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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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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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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2 01:25:0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間苦難說不得也

  等了片刻,杜懋始終沒有露面。

  左右望向那座祖師山,笑道:「這也不出來?不愧到過飛升境的修士,這份臉皮,估計我的飛劍都戳不破了吧。」

  只是左右突然發現有些異樣,祖師山山腰一處神仙樓臺、連綿起伏的仙境地帶,那邊有位玉璞境老修士,貌似在護著一位根骨不錯的少女,而且此時,所有人都眼神奇怪地望向了少女,她是一位很年輕的龍門境修士。

  她發現左右在看她後,立即嚇得低下頭。

  左右皺了皺眉頭。

  因為桐葉宗不少子弟,幾乎同時都望向了這座祖師山半山腰,好像都在找她。

  少女身邊那位興許是護道人身份的玉璞境老修士,氣得臉色鐵青,可又不敢擅自啓釁那殺力無窮的劍修。

  少女膽子小,又受到了天大委屈,竟是開始默默落淚。

  一座山上宗門,想要站穩腳跟,甚至是傲視群山,其實很簡單,就是得有能打的。

  以前有,攢下家業,傳下香火,有直達上五境的術法神通,能夠根深蒂固,隨後開枝散葉。

  現在有,砸場子的,打得退,去砸別人家場子,打得別人最少要口服,能夠為門派師門撐起一片涼蔭,庇護後輩。

  以後有,別青黃不接,那麼現在越囂張跋扈,到時候風水輪流轉,以後怎麼辦?祖師堂還要不要了?畢竟山上修行,報仇不講究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處心積慮等個一百年幾百年的,甚至千年都有。

  那麼這個前世曾是玉璞境的轉世少女,在桐葉宗精於推衍的修士指出大致方向後,宗門花了將近三十年時間,才辛辛苦苦找到地點,又有人專門隱姓埋名,等了「她」數十年,等到她出生數年後,經過一番廝殺爭奪,這才成功將她帶回山頭。

  所以這位被帶回桐葉宗的少女,就是屬未來能夠打的。

  類似太平山的女冠黃庭,只是暫時還遠遠沒有黃庭的修為,以及那股子氣勢,後者尤為重要,涉及大道本心。

  太平山老天君和宗主宋茅,肯定嘴上沒少教訓黃庭惹是生非,不知隱忍,但是心裡頭,自然是樂開了花才對。

  而這位桐葉宗被給予厚望的少女,唯一的遺憾,就是少女資質雖好,就是性子實在太軟了,幾次下山遊歷磨礪道心,宗門評語都是,天賦異稟,性情靈爽,林林總總,能有幾百字的褒獎和欣賞,不過每一次在末尾,都會添上這麼一兩句,比如性情醇厚,稍稍少了些殺伐果斷。

  只是礙於她的特殊身份,沒誰敢說半句重話。桐葉宗山頭最大的杜家,更是把她當做了心肝肉。

  理由很簡單,除了少女前世是玉璞境修士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層身份,她的的確確,曾是中興之祖杜懋的娘親。

  尋找轉世之人,重續善緣。

  一般就只有宗字頭的山上仙家才有如此底蘊和手段。

  左右楞了一下,一手持劍,一手撓撓頭,大概是不願嚇到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解釋道:「玩笑話,別當真。我們讀書人,喜歡語帶雙關。」

  不說還好。反正少女早就已經嚇傻了。

  這一解釋。

  臉色煞白的少女,就開始一點一點兒皺起那張小臉蛋,淚痕剛剛偷偷擦乾淨的她,艱難忍著不讓自己在這個大惡人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不然按照她以往的性情,早就委屈得眼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了。

  左右為難。

  不過他也不願多說什麼。

  對付女子,小齊不擅長,崔瀺那個王八蛋稍微好點,他左右是從來覺得女子心思,比先生的學問還要難以琢磨透,總之就是比讀書還難。

  至於說左右的學問大不大,高不高。

  比齊靜春的正統和崔瀺的歪腦筋,確實是要差不少。

  從小他就不愛讀書,是被老秀才硬按著腦袋才讀書的,學問自然還是有一些的。尋常的書院賢人君子之流,根本沒資格跟左右論道。

  需知左右練劍,劍氣從何而來?

  最早就是從書中來,從無數山崖石刻上來,從無數碑文拓片中來。

  小齊為了他練劍順利,當年就一路陪著他走過了無數的山水。

  左右輕輕嘆息一聲,遙望一眼中土神洲那個方向。

  他收回視線,發現少女身邊,還站著一位先天劍胚資質的少年,眼神淩厲且倔强,直楞楞望向自己,哪怕被自己的劍氣灼燒眼睛,依舊不願轉頭。

  左右瞥了眼祖師山某處,「杜懋,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你不妨試試看,我等你便是。」

  之後,左右就隨手劈出一劍,將身後大陣屏障再次劈出一道大門,轉身走出。

  左右在桐葉宗轄境的邊境地帶,懸停空中,閉目養神,當旭日東升,他就開始以最精純的劍氣劍意,擊碎某些固化的山水氣運,例如某座山頭,一段江水,某棵有望成為精魅的參天大樹,某座鎮壓陰煞之氣的涼亭,埋在地底下的壓勝之物。

  靈氣少數流散、泄露出去,大體上看來貌似折損不多。

  事實上後果極其嚴重。

  山水氣運,講究一個藏風聚水,藏在何處,聚在何地,皆有講究。無比絮亂的氣數,誰敢胡亂收入囊中?福禍不定。

  這名劍修,就堵在人家家門口,好似老農刨地,開始挖起了桐葉宗的牆腳。

  因為是邊境線上,難免有一陣陣靈氣,肥水流入外人田,起先桐葉宗根本不敢有人出面,收攏靈氣放回宗門內。

  後來桐葉宗實在是心疼那些靈氣,派了一位金丹境老修士慷慨赴死,拿了法寶去捕捉靈氣。

  不曾想那名劍修看也不看一眼「小小金丹」,只是落在了一條大河河面上,腳下河水孕育出來的一條條細微靈氣,瞬間崩碎。

  又有一位金丹修士壯著膽子掠出山頭,遙遙跟在那劍修身後數十里外,小心翼翼地聚攏四散靈氣,儘量放回河水中,幫著梳理、穩固水運脈絡。

  一旬過後,劍修與桐葉洲那些焦頭爛額的地仙修士之間,還算相安無事,各做各的。

  又一旬後,宗門放開禁令,開始有一些金丹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偷偷摸摸來到那名劍修附近,隔著三五十里路程不等,心情各異,極其複雜。

  再一旬,就連許多下五境的年輕修士,都開始跑來湊熱鬧,「瞻仰」此人。

  而那名名為「左右」的劍修,除了偶爾望向祖師山山巔一眼,從來不理睬那些桐葉宗修士。

  大寒過後,距離新年就不遠了。

  山下市井有俗語,年關難過年年過。

  已經在一洲耀武揚威無數年的桐葉宗子弟,才知道原來自家師門也會有難關。

  隨後有一天,桐葉宗處心積慮設置了一場伏殺,動用了兩位玉璞境修士和將近十位地仙。

  左右一劍破之。

  然後改變路線,又去了趟祖師山附近,將一座原本應該是贈送給某位未來玉璞境修士、作為神仙府邸的封禁山峰,從山頭到山腳,一劍劈開,劈出了一道巨大峽。

  瀟灑遠去。

  此後繼續堵人門口挖牆腳。

  鬧出這麼天大的動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桐葉洲宗字頭山門和元嬰地仙都早已知曉,只是書院沒有出面阻攔,就沒誰敢來觸霉頭看好戲。

  除了一個人。

  玉圭宗的玉璞境修士姜尚真,本命物是一片柳葉的那個姜氏家主。

  此人先與左右正兒八經鞠躬道了一聲歉後,板著臉看了半天,然後驀然發出了震天響的笑聲。

  趕來北方和返回南方的時候,兩次御風遠遊,故意極慢,大搖大擺,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結果差點被左右一劍劈成兩半。

  只是狼狽逃遁的時候,姜尚真仍是笑聲快意至極。

  有一天,有個少女怯生生站在遠處,顫聲詢問道:「你為何要無緣無故破壞我師門氣運?」

  左右在桐葉宗如今算是混熟了,一些個桐葉宗子弟自以為他聽不見的竊竊私語,聽得一清二楚,所以左右想了想後,回答道:「這麼個敗家子,怎麼就是中興之祖了,我看是滅門之祖吧,所以你當初不該把杜懋生下來的。」

  清秀少女滿臉羞憤。

  陪著少女一起來此的少年,同樣是桐葉宗未來千年鼎盛的希望所在,比起軟糯的同齡人,少年的性子鋒芒畢露,背負著一把老祖杜懋親自賜下的長劍,滿眼恨意,「遲早有一天,你會死在我劍下!」

  左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入鄉隨俗了。」

  傷勢尚未完全痊癒的桐葉宗宗主,紫袍劍修從天而降,攔在那對少年少女身前,將他們護在身後,竟是向左右道歉道:「童言無忌,懇請劍仙別放在心上。」

  左右盤腿坐在一座山峰懸崖外,說道:「聽說你們桐葉宗,一直喜歡一言不合就丟飛劍砸法寶,打不過了就自報名號,回了山頭再與長輩叫苦幾聲,最後嘩啦啦下山砍人去了。是不是這個樣子?」

  紫袍劍修苦笑無言。

  左右笑道:「是不是在心裡說『是又如何?』」

  紫袍劍修臉色大變,一巴掌狠狠打在少年臉上,怒道:「跪地磕頭,向劍仙認錯!磕到劍仙滿意為止!」

  少年嘴角滲出血絲,「死也不磕頭!」

  左右微笑道:「對於這些眼高於頂的先天劍胚,我實在是沒興趣教他們做人講理了。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你這個當長輩的,再吃我一劍好了。」

  紫袍劍修被一劍刺穿腹部,又一次將身後山峰撞穿,慘然墜地。

  至於其中是不是故意壓制境界,任由左右一劍平息怒火,就只有天知地知兩人知了。

  左右望向那個少年,「不再撂句狠話?說不定杜懋會出來保你的。」

  少年臉色慘白。

  左右道:「不說你會死的,說了狠話,說不定還會有人幫你擋下一劍。這個時候你怎麼選擇?」

  背劍少年天人交戰。

  少女突然站在少年身前,傷心欲絕,哭喊道:「你別再逼他了,他的劍心會碎的!你這麼厲害,為何要跟他一般見識?!」

  左右笑道:「問你兒子去。」

  少女哭得視線模糊起來。

  只覺得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不講理的人!

  左右站起身,「先前不願磕頭,是為了面子,賣個乖給某些宗門長輩看,想著討要一個好印象,現在死則死矣都不敢說,是因為真正惜命。你這種先天劍胚啊。」

  左右望向北方,自嘲道:「怎麼回到了這人世間,才開始發現小師弟的好呢。」

  一次機緣之下,左右得到了那把佩劍後,小齊曾笑言,偶得三尺劍,跨海斬長鯨,收鞘掛壁上,猶有錚錚鳴。

  後來左右離開中土神洲,遠離人間,在海上遠遊,就一直沒有再讀書了。

  左右對少女說道:「不提杜懋,以及與你與杜懋的前緣,只說這次登門拜訪,確是連累了你淪為笑談,是我有錯在先,你可以提一個合理要求。」

  少女抹了把眼淚,將信將疑道:「真的嗎?」

  左右點頭道:「只有一次機會,必須合乎情理。」

  少女鼓起勇氣,「那就請你放過他,不要再鎮壓他的劍心了。」

  左右點了點頭,「可以。」

  果真刻意收起了自然而然流瀉在外的劍氣。

  其實少女不知,非是左右針對少年天才的劍心,而是此人劍心本就不夠精粹。

  不然一名劍修站在左右身邊,就是不小的福緣,可謂「入芝蘭之室」。

  少女破涕為笑,可大概是覺得跟這個大仇家露出笑臉,是無異於欺師叛道的卑劣行徑,她趕緊板起臉。

  左右轉身準備繼續去對這座桐葉宗斬山水、散氣數,轉過頭,道:「杜懋真是個敗家子,你們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少女茫然。

  身後少年顫顫巍巍,身形不穩,劍心更不穩。

  左右一掠遠去,劍氣如虹。

  祖師山那邊,梧桐小洞天的異象越來越明顯。

  想飛升?

  那得問過我的劍,答不答應。

  一艘來自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已經到達東寶瓶洲的版圖上方。

  速度極快,神仙錢消耗了不計其數,乘客們自然樂見其成,誰不樂意早些到達目的地。

  聽說是有位財大氣粗的老元嬰砸了一大筆錢,這艘渡船才如此作為。

  一位個子不高的精壯漢子,住著最便宜的底層屋舍,深居簡出。

  應該是位純粹武夫,只是看不出是幾境。

  其實看不出,就挺能讓聰明一點的練氣士心生忌憚了。

  傳說中的武道第十境,止境武夫有三層,氣盛,歸真,神到。

  李二在離開獅子峰山頭後,氣勢一路攀升,莫名其妙就進入了歸真崔疇。

  李二覺得挺好。

  拆人家祖師堂,拳頭得硬!

