

  阿良嗯了一聲。

  林守一好奇問道:「怎麼個不簡單?我只知道喝過酒之後,我的身體變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小酒壺,一語道破天機,「僅是故意搖晃出一點點酒氣,就能嚇退鐵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說厲害不厲害?當然了,像平時這樣拔出酒塞而已,鼻子再好,也只能聞到酒香。」

  林守一愈發好奇,問道:「那你為何要放過那位此山土地和兩條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是有護身符的存在,殺了不難,但是之後會很麻煩,而我現在最怕的就是麻煩。再說了,他們跟你們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無冤無仇,現在你們什麼都沒有少,朱河還得了天大裨益,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

  阿良停頓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東西,不過我估計他不會太在乎就是了。沒辦法,這傢伙對於得失的計算方法,跟別人不太一樣。」

  林守一說道:「是說陳平安吧?他受的傷顯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過他掩飾得比較好。」

  阿良對此不做評論。

  林守一自顧自說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沒有錯,但是她錯在……」

  阿良擺擺手,打斷少年的蓋棺定論,笑道:「背後不說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林守一嗯了一聲,果然不再說話。

  清風拂面,阿良慢悠悠喝著酒,緩緩道:「林守一,你很聰明,你是第一個意識到我值得結交示好的聰明人,別急啊,我可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寶瓶,有人如福緣,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齊靜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竪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認識我這樣的朋友?」

  林守一會心一笑,這個男人從來不放棄自我吹捧的機會,早就習慣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少年,越來越確定一件事。

  那就是阿良的吹噓,聽上去很不著邊,可那是因為連同自己在內,沒有誰真正知道這個傢伙的厲害。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頭望向夜幕降臨的天空,輕聲念道:「還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動人的言語?」

  阿良晃晃腦袋,散去那點愁緒,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連綿山脈,「在有些人眼中,人間就像一條倒掛的銀河。」

  林守一問了一個極有深意的問題,「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嗎?」

  阿良搖搖頭,「暫時還不是,我不太喜歡做那樣的人。」

  阿良輕輕呼出一口氣,不再喝酒,單手托起腮幫,歪著腦袋眺望遠方,「昔年有一位脾氣死强的老先生,桃李滿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齊靜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術最高,還有一人的劍術最强。」

  林守一忍住笑,轉頭望著斗笠男人的側臉,道:「劍術最强的弟子,是叫阿良嗎?」

  阿良哈哈大笑,「那個人當然不是我,怎麼可能是我。」

  沒有猜對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錯愕。

  只聽那傢伙笑著說道:「不過那個人的劍術,是我教的。」

  少年雖然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可仍是對此深信不疑。

  阿良轉過頭,問道:「如果我說齊靜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少年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林守一,果然很聰明,所以明天你沒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少年咧嘴而笑,不過依舊含蓄無聲。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讀書人說話,就是有學問。」

  林守一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阿良,陳平安讓你失望了嗎?」

  斗笠漢子臉色如常,「拭目以待吧。」

  ————

  夜幕深沉,後半夜的篝火旁,陳平安像往常那樣跟朱河負責輪流守夜,少年同時編織著草鞋。

  朱河不知為何起身來到少年身邊,陳平安有些訝異,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著男人粗獷的臉龐,男人轉頭笑問道:「你應該找到那股氣了吧?氣若遊龍,而且它不斷下沉,四處游走,對不對?」

  陳平安點點頭,坐正身體,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沒有藏藏掖掖賣關子,慢慢解釋道:「這等於說你躋身了泥胚境,千萬別小看這第一道坎,能否習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這一口氣。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身體依然是不成氣候的泥塑菩薩,但只要有了這口氣,就算登堂入室,之後一切皆有希望,武道之巔的風光再好,沒有這關鍵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談。」

  朱河打量了一下少年,贊賞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錯,嗯,是很不錯才對,一點不輸給那些藥罐子裡浸泡長大的豪閥子弟。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是大致可以確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後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雖然不太說得通,為何你尚未真正讓那股氣機找到棲息修養的氣府竅穴,但你的體魄經脈,的的確確屬第二境的成就,不過遠未二境大成而已。」

  陳平安屏氣凝神,認真凝聽這些千金難買的武學門道。

  被李家老祖宗譽為「明師」的男人,繼續說道:「木胎境,這一層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賦,不管根骨,就兩個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們解釋過大驪驛路,對吧?」

  陳平安點頭問道:「這跟習武也有關係?」

  朱河給溝壑添了一把柴禾,儘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語,解釋那些原本雲遮霧繞、晦澀難明習武關竅,笑道:「我們的人體經脈,其實就像驛路,想要車馬通行,就只能一點點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有些人憊懶,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腸小道,搭建了獨木橋,其實也能走,繼續往武道高處走,但是越往後,局限會越大,很簡單的道理,高手支招,如同兩國之爭,就看誰的兵馬馳援更快,哪怕你有千軍萬馬,但是道路狹窄難行,你如何順利調兵遣將?」

  陳平安恍然大悟,「是這個道理!」

  「所以這一層又叫開山境,最考驗水磨功夫,習武必須下死力氣,下苦功夫,以至於被眼高於頂的練氣士,視為下等人的末流活計,就跟這一層有很大關係。因為武人在這一級臺階上,實在是容不得半點懈怠偷懶,就跟莊稼漢差不多,想要收成,就只能埋頭苦做。」

  陳平安笑道:「我吃苦還行,不比別人差多少。」

  朱河啞然,心想你陳平安如果才是「還行」的話,那我朱河該置身何地?

  朱河臉色肅穆起來,「但是切記,在這一層境界,勤勤懇懇是好事,卻也不能滯留太久,道家為何推崇返璞歸真四個字?就在於先天一口真氣,隨著歲數增長,會逐漸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間的污穢之氣、陰煞之氣在內,諸多雜氣給混淆得渾濁不堪,這就像文人喜飲茶,他們種植茶樹,最忌雜木叢生,即是此理。」

  「一般而言,在十六歲之前,最多十八歲之前,就要嘗試著突破進入第三境,水銀境,讓自己的氣血更加雄壯,如水銀凝稠,與此同時,你的身軀會愈發輕盈,同時骨骼卻愈發堅韌。人之氣血,如沙場武將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師,而不是那種草台班子,綉花枕頭,這麼說能理解嗎?」

  腳上穿著草鞋的少年,又低頭看了眼手中正在編織的草鞋,赧顔道:「能理解。」

  朱河忍俊不禁,低聲笑道:「第二境的大成之境,能夠讓你肌膚紋理精密,就像練氣士的法寶,篆刻上了符文寶籙,再加上經脈開拓之後,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寬,至於第三境水銀鏡的巔峰,至關重要,需要渡過一劫,武學秘籍上往往稱之為『泥菩薩過江』,具體細節,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說,個人有個人的緣法,說不定我的經驗之談,反而害你誤入歧途。」

  陳平安一個字不漏地默默記下。

  朱河沉聲道:「前三境為煉體,相對務實,之後三境則有些務虛,魂魄膽三事,循序漸進。」

  然後朱河就陷入沉思,今日一戰,受益匪淺,朱河需要將那些靈光乍現的思緒沉澱下來。

  陳平安不敢打攪他,便開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淺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後,才回過神,笑道:「煉氣三境,講求一個水到渠成,你只要走到那個關口,自然而然就會有所明悟,外人指點已經很難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點,從來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真正自己走到門口之後,遠處的旁人,才能出聲為你解釋緣由。武人煉氣,與養煉兼備的練氣士,道路幾乎截然相反,以後你會明白的。」

  朱河最後神采奕奕道:「雖然有拔苗助長的嫌疑,但是我還是有些忍不住,想著要將武人傳說中最後三境的山頂風光,說給你聽一聽,省得以後遇上了練氣士胡亂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駁。煉神第七境,金身境,是名副其實的小宗師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煉出佛家所謂的金剛不敗之軀,或是道教所謂的無垢琉璃,金仙之體。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讓武人以驅使、聘請、祈求三種方式,加持自身體魄,堅不可摧。」

  「第八境,羽化境!武人已經能夠虛空懸停,御風而飛。故而又稱『遠遊境』。遠遊,遠遊境,誰說我們武人便粗鄙不堪了,我就覺得遠遊這個說法,極有餘味!」

  「最後一重境界,便是第九境,山巔境,如你我二人身處這棋墩山的最高處,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這個境界的武人,又被尊稱為『止境宗師』,用以形容腳下的武道,已經走到盡頭!」

  朱河說到這裡,乾脆站起身,繞著篝火緩緩而行,神色激動,雙手握拳,朗聲道:「雖不至於搬山倒海那麼誇張,卻亦是能夠拳裂城牆、掌劈大江,一身雄渾罡氣,百邪不侵,千軍辟易。肉體强橫至極,猶勝佛家羅漢之身。練氣士一旦被近身,十丈之內,除非有上品護身法寶或者更高,否則必死無疑!」

  朱河眼神炙熱,滿腔熱血,低頭凝視著少年,「試想一下,一旦躋身止境,一眼望去,萬里河山都在你腳底下,傲視仙人輕王侯,大丈夫當如此!」

  陳平安有些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因為少年此刻滿腦子都是以後要多練習走樁,多練習劍爐,說不定這輩子就能躋身第三境了,哪裡會想得那麼遠,畢竟僅是答應寧姑娘的出拳百萬次,就讓少年覺得很是艱難了。

  朱河離去之時,還心情激蕩。

  留下一個繼續編織草鞋的少年。

  拂曉時分,當阿良打著哈欠起身,結果看到少年位於崖畔,依舊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迎著山風,揮汗如雨。

  一道身影呼啦一下從阿良身側沖過去,很快就站在那少年身邊,陪著她的小師叔,一起打拳。

  阿良喝了口酒,別好小葫蘆後,屁顛屁顛跑過去一起湊熱鬧。

  很快身邊就響起小姑娘的教訓聲,「阿良,你姿勢不對唉,這一拳你手臂歪啦。」

  「阿良,你這步子太大了些,收一收,真的,我不騙你,不信你瞧瞧我小師叔,人家多穩。」

  「阿良,你再這樣心不在焉,我可真生氣了啊!」

  斗笠漢子終於憋屈壞了,忍不住幽怨道:「寶瓶啊,難道昨天那蕩氣迴腸的巔峰一戰,你沒有發現我才是真正的絕世劍客嗎?」

  紅棉襖小姑娘認認真真六步走樁,點頭道:「知道啊,可是你練拳真不咋的,齊先生說術業有專攻,阿良,你不用覺得丟臉,慢慢來,我保證不說你便是。」

  阿良大步離開,賭氣地嚷嚷道:「不練拳不練拳了。」

  阿良驀然轉身,剛好看到小姑娘投來狡黠可愛的視線。

  阿良朝她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小姑娘不搭理他。

  草鞋少年嘴角翹起。

  阿良遠遠看著打拳的少年和小姑娘,有些開心,也笑了。

  山風和煦,旭日東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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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1 00:40:50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一章 坐鎮山頭

  在一行人吃過早餐即將動身的時候,阿良牽著毛驢,突然讓所有人稍等片刻,然後喊了句出來吧,年輕俊美猶勝女子的棋墩山土地,一身飄飄欲仙的大袖白衣,很快就從山巔石坪鑽了出來,手裡捧著一隻長條木匣,彎下腰,對斗笠漢子滿臉諂媚道:「大仙,小的已經備好了車駕,餘下兩百里山路,保管暢通無阻,如履平地。」

  阿良與昨天那個一刀制敵的傢伙判若兩人,和顔悅色道:「辛苦了辛苦了,東西勞煩你先拿著,等到快要離開棋墩山轄境,你再交給我。」

  年輕土地受寵若驚,「大仙如此客氣,折煞小的了。」

  阿良上前一步,拍了拍這位一地神靈的肩膀後,將白色驢子的繮繩交給他,「那就不跟你客氣了,還有那匹馬,一並由你帶去邊界。」

  年輕土地大義凜然道:「應該的,為大仙擔任馬前卒,實乃小人的榮幸。」

  阿良轉頭看著李槐,小兔崽子方才吃飯的時候,為了跟他爭搶一塊醬牛肉,一哭二鬧三上吊,無所不用其極,賣了他娘他姐不說,如果阿良願意收下的話,兔崽子指不定連他爹都能賣給阿良,當然了,阿良沒有心慈手軟,最後氣得李槐張牙舞爪就要跟阿良決鬥,到現在一大一小還是劍拔弩張的敵對關係。

  阿良伸出拇指,指向自己身後溜鬚拍馬的年輕土地,意思是你小子瞧見沒,大爺阿良我在江湖上是很混得開的,以後放尊重點。

  李槐翻了個白眼,扭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阿良沒好氣道:「動身動身。」

  言語落地片刻之後,就有三隻背甲大如圓桌的山龜,依次登頂,它們背甲為鮮紅色,如同一大團火焰。當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土地望向它們後,山龜同時縮了縮脖子,一物降一物,作為棋墩山名義上的山大王,年輕土地之前礙於修為束縛,數百年間一直無法收拾兩條蛇蟒,但是其餘氣候未成的飛禽走獸,在他跟前,無異於市井百姓圈養的牛羊雞犬。

  每只山龜背甲皆可容納三人落座,年輕土地心細如髮,在背甲邊緣釘了一圈低矮欄桿,材質為就地取材的堅固硬木,充當扶手,以防那些貴客們顛簸摔落。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陸續爬上背甲,陳平安被李寶瓶喊到她挑中的山龜背甲上,阿良陪著李槐林守一,朱河朱鹿這對父女自有一塊清淨地。

  李槐雀躍不已,當山龜動身後,孩子身形僅是微微搖晃,絲毫不顯顛簸,竟是比那牛車馬車還要舒適許多,雖然看似笨拙,可是山龜下山速度並不慢。

  李槐大樂,使勁捶打阿良的膝蓋,「我的親娘咧!這輩子頭一回坐這麼大烏龜背上,阿良,你這個缺德鬼總算做了件善事啦!」

  阿良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李槐,「你能長到這麼大,看來小鎮民風很樸素啊。」

  李槐轉頭望向林守一,「阿良是不是說我壞話了?」

  林守一正在閉目養神,好像在默默感受暮春山風的徐徐而來,對李槐的問話,置若罔聞。

  李槐賊兮兮望向阿良,試圖從斗笠漢子的臉色眼神當中找到蛛絲馬跡。

  阿良板著臉正色道:「是好話。」

  李槐瞥了眼阿良橫在腿上的綠鞘長刀,又看了眼他腰間的銀色小葫蘆,問道:「阿良,竹刀給我耍耍?」

  阿良搖頭道:「你不適合用刀。」

  李槐皺眉道:「那我適合啥兵器?」

  阿良臉色嚴肅,「你可以跟人講道理啊,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李槐嘆息一聲,垂頭喪氣道:「不行的。」

  本來就是逗孩子玩的阿良真正有些奇怪了,「為何?」

  李槐抬起頭,望向別處,綠樹蔥蔥,偶有春花絢爛一閃而逝,孩子輕聲道:「我嗓門太小,我娘說過,吵架的時候誰的嗓門大,誰就有道理。可是在家裡,我爹不愛說話,一棍子打不出個屁,我姐也是扭扭捏捏的軟綿脾氣,悶葫蘆得很,所以家裡出了事情的時候,只要我娘不在,爹和姐兩個人,就只會大眼瞪小眼,能把人急死。其實我也不喜歡跟人吵架,可是有些時候,坐在牆頭看著娘親跟人粗脖子紅臉,就很怕哪天我娘老了,吵不動架了,咋辦?我們家本來就窮,連屋子破了個洞也沒錢修,我爹沒出息,我姐長大後,又是注定要嫁人的,到時候如果連個吵架的人都沒了,我們家豈不是要被外人欺負死?」

  林守一神意微動。

  阿良打趣道:「嘖嘖,屁大年紀,就想這麼遠?」

  孩子無奈道:「沒辦法啊,我娘總說家裡就只有我是帶把的,齊先生教過我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所以我必須未雨……那個啥了。」

  阿良笑著幫忙說出那兩個字:「綢繆。」

  李槐搖頭,「林守一,齊先生說過君子是要如何的?」

  林守一睜開眼睛,緩緩道:「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李槐指了指阿良,「阿良你啊,就是半桶水瞎晃蕩。」

  林守一有點想要坐到陳平安李寶瓶那邊去,最少耳根清淨。

  阿良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我呢,昨天就跟那個棋墩山土地爺談好了,分別之時,作為補償,他和那兩頭孽畜會拿出一份贈別禮物,之前看到那只長條木匣了吧,江湖人稱橫寶閣,跟竪立起來的百寶架,有異曲同工之妙,裡頭裝著的全是值錢寶貝給你們人手一件,你李槐當然也不例外,現在嘛,沒了。」

  李槐不為所動,只是一板一眼說道:「阿良,我知道你肚子裡有一百條大船!」

  阿良楞了楞,「什麼亂七八糟的。」

  林守一看似隨意道:「宰相肚裡能撐船。」

  阿良一巴掌摔在李槐腦袋上,爽朗大笑。

  山龜一路揀選僻靜山道跋山涉水,輕鬆愜意,使得一行人優哉游哉,到了一些風景秀美的地方,阿良便讓陳平安略作休憩,在此期間,陳平安路過一片竹竿碧綠如玉的小小竹林,就提著那只剩半截的柴刀去砍了兩棵竹子,分成一截截長短不一的竹筒,裝入背簍,李槐知道緣由,高興得亂蹦亂跳,嚷著要背書箱嘍。

