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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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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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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3 01:30:1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八章 白衣僧人

  兩旬過後,陳平安一行人,路過一座山勢陡峭如女子黛眉的高山,入了地界後,短短一炷香的山徑小路,竟然就已經碰到了兩撥男女,一撥十數人有富貴氣,多是官府出身,幾名扈從侍衛,一律懸佩制式長刀,男女老幼皆有。另外一撥人渾身的江湖氣,總計六人,四位約莫五十歲的男子,呼吸沉穩,行走無聲,必然是青鸞國江湖上一等一的武把式無疑,為首一人是位鷹鈎鼻老者,眼神淩厲,身邊跟著一位圓臉少女,雖然姿色並不出彩,可生了一雙靈秀眼眸,顧盼生輝。

  兩撥人都是往山上行去,先前陳平安遇上那幫官家人物,就主動上前問了此地風物人情,對方一番介紹,陳平安才知道這座青要山山頂有一座金桂觀,道觀內有神仙修行,只是經常一年到頭都閉門謝客,去年冬,道觀讓樵夫遞話出來,準備收取九位弟子,只要年紀在十六歲以下,不問出身,只看機緣,所以近期有不下三百人,各自攜帶家中少年少女或是稚男童女,絡繹不絕,紛紛湧入青要山。

  陳平安惦念著如今還放在大都督府的真武劍和短刀,就不太願意湊熱鬧,張山峰和徐遠霞這兩年跋山涉水,尤其是見過了青鸞國的水陸道場和慶山國的羅天大醮後,對於一座山頭的開門收徒興趣不大,至於金桂觀的道士是真神仙還是假高人,一行人更是不太上心。

  寶瓶洲尋常一國之內,金丹地仙就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畢竟如大驪王朝這般藏龍臥虎的存在,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多見。

  隨著大驪宋氏鐵騎踩在了觀湖書院以北不遠,除了學宮給予的正統名義,事實上大驪等於囊括了一州之地的半壁江山,大驪被視為天下第十大王朝的呼聲,愈演愈烈。

  遇上第二撥人的時候,圓臉少女眼神中的一驚一乍就沒有停過,背著一隻竹箱、腰間別有一隻朱紅酒壺的白袍年輕人,騎在黃牛背脊上的黑炭小丫頭,腰間竹刀竹劍交錯而懸,背負長劍的絕色女子……還有年輕道士和大髯刀客,真是一支古怪的遠遊隊伍。難道這就是爺爺曾經說過的山澤野修?

  好在黑衣老者雖然一看就不是易於之輩,可身為老江湖還是願意講些老規矩,很快制止了少女肆無忌憚的打量視線,不但如此,還與陳平安點頭致意,大概算是替晚輩道歉。

  陳平安便抱拳一笑,作為回禮。

  行走江湖,多是這樣的萍水相逢,只是本該就此陌路的兩撥人,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給重新聚在了一起。

  罕見的狂風驟雨,使得山間小路格外泥濘難行,春寒本就凍骨,山風呼嘯而過,這場雨水又極為陰冷,裴錢直接給黃豆大小的雨水打蒙了,砸得臉龐火辣辣生疼,很快就嘴唇鐵青,渾身打顫,這還是裴錢習武之後的體魄,若是習武之前,估計只是這一會兒功夫的風吹雨淋,就足夠讓裴錢一病不起。

  陳平安讓朱斂探路,看附近有無躲雨的地方,佝僂老人身形如猿猴,在樹木崖石間輾轉騰挪,很快就回來,說前邊不遠處有個天然生成的大石窟,當下已經有一夥人在那邊落腳,燃起了火堆取暖。陳平安背起裴錢,撐起那把從藕花福地帶出來的桐葉傘,還取了件蓑衣出來,儘量讓裴錢少受些山風雨水的衝擊。

  張山峰幾乎要睜不開眼,走在陳平安身邊,大聲提醒道:「這場大雨不對勁。」

  陳平安點點頭,取出一張材質相對普通的黃紙符籙,正是《丹書真跡》上品秩最低的陽氣挑燈符,逢山遇水,破敗廟觀或是亂葬崗,陳平安都會以此符開路,查看一方水土其中陰煞之氣的濃郁程度,陳平安雙指拈符,輕輕一抖,真氣澆灌其中後,瞬間點燃,所幸指尖這張挑燈符燃燒速度不快,比起當年孤身闖入彩衣國城隍廟那次,遜色很多,陳平安小心起見,沒有熄滅挑燈符,持符開道,以免前方有陷阱。

  山坳一役,與一位金丹地仙結下梁子不說,說不定還惹來那夥散修的覬覦,不可不慎。

  不但如此,陳平安還詢問那頭黃色土牛,是否知曉這一帶有大妖做山大王,黃牛雖未幻化人形,卻可口吐人言,搖晃腦袋,「我開竅之後五百年間,不說最近兩百年蟄伏地底,之前都不曾聽說青鸞國這邊有山精鬼魅作亂,倒是三百年前,在離此三百里外的一座佛寺,見過一幕僧人說佛法、桂子如雨落的場景,十分神奇,當時傳言那些落滿寺廟一地的金色桂子,就來自這座青要山的那些桂樹。」

  徐遠霞伸手扶住斗笠,大聲笑道:「那座佛寺我跟張山峰早就去過,名氣太大,不得不去,只是除了牆壁上的題字,其它沒瞧出門道,幾樁著名佛門公案的遺址,早已圈禁起來,不許香客涉足,我們倆閒逛了半天,倒是見著了一幕,讓我寫在了遊記裡頭,暮色裡有兩位負責搬運功德箱的小沙彌,大概是覺著香客稀疏,沒有外人了,兩個小沙彌便踮起腳跟,彎腰伸手去胡亂抓錢,掏了半天,最早摸出一顆銀子的小沙彌哈哈大笑,兩人肩挑著功德箱,掏出銀子的小沙彌便走在了前頭,我跟張山峰一看,給逗得不行,原來功德箱得搬往後邊去,有好長一段階梯要走,自然是前邊的占便宜,後邊挑擔子的吃苦頭。」

  陳平安對於佛家一事,瞭解不多,寶瓶洲佛門不興,甚至可以說是九大洲裡香火最少的一個,以至於陳平安反而是在藕花福地,經常去那座毗鄰狀元巷的心相寺,才接觸到了一些佛法,疑惑道:「不是說僧人雙手不碰錢財嗎?」

  張山峰笑了笑,「天底下哪有雷打不動的規矩。」

  徐遠霞打趣道:「那些寺廟沒白逛,這話說得很有禪機啊。」

  黃牛極少出聲,除非是別人問話,才會開口。

  這會兒便沉默下去,只是它清楚記得,那座古老佛寺建在了一座山腳,當時已是觀海境的它就在山頂林蔭之間,望向那座寺廟,因為不敢太過靠近人間香火,既怕驚擾世人,更怕惹來神仙人物的厭惡,它只能遙遙看到一位雪白袈裟的年輕僧人,在一處懸掛鐵馬的屋檐下,他伸出手,金色桂子如雨點落在他的手心。

  陳平安和張山峰徐遠霞說笑之間,腳步飛快,收了還剩下半張的挑燈符入袖,他們已經來到了朱斂尋見的那座洞窟,頗大,如鄉野村莊的祠堂,足夠容納三四十人。

  一路走來,陽氣挑燈符緩緩而燒,而且離開那條登山之路越遠,燃燒速度就越慢,這場名副其實的陰雨,多半是有練氣士在針對金桂觀此次收徒盛舉。

  先到石窟衆人,清一色是女子,七八人,年長者是白髮老嫗,年紀最小不過豆蔻少女,因為遭了一場大雨,原本用來遮掩容貌的冪籬,便顯得累贅,與斗笠雨傘蓑衣一起放在腳邊,她們此刻正在烤火,見到了陳平安一行人,眼神清冷,其中幾人挪了挪位置,靠近篝火,顯然不願與陳平安他們有太多交集。

  陳平安忍不住轉頭瞥了眼朱斂,後者笑容「憨厚」。

  這些師出同門的女子應該在下雨之處,就進入了石窟,早早收集了枯枝,如今石窟外邊狂風大作足可掀屋,大雨滂沱,陳平安一行人就只好乾瞪眼,張山峰作為練氣士,雖然境界不高,但是以一些入門術法生火,並不難,只不過出門在外,隨意施展神通,是修行大忌。

  陳平安幫著裴錢搭好了牛皮帳篷,然後從竹箱拿出她的乾淨衣裳,讓隋右邊給裴錢換上。

  等到裴錢活蹦亂跳走出帳篷,先前遇上的那幫江湖人士也原路返回,狼狽不堪地來到石窟避雨。

  這場雨下得實在是江湖豪俠都要低頭哈腰。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鷹鈎鼻老者,率先點頭致意,後者亦是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既然陳平安如此客氣,朱斂四人就換了位置,默默騰出了一片空地。

  好似落湯雞的圓臉少女,早已給扈從圍在中間,遮擋外人視線,畢竟雨水浸透衣裳,少女身段曲線畢露。

  這夥江湖人各自坐下後,圓臉少女又開始打量那些女子,眼睛一亮,問道:「你們該不會是雲霄國胭脂齋的婆姨吧?」

  先前少女不過是打量了幾眼陳平安,黑衣老者就出聲勸阻,但是這次少女的言語,如此不敬,近乎挑釁,老者依舊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那邊,一名眉眼間滿是銳氣的年輕婦人,轉頭怒道:「放肆!」

  圓臉少女渾然不怕,笑眯眯反問道:「請教一下,本姑娘怎麼就放肆了?」

  這些女子正是來自雲霄國頂尖江湖豪門的胭脂齋,其中那位年紀最小的那位豆蔻少女,下巴尖如鵝蛋,容貌秀美,她瞪大眼睛,好奇打量著這位大言不慚的同齡人,膽敢這麼挑釁胭脂齋的傢伙,雲霄國江湖上屈指可數,那麼應該是青鸞國或是慶山國的某個大門派?

  這位尖下巴少女下意識伸出拇指,摩挲著腰間一把精緻短刀的銘文,泛黃竹鞘,色澤圓潤可人,竹刻「蕞爾」二字。

  那位她的同門師姐,年輕婦人腰間則別有一對鴛鴦刀,此時握住刀柄,臉色冷若冰霜,沉聲道:「那就搭手,試試深淺?」

  搭手是武林雅的一種切磋方式,比較文鬥,不太容易見血,因為只要落敗者見了血,一樣勝之不武,不是如何臉上有光的事情。

  圓臉少女朝那婦人做了個鬼臉,「仗著年紀大,多學了幾十年武藝,欺負晚輩算什麼女俠?」

  年輕婦人給氣得不輕,她如今尚未三十,什麼叫多學了幾十年武藝?

  白髮老嫗氣態雍容,對身邊婦人輕聲道:「與一個晚輩置氣作甚?養氣功夫不到家,武學成就高不到哪裡去。」

  年輕婦人顯然十分敬重老嫗,立即低頭道:「記住了。」

  不遠處圓臉少女嬌俏而笑,「還是這麼老嬤嬤懂禮數。」

  其實還是一句不中聽的「好話」。

  陳平安置身事外,只覺得這位圓臉少女往別人心口戳刀子的本事,真不算小。

  老嫗不計較這種冒犯,視線偏移,望向那位鷹鈎鼻老者,「可是大澤幫竺老幫主?」

  黑衣老者睜開眼,笑道:「我已經將近三十年不曾出門,竟然還有人知道我的名號?」

  老嫗微微一笑,「便是再過三十年,江湖還會記住竺老幫主的威名。」

  老嫗道破身份後,胭脂齋女子們個個神色微變。

  大澤幫老魔頭竺奉仙,可謂凶名赫赫,在三十年前,喜好乘坐一輛鮮紅馬車,遠遊四方,馳騁數國武林,染血無數,死在此人手底下的正道人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竺奉仙麾下又有八位弟子,號稱八殿閻羅,在青鸞國威風八面,只是三十年前,大澤幫遭受重創,竺奉仙開始閉關,八位弟子死了半數,原本五六千幫衆,鳥獸散去大半,最近三十年內,曾經在青鸞國內號令群雄的江湖執牛耳者,就此沉寂無聲。

  就在竺奉仙準備繼續閉眼養氣的時候,一直給人印象極有風度的老嫗突然說道:「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比起三十年前,江湖水深了,不在自家地盤的時候,最好多敬酒少擺譜,多磕頭少說話。」

  圓臉少女驀然瞪大眼睛,只覺得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死死盯住那位白髮老嫗,想要知道這個老婆姨是不是瘋了。

  竺奉仙淡然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胭脂齋自祖師創建以來,兩百多年,一直不過是雲霄國二流門派,過得很窩囊,怎麼,在這三十年裡,你們這幫娘們的上邊有人了?」

  陳平安有些頭大,怎麼一場躲雨而已,就能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江湖恩怨?先前裴錢還埋怨為何離開蜂尾渡後,走了這麼遠的路,就只撞見黃色土牛這麼個傢伙,然後就再也碰不上精怪鬼魅了。

  當下裴錢聽得認真。這就是江湖哩。以後自己也要走的,現在就要多看多學。

  朱斂暗自點頭,姓竺的這話就說得有嚼頭了。

  老嫗譏笑道:「如果沒有意外的,竺老幫主是想要將這位小姑娘,送入金桂觀修行仙家術法吧,那麼竺老幫主可知道,金桂觀觀主,與我們胭脂齋是舊識?九名弟子當中,我們胭脂齋早就內定一人了,這還是那位老神仙主動開口的,所以此次登山,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這麼說來,竺老幫主身邊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若是果真有些修道資質,觀主他老人家又瞧得順眼,倒是有機會,喊我們家清城一聲大師姐。」

  胭脂齋那位鵝蛋臉少女有些臉紅羞赧。

  圓臉少女望向她,嬉笑道:「你叫清晨啊,我叫晚上。」

  竺奉仙微微一笑,「金桂觀觀主是難得的真神仙,他此次開門收徒,所以我才願意重出江湖,只是青鸞國還真不止有金桂觀一處仙家府邸,我可以先將你們殺乾淨了,再帶著孫女去別處訪仙,或是直接離開此地,讓我大澤幫弟子暗中護著你們護送上山的女子,好教她安心修道。」

  老嫗臉色難看起來,冷笑道:「去別處訪仙,說得輕巧!金桂觀老神仙為何要限定年齡?你竺奉仙會不清楚?再耽擱個兩三年,你這孫女還修個屁的仙,即便礙於大澤幫的情面,讓她進了仙家府邸,估計也只能當伺候別人的丫鬟婢女了吧。仙家修道最無情,要我教你竺奉仙這個道理嗎?」

  竺奉仙臉色陰沉。

  便是那位看似「嬌憨」的圓臉少女,都黑了臉。

  她並非純粹武夫,而是一位三境練氣士。

  雖然那老嫗眼拙,看不出這一點,但是少女自己心知肚明,修行路上,越是年少之時,耽擱兩三年光陰,可能成了中五境練氣士後,就需要耗費幾十年光陰才能找補回來。

  用爺爺竺奉仙和大澤幫那位軍師的說法,她是百年一遇的修道良材,可惜大澤幫武庫僅有一部幫助躋身中五境的仙家秘籍,品相相當不俗,可是如何成為一位餐霞飲露、御風萬里的地仙,那本道書,出自青鸞國歷史上某座香火已斷的仙家,卻未記載,應該只是內門弟子的修行之法,唯有成為嫡傳,才可以修習本山秘術、祖師堂傳承。

  裴錢蹲在陳平安身邊,聽得津津有味,覺得這種唇槍舌戰最有意思了,比她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街邊看婦人互撓還帶勁。

  陳平安有些擔心,雙方都不是省油燈,就怕他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石窟就這麼點地兒,躲都沒處躲,刀劍無眼,難道還要他現在開口提醒,讓大澤幫和胭脂齋兩夥人出去打不成?

  陳平安嘆息一聲,站起身,徑直從兩夥人之間穿過,走到石窟門口,雙指拈出那張藏在袖中的半張挑燈符,再次燃燒起來,一朵金黃色的小火苗,哪怕是如此之大的風雨中,依舊如和煦春風裡的小草,悠悠然搖曳生姿,然後陳平安轉頭笑道:「這場雨下得古怪,這股非同尋常的陰煞之氣,從開始下雨直到現在,一直綿延不絕,極有可能是藏在暗處的練氣士鬼祟所為。看情況,金桂觀的神仙們暫時仍未出手,所以你們此次登山去往金桂觀,路上一定要小心,江湖恩怨,不妨暫時放在一邊,終究是兩位姑娘近在咫尺的修道之路,更加重要,這一登山,差不多就算是走在修行路上了。」

  陳平安看了兩位少女各一眼,緩緩說道:「腳下修行之路,何必越走越窄?若是相互看不順眼,大道如此寬闊,各走各的就是了。」

  竺奉仙笑著點頭,「這位公子所言甚是,希望以後有機會來我大澤幫做客,竺某人定當擺出一大桌接風宴。」

  雖然是些客氣話,可這句由老魔頭竺奉仙親口說出的客氣話,最少在青鸞國江湖,還是值不少真金白銀的。

  白髮老嫗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那張黃紙符籙,微笑道:「公子這番金玉良言,我們家清城一定會銘記在心。」

  鵝蛋臉少女對陳平安嫣然一笑。

  陳平安指尖的那張陽氣挑燈符已經燃燒殆盡,金色火苗隨之熄滅,陳平安搓了搓指尖,笑了起來,「有人說過,行走江湖,拳高不出。做了神仙,術高莫用。」

  圓臉少女笑問道:「敢問公子,是哪位高人說的?」

  陳平安回答道:「一個朋友。」

  自稱「晚上」的圓臉少女伸出大拇指,嘖嘖道:「服氣!」

  名為「清晨」的鵝蛋臉姑娘,對那個年輕人的身份有些好奇。

  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對視一眼,都是老江湖,一切盡在不言中。雙方這點小過節,比起各自晚輩的修道,不值一提,哪怕心懷芥蒂,在登山順利進入金桂觀之前,雙方確實需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路上一旦有了危險,說不定大澤幫和胭脂齋還要精誠合作、同舟共濟。

  陳平安轉頭望向外邊。

  大雨依舊聲勢驚人。

  不知道藕花福地如今是什麼時節?

  也不知道那邊如今的天下十人,有哪些?不過國師種秋,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鳥瞰峰陸舫肯定都位列其中。

  不知道那條巷弄的宅子,有沒有張貼上嶄新的門神和春聯?

  陳平安輕輕嘆息。

  摘了竹箱後,這會兒陳平安,就只背著那把老龍城苻家假借范峻茂之手、補償給他的半仙兵,「劍仙」。

  陳平安仰起頭,望向漆黑一片的雨幕高處。

  當年懵懂無知,記得那會兒有個戴斗笠牽毛驢的傢伙,「吹牛」說他的劍術,大雨之中,潑水不進。

  如今就連他陳平安都可以做到了。

  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能成為真正的劍仙?

  背後這把「劍仙」,陳平安暫時連拔劍出鞘都很困難,一想到這個,就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忘記酒壺裡的酒水,可不是桂花釀或是水井仙人釀,而是范峻茂小煉而成的藥酒,陳平安頓時打了個激靈,滿臉漲紅,咳嗽不已,只好用手背抵住嘴巴,轉過身,略帶著歉意,悻悻然走向裴錢那邊。

  一時間神仙風采全無。

  ————

  白水寺位於青鸞國中部以南,寺內有泉水伏地而生,如珍珠滾動,煮茶第一,以至於經常會有雲霄、慶山兩國的文人雅士,專程來此汲泉飲茶,白水寺的香火鼎盛,也就在情理之中,因此與京城北山寺並稱於世,只是相較於北山寺高僧在朝野上下的活躍,白水寺僧人好似不太喜歡拋頭露面,而且最近百年,沒有出現可以稱之為耀眼的禪師,難免有吃老本的嫌疑。

  故而這次無比隆重的佛道之辯,北山寺風頭最盛,反觀擁有千年淵源的白水寺這邊,竟然至今仍無一位僧人,揚言要出席那場決定三教順序的盛會。

  最近春雨連綿,青鸞國座座寺廟林立於濛濛煙雨中,今天黃昏裡,有位身披雪白袈裟的年輕僧人,在白水寺內緩緩而行。

  白水寺已經關閉山門將近一月有餘,苦了那些心誠的善男善女。

  年輕僧人臉色清冷,一路上老僧和小沙彌與他打招呼,所披袈裟醒目的年輕僧人皆愛答不理,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年輕僧人來到一座池水幽綠的小池塘欄桿旁,這口不太起眼的池塘,卻有龍潭美譽,因為傳言小卻極深不見底的池塘內,棲息著一頭老黿,是白水寺建造之初的僧人放生,每逢白水寺僧人講經至妙處,老黿才會出水現世,關於此事,青鸞國正史都有詳細記載,無人質疑。

  年輕僧人繼續隨意散步,走在大雄寶殿後邊一側的長廊中,步步登高,屋檐下懸掛著一串串的精緻鈴鐺,當年輕僧人拾階而上,便有一隻只名為「檐下鐵馬」的精魅,孕育、寄居於鈴鐺之中,此時它們紛紛飛出鈴鐺,長有一對透明羽翼,開始搖晃風鈴。年輕僧人似乎不太喜歡這份叮咚作響、古寺愈靜的祥和氛圍,皺了皺眉頭。

  那些小巧玲瓏的精魅,立即躲回鈴鐺內。

  年輕僧人轉過頭,俯瞰大雄寶殿後邊的一處小廣場,那裡就是白水寺歷史上「高僧說法,天女散花」的場地,記得那天落下了好多的金色桂子,傳法僧人與聽法僧人,都坐在了桂子堆裡,說法之僧,對那股芬芳不太適應,還打了好幾個噴嚏來著。聽者有心,覺得會意,又琢磨出了好些說頭來,然後一一都給寫在了白水寺石碑上。

  走完了階梯,登頂後,繞過了藏經樓,行去方丈室旁邊,有半人高的黃泥牆,圍出了一方小天地,有一口水井,井旁有石桌石凳。

  年輕僧人推開了竹木製成的籬笆小門,走到水井邊,小水井的井口已經封堵上很多年了。

  早年在這裡,發生過一樁佛門著名公案,據說連中土神洲都有所耳聞,這才是白水寺近百年來沒出高僧、卻依舊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關於這樁公案,白河寺吵了數百年,青鸞國各大寺廟爭吵,佛道之間吵,歷代向佛學道的文人也要為此吵架,沸沸揚揚,光是寺廟各處牆壁上發表對這樁公案的見解,就有多達四十餘位各地高德大僧、文豪居士。

  白水寺的藏經之豐,孤本善本之精和全,冠絕青鸞國,但是這位站在水井邊發呆的年輕僧人,卻最厭惡那個地方,一次都沒有踏足其中。

  離經一字,即為魔說。

  佛頭著糞罷了。

  他坐在封堵後如圓凳的井口上,他有個問題這些年一直想不通。

  記得佛經上說,一位後世成佛的羅漢,天魔現身,威脅於他,羅漢心中大怖,便去佛祖,然後佛祖便授予了一部正法,天魔得消。

  年輕僧人初次讀到此處時,並未做深思,只是有天悚然驚醒,然後陷入無窮盡的苦痛之中。

  他心中有了執念。

  「為何我一個小寺小僧,尚且自信遇見天魔,不至於如此失態,注定成佛的大羅漢,佛祖座下弟子,卻會心生恐怖,惶惶不安?這與不曾學佛的凡俗夫子,又有何異?慧根何在?所學佛法何在?佛祖所傳佛法又何在?這般羅漢成了的佛,再傳佛法又能有多高多遠?」

  年輕僧人苦思不解,獨坐井口,淚流滿面。

  這位年少時驀然開竅的年輕僧人,依稀記得曾經的自己,正是在這裡,斬了一隻貓,一刀兩斷,投入水井。

  年輕僧人這麼多年來,一直寡言少語,只是在白水寺卻勤於勞作,故而手腳皆老繭,每逢寒冬便凍瘡開裂,滿手是血。

  他一次次拍打被封死的井口,手心逐漸血肉模糊,亦是渾然不知。

  年輕僧人沙啞開口,泣不成聲,依舊用手掌狠狠拍打井口,「錯了錯了,你們又錯了,佛法就在其中啊……我也錯了,禪不可說,開口便錯,可不開口不也是錯?我們都錯了,如何才能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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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3 01:30:4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

  這場雨水中蘊含著不同尋常的陰沉煞氣,陳平安一語道破後,真正讓石窟兩撥江湖豪門偃旗息鼓的關鍵所在,不是苦口婆心的什麼走路不可走窄,甚至不是陳平安抖摟的那一手挑燈符籙,而只在於一句話,「金桂觀的老神仙們尚未出手」。

  這意味著金桂觀要麼謀而後動,示敵以弱,在引蛇出洞,要麼就是不可力敵,只能龜縮道觀,避其鋒芒。

  無論是哪一種緣由,這種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來自雲霄國的胭脂齋女子,仍是不願把身家性命搭進去,至於曾經在數國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的老魔頭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輩,此次登山,是為了給孫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觀則可以順勢收取一位得意弟子,雙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澤幫並不矮人一頭,竺奉仙可不樂意給金頂觀道人擔任馬前卒。

  陳平安返回原處,裴錢很狗腿地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塊小石板,給陳平安當小板凳,蹲在地上使勁用手擦拭泥土,一邊抬頭安慰道:「師父,你還是很有風範的,就是收官階段有些瑕疵,不過可以忽略不計。」

  收官一說,是經常旁觀盧白象與人對弈,耳濡目染學來的,與畫卷四人朝夕相處,裴錢還是學到不少事情,比如老魏那邊的戰陣兵法,「沙場廝殺,麼得什麼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後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跟小白學了琴棋的一些個規矩,與朱斂學了幾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斂見她經常打下手還算吃苦耐勞,就送了一本江湖遊俠給裴錢,看得裴錢廢寢忘食,又跟隋右邊討教了許多行走江湖的黑話,例如「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財」、「大膽剪徑蟊賊,吃我一槍」之類的。

  張山峰看了眼外邊的雨幕,比較擔憂,輕聲道:「這麼大的陰雨,下了如此之久,觀海境修士都未必撐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陣法,可這等手筆,如果真是陣法牽引而來,而非自身道法,就是從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錢耍了,所以龍門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觀的道士是何種境界的練氣士,能否應對這場影響一地山水氣運的陰雨。」

  張山峰嗓音不大,不過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師,稍稍留意,就可以聽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自己「偷聽」,對老嫗笑道:「既然胭脂齋與金桂觀關係不俗,想必知曉觀主一身仙家術法的高低吧?」

  老嫗猶豫片刻,點頭道:「相傳觀主張果已經兩百歲高齡,正是那好似雲中蛟龍、呼風喚雨的龍門境修為。」

  竺奉仙皺眉道:「最近沸沸揚揚的江湖說法,不是張果閉關數十年,此次順利出關,已經躋身傳說中的陸地神仙了嗎?」

  老嫗苦笑道:「結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還收徒作甚?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換成是竺老幫主,成了神仙客,還願意在爛泥塘裡撿錢?便是泥塘裡真有金子銀子,我們江湖人稀罕,還要彎腰往爛泥裡摸上一摸,山上的神仙會稀罕嗎?不過觀主張果擁有地仙之姿,千真萬確,竺老幫主不用懷疑,時間早晚而已,你孫女拜張果為師、在金桂觀修行,前途不會差的。」

  竺奉仙點點頭,神色略為好轉。

  龍門境修士,身為七境武夫的竺奉仙會忌憚,但絕對不會如何畏懼,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觀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數。

  可一個未來有望金丹地仙的龍門境道士,竺奉仙願意拿出足夠的敬意,已經有足夠資格擔任自己孫女的傳道之人。

  大澤幫每年定會拿出一筆孝敬銀子,遣人秘密送往這座青要山金桂觀。

  張山峰心中嘆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心目中的神仙,太過高蹈虛空、不沾泥濘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樣需要兢兢業業積攢家底,修行一事,才是世間最大的銷金窩無底洞。只不過絕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慣了的山澤野修,擁有山頭洞府的大修士,無需自己操持庶務,自有門派中人打點關係,自己只需潛心修道即可,如此說來,胭脂齋老嫗倒是勉强猜對了一半。

  就在此時,遠處雨幕中的深山中,驀然電閃雷鳴,大地震顫,風雨歪斜,又有獅子吼一般的響聲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後,異象停歇,天地間又只剩下這場暴雨。

  約莫一炷香後,石窟內隋右邊,朱斂,竺奉仙三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向石窟外邊。

  竺奉仙神色如常,卻是心中一緊。

  那年輕仙師的扈從之中,竟有兩人擁有不弱於自己的敏銳直覺?

  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鸞、慶山、雲霄三國的四大宗師之一,雖說三十年前那場與仙人爭鬥,壞了些武道根本,經過三十年療傷,依舊沒有恢復武學巔峰,淪為四大宗師墊底,可虎死不倒架,他竺奉仙遠遠算不得落魄,不過是從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師。

  這次接連三年的佛道盛事,引來了許多藏頭藏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屈指可數,一些個所謂的小宗師,不過是些虛有其名的七境武夫,底子虛浮,真要分生死,經不起他們四人幾拳。

  怎的這次山間偶遇,一下子就出現了這麼多?除了姿容絕美的負劍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僂老人,器宇軒昂的佩刀男子,與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漢子,分明亦是點子極硬的江湖高手,這才是竺奉仙從頭到尾,對陳平安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雲從龍風從虎,那年輕仙師若是蛇貓之輩,如何降服得住這幾位武學宗師?

