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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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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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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8 02:31:16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狐兒鎮

  走到二樓屋門前,裴錢已經快步跑過陳平安,率先打開門,很狗腿。

  陳平安大步走入其中,裴錢猶豫要不要跟進去,陳平安已經轉頭吩咐道:「你去跟客棧再要三間屋子,錢讓九娘先記在賬上,同時和魏羨說一聲,我會閉關幾天,在這期間誰都不見,你們五個,最好不要離開客棧太遠。」

  裴錢看著陳平安,「你沒有事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自己這副模樣,像是沒有事的樣子嗎,隨口道:「死不了。」

  裴錢小心翼翼關上房門,最後說了一句,「有事就喊我,就在隔壁呢。」

  陳平安點點頭。

  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懸停在屋中,陳平安先取出了一摞滌塵符,張貼在屋內各處,然後取出兩隻瓷瓶,材質珍貴程度,天壤之別,一隻丹紅瓷瓶是陸台贈送,可生白骨,飛鷹堡外山林一役,陳平安就親身領教過這瓶丹藥的妙用,另外一隻則是楊家鋪子的獨有秘藥,任你是天大的疼痛,都可以止住,兩次出門遊歷,遇到那麼多山水神怪和魑魅魍魎,陳平安都沒有機會用到,不曾想在一座邊陲小鎮給拿了出來。

  陳平安脫去身上那件受損嚴重的法袍金醴,牽扯到許多血肉筋骨,疼得陳平安滿頭冷汗,坐在桌旁,伸手顫顫抖抖打開楊家藥鋪的素白瓷瓶,倒出一粒漆黑丹藥,丟入嘴中强行咽下,還摘下酒葫蘆灌了一口青梅酒,然後才開始塗抹朱紅瓷瓶裡的濃稠藥膏,雙手,骼膊,肩頭,又是一場折磨。

  那名大泉蟒服宦官的强大,出乎陳平安意料太多,為了應付這場風波,陳平安已經足夠謹慎,除了武瘋子朱斂,還接連請出了畫卷中餘下兩人,隋右邊和盧白象。可是沒有想到大泉王朝的守宮槐李禮,如此不講理,練氣士境界之外,體魄竟然足以媲美一位六境純粹武夫。

  之前陳平安手邊只剩下三顆穀雨錢,順著老道人和背著金黃養劍葫的道童他們的想法,陳平安小賭了一把,往隋右邊那幅最不會去動的畫卷丟了一顆穀雨錢,果不其然,只需要一顆穀雨錢,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就姍姍而行,走出了畫卷,來到此方人間。

  顯然那道童是掐死算準了陳平安會最後請出隋右邊,若非蓮湖小人兒「指點迷津」,按照陳平安自己的選擇順序,會是先請出敗給丁嬰的武瘋子朱斂,之後才是開國皇帝魏羨,魔教盧白象,隋右邊。那麼需要足足十五顆穀雨錢的朱斂,就是一個天大的下馬威,說不定陳平安真有可能將其餘三幅畫卷束之高閣。

  陳平安坐在桌旁,閉上眼睛,雙手自然下垂,卻觀想自己在以劍爐立樁姿態而坐,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如老僧入定,道人坐忘。

  兩天後的正午時分,陳平安換上一身潔淨衣衫,終於走出房門,他站在欄桿那邊,發現一樓大堂有些古怪,古怪之處,恰恰在於客棧太風平浪靜了,老駝背坐在簾子那邊的長凳上,吞雲吐霧,小瘸子在擦拭桌凳,老闆娘在照顧一桌豪飲呼喝的客人,青衫落魄書生坐在門檻那邊,眼神哀怨。

  如果不是陳平安敏銳察覺到兩邊屋內,朱斂在內那四股綿長細微的呼吸,都要誤以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遇到什麼申國公之子,什麼蟒服太監。陳平安只覺得恍若隔世,這回生死一線間的武道砥礪,陳平安甚至比與丁嬰一戰,雖然收益要小,卻還要來得更有感慨,大概與心境和勝負都有關係。

  率先走出屋子的「畫中人」,是老人朱斂,依然身形佝僂,笑臉示人,對陳平安抱拳晃了兩下,說道:「少爺因禍得福,可喜可賀。」

  陳平安點頭後,問道:「當時屋外那些騎軍和姚家人?」

  朱斂湊到陳平安身邊,低聲笑道:「那個大伏書院的君子,一出手就鎮住了三方人馬,門外那位皇子殿下馬上就帶人離開了,只帶走了小國公爺高樹毅的屍體,至於御馬監掌印太監的那具屍體,提都沒敢提一嘴。另外那位年長一些的皇子殿下,跟匆忙趕來客棧的姚家邊軍,根本就沒敢來,調頭走了。等到客棧老闆娘那些人醒來,這位君子就編了個理由,說公子你大殺四方,以拳服人,又有另外那位皇子插手其中,便大事化了,君子然後繼續留在這邊蹭吃蹭喝,如果浩然天下都是這樣的讀書人,那也太有趣了。」

  朱斂隨後又聊了一些那場風波的細節。

  陳平安走向樓梯,疑惑道:「九娘他們至今還被蒙在鼓裡?這也行?」

  朱斂笑道:「這位書院君子肯定跟三方打了招呼,不許泄露身份,故意隱瞞了客棧衆人。」

  陳平安問道:「裴錢人呢?」

  朱斂指了指狐兒鎮方向,道:「跟人借了些銅錢,在狐兒鎮那邊快活著呢。」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走到一樓後,徑直走向門口書生那邊,朱斂沒跟上,挺像是個小門小戶裡的老管家,留在最靠近門檻的桌子旁邊坐下。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摘下酒葫蘆,遞過去。

  青衫書生搖搖頭,直楞楞盯著那位與客人們嬉笑的婦人,「不喝,不是九娘親手遞給我的酒水,沒個滋味。」

  陳平安收回手,自顧自喝了一口酒,「當時高樹毅他們押送的犯人,是南邊北晉國什麼人?」

  名為鐘魁的書生沒有藏掖,隨口道:「好像是松針湖水神廟的餘孽,以及正統山神金璜府君和他的妻子門客,反正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給那位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一網打盡了,如果不是你橫插一腳,囚車裡頭,恐怕還要加上好些個姚家人。不過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爛攤子我來收拾,不用擔心大泉王朝視你為敵,不過三皇子殿下也好,申國公府也罷,對你心懷恨意,我可攔不住,你要是連這些都應付不了……」

  陳平安笑道:「應付這些還好,相信這個大泉王朝,不太可能出現第二位守宮槐了。」

  這個大泉劉氏王朝,確實比起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彩衣國,國勢要强出一大截。

  至於那位印象不錯的金璜府君,為何突然從一國山神淪為別國階下囚,明明那頭青色水牛大妖已經斃命在陳平安手上,事後還給人抄了家,陳平安並不感興趣,更不會刨根問底,去管上一管。

  當陳平安說到御馬監李禮,書生也有些臉色晦暗,似乎是一件挺大的煩心事。

  陳平安見書生沉默,就轉頭望向客棧外邊,猶不放心,站起身,來到官道旁,望向狐兒鎮那邊,擔心裴錢在那邊鬧出麼蛾子。

  等到陳平安回到客棧,跟婦人要了一桌子飯菜,讓朱斂去喊盧白象三人下樓,剛吃完飯,裴錢就晃晃蕩蕩返回客棧,很是開心的模樣,見著了陳平安,便有些心虛,眼神遊移不定。陳平安也沒有細問什麼,只問她吃過沒有,肚子滾圓的小女孩搖頭說沒呢,便吃著桌上的殘羹冷炙。陳平安獨自走出客棧,散步也散心。

  結果等到陳平安走回客棧,就發現客棧給人堵住了大門,對著客棧裡邊駡駡咧咧,很是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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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怪人怪夢

  堵在客棧大門口駡街的男男女女,得有二十號人之多,青壯漢子滿臉怒容,婦人叉腰駡人,一撥孩子倒是沒心沒肺,要麼歪頭舔著糖葫蘆,要麼偷偷拿彈弓打那酒招子。

  陳平安在人堆裡待了會兒,楞是沒聽明白緣由,因為說的是狐兒鎮這邊的方言,不過瞅著二樓裴錢見到自己後的慌張,陳平安心裡有數了,裴錢原本蹲在二樓欄桿那邊,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很不當回事,還故意拿捏姿態噁心人,外邊駡得越凶,裴錢笑得越樂呵。

  好在那些狐兒鎮男女,到底沒敢進客棧,小瘸子是嫌吵吵鬧鬧太煩人,悶頭悶腦收拾著酒桌上的殘羹冷炙,老駝背坐在遠處抽旱煙,九娘坐櫃檯後邊嗑瓜子,不嫌事情大,半吊子賬房先生的落魄書生,原本想要當個和事老,結果給一個漢子使勁推了把,踉蹌退回客棧,悻悻然回婦人那邊,裝模作樣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賬本,挨了九娘一記白眼。

  等到陳平安板著臉跨過門檻,裴錢就想要溜回屋子,結果被陳平安喊住,要她下樓。

  裴錢畏畏縮縮下了樓梯,不等陳平安問話,就竹筒倒豆子,不打自招了,按照她的說法,是自己去了狐兒鎮,想要找藥鋪給陳平安買些藥材,然後那邊的同齡人就欺生,合夥欺負她一個外鄉人,一開始是搶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給陳平安的糖葫蘆,她忍了,說是讀書讀了好些道理,懂得了以和為貴,那些人還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頭說難聽的話,成群結隊,還用石子砸她,她沒搭理,後來她買了只蜻蜓紙鳶後,又有人眼紅,給一把拽過,給放開了,就那麼嗖一下,紙鳶一下子飄出了狐兒鎮,徹底沒影兒了,她氣不過就跟人打了一架,五六個人,都沒能打過她,還要哭著回家喊爹娘長輩來打她,她又不傻,就趕緊跑了,再說了,那蜻蜓紙鳶要二十文錢呢,就這麼沒了,她快心疼死了,害得她在狐兒鎮外邊找了大半天……

  雖然裴錢自己都沒什麼底氣,扯謊的時候一直留意著陳平安的臉色,隨時準備挨揍,到時候護住腦袋就行,肚子或是骼膊給陳平安踹幾腳、掐幾把,又不打緊,吃頓飽飯就又是一條好漢了。

  可陳平安只是安安靜靜聽完了裴錢的解釋後,才說道:「撒完了謊,再跟我說一遍真相,不說也可以,以後你就留在客棧這邊,總餓不死你。」

  裴錢不說話。

  陳平安去了櫃檯那邊,九娘瞥了眼樓梯口那邊的枯瘦小丫頭,輕聲笑道:「陳公子,你怎麼教出這麼個混世小魔頭,差點把狐兒鎮一條巷子鬧了個底朝天,先是坑騙人家孩子的吃食,把那些玩泥巴的小傢伙們嚇唬得不行,都信以為真,覺得她是咱們大泉京城那邊來的公主殿下,只不過流落民間,遲早有一天要回去住在皇宮裡頭的,混熟了之後,她帶著那些孩子整天一起瘋玩,倒是成了那邊的孩子王,後來為了只紙鳶,鬧翻了,打得不可開交,好像最後她給一個趕過去的大人打了兩下,若是尋常人,吃過虧就該收心回來,你家這位倒好,自稱是我的遠房親戚,靠這個,花錢請了狐兒鎮的幾個地痞,趁天黑去打了那男人的悶棍,之後更加無法無天,孩子們多是一條巷子的街坊鄰居,大晚上鬧鬼,莫說是孩子,就算是大人,都給一個個嚇得大晚上不敢熄燈,陳公子你也知道,如今狐兒鎮那邊還真鬧鬼,為了這個,幾個捕快守了整整一宿夜,才給裝神弄鬼的小丫頭揪出來,結果你猜怎麼著,楞是給你家丫頭鎮住了,不知道說了些啥,客客氣氣把她給送了回來,你還真別說,一幫披著官皮的捕快,護著個小閨女走進客棧,確實挺像公主殿下的。」

  陳平安一陣頭大,轉頭看了眼裴錢,沒能瞧見人,看到一雙腿,應該是坐樓梯口子上。

  九娘掩嘴而笑,「花錢消災,多大的事,小錢,撐死了十兩銀子。這事兒你可千萬別摻和,交給我就行了,就公子你這好脾氣,那些人更來勁,屁大點事,能給他們說成捅破天的慘事。」

  陳平安無奈道:「記帳上,回頭跟房賬一起結。」

  九娘收斂笑意,正色道:「陳公子於我們姚氏,有全族續姓之恩,還要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九娘豈不是要無地自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一回事。」

  九娘還要言語什麼,只是陳平安已經說道:「今兒的事情,就勞煩夫人了。」

  九娘應承下來,姍姍走出櫃檯,一肘子頂開那位賬房先生,從抽屜摸出了些碎銀子,去往客棧門口那邊擺平風波。

  位於邊陲的狐兒鎮,魚龍混雜,本事未必人人都高,但是眼光肯定不窄,人來人往的,什麼新鮮事沒聽過,心氣還是有一些的,而且說不定就有隱姓埋名的世外高人,比如姚家九娘三爺這樣的。

  先前客棧這邊鬧出那麼大動靜,尤其是魏羨跟那撥練氣士的你來我往,很是惹眼,真正是神仙打架的氣象,從狐兒鎮那邊遙遙看來,熱鬧之外,當然就是敬畏了,後來又有彪悍騎隊繞行北上,便有種種傳聞流出,有說是客棧九娘這個喜歡勾搭漢子的狐狸精,真是狐狸精,持有此種說法的,多是狐兒鎮的婆姨婦人,還有人說得更晦暗些,說是狐兒鎮這些年如此不太平,是有妖魔盤踞,這次有真龍過境,妖氣龍氣犯沖,便有了那場斬妖除魔。

  九娘搖晃著腰肢,往門口那邊一站,外邊的氣焰便驟降。

  書生鐘魁笑問道:「什麼時候桐葉洲有這麼大的江湖門派了?相當於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江湖門派?」

  說到這裡,書生自顧自笑起來,似乎覺得自己這個說法,很新穎有趣。

  一夫當關的精悍漢子,嗜血暴戾的佝僂老人,拿大泉武將許輕舟餵招的用刀男子,以一手馭劍之術壓制仙師徐桐的絕色女子。

  最關鍵是這四人,在大戰之中,無論是氣勢還是修為,都在漲。

  當然還要加上一個不是練氣士卻能御劍的年輕公子哥,就是俊俏了一點,搶了自己在九娘這邊的風頭,不然一定要跟此人把臂言歡,稱兄道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坦誠以待,「我們不是桐葉洲人氏。」

  鐘魁嗯了一聲,「婆娑洲那邊來的?」

  婆娑洲極為出名,哪怕桐葉洲是個喜歡眼高於頂的地方,喜歡小覷天下豪傑,可是對於離著倒懸山最近的那座婆娑洲,還是服氣的,因為那邊有個潁陰陳氏,有個幾乎一人獨霸「醇儒」稱號的陳淳安。

  鐘魁對婆娑洲那是仰慕已久,只是礙於書院身份,以及恩師教誨,才久久沒能動身遊歷。

  婆娑洲除了潁陰陳氏,還有衆多青史留名的形勝之地,鐘魁都想要走一遭,桐葉洲太悶了,無論是山下百姓,還是山上修士,都不愛走動。

  陳平安指了指北邊。

  鐘魁眼前一亮,「可曾認識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陳平安給噎到了,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鐘魁哈哈笑道:「多半是你認得齊先生,齊先生不認得你吧,沒事沒事,咱倆一樣。」

  至於最近的北邊鄰居,寶瓶洲,鐘魁不太瞧得上眼,大概就只有一對師兄弟了,山崖書院齊靜春的學問,大驪國師崔瀺的棋術。只不過聽說驪珠洞天破碎下墜,那位齊先生也身死道消了,就連鐘魁的恩師,都頗為遺憾,私底下對鐘魁說齊靜春若是在桐葉洲,絕不至於如此受辱,最不濟也不會落得個孑然一身,舉世皆敵。

  陳平安笑問道:「邊喝酒邊聊?」

  就為了鐘魁嘴中「齊先生」三字,陳平安就願意陪此人喝上一壺酒。

  鐘魁看了眼正在門口那邊指點江山的婦人,低聲道:「喝酒可以,可若是九娘埋怨起來,你幫我說說話。」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

  鐘魁拎兩壺青梅酒,以賬房先生的身份,使喚小瘸子給他們端了幾碟子佐酒小菜。

  鐘魁盤腿坐在長凳上,沒個正行。

  陳平安問道:「聽說先生來自大伏書院?」

  鐘魁沒當回事,隨口笑道:「可不是,還是個君子呢,厲害吧?」

  陳平安敬了一碗酒。

  敬君子二字。

  鐘魁趕緊伸手阻攔,只是陳平安已經一飲而盡,這位浪蕩江湖的書院君子嘆氣道:「這也值得喝杯酒?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

  陳平安記起了在梳水國遇上的那位書院賢人,周矩,跟眼前這位君子,大不相同,周矩當時在宋老前輩的劍水山莊,口誦詩篇,就能定人生死,好一個口含天憲。

  讀書人,讀了不同的書,大概就會有不同的風采。

  鐘魁突然想起一事,「那夜擋住門外練氣士的漢子,身上所穿甘露甲,如果我沒有看錯,應該是兵家古籍上記載的『西岳』,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是你家祖上傳下來的?」

  陳平安心頭微震,搖頭道:「是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而來。」

  鐘魁問道:「花了多少顆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花了些小暑錢,不貴,打算以後送人的。」

  鐘魁笑道:「靈芝齋不識貨,讓你撿了個大漏。不過也正常,西岳給高人設置了禁制,我如果不是剛好書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湊巧熟悉這些甲丸傳承的兵家內幕,當時又使勁瞧了半天,也會認不得。我勸你還是留著它,這麼值錢的東西,何況它還有好多故事呢,隨便送人太可惜了。」

  陳平安沒有說送或不送,好奇問道:「八副祖宗甲?」

  鐘魁拈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中,「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我問你,什麼神人?承什麼露?」

  陳平安搖頭不知。

  鐘魁笑了笑,「除了西岳,其餘七件最早的甘露甲,分別是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雲海,大多數在戰事中毀壞,徹底沒了,留下來的不多,有據可查的,就山鬼和彩衣兩件,別看你手上這件西岳很破爛了,相比那兩件好不容易遺留人間的,已經算好的了,碰上識貨懂行的,你只管往死裡開價,保證賺個鉢滿盆盈,不過這些祖宗甲,到底是失了根本,庇護主人的神通,十不存一,實在是令人扼腕。為了這個,得喝一杯酒。」

  鐘魁提起酒碗,率先仰頭喝光。

  陳平安只得跟著喝了一碗。

  鐘魁自己主動說起那場風波,「那兩個皇子,都不是什麼好鳥,接下來你如果還留在大泉,自己悠著點。山下自有山下的規矩,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就是山外有山,所以才被淋了一頭狗血。」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個理。」

  鐘魁突然笑道:「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宮槐的廝殺,再看看你今兒在酒桌上這麼附和我,有些不適應,怎麼,在家鄉吃過書院的苦頭,所以忌憚這麼個君子頭銜?」

  陳平安啞然失笑。

  鐘魁又說道:「你那天說誰的道理都是道理,我覺得說得很好。至於要那小國公爺捫心自問,雖然聽著更霸氣一些,也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可其實有些……不講禮了。」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沒辦法的事情。」

  鐘魁點點頭,「確實,世道就是這樣,身處糞坑,就覺得吃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人端上一盤菜,人家還不樂意吃。」

  陳平安聽得咋舌。

  這是一位儒家君子會說的「道理」嗎?

  鐘魁感慨道:「可就算這個世道爛成了一座糞坑,也不是我們吃屎的理由。」

  這會兒陳平安一手拈著下酒菜,一手端著酒碗,總覺得有些彆扭。

  鐘魁發現陳平安的異樣,連忙安慰道:「咱們吃喝的,可不是屎尿,是好酒好菜,你放心吃。」

  陳平安默默吃喝起來。

  跟這個傢伙聊天,有點跟不上對方的想法。

  一時間陳平安有些想念小寶瓶了。

  門口那邊,九娘出馬,很快解決了麻煩。

  如今客棧在狐兒鎮百姓眼中,玄乎又邪乎,所以連進門嚷嚷的膽氣都沒有。

  陳平安謝過了婦人,就去樓梯口那邊,裴錢還坐在那邊那圈圈畫畫,陳平安說了句跟我來,她就乖乖跟在後頭,臊眉耷眼的,看上去像是犯錯且知錯的模樣,可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後邊的小女孩,心裡正偷著樂,他甚至完全可以想像,下一次裴錢去了狐兒鎮,那份趾高氣昂。

  到了屋子,陳平安落座,裴錢沒敢坐下,關了房門站在桌對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以後你就留在這裡,我會給客棧一筆錢。」

  裴錢猛然抬頭,怒氣衝衝,正要說話,當她看到陳平安的冷淡臉色後,便又低下頭,「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回頭我就去狐兒鎮,還給小梅一隻屁簾兒,給她買個四十文錢的,大蝴蝶,花花綠綠的,比蜻蜓好看多了,小梅他們已經眼饞很久,不過那麼一幫吃串糖葫蘆就跟過年似的窮崽兒,可買不起,這次便宜她了。」

  陳平安問道:「你哪來的錢?」

  裴錢抬起頭,眨眨眼,「跟九娘借的,不多,加一塊兒,就二兩銀子。」

  陳平安問道:「那你怎麼還?」

  裴錢怯生生道:「先一起記帳上,以後我給你做牛做馬,一點點還給你。」

  陳平安說道:「你以後就留在這裡吧,這筆錢,你可以給客棧打雜,慢慢還給九娘。」

  裴錢皺著一張小臉,泫然欲泣。

  陳平安指了指房門,平靜道:「出去。」

  裴錢狠狠抹了把眼睛,大聲道:「我知道!你一直就只喜歡那個叫曹晴朗的小書呆子!你一直在擔心他,如果可以的話,你一定不會要我,只會把曹晴朗帶在身邊,他犯了錯,你不會這樣的,你只會好好跟他講道理,還會跟他說,以後不要做像我這樣的人!陳平安,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開我!」

  裴錢轉身跑著離開,使勁摔門,回到自己屋子。

  陳平安開始思量此後的桐葉洲北行之路,畢竟那座去往寶瓶洲老龍城的仙家渡口,就在大泉北境那邊,如果繞路,就要多走上兩三千里。如今與大泉劉氏三皇子交惡,差不多算是不死不休的關係,自己一行人大搖大擺徑直往北邊走,換作自己是那三皇子,也不能忍耐,即便這次被自己和那位大伏書院的君子打怕了,一個能夠率軍長途跋涉,深入敵國腹地,打殺別國府君和水神廟的皇子殿下,即便不會鐵了心玉石俱焚,多半也要給自己製造許多麻煩。

  實在不行,那就只能繞道而行了。

  同一層樓,不提「閉關」的裴錢,魏羨正在屋內翻看一本購自狐兒鎮的雜書,這位開國皇帝沒虧待自己,桌上有酒有肉,桌上擱放著那枚兵家甲丸,大戰之後,琢磨了半天,魏羨不得不驚嘆浩然天下練氣士的神仙手段,以及這方天地的天材地寶,匪夷所思。

  再過去,就是武瘋子朱斂的房間,正雙手負後,彎著腰,繞著桌子一圈圈散步。

  盧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舉目遠眺,腰間懸掛著那柄暫放他這邊的狹刀停雪,據說是一位元嬰地仙的仙家遺物,確實不是家鄉那些所謂神兵利器能夠媲美。

  隋右邊盤腿坐在床榻上,呼吸吐納,那把痴心劍放在桌上。

  陳平安拿出一幅已經空白的畫卷,想起那夜一閃而逝的殺機,不由得苦笑起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天暮色裡,陳平安下樓吃過了晚飯,樓上四位畫中人,只有朱斂踩著點,與陳平安一同就座,還幫著倒酒,盧白象三人都未出門,至於裴錢,始終待在屋子裡,沒有動靜。陳平安獨自出門,沿著去往狐兒鎮的官道,緩緩而行。

  走在坑窪不平的黃泥路上,陳平安轉頭望向西邊一眼,然後轉身走回客棧。

  他和一撥人差不多同時到達客棧門外,竟是有傷在身的姚氏家主,大將軍姚鎮,帶著那個當初一起身陷險境的少年,除此之外,還有親身經歷過客棧風波的武學天才姚嶺之,以及一位頭頂帷幕的年輕女子,這些人身後五六騎,不再是姚家邊騎,而是無需刻意披掛甲胄的隨軍修士,這些投軍入伍的山上人,在大驪,應該會被稱為武秘書郎。

  見到了一襲青衫長袍的陳平安後,神色萎靡仍然執意親自趕赴客棧的老將軍,立即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陳平安身前,拱手道:「義士兩次相救,我姚氏感恩涕零!今夜拜訪恩人,請受我姚鎮一拜!」

  老人說完就要對著陳平安長揖到底,陳平安只好攔下老人手臂,免了這份大禮。

  只是攔住了姚鎮,其餘姚家子弟和與姚氏同氣連枝的隨軍修士,已經整整齊齊拜了一拜。

  老人臉色蒼白,他是沙場磨礪出來的豪爽性子,直截了當問道:「不知我姚家應當如何報答?」

  見陳平安沉默不語,老人笑道:「並非是看輕了公子的俠義心腸,而是這等大恩大德,若是姚氏上下視而不見,姚家邊軍大纛上的那個姚字,就沒臉面掛出去了。」

  陳平安也不客氣,問道:「老將軍可有辦法,讓我避開朝廷耳目,去到北方邊境上的天闕峰?」

  姚鎮問道:「恩公總計幾人?」

  陳平安本想回答六人,話到嘴邊,立即改口道:「五人。」

  姚鎮略作思量,點頭道:「可以!若是恩公信得過姚氏,就在此地稍等數日。事後定然讓恩公一行五人,安然到達北境天闕峰。」

  陳平安問道:「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姚鎮爽朗笑道:「天大的麻煩都熬過去了,這會兒已經沒什麼事情當得起麻煩二字。」

  老將軍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身輕鬆,雖然傷勢不輕,一路騎馬顛簸,又雪上加霜,但是言語之間,如釋重負。

  只是姚鎮身後衆人,卻一個個心情凝重,帶著濃濃的不甘神色。

  姚鎮似乎不太想要走入客棧,提議與陳平安走一趟官道,陳平安自無不可,兩人與衆人拉開十數步距離,姚鎮泄露天機,輕聲道:「不敢欺騙恩公,我打打殺殺了一輩子,這次陛下開恩,允許我入京養老,就任兵部尚書一職。可以攜帶家眷、扈從百餘人,所以恩公可以身處其中,我需要耗費幾天,在軍中先幫你們安置一個合適身份,實不相瞞,這百餘人,朝廷那邊肯定會仔細勘察,一個一個盤查過去,所以還需要恩公你們受些委屈。」

  老人有些愧疚。

  陳平安想過之後,點頭答應下來。

  能夠護著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陳平安也能夠安心一些。

  老人第一句話其實說得不合官場規矩,入京赴任兵部尚書,是平調,甚至絕不是什麼貶謫,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是實打實的朝堂要津,許多大將軍夢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對於姚鎮而言,這輩子哪天卸甲下馬了,那就是養老。

  再者需要離開姚家世世代代扎根的南方邊境,去往京師蜃景城,也算背井離鄉,以姚鎮這個歲數,以及大泉南邊定海神針的身份,大泉皇帝劉臻此舉,讓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朝廷是準備保下姚氏了,或者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要將姚氏甩出漩渦,賞了姚鎮一個明哲保身、頤養天年的不錯結局。

  大泉劉氏雖然到了這一代,皇子之爭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尋常,可是當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紀輕輕就坐鎮北邊的大皇子,對於朝野聲望,都很看重。說句難聽的,姚鎮在邊關老死病榻、戰死沙場或是莫名暴斃,都不出奇,唯獨不可能死在天子腳下的蜃景城。

  因為傳聞有一位大伏書院資歷深厚的君子,離開書院後,在蜃景城教書多年。

  姚鎮不希望陳平安以為雙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陳平安一行人護著姚家北上,便為陳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脈絡,詳細解釋了如今姚家的處境,為何已經算是脫離險境,這其中既有京師那位書院君子的功勞,更是客棧那位年輕君子的無形威懾。

  陳平安幾乎沒有說話,多是傾聽老將軍的闡述。

  唯獨一次詢問,是關於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鎮本是刻板之輩,比腐儒還要講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這次劫難,徹底傷了心,行事風格變了許多,許多以前打死都不會與人坦言的大泉內幕,雲淡風輕便說出了口,想來除了傷心,老人其實還有些放心,放下心來,安心養老了。

  此次北晉金璜府君和松針湖水神之爭,兩敗俱傷,壞了北晉國運根本,當初十數輛囚車當中,就關著北晉五岳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殿下為此密謀了七八年之久,動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勢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無異於武將開拓邊疆千里,只可惜功虧一簣,壞在了邊陲小鎮客棧裡頭,御馬監李禮死了,申國公獨子也死了,一來一回,十年辛苦經營,不過是得了面子,傷了裡子。

  夜色中,兩人走在官道上,姚鎮聊得很隨意,將陳平安視為恩人,並未因為陳平安的年紀而感到彆扭。

  在陳平安與老將軍在外閒聊的時候。

  客棧裡邊,氣氛詭異。

  九娘斜靠在門口,老駝背破天荒喝起了小酒,書生鐘魁坐在門檻上,抬頭看著婦人的側臉。

  整個客棧就一桌客人,背劍美人,佩刀的威嚴男子,自稱海量的精瘦漢子,都不喝酒,隨便跟客棧點了三樣菜,小瘸子也餓得慌,見著了還剩下個空位,就與三人坐在一桌吃飯,也不夾菜,只是扒著碗裡的白米飯。

  小瘸子時不時偷瞄幾眼對面那位女子。

  長得比老闆娘真是好看多了,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美的女子?

