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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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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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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2 00:43:12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章 無不散的筵席

  陳平安肩頭一沉,氣息隨之凝滯,原本那縷即將離開氣府的劍氣,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被人在肩頭突兀一拍後,如大蟒出山,卻遭逢擋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勢不可擋的氣焰,自然為之停頓,暫時選擇了按兵不動。

  「打住打住。」一位斗笠漢子站在陳平安身旁,摟住少年肩頭,嬉笑道:「相親相愛的一大家子,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陳平安抬起頭,神出鬼沒的斗笠漢子,對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唉。」

  陳平安嘆了口氣,「暫時聽你的。」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懶得去瞥一眼少女朱鹿,懶洋洋道:「這麼珍貴的劍氣,用來殺一個朱河,太暴殄天物了,你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況……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話,總之,我阿良的良心會過不去。這一式『十八停』的運氣方式,你就當是補償吧。」

  陳平安原本正準備收起雙指並攏的姿勢,就在此時,阿良鬆開少年肩頭的手,後退一步,搖頭笑道:「這姿勢也太不高人風範了,我教你一個厲害的。」

  「站穩了!」斗笠漢子輕喝一聲後,彎曲手指,先是在陳平安肩頭一叩,之後出手如飛,在少年心口點了七八下,與此同時,使出比那聚音成線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少年心湖之上激起漣漪,響起一連串心聲,「記住體內這股氣的起始,記住所有氣府名稱和運轉路線,氣若龍脈綿延,起於萬山之祖凜沖,此乃世間養劍的頭等氣府,此處為一停,快速過三山六關,至此扶乩穴為二停,又急掠六洞九府,至此純陽府,做第三頓……此為最後一停,總計十八停。這些竅穴氣府與如今說法迥異,乃是上古無數劍修披荊斬棘,付出巨大代價得出的珍貴心血,你記牢了!」

  阿良最後問道:「記清楚沒有?」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記住了七七八八。」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後如果撞得頭破血流,不用怕,這是每一名劍修必須要走的道路。等以後熟悉了路線,你可以嘗試著慢行氣機,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這是阿良我琢磨出來的學問,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勁誇我,說光是這一點,就將劍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點難為情啊。」

  陳平安突然覺得這個所謂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拳譜好不到哪裡去了。

  阿良彷彿看穿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經道:「我像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嗎?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麼事情!」

  朱河心神已經從泥濘當中勉强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動即死,這是朱河腦海中唯一的念頭,這就是那名斗笠漢子帶來的無形震懾。

  當那個腰佩綠刀別葫蘆的傢伙,與你是朋友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怎麼看怎麼不像高手。

  可當這個傢伙成了對立面的敵人,朱河整個人嚇得汗流浹背,當真是要魂飛魄散。

  遠處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處的朱鹿只聽到陳平安在自說自話。

  阿良又以心聲告知陳平安,「輕舟已過萬重山,氣機流轉一瞬百里千里萬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夠做到緩行,如山岳百年累土,不見絲毫增高,海川千年積水,水面不見半點抬升,則更好!以後運氣,可以專心練習這條道路,做到睡覺的時候也能自行運轉。」

  陳平安疑惑道:「我怎麼知道睡了後,有沒有運轉這十八停?」

  阿良雙手環胸,笑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到時候你自然而然會知道答案。」

  阿良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只是剛坐下,臉色就有點不對勁。

  陳平安捂住額頭。

  阿良不露聲色地抬起屁股,用手拍掉那些沾在屁股上的冰糖葫蘆,挪了個位置坐下,雙手攤放在欄桿上,重重呼出一口氣,終於第一次正視朱鹿,「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顆英雄膽,和《紫氣書》一並還給我,還需要拿出那疊李家傳承下來的符籙,但是這些符籙只能救下你們當中的一個人,朱鹿,我現在讓你來選擇,是你活著離開枕頭驛,還是你爹?」

  不等朱鹿說話,朱河已經沉聲道:「懇請阿良前輩讓朱鹿離開,我願意自盡謝罪,甚至不用髒了前輩的竹刀。」

  阿良只是笑眯眯看著朱鹿,根本不理睬已經掏出丹藥和黃紙符籙的朱河,「朱鹿啊,你希望誰能活下來?」

  少女已經哭成一個淚人兒,只是用手使勁捂住嘴巴,不敢哭出聲。

  另外一隻手,在她身後攥緊,指甲刺破手心,滿手鮮血。

  朱河在遠處廊道重重跪下,磕頭顫聲道:「阿良前輩!」

  阿良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覺得呢?要不然一起放了?你要是怕朱河報復,我可以廢掉他武道修為,怕意外的話,我可以隨便打斷朱河的長生橋,嗯,朱鹿的也行。」

  少年不去看朱河,只是看著朱鹿,「我說過,你必須死。」

  朱河猛然抬頭,怒吼道:「陳平安,朱鹿還是個孩子!」

  一直心態相對平靜的少年,聽到這句話後,莫名其妙就氣得臉色發白。

  草鞋少年數步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爛朱鹿的胸膛,此時她氣機絮亂,比起尋常少女的孱弱體魄好不到哪裡去,只是不知為何,出拳之後,不由自主就變成了巴掌,路線傾斜向上,一記耳光狠狠摔在朱鹿的臉頰上。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頭,「可以了。」

  阿良輕聲笑道:「有些懲罰,比一死百了殘酷多了。」

  陳平安坐回長椅,怔怔出神。之後阿良如何處置父女二人,他們如何離開的枕頭驛,以後去往何方見何人,少年一概不知。

  少年突然抬頭問道:「阿良,有沒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只小葫蘆能裝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一個人在傷心的時候,千萬不要喝酒,容易變爛酒鬼。快意的事情,可以喝酒,說不定喝著喝著,就成了酒仙。」

  ————

  枕頭驛大門外。

  林守一獨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為何被阿良留在外頭,說讓他等一個人的出現,由他自己決定是不是要跨過驛站的門檻。

  哪怕百無聊賴,少年仍是站如山巔孤松,腰桿挺直。

  借著枕頭驛門口懸掛的大紅燈籠,少年從懷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雲上琅琅書》,開始瀏覽那些拗口難懂的文字,可謂佶屈聱牙,盲風澀雨。

  但是每當讀到會心處,或是悟出些許真意後,猶如雨後天晴,撥開雲霧見青天,讓少年欣喜不已。這份由衷喜悅,身世坎坷造就出冷漠性情的少年,不願與人分享。

  少年從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這個世道的人和事。

  遠處走來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望著少年,婦人目露驚艶,感慨道:「果真是個修道的好胚子。」

  婦人走到距離少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邊我們已經見過面了,我在畫舫你在岸,我的真實身份,是大驪長春宮的太上長老,非是自誇,我確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神仙,貨真價實,可一揮袖呼風喚雨,一跺腳地動山搖,尤其擅長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鎮殺妖魔邪祟……」

  說到最後,婦人自顧自笑起來,揮揮手,「不行不行,這套措辭實在是太讓人難堪了,下次得讓人換些素淡的。」

  少年卻點頭道:「我相信你。」

  婦人笑道:「雖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書上,如何跟你說的,更不清楚那個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隨你們,又把你留在驛站之外,那麼我覺得可以試試看,能否說服你,隨我一起返回大驪京城,與你父母道別之後,再跟我去長春宮修行道法。」

  林守一臉色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紅燭鎮,然後會有高人接我去大驪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頭,他不會幫我收屍。因為一個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費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驪京城物價很高,家裡開銷很大。」

  婦人嘆了口氣,「你爹說話是難聽了點,可這難道不是大實話嗎?」

  少年嘴角滿是譏諷之意。

  婦人猶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神色莊重肅穆,「雖然你會覺得太過兒戲,不夠玄之又玄,少了許多跌宕起伏的機鋒和考驗,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長生橋了。」少年收起那本道書,放回懷中,搖頭道:「感謝仙長好意。生在什麼門戶,姓什麼,全由不得我。可該走什麼路,我心裡有數。」

  「可惜了。」

  婦人唯有嘆息一聲,並未强人所難,「林守一,那就有緣再會,希望到時候你不會後悔。」

  少年作揖行禮,一板一眼,「林守一恭送仙長。」

  婦人一閃而逝。

  ————

  驛館廊道。

  陳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邊,對坐在廊道長椅上。

  陳平安輕聲問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點點頭。

  提起小葫蘆喝了口酒。

  一眼就看出是想到了什麼傷心事,所以之前口口聲聲說傷心之時不喝酒,純粹是斗笠漢子的客套話。

  阿良怔怔望著對面的少年,看著眼前少年陳平安的那雙乾淨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雙眼眸。

  阿良,我想好了,讀書沒用,煩得很!我齊靜春要跟你去闖蕩江湖,我要快意恩仇,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劍,騎最好的馬。嗯,我錢都備好了,十幾兩銀子呢!不夠的話,我可以回去跟先生再借一些。先生通情達理得很,跟我說真不想讀書的話,也可以出去走走,千萬里的大好河山,都是學問。

  被人揍得鼻青臉腫的青衫讀書郎,眼神清澈而堅定。

  學院大門那邊,有個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見人,只露出一顆腦袋,朝阿良使勁使眼色,見阿良不搭理自己,就乾脆橫移幾步,走到門檻那邊,卷起袖管,擺出你敢拐騙我學生、我就跟你拼老命的架勢。

  去去去,毛也沒長齊,盡說些大話。等哪天毛長齊了,我再帶你去見識外邊的花花世界。

  阿良,一言為定啊,我等你。

  最後,阿良背對著少年,一手握住劍柄,吊兒郎當地敲打肩頭,一手揚臂,握緊拳頭,與那少年告別。

  遊俠兒阿良,與憧憬江湖的少年郎揮手告別。

  經此一別,再無重逢。

  最後,男人轉過頭,看到那個老頭子已經牽著少年的手,兩人一起走回書院。

  一老一小,聊著天。

  靜春,先前忘了問,到底是誰打你的啊?

  那個姓左的。

  啊?他啊,下手這麼沒輕沒重啊,我回頭就去說他,君子動嘴不動手嘛。不過為什麼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講道理講不過你,惱羞成怒?

  不是。

  嗯?

  他辯論輸了之後,倒也願意認輸,可他故意說我讀書再多,這輩子學問也沒希望超越先生你,我覺得這怎麼可能嘛,先生你學問雖大,可如今一翻書就犯困,經常看著看著就打盹,我年紀還小,總有比先生更多的……可他還在那裡念叨,有本事明天學問就大過先生,所以我氣不過,就率先動手了。打不過他,我也認了,這不之前找到先生,就沒告狀,對吧,讀書人這點骨氣當然要有,先生你在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贏了打架輸了,就只說自己學究天人,說那場辯論如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若是跟人吵架輸了打架贏了,便只說打架打得如何驚天地泣鬼神……

  先生先生,你擰我耳朵作甚?唉唉唉……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什麼君子!先生我是聖人!

  看到這一幕的男人,終於瀟灑轉身離去。

  在那段漫長的崢嶸歲月裡,有些時候,男人會坐在那堵長城上,獨自一口一口喝著酒,聽說那些個從倒懸山遙遙傳來的小道消息,就沒一個是喜訊,全他娘的是噩耗,男人就會後悔當年沒帶上那個少年,會埋怨那個老頭子,連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顧不好。

  此時,看著對面的少年,阿良突然笑了,「曾經我和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說過一句話,我跟他說,『相信我,你讀書比練劍更有出息。』現在我覺得應該對你也說一句,『相信我,你練劍比練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張臉龐,笑得眉眼都擠在一起,笑容燦爛,如溫煦的冬日。

  可是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傷心的阿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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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笠

  阿良不再喝酒,繫好銀色小葫蘆,不過仍是翹著二郎腿,那柄棋墩山土地爺新打造的竹刀,橫放在斗笠漢子的膝蓋上,阿良雙手雙手輕輕拍打刀柄和刀鞘頂部,一上一下,說道:「一路走來,我其實一直在試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選擇,會決定我護送你到哪裡,簡單來說,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就看你跨過多少個坎。」

  陳平安點頭道:「到後邊我也琢磨出一點意思了,但只是覺得阿良你肚子裡憋了很多想法,具體想什麼,我一直沒想明白。」

  阿良對此並不覺得意外,開誠布公道:「第一次是在龍鬚溪邊上,如果那次你讓我覺得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屁孩,是個靠著一腔熱血意氣用事的爛好人,我可能只會留給你一頭驢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於你能不能熬到風雪廟魏晉出關,關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費我感情。」

  阿良一邊回憶細節,一邊娓娓道來,陳平安聽得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細膩,更無法想像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曾經出現過那麼多個稀奇古怪的考題。

  「倒數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戰。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誘,棋墩山土地魏檗和兩條蛇蟒,不會那麼莽撞行事。我是希望」

  「倒數第二次,是引誘你返回竹林,多砍幾棵竹子。」

  「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後一次了。原本還想著護送你們到野夫關再離開,現在有些意外狀況,不得不提前離開了。」

  阿良灑然笑道:「有些考驗,是刻意為之,有些試探,則是順勢而為。在這期間,你做的有些事情,做得讓我很不以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讓我覺得很痛快。這才是對的,這不是齊靜春崔瀺他們讀書人的科舉制藝,首重真實。我做了這些,然後冷眼旁觀,看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門老神仙收取關門弟子,是一個路數,重心性輕天賦。」

  阿良自嘲笑道:「是不是覺得我阿良是吃飽了撐著?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壞水?」

  但是他不等陳平安說什麼,很快就自問自答道:「我哪有這份閒心啊,我阿良這麼大的一個大人物,很忙的好不好。」

  陳平安把雙腿放到長椅上,懶洋洋盤腿而坐,雙手托著腮幫,問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齊先生認識的緣故?所以你才會對我這麼上心?」

  阿良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修行路上,誘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本斷水大崖,林守一的修道天賦,都是可以用來賣錢,換成你陳平安的踏腳石。齊靜春的弟子,不該如此凄慘。尤其是李寶瓶,那麼好的一個小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小師叔傷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

  阿良才正經沒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狸尾巴,笑眯眯道:「唉,我們這些老男人啊,什麼家國破碎、山河陸沉,都扛得住挑得起,唯獨最受不得這些小小的美好了。」

  陳平安從身邊撿起一顆沒被阿良屁股坐過的冰糖葫蘆,緩緩嚼著,含糊不清問道:「阿良,你現在覺得我咋樣?你要是覺得我不行的話,不然你找朋友送寶瓶他們去大隋,行不行?我倒不是怕吃苦,這個真不騙你,我就是怕齊先生會失望,怕我護不住寶瓶他們的周全。」

  阿良笑駡道:「你小子別想跑路,這門差事,還真就你最合適,齊靜春別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換成老頭子親自帶他們遊學才行……不說他老頭子,膽小怕事的縮頭烏龜,摳搜摳搜的窮酸秀才,說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頭望去,嘖嘖道:「呦呵,這大驪皇帝倒也有趣,厲害的厲害的。趁著還有點時間,跟你聊一點最沒用的東西,順便解釋為何我願意把大把時間放在你小子身上。」

  阿良同樣收起二郎腿,跟陳平安一眼盤腿而坐,橫刀在膝,緩緩道:「不管是習武還是練氣,修行路上,最忌諱拖泥帶水,所以順從本心為人處世,是一條捷徑,可難就難在多想了一個為什麼。兵家修士是不會作『退一步想』的,世間武夫大抵難逃此窠臼,只覺得逆流而上,就是一個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個勇猛精進,獨步登天。道家喜歡捫心自問,佛家喜歡看前生來世,儒家喜歡講規矩畫框架,墨家比較奇怪,喜歡兼濟天下,最講俠義,不太喜歡談長生。小說家,眼高手低,希冀著自己搗鼓出一個紙上世界。」

  「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經不起推敲。齊靜春是既迂腐且自負的君子,不願試探,那就由我來替他做。涉及文脈香火的傳承,豈能兒戲?你陳平安若是個綉花枕頭,或是個經不起誘惑的,到時候咋辦?齊靜春死翹翹了,可我阿良還活著呢,到時候齊靜春眼不見心不煩,我不得被噁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勞,與經得起誘惑,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阿良嘆了口氣,道:「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阿良你放心,我雖然喜歡錢,但我只喜歡我雙手掙來的錢,別人的錢財,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見了,也只會尋找失主,絕對不放在自己兜裡。」

  阿良笑道:「不能說你錯,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這筆賬記在心頭就行,以後有力償還的時候,多償還一些便是,雙方皆大歡喜。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還真守著那點錢餓死自己?」

  陳平安問道:「那如何判斷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腦袋,「這兩關都過去了,那筆錢就能用了。」

  陳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勁點頭道:「阿良你雖然沒讀過書,但到底是走過很多路的人。你這麼一說,我就想通了。」

  阿良揉了揉鼻梁,「怎麼感覺比李槐的馬屁還不如。」

  阿良靠著圍欄,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道:「知道嗎,你那種迂腐,其實換成齊靜春他們讀書人的說法,叫正直。對,是真的正直,心與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

  阿良大笑起來,指著一臉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小子自己是曉得這些的,泥腿子,小財迷,吝嗇鬼。但偏偏是這樣,你很像很像老頭子年輕的時候,其實齊靜春跟你這麼大的時候,脾氣差得很,反而是公認大器晚成的老頭子,跟你一樣,很小就心思重,脾氣也好,跟泥捏的菩薩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壇上的……」

  阿良越說嗓音越低,只是驟然拔高,「當然了,我阿良是隨心所欲慣了的,不是很喜歡你這種風格,當年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我拒絕了一個少年的請求,嗯,那傢伙就跟你現在差不多大。我經常會想,如果當初帶著他一起走走江湖,會不會比現在更好一些。我當時跟那個少年最後說,相信我,你讀書會更有出息。江湖這麼點大的地方,有我阿良一個人就足夠了,可是書海無涯嘛,何必跟在阿良後頭吃灰塵。」

  斗笠漢子咧咧嘴,「所以這趟來大驪,我想跟有些人嘮嘮嗑。我想告訴他們,齊靜春不在意的事情,有人在乎。」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隨意一彈指。

  觀水街那條小巷的書鋪裡,自稱沖淡江李錦的年輕公子,額頭如遭重錘撞擊,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入書牆不說,直接破牆而出,跌入隔壁店鋪,把那個站在櫃檯後頭打盹的店夥計,給嚇得噤若寒蟬。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戲就好。小小錦鯉,真以為什麼大江大浪都見識過了?我阿良見過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過的米粒還多,真以為這句話是吹牛?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麼。」

  他繼而向身側淩空一抓,遠處院牆那邊,一條青色游魚模樣的袖珍精魅,如上鈎之魚,拼命掙扎,阿良手掌往回一扯,這尾青冥魚被它拘束在掌心大小的方寸之地,更加出奇之處,在於斬斷它與主人的神意牽連後,本該奄奄一息的靈物,反而比先前更加靈氣充沛,悠然自得,扭尾游曳。

  阿良解釋道:「回頭讓李槐豢養在那本《斷水大崖》當中……咦?怎麼感覺這個小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運?李槐在小鎮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從不擦鞋底板?」

  遠處有個稚嫩嗓音響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陳平安望向阿良,後者低聲笑道:「沒事,三個傢伙都是先後趕來這裡沒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關於這對父女的『不告而別』,回頭你自己找個藉口對付過去就行了。」

  阿良招手道:「別偷聽牆腳根了,來來來,分贓分贓了。」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後來到廊道,李寶瓶坐在陳平安右手邊,李槐坐在陳平安左邊,結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轍,駡駡咧咧摘下屁股上的冰糖葫蘆,立即眉開眼笑,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裡,林守一則默默坐在阿良身邊。

  阿良轉身交給林守一那一摞黃紙符籙,「好好研究,不要輕易浪費了,齊靜春說過,你們小鎮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有玄機,至今還隱藏著一樁不小的機緣。」