  那三隻山龜趴在遠處,看著草鞋少年砍伐竹子的時候,拳頭大小的黃色眼珠子,充滿了欽佩。

  阿良在旁邊喝著酒,看著手腳利索的忙碌少年,樂呵道:「眼光倒是不錯,只可惜狗屎運……還是沒有。」

  上路之前,紅棉襖小姑娘跟朱河提出,她要跟朱鹿單獨坐在一起,朱河自然不會拒絕,只是叮囑女兒一定要照看好小姐,朱鹿點頭。朱河便去和陳平安坐在同一塊龜背上,少年將一節節翠綠欲滴的竹筒,又劈剖削成竹片竹篾,如今欠缺麻繩,所以要竹箱真正成形,最早也要到了那座紅燭鎮之後了。

  朱河拈起一片竹子,發現入手極輕,卻頗為堅韌,想起棋墩山年輕土地手中的那根綠竹杖,頓時心中了然,方才那片不過一兩畝大的竹林,肯定不是尋常竹子,說不定正是棋墩山靈氣所聚的泉眼地帶之一。

  朱河是打心眼喜歡自家小姐的,忍不住提醒道:「這些竹子大有來頭,如果是一般的柴刀,早就崩出缺口或是砍到卷刃了。所以等到這兩隻書箱做成之後,我家小姐說不定會鬱悶的,因為到頭來反而是她的小竹箱最普通。」

  陳平安愕然,就轉頭望向身後馱著阿良三人的山龜,試探性問道:「那片竹林是不是跟棋墩山土地有關係?」

  阿良點頭道:「算是他的老底子,汲取山地靈氣,百年才能生出這種翠綠沁色,再過四五百年,才有希望凝聚出一點點青木精華。不過沒事,你砍掉的兩棵竹子,只是兩百來歲的年齡,還不至於讓那傢伙心頭滴血,最多一陣肉疼而已,屁事沒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打消了返回再砍一棵綠竹的念頭。

  阿良問道:「怎麼?嫌兩根少了?要不要幫你挑幾根好點的竹子?」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朱河好奇問道:「來回一趟,不到半個時辰,又不麻煩。」

  陳平安看了眼腳邊的背簍,擁簇著一根根竹片一枝枝竹篾,猶有挺大的餘地,不過少年仍是搖頭道:「趕路要緊。」

  朱河對此不以為意,笑道:「習武一途,重在『磨礪』二字,不跟人過招,沒有人喂拳,練不出大名堂,所以有空的時候,我們切磋切磋,醜話說在前頭,說是切磋,可我除了保證不會打傷你,此外出手,絕不含糊,所以你做好鼻青臉腫的心理準備。」

  陳平安滿臉驚喜,咧嘴笑道:「朱叔叔你只管使勁揍。」

  不到正午,山龜就已經走了小半程山路,衆人在一條瀑布下的水潭旁,分工明確,熟門熟路地燒火煮飯,陳平安就把小竹箱的事情跟小姑娘說了一下,聽過了他悄悄告訴她的理由後,小姑娘笑得合不攏嘴,最後臉上滿是自豪,拍了拍身旁每天形影不離的小竹箱,跟她小師叔說,天底下最好的書箱就在這裡,而且她還給它取了個綽號,叫綠衣。

  吃過了飯,阿良把陳平安喊到幽綠深潭的水畔,瀑布水量不大,故而寒氣不重,兩人並肩前行,阿良猶豫了一下,問道:「按照你之前的說法,你如今在龍泉縣西山一帶,擁有落魄山,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和真珠山,總計五座大小山頭?」

  陳平安疑惑點頭,沒有任何隱瞞,緩緩道:「其中落魄山最值錢,寶籙山也不錯,其餘三座很一般,尤其是真珠山,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

  阿良手心輕輕拍打刀柄,思考片刻後,說道:「如今這些山頭的真正價值,在於靈氣蘊藉,遠勝外方天地,所以我們這一路行來,不單單是那五位化形妖物循著鐵符河,試圖進入你們家鄉,近水樓臺汲取靈氣,其實還有許多剛剛懵懂開竅的山魈精怪,正向那邊飛奔而去,不過最終有哪些幸運兒能夠成功占據一隅,得看它們各自的造化,到底有沒有大道機緣了。」

  阿良喝了口酒,繼續說道:「也別以為有了精怪入山,就是家裡遭賊,就像這座氣勢不俗的棋墩山,那土地為何任由兩條蛇蟒在他眼皮子底下,一點一點成長壯大?原因很簡單,他被摘去正統身份後,棋墩山想要留住靈氣,就需要有人站出來,幫著他坐鎮山頭、壓勝陰煞和吸納氣數。」

  陳平安問道:「阿良,你的意思是要我邀請那位棋墩山土地,或是兩條蛇蟒,去往我的山頭?有點像是……幫我看家護院?」

  阿良蹲下身,隨意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水潭,笑著搖頭,「你只說對了一半,敕封山水正神,是近期大驪朝廷的重中之重,涉及王朝氣數,絕對不容外人染指插手,所以你家鄉那些山頭,到底有哪幾座山峰能夠擁有朝廷認可的山神,必然是大驪皇帝禦筆欽點的某些死人,準確說來是英靈,棋墩山的土地,去了你的山頭,名不正言不順的,算怎麼回事。」

  「再說了,即便你的落魄山或是寶籙山,運氣很好,得到朝廷敕封的山神落戶,建立山神廟,竪立起泥塑金身,有資格享受香火。但是這裡的一方土地,未經欽天監嚴密審查,如何也做不成落魄山的山神,只有留在棋墩山,說不定還有幾分希望,畢竟這幾百年來,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沒有闖下什麼禍事,說不定大驪皇帝會對他網開一面,在將棋墩山升格的同時,將他順理成章地一並提拔為山神。所以就算你求他去,他也不會答應的,香火神位一事,對於這些山水神靈而言,就像是凡夫俗子的性命攸關,甚至更重要,因為這條道,只要走出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

  陳平安蹲在阿良身邊,試探性問道:「是要我拉攏那兩條蛇蟒?」

  阿良丟著石子,笑道:「是有些難以抉擇,那兩條畜生雖然出身不差,但是這些年來作孽不少,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准許它們去落魄山或是寶籙山,它們能夠保證不吃人嗎?」

  阿良楞了楞,揉了揉下巴說道:「吃人?一般情況下,有那麼充沛的靈氣,修行還來不及,不過蛇蟒終究屬蛟龍之屬,生性冷血,偶爾吃飽了撐著吃人嘗嘗鮮,也說不定。比如什麼山野樵夫之類的,運氣不好的話,遇上出洞覓食的它們,就難說了。」

  陳平安又問,「那能不能一開始就跟它們說好,在我的山頭修行,可以,但是不准吃人,阿良,這樣行不行?」

  斗笠漢子反問道:「你就不怕它們嘴上答應,回頭進了山,見著了人,一口就是一條人命?反正你近期又不在山上。」

  陳平安神采奕奕,緩緩說道:「阿良你不是說紅燭鎮有驛站嘛,驛站可以傳遞書信,我可以寫一封信給阮師傅,將寶籙山在內三座山頭,多租借給他五十年,如果萬一阮師傅嫌少,我可以再加五十年,然後讓阮師傅幫我盯著那兩頭畜生,只要敢傷人,就一拳打死算了,省得留在這棋墩山害人,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

  「到時候我讓那條有望成為墨蛟的黑蛇,去落魄山待著,年復一年幫我積攢家底,阿良你說過,如果一條蛇蟒,成功走江化龍,那麼它最早走江的發源地,冥冥之中也會得到很大的福運,對吧?我甚至還可以厚著臉皮,懇求阮師傅答應我,讓它借住在寶籙山,你想想看,萬一連白蟒也能走江的話,那我可不就是賺大了,正好我愁著買了山頭之後,一直心裡沒底,如果有了黑蛇白蟒入駐山頭的話,估計就會覺得這些山峰沒白買,每天都像是有大把銅錢落進自己的口袋,嘩啦啦的……」

  阿良一臉呆滯看著滔滔不絕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心情複雜地問道:「陳平安,你就這麼喜歡賺錢啊?」

  陳平安滿臉震驚,反問道:「天底下難道有不喜歡掙錢的人?」

  阿良扶了扶斗笠,不想說話,省得對牛彈琴。

  這個男人嘆了口氣,笑道:「本來還以為你小子會義正言辭拒絕的。」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阿良掬水洗了把臉,轉頭笑道:「比如會說那兩頭孽畜殺都來不及,我陳平安雖然窮,但是我老陳家的家風很正,怎麼可能願意讓他們進自己家門,劈裡啪啦,一大通,我原本已經做好挨訓的打算了。」

  陳平安神色安靜下來,撿起一顆石子,輕輕拋入水潭,沉默片刻,突然轉頭拍了拍阿良肩膀,「阿良,你還是太年輕啊。」

  斗笠漢子挑了挑眉頭,「呦,看來心情真是不錯,都會開玩笑了。」

  陳平安也學漢子挑了挑眉頭,竟然給人感覺也挺賤兮兮的。

  阿良哈哈大笑,站起身。

  陳平安跟著起身,突然想起一事,憂心問道:「阿良,關鍵是那兩條蛇蟒真的願意挪窩嗎?」

  阿良笑呵呵,就是不說話。

  陳平安看到斗笠漢子,手心抵住了刀柄。

  阿良拍了拍刀柄,玩笑道:「所以你也趕緊習武練拳,以後再學劍,因為你願意講道理,別人不講道理的時候,就用得著這個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

  兩人一起走回原地,阿良好奇問道:「之前為什麼不多砍幾棵竹子?這樣的好東西,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以後你有錢也買不著。」

  陳平安隨口答道:「以前有人說過,人要知足,見好就收。」

  阿良哭笑不得,「就這麼句屁話,你還真聽進去了?」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難得這麼懶散閒適,腦袋搖搖晃晃,如山林修竹隨清風微晃,少年輕聲道:「因為我從小到大,就沒聽過什麼大道理啊,所以好不容易聽到一兩句,想忘記都難。」

  遠處朱河突然喊道:「陳平安,咱們找個空地搭搭手?」

  少年撒腿飛奔而去,「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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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二章 白虹平地起

  竹子一旦抱團成勢,只要不經受太多的天災人禍,很容易成為竹海。

  可棋墩山這片不為人知的小竹林,千百年來始終長勢緩慢,哪怕一代代山君和土地小心呵護,始終無法迎來豐年景象。

  此時棋墩山年輕貌美的土地爺,將那根綠竹杖插入腳邊的地面,蹲在那兩棵被砍斷的綠竹旁邊,欲哭無淚,悲哀顫聲道:「沒這麼欺負人的,再大的客人,那也是客人啊,哪有這麼欺負主人家的,一刀破開陣法,露出這方風水寶地,這跟你們登門做客,眼見那主人家的小閨女,長得亭亭玉立,容顔秀美,便剝去主人家閨女的衣裳,有何兩樣?有何兩樣啊?」

  由仙人抓取棋墩山土精、雲根所生的黑蛇白蟒,盤踞在竹林外圍,兩雙陰森眼眸之中,浮現出一些通人性的幸災樂禍。

  一個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調侃道:「那你家的閨女也太多了點,以後嫁妝都要賠死你。」

  年輕土地悚然起身,哪裡還有半點悲苦憤恨神色,跟那斗笠漢子作揖賠罪道:「讓大仙見笑了,小的是在這一畝三分地窮苦慣了的,眼窩子淺,比不得大仙遊歷天下,飽覽山河,以大仙的眼力,一定看得出這片竹林對小人而言,實在是壓箱底的可憐家當了,所以哪怕只是少了兩根青竹,仍是情難自禁,悲從中來,想來也是人之常情,還望大仙恕罪,原諒小人的無心冒犯。」

  去而復還的阿良斜靠一根翠綠修竹,抬頭看了眼茂盛竹葉,收回視線,問道:「這片竹子最早的那棵老祖宗,是不是從那座竹海洞天移植而來?然後被你做成了這棵綠竹杖?因此惹惱了某位仙人,一氣之下,摘掉了你原本身為棋墩山土地的金身神位?」

  年輕土地這次是當真被震撼到了,臉上的諂媚討好之意,不濃反淡,悄悄站直腰桿,堂堂正正作揖行禮道:「棋墩山土地魏檗,被前朝神水國末代皇帝敕封為山神,負責棋墩山周圍千里地界,後來改換王朝,大驪宋氏崛起,吞並了神水國,在下因為某事惹惱了宋氏開國皇帝,我從山神之位被降格貶為一山土地,統轄之地減少到三百餘里,如今仍算是戴罪之身。」

  他提了提手中靈氣盎然的綠色竹杖,苦笑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樁風波之中,我被迫砍伐出自竹海洞天的綠竹,做了這根山杖後,不曾想沒過多久,又惹惱了種竹之人的仙家朋友,談笑之間,就把我這位從土裡來的小小土地,重新打回土裡去。」

  阿良斜靠綠竹,換了個自認為更瀟灑的姿勢,嘖嘖道:「聽上去有點慘。」

  年輕土地悻悻然。

  先不理會這位身世悲慘的土地爺,阿良轉頭望向竹林外邊,視野當中,隨他一起回來的陳平安站在山坡上,蛇蟒識趣地遠遠避開,尤其是那頭心有餘悸的白蟒,眼神極為警惕,阿良笑道:「我這個朋友要跟你們談筆買賣,你們自己商量價格,談妥了以後就是朋友,談不妥也沒關係,買賣不成仁義在……」

  說到這裡,阿良笑著扶住腰間竹刀。

  阿良從兩條龐然大物的身軀上收回視線,有些好奇:「那兩條畜生終究不是真正的蛟龍之屬,尤其是黑蛇,怎麼就成就了墨蛟雛形,生出四趾龍爪?它們是不是有奇遇?」

  自稱魏檗的年輕土地小心翼翼回答道:「確有奇遇無誤,只是具體為何,小的並不清楚,只猜測與那座驪珠洞天有些關係,它們定是無意間吞食了什麼古怪東西,而這種東西對蛇蟒鯉魚之流,肯定大有裨益,棋墩山邊境臨近的紅燭鎮,是水路接通三江匯流之地,其中有條大江叫沖淡江,如今有一條鯉魚,生出了兩縷貨真價實的金色龍鬚,讓人艶羨不已,而這條錦鯉在百年之前,曾經順著河流、溪澗和山泉一路逆流而上,來到棋墩山,我親眼見過它,照理來說,便是再給它四五百年光陰,也絕無可能生出如此品相驚人的龍鬚。」

  阿良點點頭,恍然道:「這麼說的話,那我有點苗頭了。」

  年輕土地瞥了眼斗笠漢子的腰刀,試探性問道:「「大仙是如何曉得這根青竹杖的根腳?」

  阿良臉色古怪,打了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我年輕的時候,遊覽過一趟竹海洞天,與那竹夫人有些許交情,交情不深,一般,很一般……」

  聽到竹夫人這個稱呼,魏檗露出滿臉神往之色,需知這位夫人是竹海洞天的唯一一位山地神靈,極少露面,外界傳言她體態修長,猶勝男子,諸子百家當中家的祖師爺,曾經立志要走遍四座天下,記錄全天下的風土人情,其中專門就點名寫到了這位竹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

  雖說同樣是作為山神地靈這一脈的神祇,可魏檗與之相比,無論身份還是修為,相差太遠,讓魏檗連自慚形穢的心思都生不出來,內心深處唯有敬仰,竹夫人的諸多事跡頗有流傳,以至於連東寶瓶洲也不陌生。

  十大洞天之下,有三十六座小洞天,之前懸浮在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千里山河的遼闊版圖,卻只是所有小洞天最小的一座。

  小洞天往往被練氣士俗稱為秘境,用以區分大洞天,秘境內往往靈氣充沛,但是相比十大洞天,其轄境地界殘缺不全,前身可能是由舊址廢墟,或是龍宮古戰場等地構成,來歷駁雜,甚至還有名為島嶼洞天的秘境,擁有許多在歷史上神秘消失的上古仙島,竟是在一條遠古巨獸吞島鯨的腹內。

  而竹海洞天,在三十六小洞天當中,名列前茅,盛産各種妙不可言的竹子,為歷朝歷代的仙家修士所器重,以此製成的種種法器,風靡天下。

  洞天之內,只存在一個地位超然的仙家勢力,便是歷史悠久的青神山,相傳開山老祖曾經向儒家那位至聖先師請教學問,便攜帶有一棵年幼的功德竹,作為贈禮。之後它在儒家聖地「道德林」茁壯生長,反而是竹海洞天日漸消亡。相傳此竹能夠記載君子的功德、過失,是市井俗語「功德簿」的來源之一。

  在阿良和年輕土地閒聊的時候,陳平安坐在一塊山石上,手裡拿著那把半截柴刀,不遠處是兩顆驚悚恐怖的巨大頭顱,對少年對視的頭顱之後,蛇蟒身軀如兩條山路彎曲蔓延出去,最終消失在山野樹林之中,時不時傳來樹木被尾巴掃中崩裂的聲響。

  陳平安一路行來,除了跟李寶瓶讀書認字,再就是跟她學大驪官話,進展不錯,咬字發音當然還帶著濃重的小鎮鄉音,可尋常的交流,大致意思還是能夠說個五六分明白,陳平安就把自己在大驪龍泉縣擁有五座山頭的情形,跟原本如臨大敵的蛇蟒說了一遍,希望它們能夠搬家去往落魄山,當然沒有忘記把聖人阮師傅跟自己借山三座一事,也跟它們交代清楚。

  很明顯,蛇蟒對驪珠洞天坐鎮聖人這個身份的輕重,遠比陳平安更有概念,就連始終眼神漠然的黑蛇在那一刻,也變了變眼神。一開始白蟒僅是聽聞大驪龍泉縣這個縣名後,就微微有所意動,之後聽說大驪朝廷已經派遣了欽天監青烏先生和禮部官員,共同勘察六十餘座山頭,大驪皇帝準備敕封不止一位的正統山神,白蟒雙眼流露出無法掩飾的興奮激動,忍不住蛇信狂吐,呲呲作響,結果被黑蛇用頭顱狠狠撞了一下才安靜下去。