  大雨漸漸小去。

  雨幕中,有多位年輕道士和小道童結伴而來,為首先行的金桂觀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身後道人,除了自己撐傘外,還各自抱著一捧油紙傘,唯有最前邊的道士手無別物,進入石窟後收起溼淋淋的油紙傘,儀態雍容,與世家貴公子的那種富貴氣不同,別有韻味,他望向衆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試圖以陰雨壞我金桂觀山水,大家不用慌張,我們觀主與兩位遠道而來的摯友,已經收起了神通,你們可以放心隨我登山,那夥妖人已經授首伏法,並無一人逃出法網。」

  胭脂齋老嫗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老嫗眼中滿是不可抑制的激動之色,先前老嫗看那雷聲大作,早就有些心存僥倖的猜測,心情激蕩不已,一旦當真,被師門寄予厚望的清城,此次拜師學藝,就再難有意外發生,此刻聽到了英俊道士證實了「觀主摯友出手相助」,老嫗一想到自家祖師奶奶珍藏那幅掛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時間百感交集,祖師奶奶當年臨終前,彌留之際,仍是讓年少的她與一位師姐,手持畫軸兩端,攤開畫卷,以便讓她最後看一眼畫像上的那位男子。

  此次她們不辭辛苦護送「清城」上山修道,便是那位神仙男子命人捎信給的胭脂齋,百餘年間,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與胭脂齋言語一二,師門上下,人人欣喜萬分。

  一身出世飄逸氣質的英俊道士,笑道:「這些把油紙傘,傘面只是尋常,可是傘柄,卻是我們觀內前輩,以靈氣桂枝製造而成,可以抵禦妖風煞雨,無論是過山林入湖澤,還是獨自夜行墳崗,手持我們道觀的桂枝傘,都不用擔心邪祟侵擾,遇見此傘,它們自會退散遠遁。觀主擔心諸位隊伍中,有那不曾習武的家眷婦孺,便專程讓我們下山送傘。」

  送出了十多把金桂觀特産的桂枝傘。

  一位唇紅齒白的小道童,早早見著了唯一的同齡人裴錢,一等到師叔發話送傘,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道童送出手中桂枝傘,咧嘴而笑。

  裴錢可不稀罕這什麼金桂觀小破傘,不過陳平安就在旁邊,所以「師規家法」還是要講一講的,她便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紙傘,然後老老實實與那個小傢伙致謝。

  不可小覷這場陰雨,最容易傷人陽氣了,身體孱弱之人,以及命數不硬之人,一下子就會落下病根,到時候吃藥都不管用,反正這傘是他們道觀借給你們的,不收銀子,幹嘛不要,拿著唄,桂枝傘柄,又不重的。

  裴錢只恨自己沒辦法翻白眼。

  看著一板一眼給裴錢解釋這場陰雨厲害之處的可愛小道童,陳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錢腦袋,要她收下油紙傘,然後望向那位英俊道士,「這位道長,聽聞貴觀此次開山收取弟子,不知我們這些恰逢其會的外鄉人,能否上山入觀旁觀盛舉,叨擾一番?」

  那位英俊道士笑著點頭,「當然可以,登山之後,只需要領取一本小冊子,注意上邊記載的一些道門禁忌即可。」

  小道童立即轉頭對英俊道士喊道:「小師叔,冊子上邊的事項,我背得滾瓜爛熟了,不然就讓我給這位公子說上一說?」

  英俊道士微笑道:「若是公子願意聽你的聒噪,你就陪著公子一起登山便是。」

  陳平安抱拳謝過一大一小兩位金桂觀道士,笑道:「謝過道長,有勞這位小道長。」

  陳平安轉頭望向徐遠霞和張山峰,兩人輕輕點頭,示意登山入觀一事,並無不妥。

  打定主意後,徐遠霞更是有些欣喜,金桂觀常年閉門謝客,使得外人無法領略其中風采,青鸞國山下有傳聞,白水寺的那場天女散花、桂子滿地,那些金桂來源,便是金桂觀後邊的那幾棵千年老桂樹,更有一位雲遊天地的仙人降下身形,蒞臨道觀,手指桂樹,金口玉言:「此月中種也」。

  黃色土牛先前就連石窟都沒有進入,畢竟是妖物出身,此次又遭逢變故,道觀修士未必不會疑心,一旦惹來金桂觀的疑神疑鬼,陳平安少不了要解釋許多,好在黃牛亦是深諳山上紛爭,在石窟遠處以心聲告知陳平安,它近期在山下潛地等待,除非地仙巡視,不太容易被發現行蹤,陳平安便要它小心些,一有情況,只管往青要山上奔跑,他自會出面說清楚。

  道觀在青要山之巔,路途泥濘,登山不易,從山腳到道觀山門外,小路最寬處不過是三人並肩而行,不用奢望馬車通行,由此可見,金桂觀確實不太願意與山下打交道。

  陳平安他們當初去往清境山的青虎宮,修築了足足三千級丹梯,比起帝王家的皇宮丹壁還要來得恢弘氣派。

  金桂觀不大,不過容納四五十位道人修行,那些攜帶晚輩登山的各路人士,早早請人在青要山的半山腰搭建茅屋,作為棲身之所,金桂觀對此並不阻止,有些心眼活絡、並且本身就是青鸞國勢力的江湖門派,眼見著金桂觀好說話,乾脆就在半山腰那邊雇傭了數十位青壯,破土開工,所建屋舍,規模不亞於市井鬧市的客棧酒樓。

  金桂觀是一座不太常見的叢林廟,只是按照那位英俊道長的閒聊言語所說,道觀財産又並非全然歸屬所在道統法裔那一脈,並且觀主收徒一事,到時候會獲得青鸞國朝廷頒發的金玉譜牒,只要拜入觀主張果門下,而非簡單寄居在金桂觀修行的那類掛單道士,就算是入籍成為了一名譜牒仙師,恐怕這才是江湖豪門和權貴門戶,願意攜帶家中晚輩蜂擁而至的根本理由。

  只有那些道教大宮,才會配齊三都五主十八頭,金桂觀不過四五十人,自然沒有這麼多講究,除去觀主張果,不過三兩執事、庫頭在內五六頭而已,英俊道士許伯瑞,便是金桂觀的鼓頭,畢竟道觀再小,鐘鼓兩物仍是不可或缺。

  若說天底下最大的子孫廟,毫無懸念,必然是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

  這座道觀的老神仙張果,收徒一事放在後天,竺奉仙的大澤幫,作為青鸞國最大的幾條地頭蛇之一,早就在半山腰處,重金打造了一座耗費白銀十餘萬兩的「避暑行宮」,在衆多建築當中極其矚目,看來竺奉仙對於孫女入選一事,從無懷疑。

  胭脂齋也雇人打造了一座別致的別院庭園,但是道士許伯瑞直截了當說道:「劉清城,竺梓陽,兩人可以隨貧道一起入觀,金桂觀已經收拾出兩間雅室。」

  然後許伯瑞對陳平安笑道:「道觀簡陋,待客不周,當下只剩下兩間屋舍,公子如果願意單獨入住,現在就可以隨貧道上山,如果不願與朋友分開,又無別處可住,貧道可以出面,幫公子與一些相熟的青鸞國貴人打聲招呼,借住幾天,並無大礙,反而是結緣的善事。」

  竺奉仙朗聲笑道:「許道長何須如此麻煩,讓公子一行人去我那邊住著便是。」

  胭脂齋老嫗倒是也想邀請陳平安一行人,只可惜她們皆是女子,需要避嫌,實在不便開口,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樁天大善緣,給大澤幫那些粗鄙武夫搶了去。

  山雨停歇,陳平安詢問許伯瑞能否今天去看一看道觀桂樹,許伯瑞笑言自無不可,不過需要他領路,不許在道觀內隨意走動。

  於是陳平安就帶著裴錢、張山峰和徐遠霞,一起繼續登山,畫卷四人則跟隨「青鸞國老魔頭」竺奉仙去住處。

  小道童喜歡湊近乎在裴錢身邊,懷裡捧著一大把油紙傘。沒辦法,道觀就屬他年紀最小,其餘多是上了歲數的老古董了,一開口牙齒都不剩幾顆,要不然就是小師叔許伯瑞這樣嚴肅認真的道士,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能聊天的同齡人,小道童當然無比雀躍。

  裴錢則有些不耐煩,怎麼攤上這麼只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山上的修道之人,難道不應該一個個好似瞎子啞巴聾子嗎?

  胭脂齋少女劉清城,竺奉仙孫女竺梓陽,離開了師門和長輩庇護後,前者有些畏縮,後者天不怕地不怕,一直在跟道士許伯瑞確定金桂觀一些傳聞的虛實真假,許伯瑞應該是個性情溫和的出世之人,一一作答,既無添油加醋,也無藏藏掖掖,讓竺梓陽連帶著對金桂觀都心生好感。

  劉清城鼓起勇氣,對大澤幫圓臉少女輕聲問道:「你原來不叫『晚上』啊?」

  竺梓陽一拍額頭,「怎麼會有你這麼天真的江湖人?」

  沒直接說那鵝蛋臉少女蠢笨,已經算是竺梓陽嘴下留情了。

  竺梓陽眼角餘光瞥見劉清城腰間的那把精緻短刀,竹鞘銘文「蕞爾」,笑問道:「你這短刀挺好看,給我瞅瞅?」

  劉清城搖頭,怯生生道:「這是我太上祖師奶奶的遺物,不能隨便交給別人。」

  竺梓陽還要糾纏,劉伯瑞微笑道:「竺梓陽,不許强人所難。以後若是同門修行,一樣要注意。」

  竺梓陽對於這位觀主張果嫡傳弟子之一的英俊道士,觀感不錯,很快有可能會是自己在金桂觀的「師兄」,所以就放過了身邊這個性子軟綿綿的胭脂齋小婆姨。

  劉清城對道士報以感激眼神,後者一笑置之。

  陳平安看著兩位即將成為山上修行人的少女,便自然而然想起了彩衣國那次遭遇,一位系有鈴鐺的少女練氣士,曾經跟陳平安並肩作戰,一起降妖除魔,她雖然道行不高,卻沒有添倒忙,是個很有俠義心腸的姑娘,後來成了旁人艶羨的神誥宗子弟。還有柴房初見的那對苦難兄妹,如今兩個孩子,也該算是半個修行人了。

  世事玄妙,在飲啄間。

  到了道觀,竺梓陽和劉清城兩位幸運少女,被道士帶去下塌處,小道童則和師兄們去放置桂枝傘,這些物件,十分金貴,若是願意賣於山下人,聽許一把可以賣出好幾千兩銀子的天價,不愧是祖宗桂樹上劈折下來的「月宮」桂枝,小道童遐想連篇,一根桂枝傘柄就這麼值錢,那六棵桂樹折價賣了,自家青要山還不得變成好大一座金山銀山?

  許伯瑞獨自領著陳平安一行人穿過並不大的寂靜道觀,去了後門,徑直而去,雨過天晴後,視野清明且開闊,已經可以看到那些古老滄桑的高大桂樹,枝葉茂盛,居中一棵尤為參天。每一棵老桂樹都有自己的名字,許伯瑞一一介紹過去,有哪位山上高人在哪棵樹下說了哪些妙語,許伯瑞一一道來,簡明扼要,又不失風趣。

  桂樹之間有縱橫交錯的青石板路,樹蔭下有石桌石凳,那株祖宗桂花樹下的石桌,桌面還被道觀刻畫成了棋盤,許伯瑞在此逗留片刻,以手指抹過桌面棋盤,笑言這副棋盤,並非刀刻而成,而是一位遊歷至此的他鄉劍仙,口吐劍氣,以淩厲劍氣「丈量」而出,觀內道人曾經專門以量尺仔細比劃,發現橫竪間距,竟是沒有毫厘之差,故而那位劍仙,必然最少是金丹劍修,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寶瓶洲不出世的元嬰劍仙。

  說到這裡,許伯瑞神采飛揚,微笑道:「在很久之前,我們觀內有位前輩,非要刨根問底,萬里迢迢,專程去了風雪廟、真武山,正陽山和風雷園四處,尋訪那位劍仙,拜見了好些著名劍修,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極有可能是風雷園那位寶瓶洲元嬰魁首的李摶景,李大劍仙。可惜那位前輩返回道觀後,再無心力重返風雷園,確認此事,在那之後的百年間,這就成了一樁懸案。」

  陳平安捧場道:「我曾經通過一艘渡船上的仙家畫卷,見識過風雷園李園主的出劍,是很厲害。可惜李園主在與正陽山了結宿怨後,據說已經兵解,就不知道風雷園還能否找回這位劍仙的轉世之人,以便重返山門修行,再續香火道緣。」

  許伯瑞驚訝道:「李大劍仙,已經兵解離世?!」

  看來金桂觀最近百年,確實有些不問世事。

  陳平安笑道:「聽說是這樣的,不過真相如何,李大劍仙修為通天,我不敢妄下斷論,說不定就是在尋求打破玉璞境瓶頸的契機。」

  風雷園劉灞橋,算是陳平安屈指可數的山上朋友之一。

  劉灞橋有次為了仙子蘇稼,還專門御劍追趕陳平安的渡船,雙方有過一次見面。

  所以關於李摶景兵解一事,陳平安知道是千真萬確,不過這等大事,作為劉灞橋的朋友,當然不好跟外人言之鑿鑿,將知曉此事內幕作為一筆炫耀談資。

  但是習慣了在細微處見人事的陳平安突然發現,當自己隨口說「玉璞境」後,許伯瑞的眼神出現了細微變化。

  陳平安這才醒悟,可不是所有練氣士,都知道上五境的稱呼,甚至一輩子都只是在眼巴巴仰望著「地仙」二字。

  這就跟當年朱河篤定認為武道止境,就是那九境山巔境,再無往上的可能性。

  不過陳平安如今心境,已經不太在意這類無傷大雅的紕漏,行走江湖,跟純粹武夫結恩怨,或是登山賞景與練氣士打交道,真要處處只收不放,收斂至極,反而未必是好事,一些個類似的泄露天機,說不定能夠省去諸多麻煩。

  看過了金桂觀的這些仙種桂樹,道觀遊覽之行也就落下帷幕,許伯瑞再次將陳平安一行人送到山門外,鄭重邀請他們後天來此觀禮,他會幫忙安排座位。陳平安道謝之後下山去往山腰,行出百餘步,徐遠霞回望一眼遲遲沒有轉身進入道觀的道士,依舊在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徐遠霞轉回頭,輕聲笑道:「這位許道長,是個有心人,以後在金桂觀肯定混得不差。」

  陳平安點頭道:「山上仙家府邸,怎麼都需要一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的門面人物。」

  張山峰有些傷感。

  顯然是想起了自己師門,在外闖蕩數年,到底是有些想念師父酒糟鼻子和如雷鼾聲了。

  如果不是遇見了陳平安和徐遠霞,恐怕這位尚未入譜牒的龍虎山外姓天師,早就黯然返回北俱蘆洲。

  到了大澤幫所建豪宅大院,已經有位精明能幹的管事在大門口等候已久,微微側身彎腰,領著陳平安他們去往住處。

  在陳平安一行人各自落腳後。

  金桂觀後邊比桂樹更深處的一處幽靜雅舍,許伯瑞畢恭畢敬站在院中。

  檐下廊道極其寬闊素潔,臺階下有三雙木屐靴子,一位仙風道骨的老道人,正是觀主張果,龍門境修士。

  還有兩位「仗義出手」、鎮壓不軌之徒的貴客,其實都與陳平安有過交集。

  魁梧青年姜韞,青鸞國大都督韋諒。

  此刻三人圍坐一桌,正在各自吃著一碗素麵,春筍,山菇,加上春季山林生發的幾種野菜,油麵筋,以及文火熬制的面湯,香味彌漫。

  許伯瑞說過了自己對陳平安一行人的大略觀感後,觀主張果笑著讓這位弟子退下休息。

  老道士問道:「是巧合,還是給他們順藤摸瓜找過來了?」

  韋諒想了想,「巧合吧,如果不是許伯瑞面子大,這幫人本該去堵我家的府門了。」

  韋諒轉頭望向姜韞,「看你之前神色變化,難不成認識此人?」

  姜韞點頭道:「是驪珠洞天當地人,第一次見面,還是個普通百姓,這些年過後,翻天覆地,差點沒認出來,人是不錯的,不過我估計此人牽扯到不少事情,之前在蜂尾渡遇見了,我就沒敢跟他多聊幾句。」

  韋諒笑道:「既然是驪珠洞天土生土長人氏,怎麼都不奇怪。」

  姜韞對此沒有異議。

  他這些拎著金精銅錢登門找機緣的外人,其實仍是比不上某位坐等福緣掉在腦袋上的當地人。

  不過他算是外人當中比較幸運的一個,能夠帶走那根鎖龍索煉化為本命物,這是天大的意外之喜,以師父的修為,仍是倍感震驚,十分欣喜,笑言自己說不定是奪了雲林姜氏的不少氣運,才能此大造化。當時垂掛在那口洞天水井的鐵煉,被他一眼相中,得手後,師父特地找朋友幫忙鑒定,得出結論,最少是仙人境大修士的珍貴遺物,在解開所有秘術禁制之前,就已是一件貨真價實的半仙兵。

  傳聞這種鎖龍索的最高品秩,叫斬龍索,威勢比起能夠禁錮抓捕遠古地仙蛟龍的龍王簍,還要誇張,大修士只要將其丟出,便可輕鬆捆住蛟龍,隨手一抖,就能夠直接將蛟龍當場剝皮抽筋,只留下一條脊柱和一顆驪珠。

  不過驪珠洞天最大的機緣,還不在這些「死物」上。

  可是那五隻小東西,就不是誰刨地三尺能夠找見的了,只能靠命。

  姜韞就連它們的一面都沒見到。

  老道人張果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辟穀多年,為了款待你們這兩位頭等貴客,破例一次,感覺還不錯。」

  張果眯眼笑問道:「韋大都督,這次金桂觀花費這麼大氣力,又是開門收徒弟,又是故意泄露我家祖宗桂樹,能夠煉化半仙兵的秘密,好讓不軌之徒混雜其中,這才關門打狗,幫你們青鸞國打殺了十數位外來修士。唐氏皇帝就沒點表示表示?」

  韋諒笑道:「表示?有啊,我這不是坐這兒吃了碗素麵嗎?」

  張果伸手指了指韋諒,「道觀祖師爺當年說得沒錯,鐵公雞!怪不得要傳下話來,要金桂觀少跟你這座都督府打交道。」

  韋諒還剩下半碗素麵,就已經放下筷子,結果被魁梧青年將碗拿過去,韋諒對此視而不見,對觀主張果說道:「你就知足吧,金桂觀建造之初,沒什麼香火,是誰請動李摶景來你們這兒吃素麵的?還有這次,雲林姜氏的姜大公子,你張果自己請的來?一碗破素麵,就算你端到人家眼前,姜韞樂意拿起筷子?」

  姜韞埋頭吃面,不太給韋諒面子,「一雙筷子就夠,素麵多來幾碗就行。」

  張果哈哈大笑,心情大好。

  印象中,雲林姜氏子弟,一個比一個眼高於頂,這位名叫姜韞的年輕修士,不太一樣,既然與韋諒結伴而行,而且關係莫逆,應該不是姜氏旁支小族出身,這就有點意思了。

  韋諒猶豫了一下,說道:「張果,那個胭脂齋的小丫頭,以後麻煩你多照顧了。」

  張果笑容玩味,「小丫頭腰間所別裁紙刀『蕞爾』,應該是你當年贈送給胭脂齋某個女子祖師的物件吧?」

  韋諒嘆息一聲。

  張果沒有得寸進尺,這些紅塵情仇,其實每位中五境修士多少都會有,回頭再看,就只是過眼雲煙罷了。

  就看修士念舊不念舊了。

  早年的山下恩仇,當其中一方成為仙家後,情況就會很複雜。

  修士記仇,恩怨百年猶新,經常會有一些地方上的豪門家族,莫名其妙就飛來橫禍,一場無妄之災,往往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修士念情,那麼某位山下人的十幾代後世子孫,說不定一直能夠悄然享受祖蔭恩澤,可能連他們自己都不知為何,為何次次劫難都能逃過,冥冥之中,彷彿總有一隻大手在為他們遮風擋雨。

  張果說道:「其中資質最好的,是大澤幫那個小閨女,竺奉仙的孫女,如今已是三境練氣士,她應該是唯一一個地仙資質,其餘七十餘人,最高成就不過是胭脂齋小姑娘的洞府境,撐死了有望觀海境,那麼除去竺梓陽和劉清城,其餘七人當中,躋身中五境的,我看一個都沒有。」

  韋諒和姜韞異口同聲道:「未必。」

  張果眼睛一亮,「是哪個?!」

  韋諒笑而不言。

  姜韞抬起頭,同樣沒有給出答案,而是轉移話題,問道:「那頭地牛之屬的妖物,不管管?你不是很早就想著將它收入麾下嗎,好讓它擔任你們青鸞國北岳神祇的坐騎?」

  韋諒搖頭道:「算了,機緣一事,只能順勢而為,强扭的瓜不甜,其實北岳神祇早就與我說過,這頭黃牛,看似溫順無害,實則性烈,龍門境的妖物,誰樂意拘束在一座山頭,一輩子給一位山岳神祇騎在身上,入了神道,這可是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場。一旦激發了它的凶性,估計對於北岳山水,是禍不是福。」

  張果嘖嘖道:「若是此妖能夠坐鎮貧道的青要山,倒是一樁互利互惠的好事,大不了雙方平起平坐嘛,金桂觀對它以護山供奉視之,韋大都督,你覺得可行?」

  韋諒仍是搖了搖頭,眼神深沉,微笑提醒道:「那個陳平安,你最好別去招惹,此人離開驪珠洞天後,他極有可能成為了某位法家高人門下弟子,你應該清楚我們法家弟子的行事風格。山上山下,一視同仁。」

  張果一臉無奈道:「知道了,山上的四大難纏鬼嘛,狗屁劍修,墨家賒刀人,師刀房道士,最後一個就是你們最不講理的法家弟子。」

  韋諒笑道:「我們不講理?」

  張果有些心虛,突然笑道:「那你韋大都督怎麼不跟那頭黃牛妖物講理去?」

  韋諒淡然道:「世間法理,以人為本。」

  陳平安屋內,裴錢在抄書。

  張山峰在隔壁自己屋內勤勉修行。

  這位北俱蘆洲的年輕道士,自稱資質平平,當年師父不過是憐憫他無處可去,才捏著鼻子收了他做關門弟子,而且之後的修行之路,也證明了他師父的眼光不差,張山峰確實進展緩慢,如今尚未成功躋身中五境。只是張山峰心性堅韌,從未氣餒而已,偶爾的失落,不過是對於自己降妖除魔的本事不濟,在這件事上,態度與陳平安如出一轍,無非是路在腳下自己走,只要不與人比較,就談不上天賦好壞了,反而能夠走得堅定沉穩。

  練氣士的所謂天賦根骨,極有講究,玄機都在「先天」二字上,各自開闢洞府有大小之分,決定了容納靈氣的多寡。除此之外,汲取速度也有快慢之別,在這快慢之上,還有提煉靈氣精粹程度的差異,是可憐兮兮的溪澗潺潺,還是令人驚艶的江河滾滾。在這之後,才有資格去講究丹室的氣象高低,以及未來元嬰的品相。

  陳平安如今經常練習那個姿勢彆扭的天地樁,以手指撐地,不過練拳這麼久,陳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門道來,例如撼山拳三樁同練,以天地樁姿勢走六步走樁,再單手掐劍爐訣,在此期間,運轉劍氣十八停。

  別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價,陳平安經常在四下無人的山林小徑,「走著走著」就誤入歧途,離開衆人行走的那條道路,摔入溪澗或是跌落山坡。

  後來還是裴錢想出一個笨法子,將行山杖頂端綁縛繩子,再繫在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上,裴錢走在前頭,帶著陳平安,當然她如今也需要練習六步走樁。

  一大一小,如此前後而行,名副其實的同道中人。

  此時陳平安就大致繞著桌子畫圈,倒立而「行」。

  裴錢抄完書後,看了無數次陳平安的天地樁,裴錢仍是怎麼看都覺得有趣。

  陳平安倒轉身形,深呼吸一口氣。

  從老龍城到蜂尾渡,再到這青鸞國金桂觀,挨了杜懋那吞劍舟穿腹「一劍」後,從三境實力慢慢恢復到了現在的四境,距離五境巔峰,還要靠著走樁和小煉藥酒,修養不少時間。

  不過如此一來,有利有弊,弊端當然是極大拖延了躋身六境的速度,好處則是五境底子會打得更加牢固。

  朱斂曾經半開玩笑說過,哪怕不靠外物,雙方以純粹武夫的身份,陳平安一樣可以用他的五境巔峰,穩勝他們四人的六境巔峰。

  對此隋右邊嗤之以鼻,盧白象倒是比較認可。

  至於悶葫蘆魏羨,當時忙著跟裴錢胡扯。

  陳平安坐回桌旁,檢查過了裴錢抄寫的內容,確認她沒有在哪個字上邊馬虎糊弄後,示意她可以玩去了。

  裴錢悄悄說道:「師父,我覺得道觀後頭的那些桂樹,遠遠不如桂姨送我的桂葉桂枝哩,差了老遠,那些道士怎麼還當個寶供起來?還大言不慚來著,說什麼是『月中種』,這要是月宮裡頭那棵桂樹的子孫後代,那咱們桂姨還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對吧?」

  陳平安心中微動,道:「不可在背後妄議別人。」

  裴錢哦了一聲。

  陳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來,「我覺得你沒說錯。」

  裴錢笑容燦爛,「師父也是這麼覺得吧,我就說嘛。」

  陳平安收斂笑意,叮囑道:「所以下次再見到桂姨,要更有禮數。」

  裴錢點頭道:「那當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歡的。」

  陳平安打趣道:「那個金桂觀借你雨傘的小道童呢?」

  裴錢一拳捶在桌面上,惱火道:「這傢伙煩得很,要是我跟他狹路相逢,麼得外人在場,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師父都不認得。」

  陳平安笑道:「現在知道煩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麼糾纏魏羨和盧白象的?」

  裴錢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張最心愛的寶塔鎮妖符,貼在額頭上,嘆氣道:「如此說來,老魏和小白挺可憐的唉。」

  陳平安一板栗砸過去,「你才知道啊?書上說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錢抱著腦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門那邊,轉頭笑道:「師父,我去跟老魏一聲,下次到了集市上,回頭我掏腰包,給他們每人買一串糖葫蘆啥的。」

  裴錢離開後,陳平安開始思考煉化第二件本命物一事。

  至於那副相當於仙人境金身的杜懋陽神遺蛻,陳平安決定等到了大隋山崖書院,跟精於此道的崔東山討教之後,再做決定。

  陳平安打心底信不過這位「少年國師」的為人秉性,但是好歹相信昔年文聖首徒的學問見識。

  此次跟張山峰重逢,跟他請教了不少修行事,尤其是這煉化本命物,張山峰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山峰雖然修為不高,可其實眼界和見解都不俗,大概跟他出身正統仙家有關,畢竟他的師父是位龍虎山的外姓天師,雖說外姓天師的境界高低,有天壤之別,但是能夠被載入天師府黃紫譜牒的道人,不會簡單。

  陳平安拿出一壺桂花釀,找了只酒杯,獨自斟酌。

  按照張山峰的說法,即便在財力和機緣都不是大問題的前提下,本命物依舊不是多多益善,湊足五行是最佳,一件類似黃色土牛的青瓷瓶本命物,用以幫助快速汲取天地靈氣,這是必須要有的,一件用來廝殺攻伐,例如劍修的本命飛劍,就是世間攻伐本命物的極致,一件用來防禦,達到類似金醴法袍、兵家甲丸的功效,一件類似方寸武庫、咫尺劍塚的方寸咫尺物,只不過這種珍稀之物,幾乎不可遇更不可求,一件溫養在本命竅穴內的壓勝物,有了此物,先天對於邪祟妖魔就有了震懾力,並且可以不斷增長自身陽氣,途徑諸多難以預測的陰煞之地,水火不侵、污穢不近。

  張山峰還說煉化本命物,是雙刃劍,既然是本命物,一旦損毀,就會牽連大道根本受損動搖,後果不堪設想。

  而且每件本命物需要占據一處竅穴府邸,一旦濫竽充數,或是不去考慮靈氣運行路線,容易屬性相沖,反而阻礙練氣士的修行,走火入魔,都有可能。

  張山峰最後說湊齊五行本命物,是劍修之外,所有練氣士都夢寐以求的結果,但是不用刻意追求此事,太耗神仙錢,太講求機緣,一般而言,有三件品相稍好的本命物就足夠,一攻一守,一件輔助練氣士汲取、藏聚靈氣,天下中五境練氣士大多如此,除非是那些地仙之流,才會追求更多。

  陳平安有些猶豫,是否煉化那枚彩衣國胭脂郡城隍爺贈送的金色文膽。

  不過那只青色木盒裡頭,據說是某代龍虎山大天師,親自篆刻而成的「彩衣國胭脂郡城隍顯佑伯印」,陳平安決定拿來作為跟張山峰的臨別贈禮,送給這位龍虎山未來的外姓天師。

  胭脂郡城隍爺沈溫無比重視的這一方法印,陳平安猜測極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沈溫親口說,只要此印配合龍虎山嫡傳的五雷正法,威力驚人。

  當初法印被密封在城隍閣內,就能夠阻擋胭脂郡城外那座巨大亂葬崗的煞氣侵襲,足可見品相之高,絕非法寶可以達成。

  陳平安從拿到法印,到今天為止,就連青色木盒都不曾打開過一次。

  之所以猶豫是否煉化金色文膽,在於陳平安當初在彩衣國一役,得了一隻繪有古榆國五岳真形圖的白碗,在徐遠霞的建議下,在青蚨坊最終沒有將其售賣出去,能夠造就古榆國的五色社稷土。陳平安當然不會以那只每年盈利「五枚雪花錢」的白碗,作為自己的五行之土本命物。

  而是陳平安想到了如今大驪鐵騎的南下勢頭,完全就是勢如破竹,北有自己家鄉的披雲山北岳正神魏檗,南邊貌似是范峻茂坐鎮大驪新南岳,一旦成真,以一州之地作為王朝版圖的大驪,五色土就會變得極其金貴,到時候大驪朝廷肯定會掌控得無比嚴密,所以如果陳平安現在就能夠確定,南北之外其餘三座山岳所在地址,集齊分量足夠的五色土,再找一件合適的承載器物,肯定收益極大。

  但是難處在於三岳選址在何方,隱患則在於以此作為本命物,短期收益巨大,可是會與大驪國勢起伏,戚戚相關,不過上五境之下,絕對是利大於弊極多,能夠快速成為地仙。

  這會兒陳平安喝著酒,想起了風雪之中的那撥大驪斥候,又想到了隔壁鄰居宋集薪。

  喝掉杯中最後一點桂花釀,最終陳平安決定還是打消煉化五色社稷土的念頭。

  有了決斷後,陳平安就不再有任何猶豫,那就準備煉化金色文膽!