  她背著劍,這就是江湖女俠吧。

  不知道以後她還會不會路過客棧,那會兒他應該可以當個掌勺師傅了,已經不用掃地擦桌和端茶送酒。

  一想到這個,少年便覺得碗裡米飯,不比姓鐘書生所謂的山珍海味差了。

  陳平安返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打烊,一樓只剩下鐘魁等著關門。

  關了門,鐘魁主動邀請陳平安喝酒,卻也不怎麼聊天,各自喝各自的,喝完了鐘魁就在櫃檯那邊打地鋪,陳平安去二樓休息,末尾鐘魁笑呵呵說著酒錢就一塊記在賬上了,陳平安當時有些無奈,不明白一位修為通天的儒家君子,為何偏偏要寄人籬下,活得這般窩囊,陳平安一路所見所聞,所謂高人,認識了不少,可沒誰這麼不講究的,深藏不露的桂夫人,倒懸山看門的捧劍漢子,當時給他和范二擔任馬夫的金丹老劍修,其實都不算太平易近人。

  結果鐘魁最後撂下一句「行走江湖,錢難掙,屎難吃,只要不是花錢買屎吃,就是好日子了」。

  官道那邊,姚家人與客棧愈行愈遠。

  有一騎與姚鎮並駕齊驅,是那位頭戴帷帽的女子,此時掀開了帷帽,露出一張天生狐媚的絕色容顔,應該就是鐘魁所說的姚家禍水了,雖然相貌嫵媚,可是氣質清冷,一雙桃花眸子,一年到頭,都是天生風流的春意。

  老人因為有傷,並未策馬馳騁,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越來越服老了。

  年輕女子輕聲問道:「爺爺,怎麼不進去看看九姨?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這次還要去往京城,難道都不見一次面?」

  姚鎮搖頭道:「算了吧。」

  年輕女子扭頭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嶺之和仙之,如今心裡都不太好受。」

  姚鎮笑道:「省得每天都覺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好事情。等到他們到了蜃景城,還要吃癟。」

  年輕女子欲言又止。

  老人沉默片刻,「這樣挺好了。」

  她忍不住問道:「爺爺,你心裡頭半點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嗎?」

  老人沒有回答。

  夜色中,老人突然笑道:「以前聽你說過一次,說那深沉厚重,聰明才辯,磊落豪傑,分別是幾等資質來著?」

  年輕女子雖然疑惑不解,不知爺爺為何要提及此事,仍是回答道:「分別是第一,三,二等。」

  老人笑問道:「那你覺得那個恩人,是第幾等?」

  女子搖頭道:「不敢妄言有恩之人。」

  老人點了點頭,轉頭道:「近之,你不該跟著去蜃景城的,不再考慮考慮?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名為姚近之的她笑道:「既然算命先生說了……」

  不等她說完,姚鎮瞪眼道:「說不得!以後到了京城,更說不得!」

  姚近之嬌憨一笑,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紗,遮掩住那張容顔。

  之後兩天,客棧與狐兒鎮都太平無事。

  小女孩裴錢極少出門,就算出門覓食,也都故意錯開陳平安。

  這期間陳平安陪著鐘魁坐在門檻上喝酒,書生說他要盯著那個狐兒鎮,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他希望每天都能看著九娘。

  陳平安問他為什麼那麼喜歡九娘,鐘魁想了半天,只能用鬼迷心竅這個說法來解釋。

  陳平安開玩笑問他到底有多少喜歡她,鐘魁唉聲嘆氣,說也就那樣了,喜歡得不多,所以他心裡總覺得對不住九娘。

  陳平安算是沒轍了。

  怪人一個。

  在姚家入京隊伍來到客棧之前,隋右邊敲開了陳平安房門,說要捎帶幾句話。

  兩人相對而坐,隋右邊緩緩道:「長生橋重建之後,如果想要躋身上五境,就需要煉化五件法寶,分別對應五行之屬,補足五行,煉化之物,品相越高,修道成就自然越高。」

  陳平安問道:「比如?」

  隋右邊似乎早有預料,或者說是讓她捎話之人,算無遺策,她幾乎是以原話回答陳平安:「比如五行之金,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銅錢,那顆金色文膽。再比如五行之木,可是驪珠洞天的槐木,也可以是青山神竹子,五行之水,可以是那枚水字印,五行之土,可以是斬龍台,或是大驪王朝的五岳之壤,五行之火,可以是某些蛇膽石,甚至是一條腕上火龍。」

  最後隋右邊說道:「這只是『比如』。具體煉化何物,以及如何煉化,何時煉化,還需要公子自行定奪。」

  陳平安把隋右邊送出房間後,便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這天晚上,他以千秋睡樁沉沉入睡,陳平安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有人擋在自己身前,雙臂已斷,鮮血淋漓,這人弓著腰,背對著陳平安,以嘴咬住刀柄,一種令人無法想像的橫刀式。

  陳平安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使勁去記憶那個夢境,卻只記得那個模模糊糊的背影。

  而在陳平安躺在床上犯迷糊的時候,客棧外邊遠處,一大一小在堆一個小土包,鐘魁和裴錢,前者蹲在那兒看,後者在填土之後添土,壘成了一個小墳堆模樣的土包,還專門找了一塊寬薄石片,往「墳前」一插,大功告成之後,滿臉泥污的小女孩,轉頭對鐘魁鄭重其事道:「這就是陳平安的墳墓,以後每年的今天,我們倆都要來祭拜一下!」

  鐘魁納悶道:「這算哪門子事?」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咬牙切齒道:「在我心裡,陳平安已經死了啊!」

  鐘魁哦了一聲這個小墳包,可以稱之為衣冠塚了。」

  裴錢皺眉道:「啥意思?」

  鐘魁下巴擱在骼膊上,楞楞盯著小墳頭和小墓碑,其實眼角餘光在看著裴錢的那雙明亮眼眸。

  書生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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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8 02:32:06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四十章 下筆有神

  陳平安躺在床上,那個奇怪的夢境,始終在心頭縈繞不去。

  上一次,是在桂花島渡船上的夢中讀書,不知道這次又有什麼深意,又或者就只是個夢而已,是自己疑神疑鬼了?

  陳平安坐起身,既然睡不著,乾脆就來到桌旁,開始清點家當。

  白天九娘那邊傳來確切消息,明天清晨時分,姚家進京隊伍就會經過狐兒鎮,到時候雙方結伴同行,去往蜃景城,然後在京師外一座著名的渡口分道揚鑣,陳平安一行人繼續往北,入山訪仙天闕峰,老將軍姚鎮已經為他們安排好兩種身份,後半段的行走山下,一樣可以暢通無阻。

  陳平安點燃油燈,將養劍葫放在桌上,飛劍十五掠出,陳平安取出那件法袍金醴,有些心疼,既心疼這件海外仙人遺物的破損,更心疼修繕金醴的一枚銅錢,穀雨錢已經用完,不是什麼小暑錢,更不是雪花錢,而是當初鄭大風在老龍城破境,作為報答,贈予給陳平安一小袋子金精銅錢中的一顆。

  陳平安摸著整齊疊放的法袍,嘆了口氣。

  難怪說修行一事,就是吃金山銀山的活計,誰也別談自己錢多到花不出去。

  不過陳平安沒來由想起,倒懸山猿蹂府的劉幽州,估計這個父親是皚皚洲財神爺的同齡人,才有資格為自己錢多而犯愁。

  陳平安再拿出去那袋子金精銅錢,輕輕倒在桌上,一顆顆累加,疊成一棟小樓,還不到一巴掌高,陳平安會心一笑,就是樓小了點,矮了點,不然他更開心。

  這些價值連城的金精銅錢,沒有一顆供養錢、迎春錢,而是清一色的壓勝錢,正反兩面分別篆刻有「去殃除凶」「天下太平」,文字與陳平安最早在驪珠洞天接觸到的壓勝錢,又有不同,想來是每一甲子的錢幣鑄造,都有變化。

  陳平安當初在倒懸山,跟那看門的捧劍漢子,學了一門看似粗淺、其實極為正統的煉化口訣,先前煉化那顆金精銅錢,不過耗費了一盞茶光陰,多處破損、撕裂的法袍金醴,那些經緯絲線如柳枝抽芽一般,活了過來,十分神奇。

  陳平安估計這件袍子最多一旬就能恢復如初,還有一個意外之喜,就是陳平安發現了法袍上那幾條金龍的異樣,之前最大那條團龍所銜驪珠、與兩條稍小金龍的眼珠子,金光並不明顯,「進食」了金精銅錢之後,如畫龍點睛,尤其那顆金色驪珠中蘊含的靈氣濃稠似水。

  這個發現,讓一向對世間靈器法寶並不執著的陳平安,都有些心動,因為這件金醴法袍的品相,與魏羨朱斂他們的武道境界一樣,在漲。需知法寶之上,是什麼?仙兵!富甲一洲的老龍城苻家,千年積累,都不曾擁有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不過陳平安不奢望金醴能夠成長為一件仙兵品相的法袍,畢竟天曉得需要進補幾顆金精銅錢,而且如今驪珠洞天已經不復存在,三種金精銅錢極有可能就此斷絕,再不會現世。

  即便僥倖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之屬的五件法寶,以難如登天四字形容,絲毫不為過,只是這對於陳平安而言,其實還好,不過是練完一百萬拳後再練百萬拳,只要清楚看得到腳下的路,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裡走,就行了,至於到底有多遠,多難走,且不去想。

  陳平安繼續取出一些珍藏已久的物件。

  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色文膽,神靈身死道消後遺留人間的金身碎片。

  能夠追本溯源到青神山的一堆翠綠竹簡,大半已經被陳平安刻滿了詩詞佳句。

  神誥宗黃冠賀小涼還給他的那顆蛇膽石。

  陳平安最後取出了那枚齊先生親手篆刻的水字印,輕輕放在桌子中央,陳平安趴在桌上,俗語有說山水不分家,山字印已經毀在了蛟龍溝,水字印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陳平安怔怔出神,生出一個念頭,是趕路途中,找機會去買一支白玉簪子,材質一般也無妨,雕刻出那八個字後,就可以別在髮髻間,倒不是為了顯擺什麼,純粹是覺得如今這身行頭,哪怕不穿金醴法袍,也是青衫長袍別玉簪,不是讀書人,裝一裝讀書人還是湊合的,那麼回到了寶瓶洲,去大隋山崖書院找李寶瓶他們,終於可以不用擔心,會連累他們給同窗瞧不起了。

  讀了這麼多書,看到了那麼多聖賢道理,可陳平安還是最喜歡那八個字。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只是一想到客棧就有位打地鋪的書院君子,陳平安便有些好奇那大伏書院,若非不宜再在桐葉洲耽擱行程,陳平安還真想去書院遊歷一番。

  一樣一樣,陳平安收起了所有東西,放回方寸物當中。

  鄭大風當時為了結清新舊兩筆賬,除了一袋子金精銅錢,還有一件傳說中的咫尺物,是一塊玉牌,並無篆文,素雅至極。

  只是陳平安習慣了跟飛劍十五打交道,順手也順心,便一直沒有去動咫尺物,元嬰地仙都未必能夠人手一件的寶貝,就這麼給陳平安雪藏起來。

  甘露甲「西岳」暫時交由魏羨,狹刀停雪掛在盧白象腰間,痴心劍給隋右邊背在身後。

  老蛟長鬚製成的那根金色縛妖索,如果不是顔色太過扎眼,無論是金醴平時的雪白顔色,還是兩身購自市井店鋪的青色長袍,都不搭,否則可以當做腰帶使用。

  收好了豐厚家底,陳平安心情舒暢,何以解憂,唯錢與酒。

  站起身,走到窗口打開窗戶,突然發現隔壁裴錢沒有半點動靜,客棧牆壁隔音不佳,小女孩睡覺經常會發出微微鼾聲,陳平安以為裴錢又像之前,大晚上當老鼠,去一樓灶房偷吃東西了,只是等了約莫一炷香後,卻等來了客棧大門的開門和關門聲響,陳平安隨手一彈指,瞬間熄滅燈火,很快就聽到裴錢上樓的聲響。

  等到隔壁關上門,陳平安這才靜心下來,重新點燃油燈,拿出三本書,隨手翻閱。

  算是與顧璨借閱的《撼山拳》,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鄭大風給的《劍術正經》。

  如今書上篇章,早已爛熟於心,只是除了最近開始研習的撼山拳睡樁「千秋」,符籙和劍術兩事,相較於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幾乎毫無進展,實在是無法分心,陳平安相信《丹書真跡》上一些品秩略高於寶塔鎮妖符的符籙,接下來可以動筆試試看,有機會一氣呵成。

  陳平安一夜讀書到天明,天未亮,就發現隔壁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過了沒多久,就傳來敲門聲,陳平安收起三本書,起身去開門,結果看到一個好像整裝待發的裴錢,已經背好棉布行囊,手持行山杖,燦爛笑著抬頭問道:「咱們啥時候動身去蜃景城唉?」

  陳平安問道:「不是說了讓你留在客棧嗎?」

  裴錢笑容不變,繼續裝傻,「要我去喊小瘸子起床給咱們做飯不?吃飽了才好上路,聽說狐兒鎮離著大泉京城有兩三千路,遠著呢。」

  陳平安正要說話,樓梯口那邊出現一個打著哈欠的落魄書生,走到兩人身邊,鐘魁一巴掌拍在裴錢後腦勺上,睡眼惺忪,對陳平安問道:「姚家人來這麼早?姚鎮這麼想著當那兵部尚書啊。」

  無緣無故挨了一巴掌的裴錢大怒,拎起行山杖就要給鐘魁來一記攔腰斬,只是瞥見陳平安後,立即停下動作,低聲埋怨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書上說的,你怎麼當的讀書人,活該九娘瞧不上你,得沒錯,天底下就數你們窮書生最可惡。」

  鐘魁不理睬小女孩的絮絮叨叨,一巴掌按住裴錢腦袋,笑道:「陳平安,你還是帶上她吧,我可不願意每天對著這麼個丫頭片子,太傷神了,估計青梅酒都要喝得沒滋味了,再說了狐兒鎮那邊不太平,你留她在這裡,有違初衷。」

  裴錢立即站好,挺起胸膛,眼觀鼻鼻觀心,儘量讓自己顯得乖巧老實些。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我再想想。」

  鐘魁點頭笑道:「是得好好想想。」

  陳平安下樓出門去散步,鐘魁剛打開客棧大門,九娘三人就都已經起床,開始忙活早飯。

  朱斂在內四人,幾乎同時打開二樓房門。

  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

  裴錢和鐘魁下樓的時候,她偷偷扯了扯鐘魁袖子,等他轉頭後,裴錢悄悄道:「回頭我給你在九娘那邊說說好話。」

  這算是投桃報李?

  鐘魁朝她竪起大拇指,「仗義!」

  陳平安出去逛蕩了幾里路,往返都以六步走樁緩緩行走於官道上,神清氣爽。

  多瞧了幾眼遠處狐兒鎮的輪廓。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想要拿出那張陽氣挑燈符,是唯一一張金色材質的挑燈符,來查看狐兒鎮那邊到底藏有何方神聖,若是真是道行高深的妖魔作祟,普通挑燈符未必能夠彰顯,能夠讓大伏書院君子待在這裡守著,一定不會是什麼彩衣國那邊的什麼「五境大妖」了。

  只不過這個念頭才起就被陳平安强行掐滅,若真祭出那張金色材質的挑燈符,一旦真有妖魔巨擘在狐兒鎮潛伏,符籙燃燒起來,既是示警,同時也是挑釁,陳平安吃飽了撐著才會給自己找麻煩,再說了,一張珍稀的金色符紙,如今用一張就少一張,沒這麼敗家的。

  陳平安回到客棧後,坐在門檻那邊,倍感頭疼。

  原來是裴錢和鐘魁坐在一張桌上,鐘魁喝了點小酒,正在那邊誤人子弟,裴錢聽得聚精會神,一臉茅塞頓開的模樣。

  鐘魁問:「知道為什麼要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嗎?」

  裴錢答:「讀書人打架不行唄。」

  鐘魁壓低嗓音,神秘兮兮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君子只要動口,對方就已經死翹翹了。」

  裴錢疑惑,「君子吵架這麼厲害,難道還能駡死人?」

  鐘魁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滿臉得意,挑眉,示意小女孩給自己倒酒,才會給出真相。

  裴錢白眼,滿是嫌棄,斜眼看著鐘魁,她那張黝黑小臉上分明寫著你算哪根蔥。

  鐘魁也不惱,伸出手指點了點黑炭似的小丫頭,笑哈哈道:「就你不喜歡吃虧。」

  裴錢倒是氣惱了,站起身,彎腰一拍掌拍掉鐘魁的手指。

  鐘魁擺動身軀,就要對著裴錢指指點點,裴錢就在那邊一直揮動手掌。

  遠處櫃檯那邊九娘看著鐘魁,可不覺得一個大老爺們的童心未泯,是值得讓女子刮目相看的好。

  不過既然鐘魁能夠如此,應該不是多壞的人。

  裴錢沒碰到過如此不要臉的讀書人,累得她氣喘吁吁,坐回原位,譏笑道:「既然君子這麼厲害,那為什麼還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鐘魁微笑道:「那是因為沒遇上我。」

  裴錢扯動嘴角,「你就瞎謅吧,你讀過的書,能有我爹多?」

  鐘魁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無言以對,更好像無顔面對那些神臺上的聖賢夫子們,「算我輸了。」

  陳平安走到九娘那邊,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銀子,九娘這次沒有推脫,這點銀子,二三十兩,既然眼前這位姚氏恩人願意給,她就只好收下。她苦笑道:「陳公子,此次入京,希望能夠幫我稍稍照顧一下嶺之,她性子傲,確實不討喜,公子多遷就,就當我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然後笑著伸出手。

  九娘一頭霧水。

  陳平安笑道:「照顧姚姑娘的酬勞,沒個二三十兩銀子,說不過去。」

  九娘已經好些年沒笑得這麼開懷,將銀子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婦人樂不可支,「哎呦,不曾想公子還是個精明的買賣人!」

  陳平安還真收起了銀子,打趣道:「出門在外,需要生財有道。」

  鐘魁轉頭看著九娘與陳平安的其樂融融,朝灶房那邊使勁嚷嚷道:「等會兒早飯上桌,記得給我上碗陳醋,要大碗的!」

  衆人吃過了早飯,客棧外邊官道上馬蹄陣陣,越來越清晰。

  離別在即。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對鐘魁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幫我寫一幅春聯?」

  陳平安心想著眼前青衫書生,好歹是一位書院君子,想必筆墨極佳,就當給自己來年先討個好兆頭。

  鐘魁眼睛一亮,「給錢不?」

  九娘氣笑道:「你掉錢眼裡了?!」

  鐘魁悻悻然,屁顛屁顛跑到櫃檯那邊,搓手道:「九娘,筆墨伺候。」

  九娘賞了個白眼,「你一個賬房先生,自己找不到?」

  客棧有筆墨與裁剪為空白春聯的紅紙,因為以往過年,都是老駝背親自動手,寫得一手好字,畢竟是姚鎮的三弟,姚氏雖是邊關行伍中的豪閥大族,可是姚氏對於詩詞文章,並不怠慢,行軍布陣,兵法韜略,姚氏子弟若真是一個個粗鄙武人,可勝任不了。

  陳平安說不用準備筆墨,他有。

  說這話之前,就已經手腕悄然翻轉,從方寸物中取出了那支小雪錐。

  裴錢很諂媚地去接過那對春聯紅紙,鋪在一張酒桌上。

  她不忘叮囑站在桌前卷袖子的鐘魁,「你可要多用點心,寫得好些,以後要掛我家門牆上的!」

  朱斂四人,都湊了過來,很好奇這位君子會寫什麼。

  至於陳平安如何而來的毛筆,又為何不用蘸墨就能書寫,九娘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鐘魁接過筆後,氣沉丹田,神色肅穆,輕喝一聲,筆走龍蛇,寫下了五個字。

  字很正便是了,風骨氣韻之類的,似乎還談不上。

  內容是「筆落驚風雨」。

  顯而易見,這不是春聯該有的文字,倒像是鐘魁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就使勁抖摟自己的書生身份。

  朱斂一直佝僂著仔細端詳那五個字,笑眯眯的。

  隋右邊已經轉過頭去,望向客棧大門那邊,姚家人很快就要到了。

  九娘面無表情道:「小瘸子,去拿掃帚來,有人皮癢。」

  鐘魁一臉無辜道:「別啊,我很用心寫了。實在不行,我再寫一幅,桌上這兩張春聯底子的錢,算我頭上。」

  陳平安笑道:「挺好,就這幅吧,再寫五個字就可以了。」

  九娘死死盯著鐘魁,後者趕緊推了一把幸災樂禍的小瘸子,「再去你師傅房裡拿一對底子來,算了,乾脆兩幅好了,萬一九娘不滿意,我再改。」

  鐘魁先寫了第一幅春聯後邊的,詩成泣鬼神。

  興許是自己都覺得自己寫得「大」了,鐘魁一陣乾笑,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手生了,沒寫好,沒寫好,不及平時一半的功力。」

  後來兩副春聯,鐘魁寫得規規矩矩,很喜慶,是正兒八經的春聯,不是第一幅這種吊兒郎當的。

  「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

  寫完第二幅後,鐘魁自己極其滿意,說這幅春貼內容,是世間所有春聯的老祖宗。

  第三幅則最讓九娘滿意,因為很取巧應景,是國興旺家興旺國家興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

  便是裴錢都覺得挺不錯,總算給了鐘魁一點好臉色。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了三副春聯,對鐘魁抱拳感謝。

  鐘魁坦然受之。

  然後兩人對視。

  陳平安無奈提醒道:「筆。」

  鐘魁問道:「我都送你三副寓意如此美好的春貼了,你就不能送我一支毛筆?」

  陳平安搖頭道:「不能。」

  鐘魁還想要討價還價,就發現九娘臉色烏雲密布,估計是不用小瘸子去找掃帚,她自己就要親手把自己掃地出門,他嘆息一聲,戀戀不捨地將那支小雪錐遞還給陳平安,喃喃道:「桿上的下筆有神四個字,與我有緣啊,何等般配,陳平安你這是棒打鴛鴦,很煞風景的。」

  陳平安並未刻意藏掖,收起了李希聖相贈的那支小雪錐,笑道:「真不能送給你。」

  看鐘魁神色可憐,九娘笑道:「春聯底子的錢免了,不但如此,看在三副春聯的份上,今兒你可以拿一壇五年釀的青梅酒。」

  鐘魁立即眉開眼笑。

  客棧外的官道已是塵土飛揚。

  挎刀少女姚嶺之和少年姚仙之一同下馬,來到客棧大門那邊,迎接陳平安一行人。

  九娘對姚嶺之說了句路上小心,便哽咽凝噎起來。

  少女也紅了眼睛,低頭轉身,不再看自己娘親的愁容。

  身穿便服的姚鎮站在一輛馬車旁邊,此次姚氏入京隊伍,除了三輛故意空著的馬車,還專門為陳平安準備了五匹高頭駿馬,俱是大泉邊軍中的甲等戰馬,京城的頂尖權貴子弟,都未必能夠擁有一匹。

  姚鎮沒有想到除了那個枯瘦小丫頭,以及背負長劍的絕色女子,其餘陳平安四人都選擇了騎乘戰馬北行。

  對此姚鎮自無異議,與陳平安打過招呼後,老將軍便坐回自己的車廂,備有十數本兵書,都是姚氏祖傳之物,每本書都寫了許多姚氏先祖翻書時的旁注和心得,幾乎每一張書頁都是如此。

  可能這才是世族高門的傳承有序,香火綿延。

  此次姚鎮只帶了三名姚氏子弟,三人屬同一個輩分,獨坐一輛馬車的姚近之,在隊伍最後方並駕齊驅的姚仙之和姚嶺之。

  七八位隨軍修士,散落在隊伍之中。

  姚鎮與陳平安坦言,其中有兩位是大泉王朝的秘密供奉,如果不是此次奉旨入京,就連他這位大泉品秩最高的邊疆大將,都無權調動那兩位修士。

  其餘六十餘騎,皆是弓馬熟諳的邊軍老卒,還有這些老卒的少量家眷,多是姚氏家族的府上管事、雜役婢女之流。

  陳平安夾雜在隊伍當中,騎馬緩行。

  朱斂哪怕是坐在馬上,依然縮著身架子,隨著馬背一起顛簸起伏,晃晃蕩蕩,看似是陳平安四名扈從中最隨意、和氣的一個。

  盧白象在閉目養神。

  魏羨在騎隊之中,最如魚得水,自然而然。

  客棧那邊,九娘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老駝背蹲在門口抽著旱煙,那些裊裊煙霧,遮住了褶皺的滄桑臉龐,如山霧布滿山巒溝壑之間。

  小瘸子爬到了屋頂,登高望遠,才剛剛離別,就已經開始期待與那位負劍姐姐的下一次重逢。

  鐘魁來到了那座小墳頭前,那塊石片墓碑已經倒了,還給人刨開了泥土,拿走了衣冠塚裡頭的物件。

  有些好玩,孩子嘛。

  鐘魁摸著腦袋,轉頭看了眼那支浩浩蕩蕩遠行的隊伍,收回視線,雙手負後,搖搖晃晃走回客棧,自言自語道:「日出東海,萬里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可惜不對仗,不然就是板上釘釘的傳世名篇了。」

  鐘魁想了想,猶豫要不要走一趟狐兒鎮。

  先生膽子也太小了點,好歹是大伏書院的山主,還出身於中土神洲的某位聖人府邸。

  那條九尾狐,雖說它的名字,待在那位白老爺寫出的《真名篇》第二頁最前邊,可既然給自己知道了她的真名,要它死,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嗎?

  鐘魁雙手抱住後腦勺,清風拂面。

  彷彿還有那陣陣秋風,在他高高抬起的兩隻袖子裡打轉兒。

  這樣的鐘魁,客棧裡邊的婦人,不曾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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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四十一章 河上金橋

  北行路上,風平浪靜。

  大泉王朝武運昌盛,最近的數十年,只有邊軍欺負別人的份,南邊的北晉,和北邊的南齊,都吃過很多苦頭,若非三位皇子扳手腕,爭奪龍椅一事,幾乎都快要明刀明槍了,牽扯了大皇子許多精力,使得這位坐鎮北邊的劉氏庶長子,不得不中止了一場既定的北伐,以免不小心打下了南齊千里疆土,自己也元氣大傷,失去大勢,豈不是給蜃景城的新帝作嫁衣裳?