  陳平安看蛇蟒並未當場拒絕提議,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雖然對於修行一事,瞭解很少,但是無比確定棋墩山比起我家的那些山頭,靈氣肯定遠遠不如,你們在我家地盤上修煉一百年,說不定比得上這裡的好幾百年,而且阿良在來的路上,跟我說了些蛟魚蛇蟒走江化龍的內幕,這條水路會走得很艱險,許多山神江神會故意刁難攔阻你們,所以我相信如果你們能夠早早跟阮師傅、還有大驪當官的人,打好關係,以後那條路說不定能順暢許多。」

  這些言語,前半段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後半段則是阿良自詡為泄露天機的錦囊妙計。

  陳平安沉聲道:「有個教我燒瓷的老人曾經說過,山精鬼魅,山河妖怪,未必就能比人更壞。我看到你們之後,覺得這句話好像沒什麼道理,但你們是阿良降伏的,跟我關係不大,那麼阿良願意放過你們,我不好說什麼。如果我有阿良那本事,你們敢惹上我,敢當著我面胡亂吃人……」

  陳平安提了提手中半截柴刀,死死盯住那條白蟒,「那你就不是只少了一半飛翅,昨天晚上我們的宵夜就是一大罐子燉蛇肉。」

  白蟒失去了飛翅,修為折損嚴重,本就心疼至極,此時被少年傷口上撒鹽,本性冷血的畜生,此刻如人被當面揭開傷疤,勃然大怒,高高抬起頭顱,驟然間身軀緊綳,就要向前撲殺這個礙眼可恨的少年。

  陳平安無動於衷。

  黑蛇隨之而動,不是幫著白蛇對付草鞋少年,而是對著白蟒張開大嘴,迅猛咬住對方的脖頸,往後一甩,將那條身軀只有一半的「纖細」白蛇,狠狠摔了個七葷八素。

  年輕土地嚇了一大跳,正要出手,讓白蟒黑蛇安靜下來,以免少年被誤傷,自己也被兩頭畜生殃及池魚,卻聽那斗笠漢子搖頭輕聲道:「別插手。」

  年輕土地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眼漢子,只見他依然斜靠著綠竹,一隻腳尖點地,站姿慵懶,雙手環胸,神色平靜。

  本是同類的蛇蟒展開凶狠對峙。

  陳平安站起身,只是沒有離開石塊,緊握柴刀。

  不知是相互交流了什麼,白蟒終於逐漸安靜下來,但是它望向少年的視線,依然凶悍異常。

  陳平安就這麼跟白蟒直直對視,「如今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山裡開山修路,你們進入山頭修行後,不可為了飽腹而殺人,當然如果是出於自保,比如有修行之人進山捕殺你們,另當別論。如果你們得了好處,卻壞了規矩,那麼阮師傅就會出手。你們之前做了什麼,跟我無關,但是如果答應進山,那麼你們之後做了什麼,就跟我有關。」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所以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黑蛇保持原狀,寂靜不動。

  白蟒彷彿氣憤難消,雖然放棄了撕破臉皮的衝動,但哪怕大道之誘就在眼前,白蟒仍是以腹部緩緩摩擦著地面,渾身散發出急躁暴戾的氣息。

  遠處竹林內,阿良不知何時坐在了一根竹子上,韌性極好的一棵綠竹,硬生生被他壓塌成了拱橋模樣。

  恨不得用雙手托起綠竹的年輕土地,瞥了眼少年與蛇蟒暗流湧動的懸殊對峙,解釋道:「黑蛇雖然生性更加殘忍凶狠,但是開竅更多,甚至已經學會懂得看形勢,知道進退,那白蟒平時看起來傷人的念頭不重,但是交流起來反而比較麻煩,因為更順從本心。這跟它們當時在棋盤上的位置形勢有關,白蟒只是一顆閒子,黑蛇卻是屠大龍的關鍵所在,所以它們在棋墩山占山為王這麼多年,白蟒喜好四處逛蕩游走,許多風波,多是它的出行動靜惹起,倒是黑蛇更專注於修行,每天勤懇吸納日精月華,因為志向遠大,野心勃勃。」

  阿良嗯了一聲。

  年輕土地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少年的言語是不錯的,都是實實在在的道理,只不過仍是不夠瞭解那對蛇蟒的習性,對於踏上修行之路的它們而言,本心本性是大道之基石,除此之外,開竅的蛇蟒大抵上,知道顔面一事了,在棋墩山作威作福慣了,會覺得去了那少年的山頭,就是寄人籬下,尤其是少年搬出一位聖人來,揚言敢吃人就打殺了它們,更會讓蛇蟒覺得少年氣勢淩人,不好相與,難免憤懣,畢竟一旦點頭答應,就是動輒數百年的『街坊鄰居』了,會擔心自己遇人不淑……」

  阿良打斷他的絮絮叨叨,「你不用變著法子幫你鄰居求情,既然說過我不會插手,你怕什麼?歸根結底,蛇蟒不願早早低頭,還是覺得那武道二境的少年,根本沒資格跟它們平起平坐罷了,所以哪怕少年提出的要求,都很合情理,它們也會難以容忍,如果換成我,你覺得蛇蟒會怎樣?」

  年輕土地訕笑道:「大仙看人看事,洞若燭火。」

  阿良淡然道:「回答我的問題。」

  年輕土地一瞬間噤若寒蟬,一番醞釀措辭後,認認真真回答道:「它們會二話不說,直接搬家!連心懷怨恨也不敢!」

  阿良臉色如常望向那邊,點了點頭,「很好,你保住了半片竹林。」

  兩人四周的竹林,傳出一陣陣劈啪作響。

  竟是約莫半數綠竹,好像被人一刀攔腰斬斷,悉數摔落在地面。

  年輕土地跪拜在地上,戰戰兢兢顫聲道:「大仙息怒。」

  阿良根本懶得理睬這個傢伙,臉色冷漠,緩緩道:「看吧,哪怕出過手嚇過人了,就只是因為太好說話,脾氣太好,就會被一個小小土地當做傻子糊弄,所以說啊,當個好人,很難的。」

  年輕土地大氣也不敢喘。

  阿良突然笑呵呵說道:「起來說話,跪著不像話。我跟你打個賭,賭那財迷少年,願不願意做一筆虧到姥姥家的買賣,你賭他願意,我賭他不願意。你賭贏了的話,就可以保住剩下一半的竹林,賭輸了的話,你不是剛剛恢復土地之身嗎?我把你打回原形好了。」

  剛剛站起身的年輕土地,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喃喃問道:「敢問大仙,小人的贏面有多少?」

  阿良伸出一根手指。

  年輕土地面無人色,十分之一的勝算。

  那斗笠漢子咧嘴笑道:「是百分之一。」

  然後阿良望向少年,大聲喊道:「陳平安,只管獅子大開口,條件怎麼過分怎麼開,有我阿良盯著呢,別怕惹火了那兩頭畜生,如果真發生了衝突,剛好拿那雙蛇蟒練練手,放心,我會幫你看著局勢的,適當的時侯,肯定會出手。先前你不是跟五境高手朱河切磋過嗎,交手之後,你小子分明是有所領悟了,乾脆趁熱打鐵,說不定就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年輕土地呆若木雞。

  阿良笑道:「不好意思,你現在連那一點勝算也沒了。」

  年輕土地心死如灰,反而生出了一些額外的膽識氣魄,轉頭苦笑道:「阿良前輩,你的賭品,真的不太好。」

  斗笠漢子說了一句古怪言語,「折騰來折騰去,就為了一個必贏的局面?你覺得我阿良有這麼無聊嗎?」

  年輕土地細細咀嚼這句話,再次看向名叫陳平安的少年,既有羨慕,也有憐憫。

  片刻之後。

  一道足以撼動山岳的劍氣白虹沖天而起。

  年輕土地嚇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斗笠漢子的身影,瞬間從拱橋形狀的綠竹竿上消失,來到棋墩山高空,腰間綠鞘竹刀迅猛拔出,將白虹一刀劈斷,不讓其繼續升空而去。

  又片刻之後,阿良坐回來那棵尚未綳直的竹竿上,隨手丟掉那柄普通材質的破爛竹刀,雖未折斷,整把刀的刀身卻已破爛不堪。

  黑蛇往棋墩山密林深處瘋狂逃竄。

  少年身前不遠處,那條毫無徵兆向前撲殺向他的白蟒,此時此刻已經失去了整顆頭顱,露出血肉模糊的殘斷脖頸,觸目驚心,慘絕人寰。

  陳平安臉色平靜,咧咧嘴。

  眼神如當初小巷擊殺雲霞山蔡金簡,如出一轍。

  阿良忍住笑意,摘下腰間小葫蘆,狠狠灌了口酒,低聲笑道:「有點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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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三章 竹樓

  那棵綠竹猛然綳直,原來是阿良跳落地面,伸手將那位棋墩山土地爺拉起身,嘖嘖笑道:「我的賭品不好,可是你的賭運很好。」

  年輕土地臉色雪白,愁眉不展,雖說劫後餘生,總算保住了僅剩的半片竹林,可當他看到遠處那條頭顱被崩掉的白蟒,年輕土地不由得百感交集,數百年來毗鄰為居,雖是惡鄰,摩擦不斷,但大體上還算相安無事,最少從未有過生死搏殺,今天蛇蟒本該即將踏上修行的陽關大道,偏偏在這種的時候,被人以淩厲劍氣炸碎頭顱,帶給他的震撼力之大,可想而知。

  年輕土地嘆息一聲,頽然作揖,輕聲道:「就如前輩所認為的,我這般市儈小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低賤性子,不過如今委實是一頓揍就飽了,還望阿良前輩可憐可憐小人,實在是嚇破膽子了,再無半點心氣,接下來阿良前輩只管發話,小人一定照辦。」

  阿良沒有故弄玄虛,低頭看了眼空落落的綠竹刀鞘,點頭道:「你揀選一根好點的老竹,我要換一把竹刀,就當是你的朋友贈禮了。再就是這麼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竹子,老大一堆,浪費了總歸不好。」

  土地爺魏檗嘴角抽搐,只敢在心中腹誹,阿良前輩你這叫喪盡天良啊,阿良你大爺的良。

  阿良揉了揉下巴,「我那朋友做了筆虧本買賣,間接幫你贏下半座竹林,做人要厚道,有恩就報恩,你意下如何?」

  魏檗苦笑道:「理當如此,天經地義。」

  陳平安拿著半截柴刀跑去白蟒屍體那邊,砍下了剩下一隻飛翅,晶瑩剔透,與人手臂等長,摸在手裡,冰涼如雪,日光照耀下,不斷閃現出一陣陣流光溢彩。阿良之前閒聊說過,這頭白蟒身上最值錢的物件,除了蛇膽便是飛翅,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其餘蟒皮筋骨等物,雖然也稀罕值錢,但比起前兩者的珍貴程度,天壤之別。

  陳平安將柴刀繫掛在腰間,一路小跑向竹林,結果看到年輕土地正在彎腰半蹲,雙手將一棵綠竹倒拔而出,地底下碧青色的竹鞭盤根交錯,牽一髮而動全身,隨著綠竹被拔出泥地,附近土壤紛紛被竹鞭牽帶著濺射而起。

  看到「殺人越貨金腰帶」的草鞋少年後,滿頭大汗的年輕土地,下意識咽了咽口水,然後他將懷抱綠竹輕輕放回土中,低頭四處張望,最後選中了一段粗如稚童手臂的幽綠竹鞭,嘆了口氣,抬起頭望向陳平安,笑容牽强問道:「能不能把柴刀借我一用?」

  陳平安走近,將半截柴刀遞給年輕土地,後者手握柴刀,深呼吸一口氣,砍下那截竹鞭後,遞給阿良,阿良搖頭笑道:「你照我之前竹刀的樣式做一把,回頭離開棋墩山邊界的時候,連同那頭白驢,一起給我就是了。」

  魏檗自然不敢不答應,之後把柴刀還給陳平安的時候,由衷感慨道:「好鋒利的刀刃。」

  陳平安接過柴刀,想了想,說道:「你想要的話,我可以送你,反正這半截柴刀不適合開山帶路,我拿著也沒什麼大用處。」

  魏檗乾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

  阿良笑呵呵道:「想要又不好意思白要,那可以買嘛,童叟無欺,公平買賣,對不對?」

  魏檗一臉「恍然大悟」,站起身後搓掉手上泥土,對陳平安笑著說道:「若是經常進山的山民樵夫,就會知道如果一座竹林過於茂密,反而不利於竹子的生長,疏密得當,竹林才能壯大,所以必須砍掉一些,而且這片竹林真正值錢的部分,在地下與山根相連的竹鞭,而不在地上的竹竿,方才便趁此機會,跟阿良前輩借了竹刀一用,砍下一些多餘竹竿,原本想著是搭建一座小竹樓,作為閒暇時分的休憩賞景之用。」

  年輕土地越說越順暢,「現在阿良前輩的竹刀被我砍壞了,說來慚愧,我從第一眼看到起,就垂涎你手中半截柴刀,要不然我竹刀也做,竹樓依舊搭建,回頭竹刀可以早早交給阿良,只是小竹樓,恐怕會晚一些才能落成,到時候黑蛇前往龍泉縣落魄山的時候,我會一並隨行,既是避免它一路北去,惹出什麼麻煩,同時可以讓它馱著這些竹子,我到了落魄山後,便找一處山清水秀、風景宜人的地方,為你搭建竹樓。」

  陳平安望向阿良,斗笠漢子笑著解釋道:「竹海洞天有十棵最重要的仙竹,竹有十德,仙竹與之對應,這片竹子的老祖宗是其中『奮勇竹』的子嗣,此處竹林裡的這些徒子徒孫,也沾了光,若是搭建成一棟竹樓,常年身處其中,修行打坐,對於純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都大有益處。」

  魏檗連忙附和道:「對,此處竹林皆是那棵奮勇仙竹的子嗣,史書記載『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迎刃而解』,暗合此意。故而在竹樓之內修行,必然極其滋養魂魄。」

  陳平安正要說話,阿良快步上前,摟住少年肩膀就往竹林外走去,「盛情難卻,客隨主便,走了走了。」

  陳平安小聲道:「柴刀還沒給人家。」

  阿良大大咧咧道:「回頭連背簍裡的那半截刀刃一並給他。」

  之後這位斗笠漢子不忘回頭提醒道:「那顆尚未成形的白蟒之膽,就不要了,鮮血淋漓的,太嚇人,連同蟒肉一並交給黑蛇吞食便是,如此一來,哪怕沒了一對飛翅,依然能夠讓它增長兩三百年修為,就當是我們的誠意了,記得要它到了落魄山落腳後,老老實實修行。」

  最後阿良伸手淩空虛點,指了指失魂落魄的年輕土地,「好自為之。」

  年輕土地站在竹林邊緣,望著兩人的背影,林間山風,穿過一棵棵綠樹一叢叢紅花,帶著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貌美如尤物的年輕男子,手持象徵身份的山君綠竹杖,白衣飄飄,大袖飄搖,先前的震驚、畏懼、焦躁和仿徨,隨著清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是與一地神靈身份相符的莊重肅穆。

  他環顧四周,輕聲感慨道:「福禍相依,不過如此了。感謝阿良前輩的無心提點,幫我解開心結,破去魔障。」

  年輕土地閉上眼睛,嘴角含著溫煦笑意,呢喃道:「自古名山待聖人,聖人不來又何妨,我自可潛心成聖。」

  等到睜眼之時,俊美男子耳畔多出了一枚淡金色耳環,精緻圓環隨著山風微微搖晃,襯托得年輕土地恍如山岳正神。

  兩人原路返回水潭,不同於來時的飛快奔走,此時兩人默契地選擇散步閒聊。

  「阿良,黑蛇真的會吃掉白蟒殘餘屍體?它們不是相依為命幾百年的伙伴嗎?」

  「那志在成蛟化龍的黑蛇,當然下得了嘴,不光是蛟龍之屬,其實一切山精鬼怪魑魅魍魎,皆以食為天,只不過棲息在山林大澤的蛟龍蛇蟒,尤為同類相殘,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差不多的道理,黑蛇之所以留著白蟒,是開了竅,靈智增長,未嘗沒有等它結丹再飽餐一頓的想法。對了,你要是想看黑蛇吞吃白蟒的景象,咱們可以回頭。」

  「這就算了吧。」

  「話說回來,別怪我替你擅作主張,答應那黑蛇吃掉那顆蟒膽,既然它接下來去落魄山幫你坐鎮氣運,那麼一顆蟒膽由你賣掉,價格賣得再高,也不如黑蛇早點成為墨蛟來得划算。」

  「我其實很好奇你為何要殺掉白蟒,為何不等我出手阻攔?馴服了白蟒,隨便讓它去寶籙山或是彩雲峰都是不錯的買賣。難道你是怕我阿良見死不救?」

  「怎麼可能,阿良,我信得過你。」

  「那你?」

  「阿良,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朱河切磋的時候,就看出我當時找到了……那三座竅穴?以及竅穴之內的真相?」

  「說實話,我一開始就知道那三座竅穴內有古怪,大有玄機,但說出來比較丟人,就連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蘊藉有三種道意的絲縷劍氣,具體為哪三種,則不敢確定,當然,我如果想要强行觀看氣府裡邊的景象,不惜傷害你的體魄氣機,絲毫不難,只是那麼一來,就很下作了,我阿良身為絕世高手,自有高手的風範氣度。」