  只是想要在老龍城那樣,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難如登天。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窗口旁邊,趴在窗欄上,怔怔出神。

  這終究不似練拳,一遍一遍堅持不懈,有一天總能打完百萬拳。

  徐遠霞敲門而入,陳平安坐回桌子,又拿了只酒杯,兩人對飲。

  也沒聊什麼正經事,徐遠霞說他的那本山水遊記,說希望有一天有書肆願意版刻面世,掙點私房錢。

  陳平安便拿出幾枚記載一路上所見所聞的小竹簡,老龍城桂花島、山海龜那些巨大的仙家渡船、城池上空的雲海,那座海上宗門的雨師神像,蛟龍溝附近力竭墜海的布雨老蛟,倒懸山靈芝齋裡一幅幅畫像上的劍仙,劍氣長城的走馬道,桐葉洲扶乩宗的喊天街,蜃景城外照屏峰的日出……將這些刻有密密麻麻文字的翠綠竹簡,遞給徐遠霞,徐遠霞再問一些細節,兩人喝著酒,一問一答,光陰流逝在酒水中。

  就在隔壁,年輕道士張山峰在屋內,收了坐忘吐納,開始緩緩打拳,與天下絕大多數拳法都不太一樣,求慢不求快,不適合殺敵,大概只能拿來練拳養身,不過張山峰覺得最適合自己的朋友。

  這套拳是他自創而成,如今還只是個雛形,拳理來自師父酒後醉話和他的自身感悟,就是不知道陳平安會不會嫌棄,願不願意學。

  青鸞國京城,黃昏中,兩位遠道而來的青衫儒士,坐在路邊攤子一張油垢頗多的小桌旁,桌上擱放一隻竹筒,簇滿了竹筷。

  一位約莫而立之年的消瘦儒士,熟稔對方的脾性,所以鄭重其事道:「周巨然,事先說好,我可吃不得辣。」

  名為周巨然的年輕儒士笑道:「猴子,你就因為不吃辣,得錯過多少人間美食啊。」

  被戲稱為「猴子」的年長儒士,無奈搖頭。

  這一路行來,實在是讓他走得驚心膽顫,沒辦法,周巨然這傢伙簡直就是個惹禍精,此人心中的對錯是非,總是比書院其他賢人更加模糊,不過好在大體上還能讓自己接受。

  這位比起周巨然更符合書院氣質的消瘦儒士,環顧四周,此次青鸞國唐氏皇帝一意孤行,竟然要以佛道之辯的勝出一方,作為國教,地位高於儒家。

  如果不是他們觀湖書院,如今注意力都被那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牽扯,無暇顧及此地此事,就不是他侯正和周巨然一君子一賢人「四處遊歷」青鸞國了,而是兩人直奔皇宮,將那位唐氏皇帝訓斥一番。

  賢人周巨然點了兩份片兒川的地方美食,一份加重辣,一份不辣,跟來自老龍城的「猴子」開吃起來。

  在外喜歡自稱周矩的年輕賢人,卷了一大筷子片兒川到嘴裡後,含糊不清道:「聽先生說這次青鸞國的佛道之辯,有點別開生面,對外是說佛門道家,各自派出十位真人和高僧,然後在皇宮那邊吵架,看誰吵架本事更大,可真正決定勝負的,卻是暗處,專門請了雲林姜氏的一位老人作為總裁官,再讓兩位地仙以掌觀山河的神通,全程觀察一位道士和一位僧人,要天衣無縫地安排這兩人在私底下辯論一番,看看是佛法道法誰更高些,既要在佛經、道藏上分出勝負,還要比一比為人處世以及勸化之功,學問,修身,教化,剛好比拼三局。」

  年長儒士皺了皺眉頭,這樁內幕,是周巨然第一次說起,思量片刻後,眉頭鬆開,「難怪山主並未如何動怒,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青鸞國此舉,其實不全是壞事。」

  周巨然會心一笑,拿筷子點了點對面儒士,「你侯正就這點最對我脾氣,能夠看得開,而且看得見好。」

  名為侯正的書院君子,搖頭不語。

  周巨然問道:「老龍城出了那麼大事情,你不回家看看?」

  侯正仍是搖頭,「去也無用,侯氏祖上傳下的家風,本就剩下不多,風燭殘年罷了,我這一去,不過是將燈芯火苗拈得更亮堂些,還不如這麼半死不活吊著命,我只能寄希望出現一位有擔當的晚輩,才敢幫襯一把。」

  周巨然點了點頭,「還是你想的周到。」

  侯正苦笑道:「畢竟是生在長在那裡,我能不多想一想嗎?」

  周巨然停下筷子,問道:「你吃飽了沒?」

  侯正看了眼對方身前空蕩蕩的大白碗,連湯水都沒剩下,也不理睬周巨然,埋頭開吃。

  周巨然哀嘆一聲,轉頭喊道:「掌櫃的,再來一碗……記得稍稍少放些辣,你這家攤子的重辣,真是能辣死個人不償命啊。」

  大街上有郊遊歸來的冪籬婦人和妙齡女子,周巨然感嘆道:「春遊歸來的美人,微微出汗,加上那股子隱隱約約從山野湖澤帶回的清香,真是美啊。」

  侯正置若罔聞。

  周巨然又說道:「不然我也加入這個局,讓青鸞國的佛道之辯,乾脆變成一場小小的三教之爭?」

  侯正這次回復極快,頭也不抬,淡然道:「不行。」

  周巨然一巴掌拍在桌上,「掌櫃的,還要重辣!」

  在書院賢人和君子對坐吃片兒川的時候,就在這座京城不遠處,有一座名聲不顯的小道觀,觀主是位中年道士,在青鸞國籍籍無名,如果只是作為修行中人,實在不值一提,這位觀主連中五境練氣士都不是,比起青鸞國那些動輒千年、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古老道觀,這座白雲觀,建造不過百餘年,京城的風水寶地,早就被那些「前輩」道觀寺廟先到先得,給瓜分殆盡了。

  好似豆腐塊大小的白雲觀,不得不緊挨著一處鬧哄哄的坊市,觀內倒是還算有幾棵古樹,可就這麼點勉强拿得出手的,又給白雲觀惹了大麻煩,附近坊市的稚童喜歡放紙鳶,經常纏掛在觀內大樹上,所以隔三岔五就會有婦人漢子領著哭哭啼啼的自家孩子,在白雲觀外邊駡完了街,再沖進去道觀,訓斥那些畏畏縮縮的小道士,叫他們架梯爬樹取回斷了線的紙鳶,拿回了紙鳶,孩子們破涕為笑,耽誤了手頭事務的大人們,大多依舊駡駡咧咧,免不了要撂下幾句這些礙事的破樹早早砍了劈柴燒。

  那位形容枯槁的中年觀主,其實每次都會從書齋裡走出,只敢愁眉苦臉地偷偷站在遠處,由著師弟或是自己弟子擋災。

  有次自家小道童偷偷跑出去,跟相熟的街坊孩子一起放那紙鳶,不小心也給掛在了樹上,天人交戰一番,實在心疼那只紙鳶,仍是硬著頭皮跟道觀說了,結果總算給師父觀主逮著了出氣筒,打得差點屁股開花,不過當天小道童就笑開了花,原來是他住處的被窩裡,不知怎麼多出個眼饞許久的瓷娃娃,讓他與其他道童顯擺了很久。

  這會兒已是沉沉暮色,中年道士在小書齋內抬起頭,長久的專注凝視書籍文字,使得他眼睛微疼。

  書齋四壁,其中兩面到頂的書架子上,除了一整套浩如煙海的道藏,其實還夾雜有不少佛經和儒家經典。

  中年道士都已仔細看完,僅是這些年的讀書心得所寫小楷文稿,就有九十餘萬字。

  別人修行,為輕王侯慢公卿,為證道長生不朽,為掙脫天地大牢籠,這位小道觀的觀主,卻是為了能夠多活幾年,好多看些書。

  三教百家的聖賢書籍,都要看遍。

  雖然陳平安一行人,當下算是借住在大澤幫的屋檐下,可是竺奉仙一次都未登門跟陳平安套近乎,只是觀禮當天清晨,才招呼陳平安一起登山,去往山巔金桂觀。

  登山途中,竺奉仙與陳平安並肩而行,所聊之事,不過是青鸞國的風土人情。

  到了金桂觀門口,許伯瑞笑迎上來,將竺奉仙和陳平安兩撥人,安排在道觀收徒地點的前排相鄰位置。

  觀主老神仙張果,最終收取了九名弟子,竺梓陽和劉清城毫無懸念地位列其中,其餘七人,有兩人是市井出身的姐弟,剩下五人都是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的豪門世族子弟。

  加上許伯瑞在內三人,觀主張果,就有了十二位嫡傳弟子。

  那個借傘給裴錢的小道童,如今成了九位後進同門的師兄,站在許伯瑞身後,高興得合不攏嘴。

  然後他趕緊望向裴錢,卻發現她根本就沒看自己,小道童便有些失落。

  道門仙師收徒一事,用繁文縟節來形容都不為過,竟然耗時將近一個時辰。

  觀禮完畢,陳平安和竺奉仙、胭脂齋老嫗這些各方勢力的主事人,金桂觀都贈送了一把價值不菲的桂枝柄油紙傘。

  竺奉仙還要留在半山腰數天,畢竟竺梓陽剛剛成為金桂觀張果弟子,萬一水土不服,或是待不慣,竺奉仙不放心就這麼下山離去。

  白白看了一場收徒禮,還白拿了一把桂枝傘,跟竺奉仙還有那位胭脂齋老嫗分別告辭,陳平安一行人離開青要山,繼續趕路,沿著僻靜幽深的山林小徑,去往那座大都督府。

  黃色土牛加入隊伍,裴錢坐在它背脊上。

  裴錢之前第一次提出要騎乘黃牛,結結實實挨了陳平安一記板栗,可是黃牛竟然沒有拒絕,由著裴錢坐在背上。

  比起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張山峰和徐遠霞知道更多的山上事,所以尤為驚奇。

  又一旬過後,路過了一座三面環山的村莊,黃昏時分,炊煙裊裊,黑瓦白牆,雕梁畫棟,世外桃源。

  陳平安他們沿著山脊小路走下去,到了村頭,結果發現言語不通,之後趕來一位村塾先生,用生澀的寶瓶洲雅言與陳平安交流,巧了,陳平安才知道這個村子幾乎全部姓陳,世代習武走鏢,但是按照祖訓族規,不管再窮的門戶,孩子都要上完四年學塾才能退學,下地務農。

  族長是一位古稀老人,精神矍鑠,健步如飛,身穿灰色長褂,腳踩布鞋,按照那位學塾教書先生的說法,老族長在這方圓數百里,武藝精深,且德高望重,因為當年有鬧市中攔馬救稚童的壯舉,所以有「陳牌坊」的美譽。老人一聽說陳平安也姓陳,極為高興,盛情邀請他們去家中做客,本來已經吃完晚飯,老人直接讓家裡再做了一大桌豐盛飯菜,老人自己則拎了壺自釀的高粱酒,拉著陳平安喝酒。

  老人雖然愛好喝酒,只是在酒桌上卻不喜歡勸人喝酒,如此一來,陳平安反而喝得有些上頭。

  最後都不知道是怎麼去的屋子,大半夜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躺在一架古色古香的陌生大床上,掀開被子,穿了靴子推門而出,仰頭望去,斗拱精美,當初在藕花福地,跟國師種秋要了許多關於橋梁建造的工部書籍,其中有一部《營造法式》,陳平安翻閱最多,不單單是橋梁,也有介紹房屋、閣樓等建築,陳平安一樣看得入神。

  村子這邊的屋子多銜接一起,故而往往廊道極長,兄弟分家後卻又毗鄰。

  陳平安走出那條廊道,沿著青石板路一直走到了一座水塘邊,在那裡站了一宿。

  其實也未多想什麼,就只是發呆而已。

  第二天又給盛情難卻的老族長挽留下來。

  裴錢雖然不會講當地的方言土話,可是依然跟一大幫同齡人玩在一起。

  這天去喊裴錢吃飯的時候,一幫孩子正在玩老鷹捉小雞。

  裴錢就要陳平安一起玩耍,陳平安笑著勾起雙指,抬手做了個敲板栗的手勢。

  只是拗不過裴錢死纏爛打,陳平安當起了護雞崽子的老母雞,裴錢當那抓雞崽的老鷹。

  裴錢哪裡抓得到陳平安那一行人最尾巴上的「雞崽」。

  於是她就跟那個同齡人換了個位置。

  結果全場就數裴錢笑得最大聲。

  有位年輕道士站在遠處,笑著招手,示意就等他們師徒二人上桌吃飯了。

  孩子們差不多也散去回家,伴隨著炊煙和餘輝,還有長輩們在自家門口,大聲嚷嚷著自家孩子的名字。

  陳平安牽著裴錢的手,走向張山峰。

  當三人走在巷弄之中,前邊突兀出現一位身材矮小的酒糟鼻子老道人,身穿一件黑色道袍,左右雙袖各自綉有一條栩栩如生的鮮紅火龍。

  張山峰楞在當場。

  陳平安屏氣凝神,如臨大敵。

  裴錢更是只看了幾眼,就趕緊撇過頭不敢再看。

  張山峰快步向前,疑惑道:「師父,你怎麼來了?」

  老人瞪眼道:「為師再不來抓你回山上修道,你是不是還要在外邊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張山峰轉過頭,對陳平安無奈一笑,大概意思應該是我師父就這德行,別太在意。

  在年輕道士轉頭後,老人怔怔看著臉色微白的張山峰,再看了看自己徒弟被本命飛劍刺透的肩頭,一跺腳,勃然大怒道:「誰敢傷你?!報上名字,為師……這就去扎他的草人!」

  張山峰伸出手掌抹了把臉,攤上這麼個師父,實在是沒臉見陳平安。

  陳平安臉色肅穆,向這位來自北俱蘆洲的老道士,抱拳致禮。

  身為龍虎山外姓天師的老人,對陳平安點點頭,以心湖漣漪對他直截了當道:「小子,你這長生橋給人毀了又重建吧?有些坎坷啊。不過你當下五行之水的本命物,這一手煉化得真是仙氣十足,嗯,不錯不錯。」

  老人說完之後,重新望向張山峰,要他伸出手掌,老道人雙指並攏在他手心淩空畫符,符成之後,隨手一揮袖,金光閃爍,轉瞬即逝,然後那把本該暫放於大都督府的真武劍,以及徐遠霞的那把短刀,憑空掉落下來。

  張山峰毫不奇怪,伸手接住了真武劍和短刀,不忘轉頭對陳平安解釋道:「我師父修為不高,別的不會,可是這種旁門左道的小把戲,還是十分擅長的。」

  老人撫鬚而笑,滿臉得意,給關門弟子這麼揭短,竟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陳平安看了眼年輕道士,再看了眼雙袖綉火龍的老道士,總覺得你張山峰是不是燈下黑,對你師父誤解太深。

  老人以腳尖在地上看似胡亂「鬼畫符」一通,青石板上了無痕跡,然後卻要張山峰站在其中,張山峰欲言又止,老人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道:「為師要帶你去趟龍虎山。」

  張山峰走入那張彷彿並不存在的「符籙」之中,將手中短刀拋給陳平安,苦笑道:「幫我跟徐大哥道一聲歉,太過匆忙,只能不告而別了。」

  陳平安接過了徐遠霞的短刀,記起一事,趕緊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只青色木盒,拋給張山峰,「裡邊是彩衣國胭脂郡城隍閣的一方法印,送你了,最好配合五雷正法使用。」

  張山峰見木盒古舊,好像很普通,便放心收入懷中。

  老人猛然眯眼,又瞬間恢復正常,笑問道:「你提個要求,我數十下,過時不候。」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那就勞煩老真人,好好傳授張山峰一些高深道法,懇請老真人稍稍……用點心啊。」

  老人爽朗大笑,伸手點了點陳平安,嘖嘖道:「好小子,拐著彎駡人呢。」

  老人伸手抓住張山峰,兩人身形一閃而逝,陳平安發現巷弄四周的稀薄靈氣,沒有絲毫動靜。

  陳平安陷入沉思。

  裴錢扯了扯他的袖口,問道:「怎麼辦?」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吃飯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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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3 01:31:0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

  陳平安到了陳氏族長的飯桌那邊,便坐在張山峰座位上,跟徐遠霞簡略說了張山峰被他師父帶走了,大髯遊俠兒莫說是離別一事,早年沙場行伍出身,便是生死都是見慣了的,沒有太多感傷,陳平安陪著徐遠霞喝了幾杯,進屋上桌前,陳平安手裡就拎了兩壺桂花釀,給了長褂老人一壺,與徐遠霞對飲一壺。

  這位老人喝了一輩子自釀的高粱燒,對酒的印象,大概就是燙喉嚨、燒肚腸,又是直爽性子,便讓身邊學塾先生,以寶瓶洲雅言與陳平安說了這酒應該很貴,就是口感軟綿,不夠勁,差了些味道,村子裡的女子來喝倒是剛好。陳平安對此也無可奈何,徐遠霞曉得桂花釀的金貴,真真正正能夠讓凡俗夫子延年益壽的仙家酒水,這一小壺酒,全村高粱燒加起來都買不起,結果給長褂老人說得如此不堪,大髯漢子差點一口嗆死。

  吃過了飯,陳平安和徐遠霞繞著靜謐村子散步,將那把短刀拿給他後,徐遠霞收起了短刀,聽過陳平安對張山峰師父的一些描述後,大為驚訝,「練氣士的縮地成寸,本就是脫胎於道家罡步,張山峰是龍虎山外姓道士,師父精通此術,並不奇怪,歸根結底還是自家功夫嘛,關鍵就看一次神通能夠離去多遠,一次幾十丈跟數十里,兩者自然是雲泥之別,可要說能夠腳下畫符之後,帶著人一起離開,聞所未聞。」

  徐遠霞繼續道:「這也就罷了,可是在張山峰手心畫符,就能夠從千里之外取來真武劍和短刀,又是什麼術法?」

  陳平安感慨道:「不知道啊。」

  徐遠霞笑道:「不管如何,都是好事,張山峰有個神通廣大的師父,不過這小子不厚道,藏著掖著,害我一直以為他是北俱蘆洲不入流山上門派的外門弟子,畢竟所謂的龍虎山天師,下山斬妖除魔,泛濫成災,騙子居多。這一路走的我憂心忡忡,幾次試探詢問,想要確定他是不是進了個坑人錢財的門派,萬一真拜了個半桶水的騙子做師父,早早回頭,乾脆就不要返回北俱蘆洲了。虧得當時我不在場,不然還不得把眼珠子瞪出來。」

  陳平安笑得有些幸災樂禍。

  徐遠霞猶豫了一下。

  兩人沿著池塘的青石板路緩緩而行,陳平安說道:「徐大哥有話直說,我們還客氣個什麼。」

  徐遠霞說道:「這趟青鸞國之行,一開始是張山峰陪著我送那罐子袍澤骨灰,後來是我陪著張山峰看水陸法會和羅天大醮,如今張山峰已經他師父去那中土神洲的天師府,我便有些想家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早點回去。」

  徐遠霞停下腳步,伸出手心,摩挲著絡腮鬍子,「在外邊浪蕩了這麼多年,除了兵餉銀子和書信定期寄回去,不知道家鄉那邊變成什麼樣子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我陪你一起?你要是覺得魏羨四人不適合去,就我只帶著裴錢陪你回一趟,讓魏羨他們去青鸞國京城先逛著。」

  徐遠霞笑著擺手道:「你又不是個如花似玉的娘們,稀罕你陪我返鄉?你按照既定路線走就是了,不用為我打亂計劃。」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沒個計劃,怎麼,在你家鄉,有見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看穿你的老底?」

  徐遠霞嘆息一聲,蹲在池塘邊,拿短刀刀柄輕輕敲擊青石板,「我家境還算殷實,在郡縣勉强能算是個地方望族,早年有樁親事,離鄉之前,我偷偷看過那位姑娘一眼,還蠻俊俏,其實是喜歡的,當時心氣高,就覺得三五年就能闖出大名堂來,到時候風風光光迎娶了她便是,不曾想一不留神,就在外邊混了十多年。」

  陳平安蹲在徐遠霞身邊,安慰道:「徐大哥你是實打實的五境武夫,又熟諳戰陣,在家鄉那邊,就算在朝廷謀個將軍都不難吧。」

  徐遠霞點頭道:「是不難。」

  徐遠霞喟嘆道:「近鄉情怯啊,只是這麼想一想,就心裡犯怵,年輕那會兒沙場搏命,都不曾這般愁腸百轉。」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徐遠霞更希望獨自一人回鄉,自有其理由,就輕聲說道:「我接下來要去書簡湖青峽島,找一個名叫顧璨的孩子,早年跟我一起住在泥瓶巷,他如今的師父是截江真君劉志茂,如果順利的話,之後我就會去大隋書院,找幾個同樣是從家鄉走出去的孩子,徐大哥,回了家鄉,你如果有事情,自己一個人不太容易解決,別忘記你還有兩個江湖上認識的好朋友,既然張山峰如今不好找,那就找我陳平安嘛,只是可能麻煩些,需要同時寄出兩封信,省得我錯過。」

  徐遠霞拍了拍陳平安肩膀,然後指了指兩人眼前的水塘,「我家鄉那邊,就是這麼個水塘,都談不上什麼江湖不江湖的,一個五境武夫,還帶著兩把品相不錯的神兵利器,足夠我耍威風了,便是一國封疆大吏見著了我,一樣要把我供奉為座上賓。你以為人人都是你陳平安?」

  陳平安遞過去養劍葫,小聲道:「喝喝這裡邊的酒,這才是真正的好酒。你要是愛喝,酒拿走,酒壺當然得留下。」

  徐遠霞將信將疑,結果「朱紅酒壺」喝了口以元嬰老蛟那顆金丹小煉而成的藥酒,瞬間滿臉漲紅,體內一口純粹真氣跌宕起伏,沖蕩沿途氣府竅穴,如巨浪拍打石崖,徐遠霞趕緊運氣調息,好不容易才消化了那股子衝勁,打了個酒嗝,吐出一口積鬱已久、始終無法純粹的濁氣,抹了把嘴,眼神熠熠,「這酒,武夫喝上一口,真是絕了。」

  陳平安沒著急拿回養劍葫,雙臂環胸,笑道:「你以為人人都是徐遠霞?喝得著這只酒壺裡的小煉酒?」

  大髯漢子哈哈大笑,不與陳平安客氣,又喝了一大口藥酒,幫助洗滌清除自身純粹真氣裡邊的混雜濁氣,最後意猶未盡,再喝了第三口,乾脆盤腿而坐,久久坐定如老僧,睜眼後將酒壺遞還給陳平安,「行了,事不過三,這輩子總算有了點念想,奢望一下六境武夫的光景。三口足矣,再喝就是過猶不及了,武夫底子打得不行,承受不住這種好東西,不過事先說好,等我破開五境最後的瓶頸,到時候再跟你討要酒喝。」

  陳平安疑惑道:「那就拿去酒水啊,還能省去跟我打招呼討要的麻煩。」

  雖說陳平安如今需要小煉藥酒,溫養體魄神魂,不過如今武道修行已經步入正軌,不喝藥酒,不過是遲緩修為攀升而已,不似老龍城剛剛收到仙兵吞劍舟重創後的雪中送炭,只是錦上添花了,可對於徐遠霞而言,這壺千金難買的藥酒,卻更加意義非凡。大驪王朝之外的寶瓶洲小國武夫,五境與六境一境之差,待遇會有雲泥之別,偏居一隅的不定七境武夫就能涉及一國武運,那麼有望金身境的六境武夫,自然會是小國君王心中的珍寶,奇貨可居。

  徐遠霞看了一眼陳平安,「這等藥酒,喝了精進修為,且無後遺症,當然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但是對於破境武夫的打磨心境一事,未必是好事,有了藥酒,難免心存僥倖,以後練拳之時,手上不曾懈怠,心境卻鬆懈了,拳理自然就鬆垮。陳平安,你以為天底下的武夫,境界修為近在咫尺,分明喝一口就能漲一點,真能忍住滴酒不沾?」

  徐遠霞望向遠方,感慨道:「哪怕明知道最終會阻礙破境契機,可我徐遠霞自認平時忍不住,再說了,酒鬼嘛,酒癮上頭,還管什麼瓶頸不瓶頸的,喝了再說。」

  關於修行路上的心境堅定一事,徐遠霞自認不如張山峰,更不如陳平安。

  陳平安點頭,「那就等徐大哥躋身了六境,我再送酒給你,當慶功酒來喝。」

  徐遠霞突然說道:「你這次北去,如果有機會路過彩衣國梳水國,別忘了看一看宋老劍聖,胭脂郡那對孩子,當然還有當初那座鬼宅夫婦。」

  陳平安笑道:「這是當然。我還要回請宋老前輩一頓火鍋,再看看那對孩子修行順不順利,最後還要去那棟老宅,嘗一嘗老婆婆的筍乾燉肉。」

  徐遠霞哈哈大笑,對嘛,陳平安還是當年那個陳平安,再次拍了拍這傢伙肩頭,大髯漢子手上力道有點大,豪邁道:「陳平安,你和張山峰都要好好混,以後有了出息和名聲,讓我在家鄉那邊都聽得到,到時候我好跟人吹牛,讓無數人哭著喊著請我徐遠霞喝酒,與他們說你們兩個的故事。」

  陳平安抱拳打趣道:「徐大哥,借你吉言啊。」

  徐遠霞站起身,「行了,之前還好,胡亂逛蕩不覺得有什麼,這一惦念起家鄉,就跟肚子裡酒蟲造反,不喝上一口就難受得要死,哈哈,家鄉便是那壇老酒了,行去喝去!」

  陳平安跟著起身,「那我陪你去住處拿行李,再陪著走一程。」

  徐遠霞瞪眼道:「婆婆媽媽,這一點你要學張山峰,說走就走,多爽利。」

  陳平安白眼道:「就他?這會兒沒哭就算張山峰有出息了,不如咱們賭一賭?」

  徐遠霞揉了揉下巴,「那我賭張山峰偷偷一個人,背著他師父哭慘了。」

  陳平安也揉了揉下巴,「咱倆這叫英雄所見略同?」

  徐遠霞笑著大步離去,不要陳平安送行,大髯遊俠突然想起大晚上,村莊說不定已有婦孺早早休息,便收了聲,背對著陳平安,揮手作別,毫不拖泥帶水。

  陳平安站在原地,有些離愁。

  約莫兩炷香後,裴錢迷迷糊糊跑過來,夜間奔跑於大小巷弄,有些嚇人,她額頭上便貼著那張黃紙符籙,找到了陳平安,好奇問道:「大鬍子叔叔怎麼跑路了?是不是欠了師父的錢,還不起,沒臉見人,才要大半夜溜走?」

  這讓裴錢有些糟心,狠狠一跺腳,以拳擊掌,惱火道:「這個窮鬼大鬍子,也真是不仗義,沒錢還債,可以私底下跟我借啊,我又不會跟師父泄露他的這種丟人事。」

  裴錢雖然不知道原因,可是總覺得陳平安在遇到本事不高的年輕道士,以及嗓門極大的大鬍子後,這一路就走得特別開心,彷彿比掙了許多錢都要高興。可事實上呢,從山坳遇到那頭黃牛開始,自家師父是賠錢賠錢,一直賠錢來著,這不先前就送了張山峰一隻青色木盒,好像一方什麼法印?而且從老龍城到蜂尾渡,平時師父哪裡捨得每天拿出桂花釀和水井仙人釀?

  好像結交江湖朋友,麼得意思啊,從頭到尾盡貼錢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你這位大鬍子叔叔,只是想家了而已。以後我們可以找他去,哪天你自個兒闖蕩江湖,一樣可以找他,到時候你也應該可以喝酒了,記得帶上些好酒。」

  裴錢搖頭道:「江湖險惡,酒水太貴,我決定不要闖蕩江湖了。」

  陳平安擰著她的耳朵,「江湖險惡?」

  裴錢踮起腳跟,求饒道:「老魏和大鬍子叔叔都這麼講,我就是覺著特別像江湖好漢,隨便說說的。」

  陳平安鬆開手,笑道:「六步走樁,回去睡覺。」

  裴錢如今的走樁,有模有樣了,只是劍爐立樁依舊不得其神,至於那個天地樁,裴錢倒是很想學,就是學不會,因為目前連架子都撐不起來。

  一夜無事。

  山村雞鳴極早,陳平安起床後,沒有出門散步,因為再過兩刻鐘,這個村子裡的習武之人就會聚衆演武,早晚兩次,年復一年,雷打不動,只要是男子,無論青壯還是少年,皆是如此,便是女子想要參與其中,一樣都沒有忌諱。

  畢竟走鏢一事,沒有一身扎實武藝,掙不來一塊金字招牌,而按照學塾先生的說法,陳氏子弟的行鏢走江湖,靠著族長「陳牌坊」的綽號,在青鸞國這一州之地還是很有威望的。

  陳平安昨天路過陳氏家族的演武場,沒有像藕花福地旁觀武館習武那樣做,而是徑直快步離開。

  不但如此,還讓畫卷四人打過招呼,尤其是盧白象和隋右邊,最好不要攜帶兵器在村莊走動。

  入鄉隨俗。

  今晨一行人聚在一起吃著早飯,吃過飯,就要離開村子,陳平安打算去趟青鸞國京城,見識過了那場唐氏皇帝傾力舉辦的佛道之辯再離開,青鸞國除了三國接壤的蜂尾渡,在東邊國境內還有座仙家渡口,據說比蜂尾渡還要稍大,先前在蜂尾渡,得知如今寶瓶洲中部大亂,山上山下都不安生,許多去往那邊的渡船都已經暫時停滯,而且書簡湖上沒有渡口,而臨近書簡湖的兩座渡口,分別在一國京師重地和一座山上門派,當下都遭了災,給大驪鐵騎踩踏得鮮血四濺,所以陳平安就想去東邊渡口碰碰運氣,不然想要走去書簡湖,實在是太過路途遙遠。

  衆人圍桌喝粥的時候,先後轉頭望向了屋外邊的天井院落,一抹雪白身影從廊道陰影處扎眼飄出,站定後,那人笑臉燦爛。

  是一位白衣神仙少年郎。

  比起陳平安,更有仙氣。

  裴錢怔怔看著那位不速之客,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就拿出了寶塔鎮妖符,趕緊貼在自己額頭。

  陳平安放下筷子,嘆了口氣。

  畫卷四人都有些神色疑惑。

  此人除了衣飾容貌出彩之外,看不出修為深淺,就連是山上神仙還是純粹武夫,都不好說。

  但越是如此,四人心中越是沒底。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門檻附近停步,問道:「你怎麼來了?」

  那白衣少年熱淚盈眶,嘴唇顫抖,很是感人肺腑,哭喊著向陳平安一沖而來,似乎想要一把抱住陳平安,訴一訴離別之苦,「學生救駕來遲,讓先生受了這麼多冤枉,弟子崔東山百死難贖……啊……」

  陳平安直接一腳將那噁心人的「弟子」踢回去。

  裴錢瞪大眼睛,這傢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敢情是要跟自己搶師父先生來了?

