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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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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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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7 09:11:53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二十八章 畫中人

  總算離開了深不見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離開後,陳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詢問北晉國現在的年份,他真怕書上所謂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給老道人坑了十年幾十年的,又沒了長氣劍,估計想要報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跟北晉官道上的商賈問過之後,才鬆了口氣,從上次的光熹六年變成了光熹七年而已,這會兒桐葉洲也是秋季,與藕花福地的節氣大致相當,臨近中秋的樣子。

  陳平安對北晉已經有了心理陰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聞太平山的大名,還想著去遠遠瞧上一眼,現在已經絕無此念頭,加上和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以及遊俠兒馮青白這撥謫仙人,關係可不算好,陳平安現在就想著找一處仙家渡口,直奔寶瓶洲。

  雖說當初離開家鄉,楊老頭提醒過五年之內不要返回小鎮,但是不回家鄉,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去,比如范二在的老龍城,張山峰和徐遠霞遊歷的青鸞國,老劍聖宋雨燒的梳水國,顧璨的書簡湖,李寶瓶他們求學的大隋書院,地方不少,

  總之桐葉洲,不宜久留。

  陳平安收起那把從福地隨手帶出來的油紙傘,兩人行走在官道旁,枯瘦小女孩一直在好奇張望,「這是哪裡?不是咱們南苑國吧?」

  先前陳平安與人問話,她一句話都聽不懂。

  陳平安點點頭,多出這麼個小拖油瓶,也是陳平安想要立即離開桐葉洲的原因。帶著她不比先前與陸台結伴遊歷,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澤野修,會很麻煩。不過一想到陸台,陳平安心頭陰霾更濃,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躋身地仙後,往往可以神人掌觀山河,雖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麼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麼讓人感到輕鬆的事情。關於這門神通仙術,將來回到家鄉,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細詢問一番,有哪些門道和講究,又有那些禁忌和約束。

  裴錢繼續問道:「是你家鄉?神仙居住的地方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搖頭,「不是我家鄉,也不是什麼仙境。」

  裴錢見他不願多說的樣子,也就不再刨根問底。

  她抬起雙手,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裴錢揚起腦袋,燦爛一笑,「總覺得怪怪的,可是什麼都記不起了,方才還在曹晴朗家裡打掃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這裡來了。」

  陳平安瞥了她一眼。

  裴錢立即改口道:「是打掃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兩人走出二十餘里,小女孩已經累得氣喘如牛,皺著臉苦兮兮,說腳底磨出泡來了。

  陳平安在一座驛站旁租賃了一輛馬車,談妥了價格,往北而去,事先約好了在北晉的邊境郡城停馬,大概兩天路程。桐葉洲的北晉,跟藕花福地的北晉大不相同,久無戰事,無論是驛路管理還是通關文牒,都很寬鬆,只要兜裡有銀子,哪怕不是官員,都可以下榻驛館。

  裴錢是第一次乘坐馬車,感覺十分新鮮,坐在車廂裡,晃晃蕩蕩,十分愜意,時不時就掀起車簾子望向外邊的風景,入秋之後,官路不遠處,經常能夠看到一片片金燦燦的柿子樹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讓陳平安要那車夫趕緊停下馬車,讓她去偷個十斤八斤回來。

  陳平安趁著她往外張望的間隙,取出那四幅畫卷,軸頭都不一樣,一幅是防蠹的紫檀木,一幅白玉,還有兩幅材質不明,畫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尋常的皇帝掛像坐姿,身穿金色龍袍,但是身材並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龍袍寬鬆,就顯得有些不搭。

  飛升失敗的隋右邊,負劍之姿,英姿颯爽,畫中人如與看畫人對視。

  魔教魁首盧白象,披掛鮮紅甲胄,雙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羨更像是一位人間君主。

  死在丁嬰手上的武瘋子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眯著眼,像是個市井坊間的小老頭兒。

  這四幅畫卷,只吃穀雨錢?問題在於一幅畫卷的畫中人,想要他們某人走出來,得吃掉多少顆穀雨錢?再者,忠心耿耿這個說法,有待商榷。退一萬步說,陳平安一個純粹武夫,連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視為身外物。

  好在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帶著遊歷天下,陳平安對世事人情瞭解更多,無形中對於寶瓶洲的「天下大勢」,以及驪珠洞天在大驪版圖的處境、地位,都開始用另一種眼光去看待,對於「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麼極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氣,這四幅畫都有可能被陳平安直接以天價賣了。

  裴錢伸長脖子看著隋右邊的畫像,輕聲道:「這位姐姐長得真漂亮呢。」

  陳平安不予理睬,輕輕收起四幅畫卷,沒有當著裴錢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暫時擱放在腳邊,心中感慨,這四位祖宗,太難養了。哪裡有初一和十五好,有個養劍葫,別說是穀雨錢,相依為命這麼久,多次並肩作戰,一顆雪花錢都沒有花,煉劍、養劍,都無需陳平安花心思。

  其實陳平安擁有一塊斬龍台,是世間煉養飛劍的最佳磨石,只是陳平安哪裡捨得那塊篆刻有「天真」「寧姚」的斬龍台少去絲毫,好在初一十五對於此事,從未跟陳平安鬧過脾氣,不過打算日後返回龍泉郡,還是爭取向聖人阮邛購買一方小小的斬龍台,總不能虧待了它們。

  這筆開銷,陳平安不會節省,哪怕可能到時候就不是穀雨錢,而是要用上金精銅錢。

  陳平安看著她。

  裴錢也看著他,憂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腳踹下馬車,人生地不熟的,她還不得給人欺負死?在南苑國京師,她好歹熟門熟路,哪些門戶的東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搶,誰不能招惹,誰需要討好,她心裡都有小算盤,到了這邊,馬上就要入冬了,一場大雪嘩啦啦砸下來,她不餓死也會凍死,她親眼見過很多沒能熬過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兒,凍死的模樣,醜得很。

  裴錢知道陳平安不喜歡自己。

  就像她知道陳平安很喜歡曹晴朗一樣。

  她也沒想要他喜歡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銀子,至於喜歡不喜歡的,值幾個錢?

  車夫是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陳平安和裴錢夜宿於一座驛館,車夫自己就在車廂對付一宿,陳平安要了兩間末等屋舍,裴錢住在隔壁,陳平安跟驛館購置了一些吃食,裝在包裹內,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書籍,否則出門在外,兩手空空,太惹眼。

  給了裴錢一份食物,陳平安去自己屋子,摘下刀劍,點燃桌上那盞油燈,掏出刻刀和一枚翠綠小竹簡,開始以蠅頭小字記錄此次藕花福地之行的見聞。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過去開門,裴錢站在門外,怯生生道:「烏漆嘛黑的,有些怕。」

  陳平安覺得有些好笑,心想你一個膽子大到敢爬富人家門口獅子背上睡覺的,住在屋子裡,反而會怕?

  不過陳平安還是讓她進屋子,她乖巧關上門,陳平安示意她坐在桌對面,緩緩道:「這裡叫桐葉洲,是一個很大的地方,我們要去寶瓶洲,我家鄉就在寶瓶洲北邊,從明天起你開始學寶瓶洲雅言和我家鄉的大驪官話。」

  裴錢笑容燦爛,使勁點頭:「好嘞!」

  不是她想學什麼狗屁雅言官話的,而是眼前這個傢伙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帶她去他家鄉,這豈不是意味著自己一路上可以混吃混喝,衣食無憂?

  但是下邊陳平安一番話,如冷水澆頭,讓枯瘦小女孩臉色陰晴不定,滿是腹誹抱怨,陳平安拿起刻刀,繼續在魏檗贈予的青神山竹簡上刻字,低下頭,一筆一劃,刻得一絲不苟,同時對裴錢說道:「從明天開始,除了教你雅言和官話,還會教你識字,如果我看你學得好,就能頓頓吃飽飯,學不好,就少吃。」

  她苦著臉,「我很笨的。」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我倒是可以省錢了。」

  裴錢偷偷瞥了眼陳平安,不像是在開玩笑,她立即笑道:「我會用心學的。」

  說到這裡,她趴在桌上,小聲問道:「能給我買幾件衣服嗎?」

  陳平安頭也沒抬,「等到天冷了,會給你加一件厚些的衣裳。」

  她嘀咕道:「秋天了哎,天氣已經很涼了,而且你瞅瞅,我鞋子都破了洞,真的,不騙你。要是我一不小心生病了,你還要照顧我,很麻煩的……」

  說到這裡,她抬了抬腳,鞋子是真破,果然露出了黑黝黝的腳指頭。

  陳平安放下刻刀,用手指輕輕抹去那些細不可見的竹子碎屑,「回去睡覺,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裴錢不再說什麼,默默起身離開屋子,回到隔壁後,關上了門,立即笑逐顔開起來,立即板起臉,不讓自己笑出聲,撲在被褥上,一通歡快翻滾,最後望向天花板,踢掉腳上的破鞋子後,想起陳平安那副模樣,學著他默念了一句「回去睡覺」,她沒敢說出聲,然後做了鬼臉。

  睡覺前,她跳下床,去點燃了桌上油燈,這才一覺到天明。

  不點燈白不點。

  有錢人就該這樣。

  陳平安在隔壁屋子裡,在足足三塊竹簡上,寫了密密麻麻的「藕花福地之山水遊記」,吹滅了燈盞,開始練習六步走樁,配合劍術正經上的種種握劍手勢,依然是虛握。

  步伐無聲無息,如魚在水,拳意盡收,神華內斂。比起當初陳平安在龍鬚河畔打拳,一身拳意流淌全身,已是天壤之別。

  陳平安如今練拳,已經完全可以分心想事。

  撼山拳譜上在走樁和立樁之後,其實還有睡樁「千秋」,陳平安早已知曉拳理和架子,如今其實躋身四境後,就已經覺得不難上手,關鍵是睡樁的精髓,偏偏在於一個「大夢如死」的四字說法上,會使得一個人的魂魄如古井死水,獲得徹底的修養生息,但是陳平安兩次出門遠遊,一次比一次走得遠,陳平安都不敢睡得太死,所以一直耽擱下來,只能等回到龍泉再說。

  這次離開藕花福地,實在是太倉促了。

  不然陳平安一定會儘量收集那座天下的上乘武學,如今回想起來,丁嬰走的武學路子,其實沒有錯,真正站在了群山之巔,堪稱藕花福地武學的最高峰,想要走到這一步,除了自身感悟,一樣需要觀看矮處山峰的風光,相互佐證,查漏補缺,最終成為自身拳意,那才是真正的拳高天外。

  這與讀書和道理,何其相似?

  與工部書籍上的建造橋梁,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知不覺,窗外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陳平安如今練拳一整晚,甚至都沒有出汗,這恐怕也是躋身五境後、魂魄大成的方便之處,不過身穿法袍金醴,出不出汗,都無所謂。

  在陳平安練拳的時候,傷勢已經痊癒蓮花小人兒,就坐在桌邊上打瞌睡,離開藕花福地後,小傢伙好像有些心事。

  陳平安停下拳,坐在桌旁,小傢伙耷拉著腦袋。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它的腦袋,沒有說什麼,安慰人,實在不是陳平安擅長的事情。

  他又拿出四幅畫卷,攤放在桌上,開始思考到底要不要「押注」。

  以往陳平安對於運氣一事,畏懼如虎。

  如今心結解開不少,其實驪珠洞天破碎墜地後,尤其是被掌教陸沉算計了一次,與神誥宗賀小涼牽連在一起,大隋之行,否極泰來,運氣奇好,之後在鯤船上與賀小涼分道揚鑣,運氣依舊不差。

  再者,如今他陳平安身家可不算薄,不說跟陸台同行的巨大收益,只說老龍城與鄭大風作伴的那尊陰神,花了整整十枚穀雨錢,向他購買了一支奮勇竹的小竹簡,好像就為了買上邊「神仙有別,陰陽相隔,魂以定神,魄塑金身」這句話。

  所以陳平安不奢望能夠「養活」四幅畫,揀選其中一幅,好似那小賭怡情,還算妥當。

  亂象已起,陳平安的確需要有些幫手,幫忙看護著家業。

  崔姓老人,陳平安不敢奢望,一個教拳,一個學拳而已,再不能多求什麼。

  魏檗終究是山岳正神,有他自己的職責所在。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兩個小傢伙,道行還淺,而且陳平安對待他們,更像是兄長看待兩個孩子,這是心性使然,與年紀無關。真攤上大事,陳平安非但不會讓他們涉險,只會讓他們遠離是非之地。

  對於四位畫中人,陳平安就沒有這麼多負擔。

  至於相熟之後,如何相處,那就到時候再說。

  四幅畫卷,陳平安不知道先選誰,但是很篤定先不選誰,就是那幅隋右邊畫像。

  這要是以後給寧姚知道了,自己身邊跟著位從畫中走出的女子,而且花了不少穀雨錢,這還了得?

  所以陳平安先將這幅畫收入飛劍十五當中。

  然後將魔教開山之祖盧白象也收了起來,一看就是桀驁不馴之輩,而且開創了藕花福地最大的地下勢力,陳平安把他好不容易請出來後,萬一是那春潮宮周肥之流的梟雄魔頭,無視倫理,大逆不道,難道又把他關押回畫卷?

  天底下沒有這麼不把錢當錢的道理。

  穀雨錢,可不是那雪花錢,何況哪怕是雪花錢也不行。

  收起了第二幅,就只剩下魏良的老祖宗,和那個看似和藹的武瘋子朱斂了,後者曾是那頂銀色蓮花冠的主人,這讓陳平安有點心裡打鼓,跟丁嬰一戰,差點把命丟在牯牛山,那是陳平安生平最為凶險一戰。

  陳平安盯著兩幅畫,猶豫不決。

  蓮花小人兒默默坐在陳平安身前,一樣在認真打量著兩幅畫像。

  陳平安拿不定主意,笑問道:「你覺得哪個順眼些?」

  蓮花小人兒轉過頭,只有一條骼膊的小傢伙,指了指畫卷,然後指了指自己,似乎在詢問陳平安真的要他來挑選嗎?

  陳平安笑眯起眼,點點頭。

  小傢伙麻溜兒站起身,沿著兩幅畫卷的邊緣,瞪大眼睛,跑來跑去,還會趴在桌面上打量兩位畫中人,很是認真可愛。

  看得陳平安自樂呵。

  小傢伙最後蹲在地上,指了指身邊的那幅魏羨畫像。

  陳平安哈哈笑道:「那就是他了。」

  小傢伙起身後,快步跑到桌沿,扯了扯陳平安袖子,有些擔心,應該是害怕自己選錯了。

  「沒事,反正都要選的,選錯了也沒關係。」陳平安伸出手指,撓了撓它的咯吱窩,小傢伙咯咯而笑。

  陳平安取出一枚穀雨錢,雙指拈住,輕輕放在繪有南苑國開國皇帝的畫像上,當穀雨錢觸及畫卷,立即如冰雪消融化開,畫卷表面很快鋪滿了一層穀雨錢的靈氣,霧靄濛濛,如湖澤水氣,然後猛然蕩漾四散開來,陳平安再看那魏羨畫像,多出了一分「生氣」,尤其是連經斷緯的華貴龍袍之上,金光閃動。

  只可惜看不出更多端倪,到底需要耗費幾顆穀雨錢,仍是一團迷霧。

  陳平安打定主意,十顆穀雨錢丟入其中,如果還是沒有明確跡象,就當打了水漂。

  小心翼翼收好畫卷,陳平安在腰間懸好痴心停雪,挎上那棉布包裹,出門去隔壁喊裴錢,繼續趕路。

  敲了半天門,小女孩才磨磨蹭蹭,睡眼惺忪地打開屋門,看到陳平安後,有些不情不願。

  陳平安在她穿戴好後,見她走向自己,他指了指床鋪。

  裴錢一臉茫然。

  陳平安說道:「收拾好再走。」

  裴錢委屈道:「咱們付了錢才在驛館住下的,你花了好多銀子哩。」

  陳平安沉默不語。

  裴錢只得轉身去收拾被褥。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那盞油燈,皺了皺眉頭。

  之後乘坐馬車一路往北,車夫熟稔路線,多是恰好了時間,讓兩位客人住在驛站和一些城鎮客棧,沒有風餐露宿的機會。

  陳平安開始教她雅言官話,以及東寶瓶洲和大驪王朝一些大概的風土人情,再就是拿出一本購自狀元巷書肆的儒家典籍,教她識字,剛好讀書認字的同時,是以雅言官話訴說,一舉三得,只是裴錢學得不太上心,不過字已經認識了百餘個,但一看她就是個不喜歡讀書的,她明顯更喜歡在車廂裡睡懶覺,哪怕什麼事情都不做,陳平安不理她,只要讓她睡覺,她就能睡上大半天,醒了之後就掀開車簾子欣賞風景,看完之後再睡,也算本事。

  此後一路,多雨水。

  慢慢悠悠,馬車終於到了那座北晉邊境郡城,陳平安付完另外一半銀錢,帶著裴錢開始步行。

  因為天氣轉涼,又經常下雨,陳平安還是給她買了一套厚實衣裳和新靴子,只是沒有立即給她,她便每天眼巴巴望著陳平安的斜挎包裹,甚至破天荒要求她來背好了。

  北晉境內的尋常城池門禁不嚴,只要讓車夫打點關係,沒有戶籍和通關文牒的裴錢,就可以捎帶著順利入城,但是邊關不同,陳平安就開始帶著她跋山涉水,裴錢跟吃苦耐勞的李寶瓶,一個天一個地,哪怕陳平安細緻照顧著她的腳力,她仍是叫苦不迭,一次次擠出眼淚,看得陳平安脾氣再好,不煩也煩了。

  不過給了換上了新衣服新靴子後,裴錢好了幾天,然後她那一身衣裳,因為從不知珍惜,很快給山野小路鈎鈎刺刺得破爛許多,她就舊態復發,在陳平安答應到了下一座城鎮後,會給她再買一身,這才有了精氣神,只是北晉國邊境線綿長,山路難行,裴錢一天到晚黑著臉,每次被陳平安要求以樹枝在地上練習寫字,都故意寫得蚯蚓爬動,讓她寫一百個字,就絕不多寫一個字。

  在這期間,陳平安又「餵養」了三顆穀雨錢。

  因為現在陳平安走路就是練拳,幾乎一呼一吸皆是淬煉體魄,所以看似陳平安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立樁劍爐上。

  只有到了陳平安練習劍爐的時候,裴錢才有勁頭,也不敢靠近陳平安,就站在遠處,默默看他站在原地,木頭一般一動不動,久而久之,裴錢也覺得乏味無趣了。

  這天夜裡,陳平安帶著她露宿一處荒郊野嶺,上次在邊境郡城,除了給裴錢專門準備的牛皮小帳篷,陳平安還買了魚鈎魚線,自己在山上找了細竹做了根魚竿,便開始在溪畔夜釣。

  深夜時分,陳平安轉過頭,遠處山林中,紅光閃動。

  很快出現古怪一幕。

  有那四角懸掛大紅燈籠的八抬大轎,抬轎的,好像都是成長於山野的精怪,敲鑼打鼓的角色,則是一衆陰物鬼魅,為首是一位腰佩銹劍的白骨骷髏。

  轎子旁邊,還有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嫗,穿著喜慶的鮮紅衣裳,脂粉濃重,兩團腮紅,臉色慘白,只是她四周縈繞著一股股黑煙。

  陳平安如今熟稔山上事,知道這多半就是所謂的山神娶親了。

  他不願橫生枝節,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

  只是沒有料到裴錢竟然在這個時候醒來,鑽出牛皮帳篷後,揉著眼睛,呆呆望向那支迎親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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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7 09:12:15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二十九章 山水之爭

  陳平安放下魚竿,來到裴錢身邊。

  那邊的老嫗已經笑望向枯瘦小女孩,眼神中充滿了玩味,她抬起一條纖細骼膊,轎子驟然而停,連同白骨劍客在內,所有山精鬼怪都齊齊望來,陰氣森森。

  陳平安拱手抱拳,主動向這支迎親隊伍表達歉意。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陰陽有別,世間有序,就像這場偶遇,若非裴錢犯了忌諱,明目張膽地投去視線,那麼這支山神娶親的隊伍,根本不會在意陳平安和裴錢的存在,它們過去就過去了,這也是世間許多樵夫漁民,世世代代臨近山野湖澤,依然少有災厄的原因。

  老嫗見陳平安頗為識趣,點點頭,再次揮手,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重新開始敲鑼打鼓,繼續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枯瘦小女孩差點就闖下大禍,可陳平安這次倒是沒有責怪裴錢,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諳修行規矩,情有可原,這是他陳平安教導無方,怪不到她頭上,但是如果陳平安早早說了道理,她還是這般莽撞,就兩說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看得見它們?聽得到鑼鼓聲?」

  裴錢小臉慘白,點頭道:「聽見了動靜,就爬起來了,還以為是做夢,太嚇人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裴錢眉心,幫著她安穩神魂。

  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穢陰物,凡夫俗子即便無法看見,對方也無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陽氣不盛,魂魄很容易飄蕩不安,無形中傷了元氣根本,世上坊間的諸多鬼怪之說,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出於這類狀況,屬陰陽相沖。

  所幸裴錢並無大礙,陳平安告誡道:「雖然不清楚你為何看得見它們,但是以後再遇上,一定要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煩,被對方視為挑釁,幸好今晚這支迎親隊伍,根腳偏向正統,估計附近山頭,身份類似陽間官吏,才沒有跟我們一般見識。」

  裴錢心有餘悸,只能拼命點頭。

  陳平安問道:「你在南苑國這些年,可曾看到城內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錢哭喪著臉,使勁搖頭道:「以前我沒有見過這些髒東西啊,一次都沒有!」

  陳平安若有所思,叮囑道:「遊歷在外,上山下水,不許冒冒失失稱呼它們為『髒東西』。」

  裴錢哦了一聲,「記下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安慰道:「繼續睡覺吧,有我盯著,不會有事了。」

  裴錢哪裡還敢睡覺,死活要跟著陳平安去溪畔,她這下子算是徹底老實了,病懨懨的,連帶著再不敢要什麼新衣裳新鞋子了,覺得跟在陳平安身邊能混個吃飽喝足,就已經是最幸福的事情。

  陳平安重新拿起魚竿,裴錢拿著一塊石子在地上圈圈畫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會兒都不敢抬頭看四方,總覺得陰暗處隱匿著那些恐怖瘮人的奇怪東西,問道:「你給我那本書上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看來是她得吃過苦頭,才能學進去東西,雖然這句聖人教誨,不應該如此注解,但是也不願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書上道理,便說道:「這句話道理很大,你這麼理解,不能說錯,但是遠遠不夠,以後讀書識字多了,就自然會明白更深。」

  裴錢想著多跟陳平安聊天,才能壓下心頭的畏懼,隨口問道:「那為何書上還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你方才就說了這麼多古古怪怪的,是夫子們的道理錯了,還是你錯了?」

  陳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書,到時候就知道是我錯了,還是聖賢道理錯了。」

  裴錢有些不樂意,悶悶不說話,她沉默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打不過它們?」

  陳平安啞然失笑,「既然我們有錯在先,跟我打不打得過它們,有關係嗎?」

  裴錢抬起頭,眼神熠熠,「要是打得過,你就不用跟人低頭道歉了啊,它們給咱們道歉還差不多,給咱們主動讓道,比如它們敲鑼打鼓的,吵死了人,就要向我道歉,願意賠錢就更好了。」

  陳平安問道:「我就算打得過它們,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裴錢楞了一下,擠出笑臉,「我們是一夥的啊。」

  陳平安始終盯著溪水和魚線,好似自言自語,「對錯可沒有親疏之別。」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明確給出答案,自己能否勝得過那些此方山頭的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後,心中忌憚全無,沒輕沒重。

  對於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大致修為,陳平安心裡有數。

  無論是世俗衙門的縣令,還是管轄陰冥之事的城隍爺,若是出巡,必有儀仗,其中就有鳴鑼開道的習慣,若是品秩升上去,響聲就會更多。這次因為是迎親隊伍,絕大多數連綿不絕的鑼鼓喧囂,多是喜慶,也未讓鬼差持有「肅靜」「回避」木牌、以及最風光矚目的那個官銜牌,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會有官場上的講究,比如依循禮制,鳴鑼九下,以此開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門面使然,在跟四方鄰裡和轄境鬼魅們擺譜呢。

  這說明那位山神死後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廟和泥塑金身,還有資格開闢自己的府邸,在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類似青衣小童的那位擔任御江水神的兄弟。

  最少相當於練氣士六境的修為,說不定就是七境,龍門境。

  至於陳平安能否打得過,很簡單,俞真意身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經修出了龍門境的修士境界。

  陳平安為何願意押注四幅畫卷,除了看重開國皇帝魏羨、武瘋子朱斂等人當下的武學境界,更在意這些人的資質。

  事實上對此春潮宮周肥早有明言,一個南苑國國師種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躋身武道九境。

  謫仙人「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還是十一境玉璞練氣士,眼光不會有錯。

  只不過「有望」二字,遠遠不等於板上釘釘,畢竟武道之路,並不順暢,說夭折就夭折。

  可即便如此,陳平安一開始的決定,每幅畫卷押注十顆穀雨錢,用以購買「有望」二字,絕對物有所值。

  裴錢不知道釣魚有什麼意思,一坐就大半天,還沒什麼收穫,開始沒話找話,「你家鄉這邊,經常會遇到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傢伙嗎?那像我這樣的人,豈不是很危險?以後我一定不會離你太遠。」

  陳平安專注於釣魚。

  也是一種修行。

  無論大魚小魚,輕啄魚餌,魚線微顫,傳到魚竿和手心,然後甩竿上魚,這跟迎敵武夫罡氣,只有勁道和氣力大小之分,並無本質區別,巧勁,一切功夫只在細微處。而且陳平安故意揀選了一根纖細竹竿,溪澗水潭釣魚還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垂釣七八斤以上的大魚,在較勁過程當中,只要稍不注意,很容易魚線綳斷,甚至是魚竿折斷。

  這很像當年燒瓷拉坯,陳平安喜歡這種熟悉的感覺。

  雖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細細推敲琢磨,才發現跟她其實沒什麼兩樣。

  在泥瓶巷,或者說在當年自己懵懂無知的驪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國京師,那種危機四伏,不在什麼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貧窮困苦,在一次偶染風寒,在冬日嚴寒。

  離開了驪珠洞天,就像她離開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寬闊,但是更多無法想像的危險也接踵而來,風雨更大,一個人說死就死。

  兩人處境相似,但是行事風格大不一樣。

  她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銅錢,第一時間就是大手大腳花出去。而陳平安對於每一份來之不易的盈餘,都會小心翼翼呵護著。她喜新厭舊,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舊了破了,她從不戀舊,轉頭就開始希冀著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對於別人的施捨,她從不覺得難為情,甚至會祈求別人的恩賞,而不知感激。陳平安對於當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憐憫和幫助,至今難忘,一筆一筆記在心頭,對於償還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過猶不及,害了別人家的淳樸家風和風水氣數。

  她憊懶,不知上進,喜歡撒謊,為了活下去,她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是對的,而且對於如何活下去這個難題,她選了一條看似最輕鬆、其實長遠來看並不輕鬆的捷徑。她內心深處,對於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滿了敵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寧肯毀掉。

  裴錢對這個給予她惡意的世界,她報復以自己最大的惡意,她擅長察言觀色,敏銳感知別人的善惡,但是這份難得的老天爺賞飯吃,被她用來欺負更弱小的,諂媚强大之人。

  所以,很少討厭一個人的陳平安,是真的討厭裴錢。

  只不過現在陳平安與她朝夕相處,就開始看著她,再來回頭看自己。

  藕花福地,種秋一直在擔心俞真意,成為他們最深惡痛絕的那種謫仙人。

  陸台曾經說過,不近惡,不知善。

  陳平安當然不願意把她帶在身邊,是老道人强行將她丟出藕花福地,陳平安如果有選擇,他更願意帶走曹晴朗,如果種秋願意卸下擔子,陳平安更願意帶著種秋來看看浩然天下的風景,而不是什麼魏羨朱斂。

  在大環境已經注定無法改變的前提下,明明讀書識字、學會雅言官話,是生存必需,可她始終不願意付出自己的努力。

  陳平安很難想像如果自己跟她更換身份和位置,裴錢會怎麼選擇。

  內心無比憎惡和嫉妒宋集薪,卻表面上依附這位有錢的鄰居?眼睜睜看著劉羨陽被人打死?每天欺負顧璨為樂?在龍窯跟所有人一樣,盡情挖苦那個娘娘腔?