  還有東西兩邊接壤的四五個小國家,其中一個國家的君主以侄子自居,敬稱大泉皇帝劉臻為叔皇帝,還有一個直接淪為了大泉藩國。

  隊伍每三十里一停,要給戰馬洗刷鼻子,這個時候,姚鎮都會離開馬車,去跟陳平安閒聊幾句。

  一來二去,嫡孫姚仙之就跟陳平安熟悉了起來,不過這塊「姚氏璞玉」在陳平安身前,很拘謹。

  姚仙之今年才十四歲,卻已經在邊軍待了三年,第二年就成為正式斥候,此後憑藉軍功升為伍長,自幼跟隨家塾夫子學習兵法,卻不喜好誇誇其談,少年老成,很受家主姚鎮的器重。

  姚仙之毫不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仰慕,當初山谷之中,被兩名山上修士追殺得慘絕人寰,正是陳平安橫空出世,救下了爺爺姚鎮在內的邊軍子弟,一拳就打得那位身披甘露甲的可怕宗師,倒退出去,面對一位殺力無窮的恐怖劍修,更是應對自如。

  姚仙之對陳平安,後來又聽姚嶺之說了陳平安在客棧的壯舉,又砰砰砰三拳當場打死了申國公之子,敢跟御馬監掌印李禮對峙,姚仙之愈發佩服得無以復加,恨不得自己每天給陳平安牽馬餵馬。

  陳平安對姚仙之印象很不錯,山谷浴血奮戰,披甲少年的堅毅眼神,讓人記憶猶新。

  只是姚仙之大概是為了跟他套近乎,總會沒話找話,經常蹦出一些不太好笑的笑話,比如南齊在北邊、北晉卻在南方,還說有些擅長寫邊塞詩的文豪,最嚮往大泉邊軍中的姚家鐵騎,其中有一位詩壇巨擘,想要拿詩詞換取一匹甲等戰馬,給他爺爺拒絕了,便懷恨在心,去之後,在京師詆毀姚家邊軍十年之久,姚仙之信誓旦旦說到了蜃景城,一定要會會那位先生。

  陳平安不怎麼搭話,倒也不厭煩。

  姚氏這一輩人中,最有武學天賦的姚嶺之,對陳平安的觀感頗為複雜,既感恩又敬畏,心底還有些不服氣,又是位正值妙齡的少女,所以不太願意跟著姚仙之一起,湊到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之前就騎過馬,在藕花福地之中,還曾經陪著老道人騎過驢子,所以知道說先生和演義小說上,那些所謂的日行千里,都是矇人的,一般的世俗王朝,驛站傳遞軍情箱本的八百里加急,確實做得到,不過需要換人且換馬,驛路上撞死人無須負責,只是這麼跑一趟下來,往往傷馬極重,即便釘了馬掌,還是可能會直接把馬蹄給跑爛了。

  負責接待的沿途驛站官吏,以及驛站所在地方郡縣衙門,都十分上心,畢竟是征字頭的大將軍,姚家鐵騎的老家主,而且這還不是什麼解甲歸田,而是赴京就任兵部尚書,天子倚重,從邊關砥柱成了朝堂棟樑,姚老將軍伸出一根小拇指,估計就能拈死幾個小縣令,誰敢不當事?

  姚鎮迎來送往,疲於應酬,談不上對地方官員有多熱情,可也不曾流露出絲毫跋扈氣焰,幾乎不會拒絕任何一位刺史的宴請,至於郡守的盛情邀請,偶爾會藉故推辭,縣令當然是沒這膽子,為一部尚書擅自擺開接風洗塵宴的。

  陳平安不會參加這些宴席,裴錢倒是想要削尖了腦袋往裡頭鑽,有次只是聽過了姚仙之講述那些菜名後,就開始嘴饞,要流口水。奇怪的是,姚鎮次次都會帶上姚嶺之、姚仙之,唯獨忽略了那位好似將車廂當做深宅大院的姚近之。

  這次途徑一座名聲不顯的郡城,竟然是淨土掃街的架勢,陳平安依舊沒有參與其中,只是帶著裴錢朱斂兩人離開驛站,打算購置一些瑣碎物件,比如一枚玉簪子。但是姚近之破天荒離開了驛站房舍,要與陳平安他們同行逛街。

  她依舊戴著那頂施裙及頸的雅素帷帽,其實之前隊伍停留,只要沒有外人在場,姚近之就會摘掉帷帽,陳平安見過她的面容多次,確實長得漂亮,姿容猶勝女子劍仙隋右邊,依循朱斂的玩笑話,姚姑娘這般傾國傾城的相貌,在藕花福地他朱斂作威作福的幾十年裡,沒能遇上一個,聽說後來有個叫童青青的鏡心亭小姑娘,不知能否與姚近之媲美,當時陳平安點頭說有的。

  朱斂便說世間女子顔色,若以百文錢計算,那麼姚近之與童青青,怎麼都該有個九十多文錢。

  陳平安不願在背後議論別人的長相,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便是這些女子生得盡善盡美,不過是百文錢,在他心中,姚姑娘那可就是穀雨錢、金精銅錢了。

  所以陳平安遇到了姚近之這樣的姑娘,也就只是遇見了而已。

  陳平安要買簪子,姚近之說是郡城有條孩兒巷,專門售賣古董珍玩,她循著某個小道消息,想要在那邊尋找瓦當,和一種名為懷鏡的古老壓歲錢,朱斂則喜好志怪小說,至於裴錢,只要是值錢的物件,她都喜歡,都想要,只是跟在陳平安身邊,好似天生的陰鷙性子,給磨掉了大半,成天只求著陳平安讓她當賬房先生,就像鐘魁在客棧差不多,哪怕兜裡只有個幾兩碎銀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陳平安根本就沒理她,腰有十文錢,必作振衣響,說的就是裴錢。

  這座郡城為了迎接姚鎮,花了很多心思,姚近之在去孩兒巷的路上,給陳平安解釋了其中緣由,郡守是姚家邊軍出身,機緣巧合,退出邊軍後,開始在地方上仕途攀爬,聽客棧三爺說當年是一個很有志向的年輕人。

  走入街道極長的孩兒巷,各色鋪子都有,除了正兒八經的店鋪,還有好些個包袱齋,窮酸秀才模樣的,多半是家道中落的,鬼頭鬼腦的,多半是包袱中物件來路不正,走了旁門路數,或者乾脆就是梁上君子。

  街上這些上不得桌面的包袱齋交易,陳平安覺得很有意思,雙方有了買賣意向後,便去往一個僻靜角落,也不嘴上談錢,只在大袖之中比劃價錢,姚近之笑言此舉被戲稱為「籠中對」,除了關於象徵銅錢、銀子的獨有手勢之外,數字也有講究,食指窩成鈎形就是九,食指中指相疊為十。

  在這條孩兒巷,陳平安三人各有收穫,除了裴錢。

  姚近之得償所願,購買了一堆歷朝歷代的古老銅錢,被譽為名泉,價格有高有低,這沒什麼,當姚近之在一座小鋪子找見了幾塊瓦當,有饕餮紋的,寫有吉祥語的,還有一整套四神瓦當,哪怕隔著帷帽白紗,陳平安都能感受她的驚喜。

  出門後她便多出了一隻包裹,陳平安說了句幫忙背的客氣話,姚近之趕緊拒絕了。

  朱斂買了兩本披著志怪外衣的才子佳人小說。

  陳平安則買了一枚白玉螭龍髮簪,素身,並無篆文,龍紋簡潔流暢,陳平安一見鍾情,卻覺得有些貴了,掌櫃竟然開價八十兩銀子,說這是前朝一位制玉大家的手筆,只是沒有落款而已,不然三百兩都不賣。若是大隋求學那會兒,陳平安掉頭就走了,今天之前,咬咬牙還是會買下。

  好在姚近之上去一番言語,給砍價砍到了三十兩銀子,大致意思是自己就收藏有那位大家的一件傳世玉雕,是一株水仙花,那才叫玲瓏奇巧,對於此人雕琢手法,她再熟悉不過,又對螭龍玉簪的材質一通貶低,說得掌櫃啞口無言,悻悻然給那位大家閨秀腰斬了價格,將玉簪賣於陳平安。

  出了鋪子,陳平安拿著小錦盒,先謝了姚近之的幫忙殺價,然後忍不住苦笑道:「給姚姑娘這麼一說,怎麼覺得這支簪子,三十兩銀子都不值?」

  姚近之沉默片刻,等到走遠了鋪子,她才輕聲笑道:「簪子真是那位啄玉大家之作,別說三百兩銀子,五百兩都值得入手珍藏,而且此人推崇玉質不佳者不治,你這簪子材質極佳,好到了讓他認為是『美玉材質最佳者,錕鋙刀不敢落在美人臉』的地步。只是世間美玉,好不好,大家都看得出來,具體有多好,就難說了,何況各人趣味不同,很難有個定論。」

  朱斂笑著點頭,不知是贊賞姚近之的學識,還是認可那位啄玉大家對待美玉的態度。

  陳平安將錦盒收入袖中,笑問道:「姚姑娘真有那玉雕水仙?」

  姚近之笑道:「那些說辭,都是書上照搬來的。」

  那就是沒有了。

  裴錢翻了個白眼,她原本還想著今後要多拍拍馬屁,說不定哪天姚近之一個高興,就把那棵水仙玉雕送給她呢。

  姚近之又說道:「說辭確實是書上的,可那件玉雕,是我小姑姑的嫁妝之一。」

  陳平安只好報以禮節性笑容。

  這一點,姚姑娘跟弟弟姚仙之其實挺像的,只是道行比他更深些,不至於太過尷尬。

  由此可見,其實姚近之不難相處。

  裴錢已經開始溜鬚拍馬,嬌滴滴問道:「姚姐姐,你累不累,我幫你背包裹吧?背東西我熟得很,這一路都是我背的,保證不摔壞你那些寶貝們。」

  姚近之笑著搖頭,帷帽白紗,輕輕晃悠起來。

  裴錢有些失望,仍是不願死心,「那麼姚姐姐你覺得累的時候,一定要跟我說啊,這巷子離著驛站還有五千六百多步呢,姚姐姐你腿長,約莫四千七百步就差不多了。」

  姚近之只得點頭。

  真是一個古怪小丫頭。

  四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孩兒巷,朱斂低頭笑問道:「步數記得這麼清楚?」

  裴錢唉聲嘆氣道:「無聊唄,反正又不會給我花錢,只好沒事找事,還能咋樣。」

  朱斂哈哈大笑。

  暮色中,到下榻驛站,去後邊的庭院散步,陳平安發現盧白象和隋右邊不知從哪裡找了棋盤,正在一座小涼亭內對弈,魏羨在旁觀戰。

  陳平安走入涼亭,剛剛分出勝負,盧白象小勝。

  隋右邊下棋殺力極大,氣勢極足,盧白象身為男子,反而不如隋右邊來得殺伐果決。

  朱斂也來到這邊,隋右邊與陳平安告辭一聲,就此離開。盧白象便對朱斂邀戰,佝僂老人笑著直搖手,說自己是個臭棋簍子,不敢獻醜。魏羨在盧白象投來視線的時候,就說了句他連臭棋簍子都不是,根本就沒看懂,只是閒來無事,想要知道兩人棋局的勝負而已。

  無人下棋,魏羨就離開,朱斂緊隨其後。

  只剩下陳平安和收拾棋盤殘局的盧白象。

  陳平安靠著欄桿,喝著養劍葫裡的青梅酒,盧白象雙指拈子,快速放入棋盒,哪怕只是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動作,但是加上那棋子磕碰、敲擊的清脆聲響,竟然非但不枯燥,反而有些賞心悅目。

  陳平安心生佩服。

  若非自己實在對下棋沒有天賦,加上覺得手談一事,太過耗費光陰,會耽擱練拳練劍,不然陳平安還真想好好琢磨如何下棋。

  姚近之姍姍而來,在驛站內她便摘了帷帽,落座後,對差不多收拾完棋子的盧白象說道:「盧先生,我們手談一局?」

  盧白象看了眼天色,笑道:「估計是一場鏖戰,天黑之後下棋,我是無妨,就是不知姚小姐到時候能否看清棋局?」

  姚近之點頭道:「十五月圓,借著月光,應該勉强能夠看清,盧先生不用擔心此事。」

  猜先。

  盧白象執白,姚近之執黑。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雙方先手走勢,沒看明白深淺盈虧,便到長椅上,盤腿而坐,緩緩喝酒。

  由於隊伍中有兩位大泉供奉,陳平安不太願意泄露「姜壺」的底細,所以白天喝酒都喝不太痛快,畢竟修士和武學宗師都眼尖,可能一個持壺抬臂的姿勢幅度,就能夠看出蛛絲馬跡。陳平安神遊萬里,不知不覺,等到神回,姚近之竟然已經離去,盧白象又在那邊獨自收拾。

  盧白象一邊收拾棋子,一邊笑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去那座坐落於彩雲間的白帝城看看。好一個『奉饒天下棋先』,令人心神往之。」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我有個學生,下棋很厲害,以後你們見了面,可以切磋。」

  少年崔瀺,或者說崔東山,那可是曾與白帝城城主手談十局的大國手。

  不過承認崔東山是自己弟子,還是讓陳平安有些無奈,畢竟總不能說是朋友。

  盧白象卻沒有太較真,隋右邊也好,姚近之也罷,兩局棋,都沒能讓他在棋盤山使出七八分氣力,只不過隋右邊是真輸,姚近之卻是隱藏了棋力,但即便她傾力而為,還是輸。對於自己的棋力之高,盧白象近乎自負,在那個遙遠的江湖百年裡頭,身為魔教開山之祖的盧白象,除了武學上一騎絕塵,下棋亦是無敵。

  盧白象真正好奇的是陳平安年紀不大,又不是這座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竟然就有學生弟子了。

  閒聊了幾句郡城的風土人情,盧白象就去歸還棋盤棋盒,陳平安獨自留在亭內。

  已是秋末時分,按照隊伍行程,到了蜃景城外邊那座渡口,差不多剛好入冬。

  聽說蜃景城下了大雪後,是世間少有的美景。

  陳平安心境祥和,武道一事,比起剛剛離開倒懸山那會兒的預期,十年後躋身第七境,即金身境,進展已經算是極快,遠遠超乎想像,歸功於飛鷹堡內外兩場生死大戰外,後邊還有藕花福地和邊陲客棧一連串的廝殺,不但成功躋身了五境,而且底子打得雄厚結實,即便現在就破開瓶頸,一舉進入六境,陳平安都不會覺得腳步輕浮。

  不提其中的種秋,其餘諸如頭頂五岳冠的金丹修士,福地第一人丁嬰,大泉王朝守宮槐李禮,陳平安哪一個贏得輕鬆了?

  陳平安不敢相信六境入七境,得有多難,到底需要怎樣的機緣和底蘊。七境之後,是羽化境,又名遠遊境,一位純粹武夫真正一步登天,能夠如山上仙人一般御風遠遊。

  純粹武夫的九個境界,加上秘不示人的真正止境,總計十個。

  其中第八境遠遊境,陳平安最是嚮往。

  冷冷清清的夜色中,哪怕騎乘馬匹都在修習劍氣十八停的陳平安,難得偷懶一二,就只是坐在涼亭喝酒發呆。

  直到姚鎮和孫女姚近之散步而來,陳平安才站起身,發現老人臉色不太好看,姚近之輕聲道:「此地郡守,宴席上只與爺爺聊沙場往事,爺爺喝酒盡興,郡守府在私底下,卻遣人送了一份重禮來驛站,意思是希望爺爺入京後,在朝堂上照拂他這個門生一二,把爺爺氣得不輕。」

  姚鎮輕輕一拍膝蓋,神色落寞,感慨道:「想當年多好一個年輕人,朝氣勃勃,有一身正氣,上陣廝殺從不怯戰,怎麼到了官場,不過十餘年,就變了這麼多。」

  姚近之笑道:「爺爺,十年不短了。烏紗略戴心情變,黃閣旋登面目新。」

  姚鎮冷哼一聲,「畫蛇添足!廟堂上,休想我幫這小子說半句違心話。」

  姚近之笑著問道:「難不成他不送禮,爺爺你就會因為以往攢下的交情,為他說好話了?顯然不會,既然橫竪都不會,他還不如賭一賭,賭爺爺你曉得官場的身不由己,也要入鄉隨俗了,賭爺爺入主兵部衙門後,要拉攏起一撥行伍舊人,免得被京官勛貴們排擠。到時候孤立無援,形勢所迫,爺爺說不定第一個記起來的名字,就是本地郡守了。」

  姚鎮苦笑不已。

  陳平安並未插話,不過爺孫二人願意當著外人的面,說這些彎彎腸子的官場規矩,陳平安只當是一門千金難買的學問,聽在耳中便是。

  只要過了那條橫穿大泉版圖的埋河,就等於北上之路走了一半。

  姚家隊伍這天黃昏在埋河南岸的一座驛館下榻,距離埋河不過半里路,姚鎮拉著陳平安一起去河邊賞景散心。

  方才飯桌上的那道硬菜,埋河鯉魚是一絕,這條大河裡的鯉魚,金鱗赤尾,無論是清蒸、糖醋還是紅燒,都沒有半點葷腥味,鮮美至極,是大泉王朝的貢品之一。

  可惜那座名動朝野的埋河水神廟,距離驛站和渡口有些遠,隔著三百餘里,歷史上數國的文人騷客,都曾在那座水神廟的牆壁上,留下珍貴墨寶,最早可以上溯到六百年前,甚至還有許多不同時代大文豪的詩詞唱和,一先一後,一問一答,相得益彰,以及同一題材的暗中較勁,再加上後世士林名流的評點,使得一座水神廟熠熠生輝,文采之絢爛,文運之濃郁,簡直要比蜃景城文廟還要誇張。

  散步隊伍分成三撥人,為首姚鎮和陳平安並肩而行,裴錢拿著行山杖跟在後邊一些。

  兩名充當隨軍修士的大泉供奉,與姚氏「三之」待在一起。

  兩位修士,是一對道門師徒,因為此次潛行,並未穿上醒目的道袍,反而懸佩邊軍制式腰刀,掩人耳目。一路上,師徒二人疏遠衆人,年輕道士生得面如冠玉,氣質溫和,像是一位從鐘鳴鼎食之家走出的貴公子。

  魏羨,朱斂,盧白象,隋右邊四人難得一起露面。

  姚鎮打心眼喜歡與陳平安相處,雖然大多數時候陳平安都不怎麼說話,在家族以及軍中都不苟言笑的老將軍,到了陳平安這裡,反而健談了許多。這會兒就在給陳平安介紹大泉王朝山水神靈的品秩,除了五岳正神之外,就以這條埋河水神最高,是一位大府君,不但可以開闢府邸,規格還與世俗藩王相等。

  只是水神府常年關閉,埋河水神幾乎不與世人接觸往來,兩百年來,只有寥寥幾次顯露真身,大體上始終如雲霧蛟龍,若隱若現。由於香火過於鼎盛,尚且要勝過最正統崇高的五岳神靈,每逢廟會,十數萬人從南北彙聚在埋河之畔,使得水神廟所供奉的那尊金身神像,一年到頭都像是位於水霧之中。

  姚鎮朗聲笑道:「只要遭遇乾旱,皇帝陛下便會親臨水神廟祈雨,哪怕無法親自趕來,也要派遣一位劉氏宗親與禮部尚書一同南下,極為靈驗,埋河水神,從未讓大泉百姓失望過。」

  給姚鎮這麼一說,陳平安都開始惋惜無法路過水神廟,不然就可以喝著青梅酒,以刻刀將所見所聞一一寫在竹簡上。

  沿著河流滾滾的埋河,往下遊走去四五里,他們遇上了一位蹲在河畔楞楞望河的老漢。

  姚鎮頭看了眼老供奉,後者輕輕點頭,老將軍這才大步走向那老漢。

  老漢神色木訥卻體魄精壯,只是給姚鎮這些人的陣仗嚇到了,慌張站起身,喉結微動,咽著口水,怯懦喊了聲官老爺後,便不知如何應對,雙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裡才好。

  姚鎮喊了聲大兄弟,要老漢無需緊張,隨口向他問起了家住何方、營生為何,老漢不敢隱瞞,老老實實一一作答,最後的答案,讓人大吃一驚,原來老漢除了是莊稼漢,還做著撈屍人的行當,需要經常在埋河邊上轉悠,按照傳下來的老規矩,自稱水鬼。

  姚鎮心生好奇,詳細問起了水鬼和撈屍一事,老漢有些猶豫,應該是覺得此事難以啓齒,生怕這些貴人們聽了後心生不喜,姚鎮又是好言安慰,老漢這才斷斷續續說了些此方鄉俗,還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門道,原來他們這些自稱水鬼的船夫,被人出錢尋覓河中屍體,或是遇上了屍體,打撈起來,有人聞訊趕來,不可主動索要錢財,在世生人願意給,就收下,不給,就算數,只當是積了一樁陰德,不然就會最少三年晦氣纏身,不過屍體的親人,不給錢,還不願意請一頓飯,保管也會倒楣。

  約莫是姚鎮和陳平安都瞧著面善,老漢起了話頭後,便逐漸沒了拘束,含糊不清的大泉官話說得愈發順溜,主動與姚鎮說了那撈屍的講究,言語和神色之間,淳樸老漢也有了些笑意,「大人興許不知,男人落水死了,肯定是俯在水面上,婆姨是仰著的,從無例外,在岸邊看一眼,就曉得是男是女。拉上岸後,如果無人來收屍,就得幫著葬在水神老爺廟不遠的一個地兒,再去廟裡頭上三炷香,在廟外邊求一紅布條,綁在手腕上,就算是做了善事,以後會有好報的。」

  老漢瞥了眼埋河水面,臉色沉重起來,「但是有兩種撈不得,一種是死後直直立在河中的,無論男女,都不是咱們可以去撈的了,頭髮漂在河面上,看不清臉,出錢再多,咱們都不敢去。再就是一些個投河自盡的黃花大閨女,若是竹竿子撈了三次,都沒能撈上船,咱們就不能再管了,只要沾了手,沒誰能有好報。」

  裴錢一開始聽得津津有味,到後來聽得她頭皮麻煩,都不敢再看埋河一眼。

  老漢舒展眉頭,憨厚而笑,「哪天不做水鬼了,就要找個日頭大的時辰,來這岸邊洗手,算是跟水神老爺打聲招呼。」

  姚鎮點點頭,問道:「老哥這麼多年,撈起了多少人?」

  老漢想了想,搖頭道:「可記不清嘍。」

  姚鎮沉聲道:「好人有好報,老哥莫要覺得撈屍這門營生不光彩,積德行善,好得很。」

  老漢赧顔笑道:「老大人一定是個好官,青天大老爺哩。」

  這已經是老漢最用心用力的一種稱贊了。

  天色不早,姚鎮笑著與老漢告別。

  陳平安說要再待會兒。

  到最後只剩下撈屍人老漢,陳平安裴錢和朱斂,其餘所有人都返驛館。

  朱斂繼續往下遊走去。

  陳平安坐在老漢身邊,笑著遞過酒葫蘆,「老伯能喝酒?」

  老漢趕緊擺手,「公子可別糟踐好東西了,自己留著喝。」

  陳平安伸了伸手臂,「那就是能喝了。」

  老漢還是不敢接過酒壺,陳平安輕聲笑道:「老伯可能不信,我也是窮苦出身,當過好些年的窯工。」

  老漢見這位公子沒有收酒壺的意思,只得小心翼翼接過,高高舉起,仰頭喝了一口,就趕緊還給陳平安。

  一口咽下酒水,估計什麼滋味都沒嘗出來,老漢卻也已是紅光滿面,很是高興了。

  陳平安自己喝了口青梅酒,問道:「老伯今兒在這邊是看有沒有屍體漂過?」

  老漢搖頭道:「這會兒河裡水枯著呢,不太容易見著屍體。」

  說到這裡,老人彷彿覺得說錯了話,有些難為情,「見不著才好。」

  陳平安嗯了一聲,默默喝著酒。

  老漢本就是個悶葫蘆,今天與姚鎮嘮叨了那麼多,可能比往常一年的話語加起來,都不少了。

  陳平安看著眼前這條埋河之水,便想起了家鄉的龍鬚河和鐵符江。

  老漢突然轉頭笑道:「公子算是熬出頭了,有了大出息。」

  陳平安撓撓頭,竟是不知如何接話,說自己沒錢,好像站著說話不腰疼,承認自己有了大出息吧,又差了點意思。

  裴錢就納了悶了,奇了怪哉,不知道陳平安跟這麼個老漢有什麼好聊的,心想你跟姚老頭那麼個當大將軍的,話也不多啊。

  三人一起沉默許久,蹲在岸邊的老漢突然嘆了口氣,望向埋河水面,「說些不中聽的晦氣話,公子別生氣啊。」

  陳平安點頭道:「老伯只管說。」

  老漢輕聲道:「我那娃兒跟公子差不多歲數的時候,遇上了不該撈的可憐人,不聽勸,撈上了岸,沒過幾天,他人就沒了,我該攔著的。」

  說起這些的時候,老漢臉上沒有太多哀傷。

  最後老漢離去的時候,跟陳平安道了一聲謝,說酒好喝,這輩子沒喝過這麼好的酒。

  陳平安起身目送老漢愈行愈遠。

  裴錢還是不敢看埋河水面。

  朱斂已經原路折返而,裴錢這才膽子大了一些。

  陳平安盤腿而坐,遙望江水和對岸,要朱斂帶著裴錢先回驛館,只是裴錢不願意,死活要待在陳平安身邊,朱斂就只好陪著她一起留在岸邊。

  陳平安閉上眼睛,像是睡著了。

  裴錢百無聊賴地撿起一顆顆石子,可是不敢往埋河裡丟,生怕不小心砸出一具站在水中的屍體來,她一想到有位女屍頭髮漂蕩在水面上的畫面,就一身雞皮疙瘩。裴錢下意識往陳平安那邊挪了挪,握緊手中的行山杖,開始在心中默默背誦那本籍的篇章,給自己壯膽。

  朱斂身形佝僂,眯眼遠眺。

  什麼山水神靈,鬼怪精魅。

  武瘋子朱斂自然不當事。

  許久之後,夜色深沉,裴錢驚訝出聲道:「怎麼河上有座橋?」

  朱斂楞了一下,順著裴錢的視線望去,哪來什麼橋,江水滔滔,僅此而已。

  裴錢一雙使勁瞪圓了的眼眸,熠熠生輝,「哇,金色的橋!」

  朱斂先看了眼陳平安的背影,並無絲毫異樣。

  老人就有些哭笑不得,只當是這個鬼靈精怪的丫頭片子,在胡說八道,你哪怕騙人說河上有具屍體,都比河上多出一座金色長橋來得可信。

  裴錢有些疑惑,神色茫然。

  因為她好似聽到了陳平安的讀書聲,剛好陳平安所讀內容,是他要裴錢死記硬背的一段,這是陳平安在那本儒家典籍之外,唯一要她記住的東西,甚至還專門用小雪錐寫在了那本籍的末尾,所以裴錢記憶深刻。

  他從不願意跟她說任何道理,陳平安只對曹晴朗說那些書本之外的道理,裴錢覺得這些文字,大概就是她唯一比那個小呆子强的地方了。

  此時此刻,一肚子委屈的她,便大聲朗誦出來了。

  是那「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

  是那「君子不妄動,動必有道。君子不徒語,語必有理。君子不苟求,求必有義。君子不虛行,行必有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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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夜遊水神廟

  裴錢盯著那座金色長橋,背誦聖賢教誨,朱斂在想心事。

  橫跨埋河的長橋漸漸消失,裴錢有些口渴,便也沒了讀書的心氣,她倒是想要學習拳法和劍術,只可惜陳平安不願意教她,至於朱斂這些人,就算他們願意教,裴錢她還不願意學呢。

  陳平安依舊處於坐忘的玄妙狀態中,更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飄蕩而出,神魂離開了身軀,懸在空中,看著盤腿而坐的自己,心中感覺很是怪誕。不同於之前對峙丁嬰和蟒服宦官的魂魄分離,一分為三,此次出竅離體的,有些像是傳說中的陰神,就是客棧那晚君子鐘魁的那種,只不過鐘魁同時修成了陽神和陰神,「陳平安」此時隨著埋河江風中蘊含靈氣和罡風,身形不穩,飄忽不定,遠遠比不得鐘魁兩尊陰神陽神的凝練穩重。