  老龍城暗流湧動。

  范家始終按兵不動,當然在絕大多數范氏祠堂的人眼中,這叫等死。

  孫家亦是動靜不大,雖然早早選擇依附苻家,可並未火急火燎遞交什麼投名狀。

  灰塵藥鋪,依舊是那麼個無人打攪的熱鬧小地方。

  陳平安坐在櫃檯裡邊,桌上,擺放著最小的那塊斬龍台,長尺狀。

  初一和十五正在「磨劍」,兩者飛速掠過那塊斬龍台,火星四濺。

  雀躍歡快。

  陳平安在給自己算帳。

  那塊篆刻「吾善養浩然氣」的金色玉佩,能夠自行汲取天地靈氣。就是一座可以懸佩在腰間的小洞天。

  只可惜如今不可懸佩,因為跟灰塵藥鋪的陣法還有趙氏陰神自身煞氣相沖。

  到了山清水秀靈氣盎然的地方,就可以拿出來了。

  裴錢很喜歡它,先前在櫃檯這邊,愛不釋手,摸了半天,只是到底沒好意思跟陳平安借去耍耍。

  無法解決燃眉之急,陳平安只能暫時雪藏這塊玉佩。

  不過當下最在意也最傷神的,還是那具飛升境大修士的陽神身外身,這就是正兒八經的仙人遺蛻!

  少年崔說崔東山如今的那副皮囊,就是如此。

  只是如何使用這副遺蛻,裡頭有大學問。一個不慎,就是血本無歸。用好了,則一本萬利。

  比起煉化本命物,難度更大。

  首先,得「開門」。仙人遺蛻,名副其實的不敗金身,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傾力一擊,都未必能夠刺出什麼來。

  其次,像崔東山那樣的移花接木,鳩占鵲巢,意味著「進門」的魂魄,得完整且足夠强大,並且是天生心志堅定之輩。

  不然到最後,說不定就是杜懋死灰復燃的結局,一旦給他借機返回桐葉宗,陽神歸位。後果不堪設想。

  第三,如何溫養。仙人遺蛻,若是擱置著,放上千年都沒有問題,可是一旦有了新主人,就得砸錢了。

  第四,新的「杜懋」如何成長,修行道路如何選擇。否則就是暴殄天物。

  世俗王朝贊譽官員,有個說法,叫做宰相器格。可是距離真正成為一朝首輔的官員,還有一大段路要走,甚至要靠運氣。

  陳平安對於此事,詳細問過趙姓陰神,只是後者說得含糊,因為涉及到了許多內幕,根本不敢多說什麼。

  欠了范家,或者說范峻茂五十顆穀雨錢。

  自己的那袋子金精銅錢,已經沒剩下幾顆了。

  花錢如流水,入不敷出,說的就是陳平安當下的尷尬境地。

  裴錢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說那時間就像飛劍,嗖一下就過去了。尾巴都看不到哩。

  陳平安覺得自己口袋裡的銀子,跑得比飛劍還快。

  嘆了口氣,收起了那塊玉牌,只是藥鋪注定沒客人,就由著初一和十五繼續砥礪劍鋒。

  這趟出門,帶著初一十五一路接連不斷的廝殺,劍鋒已經鈍了不少,按照趙氏陰神的說法,如果繼續這麼消耗下去,一旦飛劍出現縫隙,那就壞了大事。

  不過如此「吃掉」那塊斬龍台,可以修補回來。

  這麼一小塊斬龍台,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心頭好,能賣不少穀雨錢的。

  尋常劍修幾乎都是窮光蛋,不是沒有理由的。

  就算是阿良,當年行走中土神洲的江湖,在去往倒懸山之前,還欠了一大屁股債,雖說不是全部用來養劍,主要是每次出手,事後就需要掏錢幫那些可憐兮兮的宗門修補山頭,這份開銷,占了大頭。可劍修最難攢錢,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了。原因既簡單,也不簡單,簡單是唯有劍一物需要燒錢,根本不用分心和貪心其它法寶,不簡單的,是這一件東西,就已經比其他練氣士難養了,練氣士實在手頭沒錢,最少還可以拿出某些家底售賣換錢,拆東牆補西牆,提高某一件適合當下修行的法寶仙兵品秩,劍修賣什麼?自己的本命飛劍?

  裴錢雖然吃不住開筋拔骨開關節的苦,可還是希望自己能夠練武的,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種,她就願意。

  比如今天就在跟小白請教武學,老魏不愛扯這些,被她煩的不行,跑去屋子裡,一卷被子悶頭睡覺了,氣得裴錢提著行山杖戳被褥,老魏也不管,鼾聲如雷。

  裴錢只好退而求其次,跟關係第二好的盧白象討教學問了。

  盧白象便走到院子裡,想了想,開始模仿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別有韻味,十分寫意。

  一邊走一邊轉頭對裴錢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傅。這是極好的拳理根本。我們四人當中,只說架子,是朱斂撐得最開,攏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這個說法。」

  六步走樁之後,一拳輕輕遞出,砰然作響,盧白象繼續道:「八面撐勁,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動靜,毛髮如戟拳罡震。」

  盧白象一記鞭腿,飄然落地後,「人之脊柱如天地龍脈,故而有武學中有校大龍一說,並不算高深,但是極其關鍵,脊柱節節貫穿,如蛟龍晃軀,瞬間發力,一口純粹真氣驟然流轉氣府經脈數百里,甚至千里之遙,催動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勢大力沉。」

  朱斂坐在檐下板凳上,正看著一本某些描寫肥瘦得當、油而不膩的才子佳人,聽聞盧白象稱贊自己的言語後,樂呵一笑。

  盧白象耐心極好,笑問道:「能大致聽得明白嗎?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與你細說。」

  裴錢使勁點頭,「都聽懂了,可是我不想學走路。」

  盧白象笑道:「不先學會走路,以後怎麼跑,怎麼飛?」

  裴錢瞥了眼盧白象腰間那把狹刀停雪,「可我就想學最厲害的劍術,實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盧白象轉頭望向已經悄然坐在長凳上的陳平安,無奈道:「我沒轍了。」

  裴錢看到陳平安後,如耗子見貓,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學走路好了!」

  朱斂嘖嘖道:「鐵骨錚錚牆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為自己做的飯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來一戰!」

  朱斂哎呦喂一聲,合上書本,彎著腰站起身,「我就不信邪了,今兒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在灰塵藥鋪,是廚子裡頭最能打的一個。」

  裴錢半點不懼,「好,我們開始比抄書!」

  朱斂坐回小板凳,繼續看書。

  陳平安沒理睬這些打打鬧鬧。

  在這些事情上,陳平安從不約束裴錢。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難得有些閒情逸致,便一步輕飄飄跨入了院子中央。

  臉色還是不太好,可陳平安精神氣在這一刻,卻不差。

  腳下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手上卻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樁拳架,與境界修為無關。

  若說拳意給人的感覺,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錢則只覺得同樣的走樁,在陳平安認真起來後,哪怕是只是看著,就覺得舒服。

  朱斂抬起頭,滿臉驚嘆笑道:「意思有點重啊。」

  盧白象點頭道:「我遠遠不如。」

  陳平安收拳立定後,左右張望一眼,笑眯眯道:「隋右邊,魏羨,輪到你們了。」

  默默站在窗口那邊的隋右邊徑直轉身,坐回桌旁。

  魏羨的嗓音悶悶傳出屋外,「霸氣絕倫。」

  裴錢蹲在地上抱著肚子狂笑,這些傢伙還好意思說我牆頭草?

  鄭大風竟然走到了正屋門口那邊,撐著門框,抬頭看了眼日頭,眯起眼,「總算還魂了,再躺下去,得發黴。」

  裴錢訝異道:「鄭大風,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別逞强,摔個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個月的。」

  鄭風氣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唉,求你念我一點好吧!」

  裴錢白眼道:「好心當驢肝肺。」

  陳平安跟鄭大風點頭致意後,就坐回長凳,裴錢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過去,一大一小坐在長凳上,她張開堆滿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陳平安身前。

  鄭大風走得極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邊的屋檐下散步,絕不是意氣用事,强撐著起床。

  只是這個漢子,一直勾著背。

  所有人都像是沒有看到這一幕,各做各的,盧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邊下棋。朱斂翻書,魏羨睡覺。裴錢陪著陳平安吃瓜子。

  小藥鋪的年味兒,有了些。

  有一天中午,灰塵藥鋪竟然來了一位范峻茂范二姐弟之外的客人。

  真正的客人。

  是位外鄉口音的老者,在藥鋪買了不少藥材,就是埋怨價錢稍稍貴了些。

  趙氏陰神只能以心聲暗中示意陳平安,他只能看出此人是相當凝練的龍門境修為。

  陳平安倒是心境平和,連飛升境的杜懋都交過手了,好歹算是見過大風大浪,這點定力還是有的。

  劍靈轉述文聖老爺的一番話,讓陳平安又想通了一些事情。

  世間道理,其實一直在,有人撿起,奉若圭臬,視為珍寶,有人不屑,甚至還有人會踩上幾腳。

  這不是道理不對,不好。

  而是人心出了問題。

  劍靈尤其多說了幾句那位坐鎮桐葉洲北部天幕的古稀儒士,說下場不算太好,按照老秀才的說法,有可能要失去吃冷豬頭肉的資格了。

  陳平安琢磨之後,不由得感慨大道之爭的複雜。

  連文聖都不得不承認「道德文章做得好,一肚子學問不差」的文廟陪祀「賢人」,不也做出了如此「無理無禮」的舉動?

  可話說回來,這位文廟七十二賢之一,他的道理和學問,對浩然天下難道就沒有教化功勞嗎?

  自然會有,而且肯定不小。

  那麼是不是說,他為了所謂的「千秋大業、文運萬年」,所以此次針對了他陳平安,人家在他那條大道上就一定走錯了?走得不夠高不夠遠?

  也不是。

  陳平安在這些天裡,每天都會想這些以前不太顧得上的「大道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這會兒藥鋪裡,那位外鄉老者是個健談的,一邊挑選藥材,一邊跟陳平安這個「掌櫃的」閒聊。

  付錢結帳的時候,富家翁裝束的老人笑道:「小掌櫃,願不願意聽我這個過來人一句勸?」

  隱匿在暗處的趙氏陰神心一緊。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只管說。」

  老人環顧四周,鄭重其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對也不對,想要生意做得好,得有年輕好看嘴又甜的小姑娘們來幫忙啊!」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生意冷清些,對付著過日子就行了。」

  老人笑道:「小小年紀,就這麼老氣啦,不好。」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老人感慨道:「我呢,是個外鄉人,聽口音就聽得出來,不過老龍城這麼大的事情,我也聽說過一些,這才來的鋪子,這沒什麼好隱瞞的,你不傻我不傻,這會兒敢來這裡觸霉頭的,老龍城土生土長的,不會有,也就我這種……世外高人了,對吧?」

  陳平安哭笑不得,「老先生是敞亮人。」

  老人伸手指了指街巷拐角處那個方向,「我如今就住離這兒不遠的小客棧裡頭,放心,我不是啥居心叵測的人物……」

  他突然泄露出金丹境修為,笑問道:「能不能看在我是金丹地仙的份上,賣我便宜些?」

  小巷中的趙氏陰神又是如臨大敵。

  委實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關係。

  跟金丹還是元嬰沒關係。

  結果老人來了這麼一出,趙氏陰神都想要破口駡人了。

  陳平安搖頭道:「這可不行,做買賣不講人情,如果老先生說想聊天解悶,我和藥鋪都歡迎。」

  老人拎著大包小包藥材,瞥了眼陳平安,嘆氣道:「你也不是啥俊俏女子,有啥好常聊的。」

  隋右邊站在了竹簾子後邊,當老人釋放金丹境界的氣勢後,雖然只有一瞬間,隋右邊仍是火速趕來,可看到陳平安正跟人家「討價還價」,她便有些惱火。

  老人看到隋右邊的模糊姿容後,立即轉過頭對陳平安沉聲道:「我其實是個藥材商,以後每天都來藥鋪啊,記得早些開門,晚點關門!」

  陳平安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離開藥鋪的時候,走路有些飄忽啊,這麼高興?