  「明白了。阿良,你知不知道我們小鎮有座牌坊,上邊有四塊匾額?」

  「知道有這回事,齊靜春當年跟我提起過,但是我沒記住內容,早忘了。」

  「其中有一塊匾額,寫著四個字,莫向外求。我隔壁有個同齡人,讀書很多,他說這是佛家的禪機,意思是說告誡所有人,要專修佛法,不要去跟那些佛法之外的旁門外道去求什麼。我一開始覺得很有道理,但是後來我在山上燒炭,沒事的時候,反正就是一個人無聊了瞎琢磨,覺得對我來說,燒香拜佛也好,禮敬菩薩也好,都要自己先做到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仍是達成不了心願,實在沒辦法了,再去求,菩薩才會點頭答應,要不然人家菩薩憑啥幫你啊,對吧,阿良?」

  「求佛先求己。」

  「對對對,我就是這麼個意思!」

  「嗯,這麼解釋的話,勉强說得通。但是我得跟你說明白一件事,我阿良從指甲縫裡摳出一點來,也比你的家底厚實。所以你覺得很麻煩我,便寧願損失一道劍氣?事實上對我阿良來說,就是一次隨隨便便拔刀出鞘的小事情。這個賬,你得這麼算。」

  「不能這麼算!」

  「嗯?」

  「教我燒瓷的姚老頭,很少願意跟我說話,但是有兩次把話說得特別重,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我當窯工學徒,他說跟我學燒瓷,可以,但你只要敢偷一次懶,就給我滾出龍窯。第二次是我跟他頭回進山,他說跟我進山找土,可以,但不管是摔斷腿了還是怎麼,你只要敢當著我的面哭一次,以後就別再進山。」

  「這是哪跟哪啊,陳平安你啥意思?」

  「那我換個說法,阿良,你喜不喜歡睡懶覺?」

  「廢話,你不喜歡?」

  「我也喜歡啊,但是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在當窯工學徒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我沒有睡過一次懶覺,該什麼時候起床,我睜眼就起床,所以一次懶覺也沒有。」

  「繞這麼大圈子,你到底想說啥?欺負我阿良不是讀書人?」

  「我的意思,就是任何自己覺得不好的事情,就乾脆不要有第一次,一次也不要做,一小步也不能走出去,要不然回頭來看,吃虧吃苦的還是自己。就像我,如果偷懶一次,肯定就做不成窯工學徒,更進不了大山,那麼哪裡能有今天的光景?說不定我現在跟那幾千小鎮青壯差不多,進山開路,伐木搭橋,每天領一些銅錢,就這樣了。怎麼可能有五座山頭?五座山頭,有多少值錢,阿良你知道嗎?阿良,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去我山頭看看……」

  「打住打住!陳平安,你跟我兜這麼大圈子,就為了顯擺自己闊綽有錢啊?」

  「阿良,你果然沒讀過書。」

  「……」

  「阿良,以後我的落魄山,如果真的多出一棟竹樓,你給幫忙取個名字吧?」

  「『阿良很猛樓』,如何?氣勢夠不夠?怎麼,嫌棄喧賓奪主,壓過你這位山大王的風頭?行吧,那我換一個含蓄些的,就叫『猛字樓』,我阿良犧牲很大的,還不滿意?」

  「阿良,我突然覺得竹樓沒有名字也挺好的。」

  斗笠漢子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哈哈大笑,「放心,就叫猛字樓好了。」

  阿良突然轉頭問道:「你想不想學劍?」

  陳平安搖頭道:「暫時不想。」

  阿良會心笑道:「是怕分心?耽誤了練拳?」

  陳平安嘆了口氣,點點頭。

  阿良知道少年為何嘆息,當初在棋墩山山巔,少年為了阻攔白蟒撲殺李家婢女朱鹿,將原本一路走樁練拳辛苦積攢下來的本錢,全部揮霍一空了,如果說原本像是手頭有點餘錢的小門小戶了,結果一下被打回原形,再度家徒四壁,從屋門到窗戶都是破敗漏風的慘淡光景。

  所幸走樁是健壯身軀體魄,是迫在眉睫的活命之舉,而立樁劍爐,則能夠滋養魂魄,在那石坪一役當中有所突破,為之後跟朱河切磋武學的時候,少年能夠順勢精準找到三座劍氣所藏的竅穴,做了鋪墊。

  阿良打趣道:「少了一縷這麼厲害的保命劍氣,心疼不心疼?」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心疼,我之前積攢在心裡頭的一口氣,總算出了。現在痛快得很。」

  阿良笑道:「說說看。」

  陳平安望向前方,「我願意跟人講道理,又能夠讓別人聽我講道理,這感覺,很好!以前我練武是為了强身健體,或者說就是為了活命,但現在覺得目標可以再遠一點,再高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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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四章 坐地分贓

  在棋墩山土生土長的靈物山龜,自然熟悉捷徑山道,加上翻山越嶺的腳力遠勝驢騾,馱著一行人,很快就來到棋墩山邊界地帶,再往南走上二十數里下山的驛路,就能夠進入紅燭鎮,雖說如今這條北上的驛路,因為驪珠洞天的突然下墜而阻塞斷絕,但是陳平安一夥人仍是選擇小心起見,不希望三隻巨大山龜驚擾到樵夫獵戶或是行腳商賈。

  陳平安他們在小山之巔小坐休憩,李槐翹首以盼,他對那年輕土地厭惡至極,但是阿良說那橫寶閣裡藏著寶貝,人手一份,李槐對此很是期待,心想著以後見到姐姐李柳,一定要眼饞死她。

  那位棋墩山土地爺很快如約而至,這次沒有用縮地成寸的神通,大步上山,白衣飄搖,大袖像兩朵白雲漂游而上,便是婢女朱鹿看到這一幕,也不得不承認若是只看皮囊,年輕土地當得起書籍上「豐神俊朗」的形容。

  俊美男子身後還跟著阿良的白驢和李家馬匹,也不知道這位土地爺使了什麼法術,不但跟上了大隊伍,驢子馬匹竟然看不出半點疲憊。

  不知活了幾百年的魏檗橫抱長條木匣,先向斗笠漢子作揖行禮,後者點頭還禮。

  城府深沉的一地神靈,玩世不恭的奇怪劍客,在這一刻給人的感覺,竟然如出一轍。

  大道同行。

  魏檗將不知什麼材質的鮮紅木匣遞交給阿良,李槐趕緊過去摸了一下,手心滿是暖意,觸摸上去,像是騎龍巷一家布店作為鎮店之寶的上好綢緞,去年年關他跟隨娘親姐姐一起去買布料,裁剪新衣,他只不過是偷偷摸了一下那塊綉有花鳥的漂亮錦緞,就被氣急敗壞的店家轟了出去。

  李槐抬頭問道:「阿良,跟你商量個事,分過了盒子裡的寶貝,最後這盒子能不能送給我?」

  阿良反問道:「你算哪根蔥?」

  李槐認真道:「你娶了我姐,我是你姐夫啊。」

  阿良一巴掌摔過去,「那叫小舅子!」

  孩子突然說道:「我不要做小舅子,我喜歡當姐夫,天底下最壞的人就是小舅子。」

  阿良望向魏檗,問道:「盒子值錢嗎?」

  魏檗訕訕笑道:「還好,是嬌黃陰沉木打造的物件,在土裡埋了有些年頭,不腐反香,色澤也由黃變紅,東西不算值錢,就是不常見而已。」

  阿良低頭看著滿臉希冀神色的孩子,「既然東西不值錢,就送你了。」

  李槐火急火燎就要拿走木匣,又被阿良一巴掌打得暈頭轉向,「想獨吞?」

  阿良環顧四周,伸手招了招,然後蹲在地上,打開名為「嬌黃」的長條木匣,高聲喊道:「陳平安,小寶瓶,林守一,朱河,朱鹿,都過來都過來,坐地分贓,坐地分贓了!先到者先得,過時不候,沒其它規矩,就一條,每人只能從百寶閣拿走一件,拿到哪樣是哪樣,不許反悔。」

  陳平安望向年輕土地,後者察覺到少年的視線,有些疑惑,溫聲問道:「你不去爭奪機緣嗎?」

  陳平安笑道:「讓他們先拿就是了。」

  陳平安正好有事情要跟年輕土地商量,關於黑蛇在落魄山的定居事宜,以及魏檗離開此處地界前往龍泉縣轄境的情況,回來的路上,阿良大致說過關於山水正神的講究,不可輕易離開朝廷在山河譜牒上敕封的版圖,這有點類似許多王朝訂立下來的「藩王之間不可相見」,一旦有誰犯了忌諱,那些神靈輕則被朝廷申飭,減少香火供奉,重則被降低神位,在多少年間徹底斷絕民間香火,歷史上還有許多逾越規矩的山水神祇,下場更加凄涼,金身神像被朝廷拉出神龕,拽下神台,衙役以威武棒棒打,以儆效尤,或是地方官員親自鞭打,甚至是直接派遣民夫掄捶打爛,各國歷史上都有發生。

  所以魏檗說要親自帶著黑蛇去往落魄山,還會以那些奮勇竹在山上搭建出一棟竹樓,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好意,但也不希望魏檗因此而遭受重罰。其實少年對於神道香火、山川風水和王朝氣運一事,之前始終無法深刻理解,這跟阿良沒讀過書也有關係,這傢伙踩著西瓜皮說到哪裡是哪裡,說得十分雲遮霧繞,有些故意為了顯擺還喜歡賣關子,本來沒什麼古怪玄機的粗淺事情,也能被他說得玄之又玄。

  後來是李寶瓶舉了個例子,陳平安的念頭才豁然開朗,那些香火氣數什麼的,就像是小鎮外的龍鬚溪,水源就這麼一條,百姓為了各自莊稼地的收成,就會爭水,幾乎每年都會出現大規模鬥毆。

  李寶瓶跑到陳平安身邊,著急道:「小師叔,你怎麼不去拿寶貝?你看連林守一那種性子的人都跑得飛快,李槐更是恨不得把腦袋塞進百寶閣裡去了。」

  陳平安隨口說道:「沒事,我最後一個選好了。」

  李寶瓶轉身就跑,「沒關係,小師叔我幫你選一件。」

  陳平安正要說話,紅棉襖小姑娘已經殺到阿良身邊,一手按住李槐腦袋向外一推,一手推開林守一肩膀。

  李槐委屈道:「李寶瓶,你欺負人!」

  李寶瓶轉頭理直氣壯道:「我給小師叔挑東西!」

  李槐想著尚未到手的小竹箱,嘆了口氣道:「那你挑吧。」

  林守一被推開也不惱,伸手指了指百寶閣內一本卷起的泛黃古籍,它被一根金黃色絲線捆綁,剛好露出雲篆寫就挑中了這本道家書籍,叫《雲上琅琅書》,我只要它,不跟你們搶其它的東西。」

  李槐身體前傾伸長脖子,微微繞過李寶瓶,問道:「守一,你怎麼不挑那把刀,多漂亮,要是我就選它。」

  林守一費了很大的勁,眼神才好不容易從占據百寶閣最大地盤的一把狹刀上挪開,輕聲道:「我又不是習武的料,自己也不喜歡練刀學劍。」

  李槐見林守一不願意更改初衷,就開始勸說李寶瓶,「這把刀,一看就是天下無雙的神兵利器,吹毛斷髮算什麼,我估計它連咱們小鎮鐵鎖井的鐵煉也能一刀砍斷,李寶瓶,這麼好的東西,你真不要?再說了,你的小師叔如今不是趁手的兵器嗎,我看這刀給他用挺好,退一步說,拿它來進山開路,多威風,總比拿著一把破柴刀更好吧?」

  那把狹刀,哪怕如大家閨秀藏身綉樓,它安安靜靜躺在白色刀鞘內,弧度漂亮到驚艶的地步。

  阿良笑著彎腰抽出狹刀。

  鋒芒畢露,刀身就像一抹滯留人間的白虹。

  刀身並無銘文,卻有一縷縷天然紋路,如道家仙人用心篆刻的祥雲符籙。

  阿良微微訝異,屈指一彈,並非渾濁的嗡嗡作響,反而顫音清越悠揚,阿良側耳聆聽片刻,點頭道:「不錯,應當是那把墊底的『祥符』。」

  阿良收刀入鞘,把它遞給小姑娘,笑道:「收下吧,這把刀適合你,以後再尋一隻養劍葫蘆,與這祥符刀,一左一右懸掛腰間,找一匹高頭大馬,穿一襲紅衣,獨自策馬行走江湖,縱馬飲酒,誰見到誰喜歡。」

  阿良開懷大笑,「誰會不喜歡這樣的姑娘呢?」

  李寶瓶怔怔拿著入手沉重的狹刀。

  朱河也蹲在附近,朱鹿原本不想過來,還撂下一句賭氣話,說她不稀罕這份嗟來之食,但是被父親一個嚴厲眼神瞪住,之後便被他强行拉來,這是少女第一次見到她爹生氣,她有些害怕,可她始終不願朱河一樣蹲下身,倔强地站在那裡,臉色清冷。

  李槐趁著李寶瓶不注意,一把抓起一隻手掌長短的彩繪木偶,做工精美絕倫,栩栩如生。

  這才是他一見鍾情的物件。

  林守一輕輕拿起那本卷起的道家古籍,握在手心後,性情內斂的少年,破天荒流露出滿是歡喜的神色。

  朱河挑中一本書和一顆泥封丹藥,然後滿臉震撼地抬頭望向斗笠漢子,後者笑呵呵道:「怎麼,剛好是你和你家閨女用得著的東西?別謝我,要謝就是魏檗和那蛇蟒,千百年來,辛苦積攢下來的家底夠雄厚,拿得出一部出自仙家府邸的武學秘籍,和一顆出自真武山的獨門丹藥。」

  朱河掌心托著那粒丹藥,顫聲道:「阿良前輩,真是傳說中的『英雄膽』?」

  阿良不再理會欣喜若狂的朱河,抬頭望去,陳平安和魏檗並肩走來,後者看到百寶閣內僅剩的一粒淡金色種子,以及李寶瓶手中的狹刀,年輕土地神色平靜,然後當他看到其餘人手中的書籍丹藥,楞了楞,不由得望向斗笠漢子,後者視而不見,對陳平安笑道:「就剩下這麼一粒玩意兒了,不過估計你小子早到晚到都一樣,只會拿到這麼顆蓮子。」

  看到那顆孤零零的淡金色蓮子,陳平安蹲下身,笑著拿起來收入袖中口袋。

  李寶瓶輕聲道:「小師叔,我跟你換。阿良說這把刀可好了……」

  說到這裡,小姑娘趕緊閉上嘴巴,滿臉後悔,顯而易見,她後半句話不該說的,果不其然,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好就收下啊,小師叔又不練刀,進山開路用柴刀就很足夠了。」

  阿良打趣道:「對嘛,陳平安是一名劍客,佩刀不合適。」

  陳平安沒好氣道:「那你還用竹刀?」

  阿良耍無賴:「你管我?」

  李槐輕聲道:「阿良,這匣子歸我了,對吧?」

  阿良問道:「你要這盒子幹啥?你有那麼多寶貝家當放嗎?」

  李槐還以顔色,「你管我?」

  一行人各有所得,就連年輕土地魏檗和黑蛇亦是如此,除了那條頭顱被炸身軀被吃的白蟒,可謂皆大歡喜。

  陳平安是一粒略顯乾癟的淡金色蓮子,拇指大小。李寶瓶得到了那把名叫祥符的狹刀,卻有些悶悶不樂,有些嫌棄地將它斜靠在小書箱內,不過按照小師叔的建議,用了一塊棉布從頭到尾包裹住狹刀,嚴嚴實實,並不外露。

  李槐拿到了彩繪木偶和嬌黃木匣,前者暫時「借住」在李寶瓶的書箱內,放入箱子之前,孩子很是戀戀不捨,對那個木偶口口聲聲拍胸脯保證,等到自己也有了書箱,就讓它搬家,保證寬敞。林守一貼身收藏了那本《雲上琅琅書》,名字奇怪,古意十足。

  朱鹿雖然不情不願,仍是收下了那本仙家秘籍,《紫氣書》。

  朱河則如久旱逢甘霖的幸運兒,一個十分穩重的漢子,笑得怎麼也合不攏嘴,並非朱河,而是他太過幸運,現在給他一座金山銀山,也不如一顆有錢也買不到的真武山英雄膽,此藥能夠幫助服藥之人凝聚四散於竅穴氣府的魂魄,最後結出一顆方便陰神棲息的「宅子」英雄膽,朱河不是練氣士,更不是兵家修士,但是英雄膽的昂貴珍稀,恰恰在於它同樣適用於純粹武人,尤其是第五境巔峰停滯不前的武夫,取得一顆英雄膽,簡直等於多出半條命。

  阿良輕聲問道:「跟土地爺聊得如何?」

  陳平安笑道:「挺好,那袋子東西也送出去了。」

  阿良嘖嘖道:「你倒是不含糊,說送就送。我之前不過是隨口一說,再者如果在商言商的話,你其實應該當一筆生意來做的,相信以那黑蛇白蟒的家底,它再吝嗇小氣,都會心甘情願送你一件真正的好東西。」

  陳平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及春種秋收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阿良點了點頭,扶了扶斗笠,「很快就要到紅燭鎮了。」

  然後這個男人抹了抹口水,「新釀杏花春,胭脂小畫舫,我阿良又回來啦!」

  對於阿良惺惺念念的紅燭鎮,陳平安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魏檗望著那一行人的下山背影,嘆了口氣,腳尖一點,掠向一隻山龜的背甲頂部,盤腿而坐,行出數十里後,腹部鼓鼓的黑蛇與它遙遙結伴而行,雖然體態臃腫不堪,可是氣勢暴漲,凶悍異常。