  討好齊先生,阿良,文聖老秀才?

  但是,就算這樣的一個「陳平安」,依然在光陰長河中,有幸遇上了他們,無非是一次次擦肩而過,萍水相逢罷了。

  所以姚老頭說得太對了。

  世間種種善緣和機會,無非是自己一雙手抓得住和抓不都會從指縫間漏掉,哪來的本事去爭更大的?

  可又有一個但是。

  自己記得起爹娘的善良,後來又牢牢記住了姚老頭的寥寥幾句言語。

  她呢?

  好像沒有人教過她一些對的事情。

  可陳平安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還是這般沒心沒肺,稟性難移?

  陳平安有點煩。

  當年帶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後來又多出崔東山、於祿和謝謝,陳平安都沒有這麼鬱悶過。

  陳平安收起了魚竿。

  裴錢托著腮幫,問道:「怎麼不釣魚啦,還沒魚兒上鈎呢,魚湯可好喝啦,魚乾也好吃的。」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一些言語咽回肚子。

  他本想跟她開門見山說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這裡,只要他願意學,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劍術,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幫他,穀雨錢,法寶,我有的,都可以一樣一樣、按部就班地送給他。但是你裴錢,哪怕有習武的天賦,可我陳平安連撼山拳的六步走樁,都不願意讓你多看一眼。

  陳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現。

  之後一路相伴。

  他是不是也這麼看著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現在看著裴錢,或是當時在院子裡看著曹晴朗?

  陳平安突然問她,「想學釣魚嗎?」

  裴錢小聲道:「可以不學嗎?我每天還要背書和練字呢,怕學不好你教的東西。」

  陳平安笑道:「不想學就不學,回去睡覺吧。如果沒有意外,等下還會有迎親隊伍返回,帶著新娘子去見山神府君,你到時候記得裝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魚竿都交給你來負責。」

  裴錢想到今夜還有那些髒東西經過,就沒敢拒絕陳平安,猶猶豫豫回到帳篷,翻來覆去好半天,才淺淺睡去。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在她帳篷外邊,悄悄張貼了一張靜心符。

  約莫一個時辰後,以八抬大轎迎娶新娘的隊伍,熱熱鬧鬧原路返回,比起之前,聲勢更漲,後邊跟隨了許多「娘家人」和山野精怪,有些已經幻化人形,還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頭通體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盤,還有兩頭在林間疾走如飛的魁梧猿猴,一位滿臉血污身穿下葬時衣裳的女鬼。

  見到了在溪畔翻書看的陳平安,有許多蠢蠢欲動。

  只是隊伍中有不少鬼差壓陣,打消了這些苗頭。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遠處一位手持燈籠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腳不踩地,飄蕩而來,見到了陳平安後,施了一個萬福,柔聲笑道:「這位貴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嬤嬤讓奴婢來捎話給貴人,有無興致參加今夜喜宴?貴人且寬心,我家府君大人,素來以公正嚴明著稱於世,貴人赴宴,非但不會折損絲毫陽壽,還會有禮物相贈。」

  陳平安搖頭笑道:「委實是不敢叨擾府君大人,還望姑娘代我謝過府上嬤嬤的盛情邀請。」

  婢女並非生氣此人的不知好歹,婉約而笑,「那奴婢就祝願公子一路順風,方圓八百里內,有任何麻煩,公子都可以報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號,可保旅途順遂。」

  陳平安笑著拱手相謝,「在這裡恭賀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姍姍離去,飄起一陣陣裊裊香風。

  婢女回去覆命,老嫗聽聞陳平安不願赴宴後,一笑置之,只是可惜這個年輕人錯過了一樁天大福緣。

  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對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蘭花釀,帶走一小截千年參精,別人是擠破腦袋也要來府上慶祝,這傢伙倒好,還不知道稀罕,罷了,總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著人家收下禮物。

  條白如蓮藕的手臂,輕輕掀起刺綉精美的簾子,身穿鳳冠霞帔,頭戴紅蓋頭,不見容顔,她透過紅紗,望向外邊的老嫗。

  老嫗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軟糯嗓音透過鮮紅頭巾,「還要多久才能停轎入府?」

  她是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尋常女子,數年前與那「微服私訪」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見鍾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陽世之身,會有損她的陰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於他,盡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幫助下,為家族鋪好一條青雲路後,之後她不惜割腕自盡,然後以陰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謂名正言順,不僭越合禮儀,所以此事被傳為美談。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麗府邸,燈火輝煌,一夜宴席,觥籌交錯,通宵達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長袍,氣勢威嚴,高坐主位,身邊是新娶夫人,小鳥依人。

  白骨劍客應該在這座山神府邸內,地位極高,只可惜它不過是一架骷髏,自然飲不得酒,一直肅立於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際,抬頭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對白骨劍客悄悄使了一個眼色,後者會意點頭,離開大殿。

  威嚴男子冷笑道:「諸位,喜酒已經喝過了,接下來就該輪到某些人喝罰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們當中不少人,竟然膽敢勾結一個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試圖攻打我金璜府邸,真當我半點不知情嗎?」

  大門轟然關閉。

  男人轉頭對自己夫人溫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涼手背,「莫怕。」

  他歉意一笑,感慨道:「這次是我虧待你了,一場婚宴給辦成了這般模樣,唉。」

  女子並不畏懼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難不成還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後百年千年,對我好一些便是了。」

  男子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復何求。

  除了白骨骷髏領著蓄勢待發的一支府邸精銳,還有在別處休養生息的一夥人馬,竟是練氣士居多,兩軍匯合,離開這座前一刻還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殺那支試圖在拂曉時分奔襲府邸的兵馬,而大殿內,許多看似醉成爛泥的府邸輔官、鬼差,立即坐直身體,從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視眈眈。

  北晉邊境線往北,不但山脈綿延,還有一座號稱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島,樹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規模很大,香火鼎盛,一條湖中大妖自立為水神,北晉鄰國朝廷束手無策,只能聽之任之,兩百年來,那座水神府與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視,衝突不斷,只是誰都沒有實力離開自家地盤,絞殺對方。

  這是一場名副其實水火不容的山水之爭。

  勝者,必然打爛對方金身,毀去神廟,斷絕香火。敗者,就此沉淪,只要金身破碎銷毀,意味著連來世都成奢望。

  兩場大戰,金璜府邸大殿內的虛與委蛇,和山坳外的狹路相逢,幾乎同時揭開序幕。

  大殿內有金璜府君親自坐鎮,立即就有人見風使舵,磕頭求饒,廝殺得零零落落,局勢一邊倒。

  山坳那邊,一位披掛金甲、內穿墨綠長袍的男子,帶著麾下數百湖中精怪,與山神府這方廝殺得驚天動地。

  那名懸佩銹劍的白骨骷髏,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後魂魄凝聚不散,雖然不復巔峰戰力,可依舊殺氣騰騰,在水妖大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駕水中龍馬拖拽的大車之上,手持一桿鐵槍,篆文古樸,是一件遺留湖底的仙家法寶。

  它數百年來橫行無忌,豪取强奪,所以雖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陰,更不被朝廷視為正統,但是境界修為猶勝府君,這次更是借著山神府君娶親之際,籠絡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賄賂,整體實力已經穩穩壓過對方一頭,這才敢離開大湖,率軍上岸,勢必要將那座金璜府邸一網打盡。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爭,就看道行誰更高、謀劃誰更遠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錢,兩人粗略吃過乾糧,就開始趕路,有意繞開了金璜府邸的那個方向。

  陳平安一個箭步,飛快掠上一棵大樹枝頭,登高望遠,臉色凝重。

  一場山神娶親的盛宴,為何殺得如火如荼?

  十數里外的一處戰場,有金甲男子施展術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條巨大的青魚背脊上,手持鐵槍。

  白骨劍客已經失去一條骼膊,哪怕他竭力廝殺,還秘密籠絡了一撥練氣士,可對上這頭能夠呼風喚雨的大水妖,它與衆多府君扈從,仍是落了下風,只不過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雙方皆是傷亡慘重。

  一位金袍男子離開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門後,大步向前,身形暴漲,兩丈,三丈,五丈,等到他來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縱身而躍,一下子就跨過了廝殺慘烈的戰場,一拳砸在那頭青魚精怪的頭顱之上。

  陳平安不再繼續觀戰,飄落回地面,沉聲道:「走了。」

  裴錢試探性道:「我好像聽到了打雷聲呢,耳邊一直轟隆隆的。」

  陳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張早就畫符成功的寶塔鎮妖符,雙指拈住,輕輕往裴錢腦袋上一拍,稍稍靠右邊,不會遮住她的視線,提醒道:「只管趕路,它不會掉下來的,但是也別去撕它。有了它在,尋常妖魅鬼怪,見到你也會自行退避。」

  只是在此事,戰場那邊傳來雷聲崩裂的巨大嘶吼聲。

  她嚇得打了個激靈,哭喪著臉,有些腿軟走不動路,顫聲道:「我怕,腳不聽話了,走不了。」

  對於那些她總覺得會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她是真怕,當下不是做樣子給陳平安看。

  陳平安有些無奈,又拿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讓裴錢拿在手裡,「這兩張符籙,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夠庇護你。」

  裴錢瞥了眼在眼前晃蕩的寶塔鎮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張陽氣挑燈符,抽泣道:「不然再給我一張吧,我兩隻手都可以拿著的。」

  陳平安只得再給她一張挑燈符,裴錢一手一張,走了兩步,晃晃蕩蕩,還是沒啥力氣,嚇得不輕。

  陳平安說道:「手上兩張符籙,值好多銀子,拿好了,額頭上那張更珍貴,隨隨便便就能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大宅子,你要是能夠自己走路,穩穩當當跟著我趕路,我可以考慮送給你一張。」

  枯瘦小女孩泫然欲泣,皺著黝黑臉龐,滿臉委屈道:「不騙人?」

  陳平安點點頭。

  她深呼吸一口氣,嗖一下就跑了出去,雙臂攤開,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緊兩張陽氣挑燈符,額頭上還貼著張鎮妖符,很是滑稽。

  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後,沒見著陳平安,立即轉頭哭腔道:「你倒是快一點跑路啊!要是咱們給逮著了,你塊頭大,肯定先吃你的……」

  陳平安抹了把臉,默默跟上。

  好嘛,裴錢這個名字沒白取。

  這次枯瘦小女孩沒敢偷懶,跑得飛快,也沒喊累。

  陳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掛在腰間,與養劍葫一左一右相呼應。

  斜挎包裹,手裡還拿著魚竿,配合著裴錢的奔跑腳步,始終與她並肩而行。

  陳平安其實不擔心安危,只要不身處戰場中央,就不會有什麼風險。

  裴錢步伐緊促,奔跑速度時快時慢,但是為了逃命,所有機靈勁兒應該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氣跑出去了兩三里山路,需知山路難行,遠勝市井坊間,之後她沒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陳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態前行,等到緩過來後,再開始撒腿奔跑,以此反復。

  這讓暗中觀察小女孩的陳平安楞了很久。

  不得不承認,她的習武天賦很好。

  這可不是驪珠洞天那個陳平安的眼光。

  而是打殺了丁嬰之後的五境武夫陳平安。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當初阮邛對待陳平安的態度那樣,只要不視為同道中人,法不輕傳一字一句,做不得師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狀元巷旁邊的那座武館,教拳老師傅並非什麼高人,都會堅持門內弟子若無武德,絕不可傳授高深拳法,讓弟子能夠養家糊口即可。

  陳平安更是沒有半點傳授裴錢拳法的念頭。

  心性遠遠跟不上修為,練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淩他人,為非作歹,憑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還能做什麼?俞真意被說一句矮冬瓜,就要殺人,高人居高位,彈指揮袖,對於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終究有窮盡,不論裴錢天賦有多好,到底還是個九歲大的孩子,身體還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後,已經筋疲力盡,一步都挪不動了,她站在原地,開始傷心幹嚎,淚眼朦朧望著陳平安那一襲白袍,她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傢伙肯定要拋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

  裴錢已經說不出話來。

  但是她很怕這個人一走了之。

  陳平安蹲在她身邊,裴錢立即趴在他背上,陳平安站起身後,她抱著他的脖子,滿臉淚花兒。

  陳平安緩緩行走在林間小路上,輕聲道:「只要你不做壞事,我就不會不管你。」

  小女孩使勁點頭,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膽氣,裴錢精神氣就好了幾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兒起就要當大好人。」

  說完之後,她就把整個小臉蛋往陳平安肩頭狠狠一抹,來來回回兩遍,總算擦乾淨了鼻涕眼淚。

  陳平安呲牙咧嘴。

  趁著小女孩暫時卸下心房,陳平安笑問道:「你總覺得我有錢,就要給你銀子,這是為什麼?我有沒有錢,跟你有什麼關係?我有一座金山銀山,就一定要給你一顆銅錢?」

  小女孩直截了當道:「對啊!幹嘛不給我,你不是好人嗎?你給我幾十兩銀子,不就是頭上拔根頭髮嗎?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該做好事呀。」

  陳平安想了想,換了一個方式,「如果你很有錢,然後有一天我沒有了錢,你會隨隨便便送給我銀子嗎?」

  她默不作聲。

  心想我不用銀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

  最後把一顆顆大銀錠兒,全部撿回來帶回家,全都是她的!

  收屍都不給你收。

  只是這些心裡話,她可不敢當著面說。

  但是想著想著,她倒是總算意識到一點,想要從這個傢伙手裡白拿銀子,不太可能了。

  他哪裡來那麼多讓人討厭的道理呢?真是書上讀出來的?她就覺得書上的每個字,都挺討厭。

  兩人一時無言。

  趴在陳平安溫暖的後背上,裴錢沉默了很久,小聲問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這個樣子的,對吧?」

  陳平安沒說話。

  不遠處山林震動,有龐然大物滾走聲勢驚人,不斷傳來樹木折斷聲響。

  剛好直奔陳平安這邊,竟是一頭斷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鮮血淋漓,背脊上皮開肉綻,這頭畜牲的背脊高度,就比青壯男子還要高出一個腦袋,它以人聲咆哮道:「死開!」

  陳平安其實已經料準了他橫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腳步。

  雖然那頭水牛渾身凶煞氣焰,好似有無數冤魂縈繞纏身,顯然不是一場戰事積攢而來,可陳平安當下還是沒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發的水牛眼眸猩紅,竟是也改了路線,凶悍撞向那個惹眼的傢伙。

  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這一撞之下,肯定粉身碎骨。

  陳平安伸出手繞過肩頭,從裴錢額頭摘下那張寶塔鎮妖符,丟向這頭被打回原形的畜生。

  之後瞬間拔劍出鞘。

  一劍斬去。

  青色水牛被鎮妖符鎮壓得前沖滯緩,心知不妙,剛要繞道,一道劍罡就當頭劈下。

  砰然一聲,眼大如銅鈴的龐然大物,直接被一劍劈成兩半。

  收劍歸鞘,駕馭那張靈氣不剩的鎮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陳平安看也不看那兩半屍體,背著小女孩繼續前行。

  遠處那位迅猛趕來的金璜府君,也是傷痕累累,他匆忙停在水神屍體附近,手中持有腳邊這尊大妖巨擘的法寶鐵槍,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雖然滿腹震驚,卻無太多畏懼,倒是有幾分發自肺腑的敬意,臉色肅穆,抱拳道:「恭送仙師。」

  陳平安腳步不停,只是轉過頭,對著那位一身正氣的此地神祇,笑著揮了揮手,「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下次再有這種宴會,你們府上可莫要隨便邀請別人了,雖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過我以後再經過此地,肯定會叨擾府君,與府君討一杯酒喝。」

  福禍看似遠在兩端,其實只在一飲一啄間。

  那位山神府君汗顔道:「本府受教了。」

  陳平安背著裴錢走出十數里後,把她放下來,一大一小,一高一低,兩兩對視。

  她一臉茫然,裝起了傻。

  陳平安伸出手。

  她皺著臉將兩張挑燈符拍在陳平安手心,「就不能送給我一張嗎?我跑了那麼遠的山路,最後是實在跑不動了啊。」

  陳平安緩緩前行,「那就以後做得更好一些。」

  小女孩哦了一聲,默默走在他身邊。

  鐵石心腸。

  什麼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陳平安一把擰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裡說人壞話,可不好。」

  裴錢踮起腳跟,哎呦呦嚷著,「不敢了不敢了。」

  陳平安這才鬆開手。

  片刻之後,陳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

  小女孩眼眶通紅,信誓旦旦道:「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數步,陳平安剛伸手,裴錢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陳平安自顧自向前走。

  她見他根本沒有停步的意思,趕緊停下哭聲,站起身,畏畏縮縮向前走,為了讓自己不在肚子裡駡那個傢伙,她找了一個能夠管住自己念頭的法子,就是開始碎碎念叨著那些書籍上的內容,真是凄凄慘慘。

  陳平安不再管她。

  行走在茫茫鬱鬱山林間。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陳平安愈發沉默。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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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7 09:12:57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曹晴朗總覺得光陰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緩緩而走,如今是山間溪澗嘩嘩而流,甚至會讓人聽得到流水聲。

  這不眨眼間,秋去冬來,一下子就迎來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一下就下得鵝毛似的,讓清晨時分醒來的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大雪茫茫,楞楞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趕緊推開門,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訴那個人,下大雪了,只是望著那座偏屋的門口,曹晴朗撓撓頭,終於記起那個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可他還是經常會覺得,那人會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門就能見著他,話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豐年。

  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氣,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縮著退回屋子,添衣之後,端端正正,坐在爹親手做的一張小木桌前,翻開一本書,開始朗誦聖賢文章。

  在秋末時分,學塾那邊換了一位教書先生,更加嚴厲,好像學問更大一些,道理講得明明白白,便是學塾最不喜歡讀書的同窗,都聽得懂,很厲害。

  曹晴朗背完書,搓手捂暖,有些擔心,家中餘錢不多了。

  爹娘去世後,官府給了一筆撫恤銀子,但是沒有一次性給他,但是衙門每月都會定時拿錢過來,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沒有多想,只當是衙門辦事都是這般,而且他沒了爹娘,在南苑國京師又無親戚,以前想要吃什麼、買什麼都只需要跟長輩說一聲,現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細算了,每一顆銅錢都花得小心翼翼,這種滋味,並不好受,可是沒辦法,日子總得過。

  好在自己最難熬的時候,那個人就住在家中,讓孤零零守著這棟宅子的曹晴朗,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換了一雙適合雨雪天氣出門的黃麂皮靴,只是穿著靴子的時候,曹晴朗就哭了起來,這是娘親在大年三十買的,今年呢?

  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去灶房那邊隨便墊了墊肚子,就準備出門去學塾,只是在屋子裡裝書的時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說好了一有空就會給他做個小竹箱的,書上說君子守信,一諾千金,那麼他應該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紙傘,背著行囊走出院子,驚訝發現院門外走過一位熟人,竟是學塾的種夫子,一個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樣手持油紙傘,見到了曹晴朗,停下腳步,問道:「這麼巧,你住在這兒?」

  曹晴朗想要放下傘,對偶然路過家門口的種夫子作揖行禮,種夫子擺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種夫子學問深,可是傳道受業解惑的時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這位學塾先生說無需揖禮,曹晴朗下意識就聽從老人的言語,之後一老一小,各自撐傘,走在積雪深深的小巷裡。

  種夫子自然聽說過曹晴朗家裡的情況,畢竟在學塾,很多街坊鄰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樣,以及一些個竊竊私語,曹晴朗只是假裝沒看見沒聽到,所以老人問道:「如今獨自生活,可有什麼難處?」

  曹晴朗笑著搖頭道:「回先生,並無。」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辭和氣態,都不似陋巷孩子,難怪會被枯瘦小女孩譏諷為小夫子。

  老人點點頭,又說:「你終究年歲還小,真有過不去的坎,可以與我說一聲,不用覺得難為情。人生難處,書上書外都會有很多,莫說是你,便是我,這般歲數了,一樣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聲,「先生,我曉得了,真有難事,會找先生的。」

  猶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帶我去學塾路上,便說過了與先生差不多的言語,他告訴我將來一個人讀書和生計,求人是難免的,別人不幫,不可怨懟記恨,別人幫了,務必記在心頭。」

  種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個人是叫陳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認識?」

  種夫子點頭道:「我與他是朋友,不過沒想到你們也認識。」

  曹晴朗頓時開心起來。

  陳平安是種夫子的朋友唉。

  種夫子板起臉教訓道:「可別覺得有了這一層關係,你讀書不用心,我就不會給你吃板子。」

  曹晴朗趕緊點頭。

  一老一小,夫子與學生,走在官府已經修復平整的那條大街上,步履艱辛,行走緩慢,曹晴朗膽子大了一些,問了先生是如何與陳平安認識的。種夫子只說是氣義相投,雖然認識不久,但確實當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紛紛落人間,不願停歇,曹晴朗心裡暖洋洋的,與先生一起走到了學塾門口,他轉頭望去。

  最後一次見面也是離別,那人就站在那裡停步了,說過了那句話後,他一手撐傘,目送自己走入學塾。

  種夫子在前方轉頭問道:「怎麼了?」

  曹晴朗搖搖頭,燦爛而笑,轉頭快步走入學塾。

  種先生在學堂落座後,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開始傳授學問。

  老夫子雙鬢霜白,一襲青衫,語速緩慢,與稚童們說聖賢道理的時候,儼然有一番幾近聖賢的浩然氣象。

  ————

  南苑國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這戶人家的私人藏書樓在京師頗有名氣,今天有個庶子身份的少年,登樓看書,他經常來此翻書,只是藏書珍貴,家規不但禁止持燭上樓,不許拿書外出,許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貼有封條,而且不許任何人擅自打開。

  今天少年有些悲憤,心中積鬱,來此其實不為看書,只是想要找一處清淨地方散心。

  對京師所有學子召開的縣試、府試兩次大考,少年都過了,獲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績並不突出,所以沒有成為秀才,只是有資格參加院試,這讓他對娘親很是愧疚,一同參與縣府兩試的兩位兄長,都一舉成為秀才,素有神通美譽的少年雖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為何文章平平、學識遠不如自己的他們,成績反而更好,他之前只當是自己臨場發揮不佳,而兩位嫡子兄長剛好表現更出彩,但是今天無意間聽到兩位醉酒兄長,說起了縣府兩試的門道,道破了天機,竟是他們父親私底下打點了考官關係。