  白衣少年在空中旋轉無數圈,雙袖飄蕩,漂亮得像一團被仙人伸手推開的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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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一國武運

  崔東山站定後,抹著眼淚,小跑而來,「先生這一路風餐露宿,遠遊天下何止百萬里,辛苦了,太辛苦了。學生無法陪伴左右,為先生解憂一二,該死,真是該死啊。」

  盧白象心中了然,記得陳平安說過自己有位「不記名」弟子,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會下棋,有機會可以切磋切磋。

  陳平安轉身坐回長凳,額頭還貼著黃紙符籙的裴錢猶豫了一下,將自己位置空了出來,去坐在隋右邊身旁。

  崔東山大步跨過門檻,卻沒有坐在陳平安身邊,先是自個兒去灶房找了雙碗筷,最後跟盧白象坐在一條長凳上,崔東山剛要去夾一塊下粥用的腐乳,驀然放下筷子,「學生心痛得無以下筷啊。」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是循著我寄給李寶瓶那封信上的內容,追過來了?可是你來青鸞國做什麼,反正我也要去山崖書院找你們的。是為了這場佛道之辯?」

  崔東山笑道:「雞崽兒互啄爭食,有啥看頭,我怕一不小心……」

  在衆人眼中,口氣極大的少年神仙突然摔了自己一耳光,「不吹牛會死啊。」

  之後陳平安沒問什麼,崔東山便只是下筷如飛,沒少吃。

  飯後朱斂和裴錢收拾桌子,崔東山詢問佝僂老人要不要幫忙,朱斂客氣說不用,崔東山哦了一聲,就跟著陳平安離開屋子,往天井院落瀟灑行去。

  盧白象問了一句,「稍後得閒的時候,能否與你手談一局?」

  崔東山頭也沒轉,擺擺手,「不會下。」

  等這位白衣少年離開視野,衆人便不約而同感到如釋重負。

  朱斂站在灶房門口,搓手擦拭水跡,望向坐在臺階上的魏羨,笑問道:「怎麼講?」

  魏羨淡然道:「察見淵魚者。」

  盧白象則問隋右邊,「你覺得此人是覺得我沒資格與他手談,還是生怕自己獻醜?」

  隋右邊答非所問,「這副皮囊,有些古怪。」

  裴錢在正屋門口那邊探頭探腦,好像還要躲著那個白衣飄飄的俊美少年郎,生怕眨眼功夫廊道那邊又跑出來。

  看來是真的很害怕此人。

  不過是一頓飯的功夫,就讓裴錢將這個崔東山視為洪水猛獸了。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在村子裡的巷弄散步,地上都是一塊塊光滑如鏡面的青石板,崔東山老老實實跟在陳平安身後,兩堵高聳牆壁之間的微暗巷弄,青色的地面,先生學生二人,就像兩隻白雀。

  崔東山加快腳步,與陳平安並肩而行,一手負後,一手拍打牆面,輕聲道:「聽說先生得了飛升境大修士杜懋的一副陽神身外身?這可是相當於仙人境修士的體魄,堅韌程度,足以媲美九境武夫,更別提這副仙人遺蛻,早就給杜懋打造經營得類似一座小洞天福地,誰能夠鳩占空鵲巢,誰就得了一條必然躋身上五境的大道坦途。」

  陳平安問道:「聽說?你聽誰說的?」

  崔東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弟子自有門路。」

  陳平安徑直問道:「你想要這具仙人遺蛻?」

  崔東山神色複雜,搖頭道:「我當下這副皮囊,本就是上古遺留的仙人遺蛻,而且是古蜀之地的某種蛟龍身軀,比起杜懋這副陽神之身,珍稀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誰瞧見了,不眼饞心動?若是先生可憐學生,大手一揮,將仙人遺蛻贈予學生,學生定當感激涕零,給先生做牛做馬……」

  陳平安問道:「上哪裡去找配得上一副仙人遺蛻的强大陰物?古代戰場遺址的英靈?還是一些京觀亂葬崗的鬼帥鬼王之流?」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原來先生對於鳩占鵲巢一事,頗為熟稔,但是學生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先生,無數陰兵陰將徘徊不去的古戰場也好,埋葬幾萬幾十萬枉死之人的亂葬崗也罷,孕育出來的玩意兒,還是太小,若說修為,撐死了就是元嬰鬼物,根本壓不住仙人遺蛻,一進去,就是一口油鍋、一座水牢,兩者相互侵蝕,一個都落不到好。所以歸根結底,還是靠先生的臉面和手氣,能否找到天生根骨堅韌、骨頭極硬的陰物,至於陰物鬼魅的境界高低,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然後說道:「我們馬上要動身去往青鸞國京城,途中有可能路過一座大都督府,未必會登門拜訪,但是對方有可能會主動找上來,這些先與你說清楚。」

  崔東山雙手作揖道:「任憑先生安排,學生沒有意見。」

  離開村子後的半旬光陰,上山下水,崔東山除了跟陳平安說些馬屁話,與裴錢和畫卷四人都無交集,幾無言語。

  就像是只多出個終日遊手好閒的跟班而已,除了那日露面時的不同尋常,此後崔東山的表現,實在是碌碌無為,平庸至極。盧白象和隋右邊對弈之時,湊都不湊過去,裴錢使出那套瘋魔劍法的時候,看也不看,朱斂點火煮飯的時候,從不幫忙。一天到晚,只是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

  這天他們到了一座小縣城,裡邊有文武廟,只是文廟香火黯淡,武廟香火鼎盛,說是能夠保佑發財,極其靈驗,如此一來,香火怎麼會不旺。

  白天鬧哄哄的武廟在入夜後,就安靜許多,文武廟不似地方上其它祠廟,一般都是夜不閉門,當天在縣城歇腳的陳平安,就在夜色裡帶著崔東山往文武廟行去,讓畫卷四人留在客棧護著裴錢。

  兩人先去了文廟,祭祀供奉著一位青鸞國歷史上謚號文貞公的文臣,曾經在當地州郡為官造福一方,附近大小文廟,往往都是供奉此人。

  之所以在夜間拜訪文廟,在於陳平安先前在遠處山脊,俯瞰縣城,若是凝神遠望,就可以依稀發現,城內有兩處地方的上空烏雲密布,煞氣升騰,然後緩緩彌漫縣城四方,陳平安察覺到異樣後,崔東山隨口點破那邊的天機:「是文武廟遭了毒手,給修士當做了强行轉運、竊取某人福祿的過河橋,若是天生有些許修行資質的城內百姓,說不定最近時分,要麼去燒香的時候,能夠在某個瞬間,瞧見文武聖人的神像流淌血淚,要麼在晚上睡夢中,已經被兩尊當地神祇托夢警示。」

  只是陳平安一行人去了文廟後,除了陰氣稍濃,神祇並無顯靈跡象,死氣沉沉,一尊香火寥寥的泥塑神像而已。

  離開的時候,崔東山笑著解釋道:「咱們畢竟是外人,從來不曾在文廟上過香,這尊地方神祇本就靈性孱弱,已經日薄西山,便是想要現身,與我們對話都難,而且對我們又心存懷疑,還不如躲起來等死,總好過離開了金身,結果給心懷不軌的練氣士抓住,以拘魂敕神的手法束縛起來,可不就是自投羅網,下場說不定比金身被毀還要慘。」

  到了武廟那邊,陳平安心一緊,雖然廟內當下已無老百姓點燃的一炷香,可陳平安定睛望去,依舊是香火裊裊的旺盛氣象,只是看似興盛的景象之中,卻透著一股瘮人的陰冷氣息,烈火烹油,非長久之計,不但如此,陳平安去大香爐那邊看了看殘餘香火,拈出一截出來,很快在指尖化作灰燼,散發出一股微微腥臭氣息。

  崔東山早已徑直跨入大殿門檻,雙手負後,仔細凝視著那尊身高一丈的神像金身,到底是小小縣城武廟所奉,沒那麼多金箔來裝點門面,所以泥塑神像就不會太高。這會兒深陷泥濘的這尊神靈處於沉睡之中,要麼在給當地百姓、父母官托夢,要麼在辛苦應付那些來路不正的香火浸染。

  崔東山在陳平安走入大殿后,伸手一揮袖,微笑道:「先生可以借此機會,看看這世間武運的顯化。」

  話音剛落,陳平安就在心湖當中,聽到「叮咚」一聲。

  仰頭望去,從高處滴落一粒金色水滴,最終墜入神像腳下的那座香爐當中,漣漪陣陣。

  只是陳平安苦等半天,再無金色雨滴從天而降。

  崔東山嗤笑道:「這就是青鸞國唐氏的一國武運了,若是早年的盧氏王朝,任何一座武廟內,便都會是一顆顆雨滴墜落、快到連綿成線的景象。這與神祇神位高低並無關係,只跟一國國祚長短、武運厚薄掛鈎,而且尋常練氣士,任你是地仙之流,仍是旁觀不出,我不過是知曉些上古秘術,又跟藥鋪老神君學了幾手關於神道香火的能耐,才能夠讓其顯化。至於擱在先生之前遊歷過的梳水國、彩衣國之流,還不如這約莫一炷香內一滴香火金液的青鸞國,說不定兩三炷香才能凝聚出一滴。」

  果然在陳平安靜等一炷香功夫後,又有象徵武運的金色香火雨滴墜下。

  陳平安有些恍然,當初在老龍城,劍靈說裴錢是「武運胚子」,當時是陳平安第一次聽說這個稱呼。

  聯繫崔東山今夜的說法,就有些清晰了。想來與埋河水神娘娘一眼看出每月精粹香火有幾錢幾兩、山上仙家洞府多有靈草仙樹用以幫助顯化查看山水氣運的多寡,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平安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問大驪武廟又是如何?」

  崔東山拱手抱拳,低頭笑道:「先生世事洞明,此次出門遠遊不過短短數年,就有如此心性,不愧是天縱英才,神人也。」

  陳平安看了崔東山一眼,猶豫了一下,仍是問道:「擁有女子武神的中土大端王朝,武廟氣象,豈不是比於祿所在故國,更加壯觀?」

  崔東山哈哈大笑,「這是自然,不然皚皚洲財神爺劉氏,怎麼願意押注大端王朝,除了諸子百家當中的商家、縱橫家,其實還有不少學問道統選擇了大端王朝。」

  崔東山隨即有些遺憾,「除了這『地方武廟,滴水觀運』一事,其實在一國京城的那座正宗武廟,還可以觀看更多,甚至可以看到因為某人而發生的增減、起伏。」

  崔東山走到武廟門檻上坐著,抬頭望向那尊處境不妙、光彩晦暗的武將神像,感慨道:「早年聽聞大端王朝,在冒出一個武運嚇人的少年後,被他師父帶回,入了大端王朝的籍貫當日,本就已經很誇張的各地武廟氣象,武運直接從河水變成了一條大瀑布,宛如水潭的香爐,濺起無數武運水珠,以至於轟隆隆作響,只要是神靈,在廟外遠處都聽得到那份驚人動靜。」

  陳平安笑道:「那人名叫曹慈,我在劍氣長城見過,還跟他打了三場架,都輸了,我輸得心服口服,希望以後不要被他拉開太大距離,能有機會再打三場。」

  崔東山看著神色從容、笑意真誠的陳平安,伸出大拇指,由衷贊嘆道:「先生厲害,志向高遠……」

  這句馬屁話說得最不奉承人,若是外人在場,例如畫卷四人,說不定還會覺得崔東山明褒暗貶,是在嘲諷陳平安,可陳平安心知肚明,這應該是崔東山最實心實意的一句話了。

  只是崔東山哀嘆一聲,滿臉惋惜,「先生與此人同處一個時代,虧大了。」

  陳平安走向大門口,崔東山站起身,兩人一起跨出門檻,陳平安突然說道:「是國師崔瀺察覺到了大驪正宗武廟的武運變化,所以要你來當說客,因為怕我帶著魏羨四人,轉投別國籍貫,比如大隋?」

  崔東山這次沒有溜鬚拍馬,只是嗯了一聲,「老神君那邊得了消息,知道你要開始修行了,需要煉化本命物,咱們那位老國師大人,就提出一筆買賣,只要先生讓魏羨隋右邊四人加入大驪籍貫,五行之土本命物,大驪王朝可以為先生告知寶瓶洲最終五岳選址,現在就可以為先生預定五色土一事,出自五岳山根的土壤,每一岳可以拿出十斤,足夠先生煉化兩次本命物了。」

  不等陳平安拒絕或是答應,崔東山就已經解釋道:「先生煉化第二件本命物,屬燃眉之急,但是不用擔心,五岳土壤,如今除了魏檗坐鎮的北岳披雲山,已經名正言順,范峻茂的南岳還只是苗頭,其餘中東西三岳,大驪宋氏雖早有意向,可最近十幾二十年裡,未必能夠順利敕封,這些先生不用擔心,反而是好事,如今煉化難度就會小了,而且先生如今剛剛修行,並不需要太高品秩的本命物,等到五岳全部得到大驪朝廷和儒家某座中土學宮的認可,與一洲氣運穩固牽連,到時候先生的本命物就會隨之品相高漲。」

  兩人走出武廟,陳平安走在夜幕沉沉的大街上,問道:「這是國師崔瀺要跟我做這筆買賣,你崔東山怎麼覺得?」

  崔東山停下腳步,「先生信得過我?」

  陳平安搖頭道:「信不過,但是假話我也想聽一聽。」

  崔東山啞然失笑,思量片刻,「那先生就姑且聽我些假話,在學生崔東山看來,那四人入了大驪籍貫,於先生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不妨就拿著個跟大驪宋氏開價,各十斤的五色土壤先拿來,至於先生自己會不會更換籍貫,從大驪變成大隋、或是其它亂七八糟的地方籍貫,等到大驪五岳獲得寶瓶洲正統名分的那天,再做定奪不遲,至於在此期間,是否煉化五行之土的本命物,先生做與不做,都不耽誤先拿了好處,落袋為安嘛。」

  陳平安默不作聲,繼續向前。

  走出數步後,發現崔東山依舊停在原地,陳平安回頭望去,崔東山笑呵呵道:「今夜學生就捋一捋文武廟的變故,若是邪修魔頭作祟,學生就替天行道了,為先生掙得一樁小小陰德。若是一方山水教化不善、當地百姓的自作孽,也希望先生容學生袖手旁觀,由得這裡香火自生自滅。」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

  陳平安轉身離去,打算回客棧了。

  崔東山突然喊道:「先生!」

  陳平安轉頭,「何事?」

  崔東山義憤填膺道:「那四個螻蟻一般的純粹武夫,身為先生扈從,如此大不敬,學生這些天恪守師徒本分,在旁邊只能看不能說,看得痛心疾首啊,懇請先生准許學生明兒起,好好教他們做人!」

  陳平安笑問道:「你打算怎麼教?」

  崔東山站在武廟大門口臺階下,大義凜然道:「自然是遵循先生學問,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陳平安不再搭理崔東山,徑直趕回客棧,回去路上,思考崔東山到底為何而來,為何會突然離開大隋山崖書院。

  杜懋那具令人垂涎的仙人遺蛻一事,老國師崔瀺提出的籍貫買賣一事,以及青鸞國京城這場暗流湧動的佛道之辯,陳平安總覺得這些,皆是崔東山的此行目的,卻仍然不是最主要的。

  身後遠處,崔東山轉身拾階而上,打著哈欠,重返武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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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二章 棋盤上

  陳平安返回客棧,發現不但裴錢沒睡,額頭貼著符籙正在吹著玩,畫卷四人齊聚一屋,同樣在等著文武廟的結果。

  陳平安有些奇怪,他們一行人從桐葉洲中部走到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生死大戰都經歷了那麼多場,照理說不該對小小縣城的文武兩廟感興趣,即便小地方有那麼一陣妖風妖雨,卻注定掀不起大的波瀾,陳平安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極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學生崔東山第一次「出手」,想必魏羨隋右邊他們都比較在意。

  落座後,朱斂已經遞上茶水,陳平安坦誠道:「確實是有人對文武廟動了手腳,崔東山會處理穩妥,不會耽擱明天的行程。」

  隋右邊的性子最為直來直往,直截了當問道:「這個崔東山,真是你的學生?」

  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要她先去睡覺,裴錢卻說睡不著,怕鬼,還說自己睡相不好,喜歡踢被子,到時候給額頭那張符籙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趁之機,豈不是保護不了隋姐姐。

  因為陳平安關於符籙一事,對裴錢提及過些規矩和忌諱,比如符籙既是跋山涉水的護身符,能夠震懾邪祟,讓一些末流山水神祇、鬼物心生敬畏,可同時又是一盞明燈,容易引來某些不懼陽間罡風的厲鬼的額外覬覦與仇視。

  陳平安便沒有强求裴錢立即去隔壁睡覺,對隋右邊道:「雖然一開始是崔東山死皮賴臉湊上來的,可如今他確實是我的學生,這一路上,你們應該大致瞭解他的脾氣,是個挺自負的人,只要你們不招惹他,崔東山就不太會主動設計你們。許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條條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錢所說的欺山不欺水,入廟拜佛之時、人多不必等,這些其實是當初我跟他一起遊歷的時候,崔東山跟我講的。」

  其實陳平安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大概在少年皮囊的大驪國師眼中,從藕花福地走出的畫卷四人,還不值得他動歪心思。

  只是這種大實話太傷人,陳平安就沒好意思說。

  就像重逢那天,崔東山開門見山就先說了杜懋那副仙人遺蛻一事,嘴上求著陳平安慷慨解囊贈予遺蛻,崔東山心裡未必如何看重。

  崔東山願意糾纏他陳平安,真正的視野所及,可能都不在他身上,一直在極其遙遠的陰影中和帷幕後,是已逝的齊先生,是沒了身軀體魄,畫地為牢與整座浩然天下「合道」的文聖老秀才,是已經飛升去了天外天、跟道老二掰手腕的阿良,是如今坐鎮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道家掌教陸沉。

  大驪能夠建造出那座仿製白玉京的劍樓,就已經有陰陽家和墨家的身影,加上真武山和風雪廟作為寶瓶洲的兵家祖庭,尤其是前者,早就與大驪牽連頗深,加上最南端那座商賈繁榮的老龍城,三教之外最有實力的諸子百家當中,除了法家、縱橫家尚未露面,大驪王朝其實已經獲得許多一洲之外許多勢力的青睞。

  這才是大驪宋氏吞並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底氣所在。

  大驪鐵騎,藩王宋長鏡,是表面上打江山的,而如何守江山,更考驗大驪王朝的手腕和底蘊。

  這些事情,是陳平安在藕花福地見過一段段歷史歲月、一截截光陰長河後,自己琢磨出來的,離真相可能還有些差距,但是大方向應該不會有錯。

  而大驪王朝南下這一整盤棋,牽涉到那麼多複雜勢力,具體籌劃、幫助大驪宋氏「萬事俱備」之人,正是那個留在武廟的「白衣少年」。

  如今回頭來看,陳平安在寶瓶洲的遊歷,北方的大隋和藩屬黃庭國,中部的彩衣、古榆和梳水國,再到最南邊的老龍城,每一步,其實都落在了國師崔瀺的棋盤中,就沒有走出過棋局,只是崔瀺和崔東山這魂魄分離、各披皮囊的一老一少兩國師,沒有再搭理他陳平安而已。

  盧白象笑問道:「這位崔先生,是一位修為高深、返璞歸真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說道:「曾經是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家鄉在寶瓶洲,後來去中土神洲求學,以前修為境界……比較高,不過後來跌過境界,如今是練氣士第幾境,我看不出來,也沒有問他。」

  朱斂笑眯眯道:「之前聽聞少爺說那世間大修士,體魄堅韌,絲毫不輸煉神三境的純粹武夫,不曉得這位少年面相的山上神仙,拳法如何?若是有法寶傍身,不知能否破得了魏羨的那副甘露甲。」

  陳平安笑道:「醜話說前邊,你們誰願意去試探崔東山,我肯定不攔著,只不過後果自負。」

  裴錢小聲道:「我可不敢跟他爭開山大弟子,以後就喊他大師兄好了。」

  崔東山推門而入,氣呼呼道:「小妮子,你咋背後駡人?!誰是你大師兄,你才是大師兄,好好說話!」

  崔東山莫名其妙的興師問罪,嚇得裴錢臉色發白。

  陳平安問道:「武廟那邊?」

  崔東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笑道:「已經擺平了,文武廟和幕後主使,我都見過了,雙方都算好商量,學生我與他們擺事實講道理嘛,若非著急趕回來給先生通風報信,說不定這會兒文武兩廟的老爺都要拉上土地公,拿些深埋地底的幾壇陳釀美酒,與我把臂言歡到天明呢。」

  陳平安疑惑道:「是誰在搗鬼?」

  崔東山笑道:「是位當地土財主惜命,想要多活個二三十年,恰好家裡有子孫在青鸞國一個仙家門派修行,好的不學壞的學,學了些歪門邪道的皮毛,就想要擅自更改命數,以禍害一地氣數作為代價,轉為個人的陽壽增長、以及陰宅的風水提升,自然就與當地文武兩廟起了爭執,修道之人,學成了仙術,小門派裡頭那些個年紀輕輕的所謂天之驕子,自然脾氣不太好,一不做二不休,那個年輕修士差點連金身都想要一並奪了。據說如今青鸞、慶山國一帶的山水淫祠神祇,整個寶瓶洲東南方,給各國朝廷打殺得差不多了,金身碎片卻仍是供不應求,文武兩廟若是香火出了問題,當地修士出手,吃相是難看了些,可好歹不至於給書院賢人追究到死,若是年輕修士和背後靠山運作得當,直接就在青鸞國御書房瞭解此事,消息都傳不到觀湖書院那裡……」

  聽到這裡,陳平安心情沉重,喝了口小煉藥酒。

  崔東山神色如常,好似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家先生的異樣,繼續滿臉笑意說道:「山水神祇,各有各的緣法,也有自己的善惡之報,不過是提前一些而已,等到將來大驪王朝真正吞並了一洲之地,關於這禁絕淫祠一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手法只會更加狠辣,如今中部觀湖書院以北,就已經有禮部官員聯手欽天監,專門開始『按圖索驥』,先生不在寶瓶洲的這兩年,光是黃庭國以南、彩衣國以北,地底下那條走龍道上邊,大大小小六十二國,不合規矩、違反禮制的淫祠,就被銷毀了四千多座,這還是大驪禮部官員幾乎個個油光滿面,拿人手軟,有所收斂了,不然數量最少要再往上翻一番。觀湖書院對於禁絕淫祠,自然是樂見其成,哪怕再不願意跟大驪朝廷打交道,仍是派遣了副山長領銜的數十位君子、賢人,幫助大驪勘驗此事,以及給大驪朝廷劃定界線,大驪在這件事上,很給觀湖書院面子了。」

  絮絮叨叨說完這些,崔東山放下茶杯,環顧四周,笑眯眯道:「幹嘛,早睡早起身體好,你們自己不曉得養生之道,難道還要耽誤我家先生休息?」

  裴錢第一個起身跑開,畫卷四人神色各異,都沒有說話,先後離去。

  崔東山最後起身,作揖拜別先生。

  陳平安需要栓門,跟崔東山一起走到屋門口,一個在門檻外,一個在門檻內,陳平安問道:「你如果背著我,暗中摻和青鸞國這場佛道之辯,你最好事先跟我講清楚,大不了我繞過京城,在最東邊的仙家渡口等你,省得到時候你我反目,你崔東山再做一次欺師滅祖的勾當。」

  崔東山一臉褲襠上沾黃泥巴的委屈表情,「先生胸懷磊落,如光風霽月,當年師生二人遊歷大隋,學生時時刻刻如沐春風,怎的也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崔東山扼腕痛惜道:「知道了,必然是那四名扈從不上道,先生與他們長久相處,難免沾了點市井氣,不打緊,明兒學生就……」

  陳平安關上門,沒好氣道:「滾。」

  一襲白衣飄飄若出塵神仙的崔東山,在廊道裡邊一圈圈旋轉遠去,應該算是橫著滾。

  路過隔壁裴錢屋子的時候,崔東山稍稍停留,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善意提醒道:「裴錢啊,你我有師門之誼,那我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只要不打開窗戶,就肯定見不著吐舌頭倒掛的吊死鬼,只要不把腦袋鑽出被窩,也就看不到趴在床頭那邊,身穿鮮紅嫁衣、嫁給亂葬崗鬼王的綉娘女鬼,只要大半夜不口渴了起床喝水,就肯定瞧不見溺死水中後一大肚子水草的臉色慘白水鬼……哦對了,有些枉死的長髮少女,喜好蜷縮盤踞在小女孩腳邊,不用怕,橫看竪看怎麼看,都只是一大團頭髮而已……」

  裴錢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雙手使勁捂住耳朵。

  到了畫卷四人屋子那邊,身形旋轉不停的崔東山,只是在盧白象門外出聲笑道:「聽我家先生說你棋藝高超,明天我跟你學學如何下棋。」

  正在屋內挑燈打棋譜的盧白象,笑道:「若是崔先生願意,不如手談一局再休息?」

  崔東山已經漸漸遠去,「今晚就算啦,學棋這種事情,得挑時辰,看心情。」

  小小客棧外邊。

  有兩位肉眼凡胎看不見的金身神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板著臉好似兩尊門神,守護著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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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三章 彩雲局

  拂曉時分,陳平安剛練完了天地樁,睡眼惺忪的裴錢就在外邊敲門,過去開門,陳平安見到一個神色萎靡的黑炭丫頭,看來昨晚崔東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錢嚇得不輕,陳平安便讓她在自己屋子補個覺,裴錢如獲大赦,倒頭就睡,幫裴錢捂好被子,陳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宮地仙陸雍贈送的那本煉丹書,雖是闡述煉丹一途,可畢竟是元嬰修士的獨門秘籍,對於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陳平安每次靜下心來研讀,皆有收穫,當得起「開卷有益」四字。

  客棧簡陋,一日兩三餐,都需要下榻行旅客人自己出門解決,從掌櫃到夥計,都是氣性大的,陳平安一行人入住之時,就看到客棧跟一夥行腳商賈駡駡咧咧,互相嫌棄,不過陳平安這邊有崔東山、盧白象和隋右邊三人鎮場子,客棧看菜下碟,相對要熱絡許多,主動推薦了幾樣當地美食。

  陳平安帶著補完回籠覺的裴錢一起出門,吃過早飯,還帶了一份,他沒有返回屋子,在客棧門口,交待裴錢將吃食捎給崔東山他們之外,還要她告知他們要在縣城逗留兩天,他要一個人走走逛逛,裴錢自然樂得歇腳休息兩天,不用趕路,就意味著不用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美得很。

  在陳平安獨自逛蕩縣城的時候,崔東山與畫卷四人領了裴錢帶回的早點,碰頭進餐,崔東山一臉感激,說這是先生在幫著學生查漏補缺,用心良苦,這般為學生著想的先生,上哪兒找去。裴錢不敢頂嘴,只敢腹誹,什麼查漏補缺,明擺著是對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過了早點,崔東山心情大好,對裴錢笑道:「會不會五子連珠棋?咱們小賭怡情,輸贏一把,就一顆銅錢,如何?」

  裴錢下過五子連珠棋,是盧白象教她的小把戲,規矩簡單,裴錢經常拉著魏羨,借用盧白象的棋墩棋子,在棋盤上殺得昏天暗地,兩人有來有回,比起盧白象和隋右邊對弈時的沉悶無趣,裴錢和魏羨就下得很熱鬧了,落子時一個比一個劈啪作響,氣勢十足,恨不得在棋盤上砸出個窟窿來,看得盧白象後悔不已。

  跟魏羨這個臭棋簍子對弈,裴錢贏多輸少,一占上風就喜歡得意忘形,一落下風就要悔棋,所幸魏羨不太計較勝負和棋品。

  這會兒聽崔東山說要賭棋,裴錢使勁搖頭,她又不傻,哪怕崔東山說要跟盧白象學下棋,可五子連珠棋這種沒有門檻可言的旁門小道,裴錢還真沒有信心能贏錢,畢竟像老魏這麼榆木疙瘩的笨蛋,世間少有。

  崔東山笑呵呵道:「咱倆下棋,你我作為先生的弟子門生,當然不能傷了半點和氣,誰輸誰贏錢!」

  裴錢眼睛一亮,輸一盤棋還能贏一文錢,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

  於是在裴錢屋子,盧白象拿來了棋具,崔東山跟裴錢這對暫時沒有分清楚輩分的同門,下起了有糟蹋棋盤嫌疑的五子連珠棋。

  畫卷四人心有靈犀地一旁觀棋。

  裴錢胡亂落子,先後兩顆棋子之間,隔著十萬八千里遠。崔東山下得同樣沒有章法,有些時候跟在裴錢棋子的屁股後頭,有些時候則東南西北各一顆,玩起了一些圍棋的粗淺入門定式,看上去是裴錢輸面更大,只是當棋盤空地越來越狹窄的時候,裴錢就既心疼又驚訝地發現,自己越來越容易五子連珠,等到棋盤滿是犬牙交錯的黑白棋子後,裴錢竟然贏了,無論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連珠的壯烈局面。

  就這樣憋屈窩囊地輸掉了一文錢,裴錢悔青了腸子,恨不得把棋盤吃進肚子,悔棋悔棋。只是瞥了眼對面蹺二郎腿嗑瓜子的崔東山,她沒敢耍賴。

  崔東山斜眼看著棋局,惋惜道:「棋輸一著,棋輸一著,看來我賭運比你略好些。不然咱們再下?如果嫌棄一副棋盤,無法讓你裴錢棋力盡顯,咱們可以再加一二三隻棋盤,但是每加一副棋,賭注就得加一顆銅錢,我呢,只要贏了棋,就立馬掏腰包給你錢,但是你裴錢可以隨便加棋盤,直到輸了贏錢為止,還算公道吧?」

  裴錢猶豫道:「可是桌面擱不下兩副棋盤啊。」

  崔東山指了指地面,「咱們在地上下棋,怕什麼,棋盤多了,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對吧?反正棋盤越多,你贏錢越多。我知道你記性好,我也湊合,咱們讓盧白象或是隋右邊,去跟客棧借兩塊木炭,到時候我用炭筆畫棋盤,咱們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誰記錯了,也算輸。」

  裴錢轉頭,看了眼老魏,魏羨大概是覺得這種求輸的下法,太腦子進水,直接走了,朱斂更是翻著白眼離開屋子。

  倒是兩個曾是藕花福地國手的棋道高手,盧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邊神色漠然站在一旁,他們兩人反而耐著性子留在了屋子,陪著蹲地上那師出同門的一大一小瞎鬧。