  如果說這個「陳平安」只是個學步稚童,那麼鐘魁已是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的青壯漢子。

  此等異象,裴錢和朱斂都未能有絲毫察覺。

  兩個陳平安幾乎同時心念微動,心頭泛起一個想法,揮之不去,飄蕩不已的陳平安轉頭望了一眼埋河下游,然後盤腿而坐的陳平安睜開眼睛,輕聲道:「我需要在這裡練習劍爐立樁,今晚情況不太一樣,無法細說,裴錢,朱斂,你們可能需要幫我守夜幾個時辰。」

  朱斂點頭笑道:「老奴的本分事。」

  裴錢一跺腳,哀嘆一聲,「早說啊,我該拿些點心來當宵夜的。」

  出竅離身的那個陳平安,向埋河一步跨出,瞬間就掠出十數丈了埋河水面上,像一截木頭在「水中」浮浮沉沉,陳平安停下身形後,適應了這種高蹈虛空的詭異環境,腳尖一點,便會飄蕩向前出極遠,陳平安身體前傾,在埋河水面蜻蜓點水,彷彿是那御風淩空的山上神仙,或是純粹武夫第八境的遠遊境。

  雙袖飄搖,御風遠遊。

  陳平安當下還不清楚,種種機緣巧合之下,這是練氣士的陰神雛形。

  脫胎換骨,神氣凝合,身外有身,是為陽神,喜光明。

  一念清靈,出幽入冥,無拘無束,是為陰神,喜夜遊。

  夜訪水神廟。

  陳平安覺得哪怕只是看一眼都行,去去就回。

  至於河畔那個陳平安,閉上眼睛,雙手掐劍爐訣。

  雖然一坐一神遊,可是兩者渾然一體。

  出竅陰神所見所感,修習劍爐立樁的閉眼陳平安,一清二楚,完全身臨其境。

  大道之玄,玄之又玄。

  陳平安直到這一刻,才有些明白為何修行之人,為何會紛紛遠離人間,潛心修道,登高望遠,想來這些練氣士眼中的風景,都已是世外高處了。

  此刻河畔陳平安看似在修習劍爐,實則繼續閉眼觀想心中那座長橋。

  比起藕花福地那兩次,穩固了許多,雖然冥冥之中,依然覺得無法行走其中,渡河而過。

  但是登橋觀河,應該已經做得到了,如果不是身邊有朱斂,陳平安會走上去試試看。

  今夜有此觀想,既是因為想到了君子救與不救,還想到了渡人與渡己的關係。

  將裴錢帶在身邊,陳平安只是要她讀書背書,並未說過任何一個自己琢磨出來的道理,可是只要看著裴錢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如對鏡自照,陳平安不由自主就會自省。許多書上內容,陳平安自己往往感觸不深,不得真意,可裴錢在,陳平安就會想得更多一些,比如君子日三省乎己,克己復禮,慎獨……

  讀書萬卷始通神。

  妙哉。

  裴錢已經將第一本書背誦得滾瓜爛熟,看來今日夜遊水神廟之後,大概可以讓裴錢開始看第二本書了。

  讀書不在多,只看讀進自己肚子有幾字。

  這個不是道理的道理,倒是可以與裴錢說上一說,不過估計她多半隻會當做耳旁風吧。

  相傳曾經有個僧人,識字不多,結果只讀了一部經書,就讀成了佛。

  ————

  埋河之畔,有兩人長掠如虹,身影模糊,一閃而逝,往下游急急而去。

  他們看到了河邊三人後,輕輕點頭,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等他們消逝於夜幕,朱斂才收回視線。

  原來是回了驛館後,換上道袍的師徒二人,只與姚鎮說今夜有事外出,天亮之前就能返回驛站。

  姚鎮不會阻攔,事實上也攔不住。兩位駐扎在邊境的劉氏供奉,就連身為姚家鐵騎家主的姚鎮,都不清楚兩人根腳背景、師門淵源,姚鎮甚至懷疑,這對道門師徒,是不是直接聽命於皇帝陛下,既防止北晉大修士刺殺自己,引發邊軍動亂,同時監督姚家邊軍的動向,畢竟他還有個剛剛卸任吏部尚書的親家。

  為此姚鎮私底下還詢問過姚近之,是否要與那兩位供奉刻意交好,不奢望他們庇護未來要在蜃景城開枝散葉的姚氏,好歹趁機結下一樁善緣。

  她並不贊同,說兩人身份特殊,決不可擅自籠絡。臣子服侍帝王,若是君主英明,為臣者的頭等聰明,就是連揣摩帝心的念頭都不要有,多想無益,不過這只是說姚家這類疆臣,天子身側的近臣,另當別論。姚鎮便有些不服氣,家族兩次命懸一線,若非陳平安兩次相救,早就沒了,說不得還要被按上一個私通敵國、謀逆篡位的名頭,要是如今還想著潔身自好,到了蜃景城,身邊已無邊軍壓陣,豈不是更加凶險難測?

  姚鎮想起了那位下了馬背當文官的郡守門生,一時間心中彆扭不已,難不成如孫女所說,以後要經常跟這類小王八蛋打交道?

  姚近之笑言恰好相反,小姑姑當年嫁入京城後,咱們姚家還想著自掃門前雪,事事恪守祖宗家法,是錯了,到了蜃景城,在朝廷接納爺爺的前提下,繼續明哲保身,則是對的,若是與那些豪閥、勛貴比拼山頭和手腕,姚家根本別想在京城站穩腳跟,但也不是什麼都不做,任人拿捏。

  姚近之說了一句名士禪語,「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姚鎮唏噓不已。

  當初姚近之年紀尚小,對於小姑姑嫁給那個大雪天跪在姚家祠堂外邊的李錫齡,就假借父親之口,跟爺爺姚鎮提過異議,大致意思是說姚氏遵守數百年的祖宗規矩,一旦破例,姚氏上下知道是兩人真情可鑒,可外人不管這些,蜃景城不管,皇帝陛下也不會管,姚氏子女不可與豪閥聯姻的祖訓,既然破例一次,那麼對劉氏忠心耿耿的姚氏邊軍,會不會再破例一次?

  沒有一,便無二。可有了一,二三四便會接踵而來,這才是常理。

  爺爺,我姚近之若是外人,都要懷疑姚氏是不是覺得偏居一隅,太憋屈了。

  老將軍聽到這裡,滿臉惱火,心胸之間更多還是悲憤。

  姚近之神色自若,遞給了爺爺一杯茶,笑道:「將軍飲酒,能夠助長豪氣,可到了蜃景城,爺爺當了官,就改喝茶吧。」

  姚鎮氣呼呼接過茶杯,一飲而盡,仍是喝酒的路數。

  姚近之嫣然一笑。

  ————

  河畔兩位道人身影,飄忽如兩縷青煙,遠遠快於奔馬的速度。

  這對道門師徒,老者出身道家一座旁門,名為金頂觀,別覺得旁門二字不中聽,其實已經很了不起,宗字頭之外的道家洞府門派,有資格躋身旁門之列的,一洲之內都不算多。

  金頂觀道士喜歡入世修心,人數不多,不足百人,而且一旦入世,往往隱姓埋名,不喜歡依仗靠山和祖師爺。

  金頂觀現任觀主,已經五百歲高齡,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元嬰地仙,在桐葉洲北部有很大的名聲。

  老者俗名尹妙峰,道號為葆真道人,取自「長生久視,全性葆真」一說,屬金頂觀觀主一脈。

  唯一的嫡傳弟子邵淵然,是尹妙峰下山入世後,偶然遇見少年邵淵然後,整整花費了十四年光陰,才決定收入門下,期間葆真道人設立了三次大考,邵淵然皆過關,心性和天資無疑都是人上人。

  邵淵然跟隨葆真道人去了一趟金頂觀,覲見觀主,拜謁祖師堂掛像,姓名載入師門譜牒,從此正式成為金頂觀的一位潛字輩弟子。最後又跟隨師父來到大泉王朝,師徒二人聯袂成為劉氏供奉,負責盯著南疆邊境,已有十年之久。

  別看玉樹臨風的邵淵然,如今面容不過及冠之齡,其實已經是不惑之年。

  師徒二人都是龍門境修士,葆真道人自認此生金丹無望,邵淵然資質遠勝於他,如此年紀就成為觀海之上的龍門境,實為修道天才,觀主聽聞邵淵然在大泉邊境破境後,專程讓人下山,賜下一件師門法器,還許諾邵淵然只要成功躋身金丹境,更有一件傳承千年的鎮門重寶,等他邵淵然回山拿取,作為慶賀之禮。

  所以尹妙峰希望能夠借助大泉劉氏的雄厚底蘊,幫助邵淵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結成金丹客,方是神仙人。

  金丹之下練氣士,猶在大小兩牢籠。

  關於大將軍姚鎮赴京任職一事,邵淵然隱忍許久,今夜終於還是開口問道:「師父,姚氏真就這麼逃過一劫了?」

  尹妙峰問道:「怎麼,很失望?姚氏得以全身而退,姚近之就可以繼續過她的安穩日子,說不定到了蜃景城,很快就會嫁入某個豪閥世族,侯門深似海,再難相見,所以你心裡不太痛快?」

  邵淵然搖頭笑道:「失落難免,不過修行修心,順其自然而已,姚氏若是覆滅,弟子自會保下姚近之,護在羽翼之下,可既然姚氏渡過了難關,說明我與姚近之緣分未到,無須强求,以後有以後的機緣。」

  尹妙峰笑道:「深山常有千年樹,人間少有百歲人。姚近之不是修行中人,如今美艶動人,你心動很正常,可二十年後,即便機緣來了,她已是人老珠黃的婦人,你那會兒,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已是一位陸地神仙,還會對一個顔色凋零的凡俗女子動心?」

  邵淵然微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邵淵然沉默片刻,耳畔呼嘯成風,問道:「師父,我們此次突然拜訪碧游府,是何事?與昨天收到的京城飛劍傳訊有關?」

  尹妙峰淡然笑道:「總之不是小事情。」

  邵淵然無奈一笑,既然師父不願多說,只好按下心中好奇。

  碧游府正是那位埋河水神的府邸,類似先前三皇子押送囚犯的那座金璜府邸。

  只不過金璜府邸沒了主人,如今多半是山精鬼怪扎堆了。

  經此一役,北晉國的山水氣運可謂大傷,金璜山神府君很快就會被押送到蜃景城,與之針鋒相對數百年的松針湖水神廟,垮得更早,水神廟餘孽,只剩下一些蝦兵蟹將,不成氣候,能夠不擾亂地方就算北晉幸運了。

  不過邵淵然想起一事,啞然失笑,剛剛被金璜府君娶進家門,轉瞬間就變成階下囚的那位山神夫人,這位女子可真是不走運,本以為能夠夫妻恩愛數百年,遠勝人間鴛鴦男女,哪裡想到是這麼個結局,就是不知道蜃景城會如何處置她。

  不過這些狗屁倒灶的世間瑣碎,不過是修行路上的趣事樂事而已。

  邵淵然眼中所見,是地仙前輩們的大道逍遙,心中所想,是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

  邵淵然心中豪氣盈胸,埋河兩岸四下無人,便大笑道:「師父,我去學那大蛟走江了!」

  這位金頂觀年輕道士飄到河面,踩水而下,每一次踩在河水上,都濺起巨大的水花,只是道袍之上滴水不沾。

  尹妙峰依舊在江畔飄掠,看了眼得意弟子的江上豐姿,低聲笑駡道:「臭小子,以後成了陸地神仙,還了得?!」

  ————

  陳平安只是大概知道水神廟的距離和方位,不過所幸只需要沿著江水盯住兩邊就行。

  按照姚鎮和姚近之的各自說法,驛館三百里外的下游,那座埋河水神廟,建造在河邊一座無名小山之上,山坡平緩,廟會在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十五,酬神獻藝的香會多達百餘個,熱鬧非凡,附近州郡的達官顯貴,都會在廟會期間施粥舍茶。

  姚鎮當時感慨了一句,山水神靈,開府是第一大門檻,若是能夠將府邸升為宮,那才是真正得道了。

  無異於某個山上仙家,獲得那個宗字。

  姚近之著重說了水神廟的另外一奇,偏殿供奉有一尊靈感娘娘神像,求子之靈驗,名動四方,幾乎每天都有遠道而來的婦人,多是出身富貴門戶,生養艱難,便來水神廟的這座偏殿,磕頭燒香,施捨一些銀錢,就能跟廟祝老嫗請回一個腰纏紅線的小泥娃娃,拴繫在手腕上,返鄉後一旦成功生育,不用回去還願,只是抱回家的泥娃娃不能扔掉,要供奉起來,當做是遙遙酬謝靈感娘娘的恩德。

  不過陳平安真正想要看的東西,是那水神廟前,立有兩百多塊白玉大碑,多是歷史上埋河水神幫助大泉劉氏平定旱災後,朝廷和文人對埋河水神歌功頌德的美文。

  約莫不到兩個時辰,不斷左右張望的陳平安,沿著埋河之水,一路「飄蕩」終於到了那座河邊山。

  夜幕深沉,水神廟大門關閉,但是陳平安依舊遙遙看到那邊的燈火輝煌,這也是陳平安一眼看到水神廟的原因。

  陳平安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幅模樣,雖然裴錢和朱斂看不到,可若是水神祠廟那邊有中五境的練氣士?會不會一眼看穿,將自己視為夜間出沒的作祟妖魔?

  這讓陳平安有些猶豫。

  難不成要白跑這三百里水路?加上回去的路,可就是六百里。

  不過思來想去,飄懸在埋河河心的陳平安還是打算靠岸試試看,最壞的結果,就是遠遠瞥一眼水神廟門,然後驚動廟祝或是此地修士,被追殺三百里,只好讓驛館那邊的老將軍姚鎮出面解釋。

  就在此時,一個熟悉嗓音在耳邊響起,「陰神夜遊?陳平安,你不是純粹武夫嗎?還能不能講一點道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哭笑不得。

  離著三十步遠,有個青衫書生蹲在河面上,雙手使勁攥著一大把頭髮,像是要將誰從埋河裡頭拔出來。

  正是鐘魁。

  陳平安來到鐘魁身邊,問道:「這是?」

  鐘魁抬起頭,笑道:「我方才正在水神廟那邊跟人搶占地盤呢,想著天亮之後,好燒個頭香,求著神靈保佑,能夠讓九娘對我順眼一些。」

  陳平安指了指鐘魁手中頭髮,「我說這個。」

  鐘魁白眼道:「埋河裡邊的冤死水鬼,還能是什麼,應該是給你的陰神引來的,把你吃了,保準修為暴漲。我見它探頭探腦的,一張臉竟然不似尋常水鬼那般稀爛醜陋,還挺水靈俊俏的,我就想跟這女鬼打個商量,出來陪我聊聊天。」

  因為鐘魁不是那晚的陰神陽神出竅遠遊,一身浩然氣,肆意流瀉,今夜他就像客棧平時,刻意遮掩了氣機,所以河底水鬼,沒有像那晚,一頭頭沉入水底最深處瑟瑟發抖。不然的話,鐘魁哪怕只是靠近了水神廟,估計埋河水鬼就要魂飛魄散了。

  鐘魁那兩隻袖子裡頭裝著的肅殺秋風,可不管你是冤死的水鬼,還是遭了報應的惡鬼。

  陳平安看著鐘魁手中的女鬼青絲,再看著與女鬼拔河的鐘魁。

  陳平安問道:「好玩嗎?」

  鐘魁點點頭。

  陳平安轉頭望向遠處那座水神廟。

  鐘魁鬆開手中頭髮,河面下陰影如獲大赦,一閃而逝。

  鐘魁站起身,伸手按在陳平安陰神肩頭,笑道:「仔細看清楚了,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兩人猛然墜入河水。

  陰神夜遊,看待世間萬物,亮如白晝。

  即便是在河水中,一眼望去,依舊視線毫無阻礙,眼力與陳平安真身的武道修為持平。

  陳平安算是見識過許許多多的鬼魅精怪了,還是第一次感到……噁心。

  不遠處就是那座水神廟和燈火百姓。

  可就是這樣,埋河水底之下,陳平安和鐘魁四周,「站」著密密麻麻的水鬼,它們靜止不動,多是身穿雪白衣裳,尤為漆黑的頭髮遮住面孔,直直落下到腰間,像是矜持的大家閨秀出門上街,戴了一頂俗稱室女笠的冪籬。

  不僅如此,陳平安低頭望去,看到了一雙大如燈籠銀白眼眸,冰冷異常,死死盯住他們兩人卻看不清它的身軀。

  雙方隔著最少有一里路,那雙眼眸依舊如此碩大,可想而知,若是近觀,此物何等龐然。

  鐘魁笑道:「它和水鬼們,都是給你引來的,只是不敢下嘴,一來你這陰神雖然只是個雛形胚子,可還是有些不同尋常的,它們便不敢妄動,只是實在眼饞,就不斷彙聚在一起,再者它們包藏禍心,希冀著你能夠驚動河底那頭妖物,廝殺一番,它們好分一杯羹。結果你剛好在水神廟這邊停下,就不再挪窩了,底下那頭妖物估計都快要氣炸了,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座碧游府,離這裡可不算遠。」

  既來之則安之。

  陳平安環顧四周,就當是欣賞風景了。

  鐘魁也在張望,喊道:「剛才那位長得很好看的水鬼姑娘,你還在嗎?你要是不願繼續做這水鬼了,我可以一巴掌拍死你的,至於能不能投胎,我不敢保證,但是幫你脫離河底那頭妖物的束縛,不用再幫它作惡害人,不難。」

  那對燈籠稍稍變大了幾分。

  陳平安下意識眯眼望去。

  就像小時候在田邊去釣黃鱔,偶然見到一條,頭顱和身軀緩緩游曳而出。

  這頭埋河妖物,粗略估算一下,竟是比棋墩山那兩條黑白蛇蟒還要巨大。

  陳平安問道:「那位埋河水神不管它嗎?」

  鐘魁笑道:「不管?怎麼不管,這位脾氣暴躁的水神娘娘,之所以不愛現身露面,就是一次次試圖搏殺此妖,已經有三次傷及金身根本,幾乎每三四十年,都要教訓一次這頭妖物,一百年中,甚至還會有一次真正的生死廝殺,最慘的一次,水神廟金身都出現裂縫了,碧游府也給淹沒了大半。」

  陳平安更奇怪了,「朝廷不盡力圍剿它?大泉朝廷做不到的話,你們書院不管?」

  鐘魁雙手抱住後腦勺,「世事不簡單嘛。這頭水妖能夠活到今天,除了道行之外,還是靠它的腦子多些。再說了,桐葉洲中部這麼大,大伏書院就那麼點人,能夠打得死這條妖物的,就更少了。書院讀書人要修身養氣,每天讀書做學問,很忙的,爭取做賢人,做君子,做聖人,做能夠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廟裡頭塑像的大聖人,讀書之外,事情就更多了。再說了,大泉王朝本就有一位君子待著的。」

  陳平安點點頭,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那一趟遊歷,人間百態,盡收眼底。

  鐘魁只需要說早有書院君子坐鎮大泉王朝,陳平安一點就透,想來那門戶之爭,書院亦有。

  但是鐘魁接下來讓陳平安大開眼界,指著河底那對燈籠說道:「你再瞪我一眼試試看?信不信我把你剝皮抽筋,送去給埋河水神當賀禮?」

  那頭水妖緩緩退去。

  那些水鬼隨之散去。

  陳平安問道:「賀禮?」

  鐘魁點頭道:「我之所以來此,是得到消息,埋河碧游府要破格升為碧游宮,大泉劉氏這個決定,我們書院默認了。其實本來大泉王朝是沒這個資格敕封『宮』的,估計是蜃景城那位君子用以亡羊補牢的手筆吧。」

  一位獲得「正統」二字的江河水神,必須先要獲得朝廷認可,君主頒旨冊封,禮部賜下金書玉牒、銀簽鐵券,載入一國朝廷譜牒後,便有資格立祠廟、塑金身,受人間香火,與此同時,還要獲得一洲臨近書院的點頭認可,不然依舊屬一國正廟、卻是一洲淫祠之列,一些個地方水神的小廟可以不在乎,但是大的水神廟,卻會視為大道不全,會竭力懇請皇帝向儒家書院求來一部聖賢典籍,供奉起來,共受香火。

  至於那部儒家書籍是哪位聖人的著作,可以酌情而定,一般都是書院看著給,但也有極少數腰桿硬、强脾氣的水神,會自己挑明瞭討要某位聖人的某部典籍。

  不過這種情況屈指可數,在桐葉洲更是千年難遇,敢跟浩然天下七十二座書院一根筋較勁的水神,怎麼可能多?

  鐘魁沒有告訴陳平安所有的真相,他之所以湊這個熱鬧,暫時離開狐兒鎮,就在於碧游府那個出了名暴躁的水神娘娘,非但沒有因為即將由府升宮而受寵若驚,對大泉劉氏和大伏書院感激涕零,反而揚言她要某本聖人書籍坐鎮水神宮,不然她繼續懸掛那塊「碧游府」匾額就行了。

  而那本聖賢書籍,如今可與「聖賢」半點不沾邊了。

  這才是最讓大泉劉氏崩潰的地方。

  因為那本書,出自昔年文聖之手。

  鐘魁一聽是這麼場鬧劇,就覺得這趟碧游府,自己是非來不可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會遇上陰神遠遊的陳平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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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9 00:38:51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四十三章 謹遵法旨

  陳平安心中有些惱火,心想不該如此隨心所欲,念頭一起,就信馬由繮,這趟三百里水路,就惹來這些水妖水鬼的覬覦,真要起了衝突,養劍葫還在肉身那邊,之前在河上練習六步走樁,十分生澀,又出了幾拳,更是軟綿無力,陰神好似天生不擅武學拳法,一想到方才河底那對燈籠雙眼,陳平安就有些後怕。

  鐘魁興許是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陰神本就喜好夜遊天地,你初次出竅神遊,新生陰神別處不去,偏偏就來到這埋河水神廟,按照練氣士的說法,這就有可能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了,仍是要小心應對,機緣一事,福禍不定,可不全是好事。」

  陳平安問道:「那水神廟裡頭的廟祝,是不是修士?能發現我的陰神身份嗎?」

  鐘魁沒好氣道:「就埋河娘娘那性子,隔三岔五就要去跟水妖打生打死,河裡頭又有這麼多冤魂厲鬼,全部被那頭水妖驅使,你覺得還擺放著她金身的水神廟,能沒有高人坐鎮?不然早給那頭自封『黃仙君』的水妖,連廟帶小山一起吞入腹中了。」

  陳平安汗顔道:「好像是這麼回事。」

  鐘魁總算說了個好消息,「不過你放心,你這尊陰神,很虛,只要不進祠廟燒香,水神廟那邊就沒人看得出來。」

  鐘魁皺了皺眉頭,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嘖嘖稱奇,「陳平安,你是不是遭遇過兩次大禍?一次極早,傷到了命數,一次就在幾年前,斷了長生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一向謹小慎微的他,於是破例沒有刻意隱瞞,「差不多是這樣。」

  既為此人身上的大伏書院君子頭銜,更為鐘魁稱呼的「齊先生」。

  鐘魁揉著下巴,陷入沉思。

  陳平安問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鐘魁依然在打量著陳平安,緩緩道:「樹有年輪,可觀歲數。這人的魂魄,其實也差不多,只是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人之皮囊血肉筋骨,就像在兩者之間竪立了一堵牆。」

  見陳平安一臉迷糊,鐘魁舉了個例子,「打個比方,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修士想要相互查看,即便熟稔神人掌上觀山河的神通,任你是十二境仙人的修為,都不管用了。可當你陰神顯化後,魂魄就如水落石出,更加清晰,便能夠讓我看出許多端倪。」

  鐘魁突然笑道:「陳平安,你這個縫補匠當得有點辛苦了。」

  碎的是本命瓷,在驪珠洞天中陳平安便抓不住任何福緣。斷的是長生橋,一副身軀四面漏風漏雨,才需要練習撼山拳吊命。

  鐘魁說陳平安是個苦兮兮的縫補匠,可謂一語中的。

  前有寶瓶洲賢人周矩,口誦詩篇,就能讓敵人身處罡風,瞬間形銷骨立,後有桐葉洲君子鐘魁,更是深不可測,陳平安一時間對這些儒家書院,有了更複雜深刻的感受。

  陳平安問道:「你要進廟燒頭香?書院君子這麼做,不會有問題?」

  鐘魁有些忍俊不禁,「如果被書院某些迂腐夫子曉得了,非議應該會有一些,只是無傷大雅,讀書人沒你想的那麼死板。」

  鐘魁咦了一聲,滿臉促狹笑意,「好嘛,借你的光,我可以領教一下埋河水神娘娘的暴脾氣了。」

  鐘魁嘴唇微動,兩人四周的埋河水流如遇河中砥柱,繞行而過,同時泛起一陣淡淡的瑩光,大傘遮蔽,華蓋當頭,遮掩了兩人身形。

  然後鐘魁抓住陳平安手臂,「隨我一起去看好戲。」

  埋河變得渾濁不堪,洶湧跌宕,像是有一連串水下悶雷在河中炸開。

  距離水神廟三四里,一段河流的底部,成了一處戰場。

  陳平安遙遙望去,有一個嬌小身影,手持一物,每一次揮動,都在水中滑出一條絢爛的銀色弧線,由於速度太快,銀線不斷累積,就像一幅淩亂的草書,充滿了大寫意風采。

  那個身影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在漆黑黑底,像是點燃了一盞明燈,尤為矚目。

  女子個子很矮,顯得嬌小玲瓏,相貌年輕,其實長得姿容平平,還有些娃娃臉,圓乎乎的,只是一身湛然金光,眼神淩厲,很有威勢。

  腰間挎長刀,背後負長劍,手裡頭還拎著一桿鐵槍,極長,快有她兩人高了。

  刀鞘青紫色,以金絲纏繞了大半。

  劍鞘與劍柄交界處,有五彩雲霞蒸騰而出,景象瑰麗,想來那把鞘中長劍,定非凡品。

  她在水中來去如風,毫無阻滯,快若奔雷,手中長槍,數次劃破那頭水中妖物的龐大身軀,鮮血四濺,使得埋河之水充滿了血腥氣味。

  一次被水妖頭顱撞在身上,給砸入河底,帶起一陣轟隆隆聲響,轉瞬間身形暴起,就一槍刺透那巨妖的下頜,妖物的哀嚎震天響,瘋狂扭轉身軀,使得埋河開始掀起滔天巨浪,就連水神廟那邊的老百姓都發現了異樣,只是人人並無畏懼,踮腳翹首,紛紛開始遠眺,當做了一樁新鮮事看待。

  矮小女子除了出手暴戾迅猛之外,還是一個喜歡打架時駡人的黑衣姑娘。

  「孽畜你反了天!我不去找你的麻煩,已經算你祖墳冒青煙了……罷了,你本就是個沒祖墳的孽畜。既然你有膽子來我廟前,我就要你留下幾百斤肉在這裡!」

  「別以為你朝中有人,每年往蜃景城塞七八十萬兩銀子,一直想要將我碧游府撤掉府君身份,我就怕了你,便是埋河水廟哪天真成了大泉淫祠,拼了金身不要又如何?說了要將你砍成十八截,就不會只將你跺成十七段!」

  「孽畜再吃我一槍!回頭我要讓府上做一碗爆炒鱔魚麵,味道極好!」

  妖物體型巨大,呈現出金黃色,裸露無鱗片,那種滑膩,讓人作嘔。

  它本是一座大泉著名湖泊中的妖物,世間物久成精,只是修行緩慢,雖有一份天大機緣早早到手,可六百多年勤懇修行後,依舊被攔在龍門境門檻外一百多年,後來有一位泛湖遊歷的高人指點,它便離開了湖中老巢,上了岸,歷盡坎坷,從埋河源頭開始往下走,模仿那蛟龍走江,破了瓶頸,得以躋身龍門境,若是一路給它暢通無阻地走水下去,到了埋河與江交匯處,再順勢以此入海,說不定就要成就金丹。

  不曾想經過埋河水神廟時候,那個臭娘們竟然嫌棄它弄死了一些凡俗夫子,就說要替天行道,甚至不惜與它拼命,它那會兒剛剛躋身龍門境,氣勢正盛,並沒有將她放在眼中,老巢所在的湖泊亦有水神坐鎮,不過是它的應聲蟲而已,向它卑躬屈膝,每年還會向它納貢。

  從埋河水神廟外的河段,雙方一直往上游殺去,那一場廝殺打得翻天覆地,最終水漫兩岸三百里,所幸是那荒郊野嶺的河段,才沒有殃及百姓。

  它在水中竟然不敵那位埋河水神,便只得退回埋河上游,休養生息了數十年,在龍門境穩固後,便可以幻化出人形,它以壯漢形象上岸,攜帶重寶,親自去碧游府登門請罪,哪裡知道那個腦子壞了的臭婆娘竟然二話不說,就開始動手,它那次也是凶性大發,雙方法寶盡出,比起初次河中遭遇戰,更為慘烈,碧游府都給淹沒大半,毀壞無數,水神廟的河神金身都出現了裂縫,而它更沒討到好處,一件本命法寶和一件鎮水重寶,一損一毀,慘敗而退,之後這兩百多年,它將那碧游府之戰,視為奇恥大辱,哪怕種種經營謀劃之後,道行暴漲,已經臨近金丹門檻,可是始終沒有幻化人身,它發誓只有這個瘋婆娘金身崩壞、祠廟廢棄之日,它才會大搖大擺上岸。

  至於那一堆金身碎片,自然就是它的盤中餐了,說不定不用去往那條入海大江,就可以一舉躋身金丹境!