  魏檗忽然一笑,朝它丟出一隻袋子,湊巧落在它行進路線上,黑蛇小心翼翼垂下頭顱,嗅了嗅,並無異樣,它轉過頭顱望向山龜上的那位神仙中人。

  神采宛如謫仙人的俊美土地笑道:「算是那少年送你的喬遷之禮。」

  腹部生出四爪四趾的黑蛇,略作猶豫,最終用牙齒扯破袋子,滾出十數顆少年從龍鬚溪中拾取的蛇膽石,在小溪之中的色澤皆已褪去,乍一看,與普通溪澗河水當中的鵝卵石,沒什麼兩樣,但是黑蛇近距離凝視一番後,眼神灼熱,同時充滿了忐忑,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迎來失望,它緩緩吐出蛇信,試探性卷起一顆石子入嘴。

  年輕土地看到這一幕後,駕馭著山龜繼續前行,自言自語道:「一樁善緣善始,就是不知道能否善終。」

  身後黑蛇片刻之後,四爪抓地,仰頭望天,傳出一聲嘶吼,響徹山峰,驚起無數振翅遠去的飛鳥。

  哪怕是年輕土地都有些羨慕,「聽說如今除了驪珠洞天,此物在東寶瓶洲幾乎已經絕跡,蛟龍之屬,食之可生出真龍之筋骨鬚鱗。」

  臨近紅燭鎮,白色毛驢在青石板驛路上,踩踏出滴滴答答的清脆聲響,阿良沒有牽著驢子的繮繩,它自己就會跟隨其後,阿良依稀聽到那聲吼叫後,笑道:「看來還真有用。」

  陳平安小聲道:「我留下了最值錢的一顆蛇膽石,沒捨得送出去。」

  阿良哈哈大笑,「倒是雞賊。」

  隊伍最後邊,與李槐林守一拉開距離後,朱河一邊牽馬,一邊與女兒低聲說道:「千萬千萬要收好那本《紫氣書》,如果順利的話,這本書能夠讓你一路走到第五境!到時候再配合那顆英雄膽,你就穩穩躋身第六境了!」

  少女愕然,「爹,丹藥給了我,那你怎麼辦?」

  朱河輕聲笑道:「爹還年輕,如今心氣回來了,說不定就能夠自己破境,向前走出一大步,便是第七境的高處風光,如今爹也敢想一想了。」

  原本一直心情鬱鬱的少女,笑逐顔開,道:「還年輕?那爹你要不要在那紅燭鎮,找個小媳婦美嬌娘啊?爹,你放心,我可不攔著。」

  朱河臉色尷尬,瞪了閨女一道:「胡說八道!」

  少女想了想,「爹,那顆丹藥你還是留著吧,我如今才二境巔峰,距離第五境都還還早呢。」

  朱河爽朗笑道:「留著也行,就當是你將來的壓箱底嫁妝了。」

  清秀少女似乎想起了某人,滿臉漲紅,朱河心情大好,豪氣縱橫道:「以後到了咱們大驪京城,看看哪位有福氣的世家俊彥,能夠娶到我女兒。」

  少女跺腳嬌羞道:「爹!」

  朱河趕緊擺手道:「不說了,爹不說了。」

  黃昏裡的驛路上,阿良踮起腳跟,不斷搓著手,望著那座紅燭鎮的柔和輪廓,在斗笠漢子眼中,就像一位醉臥酒肆的美婦。

  他急匆匆道:「陳平安,事先說好了,你要借我一顆金錠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不過有些疑惑,「阿良你會缺錢?」

  阿良咧嘴笑道:「你不懂了吧,行走江湖,借錢的是孫子,還錢的是祖宗,我這一路,被李槐朱鹿這些小屁孩給寒磣得太慘了,一定要過過祖宗的癮,補償補償自己。」

  陳平安無奈道:「那我送你一顆金錠,我不借,只送。」

  阿良一巴掌拍在少年肩頭,大笑道:「就這麼說好了!金錠白送我。」

  阿良目視前方,抬臂握了握拳,「能夠從你這財迷手裡白白拿到一顆金錠,我阿良果然猛啊!」

  陳平安對此沒有反悔,只是安靜望向那座越來越近的紅燭鎮,熟悉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再也不是那河水滔滔、深山老林了。

  陳平安轉頭對身邊的紅棉襖小姑娘笑道:「到了鎮上,等到購置完路上一切吃用,我們就去找找看有沒有糖葫蘆賣。」

  李寶瓶高興地蹦蹦跳跳前行,小姑娘輕輕顛著背後那只碧綠小書箱,「小師叔!咱們買兩串小糖葫蘆就行!小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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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五章 無根浮萍

  紅燭鎮圍有高牆,陳平安一行人需要從北門進入小鎮,結果很快就發生了意外,牆門有披甲持銳的戍守士卒,需要他們遞交戶牒關文,才可進入,這讓陳平安呆滯當場,他連戶牒關文到底什麼都不曉得。

  早早拿到手一顆金錠的阿良,笑嘻嘻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公文,結果通過勘驗後,這傢伙連毛驢也不要了,大搖大擺獨自入城,到了牆門洞那邊,還不忘跟面面相覷的衆人揮手告別,惹來李槐的破口大駡,揚言要將白驢宰了,阿良大笑而去。

  朱河同樣束手無策,離開小鎮之前,老祖宗並沒有專門交代此事,其實除了歲數,朱河對於外邊的天地,一概不知,絲毫不比陳平安好多少,至於跋山涉水風餐露宿一事,更是遠遠不如窯工出身的貧寒少年。朱河靈機一動,想著有錢能使鬼推磨,肯定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就要給一名戍守士卒偷偷塞銀子,竟然被那青壯士卒直接拿矛頭抵住胸口,厲聲訓斥,饒是好脾氣的朱河也有些火氣,五境武夫,若是投軍入伍,說不得連手握數千精銳的中層武將也做了,不過朱河正要跟那人理論的時候,朱鹿輕輕拉住他的骼膊,輕聲提醒道:「爹,咱們大驪軍法賞罰分明,而且有個特點,要麼極輕,要麼極重,所以不要跟這些當兵的傢伙起衝突,咱們老百姓占不到便宜的。」

  朱河皺了皺眉頭,冷哼一聲,終究還是選擇「民不與官鬥」。

  朱鹿小聲安慰道:「爹,以後讓老祖宗幫你尋個官家身份,有了護身符後,再加上你的身手,相信很快就可以嶄露頭角,哪裡還需要受這氣。」

  朱河大步離開,點點頭,回頭瞥了眼那守門士卒,嗤笑道:「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所有人下意識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想了想,緩緩道:「實在沒辦法,只能繞過紅燭鎮了,今夜在外邊露宿,我們可以雇人幫我們購置一切所需物品,真正的大麻煩,是我們去不了小鎮內的水運碼頭,既定的行程就要修改,原先兩百多里水路,沿著綉花江乘船南下,會比我們步行要輕鬆很多,還不用繞路。」

  就在此時,一位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城門,仔細打量著陳平安一行人,最後望向朱河,抱拳問道:「在下程升,如今忝為紅燭鎮枕頭驛的驛丞,敢問可是來自龍泉縣城的朱河朱先生?」

  朱河默不作聲,神色戒備。

  自稱驛丞的男人爽朗笑道:「你們家主曾經一封書信,直接寄到了咱們縣令大人手上,大略說過了你們的行程安排,讓咱們縣令大人盡地主之誼,除此之外,你們各有書信家書,已經到了我們枕頭驛,我在一旬前便為各位專程騰出了屋子,只能說還算乾淨素潔,絕不敢說有多好,還望各位貴客包涵,莫要在縣令大人那邊告狀,要不然縣尊大人一個不高興,我恐怕明天就要丟了飯碗嘍。」

  這位枕頭驛一把交椅猛然記起一事,「若是朱先生不信,我可以馬上去驛館喊來一人,此人就來自龍泉縣城的福祿街,說他還是督造官衙署的老衙役,其中有一封來自大驪京城的家書,正是他親自幫衙署上司帶來,說是要親手交給一位叫林守一的公子。」

  林守一向前走出數步,臉上充滿世家子弟的自負倨傲,問道:「我便是龍泉縣林守一,敢問程驛丞,那人名叫什麼?」

  婢女朱鹿有些發楞,此時的林守一,與印象中那個沉默寡言的冷峻少年,不太一樣。

  李寶瓶和李槐視線交匯了一下,各自輕輕點頭。

  驛丞程升言語沒有絲毫凝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名叫唐樹頭,四十來歲,咱們大驪官話說得不是很順暢,嗯,此人尤其喜歡喝酒,就是酒品……」

  林守一點了點頭,隨口問道:「驛丞這些日子就一直候在這北門等我們?」

  那男人笑道:「雖然很想點頭,但委實是沒這臉皮,事實上枕頭驛在紅燭鎮北邊,離這不遠,二來小鎮附近的山頭高處,建有烽燧,我與燧長關係不錯,便讓他幫著盯著北邊的下山驛路,只要一看到林公子朱先生的身影,就讓他手底下的烽子入城通知我。」

  林守一恍然,不再說話,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點點頭。

  朱河笑著感謝道:「程大人費心了。」

  那驛丞連忙擺手道:「可當不起大人的稱呼,不過就是個驢前馬後的小人,整天做著伺候貴人的活計,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先不聊,我去跟戍守士卒知會一聲,相信很快就可以進入咱們小鎮。」

  驛丞隸屬於大驪朝廷,只不過稱不上朝廷命官,這類胥吏不入流,不屬品官,清流濁吏之分,是一條巨大鴻溝。

  很快這位驛丞就帶領他們走向城牆門道,守城士卒雖然放行,但臉色依然不太好看。

  驛丞率先走過格外蔭涼的城牆門洞,轉頭跟朱河壓低嗓音解釋道:「都是邊境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痞,本事不大,脾氣倒是死强,有些時候連咱們縣尊大人都拿他們沒轍,朱先生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朱河再沒有江湖經驗,可交淺言深的道理還是懂的,就沒有答話。

  他們路過一間寒氣森森的鋪子,不斷有青壯男子出入,鋪子內時不時亮起一抹白光。

  李槐看得挪不開腳步,朱河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很快就失去興趣。

  驛丞說道:「那是一間刀劍鋪子,其餘兵器也偶有兜售。」

  林守一好奇問道:「官府不管嗎?就不怕市井百姓持械鬥毆?」

  驛丞笑道:「官府不太管這些,但只要出了事情,會管得很嚴,若是縣衙人手不夠,縣尊大人能夠調動轄境內所有江湖門派,幫著解決糾紛。」

  大驪尚武成風,有很多仗劍佩刀遊歷四方的游俠兒,既有眼高手低的市井無賴,也有為氣任俠的世家子弟,大驪朝廷雖然禁制一切兵器售賣,但是對於鑄造工藝平平的尋常刀劍,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主要看地方官的態度,若是純正讀書種子出身,多半要嚴令禁止,如果是沙場武人出身,十之八九會網開一面,當然强弓硬弩、精良甲胄等國之重器,肯定任何地方都不許販賣。

  烽燧,驛站,集市,酒肆,青樓勾欄,等等,紅燭鎮應有盡有,熱鬧非凡,大街上行人如織,比起陳平安他們家鄉小鎮,要繁華喧囂太多,街道兩邊各色鋪子,眼花繚亂,吆喝聲此起彼伏。

  一路閒聊,一炷香後就來到枕頭驛,很快就有驛館雜役牽走白驢和馬匹,驛丞程升果然給他們安排了驛舍,甲乙兩等皆有,他沒有擅作主張,而是把五間驛舍丟給朱河,讓他們自己安排。

  在陳平安的安排下,李寶瓶和朱鹿住一間甲等驛舍,朱河住一間甲等,他和李槐林守一各住一間乙等驛舍,如果阿良回來,可以隨便選一間驛舍合住,當然以阿良的脾氣,肯定會問能不能選朱鹿那間,估計到時候少不了朱鹿一頓白眼剮。

  暮色裡,所有人各自放好行囊包裹後,聚集在朱河那間寬敞的甲等驛舍,驛丞程升很快送來一疊書信家書,送完之後便笑著告辭,說有事只要喊一聲就可以,還說紅燭鎮的夜市,在大驪南邊小有名氣,有機會一定要見識見識。

  林守一有一封,李寶瓶最多,有三封,就連陳平安也有一封,李槐兩手空空,最後找到差不多光景的朱鹿,孩子笑道:「還好咱倆同病相憐。」

  朱鹿置若罔聞,走到窗口附近,小小枕頭驛館,曲徑幽深,竟然營造出幾分庭院深深的世家園林意味,從這邊望去,是一座給人感覺不過巴掌大小的小湖,養著一條條臃腫肥胖的紅黃錦鯉。

  林守一的家書只有一張信紙,沒有幾個字,少年深呼吸一口氣,將所謂的家書放回信封后,臉色陰沉地離開驛舍,五指死死攥緊那信封,除了三十餘個字跡潦草敷衍的行書,信封內還有一張三百兩銀子的大驪最大錢莊銀票。

  少年大踏步走回驛舍,輕輕關上門,將信封放在桌上,臉色鐵青,胸膛起伏不定。

  陳平安挑了個僻靜位置坐下,李寶瓶跑過來,欲言又止的模樣,他笑道:「我如果有不認識的字,會問你的。」

  李寶瓶這才返回桌子那邊,開始拆信,三封家書,分別來自父親、大哥和二哥。

  李寶瓶一封封拆過去,父親李虹那邊在信上說著噓寒問暖的言語,一如既往,毫無嚴父的架子,都是叮囑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天冷多穿衣,出門在外別怕花錢,再就是每次經過驛站,一定要給爹娘寄家書,絮絮叨叨,五六張信紙就這麼翻沒了。李寶瓶嘆息一聲,望向坐在桌對面喝茶的朱河,憂愁道:「爹娘什麼時候,才能不把我當小孩子啊。」

  朱河忍俊不禁,喝茶喝茶。

  李寶瓶瀏覽第二封信,是他們李家的嫡長孫,她的大哥寫的信,如今正在家裡研讀經籍,準備明年參加科舉。信上內容簡明扼要,端端正正的楷體字,彷彿充滿了先生夫子正襟危坐的韻味,每個筆劃都透露出濃重的謹小慎微,滿篇說的都是聖賢大道理,要她不可怠慢了朱河朱鹿這對父女,不可以家生子視之,要她多聽泥瓶巷陳平安的言語,要能吃苦耐勞,少給別人添麻煩,只是在信的最後,自幼恪守禮儀規矩的大哥,告訴她,她那只小時候從溪裡抓回家的螃蟹,如今他已經養出了心得,要她只管放心。

  李寶瓶揚起手中的信紙,跟朱河告狀道:「大哥最不心疼我。」

  朱河忍住笑意,心想小姐你就得了吧,誰不知道李家上上下下,就屬大公子最心疼你。那麼一個說起道理來連老祖宗都頭疼的書呆子,第一次喝酒,竟然是茶水被妹妹偷偷換成了自家釀的桃花春燒,把大公子給氣得差點崩潰,爹娘見到之後都犯怵,根本不敢勸說什麼,只敢跟在跑去找妹妹興師問罪的兒子身後,生怕這個略顯迂腐的兒子一氣之下,會動手教訓小寶瓶。

  不曾想當他見著了那個丫頭,站在院門外,雙手叉腰,視死如歸,他又給自己的不捨得駡她一聲,給結結實實氣到了,氣得轉頭就走,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後來他的院子裡,那年便埋下了一壇桃花春燒,等到妹妹問起,就說要把她嫁出去,嚇得小女孩偷偷離家出走,一個人在龍鬚溪那邊逛蕩了一整天,她還差點躲山裡頭去了。

  李家等到察覺到李寶瓶不見了,老祖宗勃然大怒,出動所有人找尋這個傻丫頭,最後還是這位大公子,將功補過,在溪對岸的一座小廟,找到了睡在長木凳上的可憐孩子,背著她回到了家。

  紅棉襖小姑娘突然笑道:「不過我還是最喜歡大哥。」

  最後一封信,厚厚一大摞,是李家二公子寄給妹妹的,講述了他去往大驪京城的經歷,都是親眼所見或是道聽途說的奇聞軼事,措辭優美如散文,極富功底,宛如文采天授的詩詞大家。這位二公子在福祿街李家,遠比大哥更受歡迎,英俊儒雅,卻言談風趣,喜讀兵書,自幼就喜歡讓府上丫鬟僕役,結陣「廝殺」,相比古板沉悶的長公子,府上下人更喜歡與性情開朗的二公子打交道,逢年過節,二公子見人就會隨手丟出一隻小綉袋的賞錢,沉甸甸的,若是誰的吉利話說得好,他就會多給一綉袋。

  李寶瓶翻得飛快,看到倒數第二張信紙的時候,抬頭望向朱鹿:「我二哥說到你了,說之前跟你說過的大驪烽燧的太平火,他有次在夜宿山巔,親眼見到了這種邊境向京城報平安的烽燧信號,極目遠眺,像是一條火焰長龍,很壯觀。」

  朱鹿快步走回桌旁坐下,問道:「小姐,還說了什麼?」

  李寶瓶乾脆就將這摞信紙全部遞給朱鹿,反而二哥都是在講風土人情、山鬼志怪,沒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朱鹿接過了信,問道:「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嗎?」

  李寶瓶點頭道:「別丟了就行。」

  朱鹿滿臉喜悅,笑著離去。

  驛丞程升敲門而入,端來一盆新鮮瓜果。

  身後跟著一位斗笠漢子。

  李槐火冒三丈,跑過去,就要把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推出屋子。

  阿良一邊跟李槐較勁,一屁股坐在桌邊凳子上,一臉壞笑問道:「朱鹿咋回事,滿臉春風的嬌俏模樣,好像比平時還要漂亮幾分。」

  朱河黑著臉不說話。

  林守一重新返回,坐在陳平安附近,阿良將銀色小葫蘆拋給林守一,少年拔出酒塞,喝了一口酒。

  阿良轉頭對驛丞問道:「紅燭鎮是不是有個敷水灣?離著水運碼頭不算太遠?」

  驛丞臉色古怪,點頭道:「有的。」

  阿良嘖嘖道:「銷金窟,銷金窟啊。」

  紅燭鎮有一座月牙狀河灣,漂著一種紅燭鎮獨有的精緻畫舫,長不過兩三丈,四周垂掛名貴紫竹或是尋常綠竹,裡邊裝飾的豪奢程度,以畫舫主人的財力而定,每艘畫舫一般有兩到三名女子,多美艶婦人、妙齡少女,琴棋書畫茶酒,至少會精通一兩種,除了觀景雅座,還有一座臥室,其功用不言而喻。