  裴錢的記性之好,陳平安和畫卷四人早就心裡有數,可謂出類拔萃,這種與生俱來的天賦,無論是陳平安,還是棋力卓絕、複盤熟稔的盧白象,都自愧不如。

  所以用完了兩盒棋子後,裴錢和崔東山除了比拼誰更不要臉外,更在比拼記性。

  地上已經用炭筆畫了另外兩副棋盤,裴錢如果不多加一副,還是會贏棋,所以不得已又讓崔東山再畫一副。

  盧白象默默離開屋子,隋右邊緊隨其後。

  廊道中,隋右邊問道:「看得出深淺嗎?」

  盧白象搖頭道:「五子連珠棋太過簡單,再畫十副棋盤,裴錢還是試不出此人的棋力强弱。」

  隋右邊問道:「如果你不再藏掖,選擇傾力而為,我們差距有多大?」

  盧白象笑道:「說實話,你應該沒辦法讓我下出手筋棋。」

  所謂手筋,就是棋盤上的妙著,多出自勢均力敵、廝殺激烈的棋盤局勢,治孤,屠大龍,容易出現這類神仙手。

  盧白象的言下之意,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好似磚瓦匠那般一路「鋪棋」,四平八穩,就可以穩贏隋右邊。

  隋右邊沒有什麼感受羞辱的惱怒,棋盤上的棋力高低,真真切切就擺在那邊,這一路行來,經常與盧白象對弈,隋右邊不是推枰,便是投子,世間圍棋國手,幾乎都不會說「我輸了」三字,可推枰投子便是兩種無聲的認輸。隋右邊雖然勝負心極重,可手談一事,本就被她視為閒餘小道,輸贏不會影響遠遠大於棋術的劍道,所以隋右邊還算輸得起。

  而且按照朱斂偶然談及的「後世棋壇」,藕花福地各國棋待詔和頂尖國手,對於早年魔教開山鼻祖的盧白象棋力,推崇備至,可能選出最强手,各朝各代各個流派的棋道高手,還會有些分歧,可如果從藕花福地歷史上選出前三甲,盧白象必然有一席之地。足可見盧白象在棋盤上聲譽之高。

  其餘兩人,一位是被稱為千古棋聖的王繼元,一位是事後被證實為謫仙人的「黃」,也是松籟國湖山派的中興之祖,是俞真意的師祖,正是此人憑藉宗門巨大聲望和自身無敵於世的棋力,廢除了座子制,使得藕花福地的棋壇出現了一道分水嶺,從此分為古棋派和新棋派,王繼元小了黃六十歲,黃在古稀之年就不知所蹤,故而兩人不曾有機會手談一局,關於不同時代的三人棋術孰高孰低,後世弈林宗師們吵得不可開交,盧白象無疑是古棋派的巔峰,王繼元則是新棋派的頂點,更是各種定式、飛刀集大成者,所以既有人堅信王繼元如果有機會對上盧白象,絕對能夠讓二子,盧白象根本就沒資格與千古棋聖王繼元平起平坐,但是精研古棋譜的棋壇高手,則揚言只要讓盧白象熟悉新棋派三兩個月,再去與王繼元對弈,無非是多出個納頭便拜的棋聖弟子而已,總之衆說紛紜,由於之後再無與三人棋力大致相當的國手出現,更沒有誰給出足夠服衆的公允評價,所以關於三人棋力高低,注定成了一樁沒有結果的懸案。

  隋右邊突然說道:「別輸給那人。」

  盧白象微微笑道:「拭目以待吧。」

  而裴錢屋內,崔東山蹲在地上嗑著瓜子,裴錢皺著臉,泫然欲泣。

  她即將輸掉六顆銅錢了。

  崔東山安慰道:「炭筆還足夠,勝負未定,再畫一副便是,賭大贏大。」

  裴錢抬起手臂抹了把眼眶,從袖子裡掏出桂姨贈送那只當做錢袋子的香囊,從裡頭摸出七顆銅錢,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錢,她攥緊銅錢,猶猶豫豫站起身,輕輕放在桌上,可憐兮兮望著姓崔的傢伙,希冀著他拿出神仙風範,揚長而去,不曾想崔東山笑嘻嘻走到桌邊,伸手一抹,銅錢就沒影了,崔東山這才往屋門口走去,轉過不忘笑著提醒道:「記得把棋具還給盧白象,還有將地上的痕跡擦掉,不然給陳平安知道了咱們賭錢,會駡我狗血淋頭,再讓你抄書抄到斷了骼膊,至於錢嘛,願賭服輸,陳平安可不會幫你討要回去。」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大搖大擺離去,「今兒真是個好日子,掙了錢出門買糖葫蘆去嘍。」

  裴錢站在桌旁,哭慘了。

  崔東山突然倒退而走,身體後仰,探出一顆腦袋,笑道:「裴錢,我不是要跟盧白象學下棋嘛,就打算討個好兆頭,你接下來每喊我一聲棋仙,我送你一文錢。」

  裴錢眼睛一亮,一溜煙跑出門檻,屁顛屁顛跟在崔東山後頭,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個時辰,除了將棋具交還給盧白象,一遍遍喊著棋仙,裴錢已經啞了嗓子,兩人回到她屋子,裴錢咿咿呀呀,她說不出一個字來,她便笑臉燦爛地伸手討要,見崔東山沒反應,她趕緊在桌上寫了一個數目。

  崔東山微笑道:「騙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錢崩潰了,又說不出話來,只能張牙舞爪。

  崔東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錢那雙眼眸,「再叨叨,你不但暫時成為一個小啞巴,還會變成瞎子。陳平安再生氣,也不能打死我這個學生吧,可你就慘了,成了個小瞎子,這輩子還有啥盼頭,是不是這個理?」

  崔東山站起身,假裝瞎子伸手亂摸一通。

  裴錢黑著臉,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這個王八蛋,她越想越絕望,神色呆滯,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淚如雨下。

  崔東山突然從袖子裡掏出一顆銀錠模樣的東西,輕輕拋給裴錢,「看你識趣,借你玩幾天,如果我學棋順利,說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不過我跟盧白象下棋的時候,記得先還我啊。」

  裴錢雙手捧著沉甸甸的銀錠,驀然破涕為笑。

  崔東山再次離開。

  裴錢將那顆大銀錠放在桌上,橫看竪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厭,正琢磨著怎麼將這顆銀錠變著法子留在手上,她突然瞪大眼睛,只見「銀錠」竟然開始蠕蠕而動,然後變成了一隻通體雪白的螞蚱,往窗口那邊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沒了蹤跡,裴錢回神後,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開始在後院苦苦尋覓「銀錠」,足足找了半個時辰的雜草叢、牆根、石頭縫隙,最後還開始用手挖地,到頭來,仍是沒能揪出那只變成「蟲子」的銀錠,精疲力盡的裴錢呆呆坐在泥地裡,這回是連哭的氣力都沒了。

  等到陳平安從文廟那邊逛了返回客棧,就看到裴錢一個黯然神傷的消瘦背影,喊了幾聲她都沒反應。

  陳平安只得從窗臺那邊跳出去,裴錢僵硬轉頭,瞧見了陳平安後,耷拉著腦袋,雙手死死攥住衣角。

  陳平安嘆了口氣,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東山,很快就站在窗口,對裴錢喊道:「七顆銅錢,你有本事就自己贏回來,贏不回來就認輸,不過崔東山這顆名叫『蟲銀』的銀錠,你可以拿著玩,他什麼時候說要收回去,你還是得照做。」

  裴錢雖然還是傷心傷肺,可仍是麻溜兒站起身,爬上窗臺,跳在地上,捧起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那只恢復銀錠模樣的「蟲銀」。

  陳平安一把扯過裴錢耳朵,將她拎到桌旁,「出息了啊,都會跟人賭博了?」

  裴錢戰戰兢兢坐在桌旁,雙手死死捂住蟲銀。

  陳平安問道:「這麼喜歡賭錢,那我就把竹箱裡頭的多寶盒拿給你,反正你現在家底挺豐厚,你跟崔東山還可以賭很多次,是我幫你去拿,還是你自個兒去?」

  裴錢神色慌張,使勁搖頭。

  陳平安一拍桌子,「去拿多寶盒,以後自己背著!」

  裴錢狠狠轉過頭,板著臉,既不哭也不求饒,不看陳平安也不聽他說話。

  陳平安氣得不行。

  裴錢一咬牙,將手中那顆銀錠猛然丟出窗外。

  陳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開竹箱,將多寶盒翻出來,回到裴錢屋子,丟在桌上就離開。

  不曾想片刻之後,陳平安剛在屋內喝了口藥酒,裴錢就捧著多寶盒飛奔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多寶盒塞進竹箱,然後跑了。

  陳平安又拿出多寶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錢已經將屋門栓死。

  陳平安一陣火大,恨不得一腳踹開屋門,再把這個傢伙和多寶盒一起丟到客棧外邊。

  陳平安在門外站了片刻。

  門裡邊,栓了門的裴錢,則用後背死死抵住屋門,抬起兩條纖細骼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臉。

  客棧屋頂上,那個罪魁禍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腦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盧白象在屋內潛心打譜。

  是在浩然天下極負盛名的,彩雲十局,以此衍生演化而出的各類棋譜,有人專門「手割」彩雲局,有人只深究彩雲十局的精妙死活,據說此譜,不知養活了多少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論下棋,盧白象在藕花福地已無敵手,初到浩然天下,對於棋道一事,自視甚高,只是當他無意間拿到這本後,才知道何謂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鑽研,越體會到對局雙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饒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說有資格與這位魔道巨擘對弈於彩雲間的高人,雖然輸得極多,可是不看白帝城的每一次「後手」,單獨拿出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簡直要教後世所有打譜之人只覺得一陣陣風雷聲,透出紙張,撲面而來,讓人窒息。

  以至於盧白象又辛苦搜尋、收集了這位高人的大部分對弈棋局,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此人棋術,堪稱「無瑕近道」,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師,大多對此人的評價極高,大致有三點,一是以有損局部形勢、謀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銀邊草肚皮的既有定論,二是此人行棋雖然偶有鋒芒畢露、殺伐血腥的路數,可總體上此人當得起「氣韻沖淡,盡精微致高遠」的贊語,三是此人開創了大雪崩內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內的諸多奇妙想法,雖然之後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直接在彩雲十局當中,初次面世,就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通過彩雲譜的所有觀棋之人,不得不震撼、驚艶此人的奇思妙想,給人感覺,就像是此人與當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種棋。

  之所以輸給白帝城城主,盧白象只能說是此人生不逢時,恰好遇上了這麼一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怪物,源於後者「已然得大道」。

  盧白象翻覆研究這本,思來想去,大概只能用「無錯手,無昏招」,來形容這位聲名狼藉的儒家高人。

  盧白象曾經對陳平安笑言,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夠去遊歷白帝城,可盧白象內心深處,最想對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這個昔年文聖首徒的「崔」,崔大先生。

  盧白象放下棋譜,嘆息一聲。

  白帝城應該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能否與崔手談十局,就相當希望渺茫了。

  雖然崔如今正是陳平安家鄉所在大驪王朝的國師,可是以棋觀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氣極高,他盧白象即便見得著他崔的面,也極難如願手談。

  因為盧白象自知棋力還不夠。

  只是後世因人毀棋,尤其是桐葉洲和寶瓶洲,對於這位崔大先生的棋力評價,刻意拉低了許多。

  盧白象對此人留給後人的三句豪言壯語,心神往之。

  「先手怎麼下都沒有關係。」

  「官子局就是打掃戰場,誰要說官子無敵之類的言語,貽笑大方罷了。」

  「黑棋學那馬擂,白棋學我崔,讓子棋學白帝城城主,學馬擂者,可學七八分,學崔之人,可學五六分,學白帝城城主,學了也白學。」

  盧白象深呼吸一口氣,瞥了眼桌上的棋盤,就要起身去找那崔東山,估計三局兩勝制,就可以試出此人的斤兩。

  當盧白象走出屋子,發現魏羨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

  盧白象拐過廊道去稍遠一些的那間屋子敲門,魏羨站在岔口上,問道:「找崔東山?」

  盧白象點點頭。

  魏羨擺手道:「不用去了,這傢伙也跟朱斂打了個賭注,這會兒已經離開了縣城,隋右邊跟著去了。」

  盧白象疑惑道:「賭什麼?」

  魏羨說道:「崔東山說要跟朱斂過過招,只要朱斂贏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斂,如果朱斂輸了,以後每天給他崔東山做頓宵夜。」

  盧白象笑道:「朱斂竟然答應?」

  魏羨猶豫了一下,撓撓頭,「朱斂起先當然沒答應,畢竟裴錢給坑得那麼慘,朱斂也怕步後塵,可是崔東山說他可以站著不動。朱斂仍是不點頭,那傢伙又說他手腳都不動。朱斂便問他是不是地仙劍修,崔東山說自己絕對不是劍修。於是朱斂就答應了。隋右邊跟著去看熱鬧。」

  只過了半個時辰,崔東山就嬉皮笑臉返回客棧,身後跟著臉色古怪的隋右邊,當然還有灰頭土臉的朱斂。

  朱斂徑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然關門。

  在屋內靜坐的盧白象沒有多問,隋右邊走入屋內,相對而坐,對盧白象說道:「崔東山說他很快就過來跟你學棋。」

  盧白象笑問道:「朱斂怎麼輸的?他不是前不久才偷偷摸摸躋身了八境武夫嗎?」

  隋右邊無奈道:「那傢伙的確紋絲不動,只是此人……身上法寶有點多,從頭到尾,朱斂就沒能近身十丈之內,就跟遛狗似的。便是我對上此人,同樣比朱斂好不到哪裡去。」

  盧白象給隋右邊倒了一杯茶,隋右邊卻沒有飲茶,搖頭道:「你們下棋,我就不看了。」

  盧白象笑問道:「怎麼,覺得我勝算不大?」

  隋右邊站起身,「我沒覺得此人棋術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賭,似乎就不太會輸。」

  最讓朱斂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駕馭「層出不窮,琳琅滿目」的一件件法寶,打得朱斂抬不起頭不說,還會給朱斂搖旗吶喊,然後滿臉遺憾,說你朱斂這種螻蟻跟在我家先生身邊,當真就只有下廚做飯的份了。

  而讓隋右邊差點出劍的事情,則是那傢伙說過了朱斂,又以眼角餘光斜眼她,說你略好一些,畢竟長得還算養眼嘛,我家先生說不定每晚睡覺都是面朝右邊的。

  盧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邊離開後,習慣性翻閱那部。

  沒過多久,那個白衣少年吊兒郎當地登門,一路嗑瓜子過來的,進了門後,還沒坐下,瞅見了盧白象剛剛放在手邊的棋譜,楞楞道:「你就看這玩意兒,學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盧白象反問道:「有何不妥?」

  崔東山哀嘆一聲,一屁股坐在盧白象對面,愁眉苦臉道:「算了,我不跟你學棋了。」

  盧白象眉頭緊皺,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問道:「這又是為何?」

  崔東山一手端著從裴錢那邊騙來的瓜子,閒著的那只手,伸出一根食指,隨意指了指盧白象,然後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你還是跟我學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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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4 01:30:27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完棋抄完書

  盧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這位眉心一顆紅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東山落座,「誰學棋誰教棋,其實並不重要。」

  這位藕花福地歷史上的圍棋最强手之一,有一種直覺,今天自己有可能會弈出生涯傑作。

  崔東山坐下,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彎著腰,下巴擱在膝蓋上,相較於盧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別。

  崔東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邊沿輕輕抹過,懶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盧白象啞然失笑,不曾想自己在棋枰上,還有如此被人輕視的一天,只是盧白象還不至於為這點小事而亂了心境,點頭笑道:「初來駕到,確實沒有定段。」

  崔東山點頭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規矩,可以先與一位九段棋待詔對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詔分別讓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當然了,勝負不影響最終定段,更多是一種提攜、恩榮。你盧白象的運氣,可比你的棋力要强太多了。」

  真正決定新人段位的,當然還是與四五段棋手的那些平手局。

  崔東山突然抬起頭,「可能你會覺得接下來你我對弈,你有機會下出巔峰局,不妨告訴你,這是你的錯覺。不過你肯定不服氣,那我就顛倒循序,一二三,先讓一子,讓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兩,如何?至於是座子制,還是空枰開局,隨你挑。」

  盧白象搖頭道:「不用讓子,我就算輸了,一樣知道你我之間的差距。」

  崔東山伸出手指,點了點盧白象,「我就喜歡你們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負,行吧,我猜如果是讓子局,你不會答應。那咱們就空枰開局,不過不猜子,就由你盧白象執黑先行。」

  盧白象笑問道:「那應當貼幾目?」

  崔東山收斂了笑意,有些不耐煩,「下了再說。」

  盧白象有點客隨主便的意思,手邊棋盒剛好是黑子,便率先開始落子。

  崔東山任由盧白象下出了《彩雲譜》上名動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堅不可破,又隱隱蘊含著殺機,風雨欲來。

  崔東山不為所動,下得中規中矩,甚至都沒有用上後世任何一種「不吃虧」的應對之法。

  盧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其中,渾然忘我。

  崔東山卻是個話癆,下棋下得漫不經心不說,還開始東扯西扯,真像是在教盧白象下棋,「其實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開局當然有自己的優勢,會將棋盤變得『更大』,可棋力不夠的話,在序盤用光了先賢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團錦簇,可一到中盤,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錯進錯出了,老農掏糞坑,瘋狗亂咬人,臭水溝裡抓泥鰍,很無聊的,能夠讓觀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點評古人的座子制,比較喜歡貶低序盤,只承認中盤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實還是講得不太對。」

  「盧白象,你對棋形的直覺還不錯,但也只是還不錯了,至於棋理,就像……隋右邊的褻衣,你別說摸到,連見都沒見到過吧。」

  棋局大致算是剛進入中盤,絮絮叨叨的崔東山,就已經以手掌覆蓋棋盒。

  盧白象抬起頭,「崔先生這是做什麼?」

  崔東山楞了楞,「你沒看出來你已經輸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

  崔東山抬起手,「那就繼續。」

  盧白象皺了皺眉頭,繼續落子。

  不可否認,盧白象下棋之時,風采卓絕,無論是伸手拈子,還是俯身落子,亦或是審視棋局,皆是風流。

  只可惜崔東山根本不看這些,甚至就連棋局,崔東山一樣不太上心,落子如飛,一顆顆白子在棋盤生根之後,就百無聊賴地等待盧白象,大概這才是他一直嘮叨的原因所在,實在是等待太過乏味。

  崔東山隨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實談不上優劣,如今棋手爭這爭那,說到底,還是對棋局的看法,不夠深,不夠廣。其實彩雲十局之外,原本應該還有第十一局,至於棋盤,可就不是縱橫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盧白象心一緊,停頓許久,默默凝視著其實並不復雜的棋局。

  對手沒有力大無窮的殺招,沒有巧妙交換,沒有所謂的妖刀大斜。

  就像只是乾乾淨淨,輕輕鬆鬆陪著他盧白象下了半盤棋,一直耐著性子等他認輸罷了。

  盧白象心情沉重,將兩顆棋子放在棋盤右下角。

  投子認輸。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對吧,我就說不用想什麼貼目不貼目的。接下來,讓你一子?」

  盧白象沉聲道:「崔先生讓我兩子,如何?」

  崔東山哈哈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不錯不錯,不枉我教你這一局棋。」

  盧白象苦笑無言,穩了穩心神後,開始收拾棋局,最後深呼吸一口氣,開始第二局。

  崔東山依舊沒有全力以赴的架勢,只是早早斷言,「我步步無錯,自然完勝。」

  棋至中盤後,盧白象就經常需要長考。

  崔東山倒是沒有任何催促,只是經常左右張望,沒個正行。

  盧白象落下一子後,破天荒主動開口問道:「就只是步步無錯?」

  崔東山嗯了一聲,「就這樣。不過我所謂的無錯,可不是跟尋常的九段國手說的,你不懂,這是離地十萬八千里的高深學問,如何教得會一位學塾蒙童?」

  這局棋,畢竟給盧白象拖到了收官階段,不過仍是投子認輸。

  崔東山渾然一變,來了興致,笑問道:「第三局,咱們來點小彩頭?」

  盧白象反問道:「什麼彩頭?」

  崔東山笑道:「我家先生與我說過,你們四人各有一句話,大致內容我已經知道,但是我也知道,你們當中,必然有人撒謊了,未必全假,應該是半真半假,照理說你盧白象的嫌疑最大,因為就屬你那句話最像廢話,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我如果贏了第三局,你盧白象只需要與我說,你覺得誰撒謊的可能性最大,隨便說誰都行,只要你報個名字給我。」

  盧白象哭笑不得,「如此一來,還有意義嗎?」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有。」

  盧白象思量片刻,搖頭道:「兩局足矣。」

  崔東山滿臉失望道:「你的棋力在寶瓶洲撈個强九段,又不難,雖說只相當於中土神洲那邊的尋常九段,可也不差了,再學些棋,多打打譜,以後在那高手如雲的中土神洲弈林,都可以有你盧白象的一席之地,讓你三子都不敢下?」

  盧白象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崔先生的棋術,在這座浩然天下,能否排進前十?」

  崔東山白眼道:「圍棋只是小道,進了前十又如何?一些個陰陽家和術家的上五境修士,個個精通此道,然後呢,還不是給同境修士打得哭爹喊娘?」

  盧白象眼神炙熱,「斗膽再問一句,崔先生與白帝城城主,差距有多大?」

  崔東山想了想,「差了一個執黑先行的馬擂吧。」

  盧白象心境逐漸趨於平穩,笑問道:「若是讓三子,我贏了,崔先生又當如何?」

  崔東山指了指那本《彩雲譜》,「我就把它吃了。」

  盧白象只當是玩笑話,忍不住又問,「崔先生與那位大驪國師崔瀺,棋力又相差多少?」

  崔東山瞥了眼盧白象,沒說話。

  盧白象歉意道:「是我失禮了。」

  崔東山站起身,問道:「輸了兩局,有何感想?」

  盧白象跟著起身,心悅誠服道:「受益匪淺,雖敗猶榮。」

  崔東山搖晃著腦袋,不以為然道:「你哪有資格說後邊這四個字。」

  看著崔東山的背影。

  盧白象坐回位置,開始獨自複盤。

  崔東山走在廊道中,喃喃道:「魏羨,有點危險啊。」

  隨即他有些自嘲,「這又算得了什麼?」

  他驀然而笑,去敲隋右邊的房門,「隋姐姐,在不在啊?我已經跟盧白象學完了棋,再跟你學學劍術唄?」

  陳平安將多寶盒放回竹箱後,獨自離開客棧,隨便遊覽當地的風土人情。

  小縣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文武廟,城隍廟,縣衙學塾,各色店鋪,應有盡有。

  坑坑窪窪的黃泥路,抽芽的柳樹,雞鳴犬吠,嶄新的春聯門神。

  行色匆匆做著無根買賣的外鄉販夫,奔跑的稚童,大多穿著過年時換上的新衣裳,朝氣勃勃。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武廟外邊,期間路過一座財神廟,相較於冷冷清清的文廟,香火旺盛。

  陳平安已經走過千百萬里山水路途,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大神而不親,對財神廟、土地廟以及各種娘娘廟,這些神位不高的小祠廟,更為親昵。比如這道觀寺廟林立的青鸞國,居中大殿的主神,老百姓往往敬過香拜過了就拜過了,往往逗留不久,可是在一些職掌某事的神祇腳下,虔誠磕頭後,會念念有詞,有所祈求許願。

  陳平安走入武廟,稀稀拉拉的香客,屈指可數。

  神像為武將模樣,彩繪泥塑,懷抱鐵鐧,猙獰怒目狀,十分威嚴。

  此地廟祝沒有露面,陳平安如今是武道五境修為,只是傷勢尚未痊癒,有利有弊,有一線希望,去爭一爭那個虛無縹緲的最强二字。當然前提是大端王朝那個天縱奇才的曹慈,已經躋身武夫六境。第六境,關鍵是尋著一顆英雄膽,有點類似練氣士結金丹。大體上有兩種捷徑,一是進入武廟,碰運氣,看能否獲得青睞,被贈予一份武運。

  另外一種是去往古戰場遺址,與那些陰魂死而不散的戰場英靈搏殺,但是頗為危險,古戰場遺址,很少有單槍匹馬的遊蕩英靈,那些靈智不曾渙散的英靈武將,麾下有著數目不等的陰兵陰將,極其難纏,那本購自倒懸山的神仙書,記載著中土神洲有一座巨大遺址,那位英靈擁有相當於練氣士十二境的修為,加上相當於兵家聖人坐鎮沙場,無異於一位傳說中的飛升境,麾下有陰兵陰將數十萬之衆,相傳歷任龍虎山大天師在繼位之前,都需要前往此地歷練,甚至多過隕落的慘事發生。

  陳平安對於武廟饋贈一事,從來不抱希望,今天無非是散步到此而已,更多還是嚮往那些名垂青史的古戰場遺址,靠著自己的一雙拳頭,打出個實打實的第六境。

  陳平安孤零零站在武廟大殿內,縣城武廟太小,沒有請香處,都是老百姓自帶香火而來,陳平安覺得雙手合十,好像不太適合,乾脆就拱手抱拳,以武夫身份向那位武聖人致禮,然後就轉身離開。

  大殿外邊,春光明媚。

  陳平安跨過門檻。

  如今長生橋重建,成功煉化出第一件本命物,陳平安就等於一隻腳跨入了練氣士門檻。

  可這絕不是什麼天大的福緣,天底下少有熊掌魚翅兼得的好事,尤其是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兩種身份,背道而馳,雖說不是沒有人兼修,但是放眼數座天下,寥寥無幾,劍氣長城有些劍修,師刀房道士,還有崔瀺曾經無意間提及的幾種怪胎,屬此列。之所以此舉被正統視為蠢事,就在於越往後,越容易出現近乎致命的紕漏,練氣士結金丹本就不易,元嬰破瓶頸、滅心魔更是難上加難,佛家修行的不敗金身,道家追求的無垢琉璃之軀,其實都在孜孜不倦追求「無瑕」二字,而武道修行,更是純粹二字當頭。

  一旦選擇同時開闢兩條路,就等於自找苦吃,很容易兩頭不靠,最終成就有限。

  就在陳平安右腳也要跨出門檻之際,身後蕩起一陣靈氣漣漪,響起一個醇厚嗓音,「仙師請留步。」

  陳平安收腳轉身走回大殿內,彩繪神像蕩漾起一層金光,然後從神像中走出一位身披金甲的中年武將,落在大殿內。

  這位青鸞國地方上的武聖人抱拳笑道:「此事多虧仙師的那位學生出手相助,才讓我們文武兩廟逃過一劫,不知仙師能否給我們一個報答的機會?仙師若有所需,只管開口,只要我們兩廟力所能及,絕不敢推脫。」

  陳平安笑道:「這次出手,是我那學生一人的意思,與我沒有關係,武聖人不必謝我。我這次不過是恰好路過,多有叨擾。」

  武聖人無奈道:「我倒是想要多些叨擾。」

  陳平安無言以對。

  神道香火,最是神妙。

  陳平安本就無事,乾脆挑了張蒲團坐下,武聖人設下一些障眼法禁制,以防驚嚇到凡人,亦是落座。

  陳平安詢問了些關於文武兩廟的淵源和禮制,也問了些有關文膽的事情,這個問題,夾雜在絮亂問題當中,並不突兀。

  武聖人知無不言,一一作答。

  陳平安得償所願,起身道謝告辭,武聖人只是送到了大殿門口,在那位年輕仙師漸行漸遠後,金身本尊便返回泥塑神像當中棲息。

  一襲白衣的年輕人走在街道上,走過綠意蔥蔥的樹木,走過趴在地上曬日頭的黃狗,走過歡聲笑語的孩子,年輕人喃喃自語,碎碎念叨。

  「你這個年紀,總有做不到,或是努力做了,也做不好的事情。有什麼關係呢,沒關係的。」

  「可做得不好,與做錯,是兩回事。歲數小,犯了錯不用怕,可這不是知錯不改的理由。」

  「如果你有明事理的爹娘,犯了錯,會打你駡你。如果上了學塾,先生夫子會拿戒尺、板子抽你的手心。小寶瓶有齊先生,有大哥李希聖。曹晴朗有爹娘,如今又上了學塾。你都沒有。沒關係,我來教。」

  「可怎麼教才是對你最好的?跟你這麼大歲數的時候,就沒有人教過我。」

  那個外鄉年輕人走過字寫得很一般的春聯,繪畫粗劣的門神。

  他沒有著急返回客棧。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拐入一條僻靜巷弄,從咫尺物玉牌當中取出一張黃紙符籙,正是住著彩衣國枯骨艶鬼的那張,在去往倒懸山的那艘桂花島上,桂姨和金丹老劍修馬致,幫著他和女鬼訂立了一樁契約。只是陳平安早先吃過一位嫁衣女鬼的大苦頭,對於作祟陰物之流,天生不喜,離開桂花島到如今,就一直沒有給女鬼現身的機會。

  此刻她重見天日後,一時間有些不適,站在陰影中,亭亭玉立,卻又陰氣森森。

  她身穿一襲衣袖寬大的華美彩衣,雙手藏在袖中,但是陳平安知道,除了那張艶美的臉龐,這頭女鬼的脖頸之下皆是白骨。

  她施了個萬福,露出兩截雪白的……枯骨手腕,姿態嬌柔道:「奴婢見過主人。」

  陳平安有些難以啓齒,便猶豫不決。

  簽訂契約之時,陳平安才得知這頭女鬼真名為石柔。

  陳平安一邊留心著附近是否有人路過,一邊在肚子裡醞釀措辭。

  她笑道:「主人可是需要奴婢做些不太乾淨的事情?主人無需猶豫,這本就是奴婢的本分事。」

  陳平安嘆了口氣,搖頭道:「不是要你做那些見不得光的骯髒勾當,你是女子,我想問些你們擅長的事情。」

  枯骨女鬼眯起眼,「哦?敢問主人,可是男女之事?」

  她笑了起來,一條枯骨手臂探出大袖,捂嘴嬌笑,眼神卻冰冷,「不曾想主人還有這等怪癖,倒是奴婢的福氣。」

  陳平安不計較她言語中的譏諷,無奈道:「我是想問你生前,可曾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懂不懂一些給家中孩子、晚輩立規矩的手段。」

  她一頭霧水,顯然陳平安的想法,讓她大出意料,早年魂魄被拘在那幅畫卷中,給那位老仙師做慣了為虎作倀的歹毒行徑,違心作嘔,總好過眼睜睜看著姐妹們魂飛魄散,一些可憐姐妹的魂魄,更是被那位老人以仙家術法中極為陰狠的「坐蠟之法」,點了油燈,神魂作為燈芯,一點點消融,凄慘至極,除了她,誰敢違逆?

  結果如今她換了位新主人,怎的變化如此之大?

  她鬆了口氣,搖頭道:「奴婢生前不曾嫁人,更不知曉主人所說之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就將她收回符籙,放入咫尺物。

  符籙牢籠的幽冥之中,女鬼身形飄搖,一臉錯愕,這就完事了?

  她有些幽怨,早知如此,是不是應該糊弄他一番,自己這都多久沒有見過外邊天地的風光了?