  因為三人的爺爺,曾是京城老禮部尚書,桃李滿天下,主持過多次南苑國會試,京師縣府兩試的主考官,見著了他們爺爺,要分別敬稱一聲座師、房師,這可是官場頂天大的「師生」關係了,少年堅信這等齷齪事,爺爺絕不會去做,定然是兩位兄長的那個父親打著幌子,不惜有損家風,謀取私利。

  這也就罷了,少年雖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門,多少知曉些官場陰私,但是根據兩位兄長得意洋洋的談論,那位長房大伯,為何要故意打壓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書樓頂層,看著那麼多書架和書籍,慘然而笑,偌大一個享譽京城的書香門第,除了他這個庶出子弟,如今還有幾個家族同齡人,願意來此翻書讀書?那麼多的珍稀書籍,年復一年被束之高閣,無人問津,難道不可惜嗎?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淚,「讀書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樹……」

  發過牢騷之後,少年還是開始找書看,院試還是要考的,聖賢書還是要讀的,哪怕不為自己讀書,不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讓娘親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煩躁,他便想著先翻一本經義之外的書籍來看,一路揀選書本,最後在書樓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嶄新的文人筆札,然後少年楞了一下,他剛翻開扉頁,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手指挑開一頁,發現裡邊竟然有一枚錢幣,與南苑國制式銅錢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並非銅鐵之錢,似玉非玉,晶瑩剔透。

  錢幣夾在書籍之中,使得兩張書頁微微有些印痕,印痕處,剛好有一句讀書人都知道、卻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話。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

  少年有些奇怪,猶豫了很久,默默收入袖中,想著拿回去給娘親看看。

  不曾想這一拿,差點就釀成了大禍,之後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學時,拿出來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長無意間瞧見,竟然誣陷說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頭清供之物,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爺爺,再往後,常年潛心道家術法的老尚書,收起了那枚錢幣,而且當天就調動了府上所有信得過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兩天一夜的功夫,才仔仔細細翻遍了書樓萬卷藏書,可是無所得,沒有找到第二枚錢幣。

  老尚書下令所有人退出書樓,誰都不許對外聲張此事,否則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獨自在書樓思考許久,找到那個戰戰兢兢的孫子,帶著少年重返書樓,老人將那本當初夾著錢幣的文人筆札,一起交給少年,微笑道:「若是有兩枚這樣的錢幣,你便沒有這份仙家機緣了。放心收下吧,就該是你的,以後專心讀書,這棟書樓所有書籍,都對你開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帶出書樓翻閱。」

  因禍得福的少年接過書籍,一頭霧水。

  老尚書又說了一樁密事,語重心長道:「前朝神童出身的兩位年少狀元郎,在科舉一事上勢如破竹,都官聲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節不保,故而本朝對此深有忌諱。這次你落選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作所為,他還沒有那份歹毒心腸,也不敢有,我還沒死呢。其實是我的意思,為的就是壓一壓你,熬一熬性子,以後好在官場厚積薄發,歸根結底,官場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蕩的少年離開後,老人轉身拿出另外一本書,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卻無錢幣,但是印痕處,是一句聖賢教誨,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為只有一枚錢幣,少年無形中獨占了所有福緣。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這甚至讓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書都不敢搶奪。

  宦海沉浮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帶著一份由衷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

  山路途中,陳平安給自己做了做了一隻大竹箱,照理來說,除了那只棉布包裹,還能放置不少物件,可是陳平安還是讓裴錢背著包裹,以及那根青竹魚竿,再給她做了一根行山杖,小巧順手。

  之後山水迢迢,陳平安好像從一開始的匆忙趕路,著急離開桐葉洲,返回寶瓶洲家鄉,變得再次沉下心來,只是害苦了累慘了小女孩裴錢,那叫一個怨聲載道,只是比起最早認識時的直來直往,言語刺人,不知是讀過了一些書,還是擔心被陳平安一個惱火就丟下她不管,即便是怨言,裴錢也學會拐彎抹角說話了。

  陳平安對此從來當做耳旁風,愈發讓裴錢幽怨不已。

  隨後一路,兩人見識了許多景象,讓裴錢大開眼界,比如某次秋夜裡遇上了無數流螢,像是掛滿了小燈籠,趁著陳平安不注意,她就用那行山杖一頓劈裡啪啦,打得屍橫遍野,陳平安一轉頭,她就立即收手,裝模作樣埋頭趕路。

  他們還走過了一片古怪至極的密林,土壤肥沃,樹枝舒展,掛滿了各種飛鳥走獸的乾癟屍體。

  裴錢嚇得扯住陳平安的袖子,才敢走路。陳平安入林之前,掏出了一張陽氣挑燈符,拋向山林,發現那張普通材質的符籙驀然點燃,只是燒得緩慢,陳平安就徑直走入其中,裴錢求著陳平安給她一張符籙當做護身符,陳平安置若罔聞,告訴她如果怕那些古怪,就大聲背書,聖賢道理,是可以辟邪的。

  裴錢將信將疑,仍是一邊攥緊陳平安袖口,一邊竭力背誦那本書上的內容。

  其實那本儒家典籍很薄,上邊的所有字都認得了,書也讀完,裴錢先前就想要換一本新鮮的,別再讓她翻來倒去只看一本書了,太沒勁。可是陳平安偏偏不許,要她一遍遍讀書,還不止是看書,要讀出來,清晨時分,他練習劍爐立樁,她就要開始讀,黃昏時,他還是練習立樁,她還得讀,到最後還真給她背得滾瓜爛熟了所有篇章。

  等到兩人走出密林,沒有任何異樣動靜。

  裴錢滿頭大汗,是給讀書讀累的,嗓子都啞了。

  一直到兩人走出十數里,一棵棵大樹才開始瘋狂搖晃起來,像是在宣泄怒氣。

  隨後兩人還經過一座山谷,瀑布下的水潭旁,彩蝶紛飛,讓人眼花繚亂。

  裴錢趁著陳平安煮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殺了十數隻彩蝶,挑了只最漂亮的,啪一下,夾在了書頁之中,結果挨了陳平安結結實實一個板栗,痛得她蹲在地上抱頭哀嚎,額頭紅腫,吃飯的時候都沒個好臉色。

  兩人還遇到了砍柴下山的樵夫,還吃了人家一頓飯,陳平安想要給些錢,憨厚淳樸的那家人只是不肯,如何都不答應,陳平安只得作罷,走出籬笆院子前,要裴錢跟人道謝,飯沒少吃的裴錢可不太樂意,只是無意間瞥見陳平安的眼神後,立即乖乖跟人鞠躬道謝。

  兩人走出了綿延大山,又遇大河,裴錢第一次看到了拉著大船的縴夫,烈日之下,那些男人喊著號子,看得她目瞪口呆,然後偷著樂呵,好像天底下過得慘兮兮的人,還真不少哩。但是很快收起笑臉,要是給那個傢伙瞧見了,又沒好果子吃了。上次不過是自己拾取柴火稍稍少了點,他要饑腸轆轆的自己只許吃一小碗米飯,唉,這個陳平安真是難伺候,有錢的大爺就是欠揍,等她用手中行山杖偷偷練出了絕世劍法,一定要打得他哭爹喊娘,到時候看他還怎麼用眼神瞪自己。

  在山吃山在水吃水。

  行走在河水邊,她突然想要釣魚了,便要陳平安幫她做一根魚竿,可他理都沒理她,裴錢只好自己拿著柴刀去劈了棵粗壯青竹,砍倒之後,才意識到這哪裡是魚竿,做竹蒿還差不多,哭喪著臉挑了根細的,好在陳平安這個守財奴吝嗇鬼,倒是沒太過分,給了她魚鈎魚線,只是兩人同樣是釣魚,隔著沒多遠,陳平安魚獲不斷,還有條得有她一臂長的大鯉魚,可她從頭到尾就沒個蝦米咬鈎,難道連水裡的傢伙也看人下碟,狗眼看人低?恨不得跳進水裡,用魚竿砸死河裡所有魚蝦。

  但是那晚上的一大鍋魚湯,吃得裴錢眉開眼笑,忐忐忑忑跟陳平安要求吃三碗米飯,說今兒釣魚花光了力氣,得拿大米飯補補,魚湯她會少喝一點的,不會跟他搶就是了,她本以為不會答應,不曾想那傢伙竟然點了頭,這一頓飽餐,魚湯澆入米飯,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香噴噴的美味了吧,反正吃得她肚子滾圓。

  後來她又跟著陳平安釣了一次魚,還是胡亂拋出和甩起魚竿,總之魚鈎依然沒有半點動靜

  倒是那個傢伙釣上了一條極大的青魚,光是較勁,就花了最少一刻鐘,看著陳平安在岸邊跑來跑去,她看得直翻白眼,你一個會劍術又會仙法的傢伙,被一條蠢魚兒這麼戲耍,不跌份嗎?

  看著自己「穩如山岳」的魚竿,埋怨著躲在水底下那些不給她半點面子的傢伙,裴錢重重嘆了口氣,只覺得空有一身好本事,奈何天公不作美,害得她無用武之地啊。

  所以她打算這輩子都不再釣魚了,花了那麼多耐心和氣力,沒有收穫,還做它什麼?

  那天午飯,陳平安破天荒跟她聊了一些釣魚的技巧。

  道理聽得懂,可是裴錢還是不願意學他釣魚,但是陳平安說下次釣魚,他會親手教她,她這才沒有扔掉那只魚竿。

  她試探性說了一句,「魚湯是好吃,可是頓頓吃,有些吃膩歪了唉,咱們不如吃點別的吧?」

  陳平安回了她一句,「好啊,你去找東西來。」

  裴錢裝傻,「我年紀太小,有心無力呢。」

  第二天釣魚,陳平安沒有用他那根魚竿,拿了裴錢的魚竿,等待了半天,舍了那些小魚啄食魚餌不管,在一條約莫七八斤重的大魚咬鈎後,猛然提竿,魚竿綳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恰到好處,在旁邊打哈欠了半天的裴錢立即瞪大眼睛,陳平安讓她趕緊接過魚竿,由她來對付這條大魚,裴錢一個蹦跳起來,拿過桿子後,接下來一幕,看得陳平安不忍直視。

  雙手死死抓緊魚竿,靠著結實粗壯到不講理的的那根青竹桿子,小女孩咬牙切齒,二話不說,就開始拼了命往後拽,陳平安之前說的那些門道,什麼慢慢遛魚,收線放線,不著急讓大魚見光,一點點卸去魚兒的勁道,要它嗆幾次水,裴錢一句都沒聽進去,就想要靠著蠻勁把它拖上岸。

  好好一個本該優哉遊哉的釣魚,卻給裴錢折騰得像是在跟人拔河。

  魚不小,又在水中,還是條有勁的青魚,相反裴錢力氣則不大,一個不小心,枯瘦小女孩踉蹌幾步,竟是連人帶魚竿給那條大魚拖進了水裡,她曾經還笑話陳平安胡說八道,天底下哪裡會有魚兒嗆水的道理,這會兒就輪到裴錢嗆水了,她可不會游泳,但是一股狠勁上來後,竟是死都不願意鬆手。

  最後還是陳平安把她從水裡拎上岸,魚竿已經被大魚拖拽而走。

  這一次裴錢沒有哭得撕心裂肺,落湯雞似的小女孩,站在岸邊,張大嘴巴,無聲而泣。

  魚兒沒了,今晚的魚湯沒了,魚竿也沒了,哪怕知道還有乾糧,餓不著她,還會有飯吃,可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這麼傷心。

  陳平安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和河水,卻也沒有安慰她。

  只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場景,那會兒沒有遇到擅長釣魚的劉羨陽之前,不知道裡頭的講究,不會挑時段,不會挑地點,釣魚經常無功而返,大太陽天,一個下午能把人曬得皮膚生疼,大概也是這般心情吧。

  之後那頓飯,當然就只有醃菜和米飯了。

  去小帳篷換了一身衣裳,吃飯的時候,裴錢悶悶不樂,陳平安笑問道:「膽子怎麼突然這麼大了,不怕淹死在水裡?」

  蹲在旁邊的裴錢低頭扒著米飯,含糊不清道:「不是你在旁邊嘛。」

  陳平安打賞了一個板栗,裴錢猛然抬頭,氣憤道:「為啥這也打我?我都要傷心死了!」

  陳平安笑道:「吃你的飯。」

  裴錢冷哼一聲,轉頭望向河水,自己好不容易親手做出來的魚竿沒了,有點傷感。

  陳平安說了一句,「我那根魚竿,送你了。」

  裴錢有些疑惑,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咧嘴笑道:「那我以後經常借你釣魚啊,我大方著呢。」

  陳平安給氣笑了。

  就她這份伶俐勁兒,怎麼就不願意用在讀書寫字上邊。

  陳平安只在夜深人靜她酣睡的時候,才會趁著守夜,默默練習六步走樁和劍術正經。

  他們經過一座小城鎮,添了些東西,陳平安給她買了一身新行頭,裴錢歡天喜地。當晚睡在一座小客棧,裴錢已經很久沒睡床鋪了,開心得在床上打滾,但是她猛然間發現窗口那邊,蜷縮著一隻白貓,盯著自己。

  裴錢跳下床,嚷嚷著「造反啊,敢瞪我」,拿了斜靠桌子的那根行山杖,就去戳那白貓。

  白貓還真被她說中了,要造反,非但沒有被驚嚇逃走,反而在窗口上輾轉騰挪,身形靈活,躲過一次次行山杖的襲擊,偶爾對著裴錢低聲嘶叫幾聲,裴錢氣喘吁吁,撐著行山杖,瞪大眼睛,「何方妖孽?!速速報上名號,饒你不死!」

  裴錢當然是逗著玩。

  可是那只白貓竟然「瞥了眼」自己,口吐人言,「瘋丫頭片子,腦子有毛病吧?」

  它轉過身去,縱身一躍,就此離去。

  嚇得裴錢丟了行山杖,就去隔壁使勁敲門。

  陳平安開門後,裴錢顫聲道:「剛才有只貓,會說人話!」

  陳平安點頭道:「我聽到了。」

  瞧著陳平安毫不驚訝的模樣,裴錢怔怔道:「這又不是在大山裡頭,也有妖怪?」

  陳平安坐回桌旁,繼續翻看那本倒懸山購買的神仙書,點頭道:「市井坊間,多有精魅鬼怪,並不稀奇,大多數都不會驚擾世人,一些大戶人家,還會豢養許多有意思的精魅,比如有些富貴女子,嫁妝之中,會有好多種小傢伙,生有翅膀,能夠飛掠空中,如婢女丫鬟一般,能夠幫主人梳妝打扮、塗抹脂粉。」

  裴錢委屈坐在桌對面,趴在桌上,「不會嚇死人嗎?我剛才就差點嚇破了膽子。」

  陳平安笑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等你走過了更多的山山水水,就會見怪不怪了。」

  裴錢感慨道:「這樣啊。」

  陳平安隨口道:「之前我們見到那位在山頂泉水煮茶的老翁,還有在溪畔洗頭的女子,其實都是山中精怪,也沒有傷人之意,反而嚮往世俗人間的生活,你不是跟他們聊得挺投緣嗎?」

  裴錢目瞪口呆。

  老頭兒和藹可親不說,那個梳洗完頭髮的漂亮姐姐,還用樹葉吹了一支曲子給她聽呢。

  裴錢皺著臉,膽戰心驚。

  陳平安笑道:「就他們不是人,其餘遇到的,都跟我們一樣。」

  他們這一路,其實還遇到了督促百姓鋪路造橋的地方官員,遊山玩水的膏粱子弟和名士文豪,以及看得裴錢眼睛發亮的花魁女子,盛裝打扮,等於身上掛滿了錢啊,還有那一人一馬行走江湖的遊俠兒,高坐馬背,臉色倨傲地跟陳平安他們問路,把裴錢氣得不輕。

  裴錢突然問道:「那個小不點呢?」

  她說的是蓮花小人兒。

  陳平安笑道:「它可不願意見你。」

  裴錢站起身,去自己屋子從包裹裡拿了那本書,回到陳平安這邊,陪著他一起看書。

  她這是暫時不敢去那邊,害怕那頭白貓回來報仇,她如今劍術練得還不行,想要斬妖除魔,還沒啥底氣。

  陳平安合上書,悄然拿出那幅畫卷,如今已經砸下去九顆穀雨錢了,仍是沒能讓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走出畫卷,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陳平安攤開畫卷,手中拿著一顆穀雨錢。

  最後一顆,再沒有結果,就只能作罷了。

  拿穀雨錢填一個無底洞,他陳平安的錢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但是當陳平安將穀雨錢「丟入」畫卷中後,仍是泥牛入海,霧氣升騰都是有,可也就只是這樣了。

  裴錢已經放下那本頗為破損褶皺的書籍,站在陳平安身邊,他關於此事,並不刻意遮掩,所以畫卷吃錢的場景,裴錢已經看了好多次,看到陳平安又一次失望,她笑嘻嘻道:「我要是改姓鄭,會不會更好一點?」

  裴錢,賠錢。鄭錢,掙錢。

  陳平安嘆了口氣,就要收起畫卷。

  轉頭望去,打開通風的窗戶那邊,站著一隻白貓,它沒有看陳平安,而是對著裴錢譏笑道:「小丫頭你吃屎去吧。」

  然後它一閃而逝,去隔壁桌子上拉了一坨屎。

  裴錢一頭霧水,陳平安哭笑不得,還真記仇,這倒是跟裴錢如出一轍。

  陳平安突然心中驚悚,站起身,一把將裴錢拉到身後。

  一個斜背著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坐在窗臺上,笑眯眯望向陳平安,白貓跳到他肩頭,蜷縮而踞。

  陳平安在南苑國京城,遠遠看過一眼小道童,後來與種秋交談,知道這個傢伙的大致身份,稱呼老道人為「我家老爺」,是負責藕花福地的敲鼓飛升之人。

  小道童瞥了眼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嗤笑道:「品相一般般嘛,算不得最拔尖,比我的這只養劍葫,差了十萬八千里。」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找我有事?」

  小道童自顧自說道:「你們寶瓶洲不是有兩隻最好的養劍葫嘛,你怎麼沒撈到手?」

  正陽山仙子蘇稼落魄之前,曾經擁有一隻紫金葫蘆。

  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也有一隻銀白色養劍葫,後來到了阿良手上,又被阿良送給了李寶瓶。

  小道童雙手撐在窗臺上,搖晃著雙腿,「世間有七隻養劍葫蘆,是道祖親手栽種的一根葫蘆藤上結成,最為珍稀,養出來的飛劍,分別數量最多,成形最快,最堅不可摧,最鋒芒無匹,最養主人體魄,飛劍最小,真正殺人於無形。至於最後一隻,就是我背著的這個了,知道有什麼玄妙嗎?」

  陳平安不答話。

  裴錢躲在陳平安身後,雖然很好奇,但是不敢探頭探腦。

  小道童見陳平安當啞巴,覺得有些無趣,肩挑白貓,輕靈跳下窗臺,走到桌旁,指了指那幅卷起的畫軸,「我家老爺,要我捎話給你,幫你挑選五人,以及匆忙趕走你,有些過意不去,便破例讓我來說些事情給你,一個是那把油紙傘,好好收好,別隨意丟棄了,有它在身邊,你就會被遮蔽氣機。二個是你挑選的第一幅畫卷,我會提醒你一次,只有一次,直接告訴你所需穀雨錢的數目。比如這幅畫有魏羨的,就是……」

  他笑著伸出兩隻手。

  肩頭上那只白貓,懶洋洋提起一隻爪子,小道童笑道:「是十一顆。」

  說到這裡,小道童有些遺憾,又有些幸災樂禍,關於四幅畫所需穀雨錢的總數,是老道人定下的,但是具體分攤到每一幅需要多少顆,則是他的安排了,這些內幕,陳平安不會知曉。小道童本以為陳平安會一定選擇武瘋子朱斂的,那麼陳平安就有苦頭吃嘍。

  沒想到那個蓮花小人兒從中作梗,無意中幫陳平安挑了魏羨。

  陳平安問道:「那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數目?」

  小道童嬉笑道:「只要在你投入最後一顆之前,我告訴了你答案,就不算壞規矩,我家老爺不會責怪的。」

  小道童看到陳平安沒什麼惱羞成怒的表情,愈發無趣,揮揮手,「就這些了,希望咱倆以後都沒有見面的機會,看到你就煩。」

  陳平安不以為意,問道:「最近有沒有可以去往寶瓶洲的仙家渡口。」

  小道童很不願意告訴陳平安,可一想到自家老爺的脾氣,只得報上了地點,不敢造次。

  小道童看到陳平安身後探出的那顆小腦袋,冷哼一聲,似乎十分不滿,不願意多看她一眼,一個後掠,帶著肩頭的白貓,一起從窗口那邊消逝無蹤。

  陳平安重新打開畫卷,丟入第十一顆穀雨錢。

  毫不猶豫。

  霧氣彌漫,籠罩整個房間。

  陳平安拉著裴錢後退幾步,離著桌子有五六步遠,養劍葫內初一和十五,已經蓄勢待發。

  有一位身穿龍袍的矮小男子從畫卷中「拔地而起」,站在桌上,然後走到凳子上,再走到地面上,看著陳平安,這位南苑開國皇帝板著臉說道:「魏羨,見過主人,以後殺敵,但憑吩咐。」

  陳平安點了點頭。

  然後兩人相視無言,氣氛凝滯,有些尷尬。

  魏羨突然說道:「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氣。」

  陳平安無言以對。

  裴錢覺得自己算是長見識了,娘咧,這傢伙也太臭不要臉了吧?

  魏羨環顧四周,緩緩道:「主人有無不惹眼的衣衫,我換一身,然後今夜去外邊逛蕩,領略一下浩然天下的大好山河,主人何時動身趕路了,我自會出現。」

  陳平安拿出一套嶄新衣物給他,魏羨脫了龍袍,換上樸素陳平安的衣衫,單手撐在窗臺上,一躍而出,跳上牆頭,消失在夜色中。

  裴錢問道:「大晚上的,看啥大好山河?」

  陳平安無奈道:「這我哪裡知道人家是怎麼想的。」

  一夜無事。

  裴錢回到自己屋子,看到了桌上那坨屎,氣得她咬牙切齒。

  第二天啓程,陳平安和魏羨果然出現在客棧外。

  在那之後,魏羨就不再說話了。

  魏羨身高還不如陳平安,很難想像這是一位開國皇帝,而且還是那代的天下第一大宗師,武力卓絕,被後世譽為沙場陷陣萬人敵。

  久而久之,裴錢就習慣了魏羨的存在,因為當他不存在就可以了。

  在冬末時分,三人臨近一座邊陲小鎮,再往北,就是桐葉洲勢力較大的大泉王朝了,而小道童所說的那座仙家渡口,就在大泉王朝的最北端。

  行走在邊境上,看到小鎮之前,裴錢哀求陳平安,「再給我一張符籙吧,就是那個會發出金光的那張。咻一下,就擋住了那頭青色大水牛。」

  陳平安只是在深思著事情。

  裴錢不願罷休,「又不是要你送我,我只是貼腦門上,就能走得快了。求你了。咱們不是在趕路嗎,你就不想我走得快一些,早點回到那個什麼大驪龍泉?」

  啪一聲。

  果真貼在了裴錢的額頭。

  還是歪斜貼著,恰好不擋她的視線。

  裴錢立即笑開了花,果真快步如飛。

  自己腦門上貼著一座南苑國京城的大宅子呢,怎麼會感覺累呢?貼著它走路,就好像在自家大宅子散步哩。

  跟在兩人身後的魏羨,看了眼裴錢,大概心情與那頭白貓差不多,覺得這個丫頭片子腦子有毛病。

  陳平安腰間懸佩長劍痴心和狹刀停雪,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身後魏羨從一開始的步履略顯沉重,到現在的輕鬆自如,裴錢看不出蛛絲馬跡,陳平安則心知肚明。

  當三人走上一座山坡,發現不遠處塵土飛揚,有百餘騎且戰且退,地上已經有數十具屍體,這些騎卒像是在拼死護著一位老人。

  陳平安眼中,更多是追殺那些騎軍的兩名練氣士,其中一人是劍修。

  而在魏羨看來,更多注意力還是那支騎軍,眼中有些激賞神色,自言自語道:「百戰之兵,下馬為銳士,上馬則鐵騎,應該就是大泉王朝的姚家邊軍了。」

  裴錢如今可不怕這個矮小漢子了,納悶道:「你咋知道這些的,平日裡你四處逛蕩,就為了打聽這些?」

  魏羨置若罔聞,眼神炙熱。

  南苑國曾經以鐵騎甲天下,著稱於世,硬生生打得草原騎軍退回塞外,差點向南苑國納貢稱臣。

  魏羨一人之功。

  陳平安突然轉頭,沉聲問道:「姚家邊軍?確定?」

  魏羨板著臉,連說話的意思都沒有,浪費他口水。

  山坡一震,陳平安轟然而起,從天而降,剛好將逃亡鐵騎和兩名練氣士雙方,攔腰截斷。

  他曾經答應過齊先生,或者說答應過那片唯一願意飄落到他手上的槐葉。

  所以今天陳平安遇姚而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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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8 02:28:48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一章 槐葉姚

  雙方對峙,只是姚家鐵騎換成了一位從天而降的陳平安。

  劍修輕聲說了不急二字,那名「扈從」便耐著性子,腳尖拈著泥地,百無聊賴。

  那名中年劍修,身穿素白麻衣,一場實力懸殊的廝殺,使得他沒有沾染半點血跡。

  男子容貌俊逸,只是眼眸狹長,嘴唇單薄,使得整個人的氣質略顯刻薄。他並無佩劍,一把本命飛劍,與劍客佩劍等長,出竅殺敵之時,如有火龍盤踞,那支姚家鐵騎的刀槍與之觸碰,根本擋不住一下,好似被刀切豆腐。

  他身旁站著的扈從,是一位身材魁梧的純粹武夫,身披神人承露甲,也就是山上俗稱的甘露甲。

  陳平安對這類兵家甲丸並不陌生,曾經就從那位古榆國國師身上剝落下一件,後來在倒懸山又購置了一件品秩極高的破碎甘露甲,後被陸台修繕如新,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穿戴,畢竟陳平安身上的金醴法袍,更加珍稀。

  兩人配合嫻熟,劍修駕馭本命飛劍殺敵,武夫護在劍修身側,防止姚家鐵騎的漏網之魚,近身搏殺劍修,以及幫劍修遮擋那些手弩或是馬弓的箭矢,好幾次箭矢攢射而來,角度刁鑽,這名純粹武夫乾脆就以身軀遮擋那幾枝箭矢的路線,最後不過是在雪白甘露甲表面,濺起一點火花而已,這點甲丸儲藏的靈氣損耗,恐怕都不用花費一枚雪花錢,而對方往往要付出一條鮮活性命的代價。

  山澤野修,最喜歡富貴險中求,一遇上機緣,就敢鋌而走險,那些突然被尋見、發掘出來的上古真人茅廬、仙家府邸、洞天福地破碎後的大小秘境,一經現世露面,必然有野修蜂擁而去,為了爭搶一件靈器法寶,打得雙方腦漿子四濺,圖什麼?還不是為了獲得這種碾壓他人的快感,要麼依仗神兵利器殺人,要麼憑藉護身法寶,刀槍不入,術法不侵,讓對手心生絕望。

  劍修在戰場上閒庭信步,一把飛劍,方圓百丈內,劍光如虹,一條條鮮紅流螢的殘影。

  武夫如影隨形,嚴密護住中年劍修的四面八方。

  中年劍修人如其劍,乾脆利落,不做絲毫多餘舉動。

  可那魁梧武夫就不同了,本身性情暴戾,又不能放開手腳追殺鐵騎,廝殺得不夠酣暢淋漓,所以每次劍修重創了姚家精騎,跌落馬背,無論是當場斃命,還是,只要在兩人行進路線上,就會被他一腳踩爛頭顱,或是一腳踩凹騎卒胸膛,模糊血肉和破碎甲胄攪在一起,慘不忍睹。

  天上掉下個人?