  只是正兒八經的水中廝殺,它還真不是這位埋河水神的對手,一次都沒有占到過便宜。

  打了兩百多年的交道,好像那婆姨鐵了心要將它攔阻在埋河上游,她也因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蠢事,哪怕年復一年,受著那麼多人間香火,金身塑造得進展緩慢。

  今夜它又毫無懸念地多吃了一場敗仗,迅猛往上游撤退。

  矮小女子見它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追殺不已,它就上岸禍害百姓,這才憤憤然收手。

  那桿鐵槍早已在大戰中墜入河底,她收了刀劍入鞘,找到那件最趁手的兵器,駡駡咧咧,身形一閃而逝,返回碧游府。

  鐘魁這才和陳平安一起現身。

  兩人上岸去往山上水神廟。

  來此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竟然有將近千人之多,山腳停滿了馬車和驢騾,以至於廟外擺了許多夜宵攤子,加上方才上游河段的異象,人人興奮不已。

  鐘魁陪著陳平安去看那些白玉碑文,一塊塊如雨後春筍。

  多是大泉歷代皇帝和地方官員的祈雨文,其中還有些類似罪己詔的內容,以及祈雨成功後的謝雨文,這些碑文陳平安看得快,一掃而過,鐘魁早早去了碑林最前邊,蹲在地上,看著一塊磨損嚴重的古老石碑,碑文只剩殘篇數十字,內容斷斷續續,缺失許多文字。

  陳平安來到鐘魁身邊,發現是一首詩,並無署名落款,大概是歲月悠悠,風吹日曬雨淋,只留下了約莫半數文字。

  天地聾,日月瞽……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訴苦。縛以鐵札送酆府,驅雷公,役雷電,須叟天地間,風雲自吞吐……擅神武,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掃卻天下暑。

  鐘魁問道:「能看出點什麼嗎?」

  陳平安搖頭道:「認得字而已。」

  鐘魁感慨道:「先生曾言,這塊石碑所載文字,其實是一篇失傳已久的道門修真口訣。」

  陳平安問道:「那你看出門道了?」

  鐘魁一本正經道:「認得字而已。」

  陳平安笑呵呵。

  兩人站起身,祠廟大門那邊,人滿為患,鐘魁埋怨道:「為了你,我算是燒不成頭香了?」

  不過鐘魁很快無奈道:「後門那邊,肯定早有官員或是權貴等著了,那扇小門會比大門這邊早開一兩刻鐘的,所以廟外邊這些普通百姓,任你等了幾天幾年,只要不去後邊,能夠讓廟祝親自開後門,這輩子都燒不成頭香。」

  陳平安猶豫道:「我家鄉那邊,有四字佛語,叫做莫向外求。」

  鐘魁嗯了一聲,「此語極妙。佛家講究一個正信,就是要人篤信正法之心。關於頭香一事,其實是世上許多香客們誤解了,燒頭香,不是進廟燒香的香爐裡那第一炷香,就像你所說的『莫向外求』,頭香只是每個心誠之人自己的頭香,此生頭香,今年頭香,本月頭香,都是頭香。」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鐘魁笑道:「你以為成為書院君子很容易嗎?學問需要很大才行。」

  陳平安問道:「那你給我作一首詩?題目就是觀祈雨碑文有感?我見文人筆札上經常有此舉動,你試試看?」

  鐘魁抬頭看了眼月色,「今夜宜上山下水,宜登門訪府,宜近神祇,唯獨不宜吟詩。」

  陳平安又呵呵一笑。

  鐘魁惱羞成怒,「陳平安,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啊。」

  鐘魁嘿嘿一笑,問道:「想不想陪我一起去趟碧游府,那可是未來的水神宮,稀罕得很,在整個桐葉洲都屈指可數,運氣好的話,你還能見到那位埋河水神娘娘……」

  陳平安說道:「方才不是見過了嗎?」

  鐘魁一拍額頭,只是這一拍,使得他靈光乍現,「機緣!你此次陰神夜遊的機緣,說不定就在碧游府和她身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得趕緊回去。」

  鐘魁一副見鬼表情,世上還有人這麼不把機緣當回事?

  山腳那邊鬧鬧哄哄,鐘魁一把扯住陳平安,「麻煩事來了,去看看。」

  這座祠廟的廟祝老嫗,與一位仙風道骨的駐廟老修士,並肩站在山腳,攔住了一位白衣女子的登山之路。

  遠處夜宵攤子的百姓們指指點點。

  原來女子臉色呈現出病態的慘白,不但如此,雖然看似衣裙與老百姓無異,可是細看之下,她身後一路行走而來的道路上,如一只竹籃始終漏水,路上濕漉漉的,痕跡明顯。

  老嫗手持龍頭拐杖,重重敲地,冷笑道:「小小水鬼,也敢冒犯水神娘娘廟,自尋死路!」

  老修士笑道:「本就是一頭水中惡鬼了,死路一說,似乎不太妥當。」

  老嫗笑容陰森,死死盯住這個大逆不道的埋河水鬼。

  小傢伙而已,一拐杖下去就能魂飛魄散,將其打殺了,也算一樁功德。

  那水鬼女子戰戰兢兢,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望向兩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她怯生生開口道:「廟祝老神仙,這位仙師,我來此是為了尋找一位讀書人,他說可以幫我掙脫河妖的束縛,不用繼續為虎作倀……」

  老嫗一挑眉頭,「笑話!你無故上岸,定是那河妖的陰謀詭計!」

  老修士撫鬚笑道:「我來還是你來?」

  老嫗握緊拐杖,就要杖斃此鬼。

  卻發現龍頭拐死活提不起來,駭然轉頭,看到一個笑臉書生,對她說道:「有話好好說,這位姑娘並未說謊,我確實答應過她此事,她敢冒著被水妖折磨的風險,上岸找我,很不容易,萬一我是那信口開河的騙子,她以後十年百年可就要慘了,說不定就要淪為這埋河底下的魂魄燈芯,在水中一直燃燒到魂魄殆盡,這種折磨,可比人間任何酷刑都要可怕。」

  鐘魁對那位先前給自己扯過頭髮的女鬼笑道:「姑娘好膽識,眼光更好。這樁心願,我幫你了了便是!就沖你敢上岸,我爭取連你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求一求……」

  老嫗臉色漲紅,都沒能挪動手中龍頭拐分毫,惱羞成怒道:「黃口小兒,你在胡說什麼?!你要在水神娘娘眼皮子底下,包庇那頭河妖麾下水鬼?!」

  老修士眼神陰沉,嘴上言語更是險惡,「這人居心叵測,說不定是想要裡應外合,幫著河妖謀害咱們水神娘娘。」

  鐘魁置若罔聞,只是盯著那位水鬼的眼睛。

  她眼中有畏懼,悔恨,還有一絲對眼前落魄書生的愧疚。

  鐘魁笑著點頭,「就沖你這份善心,便是先生責駡,我也要為你破例一回,最少在我鐘魁身前,善有善報,不分人鬼神怪。姑娘,請稍等片刻。」

  鐘魁伸手輕輕往下一扯,那重達百斤的龍頭拐竟是直直釘入地面,沒了蹤跡,一巴掌打得那廟祝老嫗在空中旋轉了幾十圈,摔在十數丈外,又一巴掌打得那老修士,一口氣摔入了埋河水中。

  陳平安微笑道:「合情合理,可是有點不講禮了啊。」

  這是當初鐘魁在客棧對他說的。

  鐘魁哈哈笑道:「捫心自問嘛。」

  收起笑容,鐘魁一臉耍無賴道:「占著理就行了,禮這個字太大,我只是君子,又不是聖人,暫時還用不著。」

  那埋河女鬼張大嘴巴。

  她猜得出眼前書生是一位道行不淺的練氣士,可絕對想不到能夠一巴掌一個,打得那兩位老神仙毫無招架之力。

  鐘魁氣勢渾然一邊,大步向前,雙袖扶搖,在女鬼身前站定,沉聲道:「報上姓名、家鄉、生辰八字!」

  女鬼一一照做。

  鐘魁點點頭,示意自己知曉了,雙指並攏,輕輕抵住女鬼額頭眉心處,淡然道:「我,大伏書院,君子鐘魁。」

  陳平安發現除了他和女鬼之外,好像水神廟外所有百姓都陷入了靜止,光陰長河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鐘魁緩緩道:「在此昭告酆都,此女子去往陰冥,萬鬼不可侵,閻羅不可辱,種種業障一筆勾銷,我來受之,放其轉世,得大福報。」

  陳平安猛然抬頭,只見那埋河百丈上空,烏雲密布,遮住了明月,隱約有大如山峰的一位陰冥鬼物頭顱隱隱浮現,氣勢驚人,模樣與某些山上仙家畫卷上,所繪酆都品秩最高的鬼差如出一轍,然後雲海愈發厚重,下墜,鋪滿了埋河之水,那位傳說中的陰間官吏,從黑霧中緩緩走出,上岸之後很快就停下了腳步,他低下頭,頭上是一定冥府官帽,抱拳道:「謹遵法旨!」

  隨著他抬手抱拳,嘩啦啦作響,原來他雙臂纏繞著兩串鐵煉,一直垂到地上。

  鐘魁收回手指。

  女鬼開始神魂消散,如螢火點點,紛紛飄蕩向河岸而立的鬼差。

  她泣不成聲道:「謝過鐘公子,希望來世可報大恩。」

  鐘魁笑著擺手道:「不用,切莫再與我扯上關係了,下輩子安心當你的千金小姐。」

  女鬼最終被那位類似巡狩使節的酆都大鬼差帶走,埋河和空中烏雲黑霧驀然一卷而散。

  臨了,那鬼差有意無意瞥了眼陰神陳平安。

  鐘魁抹了把額頭汗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陳平安提醒道:「你這陰神果然不同尋常,竟然可以不受壓制,難道你以前走過光陰長河?這不可能吧?」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道:「我覺得九娘應該會喜歡上你的。」

  鐘魁眼前一亮,「你真這麼覺得?!」

  陳平安微笑道:「跟你客氣一下,別當真。」

  鐘魁苦笑不已,然後喃喃道:「這等不合規矩的手筆,還真給我做成了?」

  鐘魁突然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嘖嘖道:「我真牛氣啊,如我這般相貌英俊又有本事的男子,不多見了。」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還能寫打油詩,當賬房先生。」

  鐘魁哀嘆一聲,「跟你聊天,真沒勁。」

  ————

  碧游府並未建造在埋河水畔,而是位於山谷之中,距離河水有十數里遠,加上這段河流兩岸山路不通,窮山峻嶺,人煙罕至,所有地方官員想要拜訪碧游府,是一件苦差事,好在水神娘娘神龍見首不見尾,免去他們許多辛苦,許多地方山水神祇的府邸,州郡父母官一年一次的登門寒暄,早已是官場慣例。

  金頂觀師徒二人,尹妙峰和邵淵然是修行中人,當然不會覺得有何難處,來到碧游府大門前,尹妙峰朗聲報上名號,除了大泉王朝的供奉身份,還報上了師門金頂觀。沒法子,埋河水神娘娘的怪脾氣,大泉修士都聽說過,尹妙峰生怕自己如果不搬出金頂觀,碧游府今晚可能都不會開門。

  不過這位葆真道人還是想錯了。

  哪怕他報出了金頂觀和邵淵然師祖的身份,碧游府依舊大門緊閉,連個看門的門房雜役都沒露面。

  尹妙峰神色不悅,卻不得不忍氣吞聲,再次懇請埋河水神開門一見,還坦言自己帶著皇帝陛下的密旨。

  邵淵然則愈發好奇,到底師父是為了什麼大事,才害得他們兩個吃了這一頓閉門羹。

  占地百餘畝的巨大府邸之中,一座燈火輝煌的大廳中,有個矮小女子一腳踩在長凳上,埋頭吃著桌上那碗麵條。

  準確說來,是一大盆。

  比她兩個腦袋還大。

  正是爆炒鱔魚麵。

  大廳站著好些個府邸管事和女婢,皆是埋河冤死枉死的水鬼。

  其中一位老人輕聲問道:「娘娘,真不見那兩位金頂觀道士?」

  女子頭都沒抬起來,下筷如飛,吃起麵條來,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含糊不清道:「見個屁!說來說去就是那套說辭,煩死個人。」

  她突然抬起頭,對一位廚子模樣、正在摘下袖套的憨厚漢子說道:「燒得不錯,下次多放些辣椒,放個三四兩的,這味道就更好了。別忘了,最好是劉老三鋪子的朝天椒,那個辣味最正宗!」

  那廚子好像是個結巴,點頭道:「娘……娘,我……我……曉得了。」

  矮小女子翻了個白眼,憤憤道:「娘你大爺的娘,老娘還是黃花大閨女!」

  她突然心頭一震,一拍筷子,猛然起身,滿臉殺氣,「他娘的,還有人敢在祠廟那邊搗亂?!膽子有點肥啊!」

  桌上出現一縷煙霧,如人焚香,只是煙霧裊裊,還有一位老嫗的聲音響起。

  她凝神聽完講述後,殺氣騰騰的她,打了個飽嗝,趕緊低頭彎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大口爆炒鱔魚麵,這才一抹嘴,大步往外走去,在走到門檻附近的時候,對老管家說道:「我要去趟祠廟,你去打發了門外客人,就說還是那麼個意思,除非朝廷能夠讓書院拿出那本書,否則咱們碧游府就寧肯守著那塊舊匾額了。」

  老管事愁眉苦臉,雖然敬重這位水神娘娘,卻也不如何畏懼,直接問道:「娘娘,萬一那兩位道門神仙動了肝火,將我打得魂魄皆無,如何是好?那以後誰給娘娘你去人間市井置辦物件?」

  她呸了一聲,「怕死就怕死,還給自己找由頭。」

  說是這麼說,她一步跨出門檻後,就沒了蹤影,只有話語回蕩在碧游府門外,「好好說話,不許殺人……錯了,是不許殺鬼。」

  ————

  埋河水神廟內,憑空出現矮小女子的身影,挎刀背劍,沒帶上那把鐵槍。

  身處金身祠廟地界,她一步就來到了那兩個罪魁禍首身前,「你們兩個,怎麼回事?為何要在此生事?那個刺史强行丟進來的廟祝老婆娘,說話從來只能信三四分,我信不過她那套添油加醋好幾斤的措辭,可此地動蕩,我一清二楚,你聽著便是。」

  與陳平安和鐘魁對峙的她一邊說話,一邊悄悄後退。

  不是忌憚什麼,而是仰著脖子與人說話,她覺得太沒面子了。

  等到無需如何抬頭,她才停下身形,記起一事,「對了,我就是本地的埋河水神。」

  鐘魁便將過程說了一遍,簡明扼要,事情真相便很清爽了。

  她聽完之後,輕輕點頭道:「差不多是這樣了,那麼你們隨意逛,我會讓那廟祝老婆娘本分些,不對你們使絆子。」

  鐘魁見她真要說走就走,趕緊挽留道:「我還真有正經事找你。」

  她臉色凝重。

  作為統轄埋河水運的正統水神,先前此地詭譎動靜,遮蔽了天機,好似方圓十數里都被山霧籠罩,使得她無法查詢其中古怪,但是對方大致深淺,她心中有數,比起那頭棘手的河妖,只强不弱,哪怕身處祠廟之中,她戰力比水底更勝一籌,但是打架這種事情,她一個姑娘家家的,能不打就不打,既然那個讀書人把話說清楚了,那就當做萍水相逢好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回去吃我的那碗鱔魚麵嘛。

  不曾想眼前書生,還有正經事要說?

  難道還是那碧游府由府升宮一事?

  她直截了當問道:「你是大伏書院的人?」

  鐘魁笑道:「水神娘娘一猜就中,果然……」

  「別『果然』了,打住打住!」

  她舉起一隻手,打斷了鐘魁後邊的客套話,沒好氣道:「你們讀書人喜歡溜鬚拍馬,果然不假。」

  陳平安覺得有趣。

  鐘魁撓撓頭,「真不能換一本聖人書籍?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鑽牛角尖,大泉劉氏皇帝會很為難,蜃景城那位書院君子,說不定也會惱火你的不知好歹。並非是我們大伏書院不近人情,架子大,而是水神娘娘你這要求,過於不合常理了。」

  她點頭道:「我曉得是我要求過分了,所以你們就別答應此事了,我又不稀罕什麼碧游宮,對了,希望你們書院千萬別遷怒大泉朝廷,真有什麼事,都沖著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碧游府這點擔待,還是有的。」

  鐘魁無奈道:「我就想不通了,水神娘娘你怎麼就非得討要那位聖人的書籍?難不成你還與那位聖人認識?」

  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使勁搖頭,「我一個小小水神,哪能認識那位學問比天大的文聖老爺,就是看過他老人家的書,覺得他的文章,字字珠璣,寫得比道理很大、可惜措辭沉悶的禮聖、還有學問更差勁一些的亞聖,都要好很多,嗯,至聖先師跟文聖老爺相比的話,勉强算是不相上下吧……」

  鐘魁眨了眨眼睛,「水神娘娘,你當著一位書院君子的面說這話,不怕被雷劈死嗎?嗯?!」

  鐘魁終究是出身最正統的亞聖一脈,何況他的授業恩師,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中土神洲那座亞聖府邸走出來的。

  鐘魁氣歸氣,倒還不至於針對眼前這位水神娘娘做什麼。不嚇唬她一下,良心難安。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鐘魁擔心坐鎮桐葉洲中部的先生,被此地異象牽引了注意,以神通觀望此地山水,那麼他這會兒要是還不仗義執言,為自己所在這支文脈扳回點顔面,回去之後還不得給先生駡死?

  大概是也醒悟了自己的口不擇言,已經屬大不敬了,於是她也眨了眨眼睛,「我家裡還有碗麵條沒吃完,得回去了,涼了不好吃。」

  陳平安一言不發站在旁邊,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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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9 00:39:12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四十四章 聖人駕臨碧游府

  埋河水神廟的廟祝老嫗,是當地刺史府邸的親信,除了刺史大人的引薦,她自己又花了許多家底銀子,跟蜃景城禮部衙門打點關係,才得以占據這麼個油水十足的位置,不知有多少練氣士眼紅,老嫗先前以焚香高神的手段,跟碧游府告狀,這會兒不用水神娘娘提點什麼,自己就消停了,徹底沒了報復的心思,不敢,萬萬不敢。

  大伏書院的年輕君子,放個屁都能崩死她了。

  大泉王朝為何數十年來蒸蒸日上,在桐葉洲中部隱約有諸國盟主之勢?

  除了皇帝英明神武、文臣武將群英薈萃之外,其實所有人心知肚明,是因為蜃景城有一位君子坐鎮,北晉、南齊這些傳統强國,如今連書院賢人都沒有一個。

  眼前這位書院君子,如此年輕,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威懾。

  而立或是不惑之年,艱辛考取狀元郎,與少年神童一舉奪魁,是天壤之別。

  廟祝老嫗和那個返回岸上的老修士,像是兩個等待夫子板子拍下的犯錯蒙童。

  他們兩位老百姓眼中的老神仙,與碧游府關係很一般,曉得水神娘娘打心底瞧不上他們,礙於刺史府和朝廷顔面,娘娘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撈錢一事,只要不過分,就不會與他們水神廟計較。

  只是今晚有些難熬了。

  因為水神娘娘和祠廟不再是他們的護身符。

  鐘魁厲聲呵斥道:「一個是負責祠廟香火的廟祝,一個是大泉朝廷的駐州修士,半點惻隱之心都沒有,不問青紅皂白,就要仗勢行凶,難怪這埋河底下水鬼如此之多,大妖禍害之外,你們兩個同樣難辭其咎!」

  老嫗和老修士嚇得臉色雪白,書院夫子「正衣冠」後的金口玉言,任何一個字都重達萬斤,可不是什麼虛言。

  矮小女子沉聲道:「埋河水鬼泛濫一事,主要還是我的過錯。」

  鐘魁一揮袖子,絲毫不賣水神娘娘的面子,「兩回事!這兩人職責如此重要,卻想著事事省心省力,不肯多問半句,不願多想半點,何等瀆職!他們又不是那躺著享福的富家翁,在其位謀其政,在這裡,他們一舉一動,都涉及到朝廷的山水氣運!」

  兩人已經快要肝膽欲裂。

  看這架勢,已經扯到了朝廷大義,若是年輕君子再往書院宗旨上邊靠,他們兩個豈不是要萬劫不復?

  老嫗率先跪地求饒,無非是些以後絕不再犯的言辭。

  老修士也彎腰作揖,說自己愧對朝廷信任,日後必然鞠躬盡瘁。

  鐘魁冷哼道:「念在你們初犯,就由水神娘娘處置。」

  兩人趕忙起身感謝,再向水神娘娘請罪。

  鐘魁嫌兩人實在礙眼,揮袖訓斥道:「還不速速返回祠廟閉門思過,少在這邊丟人現眼!」

  兩人狼狽離去。

  鐘魁轉頭對矮小女子正色道:「身為埋河水神,受萬民供奉,你好歹管一管下邊的人,別總盯著那條河妖。神道香火一事,可不只是打打殺殺,燒香百姓若是心誠,香火哪怕一年只有一炷,香火都不算斷,可若是轄境內人人利欲熏心,來此燒香,只為索取,對你並無太多誠心,又能如何?數百年香火,香霧漫天,連大晚上,還有數百人在外邊等著進廟燒香,聲勢比蜃景城的文廟和城隍閣都要大了,真正的香火多寡輕重,每天到底有幾斤重,凡夫俗子不清楚,廟祝不清楚,你身為埋河水神,能不知道?若非靈感娘娘殿的存在,幫你拉攏了一大批誠心婦人的香火供奉,你早就被那天賦異稟的河妖,給鏟平水神廟、踏破碧游府了!」

  矮小女子破天荒有些心虛和羞赧。

  鐘魁不再言語。

  陳平安心湖已平靜,兩次遊歷浩然天下,外人提起齊先生和文聖老秀才,只有三次。

  寶瓶洲彩衣國的城隍爺沈溫,藕花福地的老道人提到了順序之說,再就是眼前這位水神娘娘,竟是讀過了書,便成為文聖老秀才的……崇拜者,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仰慕,近乎痴迷,連陳平安都不敢說老先生的學問,至聖先師不過堪堪持平。崔東山當年說到自己昔年先生,只說文聖學問通天,在世間讀書人眼中如日中天,並無與任何一位文廟神像聖人比較。

  何況向大伏書院請出一本儒家典籍,迎接供奉於祠廟之中,涉及到了一位神靈的金身根本,再者還牽扯到山水神祇夢寐以求的府邸升宮。

  陳平安對於這位矮小女子的決定,既震驚不解又由衷高興。

  就好像世間人海茫茫,終於遇到了一個同道中人。

  鐘魁對陳平安說道:「知道為何道理講得通嗎?不止是兩巴掌的事情,甚至都不是我的君子身份。」

  陳平安確實好奇,誠心詢問道:「怎麼說?」

  鐘魁神色慷慨道:「是我們儒家書院用一部部聖賢書籍,千年複千年的教化之功勞。七十二座書院,在九大洲立得住,使得山上山下,人人心生敬畏。若是書院夫子們,處處只靠武力,自然口服心不服,只會積弊叢生。我鐘魁不過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罷了。」

  陳平安覺得有些古怪。

  鐘魁當下的言行舉止,跟平時可謂天差地別。

  當然,鐘魁所說之理,挑不出毛病。

  鐘魁眼珠子轉悠幾下,擺出竪耳聆聽的姿勢,笑出聲,「先生總算走了,想必今夜風波,已經被我應付過去,因禍得福,哈哈,說不定下次返回書院,先生還會口頭嘉獎我幾句。」

  陳平安無言以對,這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鐘魁。

  埋河水神娘娘大開眼界,差點要懷疑此人的君子身份,是不是僞造。

  鐘魁拍了拍肚子,「給你說的那碗麵條,勾起了癮頭,我們去你碧游府上吃頓宵夜?」

  陳平安皺眉道:「不遠處就有宵夜攤子。」

  如今陳平安早已不是不諳世事之人,文聖老秀才神像不止是被搬出文廟,還給人砸了,所著書籍,在浩然天下一律禁毀,當初九大洲的七十二書院,要麼是山主親自出面,最少也是一位君子住持此事,負責督促各地朝廷奉行此事,不得有誤。

  一旦他摻和到埋河水神廟、大泉朝廷與大伏書院之中,只要被有心人利用,到時候很有可能害人害己。

  已經蓋棺定論的文脈之爭,後世最不用講理,為何?因為聖人們早已說盡了道理。

  那位身形玲瓏的水神娘娘,好像改變了主意,開始主動邀請兩人去往碧游府,笑道:「祠廟外邊的攤子,哪裡比得上我碧游府的宵夜,去去去,我正好拿出一壇百年陳釀美酒,款待兩位貴客。」

  她是想著用這位書院君子的身份,狐假虎威,來壓下碧游府外兩位劉氏供奉的軟磨硬纏。

  她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的計謀不比那頭河妖遜色。

  她越想越開心,傻乎乎樂呵呵笑著。

  陳平安有些無奈,水神娘娘也過於實誠了些,這不明擺著你家碧游府的宵夜,不容易下嘴嗎?好歹等到將兩人騙進了府邸,你再偷著樂不遲。

  鐘魁裝眼瞎,視而不見,拉著陳平安,只說想要看看那壇窖藏百年的美酒,比不比得上客棧的五年釀青梅酒。

  今夜現身水神廟,已經無法掩人耳目,又有鐘魁當場訓斥廟祝老嫗,矮小女子便乾脆放開了手腳,朝埋河伸手一抓,河水頓時激蕩不已,湧出一條水柱,在掠向岸上後,變化為一條栩栩如生的黃色蛟龍,長達百丈,來到山上廟外,蛟龍溫馴俯首,埋河水神躍上龍首,鐘魁拉著陳平安飄掠而上,站在黃河蛟龍脖頸之間。

  它擰轉身軀,從岸上返回埋河後,往下游的碧游府迅猛游曳而去。

  岸上等待開門燒香的百姓們,親眼見到水神娘娘的英姿和神通,一個個跪地磕頭。起身後人人滿臉喜慶,深感此行不虛,得見水神娘娘顯靈,那是多大的福氣!