  便是受一些罡風吹拂似剮肉、春雷震動如刮骨的痛楚,她也是願意的。

  陳平安走出巷子,最後在一戶大門緊閉的外邊臺階上,抱膝而坐,怔怔出神。

  走過穿著簡陋的一家三口,孩子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婦人在那邊紅著眼睛,似乎有些委屈,男人便賠著笑,說著好話,手裡拎著油紙包裹的長條肉。可男人越是這般殷勤,婦人越是惱火,最後乾脆牽著兒子的手,快步離去,將男人晾在一邊。

  男人佝僂著腰,有些疲憊,這趟陪著媳婦回娘家,幾個女婿湊在了一起,有衙門當差的,有在富裕門戶裡家塾當先生的,當然還有他這麼個莊稼漢,老丈人給了回禮,其餘兩個女婿都拿到了豬腿,就他只能拿個條子肉,他自然心裡窩火,可媳婦怨他,他一個男人,難道還要當著孩子的面吵架不成?說到底,還不是自個兒沒出息?男人嘆著氣,突然發現不遠處門口,蹲著個臉孔陌生的年輕人,男人便下意識直起了腰桿,對陳平安笑了笑,這才小跑向愈行愈遠的妻兒。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雖然言語不通,可他本就是泥瓶巷這種窮苦地方出身,熟知市井底層的磕磕碰碰,曉得那些慢慢消磨人心的雞毛蒜皮,所以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來,等到那個孩子年紀再大一些,恐怕就會知道他爹娘的各自辛酸了吧,可能在學塾讀書會更用功一些,可能平時笑容會少很多,可能會覺得心目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原來其實有些窩囊,會跟著娘親一起嫌棄,但也有可能會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會幫著他爹扛著那條子肉,然後他爹娘就會和好如初,覺得日子到底是能過下去的。

  都有可能。

  裴錢在自己屋子裡抄書。

  抄完了書,她就悄悄站在了門口那邊,偷聽著外邊的動靜。

  只是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腳步聲。

  她就背靠屋門蹲著,看著腳尖。

  最早的時候,還沒有習慣走山路,腳底滿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

  有個人便蹲在她旁邊,幫她一個一個挑破,再敷上些搗爛的草藥,就不疼了。

  在裴錢發呆的時候,門外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問道:「今天抄書了沒有?」

  裴錢立即蹦跳起來,大聲喊道:「抄完啦!」

  腳步聲漸漸遠去,然後是隔壁輕輕的關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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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4 01:30:53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五章 仙人遺蛻住著鬼

  隋右邊就沒給崔東山開門,哪怕崔東山告訴她,自己能夠將她的劍術和劍意,甚至是劍道都拔高三尺,讓她隋右邊等於白白多出一把仙家劍胚來,隋右邊仍是沒有改變主意。

  崔東山在門外揉著下巴,便換了路數,問隋右邊想不想知道浩然天下的真正劍仙,風采到底是怎樣的。

  隋右邊仍是無動於衷,在屋內用一塊斬龍台磨礪痴心劍,這塊斬龍台是她從陳平安那邊買來的,到手的時候就只剩下手掌厚薄,算是飛劍初一十五「吃」剩下的。

  痴心劍雖然本就是一件修士鑄造的仙家法寶,而且還有提高品相的可能性,可到底不是劍修孕育出的本命飛劍,仍算死物範疇,所以不像陳平安那兩把飛劍,可以丟出斬龍台就不用去管,隋右邊淬煉痴心劍一事,需要耗費打量心神。

  磨劍之時,火光四濺,濺射出玄之又玄的五彩星火,隋右邊只知道斬龍台被譽為世間最珍貴的磨劍石,至於其中緣由,暫時不知。但是以斬龍台磨劍的過程,就讓隋右邊大受裨益,精妙細微的劍氣流轉,如雲聚雲散、飄忽不定某些靈動紋路,劍刃上一閃而逝、鋒芒畢露的光澤。

  好像磨礪之物,除了法劍痴心,還有她本就皎然澄澈的劍心。

  崔東山就奇了怪了,如隋右邊這般所謂極情於劍的劍痴人物,見了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心性其實最為簡單,說好聽點叫神意精誠,說難聽點就是一根筋,不會繞彎,美其名曰劍道自行。而且看她整日裡溫養劍氣,真正所求,卻是劍意,可不是劍師之流的追求,隋右邊分明有意從武夫轉為練氣士,立志成為浩然天下的頂尖劍仙之列,而且是個認為天地圍繞我轉的憨傻娘們,照理說不該如此扭捏才對。

  吃了個閉門羹的崔東山暫時拿她沒轍,若是謝謝,早就破門而入一巴掌扇過去了,可隋右邊有陳平安當她的護身符,崔東山難免束手束腳,好些調教人心的精妙手段施展不開,只得離開。

  他其實還有一事,只要說出,由不得隋右邊不動心,只是他暫時還不願意兜底。

  返自己屋子,關上門後,崔東山重重一跺腳,將本地土地公敕令而出,是個花枝招展的豐腴婦人,倒是挺稀罕,崔東山站在床畔,後仰倒去,踢了靴子,要那神位最不入流的土地娘娘幫他捶腿,婦人低眉順眼地蹲在這位仙師腳邊,動作輕柔,無比乖巧。

  天寒地凍,四季輪轉,生老病死,氣使然也。

  食氣者壽,這便是練氣士的由來之一,涉及到了真正的大道根本。

  聖人有雲,食肉者勇悍,食谷者智巧,食氣者神明而壽,不食者不死而為神。

  前邊三者都好理解,最後那句則說得含蓄不全,既是「道不可說」,又是這裡頭忌諱太大,既有純粹武夫的斷頭路,還有各方聖人們都不希望後世對神道香火追本溯源。

  不過崔東山卻是知道十境武夫的三層境界,氣盛,歸真,神到。如今大驪藩王宋長鏡應該還只是氣盛,更晚躋身止境武夫的李二,竟然已經進入了歸真,這讓崔東山第一次聽到消息後,很是詫異,以至於跑去教訓了整天陪著大隋皇子高煊瞎逛的於祿一頓,鼻青臉腫也不敢還手的於祿,估計到現在還想不明白為何要挨那頓揍,於祿更不懂崔東山所謂的「小心以後手裡邊有厠紙,卻沒茅房給你拉屎」。

  崔東山是替這個手底下的小嘍囉著急啊,一國有武運厚薄深淺之分,一洲豈會沒有?寶瓶洲本就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結果先是宋長鏡年紀輕輕就躋身止境,緊接著李二跑了趟北俱蘆洲,很快就後來者居上,如今都成了歸真境的十境武夫,更何況還有那個老人的存在,據說如今真是性情大變,在落魄山竹樓當起了閒雲野鶴的林下隱士。

  所以如果不是九境武夫鄭大風在老龍城那邊栽了大跟頭,從一個有望躋身止境的傢伙,淪為廢人一個,估計未來百年,寶瓶洲的純粹武夫,腳下那條斷頭路就不是什麼十境,而是直接跌為九境了。再加上陳平安,以及那四名憑空出現在寶瓶洲的扈從,你於祿和謝謝,作為我崔東山手底下的一對奴婢,就不能長點心,趕緊去蹲個十境武夫的茅坑位置,不然以後想要拉屎都沒個地兒。

  於祿,餘盧,盧氏餘孽,作為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不是盧氏餘孽是什麼。

  於祿的武道境界一路攀升,關鍵是每步臺階走得還算穩固,除了自身武學天賦極好之外,更多還是因為盧氏皇帝失心瘋,不惜將半國武運轉嫁到了太子於祿身上。

  純粹武夫,可不就是聖人眼中的茅坑石頭,又臭又硬,又上不得檯面?

  崔東山很是憂傷,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遠慮嘛,以前是謝謝,於祿這撥小屁孩,如今還有朱斂、盧白象這些個陳平安的身邊人。

  還是小寶瓶好啊。

  就是紅棉襖小姑娘的脾氣差了些。

  崔東山倒在床上,摸了摸額頭,然後心情不佳,一腳將那個縣城這兒山水的土地娘娘踹飛出去。

  婦人砸在牆壁那邊,再末流也還是位得以消受人間香火的神祇,沒有惹出半點動靜,她悄無聲息地趕緊起身,戰戰兢兢道:「奴婢愚笨,還請仙師息怒。」

  之前這位來歷不明的外來仙師,在縣城武廟那邊,先是將她從地底下的簡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後一揮袖子,就將武聖人的金身從神像拖拽而出,問過了事情緣由,當晚就擺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廟兩位香火聖人在此人幫助下,恢復了純淨金身,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還是那個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氣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個洞府境的山上年輕練氣士,就差點讓縣城風水變了天,這位她琢磨著最少也該是地仙的外鄉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氣極硬的文武廟兩位正統神祇,都心甘情願給他當門神,在客棧外邊站了一宿以報大恩。她不過是個吃些殘羹冷炙的小土地,又是個婦道人家,哪裡敢抖摟什麼風骨。

  崔東山坐在桌旁,上邊擺著一摞趕來途中隨手購買的文人書籍,多是青鸞國名士文豪的著作,崔東山隨手翻開一本,看了幾頁就開始打哈欠。

  他招招手,「來幫我翻。」

  她趕緊走去,為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這是一門技巧活兒,得仔細留心著仙師的目光視線,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師心生不快。

  崔東山又看了幾頁,揮揮手,「以後沒你事了。」

  她不敢流露出絲毫高興神色,正要告辭,突然想起一事,權衡一番,便狠狠心,將之前所見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給崔東山說了首尾。

  正是陳平安那趟離開客棧的短暫遊歷,去了武廟,離開後又在僻靜陋巷,見了位符籙美人。

  她畢竟是土地公,身處地下,就相當於隱匿一方風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極難發現她的蹤跡。

  崔東山聽完之後,嘴上說著大功勞一樁,笑著一袖子,差點打得這位土地娘娘魂飛魄散,只是他在最後關頭才收了手,而且幫她重新穩固金身,才只是消耗了七八兩精粹香火的道行,不然縣城這邊就該換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即便如此,七八兩人間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積攢將近甲子光陰,心神驚悸的同時,何嘗不是在心中滴血,只是她仍然不敢有半點惱火,只是跪地求饒,泫然而泣:「仙師恕罪。」

  崔東山思量片刻,展顔笑道:「你立下這麼大一筆功勞,我該賞你個青鸞國正統敕封的山水神祇,至於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勞是功勞,罪過是罪過,功不抵過嘛,賞罰分明。原本你死翹翹了,我便是有心幫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頭上。至於現在,就在家乖乖等著好喜事臨門吧。」

  至於為何最後關頭放她一馬,崔東山沒說。

  土地娘娘驚喜萬分地返地下。

  彩衣國那場變故,本就是他,或者說是「他們」當年的衆多布局棋子之一。

  只不過那個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胚修士,算不得什麼重要棋子,崔東山當年沒有花費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通過無數封如雪花湧入大驪京城的諜子密信當中,崔東山稍稍留心過一檔記錄,字數不多,二十餘字而已,屬一筆粗略帶過的內容,恐怕通報此事的大驪諜子自己都沒如何上心。

  擱在以往,這種被大驪國師當做打發無聊光陰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驪密庫堆積成山密信一樣,就此塵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閒來無事的抽絲剝繭,由於崔瀺掌握了寶瓶洲無數內幕密事,所以他敢說比那頭女鬼的舊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尋章摘句老雕蟲,順藤摸瓜陰陽家。

  國師崔瀺兩者皆精。

  崔東山起身離開屋子,敲響陳平安的房門。

  陳平安開門後,問道:「有事?」

  崔東山使勁點頭,「學生要與先生說一件大事!」

  陳平安瞥了眼他,崔東山微笑道:「只是成與不成,得看先生的運氣好不好。」

  陳平安便關上門,只是崔東山眼疾手快,趕緊伸出雙手,死死撐住兩扇木門,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來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卻又不願聽上一聽,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還是兩件好東西一起糟蹋,白白錯過了一樁命中注定的大機緣,學生絕無半點虛言!」

  崔東山本以為得下次再找機會,不曾想陳平安讓他進了屋子。

  崔東山關了門,笑嘻嘻坐下,給陳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後設下一道禁制,是將那把跟中土劍修靠下棋賭來的飛劍現身,一條風馳電掣的金光,貼著地面飛快旋轉一圈,飛劍掠崔東山眉心,地上懸停的金光卻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畫出了一座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東山笑問道:「這兒的土地娘娘膽子肥,不知死活,膽敢尾隨先生的武廟之行,便給她瞧見了一些不該瞧見的事情,更加過分的是,竟然還好意思在學生面前邀功,難道她不知道天地君親師嗎?」

  陳平安直接問道:「所以你打殺了土地娘娘?」

  崔東山哈哈笑道:「怎麼可能,學生不過與她和和氣氣說了些道理,要她以後注意別再犯就是了,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達理的,一看就是聽進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樁造化給她,算是結下小小的善緣。」

  陳平安一語道破崔東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還要登這趟門,我估計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經青鸞國山水譜牒裡邊除名了吧。」

  崔東山訕笑道:「先生錯怪我多矣,學生如今時時刻刻、處處事事與人為善。」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那我們就說正事。」

  崔東山喝茶水潤了潤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辭道:「關於好似雞肋的那副仙人遺蛻,若是先生運氣好些,說不定可以兩全其美。」

  陳平安瞪大眼睛,「崔東山,你沒瘋吧?!符籙中的女鬼,且不說在陰陽家眼中,它的骨頭夠不夠硬,就算是你用了稱斤論兩法,提不起的硬骨頭,可道一千說一萬,她是女鬼!女鬼!這副仙人遺蛻,是杜懋的陽神身外身!」

  崔東山手指輕輕拈動茶杯,神色淡然,直楞楞凝視著陳平安,「在乎這些,做什麼呢?哪怕在乎,不也該是符籙女鬼的事情嗎,先生何必勞心勞力?」

  陳平安先是愕然,隨即點頭道:「有道理。」

  崔東山呵呵笑道:「沒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動,一張材質特殊的黃紙符籙憑空出現在桌上,微微飄蕩搖晃,陳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艱深的符籙派「開門」之術,將枯骨艶鬼石柔放出既是屋舍更是牢籠的符紙。

  石柔懸停在桌上,一襲彩衣拖曳在桌面上,崔東山仰起頭。

  石柔低頭望去,見到了一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後者雖未言語,只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她四個字,你想死嗎?

  石柔雖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腳,甚至看不出他的修為深淺,可內心深處湧起一陣本能的驚懼,立即飄落在地,轉過身去,不敢與那位少年對視,面對陳平安,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的感覺,她眉眼低斂,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較真誠的嬌柔神色,對陳平安說道:「奴婢見過主人。」

  崔東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躍躍欲試。

  陳平安朝他點了點頭。

  崔東山伸手按住這位彩衣女鬼的肩頭,她如遭雷擊,一身陰物煞氣磅礡傾瀉而出,臉龐扭曲,滿頭青絲瘋狂飄蕩,崔東山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輕輕一提,就將她緩緩提起,離地尺余,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再將這頭凶性畢露的枯骨艶鬼,再往上提了一尺,崔東山猶不罷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間骨架鬆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頭的爛肉,好似那一具牽線傀儡給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沒有癱軟在地。

  崔東山鬆開手,女鬼依舊懸在原地,神魂顫抖,飄搖不定,絲絲縷縷的本元煞氣從七竅當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竅流血差不多,她張大嘴巴,似在哀嚎,卻沒有半點聲響發出。

  崔東山繞著她走了一圈,三次將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講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稱斤論兩之術,掂量骨氣,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隱秘了,是經他改良的提綱挈領之法,脫胎於一種儒家聖賢獨創的讀神通,跟「八面出鋒讀之法」如出一轍,都是儒家最低也該是院山主才能駕馭的手段。

  崔東山除了法寶多,他所擅長秘術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樣是翹楚人物。

  崔東山瞥了眼陳平安,發現後者神色如常。

  終究不僅僅是當年那個草鞋少年了啊。

  崔東山收斂思緒,將一顆小暑錢彈指射向女鬼眉心,後者墜落在地,枯骨雙手撐在地面上,肩頭聳動,連頭都抬不起來,顯然遭罪不輕。

  好在那顆在半空就消融為精純靈氣的小暑錢,讓女鬼神魂深處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復幾分。

  陳平安問道:「如何?」

  崔東山嘆了口氣,「尚可。先生的運氣比較一般。」

  兩人再次相對而坐。

  陳平安對踉踉蹌蹌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說道:「我有一副相當於仙人境的遺蛻,你願不願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實在是不敢置信,一時間無法言語。

  此等天大鴻運,豈是她一個女鬼陰物所能消受的?莫說是金丹、元嬰這些俗世眼中的陸地神仙,仙人遺蛻,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仙人境大修士,說不定都要眼紅萬分,畢竟潛心煉化一副仙人遺蛻,作為遠遊陰神的披掛甲胄,就能夠攻守兼備,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壯舉。

  她雖是修為低劣的陰物鬼魅,否則也不至於被一個尚未地仙的修士禁錮拿捏,可是因為某些關係,她的眼界其實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飄到屋門那邊,跪下去,開始磕頭,大概是連陳平安和崔東山一並祈求了,帶著哭腔道:「懇請開恩!讓奴婢擁有一副身軀,能夠光明正大地行走陽間!願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馬」

  崔東山勃然大怒,遙遙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腦袋偏移,只向陳平安磕頭,「你給我一個小鬼磕什麼頭,懂不懂規矩,入廟觀燒香,要拜菩薩拜真神!一個大活人,進了文武廟後,會逮著廟祝跪拜磕頭嗎?我看你石柔是當鬼六百年後,當得整個腦子都腐朽化螢了!」

  女鬼磕頭更加頻繁,反反覆覆就是那套說辭,懇求開恩,賞賜遺蛻。

  陳平安突然問道:「先前在那條小巷弄,我跟她都沒有提及石柔這個名字,崔東山你是怎麼知道的?彩衣國胭脂郡那場禍事,是不是你和大驪的秘密謀劃?」

  崔東山臉色僵硬,自己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會出現這種該死的紕漏,唉,果然跟盧白象這般的臭棋簍子下過棋,會害得自己棋力也會往下暴跌啊,崔東山趕緊站起身,一揖到底,為自己辯白:「是國師崔瀺的手筆,先生明察秋毫,與學生崔東山絕對無關啊!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啊!」

  這種厚顔無恥的混帳話,陳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來。

  陳平安沉默片刻,無奈道:「起來吧。」

  崔東山裝模作樣摸了摸沒有汗水的額頭。

  卻發現陳平安是在望向那女鬼,崔東山只得再次作揖去。

  女鬼仍是不願起身,磕頭不止,這份誠心誠意,已經無需言語。

  陳平安轉頭對崔東山說道:「那她就交給你了,如果可以的話,就幫著她『開山』進入仙人遺蛻,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東山拍胸脯保證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後不成,保證還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陳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給你多少報酬?」

  崔東山訝異道:「尊師重道,為先生排憂解難,是學生職責所在,需要啥報酬?」

  陳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東山靦腆一笑,「先生不但學問漸深,更是人情達練。追隨先生求道,學生……」

  陳平安不得不打斷崔東山讓人肉麻的溜鬚拍馬,「打住,我們還是有話直說。」

  崔東山想了想,坐長凳,喝了口茶水,試探性問道:「如果學生說必須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銅錢,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應?」

  陳平安點了點頭。

  崔東山問道:「先生就不怕福禍相依,這位女鬼在我的指點下,成功鳩占鵲巢,煉化了仙人遺蛻,卻被我動了手腳,再不忠誠於先生?先生願意在這麼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東山?」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相信你崔東山,是相信再給了你一次機會的先生。」

  崔東山沉默不語。

  女鬼石柔聽得如墜雲霧。

  完全不知這對先生學生在打什麼機鋒。

  崔東山伸出雙指拈起那張黃紙符籙,與此同時,女鬼石柔就已經被扯入符籙,一起被收入崔東山雪白大袖當中。

  要知道這張符籙已是陳平安的煉化之物。

  心情激蕩的枯骨女鬼飄蕩在冥冥虛空當中,對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

  而對名義上、甚至簽訂了生死契約的真正主人陳平安,她其實畏懼不多,至於敬意,更是談不上。

  至於為何如此。

  因為世事如此。

  崔東山收起符紙後,「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幾天?最多三天,就可以有結果了,無論好壞,到時候都可以繼續趕路。」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崔東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幾袋子大驪王朝作為賠罪禮的金精銅錢。

  當真是還沒捂熱,就要轉手沒了,女鬼一旦成功進入仙人遺蛻,接下去還會是個需要用金精銅錢去填的可怕無底洞。

  然後陳平安又將咫尺物中的杜懋陽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東山收入他的咫尺物當中。

  崔東山走到房門那邊,停下腳步,轉頭笑道:「先生,雖說是事先說好了的,可是學生這麼收拾那幾人,先生不生氣?」

  陳平安搖頭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東山又問,「那麼裴錢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我只能告訴自己,早錯早知道,總好過以後她鑄下大錯,再忙著亡羊補牢吧。」

  崔東山欲言又止,並且絕不是那種欲擒故縱的手法,他最後也學著陳平安嘆了口氣,「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聖賢的籍,畢竟以儒家禮儀規矩和道德準繩,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為,太過繁瑣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藥,亦可省掉許多不必要的糟心。先生就算不願奉行法家,拿來打發時間,佐證儒家食補、法家藥補之說,應該也不是壞事。」

  陳平安笑道:「好的,趁著這幾天留在縣城,我去找幾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東山作揖道:「先生從善如流,學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麼不跟魏羨他們比拼馬屁功夫,他們四個肯定心服口服。」

  崔東山在關門的時候,笑容燦爛,問道:「先生,以後閒暇時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陳平安楞了一下,「以後再說吧。」

  崔東山笑著離去。

  屋內那個金光流轉的圓圈,隨之消散。

  崔東山到自己屋內,閉眼而坐。

  最後他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畫卷,竟是與金精銅錢一般材質的卷軸。

  在崔東山打開後,桌上這幅畫卷流動如潺潺而流的光陰長河,一幅幅畫面連綿不絕,就像是人世間最真實的人和物。

  而畫卷上的人,正是陳平安。

  畫面上從光陰長河中「截流」的人物,多是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

  一個涉及國師崔瀺的自身大道,一個涉及大驪國勢走向。

  這種以光陰流水作為「宣紙」的神奇畫卷,被山上仙家譽為走馬圖,極其珍貴。

  唯有飛升境大修,或是精通某些遠古秘傳的仙人境修士,才有此神通。

  底蘊深厚、不缺財力的宗字頭仙家山頭,暗中庇護那些山門祖師爺的轉世之人,多有此物,小心珍藏。流水畫卷,走馬圖,可不是什麼怡情小物件,耗資巨大,涉及大道修行。

  被關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難,所帶來的心境起伏,心湖漣漪,都會被完完整整記錄在畫卷之上。

  這幅畫卷,就連大驪皇帝和那個崔瀺早先的盟友,宋集薪的生母,兩人都不曾見過。

  看著畫面上的陳平安和同齡人宋集薪,一點點從孩童變成少年,崔東山陷入沉思。思量之事,卻已經不在畫卷上的兩人。

  他以當下這副皮囊停留在小鎮期間,在收官之後,齊靜春已經身死道消之後,崔東山發現驪珠洞天的光陰流水,給人以大神通削薄了一層,極其隱蔽,別說是小鎮上的凡夫俗子和那地仙修士,恐怕連仙人境練氣士都察覺不到。

  這意味著,有人手上,應該擁有足夠支撐起一幅時間線更長的「流水」畫卷。

  到底是誰如此逆天行事,就不好說了,可能是道家三大掌教之一的陸沉,為了他的「大師兄之一」李希聖,或是為了那個天君謝實子孫的長眉兒,可能是繼齊靜春之後擔任坐鎮聖人的阮邛,為了女兒阮秀,可能是藥鋪楊老頭,為了那個洪福齊天的馬苦玄,或是某個暗中押注的年輕人物。

  崔東山收起畫卷,小心翼翼藏在咫尺物當中。

  然後又以飛劍畫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這才取出黃紙符籙,和幾袋子金精銅錢,以及那副價值連城的仙人遺蛻。

  崔東山揉了揉眉心。

  比起自己當年在驪珠洞天,拼湊出那個碎瓷少年,只難不易。

  崔東山哀嘆一聲,「學生為先生分憂,為先生慷慨解囊,天經地義啊。他娘的,兩次拜師求學,都是這般凄凄慘慘給人當錢袋子的光景,我崔東山與崔瀺,不愧是一個人啊。」

  陳平安果真去縣城幾家肆,買了兩本法家學說的典籍,挑燈夜讀。

  之後第一天的暮色裡,神色憔悴的崔東山,來陳平安屋子這邊訴苦一番,討要了一壺桂花釀喝,又厚著臉皮順走了一壺。

  第二天,崔東山面如死灰,搖搖晃晃來到陳平安屋子裡,裴錢正在認認真真埋頭抄,崔東山讓小丫頭片子挪過去點,然後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半個時辰才醒過來,看到了練習天地樁倒立而行的陳平安,以及練習六步走樁的裴錢,他默默離去,當然沒忘記桌上放著那壺桃花釀。

  第三天,崔東山說要後天才能啓程,神采飛揚,登門的時候還帶上了盧白象的棋具,說解個悶兒,要教先生下棋,以先生的天資,必然學個兩三天就能超過盧白象,五六天收拾他崔東山不在話下。

  正式下棋之前,看著桌對面端坐、臉色嚴肅的陳平安,崔東山出現片刻的神色恍惚。

  崔東山教了彩雲譜上的那個小尖。

  這個定式再精彩絕倫,再被後世棋士譽為空前絕後,震古爍今,可到底就只是一個定式而已。

  可是陳平安偏偏就死磕這個定式了。

  結果整整一個時辰,就全部耗在了講解這個定式的精髓與之後諸多變化,若是盧白象或是任何一位大驪棋待詔如此「愚笨」,恐怕早就要駡得對方狗血淋頭了,可大概是陳平安的「先生」身份,讓崔東山極其罕見的沒有絲毫不耐煩。也有可能是讓崔東山吃盡苦頭的陳平安,從未如此跟他討教一門學問?

  總之,崔東山教棋,陳平安學棋,清脆的落子聲響,以及那一問一答,此起彼伏,悠悠蕩蕩。

  第四天深夜。

  當陳平安打開屋門後,頓時毛髮悚然,然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那崔東山身邊,站著一個羞赧而笑的「杜懋」,怯生生道:「奴婢見過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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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4 01:31:3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才讓崔東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陽神身外身進屋子。

  崔東山依舊是以那把金色飛劍畫了一個大圈,陳平安忍不住詢問這是什麼術法神通,崔東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畫地為牢,既可當做庇護之所,也能囚禁他人,進不去出不來,所以有「雷池」的說法,後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術法,多達數十種,大多偏離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後,提及石柔,崔東山說得眉飛色舞,很是稱贊了石柔根骨一大通,說這開山一事,除了耗費兩袋子金精銅錢之外,都算順風順水,這副飛升境大修士剝離出來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給石柔陰魂以大毅力、大福緣,成功變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兩者之間,雖然還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後不過是些消耗光陰和銀子的水磨功夫,已經沒有大礙。

  崔東山說過了天大的好消息,就開始挑瑕疵,「開了門,反客為主,不過是第一道關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獨厚,如果早先有人識貨,又肯砸錢,幫她謀劃個咱們寶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沒問題,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夠占了這麼大的便宜,只是她根骨好,並不意味著修行資質就上乘,事實上石柔作為一頭存活數百年的孤魂野鬼,都沒能修出個花樣來,沒能當個鬼王之類的,除了舊主人不靠譜之外,石柔本身修行天賦實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石柔的瓶頸比較要命,注定破不開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陳平安取出一壺桂花釀,崔東山接過後,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抹嘴,「好在進了座金山,即便是慘兮兮的小鬼搬財,每次搬得再少,幾十年幾百年,孜孜不倦,終究能夠搬出個富甲一方的有錢人,此後只需要石柔用笨法子啃硬骨頭,沒什麼大的修行關隘了,這就是仙人遺蛻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結金丹,不用養育元嬰,連天魔都不用理睬,誰不羨慕?」

  崔東山嘿嘿一笑,「當然先生心智堅韌,是不會羨慕,學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羨慕,歸根結底,我還是不如先生的。」

  陳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積蓄金精銅錢,我手上都會留下六顆金精銅錢,你別打這筆錢的主意。」

  崔東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花福地四隻螻蟻的主人,真是他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要是還不知道惜福,活該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龍虎山的五雷正法,學生還是會一些的,說不得比一些天師府的黃紫貴人還要更加精通,到時候先生一聲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陳平安搖頭道:「還是希望能夠跟他們四人有個善始善終吧。」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為何問都不問,六十年後,又該如何牢牢掌控住石柔?」

  陳平安笑道:「我不問,你就不會說了?只說做買賣,謀劃之事,我比你差遠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會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東山了。」

  崔東山感激涕零道:「不曾想在先生心目中,學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願意信任學生,學生豈敢不效死?!」

  陳平安看了眼即將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間的枯骨艶鬼,問道:「不後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為陰魂所遭受的種種苦楚,聽聞春雷聲,晨鐘暮鼓聲,天地之間有正氣罡風,金秋肅殺之氣,沙場兵戈之氣,各方山水祠廟和城隍閣,諸多種種,皆是我們野鬼的磨難,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後一點靈智,淪為只知殺戮的厲鬼……」

  石柔娓娓道來,說了許多陰物存世的規矩和內幕。

  陳平安聽得仔細,這才稍稍減輕了那份面對「杜懋」的不適應。

  崔東山始終面帶微笑,陪著陳平安一起竪耳聆聽石柔的闡述。

  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經塵埃落定。

  崔東山只說明天還要再修養一天,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

  屋內頗像是一場慶功宴,不過也就當局者三人,一壺桂花釀而已。

  最後崔東山起身告辭,陳平安將他們兩人送到屋門口,關上門後,白衣少年和白髮老者一前一後走在廊道中。

  雖然崔東山滿臉喜慶之色,可石柔不知為何,越走越心驚膽戰,到了崔東山的屋內,果不其然,他一把抓住「杜懋」的頭顱,五指如鈎,將石柔按在牆壁上,厲色道:「小小陰物,比螻蟻還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誇誇其談?!誰給你的狗膽!」

  一副相當於仙人境體魄的琉璃金身,不輸九境武夫的雄渾體魄,照理說如今不過地仙境界的崔東山這一抓,不過是給石柔撓癢癢才對,可崔東山明顯用上了秘不示人的某種神通,神魂激蕩,如五股强勁罡風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石柔那張滄桑臉龐扭曲,淚流不止。

  崔東山抬起另外一手,對著石柔額頭屈指一彈,如洪鐘大呂響徹石柔心扉。

  鬆開五指後,石柔癱軟在地,渾身顫抖,大汗淋漓。

  崔東山一腳踩在她額頭上,使得石柔後腦勺猛然撞壁,崔東山彎下腰,俯視著她,譏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兩樣全占了,信不信我這就將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遺蛻,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風的洗禮、甘霖雨的沐浴,或是乾脆將遺蛻當做一盞燈籠,以你神魂作為燈芯,卻能夠讓你毫無察覺,六十年後,驟然暴斃?!」

  崔東山腳上加重力道,石柔腦後牆壁一點一點裂出縫隙。

  崔東山眼神冰冷,「怎麼,不過是褲襠裡多出只鳥,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變,眼神漠然,哪怕遭受著巨大屈辱和神魂痛苦,仍是抬起頭,第一次與這個白衣仙師對視。

  崔東山覺得有意思極了,微笑道:「你這六百年前的亡國遺種,道家某一脈旁支的死灰餘燼,辛苦熬了這麼些年,就積攢出這麼點隱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問道於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腳了吧?不然我就以那問道之人,用你這一脈中興之祖的獨門秘法,將你那一點道脈僅剩靈光,徹底抹去?」

  石柔滿臉匪夷所思,終於流露出巨大的恐慌,那是比生死更大的驚懼。

  她曾經在彩衣國城隍廟內的那塊石碑上,輕輕哼唱過一首被陳平安誤以為是彩衣國古老鄉謠的詩歌,她本以為數百年前的陳年舊事,加上一切痕跡都被寶瓶洲各方勢力合力銷毀,早已不會有人知曉內幕,而且就算是偶然從雜書上看到這些詩歌殘篇,又如何能夠準確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一下子抓住她這頭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崔東山伸出雙指,那把從眉心掠出的金色飛劍,繞指飛旋,最後竟是畫出一道早已失傳的金色符籙,就像是在崔東山指尖綻放出一朵氣象莊嚴的金色蓮花。

  石柔想要開口求饒,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手指,不斷靠近她的眉心處。

  石柔閉上眼睛,嘴唇微動,以心聲默默吟唱那首當年所在道脈旁支的開篇歌。

  束手就斃的石柔緩緩睜開眼睛,發現那人已經收起了手,用一種憐憫眼神打量著她。

  崔東山直起腰,鞋底板在「杜懋」臉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濘裡髒了鞋底,得擦一擦。

  他瞥了眼劫後餘生的石柔,「下不為例。」

  石柔輕輕點頭。

  崔東山剛走出去幾步,猛然間轉過身,一腳重重踹在石柔腦袋上,踹得大半顆腦袋都陷入牆壁當中,氣呼呼道:「不殺之恩,都不曉得跟我道聲謝?」

  石柔將腦袋從牆壁中拔出來,向崔東山默默跪地磕了三個頭。

  崔東山坐在桌旁,沒好氣道:「我不會陪著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離開後,記得別浪費了這副最能抗揍的身軀,要是在你沒有竭盡全力的前提下,我家先生受了傷,無論大小,我就將你那點道種靈光從你神魂深處,摘出來,再拿去種植在一個僧人身上。」

  石柔緩緩抬起頭,滿臉悲苦,看著這個貌若神人卻心思縝密且歹毒的仙師,喃喃道:「世間怎麼會有你這麼可怕的人?」

  崔東山嗤笑道:「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學成才。」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牆而站。

  崔東山一拍桌子,「還不滾去自己屋子,杵在這裡作死啊?信不信我將你褲襠裡那玩意兒剁下來,再讓你吃下去?」

  悲憤欲絕的石柔低著頭,快步離開這座好似人間煉獄的屋子。

  崔東山翻開桌上那些青鸞國文人撰寫的書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書本,駡駡咧咧,「狗屁的三日不讀書,便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看這些玩意兒,老子像是臉上給人抹了一大把屎,還他娘是拉稀的屎。」

  崔東山睡不著覺,百無聊賴,就悄然離開客棧,去外邊縣城逛蕩。

  無意間見著了一位窮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錢術,駕馭十幾隻鬼靈精怪的小傢伙,去偷一戶市井人家的錢財積蓄,彷彿螞蟻搬家,三三兩兩合力搬著銅錢和碎銀子,修士蹲在牆根下,掂量著兩三顆最值錢的碎銀子,笑得合不攏嘴。

  積少成多,不嫌少。

  結果一轉頭,看到一位蹲在自己身邊的白衣少年,算是陪著他賞月呢?