  隋右邊已經返回,魏羨和朱斂也離去,唯獨盧白象走到櫃檯這邊,好奇詢問道:「只是金丹境?」

  趙氏陰神現身後,「除非是仙人境,否則就真是金丹境了。」

  盧白象苦笑道:「那麼大一個桐葉洲,才幾個仙人境?」

  下午的時候,老人又屁顛屁顛來了,買了一堆藥材,讓灰塵藥鋪掙了二十多兩銀子。

  離開的時候,老人還在瞅竹簾子後邊。

  陳平安在飯桌上,蓋棺定論道:「這位老先生,跟鄭大風和朱斂,一定聊得來。」

  朱斂摩拳擦掌道:「老爺,如果那人明兒還來,我來探探底。老爺放一百個心,是不是同道中人,老奴隨便攀扯聊個幾句,就能看出來。」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掌握火候,別添亂子。」

  朱斂笑道:「老奴曉得了,會牢記在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那個老人就走入了小巷,見藥鋪沒開門,就老老實實蹲在外邊。

  陳平安雖然早已睜眼,仍是按時打開大門,開門迎客。

  在陳平安陪著老人揀選藥材的時候,朱斂悄悄來到這邊,略作思量,莫名其妙道:「街上美婦,大戶人家。」

  老人眼睛一亮,不動聲色道:「綉樓有少女,背誦蜀道難。」

  兩人視線一個交匯。

  絕對沒錯了,是同道中人!

  簡直就是他鄉遇故知啊。

  之後就沒陳平安的事情了,兩個老頭子一本正經地竊竊私語,最後灰塵藥鋪這次掙了足足八十兩銀子。

  陳平安沒敢偷聽,到底是犯忌諱的事情,疑惑問道:「你們聊什麼了,這麼投緣。」

  朱斂笑眯眯道:「書中自有顔如玉,跟這位老前輩切磋了一下書上學問。」

  朱斂走向竹門簾那邊的時候,以拳擊掌,「果然是人外有人,老前輩是下了苦功夫的!」

  陳平安搖搖頭。

  得嘞,還真是同道中人。

  再加上個開始下床走路的鄭大風,估計不會消停了。

  前兩天鄭大風差點挨了隋右邊一劍。

  原因是范二這個好徒弟,不知道找誰,幫自家先生畫了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像,得手之後,鄭大風就掛在了自己屋子牆壁上,恨不得每天上香的那種。

  然後裴錢告密。

  隋右邊趕去一看,真是她的畫像!

  笑得還十分嫵媚?穿得還挺涼爽?

  如果這次不是陳平安攔下了隋右邊,估計鄭大風真要狠狠挨上一劍。

  最後還是陳平安不顧鄭大風苦苦哀求,摘了畫像,送去給隋右邊發落,才算壓下了讓人哭笑不得的這樁風波,不過隋右邊跟鄭大風的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陳平安這個搗漿糊的也沒啥好下場,隋右邊竟是沒有將那幅畫家劈爛,冷笑著說不如你陳平安收著吧,反正是一路貨色。

  思來想去,陳平安就用上了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去拎著裴錢的耳朵要她抄書一千五百字。

  范二有些機靈,送完了畫卷就根本不登門了,不然陳平安會教他什麼叫做真正的王八拳。

  年關了。

  得購置一些年貨。

  范峻茂來了一趟,說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觸,是後者主動找上門的,苻畦親自找到了她。苻畦親口保證會對灰塵藥鋪這邊給出一筆天價賠償。

  裴錢,魏羨,隋右邊三人,一起去買年貨。

  是裴錢苦苦哀求的隋右邊。

  然後那個每天都要來藥鋪外小巷跟朱斂坐一起聊天幾句的老人,今兒就坐在拐角處,很世外高人,眼觀鼻鼻觀心。

  朱斂這些天看書愈發勤快了,而且多是版刻精良的嶄新書籍,都是那位老前輩贈予他的,幾乎每天都要挑燈夜讀。

  裴錢三人滿載而歸的這天夜裡,陳平安關門藥鋪,坐在長凳上,喝了口養劍葫裡的小煉藥酒。

  裴錢在外邊鬧騰瘋玩了一天,早早睡覺去了,當然沒敢不抄書。

  盧白象走來坐在他身旁。

  他聊了些這座天下的山上趣聞。

  盧白象覺得很有嚼頭,說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該學一學這邊宗門山頭的作為。

  比如這邊修士的仇殺,很乾脆利落,有幾條山上的不成文規矩,被廣為流傳。

  第一,對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斬草除根。第二,那些個修為不高卻運氣出奇好的年輕子弟,別給人家送人頭送法寶,一旦圍殺此人,一般都是結隊,一名修為相當或是同境子弟,用以砥礪大道,一旦捉對廝殺中將其斬殺,有可能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氣數。一名短暫的護道人,比所殺之人,最少實力高出一到兩個境界。一名修為最高的修士,暗中應付各種突發狀況。第三,如果仍是吃了大虧,在涉及宗門存亡的關頭,就不能再講面子了,該給錢給錢,給法寶給法寶。第四,山澤野修的實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緊,這些沒有跟腳靠山的貨色,本就是會走路的寶庫,一旦他們膽敢惹事,不殺白不殺。

  盧白象說到最後,由衷感慨道:「真是別有天地。再就是這邊收取弟子,太講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沒法比。」

  然後他轉頭笑道:「比如你對待裴錢。」

  陳平安嗯了一聲,「收個弟子,很難。不是有什麼就教他們什麼,裴錢,一開始我是不願教,後來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麼教。」

  陳平安抬頭望向夜幕,「朱斂開玩笑說裴錢是鐵骨錚錚牆頭草,其實我覺得還好,孩子,少年,長大成人,我覺得大概都會有三個階段吧,小草柔弱,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稍有風吹,便是草動,其實這沒什麼,青草依依,搖來晃去嘛。接來下就是如山野青竹,有人厭惡,揚言要斬惡竹萬竿,但又有讀書人很喜歡竹子,這座天下甚至還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氣很大。之後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厲害很厲害的劍客,與我同行。現在回頭來看,他看待我,從性質上來說,跟我看待裴錢是一樣的,都在問心,是一場悄無聲息的考驗。」

  「我那會兒才剛剛開始練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劍術嗎?不能給我喝一口妖丹浸泡的藥酒嗎?不能叫我淬煉體魄的上乘法門嗎?不可以一股腦送給我法寶器物嗎?都可以。他隨手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都沒有。」

  「為什麼呢?」

  「我以前一直是沒想過,後來想到了,沒想太明白,直到自己身邊帶著個裴錢,才有些懂了。」

  「文聖老爺,說我們所處的世道,總是這般複雜,走著走著,雜草叢生,荒廟破寺。走著走著,楊柳依依,桃花爛漫。走著走著,窮山惡水,夜幕深沉。走著走著,瓊樓玉宇,大放光明。」

  陳平安喝了今晚最後一口藥酒,瞬間就滿臉漲紅,酒勁,真大。

  陳平安極少與外人聊這些,今天是例外。

  因為盧白象,陳平安覺得也是同道中人,說不清道不明,就是個感覺,就像姚老頭,還有聖人阮邛,死活不願意收取他陳平安做徒弟,差不多。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雙手搓著臉,然後呵了一口氣,白霧茫茫的,輕聲道:「我看待這個世界,總是好的,壞的,都想要看清楚,更清楚一些。一些不那麼大是大非的人和事,就儘量看到他們的好。不是說別人不喜歡我陳平安,不看好我陳平安。甚至是起了爭執。他就一定是錯的。在你們藕花福地,有個武學宗師,叫磨刀人劉宗,說了句話很有意思,『腳底下路這麼寬,咱們各走各的,沒毛病』。我覺得這句話是真沒毛病。只是,做人,怎麼可能沒有好人壞人呢,大是大非之外,會模糊一些,都說人命關天,這就算大是大非了。比如那個飛升境大修士,杜懋,他這輩子肯定做過很多壞事,也肯定做過些好事,甚至有可能在桐葉宗,他就是個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無數子弟願意為他做那自認為捨身取義的壯舉。」

  盧白象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笑道:「你以為人人都願意如你這般,自己找苦頭吃嗎?整天在心裡頭兜兜轉轉,糾結對錯是非,何苦來哉?練了武,學了劍,當了神仙,很多人就是為了自己痛快而已。任俠仗義,為了朋友之交,殺不認識的人全家,還被江湖視為豪傑之舉,怎麼算?為了父親,劫囚車殺官兵,一口氣殺穿了,最後還當了大官,青史留名,被視為大孝之舉,豪傑性情,怎麼算?一人負我,我就負天下人,這樣的人,何其多也,有些人是這麼做了,有些人是做不到而已,卻也這麼想了。」

  盧白象雙手輕輕拍打膝蓋,「人生路上,有人在荒蕪中看到了一朵花兒,看到了就會覺得有希望,有些人見不得別人好,見不得別人對,就只能看到遍地的屎,吃著滿嘴的屎,覺得味道還蠻好,見不得別人不吃屎。畢竟……吃屎也是能吃飽的。」

  陳平安忍不住大煞風景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陳平安趕緊道:「算了,當我沒問。」

  盧白象給了一個陳平安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答案,「我吃過啊。」

  陳平安默然。

  盧白象神色自若,笑道:「我與魏羨是差不多出身,其實比他還要差一點,很早就是孤兒了,家鄉那邊又算不得淳樸,我十四歲那年,被鄉裡惡少丟進了糞坑,還留了兩個人守在旁邊,只要一露頭,就被竹竿子打回去。沒辦法,就這樣吃了個飽。在那之後,我磨了一把尖刀。」

  陳平安問道:「一個個都給你捅死了?」

  盧白象搖頭道:「沒呢,算準了時機,逮住第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捅了他肚子一刀後,就腿腳發軟了。事後給丟到了縣衙牢房裡。之後嘛,家鄉待不住,去闖蕩江湖了,說是江湖,其實就是混口飯吃。突然有一天,開始奇遇連連,吃了什麼千年一株的靈藥,得了本神功秘籍,認識了很多紅顔知己。大概是自卑吧,有執念,就想著讓自己變得像是世家子弟,成為讀書人,最喜歡『風流』這個詞,不過我還算聰明,學什麼都快,舉一反三,而且我做什麼,都想要爭個第一,唯一的好,就是爭不到,倒也無所謂,還算放得下。」

  陳平安唏噓道:「我知道朱斂是豪閥子弟出身,真正的鐘鳴鼎食之家,隋右邊稍微差一點,但也是一等一的將種門戶,機緣巧合,才成了當年藕花福地最大門派的嫡傳弟子。很難想像,你是藕花福地的魔教開山鼻祖。」

  盧白象會心笑道:「江湖嘛,我笑傲王侯的那個歲月裡,武林中人無論正道黑道,都喜歡取個好聽些的名字,我覺得這有什麼稀奇的,要取就直接取名魔教,然後做比正道門派還要正派的事情,才算厲害。對了,不用你陳平安說,我都知道之後的魔教,是個什麼德行。翻多了史書,就會發現歷史就是這麼兜兜轉轉,朝堂,江湖,都一樣,畫圓圈。偶爾出個道德聖人,武學天才,那就走出去一點,圈子大一些,後邊的人繼續轉一圈。」

  陳平安想了想,「偶爾也會拐來拐去,沒個邊兒。」

  盧白象點頭道:「那就是亂世氣象了,人如雞犬,命如草芥。」

  兩兩沉默許久。

  盧白象問道:「對了,我很好奇,你為何執著於讀書和講理?」

  「自卑。」

  「何解?」

  「缺啥想要啥。」

  「嗯?」

  「爹娘走得早,一個人過日子,討句駡難,被說聲好也難,就希望事事做得對一些,不讓街坊鄰居戳脊梁骨,駡完了我,再駡我爹娘。再就是窮得叮噹都不響一聲,窮怕了。所以喜歡聽人說道理,也喜歡錢。我不喜歡欠別人錢,但也不喜歡別人欠我錢。」

  盧白象憋了半天,才說道:「真是……實在。」

  在兩人閒聊期間,朱斂就搬了條凳子在屋檐下翻書看,身為昔年藕花福地第一人,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隋右邊則負手站在門口那邊。

  聽到陳平安關於「欠錢」的話語後。

  隋右邊冷哼一聲,走回自己屋子。

  朱斂嘿嘿一笑,繼續看書。

  盧白象告辭離去,起身後抱拳道:「受教了。」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你可拉倒吧。」

  突然想起一事。

  不然死馬當活馬醫?明天試試看,教裴錢那劍氣十八停?