  阿良拍了拍冷峻少年的肩膀,「不管怎麼說,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當中,第一個名副其實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點點頭,鄭重其事地收起那疊符籙,與《雲上琅琅書》一起藏在懷中。

  阿良轉頭望向賊頭賊腦的李槐,沒好氣道:「你那本破爛書呢?拿出來。」

  李槐怒駡道:「你惦記它幹嘛?除非你先給我十兩銀子!」

  阿良打了個響指,那條原本隱匿蹤跡的青冥魚,浮現在四人眼前,除去陳平安,其餘三個孩子都瞪大眼睛。

  阿良一臉嫌棄說道:「拿出那本破書,隨便翻開一頁,將這條魚夾住其中就可以了,至於如何飼養,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本《斷水大崖》,攤開之後,腳步飛快,朝著那條青冥魚就是猛然合上,書頁之間隱約傳來細微的哀鳴之聲。

  阿良揉了揉額頭,「剩下那頭毛驢,誰要?」

  李槐立即舉起手,「我我我,能賣了換錢不?或者餓慘了,能不能殺了燉肉?」

  阿良不想說話。

  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問道:「阿良,你該不會是要死了,在跟咱們交代遺言吧?」

  阿良白眼道:「滾你娘的,有多遠滾多遠。」

  李槐嘆了口氣,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我娘親和爹,還有我姐,如今離這裡已經夠遠了。」

  只是孩子後邊那句話,有些傷感,「所以阿良,你別走好不好?以後我不駡你就是了。」

  阿良欲言又止,沒有說什麼,摘下銀白色的酒葫蘆,拋給李寶瓶,「接住嘍,這只小葫蘆,是世間最好的養劍葫之一,尋常養劍葫根本無法媲美。」

  阿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無事一身輕啊。」

  他低頭看了眼綠色竹刀,抬起頭,笑問道:「小寶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狹刀祥符?」

  李槐靈光一現,「阿良?是不是要幹架?我幫你……」

  阿良投去懷疑和詢問的視線。

  孩子乾笑道:「幫你搖旗吶喊!」

  李寶瓶車軲轆似的飛奔,很快就一個來回,雙手把狹刀遞給阿良。

  阿良懸佩好那柄名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時,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人並排站在斗笠漢子的對面。

  斗笠漢子伸出兩根手指,拈住斗笠邊沿,大笑道:「以前跟你們說我阿良有多强,劍術有多高,你們總是不信,還喜歡嫌棄我吹牛。你們啊,真是太年少無知了,我是怕嚇到你們,還故意挑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情,比如什麼出劍快到潑水不進啊,講給你們聽。」

  阿良最後笑眯眯問道:「你們不信,對吧?」

  阿良先望向暗處,吩咐道:「護住他們。」

  有人點點頭。

  然後這個初次相逢,便頭戴斗笠的漢子,終於第一次摘下斗笠,隨手扔掉,只是不等斗笠墜地,斗笠便化作齏粉,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

  以懸佩雙刀的男人為中心。

  方圓千里之內,地牛翻身一般,轟然震動。

  阿良下意識去扶斗笠,才意識到已無斗笠了,便撓撓頭,咳嗽一聲,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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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强者

  提著燈籠的老人,這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揀選僻靜街道,最後來到紅燭鎮城隍閣,一腳跨過門檻之前,老人手中燈籠率先進入門內的時候,如同穿過一陣水紋漣漪,用以隔絕陰陽、井水不犯河水的漣漪,轉瞬即逝,只是老人的大紅燈籠內,出現了一縷縷四處飛掠撞壁的流螢,流光溢彩。

  老人手中的這盞燈籠,有人以朱筆寫就四個古樸小字,魂去來兮。

  這座與縣衙分掌陰陽庶務的城隍閣內,一位面如紅棗的儒衫老者向來者作揖,朗聲道:「紅燭鎮城隍,拜見郎中大人。」

  儒衫老者左右還站著一位手捧玉笏的文官男子,一個披甲佩劍、肩上蹲著一隻狸貓的武將,俱是可以劃入陰物範疇的神祇英靈,三位的身姿容貌,與此處城隍爺的泥塑神像,文昌閣武聖廟供奉的文武兩神像,一模一樣。

  提著燈籠的老人點頭還禮,臉色凝重道:「想必你們三位已經收到朝廷的密令,方圓千里之內,大大小小的山水正神、土地、河婆,以及城隍閣和文武兩廟供奉的神祇,都要截殺一個名叫阿良的佩刀男子,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在那人撤退的某條路線上,如果有任何人膽敢畏敵不前,或是故意隱藏實力,事後一律打碎金身,水神金身碎片埋於山根,山神碎片沉入江底,你們一閣兩廟出身的,也差不多是這個下場,到時候全部從地方縣志除名。」

  老人露出一絲笑容,緩和一下氣氛,「不是要你們爭相赴死,只是全力攔阻而已,陛下親自運籌帷幄,所以也是各位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如今我大驪鐵騎的南下腳步,勢不可擋,一旦版圖擴張,亡國的疆土上,便會空出許多更好更高的位置來,對於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麼,這其中的學問門道,你們久居神位,想來都明白。」

  三位地方神靈分別慷慨出聲。

  「屬下絕不敢敷衍了事!」

  「定當全力以赴!」

  「生前就已為大驪戰死過一次,如今得享香火數百年,自當拼了金身碎裂,也要讓那狗膽惡獠授首於此!」

  老人欣慰點頭,「南邊的大好河山,大驪以後肯定需要仰仗各位,幫著坐鎮山河氣運,總之,我們勠力同心,共襄盛舉。」

  ————

  稍稍靠近紅燭鎮的玉液江神祠內,曾經和燈籠老人一起出現在觀水街的魁梧漢子,真實身份是兵部武選司郎中,可以說這位壯漢,掌管著大驪王朝大部分江湖人士的生殺大權,只不過比起老人的禮部祠祭清吏司,前者被形容成跟泥塘裡的雜魚王八打交道,後者卻是跟神仙中人笑談長生事。

  江神祠內,站著兩位氣勢不俗的江水正神,一人手持黑黝黝鐵槍,時不時有金色銘文閃爍亮起,一位青蛇纏繞手臂,靈動青蛇間歇性張開小嘴,吐出一口口雪白色的氣息。

  兩位江神渾身彌漫著霧濛濛的水氣。

  壯漢沉聲道:「一旦收網,那刀客多半是要往南方逃竄,所以要你們在這邊碰頭,到時候我會第一個出手攔阻,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事情,我倒是想做,可如今皇帝陛下說不定就盯著咱們呢,所以借給我十顆膽子也不敢做,希望你們兩位,同樣不要讓皇帝陛下失望。」

  漢子說完話便大踏步走出江神祠,面向北方的紅燭鎮,乾脆脫去上衣,露出一身雄健肌肉和猙獰的紋身,一條尋常草莽武人絕對不敢紋刻的過肩龍,背部則紋有一頭出林虎。

  月色之下,漢子雙臂環胸,不動如山,氣勢高漲。

  ————

  通向枕頭驛大門的那條長街上,那名試圖勸說林守一隨她一起返回長春宮的婦人,並沒有遠去,而是挑選了街旁一家酒肆,有年輕貌美的女子掌櫃沽酒,與客人說著粗鄙不堪的葷腥笑話,女子面不改色,她那個畏畏縮縮的丈夫,只是埋頭做事。

  這位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身邊坐著當初畫舫上划船的少女,她是世代賤籍的船家女出身,只是這次得到天大的福緣,被身邊這個師父相中,要被帶去長春宮修行傳說中的仙術。按照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師父的說法,少女天賦不錯,估計是世代依水而居的關係,又與沖淡江孽緣糾纏,故而天生親水,屬有望躋身中五樓的不俗資質。

  少女不知道什麼叫中五樓,此時此刻,學她師父一小口喝著烈酒,不是因為怕醉,船家女就沒有不會喝酒的,而是師父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氣度,讓少女不由自主就想要去模仿。

  少女輕聲問道:「師父,那少年為何不願隨我們去往長春宮啊?」

  真實歲數幾乎接近兩甲子高齡的婦人,淡然一笑,「倒也不能說他不知好歹,只能說緣分未到吧。修行當然是在修力,這就像是建造房子,需要夯實地基,可是決定最終高度有多高,仍是看修心,修到了什麼地步。那個林守一,心性堅定,是個天生修道的好胚子,哪怕不入我長春宮,一樣可以走得很遠。所以你要努力,才有機會在下一次重逢之時,不用再覺得自慚形穢。」

  少女嗯了一聲,低頭喝了口酒。

  不得不說,這位彷彿青春永駐的婦人,氣度胸襟相當不錯。紅燭鎮第一次迎來震動。

  好在氣勢很大,但真正影響到小鎮房屋建築的動靜,其實很小,只是岸上桌椅搖動、河中畫舫晃蕩而已。

  婦人臉色微變,「果然是上五樓的練氣士。」

  婦人心情沉重,輕聲道:「只希望不要是傳說中的十二樓,或是十一樓的兵家練氣士。」

  她對少女說道:「等下我離開之後,不管發生什麼,不要驚慌,留在原地就是了。」

  一旦到了他們這個境界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說,哪怕知道災禍臨頭,也未必跑得掉。

  實在無法想像,如果天下沒有七十二座書院坐鎮一方,沒有三教之外最强勢的兵家修士,不得不先天依附王朝,沒有那麼多山水神祇,幫著王朝君主們盯梢、掣肘山上勢力,那麼這個天下,到底會亂到什麼地步?

  她不敢想像。

  哪怕婦人自己就是山上的神仙。

  ————

  阿良來到廊道外的空地,衣袖獵獵,雙手分別按住綠色竹刀和狹刀祥符,大口呼吸了一下,好像沒有了斗笠的遮蔽天機,沒有了某種刻意為之的壓制,這個男人終於能夠舒展身姿,不用再束手束腳。

  阿良似乎不太放心,望向某處,又叮囑道:「你雖是一尊修道有成的陰神,但是大驪如今國勢蒸蒸日上,每座雄關大城,往往陽氣剛烈,先天克制你們這類鬼魅陰物,你可以讓林守一嘗試著煉化那疊符籙裡的幾張純陽符,作為你的通關文牒。」

  廊道不遠處,在阿良出聲後,出現一團陰影,有一人緩緩浮現,出現在陳平安四人視野,黑霧繚繞,黑霧繚繞,除了一顆清晰可見的頭顱,五官分明,一雙沒有瞳孔的雪白眼眸,詭異瘮人,高大身形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如一條入雲蛟龍,見首不見尾。

  這尊所謂的陰神點了點頭。

  阿良笑道:「那我就把這些孩子交給你了,最少護送到大驪野夫關之後,之後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總這麼老母雞護崽子,終究不是個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我相信你。」

  那尊陰神用地地道道的小鎮方言,沙啞開口問道:「前輩,為何願意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陰物?」

  阿良樂了,直白道:「看你的面相啊,長得這麼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面冷心熱俠義心腸的。」

  陰神猶豫了一下,「是因為像前輩嗎?」

  阿良給這句話噎得不行,「你這個不人不鬼的王八蛋……說話挺逗啊。」

  陰物咧咧嘴,不說話。

  李槐早已躲在李寶瓶身後,扯了扯紅棉襖小姑娘的袖子,膽戰心驚道:「寶瓶寶瓶,是鬼,真的是鬼。」

  林守一滿臉好奇,但是儘量克制好奇心,以免太過直接的打量眼神,惹到那尊陰神,《雲上琅琅書》粗略介紹過,陰物成神亦有道,一是憑藉信徒的香火願力,二是寄生於兵家的膽魄之中,三是如練氣士修行,這條道路最為崎嶇難行,但是一旦成勢,陰神魂魄也最為穩固,便是烈日曝曬,罡風吹拂,梵音沐浴等等,都能夠反過來成為砥礪自家修為的捷徑法門。

  那尊陰神看了眼陳平安,然後望向躲在最後邊的膽小鬼李槐。

  李槐哭喪著臉,「你別一個勁看我啊,看林守一,看陳平安,要不然看阿良也行。」

  那尊一路尾隨卻拿捏分寸的奇怪陰神,緩緩散去身影,陰氣森森的廊道隨之恢復正常。

  阿良舉目眺望了一眼北邊的遠方,沒有急於離去,嘿嘿笑道:「有點小意外,所以咱們還有點時間可以聊聊,大夥兒有什麼想說的話,趕緊的,麻溜的,阿諛奉承,溜鬚拍馬,儘管來,以後再見面,就不知道牛年馬月嘍。」

  李寶瓶第一個開口,「阿良,如果刀壞了,就不用還我,因為我跟你是朋友!」

  阿良開懷而笑,朝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道:「這話暖心窩,我喜歡!可是回頭肯定把祥符原封不動還你,放心好了。」

  林守一認真問道:「阿良,我以後的體魄淬煉,需不需要比純粹武夫,或是練氣士當中的兵家修士,更加堅韌?」

  阿良搖頭沉聲道:「不用,有些人適合這麼做,比如我,有些就不適合,比如你,你林守一的修行之路,只能在精深二字上下苦功夫,不可在駁雜二字上浪費氣力。」

  已經沒了斗笠的漢子,這番話說得很嚴肅認真。

  志向高遠的冷峻少年輕輕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李槐嘀咕著阿良你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孩子剛要向前走出一步,想著跑到阿良身邊去湊近了說話,卻被神出鬼沒的那尊陰物,一隻手掌重重按在了肩膀上,「不要亂走,阿良前輩實在……太强大了,若非前輩故意為我們留出地盤,僅憑一身凝如實質的氣勢,數丈之內,就能夠讓我這等陰物形神俱滅。何況一場大戰在即,阿良前輩的心神,已經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北方,不好分心照顧我們這邊。」

  李槐楞了楞,大概是這些話太過驚悚荒誕,使得孩子對身旁陰物都沒那麼畏懼了,「你在開玩笑嗎,他是阿良唉?連我也能攆著他打。你該不會是你欠了阿良很多銀子吧?」

  這尊幾乎就要凝聚出一點金身苗頭的陰物,笑容僵硬,對著那個口無遮攔的小王八蛋,皮笑肉不笑道:「你能長這麼大,真不容易。」

  阿良悠悠然收回些許心神,望向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突然覺得這場甚至稱不上行走江湖的相逢,盡是一些狗屁倒灶雞毛蒜皮的短暫相聚,臨了感覺還不錯。這個已經盡力壓抑那股向外流瀉氣勢的男人笑道:「好了,差不多了。」

  他的氣勢磅礡,如瀑布直墜,他根本無法完全掩蓋起來,之前那頂專門找人特製的竹篾斗笠,便是為了能夠鎮壓住這股洶湧澎湃的狂躁氣勢。

  世間練氣士,只恨法寶器物增長修為不夠多。

  阿良不是這樣。

  在那堵長城那邊,他可以無所顧忌,那裡自有沉積了萬年的劍氣劍意,幫忙壓下身上這股凶悍至極的精氣神。

  斬殺那名大妖後,先在城牆上刻下了一個字,再通過那座倒懸山,來到這座天下後,阿良便不得不戴著斗笠「低頭做人」,以免太過耀眼,被天外天的人上人俯瞰人間這條銀河的時候,一眼就捕捉到自己的動向,阿良不是怕打架,而是怕麻煩。

  阿良這輩子就沒怕過什麼。

  在那座無比蠻夷荒涼的天下,十八位雄踞一方的遠古大妖,阿良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一人仗劍遠遊,深入腹地,與其中十一位,面對面打生打死,最長的一場架,打了足足兩個月,東西縱橫千萬里,打得最後劍氣長城那邊,不得不出動了四位大劍仙聯袂而去,配合阿良對付六尊大妖。

  阿良豪邁笑道:「你們四個,一定要記住,每一個强者的自由,都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真正的强者,他的對手,是天地間無形的規矩,世俗力量的强大慣性,是人皆有生老病死的鐵律,是這些看不見的存在。從來沒有一個强者,因為踐踏弱者而强大,必然是遇强則强,愈挫愈勇。」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我阿良,打完大驪這撥,就要去別的地方,打遍那些個最强者。」

  李寶瓶揚起拳頭,神采飛揚,「阿良,好樣的!」

  李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稀裡嘩啦。

  林守一滿臉漲紅,少年的人生,終於有了追趕的目標和方向。

  陳平安看著阿良,離別之際,竟是說不出話來。

  阿良最後對束髮別玉簪的草鞋少年,眨了眨眼,「小小年紀,心思這麼重,可不好。陳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唉,來,給阿良大爺笑一個。」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

  「要打就打大的,小魚小蝦沒意思。走了!」

  大笑聲中,阿良身形剎那間拔地而起,天空之中,響起一陣陣轟隆隆的炸雷聲響。

  雷聲響起一次,高空就隨之出現一團巨大的雲霧。

  整座紅燭鎮轟然巨震,揚起一陣遮天蔽日的塵土。

  那尊陰神眼神恍惚,站在廊道頂端,仰頭望向那些奇異景象,喃喃道:「實在太强了,不講道理的强啊……」

  ————

  大驪京城。

  一位身穿明黃色袞服的中年男子,在司禮監兩大貂寺屏氣凝神的領路下,來到一座祭祀社稷的高臺,大驪在東寶瓶洲王朝眼中,屬於未開化的北方蠻子,對於禮樂一事,粗鄙不堪,這其實不算冤枉大驪宋氏。

  高臺底下,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袍男子,正是從驪珠洞天趕赴京城的大驪軍神,藩王宋長鏡。

  宋長鏡與迎面走來的袞服男子,在眉眼之間,依稀有幾分相似。

  桀驁不馴如宋長鏡,依然微微低頭,抱拳道:「陛下。」 

  中年男子見到宋長鏡後,笑著伸手在後者肩頭拍了兩下,欣慰道:「第十境了啊,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弟弟,啥時候躋身第十一境?到時候我親自給你放爆竹,慶祝慶祝,你要是覺得場面不夠大,我可以下旨讓朝野上下一起放爆竹,嗯,如此一來,我可以先偷偷囤積爆竹材料……」

  宋長鏡看著眼前這位神遊萬里的大驪皇帝陛下,有些無奈,換了一個稱呼,「皇兄,是不是可以做正事了?忙完正事,咱們再閒聊?」

  中年男子笑著點頭,「哦對,正事要緊,賺錢可以靠後。」

  他撂下藩王宋長鏡,獨自走向高臺,拾階而上,突然轉頭笑問道:「要不要一起?」

  宋長鏡沒好氣道:「不耐煩跟那兩個怪脾氣老頭相處,怕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男人哈哈大笑,一邊繼續登高,同時扭頭打趣道:「說好了,小打小鬧,我肯定幫你,真要跟他們搏命,我可不幫你。」

  宋長鏡收斂笑意,正色問道:「皇兄,這次一定要鬧這麼大?如果我更早一點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什麼風雪廟魏晉,而是一個極有可能十一樓、甚至是十二樓的危險傢伙,我一定會阻攔你擺出這麼大的陣仗。」

  男人已經轉過身去,淡然道:「我大驪需要告訴整座東寶瓶洲,十三境之下,皆可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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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2 00:44:22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氣勢如虹

  當大驪皇帝踩上最高一級臺階,一步跨入高臺,身形隨即消失不見。

  原本不過農戶曬穀場大小的石坪,從宋長鏡和兩位司禮監大貂寺所站位置,遠遠仰望而來,本該空空蕩蕩,並無一物,可置身其中的袞服男子,視野所及,卻是一棟高達十數丈的突兀高樓,不是大驪京城隨處可見的木制建築,而是耗費不計其數的白玉,雕砌而成,底樓懸掛匾額,上書「白玉京」三個金色大字。