  那些船家女,是世世代代的大驪賤戶,相傳曾是前朝神水國的亡國遺民,大驪皇帝下過一道聖旨,他們永世不得上岸,要他們生生世世子子孫孫做那無根浮萍。

  紅燭鎮的百姓則代代相傳,不遠處的那位棋墩山土地爺,忠義無雙,對這些姓氏的先祖的逃亡路途,偷偷庇護,因此惹來大驪皇帝龍顔大怒,從山神貶為土地,下令那幾個姓氏的後裔,親手打碎金身,沉入江底。

  驛丞小心醞釀措辭,挑選了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鎮典故,說給這些貴客聽。

  紅燭鎮談不上大驪的南北樞紐,卻也是舟船如梭的一座繁忙水運碼頭,各地物産彙集。它是三條江水匯合之地,分別是沖淡江,綉花江和玉液江,但是只有兩位江神,河畔皆建有江神祠,泥塑金身神像,都是戰死於那場水戰的大驪功勛水軍統領。

  唯獨沖淡江不立江神不設祠廟,之後出現過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廟,供奉一位為證清白、投江自盡的小鎮烈女,結果很快就被大驪朝廷定為淫祠,如今只剩下一堆廢墟,殘磚碎瓦,唯有蛇鼠亂竄。

  當聽到棋墩山土地爺的事跡,李槐小聲唏噓道:「沒有想到那麼一個大壞蛋,在紅燭鎮的口碑這麼好。」

  林守一臉色淡漠,「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陳平安收起那封阮秀寄來的書信。

  信上說他買下的落魄山,成功獲封一位大驪新晉山神,幫助坐鎮山頭聚攏靈氣,僅次於不參與售賣的披雲山,和她爹手握的點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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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六章 魚龍混雜

  驛丞告知衆人紅燭鎮不設夜禁,在小鎮西邊有坊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的雜貨,應有盡有。得知陳平安一行人要去購置遊學所需物品,驛丞程升就主動提出擔任嚮導,說是能夠免去許多麻煩,最少那些商家不敢漫天要價,陳平安望向來過一次紅燭鎮的阿良,斗笠漢子點點頭,說他只對河兩岸風光比較熟,沒去過坊市。

  驛丞望向阿良,兩個老男人,會心一笑。

  敷水灣近百艘大小畫舫,每晚都會駛出水灣,沿著那條河水進入紅燭鎮,兜一圈後返回敷水灣,期間會不斷有男子登上那些畫舫,既買醉也買笑。

  在紅燭鎮,敷水灣船家女和其她青樓女,雖然皆為大驪賤籍,但前者一向是京城教坊司直接負責戶牒管理,就連身為一方父母官的縣令,都沒有資格將畫舫女子的身份,由賤轉良。所以紅燭鎮一直有傳聞,敷水灣那五姓的祖先,曾是神水王朝的皇室子弟和功勛世族。

  在地頭蛇驛丞程升的帶路下,陳平安他們去往小鎮西邊的集市,越往西去,街道越是人聲鼎沸,得知紅燭鎮乘船南下兩百餘里,沿途都有城鎮驛站可以補給,陳平安就放棄了一些念頭,沒有過多購買大米、腌肉等食物,但是在一家藥鋪,添置了諸多藥膏藥材,應付風寒中暑、跌傷一類的小病小災。到了掏錢花錢的時候,陳平安才知道與家鄉小鎮差不多,一整顆銀錠是稀罕物,所以將那兩錠雪花紋銀折算成了大驪通用銅錢,天華元寶,因為手上是品相最好的銀子,僅是溢價就高達兩百文錢,這讓陳平安很是感激鐵匠鋪子的那位秀秀姑娘。

  因為有驛丞程升在旁,一切順風順水,在郡縣小鎮,還真別把胥吏不當官,尤其是程升這種一年到頭經常跟豪紳巨賈、羈旅官員打交道的,在小鎮百姓眼中,那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所以陳平安他們走入的每間鋪子,全部口口聲聲殷勤喊著程大人,恨不得將這位驛丞大人當菩薩供奉起來。

  一路上,李槐拘謹得很,差不多就是只敢躲在阿良背後,探頭探腦,阿良打趣他是膽子小,只會窩裡橫。李槐剛扯開嗓門要跟阿良駡戰三百回合,可當四周投來好奇的視線後,李槐立即耷拉著腦袋,病懨懨跟在阿良身後,把阿良樂得不行,時不時就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孩子敢怒不敢言,憋屈得很。

  林守一依舊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淡模樣,估計少年現在就是走在京城御道上,也是這個德行。

  唯獨李寶瓶背著她那只碧綠竹箱,螃蟹橫行似的,仰著腦袋挺起胸膛,恨不得路邊隨便拉上一個人就告訴他,自己的小書箱是小師叔親手做的。

  坊市由兩條南北向的大街構成,逛完了觀山街,陳平安他們就要穿過巷子,去往下一條觀水街,結果路過巷子裡一間生意冷清的書鋪,帶路的驛丞程升徑直向前了,陳平安卻停下了腳步,跟驛丞打了聲招呼後,對李寶瓶三人笑道:「一人可以買一本書。再貴也沒問題,只要我們買得起。」

  店鋪很小,店門寬不過兩丈,走入之後,左右就是兩排高高的書牆,店鋪最裡邊,坐著一個身穿黑色長衫的年輕人,坐在小竹椅上,翹著二郎腿,正在閉目養神,手拿一把折疊起來的扇子,輕輕敲打手心,哼著小曲。

  年輕店主有一張英俊陰柔的出彩臉龐,沒有之前那些店鋪商賈的銅臭氣。

  少女朱鹿第一眼看到後,楞了楞,大概是沒想到會在紅燭鎮的市井坊間,遇到如此氣質脫俗的風流人物。

  那位棋墩山的土地爺擺脫束縛後,恢復神祇身份,從白衣矮小老翁搖身一變,成了玉樹臨風的貴公子,可在少女心中,對於魏檗,更多還是那個邋裡邋遢的不堪形象。可是眼前公子,給人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太鮮明了。

  就連朱河都一肚子狐疑,此人該不會是家道中落的豪閥子弟吧?比起自家那兩位公子,半點不差。

  年輕人沒有睜眼,懶洋洋道:「店內書籍,一概不還價,回頭是買賺了還是買虧了,全憑各位客人的眼力。」

  驛丞程升跟朱河輕聲說道:「這家鋪子在咱們紅燭鎮小有名氣,途經此地的讀書人,大多喜歡來這裡逛一次,只是這位店主脾氣古怪,所售書籍全部遠遠高於市面價格,而且誰敢開口還價,他就敢當場攆人,性情清高,不諳庶務,曾經有一位微服私訪的戶部官老爺,就下榻在小人的枕頭驛,那位老爺便相中了一本標價三百兩銀子的什麼孤本,不過是還價五十兩銀子,就給趕出了鋪子,半點顔面也不留,氣得那位官老爺回到驛站也沒消火,差點讓縣衙封了這間小鋪子,估計是覺著傳出去名聲不好聽,才讓這鋪子躲過一劫。」

  朱河心中了然,多是個不諳世事的腐儒,是自家二公子最喜歡譏諷的那種人,將其稱為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二公子還笑著說不出兩百年,咱們大驪也會如此。

  所以朱河對於外邊的讀書人,一向觀感不佳。

  經過紅燭鎮的這條驛路,大驪南方邊境通往京城的三條主要驛路之一,小富小貴的商賈仕宦,若是北上大驪京城在內的重鎮大城,多選此路,因為其餘兩條驛路雖然更為寬闊,但是幾乎每一座沿途驛站都擁擠不堪,沒有足夠分量的官府勘合、兵家火牌,別說下榻,就是大門都別想進去,每年都有很多不諳此道的官員豪紳,因此丟盡臉面。

  進京趕考的南方士子,由於尚未有官身,多喜歡揀選這條驛路,往往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既可相互照應,沿途風景秀美,也能一同探幽訪仙。

  而貶謫南方的官員,抑鬱不得志,喜歡題詩於驛站、旅舍的牆壁,也喜歡走這條南下之路。一來二去,紅燭鎮的枕頭驛牆壁上,寫滿了文人騷客發牢騷的羈旅詩詞。

  李寶瓶仰著腦袋開始找書,這裡瞄一眼那裡瞥一眼,全看心情,偶爾抽出一本書,隨便翻開幾頁,不感興趣就放回去,小姑娘最後找到一本山水遊記,標價三百文錢,有些心疼,可又實在喜歡,便轉頭望向小師叔,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林守一的視線在書牆上緩緩掠過,井然有序,從右到左,從上到下,每次抽書翻閱必然是一本已經從扉頁開始。少年最後看中一本不署撰人的風水書,標價四百文錢。林守一望向陳平安,後者依然點頭。

  李槐到了店鋪後,總算沒了街上那份喧囂吵鬧,立即恢復頑劣本性,就跟脫繮野馬差不多,他年紀最小個子最矮,死活要坐在阿良肩膀上挑書,阿良答應了,但是揚言李槐如果不選中一本,等下出了鋪子,就把他一個丟在大街上。結果李槐硬著頭皮挑了一本最高處的嶄新書籍,標價九兩二錢,一看價格,嚇得李槐鬼鬼祟祟就要將書籍丟過去,只是手忙腳亂,那本書沒被成功塞回書架,反而掉在了地上。

  輕敲摺扇的年輕店家睜開眼睛,看著那本摔落地面的書籍,沒好氣道:「買定離手,一本最新版的《斷水大崖》,九兩二錢。」

  李槐根本不敢跟陌生人還嘴,只得哭喪著臉,小心翼翼望向陳平安,後者問道:「買了會不會看?」

  李槐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那就買了。」

  阿良問道:「陳平安,你自己不買一本?」

  正在掏錢的陳平安連忙搖頭道:「我字還沒認全,買書做什麼。」

  朱河轉頭問自己女兒,「有想要的書嗎?」

  朱鹿始終站在店門口不挪步,斜瞥一眼書牆,搖了搖頭。

  準備收錢的年輕店主站起身,一支烏木簪子束髮,手持扇骨雪白的摺扇,視線掠過了紅棉襖小姑娘和冷峻少年,最終望向那個怯生生捧著《斷水大崖》的孩子,笑意玩味。

  阿良咧嘴一笑。

  離開書鋪,走向觀水街,朱河心神一動,回頭望去,發現那名相貌不俗的年輕人斜靠門柱,正在目送他們離去,看到朱河後,那人還笑著點頭致意。

  朱河轉過頭,皺了皺眉,出了小巷後,快步走到斗笠漢子身邊,「阿良前輩,那書鋪主人是不是有古怪?」

  阿良扶了扶斗笠,說了句貨真價實的古怪話,「相比這個傢伙,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頭,不過跟你們沒關係。」

  ————

  沖淡江水流最為湍急,多暗礁險灘,有奇景蜚聲朝野,其中一段河流,大小石柱多突出水面,被譽為雨後春筍,只有一葉扁舟能夠穿梭於石林間隙,大船難渡,哪怕是在河畔長大、熟悉水性的舟子船夫,也不敢輕易乘舟下水,除非是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花重金雇傭,才會出行。所以又有白紙小舟鐵艄公一說,每年都會有船夫和外鄉人,喪命於沖淡江這段石林水路。

  只是今夜暮色裡的沖淡江,遊人不少。

  洶湧江水衝擊著一根根出水石柱,有個袒胸露腹的漢子坐在一根石柱頂端,輕輕將一隻空蕩蕩的酒壺丟入江水,身邊則還有三隻尚未打開的酒壺。

  遠處,有一粒紅光愈來愈近,原來是有佝僂老人手提一盞大紅燈籠,以石柱為涉水之階,蜻蜓點水,長掠而來。

  驟然之間,一道雄壯身影從天而降,踩在一根石柱頂端,腳下堅石不堪重負,瞬間化作齏粉,他就那樣站在江水之中。

  江水之中,有一位中人之姿的婦人逆流而上,閒庭信步,她頭頂三尺,懸浮著拳頭大小的雪白珠子,大放光明,映照得江底亮如白晝。

  婦人慵懶無聊道:「足足走了一百多里水路,半件寶貝也撿不著啊,誰跟我說沖淡江底下有花頭來著?」

  石柱頂端坐著的喝酒男人看了眼水底,淡然道:「大人已經在紅燭鎮了。」

  老人晃著鮮紅燈籠,嗓音沙啞笑道:「大人竟然親自出馬了?那還需要我們四個做什麼?端板凳看戲啊?」

  男人喝了口酒,沉聲道:「希望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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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七章 漁網

  逛過了觀水街,該買的物件都已購置妥當,陳平安準備打道回府,不料阿良提議要乘舟夜遊沖淡江,響應者寥寥,只有林守一點頭答應。

  陳平安倒是不介意放完東西後,去見識見識那段險灘,但是李寶瓶扯了扯他的袖子,陳平安心領神會,掂量了一些錢袋,零散的銅錢足夠買下糖葫蘆。

  朱鹿拉著父親朱河去逛兵器鋪子,李槐嚷著肚子餓,阿良就讓驛丞帶他返回枕頭驛吃宵夜。

  一行人就此分道揚鑣。

  林守一與斗笠漢子並肩而行,輕聲問道:「前輩說李槐最有福緣,那本貌似嶄新刻就的《斷水大崖》,是不是最值錢?」

  阿良輕輕點頭,泄露天機道:「只是看著新而已,有些年頭了,書上寫的東西不值錢,亂七八糟的水法修行,故意用來誤人子弟的,但是書籍材質比較珍貴,存放個幾百年,都不會有蟲蛀。」

  阿良摘下小葫蘆,灌了口酒,「而且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本書裡已經生出了幾隻蠹魚,當然你們肉眼是見不到的,此物屬世間精魅之一,極其細微,游曳於字裡行間,恰似江河活魚,蠹魚以書本文字蘊含的精神氣作為餌料,長成之後,最大不過髮絲粗細,世間蠹魚種類繁多,那本書裡的品種普通,可若是拿出手賣給喜好獵奇的達官顯貴,怎麼都該有個三千兩銀子吧,所以是那家書鋪最值錢的幾本書之一。」

  少年乍舌不已。

  連瞧都瞧不見的蠹魚,轉手就能賺到三千兩白銀,難道小鎮以外的世道,錢才是最不值錢的?

  阿良像是看穿少年的想法,笑道:「等你以後真正踏足修行,就會明白市井百姓眼中的黃金白銀,任你堆積成山,開銷起來,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說沒就沒了。話說回來,既然必須花錢如流水,就說明俗不可耐的黃白之物,反而是頂值錢的。」

  林守一點點頭。

  阿良笑道:「跟陳平安說這些,他就未必懂。」

  林守一搖頭道:「事關錢財,他肯定懂。」

  阿良哈哈大笑,帶著少年來到紅燭鎮河畔,人聲鼎沸,少年習慣了家鄉小鎮夜間的冷清,有些不適應,尤其是每次呼吸,彷彿都能嗅到脂粉氣,一開始會覺得香氣撲鼻,可聞多了,就覺得有些膩人。

  當兩人穿過小巷來到河畔,視野豁然開朗,河水兩岸全是厚重的青石板路,鶯鶯燕燕,歡聲笑語,許多美艶女子斜倚高樓欄幹,露出白藕似的粉嫩骼膊,女子衣裙多大紅大綠,高樓懸掛一連串的燈籠,映照得那些女子容光煥發,愈發妖冶動人。

  河中大小不一的畫舫沿兩岸緩行,垂掛竹簾,多是兩位女子分坐於小船首尾,外加一人划船,

  比起高樓女子的姿態恣意,大聲招徠生意,那些船家女雖然穿著也是春光乍泄,只是神態之間多了幾分嫻靜,

  年輕一些的妙齡女子,像是鄰家的小家碧玉,年紀稍長的婦人,宛如大家閨秀。時不時一些高樓女子,還會譏諷謾駡那些爭生意的船家女,丟擲蔬果,後者習以為常,多不計較,除非被當場砸中,否則極少起身與之怒目對駡。

  一旦船家女與青樓女子起了衝突,必然惹來一陣男子齊聲的轟然叫好,唯恐天下不亂。

  林守一有些頭皮發麻,「阿良前輩,我們不是要去沖淡江賞景嗎?」

  阿良耍無賴道:「既然是三江匯流,那麼這裡當然也算沖淡江。」

  林守一無言以對。

  阿良蹲在河邊,望著咫尺之外緩緩行駛而過的一艘艘畫舫,每次有船家女暗送秋波,或是用軟軟糯糯的言語打招呼,阿良都會默默喝一口酒,自顧自碎碎念念,林守一蹲下身,竪起耳朵偷聽,斷斷續續聽到什麼守身如玉、正人君子、色字頭上一把刀等,林守一忍俊不禁,得嘞,敢情阿良前輩比自己好不到哪裡去?