  但是陳平安又有些猶豫。

  仔細想了想,還是再看看吧。

  那座不知名的小客棧裡,那位自稱世外高人的外鄉老人,沐浴更衣一番之後,在桌前正襟危坐。

  拿出一大堆畫軸,得有二十三支。

  還有水深水淺不一的大碗小碗。

  其它還有亂七八糟的一大堆。

  皆是承載山上仙家門派「鏡花水月」神通的器物。

  如果陳平安在場,就會發現當年風雪夜,青衣小童小心翼翼端出的那碗水,然後流著口水,觀摩了仙子蘇稼御劍的神仙風姿。

  想必如果青衣小童遇上了這位老人,估計真得哭著喊著敬稱為老祖宗了。

  事實上,青衣小童自己取的綽號,御江小郎君,還是受某位前輩的啓發,那位前輩綽號「玉面小郎君」,與自號「一尺槍」的山上不知名豪客,是他們「這座山頭」裡的頭兩把交椅,絕對是扛把子的那種老前輩,德高望重!這兩位老人家,豪氣干雲,第一次交手,是為了爭執正陽山蘇稼,和神誥宗極少拋頭露面的賀小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第一仙子,玉面是蘇稼,仙氣人氣兒都足,賀小涼美則美矣,缺了點人味兒,反而不盡善盡美。一尺槍憤而反駁,然後雙方開始往「白碗水中」砸上一句話,反駁對方一句。

  小煉之後的雪花錢,同樣能丟入各類鏡花水月器物中,只是靈氣不足,無法傳遞話語。

  然後就會成為仙子們所在山頭的山水靈氣,可別小看這一顆顆雪花錢,積少成多,還真有些小山頭,因為仙子貌美,加上善於籠絡豪客,使得山水靈氣大漲。

  至於一顆小暑錢,更是足以支撐砸錢之人說上一兩句話了。

  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那頓吵架,各自砸了七八十顆小暑錢!那可就是各自掏出七八顆穀雨錢了!

  一戰成名。

  不知道有多少小門派的仙子希望兩位老神仙,能夠「大駕光臨寒舍」,為她們一擲千金。

  只是一尺槍一般言語不多,只是默默丟錢,反觀玉面小郎君則大大咧咧,最喜歡砸了錢後大嗓門說話,很喜歡那種仙子撒嬌的熱情吹捧。

  老人看了半天桌面,最後挑中一幅畫卷,打開後,稍等片刻,就有山水霧氣升騰彌漫開來,很快就出現一座裝飾素雅的屋舍,有一位年輕仙子懷抱琵琶姍姍走出,身後有一位面容古板的侍女默默跟隨,最後乖巧站在了角落。

  仙子彈了一曲琵琶後,沒有一人的言語響徹屋舍內。

  這就意味仍是沒有豪客砸下一顆話,但是後者可能性極小。

  仙子强顔歡笑,說了些乾巴巴的言語,她到底不是世俗市井的青樓女子,而且剛剛被師門要求做這種勾當,還是束手束腳。

  就在此時,有人突然笑問道:「小郎君,在不在?」

  幾乎瞬間就有人冷冷道:「不在。」

  仙子驚喜萬分,趕緊起身,向著正前方施了一個萬福,「拜見小飛升和武十境兩位神仙前輩。」

  這是一尺槍和玉面小郎君的別號……

  仙子穩了穩釣到了兩條大魚的激蕩心情,坐回原位就要用心彈一曲琵琶,犒勞兩位砸起來錢來尤其驚世駭俗的大金主。

  她眼角餘光瞥見那個木頭人似的婢女,眼神微冷,卻微笑道:「石湫,還不快向兩位老神仙道謝?」

  那個婢女便施了個萬福。

  等到仙女彈完一曲,客棧老人才丟入一顆小暑錢,問道:「小郎君,我到了老龍城,回頭找你去啊,咱哥倆好好喝幾杯。」

  小郎君的答覆,相當簡明扼要:「滾。」

  老人又丟了小暑錢,「你咋這樣呢?是我登門拜訪,你都不用挪窩,又不耽誤你幾天功夫。」

  小郎君:「沒空。」

  老人急了,「別啊,吃頓飯的時間總有吧?」

  小郎君,「沒。」

  客棧老人氣憤道:「武十境!你一個練氣士,你真當自己是武道十境的高手啊?」

  小郎君:「你不也叫小飛升,你咋不上天去拉屎撒尿呢?你要有這個本事,我肯定在山頭張大嘴巴接著。」

  客棧老人開始轉變策略:「小郎君,你何等英雄氣概的一位好漢,你就忍心讓我萬里迢迢白跑一趟?」

  小郎君沉默片刻,老人緊張兮兮等待答案,最後小郎君淡淡道:「那就滾過來吧。」

  客棧老人是顧不得在仙子面前丟人現眼了,欣喜道:「謝恩謝恩。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啊。回頭到了你幫派山門外,我給你打暗號啊。」

  小郎君:「閉嘴。」

  老人開心得很,「得令!回頭見面,咱們哥倆好好聊。」

  如果桐葉洲第二大仙家門派的玉圭宗子弟在這邊,看到自家老宗主如此諂媚不要臉的一面,估計能夠把眼珠子瞪出來,丟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

  再過幾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這天晚上,吃過了飯,裴錢幫著朱斂收拾過了桌子,抄完了書,去前邊鋪子找陳平安。

  陳平安已經將范峻茂「押注」的那壺酒,倒入了養劍葫,一天至多能喝兩三口,多了不行,反而傷身傷神。

  世間事皆是如此,過猶不及,惜福與貪福,只在一念之間。

  陳平安剛喝完一口小煉之酒,臉色微紅,裴錢在櫃檯那一邊,踮起腳跟,始終安安靜靜,瞪大眼睛看著陳平安喝酒。

  陳平安放下養劍葫,隨口問道:「想不想念藕花福地?」

  裴錢搖頭。

  陳平安笑問道:「也不想念爹娘嗎?」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

  她問道:「你有沒有生氣?」

  陳平安沒有給出是或不是,而是問道:「為什麼不想呢?」

  裴錢神色寧靜,撇撇嘴道:「就是不太願意想唄。」

  見陳平安好像還是沒有生氣。

  枯瘦小女孩趴在櫃檯上,啪一下將那張符籙貼在自己額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說道:「家鄉遭了難,逃難那會兒,我娘親是餓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帶著我到了南苑國京城外邊。一路上,我娘親給我爹逼著去找別的男人,為了換幾口吃的,一開始我娘親不願意,就被我爹扯住頭髮往死裡打,我那會兒只知道哭,想要攔一下,就給我爹也打倒在地上了,他是男人,力氣大嘛,後來娘親換來了吃的,我爹吃最多,我娘親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裡醒過來,發現我娘親偷偷跑出去,背著我,一個人吃著一個黑乎乎的饅頭,我就回去睡覺啦。後來,娘親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開始還背著趕路,後來有天爹跟我說,娘親餓死了。再後來,我爹找到了人,卻沒能把我賣出去,他就讓我去偷別人的東西,給人打了好幾次,他就駡我笨,就這麼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邊,我爹福氣好些,城外有錢人開了粥鋪,也有白白的大饅頭,我爹吃得快,還是怎麼的,好像是給饅頭吃撐吃死的,我就那麼看著,不知道為什麼,就只有一個念頭,不知道到了下邊,爹還趕不趕得上娘親,能不能做個伴兒。」

  陳平安身體前傾,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早點睡覺。」

  裴錢笑了笑,唉了一聲,蹦蹦跳跳去睡覺了,還瞎嚷嚷著「我有符籙,妖魔鬼怪,快快離開!」

  陳平安獨自坐在那裡。

  在那天之後,陳平安對裴錢越來越嚴厲,甚至會每天坐在裴錢身邊,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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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2 01:25:32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九章 聚散

  在飛劍初一和十五即將吃完那塊長尺狀斬龍台的時候,光陰悠悠,飛劍嗖嗖,就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

  裴錢、魏羨和隋右邊三人,為灰塵藥鋪購置了滿滿當當的年貨,跑了五六趟,裴錢苦苦哀求著隋右邊同行,不是沒有理由的,只需要隋右邊站在各色店鋪附近,根本不用裴錢魏羨跟掌櫃的講價,價格自個兒就一落千丈。

  每次早出晚歸,那位老人都會在街巷拐角處的老槐樹下翻著書,一開始還有些拘謹,後來熟了後,就會與他們打聲招呼。最後兩趟,擔任苦力的魏羨沒跟著,隋右邊背著陳平安那只綠竹書箱,帶著裴錢今兒返回小巷這邊,老人又打了招呼,裴錢甜甜應著,隋右邊沒有出聲。走入這位秀才舉人模樣的老書生,真是書海無涯讀書到老哩,就是歲數大了點。隋右邊扯住裴錢的耳朵,笑眯眯道老先生有沒有答應送你一份紅包厚厚的壓歲錢啊?裴錢裝傻喊疼。

  跨過門檻進了藥鋪,陳平安依舊坐在櫃檯後邊,等隋右邊鬆開裴錢的耳朵,裴錢就開始大聲背誦她們倆於何時何地、在哪家鋪子原價為何、又以什麼價格購買何物。陳平安打著算盤,當裴錢嗓音落定,清脆悅耳的算盤珠子敲打聲也驟然停歇,陳平安朝隋右邊伸出大拇指,「僅是文案清供一項,就便宜了約莫百兩銀子。」

  裴錢幫著隋右邊掀起竹簾子,隋右邊去鋪子後邊卸下年貨。

  裴錢躡手躡腳返回櫃檯這邊,踮起腳跟,下巴擱放在桌上,滿是邀功的笑臉。

  陳平安瞥了眼竹簾子那邊,偷偷摸摸拿出七八顆銅錢,「是你的分紅,趕緊收好,要是給她瞧見了,咱倆都吃不了兜著走。」

  裴錢小心翼翼收好這筆小家當,一溜煙跑向後邊院子,趕緊存起來,好好放在她的多寶格裡頭。

  陳平安提醒道:「記得幫忙卸貨,要善始善終。記得最後跟她說一聲辛苦了。」

  「好嘞!」裴錢大聲應承下來。

  看著晃蕩來晃蕩去的青竹簾子,陳平安會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窮歲盡之日,除夕除夕,辭舊迎新。

  陳平安如何都沒有想到,會在老龍城這座灰塵藥鋪,這麼多人一起過年。

  先前幾趟購買年貨,隋右邊不情不願,後來魏羨懶得去了,反而是隋右邊起了癮頭,拉著裴錢大殺四方,樂此不疲。

  最早是朱斂私底下跟裴錢打商量,說是只要喊得動隋右邊出門,就贈送給她一套文房四寶和一份壓歲錢,裴錢說考慮考慮,然後就找到了陳平安。陳平安覺得隋右邊確實應該多走動走動,沾一沾市井煙火氣也好,就讓裴錢答應下來。於是隋右邊就耐不住裴錢像只嗡嗡嗡的小蒼蠅打攪她練習劍爐立樁,只好跟著她和魏羨出門散心。

  後來隋右邊自己拿了她和裴錢屋子角落裡的那只綠竹書箱,拉著裴錢出去購物,陳平安就跟裴錢暗中約好,只要隋右邊跟掌櫃老闆討價還價一次,裴錢就能分紅一顆銅錢。

  陳平安轉頭望向藥鋪門外。

  小巷內光線瞬間陰沉下來,陰氣森森,而且那些光線彷彿帶上了重量,顯得有些沉。

  一襲綠袍從天而降,正是范峻茂。

  陳平安繞出櫃檯,跨過門檻。

  范峻茂問道:「想好了?」

  陳平安點頭道:「希望能給今年收個好尾。」

  范峻茂對那尊黑煙滾滾、陰煞飄蕩的趙姓陰神提醒道:「別畫蛇添足,暗中窺探雲海上邊的動靜,到時候吃苦頭的是陳平安。」

  陰神點點頭。如果它借助藥鋪陣法,擁有了玉璞境修為,確實能夠對老龍城上方這座雲海觀察一二,只是雲海靈氣潔且清,陰神和陣法卻是污煞之氣,兩者相沖,短兵相接,很容易引發雲海絮亂,讓煉製那件本命之物的陳平安功虧一簣,傷及大道根本。

  范峻茂伸手按住陳平安,就要騰雲駕霧去往頭頂雲海。

  陳平安突然問道:「書上記載,仙人煉丹之前,挑選了良辰吉日和山水形勝後,當天不都應該齋戒沐浴更衣,跪捧丹爐,向天地四方祈禱嗎?」

  范峻茂冷笑道:「我在雲海上,就是山主身處書院,真人坐鎮道觀,羅漢置身寺廟,我就是雲海這方小天地的聖人,祭拜誰?祭拜我自己啊?你陳平安要是願意跪地磕頭,害我再吃一劍,再跌落個境界,我倒是無所謂,境界丟了可以修補回來,讓你磕頭的機會,恐怕不多。」

  陳平安心中了然。

  看來青虎宮陸雍在那清境山,雖是老元嬰修士,可仍是不算一方聖人,無法任意調用山水氣數這份「地利」。

  被范峻茂一把拽入雲海,陳平安站定後,輕輕踩了踩腳下雲海,不會塌陷消散,與尋常泥路無異,如先前陰神出竅遠遊水神廟,能夠御風立於碧波之上,感覺不錯。

  范峻茂一拂袖,陳平安身前憑空出現一張雲霧精華凝固而成的雪白大案,桌面光滑如鏡,祥雲飄蕩,仙氣縹緲。

  陳平安駕馭方寸物飛劍十五,咫尺物素白玉牌,懸停在這方案桌上,一件一件取出煉物五行之水所需物品,動作緩慢,除了那只青虎宮陸雍以五十顆穀雨錢賣給陳平安的五彩金匱灶,還有范峻茂當時以蛟龍溝元嬰老蛟金丹,換給陳平安的天材地寶,林林總總四十多樣,僅是丹砂就有十二種,用以在不同時段、不同火候的情況下,分別調劑水火、中和五行。