  中年劍修眼攔路之人,停下腳步,以一洲雅言笑問道:「是大泉劉氏的新供奉?」

  桐葉洲,山水多阻絕,按照那本神仙書記載,相較於寶瓶洲,更加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所以各國上層人士,往往精通桐葉洲雅言,尤其是禮部衙門官員,

  那魁梧武夫沒好氣道:「先生費這話做什麼,直接宰了便是,不過是個七境以下的武夫,這般年輕的武學天才,殺起來更痛快。」

  劍修笑道:「憑空多了一條大魚,不正合我意嗎?」

  雖然劍修停下腳步與陳平安交談,可是劍修的那把飛劍,懸停在姚家鐵騎逃亡方向的最前邊。

  這場追殺,除了先前兩人合力偷襲,驚險斬殺掉姚家鐵騎的那名隨軍修士,此後劍修一直就是駕馭飛劍,先殺最外圍的姚家鐵騎,率先突圍之人先死,這就是他的遊戲規矩。

  老人披掛甲胄與四周騎卒並無兩樣,應該都是大泉王朝的邊軍制式輕甲,他捂住腹部,指縫間皆是鮮血,雖然處境凄涼,可老人始終神色自若,並無半點頽喪怯懦。哪怕麾下精銳護著他,死傷慘重,大好兒郎,沒有凱旋返鄉,甚至沒有轟轟烈烈戰死邊關,而是死於這種骯髒的廟堂黨爭中。

  老人眼眸深處有愧疚和哀傷,但是沒有半點流露在臉上。

  戎馬生涯數十載,見慣了生生死死,加上為將者慈不掌兵,這位權傾南方邊境的老將軍,鎮定異常。

  剩下百餘姚家鐵騎,死死護住老人,並沒有因為刺客的强大,便心生怯意。

  姚氏治軍,法度森嚴。

  例如姚氏子弟,無論嫡庶,年少時就已弓馬熟諳,十五歲之後,都要投軍入伍,一律從底層斥候做起,姚氏男子,死於邊關戰事,不計其數。

  以至於姚氏寡婦的說法,傳遍數國。

  陳平安沒有轉身望向那支騎軍,而是問了老將軍一個奇怪問題,「將軍姓姚?祖上與寶瓶洲北邊大驪王朝的姚氏,可有關係?」

  老人皺緊眉頭,「大驪王朝?不曾聽說。」

  老將軍稍作猶豫,「不過我大泉姚氏先祖,的確來自寶瓶洲,但是具體何處,先祖對此諱莫如深,當初命人撰寫家譜,只提到了龍窯二字出身,以及一些家鄉的風土人情。而且明言不許後世子孫,去寶瓶洲尋祖訪宗。」

  陳平安再問:「將軍的先祖可曾提及什麼街巷名字,或是……一棵樹蔭茂盛的大柳樹?」

  老人雖然很想點頭,興許就可以與這個怪人攀上關係,說不定可以贏得一線生機,可是光明磊落的耿直心性,不由得他如此行事,況且涉及祖先籍貫,後世子孫哪裡好胡亂攀扯,沉聲道:「沒有說什麼街巷,也沒有什麼柳樹,只說故鄉的槐花滋味不錯,代代相傳,我大泉姚氏祖宅大院,就種植有一棵千年老槐。」

  陳平安這才轉過頭,對那位老人笑著點了點頭,「明白了。」

  老人愈發疑惑,你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麼?

  劍修似乎也在等待什麼消息,眼角餘光一直飄忽不定,彷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打趣道:「你們倆拉家常,聊完了沒?聊完了咱們就辦正事。」

  陳平安雙手按住痴心劍柄和停雪刀柄上,問道:「是有人花錢買凶殺人?你們則收錢替人消災?」

  中年劍修一臉無奈道:「你話很多唉。」

  陳平安笑道:「不常見的,你們剛好碰上了。」

  夾雜在姚家鐵騎當中,有一位與老將軍面容有幾分相似的少年騎卒,看看那個凶神惡煞、殺人如割麥子的劍修,再看看一襲白袍、兩袖清風的年輕人,少年邊軍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一名與老將軍隔了兩個輩分的年輕驍將,總算有機會喘口氣,與主公說幾句話,先前只能一路逃亡,眼睜睜看著一位位袍澤死於飛劍之下,實在是狼狽不堪,這位及冠之齡的年輕驍將,臉上被劍修飛劍割裂出一道血槽,皮開肉綻,十分凄慘,可是年輕人全然不在意,只是輕聲問道:「將軍,以那名歹人劍修展露出來的飛劍神通,不應該讓我們放出訊號給三爺和九娘的。」

  老人一直盯著那個遊俠兒的背影,聽到身邊親信的問題後,冷笑道:「我們既是目標之一,更是誘餌。」

  年輕騎將顯然是姚家鐵騎的嫡系,知曉許多邊軍和朝廷內幕,小心翼翼道:「那麼朝廷之前秘密借調我們大半數軍中修士,去參與金璜府君和松針湖水神之爭?」

  老將軍低聲感慨道:「這也算是幕後之人的陽謀了,既能讓南邊敵國內耗元氣,也為我們這次遇襲埋下伏筆。這絕不是一個繁露馬氏可以做到的……」

  陳平安轉頭問道:「敢問姚老將軍,為何被這兩人追殺?」

  老人笑道:「可能是沙場恩怨吧。」

  這場陰謀,涉及大泉朝堂一些密事醜聞,老人當然不願多說。

  姚家邊軍,一向對歷代劉氏皇帝忠心耿耿,遠離廟堂紛爭,誰當了皇帝,就聽命於誰,不摻和任何風波。

  但是最近十年間,出現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意外。

  按照祖訓家規,姚氏女子,不外嫁世族豪門,只與地方士族通婚聯姻。

  可是老人的年幼女兒,當年與一位遊歷邊境至此的年輕人,一見鍾情,男子也品行、才學俱佳,兩人還並肩作戰,出生入死過。本該是喜結連理的好事情,成為一對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只是老人當時恪守家規,不贊同此事,他女兒不愧是姚氏女子,便默默承受下這份相思之情,給那人寫了一封絕交信,不曾想那名大泉王朝的頭等世家子,竟然再次來到邊關,大雪天,堂堂吏部天官之嫡長子,在姚氏祠堂外跪了一天一夜,姚家上上下下,皆動容不已,最後實在是沒理由拆散這對鴛鴦,老人就答應了女兒與他的婚事,但是老人這一輩人,沒有任何一人赴京參加婚宴,在那之後他女兒也有回娘家過一次。

  老人與那位位高權重、執掌天下官吏升遷之路的親家,更是從無書信往來。

  可即便如此「不近人情」,依舊撇不清女子姓姚的事實。

  只是一次破例而已,十年後,就帶來了家族覆滅之隱患。

  先是去年老將軍的那位尚書親家,被廟堂死對頭的繁露馬氏,暗中指使言官,大肆彈劾,吏部尚書被龍顔震怒的皇帝陛下,狠狠申飭一番,嚇得他回到家後,就立即動筆,趕緊上書一封,措辭凄涼,「體態孱弱,垂垂老矣,猶然不如稚童,牙齒所餘不過三兩顆,與『鮮』字無緣已久」,主動要求告老還鄉。

  皇帝陛下不准,但是老尚書在吏部衙門的聲勢,跌落谷底。

  只是這次除了根深蒂固的黨爭,真正麻煩的地方,還是牽扯到了儲君,京城又多了很多不講規矩的外鄉人,位居廟堂要津,推波助瀾。有意思的是,三位皇子,都很出類拔萃,各有擅長,放在大泉任何朝代,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人選。

  京城官員的起起伏伏,邊陲將領的東跑西調,讓人目不暇接。

  連遠在南方邊境的姚家鐵騎,都沒辦法置身事外,大泉王朝最近這些年的暗流湧動,其中凶險,可想而知。

  劍修廝殺只在一瞬間。

  那柄懸停在姚家鐵騎外圍的本命飛劍,從馬隊中間一掠而過,好在中年劍修為了追求極致速度,揀選了一條路上沒有障礙的最快路線,不然恐怕這一劍又要刺透好幾顆頭顱。

  陳平安推劍出鞘,雙指並攏作劍訣,駕馭竇紫芝這把耗費家底的法劍痴心,抵禦從背後迅猛而至的劍修飛劍。

  中年劍修心一沉,年紀輕輕的不速之客,不但是一名劍師,那把佩劍竟然能擋住自己本命飛劍「燈燭」?難不成還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寶?不然以燈燭的鋒芒,江湖上所謂的神兵利器,根本就經不起飛劍燈燭的一擊,可那把佩劍好似連一個缺口都未崩開。

  魁梧扈從有些幸災樂禍,「先生,還不急嗎?」

  中年劍修並未動怒,微笑道:「試試此人深淺,就當陪他玩一會兒,我有自保的本事。」

  「如此甚好!」

  身披甘露甲的純粹武夫,猙獰大笑,一腳踩出一個坑窪,暴起前沖,對著那個年輕人就是五六丈外一拳遞出,拳罡洶湧,罡氣碗口粗細。

  陳平安一手負後,縮在袖中,在駕馭痴心一次次抵御劍修飛劍之際,抬起手臂,以掌心迎向那道拳罡。

  五指一抓。

  拳罡竟是直接被陳平安捏碎。

  魁梧扈從哈哈大笑,倒也沒有半點慌張神色,本就是試探性一拳,五成功力都不到,「先生,道行不算淺了!至於到底有多深……」

  一身雪白甲胄的漢子輕喝一聲,驟然加速前沖,眨眼之間就來到陳平安身前數步外,右手猛然掄起一臂,這一拳遞出之時,由於出拳快若奔雷,魁梧漢子的整個右側肩頭,都綻放出雪白光彩。

  砰然一聲。

  依然用手掌擋下了披甲漢子的一拳。

  這名刺客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解,眼前年輕人,紋絲不動?

  雖然疑惑,但沒有耽誤抬腳的一記狠辣膝撞,武夫搏殺,尤其是高手之戰,念頭急轉的同時,每次出手還要發乎本能,甚至要快過「心意和想法」,這才算真正登堂入室了。

  陳平安背後那只手離開袖子,輕輕一拍眼前白甲扈從的膝蓋,使得他身體一個前傾,然後一肘錘在此人胸口。

  身披神人甘露甲的魁梧武夫,被一肘打得向後飄蕩而出。

  只是那一拳猶然被陳平安握在手心,於是被一扯而返,陳平安一拳砸在那人心口外的甘露甲上。

  魁梧漢子轟然倒飛出去,摔在十數丈外的地面上。

  只是身負兵家甲丸,受傷很輕,只是體內氣機震蕩更多一些,嘴角滲出一絲血跡而已。

  手掌一拍地面,漢子重新起身,吐出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左右咧嘴,埋怨道:「先生,他娘的這傢伙到底是劍師,還是橫煉體魄的外家拳宗師?」

  中年劍修站在他身後,笑容玩味,「你還不許一個武學天才兩者兼具啊?」

  漢子深呼吸一口氣,轉頭看了眼山坡頂上的魏羨,心情不再輕鬆,對劍修說道:「那這小子就真是該死了。先生,你玩夠了沒有,咱們可千萬別陰溝裡翻船,這傢伙可不是一個人來的。」

  劍修點點頭,「大泉劉氏和姚老兒的香火情,應該就這麼點了,既然如此,那就可以開始起網了。」

  劍修吹了一聲口哨,極其尖銳。

  片刻之後,劍修身形往一側迅猛狂奔而去,一招手,本命飛劍不再糾纏那名年輕劍師,由實轉虛,沒入他胸前,如魚線入深潭,轉瞬不見,本命飛劍返回竅穴溫養。

  那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從一楞之後,二話不說就開始跟著劍修逃遁遠去。

  陳平安雖然不清楚為何兩名刺客,為何就此離去,但他沒有攔阻。

  劫後餘生的姚家鐵騎,更是蒙在鼓裡,面面相覷。

  老將軍權衡一番,翻身下馬,對身邊攙扶他的年輕騎將下令道:「派遣一伍斥候出去偵查情況,其餘人就地休整。」

  五名邊軍斥候如撒網一般,策馬向四面八方游曳而走。

  陳平安緩緩走向魏羨和裴錢那邊。

  姚老將軍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出聲,想要道一聲謝,只是剛要開口,就扯動腹部傷口,只得閉嘴,但是對著那個年輕人的方向,遙遙抱拳,算是無聲致謝。

  對方能夠仗義出手,以一己之力攔下兩名穩操勝券的刺客,已算仁至義盡,老人可沒那臉皮提出得寸進尺的要求。

  半炷香後,一支騎軍疾馳而至,除了十數騎滿身鮮血的姚家邊軍,更多還是二十餘位陌生面孔,不是雙眼神光湛然、肌膚晶瑩如玉的練氣士,就是氣勢磅礡的武道宗師,這些人衆星拱月,嚴密護著一位身穿錦袍的男子,此人約莫三十歲出頭,面如冠玉,顯然是這些高手的主人。

  臨近老人所在的姚家邊軍,這人擺擺手,很快騎隊分開,男子一騎獨出,率先來到,勒繮而停,朗聲笑道:「姚老將軍,所幸我沒有來晚。」

  老將軍正要起身作答,那人已經翻身下馬,握著馬鞭使勁揮了揮,「老將軍有傷在身,不用多禮。」

  老人仍是執意起身相迎。

  他加快腳步,徑直牽馬來到老人身前,輕聲道:「姚氏這樁禍事,歸根結底,還是因我和李錫齡而起,這次我既然剛好在邊境,沒理由袖手旁觀,希望老將軍理解,若非情況緊急,我是絕不會露面的。」

  老將軍轉移了話題,沉聲道:「殿下千金之軀,豈可輕易涉險。」

  男子笑道:「姚將軍身為征南大將軍,我大泉正二品高官,出生入死幾十年,就不值錢了?」

  老人苦笑道:「殿下!」

  男子揮揮手,笑道:「來都來了,做也做了,姚將軍的教訓,我也聽過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了?這些刺客,未必沒有後手。」

  老將軍無奈一笑,道:「全憑殿下吩咐。」

  男子突然以手中馬鞭指向對面山坡,「那撥人是?」

  老人解釋道:「若非他們拖延時間,我撐不到這會兒。有些墨家遊俠兒的風采,殿下不用多想,萍水相逢,咱們不用畫蛇添足了。」

  男子點點頭。

  他突然一拍腦袋,趕緊從袖中拿出一隻小瓷瓶,拔出塞子,頓時香氣彌漫,倒出一顆墨綠丹丸在手心,遞給老人,「這是皇宮裡頭珍藏的療傷秘藥,老將軍吞下即可。」

  老人不疑有他,與這位皇子殿下道了一聲謝,毫不猶豫便拋入嘴中,吞入腹中。

  男子笑意更濃,親自攙扶老人,走向他帶來的一輛馬車。

  山坡之頂,陳平安目送他們離去。

  他拿出那枚兵家甲丸,遞給魏羨,後者沒有立即接手。

  陳平安解釋道:「這是兵家甲丸,名為神人承露甲,灌入真氣,身上就可以披掛甲胄,跟先前那名武夫差不多,可以自行抵禦刀劍和術法。除非被一次性穿透甲胄,或是反復捶打某一處,一般來說,靈氣耗盡之前,就是護身符。對付劍修的本命飛劍,卓有成效。」

  甲丸的品秩高低,往往跟儲藏靈氣多寡,直接掛鈎。

  所以大致三種,被山上戲稱為水窪甲,池塘甲,大湖甲。

  神人承露甲,位列第三等,幾乎都是水窪甲的品相,但是倒懸山靈芝齋售賣的這一件,極為特殊,極有可能是一副祖宗甲,即最早一撥甘露甲,為兵家大師精心打造,可謂寒門貴子了。

  魏羨推回陳平安的手,笑道:「無功不受祿,回頭我立了功,再拿不遲。」

  陳平安笑著收起來。

  裴錢滿臉期待道:「他不要,送我唄?」

  陳平安根本沒理她。

  此後三人路線,與姚家鐵騎不在一個方向上,他們趕往那座依稀可見輪廓的邊陲小鎮。

  路上,魏羨難得多說了幾句。

  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

  「公子是想做那道德聖人,求三不朽?」

  陳平安忍俊不禁,笑著搖頭道:「當然不是。」

  要是真有此志向,陳平安當初早就認了文聖老秀才當先生了。尤其是桐葉洲之行,使得陳平安愈發堅定。

  魏羨又問,「那公子是想謀取大勢,爭王爭霸?」

  陳平安啞然失笑,指了指自己,「就我?」

  魏羨最後問,「那就是獨善其身,證道長生?」

  陳平安反問道:「你問這些做什麼?」

  魏羨閉口不言。

  陳平安也不願多說什麼,一行三人就此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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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8 02:29:12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二章 偶遇

  進入邊陲小鎮之前,途徑一座孤零零的客棧,店外掛著皺巴巴的破舊酒招子。

  陳平安晃蕩了一下酒葫蘆,就決定去添些酒,酒水的優劣,陳平安喝得出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桂花島的醇釀,都喝過,路邊街角酒肆的酒水更是沒少買,沒那麼計較。

  客棧外邊趴著一頭瘦桿子似的土狗,曬著大太陽,遠遠見著了陳平安三人就開始竄起身,呲牙咧嘴,吼叫起來。

  這算什麼待客之道?

  一個小瘸子拎著刀就跑出來,以刀尖指著那條狗,氣勢洶洶道:「再嚷嚷,就取你狗頭!」

  土狗病懨懨趴回地上。

  小瘸子舉頭望去,看到了三位稀罕客人,趕緊將刀藏在背後,笑道:「客官別怕,咱們這兒可不是黑店,保證是清白人家做的正經買賣!」

  一瘸一拐的乾瘦少年似乎擔心客人掉頭就跑,先下手為强,轉頭對著裡邊大堂喊道:「老闆娘,來客人啦,快點抹乾淨桌子,有你最喜歡的,俊俏公子哥,還是讀書人!」

  這位店夥計給老闆娘報喜之後,趕緊轉過頭,彎腰伸手,「客官們請裡邊坐,咱們這兒老闆娘祖傳土法燒造的青梅酒,還有我師傅最拿手的烤全羊,千里邊境,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陳平安三人走入客棧。

  一樓大堂喝酒吃飯,桌子不多,想來是生意冷清的緣故,二樓可以住人,此刻大堂並無客人,就一個腳踩長凳的婦人,嗑瓜子,斜瞥向小瘸子所謂的讀書人,她一開始是沒抱希望的,小瘸子就是糞坑裡泡大的小蛆兒,哪有什麼見識,這輩子都不會曉得俊俏二字怎麼寫。

  婦人身著一件紅底黃色團花對襟寬袖袍子,袍子質地不俗,樣式也好,就是年月實在有些久了,像是鋪了一層油膩。

  婦人面容豐滿紅潤,身段婀娜,而且一白遮百醜,何況她本就不醜,已是三十多歲的女子,仍是不會輸給那些十五六歲的漂亮少女。

  她眼前一亮,嬌膩嫵媚地哎呦喂一聲,丟了一捧瓜子在地上,隨便拿綉花鞋撥了撥,劃拉到桌子底下,使勁扭擺著纖細腰肢,跟一條蛇似的,往陳平安那邊扭去,一巴掌拍去,輕輕搭在那位白袍子英俊小哥兒的肩頭上,順手一捏,瞧不出,老娘撿到寶了,模樣好看不說,不曾想還是個身上有勁兒的,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綉花枕頭。

  陳平安見她得寸進尺,還要往自己胸口拍去,這才橫移了一步,讓她一巴掌拍空,笑道:「掌櫃的,我要買三五斤酒,不吃飯不住宿,買了酒就走,聽夥計說這兒有祖傳的青梅酒,不知道是怎麼個價格?」

  婦人悻悻然收回手掌,「公子這麼急匆匆去那座狐子鎮?真不是為了招徠生意,才嚇唬公子,那兒經常鬧鬼鬧妖,能夠害人鬼迷心竅,今年更厲害,好些商賈和旅人都遭了禍,死人都是不曾有,可在那邊瘋瘋癲癲的,一雙手總得有了。所以啊,公子你還是在咱們客棧住下,青梅酒要幾壺有幾壺,不貴,最好的五年釀,兩壺才一兩銀子,再來一頭烤全羊,吃飽喝足,晚上就住咱們這兒,到時候……」

  說到這裡,婦人眉梢帶著春意,微微一挑,春意蕩漾,「姐兒我親自給公子端洗腳水去。」

  裴錢在一旁流口水,聽到烤全羊三個字後,就走不動路了。

  她抹了一把嘴,輕輕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

  陳平安想了想,問魏羨,「能喝酒?」

  魏羨點頭道:「海量。」

  陳平安轉頭對那位老闆娘笑道:「住就不住了,但是可以在客棧吃頓飯,除了飯桌上喝的酒,額外給我備好五斤青梅酒,我要帶走。」

  婦人對那小瘸子一揮手,「給你老駝子師傅挑一頭羊去,記得肥瘦得當,用點心,別一天到晚總想著天上掉下個便宜師傅,傳授你絕世武功,這樣的好事,砸不到你頭上。趕緊滾。」

  少年嘟嘟囔囔,一路飛奔離去。

  三人落座,剛空著一條長凳,婦人便去櫃檯那邊,拿了幾碟子碎嘴吃食,放在桌上後,坐在了陳平安對面,「聽公子口音,不像是咱們大泉人氏?是那負笈遊學的讀書人吧?北晉那邊來的?」

  陳平安笑道:「更南邊一些來的。」

  婦人身體前傾,彎腰抓過一把從狐兒鎮買來的乾果,沉甸甸的胸脯,重重壓在桌面上,發現那位年輕公子哥,始終笑望向自己的臉龐,眼神清澈,這讓婦人有些訝異,天底下還有不吃腥的貓?她嫣然笑問道:「咱們先喝點小酒兒?我可以陪著公子悠著點喝,等到烤全羊上桌,剛好微醺,到時候撕下金黃油油的羊腿,那滋味真是絕了。」

  陳平安點頭說好。

  婦人去拿了一壇酒和疊放一起的四隻大白碗,揭了泥封,倒酒入碗,青梅酒呈現出琥珀色,尤其乾淨,並不渾濁,光是看一眼,好酒之人,估計就會有些醉人。婦人頗為自得,笑著介紹起這祖傳青梅酒,分半年釀,三年釀,五年釀,便是最差的半年釀,曾經有位遊歷至此的京城豪俠,牽著一匹高頭大馬,喝了酒後,都要伸出大拇指,稱贊不已,說大泉京城都不曾有此美酒。

  裴錢一臉天真無邪,問道:「京城來的人,還只喝半年釀啊?」

  婦人給噎得不行,趕緊補救,「那位豪俠起先只是為了嘗個滋味,後來便與你家公子一樣,買走了好幾斤五年釀的青梅酒。」

  裴錢皮肉笑不笑,故作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啊,大泉京城人氏可真不豪爽,買點酒水而已,還要先嘗過再說,不如我……爹,要買就直接買最貴的五年釀……」