  高樓大門自行緩緩開啓,大驪皇帝走入其中,只見有一柄雪白電光瘋狂縈繞的大劍懸浮其中,整棟樓層皆是絲絲縷縷的游走電光,皇帝無視那些孕育著淩厲劍意的電光,大踏步前行,往樓梯行去,電光如廟堂群臣遇見一朝首輔,紛紛退避讓路。

  二樓亦是相似場景,唯有一柄飛劍懸停中央,只是不同於第一樓飛劍的劍身寬闊,此處飛劍通體呈現出晶瑩剔透的幽綠顔色,劍身纖細如初春柳葉,樓內如溪澗綠水緩緩流淌,微微蕩漾。

  大驪皇帝繼續登樓,乍一看,相較底下兩樓的驚艶光景,三樓全無異樣,既無氣勢驚人的飛劍懸停,也無光怪陸離的養劍環境,可是之前一步不停的袞服男子,在這一樓稍作停留,眯眼仔細環顧一周,低聲笑著說了句找到你了,走到不遠處的牆壁下,身體微微前傾,視線之中,出現一柄綉花針似的袖珍飛劍,可如此之小的飛劍,竟然還配有灰白劍鞘,銘刻有「砥柱」二字。

  這把不起眼的小玩意兒,倒是有一個大氣誇張的名字。

  四樓是一把劍身布滿符籙篆文的古樸長劍,五樓是一把大到匪夷所思的大劍,與大驪男子等高,寫有鎮岳二字。

  大驪皇帝依次登樓,最後來到十樓才停步,樓內站著一老兩小,老人面目黧黑,肌膚褶皺,身材高大,一襲白衣,頭戴高冠,一雙深沉眼眸之中,不斷有旁人肉眼可見的紫氣快速流轉。

  老人身邊一雙少年少女,竟是驪珠洞天那座小鎮的泥瓶巷主僕,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少年錦衣玉帶,已是大驪頭等風流的少年郎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少年肩頭趴著一頭土黃色的四腳蛇,有些大煞風景,好在細看之下,它額頭隆起,崢嶸初露。

  少女稚圭好像比在泥瓶巷的時候,個子長高了寸余,容顔更勝一籌,整個人光彩四射,給人一種久旱逢寒霖的玄妙感覺。

  老人此時正站在十樓窗口位置,伸手指向大京城某處,為少年授業解惑。發現大驪皇帝的到來,老人不過是點頭致意而已。大驪皇帝對此全然不以為意,走到宋集薪身邊,想要摸一模少年的腦袋,少年卻不露聲色地側過身,躲過那只手掌,大驪皇帝臉色如常,收回手後,笑問道:「宋睦,跟隨陸先生學習望氣之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曾發現咱們大驪京城山河大陣的陣眼所在?」

  少年臉色冷漠,生硬語氣裡透著一股疏離隔閡:「尚未發現。」

  高冠老人笑道:「堪輿一途,哪有這麼簡單就登堂入室,不過宋睦已經算是出類拔萃,絲毫不遜色其它大洲的年輕俊彥,關鍵是宋睦後勁很足,因為精通術算和推衍,學什麼都事半功倍。樓上欒巨子何等眼界,依然對宋睦不吝美言,稱贊為『瑚璉也』。」

  大驪皇帝哈哈大笑,「我的兒子嘛。」

  婢女稚圭悄悄後退幾步,皺了皺鼻子,嗅了嗅。

  大驪皇帝轉頭笑駡道:「你這小蟊賊,真是不客氣。」

  少女一臉茫然無辜,男人伸手指了指她,打趣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可別只進不出,小心我把你送回那口鎖龍井,再說了,離京城最近的仙家門派長春宮,就有一口水井,到時候讓你搬到那裡頭住去。」

  袞服男子的一句玩笑話,卻讓稚圭臉色蒼白,趕緊小嘴微張,吐出一絲絲金黃之氣,這些宛如一條條金黃小蛇的縹緲氣息,迅速依附在袞服男子的團龍圖案之中,如魚得水,在華美龍袍的絲線之中歡快游走,那件龍袍隨之微微顫抖,泛起一陣陣光彩,龍袍下擺處的海水江崖,當真激起了些許水花。

  大驪皇帝哈哈笑道:「膽子這麼小,為何當初還敢一次次跟齊先生發脾氣?」

  少女臉色黯然,挪步去往別的窗口,視線一路南下,離開高樓,離開宮城,離開京城,試圖看到那遙遠的南方家鄉。

  她不太喜歡這裡,這座名為升龍城的大驪京城。

  大驪皇帝收斂笑意,向老人問道:「欒巨子當真有把握將這白玉京建造出第十三樓。」

  一身仙氣飄蕩的白衣老人沉聲道:「若非如此,他欒長野來大驪做什麼。」

  男人點了點頭,雙手撐在窗臺上,望向繁榮興盛的京城,自嘲道:「那就好,我雖然是朝野公認的勤儉天子,還被東寶瓶洲那麼多君主皇帝,私底下嘲笑為一位勤儉持家的婦人,可有些花錢的地方,我確是砸鍋賣鐵也願意出的。」

  老人會心一笑,感慨道:「勤勤懇懇數百年,大驪宋氏經營驪珠洞天的收入,如今全部砸在這座白玉京裡,若是這還小氣的話,東寶瓶洲再找不出第二位大方的君主了。」

  大驪皇帝問道:「雖然很不灑脫,但我仍然想最後跟陸先生確認一遍,只要是在東寶瓶洲觀湖書院以北的地帶,針對一位膽敢與大驪敵對的十樓修士,此樓只需祭出十劍即可,十一樓修士,十一劍,十二樓修士,十二劍全部飛掠出樓,一樣可以瞬間斬殺於千萬里之外?!」

  陸姓老人豪氣干雲道:「小小東寶瓶洲而已,絕無意外!」

  老人補充道:「觀其氣象,加上各方諜報的匯總,那名用刀的斗笠漢子,肯定是上五樓的練氣士了,十一樓的可能性居多,十二樓,也不是沒有可能。說到底還是距離太遠,那人又刻意隱藏氣機,無論是我的占星推算,還是掌上河山的遠觀神通,依然有些模糊。」

  老人輕輕隨意一揮袖,笑道:「但是事先說好,目前白玉京總計十二層樓,一樓一飛劍,雖然神通廣大,殺力無窮,足以震懾一洲練氣士,可每一次飛劍出樓,皆是巨大的耗費,哪怕大驪剛剛吞並了富甲北方的盧氏王朝,一旦一次性全部祭出十二劍,二十年內,想要再來一次,仍是力所未逮,除非陛下願意承擔飛劍盡毀的代價。」

  袞服男子點點頭,心中了然。

  宋集薪突然開口問道:「當下欒巨子尚未搭建出白玉京第十三樓。那名挑釁大驪的不速之客,如果是十三境修士,那怎麼辦?」

  袞服男子笑著不說話。

  陸姓老人放聲大笑,柔聲解釋道:「十三境的練氣士?那在天底下最大的那個洲,我陸某人的家鄉,亦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更何況……天機不可泄露,不說了不說了。你只需知曉,便是十一樓的風雪廟阮邛,已是足夠開宗立派的大人物了,宗一字,是極有分量的說法,唯有上五境修士坐鎮,方可稱為某某宗,否則就算僭越禮制,儒教那幫最講規矩的老傢伙,可是會氣得吹鬍子瞪眼的。」

  大驪皇帝緩緩道:「阮邛雖然脾氣不太好,行事殺伐果斷,稍顯不近人情,已經惹來大驪本土仙家的許多非議,可此人性情,很對我大驪的胃口,我自然願以禮相待,這樣的修士,我大驪不但來者不拒,我身為大驪國主,甚至願意與他們平起平坐。再說了,千金買馬骨的淺顯道理,只要是坐龍椅的人,都會懂。」

  宋集薪猶不罷休,固執己見,「萬一是十三境的練氣士呢?」

  高冠老人笑著搖頭。

  上五境,最頂層的兩大境界,早已失傳,故而十三境,就是天底下最大最高的傳說了。

  不見於俗世王朝的任何典籍密檔,便是宗字頭的山上仙家,對此也諱莫如深。

  姓陸的老人,因為出身於世間最頂尖的千年門閥,是大洲的高門子弟,曾經又是被寄予厚望的修行俊彥,所以才能通過長輩們零零碎碎的言談,積攢在一起,勉强拼湊出一些內幕,距離真相,應該不會太偏太遠。

  上五境中的飛升境,已是「天下」的巔峰,就像純粹武夫的第十境,是真正的止境了,前方再無有跡可循的道路可以行走。而且一旦躋身此境,就會被虛無縹緲的天道所察覺,被判定為竊取天地根基的大盜巨寇,必須除之後快,為天地所不容,絕不留給此境修士立錐之地。因此這個境界的練氣士,比起世人眼中的神仙聖人,比起那些十境修士,更加隱世不出,否則就要被迫飛升。

  至於到底飛升去往何處,屆時肉身神魂如何安置,陸姓老人也全不知情,他只是私自猜測,興許和早已崩塌的神道有一定牽連。

  大驪皇帝微微低頭,看著那張猶有稚氣的年輕臉龐,反問道:「萬一?」

  少年點頭,「對!」

  大驪皇帝收回視線,笑道:「萬一真被你中了,那也無所謂。」

  少年毫不掩飾地嗤笑出聲,袞服男子的言語,少年一點也不當真,這個男人哪怕是廣袤大驪的九五之尊,是東寶瓶洲北部最大王朝的君主,更被無數人視為胸懷南下之志的野心家,但是少年如今踏上修行之路,身邊兩位前輩,本就是當世最頂尖的練氣士,自己也順風順水得到了白玉京的莫大機緣,所以少年愈發清楚一位十三境的練氣士,對於一國一宗的龐大威懾力。

  大驪皇帝視線柔和,依舊凝視著少年,輕聲道:「我大驪王朝,歷代皇帝,正是靠著這個萬一,才能從昔年盧氏王朝的附庸小國,一步步走到今天,吞並了盧氏王朝不說,馬上就要以舉國之力攻伐大隋,勝算極大,再接下去,沒有了後顧之憂,就會真正南下,而且前期注定會是勢如破竹的大好局面。所以我對於萬一這個說法,從來不反感,我甚至一直告訴自己,真正有資格在後世史書上,被譽為雄才偉略的帝王,就是能夠將那些有利於敵方的萬一,一個一個打破碾碎。最少最少,也要能夠承受這種萬一。」

  男人神色從容,「宋睦,這才是一方雄主,一國之君,該有的氣度。」

  男人最後笑道:「這些道理,宋煜章應該早點教給你的,只不過他不敢罷了。」

  少年臉色陰沉。

  男人不理會少年的那點小心結,抬頭望向天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真想知道天上那座真正的白玉京,到底是怎麼個巍峨。」

  男人彎曲手指,輕輕敲了一下少年的腦袋,少年躲避不及,有些憤懣,男人快意而笑,毫不忌諱還有兩個外人在場,直截了當說道:「你娘親看好你弟弟,不過我更看好你。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最毒婦人心。」

  男人有些傷感,自言自語道:「惡紫奪朱。」

  男人隨即展顔一笑,「那位齊先生,是我有愧,是大驪對不住他,可你是他的弟子,就很好。」

  少年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題外話,「你身為大驪皇帝,為何不自稱寡人?」

  男人輕輕將手掌放在少年肩頭,「大驪被視為蠻夷之地近千年,我就是希望以此自省,讓自己不要忘記這份奇恥大辱!」

  少年楞了楞。

  男人收回手,忍俊不禁,「騙你的,我只是嫌棄寡人這個說法不吉利。」

  高冠老人驟然出聲,「來了!」

  男人問道:「面對圍剿,不是逃跑,而是殺向我們這裡?」

  老人心神巨震,瞪大眼睛,望向窗外南方,顫聲道:「十境,十一境,十二境!已經是十二境巔峰了!」

  男人神色平靜,對少年吩咐道:「宋睦,該你出手了。」

  宋集薪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向南方站定,雙手掐訣,咬牙道:「我宋睦!奉大驪皇帝敕令,命你們十二位坐鎮山河氣運的正神,接劍!」

  大驪京城風起雲湧,這棟高樓瞬間劍氣沖天。

  底樓一劍率先破空而去,電光乍起,大驪京城內,無數人驚駭舉頭望向那條懸掛頭頂的電光。

  片刻之後是二樓飛劍。

  三樓第三劍。

  一直到第十二劍。

  其中半數飛劍並非直直南下拒敵,而是選擇繞路向其餘三個方向。

  而且飛劍離開高樓之時,就已變得無比巨大,離開京城之後,無更是再度暴漲。哪怕是那柄在樓內小如柳葉的小巧飛劍,在遠離大驪京城百里之後,也變成了一把長達十數丈的巨大飛劍。

  以這棟仿造天上白玉京的十二樓高樓,作為起始之地,四面八方皆有神靈聽從敕令,露出一尊尊威嚴法身,其中在最南邊的大驪南岳之巔,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正神,屹立於山頂,高高舉起手臂,高聲大喝道:「南岳奉旨領劍!」

  大驪版圖各地,其餘十一尊顯露出巨大法相的山河正神,紛紛接住離開高樓的飛劍,然後踏空而行,淩空一步就是數十里之遙。

  無一例外,矛頭直指那道從南往北破空飛掠的長虹。

  那尊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率先迎敵。

  砰然巨響。

  法相與飛劍一並支離破碎。

  京城內,白玉京頂樓傳來一聲驚嘆,充滿疑惑,以及無奈。

  高冠老人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十樓宋集薪嘴角滲出血絲。

  大驪天子眉頭緊皺。

  唯獨婢女稚圭趴在窗臺上,沒心沒肺地四處張望。

  第二尊金身神祇如出一轍,轟然炸碎。

  每隔一段時間,就傳出一聲響徹大驪疆域的雷響。

  少年已是七竅流血的慘淡光景,面容猙獰,但仍在强自堅定心神不動搖。

  當遠處第六聲響起的時候。

  頂樓老人苦笑道:「怕了你了。老夫給你讓路還不成嗎?」

  其餘六尊原本從北到南一線排開的金身法相,開始各自左右偏移,讓出正中間的那條道路。

  似乎覺得有些意猶未盡,那抹白虹微微凝滯些許,不過很快打消了找那些神祇麻煩的念頭,繼續筆直向前。

  最終這道身影一頭撞入大驪京城,落在那座隱藏有白玉京的高臺下方。

  大驪藩王宋長鏡,額頭已是滲出汗水,但仍然站在從天而降的男人之前,攔住那人的去路。

  宋長鏡很快就露出笑容,只覺得若是與此人酣暢一戰,雖死無憾,不枉此生!

  廣場上,一個相貌平平的男人站在那裡,滑稽的是,此人小腿上還綁著便於行走山路的纏腳,手裡拎著把破碎的綠色竹刀,這漢子轉頭看了眼京城城頭那邊,有些納悶地咦了一聲,這才轉頭望向那個武道十境的藩王,看了宋長鏡一眼,微微點頭,流露出一點贊許之意,最後抬起視線,望向暗藏玄機的高臺之頂。

  他丟了那把竹刀,輕輕一跺腳,高樓白玉京頓時被迫顯現出真容。

  他拔出腰間另外一把狹刀祥符,隨意抬臂舉起,刀尖指向高樓,高聲道:「裡頭五個,哪個是大驪皇帝,我趕時間,趕緊自己出來磕頭認錯!我數十聲,十!」

  「一!」

  直接從十跳到一的男人,對著那座高臺和高樓,猛然間一刀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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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再見阿良

  阿良手中一刀劈下。

  在他和高臺白玉京之間,出現一條極其細微的金色絲線,如一線潮向前迅猛推進。

  藩王宋長鏡不退反進,大步向前,氣勢瞬間攀升到武道之巔,怒喝一聲,雙臂交錯,隔擋在身前。

  腳底下的那座廣場,被這位東寶瓶洲第二位止境宗師重重踩踏之後,崩裂出一張巨大的蛛網。

  於生死之間砥礪武道,絕不是一句空話,宋長鏡當初以大驪皇子身份,毅然投身軍伍,戎馬生涯二十餘年,大大小小的勝仗敗仗、苦戰死戰,不計其數,最終能夠從整座東寶瓶洲的武夫當中脫穎而出,宋長鏡這一次的迎難而上,恐怕就是原因之一。

  那條金線觸及宋長鏡的骼膊,那件白袍的袖子瞬間被劃破,如鐵線切割白嫩豆腐一般,輕而易舉,要知道宋長鏡身上這一襲袍子,可是大驪仙家首屈一指的道家法寶,名為「流水袍」,曾是道家一位上五境陸地神仙的珍貴遺物,號稱能夠抵擋住上五境修士之下的所有術法神通,可是對上那條罡氣凝聚成實質的金色絲線後,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雖然沒了外物的依仗,可宋長鏡仍是執意不退,這個男人想要試一試,自己如此這副傳說可以媲美金身羅漢的武人體魄,到底能不能擋得住這一記貨真價實的神仙刀。

  答案很快就水落石出,能,但是只能支撐一個眨眼功夫。

  宋長鏡仍是不願就此退去,一聲怒喝,滿臉煥發出異樣的金色光彩,體內氣機流轉,從之前的洪水滾滾,氣勢洶湧,變成了一番瞬間水面冰凍、千里冰封的大千氣象。

  大驪藩王的修長身形連退數丈。

  雙臂皮肉已經被割出一條細小的溝壑,卻不見絲毫鮮血,與此同時,那條勢不可擋的金色絲線,即將刻入宋長鏡的骨頭。

  「讓開!」

  一尊高達數丈、身披青甲的道家符將,把宋長鏡撞飛出去數步,由它自己頂替位置。

  銘刻有無數道家金字符籙雲紋的符甲武將,渾身寶光流轉,雙手死死攥緊那根與它雄壯身軀不成正比的金色絲線。

  一退再退。

  最終這尊道家大宗精心造就的山字訣符將,整個身軀被一切為二,只是略顯黯淡幾分的金色絲線,依舊向高樓白玉京推進。

  道家傀儡武將被分屍之後,轟然倒塌,但是它身後出現一位身穿樸素麻衣的老人,伸出一隻手掌,擋在那一線之前。

  老人一身遲暮腐朽之氣,卻分明是面若稚童的容顔,給人的感覺古怪至極,老人滿臉苦笑,以別洲雅言沙啞問道:「阿良,能否就此收手?」

  阿良皺眉道:「欒長野?你不是因為爭奪巨子候補之位失敗,被流放到北邊去了嗎?」

  老人一邊抵擋住那條金色絲線,手心已經滲出血絲,一邊無奈道:「一言難盡。」

  阿良恍然道:「我就奇怪寶瓶洲怎麼有人,能建造出這麼一個拙劣的小號白玉京,原來是你啊。」

  欒長野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我曾向齊先生討教過建造此樓的問題。」

  阿良斜瞥了蠢蠢欲動的宋長鏡一眼,後者一番天人交戰,最終還是選擇放棄再戰的念頭。

  阿良望向欒長野這個墨家的熟人,手腕輕抖,手中狹刀祥符微微搖晃,顯得尤為慵懶輕敵。事實上,先前一刀劈下之後,他若是執意痛打落水狗,宋長鏡會死,欒長野擋不住,這座白玉京注定要倒塌,大驪國勢會最少後退四五十年,也就是說,齊靜春當年建造山崖書院,為大驪國運帶來的裨益,阿良會全部收回來,無非是再加一刀劈砍的事情而已。

  諸子百家當中,墨家勢力不小,分為三支脈,其中一支幾乎全是遊走四方的豪俠,多是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而阿良多年遊蕩江湖,是一個名震數個大洲的遊俠,準確說來,是阿良對這個欒長野有過一面之緣,而曾經距離墨家巨子只差兩步的欒長野,對阿良那是真正欽佩敬畏的,所以阿良認識欒長野,但跟此人不熟。