  陳平安的不急不緩,看得范峻茂有些煩躁,怎的如此磨磨蹭蹭。

  范峻茂啪一下,將手中一塊老龍布雨佩拍在雲案上,「你要煉化那方水字印,作為最重要的輔佐材料,水精的品秩必須跟上,不然就會拖了後腿,這塊老龍佩,是我目前能夠找到最好的水精,跟老龍城差不多的歲數,汲取了不少雲海的水運精華。你別跟我談錢,與那顆小煉老蛟金丹的藥酒一樣,是我范峻茂的押注,你要是一定要談錢,也行,這塊玉佩,就當我賤賣給你,三十顆穀雨錢!」

  陳平安微笑道:「是你一直在跟我談錢好不好。」

  范峻茂臉色古怪,破天荒有些底氣不足,道:「你真就心安理得收下這麼一塊貴重的老龍布雨佩?這可是苻家祠堂裡頭供奉千年香火的老物件,很值錢的!三十顆穀雨錢而已,還涉及到你煉化本命物的品相高低,這都不願意出?」

  陳平安瞥了她一眼,「這只是苻家的天價賠償之一,你不過是幫著轉次手,就想要掙三十顆穀雨錢?看來你最近年關難過啊,你跌境一事,我估計不簡單是從元嬰落回金丹那麼簡單,怎麼,跟我一樣給吞劍舟差不多,傷到了根本?你范峻茂吞食雲海療傷,效果應該不太顯著,但是為了補充流失到你氣府中的雲海水精,卻很耗錢,對吧?」

  范峻茂惱火道:「陳平安你真是不傻啊。」

  陳平安最後拿出了那方水字印,輕輕放在雲案上。

  范峻茂深深看了一眼小小的私章,「你真要煉化此物?以後本命相連,你要是再拿它鈐印江河水運,可就要傷及自身大道修為了。當然,如果不做此蠢事,以此印作為五行之水的本命物,開府一事,大有裨益,尋常人鑿出一口水井,至多是一方池塘,你卻有望開拓出一座小湖泊,你當下靈氣倒灌體魄、肆掠各處竅穴、侵蝕那一口純粹真氣的險峻處境,確實可以輕鬆解決。」

  陳平安點頭沉聲道:「就是這枚水字印了!」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摩挲那枚老龍布雨佩,感覺有些熟悉,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范峻茂,「這就是水精?世間水脈水運凝聚為實質的精華所在?」

  范峻茂眼神冰冷,冷笑道:「怎麼,怕我坑害你?!」

  陳平安搖搖頭,猶豫片刻,拿出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枚玉簡,握在手心,「此物也是水精?」

  此物一出,四方雲海彷彿通靈一般,紛紛雀躍起來,好似一群稚童眼饞蜜餞糖人。

  范峻茂神色凝重起來,沒有給出答案,反而問道:「你從何而得?」

  陳平安笑道:「那就是了,好像比這塊苻家祠堂的老龍布雨佩,還要好。」

  范峻茂眼神再度炙熱起來,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聽說陳平安身懷十二境大妖金丹,她在藥鋪之前徘徊不去。

  只是這次范峻茂很快就壓下心頭那份垂涎,强買强賣是不敢了,湊近一些,端詳著那枚被陳平安遮掩大半篆文的玉簡,晶瑩剔透,光華流轉,她過過眼癮就好。

  陳平安不識貨,她認得,必然是大瀆龍宮某條大水脈凝成的水運精華,上古遺址的僥倖存世之物。比起這塊苻家老祖曾經懸佩多年的老龍布雨佩,雲泥之別,先天靈寶,後天器物,本就是一條大鴻溝。范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熱,在於若是煉化了這枚玉簡,補足雲海損失,助她一步重返元嬰,猶有盈餘,然後輕鬆躋身上五境,所需不過三四十年光陰而已,在那之後,才需要范峻茂花費心思,去各處破碎洞天秘境尋覓機緣,故地重遊罷了,比起尋常練氣士闖蕩這些遺址的殺機四伏,天壤之別。

  陳平安問道:「我以此物作為煉化本命水字印的水精,可以吧?」

  范峻茂咬牙切齒道:「可以!可以得很!你這個傢伙,真是天天踩狗屎,如此千載難逢的稀罕物件,也能給你撞見了收入囊中!知不知道這般可遇不可求的先天靈寶,恐怕在那些個尚未有聖人蹲著茅坑不拉屎的不知名洞天福地,需要一大幫金丹元嬰地仙搶個頭破血流,說不定就會有人隕落其中,極有可能還要跟玉璞境修士爭個大道一線機緣……」

  陳平安打斷范峻茂的「怨言」,微笑道:「各有各的緣法,我如果是在老龍城土生土長,待上一千年,也未必有機會來這座雲海站一時半刻,而你范峻茂去水神廟逛蕩一萬年,都拿不到這枚玉簡。」

  范峻茂點了點頭,「這話說得不差。廢話少說,開始煉物!」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腳踏罡步,雙手掐訣,四周風起雲湧,蔭庇整座老龍城的巨大雲海,在最外緣地帶,開始迅猛翻卷起來,像是一朵本已綻放的蓮花,重新變成了一朵雪白花苞,將她和陳平安以及那條雲案籠罩起來,頭頂無數條雪白光線如泉眼流淌而出的泉水,傾瀉而下,靈氣升騰,陳平安一時間呼吸困難起來,發現范峻茂眼中的促狹意味後,不動聲色地取出了那塊金色玉牌,懸佩腰間。

  玉牌銘刻篆文為「吾善養浩然氣」。

  無數雲海靈氣湧入那塊玉牌當中。

  范峻茂趕緊揮袖驅散那些故意讓陳平安感到壓抑的雲海水精,免得全部給那塊玉牌汲取殆盡,不然就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范峻茂還算厚道,身形倒掠,退出了這座雲海花苞,只以心湖言語提醒道:「一有大麻煩,就立即停下煉化,受傷燒錢,總比丟了性命要好。身前那張雲案的高低,你可以按照心意抬升、降低。」

  陳平安盤腿坐下,雲案隨之下降,最終就像一張鋪在地上白茅草席。

  需要煉製為本命物的水字印,五彩金匱灶,出自某座大瀆龍宮的水精玉簡,暫時應該用不上的那塊老龍布雨佩。

  四十多件天材地寶,其中十數種顔色各異「燒之不盡五行外,煉化愈久愈神妙」的丹砂,既有質地頑狠、至性沉滯的冥水砂,也有熠熠生輝、星光點點的北斗砂,一種種價值連城的丹砂,分別盛放在大小不一的透明琉璃瓶內。

  陳平安坐於雲海之上,環顧四周,雖身處於雲海花苞大陣之中,視野無礙,可見三面大海之水。

  此次煉化,只在玉簡,根本不奢望一鼓作氣,將水字印成功煉化為本命物。

  如此一來,即便煉化不成,這塊大瀆龍宮醞釀而就的水精,玉簡形態崩潰消散,好歹靈氣能夠收攏,進入腰間懸佩有那塊金色玉牌,即便有些流散損耗,也是融入這座雲海,就當是回饋報答范峻茂的布陣。

  退而求其次,那塊老龍布雨佩,一樣可以作為備用水精,輔佐煉化水字印。

  陳平安練習劍爐立樁片刻,用以靜下心來,腦海中想像,竟是少年時燒瓷拉坯的場景。

  在丟入大把小暑錢後,那只擱放在身前雲案上的五彩金匱灶,有五彩祥雲,分別從丹鼎邊沿的五頭異獸嘴中,裊裊升起。

  陳平安輕輕提起體內那口純粹真氣,輕輕一吐,沖入五彩金匱灶之內,是為「起火」。

  這一口綿延不絕的純粹真氣,游若火龍,繞著丹鼎內壁開始盤旋游曳,火光四起。

  煉物之真火,分量夠不夠,決定了能否成功丹爐點火,而更重要的精粹程度,則決定了煉化之物的最終品相有多高。

  煉化這枚碧游宮玉簡,不涉性命根本,玉簡不用扎根竅穴,相比水字印,用不了太多天材地寶和各色丹砂。

  陳平安研習老元嬰陸雍那本煉丹秘籍已久,揣摩玉簡所載「直指大道」的仙訣內容,更是日復一日,兩者都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分別是青虎宮宮主和買埋河神娘娘的精妙心得,尤其是後者,是水神娘娘畢生心血所在,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步步為營即可,何時重新添加一口純粹真氣如柴火,何時灑入某只琉璃瓶內丹砂是幾兩,何時默誦祈雨碑文蘊含著的大道真訣,牽引丹爐氣象,增添火候,在丹鼎上方降下一場甘霖,與爐內竄起的一顆顆搖曳火苗,水火交融,皆有章法可循。

  所以陳平安除了略顯疲憊,大致上還是氣定神閒。

  范峻茂坐在雲海大陣之外,默默念叨著多加一兩丹砂、趕緊忘記煉化那塊火山熔石、一口純粹真氣不濟晚些吐入丹爐……

  只可惜陳平安每一個動作,有條不紊,甚至靜待火候的時候閉目養神,呼吸吐納都極有規矩,沒有在任何細節上出現致命漏洞,大大小小的瑕疵或多或少會有,可是這點細微損耗,對於那塊大瀆龍宮鎮水之寶的水精流溢出爐,變成雲海養料,實在是九牛一毛而已,范峻茂很是失望。

  第一次煉化品秩這麼高的先天靈寶,你陳平安就不能心顫幾回、手抖個幾次?

  就當是稍稍貢獻一點水精給雲海,作為補償和報答她范峻茂的守關,不過分吧?

  到最後,有些絕望的范峻茂倒頭大睡,再也不看那座丹爐,反正順風順水,她算是沒啥希望狠賺一筆了。

  與范峻茂所料不差,從人間一更鑼鼓時分,到第二天天亮時分。

  陳平安已經將那枚玉簡煉製得八九不離十,只是特殊之處,在於那枚玉簡上的文字,留了下來。

  應該是玉簡原先主人以相同煉物之法,煉製在了這枚玉簡之上,並且文字本身蘊含大道真意,便又極其罕見地留存下來,失去了承載器物後,自身通靈,不願就此消散天地間,世間萬物,一經開竅,皆向生懼死,可大道之下,生死有循環,雙方相悖,而練氣士的修行證道,就成了逆天而行,一心修出不朽之身,抵禦光陰流水的沖刷。

  一篇煉物口訣的文字,孕育出自身靈性。

  又是一樁稀罕事。

  范峻茂起身凝視著那些碧綠小精靈似的文字,一千多個,在五彩金匱灶中起起伏伏,飛旋不定。

  范峻茂猶豫了一下,「我勸你最好找個法子,收起這篇口訣文字,以後修行路上,尋見了某位得意弟子,將這些文字烙印在神魂之中,就可以直接傳道。山上那些宗字頭仙家,所謂親傳嫡傳,大多是這個路數,所以香火傳承得相對簡單輕鬆。在傳道之前,它們在你氣府之內,又可以錘煉、溫養你的神魂竅穴,是天底下屈指可數的『食補』神魂之法,沒有任何後遺症,是一舉兩得的美事。」

  陳平安猶豫不決,不知如何下手。

  范峻茂笑道:「這我可幫不了你,這類蘊含道意靈性的文字,不是你有神通有法寶,想抓捕就能心想事成的,一個不留神,被它們感覺到道心不合,它們就會瞬間崩碎,便是仙人境都挽留不住。」

  陳平安心生起了一個念頭,務必要留下這些文字,先珍藏起來,回頭仍是要交還給碧游府埋河水神娘娘,這份小小的道統,雖是他無意間煉化發掘出來,但是歸根結底,還應當在在水神廟爐內點燃這一炷香火,再由她傳承下去。

  此念一起。

  那些原本猶豫不定的鮮活文字,竟是幻化成一位位米粒大小的碧綠衣裳小人兒,對著陳平安俯首而拜,無比感恩戴德。

  然後它們彙聚成一條溪澗,迅猛湧入陳平安想要作為擱放水字印的某座氣府之內。

  范峻茂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後仰倒去,喃喃道:「沒天理了,這也行啊。」

  而那那枚徹底煉化成功的老龍宮玉簡,則被個子稍高的一群碧綠衣裳小人兒,給它們扛著一同掠入了陳平安氣府之中,不但如此,當玉簡懸停在那座新開闢出來的「府邸」後,這些小人兒大概是為了報答陳平安,開始在「丹室」內各自分工,有綠衣小人兒去了氣府大門口,開始繪畫兩尊門神,有更多的綠裙小人兒,在「家徒四壁」的府邸內描繪出一條大瀆之水,小小府邸,氣象萬千……