  陳平安一個板栗砸過去,砸得裴錢雙手抱頭。

  陳平安將裴錢身前那一大碗青梅酒,挪給身側另外一邊的魏羨,讓這位自稱「海量」的南苑國開國皇帝一人兩碗,兩碗而已,想必不在話下。

  裴錢揉著腦袋,委屈道:「我就不能喝一小口嗎?走了這麼遠的路,我口渴,嗓子眼要冒煙啦!」

  小女孩嘴唇乾裂,幾乎要滲出血絲來,如果不是腦門上貼著那張鎮妖符,讓她綻放出驚人的體力,她肯定撐不到走來這座客棧。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符能使她趕路。說到底,還是因為錢。

  陳平安笑道:「誰跟你喝酒解渴的?等會兒自己跟老闆娘求一碗水。」

  裴錢瞥了眼那個花哩花哨的老娘們,冷哼一聲,雙手環胸,轉過頭,看也不看那個婦人。

  婦人不以為意,起身去端了一碗茶水過來,輕輕放在裴錢身前,「喝吧,不收錢。」

  裴錢立即雙手捧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

  不喝白不喝,她是討厭這個老女人,又不是討厭眼前這碗茶水。

  陳平安和魏羨對視一眼。

  陳平安嘆了口氣,心想這位掌櫃,也不是省油的燈,喜歡記仇,一點不比裴錢差,這不方才那碗茶水當中,她背對三人的時候,就往裡邊偷偷吐了一口唾沫,擰轉手腕,稍稍晃蕩茶水,端到桌上,了無痕跡。

  不過青梅酒的味道,真是一絕,除了沒有蘊含靈氣之外,已經不輸給那艘島嶼渡船上的桂花釀,事後一定要裝滿養劍葫,實在不行,再讓魏羨隨身攜帶幾壇,既然敢說海量,一定是愛酒之人了。

  陳平安小口喝著見之可親可愛、入喉如火炭灼燒、入腹卻能暖肚腸的青梅酒,心情都跟著好了起來,問道:「掌櫃的,可曾聽說姚家邊軍?」

  婦人隨口道:「這當然,邊境混飯吃的,誰不知道姚家鐵騎的威名,不是跟公子你吹牛,我這客棧,曾經就有一位姓姚的小將軍,帶著一撥隨從,吃過了整只烤全羊才離開,丟了好大一顆銀錠在桌上。不過這些當兵打仗的,哪怕只是吃飯喝酒,也嚇人,我都不敢靠近,總覺得他們身上帶著殺氣。」

  婦人輕輕拍著胸脯,只是可憐了本就緊綳的那件衣裳,有些不堪重負。

  陳平安問道:「姚家邊軍口碑很好?」

  婦人笑道:「好不好,我們這些老百姓哪裡知道,根本就沒機會跟這些貴人打過交道,不過呢,口碑不差,算得上,畢竟我在這邊開客棧,十來年了,沒聽過什麼姚家人欺負誰的傳聞,聽的最多的,就是姚家人,誰誰誰又立了大功,得了朝廷封賞,升了大官,誰誰誰戰死在南邊的北晉國哪裡了,他的媳婦果然又成了寡婦,大致就是這麼些小道消息,聽來聽去,實在是膩歪了。」

  陳平安點點頭,對於這一支從驪珠洞天遷徙到桐葉洲的姚氏,有了個大致印象。

  魏羨已經喝完了一大碗酒,這會兒是第二碗了,滿臉漲紅,不過眼神明亮,「邊軍既不擾民,也不養望,擺明了是要跟皇帝表態,沒有藩鎮割據的念頭,這是明智之舉。不然一榻之外皆是他鄉的皇帝,哪敢放心。」

  婦人楞了一下,「這位大爺,你說的啥?」

  魏羨喝了一口碗酒,一拍桌子,「馬蹄所至,皆是國土,這酒好喝!」

  自稱喝酒海量的南苑國皇帝,說過了豪言壯語,就醉成一灘爛泥,趴在桌上醉死過去,鼾聲如雷。

  這下子不住客棧也得住了。

  之後小瘸子和一個駝背老人,將一大盤烤全羊合力端上了桌,陳平安難得吃這麼飽,裴錢更是吃得十二分飽,到最後差不多是强行撕下羊肉,往嘴裡塞了。陳平安細嚼慢咽,吃得慢,喝酒也不快。

  老闆娘坐在櫃檯那邊,陳平安先前邀請她一起吃飯,給她婉言拒絕了,陪著喝點小酒無妨,可要是厚著臉皮跟客人一起吃飯,也太不厚道了,沒這麼開客棧做買賣的。裴錢吃得挺起肚子,繞著桌子開始散步,不然就難受。

  陳平安要了樓上三間相鄰的屋子,裴錢居中,把魏羨攙扶上樓,丟在床上,好在酒量不行,酒品還不錯,喝醉了就睡,不發酒瘋,不說酒話。裴錢去了自己屋子,關上門,開始打飽嗝。陳平安摘了竹箱,放在自己屋內,就出門,準備下樓跟那位老闆娘多打聽一些大泉王朝的風土人情。

  陳平安發現客棧來了一位客人,胡里拉渣的,身穿青衫長袍,約莫三十歲的樣子,坐在一張桌子上,痴痴笑望向櫃檯那邊冷著臉的婦人,桌上沒有酒沒有菜,連一碟子吃食都沒有。下邊樓梯口子上,坐著那個店夥計小瘸子,滿臉嫌棄望向男人。

  大堂灶房門口懸掛的布簾子那邊,駝背老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翹著二郎腿,抽著旱煙。

  陳平安不著急下樓,趴在欄桿上。

  先前阻攔兩位追殺姚家邊軍的刺客,其中那位劍修分明是留有後手的,陳平安察覺到遠處那若隱若現的股暴戾氣息,應該是一頭道行不淺的大妖,最少也與劍修境界相當,只是它最終卻驟然出現、驟然消逝,是被一股浩然正氣給强行鎮壓了,所以中年劍修才會倉皇退去,身披甘露甲的武夫扈從也只得一起逃命。

  陳平安看到那衣衫不整的青衫男子,第一感覺就是此人,有可能是那個瞬殺大妖的隱匿人物,要麼是桐葉洲宗字頭門派走出的天才修士,要麼就是……如周巨然那樣,出身儒家書院!

  但是陳平安很快就吃不準了,因為那人被老闆娘嫌煩、被小瘸子白眼、被駝背老人無視,而且囊中羞澀,又被客棧知根知底,想要打腫臉充胖子都沒有機會,一時間悲從中來,望向婦人,痴情道:「九娘,我不嫌棄你是寡婦,又有孩子的,真的……」

  陳平安一拍額頭,且不說這個男子身份和修為,只說男女情愛一事上,比他還不如,活該不招待見,哪有這麼跟女子說話的?哪裡是什麼情話,分明是往那婦人心窩上捅刀子了。

  果不其然,本來還只是冷漠示人的婦人,抬起頭,死死盯住那個王八蛋,咬牙切齒道:「信不信我去羊圈拿一簸箕糞過來,倒在你頭上?!」

  陳平安又看了眼婦人。

  青衫男子趴在桌上,手腳亂舞,尤其是雙手跟抹布似的,傷心傷肺,「九娘,你怎的如此絕情,這讓我怎麼活啊,我不就是窮嗎,可是文章憎命達,讀書人不窮不行啊,不然寫不出妙筆生花的千古文章啊……」

  小瘸子狠狠吐了口唾沫,「千古文章你大爺,就你那些打油詩,我一個沒念過書的,聽著都覺得噁心人。」

  駝背老人似乎被嗆到了,顯然也對那人的千古文章,心有餘悸。

  青衫男子驀然開竅一般,立即坐直身體,笑望向婦人,「九娘,你莫不是怕耽誤我的錦綉前程?所以不願跟我在一起?沒關係的,世俗眼光,我並不在意……」

  婦人實在是受不了,冷聲道:「小瘸子,老駝背,動刀子,誰能砍死他,我給他十兩銀子!」

  老駝背沒動作,小瘸子已經撒腿狂奔,去灶房拿刀。

  青衫男子站起身,正了正衣襟,然後飛快轉身,一溜煙跑了。

  陳平安不再下樓,返回自己屋子,關上門後,拿出了第二幅畫卷,放在桌上,武瘋子朱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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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8 02:29:40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三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

  人世間的隱士遊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對那個深藏不露的青衫客,並不好奇。

  就像先前磨刀人劉宗所說,大夥兒腳下的這條路,這麼寬,不是羊腸小道,更不是獨木橋,大家各走各的,沒毛病。

  客棧外邊,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沒有走遠,其實就蹲在客棧外邊的門口,身邊趴著那條瘦狗,男人轉頭看著狗,覺得自己活得比它還不如,一時間就想要吟詩一首,可是搜刮肚腸半天,也沒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譏諷為「打油詩」的佳作,男人在心裡安慰自己,沒關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强求。

  客棧二樓。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再請出朱斂。

  原因是他想要在這大泉王朝多呆一會兒,身邊只有一個魏羨,最多護住裴錢,很難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樣的險境,各方皆敵,陳平安擔心會忙中出錯。

  陳平安在從一幅畫卷中成功請出魏羨後,就再沒有去動第二幅,不是心疼穀雨錢,十一顆穀雨錢,換來一位南苑國開國皇帝,歷史上的陷陣萬人敵,曾經的天下第一人,陳平安沒偷著樂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當時之所以敲定底線在十顆穀雨錢上,不是陳平安覺得魏羨之流,只值這個價格,而是那會兒,害怕最後一次見面彷彿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給了畫卷,自己卻根本養不起,老道人既不壞規矩,又能噁心人,陳平安總不能一直賭下去。

  穀雨錢,畢竟是三種神仙錢中最珍稀的,一顆就等同於百萬兩銀子,一座小銀山了,吞並盧氏王朝之後的大驪王朝,號稱國力冠絕寶瓶洲北部,一年稅收才多少?六千萬兩白銀。當然,這只是大驪宋氏擱在檯面上的銀子。

  這些天的按兵不動,是從背著那只金黃養劍葫的小道童言語當中,陳平安嚼出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傢伙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瘋子朱斂這幅畫上。老道人估計是礙於臉面,只給陳平安挖了一個小坑,小道童便使勁刨出了一個大坑。

  陳平安將剩餘穀雨錢都堆放在手邊,拈起一枚,輕輕丟入畫卷中。

  雲霧升騰,百看不厭。

  一樓大堂,簾子那邊的老人敲了敲煙桿,站起身,來到櫃檯這邊,瞥了眼門外,「那個落魄書生,可不簡單。」

  婦人心不在焉地撥動算盤,「三爺,你都嘮叨過多少回了。我心裡有數,不會當真惹火他。」

  老人手肘抵在櫃檯上,吞雲吐霧,沉聲道:「要是真喜歡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應,回頭我給你撐腰。」

  婦人一跺腳,惱羞成怒道:「三爺,你瞎說什麼呢,我怎麼會喜歡他?!」

  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雖然不曉得來歷根腳,可我都看不出深淺的年輕人,在大泉邊境,能有幾個?刮乾淨了鬍子,說不定模樣還是能湊合一下的。」

  婦人直接忽略了後邊那句話,抬起下巴,朝樓上陳平安房間那邊點了點,「能有幾個?三爺,這個穿白袍子、掛紅葫蘆的年輕外鄉客人,連同那位貼身扈從,瞧出來高低深淺沒?沒吧,店裡店外,這不就一下子三個了?」

  老人板著臉撂下一句,就要回灶房那邊給自己搗鼓一些吃的,犒勞犒勞五臟廟,「好心當作驢肝肺,活該守寡這麼多年。」

  婦人早已習慣了老人的脾氣,輕聲喊住老人,「不管如何,樓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別擅作主張,給人下藥,上回那倆遊俠兒,給你剝光了衣服,連夜丟到狐兒鎮大門口,好好兩個大老爺們,給你害得變成了黃花閨女似的,差點上吊呢。」

  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惡貫滿盈的主,我給人家下藥作甚。我倒是怕你給那後生下藥,迷倒了,為所欲為。」

  婦人作勢揮了一巴掌,「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老人是個喜歡較真的,「你去問問門外的那條旺財,它能吐出象牙來不?」

  婦人頂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財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老人用煙桿點了點婦人,「誰以後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

  婦人可不在乎這些個言語,混跡市井、經營客棧這麼多年,招待八方來客,話裡頭帶葷腥的,帶刀子的,帶醋味的,什麼沒見識過,壓低嗓音,「那頭大妖,該不會是給此人打殺的吧?」

  老人搖搖頭,「若真是松針湖水神麾下頭號大將,呵呵,就只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雖說這個吊兒郎當的讀書人,肯定不簡單,可還不至於這麼强。又不是書院那幾位做大學問的老夫子。那些儒家聖賢,做了這等義舉,不會藏頭藏尾的,也無需刻意隱瞞不是?」

  婦人陷入沉思。

  老人最後勸說道:「行了,好話不說兩回,最後跟你嘮叨一次,我覺得那落魄讀書人除了窮了點,醜了一點,嘴巴賤了一點,為人沒個正行了一點,其實都還可以的,好歹是個青壯漢子……」

  婦人黑著臉,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滾!」

  駝背老人臉色如常,轉身就走。

  滄桑臉龐就像一張虯結的老樹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計老人稍微皺個眉頭,就能夾死它。

  雙手手心布滿老繭,雙手負後,左手搭著右手腕,右手手拎著老煙桿。

  老人好似自言自語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來的貓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兒還問我來著。」

  婦人臉色微紅,咬牙切齒,駡道:「老不正經的玩意兒,活該一輩子光棍!」

  小瘸子剛收拾完飯桌,聽到了老駝子和老闆娘最後的對話,一臉好奇道:「老闆娘,到底咋回事?咱們客棧也沒養貓啊,是從外邊溜進客棧的野貓不成?要是給我逮著了,非一頓揍不可,我就說嘛,廚房那邊經常少了雞腿饅頭什麼的,應該就是它饞嘴偷吃了,老闆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來……」

  婦人從櫃檯後邊拿出一根雞毛撣子,對著小瘸子腦袋就是一頓打,「揪出來,我讓你揪出來!」

  她還不解氣,繞過櫃檯,對著腿腳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陣追殺,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快步如飛了。

  她隨手丟了雞毛撣子,猶豫了一下,躡手躡腳上樓,放慢腳步,來回走了一趟,沒能聽出什麼動靜來,回到一樓大堂,發了會兒呆,去簾子後邊老駝背的地盤,在灶房拎了塊巴掌大小的乾肉,又拿了一小壺半年釀的青梅酒,走到客棧外,看到那個蹲在狗旁的落魄讀書人,喂了一聲,在青衫男子抬頭後,拋了酒肉給他,冷聲道:「一兩銀子,記在賬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婦人跨過門檻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視線,唏噓道:「旺財啊,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就叫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他撕下一小塊肉給腳邊的旺財,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這要是刮了鬍子,還了得?!」

  在婦人走上二樓的時候,陳平安輕輕按住畫卷,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所幸婦人沒有敲門打攪。

  等到她走下樓梯,陳平安開始繼續砸錢。

  陳平安一口氣往畫卷中砸下十二顆穀雨錢。

  依舊沒能讓朱斂現身。

  陳平安拿起手邊養劍葫,才記起進客棧前就沒酒了,只能輕輕放下。

  老龍城宋氏陰神支付那支竹簡,掏出十顆穀雨錢,飛鷹堡陸台分贓,付給陳平安二十顆,加上倒懸山之行的出入,陳平安總計擁有二十九顆穀雨錢,為了魏羨,給畫卷吃掉了十一顆,剩餘十八顆。

  當下桌上就只有六顆穀雨錢了。

  武瘋子朱斂暫時依舊在畫上「擺譜」,不肯走出,那麼其餘兩幅,魔教盧白象,藕花福地歷史上的唯一一位女子劍仙隋右邊,又得讓陳平安掏出多少顆來?

  陳平安嘆了口氣,瞥了眼畫上那個笑眯眯的老頭兒。

  再往裡頭丟,自己可就真要傾家蕩産了,雖說雪花錢和小暑錢,積攢了不少,可那只是數字而已,真正折算成穀雨錢後,就縮水嚴重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收起畫卷藏入飛劍十五當中,打開門,下樓去喝酒解悶,先前為了背著魏羨上樓,忘了往養劍葫裡裝酒,晃著空蕩蕩的「姜壺」,陳平安心想那個背負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心中腹誹,說了世間其餘六隻「最」如何的養劍葫,小道童背著的那只,該不會是最能裝酒水吧?

  陳平安這會兒並不清楚,還真給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實上算是只猜中了一半。

  那只名為「鬥量」的金黃養劍葫,確實裝了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東海之水,為此整座東海水面下降了數尺。

  故而有個窮秀才都要忍不住嘖嘖稱奇,外加最後半句馬屁:小小葫蘆,可養千百蛟龍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與老道人坐而論道,毀壞了蓮花洞天的好些荷葉,才說這句話討個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譽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廟中,那些至今還高高矗立神臺上的泥像聖人們,肯定做不出這種事情,壞了人家東西,然後還要賣個乖耍無賴,可他這個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個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內的道家仙人們還自然了。

  到了樓下,老闆娘笑顔如花。

  俊俏,有錢,氣質還好,婦人越看陳平安越養眼。

  陳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釀的小壇青梅酒,當著老闆娘的面倒入養劍葫。

  在婦人眼中,養劍葫就只是個朱紅色酒葫蘆而已,摩挲得光可鑒人,不值錢,但一看就是最少兩代人的心愛之物,才會給用成了老物件。

  婦人單手撐著腮幫,側過身坐在長條凳上,轉過頭望著倒酒時手很穩的年輕人,她兩頰微紅,酒暈尚未褪去,笑問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給你喝完了這一斤酒,不還得再往葫蘆裡裝一次?」

  不過哪怕如此,她還是自己拎了壺酒過來,自飲自酌,沒忘記捎來三碟子佐酒菜,當然還有兩雙筷子。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這點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裝。」

  婦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陳平安有些汗顔,心想魏羨你好歹是一個開國皇帝,也太丟人現眼了些。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姚家邊軍既然在邊關名聲這麼大,老闆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婦人一挑眉頭,「呦,公子,你該不會是北晉國的諜子吧?」

  陳平安指了指樓上,「有我這樣的諜子嗎?身邊帶著個這麼會喝酒的朋友?還跟著個孩子?」

  婦人點點頭,「倒也是,北晉國如果都是公子這樣的諜子,哪來這麼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長骼膊,夾了兩次也沒能夾住一盤碟子裡的醬肉,陳平安輕輕將碟子推過去些,她嫵媚瞥了眼,乾脆放下筷子,「與你說些也無妨,好教你們這些南邊蠻子,曉得我們大泉邊軍的厲害。」

  她打了個酒嗝,沒覺得有什麼難為情,「那位半輩子都在馬背上的姚老將軍,是咱們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之一,膝下有三兒兩女,可惜兒子死了兩個,女兒死了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兒,嫁去了京城,難得的好人家,都說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緣。孫子孫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兩個,孫子叫姚仙之,聽說十歲就入伍了,孫女叫姚嶺之,更了不得,習武天賦好到整個邊境都聽說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麼都以『之』字結尾?」

  婦人笑道:「之字輩嘛。」

  陳平安愈發疑惑,「定輩分那個字,不應該在中間嗎?難道你們大泉不一樣?」

  婦人沒好氣道:「我哪曉得那富貴姚家的祖宗規矩,還不許有錢人有點怪癖啊?」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姚家鐵騎名聲這麼大,在你們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紅的人吧?」

  婦人白了一眼,「你問我,我問誰去?問皇帝陛下啊?」

  她自顧自笑了起來,媚態橫生,「那也得皇帝老兒瞧得上我的姿色,納我入宮,歲數大就大了,好歹是當皇帝的,說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

  興許是總算說到了些讓人開懷的事情,婦人舉起酒杯,朗聲道:「人生路窄酒杯寬,我九娘陪公子走一個。」

  陳平安眼睛一亮,舉杯笑道:「這句話我記得記下來,說得好,走一個!」

  兩人各自飲盡碗中餘酒。

  門檻那邊坐著個青衫客,偷偷望著酒桌上相談甚歡的男女,滿臉幽怨,碎碎念念。

  「好狗不擋道!」

  一個大嗓門響起,落魄書生被人一腳踹了個東倒西歪,三名腰間挎刀的男子,先後大踏步走入大堂。

  為首一人,身材壯實,大冬天時節,還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陳平安左邊的長凳上,漢子手底下兩人熟門熟路去拎了酒和碗過來,兩人坐一張長凳,一張桌子,瞬間坐滿了。壯漢偏偏不要一位年輕刀客遞過來的白碗,搶過婦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濺,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滿臉惶恐,一手顫抖著指向婦人,顫聲道:「這酒不對勁……酒裡有毒……」

  桌對面兩個年輕人頓時按住刀柄,臉色微白。

  婦人沒好氣道:「馬平,你腦子裡有屎吧?是不是今兒午飯吃屎吃多了,剛好屎裡有毒,然後把你腦子給吃壞了?」

  佩刀漢子嘿嘿一笑,恢復正常臉色,「開個玩笑而已,咋還駡上人呢。」

  身邊兩個年輕同僚,嚇得趕緊喝酒壓驚。

  漢子瞥了眼礙事的陳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關文牒拿出來!」

  婦人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從懷中掏出關牒,輕輕放在那挎刀壯漢桌前。

  漢子拿起後,看著上邊鈐印著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嘖嘖道:「印章還真不少,走了這麼遠的路?」

  陳平安笑著點頭。

  漢子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見慣了狐兒鎮老百姓們的卑躬屈膝和諂媚笑臉,來了這麼個不會溜鬚拍馬低頭哈腰的,關鍵是模樣還挺俊,就想著找個法子收拾這小子,好教他知道這才是狐兒鎮這一片的地頭蛇,下山虎遇上了他馬平,也要乖乖蹲著,過江龍就老實盤著,沒有別人跟客棧九娘眉來眼去的份兒。

  婦人突然問道:「聽說鎮裡邊又鬧鬼了?這次是誰魔怔了?」

  一說到這樁晦氣事,馬平就沒了興致,將通關文牒丟還給那小白臉,喝了口悶酒,甕聲甕氣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禍害外鄉人,這次竟然是小鎮自己人遭了毒手,只有一條骼膊的劉老兒知道吧,開紙錢鋪子的,經常幫人看風水的那個糟老頭,徹底瘋了,就這天氣,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還說自己太熱,哥幾個只好把他鎖了起來,沒過幾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氣熏天,今兒才清醒一點,總算不念叨那些怪話了,兄弟們這不就想著趕緊過來,跟九娘你討要幾碗青梅酒,壯一壯陽氣,沖一沖晦氣。」

  婦人皺眉道:「這可咋整?上次你們從郡城重金請來的大師,不是給了你們一摞神仙符籙嗎?你當是怎麼跟我吹牛來著,說是『一張符來,萬鬼退避』?」

  壯漢轉頭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濃痰,「狗屁的大師,就是個騙子,老子也給坑慘了,韓捕頭這段時間沒給我穿小鞋。」

  馬平吐出一口濁氣,擠出笑臉,伸手就要去摸婦人的小手兒,婦人不動聲色縮回手,沒讓他得逞,馬平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覺得我這個人咋樣?多少算是個狐兒鎮有頭有臉的人吧?掙錢不少,家世清白,還練過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氣力,你就不心動?九娘啊,可別抹不下臉,你馬大哥不是那種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過往。」

  婦人呵呵一笑。

  之後幾次借著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給婦人躲過,馬平和兩位同僚捕快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葷八素,吃得滿嘴流油,看樣子是明擺著打秋風來了,最後竟然還賴著不走,三人去了樓上睡覺,說是明兒再回狐兒鎮。

  陳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婦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時候,坐在陳平安旁邊,長呼出一口氣,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這個馬平是狐兒鎮的捕頭,他家世世代代做這個行當,跟官府衙門沾著點邊而已,那麼個屁大地方,所謂的官老爺,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個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餘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個個架子比天大。」

  裴錢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輕輕打開屋門,蹲下身,腦袋鑽在二樓欄桿間隙裡頭,偷偷摸摸望著下邊那倆傢伙,結果好不容易才拔出來,一路小跑下樓梯,剛靠近酒桌,就聽到婦人在跟陳平安抱怨官場上的小鬼難纏,說那些捕快經常來客棧混吃喝,她只能花錢買個平安,不然還能咋樣。

  裴錢偷著樂呵,嘴巴咧開,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錢買平安,買個平安……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裴錢身邊,「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錢,立即停下笑聲,可憐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婦人一頭霧水,不知道那個賊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麼。

  陳平安跟婦人道別,一路扯著裴錢的耳朵,往樓梯口走去,裴錢歪著腦袋墊著腳跟,嚷嚷著不敢了。

  走上樓梯就鬆開了裴錢的耳朵,到了房間門口,轉身對裴錢吩咐道:「不許隨便外出。」

  裴錢揉著耳朵,點點頭。

  等陳平安關上門後,裴錢站在欄桿旁,剛好與那個仰頭望來的婦人對視,裴錢冷哼一聲,蹦跳著返回自己屋子,使勁摔門。

  客棧外夕陽西下,有人策馬而來,是一位豆蔻少女,扎馬尾辮,長得柔美,卻有一股精悍氣息,背著一張馬弓,懸佩一把腰刀,她將那匹駿馬隨手放在門外,顯然並不擔心會走失。

  青衫客還在門外逗弄著那條狗。

  少女看了眼男人,沒有上心,走入大堂後,左右張望,看到了滿臉驚訝的婦人後,她有些不悅,停下腳步,對婦人說道:「爺爺要我告訴你,最近別開客棧了,這裡不安生。」

  婦人在少女跟前,再沒有半點媚態,端莊得像是世族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竪起手指在嘴邊,示意隔牆有耳,然後輕聲道:「嶺之,我在這邊待習慣了。」

  少女憤憤道:「不知好歹!」

  婦人笑問道:「要不要喝點青梅酒?」

  少女滿臉怒容。

  喝酒?!