  野修嚇得一哆嗦。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這也下得去手?怎麼不偷大戶人家的金銀?」

  野修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道:「實在是那些個大戶人家的門神,太不好對付,白白給它們打殺了我辛苦養育出來的搬財小鬼,賠本買賣啊。」

  崔東山點點頭,「倒也是。」

  野修眼珠子急轉,就想跑路,將眼前古怪少年殺人滅口?為了幾兩銀子,至於嗎?再說天曉得是誰打殺誰?

  崔東山伸出雙指,拈起一隻拇指身高的偷錢小鬼,然後放在手心,雙手合十,胡亂揉捏一番,看得那道行微末的山澤野修一陣眼自皮顫,得嘞,算是陣亡了麾下一員大將嘍,哪裡經得起給人這麼搓圓捏扁的,他養出來的這些個偷錢小鬼,品相極低,不然也不至於連殷實人家的門神那一關都邁過不去。

  在野修心疼不已之際,崔東山攤開手,那個呲牙咧嘴的偷錢小鬼,身上好似多穿了件紅衣裳,將它丟在地上,命令道:「走,去富裕人家偷塊金子回來。」

  小傢伙雙手握拳,鼓著腮幫奔跑遠去,很賣力。

  過了約莫一炷香功夫,還真給它扛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金子回來。

  那野修看得目瞪口呆,回過神後,趕緊抱拳道:「仙師神通廣大,讓人大開眼界。」

  崔東山站起身,一閃而逝,留下一個興奮不已的山澤野修。

  去了趟縣城文武兩廟,崔東山受不了他們的畢恭畢敬,胡扯幾句,很快就離開。

  實在還是無聊的緊,崔東山又隨便給一戶人家的彩繪門神,以畫龍點睛之法,讓兩尊門神能夠凝聚金身雛形,距離真正的神祇還有十萬八千里,不過是能夠嚇唬些最沒用的陰物而已,遮擋煞氣更多些。又去這座縣城家底第二富裕的家中,將他們家屋檐上的脊獸給一個個掰斷了隨手丟掉。

  漫無目的,隨心所欲。

  一位地仙,無聊到這個份上,也算崔東山獨一份了。

  這天晚上,陳平安在崔東山帶著石柔離開後,練習天地樁後,走出屋子,輕輕敲響隔壁房門,氣笑道:「這麼晚了,還不睡覺。」

  裴錢正挑燈翻看一本剛拿到手沒多久的遊俠演義小說,在陳平安敲門後,趕緊吹滅油燈,飛撲床榻,假裝剛剛被吵醒,「睡了啊。師父怎麼還沒有睡覺?需要我開門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計較這點撒謊,提醒道:「不用開門。書什麼時候不能看,別看傷了眼睛。明天我們不用趕路,你可以白天再看。」

  陳平安轉身就走,想起一事,又在在門口說道:「在我離開後,你別拿著油燈,躲在被子裡看書。」

  屋內裴錢張大嘴巴,師父真是有點厲害啊,這都猜得到?

  她只得答應道:「知道了。」

  陳平安離開後,雖然還是惦念著那本小說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劍影,可裴錢還是忍住誘惑,開始睡覺,只是始終睜大眼睛,沒什麼睡意,迷迷糊糊,過了很久才緩緩睡去。

  第二天,吃過了早飯,陳平安屋內,崔東山在教陳平安下棋,依舊在翻來覆去糾纏那個小尖。

  先是盧白象旁觀,一看就入了神,最後竟是在間隙,快步離開,喊了隋右邊一起過來看棋,說是妙不可言,隋右邊曾經在棋盤上被盧白象以小尖開局,殺得丟盔棄甲,她偏不信邪,接連三盤任由盧白象以此定式,結果先手盡失,輸得一塌糊塗,以至於她破例下了一系列無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當盧白象說自己對這手天下第一小尖的理解,早先才悟得三四分精髓,隋右邊便生出一些興致,跟著過來看崔東山到底是怎麼教人下棋的,陳平安又是如何跟人學棋。

  很快朱斂也跟了過來湊熱鬧,魏羨最後走進屋子。

  只是隋右邊很快就沒了看棋的心思,實在是陳平安的下棋天賦,太過平平,崔東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攤上陳平安這麼個不開竅的,

  難免讓已經在圍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邊感到著急且無聊,於是就默默離開了。在這期間,隋右邊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站在崔東山身後的老者,怎麼看怎麼彆扭,怎麼感覺是個比朱斂還令人噁心的……老娘娘腔?你一個老爺們,不敢與人對視,還喜歡抿著嘴唇,蘭花指拈著衣角算怎麼回事?

  朱斂和魏羨在隋右邊離開後,相繼走出屋子。

  老龍城那場廝殺,戰場被割裂得厲害,所以畫卷四人並沒有見過桐葉宗杜懋,至於一直待在黃紙符籙當中的枯骨艶鬼石柔,亦是不曾見過,所以當杜懋這副仙人遺蛻現身後,隋右邊他們都被蒙在鼓裡,只當是崔東山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拎出來的外人。

  這天午飯之後,崔東山就開始閉門不出。

  第二天清晨時分,一行人開始繼續趕路,去往青鸞國京城。

  本來隨行隊伍中有那頭黃牛在,十分扎眼,可是當崔東山騎乘黃牛之後,雖然依舊惹人注意,但是看到這一幕畫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測這位俊俏少年郎,應該是出身鐘鳴鼎食之家,帶著扈從們遠遊江湖,怪是怪了點,可是年紀輕輕,就有幾分名士風流了。

  有崔東山在,這一路走得就比較隨意隨性了。

  畫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來,若說陳平安遇上那兩個朋友,張山峰和徐遠霞,整個人的狀態是活潑向上、再無老氣的,那麼與這位弟子他鄉重逢,則是有分寸的悠然,先生學生兩者之間的相處,雖說不太符合世俗常態,可陳平安肩頭終究像是少了些擔子分量。而且陳平安作為先生,除了學棋之餘,還會跟這位弟子討教法家學問。

  一路上都是崔東山搶著掏腰包,絕不讓自家先生破費一顆銅錢。

  趁著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閒聊,畫卷四人也有不少收穫,對這座浩然天下的認知,愈發清晰和廣泛。

  比如盧白象知道了在這座無奇不有的天地間,除了一心登頂的證道和武道止境,其實還有那醇儒治學,真正在學問和修心上下苦功夫。

  也有諸子百家的不少練氣士,被視為真人修道,重視道統學脈而輕視修為實力。

  隋右邊見識到了崔東山展露出來堪稱光怪陸離的仙家術法,如何與日常生活點滴契合。

  朱斂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又跟崔東山討教了兩次,想法很簡單,就想確定這個傢伙到底擁有多少件仙家法寶。

  魏羨依舊是最沉默寡言的那個,也就跟裴錢最聊得來,一大一小,整天沒大沒小的。

  崔東山仍是像先前那趟離開大隋京城後,兩人結伴遊歷,偶爾會消失一段時間,陳平安從不過問。

  「老者」石柔總算抖掉一些脂粉氣,走路不再似女子腰肢扭動,沒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轉,也不會不自覺地拈起蘭花指,終於像個正兒八經的白髮老人了。

  可石柔仍然是這支隊伍裡最不討喜的那個,江湖地位恐怕連黃牛都不如。

  裴錢練習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比較勤快,反正都是架子,還威風,不用吃開筋拔骨的苦頭,比起六步走樁,更喜歡用陳平安幫她做的竹刀竹劍,練習女冠黃庭傳授給她的這套刀法劍術。只是一次給盤腿坐在牛背上的崔東山,用陰陽怪氣的口氣,將她的背劍術說得體無完膚,崔東山捧腹大笑,以至於直接從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錢給打擊得消沉了好幾天,每天只敢練習走樁。

  一行人到了距離青鸞國京師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東山怎麼找到的,衆人在一座鬧中取靜的仙家客棧落腳。

  陳平安確實沒什麼下棋天賦,只是沒有就此丟棄一邊,也沒有鑽牛角尖,耽誤拳法劍術,每天拿出差不多一個時辰跟崔東山學棋。

  到了這座名為百花苑的仙家客棧,據說掌櫃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觀海境修士,只是沒有在陳平安他們跟前露面。客棧占地頗大,而且種了許多奇花異草,沁人心脾。由於佛道之辯馬上就要在不遠處的京城召開,郡城這座仙家客棧,所剩房間不多,裴錢再次跟隋右邊睡一間,盧白象和朱斂魏羨三人擠一間,崔東山和石柔,陳平安是唯一獨占一間屋子的。

  住在這邊,很燒錢,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許多千金難買的實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辯的山上內幕趣聞,以類似官府邸報的形式,客棧夥計每天都會贈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間屋子,都有幾樣討巧的小靈器物件,頂著仙家靈器的頭銜,其實多是零零碎碎的邊角料打造而成,總計價值兩三顆雪花錢,可以任由客人帶走。

  這讓裴錢樂開了懷。

  跟隋右邊說了好話,得了她們這間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跟老魏小白那邊,請他們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願離開屋子,最後還是朱斂嫌煩,讓裴錢拿了那三件小東西趕緊消失,最後加上陳平安屋子裡的四件,裴錢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靈器,中五境仙師瞧不上眼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累贅,下五境仙師則是根本住不起這裡,結果就讓裴錢「一夜暴富」了,那只多寶盒已經「住不下」這麼多,只好暫放在陳平安的咫尺物當中。

  仙師下榻之地,必然靜謐疏遠,而且打點好官府關係後,可以打造藏風聚水的陣法,靈氣充沛遠勝市井坊間。

  而且客棧大門這邊張貼的兩尊彩繪門神,可是實實在在的符籙門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執搏搓銳,可以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還會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農家修士的拿手好戲,也是這家開在山下的山上客棧的金字招牌。

  裴錢在抄書的時候,幾次擱筆休息,扭動手腕,都看到陳平安對著那碟子棗子、香梨發呆。

  她有些想不明白。

  只覺得師父好像想起了什麼不那麼開心的事情。

  當她抄完書,發現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只是轉頭望向了窗外。

  裴錢有些擔心,開玩笑道:「師父,怎麼啦?想師娘啦?」

  陳平安回過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錢苦著臉。

  陳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開始繞著桌子練習六步走樁。

  裴錢愈發奇怪,如今陳平安多是練習三樁合一的天地樁,不太單純練習這個最入門最簡單的拳樁了。

  裴錢收拾了紙筆,趴在桌上,隨口問道:「師父,你從小就不怕鬼怪嗎?」

  陳平安一邊緩緩走樁,一邊回答:「跟你不太一樣,我很小的時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間真的有鬼怪,經常一個人去家鄉小鎮外邊的神仙墳,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裡砍柴燒炭,或是一個人去尋找適合燒瓷的土壤,都沒怕過。」

  裴錢哇了一聲,「師父真是天賦異稟唉。」

  陳平安一笑置之,沒有解釋其中緣由。

  這天正午時分,客棧夥計又送來一份仙家邸報,內容五花八門,上邊記載一事,最讓陳平安感興趣,在跟崔東山學完棋後,詢問了崔東山的見解。

  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在帶兵北上途中,路過一座州城,因為一件小事,揪出了兩位瀆職官員,一個武將貪贓枉法,受賄十數萬兩白銀,一個舞文弄墨,結果前者只是貶謫了事,對後者竟是先斬後奏,直接殺了。

  崔東山沒有怎麼思考,脫口而出道:「這就是法家的行事風格,對於後者,常人往往會視為罪責輕於前者,法家卻偏偏要罪加一等。」

  崔東山笑問道:「先生想得通其中關節所在?」

  陳平安深思之後,感嘆道:「真是厲害。」

  崔東山隨口道:「三教之外的諸子百家,能夠屹立千年不倒傳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獨到之處。所以有個傢伙早就說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就會覺得妙在後半句。說到底,三教百家學問,單獨一門,恐怕修士窮其一生,都不敢說走到了學問的盡頭。就看怎麼取捨了,取了,又幾分學問真正變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陳平安點點頭。

  崔東山抓起一顆香梨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只不過學問是學問,為人是為人,有些關係,卻無絕對關係。所以這才有了世事複雜嘛。一個人如何活,跟讀了哪些書,讀了書有無用,都是自己的緣法因果。世上笨蛋實在太多,不知道讀書一事,首要之事,是讓我們更多認識這個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聖賢們的苦口婆心。聖人傳授學問,一本本經籍,就像一盞盞懸掛夜間的燈籠,道路有不同,燈籠有明暗大小,只可惜世人自己睜眼瞎。」

  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

  崔東山本就是沒話找話,就轉移了話題,說了些關於小寶瓶的光輝事跡。

  說去年末,李槐這個小楞子跟同窗起了爭執,一本書院剛剛分發的書籍,給同窗拿了去,說是他的,李槐又拿不出證據來,結果李寶瓶剛好路過,立馬斷案,她用了個法子,拿過那本書,對李槐兩人說,反正說不明白,撕成兩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眼,另外那個孩子則高高興興答應下來,於是李寶瓶就將書本丟給了李槐,狠狠揍了另外孩子一頓,一直在遠處袖手旁觀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個孩子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哭著去跟老夫子喊冤告狀,結果又挨了一頓板子。

  陳平安聽完後,開懷而笑。

  裴錢在一邊聽著,嘆氣道:「那個偷書的傢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麼得辦法。」

  陳平安一板栗砸過去,「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書一開始就不對,偷了書聰明得不露馬腳,更不對。」

  裴錢委屈道:「我沒說偷書就對啊。」

  崔東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也不少。這些貨色,儒家學問是教不了的。」

  裴錢深以為然,點頭道:「你們剛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對付壞人,感覺很管用。」

  說到這裡,裴錢立即住嘴,生怕陳平安生氣。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這麼想是沒錯的,但是還需要看更多的書才行,不要覺得這會兒就已經得出正確答案了。」

  裴錢想了想,「那還是儒家更好吧。」

  她現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經夠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書籍來,不是自找罪受嗎?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朱斂所說的鐵骨錚錚。」

  裴錢假裝沒聽見。

  崔東山笑問道:「裴錢,你跟魏羨關係不錯?」

  裴錢心生警惕,笑眯眯道:「關係一般哩。」

  崔東山哎呦一聲,「見風使舵,很是靈氣嘛。」

  裴錢翻了個白眼。

  到了師父這邊,馬屁一個接一個,到了自己這裡,就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一句好話,這個傢伙真是討厭。

  哪天這個姓崔的惹惱了師父,而她作為開山大弟子,那會兒又練成了絕世劍術和刀法,就學那遊俠演義小說上的,清理門戶!

  崔東山好像裴錢肚子裡的蛔蟲,笑呵呵道:「怎麼,就憑你那拙劣的劍術刀法,也想要將來哪天,找機會跟我掰腕子?」

  裴錢一臉茫然,「你在說啥呢?」

  崔東山從小碟子裡邊撿起一顆棗子,輕輕砸在裴錢額頭上,「小樣兒,跟我鬥?」

  裴錢伸手接住墜落的棗子,假裝要丟回去,崔東山不動如山,裴錢幾次動作,崔東山都笑著紋絲不動,裴錢想著自己應該是砸不中這傢伙的,萬一真得逞了,估計最後還是她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乾脆就將棗子塞進嘴裡,狠狠瞪他。

  崔東山驀然驚慌,「不好,這棗子是百花苑棗樹精魅的子孫,我們練氣士不怕那精魅纏身,你裴錢這麼個小不點,那傢伙肯定覺得是軟柿子可以欺負,所以你睡覺前一定要小心管好房門窗戶,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樹枝爬進屋子,實在太嚇人了……」

  言語之間,崔東山還故意扭轉骼膊,繪聲繪色,模仿一頭樹木精魅如何潛伏入室害人。

  嚇得裴錢立即拿出那張心愛符籙,重重貼在額頭,然後雙臂環胸。

  崔東山哀嘆一聲,「不行啊,你這張符籙是寶塔鎮妖符,草木成精,不吃這一套的。」

  裴錢再拿出那張陳平安很後邊贈予她的陽氣挑燈符,又貼在額頭上。

  崔東山以拳擊掌,憂心忡忡道:「別啊,這張符籙是引路符,又不能抵禦鬼魅精怪的,說不定反而會吸引其它樹魅的注意力,覺得你是在挑釁它們呢,到時候花草精怪,浩浩蕩蕩跟著棗樹精魅,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了,到時候你床邊啊,床底啊,全是。」

  裴錢抿著嘴皺著黑炭小臉,眼眶裡開始淚珠打轉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笑駡道:「少嚇唬裴錢。」

  崔東山哦了一聲,然後一手捧腹,伸手指著恍然大悟的裴錢,「哈哈,小笨蛋一個!」

  裴錢惱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間取出那根行山杖,畢竟她如今還是覺得自己獨創的瘋魔劍法,更有威力,跟他拼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已經腳底抹油跑路了。

  裴錢在崔東山溜掉後,跟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道:「師父,剛才我是假裝害怕哩。就算沒有這兩張符籙,我晚上睡覺前都會背誦聖賢書籍的,一定可以萬邪不侵,鬼魅不近,對吧?」

  陳平安看著腦門上還貼著兩張符籙的小傢伙,忍著笑,點頭道:「可能是吧。」

  裴錢有些慌張,「只是『可能』?」

  陳平安笑道:「這裡是仙家客棧,哪有敢禍害客人的精魅。」

  裴錢可憐兮兮道:「萬一呢?」

  陳平安楞了楞,摸了摸她的腦袋,「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嗎,怕什麼。」

  裴錢眼睛一亮,趕緊摘了符籙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邊踮起腳跟,對著花園念念有詞,無非是些我師父可是陳平安、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之類的天真言語。

  ————

  客棧別處,隋右邊主動找到了崔東山,問道:「你是不是有養出本命飛劍的秘法?」

  崔東山笑著不說話。

  隋右邊徑直問道:「你要我付出什麼?」

  崔東山坐在桌旁,看著站在門口的負劍女子,微笑道:「很簡單,不忘本。」

  隋右邊皺眉道:「怎麼說?」

  崔東山一臉嫌棄,揮手趕人,「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奢望以純粹武夫之身,早早溫養出本命飛劍的胚子?」

  隋右邊臉如冰霜,轉身離去。

  崔東山不以為意,想了想,去了魏羨住處。

  朱斂正在逛百花苑,恰好不在屋內,房門未拴,崔東山直接推門而入。

  魏羨正在看一些沿途購買的地方縣志、稗官野史,放下書本,問道:「有事?」

  崔東山大修飄搖,跨過門檻後,屋門自行關上。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握拳,「你魏羨不看過程只看結果,四人當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簍子,卻也是無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終有一拳,遲早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處,不如我今天先將你打死了事。」

  魏羨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崔東山一揮袖子,一幅畫卷落在魏羨身邊的桌上,還有三顆金精銅錢。

  崔東山大步向前,一手負後,一手握拳,「錯殺便錯殺了,殺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傷勢痊癒,再順勢破開五境瓶頸,你到時候再想出手,已經做不到了。」

  魏羨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損失更大,還是你丟了師徒名分更慘重。你真以為我不知道,這幅畫卷是你崔東山的障眼法?陳平安是什麼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東山略微有些驚訝,放緩腳步,「之前倒是小覷了你這位南苑國的開國皇帝,說吧,咱倆同樣心知肚明,你魏羨就是那個真正的隱患,可你為何遲遲不肯動手,我很是好奇,是因為……裴錢?」

  魏羨面無表情,悶不吭聲。

  崔東山笑著坐下,「與我先生借著下棋的機會,幫他複盤之時,事無巨細,關於藕花福地的事情,我都詢問過了,其中關於你們畫卷四人的來歷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沒有注意的蛛絲馬跡,我會留心。」

  崔東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比如根據後世南苑國野史記載,他們那位鐵血手腕的開國皇帝,最寵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為了她,派遣所有宮廷方士,出去尋訪仙人。那麼在你魏羨眼中,裴錢與你女兒,有幾分相似?是不是殺了陳平安,你就能讓她在藕花福地復活,或是乾脆是依附裴錢之身,在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興許你魏羨還是會死,可畢竟她能夠多活一世,至於是不是在那故國故鄉的南苑國,無所謂了,反正親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說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羨選擇默默等待,希冀著為她鋪路更多?積攢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結局?所以陳平安必殺,但是他身上的諸多寶貝,你也要,好留給新的裴錢,作為她以後的修行家底?」

  魏羨桌下一手握拳。

  崔東山嘖嘖道:「我家先生說得好,那位老前輩真是道法通天,算無遺策,在規矩內,給陳平安,給裴錢,給你魏羨,都有自己的選擇餘地,在某些規矩內謀劃大道。」

  魏羨由衷贊嘆道:「我雖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術確實高明。」

  然後魏羨笑道:「可我要是在陳平安那邊打死不承認,崔先生又能怎麼辦?」

  崔東山爽朗大笑,「你魏羨真以為自己瞭解陳平安?不說我一些獨門秘法,拘押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確定,只要我原原本本與說過了陳平安這些推斷,你魏羨的下場應該是……我以飛劍畫圈,遮蔽天地,然後他陳平安就以當下的修為境界,打得你魏羨連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你魏羨此生都注定見不著你最想見的人了。」

  魏羨鬆開桌底下的拳頭,坦然道:「確實如此。」

  這應該是崔東山在畫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陳平安的名字。

  崔東山駕馭那把飛劍,金光畫圈之後,拿出那幅走馬圖,攤開後,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陰流水,笑道:「和氣生財,不用打打殺殺,你魏羨心性不錯,還是輸在了眼界窄告訴你這個土老帽,我之前在驪珠洞天,是怎麼以一大堆破破爛爛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湊出一個活蹦亂跳的活人,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細看好,好教你知道,除了你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爺,我崔東山一樣有機會讓你得償所願,不敢保證肯定成,可機會之大,總大過你這位開國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險著吧?」

  半炷香過後。

  魏羨站起身,低頭抱拳而無言語。

  崔東山收起光陰畫卷走馬圖後,也沒有開口說話。

  魏羨抬起頭,依舊抱拳,「先生就是大驪國師,綉虎崔瀺吧?」

  崔東山一挑眉頭,「不愧是當過皇帝的人,見微知著,比盧白象聰明不少。」

  魏羨眼神炙熱,「國師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體是如何以大驪一隅之地,吞並一洲半壁江山?」

  崔東山笑容玩味,「你憑什麼跟我提這種要求?」

  魏羨收起架勢,坐回位置,「就憑國師大人願意在這屋子,與我魏羨一個必輸之人,浪費這麼多口水。我身上總有國師認為值錢的東西,今天沒有,以後也會有。」

  崔東山點點頭,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羨猶豫片刻,正要說話。

  崔東山擺擺手,「你想說的,我知道,這才是你真正活下來的關鍵。裴錢作為我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你要真能狠下心,對她意圖不軌,只將她當做一副傀儡皮囊,一旦你露出蛛絲馬跡,你早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殺你,是陳平安。」

  崔東山眼神深沉,「你在等機會,陳平安在等你出手罷了。有可能是這樣,有可能不是這樣,但是可能性比較大。」

  魏羨搖頭,「此事我不信。」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道:「那是你還不知道,陳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過河,較過勁。所以說你魏羨眼界窄嘛。」

  魏羨問道:「國師又想要什麼?」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好說,等等看。記住,以後別喊我國師,如今我跟自己是半個仇家。」

  崔東山站起身,一揮袖子,地上出現了一幅寶瓶洲形勢圖,是大驪宋氏吃掉盧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圖,崔東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圖方位上,意氣風發,朗聲笑道:「閒來無事,就與你說說我當年的豐功偉業,是如何一路南下,未來又是如何將一洲版圖變作一國江山!」

  ————

  裴錢離開屋子後。

  陳平安獨自一人,閉目養神,似乎有些疲憊。

  他睜開眼,站起身,走到窗口。

  又一年春將盡。

  陳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

  雲霞山一座新開闢出來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簡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鄰近山崖,視野開闊,可以遠眺。

  她屏退那些修道資質尚可的婢女,獨自一人,盤腿而坐在蒲團上,手持一幅從不示人的畫卷。

  蔡金簡如今在雲霞山名聲大噪,甚至在寶瓶洲諸多仙家門派當中,成為有資格與地仙前輩平起平坐的年輕翹楚。

  除了她從驪珠洞天歸來後,境界暴漲之外,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與老龍城苻南華的關係莫逆。

  而蔡金簡經歷過一番大起大落後,尤其是那場連師門祖師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難之後,蔡金簡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都獲得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讓人感到驚艶。

  蔡金簡在前些年經常會下山遠遊,這兩年則經常閉關。

  蔡金簡打開手中畫卷,上邊是一位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

  是她自己繪畫而成。

  在旁人眼中道心愈發堅定、大道可期的蔡金簡,低下頭,睫毛微顫,輕聲道:「齊先生。」

  她緩緩收起畫卷,捧在懷中,神遊萬里。

  當年死而復生,與齊先生分別之際,他說有一事相求。

  蔡金簡當然願意。

  齊先生要她將一幅光陰走馬圖,幫著寄往倒懸山劍氣長城。

  而且在那之後,齊先生讓她幫忙,又陸陸續續寄了幾幅畫卷過去。

  畫卷主要人物,正是那個泥瓶巷少年,畫卷內容,除了驪珠洞天裡的孩子陳平安,到大隋遠遊,再到獨自一人南下送劍,最後一幅,是在到達彩衣國之前,在那之後,齊先生就與她蔡金簡道謝和告別。

  蔡金簡曾經壯著膽子好奇詢問,自己能否瀏覽畫卷。

  那位齊先生笑容溫柔,點頭說可以。

  最後一幅畫卷上,出現了齊先生,說了些臨終遺言。

  是說給劍氣長城那人聽的。

  「我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寧姑娘考慮。」

  「這樣的陳平安,會善待世人。那就請寧姑娘,善待陳平安。」

  「若是最後寧姑娘仍是不喜歡陳平安,沒有關係,只請莫要讓我的小師弟,在情之一字上,太過傷心。齊靜春在此拜謝。」

  此時此刻,蔡金簡抬起頭,怔怔望向遠方。

  齊先生,總是讓人如沐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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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4 01:31:51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七章 紙鳶起飛鳥散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陳平安就帶著裴錢出去遊玩,在一家紙鳶鋪子,給裴錢買了青鸞國特産的木鷂,價格不菲,陳平安掏錢結帳的時候,看得裴錢小心肝直疼,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鋪子裡邊一大堆相對廉價的蝴蝶紙鳶,說其實它們也挺好看的。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笑著說這些銀錢不用節省,日常開銷一事,師父心裡有數。