  可是欒長野這句跟齊靜春有關的言語,讓阿良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再次提起祥符,刀尖指向那位被墨家逐出除名的老人,氣笑道:「齊靜春人都死了,還能拿來當你們大驪和這棟白玉京的護身符?你欒長野啥時候臉皮比我阿良還厚了?」

  欒長野滄桑臉龐泛起一絲促狹笑意,使勁搖頭道:「跟阿良前輩沒法比,齊先生說起阿良前輩,也是阿良前輩你此時的表情。」

  前邊那句話,阿良將信將疑。欒長野後邊這話,阿良相信。

  阿良仰頭看了眼天空,緩緩收起祥符,收刀入鞘,瞪了老人一眼,「別以為你這緩兵之計,我看不穿。」

  當阿良收起祥符之後,大驪皇帝才在陸姓老人的護送下,出現在墨家欒長野身旁。

  大驪皇帝想要上前,被高冠老人一把抓住袖子,輕聲道:「不可唐突。」

  袞服男人笑著搖搖頭,掙脫開高冠老人的手掌,繼續向前,走出十數步,抱拳道:「大驪宋正醇,見過阿良前輩。」

  阿良眯起眼,猛然間握住刀柄。

  一瞬間,所有人都心生絕望。

  大驪皇帝更是笑著閉上眼睛,坦然赴死。

  阿良身後有人苦苦哀求道:「阿良!不可以殺他!」

  阿良沒有轉身,怒意更甚,「你這個不爭氣的王八蛋玩意兒!從小就喜歡跟齊靜春爭這爭那,爭不過就爭不過,有什麼好丟人的,為什麼要玩弄這些上不了檯面的伎倆,真當我阿良會念那點舊情,不敢把你活活打死?」

  阿良身後,站著一位身材修長卻臉頰凹陷的憔悴老人,青衫佩玉,氣質極好,如同一位教化百姓的儒家聖人。

  老人神色複雜,輕聲道:「阿良,齊靜春後半生的心血,都在大驪啊。」

  阿良轉過頭,臉色陰沉,「崔瀺放你個屁!山崖書院都沒了,還有臉跟我說這個?」

  老人眼神堅定,「我說的是事實,齊靜春是真的希望,大驪能夠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哪怕到最後,齊靜春只有失望,但是不管如何,阿良你不能否認,他選中的人,正是如今我們大驪龍泉縣的孩子!」

  老人低下頭,「阿良,是你當年親口說,我崔瀺可以走自己的路。」

  阿良嗤笑道:「跟你這種鑽牛角尖的聰明人講道理,我還不如去跟李槐那個小王八蛋吵架。」

  阿良鬆開握住刀柄的手,「老頭這一生,驚天動地的壯舉,多了去,最後卻不得不自囚於功德林,倒是寂天寞地的可憐下場。一生大起大落,爛泥灘裡打滾的歲月都不短。可老頭子給人的感覺,依舊是潔淨和溫和,潔淨在外,溫和在內。齊靜春也一樣,你崔瀺就不行。當年齊靜春是一根筋,你崔瀺學什麼都快,哪裡想到最後,齊靜春都能跟那些老王八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你崔瀺卻淪落到不人不鬼不神不仙的下場,你咎由自取啊。」

  阿良笑了笑,「我最後一次見到老頭子,他說你的想法不錯,但是你做得不對,他最後還說,你的字帖寫得真好,《小園韭菜帖》和《天下黃花貼》,真是漂亮,早知道是這麼個師徒反目的光景,當初就該多跟你討要幾張。」

  老人眼眶通紅,顫聲道:「先生也覺得自己是有錯的?不是全對的?」

  阿良白眼道:「我阿良的臉皮,是跟誰學的?老頭子嘴上不認錯,你們做學生弟子的,蹭吃蹭喝老頭子那麼多年,就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再說了,老頭子的通天本事和為難之處,別人不知道,你崔瀺還不知道?算了算了,懶得跟你廢話,你閉嘴,滾遠點,我不想看到你那個慫樣。」

  老人搖搖晃晃,踉踉蹌蹌,轉身離去,嗚嗚咽咽的古怪苦笑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倍感凄涼。

  阿良再次望向天空,跟潑婦駡街似的,讓人大開眼界,駡駡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催你娘的催,你們又跟崔瀺那混小子一樣姓崔!有本事下來打我啊,來啦!」

  駡歸駡,事要做。

  阿良摘下祥符,想了想,高高拋給宋長鏡,話卻是對大驪皇帝說的,「這把刀,我留下來,你們大驪替我還給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記得對小姑娘客氣一點,她是我的朋友。」

  大驪皇帝笑著點頭道:「沒有問題。」

  阿良自言自語道:「嘖嘖嘖,策馬飲酒佩刀別葫蘆,好俊的畫面,美不勝收哇。將來你們人間有眼福嘍。」

  宋長鏡握住那柄狹刀。

  雖是一把刀,卻是劍氣滿溢高漲的駭人氣象,如江海深廣。

  阿良猶豫了一下,沒有將那綠竹刀鞘一並摘下,伸展了一下懶腰,甚至還輕輕蹦跳了兩下,抬頭笑問道:「來來來!天上的,告訴我,是佛法遠,還是道法高?!到底是誰的本事更大,拳頭更硬?!」

  天外有天,有人微微一笑,有人佛唱一聲。

  阿良大笑:「那就容我阿良跟你們打過再說!」

  這個自詡從不知道吹牛為何事的男人,氣勢驟然暴漲,從之前的練氣士十二境巔峰,轉瞬就攀升到十三境巔峰,整個人如一道璀璨光柱,從人間拔地而起,直接破開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最終消逝不見。

  少年宋集薪久久不願收回視線,最後發現站在最前邊的袞服男子,背後全是浸透明黃色龍袍的汗水。

  少年忍不住再次抬頭望去,這一刻,少年才知道原來人間有這麼猛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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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

  棋墩山之巔,之前那個腰間掛滿酒壺的粗獷漢子,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當那道虹光從紅燭鎮往北而去的時候,參與這場圍獵的秘密高手當中,距離最近的大驪練氣士,是那位在枕頭驛附近酒肆喝酒的婦人,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可惜她根本來不及出手,或者說念頭剛起,便煙消雲散了,來不及出手,也攔不住,不敢攔,就這麼簡單。

  婦人那顆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層灰塵,真正成了喝悶酒。

  第一位出手阻攔阿良的人物,正是在棋墩山威脅土地爺魏檗的男子,他毅然決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後便被隨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嘆了口氣,蹲下身按住男子的心口,幫忙護住心脈,讓這個悍不畏死的可憐男人,不至於被自己的絮亂氣機震死。

  很快魏檗身邊就出現一位其貌不揚的年輕男子,蹲下身給渾身浴血的同僚下屬,喂下一顆通體朱紅的丹藥,抓起男人的滾燙手腕,一番把脈之後,脈象終於趨於平穩,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魏檗說道:「魏檗,老劉的命是你救下的,這份救命之恩,我心領了。大驪朝廷事後如何跟你計較,我沒辦法改變,關於神位一事,更不合適開口幫你求情,一旦開口,說不定只會讓大驪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個人欠你和棋墩山一個人情。」

  魏檗面無表情道:「順手為之而已。」

  魏檗緩緩站起身,才發現這個氣勢內斂的年輕男子,雖然是被大驪視為京城看門人的頂尖劍客,卻不是腰間佩刀,而是將那柄相依為命的長劍,隨意橫掛在腰後。

  魏檗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你身在紅燭鎮,為何不出手阻攔那個刀客阿良?」

  年輕劍客將受傷男子小心翼翼背在身上,起身後笑道:「刀客?他是劍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瀟灑的劍客,我年少時之所以選擇劍修這條道路,就是因為仰慕這個人。」

  魏檗

  其實只是看著面相年輕的劍道宗師,本想帶著下屬就此離去,突然臉上有些追憶往昔的稀罕笑意,沒來由有了點聊天的興致,就站在原地,望向紅燭鎮那邊的燈火輝煌,輕聲道:「嗯,對於我曾經待過的那些大洲而言,你們寶瓶洲算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諱的趣事說了,也無所謂。我不妨跟你說件事好了,你應該知道儒教有三大學宮,此人當初為了齊靜春先生一事,憤懣不平,便一人仗劍硬闖過兩座,打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要知道阿良遊歷各大洲的江湖,素來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叫『你們這裡有沒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弱的』,可是那兩次,阿良竟是半點也沒收手,誰跟他講道理,誰攔住他的去路,他就當場打得對方長生橋全部斷裂,毫不留情,你知道嗎?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賢人,因此而淪為真正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俗夫子?只不過這兩樁慘劇,被最重禮數規矩的儒家視為逆鱗,誰也不敢胡亂提及罷了。」

  魏檗咽了咽口水,戰戰兢兢問道:「阿良前輩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聖人呢?」

  劍客浮現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後驚動了文廟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從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那一戰之後,阿良才收手,勝負未知,反正那位大聖人隔絕出了一方天地,據說是一塊棋盤,也有人說是一部書籍,作為兩人捉對廝殺的戰場,反正外人無從得知過程,只知道在那之後,阿良才離開學宮,跨過兩座大洲,通過倒懸山,去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倒懸山是道教聖人在這座天下親手布置的一塊飛地,也算是儒家門生的禁地,所以很多注定會驚世駭俗的消息,一樣被徹底隔絕了。」

  魏檗彷彿聽天書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橫行的江湖上,有句話,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話,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劍客雖然意猶未盡,還有一肚子傳奇故事想說、要說,可仍是決定作罷收場了,最後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摻和,但是那位少女,我會讓她和長春宮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覺得冒犯的話。」

  魏檗笑道:「我豈是那種不知好歹的蠢貨,謝了。」

  劍客鬆了口氣,看待這位大驪禮部密檔上榜上有名的刺頭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一聲,讓她們返回大驪京城的時候,選擇步行走過棋墩山,之後再御空北歸。」

  魏檗神色複雜,嘆了口氣,微微低頭道:「無以回報,那我只能再謝你一次了。」

  來自別洲的劍客小聲問道:「以前我是不信禮部檔案記載的內容的,如今親眼所見,不得不信,魏檗,為了她,已經耽擱了證道不朽金身這麼多年,如今還不願意放下嗎?」

  魏檗搖頭道:「既然拿得起,就沒有放得下的道理。」

  劍客搖搖頭,「不懂。」

  魏檗記起一事,有些為難,問道:「算是和阿良前輩訂立的約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龍泉縣的落魄山,把此處的黑蛇帶過去,雖然我會按照你們大驪禮部的既定流程走,層層通報上去,但是哪怕最後不答應,我也要快去快回落魄山一趟,希望能夠麻煩你跟龍泉縣縣令打聲招呼,行不行?」

  劍客灑然笑道:「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更何況這本就是你主動跟大驪緩和關係的舉動,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驪宋氏歷代國主,雖然一個個雄心壯志,總給人咄咄逼人的感覺,但是真正相處下來,其實還好。要不然我和欒師伯也不會留在大驪這麼多年。」

  魏檗突然又問道:「阿良前輩氣勢洶洶去往北方,是找大驪的麻煩?」

  劍客點點頭,笑意苦澀道:「麻煩得很。」

  魏檗震驚道:「按照你的說法,阿良前輩在去往倒懸山之前,就已經能夠讓儒教前三聖之一的大佬出手,那麼他這次真要出手,大驪京城會不會就此從寶瓶洲版圖上消失?」

  劍客想了想,開門見山道:「如果換成是我,那麼有望成為一洲之主的大驪王朝,說不定就要亡國了吧。」

  魏檗一臉古怪表情,像是在說所以這才是你不選擇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驪經此一役,鼎盛國勢被打回幾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擇木而棲?

  劍客是真正心性豁達之輩,對於棋墩山土地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並不以為意,搖頭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這輩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樣的劍客。阿良的道理,總是跟別人不太一樣的。很奇怪,在那些尋常練氣士眼中的仙家豪閥,一旦跟阿良起了衝突,知曉身份後往往怕得要死,以為要迎來滅頂之災了,可是阿良幾乎從不大打出手,點到即止給了教訓就走人,當然了,傳說他還喜歡調戲年輕貌美的仙子,不過這件事,我一直沒機會當面詢問阿良前輩,可惜估計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劍客運用修為竭盡目力,望向遠處,伴隨著一聲聲巨響,一次次絢爛炸裂,身為大驪扶龍之人之一,既嘆息,身為同道中人的劍客,則又神往。

  他有一事沒有告訴任何人。

  阿良在紅燭鎮找到過他,問了他一些問題。

  大驪,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大驪。大驪皇帝,到底是怎麼樣的一位君王。

  以及齊靜春這麼多年,在山崖書院,在驪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兩人坐在紅燭鎮最尋常的酒肆,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結果到最後,滿懷激動的劍客光顧著回答問題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發現自己那些個憋了無數年的小問題,一個都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比如阿良你劍術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牆抵擋下一座天下妖族攻勢的地方,你有沒有刻下一個屬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沒有那漂亮的尤物禍水,讓你阿良都要心動?

  到最後,男人只好這麼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幾個人請過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這個,已是成名劍修的男人,就挺開心了。

  男人就要離開的時候,突然魏檗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夠挨上阿良前輩一記竹刀,結果還沒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壯舉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輩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倆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詳細說一下過程,那一戰真是蕩氣迴腸,來來去去幾百個回合還不止啊……」

  男人冷哼一聲,身形轟然沖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陣揚天而起的塵土,收斂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盞燈火的紅燭鎮,眼神溫柔,怔怔無言。

  昔年的神水國北岳正神,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著她一次次在沖淡江畔的那座水灣,呱呱墜地,風華正茂,白髮蒼蒼。

  他始終不願承認,她終究早已不是她了。

  ————

  大驪京城,高臺之上失去陣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謂劫後餘生,仍舊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開天地屏障的同時,原本短暫打開禁制的京城陣法,恢復正常,而欒巨子和陸姓老人也幾乎同時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給潛伏在京城內那些別國諜子,類似驚鴻一瞥的震撼和驚艶。

  欒巨子一屁股坐在高臺臺階上,滿是無奈。

  陸姓老人是想要跳腳駡人,卻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養性的本事全部不見,原地打轉,氣呼呼地嘀嘀咕咕:「禍從天降,難道真是大道無常?沒理由啊,大驪運勢在寶瓶洲獨一無二,我陸家一家之學即占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我雖然不敢說學到十之八九的本事,可這麼大一樁風波,怎麼會算不準,算不到?!」

  欒巨子嘆了口氣,疲憊不堪道:「因為那個阿良,來自最不受天道天機影響的劍氣長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氣象,莫說是你了,恐怕你們陸家的老祖宗,事先早早就竭盡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點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戰之過,你我不用太過自責。」

  宋長鏡單膝跪地,低頭望著那具被一分為二的道家符籙傀儡,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破天荒流露出一絲悲傷,將那柄狹刀祥符插入腳邊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宮城外的兩具武將傀儡,是大驪宋氏稱帝之時,某座道家大宗贈送的開國之禮,心智早已與常人無異。

  兩尊東寶瓶洲俗世最大的「門神」,代代守護宮城,若是每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夠獲得青睞,門神就會願意庇護一生,在宋長鏡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緣,這在當初,被視為大驪將興的祥瑞徵兆,因為在這之前,兩尊青甲武將已經兩百年不曾相中一人。

  宋集薪驟然間臉色雪白,怒吼道:「劍呢,我的劍呢!不是還剩下的六把飛劍嗎!?為何一點也感知不到了?」

  大驪皇帝臉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見,濃郁至極,低聲道:「我大驪最少最少二十年國運,毀於一旦。行百里者半於九十,古人說得真是不錯,只留下一座空無一物的白玉京,沒了十二把飛劍坐鎮,短期之內,又有何用?然後又只留給我……」

  這個有著氣吞一洲志向的袞服男人,止住話頭,不再繼續說下去,緩緩抬起頭,望向恢復正常再無異象的天空,「你還不如一刀砍掉我的頭顱好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轉頭下令道:「長鏡,你去親自坐鎮城頭,看看有沒有鼠輩借機興風作浪,一經發現,殺無赦。從這一刻起,你有監國之權。」

  宋長鏡問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該如何?」

  大驪皇帝慘淡一笑,「以前是廢人可以養,我宋正醇身為大驪國主,這點財力和氣度還是有的,只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自己找死,就讓他們去死好了。」

  宋長鏡又問:「那麼她?」

  大驪皇帝平淡道:「我來親手處置。」

  宋長鏡點點頭,大步離去,殺氣騰騰。

  大驪京城之內,修行之人一律不得淩空飛掠,宮城之內,一律步行。

  宋長鏡雖然被准許破例,就像那位國師崔瀺一樣,可是這位藩王終究是自幼在此長大的人,不願意打破這點所剩不多的規矩。

  大驪皇帝轉身走到臺階那邊,坐在名不副實的墨家巨子欒長野身邊,那名高冠老人也頽然坐下。

  兩位老人幾乎同時欲言又止的表情。

  袞服男人笑道:「我知道,續命一事,已是奢望。畢竟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農家練氣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長壽命,不用現在這樣扳著手指頭,數自己還有幾天可以活?」

  兩位老人約好一般點了點頭。

  男人自嘲道:「只剩下十年了,撐死了十五年的壽命,世間國運,從來都是此消彼長的規律,這麼說來,恐怕讓我艱難打下一個强勢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後呢?好像都跟我無關了。大驪的南下,我大驪的馬鐵聲,踩踏在觀湖書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驪的升龍旗幟將來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獵獵作響,我都看不到了啊。」

  男人閉上眼睛,雙拳緊握捶在膝蓋上,咬牙而笑,「問題在於這個決定我壽命長短的傢伙,是飛升去了別處,有可能繼續看著我們人間,甚至有可能重新回來,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驪連報復的膽量,也不敢有。

  這才是讓這位大驪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

  所以他才會說,為何不乾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腦袋,一了百了,不用受這窩囊氣。

  ————

  大驪京城的城頭,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終仰頭望著那個男人消失的天穹處。

  不知何時,老人身邊出現一位矮小卻身材豐腴的宮裝婦人,徑直問道:「崔國師,這場無妄之災,我該怎麼辦?」

  老人甚至不願收回視線,隨口答道:「等死。」

  婦人心中悚然,厲色道:「國師!你胡說什麼?!」

  有別於小鎮少年的另一個崔瀺,扯了扯嘴角,「運氣好的話,等個半死。」

  婦人撕破臉皮,伸手指向這位功勛卓著的大驪國師,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裡去?!」

  老人總算正視這位身份尊貴的大驪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經半死不活了。」

  ————

  除了寥寥無幾的存在,無人知曉,有個傢伙在盤腿坐在天上看人間。

  兩座天下,對這個男人而言,只有一線之隔。

  低頭望去,無數光點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腳下就像一條緩緩流動的璀璨銀河。其中有的星光,驟然爆炸一閃而逝,有的愈發絢爛明亮,有的逐漸暗淡無光,有的死氣沉沉,有的朝氣勃勃,更有一些最為矚目的大團亮點,選擇龜縮原地不動,就像是一些個老烏龜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真的要動身離開了,嘿嘿笑道:「老頭子,你說的果然沒錯,這就是人間,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對這座天下人間撂下的最後一句話,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練劍啊,以後要跟我阿良一樣猛,更猛的話……哈哈,就算了吧,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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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

  欒巨子瞥了眼隔著一位大驪皇帝的高冠老人,後者立即站起身,開始施展陸家的陰陽術神通,遮掩天地,讓此處更不易被人以心神或是術法遠觀查探。

  欒巨子這才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樁潑天禍事,極有可能是『別家』暗中下絆子,最少也在推波助瀾,說不定阿良出現得這麼巧合,都是有人暗中傳遞了消息,剛好在齊靜春去世沒多久,阿良就殺到了大驪,諸子百家當中,肯定有人不希望我欒長野身後的這一支墨家,和陸家代表的這一脈陰陽家,順風順水地幫助大驪吞並整座東寶瓶洲!」