  這一幕,范峻茂看得瞪大眼睛,她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驟然提高嗓門,伸手指著那個開始一件件收拾家當的年輕人,「陳平安,你其實是雨師轉世?!對不對?!」

  陳平安一邊將各類天材地寶駕馭回咫尺物,分門別類,一絲不苟,一邊抬頭笑著打趣道:「范峻茂,你這馬屁……拍得有些清新脫俗了。」

  范峻茂收起了雲海大陣,縮地成寸,來到陳平安身邊,「看著不像是雨師啊,只說器格,比那個娘娘腔差遠了,那你是如何能夠讓那些水運一脈道統小人兒,心甘情願臣服於你?」

  陳平安不理睬神神道道的范峻茂,收好了所有物件,站起身,笑問道:「我怎麼回去?」

  范峻茂打了個響指,陳平安腳下雲海緩緩流散開來,出現了一架雲梯,直達老龍城灰塵藥鋪,不過雲梯四周有一陣陣琉璃光彩閃爍不定,陳平安知道這是兩座天地光陰流水激蕩煥發出來的獨有光芒,所以這麼順著這架雲海樓梯走下去,老龍城除非是上五境修士,否則依舊是看不到他的身影。

  陳平安跟范峻茂道了一聲謝,獨自一人順著那架雲梯,緩緩拾級而下。

  「下山」途中,順便俯瞰瀏覽著老龍城的壯麗風光。

  陳平安想著這一幕,可以刻在竹簡上,以後說與她聽。

  大年三十的清晨時分,老龍城內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喜慶,並未受到大族門第某些凝滯氛圍的影響。

  苻家早已撤去城禁,大街小巷,熱鬧非凡。

  灰塵藥鋪這邊,陳平安雙腳落在小巷的瞬間,雲梯就已消逝。

  趙姓陰神如釋重負,問道:「本命物煉成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只煉了一件水精物件,不過下次煉本命物,成功的可能性大了許多。」

  陰神點頭道:「很不錯了。」

  陳平安回到藥鋪櫃檯那邊,金色玉牌昨夜早已收起,不然懸佩在腰間,就意味著雲海水運會被蠶食,范峻茂一定會跟他拼命的。

  鄭大風如今已經適當走動,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錢幫忙搬了條小板凳,去槐樹底下尋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早早遇上了那位富家翁老人,正在看書,朱斂更是起了個大早,陪著「在書上下過苦功夫」的老前輩討教學問。鄭大風坐下後就過河拆橋,要裴錢回鋪子自己耍去,裴錢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說好的報酬,一顆銅錢,付出一份汗水收穫一文錢,天經地義,便是陳平安曉得了也不會駡她,所以裴錢格外理直氣壯。

  鄭大風有些頭疼,說回頭壓歲錢多給她一文錢便是,裴錢說兩回事,她不喜歡別人欠她錢,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說的三分利算帳,再說了大年三十還欠錢,你鄭大風還想不想明年過得順暢安穩些了。一旁搬了條藤椅躺著的老人深以為然,說大風兄弟,這孩子說得在理啊,這會兒功夫欠錢不吉利,莫要小覷了一顆銅錢的運道。

  鄭大風掏了半天,也沒掏出半顆銅錢來,正傷神的時候,老人笑著給出個法子,將小板凳賣於他,然後他給鄭大風錢,再由鄭大風還錢給裴錢。鄭大風覺得可行,一條小板凳而已,回頭讓陳平安做一條便是,竹箱竹椅板凳什麼的,陳平安手巧得很,也愛折騰這些。

  裴錢翻了個白眼,指了指鄭大風和那個老人,「你們啊,一顆銅錢還這麼斤斤計較,算了,這回就當我好心幫個忙,不收錢了。」

  裴錢學當初鄭大風那個動作,伸出手掌虛按兩下,「牢牢記掛心頭,恩情別放在嘴上。」

  看著大搖大擺走回巷子的裴錢,一邊搖搖晃晃走樁練拳,一個興起,學了盧白象那記鞭腿的架勢,蹦跳起來,還真給她轉了一圈,結果把自己旋得頭暈,撲通摔倒,立即起身,忍著疼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一進巷子就呲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笑問道:「誰教出來的小閨女,可夠鬼靈精怪的。」

  朱斂回答道:「是我家少爺的記名弟子,皮得很。」

  鄭大風抱拳笑:「老前輩,久仰久仰。」

  老人抱拳還禮,「哪裡哪裡,在下江湖稱號一尺槍,別號小飛升,不知大風兄弟最欣賞山上哪位仙子?」

  鄭大風正色道:「是那無敵神拳幫,女俠赫連寶珠!」

  老人嗤笑道:「看來大風兄弟,眼光平平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說一句多看半眼都沒勁。

  鄭大風冷哼一聲,將自己的小板凳挪開幾步。

  老人也針鋒相對,起身將自己的藤椅挪開一些,這才躺著曬太陽。

  朱斂蹲在板凳藤椅中間,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心只讀神仙書,手上這本書籍大有來歷,價格不菲,是山上仙家版刻而成,畫卷人兒,會動的。

  鄭大風感慨道:「不曾想正陽山蘇稼仙子淪落塵埃,可惜了。」

  老人眼睛一亮,只是嫌棄那鄭大風眼光俗氣,仍是不願搭話,不過有些心癢癢便是了,畢竟蘇稼仙子,也是他和小郎君的兩大心頭好之一。

  鄭大風揉著下巴,緩緩道:「當年有幸見過神誥宗賀仙子一面,仙子頭戴道冠,手牽白鹿,姍姍而來,如今想來,當時距離仙子不過七八步之遙……」

  老人再也按耐不住,側身轉頭望向那位邋遢男子,悻悻然道:「大風兄弟,其實赫連女俠也是極好的。」

  鄭大風端起小板凳,佝僂著腰,走回小巷。

  老人怔怔許久,懊惱道:「這位大風兄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我等自愧不如。之前就不該如此井底之蛙,妄下評語,現在好了,惹惱了大風兄弟,我與賀大仙子的距離,彷彿又遠了些。不然以後到了無敵神拳幫,我是能夠拿出此事,好好說上一說的,定然要那小郎君綳不住臉,甘拜下風!」

  蹲在一旁的朱斂敷衍點頭附和幾聲。

  老人躺在藤椅上,嘆息一聲,「桃之夭夭,不知哪位有情郎,可以摘下一朵兒放在心尖上。」

  朱斂抬起頭,「老前輩這句話說得有學問了。」

  老人點頭慨然道:「這是過的言語,此人文采飛揚啊,與人吵架時,雖然言語粗鄙了些,可經常會有此等動人言語,在不經意間說出口,未經雕琢,渾然天成,不然我為何願意稱呼他一聲老大哥?」

  朱斂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點點頭,「有機會定要拜會一下前輩的老大哥。」

  老人突然問道:「朱小兄弟,冒昧問一句,最近哪天破六境瓶頸、躋身金身境的時候,需不需要老哥我幫著看護一二?」

  朱斂搖頭道:「有我家少爺在,出不了紕漏,無需老前輩勞心此事。」

  老人點點頭,「你家少爺,是個妙人。」

  朱斂合上書籍,問道:「那我也冒昧問一句,老前輩可是某位仙家府邸的玉璞境大修士?」

  老人遺憾道:「差了點點。」

  朱斂也不再多問。

  問多了,知道了真相,反而傷感情,遠遠不如現在這般自在。

  陳平安站在櫃檯後,在初一和十五的砥礪磨劍下,桌上斬龍台只剩下最後一小片。

  陳平安沒打算在這方面節省,吃完這片斬龍台,就拿出第二塊更大的斬龍台。

  鄭大風將小板凳放在門檻外邊,看到兩把飛劍「蠶食」斬龍台的速度後,不管看了幾次,都覺得驚艶,嘖嘖道:「兩位小祖宗,比你身上那件金醴法寶還要能吃錢。」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金精銅錢不再出産了?」

  鄭大風斜靠櫃檯,看著那一片斬龍台火光四濺的絢爛場景,點頭道:「驪珠洞天都破碎墜地了,金精銅錢自然也就沒了用武之地,繼續鑄造拿來做什麼?就算是白白送給老頭子,都不會收了。」

  陳平安問道:「我只知道金精銅錢比穀雨錢更金貴,可到底是怎麼個值錢?一顆金精銅錢能兌換幾顆穀雨錢?」

  鄭大風答非所問,道:「你知道金精銅錢是怎麼來的嗎?是山水神?金身打破後的碎片作為主要材料,加上其它幾件同樣不易獲得的東西,才得以鑄造成壓勝、供養和迎春三種金精銅錢,大驪王朝山水氣運穩固,一向極少有淫祠,所以購買金精銅錢就會額外昂貴,而在某些家族勢力手中,能夠從各地收購和搜刮金身碎片,就會很便宜,成本低嘛,山上仙家四處劫掠,淫祠不夠了,大不了就强行壓著一些個世俗王朝,要帝王君主撤去敕封,將正統山水神靈暗中貶為淫祠神?,以雷霆手段打殺了便是,若是王朝君主不願低頭,也有法子,仙家勢力就籠絡一些個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借刀殺人,以一些品秩不高的旁門道法、法寶靈器換取金身碎片。這種來歷血腥的金精銅錢,成本興許還不如一顆穀雨錢。而大驪宋氏皇帝向外界購買的,恐怕一顆金精銅錢,就值個七八顆穀雨錢。」

  陳平安又問道:「那現在世間還有多餘的金精銅錢嗎?」

  鄭大風挑了挑眉頭,緩緩道:「難說。這會兒誰要是傻乎乎購買金精銅錢,誰都知道是大道修行的必須之物,再不會做生意的人,都會漫天要價,愛買不買。」

  陳平安嘆了口氣,有些頭疼,他就是那個至今還需要金精銅錢的傢伙,而且還不是需要幾顆而已,幾袋子都不嫌多。

  畫卷四人的性命,金醴法袍的縫補修繕和品秩提升,以及未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修煉,極有可能需要消耗大量的金精銅錢,作用類似那枚大瀆龍宮水脈精華化成的玉簡。

  鄭大風教訓道:「大過年的,少唉聲嘆氣。」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哪怕給桐葉宗子弟熬到了大年三十這一天,所有人都悲哀發現,根本就沒有熬出頭的跡象。

  那個劍修還在以一身淩厲劍氣,輕鬆粉碎桐葉宗方圓千里內的山河氣運。

  破壞容易,跟在劍修屁股的那些金丹、元嬰修士,收攏靈氣、彌補重建那些毀壞殆盡的山根水脈,卻極難,除非這些地仙願意損耗自己道行,才能稍稍加快速度,防止山水靈氣的不斷外泄,可姓名記錄在宗門譜牒之上的地仙之流,一旦修為不穩,也會牽扯到宗門冥冥之中的氣數。

  原本桐葉宗這麼一處靈氣冠絕一洲的洞天福地,在日復一日的惡性循環之後,就算是外門資質最淺的後進弟子,都意識到了桐葉宗迎來了千年歷史上最為險峻的難關。

  但是最讓他們感到疑惑不解的事情,在於除了宗主初次露面,或刺殺或攔阻那名劍修之外,那位在所有桐葉宗修士心目中比天還高的中興之祖杜懋,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頭,全然沒有理會那名劍修的挑釁,甚至宗門危在旦夕,根基動搖,這位力壓一洲練氣士的老祖宗還是沒有動靜。

  不過當下絕大部分桐葉洲練氣士,還是願意相信老祖宗不動則已,否則就會一擊致命,那個劍修左右,注定猖狂不了幾天。

  幾乎所有桐葉洲的大山頭、王朝和豪閥,都在注視著桐葉宗的動向。

  隨著玉圭宗姜尚真大搖大擺湊了趟熱鬧後,越來越多儘量遮掩氣機的各路地仙修士,來此遙遙觀看,施展神人觀山河,分別拿出看家本事,查看桐葉宗風水流轉、氣數深淺、福緣厚薄在內種種端倪,一開始誰都不敢相信,一名劍修,就能夠影響到桐葉宗這麼個龐然大物,十之三四的靈氣走勢。

  山下王朝的沙場廝殺,兩軍對壘,若是有一方「死傷」至此境地,則潰敗矣。

  那名劍修,沒有殺人。

  除了破開屏障和圍殺之局,劍修幾乎連劍都不會遞出。

  但是再眼拙的別家陸地神仙,都看出了桐葉宗子弟的精神氣,在走下坡路。

  千年以來,桐葉宗子弟山上修行也好,下山歷練也罷,不管是仗勢欺人,還是迎難而上,皆有一股彪悍之氣支撐起道心,故而相較於別家練氣士的登山之行,桐葉宗子弟最是高歌猛進,氣勢如虹。

  遇上衝突,被境界更高的練氣士占了上風,只要報上桐葉宗名號,便可肆意辱駡其它山頭的練氣士,意氣風發,視為尋常事。遇上或者聽說同門弟子受到欺淩,二話不說,或御劍或御風千里奔襲而去,一劍斬敵頭顱。

  一些生死關頭,性情剛烈的桐葉宗子弟,願意與敵對修士玉石俱焚,含笑赴死之人,歷史上亦是不計其數。

  如果劍修第一天闖入山頭第一天,中興老祖杜懋,或是退一步,宗主一聲令下,願意為桐葉宗慷慨赴死之弟子,不敢說方圓千里的全部山門練氣士,最少有半數的人,第一個念頭,是視死如歸。絡繹不絕,飛蛾撲火,在所不惜。

  這些慷慨激昂的練氣士,一旦如此,想必人人皆認為自己死得其所,錯在那劍修。

  可是到了如今的大年三十。

  所有人內心深處,除了希冀著飛升境的中興之祖能夠現身殺敵之外,更多還是搖擺不定,自家宗門到底在外邊做了什麼,惹來了這位咄咄逼人卻不濫殺的劍仙,才能逼得老祖宗在梧桐小洞天內閉門謝客,什麼時候我們桐葉宗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盤上,難道直接不講道理了也不行?連以那最擅長的力壓人都做不到了?