  買木鷂之前,裴錢瞅得既歡喜又心疼,可買了之後就只有雀躍了,腰間刀劍錯,手捧昂貴的木鷂,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後邊去。

  帶著裴錢去了幾處郡城遊人必須要逛的風景名勝,城隍廟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古宅故居,一個上午就這麼悠哉悠哉過去。

  正午時分,陳平安帶著裴錢下了小館子吃午飯,物美價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錢滿頭大汗,汗水都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飛。

  桌上三樣菜肴沒剩下多少的時候,汗如雨下的裴錢狠狠抹了把黝黑臉龐,突然發現陳平安已經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錢笑了笑,有些難為情,自個兒這吃相是有些糟糕,以後悠著點,不然出門在外行走江湖,會不小心給師父丟臉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棧,陳平安幫她挑了個百花苑的空曠處,裴錢開始放飛紙鳶。

  陳平安坐在涼亭裡邊的長椅上,看著飛奔的瘦小女孩,隨風飄蕩的紙鳶,小口喝著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壺桂花釀,心境安寧。

  裴錢轉頭大聲問道:「師父,你要不要來放紙鳶?」

  陳平安擺擺手。

  裴錢便繼續撒腿飛奔。

  百花苑園圃,多爭奇鬥艶,美不勝收。

  崔東山帶著隋右邊走向涼亭這邊,崔東山作揖行禮後,盤腿坐在長椅上,背靠朱漆亭柱,隋右邊卻沒有落座,說道:「陳平安,我打算離開這裡,提前去往桐葉洲的玉圭宗。」

  陳平安沒有感到意外,點頭道:「路上小心。」

  隋右邊靜等下文,只是陳平安說完這四個字後,好像就已經說完了所有言語。隋右邊冷著臉,既不離開涼亭,也不開口說話,就這麼氣氛尷尬,與陳平安對峙。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後者心中了然,以金色飛劍圍繞涼亭畫出一個大圈,隔絕出一座小天地胚子,以防客棧內外的窺探可能,終究不是名副其實的小天地,未必擋得住地仙之流的掌觀山河,只不過如此一來,崔東山就會心生感應,隨手打死青鸞國這麼個小地方的狗屁金丹元嬰,又有何難?可別把他崔大爺不當根蔥。

  陳平安這才說道:「隋右邊,那我就說些大煞風景的務實話,不管你愛不愛聽,你都聽完,首先,痴心劍是借給你的,得還,還有那片斬龍台,一樣要還錢的。第二,加入大驪王朝的譜牒籍貫一事,這是你我先前就定好的事情,不可反悔,所以在你離開寶瓶洲之前,還要讓崔東山敲定,不可一走了之。第三,畫卷我會留下,但是你一旦從純粹武夫轉為劍修練氣士,金精銅錢能否繼續讓你從畫卷走出,這件事情,你我都不確定,所以除了一路南下,務必小心,不可意氣行事之外,到了玉圭宗,更要收一收你的脾氣,作為劍修,練劍是修行,可修行不只有練劍。」

  隋右邊看了眼陳平安,緩緩點頭。

  崔東山抹了抹眼角,故作哽咽道:「感人肺腑,我若是稍稍有些良心的女子,便不走了。」

  他轉頭望向亭子外邊空中的紙鳶,「世人只道神仙好逍遙,我道只羨鴛鴦不羨仙啊。」

  陳平安和隋右邊都沒理睬崔東山的插科打諢。

  隋右邊默不作聲。

  陳平安道:「路上盤纏準備好了沒?當我沒問,肯定沒有,你們這一路就沒有掙錢的營生,那我給你準備兩隻錢袋子好了,一袋子世俗金銀,一袋子雪花錢,小暑錢我自己都沒剩下幾顆了,穀雨錢更是一顆都沒,所以你此去南下桐葉洲,就沒機會大手大腳,說不定一路上揀選仙家渡船和路線,都需要你自己多打打算盤,更住不得昂貴房間,省得走到一半就得步行遠遊,如此一來,容易橫生枝節。」

  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你可以先去趟老龍城,找到范二,就說我答應你的,讓他借錢給你。」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最多五顆穀雨錢,最多五顆!」

  隋右邊嘴角微微翹起,仍是不說話。

  陳平安以為她是在譏諷自己的吝嗇財迷,沒好氣道:「沒得商量,撐死了就只能跟范二借五顆。」

  隋右邊點頭道:「好。」

  崔東山想了想,沒有越俎代庖,替陳平安當那善財童子,小事上,他這個難逃錢袋子命運的可憐弟子,幫著自家先生大包大攬沒關係,這種涉及生離死別的大事情上,還是交由先生自己處置吧。

  不過兩袋子錢還是在崔東山手中憑空出現,丟給隋右邊,然後轉頭對陳平安笑道:「回頭先生再還我。」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

  陳平安和隋右邊,其實都是不太喜歡拖泥帶水的性子,所以接下來就真沒話說了。

  隋右邊轉身走向涼亭,崔東山便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禁制,隋右邊一直走下臺階,都沒有轉頭,看得崔東山嘖嘖出聲,真是個敗家娘們外加狠心婆娘。

  只是崔東山會心一笑,閉上眼睛,雙手握拳,開始數數,默念一聲一,就伸出一根手指。

  隋右邊離開涼亭後,找到了裴錢,裴錢趕緊收了紙鳶,跟隋右邊聊了起來,又點頭又搖頭後,然後很快飛奔向涼亭,氣喘吁吁道:「師父,隋姐姐說想要你送她一程,到了客棧門口就行,不用遠送。」

  崔東山剛好數到十,雙拳變雙掌,哈哈大笑,朝陳平安擠眉弄眼。

  陳平安覺得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經漸漸走遠的隋右邊。

  陳平安跟上了隋右邊後,兩兩無言,到了客棧門口那邊,身後就是大門上兩尊等人高的彩繪門神。

  隋右邊停下腳步,陳平安跟著停步。

  隋右邊沒有望向陳平安,抬起頭,望向蔚藍澄淨的天空,輕聲道:「是不是從來只覺得我是累贅,所以我說要走,你覺得輕鬆不少。」

  陳平安轉頭看著隋右邊的側臉,笑道:「別總把人想得那麼糟糕。」

  不可否認,隋右邊是一位容顔極美的女子,尤其是當她偶爾不那麼神色冰冷的時候,宛如曇花一現,會給人驚艶感覺。

  不知道隋右邊,會不會在江湖裡遇上心儀的男子,在桐葉洲玉圭宗,會不會與誰成為神仙眷侶,多半是一位差不多驚才絕艶的年輕劍修?

  陳平安挺好奇以後隋右邊會看上哪位男子,也挺期待下次在寶瓶洲重逢,她與人並肩而立跟自己打招呼的模樣。

  一想到這些很難想像、又十分有趣的畫面,陳平安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隋右邊轉過頭,奇怪問道:「你笑什麼?」

  陳平安沒敢說出心裡話,有些無禮輕薄了,隋右邊臉皮子薄,氣性又大,可別好好一場離別送行,結果挨了隋右邊一兩劍。

  陳平安只是說道:「保重。」

  隋右邊大步離去,對陳平安撂下一句話,是一句嗓音輕柔的豪言壯語,「我會很快就成為上五境劍仙的。」

  走到了大街盡頭,隋右邊轉過頭望去,已經沒了陳平安的身影,唯有兩尊彩繪門神。

  隋右邊有些笑意,就此離去。

  ————

  就跟約好了似的,隋右邊剛離開,盧白象也來請辭,說是要去逛一逛白水寺在內的青鸞國境內所有大寺廟,之後去慶山國、雲霄國四處走走,大概幾年後才能去陳平安的家鄉龍泉郡。

  陳平安在屋子裡,瞥了眼崔東山,後者趕緊解釋道:「與學生無關!若是學生撒謊,就用五雷正法劈死自己!」

  盧白象笑道:「確實與崔先生無關,是我自己想要獨自一人,像當年在藕花福地,盡情瀏覽大好山河,希望三年之內,除了躋身第七境之外,也可以達到遠遊境,能夠像練氣士那樣御風遠遊,以便將山上的絕美風光一並看遍。在那之後,盧白象就會安分守己,老老實實以扈從身份跟隨,給你效命,直到將來哪天靜極思動,再去外邊遊歷便是。」

  陳平安前不久,剛將兩袋子銀錢和神仙錢還給崔東山,這會兒又得掏錢,氣笑道:「說吧,要跟我借多少錢當盤纏?」

  盧白象哈哈大笑,「無需一顆神仙錢,借些銀子就行。」

  不過陳平安仍是給了兩袋子錢,交給盧白象,「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袋子雪花錢還是拿著吧,以備不時之需。」

  盧白象並未客氣拒絕,接過了錢,突然自嘲道:「若是我一出門就死在外邊,豈不是尷尬至極。」

  陳平安笑道:「你很快就是七境武夫,又不是那種急躁性情,兩者足以讓你在寶瓶洲橫行了。」

  盧白象起身告辭,抱拳道:「那就再會?」

  陳平安抱拳還禮,「再會。」

  陳平安打趣道:「這可是浩然天下,不是藕花福地,你別搗鼓出一個魔教來。」

  崔東山拆臺道:「盧白象又不是山上仙家,江湖門派立教稱祖不打緊。」

  裴錢突然喊道:「小白,你等會兒我。」

  裴錢背轉過身,掏出那只桂夫人贈送的香囊錢袋,從裡頭摸出一枚雪花錢來,跑到盧白象身前,「小白,伸手。」

  盧白象笑著攤開一隻手掌。

  裴錢將那顆雪花錢重重拍在盧白象手心,鄭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禮不輕,情意更重啊!」

  盧白象握住那顆雪花錢,對於這個小貔貅而言,讓她主動掏出一顆神仙錢,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不輕了。盧白象微笑道:「放心,我這幾年遊歷江湖,會幫你留心些好東西,看能不能掙到手,下次重逢再送你當做見面禮。」

  裴錢使勁點頭,一本正經道:「玩歸玩,可千萬別耽擱練武啊,習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要學我,每天走樁抄書、練習劍術刀法,勤勤懇懇,笨鳥先飛!」

  盧白象笑著伸手,「知道啦。」

  裴錢靈巧躲過摸她腦袋的手掌,埋怨道:「會長不高的。」

  她很快對陳平安燦爛笑道:「師父摸腦袋,麼得事情。」

  盧白象開懷而笑,最後望向那個蹺二郎腿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少年神仙,崔東山抬起一隻手掌,讓盧白象把話收回肚子,「咱倆爺們,就別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

  盧白象瀟灑離去。

  屋內寂靜無聲。

  陳平安問道:「我是不是需要再準備準備?接下來是朱斂還是魏羨?」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

  裴錢綳著臉,辛苦忍住笑意。

  崔東山拈起一粒棗子,屈指一彈,精準砸中裴錢額頭。

  裴錢彎腰接住棗子,這次沒敢吃,生怕崔東山又拿烏煙瘴氣的事情嚇唬她,只敢放回桌上的小碟子裡,坐在陳平安身邊。

  陳平安問道:「不看一看青鸞國的佛道之辯?」

  崔東山搖搖頭,泄露天機道:「一般人只能看到京師重地的兩幫人吵架,臭牛鼻子和老禿驢們相互指著鼻子駡來駡去,意思不大。真正的較量,是在白水寺那位佛子轉世,以及青鸞國京城白雲觀觀主,在這兩人之間。一個曾是久負盛名的高德大僧,這輩子同樣悟性極高,一個是沒有任何根腳,只會讀書、什麼書都讀得通的中年道士。只是這兩人論道,關注的人不會多,但個個是不小的麻煩,觀湖書院,雲林姜氏,說不定還有許多從天上落下的閒雲野鶴,和難得爬出水底透口氣的老王八,一來我是見過大世面的,仍是瞧不起這場辯論,再者我的仇家太多,不適合去那邊。」

  陳平安點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崔東山站起身作揖賠罪,「學生此去,需要帶上魏羨同行,懇請先生答應。」

  陳平安嚼著棗子,笑道:「難道不是我應該感謝你嗎?」

  崔東山破天荒沒有那些誰都不當真的言語,雙臂放在桌上,十指交纏,緩緩道:「如今寶瓶洲中部形勢複雜,山上山下都一團糟,山澤野修趁火打劫,尤其是凶狠,冒出許多渾水摸魚的地仙,其中不少是出身正派的仙家,行事很不講究。那座書簡湖,本就是魚龍混雜的臭水缸,臭魚爛蝦一大缸。所以我建議先生離開青鸞國京師後,先去大隋的山崖書院,剛好可以去那邊煉化金色文膽,作為第二件本命物。」

  「我會書信一封,除了大驪可以直接將剩下的金精銅錢送往書院,屆時茅小冬會幫先生護陣。對先生而言,是錦上添花,可這對於大隋高氏而言,卻算是無形中的雪中送炭。先生不用覺得占了人家多大便宜。大隋本就是文風鼎盛之國,煉化那顆品相極好的金色文膽,最是適宜。」

  「此後,是舊地重遊彩衣國梳水國一帶,還是返回龍泉郡,看一看老宅,問題都不大。」

  「在那之後,先生再去書簡湖就穩妥了,那會兒寶瓶洲中部已經穩定下來,說不定一塊大驪禮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就能夠隨便讓一位地仙低頭。」

  陳平安思考了很久,摘下養劍葫喝了口小煉藥酒,終於點頭道:「可行,離開青鸞國後,大致上就按照你規劃的路線走。」

  崔東山毫不掩飾自己的如釋重負,「先生放心,這裡邊絕無坑害先生的謀劃。再說了,學生我與先生你,如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走了一條道,先生成就越高,我崔東山就是憊懶得整天無所事事,也能沾先生的光,被先生硬生生提上去。」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你如今跟京城那位,是怎麼打交道的?」

  崔東山腦袋重重磕在桌上,一副想死的頽喪模樣,咚咚作響了三下,抬起頭道:「一說這個,學生就心口疼。」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找的,怪不得別人。」

  崔東山委屈道:「可憑啥是那老傢伙享福,繼續當威風八面的大驪國師,學生卻連綉虎的綽號都沒了,每次只要往外邊跑,就得風餐露宿,藏頭藏尾?」

  陳平安幸災樂禍道:「你就知足吧,除了咫尺物裡邊的那麼多件法寶,還有這副比杜懋陽神身外身更好的仙人遺蛻。」

  崔東山哀嘆一聲,單手托腮,擺出抬頭望天狀,「倒也是,虧得我如今對那打打殺殺興趣不大,少年郎嘛,就是容易比較無聊。出了大隋書院還好,與先生朝夕相處,樂在其中。在那座東山,小寶瓶不稀罕搭理我,於祿謝謝之流,我看著煩心,李槐林守一又沒得聊,好一個凄凄慘慘冷冷清清啊。」

  陳平安懶得安慰他什麼,何況這位大驪綉虎需要別人寬解心境?天大的笑話。

  崔東山直起腰,笑道:「先生,藕花福地這畫卷四人,差不多算是暫時收官了,學生為先生小小複盤,就當離別之前,最後教先生下了局棋外棋吧。」

  陳平安下意識端坐,每次與崔東山學棋,都是如此認真,「請說。」

  崔東山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傷感,只是這些情緒收斂得很好,沒有流露出絲毫。

  先以飛劍畫出雷池。

  「那隋右邊就是個傻妞兒,龍窯瓷瓶,漂漂亮亮的,一砸就碎。不過傻歸傻,確實是個先天劍胚,只要玉圭宗願意栽培,元嬰劍修不在話下,至於能否成為上五境的女子劍仙,可就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的,得問過這方天地答應不答應才行。不管如何,這隋右邊算是畫卷四人,運氣最好的一個,先生這一路,對她呵護得真好。死了三次,隋右邊的心境非但沒碎,反而更加明亮。」

  陳平安眼神古怪。

  崔東山伸出並攏雙指,斬釘截鐵道:「對天發誓,學生這番話絕對沒有雙關,沒有任何言外之意!」

  陳平安遞給裴錢一顆白如雪的香梨,裴錢雙手捂住香梨,擰轉幾下,算是擦拭乾淨過了,這才輕輕啃咬起來。

  崔東山繼續道:「至於魏羨這顆燙手山芋嘛……已經幫先生擺平了,反正就是個憨傻漢子,不用多提。」

  崔東山原本還想格外細說這裡邊的精妙對弈,只是發現陳平安對他使眼色,崔東山何等精明,立即心領神會,改了口風,忽略而過。

  崔東山斜瞥一眼搖頭晃腦吃著水果的裴錢,「吃吃吃,就知道吃,沒半點眼力勁兒……」

  結果在桌子底下,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腳踹。

  崔東山悻悻然,「盧白象才情極高,是有望成為一位通才人物的,武道登頂極難便是,九境不難,十境不用奢望,除非天上掉下一份大的造化才行。當然,九境武夫,便是在將來的大驪王朝,仍是身負一定武運的超然存在,到時候以盧白象的腦筋,我教他一些旁門左道,仍然算是戰力相當不俗的好走狗……不對,是好打手,好扈從。」

  裴錢瞪眼道:「在我師父你先生面前,好好說話啊,不許胡說八道,這麼糟踐老魏和小白。」

  崔東山笑眯眯道:「我與你說說與這顆香梨相關的精魅故事吧?」

  裴錢立即笑道:「知錯就改善莫大焉,是天大的好事情哩,師父有你這樣的學生,不跌份兒。」

  崔東山模仿裴錢的口氣,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蕩,嘖嘖道:「我家先生有你這樣鐵骨錚錚的好徒弟,也是天大的好事情哩。」

  裴錢裝傻扮痴,臉上笑呵呵。

  崔東山神色微變,沉聲道:「唯獨這朱斂,看似是最不鑽牛角尖的一個,隨遇而安,在哪裡都能活得滋潤,可這意味著,他才是那個人心最起伏不定的傢伙。出身藕花福地的鐘鳴鼎食之家,曾是俊美無雙的豪閥貴公子,卻跑去習武,真就給他練出了個天下第一。精於廚藝,喜好美食,嘴上說著願得美人心。並且能屈能伸,故而畫卷四人,數他朱斂眼界最高,心氣一樣最高。」

  裴錢使勁點頭。

  四人當中,她就最怕那個佝僂老人。

  崔東山突然笑了,「這種傢伙,其實無所執。先生你如果教得不好,說不定什麼時候,朱斂就把先生賣了。可是如果先生教得好……便會有意外之喜,到時候四人當中,朱斂是唯一一個,願意為先生赴死之人!而且說死則死,毫不猶豫,即便是他只剩下最後一條命,也不例外。其餘三人,我可以管一管,唯獨朱斂,學生我教不動,還是只有先生出馬才行。」

  崔東山見陳平安似有不解,耐心解釋道:「隋右邊不行,她在求劍道,這是她最想要的東西。盧白象與先生看似性情最為契合,實則不然。此人幾近無情。」

  然後崔東山不再口述,而是以心聲秘密告知陳平安,「魏羨覺得自己死不得,還沒有得償所願,又是皇帝出身,除了他心中唯一的執念之外,世間人都可殺,世間物皆可買賣。關於這個執念,先生別怪我多事,學生還需要通過桐葉洲關係,關於南苑國開國初期魏羨的帝王家事,好好挖上一挖。」

  陳平安提醒道:「涉及那位觀道觀老道人,你悠著點。」

  崔東山笑了笑,「那個臭牛鼻子老道士,我肯定會極其小心的,說實話,就算是我在十二境仙人巔峰之時,都不敢主動招惹他,老秀才與他倒是有些不一般的交情。」

  崔東山沉默片刻,站起身,來回踱步,雙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陳平安「下棋」,又好像在為自己當年那一文脈複盤,輕聲道:「先生切記,弟子也好,門生也罷,一座山頭,得雜,不能只有一種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是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這般與人為善,守著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學問。不能人人只會不動腦子,喊打喊殺。」

  「必須有我這樣的,做得違心事,會鑽規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勢,懂得順勢而為,當得好那種惹人厭的惡人,襯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讓先生的形象,始終山高水長,風光霽月。」

  「必須有人願意只認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她之生死,甚至前者更有分量。」

  「有繼承先生學問衣鉢的,是那文運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有這樣撐場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懾邪魔外道、屑小之徒、尤其是僞君子的瘋子,例如朱斂。」

  「要有家底,比如落魄山竹樓裡頭那位……好吧,先生應該已經知道了,他就是我爺爺。」

  「有逗樂的活寶,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頭,過於死氣沉沉的,比如我當年幫先生在黃庭國收服的那兩條水蛇火蟒。」

  「總之,與人講道理時,有人可以站出來,幫助先生以理服人。」

  「與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時,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幫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我們喜歡講理之時出拳頭拼修為、我們被迫出手、拳頭更大時又裝可憐,那就得有人幫著先生先打得他們服氣,到最後先生責駡幾句,最多對鼻青臉腫的對手補償一二,給顆棗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們山頭的家風、門風、文風問題。」

  崔東山站定,笑道:「隨口說說,若是先生肯揀選一二,學生就心滿意足。」

  陳平安正襟危坐,說道:「受教了。」

  崔東山看著陳平安那雙明亮眼眸,作揖致禮之時,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錢在一旁聽得腦殼疼。

  崔東山的話語一下子拐出十萬八千里,笑道:「青鸞國京城有兩樣東西,先生有機會的話,必須嘗上一嘗,一樣是佛跳牆,一樣是街邊那些深巷老鋪的鹵煮,一貴一賤,皆是人間美食。」

  陳平安笑道:「好的。」

  崔東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與裴錢說些同門之誼的悄悄話,可以不可以?可能聊完之後,就會帶著魏羨離開,先生無需相送,之後就只有石柔和朱斂擔任扈從了。」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看了眼裴錢,她猛然站起身,「誰怕誰!」

  崔東山笑著走出屋子,裴錢緊隨其後,跨過門檻的時候轉頭對陳平安笑了笑,揚了揚拳頭給自己壯膽打氣。

  只是一走在廊道裡邊,看不見陳平安了,裴錢就立即拿出那張寶塔鎮妖符貼在額頭,這才跟在那個傢伙身後。

  到了崔東山屋子,立即很狗腿地幫崔東山關上門,滿臉諂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去抓一顆香梨,「你是我師兄唉,我幫你擦擦,可以解渴的。」

  崔東山白眼道:「你可拉倒吧,還師兄,我喊你大師姐好不好?」

  裴錢連忙擺手,「不行不行,師出同門,我們還是要講一講先來後到的。」

  崔東山嗤笑道:「瞧你那點出息。」

  裴錢使勁點頭,小雞啄米道:「對對對,我如今年紀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東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陰流水走馬圖,卻沒有立即攤開,問道:「你覺得你師父小時候是怎麼個光景?」

  裴錢楞了楞,「聽師父跟我說過,也聽他跟別人閒聊過些,好像小時候挺窮的,是在那個什麼驪珠洞天的泥瓶巷長大的。」

  崔東山緩緩打開畫卷,招手道:「那就來瞅瞅。」

  這幅畫卷上,先是小鎮外邊的那條河水,以及那座最後被拆掉的廊橋。

  崔東山緩緩道:「世間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為諸子百家的聖賢們,對於水之喜好,其實是要遠遠多於山的。上善若水。智者樂水。佛觀鉢水。至於這裡邊的遙遠真相,以後你會知道的。」

  此後就是陳平安的那段兒時歲月。

  神仙墳放紙鳶,有個遠遠獨自蹲著的黝黑孩子,羨慕看著那些奔跑的同齡人,那些高高飄在天上的紙鳶。

  去楊家藥鋪買藥,回去煮藥,踩在小板凳上做飯燒菜。偷偷跑去神仙墳對著破敗神像祈福。

  再後來,大太陽底下,背著個差不多跟他差不多大的籮筐,去上山采藥,結果肩膀火辣辣疼,摘了籮筐,走在山腳就嚎啕大哭。

  餓得一次次在泥瓶巷來回走,最後是一位婦人開了門。

  光陰流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畫面緩緩變換。

  從孩子變成少年。

  最後畫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鎮東門口,陳平安站在門內,等著跑腿送信掙銅錢。

  裴錢目不轉睛,神色變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個時辰。

  期間看得入神,也會有些自言自語,「這個宋集薪和稚圭都該死。我剛好有一刀一劍,以後一刀砍掉腦袋,一劍戳穿心口!」

  「難怪師父會編草鞋做書箱,什麼都會。」

  「哈哈,師父也會眼饞糖葫蘆唉,咦?師父怎麼跑了,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不是都要送師父一串了嗎?想不明白。」

  「龍窯這個娘娘腔男人,跟那個叫石柔的老頭子有點像。」

  「墳頭這棵樹,就是師父跟小白聊天時說過的楷樹吧?」

  「這個姚老頭怎麼總喜歡駡師父呢,他眼瞎啊。」

  「門外邊這位姐姐,該不會就是師父喜歡的姑娘吧?比隋右邊沒好看多少呀,好像還不如傳授我劍術刀法的女冠黃庭哩。」

  啪一聲。

  崔東山收起畫卷,收入咫尺物。

  裴錢便默默坐在凳子上。

  崔東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你師父跟我複盤藕花福地之行的時候,沒怎麼喝酒,只是後來提到你裴錢的時候,接連喝了不少,說他原本以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會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留給子女,後來才知道不是這樣的,怎麼會有那麼的一個娘親,會偷偷藏著饅頭,選擇在大半夜獨自偷吃,即便女兒快要餓死了,都不願意拿出來。」

  裴錢耷拉著腦袋。

  崔東山淡然道:「我得感謝你裴錢,從頭到尾,讓我家先生更多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何其多也。」

  崔東山問道:「知道你師父當年在小鎮上,最難熬過去的是哪三次嗎?」

  裴錢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個是如果那個婦人沒有開門,所以師父後來對那個小鼻涕蟲特別好。一個是第一次上山采藥,所以師父對那個楊老頭兒特別感激。最後一個,我想不出來。」

  崔東山還算滿意,笑道:「你裴錢當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是那串糖葫蘆。」

  裴錢轉過頭,臉頰貼著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個眉心有痣的傢伙。

  崔東山輕聲道:「換成是你當時在場,那串糖葫蘆,你裴錢可以吃,儘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給你吃,偷著吃搶著吃,吃一攤子的糖葫蘆都沒問題。可是陳平安吃不得。一顆都吃不得。世間事世間人,世事人心,看似複雜,其實只要瞧得見極其細微處,皆有脈絡可循……」

  裴錢突然惱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諱,你膽子真大!小心我跟師父告狀啊!」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做出彈指狀。

  裴錢趕緊坐起身,雙手護住自己額頭和寶貝符籙。

  崔東山雙手籠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輕聲道:「我們啊,不要總是讓先生失望。」

  這話說得有些讓裴錢犯迷糊,總是?

  不過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錢隨便掰手指頭算一算,自己確實少惹陳平安生氣。

  崔東山扭轉脖子,笑望向裴錢,「天有日月而照臨萬方,人有眼目而明見萬象。裴錢,你很幸運,更幸運的是你能夠遇上陳平安,這就像……陳平安遇見了齊靜春。」

  崔東山眼神恍惚,臉上卻有些笑意,低語喃喃:「記得有個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時候,跟我,還有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傢伙,以及陳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齊先生,對我們當時僅有的三位弟子說過,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錢沒錢沒那麼重要,喝水都會覺得甜,嚼白饅頭都能吃出烤雞腿的味兒來。當時姓左的就傻乎乎說,反正一輩子喝水吃饅頭,又餓不死,挺好的。老秀才氣得拍桌子瞪眼睛,說有點出息好不好,沒錢的時候,不拿這些道理來頂餓,日子還怎麼過,天底下哪有不想著日子過得更好的笨蛋,當所有人想過好了,又能走一條堂堂正正的好路子,這個世道就能往上走……然後那個齊靜春就問了,先生那咱們啥時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飯菜?先生吃癟,憋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只好指了指我這個冤大頭,那兩個傢伙的狗屁大師兄,笑眯眯說這就得看你們大師兄家裡啥時候寄錢過來了嘛……只是這些家常話,後世是不會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那座陋巷裡邊的小學塾了。後來,老秀才兩次參加三教辯論,門下記名不記名的弟子如雲,舉世矚目,可是這些,我們三個,其實反而不太願意經常想起,好像老秀才在那之後,每天都忙,跑這跑那,為所謂的天下蒼生忙碌得焦頭爛額,要一座座學宮一座座書院跑個遍,要為更多的笨蛋傳道受業解惑,我們最早三個得意門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錢聽得並不真切,實在是崔東山嗓音太小的緣故。

  崔東山深呼吸一口氣,雙袖一卷,如雪花翻滾,轉頭望向裴錢,微笑道:「心離其形,如鳥出籠。皎然清淨,譬如琉璃。內懸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適合師父的拳法,而是開始練了刀劍,那就要練出快哉劍,出劍風馳電掣,快到一劍可破萬法。

  要練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頭顱已是滾滾落!」

  裴錢皺了皺黝黑臉龐,「你又不是我師父。」

  崔東山笑眯眯道:「可你是我大師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後你罩我,這才是可歌可泣的師門友誼。」

  裴錢眨眨眼,「你可別騙我,不然我才不當大師姐。」

  崔東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張折成紙鶴的小東西,「小心收好。你跟隨我家先生此次遠遊,在他最生氣的時候,你才可以拿出來給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與先生重逢,你都沒有拿出來。收起來,就放在你那香囊裡邊,記得別擅自打開,不然後果自負。」

  裴錢哦了一聲,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錢袋裡邊。

  崔東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嗎,想不想學我這門神通?」

  裴錢說道:「我可沒啥錢了,都給小白當盤纏啦。」

  說到這裡,又是一樁傷心事,給眼前這個傢伙,下五子連珠棋,足足騙去七顆銅錢。

  崔東山大袖一揮,笑道:「談錢多傷感情,不用你花錢,就當是你幫我那個小忙的報酬。」

  ————

  陳平安最後還是將崔東山送到了客棧大門口。

  魏羨和裴錢正在嘮嗑。

  朱斂和石柔站在陳平安身後。

  崔東山對兩人笑道:「兩位,一定要照顧好我家先生啊。」

  朱斂點頭微笑,「你先生是我老爺,當然無需多說。」

  石柔則心情複雜,崔東山在時,畏懼如虎,崔東山走時,又擔心前路渺茫。

  崔東山作揖拜別,「山水迢迢,先生珍重。」

  在崔東山起身後,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拳頭貼在身前,背對著「杜懋」,竪起大拇指,低聲道:「幹得漂亮!我和鄭大風都要謝你。」

  崔東山憋了半天,第一次拍馬屁如此不順暢,只得彆扭說道:「先生真是……厚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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