  三人騎乘著河水而成的蛟龍,很快就來到那座位於幽寂山林間的碧游府,看似離河頗遠,實則府邸底下,與水脈相連,府邸位於一座陣法中樞,能夠彙聚埋河水精,汲取整個埋河水域的香火氣運,這便是埋河水神的立身之本,祠廟那尊金身神像,只是外在顯化而已。

  門口那對出身金頂觀的道門師徒,葆真道人尹妙峰和弟子邵淵然,除了吃了頓水神娘娘的閉門羹,還吃上了一頓宵夜,是老管家讓廚子做了些色香味俱全的拿手菜,加上兩壺美酒,款待兩位揚言不見著水神娘娘便不離去的大泉供奉。老管家心中有些愧疚,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脾氣極好,既不闖入府邸,也沒有放狠話,那位葆真老道,只是跟他們笑著討要了這頓宵夜,讓生怕被打殺門口的老管家很是感動。

  蛟龍化作一條溪澗,迅速消逝在府外地上。

  鐘魁心中了然,瞥了眼身邊矮小女子,這位水神娘娘乾笑著,裝傻扮痴。

  師徒二人見到了鐘魁,立即起身相迎,走下臺階後打了稽首,自報名號。

  他們雖未親眼見到鐘魁以陰神陽神,離開客棧去教訓兩位皇子殿下,但是對於鐘魁這個名字,尹妙峰早有耳聞,如雷貫耳。最早是他們二人發現每次姚家鐵騎,在邊境上廝殺大戰,戰場遠處,就會出現一位落拓邋遢的青衫書生,遙遙觀戰,從不插手,大戰落幕便悄然離去。之後別處大戰再起,一襲青衫便悄然而至。

  尹妙峰便利用自己的供奉身份,向蜃景城詢問此事,竟是無人能夠查出此人根腳,後來借助師門金頂觀,才得知鐘魁是大伏書院歷史上最年輕的君子,十二歲的賢人,十八歲的君子,二十歲又獲得了君子頭銜的前綴,「正人」,獲得正人二字,這可不是一位書院山主能夠決定的,需要君子所在文脈的學宮聖人親自考證,再通過數位在文廟塑有神像的聖人,一起點頭認可,才算過關。

  因為每一位正人君子,又被譽為準聖人。

  大伏書院的名聲,不如位於桐葉洲南北兩端的另外兩座,但是在一洲儒家內部,以及宗字頭仙家洞府的視野中,鐘魁作為桐葉洲土生土長的讀書人,很受各方勢力和地仙們的親近。為了爭取讓這位正人君子坐鎮本國,桐葉洲最强大的幾座王朝,都在竭力交好大伏書院。

  哪怕金頂觀觀主,下山遇見君子鐘魁,恐怕都要以平輩之禮相待,所以尹妙峰和邵淵然都不敢有絲毫不敬。

  邵淵然感受到師父葆真道人,甚至對鐘魁有些刻意的恭敬和討好。

  這位金頂觀的修道天才,心中有些不適,但是沒有流露出來。

  尹妙峰不得不擺出這麼低的姿態。

  碧游府升宮一事,到了緊要關頭,鐘魁作為大伏書院山主的得意弟子,說不定可以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到時候既完成了蜃景城的秘密任務,又能幫助大泉拉攏一位板上釘釘的未來儒家聖人,那麼自己最器重的弟子邵淵然,未來就有了金頂觀之外的靠山。

  鐘魁自然早就見過這對入世道人,而且不止一次,印象不壞,也不算太好,不然早就與他們打招呼了。

  尹妙峰說了此次夜訪碧游府的目的後,鐘魁發現埋河水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好氣又好笑,只是今夜他來這埋河,本就是為了此事,加上河妖賄賂蜃景城一事,並不簡單,本就犯了他的忌諱,所以乾脆就對尹妙峰說道:「碧游府供奉書籍一事,就由我來勸說水神娘娘,你們儘管放心稟報蜃景城那邊,當然措辭可以靈活一些,事成了,你們有功勞,事不成,你們不用吃掛落,至於為何我幫你們這一次,其中自有緣由,不過你們不用瞎琢磨。」

  尹妙峰感激致謝,與弟子邵淵然告辭離去。

  老管家領路,帶著自家水神娘娘,和那位好像來頭更大的年輕客人,一起去往府邸待客大堂。

  陳平安走在鐘魁身邊,打量著碧游府的風景,影壁上繪有一幅水神廟和埋河水流的生動畫面,香火裊裊,煙霧升騰,河水翻湧,還會發出河水聲響。

  只有水神娘娘看得見陳平安的陰神,道門師徒無法看破。這是因為陳平安身處祠廟和碧游府,都屬埋河地界。至於河妖和水鬼,前者只要在江河湖泊之中,道行深厚,尤其是這條它選擇走江的埋河,它其實已經獲得接近水神娘娘的神通,所以也能看到,至於那些道行淺薄的水鬼,其實更多是酒鬼「聞到了香味」一般,天生吸引。

  到了一座燭粗如臂的明亮大廳,桌上還放著那碗爆炒鱔魚麵。

  陳平安看著那只「大碗」,愕然不能語。

  鐘魁臉色如常,一屁股坐在桌旁,跟水神娘娘笑道:「也跟我來一份,不用這麼大的碗,小碟子就行了。」

  她點點頭,然後望向陳平安,「這位公子要不要吃宵夜?」

  陰神不似修士身外身的陽神,吃不得人間美食,只以天地靈氣作為進補之物。

  陳平安笑著搖頭說不用了。

  一水神一君子,同一張桌子,各自吃著盆和碗裡的鱔魚麵。

  陳平安心湖中有鐘魁的聲音響起,「這位水神娘娘,擅長煉化兵器,不知是什麼機緣,獲得了上古傳承,以石碑上那篇祈雨詩歌,作為煉器法訣,據說這口訣的品秩很高,屬那位上五境仙人的證道根本,故而某些人很在意,只是礙於名聲,只能徐徐圖之。」

  如鐘魁所說,埋河女神總計煉化了九件兵器,其中兩件躋身法寶之列,在與河妖廝殺的過程中,打壞了三件,那些都是她能夠在兩百多年內,穩穩壓下河妖的制勝法寶,就是她的兵器數量實在多了點。

  世間女子出門郊遊,是換脂粉、換衣裙,這位埋河水神娘娘,巡視轄境,是看心情選擇兵器傍身。

  吃過了宵夜,水神娘娘跟鐘魁打開天窗說亮話,「勞煩君子給我一個準話,我要是執意討要文聖老爺的那本書籍,大伏書院是不是找個由頭,要我碧游府灰飛煙滅?不然就是故意刁難大泉劉氏,遲早有一天會被北晉、南齊夾擊滅國?」

  陳平安對她刮目相看。

  鐘魁搖頭笑道:「大伏書院還不至於這麼蠻橫,至多就是碧游府自毀前程,以後無論你和大泉王朝做出多大功勞,再無希望晉升為宮了。這點你要心裡有數,今天不管是因為你心底覺得碧游宮得之不正,還是真的仰慕那位文聖老爺的道德文章,總之你就是拒絕了大伏書院的好意,從此被書院記帳,今日事給記錄在了書院檔案,將來你立下造福蒼生、有功社稷的壯舉,仍是只能掛著碧游府的匾額,到時候覺得書院處事不公,不妨想一想今天的選擇。」

  她點頭道:「我記下了,到時候肯定不怨你們大伏書院,一報還一報,其實說起來,還是我冒犯了大伏書院的威嚴才對。」

  鐘魁冷笑道:「你還知道啊?」

  小小水神碧游府,膽敢拒絕大伏書院的敕封,落在桐葉洲其餘三座書院眼中,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話?

  鐘魁這些看似輕描淡寫的「定論」,是擔了很大壓力和風險的。

  讀書人最講面子。興許吃了大悶虧,都不礙事,可要是給當衆打了臉,多半就要筆刀殺人了。

  所以鐘魁今晚這些話,就是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廟的最大護身符。

  畢竟鐘魁是毫無懸念的下一任大伏書院山主,甚至有人傳言,鐘魁此生有望成為某座學宮的大祭酒。

  她笑容尷尬,「要不要再來一碗麵條?」

  鐘魁嘖嘖道:「一碗麵,保全碧游府,一碗麵,保下大泉王朝,水神娘娘,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鐘魁嘴上不饒人,還是再要了一碗麵條,因為是真好吃,她還讓人端上了兩壇好酒,香味撲鼻,比陳平安喝過的酒水多了去,倒懸山的黃粱忘憂酒不算,大概唯有桂花釀能夠媲美。只不過喝酒吃麵,都沒有他的事情。

  喝酒之前,水神娘娘口口聲聲說了這百年陳釀,萬萬不可多飲,一人至多三大白碗,喝多了,神仙也要醉倒。

  然後陳平安就看到了鐘魁跟她各自喝了四大碗,一隻酒罎到底,滴酒不剩,水神娘娘還讓府上奴婢又去拎了一壇上桌。

  於是陳平安見到了兩個酒品奇差的醉鬼。

  鐘魁哀嚎著九娘唉。

  水神娘娘大嗓門說醉話,時不時就一巴掌拍在桌上,幫著自己助長氣勢,這會兒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大拇指伸向自己,對剛剛認了做兄弟的鐘魁問道:「混江湖,靠什麼?!」

  鐘魁還在念叨著他的九娘。

  她便自問自答,「骨氣!脊梁要直,拳頭要硬,做人和說話,都要敞亮!鐘魁兄弟,我覺得你這人還不錯,有擔當,像個大老爺們!我便認了你當兄弟,以後刀裡來火裡去,你一句話的事情!」

  陳平安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

  心想若是御江水蛇的青衣小童在場,大概會說肯定是那朋友義氣了,胸脯拍得震天響。

  鐘魁伸手指向桌對面,手指所指,離著水神娘娘座位差了老遠,醉眼朦朧道:「混江湖不是武夫的事情嗎,你一個水神……不對,好像水神自稱混江湖,才是最名正言順的。好嘛,算你說得對,只是骨氣可不能當飯吃……」

  水神娘娘一挑眉頭,灌了一大口酒,大舌頭含糊道:「平時有飯吃!飽得很,燉蛇肉,爆炒鱔魚麵,我家廚子,據說以前是給皇帝老爺燒飯做菜的,手藝那是一絕,所以……骨氣還是要有的!」

  鐘魁搖晃腦袋,「你有你的骨氣,關我屁事,我只要九娘……」

  陳平安站起身,就要去大廳門口賞景。

  近在咫尺的好酒喝不得,終歸是看著心煩。

  就在此時,鐘魁悚然坐正身體,一襲青衫猛然一震,渾身酒氣蕩然無存。

  那位水神娘娘則砰然一聲,腦袋磕在桌上,腦袋一歪,沉沉睡去。

  陳平安轉過頭望去。

  只有一個中等身高的背影,身穿儒衫。

  鐘魁作揖行禮,「弟子鐘魁,拜見先生。」

  那人嗓音渾厚,緩緩道:「扶乩宗一位外門雜役弟子,前段時間,無意間撞破一樁天大禍事,消息傳遞到書院後,不等我們籌謀完畢,對方好像就察覺到不妙,那是一頭上五境大妖,扶乩宗山門被它毀去小半,扶乩宗兩位玉璞境,一死一傷,大妖身受重傷,試圖往西海逃遁,好在被最早趕去的太平山宗主攔下,但是太平山鎮壓在井底數千年的那些妖魔,竟然剛好在這個時候,逃逸出大半,如今整個桐葉洲中部,動蕩不已。」

  鐘魁臉色凝重,「先生,弟子該如何做?」

  那人冷笑道:「反正不是大半夜喝酒澆愁。」

  鐘魁低下頭,「弟子知錯。」

  那人嘆息一聲,「天亮之前,動身去往太平山,到時候你與所有書院弟子,都要聽從太平山道士的調遣,不可依仗書院身份自行其是,聽清楚了沒有?!」

  鐘魁點頭道:「知道了。」

  鐘魁欲言又止。

  應該正是大伏書院山主的儒衫男子,搖頭道:「圍剿那頭大妖,只有上五境修士才有資格。」

  鐘魁默然。

  儒衫男子最後說道:「鐘魁,你要小心行事,這場禍事,誰都有身死道消的可能,便是我也不例外。」

  鐘魁點了點頭,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狐兒鎮?」

  那位儒家聖人猶豫了一下,「可以暫且放下。」

  鐘魁眼神複雜。

  聖人駕臨碧游府的法相,已經剎那間消散離去。

  陳平安站在門口那邊,目瞪口呆。

  扶乩宗,太平山。

  都是陳平安恰好相對熟悉的桐葉洲宗門,尤其是藕花福地那位鏡心齋仙子,真實身份就是名叫黃庭的太平山女冠。

  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那頭大妖,竟然使得扶乩宗那對神仙眷侶,一死一傷?

  鐘魁站起身,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不解,「怎麼了?」

  鐘魁苦笑道:「我可能會有一個强人所難的請求。」

  陳平安立即明白鐘魁的想法,「是那支小雪錐?」

  然後陳平安搖搖頭。

  鐘魁臉色黯然,只是也覺得情理之中。

  陳平安笑道:「不能送你,但是可以借你。」

  鐘魁問道:「當真?!你可想好了,此次廝殺,凶險萬分,莫說是我鐘魁,便是我家先生都會有可能喪命,你就不怕借了我小雪錐,幫我下筆有神,可它說不定哪天就會毀在戰陣中?不怕我鐘魁就算沒死,事後就這麼賴帳不還了?」

  陳平安眨眨眼,伸出四根手指。

  鐘魁哈哈笑道:「懂了,捫心自問。」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讓我真身來這碧游府?三百里水路,需要耗費不少光陰。不如鐘魁你自己一個人,直接去驛館河邊取小雪錐?」

  鐘魁想了想,「可以讓水神娘娘去將你的真身帶來,很快的,因為有些事情我需要在這座碧游府做,不適合給外人瞧見。」

  鐘魁邊說邊走到桌前,手指敲擊桌面,「水神娘娘,還裝睡呢?」

  她笑著坐起身,離開酒桌,「這就去接回這位公子的真身。只是勞煩公子真身,在我數了十聲後,躍入埋河水中。」

  這位水神娘娘一邊朗聲數數,一邊身形長掠去往碧游府附近的埋河河段「撈人」,這即是一方神祇的獨有神通。

  數到十後,陳平安一拍腦袋,有些無奈。

  片刻之後,水神娘娘除了帶回陳平安真身,還有個渾身濕淋淋的小跟屁蟲。

  鐘魁爽朗大笑。

  陳平安問道:「陰神如何返回?」

  鐘魁在一揮衣袖,搖動一陣清風,將陳平安的陰神輕輕拂入真身,提醒道:「在能夠擁有陽神護駕之前,以後可別輕易陰神夜遊了。」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從方寸物中取出小雪錐,交給鐘魁。

  鐘魁接過小雪錐後,問道:「以後怎麼還給你?」

  陳平安笑道:「你可以將小雪錐寄往寶瓶洲的大驪王朝,龍泉郡落魄山陳平安。」

  鐘魁點頭之後,臉色古怪,越來越古怪。

  實在忍不住,鐘魁問道:「該不會你真認識山崖書院的齊先生吧?我可知道驪珠洞天的好些事情。」

  陳平安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那位水神娘娘喝了口酒壓壓驚,這才小心翼翼問道:「那麼你認識齊先生的先生嗎?」

  陳平安撓撓頭,摘下養劍葫喝起了酒。

  好像喝酒一事,還是老先生教的?

  當時老秀才給某個少年背在身後,老人使勁拍打著少年的腦袋,嚷嚷著少年郎要喝酒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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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9 00:39:42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四十五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

  裴錢說要去大門口那邊看那堵影壁,上邊廟裡頭的香火會飄,還有香味,水流會動,還有聲響,太有意思了。

  水神娘娘大手一揮,招來一位妙齡婢女,帶著裴錢去那邊賞景。

  記起一位其它文脈的儒家聖人剛剛離開,陳平安便放下酒葫蘆,說道:「我家鄉龍泉郡,其實最早就是那座驪珠洞天,齊先生當初在學塾擔任教書先生,只是我小時候窮,沒上過學塾,隔壁鄰居是齊先生的學生,經常提起。但是齊先生自然是見過的,畢竟小鎮就那麼大。」

  鐘魁坐回酒桌,笑眯眯倒了杯酒,陳平安這些說辭,他當然信且不全信,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就擁有養劍葫和兩把本命飛劍,還能陰神夜遊,哪怕驪珠洞天藏龍臥虎,陳平安另有福緣,可要說陳平安跟齊靜春只是「見過」,鐘魁打死不信。

  但是陳平安有所保留,鐘魁就不去刨根問底,雖說文聖學問,已被各大書院禁絕,但其實民間書樓私藏幾部文聖著作,不是什麼大事。

  別說是認識齊靜春,就算是上過那座學塾都沒有關係,只要你陳平安不是繼承齊靜春學統文脈的嫡傳弟子,就絕對不會有任何麻煩,退一萬步說,在桐葉洲的大伏書院轄境內,即便真是,也無妨,有他鐘魁,更有他先生。

  可要是在南北兩端的那兩座書院,就說不準了。

  水神娘娘兩眼放光,雙手撐在酒桌上,急匆匆問道:「那你見過文聖老爺嗎?是不是特別儒雅的一位老人,高冠博帶,袖有清風,嚴肅中又帶著點溫柔,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是位學問通天的世外高人,氣質就跟畫上的那些山林高士差不多?」

  陳平安只得違心說道:「不曾見過。」

  水神娘娘眼神既惋惜,又有憐憫,前者為自己,後者為陳平安,頽然坐回位置,豪飲一大碗酒,抹完了嘴,唏噓道:「那真是人生憾事了,你竟然沒有見過這樣的老先生,以後爭取見一見,不然你的人生不圓滿。」

  陳平安無奈笑道:「好的,我爭取。」

  她記起一事,「那你見過一個叫崔瀺的傢伙嗎,一個身為大弟子卻欺師滅祖的王八蛋,還有那個劍術通神的劍仙,名字特別霸氣,就叫左右,據說他的劍術,舉世無敵。還有茅小冬之流……文聖這麼多弟子,你總見過一個吧?」

  陳平安提了提酒壺,「憾事憾事,喝酒喝酒。」

  水神娘娘一拍桌子,滿臉的怒其不爭,「喝個屁酒,你這人怎麼回事?!我要是在驪珠洞天土生土長,離開家鄉第一等大事,就是去尋訪文聖老爺,若是闖不進那學宮功德林,那就退而求其次,好歹要去駡過崔瀺,見識過左右的劍術,與茅小冬下過棋……」

  陳平安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

  水神娘娘……

  鐘魁忍著笑,「駡崔瀺?水神娘娘,不是我瞧不起你,那位大驪國師即便傳聞境界大跌,但還是可以用兩根手指捏碎你金身的。」

  水神娘娘理直氣壯道:「我在大驪京城門外駡上幾句,他也聽得到?」

  鐘魁白眼道:「那他還真聽不到。」

  三人各自喝著酒。

  氣氛逐漸凝重起來。

  潛伏扶乩宗附近的那頭大妖,被揭穿身份後暴起行凶,竟然讓那對擅長合擊之術的玉璞境道侶,一死一傷,戰場還是在那扶乩宗山頭,那頭大妖哪怕占著先天體魄强韌的優勢,恐怕境界也需要是十二境才行。

  一頭本該早已揚名立萬的仙人境大妖,竟然無聲無息地隱匿在桐葉洲中部無數年?扶乩宗,書院,都沒有絲毫察覺?而且好巧不巧,太平山魁首去攔截它入海的時候,太平山鎮壓妖魔的牢獄就突然打開了,成功逃逸四方?

  加上之前就有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洲各有上古重寶仙兵先後現世,已經引來無數修士的爭奪廝殺。

  水神娘娘小心翼翼問道:「斗膽問一句,你家那位山主先生,離開了書院,身先士卒搏殺大妖,真不怕隕落嗎?」

  鐘魁氣笑道:「念我家先生一點好,行不行?再說了,天底下誰都可以問這個,唯獨水神娘娘你就算了,這兩百多年,你主動離開碧游府和水神廟,跟那頭大妖打了多少場架?」

  水神娘娘喝了口酒,「那不一樣,我就是一個小小水神,你家先生可是出身文廟某位聖人府邸……」

  鐘魁斜眼道:「這就你從文聖老爺那些聖賢書籍中看出來的道理?」

  水神娘娘惱羞成怒,當面駡她見識短淺都沒關係,可牽扯到文聖老爺,萬萬不行,一拍桌子站起身,「鐘魁,你再這麼陰陽怪氣說話,就把麵條和酒水吐出來!」

  鐘魁喝了口酒,「我就喝你家的酒。」

  他又喝了一口,「我又喝了,真好喝。」

  水神娘娘氣得臉色鐵青,渾身顫抖。

  陳平安輕聲道:「家鄉有個牌坊,四塊匾額中有一塊,寫著『當仁不讓』。大概就是鐘魁先生為何如此選擇的原因了。之前鐘魁說為何浩然天下願意遵守儒家訂立的規矩,鐘魁先生今日此舉,無論最後生死,在座三人,不提本就是學生的鐘魁,最少我和水神娘娘你,會覺得大伏書院之學風,足可令人高山仰止。我以後若是有了子女,他們出門遊歷天下,我就一定會讓他們來一趟桐葉洲,去一次大伏書院。」

  鐘魁點頭,舉起酒碗敬了陳平安一次。

  水神娘娘嗯了一聲,認可此說,便也敬了陳平安一碗酒。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鐘魁放下酒碗,準備做完最後一件事情,就要離開這埋河碧游府。

  裴錢一路小跑到大廳門檻外,雙手掬水狀,滿臉雀躍,對陳平安獻寶似的大聲喊道:「我從影壁上撈出的一捧水,要不要瞅瞅?」

  她放低骼膊,雙手之間,十指合攏,還真裝有一汪碧水。

  陳平安看過一眼,「還回去。」

  裴錢哦了一聲,又屁顛屁顛原路返回,身後跟著那位掩嘴嬌笑的婢女。

  水神娘娘覺得小閨女挺好玩,笑道:「一捧埋河水精而已,值不了幾個神仙錢,公子其實不用要她放回去的。」

  陳平安搖搖頭,並沒有具體解釋什麼。

  鐘魁亦有隨身攜帶方寸物,是一枚小巧玲瓏的青銅鎮紙神獸,名為獬豸。

  重新取出了那支篆刻有「下筆有神」四字的小雪錐,以及三張金黃色材質的符紙,底紋是淺淡的篆書。

  陳平安不識貨,只覺得與自己那些金色符紙略有不同,水神娘娘卻是使得這些符紙的行家,驚訝道:「風雷紙?分別是龍爪篆,玉筋篆,靈芝篆,這可就值錢了,我碧游府當初開闢府邸的時候,只說這符紙的話,大泉朝廷不過賞下一張龍爪篆紋的風雷紙而已。」

  見陳平安神色自若,好似不曉得這張符紙的珍稀,水神娘娘解釋道:「這種符紙寫成的符籙,最能劾鬼。便是金丹元嬰這些高高在上的地仙,都視此物為心頭好,極其昂貴,金丹之下的修士,想要買上這三張品相的風雷紙,估摸著已經傾家蕩産了。」

  陳平安不是不知道金色材質符紙的好,當初在梳水國戰陣上,跟隨老劍聖宋雨燒一起鑿陣,一位皇室供奉就曾祭出一張金符,敕召出一尊金甲神人,以此攔阻陳平安的突襲。陳平安親眼看到那老者丟出符籙後,是一副心肝顫的可憐模樣。

  「如今連太平山都不太平了,這桐葉洲中部有多亂就可想而知了,行走江湖,沒幾張護身符,太不像話。」

  鐘魁將三張符紙放在酒桌上,手持小雪錐,畫符之前,輕聲道:「陳平安,朋友歸朋友,錢財往來還是清爽一點,我幫你寫三張符,這天地人三才兵符,殺氣頗重,正好用來鎮煞殺鬼,是一套我自創的壓勝符,可以單獨使用,足以嚇退金丹境鬼魅,便是元嬰境界的鬼王,三符齊出,只要把握好時機,說不定都可將其重傷,就當是與你借這小雪錐的利息了。」

  陳平安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既然如此貴重,那麼小雪錐可以多借你幾天。」

  鐘魁一抖肩膀,震掉陳平安的手,白眼道:「跟你不熟。」

  水神娘娘咋舌不已,實在猜不出兩人是什麼交情,一個肯借出上品法寶,一個肯送出三張風雷紙。

  鐘魁就像當初在客棧寫春聯差不多,又開始裝模作樣,一手持筆,懸停空中,準備落筆畫符,一手抖了抖袖口,高高抬起,「聖人有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水神娘娘,拿酒來!」

  水神娘娘拿了一碗酒給他。

  陳平安提醒道:「別得意忘形,好好畫符,畫岔了不靈驗,你就給我再變出一張風雷紙來,你自己說的,朋友歸朋友,錢財要清爽。」

  鐘魁悻悻然放下那碗助興酒,陳平安又說道:「跟你開玩笑的。」

  鐘魁一臉幽怨。

  水神娘娘有些佩服這位陰神夜遊的年輕公子了。

  你真不把書院君子當回事啊?

  鐘魁灌了一大口酒,然後打了個酒嗝,之後出現了玄奇一幕,絲絲縷縷的雪白靈氣,好似那讀書人讀出來的一肚子浩然正氣,給鐘魁吐露出些許,那一縷縷浩然氣纏繞在小雪錐筆尖之上,鐘魁畫符更是不符正統,並未「落筆」在符紙上,而是念了一句詩詞,「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

  之後輕輕一抖手腕,筆尖上「摔落」了一大串米粒大小的小人兒。

  細看之下,竟然是一位位身披銀色甲胄的騎馬武將,百餘騎在風雷符紙上飛快排兵布陣,各自策馬而停。

  右手持筆的鐘魁,左手雙指並攏,朝符紙上一指,沉聲道:「定!」

  那些銀甲騎將瞬間消融,化入金色符紙當中。

  剎那之間,就變成了一張符籙。

  之後兩張,也是差不多的畫符手筆,當得起「腕下有鬼神」之美譽。

  水神娘娘大為嘆服,不愧是大伏書院的準聖人,不談道德文章,僅是這份符籙造詣,恐怕一位玉璞境符士都要拍案叫絕。

  鐘魁將三張符籙交給陳平安,「三才兵符,大功告成。」

  陳平安小心接過符籙,笑問道:「畫了三張符,累不累?」

  鐘魁一拍自己肚子,嗤笑道:「小事一樁!我這滿腹韜略,藏著十萬甲兵,三張符籙而已……而已?」

  鐘魁目瞪口呆,因為他看到陳平安才收起三張符籙,又拿出了三張符籙,最上邊那張,亦是金色材質,卻不是底紋古篆的風雷紙,似乎更加歲月悠久。

  陳平安將它們輕輕放在桌上,笑眯眯道:「既然不累,那就再幫我畫三張,最好是一張雷法符籙,一張引路符,能夠破開一些山水地界的迷障,一張可以禁錮劍修本命飛劍的符籙,例如那水井符。」

  水神娘娘滿腹疑惑,這位外鄉公子哥,可真不是一般的有錢。

  鐘魁抹了抹額頭汗水,哀嘆道:「罷了罷了,好人做到底,再寫三張就三張。」

  略作思量,打定主意,鐘魁沉聲道:「我分別給你寫一張龍虎山天師擅長的『主法』五雷符籙,雷法本就位居萬法之首,雷法傳承駁雜,又以龍虎山為正宗、主法。我家先生曾經數次遊歷龍虎山,見過大天師一回,剛好學了一道五雷符籙,五龍銜珠,蘊含雷霆,氣沖太虛……」

  發現陳平安眼神怪異。

  鐘魁哎呦一聲,苦兮兮道:「就不能讓我緩一緩再落筆啊,一鼓作氣寫了三張上品符籙,累慘了。我哪裡想到你能拿出三張這麼好的符紙來,早知道我就裝孫子了。」

  陳平安笑著落座,「喝過了酒,氣定神閒了再畫符不遲,我不催你便是。」

  鐘魁這才鬆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將最上邊的那張金色符紙單獨摘出,端正放好。

  只見那懸停在符紙上方一尺有餘的小雪錐,筆尖有電閃雷鳴,紫電白雷,咫尺之間,便有浩蕩天威。

  水神娘娘心驚膽戰。

  寫完了氣勢驚人的五龍銜珠雷法符,之後鐘魁又寫了一張破障符。

  然後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望著最後那張青色材質的符紙。

  陳平安心中了然,伸手拿起那張符紙,笑道:「算了,不嚇唬你了,先前兩張符籙足矣。」

  鐘魁臉色肅穆,抓住陳平安雙指拈住青色符紙的那條手臂,「此符,我一定要畫,只是我需要好好醞釀一番,小心落筆,若是畫岔了,就算你陳平安不打我,我自己都要駡自己。」

  陳平安問道:「能畫成?」

  鐘魁反問道:「這有什麼成不成的?當然能畫成,我只是覺得畫一張尋常的水井符,若是只能禁錮、關押元嬰之下的劍修飛劍,太過暴殄天物而已。」

  陳平安贊嘆道:「鐘魁,你畫符天賦比我强太多了。」

  鐘魁無奈道:「你一個純粹武夫,說自己畫符不如我,你覺得我值得高興嗎?」

  陳平安啞口無言,沉默片刻,不再打擾鐘魁休養生息,溫養心胸之間的浩然氣。

  只是心中也有了個決定。

  鐘魁深呼吸一口氣,對水神娘娘說道:「將所有府上鬼魅送出碧游府之外,等我畫符成功,再讓它們返回。」

  她雖然不知為何,仍是使用埋河水神、以及碧游府君獨有的術法神通,將府上所有管事、婢女雜役瞬間「驅逐」出去。

  鐘魁站定,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持小雪錐,兩袖內清風呼呼作響。

  一瞬間,碧游府就開始震蕩不已,地下水脈洶湧跌宕。

  水神娘娘一時間呼吸困難,向後退去,儘量遠離那位大伏書院的君子,仍是覺得難受至極,飄掠離開了大廳,她才略微好受一些。

  她咬著嘴唇,眼神恍惚。

  這個名叫鐘魁的讀書人,絕非書院君子那麼簡單!