  大驪皇帝鬆開拳頭,揉了揉臉頰,臉色冰冷,冷笑道:「好一個千年未有的大爭之勢,亂世格局!」

  欒巨子輕聲提醒道:「事已至此,更加不可泄氣啊。」

  袞服男子聞言一笑,搖頭道:「不會,我不會的!十年也好,十五年也罷,可以做的事情,不少了!回想一下我大驪歷代皇帝,在這寶瓶洲所遭受的屈辱白眼,我這點內傷,不算什麼。」

  嘴上說得輕描淡寫,男人强行咽下一口湧至喉嚨的鮮血,低下頭從手指揉了揉脖子,流露出一絲猙獰和悔恨之色,只是臉上的猙獰神色久久不散,悔恨很快就消散殆盡。到最後,仍是只留下一份無奈。

  原來那個男人在飛升之前,用了一手無上秘術,悄然打斷了大驪皇帝的心脈,使得他的長生橋徹底崩碎,原本一位生機盎然的隱蔽十樓修士,如今生機孱弱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不但如此,白玉京猶存,可是十二柄飛劍毀去半數不說,其餘六把也不知所蹤了。

  簡單說來,就是殺力無窮的白玉京,只剩下一個空殼,淪為了綉花枕頭,嚇唬人可以,想要斬殺上五境的修士,則是痴人說夢。

  之前倉皇失態的宋集薪來到三人身前,已經恢復平靜,但仍是刨根問底問道:「欒巨子,陸先生,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嗎?為何我感知不到任何一把飛劍了?」

  白玉京十二樓,十二柄飛劍。

  香火,砥柱,鎮岳,山海,桃枝,雷霄,紫電,經書,梵音,浩然氣,紅妝,雲紋。

  十二柄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飛劍,皆是大驪王朝名副其實的鎮國重器。

  其中香火在內六把飛劍,已經與那六位大驪正神的金身法相一同毀掉。

  但是照理說,其餘讓出道路的六尊山河正神,根本就沒有參與拒敵一事,飛劍此時哪怕沒有返回京城這座白玉京,也絕無可能杳無音信,如同斷線的風箏,讓身為十二劍共主的皇子宋集薪,失去了心神牽連。

  欒巨子回頭看了眼孤零零的白玉京高樓,重新轉頭,重重嘆息一聲,一語道破天機:「六把飛劍,已經被飛升途中的那個傢伙,全部搶走了,雖然沒被帶去天上,可應該被他丟在了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暫時是肯定找不回來了,就算找得到,能否再拿來為我們所用,還是不好說。」

  宋集薪終究只是個少年,一夜之間突然就從泥瓶巷私生子,變成了東寶瓶洲數一數二王朝的皇子,渾渾噩噩到了京城又莫名其妙帶來這裡,再吃盡苦頭得到十二柄飛劍的點頭認可,好不容易覺得可以揚眉吐氣了,在那個王八蛋男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桿說話,不曾想到最後,就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聽聞噩耗後,少年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死死咬住嘴唇,臉上還有些擦拭不乾淨的血跡。

  欒巨子也不知如何勸說安撫少年。

  其實這位身世坎坷的老人,亦是有些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墨家連同遊俠這一脈在內,一直恪守首任聖人巨子的祖訓,其中就有扶持弱者弱國,不受强者欺淩。

  但是到了欒長野這裡,他翻閱各朝各代的正史野史,走過無數山河國家,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最終得到一個結論,一味扶持弱小,縫縫補補,無濟於事。百年亂世,群雄逐鹿,扶持弱國對抗霸主之姿的强大王朝,最終死的人,要遠遠多於强勢王朝一統江山的傷亡。

  所以欒長野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王朝,一個合適的君主,來施展自己的抱負。

  最後他找到了大驪皇帝宋正醇,而且沒有失望,哪怕是圍剿阿良一事,害得大驪如日中天的强盛國勢,遭受重創,但是欒長野從沒有覺得這件事情本身是錯的,錯就錯在人算不如「天算」而已。跟某些幕後大佬比拼算計,哪怕欒長野也要自認不如,但是他偏偏要賭,孤注一擲,賭贏一個不可阻擋的天下大勢!

  大驪皇帝開口笑道:「你們兩位,能不能去看看白玉京有沒有出現紕漏,萬一那傢伙還留有後手,那我就真要一頭撞死算數了。剛好讓我和宋睦單獨相處一會兒,不過事先說好,兩位要保證不偷聽啊,我們父子接下來要說些自家話,你們體諒一下。」

  兩位老人趕緊起身,一人笑著說不會,一人說不敢。

  大驪皇帝抬頭望向那個滿臉倔强的少年,拍了拍身邊的臺階,然後悄悄捏碎腰間懸掛的那枚玉佩,沉聲道:「坐下說,現在起我是你爹宋正醇,你是我兒子宋睦……還是叫你宋集薪好了。薪火相傳,點滴收集,很好的兆頭,宋煜章取名字俗氣歸俗氣,還是花了心思的。」

  少年老老實實坐在男人身邊。

  大驪皇帝先是感慨了一句,「不得不說,大隋高氏的運氣,實在太好。再就是你小子的烏鴉嘴,實在太臭了。」

  當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少年有些惴惴不安。

  哪怕表面再不怕這個男人,可是宋集薪從叔叔宋長鏡、婢女稚圭,以及兩位老先生的態度當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個男人對大驪王朝的掌控力。那種只是看上去而已的大度和散漫,實則骨子裡充斥著近乎自負的自信,有點像是,那個名叫阿良的刀客,對這座東寶瓶洲、對整座天下的態度。

  男人微笑道:「剩餘那六把出樓離城的飛劍,既然沒有返回,全部沒了。沒了就沒了,天塌不下來。」

  宋集薪冒出一股無名之火,「沒了就沒了?!你怎麼可以說得這麼輕巧!欒巨子和陸先生都跟我交代過,這十二把飛劍,意味著大驪對於整個寶瓶洲格局的走向,有著不言而喻的……」

  只是少年很快就不敢繼續說下去。

  而且宋集薪很快就回過神,白玉京和飛劍的締造者,不是自己,而是身邊這個「認命」的男人。

  男人望著遠處一座大殿的屋脊,上有蹲獸依次排開,他輕聲道:「對於一國君主而言,不要怕天大的麻煩,出現麻煩之後,只要能夠解決,就意味著你和王朝變得更强了。如果無法解決,就說明你治理江山的本事還不夠。」

  「眼下這麼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大門檻,我和大驪,都沒能有驚無險地跨過去,很遺憾。但是我不後悔。這句話是真的,不騙你。」

  宋集薪打死都想不明白,問道:「為什麼?」

  袞服男人眼神銳利,再無半點先前的無奈和灰心,伸手指向那座大殿的屋脊,「因為這愈發證明我一手訂立的大驪國策,是對的!」

  「山上之人,練氣修道,無論善惡,都需要被關進一座籠子!他們做神仙求長生,大驪絕不干涉,甚至樂得幫點一二,樂見其成。可一座王朝必須有其底線,最少要讓那些人上人,在某種規矩之內行事,不能隨心所欲,不能僅憑個人喜好,就動輒在世俗王朝搬山掀水,隨隨便便的一場仙人爭鬥,最後傷亡最慘重的,竟然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王朝百姓,要讓我大驪轄境內的所有世俗百姓,之所以願意禮敬神仙,不單單是出於畏懼害怕。哪怕是一個活在最底層的市井百姓,若是因為神仙打架而無辜死去,那個時候,我大驪就得有底氣和本事,為神仙眼中螻蟻一般的那個百姓,討回一個該有的公道!」

  宋集薪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張大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男人伸出兩根手指,幾乎貼在一起,笑道:「現在我大驪能夠討回來的公道,很小,就這麼點大。可是比起東寶瓶洲其它王朝,那些個給山上神仙們為奴做婢的王朝國家,已經是天壤之別了。」

  男人隨意甩了甩手腕,最後握緊拳頭,對著那座屋脊高高舉起,像是在跟誰示威,「我由衷希望以後的大驪,可以討還回來的公道,可以這麼大,甚至更大!」

  宋集薪已經有些麻木了。

  只是少年第一次覺得自己身邊的男人,變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跟那張龍椅那件龍袍差不多的死板存在。

  袞服男子轉頭問道:「知道那個阿良,哪句話讓我最生氣嗎?」

  宋集薪壯起膽子說道:「是那人放話要你磕頭認錯?」

  男人大笑起來,搖頭道:「我身為大驪江山的主人,可以站著死,絕不跪著活,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大驪還想馬蹄南下,吞下這個寶瓶洲?人自欺則天欺之,人自强則天予之。你最好記住這句話。再就是那些個神仙嘴裡,口口聲聲說咱們寶瓶洲是天下最小的洲,但是你真的知道一洲之地,到底有多大嗎?你去隨便翻閱這座天下的任何一本史書,有誰成為完完整整的一洲共主?」

  宋集薪臉色堅毅,點頭道:「人自强則天予之,我記住了。」

  男人有些傷感道:「真正讓我生氣的話,是他說大驪就沒一個能打的。一個都沒有啊。我偷偷摸摸,一步一步走到練氣士十境的位置,在這座東寶瓶洲,已經算很了不起了。你叔叔宋長鏡,更是誇張的十境武人了,結果又如何?在人家眼中,還是屬於『不能打』的那一類。不過福禍相依,這正是我能活下來的理由……之一。」

  「如果我今天有十二境,讓那個傢伙覺得有一戰之力的話,恐怕就是一刀斃命了吧。」

  男人沒來由放聲大笑,卻給人一種英雄遲暮的感覺。

  宋集薪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刀?」

  男人點頭道:「可以確定,就是一刀的事情。那個傢伙,是十三境巔峰的劍修,劍修。所以才這麼不講道理啊。」

  宋集薪滿臉糾結,幾次張嘴都咽回去,好像有一個撓心撓肺的問題,卻又不方便一吐為快。

  男人身體後仰,雙肘撐地,就這麼姿態閒散地望著天空,「是不是想問為何不殺了我們,再飛升去世人不知何處的那個別處?」

  宋集薪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臉頰,嗯了一聲。

  男人坦然道:「告訴你答案之前,先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傳聞破除十三境之後的大人物,是可以重新下來,回到我們這天下人間的。雖然次數極少極少,可畢竟有過先例,諸子百家,千年豪門,出於某種目的,都故意選擇秘不示人而已。」

  宋集薪心思敏捷,臉色駭然。

  男人唏噓道:「所以說我們大驪選擇的這條路,還很長,任重道遠嘛。你別氣餒。」

  男人最後伸手指向宮城某個地方,笑道:「有個被他娘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年,早年死活不願意去山崖書院求學,我呢,也懶得計較。這個小傢伙,他的性子很有趣,如果路邊有條狗作勢要咬,不管最後有沒有受傷,少年肯定要殺了那條狗燉肉吃,說不定還要把那條狗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並找出來,全部殺了才痛快,那麼你呢?宋集薪?」

  宋集薪毫不猶豫道:「也是如此!」

  男人點點頭,「我小的時候曾經也是這樣,坐了龍椅之後,脾氣稍稍改了一些。因為突然有一天,覺得有點無聊。」

  男人轉頭笑道:「但是少年時候,有這樣的脾氣個性,是好事,銳意進取,鋒芒畢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時,我欺人一世,大丈夫當如此!」

  宋集薪輕聲道:「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很失望。」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頭,「不失望,如果你小小年紀,沒學到什麼真本事,就已經學會了對我察言觀色,拿出廟堂群臣那套揣摩帝心的東西來,還美其名曰屠龍之術,我才會真的失望。」

  宋集薪身體前傾,雙手擱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背上,「但是我認識一個人,可能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男人坐直身體,伸手按在少年的腦袋上,「相信我的眼光,那個傢伙比誰都能記仇,他只是從小吃過的苦頭太多了,小小年紀就懂得隱忍,這種人成為了敵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所以我才會對綠波亭的截殺一事,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你放心,他從來沒有把你當做敵人。尤其是在你憑藉本心,做了那兩件看似無聊的小事之後,他就更不會了。」

  宋集薪滿臉漲紅。

  袞服男人又說道:「但是當你有一天成為大驪的皇帝,就不好說了。」

  「趁著那人才飛升,暫時肯定不會返回人間,我們一鼓作氣斬草除根便是,把這個『萬一』早早除掉。」

  宋集薪冒出這個念頭後,剛說出口就有些懊惱,自己否定了自己,喃喃道:「不行,萬一那人以後回來,大驪就真的亡國了。」

  男人樂了,欣慰道:「是不是覺得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沒關係,那是因為你宋集薪的位置還不夠高而已。」

  宋集薪有些泄氣,只得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人自强天予之。

  男人笑道:「人這輩子,需要一兩個亦敵亦友的存在,才有趣。我很小就有了,你也一樣。」

  沉默片刻,宋集薪疑惑道:「答案你還沒說。」

  「自己慢慢想去,我還沒脾氣好到被人打了個半死、還喜歡自揭傷疤的地步。對了,成為白玉京的主人,只有裨益,沒有壞處,這件事,我騙了你娘。相信你在失去飛劍的控制之後,知道我沒有騙你。至於這其中的意義,你自己好好琢磨,凡事多想,總歸是好的。」

  泄露天機的男人剛抬起屁股,打算起身離去,突然又坐回去,拿起少年的手掌,笑呵呵道:「來給你看看手相,我會一些皮毛,以前是沒機會用,今天拿你來試試手。」

  少年懵懵懂懂遞過去。

  男人一邊觀察少年的手心掌紋,一邊隨口說道:「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後,你可以依舊親近你的叔叔宋長鏡,但是絕對不要心生依賴。至於說招徠什麼的,讓這位武道天才對你一個晚輩心悅誠服,還是算了吧。我這個弟弟啊,對他的野心都懶得掩飾,哪怕是我這個從小就壓他一頭的哥哥,也從不敢擺出半點馴服猛獸的姿態。」

  「不管是怨恨誰,在你真正生長起來之前,可以在心裡想著報仇,但絕對不要輕易出手。」

  「但也別因為我的隻言片語,就對你叔叔心懷芥蒂,他啊,的確是一個真豪傑,否則也說不出『世間豈是我大驪獨有英雄』的真心話。所以你將來只要有比他更强的地方,他說不定就會認可你。」

  片刻之後,大驪皇帝笑著起身離去。

  少年攥緊拳頭,繼續趴在膝蓋上。

  那個男人說了一些似懂非懂的客套話,但是在這期間,男人不動聲色地在他手心,寫下了四個字。

  壽。三。

  小心。

  宋集薪猛然間抬起頭,對著那個大步離去的背影喊道:「爹!」

  男人轉過身,笑望向少年,神情根本不像是一位帝王,就那麼看著少年。

  而這個男人,真正的志向,是與整個天下的山上神仙,來講一講山下規矩的傢伙,畢生心血,似乎全已付諸流水,且無聲無息。

  宋集薪站起身,眼眶濕潤,嘴唇被咬出血絲,少年正要開口說話。

  男人已經轉身,嗓音溫醇,撂下兩句不搭邊的話:「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以後三餐要準時吃。」

  ————

  有個風塵僕僕走出棋墩山的老秀才,總算到了山腳後,扶了扶身後的行囊,扶著腰哀嘆道:「我這老腰老骨頭呦,遭罪,真是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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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3 01:32:31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

  欒巨子和高冠老人一起走回白玉京內,直接登上十二樓,地上放著兩隻草編蒲墩,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尋常之物,並非什麼能夠幫助練氣士坐忘凝神的法寶,兩人相對而坐後,陸姓老人笑問道:「你何時跟齊靜春請教過建造白玉京的學問了?」

  欒巨子笑著搖頭:「沒有過。我要是不這麼說,天曉得那個脾氣古怪的阿良,會不會一言不合二話不說,就一刀砍死我們所有人了。」

  高冠老人楞在當場,疑惑道:「這還不至於吧?」

  欒巨子爽朗大笑道:「當然是開玩笑的,阿良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後邊那些話,確實沒騙他阿良,齊靜春的心血,的的確確留在了大驪王朝,而且對大驪以及寶瓶洲的未來寄予厚望,這一點,我相信阿良自己心裡也清楚。否則齊靜春也不會在這裡,建造那座山崖書院,身在大驪,卻對所有寶瓶洲的讀書人授業講課。那些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大多老死了,還有一些活著,所有這些讀書種子,他們對下一代讀書種子的傳道授業解惑,都算是一個個承載著齊靜春的希望。」

  欒巨子略微停頓片刻,問道:「你真以為齊靜春之死,這些讀書人當真沒有半點怨氣?」

  高冠老人沉吟不語,最後緩緩說道:「在那個形勢之下,大驪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欒巨子呵呵一笑,對此事亦是蜻蜓掠水,點到即止,馬上換了一個話題今日這場讓你我傷筋動骨的風波,根源其實不在大驪因為想要借機立威,所以針對他開展了那場圍剿。以阿良的境界修為,以及他當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氣,根本就不在意這種『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

  高冠老人嘆了口氣,「但是,你方才沒有說出口的心裡話,我來說便是,歸根結底,那人的心結,還是齊靜春,在於大驪當初面對那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沒有選擇挺身而出,為齊靜春說幾句公道話,加上齊靜春一走,山崖書院就撤銷了,人走茶涼得實在太快了些,還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僅就大驪皇帝而言,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舉。換成尋常皇帝君主,我估計連那點愧疚之心,都不會,只會覺得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話說回來,如果設身處地去想,我們倆和大驪興師動衆地主動打這一架,在阿良眼裡,像不像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在那兒耀武揚威,一副要跟你我二人拼命的架勢?而且這個小傢伙偏偏還胸有成竹,勝券在握。」

  高冠老人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換坐姿,苦笑道:「給你這麼一說,怎麼覺得自己有點滑稽啊。」

  欒巨子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夠有像我們這樣的,嗯,就是還算有那麼點身份地位的旁人,聊著我們兩人曾經做過的某件事情,能夠為之驚嘆,願意為之喝彩,就好了。」

  高冠老人唏噓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順利搭建出第十三層樓,可能還有點希望,如今難嘍。」

  欒巨子感慨道:「不知道大驪這撥孩子裡頭,將來誰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高冠老人微笑道:「我賭宋睦。你呢?」

  欒巨子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賭小丫頭王朱。你覺得呢?」

  出身於陰陽家陸氏的老人搖頭笑道,「一枝可以獨秀,但難成林。」

  欒巨子也搖搖頭,不置可否,記起一事,問道:「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不是還收了一些學生弟子嗎?比如那個趙繇?好像除此之外,寶瓶洲兵家跟道家還爭奪過一個姓馬的孩子。」

  高冠老人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們兩個糟老頭子,能夠活到亂世落幕的一天。」

  ————

  婢女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樓,不曾走出去。

  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爬上窗臺,蜷縮身軀,斜靠著,扭頭望向南方,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邊,如此反復,樂此不疲。

  你就是喜歡跟螻蟻講道理,連到了我這裡,也喜歡講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誰都乏味,死得比誰都慘。這個好像跟你很熟的傢伙,就跟你大不一樣,他根本就沒把我們所有人放在眼裡,瀟灑得很。可我為什麼還是覺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過我覺得吧,好歸好,心裡有數就行,至於真正為人處世嘛,還是得像這個奇怪的傢伙。

  少女最後眯起那雙金黃色的重瞳子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唉?」

  怔怔出神,許久之後,少女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眼下方的臉頰。

  ————

  京城城頭之上,兩位昔年的盟友,氣氛劍拔弩張。

  宮裝婦人尖聲道:「崔瀺你根本一開始就認識那個人,對不對?所以你為了討好他,故意打開京城大門,任由他一路殺到那座白玉京之前?!你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夠!你以為我被打入塵埃,你能好到哪裡去?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以青衫儒士形象示人的這位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陣,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場更慘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要死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最少沒有死掉誰。」

  崔瀺冷笑道:「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義,已經沒了,失去了利用價值,反正已經不用你另外那個兒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學生,去做那極有可能人劍懼毀的白玉京樓主,所以估計你巴不得這小子早死早超生。」

  婦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國師怎麼睜眼說瞎話呢。」

  崔瀺也不再在這個話題糾纏不清,道:「京城裡那把名動一洲的符劍,誰也拔不出來的『符籙』,原本是按照陸先生的提議,用來當坐鎮白玉京十三樓的飛劍,一來欒巨子覺得不妥,作為十三樓的壓軸之劍,不夠分量,二來前身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那邊,需要消耗掉兩柄神兵利器,作為劈開那塊巨大斬龍台的開山代價,皇家寶庫,實在是捉襟見肘,剛好那柄『符籙』被譽為堅韌第一,運氣好的話,能夠承受住三次劍仙的出手。」

  婦人皺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說什麼?」

  崔瀺自顧自說道:「不料斬龍台過於巨大,兩次出劍,劍身就宛如小鎮龍窯瓷器的冰裂紋,內裡劍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復原樣的可能性。咱們皇帝陛下心疼歸心疼,卻也沒問責於誰,之後看似臨時起意,乾脆將它轉贈給了名叫楊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邊的那位婢女,但是同時下令讓那名女子,成為鐵符江的江神。於是娘娘你就失去了一條左膀右臂,對吧?」

  宮裝婦人笑道:「你是想說陛下在對我敲打提醒?」

  崔瀺譏諷道:「娘娘果然一向秀外慧中。」

  宮裝婦人冷笑連連。

  崔瀺嘖嘖道:「不妨想一想咱們五岳正神們的下場?」

  她原本白晰粉嫩的臉龐,唰一下變成了蒼白。

  婦人陷入沉思,如同棋手開始複盤。

  崔瀺也不打攪她的思緒。

  大驪皇帝原本希望借著驪珠洞天下墜之事,將那座氣運濃厚的披雲山,一舉破格升為大驪王朝的北岳!