  婦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少女冷聲道:「給我一間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細考慮。」

  小瘸子戰戰兢兢領著少女登上二樓,在老闆娘的眼神授意下,專門挑了一間最乾淨素雅的屋子給少女。

  在那串輕盈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陳平安將僅剩六顆穀雨錢疊在一起。

  一顆一顆丟入畫卷之中。

  當第三顆穀雨錢沒入畫面後,陳平安站起身,緩緩後退幾步。

  一位老人彎腰弓背,從畫卷中蹣跚走出。

  他跳下桌子,對陳平安眯眼而笑,轉身伸手伸手摸向畫卷,但是摸了一個空,就連裴錢都偷偷摸過一把的畫卷,對於朱斂而言,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虛無縹緲,不可觸及。

  朱斂倒是沒有氣急敗壞,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爺,這就是你們浩然天下的仙家術法嗎?」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

  這個習慣性佝僂著身形的老人,似乎與傳聞中那個走火入魔的武瘋子,完全不像。

  老人臉上總是帶著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點將整座江湖掀了個底朝天,後來者居上的丁嬰,同樣是天下第一人,就擁有極其鮮明的宗師氣勢,這大概也跟丁嬰身材高大,不苟言笑,並且戴著一頂銀色蓮花冠,都有一定關係。

  眼前這個名叫朱斂的武瘋子,就差了很遠。

  相較於魏羨的什麼話都憋在肚子裡,朱斂似乎更加認命且坦白,開誠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爺的家鄉,光是適應這座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就得花費好些天,想要恢復到生前的巔峰修為,更不好說了,嗯,按照少爺這裡的說法,我目前應該是純粹武夫的第六境。」

  說到這裡,老人頗為自嘲,「有可能一舉破境,有可能滯留不前,甚至還有可能被這邊的靈氣倒灌氣府,消耗真氣,修為給一點點蠶食。不過,我有一種感覺,除了七境這道大門檻,之後成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麼太大問題。」

  朱斂說得很開門見山了。

  比那個悶葫蘆魏羨,確實爽快多了。

  朱斂走到窗口,推開窗,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七境,有點類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後天轉先天,是最難跨過的一步。只要躋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後修為攀升,不過是年復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說肯定九境,八境絕對不難。」

  朱斂轉頭微笑道:「當然了,只要適應了這邊濃郁靈氣的存在,我對上一個底子一般的七境純粹武夫,打個平手,還是有機會的,不至於被境界壓制,見面了就只能等死。至於同境之爭,只要不是公子這樣的,勝算極大。」

  陳平安喃喃道:「關隘只在七境嗎?」

  老人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我願意為公子效忠賣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後,能夠給我一個自由之身,如何?」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並不知道如何恢復你的自由之身。」

  老人愕然,陷入沉默,盯著那幅畫卷。

  陳平安猜測畫卷本身,類似驪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

  一想到這裡,陳平安就笑了笑。

  魏羨那邊,爛醉如泥,躺在床上,說起了夢話,「身無殺氣而殺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收起最後三顆穀雨錢和畫卷,正要去開門,朱斂竟然代勞了。

  裴錢眨著眼睛,然後迅速離得朱斂遠遠的,跑到陳平安身後。

  朱斂關上門,轉身笑呵呵道:「小丫頭根骨真好。是少爺的閨女?」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搖搖頭,然後轉頭問道:「找我有事?」

  裴錢看了看朱斂,搖頭。

  朱斂識趣,笑問道:「少爺,可有住處?」

  陳平安道:「出了門,右手邊第二間就是了,不過魏羨住在那邊,你要是不願意與人同住,我幫你再要一間屋子。」

  「行走江湖,沒這些講究。」

  朱斂擺擺手,然後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爺,先選了那個南苑開國皇帝?」

  陳平安點點頭,叮囑道:「你們兩個,可別有什麼意氣之爭。」

  朱斂笑道:「萬人敵魏羨,我仰慕得很,敬他酒還來不及,豈會惹他不高興。」

  朱斂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只留下一道縫隙的時候,朱斂突然問道:「敢問少爺為我花了多少錢?」

  陳平安答道:「十七顆穀雨錢。」

  朱斂笑道:「讓少爺破費了。」

  裴錢在老人離開後,猶不放心,去拴上了屋門,這才如釋重負。

  陳平安問道:「魏羨每天板著臉,你都不怕,朱斂這麼和和氣氣,你反而這麼怕?」

  裴錢輕聲道:「就是怕。」

  陳平安又問道:「什麼事情?」

  裴錢輕聲道:「我覺得那個老闆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個小瘸子,一個老駝背,多怪啊,這兒會不會是黑店?天橋底下那說書先生,講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說到黑店,最喜歡給客人下蒙汗藥,然後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陳平安氣笑道:「別胡思亂想,趕緊回去看書。」

  裴錢唉聲嘆氣地離去。

  陳平安已經沒心思去翻剩餘兩幅畫卷了,盧白象,隋右邊,剛好一個不太敢請出山,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另外一個,更不敢。

  想起裴錢對魏羨、朱斂兩人的觀感。

  其實她的直覺,半點沒錯。

  魏羨看人的眼神,是從高處往低處,畢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國之君。

  朱斂看人的眼光,則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老人臉上掛著的笑意,更別當真。

  客棧門檻上,青衫客背對著大堂,抬頭望向天邊的絢爛晚霞,輕輕拍打膝蓋,拎著酒壺,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嘮叨一句。

  「雲深處見龍,林深時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場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聲。

  青衫客被人打了一個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也沒忘記死死攥緊酒壺。

  原來是小瘸子一腳踹在他後背上,怒氣衝衝道:「沒完沒了,你還上癮了?忍你很久了!」

  男人狼狽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沉聲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瘸子瞧著有些陌生的窮酸書生,便有些心虛,硬著頭皮大嗓門喊道:「你誰啊?」

  這位青衫客一本正經道:「你喊九娘什麼?」

  小瘸子楞了楞,「老闆娘啊。」

  青衫客又問,「那麼老闆娘的夫君,又是你什麼人?」

  小瘸子差點氣瘋了。

  飛奔出門檻,拳腳並用,對著這個只知道姓鐘的王頓追殺。

  男人高高舉起酒壺,四處躲閃,一邊逃竄一邊喝酒,挨了幾拳幾腳,都不痛不癢。

  夕陽西下。

  關於書生,曾有讖語。

  書生自己也不當真的一句話。

  鐘某人下山前,世間萬鬼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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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四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

  大日墜入西山後,暮色便深沉起來,借著最後一點留戀人間的餘輝,跟小瘸子追逐打鬧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邊道路盡頭,小瘸子趁機捶了他肩頭一拳,落魄書生晃了晃,沒有理會,小瘸子有些好奇,跟隨這位書生的視線,一起望向遠方,並無發現,以為書生是故意打岔,小瘸子正要繼續飽以老拳,讓他以後都不敢再調戲老闆娘。

  少年驀然心頭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貼地,臉色凝重,是一支騎軍,數目還不小,狐兒鎮除了驛卒偶爾經過,從無大隊騎軍露過面,狐兒鎮的年輕人們,為了瞻仰姚家鐵騎的風采,經常結伴去往遠處的掛甲軍鎮,才有機會遠遠看上幾眼。

  鐵甲,戰馬,輕弩,戰刀,這一切在狐兒鎮貧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兒氣概的物件。

  小瘸子也不例外,只是狐兒鎮同齡人不愛帶他一起玩兒。

  此時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邊,去了大堂跟老闆娘通報一聲,婦人打著哈欠只說曉得了,這些軍爺們肯定瞧不上自家客棧和狐兒鎮,多半是連夜行軍,去往北邊的掛甲軍鎮,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聲,立即跑出客棧,爬上客棧屋頂,伸手遮在眉宇間,舉目遠眺,趁著天未全黑,勉强還能看見東西,他想要近距離見識一下邊軍鐵騎的裝束,下次再被老闆娘使喚去狐兒鎮購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齡人顯擺顯擺。

  道路遠方依稀可見塵土飛揚,大地上的沉悶震顫,越來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著急,趕緊爬下屋頂,去了大堂,詢問老闆娘能不能掛上燈籠,婦人瞪眼,這麼早掛燈籠,火燭錢算誰的?小瘸子拍胸脯說算我的,實在不行先記在老駝背的賬上,婦人點點頭,小瘸子歡天喜地去掛了兩盞大紅燈籠在客棧外,剛要爬上屋,就發現有一騎稍稍繞出官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客棧外邊,身上披掛甲胄,極為鮮亮華美,不同於姚家邊軍的樸素樣式,那名騎卒摘下頭盔捧在胸前,臉色漠然問道:「是不是有賣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膽戰心驚道:「回軍爺的話,有賣青梅酒。」

  那名騎卒沉聲道:「一炷香內,讓掌櫃騰空整個客棧,然後準備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開銷,一文錢都少不了你們,若是青梅酒果真有傳聞那麼好喝,還有重賞!記住了,進了客棧後,我們會有人專門查看房間,若是還有誰滯留其中,殺無赦。我們離去後,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騎卒重新戴上頭盔,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小瘸子臉色呆滯,青衫客獨自蹲在客棧門口,那條土狗已經回窩,可他還是沒有個落腳地兒,見少年還在發呆,提醒道:「趕緊給九娘說事去,惹惱了這些京城貴人,客棧會開不下去的。」

  小瘸子趕緊飛奔進大堂,發現婦人已經跟老駝背碰頭,正在合計事情,小瘸子一到,剛好當這個出頭鳥,讓他去跟樓上客人們說明情況,勞煩他們趕緊先離開客棧,省得有血光之災。

  小瘸子有些為難,婦人大手一揮,說火燭錢免了,小瘸子立即沖上二樓,第一間屋子就是陳平安,小瘸子跟開門的客人稟明情況,陳平安無所謂,笑著說其餘兩間屋子,他來打招呼,要少年直接去其它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聲謝,匆忙離去。

  裴錢打開門後,桌上點燃了油燈,一本書籍攤開在那邊,她笑著說我正在讀書呢。

  陳平安沒有揭穿她的小把戲,其實裴錢一直在聽朱斂魏羨那邊的牆根,只是聽到敲門聲後,才從包裹拿出的書籍,跟陳平安裝模作樣。

  陳平安要她收拾一下包裹,需要暫時離開客棧。

  隔壁屋子,朱斂已經打開屋子,跟陳平安笑著說:「魏羨開了門後,就又去睡覺了,我去給少爺喊醒他?」

  在朱斂剛要轉身的時候,滿身酒氣的魏羨已經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對兩人說道:「醒了。」

  馬平在內三位狐兒鎮捕快,一聽說是騎軍經過,駡駡咧咧,仍是乖乖離開屋子。

  扎馬尾辮的少女站在欄桿外,她住在二樓廊道最盡頭一間屋子,這會兒瞪著大堂一樓的婦人,「你的客棧就這麼招待客人?真是長見識了,在邊境上,竟然還有人敢在姚家鐵騎的眼皮子底下,這麼不講道理?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一句話就把人趕出客棧!」

  少女單手撐在欄桿上,直接從二樓跳下,看得馬平三人眼皮子直顫,哪來這麼個硬把式的小娘們。

  婦人苦笑,欲言又止。

  老駝背拿著煙桿,想了想,「我去說一聲好了,咱們開門迎客,哪裡還分貴賤。」

  老人徑直走出客棧,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婦人對著二樓兩撥客人,歉意道:「等會兒你們待在各自屋內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咱們客棧對不住各位,事後送你們每人一壇五年釀青梅酒。」

  少女拔地而起,返回二樓,砰然關上門。

  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陳平安讓魏羨和朱斂先到他房間坐一會兒,裴錢當然不用多說。

  婦人讓小瘸子出門,卻給那個姓鐘的書生去二樓挑個房間,別在門外晃蕩礙人眼。

  青衫客在二樓挑了間屋子,然後就趴在欄桿上,婦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滾進屋子。」

  書生擔憂道:「九娘你姿色如此出衆,那些軍爺兵痞會不會見色起意啊,喝過了酒,更容易酒後亂性……」

  婦人笑道:「到時候你不正好英雄救美,萬一我眼瞎了,說不定會對你以身相許呢。」

  他擺擺手,「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為。九娘你放心人都有一身浩然正氣,外加一肚子聖賢道理,只要我站在這裡,想必他們喝再多的酒,都生不出邪念來……」

  沒等婦人說什麼,遠處那間屋子的姚姓少女已經打開門,抽刀出鞘一半,發出悅耳的鏗鏘聲,對那書生厲色道:「色胚閉嘴!」

  很明顯,少女的刀子,比小瘸子的拳腳,要管用很多,書生立即進屋子,屁都沒放一個。

  越是如此,少女對樓下婦人,就越失望。一年到頭,就跟這些男人廝混在一起,陪笑陪酒,與那些青樓女子有什麼不同?

  進了屋子,少女趴在桌上,悲從中來,嗚咽抽泣起來。

  婦人站在櫃檯後,嘆息一聲,給自己倒了一碗青梅酒。

  撲通一聲。

  婦人抬頭望去,只見那書生跳下了二樓,摔在地上,起身後,走到櫃檯這邊,笑道:「九娘就當我是賬房先生好了,離你太遠,我不放心。」

  書生笑容溫柔。

  婦人楞了一楞,回答道:「可是你長這麼醜,靠太近,我噁心。」

  書生如遭雷擊,蹲在地上抱著頭。

  原來那些才子佳人小說上的卿卿我我,那些有跡可循的男女情話,都是騙人的啊,屁都不用管。

  駝背老人率先走入客棧。

  身後跟著一行人,大概是對方比較講理,既沒有驅逐二樓客人,也沒有一股腦湧入五大桌子人。

  為首一人,是個身穿大紅蟒衣的中年男子,面白無鬚,氣勢淩人。

  蟒服男子身後兩人,一位披掛篆有雲紋的銀色甲胄,行走時,鐵甲錚錚。還有一人,古稀之年,身穿錦袍,頭戴高冠,仙風道骨。

  之後七八人,應該皆是心腹扈從。

  蟒衣男子三人坐一張桌子,其餘扈從坐兩張,扈從中有一位貌不起眼的年輕人,腰間懸掛一枚玉佩,看到了婦人後,笑了笑。

  客棧外,是整整七八百精騎,還有十數輛馬車,每輛馬車中,都有一名囚犯,以及兩人在旁看押,看押之人,無一例外,全部是大泉王朝的中五境練氣士。

  駝背老人皺著臉。

  老人實在沒有想到是這麼些人。

  這撥客人,可不是賣他一個糟老頭子的面子,而是賣姚家一個面子而已,而八萬姚家鐵騎和征南大將軍的面子,不過是從五桌人變成了三桌人,就這麼點大。至於為何不驅逐二樓客人,是其中有位年輕扈從隨口提了一句,說是人多一些,人氣更足,喝酒熱鬧。然後那名不可一世的蟒衣宦官便笑著答應下來。

  那名身披銀色甲胄的武將望向婦人那邊,吩咐道:「先上青梅酒,飯菜趕緊跟上。」

  駝背老人掀開簾子,去灶房忙碌。

  小瘸子開始往三張桌子送酒。

  客棧一樓,氣氛凝重。

  幾乎只有倒酒的聲音。

  突然有人舉起手,跟婦人打招呼,笑道:「老闆娘,勞煩你親自給兄弟們倒碗酒,聽說青梅酒是你祖傳的法子,由你親手釀造,當然要親自倒酒才行。」

  這一桌扈從,有了年輕人起頭,頓時沒了顧忌,哄然大笑。

  婦人拿起一壇青梅酒,笑著就要過去倒酒。

  只是不知為何,婦人身體緊綳,開客棧這麼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見過了,便是山上神仙練氣士,都見了不少,可當她與那個年輕扈從對視的時候,竟然有些畏懼,好像凡夫俗子撞了邪,黑夜遇鬼,從內心深處,泛起一股無力感。

  青衫客突然一把拉住婦人,高聲笑道:「九娘今天身體不適,我這個賬房先生,來給貴客們倒酒,行不行?」

  那個年輕扈從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環顧四周,「兄弟們,你們說行不行?」

  皆說不行。

  年輕扈從這才望向青衫書生,「不行,怎麼辦?不然還是讓老闆娘親自倒酒?倒個酒而已,又不用你的九娘陪咱們去掛甲軍鎮,對吧?」

  身穿大紅蟒衣的宦官置若罔聞。

  頭戴高冠的老仙師則微微一笑。

  少女姚嶺之打開門,臉色鐵青道:「不行!」

  年輕扈從站起身,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了。

  他抬起頭,笑問道:「為何?」

  少女只是與此人對視,便有些內心惴惴,下意識按住刀柄,口不擇言道:「這裡是姚家的地盤!」

  姚嶺之並不知道,在她握住刀柄的剎那之間,一樓在座所有扈從就都生出了殺意。

  那名坐在蟒袍宦官和高冠仙師旁邊的銀甲武將,更是殺氣騰騰。

  年輕扈從始終伸長脖子望向二樓,卻好像將一樓所有動靜看在眼裡,伸出一手,輕輕下壓,示意所有人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微笑道:「可是整個大泉王朝,都是我家的地盤啊。怎麼辦?難道你們姚家要造反?」

  婦人拎著酒罎,走出櫃檯,先對少女沉聲道:「嶺之,退回房間去!」

  然後對那個年輕扈從施了一個萬福,「九娘這就給公子倒酒。」

  年輕扈從嘴角翹起,死死盯住婦人的那張臉龐,指了指二樓那邊的少女,「你們母女一起來吧,如何?」

  婦人臉色慘白。

  二樓有房間打開,走出一個白袍年輕人,「我覺得不如何。」

  年輕扈從轉過頭,望向那人,眼神玩味道:「哦?你算哪根蔥?」

  這一次是一樓有人幫著陳平安回答了,「你又算哪根蔥?」

  是那個姓鐘的落魄書生。

  年輕扈從哀嘆一聲,「得嘞,今晚上一個一個跟我過不去,不願意趕走客人的客棧,不願意倒酒的老闆娘,口出狂言的姚家少女,穿了白袍子就以為自己是劍仙的外鄉人,穿了青衫就覺得自己是儒家聖賢的讀書人……」

  他突然望向婦人,又看了眼樓上少女,笑道:「沒關係,你倆今晚,可以嘗試著救一救姚家。如果我心情好了,說不定可以幫著把姚家拉出火坑。」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轉頭對那落魄書生說道:「鐘魁,此事與你知道你會一些本事,所以接下來你能走就走,別管我們了。」

  然後她抬頭望向陳平安,正要說話。

  陳平安笑問道:「老闆娘,先前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婦人有些疑惑,一時間沉默不語。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人間路窄酒杯寬。」

  路窄,所以會遇到與那片槐葉有關的姚家人。

  路窄,所以也會遇到這些,恨不得其他人都走死路上的傢伙。

  可是沒關係,這兒的青梅酒好喝。

  陳平安輕聲道:「今天要麻煩四位了。」

  衆目睽睽之下,二樓這白衣年輕人身後的那間屋子,走出四人。

  南苑國開國皇帝率先走出,板著臉道:「無需客氣。」

  武瘋子朱斂隨後彎腰走出,站在陳平安另外一邊,雙手負後,笑呵呵道:「少爺這話多餘了。」

  一位背負「痴心」長劍的絕色女子,站在魏羨身旁,正是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隋右邊,容顔清冷道:「謝過公子借劍。」

  最後是身材魁梧的魔教開山之祖,盧白象,雙手拄刀站在朱斂身側,微笑道:「主公,這刀不錯,停雪,名字也好。」

  最後的最後,一個柔柔弱弱的聲音響起,「爹,我呢?」

  陳平安有些無奈,說道:「回屋子讀書!」

  枯瘦小女孩哦了一聲,輕輕關上門後,大嗓門讀書,書上那些聖賢道理,給她讀得震天響。

  一樓書生聽著二樓書聲。

  二樓除了書聲之外,還有陳平安,魏羨,朱斂,隋右邊,盧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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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五章 廟堂與山野的對峙

  一座座邊陲小小客棧,今夜魚龍混雜。

  少女姚嶺之在那五人走出屋子後,呼吸都沉重起來。

  這讓她覺得匪夷所思。

  面對那位年輕扈從的恐懼,更多是一種雜糅諸多複雜情緒的直覺,柔弱女子面對心懷叵測的男人,下位者敬畏無形的權勢,還有秉性醇善之輩,先天會遠避鬼蜮之徒。

  但是姚嶺之望向同一層樓那五人的窒息,很直觀。

  同一座山林,兔鹿見虎羆。同一條江河,魚蝦遇蛟龍。

  姚嶺之擔任邊軍斥候已經有三年之久,有過兩次命懸一線的生死之戰,姚嶺之沒有任何一次心生退讓,照理而言,不該有此感覺才對。

  她是姚家這一代最出類拔萃的武學天才,不過十四歲,就已經躋身四境,並且有望破開瓶頸,無論是十五歲的五境武夫,哪怕是十七歲的五境,都當得起「天才」二字。放眼大泉王朝,無論是軍伍還是江湖,姚嶺之都是一等一的璞玉,稍加雕琢,就能大放光彩,沒有人懷疑她未來可以順利躋身御風境,成為雄鎮一方的武道宗師。

  尤其是行伍出身的高手,殺力尤其巨大,這一點毋庸置疑。

  江湖上,宗師往往捉對廝殺,多是旗鼓相當的較量,沙場上,追求的是一夫當關,是百人敵、千人敵。

  姚嶺之手心攥緊一顆銀錠模樣的物件,正是價值連城的兵家甲丸,而且是被山上練氣士譏諷為「水窪甲」甘露甲,品相更高一等的「池塘甲」金烏經緯甲,是名副其實的仙家法寶,邊軍姚氏對姚嶺之的期望之高,可見一斑。

  年輕扈從看著那二樓五人,一拍桌子,佯怒道:「仗著人多,嚇唬我?」

  年輕人說這話的時候,眉眼帶笑。

  客棧內三桌人,屋外還有數百精騎,大概是自己都覺得有點厚顔無恥,他忍不住笑出聲。

  兩桌子扈從模樣的軍中精銳,也跟著樂呵起來。

  他們全然沒將二樓的動靜當一回事,雖說樓上那些人氣勢很足,甚至有些震撼人心,可又如何?

  江湖莽夫而已。

  大泉王朝的江湖人,早就斷了脊梁骨,一群趴在廟堂門口的走狗,搖尾乞憐而已。

  而親手折斷、敲碎整座江湖脊梁骨之人,今天剛好就坐在客棧酒桌上。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綽號九娘的客棧老闆娘,並沒有因為陳平安的出現,而鬆口氣,心情愈發沉重。

  三爺先前已經報上了名號,對方還如此咄咄逼人,分明就是沖著「姚」字而來。

  一旦起了糾紛,就怕對方上綱上線,到時候為難的還是姚家。

  老駝背在簾子那邊,向婦人點點頭。

  婦人苦澀一笑,對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說不定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要將整個姚家拖下水。

  明知道姚家在如今的風雲變幻中,宜靜不宜動,而她和客棧,則只能是能忍則忍。可她此時又不好勸說二樓衆人退回去。人家好心好意幫你出頭,你反而要人家當縮頭烏龜,婦人實在做不出這等事。

  青衫書生疑惑道:「這些人是?」

  婦人苦笑道:「京城來的貴人,惹不起。」

  書生哦了一聲,猶豫了半天,正要說話,婦人無奈道:「鐘魁,算我求你了,別搗亂了,現在事情很麻煩,我沒心情搭理你。」

  書生嘆息一聲,果真閉上嘴巴。

  陳平安俯瞰一樓大堂,問道:「欺負老闆娘一個婦道人家,不厚道吧?」

  年輕扈從笑嘻嘻道:「出來做生意,給客人倒幾杯酒,怎麼就欺負了?」

  陳平安指了指年輕人的心口,「捫心自問。」

  年輕人先是一怔,隨即端起酒碗,痛飲了一大口,抹嘴笑道:「這話要是書院楚老夫子說出口,我肯定要好好掂量掂量,至於你,配嗎?」

  陳平安笑道:「道理就是道理,還分誰說出口?你不就是欺軟怕硬嗎?相信只要是拳頭比你硬的,有沒有道理,你都會聽吧?」

  年輕人點點頭,「這些話,我聽進去了,確實有道理。」

  然後他隨手摔了那只酒碗,高高舉起手臂,五指張開,輕輕握拳,「那就比一比誰拳頭更硬?我倒要看看,在大泉境內,有幾人敢跟我掰手腕子。」

  婦人擔心陳平安年輕氣盛,率先出手,到時候吃了大虧還理虧,趕緊出聲提醒道:「公子別衝動,這些人是奉命出京,有聖旨在身的,你要是先出手,有理也說不清了。」

  年輕扈從眼神陰沉,轉頭望向婦人,「閉嘴!一個破鞋寡婦,有什麼資格插話?知道我是誰嗎?」

  婦人臉色鐵青。

  年輕扈從指了指九娘,再點了點二樓陳平安等人,冷笑道:「姚氏九娘,暗中勾結他國江湖人士,試圖劫下囚車,罪大惡極。」

  婦人悲憤欲絕,終於怒駡道:「你個小王八蛋到底是誰?!」

  年輕人伸手指向自己,一臉無辜道:「我?小王八蛋?」

  他咳嗽一聲,正了正衣襟,微笑道:「按照這位姚夫人的說法,高適真就是老王八蛋了,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回到家裡,我一定要把這個笑話說給高適真聽。」

  婦人九娘與駝背三爺對視一眼,心頭俱是一震。

  申國公高適真!