  姜尚真其實一直沒有徹底遠去,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山峰上,與一位關係不錯的老元嬰劍修喝著美酒,後者搖頭笑道:「桐葉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嘍。」

  姜尚真彷彿不是玉圭宗姜氏家主,而是桐葉宗的供奉,嘿嘿笑道:「別這麼說,杜懋好歹是個飛升境,只要擺平了這位大劍仙,還有一線生機,說不定因禍得福,聲勢暴漲……」

  姜尚真驀然大笑,「擺平個屁,杜懋這老烏龜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我們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給我,說杜懋鴻運當頭,在老龍城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好像給人打爆了,陽神身外身也成了別人囊中的仙人遺蛻,如今就是個境界不那麼穩當的仙人境……老子這次算是賺大發了,老宗主很高興,說未來五百年,宗門對雲窟福地的抽成,再減去一成……哎呦喂,左右大劍仙,陳小劍仙,你們兩個老人家也就虧得不在這兒,不然我姜尚真立馬跪下來,給你們兩位大恩人使勁磕五百個響頭,以表謝意,不成敬意啊……」

  姜尚真一邊狂笑,一邊拳敲石桌,幸災樂禍到了他這個境界,其實也不算多見。

  那名鶴髮童顔的元嬰老劍修輕聲問道:「敢問姜先生,桐葉宗應該如何應對?」

  姜尚真伸手擦拭著眼角淚水,擺手道:「你再讓我笑一會兒,停不下來。」

  老劍修無奈一笑。

  他與姜尚真和陸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識於山下的老朋友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收斂笑意後,「還能如何,杜懋只能孤注一擲,道理,是肯定講不過那位劍仙了,打架?怎麼打,只靠那幾個玉璞境?說句難聽的,只要左右鐵了心跟桐葉宗耗到底,別說十之三四的靈氣動蕩,再給左右一年時間,桐葉宗就等著完蛋吧。換成以往,哪怕一座山頭沒有杜懋這種飛升境,鬧出這麼大風波來,儒家書院就該出現了,可這次,書院顯然不會出來主持公道了。這意味著什麼?是桐葉洲理虧在先,而左右即便闖入了桐葉宗轄境,始終不曾逾越絲毫,占著理行事,這使得桐葉洲書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學宮都無可奈何。」

  老劍修點頭道:「讀書人殺人的刀子,可不沾血,莫過於此。」

  姜尚真轉頭望向北方桐葉宗那邊,哪怕千里之遙,依稀可見山水氣運開始出現清濁混淆的蛛絲馬跡,姜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亂之外,又有悚然自省,以及一絲絲在所難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澤而漁,一口氣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靈氣,幫助自己强行飛升之外,沒有其它法子了,只要飛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撈到了一樁功德傍身,按照禮聖訂立的那條規矩,儒家書院就需要幫忙看顧著桐葉宗山門很長一段時間,到時候左右除非願意跟整個儒家正統叫板,否則就只能見好就收了。」

  姜尚真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閉眼祈禱道:「劍仙左右,左大爺,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厲,一定要幹死杜老烏龜啊!」

  元嬰老劍修撫鬚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敵視世間劍修嗎?最喜歡作踐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劍修嗎?現在如何?有本事倒是從烏龜殼裡探出頭試試看啊?

  這一天大年三十的暮色中,被桐葉宗掌控無數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師山之巔,現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樓的瑰麗景象,然後飄散不定起來,最終砰然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處,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開虛空,不知所蹤。

  然後是山巔杜懋的肉身逐漸隨風消逝。

  唯有陰神變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絕大多數靈氣後,變得無比巍峨威嚴,這尊身高數千丈的金身法相,雙腳虛踩祖師山之巔,雖依然是練氣士的金身法相範疇之列,身軀卻已經煥發出五彩琉璃之色,變幻莫測,法相伸手雙臂,雙手五指撐開,舉在頭頂,然後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開了浩然天下的一處天幕。

  天幕撕裂處,天雷滾滾,紫電翻湧,種種巨大如山岳的身影一閃而逝,如蛟龍骨架拖尾游曳如閃電,有盤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屍骸,有一隻猩紅巨爪試圖將天幕裂縫撕扯更大……無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間不可見的恐怖異象。

  劍修左右,一手負後,一手持劍,橫劍在身前,緩緩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陰神吞食一座小洞天的近乎無窮盡靈氣,才打造出來的這副五彩琉璃之飛升法相,左右的人與劍,小如芥子。

  左右一劍緩緩橫掃而過。

  僅此而已。

  左右一直認為,人間劍術之巔,只在兩劍,其中一劍,在那位中土讀書人的最得意一劍,隨手劈開了黃河洞天。

  另外一劍,就一直收在自己劍鞘內。

  正是此次。

  片刻之後。

  那尊已經飛升離地數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

  在巨大如山岳的法相「半山腰」,出現了一條極其纖細、不可察覺的雪白絲線,細如人間女子的尋常髮絲而已。

  在距離天幕越來越的時候,攔腰而斷,五彩琉璃身軀斷成了兩截,上半截身軀猶然悲憤拔高而去,伸手試圖攥住天幕縫隙的卷口處,想要以此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軀砰然碎裂,靈氣重歸天地,還有諸多飛升境遺蛻留下來的十餘塊殘存琉璃物,濺射四面八方,又成為別人在修行路上的機緣。

  左右已經收劍歸鞘。

  上半截身軀的那尊琉璃神人,頽然墜回浩然天下的大地。

  如一顆絢爛流星銷蝕在半空中。

  左右抬頭看了眼尚未合攏的天幕,左右收回視線,化虹去往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海域。

  出海沒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問道:「為何不飛升離去?」

  左右默不作聲。

  兩人相隔不過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處杜懋强行飛升扯開的天幕縫隙,大怒道:「為何借機不離開這座天下?!難道你真想要勘驗了那句混帳話,真要『左右是個死』?!」

  左右低下頭。

  只是這次老秀才沒有跳起來給他一巴掌,頽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要去倒懸山,去劍氣長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子要傷先生的心,都是攔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別先生!」

  老秀才揮揮手,說不出話來。

  左右轉過身後,似有不捨,沒有化虹而去,只是一步步走去。

  左右說道:「先生收取的小師弟,挺不錯的。」

  老秀才沒好氣道:「滾滾滾。」

  老秀才也轉過身,先生與弟子,兩人就這樣背對著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遠遊。

  老秀才突然撓撓頭,似乎想起很多往事,那會兒自己還是個窮秀才,名聲不顯,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瀺,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窮秀才兩袖清風,故而囊中羞澀嘛,然後第二個弟子和第三個弟子,就沒那麼有錢了,那會兒三個弟子,其實處得挺好,他這個先生當得也是最舒心的,後來呢,一個個都長大了。

  老秀才背對著那個其實一輩子也沒怎麼瀟灑過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後到了劍氣長城,一定要瀟灑啊。」

  略微停頓,老人輕聲道:「左右啊,其實你劍練得好,書讀得更好。」

  劍修大步離去,只在這他極其不喜歡的紛雜人間,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是先生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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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章 新年新氣象

  大年三十寫春聯換春聯,灰塵藥鋪先前買了不少春聯底子紅紙,店鋪大門那邊一幅,鋪子後邊正屋偏屋三間,總計四幅春聯。

  陳平安,裴錢,鄭大風和盧白象,各寫一幅,都是按照一本購置市井的春聯小折本,從上邊照搬內容,沒太多講究。

  陳平安寫得端正,盧白象寫得飄逸,鄭大風寫得竟然也十分不俗,裴錢自告奮勇說要寫一幅,結果寫得很用心,卻挺遭人嫌棄,朱斂一直在那兒搖頭,就連魏羨都來了句寫得挺好,可惜就怕貨比貨。裴錢也心虛,不曾想陳平安說就這樣吧,討個喜慶而已,不用太計較字的好壞,裴錢魏羨和隋右邊三人,這年貨三人,負責搬凳子架梯子拿米漿,張貼春聯,陳平安和鄭大風在一邊指手畫腳,站著說話不腰疼,裴錢自認春聯沒寫好,就一定要貼正春聯,這讓一心想要將功贖罪的枯瘦小丫頭滿頭大汗,最後是隋右邊要陳平安和鄭大風兩個人閉嘴,裴錢這才大功告成。

  春字,都是陳平安寫的,福字,則是鄭大風寫的。

  朱斂都在下廚做年夜飯,忙活了將近一下午,陳平安和裴錢幫著洗菜擇菜切菜,打雜幫忙,隋右邊來灶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又走了。

  最後朱斂端上了一大桌子葷素搭配的豐盛年夜飯,色香味俱全,硬菜有寓意年年有餘的一條紅燒大魚,主菜是一砂鍋燉豬蹄膀,陳平安和裴錢用一雙筷子幫著拆開。

  鄭大風坐在最主位上,坐北朝南,盧白象和魏羨坐在鄭大風左手邊,隋右邊和裴錢坐在右邊,裴錢偷著樂呵,說那右邊姐姐坐右邊,結果被隋右邊擰著耳朵,立即求饒。

  陳平安和朱斂坐在靠近大門那邊的長凳上。

  趙姓陰神死活不樂意進來占個位置,只好作罷。

  桌上酒水是范家桂花島出産的桂花釀,香氣撲鼻,入口甘綿,回味無窮。

  陳平安見裴錢眼饞,又忙活了大半天沒歇著,想著反正桂花釀不上頭也不辛辣,就給她倒了一小杯,兩三口的樣子,只是提醒她以後也就過年這天能夠喝杯酒,如果平時膽敢偷喝,就別怪他收拾她。裴錢一頓小雞啄米,那張微微多了些肉的黝黑臉龐上,洋溢著她這兒歲月孩子該有的天真和幸福。

  在陳平安的堅持下,必須是鄭大風第一個拿起筷子夾菜,其他人才能動筷子碰碗喝酒,還要鄭大風舉杯說點客套話,兩三句意思意思就行。

  把本來臉皮極厚的鄭大風竟是給臊得不行,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說了些大夥兒吃好喝好、新春嘉慶萬事如意的言語,裴錢抿了一小口酒桂花釀,眼睛發亮,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甘甜好喝的玩意兒?看來長大也是有些好處的,那會兒,她應該想喝酒就可以喝了吧?