  但這就出現一個很尷尬且微妙的局面,現今大驪五座山岳全部位於披雲山的北面。

  雖然在當時,沒有任何一位山岳正神提出異議,但是這些山水神祇所處的位置,如同位於大驪仙家和江湖之間的「半山腰」,好似一國之腰膂的雄關要隘,一夜之間,局勢變得暗流湧動,許多宗門洞府,假扮善男信女,尋常香客,文人騷客,造訪五岳,不談香火大事,只談風花雪月,而五岳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最後大驪皇帝不知為何,那個在某些大事上極其獨斷專權的男人,突然改變了主意,收回了這個事關國祚和氣運的重大決定。

  不過很湊巧的事情發生了,大驪出現了一個膽敢斬殺兩名宗師死士的外鄉人。

  以大驪皇帝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性格,就有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狩獵圍剿,因為涉及到大驪的南下形勢,會決定將來南下征程之中,大驪將士能夠少死多少人,否則以大驪王朝在整個東寶瓶洲的固有蠻夷印象,大驪鐵騎的滾滾洪流向南湧去,注定會出現一塊塊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於頂的山上神仙,出於各種原因,肯定會來親自試一試大驪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驪的鐵騎到底有多强大,是否真的有資格與山上的他們平起平坐了。

  大驪當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勢力,而且檯面上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更是如此,但這依然攔不住那些飛蛾撲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蹤詭譎的練氣士,專門挑選大驪普通士卒濫殺一通,這裡一錘子那裡鋤頭,關鍵是殺完就果斷跑路,大驪朝廷該怎麼辦?

  於是白玉京劍樓,應運而生,開始一點點浮出水面,而最早知道這個天大機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這撥大驪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說之前大驪宋氏要將披雲山作為北岳,原先五岳全部撤去封號,哪怕大驪皇帝私下給過五位隱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確承諾,確實還是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五位默不作聲的姿態,勉强還算合情合理,畢竟涉及到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誰敢輕易相信口頭上、紙面上的東西?

  那麼出手拒敵殺敵一事,就成為了大義,那十二位本就與大驪國祚榮辱與共的存在,沒有任何可以推諉的理由。

  這一切,在真正與那名外來刀客交手之前,其實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連已經元氣大傷的六尊法相,他們的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因為當初大驪皇帝給他們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說得是殺一個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僅此而已。

  哪怕交手之後,同樣如此。

  雖然最終的結局,顯而易見,極為慘淡難堪,大驪王朝從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樓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好像全是輸家。但這一切,是因為包括大驪皇帝在內,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這個敵人,如此强大。甚至到最後,等到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時候,甚至還會給人無形中一種大驪雖敗猶榮的錯覺。

  但是此時站在城頭的崔瀺,委實有些心有餘悸。

  因為在虧本之中,那位大驪皇帝做到了一部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於大驪宋氏的中岳神祇,和之前處境最為難堪的北岳,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餘三位,全軍覆沒,修為大跌,幾乎淪為尋常山神,苟延殘喘,失去了在更換山岳名號一事上,再去跟大驪皇帝掰手腕的心氣和底氣。

  真正可怕的微妙處,還不是這個,而是崔瀺在早年,和大驪皇帝一場相談甚歡的下棋過程當中,被問起之後,一向言談無忌的大驪國師,就說起過一些心得,其中有說到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時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過錯、吃過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為吃過痛,長過記性,就會格外聽話。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說,其餘東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這樁慘案的餘味,那麼多半都會開始對大驪皇帝心懷怨懟,唯獨當年最早站隊錯誤的舊北岳神靈,只會生出更多的恐懼。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還願意將這些細微處的先機,一一說給她聽,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不打算陪著她一起遭殃了。

  這個女子所做的一些齷齪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畢竟事不關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敵人就越難受,崔瀺還不至於傻乎乎去勸說這位盟友,你要菩薩心腸。崔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麼宅心仁厚。可那位皇帝陛下,假設此次圍獵成功,興許只是敲打敲打而已,但是現在形勢大不一樣了。

  這位當真是全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娘娘,讓那名盧氏降將,摘掉了宋煜章的頭顱,並且偷偷放在木盒內,以備不時之需。

  針對誰?自然是兒子宋睦─泥瓶巷長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當然該死,建造廊橋一事,涉及到宋氏皇族的天大醜聞,將功補過這個說法,在這裡說不通。宋煜章回京之後,擔任禮部官員一段時間,板凳還沒坐熱,又被皇帝欽點去往驪珠洞天,名義上是更加熟悉當地民風事務,利於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實上宋煜章心知肚明,這是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不是暴斃在京城官邸,更沒有被隨意按上一個罪名處斬。

  宋煜章依舊坦然赴死。

  饒是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哪怕覺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認,他有些佩服這個書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認為,一座王朝的廟堂之上,始終需要兩件東西,不起眼的墊腳地磚,和撐起殿閣的棟樑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屬前者。

  他國師崔瀺,和藩王宋長鏡,還有那些六部主官,則都屬後者。

  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收藏」那顆頭顱,第一次越過了皇帝陛下的底線。

  所以就有了那個名叫楊花的心腹大將,被强行擔任鐵符江江神一事,其實那名宮女雖然確實天賦異稟,可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至於如此倉促上位,以大驪皇帝的勤儉精明,一定會更好地利用她的潛力。

  這位娘娘仍是硬著頭皮,費盡心機,讓宋集薪成為了白玉京的主人,獲得十二柄飛劍的認可,一樓一樓走上去。

  看似是母親對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做出補償。事實上,沒有這麼簡單,宋和,才是她真正視為己出的心頭肉,是寄予極大厚望的。畢竟一個朝夕相處,一點一點親眼看著長大,方方面面都讓她順心順意,一個遠在驪珠洞天,在滿是雞糞狗屎的市井陋巷裡摸爬滾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檔,她在最早的時候,試圖偷看過一次,但是被嚴懲,估計就是從那個時候,對那個長子,由痛心轉為死心,加上大驪宗人府上的宋睦,清清楚楚寫著早夭,名字被朱筆勾去,觸目驚心。

  至於她的內心深處,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針,崔瀺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以及她為何以及如何,將長子宋睦作為弟弟宋和的墊腳石,那些不為人知的血腥細節和心路歷程,崔瀺不感興趣。

  宮裝婦人笑道:「我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呢?」

  崔瀺一手負後,一手輕拍箭垛牆面,緩緩道:「知道啊,我打開京城大陣,開門迎敵,雖然初衷是好的,能夠讓那位阿良見識到我們大驪的誠意和退讓,可我卻還是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婦人用可憐眼神望著這位國師,幸災樂禍道:「皇帝陛下的性命,也是一個扶龍之人,能夠擅自放到賭桌上去的?」

  崔瀺點頭道:「確實如此。」

  婦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驪國師,曾經的文聖首徒,這個時候,如果悔恨得淚水漣漣,說不定咱們陛下會對你網開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過很多次的可憐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樣,出身鐘鳴鼎食之家,自幼就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點難了。」

  婦人臉色陰沉,終於撕破臉皮,直截了當問道:「咱倆這是要散夥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盡則散,有何奇怪?怎麼,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們是那風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婦人咬牙切齒道:「算你狠,那你得祈求皇帝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擺手道:「莫要拿話嚇我,我崔瀺什麼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長,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只要娘娘能夠熬過這一關,崔瀺自然願意與你結盟。若是熬不過,娘娘且放心,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還算略懂一二,我絕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宮裝婦人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崔瀺,你這個人很可怕。」

  崔瀺笑著不說話。

  只是沒來由想起那個熟悉的身影。

  曾經在那個老頭子門下求學,還是少年的崔瀺,就經常見到那個仗劍遊俠兒來老頭子身邊,一個說聖賢道理,一個說江湖趣事,兩個人純粹是雞同鴨講。很多年之後,崔瀺一意孤行,不認那個授業恩師,叛出師門,之後更是做出欺師滅祖、師兄弟手足相殘的一系列事情,崔瀺從不後悔,一切只為大道!

  但是失去了那個人的友誼,讓崔瀺如此心情冷漠的人,也覺得遺憾,遺憾到有些後悔。

  可如果再給崔瀺一個重頭選擇的機會,一樣是如此,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後,往往就再無半步退路了。

  此時城頭,崔瀺的話語尚未落地,一隻金羽鷹隼就破空而至。

  它驟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後撤一步,微微低頭,宮裝婦人趕緊側身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它死死盯住婦人。

  一個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宋正醇說了,讓你去長春宮結茅修行,什麼時候躋身上五境了,才可以離開長春宮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間,不禁任何你跟任何人的交往。同時,你即刻起,將手中竹葉亭所有檔案轉交給崔國師,你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彎腰作揖道:「謝陛下隆恩。」

  它扭轉頭顱,望向這位大驪國師,「宋正醇說讓你下不為例,當年與你說過的事不過三,要你珍惜。」

  崔瀺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宮裝婦人只問了一個問題,「能否讓睦兒、和兒,時不時去長春宮探望我。」

  它點頭道:「當然。宋正醇還說了,宋和要留在養心房繼續讀書,你若是覺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攜帶宋睦去往長春宮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婦人眼神遊移不定。

  它依舊有些不耐煩,「宋正醇最後要我告訴你,大驪因為那人而國力受損,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你不用多想。」

  宮裝婦人泫然欲泣,抬頭望向宮城方向,這一刻真是風情萬種,嬌柔顫聲道:「陛下……」

  它驟然間嗓音尖刻起來,「臭婊子爛婆娘狐狸精,還不快滾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宮裝婦人笑問道:「這句話也是陛下說的?」

  它冷哼一聲,振翅高飛,轉瞬即逝。

  等到這頭金色鷹隼離去,宮裝婦人一個踉蹌,雙手撐在城牆上,臉色煞白。

  竹葉亭是她苦心經營出來的諜報結構,是大驪王朝的一根影子棟樑,幾乎是她的第三個兒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

  殺人不過頭點地,誅心之痛萬萬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葉亭的生殺大權,仍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原本已經恢復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軀,好像徹底消失了。

  就連那個楊老頭都選擇視而不見,竟是一點消息也不願傳回大驪京城。

  ————

  沖淡江那段激流險灘,無異於老百姓眼中的鬼門關,故而船夫舟子每次攜客歸來,必然收穫頗豐,囊中鼓鼓,系舟於貫穿小鎮的河畔,下船便是鶯歌燕舞的青樓酒樓,夾雜有衆多販賣廉價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婦人招徠生意,以供船夫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夠說服乘船的士子,順勢去往他們相熟的酒肆青樓,檯面下更會有一筆額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雇傭了一位船夫,去遊覽那段石林森嚴如槍戟的河段。

  船夫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了,可依舊身體雄健,雙臂肌肉鼓漲,且健談,雇傭小船的客人是個老先生,滿身寒酸氣,出手倒是湊合,給了不多不少的十兩銀子,看上去最少也是花甲之年的高齡,卻還要獨自出遊,這讓船夫有些納悶。

  小船在激流之中隨波起伏,不斷有浪花濺射到兩人身上,船夫看著老先生側過身、雙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樣子,心裡有些發笑,讀書人不管歲數,好像都這樣。像船夫就實在不明白那些個水裡的石頭,到底有啥可看的,是會說話啊,還是能比咱們紅燭鎮兩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錢買罪受,讀書人腦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駛出險灘後,來到沖淡江的平穩水面,船夫大略說過了那座娘娘廟的老掉牙故事後,隨口問道:「老爺子,你是外鄉人?哪兒的啊,不過咱們的大驪官話,說得還湊合。」

  「我啊,家鄉是在老遠的地方,就是喜歡遊覽風光,走走看看,無牽無掛的,舒坦。」

  「你老看著年紀不小嘍,可得悠著點。」

  「還行還行。」

  「老爺子,問你個問題,你走南闖北的,肯定去過很多地方了,那你覺得咱們大驪的風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傑地靈。」

  「那咱們紅燭鎮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貴了點。」

  「那咱們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的。」

  「咱們大驪國師的棋術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應該是吧。」

  「我們大驪是不是北方最强的?」

  「肯定啊,必須的。」

  其實除了第一個問題,後邊的一連串問題,都是船夫故意在逗這個老先生呢,因為他發現老先生真是個老好人,好好先生,什麼事情都喜歡點頭說對。

  快上岸的時候,再次看到滿臉誠懇、使勁點頭的老先生,船夫實在忍不住笑了,「老爺子啊,你這人脾氣好,可也太好了點,哪有你這麼只說好話的。我以前見過的讀書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麼都有百來號人了,那可都是說話文縐縐酸溜溜的,讓人聽不懂,讓人覺得很有學問。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沒上過學塾,更沒有先生教書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說話,也難。」

  「有心就好,萬事不難。」老人哈哈大笑,然後問道:「對了,你可曾聽說過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船夫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息,最後搖頭道:「不曾聽說。」

  老人點點頭,笑眯眯道:「大驪是有點不一樣啊。為什麼呢,我途徑一座只有兩個人的邊境小烽燧,結果有仙人落下,討要吃食。要是換成別的國家,那還不得跪下磕頭雙手奉上啊,可你們大驪的邊卒不一樣,是挺直腰桿跟仙人說話的,當然了,心裡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呦呵一聲,笑道:「敢情老爺子你還看過神仙吶?那這麼多路,可沒白走,比我强,那些個外鄉遊客,都說我們沖淡江下邊有水鬼河婆什麼的,可我撐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古怪玩意兒。」

  老人笑道:「可不是,我真見過,就是那些仙人的脾氣差了點,那兩名烽燧戊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飛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給砸得稀巴爛了。不過有位仙人,吃飽喝足後,臨走前丟了金錠在地上。」

  船夫嘖嘖羨慕道:「那豈不是發大財了,換成我,別說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人點頭贊許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寬,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擔憂問道:「對了,那些神仙沒為難老爺子你吧?」

  老人看著神色誠摯的船老漢,開懷笑道:「沒為難沒為難。」

  船夫放下心後,又想逗一逗這個有趣的老先生,問道:「老爺子,想不想喝酒?」

  船夫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聲道:「是花酒,我可以帶路。」

  老人瞪大眼睛,憋出三個字來,「貴不貴?」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戲弄這個老先生,「老貴了!」

  老人一番天人交戰,「沒事,上岸之後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錢去,說不定能借個二三十兩銀子。」

  船夫楞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輩,自然不忍心帶他去那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老爺子,我跟你開玩笑呢,花酒那東西,沒勁,想著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兩銀子,心疼死,喝酒都顧不上滋味了,咱們別去了。你要是真想喝酒,我帶你去個岸邊的小酒肆,地道的紅燭鎮自釀土燒,價錢還算公道。」

  小船緩緩靠岸,窮酸老先生站起身後,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

  體魄雄健的船夫頓時臉色發白,想要後退,卻根本無法動彈,想要一躍入水,現出原形迅速遠遁,更是奢望。

  老人繼而又笑著說道:「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希望你能夠堅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老漢好似心胸之間,憑空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那老秀才登岸後,緩緩離去。

  這名船夫熱淚盈眶,等到終於能夠動彈的時候,立即躍上岸,對著老人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禮。

  相傳天地有聖人,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老秀才一路詢問,走到了枕頭驛門口,問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還在不在。

  驛卒問他是誰。

  老秀才想了想,說是那少年的半個先生。

  結果驛卒讓他滾蛋。

  ————

  不知為何,一個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這些天一直老老實實待在一座老舊學塾,每天就是捧。

  更奇怪的是,少年經常讀著讀著,就哭得滿臉鼻涕淚水一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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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3 01:32:56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地有氣

  先前龍鬚溪與鐵符河交界處,正是一條水勢磅礡的瀑布。

  只是現如今龍鬚溪應當稱呼龍鬚河才對,鐵符河亦是改成了鐵符江。

  夜幕中,有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尤物女子,站在溪水河水交界處的青色石崖上,年輕女子身材極好,撐得胸口處的衣衫高高鼓起,可謂低頭望去不見腳尖,以至於那團金色絲線劍穗,就那麼盤踞之上。

  她正是那位娘娘身邊的貼身婢女,雖然極貌美,卻有一個鄉野村婦的粗俗名字,楊花。

  女子先將那柄本名為符籙的東寶瓶洲劍中重器,猛然擲入江水。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脫衣,一件件褪去,隨手丟入水花四起的鐵符江水之中。

  最終她露出一副曲線婀娜、潔白無瑕的完美胴體,沐浴在月光水霧之中,襯托得她愈發仙氣裊裊。

  然後一步跨出,修長嬌軀,直直墜落。

  她要入水成神。

  已經獲得大驪朝廷敕令的女子楊花,今夜要成為這條鐵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驪王朝的縣,分大中小三等,河水也是如此,河水之下的溪水,為最底層的水運神靈,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鎮一方水路,一律只賜號為河婆,不得僭越獲封為神,之上的河水,各自分上中下三等,龍鬚溪如今連升兩級,即從溪水升為中等河水。河水之上的江水,並無高下區別,如今鐵符河一躍成為大江。

  只是鐵符江、龍鬚河這首尾相連的兩條江河,皆暫時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

  一切從簡。

  兩位新晉江河正神神,都不是龍泉縣熟悉的名字,其中鐵符江正神,叫楊花。

  相比江神敕封的雷聲大雨點小,大驪朝廷一口氣敕封了三位正統山神,分別是披雲山、點香山和落魄山。

  封神儀式,聲勢浩蕩,大驪皇帝的親筆聖旨,聖人阮師幫忙宣告開壇,禮部侍郎的宣讀內容,欽天監青烏先生的「埋金藏玉」,當地父母官、龍泉縣縣令吳鳶,為兩尊泥塑金身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縟節,半點不差。

  東寶瓶洲的山神,分五岳正神,一般的山神,土地,總共三層,老百姓俗稱的土地爺,有點類似官場候補。

  一般說來山脈峰巒,哪怕過上百年千年,規模大小,終歸是個定數,所以土地山神很難原地升遷,但也不絕對,若是地界上出現一位結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後被朝廷器重,成為地位超然的國師、真君,就有可能雞犬升天,畢竟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其中落魄山一尊山神,尤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餘兩尊通體鎏金的泥胎神像,這尊山神像,專門打造了一顆金色頭顱,其餘衣飾則彩繪,並不塗抹金粉,據傳這是朝廷下達的密旨。

  渾濁江水之中,頭頂就是轟然墜落的洶湧瀑布。

  女子一隻腳的腳尖,輕輕踩在那柄珍稀道家符劍的劍柄上,金色劍穗如藤蔓,不知何時輕輕纏繞住她的腳踝。

  懷璧其罪。

  雙眼緊閉的女子睫毛微顫,有淚水緩緩流淌出眼眶,身處江底,那點淚水自然轉瞬即逝。

  哪怕她天生體質異於常人,自幼就親近大江大水,年少時有遊方道士找到她家,給她測了八字,說她容易招來一切水中陰穢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獨自靠近水源,尤其是無根之水臨時彙聚的地方。姓楊命花的少女逐漸長大,很快就被一位大驪青烏先生相中,帶到了那位娘娘身邊,修習上乘水法,修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隨隨便便三年修行,就頂得上別人耗費三十年、甚至更長歲月的苦功夫。

  但是真正迫使她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原因。

  要知道成為河伯河婆、江水神靈一事,從來就被正統練氣士視為「斷頭路」,根本不是什麼長生正途。

  試想一座長生橋,明知它半道崩塌,讓人根本到不了對岸,那麼算什麼長生橋?