  大泉王朝碩果僅存的國公爺,深得當今陛下倚重。

  大泉承平已久,劉氏國祚兩百年,開國之初,外姓封爵,總計封賞了三郡王七國公,但是能夠世襲罔替至今的,也就申國公一脈而已,其餘都已經摔了老祖宗用命掙來的飯碗,而申國公膝下唯有一子,屬老年得子,正是小國公爺高樹毅,這傢伙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跋扈王孫,享譽朝野,一次次靠著祖蔭闖下大禍,偏偏一次次安然無恙,皇帝陛下對待高樹毅之寬容,諸位皇子公主都比不上。

  所以京城官場有個說法,叫做小國公爺出府,地動山搖。

  這麼個惡名昭彰的膏粱子弟,怎麼可能參與此次南下之行?皇帝陛下雖然優待申國公一脈,可是以陛下的英明,絕不至於如此兒戲。

  大泉王朝,最不怕惹火上身的人,恐怕就是這個無法無天的高樹毅了。

  戰功彪炳的大將軍宋逍,兼領兵部尚書,在嫡長孫被高樹毅欺負後,也只能駡高樹毅一句攪屎棍。

  二樓,魏羨輕聲給陳平安解釋了一下申國公的背景。

  陳平安點點頭,就在所有人以為他要知難而退的時候,轉瞬之間,就從二樓縮地成寸,來到了那位小國公爺身前。

  ————

  客棧外的道路上,一位坐在馬夫身後的騎卒,正嚼著難以下咽的乾糧,偶爾拎起水壺喝兩口。

  他抬起頭,看著客棧後邊飛起一隻信鴿,立即有人飛奔而來,等待騎卒下令,此人肩頭停著一頭通體雪白的神俊鷹隼,騎卒擺擺手,「不用理會。」

  那人默默退下。

  騎卒正是那位最早來到客棧傳遞消息之人,他身旁的車夫腰桿挺直,一動不敢動。

  有一位老人掀起簾子,笑問道:「殿下,為何不跟著一起進客棧?」

  男子笑著搖搖頭。

  律己是一門大學問。

  馭人,對於他們這些生於帝王家的人而言,自幼耳濡目染,又能以史為鑒,反而不難。

  車輛裡邊盤腿坐著兩位練氣士,一老一少,負責看著一位分量最重的犯人,押送往大泉京師蜃景城。與騎卒說話之人,是一位身穿青紫道袍、頭戴魚尾冠的耄耋老者,一手持繩索末端,一手捧拂塵。

  犯人披頭散髮,滿身血污,垂首不語,看不清面容。

  一襲金袍破碎不堪,手腕和腳踝處,被釘入金剛杵一般的器物。

  除此之外,脖子上還被一根烏黑繩索綁縛,繩索一段被握在老修士手中。

  犯人最凄慘的還是眉心處,被一柄飛劍透過頭顱,劍尖從後腦勺穿出,就那麼插在此人頭上。

  這名重犯,是一位正統敕封的山水神祇,曾是七境巔峰練氣士,在其轄境,則最少是八境修為,在一方山水中稱王成聖,對上九境金丹,都有一戰之力。只是不知為何,淪落這般田地。

  車廂內除了道門老者,還有位年輕女子,望向那名騎卒的眼神,秋波流轉,雖未言語,其中意味,卻也盡在不言中了。

  女子容貌只算清秀而已,只是氣態卓然,肌膚勝雪,比起凡夫俗子眼中的美人,更經得起「細細推敲」,畢竟在山上修士眼中,人間美色,歸根結底,還是一副臭皮囊,皮膚粗糙,種種異味,細看之下,皆是瑕疵。

  騎卒突然轉過頭,望向客棧那邊,似乎有些意外。

  老人流露出一抹驚訝,「好驚人的武夫氣勢,而且人數如此之多,小小邊陲客棧,這般藏龍臥虎?難道真給小國公爺歪打正著了,是北晉高手孤注一擲,要來劫持囚犯不成?」

  女子試探性問道:「要不要我去提醒國公爺一聲?」

  騎卒搖搖頭,笑道:「咱們腳下已是大泉國境,除非是姚家謀逆造反,不然哪來的危險。」

  道袍老者眼中精光閃過,並未作聲。

  片刻之後,老仙師正要說話,這位騎卒已經跳下馬車,徑直往客棧行去。

  在騎卒遠去後,那位來自山上仙家的年輕女子輕聲問道:「師父,小國公爺這麼逼著姚家人,殿下又不約束,真不會出事嗎?」

  老人擺擺手,道:「天底下誰都會造反,就姚家不會,國之忠臣當久了……」

  老人嘴角泛起冷笑:「可是會上癮的。」

  那名囚犯仍然低著頭,快意笑道:「談及骨鯁忠臣和邊關砥柱,竟然以笑話視之,你們大泉王朝就算一時得勢,又能如何?」

  「還敢嘴硬!」

  老仙師一抖手腕,繩索瞬間勒緊犯人脖頸,囚犯渾身顫抖起來,咬緊牙關,抵死不發出任何聲音。

  客棧內,異象突起。

  一襲白袍毫無徵兆地出現在大堂。

  小國公爺高樹毅察覺到不妙,正要悚然而退,但是眼前一花,肩膀已經給那人抓住。

  另外一桌三人,除了宦官依舊飲酒,對此視而不見。

  高冠仙師和銀甲武將已經猛然起身,想要救下高樹毅,卻又各自停步。

  因為有一把來自二樓的猩紅長劍,懸停在兩張桌子之間,劍尖直指高冠仙師。

  而銀甲武將停步後轉頭望去,二樓有人橫移數步,滿臉笑意,握住刀柄,手中狹刀停雪將出未出。

  身材矮小的男子翻過欄桿,落在一樓客棧門檻那邊,像是要獨自一人,攔阻外邊數百騎。

  佝僂老人蹲在了欄桿上,笑眯眯低頭,盯上了那名最鎮定的宦官。

  大紅蟒服的中年宦官,看著不過而立之年,實則已是八十高齡,是大泉王朝的武道大宗師之一,被譽為大泉皇城的守宮槐,在他成名之後,素來鬼魅橫行的大泉皇城,再無任何奇怪傳言,全部銷聲匿跡。

  不過這位大宦官真正厲害之處,還在於他當年籠絡了一大批江湖爪牙,將大泉王朝境內十數個頂尖武林門派,一個接一個鏟除乾淨,三年之間,整個江湖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無論正邪,都對這個老太監展開了多次刺殺,但是無一例外,有去無回。

  與宦官同桌兩人,高冠仙師名叫徐桐,是大泉境內第一仙家門派草木庵的現任主人,擅長雷法,可以敕令鬼神,詔為己用,還是醫家高人,精通煉丹,所煉丹藥,是大泉王朝權貴公卿瘋搶之物。

  銀甲武將許輕舟,是大泉軍中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不到四十歲,一身橫煉功夫,就已經登峰造極,腰間佩刀「大巧」,更是一件兵家重寶,可謂攻守兼備,每次沙場陷陣,必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高樹毅運轉氣機,掙扎了一下,毫無用處。

  非但沒有懼意,反而笑意更濃,「你們姚家真要造反啊?」

  那人微微加重力道,高樹毅一陣吃痛,依舊竭力維持笑臉。

  那人對他說道:「我就是個過路人,你這麼喜歡招惹我,那麼宰掉你後,我往北晉國一逃就是了。至於姚家不姚家的,你們愛怎麼潑髒水,我可管不著。」

  這種鬼話,誰信?

  高樹毅呲牙咧嘴,額頭滲出汗水,「有本事你就殺我嘛。」

  陳平安盯著他。

  高樹毅以極其輕微的嗓音,對陳平安輕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看上那對母女,是她們的幸運,否則姚氏被抄家之後,她們很快就要被送去教坊司了,成為人盡可夫的官妓,到時候你倒是也可以嘗嘗滋味。」

  小國公爺話剛說完,陳平安一拳已至。

  直接砸在高樹毅額頭。

  勢大力沉,巨石攻城一般。

  高樹毅腦袋往後一蕩,雖然從腰間玉佩亮起一陣五彩光華,瞬間彙聚在額頭處,但是仍然被這一拳打得當場暈厥過去,口吐白沫。

  一拳過後,那塊護身符玉佩出現一條條裂縫。

  由於肩膀始終被陳平安扯住,高樹毅的腦袋就像秋千一般蕩去又晃回,陳平安第二拳又砸向此人。

  牽一髮而動全身。

  啪一聲。

  中年宦官重重放下筷子,嗓音陰柔道:「年輕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雖然對那個城府深重的小國公爺,印象相當一般,可總不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讓高樹毅給人活活打死。

  在這位宦官出聲後,仙師徐桐和武將許輕舟如釋重負。

  可那人仍是一拳沒有收手。

  高樹毅那塊祖傳玉佩砰然碎裂。

  隨著玉佩粉碎,高樹毅反而清醒過來,滿臉漲紅,眼眶布滿血絲,臉色猙獰道:「狗雜種,我一定要你和姚家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一襲鮮紅蟒服的宦官猛然起身,震怒不已,多少年了,還有人敢在自己面前這麼放肆?

  老闆娘尖聲喊道:「停手!」

  陳平安轉頭望去,婦人輕輕搖頭,她眼神流轉,充滿了焦急,欲言又敢明言,只好搗漿糊道:「公子有話好好說,坐下慢慢聊。相信小國公爺只是跟我們開玩笑的。」

  惱羞成怒的中年宦官,蓋棺定論道:「不用聊了,你們姚氏與北晉合夥謀反,死不足惜!」

  言語之間,宦官雙指並攏,在桌上一抹。

  陳平安腰間養劍葫掠出初一十五,分別擊碎快若閃電的那雙筷子。

  第三拳打得高樹毅整個人砰然倒飛出去,門口魏羨挪開,任由這位小國公爺的屍體摔在客棧外邊。

  那名騎卒剛好走到門外不遠處,看著地上那具屍體,一時間還有些沒回過神,顯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陳平安對轉頭婦人說道:「知道姚老將軍為什麼會差點死於刺殺嗎?因為你們太好說話了,明擺著有人覺得就算死了老將軍,所有姚氏子弟都不敢怒不敢言。」

  婦人好像沒有聽進去陳平安的話,神色痴痴,喃喃道:「死了,就這樣被你打死了,申國公一定會瘋的,皇帝陛下也一定會龍顔大怒,姚氏完了。」

  那個在客棧當廚子的駝背老人,亦是茫然失措。

  少女姚嶺之更是滿臉驚駭。

  客棧內,只有二樓小女孩有氣無力的讀書聲。

  這個時候,落魄書生拍了拍婦人肩膀,他明明背對著陳平安,但是卻有他的嗓音,清晰響起於陳平安心湖間:「你只管殺,我管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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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六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

  陳平安對於書生的言語,將信將疑。

  老道人曾經領著他在藕花福地,看遍人間百態,陳平安大致熟悉了官場架子,這麼個爛攤子,陳平安一出手就做好了流竄南方的打算,說不定還會被大泉王朝的練氣士追殺萬里。落魄書生哪怕出身桐葉洲的山上仙家大宗,比如桐葉宗、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這四大勢力之一,仍是很難應付當下的棘手局面。

  至於書生是不是來自某座儒家書院,陳平安傾向於不是,因為在他印象中,書院的賢人君子,除非涉及一國正統,否則不願意、也不可以隨便插手世俗王朝的「家務事」。

  不管如何,書生的好意,陳平安還是心領。

  只是陳平安沒有冒冒失失望向書生,以免露出蛛絲馬跡。

  因為陳平安最忌諱之人,是那名身穿大紅蟒服的宮中宦官,一身靈氣凝聚到了傳說中「滴水不漏」的境界,只在丹田處如有一盞燈籠,懸掛氣府之中,隨著每一口綿長的呼吸,一明一暗,光芒持久,晦暗短暫,尚未能夠長久光明,可即便不是真正的金丹地仙,恐怕也只有一線之隔。

  雖說一步之差,天壤之別。唯有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可這種話,是成就地仙境界的山上神仙,才有資格說的,對於所有中五境練氣士和御風境之下的純粹武夫而言,這種金丹半結的存在,依然高高在上,舉手抬足,威勢驚人。

  客棧外,或者說是門口魏羨視野中。

  一位位練氣士飄掠而來,落在年輕騎卒身旁,其中就有先前車廂內的耄耋老仙師,手持拂塵,與那位年輕女修。

  在十數位練氣士之後,是迅速撒開陣型的數百精騎,將客棧圍困得水泄不通,一張張朝廷特製的弓弩,每次離開武庫都需要兵部衙門報備,無論是折損、毀壞,還是遺失,都需要層層把關,仔細勘驗。

  年輕騎卒蹲下身,多年好友死不瞑目,瞪大眼睛,充滿了驚駭和疑惑,騎卒輕輕撫過這位小國公爺的臉龐,讓其閉眼。

  顯而易見,他才是正主,地上這具屍體,已經淹死在江湖中的高樹毅,實則是此人的伴讀,事實上除了高樹毅,客棧內還有兩位年輕人,都是年少時就是這類無官職、無俸祿的皇子伴讀,皆是勛貴世家之後,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子稱呼,換一個字,變成太子,若是能夠直接從皇子換成皇帝,當然更好。

  年輕騎卒便是大泉王朝三皇子劉茂,雖然大皇子和二皇子兩位兄長,各自在文官、武將中擁有很高的威望,可劉茂卻是當今天子最寵溺的皇子,而且市井傳聞這位皇子殿下,少年時便喜好偷偷出宮遊歷,每次回宮,都帶著一籮筐的江湖故事和鄉野趣聞,總能把皇帝陛下逗樂。

  加上劉茂生母又是當今天子最心愛的妃子,早早病逝,所以對於劉茂,皇帝劉臻很是呵護。大概是愛屋及烏,對於高樹毅這些老臣子們送往三皇子府的伴讀,也極為優待。

  劉茂站起身,讓人背走高樹毅的屍體,對著客棧說道:「我很奇怪,你既然想要救姚氏,為何還要執意殺死申國公之子?為何不等一等,等到客棧信鴿將消息傳遞給姚氏,讓姚老將軍出面解決此事?殺了高樹毅,還有商量的餘地嗎?」

  魏羨斜靠大門,覺得有點意思。

  征南大將軍姚鎮剛剛遇襲,受了不輕的傷勢,即便得到客棧消息,也未必能夠親自趕來,多半是派遣一位姚氏嫡系子弟和心腹,前來與瘋狗一般亂咬人的高樹毅斡旋,眼前這位深藏不露的大泉皇室子弟,之所以故意要在客棧停留,美其名曰慕名而來,喝那青梅酒,明擺著是一個順手牽羊的局,欲牽之羊,自然是姚家鐵騎的領頭羊,遠在邊陲、手握大軍的姚鎮,高樹毅的桀驁跋扈,不全是裝出來的,由他跳出來,跟姚鎮之外的所有姚氏子弟交惡,分寸剛好,若是姚鎮親臨,高樹毅就不合適了,畢竟不是申國公高適真,還與姚鎮差了輩分,但是姚鎮之外,都是高樹毅肆意拿捏的軟柿子,所以不論姚氏來多少人,都只是添油而已,自耗元氣,形勢只會步步惡化。

  魏羨敢斷言,今年已經錯過數次大典的皇帝劉臻,例如狀元宴,春秋兩次祭祀,都沒有露面,這意味著劉臻要麼病危,要麼極有可能遭遇變故,對朝堂徹底失去了掌控,原本需要各位皇子孔雀開屏的太子之爭,直接變成了龍椅之爭,自然而然就會變得殘酷血腥起來。

  姚氏若不曾嫁女入京城豪閥,不曾因為女婿李錫齡而與吏部尚書攀扯上關係,依循以往的祖訓,確實有機會繼續穩坐邊關,坐等雲波詭譎的京城廝殺,水落石出,到時候姚鎮要麼派遣嫡子進京覲見新帝,以表忠心,要麼乾脆就是新帝直接南巡邊境,收買姚氏人心。

  客棧外三皇子劉茂這些話,其實不是說給陳平安聽的,而是故意說給客棧的九娘和老駝背。

  一旦聽進去,那麼客棧局面就更有意思了。

  你陳平安拼了命護著姚家,若是姚氏不解風情,反過來埋怨你多此一舉,陷姚氏於大不忠,仗義出手的陳平安還能有一腔熱血嗎?俠義心腸,歷來受得起刀山火海的摧殘,江湖投緣,千金一諾,可換生死,卻唯獨經不起一杯忘恩負義酒。

  劉茂又冷笑道:「你難道是要逼著姚氏造反?只會逞一時之快意恩仇,當真是江湖豪傑嗎?」

  果不其然。

  人心最經不起推敲試探。

  而且世人往往如此,在事情沒有徹底糜爛之前,哪怕已是身處絕境,仍然總懷揣著一絲僥倖。

  家主姚鎮雖然遭遇陰險刺殺,可終究只是負傷,而姚氏的親家,吏部李老尚書當初上書請辭,皇帝陛下在奏章上回了一句頗為諧趣的答覆:鮮才去一半,辭官為時尚早。然後皇帝命人往李府送去了幾尾貢魚。

  姚氏鐵騎的戰力,依然是南方諸軍中的佼佼者,誰都不敢輕視。

  跟隨朝廷秘密滲入北晉境內的姚氏隨軍修士,想必已經返回家主姚鎮身邊。

  姚家的乘龍快婿李錫齡,據說有望進入位於桐葉洲中部的儒家大伏書院。

  姚氏與李家,在大泉朝野上下,是國之棟樑,是清流高門,哪怕兩家聯姻,老百姓都不會覺得是什麼野心勃勃,而是天作之合,是大泉王朝國力鼎盛的錦上添花,是當之無愧的一樁美談,

  既然如此,姚氏怎麼可能說亡就亡了?

  九娘臉色微變。

  老駝背臉色陰晴不定。

  二樓少女姚嶺之,更是望向那一襲白袍,那張秀麗臉龐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幽怨神色。既有發自肺腑的感恩,又有情難自禁的埋怨。

  倒不是說她純粹貪生怕死而如此,而是姚氏邊軍自大泉劉氏立國起,姚家祠堂內,那些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靈位牌坊,每年都還在增加,一個個名字,都姓姚,這些戰死沙場的先人們,除了帶給後人慷慨赴死的勇氣,無形中也是一種壓力,姚氏之清白,容不得後世子孫有半點玷污,容不得什麼白玉微瑕。

  這是人之常情。

  姚氏子弟可以死,姚家聲譽不可損,否則有何顔面去面對列祖列宗?

  悲壯且可敬。

  三皇子劉茂的兩次問話,陳平安都沒有理會。

  劉茂第三次開口,「既然看樣子你是不會回心轉意了,那就讓客棧裡邊的無關人等退出來,如何?這些年輕人都是我大泉劉氏的王侯子弟,勛貴之後,沒有躺在祖蔭和功勞簿上享福,而是親身涉險,深入敵國腹地殺敵,他們最不應該死在這裡。」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有江湖道義。

  客棧內兩桌年輕扈從,人人義憤填膺,對陳平安怒目相向。尤其是跟高樹毅同坐一桌的三人,雙眼冒火,恨不得一刀剁掉陳平安的腦袋,日後提頭去給高樹毅上墳賠罪。

  魏羨轉頭望向陳平安,等待答案,是放人,還是殺人,

  陳平安對魏羨吩咐道:「別放走一個人,但是他們只要不靠近大門,就別管。」

  魏羨笑著點頭。

  蟒服宦官是唯一一個,當著三皇子劉茂的面,還能夠自作主張的權勢人物,以宦官獨有的陰柔嗓音冷聲道:「殿下,這就是一幫不知好歹的玩意,懇請殿下允許老奴與許將軍和徐先生,出手拿下這撥北晉賊子。劍修又如何,不過是多出一兩把飛劍的廢物而已。」

  婦人正要開口說話,書生已經搶先安慰道:「九娘,事已至此,反正已經不可能更加糟糕,還不如靜觀其變。這會兒你說什麼,都毫無意義了。」

  躲在灶房門口簾子那邊的小瘸子,使勁點頭,「這個姓鐘的,這輩子就這句話還有些道理。」

  老駝背轉頭怒道:「已經是個瘸子了,還想要再變成啞巴?!」

  瘸腿少年噤若寒蟬,立即閉嘴。

  客棧之內,陳平安在內五人,都是純粹武夫,本就擅長近身廝殺。

  而對方除了武將許輕舟,蟒服宦官和徐桐都是練氣士,又有兩桌屬他們自己人的年輕扈從,只會束手束腳。

  二樓姚嶺之突然對著陳平安喊道:「你不要再殺人了!不然我們姚家會被你害死的!」

  二樓房門打開,裴錢死死盯住少女,憤憤道:「臭丫頭,閉上你的臭嘴,再敢對我爹指手畫腳,我就用爹教我的絕世劍術戳死你!」

  然後小女孩對一樓問道:「爹,書讀完一遍了,咋辦?」

  陳平安背對二樓,「再讀一遍。」

  然後陳平安補了一句,「再敢瞎喊,以後就不是讓你讀書,是讓你吃書了。」

  裴錢使勁點頭,「好嘞,爹!我都聽你的。」

  在裴錢關上門的一瞬間,敵我雙方所有人,幾乎同時出手。

  二樓隋右邊駕馭那柄法寶品相的長劍痴心,以弧月式,抹向仙師徐桐的脖子。

  徐桐腳踩罡步,令人眼花繚亂,不但一次次躲過了痴心,而且雙指掐訣,雙袖靈氣充盈,一身法袍之上,浮現出五彩雲篆的霧靄畫面,與此同時,他身邊出現了一尊尊黑甲武將,它們空有盔甲,裡邊卻無身軀,但是靈活異常。

  痴心雖然能夠輕易刺穿那些鎧甲,但是彷彿完全無損這些符籙甲士的戰力,有一次長劍穿透一尊甲士的「面門」,它竟然雙臂抬起,十指攥緊劍刃,呲呲作響,濺出一大串火光。

  以兵家甲丸護身的許輕舟,與手持狹刀停雪的盧白象,在電光火石之間,同時前踏,刀鋒相敲,雙方刀尖像是都流淌出一條銀色絲線,兩人剎那之間就互出一刀之後,互換了位置。

  客棧門外,練氣士手中七八件仙家靈器,齊齊朝著堵在門口的魏羨劈頭蓋臉砸來,在夜幕中格外璀璨光彩。

  魏羨手心猛然握緊那顆神人承露甲的甲丸,將真氣灌注其中,瞬間身披甲胄,與大泉武將許輕舟如出一轍。

  出拳如龍,快若奔雷。

  一身凝如瀑布傾瀉的渾厚拳罡,加上一件上品甘露甲的庇護,魏羨卻不是硬撼那些仙師兵器,只是將其紛紛打偏,雙方之間,那些法寶牽扯出來的一條條流螢,在魏羨身前七歪八斜,鏗鏘作響。

  轉瞬過後,魏羨就被那些光彩包裹其中,但是魏羨反而愈戰愈勇,氣勢暴漲。

  客棧內,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隋右邊,只見她神色淡漠,一手雙指並攏,竪立於胸前,駕馭痴心主攻徐桐,白晰如羊脂的另外一隻纖手,輕輕擰轉手腕,一樓酒桌上那些筷子,如得軍令,半數變成了一把把「飛劍」,見縫插針,越過那些甲士,刺殺徐桐,剩餘半數,飛掠到二樓她身側,懸停四方,應對徐桐雙掌之下神出鬼沒的雷法,每一次交鋒,就會有一支筷子化作齏粉。

  武瘋子朱斂蹲始終默默在欄桿上,不言不語,無聲無息。

  他眼中,只有陳平安和那個蟒服宦官,真正能夠決定結局的這兩個人,極有默契,一出手,就傾力而為。

  以方寸符縮地而至,陳平安第一拳就是神人擂鼓式。

  那位大泉王朝的守宮槐,則是陰神與陽神同時出竅神遊,兩尊法相虛無縹緲,卻有神人威嚴。

  陳平安不但一拳被阻,心口處還被宦官其中一尊陰神探臂而入,所幸身穿法袍金醴,雖然心口處傳來痛徹心扉的撕裂感覺。

  陳平安仍是不動如山,一跺腳後。

  魂魄分離,也出現了三個陳平安,其餘兩位,再度分別以神人擂鼓式筆直而去。

  一拳過後,就是無數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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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七章 拳頭太硬,罰酒好喝

  神人擂鼓式的精髓,就在於兩拳之間的罡氣牽引,如天空上的日落月升,世人的生老病死,規矩極大,必然而至。

  躋身第五境的陳平安,經過藕花福地的牯牛山一戰,已經能夠做到魂魄分離,一分為三,可惜只能堅持一口氣的光陰,不過配合很不講道理的神人擂鼓式,只要遞出一拳就足夠,就顯得綽綽有餘。

  一拳擊中宦官後,如沙場擂鼓聲,瞬間就是十數拳,拳拳到肉,沉悶響起。

  魂魄兩位陳平安重新歸位。

  畢竟不是正統練氣士,魂魄離體,時間太久,會傷及本元。

  反觀蟒服宦官的第一次出手,九娘和姚嶺之這些人,除了震撼於這位大宦官的修為之高,竟然能夠同時陰神出竅,陽神遠遊,這分明是地仙修為,其實這些姚氏人,還有一層匪夷所思的意味,不是說好了這位大泉守宮槐,是那武學大宗師嗎?怎麼變成了修道長生的山上神仙?