  阿良稍稍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艘小畫舫,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坐在船頭,大大方方環顧四周,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反而像是夜遊的豪門貴婦,倒是婦人身後划船的二八少女,容顔嬌艶。

  阿良站起身,等到這艘畫舫臨近,猛然掏出一枚扎眼的金錠,「夠不夠?」

  婦人笑意柔和,不點頭不搖頭,划船的少女,則眼神發直,恨不得替婦人接下這樁買賣。

  婦人眼神繞過斗笠漢子,伸出手指,點了點少年林守一,「這位小少爺,你可以獨自登船。」

  阿良迅速收起金錠,「這小子是窮光蛋,沒錢!身無分文!」

  婦人柔聲道:「我可以不收他銀子。」

  少女順著婦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滿臉漲紅的少年郎,唇紅齒白,風度翩翩,種子,她亦是羞赧一笑。

  可憐有錢也花不出去的斗笠漢子被晾在一邊,滿臉匪夷所思,心想這婆娘是眼瞎啊,還是胃口刁鑽啊,如自己這般英俊瀟灑而且當打之年的漢子,竟然看不中,反而相中了瘦竹竿似的林守一?要是按照這個調調,把更瘦的陳平安拎過來,那她還不得倒貼銀子?

  阿良喃喃道:「傷感情了啊。」

  婦人笑望向少年,不知為何,平平姿色的婦人,竟有幾分狐媚意味,「不上船嗎?」

  林守一搖搖頭。

  阿良坐在臺階上,喝了口悶酒,「小子,趕緊登船吧,大不了以後就是沒得喝葫蘆酒而已。天底下有什麼酒的滋味,比得過花酒。你可千萬別錯過啊。」

  林守一紋絲不動,不過朝斗笠漢子的背影,少年翻了個白眼。

  畫舫只得繼續前行,後邊的同行已經開始催促。

  婦人猶然轉頭,對少年回眸一笑。

  少年無動於衷,冷冷與她對視。

  不斷有畫舫從兩人身前游曳而過,環肥燕瘦的船家女,如一幅幅仕女圖鋪展開來。

  林守一輕聲問道:「阿良你是專程在等她?」

  阿良扶了扶斗笠,搖搖頭笑道:「一時興起而已,只是想知道這張漁網,到底有多大。」

  少年讀書郎坐在他身邊,大大方方望著那些脂粉女子。

  河畔沿岸地石板路上,有挽著籃子的稚童跑來跑去,一聲聲叫賣杏花的清脆嗓音,東邊響一下,西邊起一聲。

  ————

  朱鹿想給自己挑一把傍身的匕首,刀刃鋒利的同時,希望外觀能夠好看一些。不曾想兵器鋪子已然關門,少女悶悶站在門口,一言不發。

  朱河安慰道:「明天再來便是。」

  少女背靠鋪子外邊的一根拴馬柱,抬頭望向夜空。

  朱河輕聲問道:「有心事?」

  朱鹿搖了搖頭。

  朱河小心問道:「離開棋墩山的最後一段路程,小姐主動要求跟你乘坐同一只山龜,是找你說了什麼嗎?」

  朱鹿嗯了一聲,無精打采道:「小姐要我對所有人都客氣禮貌一些。」

  朱河鬆了口氣,笑道:「錯,出門在外,是應當和氣生財的。」

  朱鹿低聲道:「那個阿良也就算了,畢竟來自風雪廟,雖然一點不像我之前想像中的神仙,但神仙就是神仙,再惹人厭,我也能忍。可那林守一和李槐算什麼,不過仗著跟小姐是幾年同窗,就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一個賤婢所生的私生子,一個窩囊廢的兒子,憑什麼跟我們小姐平起平坐?尤其是那個……」

  見她不願繼續說下去,朱河接過話,「陳平安?」

  少女抿起嘴唇。

  朱河嘆了口氣,「這裡沒外人,爹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有點不中聽……」

  少女驀然神采煥發,打斷男人的言語,「爹,公子在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裡,後邊專門給我寫了好些篇幅的隨筆,公子的行書和楷書越來越爐火純青了,信上跟我說了他親自隨人追殺一夥馬賊的跌宕境遇,說認識了一位陳氏柱國的嫡長孫,還說了那太平火的景象,說大驪京城無奇不有,大街上竟然有人騎乘著蛇蟒、仙鶴招搖過市,而京城百姓早就見怪不怪了,公子還說大驪京城的皇城北門,左右各有一尊活著的金甲門神,據說是一座道家宗門贈送給大驪的開國之禮,身高有四五丈呢,爹,你說好玩不好玩?」

  朱河無奈道:「稱呼二公子,穩妥一些。」少女笑逐顔開,「大公子又不在,何況大公子那麼憨厚,就算他聽到了也不會生氣。」

  朱河輕喝道:「不得無禮!」

  朱鹿眉眼低斂,睫毛微動。

  朱鹿小聲道:「公子,嗯,是二公子曾經對我們這些下人說過,命好的人,躺著也能享福,命不好的人,來這世上走一遭,就是遭罪的。李槐命好,林守一命也好,成為了山崖書院的學生,以後多半會揚名立萬,退一步說,做個腰纏萬貫的富家翁,綽綽有餘。」

  少女緩緩抬起頭,「那個陳平安命其實不差的,最少他不用喊別人小姐、公子。」

  朱河有些不敢正視女兒的視線。

  家生子,之所以是家生子,在於打從娘胎起就是了。

  朱河欲言又止。

  少女眼神堅毅,語氣堅定道:「爹,沒有關係,二公子說了,到了大驪京城,有的是法子脫離賤籍,況且大驪邊境軍伍願意招收女子武人,若是軍功積攢足夠,說不定還能成為誥命夫人呢。」

  朱河看著眼前這個別樣神采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點頭道:「到時候我們父女二人一起投軍便是,還能有個照應。二公子如今在京城站穩腳跟,爭取讓他幫我們選一支好一點的邊軍,惡仗不至於太多,戰功別太難獲得,總之在脫離賤籍之前,不可辱沒我們龍泉李家的家風,以後哪怕真的自立門戶了,也要對李家心懷感恩……」

  少女笑了起來,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骼膊,拉著他一起返回枕頭驛,調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你什麼時候話這麼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兒的腦袋,猶豫片刻,仍是決定說出口,「有機會,跟陳平安說聲對不起,棋墩山山巔一戰,不管初衷是什麼,一件事情,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那麼該道歉就要道歉,該彌補就得彌補。」

  朱鹿沉默片刻,興許是今晚心情極佳的緣故,笑容燦爛道:「好的!」

  ————

  紅燭鎮依循大驪禮制,設有文武兩廟,規模不小的文昌閣和武聖廟,分別供奉著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一尊披甲懸劍、腳踩狸貓的武將神像。

  紅燭鎮兩廟建在城南,雙方相隔不遠,約莫五六百步而已。

  夜色深沉,兩尊神像幾乎同時搖晃起來,身上灰塵簌簌落下,一陣陣淡金色漣漪在神像表面蕩起。

  與此同時,綉花江和玉液江兩岸的江神祠,兩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紅燭鎮北方的棋墩山一脈,一個袒胸露腹的男子,手裡拎酒壺,腰間還懸掛著三隻酒壺,雖然滿身酒氣醉醺醺,腳步踉蹌,但是每一次跨出,一步距離長達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來到棋墩山的山巔石坪,打了個酒嗝,重重一跺腳。

  棋墩山土地爺魏檗出現在不遠處。

  漢子瞥了眼手持綠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賀,總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術法禁錮,恢復土地真身不說,還有望自成山神,看來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機緣。」

  魏檗臉色陰沉,「有話直說。」

  漢子抹了抹嘴,直截了當問道:「那個叫阿良的刀客,有多强?」

  魏檗沉默不語。

  漢子淡然道:「事關重大,我沒心情更沒有時間跟你耗,你不開口,我就打爛你的金身,讓你死灰復燃的機會都沒有。」

  魏檗問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緣由?」

  漢子點頭道:「那人殺了我們大驪兩名頂尖死士,武人第七境的李侯,八樓練氣士的胡英麟,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後,很不高興,覺得此人破壞規矩在先,因此大驪要跟他討要一個說法。」

  魏檗心情沉重。

  漢子語氣森森,冷笑道:「勸你別摻和,能把自己摘乾淨是最好,摘不乾淨的話,說不定就要再去沖淡江洗回澡了。可是我敢確定,這次再不會有人願意拼著魂飛魄散,仍要幫你從江底撈起碎片,一塊一塊拼湊起金身,最後偷偷給你帶回棋墩山。對吧,神水王朝的北岳正神?」

  魏檗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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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八章 春搜

  大驪邊境野夫關,城門大開,為數不多的駐城輕騎,選擇罕見的夜行軍,雖然不過千騎,但是當整齊的戰馬鐵蹄踩踏在地面上,仍是大地為之震動,如密集急促的擂鼓聲,讓人熱血沸騰。

  驛路旁邊,一騎武將勒繮停馬於旁,臉色凝重。

  一騎臉上疤痕猙獰的年輕副將快馬趕至,放緩馬蹄後,與主將並肩,輕聲問道:「韓將軍,這趟北上奔襲,意圖為何?我大驪野夫關以北廣袤版圖,怎麼可能會有大股馬賊流寇?再則就算出現,也輪不到咱們這支騎軍出馬吧?」

  身材敦實的主將嗓音低沉,「不該問的就別問。」

  年輕騎將咧咧嘴,果真不再追問。

  那名野夫關騎軍主將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難受,斟酌一番後,小聲道:「不但是我們野夫關這點兵馬,南方邊境的所有關隘軍鎮,抽調出將近半數的主力野戰輕騎,在今夜全部傾巢出動。」

  年輕騎將楞了一下,「四年一輪的春搜夏苗秋獮冬狩?可時候不對啊,咱們去年才參與的春搜,今年就算有這等規模的大演武,也該是放在夏季才對。」

  主將下意識摸了摸胯下坐騎的柔順馬鬃,道:「到達臨時駐地後,朝廷兵部自會有下一步指令下達,咱們不用胡思亂想了。」

  ————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江面遼闊的綉花江上游地帶,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當地百姓粗鄙稱為饅頭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廟,香火不絕,相傳極其靈驗,求子得子,求財得財,遠近聞名,是文人騷客必須泛舟遊覽的形勝之地。可是本地百姓,幾乎從不來此祭拜燒香。

  暮春夜色肅殺清冷,江水滾滾逝去,浪花四濺,依稀可見,江水中有一條三尺長短的青色鯉魚,飛快從岸邊游向小孤山,出奇之處在於背脊之上坐著一位朱衣童子,不過巴掌高度,雙手使勁攥緊青鯉的兩根魚鬚,好似騎士拉住繮繩,小童子隨著鯉魚和江水起起伏伏,渾身濕透,臉色蒼白,駡駡咧咧,駡天駡地駡娘。

  青鯉游到了岸邊,驟然停頓,直接把朱衣童子給甩到了岸上,小傢伙打了一連串滾,灰頭土臉,對著江水裡晃晃悠悠返回對岸的那條青色大鯉,破口大駡,「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家主子是個騷婆娘……」

  鯉魚猛然轉身,死死盯住岸上的朱衣童子,後者嚇得屁滾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鬥,往土地廟飛快跑去。

  小廟未關門,小傢伙好不容易爬過門檻,翻身落地後,抬頭對著那尊掉漆嚴重的滑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爺差點淹死在江水裡,你還不趕快跪下領旨?!信不信大爺治你一個大不敬罪,把你的腦袋哢嚓一下?」

  砰然一聲。

  朱衣童子被人一腳當石子,踢飛出土地廟。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駡駡咧咧道:「你一個這破廟裡誕生的香火童子,還敢跟大爺我自稱大爺?」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朱衣童子氣喘吁吁地一路跑回來,艱辛爬上門檻坐著,齜牙咧嘴,眼神哀怨。

  漢子皺眉問道:「什麼事情?」

  小傢伙嘀咕道:「有點餓。」

  漢子抬起手臂作勢要打,朱衣童子抱住腦袋,嚷嚷道:「我是剛從城裡城隍閣那邊偷聽來的消息,說是朝廷禮部和欽天監下了兩道秘密旨意,要求紅燭鎮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靈,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離職守,不得閉關,必須隨叫隨到,若是點卯之時,無法準時出現,斬立決!你大爺的,要不是我給你遞消息,就你那憊懶性子,早就給人借刀殺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傢伙這次是被一巴掌摔進土地廟內。

  漢子站起身,望向紅燭鎮方向,神情肅穆,不忘提醒道:「香爐裡給你留了點伙食,記得省著點吃。」

  「算你有點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混的,一州之內,任職土地廟時間最長的可憐蛋,而且跟同僚們關係差也就算了,連綉花江裡那些個蝦兵蟹將,都敢不把你放在眼裡,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楣,在你爐子裡生出來?唉,下輩子應該找個好一點的爐子投胎的……」朱衣童子嘴上不斷埋怨著,可不耽誤他熟門熟路地爬上香案,一頭撲入零零散散插有七八支香的黃銅香爐。

  ————

  返回枕頭驛的路上,驛丞程升發現身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齒,一下子長吁短嘆,像是在做一件生死攸關的抉擇。

  李槐終於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問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錢,能不能去先前的書鋪買本書?那兒最便宜的書,是多少錢?還能不能給我剩下點?」

  被稱呼為老程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後,認真回答道:「難。那家鋪子的書,是咱們紅燭鎮公認的不實惠,若非愛好搜羅善本孤本的讀書人,一般沒有人去那邊買書。你要是真想買書,我知道東邊有兩間大書坊,儒家經典、諸子文集、志怪皆有,在那兒我能幫你還價。」

  一根筋的孩子搖頭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書鋪!」

  這些是李槐偷偷攢下的所有餘糧了,大半是從舅舅家偷出來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錢。

  之前在書鋪,那個一年到頭穿草鞋的窮酸傢伙,既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二話不說就買下一本將近十兩銀子的破書,也不是當場拒絕,不願為他花費這麼多銀子。

  而是問他會不會看那本書。

  這讓李槐很意外。雖然當時他說會看,事實上買下之後,看當然會看,隨手翻閱打發時間而已,李槐對這本《斷水大崖》其實沒太大興趣。

  但是當有人願意為自己掏出十兩銀子,讓李槐覺得很開心。

  李槐不傻。別人對他是好是壞,孩子心知肚明,一清二楚。

  一雙雙草鞋,還未打造好的書箱,加上這本《斷水大崖》,欠了人家這麼多,所以李槐覺得要是不為陳平安做點什麼,自己會過意不去,心裡堵得慌。

  其實李槐不喜歡朱鹿,甚至連患難與共的林守一,也不是如何喜歡,反而是在學塾就經常欺負自己的李寶瓶,覺得還不錯。

  李槐最喜歡吊兒郎當的阿良。

  至於那個來自泥瓶巷的窮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時,驛丞程升低頭看著滿臉認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傢伙所謂的仙人資質,有些事情,確實福至心靈,他忍住笑,想著剛好順水推舟,能夠幫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與人為善,與一千個凡俗夫子為善,遠遠不如與一位仙人結下善緣,這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千真萬確。

  程升帶著孩子走向兩街之間的小巷,那位的年輕店主,正坐在門檻上望向他們,滿臉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就在此時,小巷另一端,走入一位手提燈籠的佝僂老人,與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輕公子哥緩緩起身,對驛丞程升這邊擺擺手,「今天書鋪關門打烊,回頭再帶這孩子來這買書。」

  程升二話不說拉著李槐,掉頭就走。

  風流儒雅的年輕公子哥,在確定二人離開小巷後,便不復見之前的恬淡閒適,略顯恭敬侷促,抱拳輕聲道:「沖淡江李錦,拜見郎中大人。」

  白髮蒼蒼的老人一手負背後,一手提燈籠,點了點頭,徑直跨過書鋪門檻,側身讓出道路的年輕人尾隨其後,老人隨手將燈籠握柄插入書牆高處的書籍低端,轉頭看著面如冠玉的年輕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見面,你就是這般容顔,如今再見,依然如此,羨煞旁人啊。」

  年輕人握緊摺扇,微笑道:「對我們這些異類而言,能夠生而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點點頭,並未反駁。

  年輕人好奇問道:「那撥人能夠住在枕頭驛,是大人的安排?」

  老人默不作聲。

  年輕人識趣地不再詢問。

  他在百年前開了這家小書鋪,冷眼看世事,見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風波,對於大驪官場並不陌生,想要在枕頭驛騰出這麼多甲乙驛舍來,差不多該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當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驪朝廷,六部衙門尚書侍郎之下,郎中為各司主官,員外郎為副官,從五品。郎中和員外郎官職不顯,但是有三位郎中,權柄之大,超乎想像。

  這就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以及禮部祠祭清吏司,這三司主官,可謂位卑權重,朝野矚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為封疆大吏。

  一位職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員的升遷考察。

  一位負責為王朝軍方篩選、審核武人升遷,尤其還掌握著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權。

  一位具體負責一國祭祀大典,許多時候君王都要問策於此人,這名品秩不高的文官,往往是儒家學宮、學院出身。

  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錦在四十年前,作為這間書鋪的主人,曾經贈予一位進京趕考的寒酸士子兩本典籍,沒有想到之後那位寒士一路升遷,成為了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貴且權重。但是對不在廟堂遠在江湖的李錦而言,禮部祠祭清吏司還有另外一層意義,就是這座許多京城官員連門都找不到,卻暗中掌管著天下山水正神的篩選評定,雖無最終的勘定權,卻有至關重要的舉薦權。

  李錦通過路過紅燭鎮的官宦商賈,得知老人坐上這個位置後,寄去數封書信,無一不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李錦不敢造次,只得遺憾作罷。

  化名李錦的「年輕人」在百年以來,苦心孤詣,竭力謀求沖淡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許多門路香火,全部無功而返。

  老人突然說道:「沖淡江之所以不設江神之位,你應該是知曉緣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書信,我只當沒有看到,並非不願幫忙,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年輕人笑容苦澀,點頭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點頭,恐怕禮部尚書開口發話都不頂用。」