  她心裡清楚,這叫懷璧其罪。

  因為她獲得了那柄京城符劍的認可,在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籙。

  獲得這樁天大機緣之後,她的修為更是一路暴漲,就當她覺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時候,但是與此同時,接連的噩耗,來得悄無聲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劍,交給坐鎮驪珠的阮邛去兩次劈開斬龍台。然後交還到她手中的符劍,就已經是差點支離破碎的境地,她還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驪奉為座上賓的兵家聖人,她只得咬牙接受這個結果,可是她怎麼都沒有想到,皇帝陛下一紙令下,臨時敕封她成為鐵符江的水神。

  江水之中,踩在劍上的女子,靜止懸停,恰似一尊神祇立於神龕。

  她摒棄一切雜念,開始靜心凝神,雙手掐訣,不動如山。

  她先是那頭青絲一根根脫落,消散於江水之中,隨流而逝。

  緊接著身軀的血肉,一點點消融。

  劇烈的疼痛,不僅僅來自血肉,更多是來自魂魄深處的哀嚎,讓以大驪不傳秘術隔絕感知的女子,那具逐漸血肉模糊的嬌軀,仍然顫抖不止。

  形銷骨立!

  到最後,女子淪為了一副真真正正的骷髏。

  水面沸騰,蒸汽高升。

  那柄半毀棄的符劍在江底,始終紋絲不動,但是依稀可見女子形態的恐怖白骨,開始搖晃起來,如水草飄忽,脆弱至極,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江水一沖而走。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那柄道家符劍「符籙」的金色劍穗,一縷縷金黃絲線,開始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不但將女子的腳踝捆綁得更加緊密,還不斷向上緩緩攀援,最終在白骨膝蓋處停滯不前。

  這才讓白骨穩住了身形,幫助她不至於被江水蘊藉的玄妙神意所鄙棄,徹底淪為最低賤的水鬼陰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僞聖。

  只見白骨頭頂,開始生出第一縷髮絲。

  不是之前龍鬚溪河婆「老嫗」的那頭鴉青色長髮,而是淡金色的髮絲,一根根頭髮出現在白骨之上,愈發茂盛,最終彙聚出一頭長達數丈的金色長髮,無比絢爛。

  這屬百年難遇的「雨師」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論大小,終究是依附於大地之上,順勢流淌。而幾乎已經在寶瓶洲絕跡的雨師,卻能夠算是天上神靈,雖然雨師品秩不會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異,就像尋常練氣士對上同境的劍修,戰力其實很懸殊。有點類似官場上那位提燈籠老人的郎中官職,分量之重,遠超品秩相同的其他大驪官員。

  道教推崇的大羅金仙,佛門護法的羅漢金身,世間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謂的金枝玉葉,都帶了一個金字。

  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實是一個虛指,並非說神祇真正做到了遍體渾然皆金身,龍鬚溪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實不過是孕育出眼眸一點金光而已。而這位女子,卻是象徵雨師資質的滿頭金髮,有著天壤之別。

  女子開始恢復容顔。

  白骨生肉。

  最後當她睜眼,已經猶勝之前的姿色。

  一襲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誘人至極的嬌軀。

  她向前緩緩前行,如履平地,呼吸自如,比起在靈氣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讓她感到酣暢淋漓。

  女子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劍從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橫在身前,她輕輕拔劍出鞘,凝視著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如同一位美人臉上的道道傷疤,讓人遺憾讓人可憐。

  已成大驪江神的楊花手腕一轉,將符籙劍鋒竪起,低頭望去,凝視著唯有鋒銳不減當年的它,柔聲道:「到頭來只有你,對我不離不棄。」

  符劍微顫,靈氣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氣盡無。

  「我不會嫌棄你的,斷頭路一起走到最後。」

  楊花低下頭顱,微微側過臉頰,用鋒刃在她臉上割出一條條血槽,深可見骨。

  鐵符江水,滾滾流逝,水勢愈發雄渾壯烈,殺氣騰騰,絕無半點幽怨惆悵。

  世間事,懷璧其罪。

  世間人,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

  龍鬚河畔的青牛背那邊,老人蹲在石崖上抽著旱煙,石崖邊緣小心翼翼坐著一位「年輕婦人」,頭髮下垂,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如今升為被大驪朝廷認可的正統河神,她已經能夠靠這種方式短暫上岸,不要小看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無力。

  長髮覆滿石崖下方水面的婦人,怯生生道:「仙長,憑啥我馬蘭花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廟?哪怕丁點兒大的一座小破廟也行啊。」

  老人吞雲吐霧,嗤笑道:「就你那爛大街的名聲,還想有持續不斷的香火?怕是只有幾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況你以為享受香火祭祀,能夠旱澇保收?而且就是一門躺著享福、屁事不做的勾當?」

  婦人訕笑道:「仙長,你知道我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的村野婦人,你老人家給說道說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諱,惹惱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給仙長添了麻煩,我這心裡就難受得緊。」

  說到頭髮長見識短的時候,婦人眼角餘光瞥了下那一頭青絲,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頭髮長,可是真的長。小鎮上那些陽壽短暫的婆姨愚婦,好些人四十來歲,就已經頭髮灰白了,能跟自己比?論身份,論家底,她們拿什麼來跟自己這尊堂堂河神媲美?

  老人緩緩道:「祠廟一起,神壇一立,香爐一擺,第一炷香點燃之後,你就算是跟這方水土真正相依為命了,例如之前從紅燭鎮傳來兩次地震,龍泉縣這邊也跟著地動山搖,江水晃蕩,你如果有了地盤祠廟和泥塑金身,那麼你就要遭受這種震動帶來的衝擊。」

  婦人雖然故作點頭附和,可內心有些不以為然。

  老人面無表情,一手持煙桿,閒著的那只手隨意在石崖上輕輕一叩。

  婦人渾身血肉瞬間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下竭力哀嚎,身軀瘋狂扭轉翻滾。

  老人對此視而不見,緩緩道:「山水正神為何選擇死心塌地跟隨山下君王,幫著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來源一事,山上人的一場場神仙打架,會影響到一地氣運的興衰起落,也是關鍵。誰樂意自己朝不保夕,說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創,後天就會消亡於天地間?」

  「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風、文教、兵戈諸多底蘊和變故,也會影響到你們的道行,或是潛移默化,或是突逢變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轉移。前者,是鈍刀子割肉,後者,是禍從天降,你啊,好好珍惜當下的閒散光景吧,這才是真正的逍遙快活似神仙。」

  婦人再不敢上岸,臉色雪白的那顆頭顱緩緩浮出水面,求饒道:「大仙,奴婢知曉輕重利害了。」

  老人揮揮手,「滾遠點。」

  婦人潛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間穿過那座石拱橋,遠遠遁去兩三里水路。

  先前還是龍鬚溪河婆的婦人,優哉遊哉路過鐵匠鋪子那邊的河段,如今她已經沒那麼懼怕那位手段厲害的小妮子了,畢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懇懇為兵家聖人,增加流水的陰沉重量,偶爾也會被那個小姑娘喊去問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小鎮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覺得自己的腰桿已經很粗了。

  至於那個在婦人眼中很古怪的秀秀姑娘,按照兩人的閒聊,婦人得知她除了每天打鐵,還會繼續盯著那棟馬上修繕完畢的老屋,再就是隔三岔五幫忙打掃幾座宅子,還把那籠老母雞和雞崽子,全部搬去了鐵匠鋪子那邊。

  婦人其實完全不理解這個姑娘的想法,一位兵家聖人的獨女,怎麼活得跟小鎮尋常人家的閨女似的,乏味無趣不說,還沒啥遠大的志向。

  不過她可不敢把心裡話,說給阮秀聽。

  那條火龍的厲害,她成為正統河神之後,感觸愈深。

  不過婦人如今覺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認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敵為友了,還算兵家聖人的半個幫工,而且怎麼也算是楊老頭的不記名弟子了吧?

  這些事情,都讓婦人尤為得意。

  其實她也記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經常好了傷疤忘了疼。

  但她樂在其中。

  獨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見圓月,便欣然忘憂。」

  良久之後,一位眉心有朱砂的少年緩緩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邊,唉聲嘆氣。

  楊老頭笑問道:「今天在學塾讀書多不多啊?」

  「少年」國師被這句話傷得不行,竟是氣得渾身顫抖。

  老人沒有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畢竟做過短暫的盟友,「袁家文昌閣和曹家武聖廟,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選址一事,卻還沒敲定?你就不幫幫你那個學生,真願意看著他的仕途,就在這龍泉縣折戟沉沙?」

  眉心朱砂的俊美少年臉色頽喪道:「擱在以前,我自有後手,現在你覺得我還有這個必要嗎?」

  楊老頭點點頭,「慘是慘了點。」

  少年惱火道:「喂,老楊頭,你當時不幫我求情也就算了,你還好意思冷嘲熱諷?!」

  楊老頭不為所動,「我這頂多算陰陽怪氣,不叫冷嘲熱諷。」

  老人想了想,又說道:「我捨得拉下這張老臉,替你求情,有用嗎?」

  少年嚅嚅喏喏,「總得仗義執言,說點什麼嘛。」

  少年向後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著高不見頂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語道:「你跟宋長鏡是不是跟我一樣,有過私底下的盟約?」

  楊老頭笑道:「有啊,而且沒怎麼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會跟宋長鏡鬧出那麼大動靜來,與其讓你們皇帝陛下費心猜疑,還不如放在檯面上,讓他自己看見,心裡有個數。不過我估計以宋長鏡的桀驁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當面一五一十說了的。」

  少年憤憤道:「我只是運氣不如宋長鏡罷了。我就不該來這個破地方,還洞天福地呢,他娘的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老人笑道:「對另一半國師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坐起身,怒道:「楊老頭,你再這麼說話,我跟你掰命啊!」

  楊老頭轉頭看了眼遭受接連橫禍的少年,不再火上澆油,「你有沒有意識到,在被斷去牽連後,你變了很多?」

  少年皺了皺眉頭,納悶道:「有嗎?」

  老人點頭,神色認真道:「有。心性漸變,魂魄漸穩,雖然修為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但是比較之前的那個國師崔瀺,你總算有一點少年崔瀺的模樣了。」

  少年臉色鐵青,眼神冒火。

  老人望向遠處,打趣道:「還是有些用處的。」

  原本只是寄居於這副寶貴身軀的崔瀺,如今就像是遷徙遠方、扎根當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為二。

  國師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軀,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籠。

  少年不願在此事上糾纏,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投水自盡算了,趕緊轉移話題,「皇帝陛下先前沒有答應將龍鬚溪和鐵符河,合並為一條江水,然後全部劃分給河婆,而是一分為二,各自提拔。同時將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無徵兆地提拔為落魄山山神。並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顆黃金頭顱,送往這龍泉縣城。是將皇弟宋長鏡,和那位枕邊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楊老頭望向西邊綿延起伏的山脈和山峰,問道:「你崔瀺,崔大國師也需要這麼揣摩帝心?

  少年楞了楞,喟然長嘆,「一是久在樊籠裡,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遠,喜歡陽謀,堂堂正正,實在是讓人小覷不得。換成別的王朝,宋長鏡早就篡位了,至於那個娘們,說不定早就嘗過女帝的滋味了。」

  「東寶瓶洲小歸小,有一件事情,是別洲沒有的,那就是有據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現過一位君臨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婦人,蠢蠢欲動,想要摘得頭魁,借此機會混一個流芳千古,哪怕是遺臭萬年,估計也願意。」

  「就是不知道大驪能否熬過這個坎,就算熬過去,又不知道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麼,猜得到他會做什麼。」

  說到最後,少年驀然神采奕奕。

  楊老頭問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嘆了口氣,神色複雜道:「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少年使勁揉了揉臉頰,「那龍尾郡陳氏,突然在這裡開設學塾,無償為龍泉縣所有蒙童授課,重金聘請了三位先生,無一不是名動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與陳氏關係莫逆的客卿清客。這其中有沒有潁陰陳氏的授意?是不是他們這一支儒家文脈,在寶瓶洲有所圖謀?」

  楊老頭呵呵笑道:「我知道這段因果,但是不告訴你,反正你馬上就要捲鋪蓋滾出這裡了。我能跟你聊這麼多,就很仁至義盡。」

  少年崔瀺這次倒是沒有生氣,「走了好。」

  少年站起身後,瞬間變臉,氣得跺腳,暴怒大駡道:「好個屁!帶著兩個天大麻煩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給那小子當弟子,是怎麼回事?!老頭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沒了境界修為,沒了身份地位,乾脆就連學問也丟光了?!你要是敢現在站在我面前,我這次保證駡的你狗血淋頭,老頭子你這叫臭不要臉,耍無賴知道不,做人要講點良心講點道理啊……」

  楊老頭伸出大拇指,嘖嘖道:「少年俠氣,英雄膽色。」

  少年突然止住駡聲,小聲問道:「我可沒指名道姓,老頭子曾經是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啊,現在就剩下那麼丁點兒了,總不能還可以聽到我的言語吧?」

  楊老頭站起身收起煙桿,拍拍屁股準備走人,「那可說不定,畢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會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陣乾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時,一本本最尋常的儒家蒙學書籍,依次憑空浮現在少年身前,無人翻動,卻自行緩緩攤開了第一頁。

  眉心朱砂的少年呆若木雞,如喪考妣。

  楊老頭揚長而去,「唉,有人又要讀書嘍。」

  少年眼神呆滯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開始撕心裂肺地大聲朗誦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少年猛然回過神,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你大爺!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將我的話語傳給了老頭子?!老王八,沒你這麼欺負人的啊,我不過是說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這麼記仇嗎……」

  少年沒來由手掌一抖,痛得打了個激靈,如有嚴苛學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規矩戒尺敲打頑劣學生。

  少年繼續嘶吼道:「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

  紅燭鎮枕頭驛門口那邊,對一個窮酸老先生惡語相向的驛卒,大概是覺得不能跟一個糟老頭子動拳腳,最後還是駡駡咧咧跟老人說了答案,說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離開了,是順著綉花江往南去的。

  驛卒看到老頭子轉身離去後,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後才記得是自家驛站門口,悻悻然拿腳尖抹掉。

  自從那些孩子來了枕頭驛之後,就怪事接連不斷,最後還害得為人厚道的驛丞大人丟了官身,真是一幫掃把星。

  背負行囊的老人走在街道上,仔細想了想後,臨時決定就此作罷,路遙知人心而已。

  老人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枚碧玉簪子,隨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則去往了西邊。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是否殊途同歸,不知道,不好說。

  但是腳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

  一艘大船上,因為有一頭礙眼礙事的白色驢子,害得陳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頭那邊,不得舒舒服服坐在船艙。

  好在四人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氣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而已,不過很快就笑嘻嘻讓林守一幫著牽著毛驢,他爬上驢背,坐船又騎驢,讓李槐笑得合不攏嘴。

  附近大船乘客一臉看白痴的眼神,看著這些少年和孩子。

  林守一握著繮繩,江風徐徐而來,輕輕吹拂少年的鬢角髮絲,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裡有黃紙符籙和《雲上琅琅書》。

  陳平安蹲在一旁,正在動作嫻熟地拿柴刀劈砍綠竹,他答應過要給林守一和李槐做兩隻小書箱。

  蹲著也不願摘下翠綠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突然驚訝道:「小師叔,你頭上的簪子不見了!上船之前,分明還在的。」

  陳平安愕然,摸了摸頭頂髮髻,有些茫然,但是這段時間以來,少年習慣了種種意外,雖然心裡很失落,仍是笑道:「沒關係,我記得那八個字,以後給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樣的字。」

  李寶瓶點了點頭。

  ————

  走在紅燭鎮街上的老秀才,會心一笑,低聲道:「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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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23 01:33:17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道理

  綉花江很秀氣,綠波蕩漾,沒有什麼疾風勁浪,水面寬闊卻給人溫婉感覺。

  陳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兩層,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賈旅人,李寶瓶是不怕生的,喜歡背著小書箱往人堆裡湊,竪起耳朵聽他們高談闊論,一般文人士子見到是個長得靈氣的小姑娘,還背著個遠遊求學的綠竹小書箱,又是安靜嫻靜的,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大人們便有些善意笑臉,對小姑娘並不放在心上,繼續閒聊,言談無忌。

  李槐小心翼翼控制著繮繩,騎著白色毛驢在船頭小範圍打轉繞圈,如同巡視邊關的大將,不可一世。說來奇怪,白驢還真就只願意讓李槐騎乘,這讓李槐高興壞了,至於什麼風雪廟神仙台的魏晉,將來是要來牽走驢子的,到時候讓李槐記得跟那人討要報酬,只管獅子大開口就是,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給李槐當做了耳旁風。

  林守一來到陳平安身邊,背靠船欄內壁而坐,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麼阿良說我是練氣士了?又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

  陳平安停下手中柴刀的削片動作,笑道:「當然想知道,但是沒好沒意思問,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鬱悶,學塾三人當中,瞎子都看得出來,陳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寶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陳平安應該是更加親近李槐的,至於是不是因為都出身小鎮市井陋巷的緣故,或是自己太過沉默寡言的關係,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對這些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其實少年也從不真正在意。

  但是林守一難免鬱悶。

  林守一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銀色小葫蘆的厲害?」

  陳平安先是不露聲色地環顧四周,然後點頭低聲道:「連阿良都說這是少有的什麼養劍葫蘆,當然很寶貴稀有。」

  林守一說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當初因為練拳拒絕喝酒,錯過了多大的機緣?我之所以能夠正式登山,成為一名練氣士,就是普通人眼中的山上神仙,就是因為一次次喝過了小葫蘆裡的酒。喝過酒之後,我感覺得到,無論是血肉筋骨,還是視覺聽力,還有體魄腳力,原本這趟遠遊走得最吃力的人,我到後來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腳步了,你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手指下意識摩挲著沁涼的綠色竹片,「離開鐵符河河邊後,臨近棋墩山附近,你其實後邊的山路就走得很輕鬆了。」