  這位大泉王朝的御馬監掌印太監,錯算了一招,就是沒有想到陳平安身上那件袍子,品相如此之高,竟然硬生生擋住了自己那尊陰神,伸臂剮心的殺手鐧,大泉江湖有數位大宗師,就死在這一手上,不會真正出現鮮血淋漓的畫面,但是會使得一個人的「心田」乾裂,瞬間扯斷心脈與所有竅穴的聯繫,斃命之後,人死如腐朽枯木,有點類似一拳打斷長生橋的手段。

  宦官被視為武道大宗師,並非什麼拙劣的障眼法,故意蒙蔽對手,而是此人擁有一具名副其實的宗師身軀,氣血强壯,筋骨堅韌,足以媲美純粹武夫的六境巔峰。

  所以無論是近身搏殺,還是以山上術法對峙、法寶遠攻,蟒服宦官兩者兼備,故而最不怕與人換命。

  但是挨中第二拳後,宦官就意識到不對勁,不是對手的拳罡如何了不得,而是不該躲不掉。

  五拳之後,宦官心中了然,大致梳理出了此人這一拳的拳理脈絡。

  十拳之後,宦官似乎完全放棄了躲避的念頭,沒有避戰。

  而是選擇了以傷換傷。

  在這期間,飛劍初一和十五各自盯上了宦官的陰神和陽神。

  一位貌似純粹武夫、實則練氣士的蟒服宦官,一位貌似劍修、其實是純粹武夫的陳平安。

  兩人在方寸之地,兩臂之間,這場架打得十分粗鄙,相較於二樓隋右邊的馭劍迎敵,盧白象和許輕舟之間的刀光森森,客棧門外魏羨更是打得蕩氣迴腸,四周全是流光溢彩的法器,氣象萬千。

  陳平安和大泉宦官的廝殺,除了一個快字,就沒有其它,枯燥乏味,卻凶險萬分。

  兩桌扈從已經躲到了樓梯口那邊,他們深知客棧內這場亂戰,他們連插手的資格都沒有。

  對此唯一閒著的朱斂,沒有出手阻攔,連正眼都沒有看一下。

  姓鐘的書生斜靠櫃檯,望向陳平安。

  他雲遊四方,從未見過能夠把一種拳架打得這麼……行雲流水的純粹武夫。

  既然年紀不大,那麼就得走過很遠的路,看過很多高山大水才行吧?

  殺氣,戾氣,凶悍之氣全無,甚至就連爭勝之氣都不重。

  但氣勢偏偏還很足。

  書生有些好奇,這個年輕人的拳法宗旨,到底是什麼。

  不過人力有窮盡時,自身體魄所能承載的拳意反撲,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對上這個大名鼎鼎的大泉守宮槐李禮,年輕人如果拳法止步於此,哪怕拼著受傷,最後一拳成功「打殺」了李禮,還是不夠,遠遠不夠。

  純粹武夫不為世人所重,不被廟堂敬畏,反而頂禮膜拜那些修道之人,是有理由的。

  萬千術法,一劍破之。

  這句話在山上流傳很廣,很多人都覺得是在忌憚劍修的殺力,其實不全對,萬千二字,早就說出了修行之人的厲害之處。

  陳平安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果真將蟒服宦官一拳打得粉碎,甚至就連那一襲朱紅蟒服都像是虛無之物,

  但是當陳平安發現並無半點鮮血濺射,就心知不妙,立即以劍術正經中化用為拳的鎮神頭式,采取防禦姿態,一退再退,所幸一刺莫名其妙落空的初一,已經出現在身前,加上身上的法袍金醴,應該可以爭取到一口氣嶄新的純粹真氣。

  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在這裡,同輩武夫,以及所有練氣士都會死死盯住一名純粹武夫的換氣瞬間。

  宦官李禮此舉,像是飛鷹堡外那名陣師的替死符,異曲同工,只不過李禮是以一尊陽神的毀棄消散,替換了真正身軀,轉移去了飛劍初一對峙的位置上,陳平安這一通毫無留力的神人擂鼓式,已經是强弩之末。

  而陽神消散,不過是讓李禮那顆尚不完整的湛然金丹,光彩稍稍暗淡幾分。

  那尊陰神,再次以挖心手段,五指如鈎,一探而入,如拳砸紙,法袍金醴就像韌性極佳的宣紙,使得陳平安的魂魄不至於被一下打得潰散,護住了心田,可是金醴也因此被牽制住。不但如此,擋在陳平安身前的飛劍初一,卻深陷泥濘,被禁錮在陰神體內。

  李禮已經出現在陳平安身側,一掌拍散鎮神頭的拳意,一步向前,雙指並攏,戳中陳平安太陽穴。

  陳平安整個人橫滑出去。

  李禮的强大,不在於踩在金丹境界門檻上的半個地仙,而是他不依仗外物的攻防兼備。

  至於李禮到底有沒有壓箱底的法寶,更是難說。

  李禮沒有趁勝追擊,站在原地,先前打散鎮神頭的手掌早已握拳,再迅速鬆開,等到手心攤開之際,上邊的掌心紋路開始蜿蜒靈動,絲線鮮紅,最終就像是變成一張朱紅符籙,戳中陳平安太陽穴的並攏雙指,在手心一抹而過,李禮心中默念「開符」二字。

  剛要竭力換氣的陳平安只覺得山岳壓頂,那件法袍金醴之上,雙袖和肩頭各處,出現一張張靈光綻放的符籙。

  陳平安太陽穴處,鮮血直流。

  「我也有一拳,就當是我大泉王朝的待客禮數了。」

  李禮微笑前行,在說這句話期間,蟒袍大袖飄蕩不已的老宦官,腦袋歪斜,躲過刺向後腦勺的初一,以手指夾住這把飛劍,輕輕丟出,恰好砸中不遠處的十五。

  一步就來到陳平安身前。

  李禮那只掌心有符籙的左手,看似輕描淡寫放在了陳平安心口,右手一拳砸在自己手背上。

  如重錘砸釘,死死釘入法袍金醴之中,勢大力沉。

  陳平安倒退數步。

  李禮如影隨形,依舊是以拳打掌,又一拳砸下。陳平安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劇烈飄蕩,袖內山水靈氣與武夫罡氣一同崩碎四濺。

  陳平安一退再退。

  李禮這一次沒有跟上,只是伸出手指,拈住脖子上一條憑空出現的金色繩索,使勁一扯,帶起脖頸間一條血槽,李禮對這些傷勢渾然不覺,任由那條應該是縛妖索的金色繩索纏繞手腕,蟒服袖口已經被撕扯破碎,在手臂上勒出一道道鐵青色印痕,李禮嘖嘖道:「身上好東西倒是多,又是一件法寶吧,只可惜你既不是劍修,也不是練氣士,用得差了,不然我第三拳,是沒有機會這麼快送你的。」

  原來李禮右手被金色縛妖索纏住後,畫有符籙的左手重新握拳,對著陳平安額頭,遙遙指了指而已,陳平安眉心處就如遭重擊,皮膚崩裂,滲出鮮血,腦袋向後倒去,只是陳平安一步步重重踩踏在地上,硬是沒有讓自己後仰倒地。

  李禮眼神深處,閃過一道陰霾,身後,就是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與自己那尊出竅陰神的糾纏不休。

  李禮冷笑道:「兩個小東西,倒是跟姚氏一般忠心,可惜你們貌似不是本命之物,威力大減,若是能夠抹掉你們的靈性,說不定可以為我所用,可謂意外之喜。」

  陰神竟是剎那之間生出三頭六臂來,面目全非,也不再是李禮「中年宦官」的模樣,而是三位大泉王朝武廟神靈的臉龐,分別是大髯壯漢,文雅儒將,和一位木訥老者,三雙手臂,分別持有香火彌漫而成的一對鐵鐧,雙斧和一桿鐵槍。

  李禮雖然稍稍分心去關注陰神與兩把飛劍的「磕碰」,卻不妨礙他對陳平安的戒備。

  這位享譽桐葉洲中部諸國的大泉守宮槐,雖然失了先手,之後卻穩占上風,但是他沒有想到那小子挨了這麼多拳,太陽穴那邊現在還在流血不已,仍像是個沒事人一樣,受傷極重,比一身拳意更玄妙的那股精神氣,不但沒有跌入谷底,反而還在上漲?

  不過沒關係,李禮還是可以鈍刀子割肉,慢慢耗去這個年輕人的底子就行了,哪怕年輕人再來一通亂拳,大不了就是暫時失去陰神,可是年輕人的身軀和魂魄,都絕對支撐不住。李禮不是不想速戰速決,實在是沒有辦法一錘定音,尋常七境武夫,或是龍門境修士,早就可以被他宰掉兩回了。

  盧白象在與許輕舟的交手中,處於劣勢。

  一來盧白象不比魏羨,是剛剛走出畫卷,尚未適應浩然天下的靈氣倒灌,二來許輕舟身披金烏經緯甲,若非手中那把狹刀停雪,是太平山已逝元嬰地仙的遺物,恐怕盧白象就會毫無還手之力。

  只是盧白象胸口和肩頭都有可見白骨的刀傷,這位藕花福地魔教的開山鼻祖,依舊神色自若,好像他對於大泉武將許輕舟刀法的興趣,遠遠多於戰勝此人。

  隋右邊與草木庵徐桐的捉對廝殺,雖然她是武人出身,卻更像是兩位練氣士之間的較量。

  徐桐顯然將這名女子當做了劍師,即便棘手,可只要不是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劍修,那就無妨。

  門外魏羨那邊打得酣暢淋漓。

  一身源源不斷的雄渾罡氣,加上陳平安贈予的甘露甲,至於漏網之魚帶來的一點點小傷,不痛不癢。

  雙方廝殺,其實都時刻留心宦官李禮與陳平安的勝負。

  隋右邊率先開口問道:「公子?」

  傷痕累累的陳平安只能搖搖頭,並未說話。

  一口純粹真氣只能始終吊著,不敢轉換。

  李禮笑問道:「怎麼,就這麼點伎倆?」

  陳平安如果不是身穿金醴,不然一身血腥氣,早就讓整座客棧都聞得到了。

  李禮將手心符籙狠狠「釘入」陳平安心口,金醴只擋住大半,仍有小半滲入心口。

  無異於剖心之痛。

  額頭冷汗,加上臉上的血水,混在一起,沿著年輕人的臉龐,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李禮心中殺機更濃。

  李禮就在等陳平安真氣竭盡之時,若說身軀傷勢疼痛,眼前年輕人可以靠著毅力强行壓下,可只要真氣渙散,李禮的機會就來了。他等得起,陳平安等不起。所以李禮沒有得寸進尺,繼續跟陳平安近身廝殺,何況駕馭陰神陽神一同離開氣府,並不輕鬆,如果不是半顆金丹,使得李禮靈氣底蘊,遠超同境修士,身後那尊陰神,別說是維持住三頭六臂的武聖人姿態,掣肘初一、十五兩把飛劍,可能早就自行消失,重返李禮真身。

  李禮眼角餘光瞥了眼蹲在二樓欄桿上的老人。

  有些納悶,為何此人從頭到尾都要袖手旁觀。

  在李禮往武瘋子朱斂投去視線之際,陳平安好似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開始要强行換氣。

  李禮心中冷笑不已,垂死掙扎,你這次可要賭輸了。

  陰神一閃而逝,來到陳平安身前,六條骼膊持有五件兵器,一頓亂砸,朝著他當頭落下。

  李禮則親自對付兩把飛劍,從朱紅蟒服上流瀉出無數條雪白靈氣,像是張開了一張巨大蛛網,徹底擋住初一十五救援主人的路線,雖然這些雪白蛛絲困不住飛劍,可只要稍稍滯緩速度,李禮就能夠出現在飛劍附近,或屈指輕彈,或一揮袖子,擊飛兩把飛劍。

  李禮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年輕人,不知死活,原來根本就沒有換氣,應該是誘騙自己靠近而已,可是有何意義?今夜冒冒失失為姚氏出頭是如此,當下抖摟的小機靈,還是如此。大概是年輕人出身太高,又有高手扈從,這輩子一直順風順水,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不過這種背景肯定驚人的對手,既然已經結仇,就應該斬草除根,一旦放虎歸山,說不定整個大泉王朝都要有天大麻煩。

  比起先前陳平安和李禮的拳拳到肉,現在與陰神的互相捶打,更加驚心動魄。

  好在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當初在牯牛山,對峙丁嬰金身法相,不也是這般山崩地裂的氣象?

  只是上次陳平安只能硬扛著,並無還手之力,一座牯牛山被丁嬰金身打得山頭炸碎。

  現在陳平安卻是在與這「小小」陰神互捶,雙方皆是絕不躲避。

  法袍金醴已經從障眼法的雪白色,被打出了原形金色。

  陳平安十拳神人擂鼓式之後,李禮眼神有些晦暗,不過仍是沒有理睬,任由那個年輕人拳拳累加。

  三頭六臂、武廟聖人姿態的陰神,煙消雲散,靈氣流溢四方。

  而金醴法袍也出現一條條破碎劃痕,暫時無法復原,亦是有絮亂靈氣散亂開來。

  李禮一把扯掉破碎不堪的朱紅蟒服,看著那個胸口劇烈起伏的年輕人,雙手的手心手背,都已經血肉模糊,竭力睜開雙眼,一張鮮血流淌的臉龐,像是只剩下那雙清澈的眼眸了。

  李禮笑道:「只可惜你是純粹武夫,這意味著與桐葉洲、玉圭宗沒什麼關係,不然我還真不敢殺你。」

  陳平安閉上一隻眼睛,沙啞說道:「你這兩具分身不經打,才十七八拳就碎了,比不得丁嬰。」

  李禮微笑道:「然後?」

  陳平安含糊不清道:「然後我只要第三次出拳,可以跟你換命了。你怕不怕?」

  李禮報以冷笑,顯然不信。

  再者他身為大泉守宮槐,金丹半結,怎麼可能沒有後手,只是代價太大罷了。

  代價之大,比他的生死還要大。

  兩兩沉默,片刻之後,李禮突然皺眉,厲色道:「你一個純粹武夫,為何反其道行之,偷偷摸摸汲取靈氣?!」

  李禮後退數步,認為此人是故意打開一座座氣府大門,任由靈氣倒灌,是這小子想要為自己贏得玉石俱焚的機會。

  真是失心瘋了。

  鐘姓書生輕輕點頭,又搖頭。

  純粹武夫以靈氣淬煉魂魄,膽識很大,但是危險也大。

  那第三拳,是有機會遞出去的。

  如果李禮掉以輕心,還要再吃個大虧。

  年輕人這場架沒白打,五境武夫,正是苦苦尋覓一顆英雄膽的時候,這位大泉守宮槐的古怪陰神,剛好是觀想三位武廟聖人而成,不過此等觀想,是旁門左道,有褻瀆神祇之嫌,而且有損武運,是李禮公器私用了,相信大泉朝堂未必有人知曉真相。年輕人與陰神一戰,勝而碎之,冥冥之中,三位劉氏王朝的武聖人,便會有感應,將來年輕人如果有機會去往大泉京師,進了那座武廟,相信必有厚報。

  但一切的前提是,年輕人和他的古怪扈從們,能夠活著離開這座客棧。

  他答應可以收拾殘局,卻不是說要袒護那個年輕人。

  宦官李禮環顧四周,走了十數步路,走到一張酒桌旁,拿起酒杯,喝了口酒,輕輕放下酒杯,看了樓梯口那些年輕扈從,其中有一位小侯爺,有一位龍驤將軍子弟,其餘也算是前程似錦的禁軍精銳。

  許輕舟這個廢物,不但沒有拿下那個用刀的,甚至淪為餵招之人還不自知。

  草木庵的徐桐還沉浸在一手旁門雷法的狗屁威勢之中,自以為勝券在握,卻不知那個根本不是劍師的娘們,心中劍意生發,如春草勃勃,對方資質之好,簡直就是個劍仙胚子。

  至於門外那邊,打得倒是熱鬧,雙方你來我往,可也就只是熱鬧而已。

  李禮最後望向婦人和老駝背,沒有半點興趣,倒是那個落魄書生,李禮覺得有些吃不準,不過無所謂。

  客棧之內,無論敵我,所有人都要死。

  李禮一揮手,客棧大門砰然關上。

  朱斂緩緩道:「小心。」

  李禮伸手覆在丹田外的腹部,開始大口呼吸。

  每一次吐納,都會有猩紅氣息噴吐而出。

  陳平安默然前沖。

  第三次神人擂鼓式。

  一拳砸在宦官貼在腹部的手背上。

  李禮一拳砸在陳平安心口。

  簡簡單單的第二拳已至。

  李禮煩躁不已,好似心性再不是那個深居宮內、看護京城的御馬監地仙,臉色變得猙獰,雙眸通紅,一巴掌橫拍在陳平安太陽穴上。

  陳平安上半身飄來蕩去,唯有雙腳扎根,為的就是遞出下一拳。

  一拳比一拳更快。

  李禮更是一拳比一拳聲勢如雷。

  飛劍初一和十五在穿入此人身軀後,竟然好似身陷迷宮,在那些氣府之間亂撞,始終不得其門而出。

  陳平安體內傳出一陣陣骨頭碎裂聲。

  李禮保養如中年男子的臉上,浮現出一條條絲線,有的地方高高鼓脹,有的地方凹陷下去,彷彿這張臉皮是假的。

  那顆半結金丹,砰然碎裂。

  只是碎裂了外邊一層,就像李禮先前隨手撤掉披在外邊的大紅蟒服。

  朱斂心中嘆息一聲,腳下欄桿粉碎,地板亦是跟著破開,整個人落在一樓,速度之快,可謂風馳電掣,看似隨隨便便跨出兩三步,就已經來到李禮身側,腳尖一點,身形躍起,一肘擊在那名九十歲高齡的老宦官腦袋上,另外一隻手閃電抽出,以手刀姿勢,從李禮脖子插入,一穿而過。

  本該必死無疑的李禮,依舊對著陳平安出拳,一拳過後,陳平安雙耳淌血如泉湧。

  而朱斂轟然倒飛出去,直接砸中遠處的牆壁,破開牆壁,摔在外邊。

  半截脖子的李禮神色漠然,一心想要先殺死眼前年輕人,其餘人等,在他現出真身後,都算不上一合之敵。

  朱斂摔入外邊一隊精騎之中,突然飛出一個人,嚇得他們心頭一顫,正要圍殺此人之時,朱斂已經吐出一口血水,向後翻滾,起身如猿猴在山林間輾轉騰挪,而武瘋子的暴戾,開始展露無遺,雙手扯住一名下馬騎卒的雙臂,往外一拽,直接將兩條骼膊撕下。

  一掌拍在一名騎卒頭顱上,砰然而碎。

  一拳捶胸,直接穿透身軀,嫌棄屍體礙眼,一記手刀傾斜劃去,從肩頭斜到腹部,被這位佝僂老人當場分成兩截,一掛掛鮮血肚腸灑滿地面。

  客棧內。

  不約而同,徐桐和許輕舟,隋右邊和盧白象,雙方各自停手。

  因為宦官李禮的變化,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們在隱約之間,憑藉敏銳直覺,都將李禮視為了最大敵人。

  就在此時,九娘,老駝背,小瘸子,二樓的姚嶺之,莫名其妙癱軟在地。

  姓鐘的落魄書生,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李禮身後,一手負後,一手雙指夾住一顆猩紅丹丸,低頭凝視,自言自語道:「怪不得。」

  書生微微加重力道,將這顆貨真價實的金丹捏碎。

  聽到身後陳平安一拳砸在已死宦官的胸口,而陳平安自己的手骨也碎得一塌糊塗,書生轉過頭,由於還隔著尚未倒下的李禮,他只好身體歪斜,對陳平安呲牙咧嘴,眼中滿是佩服,「這位小兄弟,你不知道疼嗎?」

  陳平安全然沉浸在拳意之中。

  最後一拳,其實已經談不上殺傷力,輕飄飄的,要知道這神人擂鼓式,可是站在武夫十境巔峰的崔姓老人,想要憑此向那道祖問高低的最得意拳法。

  陳平安身形搖搖欲墜,視線模糊,依稀看到那個脖子稀爛的宦官,耷拉著腦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陳平安察覺不到對方的生機。

  陳平安站在原地,還保持著一拳遞出的姿態,沒有收回。這一刻,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這最後一拳,幸好沒有落在光腳老人眼中,不然肯定會被破口大駡,給老人駡得狗血淋頭。

  書生看著徐桐和許輕舟,眨眨眼,問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這種鬼話,你們真信啊?」

  徐桐和許輕舟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雙臂頽然下垂,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腿而坐。

  使出最後的氣力,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只能睜開一隻眼。

  法袍金醴損壞嚴重,靈氣稀薄近無,暫時已經失去功效。

  一身的血,比先前李禮身穿大紅蟒服還要扎眼。

  書生對這個年輕人說道:「你知不知自己的對手是什麼?」

  不過因為客棧還有許多人,書生倒是沒有說出口,眼前年輕人在自己出手前的氣機變化,大概是深藏不露的自保之術,或是殺力最大之招,書生只能猜出一點端倪。

  陳平安緩緩抬起頭,仍然是只能睜著一隻眼,微笑道:「身前無人。」

  書生蹲下身,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陳平安閉上眼睛。

  書生翻了個白眼。

  猶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如稚童塗鴉,在空中圈圈畫畫。

  客棧內李禮身軀和金丹先後崩潰後的天地靈氣,緩緩流向眼前的年輕武夫,而且聚攏彙聚之地,剛好是陳平安劍氣十八停所經過的那些氣府外。

  除此之外,他還一招手,李禮的屍體便消逝不見,但是初一和十五從中蹦出,飛快懸停在陳平安肩頭兩側,劍尖指向書生。

  書生對此視而不見,抬起頭,對二樓喊道:「小丫頭,別讀書了,快來看你爹。」

  早就沒力氣讀書的裴錢跑出房間,先看了眼那落魄書生,然後她故意裝傻,問道:「啥?看你爹?」

  書生嘖嘖道:「哎呦,還挺會撿軟柿子捏啊。」

  裴錢一溜煙跑下樓,踩得樓梯噔噔作響。

  蹲在青衫書生旁邊,裴錢看著陳平安,輕聲詢問旁邊的傢伙:「該不是死了吧?」

  書生點點頭,「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啊。」

  裴錢左看右看,欲言又止。

  陳平安睜開眼睛。

  裴錢轉頭怒視書生,「你幹嘛咒我爹死?你爹才死了呢!」

  書生一臉無辜,「我爹是早早死了啊,每年清明節都需要去上墳的。」

  陳平安摘下腰間酒葫蘆,小口喝起了青梅酒,抬手的時候,那只手凄慘至極,看得裴錢直冒冷汗,想法跟身邊書生如出一轍,天底下還有這麼不怕疼的人?

  書生笑問道:「為了姚家,差點死在這裡,不後怕?」

  陳平安說道:「不是為了姚家。」

  書生壞笑道:「姚家遭此大禍,其實有一部分原因是紅顔禍水,相信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連我這般心如磐石的痴情男子,也差點見異思遷,那位女子的好看,可想而知。」

  盧白象和隋右邊,一個雙手拄刀,一個負劍身後,站在陳平安身邊。

  一個兩顆穀雨錢,一個竟然只需要一顆穀雨錢。

  四人加在一起,剛好用光陳平安所有穀雨錢的積蓄。

  老道人真是坑人。

  書生突然疑惑問道:「你該不會是知道我的存在,才把一場生死廝殺當做砥礪武道的修行吧?」

  陳平安抹了抹臉上的血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問道:「你是?」

  書生擺擺手,「不值一提。」

  陳平安便不再問什麼。

  書生轉頭看了眼瞪大眼睛的裴錢,他盯著她的一雙眼睛,日出東海,月掛西山,真是漂亮。

  就是這性子,實在不討喜。

  書生望向大門那邊,「姚鎮和另外一位皇子殿下的人馬,也快到了。」

  他最後笑道:「你安心養傷便是,接下來交給我處理。」

  陳平安掙扎著起身,先對書生拱手抱拳,那雙手,看得書生又是一陣頭皮發麻,陳平安最後對盧白象說道:「謝了,早知道如此,你應該第一個出來。」

  盧白象淡然一笑。

  陳平安瞥了眼隋右邊,後者與他對視,神色坦然。

  陳平安走上二樓,裴錢跟在身後。

  那些年輕扈從,一個個面無人色。

  書生看著一大一小兩個背影,撓撓頭,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便乾脆不去費神了。

  他一想到今夜過後,就沒辦法在這邊蹭吃蹭喝了,便有些惱火。

  於是接下來,一個書生坐下來開始喝悶酒,一個腰間懸掛玉佩的書生,出門而去,客棧大門對他而言,好似並不存在,他一巴掌把那個殿下打得空中翻滾好幾圈,一個仗劍書生,直接化作白虹遠遠離去,找到了另外一個大泉皇子殿下,一腳踹翻在地,對著那張臉就是一頓猛踩。

  在書生的陰神、陽神各自出竅神遊後,方圓千里之內,只要是陰物鬼魅,哪怕是那些淫祠神祇,皆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戰戰兢兢。

  世間萬鬼,見我鐘魁,便要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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