  鐘魁落筆之時,口中輕輕念誦道:「投袂劍起,澄淨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符成之後,只會隱匿在符籙之中的符膽,竟然當場顯化,是一位一指高度的白衣劍仙,飄浮在符紙上方,靈動出劍,劍氣流轉,風馳電掣。

  鐘魁臉色微白,收起小雪錐,灌了一大口酒,雖然筋疲力盡,可是滿臉笑意,「這符也是自創而成,是我最得意的一道符籙,取名為鎮劍符,以一位上古劍仙的磅礡劍意,壓勝所有上五境之下的本命飛劍,符紙太好,我這符籙畫得也好,不似那什麼水井符,不過是困住飛劍片刻,這張鎮劍符一出,可就是直接剝奪一位金丹境的本命飛劍了,元嬰劍修的飛劍,還是關押不住太久時間的,遲早會破符而出。切記一點,這張符籙千萬別輕易拿出來,給外人瞧見,我家先生叮囑過,這鎮劍符,不合規矩,太過針對劍修,很容易惹禍上身。」

  陳平安有些愧疚,「辛苦了。」

  鐘魁笑著擺擺手,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這張符紙,可是聖人書寫自家根本學問的手稿紙張,你知道有多難得嗎?便是我家先生,離開中土神洲的時候,也才隨身珍藏了三張而已,渡海之時用去一張,到了桐葉洲又用去一張,如今只剩下一張了,是先生的心肝寶貝,連我都只能看,不能摸。所以說,如果只是金色材質的符紙,我這鎮劍符,威勢就要下降一大截,約莫只能困住金丹劍修的本命飛劍,至多一炷香功夫。」

  鐘魁口呼痛快痛快,又開始喝酒。

  陳平安手腕翻轉,悄悄遞給鐘魁一張符紙。

  鐘魁呆若木雞,瞪眼道:「你瘋了不成?不知道價值也就罷了,與你說了它的珍稀程度,還如此兒戲?趕緊拿回去!」

  陳平安不由分說,直接鬆開了手指,任由那青色材質的符紙飄落,鐘魁只得趕緊接住,迅速收入袖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高高舉起,輕聲笑道:「祝你太平山之行,斬妖除魔,馬到成功。」

  鐘魁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只是默然舉起酒碗,跟陳平安手中養劍葫輕輕碰了一下,各自喝了大口酒。

  鐘魁喝完碗中醇酒,站起身,「走了。」

  陳平安抱拳相送。

  鐘魁正要離去。

  陳平安提醒道:「不跟水神娘娘討要一壇美酒?」

  鐘魁眼睛一亮,朝陳平安竪起大拇指。

  水神娘娘本就是豪傑性情,自然不會吝嗇,拎了兩壇過來,卻被鐘魁留下一壇轉贈陳平安,陳平安不客氣,剛好客棧青梅酒已經喝沒了,就將這碧游府百年陳釀緩緩倒入養劍葫中。

  鐘魁拎著酒罎,身形一閃而逝,當空掠去,來到了埋河岸邊,正要渡河而過,驟然而停,原來是看到了自己先生的陰神,彷彿在岸邊等待自己。

  鐘魁趕緊將酒罎藏在身後。

  大伏書院山主是一個神色木訥的中年男子,緩緩行走在埋河之畔,鐘魁跟在他身後。

  浩然天下的七十二座書院,七十二位山主,境界高低不一,最高之人,可以是那高聳入雲的仙人境,可只有元嬰境界的山主,也不乏其人,就像大隋新山崖書院的茅小冬,就只有元嬰境。不過山主坐鎮書院,元嬰境就能夠媲美玉璞境,仍是誰都不敢小覷的修為。

  這位來自某座聖人府邸的讀書人,在書院山主當中,境界不高不低,是玉璞境,在大伏書院,那可就是仙人境修為。

  只是此次去往扶乩宗更西邊的海濱,追殺那頭大妖,離開了書院,那麼他就只是玉璞境了。

  山主輕聲道:「對方極有可能還有後手,所以不是要你畏縮不前,而是希望你凡事皆謀而後動。哪怕是在太平山周邊收服妖魔,還是不可掉以輕心。」

  鐘魁點頭道:「弟子明白。」

  山主停下腳步,伸出一掌,手上飄著一張青色符紙,「收起來,用以護身。」

  鐘魁沒伸手去接,「先生方才在河邊,沒有運用神通,查看碧游府?」

  山主輕聲斥道:「先前埋河畔,你擅自招來冥府鬼差,作為大伏書院山主,職責所在,我豈能不一探究竟?!你在碧游府,只是與朋友相處,我自然非禮勿視!我若不是當著外人,不好交給你這張符紙,陰神早就離開了。」

  鐘魁笑道:「先生言芳行潔,山高水長。弟子受教了!」

  山主不以為意,「為何不收?」

  鐘魁只得坦誠以待,「除了那支與我投緣的毛筆,那朋友還送了我一張青色符紙,與先生這張材質一般無二。」

  山主皺了皺眉頭,便收起了手心符紙,似有不悅,問道:「如此貴重之物,你為何坦然收下?」

  鐘魁啞然,用心想了想,「不知為何,好像收下才是對的,請先生責罰。」

  山主沉默片刻,「那壇碧游府美酒,你不用藏藏掖掖了,既然交了個不錯的朋友,還不值得喝酒嗎?記得喝酒可以,不許耽誤太平山行程,以及……下不為例。」

  鐘魁撓撓頭,先生該不會是鬼上身了吧?

  先生之古板,那是出了名的,處處循規蹈矩,事事恪禮守儀,與俱蘆洲那個不動手則已、一動手就山崩地裂的書院山主,是至交好友。

  這尊夜遊陰神在彈指間,就回到了已極遠處的真身之中。

  山主有些傷感。

  看著弟子鐘魁與那年輕人的往來,他不由得會想起自己年少時,與許多出身差不多、歲數差不多的聖人府邸子孫、以及豪閥和宗門子弟,或多或少都會嫉妒某個姓齊的。

  因為那個自稱阿良的人,他們這幫人最佩服的那個傢伙。

  最喜歡與人說,小齊是我朋友,誰敢欺負他,我就打得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壓不住。

  ————

  碧游府,水神娘娘在鐘魁離去後,第一句話就石破天驚,「我知道你見過文聖老爺,而且絕不是那種擦肩而過,萍水相逢!」

  陳平安不為所動,「我怎麼自己都不知道?」

  水神娘娘嗤笑道:「你還裝?鐘魁認不得你身份,看不出你的學問脈絡,那是因為他不屬文聖老爺、山崖書院齊靜春這一文脈,我是誰?文聖老爺所有著作,我一字不差,翻閱了無數遍,文聖老爺當年參加的兩次三教爭辯,是何等蒼天在上,我更是一清二楚!腹有詩書氣自華,讀什麼書,浩然之氣便有不同,我是誰?好歹是一位埋河水神,望氣之術,是我專長!」

  看著言之鑿鑿的水神娘娘,陳平安笑問道:「所以呢?」

  她瞬間垮臉,氣勢全無,「你真沒見過文聖老爺啊?」

  陳平安點點頭,「見過。」

  水神娘娘趴在桌上,眼神哀怨不已,猛然蹦跳起來,「見過?!」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咱們小聲一些說話。

  水神娘娘痴痴望著這個果真認識文聖老爺的年輕人,哎呦娘咧,世上咋有這麼英俊的小哥兒?

  不然將他灌醉了之後……拜把子當兄弟吧?如此一來,自己豈不是就算跟文聖老爺攀扯上丁點兒關係了?

  她抹了把嘴,傻乎乎樂呵起來,心想自己果然計謀無雙,不愧是讀過那麼多文聖書籍的,書真沒白讀,絕對不會給文聖老爺丟人現眼。

  陳平安有些後悔自己說認識文聖老秀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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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0 00:39:07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

  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遊蕩,四更賊五更雞鳴天下白。

  今夜三更時分,埋河水中陰氣森森。

  驛館這邊,興許有姚家鐵騎坐鎮其中,兵戈肅殺,無形中擋住了那份滲人氣息。

  姚近之在屋內練習金錢課,俗稱火珠林,是山上秘法之一,說是秘法,其實不算真正入流。姚近之是在年幼時在偶然所得,這些年只當做是消遣之舉,以三枚銅錢,擲地問卜,或是六錢問課法,六枚銅錢置於竹筒內,丟出銅錢後看正反,問前程,斷吉凶。時靈時不靈,姚近之其實自己都不太信這個。

  今天她以三錢問自己此行入京的前程,大吉。

  又以六錢問課法,測驗大泉劉氏的國祚長短。

  事後一顆顆收起銅錢,姚近之滿臉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嘲一句不問蒼生問鬼神,本就不對。她不再煩惱這兩次結果,起身來到窗口,看到姚嶺之正在練刀。再遠一些,一座屋子還亮著燈火,不用猜,也知道是姚仙之在挑燈夜讀兵書。

  她坐回桌旁,想著接下來可以經常去找那位盧先生下棋,可以給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送幾樣精巧小物件,還要找個機會,送給那位年輕劉氏供奉一樣合乎分寸的東西,因為身為女子,她看得出那個邵淵然眼神深處隱藏著的話語,只是她明明看穿了,卻假裝不懂罷了。此次北行,一直以來,她就只與那位年輕道士說了兩三句話而已,以及一次故意的望向那人背影。而那位年輕供奉,說來好笑,自以為在她面前,神色淡漠,便能掩藏一切。她可以肯定,那次自己「無意」中的凝望,足以讓一位志向高遠的修道之人,心生漣漪了。

  姚近之一直堅信,這比千言萬語還要來得有分量。何況人之言語,本身就從不在多,入不入耳是一回事,落不落在他人心頭,又是一事。女子容貌佳者,男子權勢重者,先天便有優勢的。

  姚近之一想到這裡,便有些小小的抑鬱。為何某人能夠真正心平氣和與自己相處?

  從深夜直到天將大亮,朱斂一直待在埋河畔,徘徊不去。

  昨夜怪事連連,先是是看到河上有一座金橋,然後陳平安停了劍爐立樁,說是要他和裴錢先回驛站,陳平安就躍入埋河水中,裴錢二話不說就跟著跳了進去,之後埋河中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漩渦,河面上靈氣盎然,讓朱斂有些不適,那漩渦將陳平安和裴錢裹挾其中,驟然出現,驟然消逝,只留給朱斂一個矮小女子的模糊身影。

  聽說桐葉洲只是這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之一。

  天地廣袤,何其大也。

  修道之人,何其高也。

  早先朱斂心情有些鬱鬱,他就像個富甲一方的縣城豪紳,突然進入了京城,發現自己兜裡那點銀子,什麼都買不起,到底還是有些失落的。只不過這點小心思,朱斂收拾得很快,很乾淨,反而生出滿腔豪氣和鬥志,別看朱斂成天笑眯眯,跟著陳平安屁股後頭鞍前馬後,可這些天武道修為上的勇猛精進,一刻都沒有耽擱。

  其餘三人,也不比朱斂遜色,魏羨在仔細審視著這座天下,於細微處見天地。隋右邊在車廂內閉關悟劍,盧白象更是天縱奇才,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這就是朱斂盧白象四人,最無形的優勢所在。

  無一例外,他們都曾無敵於人間,作為純粹武夫,心境近乎無瑕,最當得起「純粹」二字。

  四人之間,又有暗自較勁。

  七境瓶頸,就看誰最早打破了。

  只要躋身了武夫金身境,第八御風境和第九山巔境,對他們而言再無大門檻,就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開始沿著原路返回,手心掂量著一塊鵝卵石,輕輕摩挲,不斷有碎屑被河邊清風吹拂而散。

  四人除了武道瓶頸之外,自然誰都對自身枷鎖心懷不滿,別忘了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盧白像是魔教的開山鼻祖,隋右邊更是連福地規矩都想要一劍打破的女子劍仙。要說四人對那個手持四幅畫卷的年輕人心悅誠服,心甘情願當牛做馬,別說陳平安,恐怕那個名叫裴錢的孩子都不相信。

  只是客棧一役,四人對陳平安印象深刻。

  朱斂攥緊手心石子,喃喃自語:「看那陳平安如今自然流露出來的態度,盧白象應該是最早吐露真相之人,所以兩人才會如此親近輕鬆?」

  鐘魁畫完那張符膽驚艶的鎮劍符,與他先生一前一後離開埋河,碧游府的山水氣運逐漸趨於穩定,那名妙齡女婢帶著裴錢返回大廳。

  裴錢先前在影壁那邊,剛將那捧埋河水精丟回影壁,結果就看到上邊香火絮亂、河水翻滾的畫面,好像下一刻河水就要湧出石壁,水淹府邸,裴錢嚇了一大跳,嚷嚷著要回陳平安身邊待著,那位早年冤死埋河的水鬼婢女,給水神娘娘運用神通趕出了府邸,留下裴錢孤零零站在影壁那邊,嚎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啞了。

  這會兒返回大廳,裴錢臉上還帶著淚痕,怯生生站在門檻那邊,沒敢進門,她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知道陳平安在跟人談正事,若是這次又是她闖禍,惹惱了陳平安,上次是有鐘魁幫忙說情,這次可沒誰為她仗義執言了。

  陳平安轉頭問道:「怎麼了?」

  裴錢一溜煙跑進大廳,坐在陳平安旁邊的椅子上,端正坐好,有些委屈和心虛,道:「我剛把那捧水還給影壁,不曉得緣由,就地動山搖的,陳平安,我真不是有意的啊,你可不許生氣。」

  陳平安一彈指打在裴錢額頭上,笑道:「你還知道怕啊?」

  裴錢一看,心中大定,那嚇人異象,多半是跟她沒關係,底氣一足,腰桿立即就硬了,酒桌上香味撲鼻,實在嘴饞,再說了見多了神怪精魅,裴錢以前在藕花福地還聽天橋底下的說書先生,說那些志怪故事,總講什麼水底龍宮和神仙府邸裡的一杯酒一顆桃子,吃了後都能增長壽命,便試探性問道:「我能喝一小口酒嗎?」

  陳平安一瞪眼,裴錢立即故作恍然道:「我年紀還小哩,喝什麼酒,還是陳平安你多喝一些吧。」

  生性豪爽的水神娘娘,給這鬼靈精怪的小閨女,逗笑得樂不可支,「府上還有不少百年陳釀的水花酒,回頭我送你一壇,至於陳平安是搶走了自己喝,還是給你剩下點,我可就管不著了。」

  裴錢待在陳平安身邊,可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氣橫秋道:「真要送我酒的話,我要謝你的,但是我如今年紀還小,喝不得酒,否則會耽誤我讀書識字的,下回我們再來你家中做客,到了能夠喝酒的時候,你可莫要小氣,否則就要對不住你的神仙身份了。」

  水神娘娘嘖嘖稱奇,仔細打量起裴錢的眉眼,越看越心動,對陳平安半真半假道:「好有靈氣的小姑娘,不然讓她留在碧游府吧,我幫你照顧她,以後我這碧游府的埋河水神娘娘位置,就給她接任了,我保證傾囊相授,再給她煉化兩件法寶,最多兩百年,她就可以成為大泉王朝最有實力的水神。」

  裴錢慌慌張張站起身,大怒道:「不許胡說八道,我還要去寶瓶洲龍泉郡,幫忙給我家老宅子貼春聯呢!」

  陳平安婉言拒絕水神娘娘的提議。

  不把她帶在身邊,實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强求,不過方才那些言語,還真不是她在開玩笑。

  若是自己一眼相中資質的裴錢,真留在了碧游府,她還真會竭盡全力讓小姑娘繼承埋河神位,還會幫她盡力鑄造煉化兩件法寶品相的兵器,哪怕違背心性,與大泉王朝和大伏書院虛與委蛇,也要為碧游府贏得一個宮字。那麼她就可以放開手腳,去宰了那頭作祟埋河兩百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樁造福兩岸九十萬百姓的功德,對得起從文聖老爺書上讀出來的聖賢道理了。

  至於她這位水神娘娘,對裴錢為何如此有「眼緣」,更有學問。

  作為坐鎮一方水土的悠久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緣極大,否則也無法從一塊無人問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門作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術口訣,方才她仔細運用神靈的望氣之法,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她已算是世上僥倖擁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眼前這位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還要出類拔萃,是頭等的神靈之身,通俗說來,就是不當個享受香火的山水神,那就是暴殄天物聖所哀了。

  所謂的金形之姿,有點類似劍修的先天劍胚,佛家的佛子,得天獨厚,在某條正確大道上修行,一日千里。金形之人,多先天體態瘦小,卻骨頭極硬,世上相術中有一門稱斤論兩,專看一人骨氣有幾斤幾兩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間最重的一種,性情强悍,易急躁,殺伐果決,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肅殺,自有威嚴,故而天生官將之材。

  只是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很好,仍是不夠好。

  裴錢資質之出衆,早已高出五行範疇之外。所以朱斂觀裴錢,也會覺得小丫頭是個習武天才。甚至連先前購買銅錢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覺得小丫頭興許會是個術算人才,只要跟隨她研習占卜算卦,能夠事半功倍。

  唯獨君子鐘魁,看得更加全面和深遠。

  只可惜裴錢遇上了陳平安,道理也不跟她說,至於習武或是修道,裴錢更是想也別想。

  這個丫頭片子,如今跟隨陳平安一起跋山涉水,只要她額頭上能夠貼著一張價值一棟大宅子的符籙,就已經歡天喜地,走路不覺得累了。

  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裴錢跟隨朱斂練武也好,留在碧游府當下一任埋河水神也罷,不管成就有多高,都不用奢望她會對朱斂、水神娘娘感恩,說不定哪天起了衝突,一巴掌就被裴錢拍死了,事後她還覺得理所當然,你們惹惱了我,我本事又比你大,不打殺了你們,難不成還留在身邊礙眼?

  只是到了陳平安這邊,裴錢心思念頭,則大不相同,可謂獨一份了。

  不過兩人只緣身在此山中,皆渾然不自知罷了。

  水神娘娘揮揮手,婢女默默退去。

  水神娘娘這才問道:「陳平安,我是爽快人,你更是,不然鐘魁不會與你如此人情往來,那我就有話直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水神娘娘只管直說。」

  水神娘娘神色凝重,似乎在醞釀措辭,有大事相商。

  陳平安不知何故,照理說府升宮一事,鐘魁已經幫忙敲定,碧游府不該有什麼難事才對。可既然她如此嚴肅,陳平安就靜等下文。

  她緩緩問道:「陳平安,你見過了文聖老爺,那麼文聖老爺是不是令人高山仰止,出口成章,一字一句,都會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聽了那些深入淺出的大道至理,就會覺得心生我輩晚生只管砰砰磕頭的想法?」

  桌對面的水神娘娘,神采飛揚。

  陳平安虧得沒喝酒,不然真要一口酒水當場噴出來。

  裴錢不知道水神娘娘所說的文聖老爺是誰,但是聽口氣好像陳平安認識那個挺厲害的老頭兒,她便覺得與有榮焉,雙臂環胸,很是驕傲。

  陳平安喝了口養劍葫裡的碧游府百年「水花酒」,猶豫了一下,不忍心破壞水神娘娘心目中文聖老秀才的偉岸形象,挑選著說道:「老先生自然學問極大,脾氣極好,待人和善,從不拿捏架子,出門在外,很……平易近人。」

  能不平易近人嗎,個子小小的,遊歷天下,就是那副窮酸老書生的模樣,平易近人換成貌不驚人更合適,比鐘魁在客棧還不如。喜歡拐人喝酒,喝酒喜歡裝醉賴帳,酒品也不太好。

  可這些實話,陳平安不忍心說與水神娘娘。

  怕她一個不小心,真就道心崩碎了。

  水神娘娘這次乾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直接拎起那壇酒,仰頭灌了一大口,「文聖老爺果真是如我所想這般……蒼天在上!學問通天,卻有悲天憫人,行走人間,和和氣氣,善待世人,文聖老爺當年竟然只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廟排在第四,不得陪祀在至聖先師左右,豈有此理!」

  水神娘娘喋喋不休,不停為自己敬仰萬分的文聖老爺打抱不平。

  陳平安並未搭話,卻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讀書人,以及嚮往讀書人的人,齊先生的先生,齊先生,藕花福地很像齊先生的種秋,他陳平安,以及很像自己的那個孩子曹晴朗。

  世間萬般講理與不講理,終歸會落在一處,我心安處即吾鄉。

  陳平安不說話,只是喝酒,如此好喝的酒,想到那些那般美好的人和事,文聖老秀才的順序之說,齊先生的不失望,種秋的問心無愧,曹晴朗的懷揣著希望。他陳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爛酒鬼,說不定像阿良所說,真能喝成了酒仙呢。

  一個自顧自說話,一個自顧自遐想,都喝著酒,不用人勸。

  碧游府的水花酒,所謂窖藏,那可是藏在埋河水精之中,一放百年,自然陳釀甘醇,入口容易,後勁可不小。

  水神娘娘是真喝酒醉了,盤腿坐在椅子上,腦袋搖搖晃晃,說自己羨慕死了陳平安,見過文聖老爺,還跟聖人老爺那麼熟悉,這輩子得了大圓滿,她就沒這份幸運,每天端坐在神臺上,看似香火彌漫水神廟,比蜃景城還要香火旺盛,可是香火之中,夾雜著那麼多的私心私欲,她很多都不喜歡,求財求富貴,求子求權勢,她就想跟文聖老爺當面問上一問,聖人們的道理說了那麼多,文廟已經樹立了那麼多尊神像,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多如牛毛,為何世道還是這麼不堪,總是讓人越來越失望,讓她對人間越來越喜歡不起來。

  碎碎念叨最後,水神娘娘掰著手指頭說著一句句文聖老秀才的書中經典,埋怨這麼好的道理,世人都不願意學,是不是文聖老爺你的學問太高了,世人根本摸不著?最後她雙手撓頭,茫然不已。

  裴錢翻著白眼,得嘞,以後自個兒還是不要喝酒了,若是女子喝過了酒,都像這位娘娘瘋瘋癲癲的,實在太可笑了。

  陳平安喝酒有一點最好,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總是越喝眼神越明亮,整個人煥然一新,眉眼飛揚,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氣都給酒氣壓下。

  可這不意味著陳平安就真是越喝越清醒了,而是喝醉了,就會壓不住本性本心,喝酒之前,謹小慎微,如雙手始終捂住銅鏡鏡面,或是雙手護住一盞陋室燈火,不願讓外人瞧見,喝酒之後,便鬆開雙手,大放光明,照徹四方又何妨?

  陳平安重重將養劍葫擱在酒桌上,朗聲道:「文聖老先生的學問怎麼就太高了,不管用?管用得很,我就要與你說一說,此學說,放之四海而皆準,善人能學,惡人也可以學,帝王將相能學,販夫走卒能學,山上神仙也能學,妖魔鬼祟可學,山水神?亦可學!至於是否願意學以致用,那是學了之後的事情,先學了這門學問,便是裨益!」

  陳平安下意識正襟危坐,學那君子鐘魁,更學那學塾授業的齊先生,「學了世間真學問,便可心田有那源頭活水來!我覺得老先生這門學問,闡述那順序二字,就是大學問,真學問,人人可學!你學不學?!」

  水神娘娘眼神恍惚,渾渾噩噩,一拍桌子道:「你說了我便學學看!」

  陳平安身體微微前傾,以手指在桌上寫下順序二字,「這門學問宗旨,是這順序二字!別開生面,在禮儀規矩的秩序之外,又有一條大江大河,恩澤蒼生!我陳平安所學不深也不多,只說我知道之事,曉得之理,無錯之話!我現在便用老先生那晚與我所說內容,先與你說這順序之說的開宗明義!」

  一五一十,陳平安將那晚老夫子坐而論道、提綱挈領的開篇內容,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幸好陳平安記憶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沒差。

  第一篇,分先後,世間事皆有脈絡,來龍去脈,不可跳過任何一個環節,只揀選自己想要的來講道理,不然世間萬事,永遠說不清對錯,不然就成了只有立場而無對錯,好似世間人皆可憐,都可恨?那還怎麼真正講理?難不成各說各話,道理說不通之後,仍是只能靠拳頭說話?大謬矣!