  林守一臉色不變,輕描淡寫道:「哦。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阿良懶散得很,本事大卻不願意管小事。那麼我是帶路的,當然要照顧到你們每個人的腳力,什麼時候停下來休息,要心裡有數,需要讓大家走得不那麼累的同時,還要盡可能讓你們靠著走路增長腳力,以後我們的路還很長,我希望大家以後不用那麼吃苦。」

  林守一看著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雙手環胸,沒來由冷哼道:「別人說這話,我可不信。」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竹片,笑問道:「越來越順手了,不過肯定是最後一隻竹箱做得最好看,那麼這一隻先給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騎在老驢上的厲害,搖頭道:「算了,先給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幾句。」

  陳平安笑了,「那我儘量給你做得結實一些,多用點繩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後真能夠像阿良那樣飛來飛去,不牢固一點,怕是背不了幾天。」

  林守一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這個傢伙的想法,實在是很難,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問道:「為什麼在枕頭驛,阿良走了沒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李寶瓶?」

  陳平安臉色認真起來,反問道:「你覺得我跟寶瓶關係好,還是跟那對父女關係好?」

  林守一沒好氣道:「廢話。」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必須要讓寶瓶清楚知道,從她們家裡走出來的人,做了什麼事情。朱鹿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給她設置陷阱的時候,她不單單是猶豫那麼簡單,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來。如果說在棋墩山,因為她的亂來,讓我們都陷入危險,可既然事後大家安然無恙,我可以認為是她救父心切,設身處地去想,未必做得比她更好,所以我雖然心裡有氣,可絕不會當面埋怨她半句話,但是在枕頭驛廊道裡,朱鹿的所作所為,實在是不值得被原諒。我覺得只要別給的好處夠多,別說是她的小姐寶瓶,其實誰都會被朱鹿出賣。」

  陳平安有些感傷,「如果她還是這樣的性子,總有一天,她爹真的會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這麼一個不錯的人,活著離開紅燭鎮後,最後還要死在自己女兒手上。為什麼明明有爹,卻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臉色冷漠,「你以為世上每個爹娘都很好嗎?」

  陳平安語氣堅定道:「別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臉色有些難看,不過陳平安之後的言語,讓少年臉色稍稍緩和,「朱河是個好人,但是好像不太會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對錯那麼明顯,為什麼不說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聰明,知道原因嗎?」

  林守一有些神色疲憊,「可能是燈下黑吧。不過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簡簡單單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論的。陳平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麼糾結,當然,我沒有其他意思,如果話難聽了,你別往心裡去。」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當然不會。」

  林守一瞥了眼陳平安的髮髻,「簪子就這麼沒了,不找找?」

  陳平安繼續低頭打造小書箱,搖頭道:「找不到的,你以為我這麼貪財的人,這麼貴重的東西會自己弄丟嗎?」

  林守一突然臉色古怪,「難道阿良說我的名字,應該跟你換一下。」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裡頭有說法?」

  林守一已經轉移話題,身體微微前傾,對著身為行家的陳平安指手畫腳道:「書箱這裡能不能做出一點弧度來,否則太方方正正,死板了些,方圓有度更好,遠遠看著也會舒服。」

  陳平安點頭道:「我盡力啊,到時候做出來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這傢伙是說一不二的性格,說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動的真不管了,於是其實對小書箱給予很大期望的林守頓時一急了,加快語氣,「那怎麼行,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來頭講究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書箱必須要賞心悅目,同時兼顧實用牢固的優點,陳平安,你動柴刀的時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時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陳平安依舊下刀如飛,地上不斷墜落零碎狹短的綠竹,然後又一一被陳平安收入背簍,看得林守一驚心動魄,陳平安眼角餘光瞥見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樣,忍住笑,「要不然還是最後做你的書箱。」

  少年怒色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種喜歡反悔的人嗎?」

  陳平安突然知道為何阿良那麼喜歡使壞了,感覺不錯。

  李槐牽著毛驢大搖大擺來到兩人身邊,大大咧咧問道:「陳平安,你說阿良會不會明天就回來了?」

  陳平安抬頭道:「忘了?」

  李槐趕緊捂住嘴巴,鬆開之後,賊眉鼠眼地四周張望一番,這鬆開繮繩,蹲在陳平安對面,壓低嗓音說道:「那就後天,後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們下船,如果阿良還沒回來,那我以後就不認他這個朋友了。陳平安,你來說,我這是不是已經很厚道了?對吧?到時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時候,嗯,你可以適當替他說說好話,到時候我再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繼續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乾脆閉上眼睛,對於這個同窗李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很好的選擇。

  林守一就沒見過這麼欠揍的人,真懷疑有一天李槐闖了禍之後,自己會不會幸災樂禍。

  聽到一聲毛驢的嘶鳴聲,然後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聲。

  李槐轉頭望去,有些發蒙,是那頭白色毛驢闖禍了,估計是那個倒楣孩子覺得好玩,跑去逗弄驢子,可那頭畜生脾氣大得很,雖然不會傷人,可絕對要嚇唬一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小傢伙,比如它現在就在揚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嚇得那個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陳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攙扶起了孩子,然後伸手對白色毛驢下壓了兩下,後者看到陳平安的手勢後,白驢雖然還有些焦躁,可仍是停下了蹄子,安安靜靜站在原地。

  孩子穿著一身綢緞衣衫,胡亂揮舞雙手,使勁掙脫開陳平安的攙扶,看到家中長輩正在從大船二樓走下樓梯,迅速趕過來後,頓時嚎啕大哭起來,一位身材壯實的黑衣大漢三步作一步,瞬間來到孩子身邊,蹲下身小聲問道:「瑜少爺,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我替你出氣!」

  陳平安對試圖躡手躡腳逃離的李槐招了招手,後者縮了縮脖子,與陳平安對上視線後,不敢繼續當縮頭烏龜,走到陳平安身邊,耷拉著腦袋,病懨懨小聲道:「我家小白驢絕不會胡亂咬人的,不騙你,陳平安……」

  陳平安嗯了一聲,輕聲道:「但不管怎麼樣,你要跟他們說聲對不起。」

  李槐抬起頭,滿臉委屈道:「憑啥?是那個孩子主動招惹小白驢,又沒傷著他,我為啥要道歉,那個不懂事的孩子跟我道歉才對。」

  陳平安剛要跟李槐解釋什麼。

  李寶瓶一溜煙從遠處跑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也起身,只不過留在原地,需要幫著陳平安看護著背簍。

  那夥人中有一聲威嚴怒喝響起,「大膽孽畜!竟敢傷人?!」

  原來是一位滿身官威的中年人,臉色陰沉,眼神在四人身上一掃而過,「你們長輩呢,出來!」

  陳平安臉色平靜,輕聲道:「李槐。」

  已經大半身子躲在陳平安背後的李槐,怯生生道:「嚇到你們家小孩,是我沒管好我家小白驢,對不起啊。」

  一鼓作氣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後,李槐哽咽起來。

  阿良曾經打趣這個小兔崽子只會窩裡橫,家裡當老爺出門裝孫子,倒是沒冤枉李槐。

  陳平安輕輕揉了揉李槐的腦袋,然後望向那位中年人,「我們能做點什麼嗎?」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氣,讓你父母長輩出來說話!」

  一位滿臉心疼的雍容婦人抱起孩子,聽著懷中孩子的不停告狀,愈發眉眼淩厲,尤其是聽到自家孩子說是那毛驢亂撞,見著他就要張嘴咬人,凶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頭畜生咬掉一條骼膊了。婦人氣得嘴角抽搐,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這麼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還要被一條畜生欺負自己兒子,你不嫌丟人,我一個婦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望向那個臉色陰晴不定的中年人,緩緩道:「我們長輩沒有隨行遠遊,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婦人視線偏移,冷冷望向陳平安那邊,譏笑道:「四條腿的畜生都管不好,兩條腿的能好到哪裡去?一群有爹生沒娘養的賤種!」

  李寶瓶氣得嘴唇顫抖,滿臉漲紅出聲道:「我家小白驢乖得很,做錯了事,我們認!沒做錯的,不許你們亂潑髒水!有本事你們再問那個孩子一遍,問清楚事情起因過程,再來大放厥詞!」

  林守一臉色陰鷙,抬臂伸向懷中。

  那疊黃紙符籙之中,品秩高低懸殊極大,以林守一如今剛剛踏足修行的體魄和神意,只能駕馭最低的三張符籙,盤中珠,

  陳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個隱晦的詢問視線。後者點點頭,眼神示意那尊陰神離此不遠,他已經與之聯繫上,陰神隨時可以出現。

  陳平安收回視線後,對男人一本正經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夠跟我們道歉。」

  那個文士儒衫中年人,似乎覺得跟一群孩子較勁太掉價了,多少也曉得自己兒子的脾氣,等到先前的怒意火氣重新落回肚子,便有幾分後知後覺了,聽到那個草鞋少年的荒誕言語後,只覺得滑稽而已,只當是市井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不以為然道:「既然你們道歉了,你們又是長輩不在身邊的情況,我也不計較什麼,但是防止那頭畜生傷人,我覺得最好還是將其擊斃,才是上策,否則等到真傷了人,後果就真的很難收拾了,絕不是你們幾個孩子擔當得起的。」

  婦人冷笑道:「敬復!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黑衣漢子有些神色尷尬,趕緊轉身向那位一家主婦彎了彎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竊竊私語,指了指背著小竹箱的那位小姐姐,婦人點點頭,笑道:「對了,打死那頭畜生丟入江水之後,記得稍稍教訓一下那三個小傢伙就行了。至於那個紅棉襖的小姑娘,我看著挺順眼的,給我家瑜兒當個貼身丫鬟就不錯,也算給她一樁造化福氣。」

  李槐惶恐至極,使勁抓住陳平安的袖子,「他們打我駡我都沒關係,但是小白驢不能死,我跟他們再認錯,我可以把那本書賠給他們,你不是告訴我那本書很值錢的,不要丟了嗎……」

  陳平安伸手重重按住孩子的腦袋,不讓李槐繼續說下去,「認個屁的錯,你現在已經沒任何錯了。」

  李槐楞在當場。

  陳平安另外一隻手按住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我試試看,小師叔能不能幫你出氣,現在不好說,但是試過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說話,陳平安對他輕輕搖頭,最後望向看似通情達理的中年男人,問道:「是不是道理講不通,沒得聊了?」

  男人有些心煩意亂,眯眼陰沉道:「你知道在跟誰說話嗎?」

  男人一揮袖,對身旁黑衣扈從下令道:「殺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少年氣勢渾然一變。

  阿良曾經教過他一門十八停的運氣法門,陳平安嘗試過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絞痛得難以自禁,要知道陳平安對於疼痛一事,忍耐程度是遠超同齡人的,唯一一次支撐到第七停,就讓陳平安差點滿地打滾,唯有前六停,哪怕是不過武道二境體魄的陳平安,也能相對順暢地走完六停的路程。

  顯而易見,六停與七停之間,存在著一道極為關鍵的分水嶺。

  但是對於陳平安來說,能夠在棋墩山跟五境巔峰的朱河切磋,猶有一戰之力,雙方打得有來有回,雖然朱河事先說好就將氣機運轉壓制在三境的地步,可朱河不曾真正走入過江湖,所以不太清楚這其中的意義。

  只有當初小鎮上那位來自真武山的兵家劍修,才能夠一眼看出,少年在河邊粗樸至極的走樁,早已渾身走拳意。

  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當然知道這兩句話,但由於尚未躋身六境,不曾領略到武道更高處的風光,所以並不算領悟其中真相。

  朱河甚至不知道他堅信的止境,是第九境,但是在這之上,還有著傳說中「山登絕頂我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憑藉機緣天賦跨過門檻後,能吃多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練氣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純粹武夫,當拳頭真正落在這些神仙頭上的時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壯漢大踏步向前,從儒衫家主身邊走出,隨口道:「勸你們最好讓開。」

  陳平安二話不說,一步向前,船板聲響沉悶,外人看來聲勢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氣力罷了。

  撼山譜拳法的走樁總計六步,大小錯開,陳平安在死死記住十八停後,自己嘗試著去一停一步。

  陳平安一旦跟自己較勁起來,那真是無藥可救的。

  就像當初只因為寧姚姑娘的一句話,陳平安就決定要練拳一百萬次,在那之後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為三境武人的黑衣漢子,雖然看到一個萍水相逢的貧寒少年,走著有模有樣的拳樁,有些驚訝,可仍是沒有半點小心戒備,反而還有些慶幸,畢竟如果只是殺了毛驢之後欺負幾個孩子,他的臉面都不知道往哪裡擱放了,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擔任家族扈從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樁迅猛走完,陳平安最後一步轟然發力,腳底船板吱呀作響,整個人已經如一枝箭矢瞬間來到黑衣漢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漢子,竟是只能在倉促之間猛提一口氣,雙臂護住胸前。

  手臂傳來一陣鐵錘重砸的劇痛,整個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蹌後退,剛剛好不容易止住後退頽勢,正要讓近乎麻痺的雙手迅速舒展些許,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躍起,以膝蓋撞在了中門微開的漢子胸口。

  這一下漢子當真是受傷不輕,砰然一聲倒飛出去。

  當鮮血湧至漢子的喉嚨,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心神反而比之前掉以輕心的自己,更加清澈,到底是實打實的三境武人,就想著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勢,多半是强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著這股衝勁在遠處摔落,應該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敵。

  但是那位草鞋少年,如一陣江山的清風。

  身形速度不減反加,已經來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漢子身側,對著後者腦袋的就是一拳掄下。

  砰!

  黑衣漢子的身軀被直直打落地面,由於下墜勢頭過於巨大,甚至還在船板上微微反彈了一次。

  嘔出一大口鮮血後,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人,就這麼徹底昏厥過去。

  不幸中的萬幸,當看到他暈死過去後,少年幾乎要踩在他面門上的那只草鞋,驟然停止,收了回去。

  一切不過是眨眼功夫。

  中年男人來不及轉身,只是保持那個扭頭的姿勢,一臉讀書人掉進糞坑裡的表情。

  婦人臉色雪白,懷中的孩子張大嘴巴。

  一行僕從丫鬟更是沒回過神。

  陳平安瞥了眼腳邊的黑衣漢子,確定沒有出手偷襲的可能性後,看了眼儒衫男人後,最後視線停留在婦人身上,緩緩開口道:「現在道理是不是講得通了?」

  嚇破了膽的婦人,突然對中年男人尖聲道:「馬敬復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你堂堂大驪清流官員,難道也要當廢物?!快點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男人轉身,伸手指向草鞋少年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這條綉花江盡頭的宛平縣令!此時正是在赴任途中……」

  陳平安根本不去看那個惱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婦人。

  婦人那句有爹生沒娘養,還有那句要擄走李寶瓶給她家當丫鬟。

  陳平安記得很清楚。

  陳平安不是不記仇的人,有些別人傷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陳平安熬一熬,也就忍過去了,可有些必須要報仇的仇,只要一天沒報仇,那麼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經笑問過,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再次如清風一沖向前,一腳踹得那婦人連同懷中孩子一起踉蹌摔倒。

  只是比起那個黑衣漢子,驚嚇多過疼痛。

  陳平安冷冷瞥了眼那個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駡道:「豈有此理,你竟然連婦孺也不放過?匪人竪子!喪心病狂!」

  陳平安走向男人,說道:「只要是個人,到了懂事的歲數,就要講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儒衫男人步步後退,始終伸手指著少年,顫聲威脅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讓你吃一輩子牢獄飯!」

  就在此時,二樓有人沉聲道:「小傢伙,這就有些過分了啊,教訓過那名武人扈從就差不多了,還不快快收手,如果繼續不依不饒,靠著一點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雖然不是官場中人,可要攔下你,幫助那位縣令大人將你抓捕歸案,還真不難。」

  陳平安聞聲轉頭望去,一位青色長衫老者站在二樓船頭,身旁站著一位佩劍的白袍男子,正在閉目養神。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自稱縣令大人的男人說道:「跟我們道歉。」

  男人眼見有人仗義執言之後,無形中膽氣大壯,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縣轄境,本官要讓你這個匪徒,見識一下我們大驪的律法!」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道歉!」

  儒衫男人有些畏縮,望向二樓那邊,高喊道:「還望老先生見義勇為,在下定會銘感五內!」

  老人對此面無表情,望向陳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後勸你一句,停步,收手!」

  陳平安對船頭那邊的林守一眼神示意,暫時不要輕舉妄動,轉身問道:「先前老前輩在做什麼?」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觀,當然了,若是那位縣令大人真敢强奪民女,老夫肯定也會出手阻攔。」

  陳平安又問道:「那他們殺我們的驢子呢?你會不會攔著?」

  老人啞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自然不會出手攔阻,一頭驢子而已。」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到底是誰沒有道理呢?」

  老人楞了楞,破天荒有些猶豫,「道理嘛,大概還是在你們這邊吧,但是小傢伙,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為所欲為啊。」

  陳平安最後說道:「要他們道歉,就是為所欲為了?老先生,那咱們的道理還是不太一樣。」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還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過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陳平安點了點頭,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隻手指向那個已經睜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對吧?」

  林守一心領神會,嘴唇微動。

  老人早已怒意滿胸,只是臉上依然笑意如常,點頭道:「怎麼,不服?」

  老人笑著轉頭望向身邊的扈從劍客,「白鯨,那個小傢伙,好像覺得自己拳頭,比你的靈虛劍更能講道理啊。」

  白袍劍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輕蔑譏諷。

  就在此時,異象突起。

  還不等船上內行咀嚼出「靈虛劍」三字的分量,彷彿劍仙出世的白袍劍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從二樓船頭橫飛出去,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最終一頭狠狠撞進綉花江,濺起巨大的水花,然後過了很久,也沒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名儒衫男子嚇得肝膽欲裂,望向已經在樓梯那邊登樓的少年,趕緊亡羊補牢,「對不起,我錯了!是本官錯了!」

  陳平安來到老人身邊,二樓船頭只剩下一個臉龐抽搐的老人。

  看到少年的身形後,老人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先生,你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照理說懂得應該比我多很多,你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嗎?」

  老人正要說話,好似一條大白魚跳出綉花江,原來是白袍劍客被拋回了大船二樓。

  老人彎下腰,欲言又止。

  少年已經下樓離去。

  儒衫男人讓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草鞋少年走過的時候,人人賠禮道歉。

  陳平安對著那個男人說道:「可以了。不過我知道你其實心裡恨不得殺光我們。」

  儒衫男人膝蓋一軟,恨不得給這個少年跪下來。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們。

  回到船頭原位坐著。

  李寶瓶伸出大拇指。

  林守一依舊背靠船欄內壁,臉色平靜。

  李槐滿心愧疚,死死攥緊白色毛驢的繮繩,生怕再給陳平安招惹麻煩。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輕聲道:「以後我練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話,你也別偷懶。」

  林守一笑著點頭,「不用你說。」

  李槐小聲道:「對不起,陳平安。」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你該說的對不起早就說了。如果是因為惹了後邊的那些麻煩,才跟我說不起,不用。只要你沒錯,就別認錯,跟誰都是這樣。我們今後去大隋的路上,還是像今天這樣,不惹麻煩,但麻煩找上門了,絕對別怕麻煩!做不做得到,李槐?」

  李槐一下子熱淚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

  李槐很快破涕為笑,「陳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的,要不然以後我也喊你小師叔吧。」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以後再說!」

  陳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拼命也打不過的對手,那就趕緊認錯認慫,不丟人。活著比什麼都要緊。」

  李寶瓶雙臂環胸,靠著小書箱,氣呼呼道:「小師叔,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臺道:「我覺得可以行。」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聽未來小師叔的。」

  綉花江水底,如魚遊蕩在水中的一尊陰神,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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