  老人笑了,凝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每過二三十年,此人就會更換臉皮容貌,老人眯眼道:「但是現在有個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爭取了。」

  年輕人沒有流露出激動神色,反問道:「聽說曾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境內,大驪皇帝敕封了一位龍鬚河河神,一位鐵符江江神,披雲山、點燈山和落魄山各自敕封了一尊山神,一次性給出三山兩水,總計五個席位,這就已經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許多家底,怎麼可能在這個快要捉襟見肘的時候,再對沖淡江丟出一個寶貴名額?」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麼針對你的陰謀,說句難聽的,你還不至於讓我親自出馬。」

  年輕人有些惱羞成怒,隨即有些寄人籬下的無奈之色,不再說話。

  老人收斂笑意,道:「以紅燭鎮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所有大驪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補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隨時準備參與一場圍剿。除此之外,大驪野夫關在內的南方邊鎮,出動了大量精銳騎軍,撒出了不計其數的斥候偵騎。至於你李錦,若非當年那點贈書的情分,我絕不會將這個消息告知於你。有你沒你,毫無差別。」

  李錦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在大驪境內,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做什麼?到底是在圍剿什麼?」

  老人直言相告,「一個人。」

  李錦望向老人的眼眸,不似作僞,緩緩問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麼?」

  老人笑道:「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只需要幫忙盯住一個剛到紅燭鎮的男人,因為我知道走出沖淡江後兩百餘年,你在紅燭鎮上經營得很好,比城隍他們更熟悉水路,比兩位江神又更熟悉小鎮的風吹草動,而且如果京城檔案沒有記錄錯誤的話,你豢養有幾尾珍稀的青冥魚,來自古書,最適合小範圍內偵查、傳遞消息。」

  李錦臉色不太好看。

  老人譏諷道:「放寬心,青冥魚確實百年一遇,可我還不至於下作到見財起意的地步。」

  李錦自嘲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隨即問道:「那人是?」

  老人緩緩答道:「一個戴斗笠的漢子,腰間別有一隻銀色小葫蘆,身邊跟著一群孩子,那些孩子來自曾經的驪珠洞天,如今的龍泉縣城。至於漢子的真實身份,大驪諜報尚未獲悉。」

  李錦瞠目結舌,「那人之前來過我這鋪子。」

  老人目光如電。

  李錦道:「巧合而已。」

  老人擺擺手,叮囑道:「無所謂了,從現在起,切記不要露出馬腳,哪怕無功,也好過有過。如果因為你的紕漏,不小心打草驚蛇,你也不用擔心,因為你那個時候肯定已經死了,那個人不殺你,我也會親自動手。」

  「但是如果這件事情成了,我不敢保證你成為沖淡江江神,但是我可以讓皇帝陛下先記住你的名字。」

  李錦自嘲道:「這算不算簡在帝心?」

  老人停下隨手抽書翻閱的動作,轉頭問道:「怎麼,不願意?」

  李錦哈哈笑道:「富貴險中求,更何況又不需要我親自陷陣,穩賺不賠的買賣,做了!」

  他打了一個響指,肩頭附近,浮現出兩條尾巴極其纖長的玲瓏小魚,它們與他神意相同,魚目所見,即是李錦目之所及。

  它們搖曳長尾,瞬間消失。

  老人離去之前,笑著感慨道:「你鋪子的書,價格還是這麼貴啊。」

  李錦只有在這一刻,才覺得老人依稀有幾分當初那位年輕寒士的風采。

  老人取回燈籠,離開鋪子。

  老人走出小巷,拐角處站著一個雙臂環胸的魁梧男子,兩人並肩而行,後者問道:「就不怕畫蛇添足?」

  老人隨意道:「其實這場圍獵,收網到了這個地步,那李錦就算突然失心瘋,跑到那個叫阿良的男人面前,說破一切真相,都無關緊要了。」

  男人沒好氣道:「歸根結底,還是要還他當年的贈書人情?」

  老人笑眯起眼,流露出幾分自負,輕聲道:「我欠下的人情,多少還是值點錢的嘛。」

  ————

  朱鹿說要吃冰糖葫蘆,朱河雖然有些好奇,自家閨女怎麼突然喜歡上了甜食,可這點要求根本算不得什麼,就帶著少女一起去找攤子。

  最後還真被父女找到了,有扛著一大串糖葫蘆的小販,走街串巷,大聲吆喝。

  朱河不喜此物,朱鹿一口氣買下三串,朱河有些疑惑,少女笑著說自己吃一串,其餘兩串可以給小姐和陳平安。

  少女還說,她想今晚就跟那少年道歉,好歹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才能安心。

  朱河如釋重負,開懷至極。

  父女兩人回到驛站,得知陳平安和李寶瓶已經返回枕頭驛。

  朱鹿一串冰糖葫蘆還未吃完,挑了甲等驛舍後邊的院子,讓父親幫他給陳平安捎句話,說跟陳平安約在這裡見面。

  朱河大步離去,心裡有些好笑,這丫頭臉皮子也太薄了些,跟人低頭認個錯而已,有什麼丟人的。

  沒過多久,草鞋少年出現在彩繪廊道那一頭,看到坐在另一端長椅上的朱鹿後,少年微微加快步伐。

  少女身側的長椅上,散落著十五六顆糖葫蘆。

  少女笑著站起身,雙手放在身後,姿態看似嬌憨。

  她向少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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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2 00:42:53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有話說

  少年看著少女走來,她腳步輕盈,走在燈火朦朧的廊道,像夜色裡的年幼麋鹿。

  朱鹿再沒有平時的頤指氣使,彷彿一位青梅竹馬的鄰家少女,巧笑盼兮。

  陳平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腳步放慢,趨於站定,瞪大眼睛,凝視著那張有些陌生的清秀臉龐。

  朱鹿從背後抽出左手,朝陳平安揮手打招呼,邊走邊說道:「陳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夠跟你說一聲……」

  五步之隔,二境巔峰修為的少女,身形猛然發力前沖,僅僅兩大步,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陳平安身前,幾乎面面相視,兩張臉龐纖毫畢現,少女臉龐上帶著猙獰、憤怒和快意、解脫,複雜至極,少年眼神黯然之外,更多是淩厲,視線中帶著那種用斬龍台磨礪出來的柴刀鋒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擊少年額頭,此舉作為障眼法,少女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

  真正的殺手鐧,在於右手,當她閃電出手後,手握三根鋒利竹簽,直直捅向少年的心窩。

  在竹簽就要刺穿少年心口的時候,暴起殺人的少女,她之前未曾說完的那句言語,剛好順勢脫口而出,「對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麼嬌憨神態,唯有狠厲。

  但是下一刻,朱鹿滿臉驚愕,心知不妙,就要後撤。

  陳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擋掉少女的左拳,還借著她膽敢示敵以弱的機會,手臂順勢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

  與此同時,少年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殺機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讓三支糖葫蘆竹簽刺中自己的心窩,攥緊她脖子的手驟然發力,將少女往自己這邊一扯,一記膝撞狠狠撞在少女腹部,勢大力沉,撞得少女差點吐出膽汁苦水,身軀情不自禁地彎曲起來,整個人頓時失去了戰力,陳平安沒有任何掉以輕心,猶不罷休,當頭一錘猛敲下去,以額頭撞額頭。

  少女踉蹌後退。

  陳平安一腿蹬去,腹部又受重創的少女如斷線風箏,重重摔在兩張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掙扎了兩次仍是無法起身,嘴角滲出血絲,面如金紙,花容慘淡。

  一氣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讓身軀向後倒退,儘量遠離那個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陳平安環顧四周,並無異樣,這才走向戰力幾無的狼狽少女,渾身肌肉緊綳,依然小心謹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顧不得擦拭嘴角的鮮血,帶著哭腔解釋道:「不要殺我,陳平安,我只是跟你開一個玩笑,真的我不騙你,如果我要殺你,我怎麼會用這幾支糖葫蘆竹簽,再說了我為什麼要殺你啊……」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之前在觀水街分開,你拉上你爹朱河說是去逛兵器鋪子,是不是想挑選匕首之類的趁手兵器,容易隱藏在袖口之內,我猜應該是鋪子關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簽代替。」

  朱鹿驀然笑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咳嗽得厲害,捂住嘴,猩紅鮮血仍是不斷從手指縫隙滲出,她鬆開手,彷彿認命一般,仰頭望著那個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少年,視線從上往下,最後看到一雙粗糙低賤的草鞋,少女再次抬起頭,好似魔怔失心瘋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啞笑道:「沒想到你沒我想像的那麼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麼看出我要殺你的?」

  少女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臉龐,扭曲而癲狂,「陳平安,在殺我之前,可以不可以讓我死個明白?!」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為什麼?」

  少女剛要嘗試著坐起身,就被陳平安一腳踩塌在額頭上,後腦勺重重撞在青石板上,少女嘔出一大口鮮血,這次徹底放棄了掙扎起身的企圖,雖然她內心深處,最大的恥辱,是讓一個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站著跟自己說話,而她卻只能躺著,連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鮮血,笑道:「還記得我家二公子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嗎?我家公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其擅長行書,就像公子的為人性情,瀟灑不羈,但是我家公子在離家趕赴京城之前,突然說要學習楷書,因為他說要學會懂得遵守外邊世界的規矩,他要開始約束自己的心性了。」

  陳平安蹲下身,掰開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簽,自己握在手心,然後坐在廊道長椅上,面無表情地盯住朱鹿,不讓她有任何折騰出麼蛾子的機會。但是顯而易見,朱鹿殺他殺得毫不含糊,一點拖泥帶水的猶豫都沒有,可要陳平安反過來,殺她殺得心無芥蒂,很難,因為這中間夾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性情爽朗的漢子朱河,以及這個什麼李家二公子。

  陳平安在看到她從廊道遠遠走來的第一眼起,就知道朱鹿不懷好意了,而且少年的眼力極好,少女的隱藏掩飾,遠遠不夠精湛,顫顫巍巍的睫毛,咬住牙根的鼓起腮幫,低斂視線的狠辣,陳平安一目了然。

  但是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她會真的殺人。

  當少女提起那個「自家公子」,整個人的氣態就搖身一變,扭頭看向草鞋少年的眼神,就又像是人在看狗。

  「當時小姐在枕頭驛跟我第一次提及家書內容,公子說大驪烽燧點燃的太平火,綿延千萬里,一直從邊關傳遞到京城。但是小姐並不知道,你們所有人都不知道,公子在這之前,從未跟我說過這『邊境以太平火,向君王報平安』的事情。公子跟我說了什麼趣聞軼事,自我懂事起,我記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當時就覺得事情不對勁,向小姐索要了那封家書,果不其然,我看出了學問玄機,這個世上,也只有我朱鹿能夠看得出來!」

  陳平安低頭看著滿臉狂熱的少女,少年一言不發。 

  朱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一刻,又變成了倨傲自負的李家婢女,初出茅廬的武道天才,她繼續說道:「然後我仔細看了兩遍,只用了兩遍,我就找出了正確答案,解開了我家公子故意留給我的這道謎題!」

  她看著少年那張冷漠的黝黑臉龐,少女嗤笑道:「小姐是心性不定的跳脫孩子,當然領會不到公子的良苦用心,所以公子一開始就沒有把希望寄托在小姐身上,而是選中了我。那封家書洋洋灑灑兩千餘字,幾乎全部以行雲流水的行書寫就,唯有七個字,是楷書!」

  少女幾乎要笑出眼淚,斷斷續續道:「大驪柱國姓氏,陳氏嫡長孫,殺馬賊,太平火,報平安,得誥命。」

  那七個字,正是「殺陳平安得誥命」!

  書生殺人不用刀。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朱鹿捂住絞痛不止的腹部,翻江倒海,讓她滿頭冷汗,可嘴上仍是譏笑道:「是不是連『誥命』這兩個字,聽也沒聽過?」

  朱鹿掙扎著背靠少年對面的長椅,這次陳平安沒有阻止她。

  她望著那個被自家小姐稱呼為小師叔的少年,「知道我除了殺你之外,最想做什麼事情嗎?你不是識字很多了嗎,我就想把那封家書交到你手上,說不定你還會自慚形穢吧,覺得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陳平安翻來倒去看十遍一百遍,卻不知真正的學問,竟然只是那七個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覺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長椅上,身邊剛好散落著那些冰糖葫蘆,一顆顆無人問津,少年看著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說道:「我知道,這些話你其實是說給你爹聽的,而且你這次掙扎起身,是為了引誘我對你出手,你要讓朱河沒有選擇的餘地,要麼我殺你,要麼他殺我,對不對?」

  朱鹿臉色陰沉,不再說話。

  朱河不知何時站在廊道之中,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滿臉痛苦,男人望向那一雙少年少女。

  一個是自己心愛的閨女,一個是自己欣賞的晚輩。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勁抹掉嘴角的血跡,微微低頭,眼睛卻盯著草鞋少年。

  她緩緩轉頭,少女破天荒臉色平靜,對那個熟悉身影說道:「以我們小姐的脾氣,如果知道了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脫一層皮,這輩子就算是毫無希望了。爹,我求你了,不要心慈手軟,趁著那個風雪廟的阿良還沒有回來,趕緊動手!公子說過,當斷不斷,必為其亂!」

  陳平安突然轉身彎腰,隨手撿起一顆糖葫蘆,放入嘴裡咀嚼起來。

  然後少年站在廊道中央,與朱河對峙。

  少年對少女輕聲道:「你會死的。」

  朱鹿心一沉。

  她爹和陳平安相距約莫十五步。

  陳平安雖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矯健,少女見識過。

  她有些惱火,爹就不應該這麼光明正大出現在那麼遠的地方。

  生死之爭,講什麼高手風範?!

  朱鹿扭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試試看。」

  她望向父親,提醒道:「爹,今天你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給你看!不管如何,先把陳平安拿下再說!」

  至於拿下之後,她爹不願出手殺人,她來便是。

  朱鹿早已强提一口氣,隨時準備應對陳平安拿她要挾父親。

  她爹曾經無意間說過,一旦對上這個出身泥瓶巷的低賤胚子,若是點到即止的武學切磋,她有勝算,但是生死搏殺,她必死無疑。起先她是半點不信,但是那場發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風波,當她與白蟒對峙,朱鹿嚇得毫無鬥志,只能束手待斃,反觀陳平安無論是膽識氣魄,還是對時機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

  這其實讓她的習武之心,幾乎絕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盡頭。

  所以哪怕在進入紅燭鎮之前的棋墩山邊界,土地爺魏檗送給他們人手一份臨別贈禮,她在朱河的强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謂的仙家秘籍《紫氣書》,無數人山下武人夢寐以求的武道寶典,少女其實並未提起多少的心氣。

  心氣一事,自古易墜難提起。

  這一切,粗糙漢子的朱河,醉心於武道攀登的純粹武人,又如何曉得?

  但是那封書信的到來,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機宜,就像一場雪中送炭,讓悟出其中玄機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訴自己,一定要習武,最少要成為爹那樣的武道宗師,一定要在沙場立下汗馬功勞,讓那個「誥命夫人」來得天經地義。

  尤其是他們父女二人,如今擁有了真武山英雄膽,和那部山上神仙手筆的《紫氣書》,就像朱河親口所說,如今他連第七境的風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麼她朱鹿,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風光日子?

  只是所有錦綉前程、所有陽關大道,建立在一個小小的前提上。

  陳平安必須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殺不是少年對手的少女,需要一場暗處的襲殺,如少年揭穿的真相那樣,她需要一把匕首。不湊巧,

  不湊巧,兵器鋪子關門歇業,買不到。

  剛好他爹朱河說到與陳平安道歉一事,而陳平安與小姐李寶瓶,又提過要買糖葫蘆。

  匕首能殺人,冰糖葫蘆的竹簽子,用在二境巔峰的武人手裡,也可以。

  為了擔心一根竹簽容易折斷,少女便藉口帶給陳平安李寶瓶兩串,三根竹簽握在一起,她不信還捅不穿少年的心窩。

  環環相扣。

  朱鹿之機敏急智,可見一斑。

  那個從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識人之明,用人之準,同樣顯而易見。

  因為朱鹿真正的厲害之處,還在於她既給自己找了一條退路,又給身為武道五境的朱河,替她爹選擇了一條沒有回頭的路。

  她死,或者陳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個束髮別玉簪的貧寒少年,說了一個本該由他女兒誠心誠意說出口的三個字,「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路都是自己選的。」

  草鞋少年不合常理的笑意,給人森寒之意。

  這種荒誕感覺,不遠處的少女尤為清晰。

  當初在棋墩山轄境內,與朱河切磋之後,少年察覺到自己體內三座氣府,竟然讓那條橫衝直撞的氣機火龍,都只敢過門不入,陳平安直到那個時候,才意識到那三處,藏有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與他心意牽連,使用起來,毫無門檻。

  之後炸爛那條白蟒的頭顱,少年用掉了一縷劍氣。

  為了活命,再用一縷劍氣,陳平安覺得不虧。

  但是少年覺得下一次動用劍氣,必須要有賺才行,總這麼不虧,也不是個事啊。

  這場用心險惡的陷阱。

  少女朱鹿說了很多很多。

  陳平安不過開口數次,加在一起也沒幾個字。

  所以少年覺得要說點什麼,為自己,也為那位需要自己活著她才能活著的神仙姐姐,否則心裡有些不痛快。

  少年一隻草鞋向前踏出,一隻草鞋向後挪去。

  少年雙膝彎曲,身形下墜,雙指並攏,直指廊道遠處的男子,嘴唇微動。

  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祖蔭庇佑,少女朱鹿沒來由滿懷惶恐,尖聲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頭皮發麻,堂堂武道五境的小宗師,竟是心神陷入泥濘,四肢絲毫動彈不得。

  少年默念道:「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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