  第二篇,審大小。對錯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將法家之善法,和術家之術算,這兩把尺子,借來一用。

  第三篇,定善惡。以禮儀規矩作為根本準繩,結合各地鄉土風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過,捫心自問善與惡。

  第四篇,知行合一!錯則改之,無則加勉。

  僅是這四篇內容,詳細鋪陳開來,陳平安就說了一個時辰之久。

  「這門順序學問,是頂好的學問,可想要起而行之,處處合乎學問宗旨,何其難也!」

  「之前不知道為何文聖老先生要勸我喝酒,不知左右為何一劍劈掉雨師神像,講也不講道理,就又一劍鏟平了蛟龍溝,更不知道為何鐘魁身為君子,為何如此不像是一個書院君子。為何心相寺老和尚會說這個世界,虧欠著好人。為何老道人帶著我看遍藕花福地,總是好人難得好報,惡人難獲惡報。」

  說到許多地方,陳平安想要將學問與處事,做到言行合一,可是經常會說著說著就開始自我否定,告訴桌對面那位聚精會神竪耳聆聽的那位水神娘娘,他陳平安還是覺得自己琢磨而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關於涉及大是大非之外的複雜善惡、細微人心,遠遠沒有資格去蓋棺定論。

  陳平安坐在那裡,很多時候都在自言自語。

  又是一個多時辰,光陰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緩緩流逝。

  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肅立,微微弓著身子,如學生聆聽夫子教誨,銘刻在心,不敢錯過一字一句。

  裴錢好像聽進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趴在桌上,她臉頰貼著桌面,望著一口氣跟別人說了那麼多大道理的陳平安。

  記憶中,除了跟曹晴朗,小巷外邊的大街一戰,什麼種秋國師,大魔頭丁嬰,陳平安都是說打就打,打生打死都沒個太多言語。

  離開了藕花福地,在北晉邊境線金璜府邸附近,一劍劈死了那頭青色大水牛,在客棧二樓一句捫心自問,三拳就打死了那個囂張跋扈的小國公爺。

  陳平安說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

  其實小女孩裴錢也不明白,更不明白。

  為何天大地大,對誰都講理、和氣的陳平安,獨獨對她那麼不好、對她脾氣最惡劣的陳平安,可她還是會覺得待在他身邊,哪怕挨駡挨打,也覺得……沒什麼委屈。會心安理得地覺得身邊這個傢伙,要她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她可以什麼都不用多想,當然她還是會覺得很煩躁,很麻煩,只是這些情緒,比起當年她一個人在南苑國京城像個小小的孤魂野鬼,年復一年飄來蕩去,總覺得哪天凍死了餓死了就拉倒,要好太多了。

  大概就是因為今晚這樣,陳平安說著自己心中最認可的學問,他還是會說未必他說得就是最有道理,做得最對。

  陳平安會看到世間種種別人好。

  裴錢只願意看到世間種種他人惡。

  碧游府邸,那塊匾額上的三個金字,光彩奪目,金光流溢。

  府內衆人水鬼驚駭且驚喜地發現,整座府邸處處是淡淡金色的光線在如水流淌。

  碧游府外的埋河之水,波光粼粼,月輝照耀之下,尤為皎潔。

  許多戾氣難消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地從陰沉河底,游往河面,然後沐浴在月色下,紛紛消散,如獲解脫。

  埋河畔的水神祠廟內,在外等待天明開門燒頭香的善男信女們,喧嘩大起,原來祠廟內隱隱約約,那尊水神娘娘的金身神像形象,驀然拔地而起,高達十數丈,俯瞰人間,那尊泥塑金身,金身二字,變得愈發名副其實,威嚴之外,神氣凜然。

  埋河深處,那頭距離金丹境只差絲毫的大妖,隱匿在河底一處老巢,本該最為舒適愜意,這一刻竟是彷彿置身於油鍋之中,煎熬萬分,不得已,迅猛沖出老巢,它大聲咆哮著,掀起滔天大浪,沿著埋河水流瘋狂往上游逃匿而去。每次想要上岸行凶,兩側河床好似牢籠,讓它處處碰壁,逼得它只能在河水最深處亂撞,始終無法禍害兩岸城鎮百姓。

  天微微亮。

  碧游府大廳內,水神娘娘衣袖飄搖,渾身金色光彩流轉不定,尤其是心胸之間,有一枚金色丹丸滴溜溜旋轉,映照得整座大廳金光遠勝燭光。

  書上有雲,朝聞道,夕死可矣。

  她不曾想自己還有這份洪福齊天,夜聞大道,朝結金丹!

  水神娘娘鞠躬到底,對眼前這位年輕男子感恩戴德,已是滿臉淚水,喜極而泣道:「既然小夫子是文聖老爺的嫡傳弟子,為何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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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0 00:39:33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四十七章 真先生也

  水神娘娘說完之後,久久沒有答案,抬起一看,哭笑不得,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經坐著熟睡過去,唯有微微鼾聲。

  她會心一笑,小夫子這份自在和寬心,瞧著不太講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殺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間豪傑,毫不遜色。

  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陳平安,去府邸雅舍休息,裴錢如臨大敵,趕忙護在陳平安身邊,問道:「你要幹嘛?」

  水神娘娘白眼道:「難不成要他在這兒睡到日上三竿?總得有張舒服的大床躺著吧,不然我碧游府還談什麼待客之道。」

  裴錢哦了一聲,叮囑道:「那你小心些,別吵醒了我爹。」

  同時裴錢還小心翼翼將那只養劍葫,重新懸掛在了陳平安腰邊。

  要是弄丟了這只酒壺,她估計自己不被陳平安打死,也會駡死。

  沒辦法,在陳平安心中,就數她最不值錢了。

  水神娘娘沒跟小閨女計較稱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陳小夫子跟小姑娘絕對沒血緣關係,至於為何一大一小會一起結伴遊歷江湖,估計就是緣分吧。緣聚緣散,緣來緣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誰能想像,初次蒞臨碧游府的陳平安,就帶給她如此之大的機緣?需知神道一途,幾乎是只能靠著日積月累的香火熏陶,比起練氣士和純粹武夫,更難精進,試想一下,山水神靈進階,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國氣運換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點一滴,收取祠廟內善男信女、心誠香客們一錢、一兩、一斤的香火精華。

  水神娘娘動作輕柔,背起了這個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輕人,他並不重,她也沒有運用神通,縮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著陳平安,一步步走去,這對於急性子的埋河水神來說,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這麼個年輕人,肚子裡怎麼就裝有那麼大的學問。怎麼就能夠被文聖老爺和齊靜春視為文脈繼承人,那會兒,他應該還是個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聞道的話,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賦才行?難道是那傳說中神靈轉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驕子?

  不過這麼一想,她覺得不對。文聖老爺,什麼天才沒見過,應該不會如她這麼俗氣。

  裴錢走在水神娘娘身邊,一直在仰頭打量著她的臉色,看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該不會是喜歡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搖頭柔聲道:「不會,我既不喜歡,也覺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選一個世上讀人,作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還是更喜歡那個邋遢君子,給這般男子嫁為人婦,才能過日子。陳公子這樣的,難。」

  如果喜歡上了陳平安,裴錢會生氣,可當聽說埋河水神說不喜歡的時候,她就更生氣了,脫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轉頭看了眼氣鼓鼓的小丫頭,笑道:「呦呵,難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歡陳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錢冷哼一聲,一副「你這娘們頭髮長見識短,我才不與你廢話」的驕橫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暢,見著了裴錢這副模樣,更是笑出聲來,覺得自己給小瞧了的裴錢便愈發氣憤,「笑什麼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兒,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腳步輕緩,輕聲問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謝禮?」

  裴錢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氣無力道:「算了吧,你自個兒送陳平安,我可不敢胡亂收禮。不然他醒了後,肯定又得嫌棄我沒家教、不懂禮數了。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何苦來哉?你說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經道:「沒事,我自有貴重之物要贈送陳平安,你呢,既然是『陳平安女兒』,我作為半個長輩,初次見面,送些東西給你,哪怕你偷偷藏著,不給陳平安發現,其實並不過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說了,你又不會拿去為非作歹,事後陳平安曉得了,最多駡你幾句,不痛不癢的,怕什麼?」

  裴錢略微心動,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麼不知道我不做壞事?我壞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麼厲害至極的仙家寶貝,或是學了了不得的神仙術法,我見誰不順眼,一照面就哢嚓了他們,陳平安都攔不住!不過呢,到時候陳平安打不過我的話,我會照顧一下他的面子,只在我一個人的時候,才殺殺殺,比那個姓朱的大壞蛋、老東西,還有那個名字叫『右邊』、整天板著一張臭臉的醜娘們,殺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時餓了吃飯一樣,眨眼功夫,就要陳平安再給我盛一大碗白米飯了!」

  小女孩越說越開心。

  說得水神娘娘驚心動魄。

  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陳平安帶了怎麼個小怪胎。

  把殺人一事,說得跟吃飯一樣,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歡故作悚然言論那種。

  水神娘娘變了眼神,再次仔細觀察裴錢。

  裴錢突然怒道:「你這水神娘娘,真是壞心眼,恩將仇報!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門心思想要陳平安瞅見我犯了大錯,把我趕出家門,你好趁機當好人收留我,要我在這碧游府給你當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聲,一邊背著酣睡的陳平安,一邊低頭打量著黝黑嬌小的小女孩。

  她故意讓自己眼神冰冷,既有刻意掩飾,又有些泄露,笑問道:「你就這麼看我?」

  果然,裴錢立即就退後一步,故作輕鬆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開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了然。

  這個擁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來頭絕對不小,而且幾乎不用奢望駕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沒來由想起了當初裴錢捧水而至,陳平安輕輕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去放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順乎本心,沒有半點違逆的意思。

  水神娘娘終於咀嚼出一些苗頭。

  然後在心中對背後年輕人贊嘆一聲。

  裴錢樂了,「你方才嚇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無奈了,小丫頭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銳直覺?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處,得多累?

  將陳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棟最雅致的獨棟小院,院門房門皆自行打開,把他放在被褥華貴的床榻上,裴錢嚷著讓開讓開,幫著陳平安脫了靴子,再蓋好被子,這才一屁股坐在床邊,瞪著水神娘娘,後者笑道:「你有你睡覺的地兒,我這就帶你去。」

  裴錢使勁搖頭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著壞人。」

  水神娘娘玩笑道:「行了,別想著拍馬屁了,陳平安已經真的睡著了。」

  裴錢將信將疑,頭看了眼陳平安,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帶我去眯一會兒,困死我了。不過千萬記得我爹醒了,就立即跟我打招呼,我們還要著急趕路呢,說好了天亮之後跟上大隊伍的,我爹向來說話算數。」

  水神娘娘算是徹底服了這個人小鬼大的傢伙了,帶著裴錢離開屋子後,好奇問道:「大隊伍?怎麼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大致說了一下姚家隊伍的情況。

  水神娘娘點點頭,「沒問題,你們安心睡兩個時辰,到時候我像昨夜那樣,一下子就將你們送到了埋河上游。」

  裴錢這才放心,跟著這位極其有錢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住處,就在附近的一座院子裡,嘴上挑三揀四,滿臉嫌棄,可心裡頭,早已羨慕得一塌糊塗。心想著以後自己有了大把銀子,一定要有這麼大的宅子,這麼富貴氣派的屋子,還要用金子銀子鋪地,再在屋子裡貼滿那些黃紙符籙。

  安置好陳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

  水神娘娘一步就來到了碧游府大門外,抬頭看著那匾額,怔怔出神。

  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間來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廟內,距離開門迎接香客還有約莫一刻鐘,她大步走入主殿內。

  先前她結成金丹境,天生異象,使得門外數百香客們納頭便拜,心誠至極,她在遠處碧游府內,亦是心生感應,對於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內神臺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經恢復原樣,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實與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飄舉,線條靈動,如神人身披天衣,滿壁風動。

  她一直覺得完全就不是自己,過於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只不過這就是山水神祇和祠廟塑像的規矩,最早的一位廟祝婦人,是溺水被她所救之後,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貴身份,在水神廟擔任了廟祝,一做就是五十年,從一位年輕婦人,慢慢變成了白髮老嫗,因為沒有修行資質,只是活到了八十高齡便去世,正是這位廟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幫著自己收攏信徒,年復一年開設粥鋪救濟百姓,彌留之際,老嫗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纖手,沙啞笑道娘娘還是這般好看,金身神像還是匠人手藝不精,不及娘娘容顔萬一,是她這位廟祝當得差了。最後老嫗淚眼婆娑,詢問水神娘娘一句話,四個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給出答案,老嫗就已去世。

  那位至死也虔誠的廟祝,其實不是一開始便是世俗眼中的好人,她年輕時候,男人是行商,經常出門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別的男人,事情敗露後,更是勾結野漢子害死了丈夫,之後成功改嫁,還霸占了所有前夫家産,欺淩前夫,快活了幾年後,因惡緣而聚,由惡報而散,一次踏春郊遊,被見異思遷的男人,打得半死,丟入埋河水中。

  這才被那會兒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她救起。

  凡此種種,這位水神娘娘始終不得解惑。

  直到讀到了文聖老爺的道德文章,說那人性本惡、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為埋河水神,可以憑藉香火照見人心,原本她對人心醜陋深惡痛絕,甚至還會排斥那些裊裊香火,總覺得每次讓人許願靈驗,自己就多一絲惡業纏身,在那之後,她心境才開始有所轉變,統轄埋河水域,鎮之以威,震懾惡念,同時聯手數位沿河兩岸的城池城隍爺,數次顯靈,又對朝廷祈雨一事,不遺餘力施展神通,哪怕拼著道行衰減,金身黯淡,都要爭取有求必應,不管香火是善念還是貪念,最少先做到讓自己問心無愧。

  可數百年光陰,歲月悠悠,總有耐心耗盡的時候,她開始越來越少走入水神祠廟,越來越喜歡待在那座閉門謝客的碧游府,一門心思憑藉那道仙人口訣,潛心煉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發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內幕,是因為那門上古傳承的法訣,不但可以煉器、還可煉埋河之水,更可煉人間香火,真正是一法通萬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為那個名叫裴錢的小姑娘,既然有緣來此,資質又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裴錢可以繼承自己的神位與這份無上道訣,只可惜事實好像並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傳承,與練氣士收徒如出一轍,從來不是小事。一著不慎,不但弟子遭災,師父也會被牽連得身死道消,要麼就是教出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離經叛道,欺師滅祖。

  比如她最仰慕欽佩的文聖老爺,學問多高多大?不一樣教出個崔瀺?

  晨曦從窗戶灑入地面的主殿內,水神娘娘收視線,輕輕發出一聲嘆息。

  廟祝老嫗站在門口,布滿皺褶的蒼老臉龐上,一大把激動欣喜的老淚,委實是天大的喜訊。

  水神娘娘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廟衆人,自然是一人得道雞犬跟著升天了。從今往後,不但那頭河妖要夾著尾巴,再不敢興風作浪,從州城刺史府邸、郡城府再到各地縣衙,恐怕都要人人換上一副更加恭敬嘴臉了,便是那個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爺,說不定以後都要對自己客氣許多。

  廟祝老嫗忐忑問道:「娘娘,咱們埋河附近的城隍爺、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幾乎都趕來給娘娘道賀了,他們曉得娘娘的脾氣,不敢叨擾碧游府,都備好了重禮,在這廟外邊候著呢,見還是不見?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幫著推脫一二,他們不敢說什麼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還有點時間,見見他們吧。庇護一方山水氣運,教化轄境九十萬百姓,不是我們一座水神廟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協力。」

  老嫗心中驚訝萬分,不知為何這位憊懶的水神娘娘轉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樁,立即轉身去領命傳諭。

  只要娘娘願意花些心思,招徠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廟,定然可以一呼百應,成為名副其實的大泉水神第一!

  自那位初代廟祝女子死後,埋河水神廟已經換了一位又一位,可她始終都沒有什麼感情,來來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樣了。

  此時此刻,獨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與一位故人對話,笑道:「聽說蜃景城有兩戶人家最擅長塑造神像,張家樣號稱面短而艶,更添風采。曹家樣被譽為衣服飄舉,飄然欲仙。你覺得哪個更適合我一些?你會更喜歡哪一家的匠人?」

  她嘴角翹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揮,「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氣大,開價高,就挑哪家,如今咱們可不用你愁錢了!」

  拂曉時分,河畔驛館,老將軍姚鎮發現陳平安沒有出現吃早飯,便有些奇怪,朱斂笑呵呵解釋說少爺遊歷未歸,昨夜臨時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廟,老將軍不妨先行趕路,少爺一定會跟上的。

  姚鎮大笑著說這傢伙真是不仗義,早知如此,昨晚就該拉著他一起去的,耽擱一兩天行程算什麼。

  朱斂沒有畫蛇添足多說什麼,笑著退下,與盧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盧白象望向他,朱斂搖頭笑道:「莫要問我,少爺當時並未要我跟隨,只說儘早返,讓我與驛館這邊打聲招呼。」

  魏羨只是埋頭喝粥,下筷如飛。

  隋右邊無論是坐姿還是飲食,是四位「扈從」當中最有獨到氣韻的一個。

  便是姚家隨從鐵騎當中最沒心沒肺的,都覺得這位姿容絕美的背劍女子,絕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夠擁有的扈從。

  盧白象皺了皺眉頭。

  朱斂微笑道:「怎麼,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嗎?」

  見盧白象不願與自己說話,朱斂笑意更濃。

  坐在最角落的道門師徒二人,尹妙峰和邵淵然對視一眼,並未就此言談半句。

  但是兩人心湖之間,各有嗓音響起。

  邵淵然喝著一碗小米粥,以心聲言語詢問道:「埋河水神廟後半夜的異象,會不會跟此人有關?」

  尹妙峰答道:「說不定。照理來說,不太可能,畢竟那位水神娘娘引來的天地感應,是結成金丹的大氣象,君子鐘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幫助她一二。只是這位來歷不明的陳公子,實在是不可以常理揣需理會,只要不是橫生枝節,我們就已經可以向大泉劉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宮,都有一位院君子兜著,已是萬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進階,我們昨夜登門拜訪那一趟,其實也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沾沾光,說不定為師可以幫你要到一份好處。」

  邵淵然點了點頭。他眼角餘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說什麼。

  姚仙之和姚嶺之雖然是姚家嫡系子孫,而且備受器重,可是一樣沒有資格跟爺爺姚鎮坐在同桌,三個位置坐著的,都是跟隨姚鎮征戰大半輩子的老卒,無關品秩高低。姚鎮視為理所當然,三位百戰老卒也是不覺得有何不妥。

  姚仙之朝姚嶺之眨眨眼,努了努嘴。

  姚嶺之問道:「做什麼?」

  姚仙之壓低嗓音,「你說陳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不開眼的傢伙,斬妖除魔大殺四方去了?你想啊,陳公子憑藉一己之力,打得埋河幾百里妖魔,一個個鬼哭狼嚎,這幅畫面,是不是賊有英雄氣概?」

  姚嶺之沒好氣道:「你還沒睡醒吧你,喜歡白天做夢?」

  姚仙之挑眉道:「你覺得陳公子做不到?」

  姚嶺之說道:「我是覺得埋河沒那麼多鬼魅,畢竟有座水神廟壓著呢。」

  姚仙之哈哈笑道:「我就說嘛,你其實心裡頭也相信陳公子有這份能耐的。」

  姚嶺之橫眉竪眼,「喝你的粥!」

  姚仙之開心笑道:「今兒粥特別好喝!」

  哪家少年郎,不仰慕那真豪傑。

  陳平安猛然驚醒,從床上坐起身後,大汗淋漓。

  仔細思量一番,才稍稍心安幾分。記憶中,只說了文聖老先生的順序,並沒有太多涉及三四之爭,也沒有多說齊先生。不過即便如此,等會兒見著了埋河水神娘娘,還是要提醒幾句,關起門來閒聊,可以言行無忌,開了門就不要再談論此事了,不然他陳平安一走了之,早早返了寶瓶洲,你水神娘娘卻是碧游府跟祠廟金身都不可挪窩的。

  瞥了眼床底下的那雙靴子,楞了一下,竟是靴尖朝裡擺放的,陳平安搖搖頭,好嘛,生怕我不知道是你幫忙脫的靴子?真是一身的機靈勁兒,為何就不願意多花在讀書上邊?

  離開屋子後,陳平安站在院中,約莫是辰時的尾巴上了,姚家隊伍應該早已啓程,他和裴錢需要加緊趕路,不提去往驛館的三百里埋河水路,就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時辰。

  不過昨夜那頓百年陳釀水花酒,喝過之後,此時神清氣爽,既是客棧大戰後身子骨痊癒得差不多,更有心境上的輕鬆自如,就像一間老屋子,積攢了太多雜七雜八的物件,哪怕主人都視為寶貝,可若是哪天收拾齊整了,再一眼望去,肯定會更加順眼。

  院門口那邊站著一位妙齡女婢,正是昨晚領著裴錢去看影壁的府邸水鬼,她對著陳平安嫣然一笑,「陳公子,娘娘要我在這邊候著,只等公子醒了,就領著去往昨夜喝酒的大廳。」

  陳平安笑著快步走去,問道:「我帶來的那個小丫頭?」

  婢女抿嘴而笑,小心措辭,解釋道:「那位小姐起得要早一些,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醒了,然後我帶著她逛了一趟碧游府,小姐活潑開朗,府上下人都很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直白問道:「她沒跟你們碧游府索要什麼吧?」

  婢女趕緊搖頭道:「沒有沒有,真的沒有。」

  也是個不會撒謊的。

  陳平安無奈道:「她討要了什麼,若是太過貴重,我們不會帶走,若是尋常之物,我可以付錢。」

  婢女忐忑道:「她只要了些碧游府購自市井坊間的筆紙,說是她從今天起要學習畫符,還說這筆錢,她遲早會還給碧游府的。陳公子,只是些尋常筆紙,真不值錢,懇請公子別責怪小姐,不如公子就當是我送給小姐的禮物?公子不知道,我已經好些年沒有與人打交道了,小姐願意與我說話聊天,我很開心,就跟我還是活人時過年似的。」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當是你送給她的,不過到時候我讓她與你道聲謝。」

  婢女笑逐顔開,側身施了個萬福,「公子善解人意,希望以後能夠常來咱們碧游府做客。」

  見到了裴錢,她笑臉燦爛。

  陳平安問道:「就沒什麼想要說的?」

  裴錢瞪了眼陳平安身後的女鬼,悻悻然從袖子裡拿出一支兔毫小楷毛筆,然後掀起外衣,原來將一大摞宣紙貼身藏著了。

  她趕緊說道:「我與萱花姐姐說過了,這筆和紙是我跟碧游府借的,以後肯定還錢!只是怕你不答應,我便藏了起來。」

  陳平安問道:「就算你將來掙了錢,知道寶瓶洲離著桐葉洲有多遠嗎?以後怎麼還?若是讓仙家渡口幫忙寄送,那些錢,你都可以在南苑國京城買棟宅子了。你保證能掙到這麼多銀子?」

  裴錢一臉茫然。

  陳平安冷笑道:「說不定就是知道這點,所以才說願意還錢吧?」

  裴錢笑臉尷尬,視線游移不定,就是不敢正視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過去。

  裴錢哭喪著臉道:「不許打腦袋,不許扯耳朵,其它地方隨便打!」

  陳平安氣笑道:「把筆紙給我收起來,這位姐姐方才說了,是她當做離別禮物送給你的。」

  裴錢將筆紙交給陳平安,望向那位捂嘴而笑的嬌俏女鬼,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萱花姐姐,你人這麼好,不對,是當鬼當得這麼好,應該讓你當水神娘娘的。」

  陳平安將物件收入養劍葫內的方寸物中,瞥了眼裴錢。

  裴錢立即醒悟,對著婢女鞠躬致謝。

  兩人一女鬼到了大廳,水神娘娘等候已久。

  比起之前那個大大咧咧、江湖豪氣的埋河水神,今天她總算有點水神娘娘的架勢了,換上了一身類似朝廷誥命夫人的錦衣華服。

  婢女萱花退去後,水神娘娘說得開門見山,沉聲道:「陳平安,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比天大的恩德,我得拿出點什麼給你,不然愧疚難安。我想了一下,碧游府並無能夠讓你瞧得上眼的物件,我自己煉化的那些兵器,品相是還湊合,只是兩件法寶,都是我的本命物,給不得你,其餘兵器,品秩又不夠。話說來,便是一股腦都給了你,還是不夠報恩,所以我想要將祠廟外那塊祈雨碑上的仙家煉化口訣贈予你。」

  水神娘娘掏出一枚玉簡,「希望你記下這門道訣後,最好立即銷毀,並非是我小氣,碑文所載,涉及一位上古仙人的證道根本,機緣大,因果也大,輕易外傳,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承載不住,反而是禍事。」

  陳平安二話不說,點了點頭,便笑著伸手接過,乾脆利落地收入飛劍十五當中。

  水神娘娘訝異道:「不推脫一二,與我客氣幾句?你來我往,就更顯真情了啊。」

  陳平安忍住笑,「實不相瞞,我還真需要一門上乘煉器口訣。當初莫名其妙就陰神夜遊了,念頭一起,就直奔你們水神廟,鐘魁說的機緣所在,應該就是說這個。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水神娘娘撓撓頭,「理是這個理,可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你要是大義凜然地拒絕了,來一句君子行事、不圖報什麼的,我再一哭二鬧三上吊,死活要送你,你不得不收下,最後賓主盡歡而散,多有意思。」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之後水神娘娘便要帶著兩人去往埋河,依舊是運用先前的神通,將二人送往埋河上游的驛館附近,山河千里輾轉一念間,這是山水神靈最讓練氣士羨慕的神道術法之一,另外一個應該就是神祇只要身處自家香火祠廟,便擁有類似儒家聖人坐鎮院、真人身處道觀的額外威勢。

  水神娘娘大概是不願太快分別,帶著他們步行走向碧游府大門那邊。

  臨近大門,她突然問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文聖老爺的著作典籍?最好是文聖老爺親自送你的那種。你放心,我不會堂而皇之供奉在水神廟,那也太不知死活了,我就是偷偷藏在碧游府中,與我私自刻下的那塊牌位放在一起,這既是我的一個最大心願,更是我的功利心使然,如今我神道跨出了一大步,修為暴漲,但是從今往後,更需要真正將文聖老爺的道德學問,將死給讀活了,直覺告訴我,一旦成功,我還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說不定連大泉王朝的五岳正神祠,都要不如我座埋河水神廟。」

  見陳平安默不作聲,水神娘娘停下腳步,破天荒露出哀求神色,「陳平安,求你了。」

  陳平安思考很久,「老先生是送我一本儒家入門籍,卻不是他的著作。」

  水神娘娘滿臉驚喜,「只要是過了文聖老爺手的本,就成!我可不傻,中必有大道真意!」

  陳平安腦海中,想起那個初次見到的矮小女子,挎刀背劍,手持一桿差不多有她兩人高的鐵槍,在埋河水底大戰河妖的英姿,慷慨奮發。更想起了她在水神廟外露面,對他和鐘魁說的言語,從頭到尾,並無半點驕橫,中正平和得不像是神祇,而是一位真正的讀人。

  陳平安嘆了口氣,轉頭對小女孩說道:「裴錢,我讓你反復讀的那本,你應該已經背熟了,不然就送給水神娘娘吧?」

  水神娘娘楞了楞,竟是詢問的口氣?

  更讓水神娘娘一頭霧水的一幕出現了。

  裴錢咬緊嘴唇,死活不開口,更不願意點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酒。

  水神娘娘一咬牙,說道:「我碧游府其實還有一件鎮宅之寶,極其珍稀,絕不比那仙人口訣差,只要願意贈,我就投桃報李!」

  隨後她笑望向裴錢,「除了報答陳平安,我同樣再送你一件好東西,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一等一的罕見寶貝。」

  可是裴錢只是站在原地,不說話不點頭,兩隻小手死死攥緊衣角。

  又怕陳平安生她的氣,從此更加討厭她,可又怕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水神娘娘。

  這一刻,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彎下腰,竟然對裴錢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不願意就算了。」

  裴錢抱住陳平安,一下子哭了起來。

  陳平安都不知道這傢伙是怎麼想的,又為何哭,對水神娘娘無奈一笑,「不好意思,但是我到寶瓶洲後,爭取幫你找一本,到時候寄給你,至於報答不報答的,用不著。」

  水神娘娘哀嘆一聲,看了眼陳平安,又看了眼裴錢,扼腕痛惜道:「只好如此了。」

  他們來到埋河水畔,陳平安背著裴錢往水中一跳。

  水神娘娘大袖一卷,埋河水中再次出現先前朱斂所見的古怪漩渦。

  下一刻,她與陳平安和裴錢已經站在了三百里外的埋河水中,一人飄掠,一人踩水上岸。

  水神娘娘站在岸邊。

  陳平安告別離去,走出一段距離後,他大概是跟裴錢說了些什麼,哭花了臉的小女孩轉過頭,與水神娘娘揮手告別。

  水神娘娘笑著揮手。

  漸行漸遠。

  背後的裴錢始終嗚嗚咽咽。

  陳平安笑道:「又沒做錯什麼,哭什麼。」

  小女孩腦袋抵住陳平安,「對不起。」

  陳平安:「嗯?」

  小女孩傷心欲絕,「你說得對,我就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氣笑道:「瞎說什麼。以後記得好好讀,要用心。」

  裴錢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把鼻涕擦我身上。」

  裴錢後仰一些,幫著擦了擦陳平安背後的眼淚和鼻涕,笑了一聲,「嘿!」

  直到一大一小身影消逝在遠方。

  水神娘娘開懷大笑起來。

  果然這才是文聖老爺的嫡傳弟子!

  那陳平安本就打算要贈的,若是一聽說還有那重寶可以換取,世間有幾人,會真正在乎一個身邊小女孩的意願?

  她收起笑意後,臉色肅穆,向著陳平安離去的方向,作揖到底。

  果然聞道有先後。

  昨夜坐而論道,今天起而行之,是謂知行合一。

  陳平安真乃夫子也,真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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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5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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