  飯桌上,鬧哄哄的,有裴錢在很難安靜吃個飯。

  鄭大風和陳平安都沒有怎麼聊驪珠洞天和龍泉小鎮的事情。

  鄭大風更多是問了些藕花福地的奇人異事,畫卷四人,對於陳平安之前的那個天下第一人丁嬰,也頗有興趣,再就是那個謫仙人姜尚真,陳平安便挑了些事情這裡,鄭大風才順勢聊了些洞天福地的內幕,提及了驪珠洞天。

  一般而言,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洞天之所以為洞天,就在於靈氣盎然冠絕天下,傳聞洞室直達天上,皆有上古仙人或兵解、或飛升遺留下來的種種機緣,是神仙修行首選之地,事半功倍,比如桐葉宗的梧桐小洞天,就被杜懋獨占,只是分一杯羹給宗門內的上五境修士。

  只不過也有些例外,道祖那座與藕花福地相銜接的蓮花小洞天,當然還有驪珠洞天,後者靈氣自然也算充沛,不以天材地寶著稱於世,真正令人垂涎的,還是小鎮百姓天生卓越的修行資質,浩然天下的別處,陸地神仙下了山後,那是大海撈針一般,辛苦尋覓一棵好苗子,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即便找到了資質好的,又未必適合收入門下,或是心性不契合師門道法,等等,興許到最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失望回山。而在驪珠洞天裡邊,有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美玉,不在少數,尋常一雙神仙眷侶的子嗣,都未必能夠有此修行資質。

  吃過這頓年夜飯,人人換了新衣衫,魏羨起先不太樂意穿新衣服,說實在不行就穿那件龍袍得了,新衣服穿著總覺得不合身,不得勁兒,給裴錢糾纏了半天,這才答應去換了身新衣新靴子。陳平安為了應景,也暫時脫下了法袍金醴,換了身裴錢和隋右邊幫忙挑選的青色長衫。

  陳平安給了裴錢和畫卷四人人手一份壓歲錢,每人一顆雪花錢,以紅紙包裹。

  裴錢曉得這顆神仙錢價值千兩白銀,歡天喜地,其餘四人,都收下了,自然不會如裴錢這般心境。

  在這之後就是守夜了。

  最後剩下陳平安和鄭大風還有裴錢,圍爐而坐,坐到了天亮時分。

  陳平安翹起一條腿,蓮花小人兒坐在他腳背上,陳平安晃腿,它就跟著起起伏伏,小傢伙樂不可支。

  陳平安沒敢多喝養劍葫蘆裡的小煉藥酒,與鄭大風喝了一整夜,不過是各自半斤桂花釀的分量,點到為止。

  鄭大風聊了許多小鎮上跟陳平安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馬苦玄,宋集薪,趙繇,林守一,再小一點的,李寶瓶,顧璨。

  說最沒有想到的,還是你陳平安,不但活了下來,還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裴錢在後半夜其實已經睡著,所以就沒有聽到這些關於驪珠洞天的故事,鄭大風主動詢問問了陳平安的本命瓷,陳平安笑著說是一件白瓷鎮紙,大致是螭龍狀,他當年留下了一些破碎瓷器的遺物,不多,一直偷偷裝在了泥瓶巷祖宅的牆角陶罐裡頭。不出意料的話,一旦燒制而成,也不會是作為御制貢品,擺放在大驪皇帝的書房案上,多半會在某個山上仙家府邸秘藏起來,因為按照劍氣長城老大劍仙的說法,他陳平安本該是有地仙資質的。

  鄭大風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平安就沒有讓鄭大風為難。

  牽連太深。

  恰好陳平安又擁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

  鄭大風最後指了指屋外,「老趙,是驪珠洞天趙繇這一支的老祖宗,死了後給我們家老頭子收攏了魂魄,半神祇半陰煞,運道好的話,就可以丟出去,一舉成為大驪王朝某處山岳的神祇,不過魏檗那般一步登天,直接從小山神變成半洲之地的北岳正神,是絕對不能奢望了,不過跟顧璨他爹那樣坐鎮方圓千里山水氣運,是有機會的。」

  陳平安點頭道:「猜出來了。」

  齊先生曾經留下三縷春風,分別在他陳平安、趙繇和宋集薪身上。

  趙繇當年沒能保住那枚最珍貴的春字印,齊先生卻說對此不曾失望,陳平安一開始不理解,以齊先生的性情,絕對不是因為對趙繇不曾寄予厚望,故而才不失望,事實上齊先生在趙繇和宋集薪之前,仍是更加看重趙繇一些,如今想來,其實齊先生未嘗不是希望趙繇借此機會,與他這一文脈徹底撇清關係,趙繇自立門戶也好,投入別家文脈道統也罷,說不定能夠安安穩穩度過一生,齊先生便已是欣慰了。

  陳平安自認自己做不到齊先生這般豁達。

  以後讀書更多,識人更多,興許可以,可今天肯定不行。

  關於杏花巷馬苦玄的身份,鄭大風泄露了一絲天機,說那只與馬苦玄相依為命的白貓,很有來歷,機緣之大,比起大隋皇子高煊的龍王簍和金色鯉魚、阮秀腕上火龍鐲子、趙繇木雕龍、顧璨小泥鰍和宋集薪的四腳蛇,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不同於後五者,白貓偷偷闖入驪珠洞天,只會認準馬苦玄一人認主。

  陳平安便說了馬苦玄與他的兩次廝殺,一次在家鄉神仙墳,一次在彩衣國大街上。

  鄭大風笑得不行,沒太當真,說驪珠洞天每千年五百年之類的,都會有冒出一對,要麼死敵,要麼摯友,後者比如大驪王朝的曹袁雙璧,這一次,說不定就是你們兩個了,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陳平安。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外邊的天色,正月初一的清晨了。

  去年他在這個時候,還在藕花福地像個孤魂野鬼四處逛蕩,真是恍若隔世。

  裴錢醒來後,立即去了藥鋪外邊的巷子裡放爆竹,不過興許是過了年長了一歲,乖巧得很,先問了趙氏陰神放爆竹會不會嚇到它,陰神笑著說不打緊。

  聽著小巷那邊連綿不絕的爆竹聲,鄭大風突然說道:「裴錢待在你身邊,可以拘束著某些天性,以後離開了你,怎麼辦?」

  陳平安想了想,「儘量在離開我之前,先教會她善惡之分,只有做到了這點,才能來談近善去惡,不然她做什麼都會迷迷糊糊。」

  陳平安用腳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她如今還小,在我幫她畫出這個圈裡邊,她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是哪件事做得出了這個圈,我就敲打一下,告訴她一些道理。慢慢來吧,不能一蹴而就。過了年,才十一虛歲的孩子,如今做得不差了。」

  鄭大風笑道:「能跟你比?」

  陳平安微笑道:「幹嘛要跟我比,裴錢就是裴錢,陳平安就是陳平安。」

  鄭大風感慨道:「裴錢遇到你,是她的幸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鄭大風,「你鄭大風遇到我,不一樣?不過是兩次路過老龍城,就既當你的傳道人,又當你的護道人,很累的好不好?」

  鄭大風嘖嘖道:「傳道人當得還湊合,你這護道人當得可真不咋的啊。」

  陳平安哈哈大笑,毫無誠意地抱拳打趣道:「見諒見諒,五境武夫,做得可不能更好了。」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自怨自艾道:「以後還怎麼找媳婦呦。」

  裴錢拿了個雞毛撣子扛在肩上,說是要給那根行山杖休息休息,到了後院這邊,見人就說好話,說希望老魏趕緊找到個漂亮小媳婦,希望小白下棋越來越厲害,爭取當個天下第一百之類的。希望右邊姐姐越來越年輕,一輩子不長皺紋哩。希望朱斂今年做出更好吃的飯菜。希望趙姓陰神爺爺境界嗖嗖嗖往上漲,以後就帶她去天上玩兒。希望鄭大風鋪子生意興隆。

  裴錢最後希望陳平安新的一年裡,財源滾滾來,擋都擋不住,金子銀子寶貝們塞都塞不下。

  顯而易見,她在新的一年裡,是再也不想當個賠錢貨了。

  不知是不是裴錢轉運了還是如何,從一張朱斂都害怕的小烏鴉嘴,變成了金口玉開、當天靈驗。

  正月初一,按照寶瓶洲的風俗,掃帚倒立,不迎客不遠行不勞作,只管吃喝玩樂,可是范峻茂依然在上午來到了灰塵藥鋪,除了詢問陳平安何時再次去往雲海煉化本命物外,給陳平安帶來了三袋子金精銅錢,壓勝、供養和迎春錢各一袋,累積三十幾顆,全是大驪宋氏皇帝自己掏的腰包,而且保證之後還會繼續有,因為隨著大驪鐵騎的馬蹄南下,一路上別說是各國朝廷禁絕的淫祠,就是一些不識時務的山岳正神,一尊尊金身都可以敲碎打破,碎片用以鑄造金精銅錢。

  陳平安望向鄭大風,後者亦是一頭霧水,「跟驪珠洞天燒造本命瓷差不多,金精銅錢如今不是已經不再鑄造了嗎?」

  范峻茂嗤笑道:「所以說這才是大驪宋氏賠罪的誠意所在,不然如何顯得出大手筆?」

  鄭大風想了想,「除非是老頭子給宋氏皇帝施壓,不然大驪王朝不至於如此割肉,這些金身碎片,收藏起來,用來給未來其餘三尊山岳大神塗抹金身,更加划算。」

  陳平安點頭贊同。

  鄭大風便有些疑惑,「不像是老頭子的風格啊。」

  范峻茂沒好氣道:「先前一艘從北俱蘆洲往南走的跨洲渡船,本來不會在龍泉渡口停留,結果有個漢子直接從天上砸到了地上,如今西邊大山那麼多勢力扎根,修建府邸,人多眼雜,這個消息,已經在寶瓶洲北方傳開了,都知道寶瓶洲除了宋長鏡,還有一位傳說中的十境武夫。」

  鄭大風一抹臉,道:「李二無疑了,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到咱們老龍城。」

  范峻茂心中有數,「按照龍泉渡船的行程來算,如果願意砸錢,快一些南下老龍城,應該就是這幾天。」

  鄭大風掰手指計算一下,笑道:「從北俱蘆洲到寶瓶洲最北方大驪王朝,再到最南邊的這裡,趕得挺匆忙啊,不過估摸著是老頭子攔了一攔。」

  鄭大風輕聲問道:「桐葉宗那邊?」

  范峻茂冷笑道:「老龍城的這些個廢物地仙,哪敢跨海去桐葉洲逛蕩刺探消息,本來寶瓶洲就矮人一頭,桐葉宗又是桐葉洲最跋扈的山頭,沒誰願意去招惹。一些個內幕,最多就只有苻家會稍微知道點,其餘幾大姓氏家族,關於桐葉宗那邊的動靜,跟瞎子差不多。不過,我估計桐葉宗那邊出了大問題,不然苻家不會在大驪王朝拿出三袋子金精銅錢之外,苻畦除了那塊老龍布雨佩,又拿出了一樣我都想不到的東西,要我轉交給陳平安,只是苻畦也說,尚需苻家祠堂商議此事,但是他會爭取通過議程,陳平安何時離開老龍城,何時送到,你們兩個,不妨猜猜看?」

  陳平安趕緊把院子裡的裴錢喊到身邊,大致說了下苻家的情況,然後語重心長道:「你來猜猜看,東西往好了猜。」

  裴錢認真思量了一番,怯生生道:「該不會是一件半仙兵吧?」

  范峻茂頓時無言。

  陳平安和鄭大風相視一眼,皆大笑起來。

  正月初五這天。

  除了那個外鄉老人待在灰塵藥鋪這邊嗑瓜子嘮嗑,裴錢陪著跟他雞同鴨講,一老一小,各自吹牛,兩不耽誤。

  藥鋪今天又多了位客人。

  一位身材矮小精壯的漢子,走入了小巷,門檻坐板凳上的老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可不是,眼前漢子,可比山上的玉璞境修士還稀罕多了。

  畫卷四人雖未親眼見到此人,可幾乎同時心生悚然,那種同為純粹武夫之間的心生感應,後院魏羨朱斂四人,在那人緩緩走向藥鋪之時,就像看到了一條巨大蛟龍,硬生生擠入了一條溪澗水溝。

  世間竟有這種武人?

  發現陳平安和鄭大風並不緊張後,畫卷四人才放下心來。

  魏羨手心摩挲著下巴,朱斂眼神炙熱,盧白象和隋右邊停下了手談對弈,隋右邊一根手指輕輕敲擊著身前一顆閒餘棋子。

  陳平安和鄭大風一起走到前邊鋪子。

  鄭大風佝僂著腰,左看右看,第一句話就是,「嫂子咋沒來?」

  那漢子看著鄭大風,木訥臉龐上沒有太多表情,「如果不是師父要我等等,這會兒已經在桐葉宗山頭了。」

  鄭大風撓著頭,不說話。

  然後漢子望向陳平安,抱拳道:「陳平安,那趟出遠門,一路走下來,李槐懂事多了,而且都不是一些書本上能學到的,我李二得謝你,當年齊先生教李槐教得好,齊先生走了,你也教得很好,我其實得喊你一聲陳先生。今天我還得趕著去桐葉洲拆那杜懋的祖師堂,就不多聊了。反正就幾句糙話,撂在這裡,一般只有家裡人受了欺負,我李二才出拳。但是我保證,以後你陳平安只要讓人捎句話,要我李二錘誰,我立馬就趕過去錘誰,皺一下眉頭,我就不是李槐他爹!」

  再次抱拳,李二沉聲道:「走了!」

  漢子就這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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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一章 正月

  在李二到達老龍城後,老龍城形勢就真正趨於明朗,雖然這位十境武夫只是在灰塵藥鋪露了一面,可稱得上是一錘定音。

  可能孫家在內的四大姓氏,猶然不知,但是接下來的事態發展,不過是按部就班四個字而已,老龍城的一張張算盤和一本本賬本,會不斷往北,距離已經駐扎在寶瓶洲中部的大驪宋氏鐵騎,會越來越近。

  對此,苻家,范家和灰塵藥鋪,三者之間,最先知道答案。

  在李二離開這天,范家一行人就大搖大擺來拜年了,都是陳平安的熟人,范峻茂范二這雙姐弟不說,還有桂花島的桂姨,以及她的唯一嫡傳弟子金粟,當初侍奉陳平安去往倒懸山的桂花小娘,最後是老金丹劍修馬致,給陳平安餵劍一段時間。桂姨幾乎不會登岸,桂花島每年兩次來往於老龍城和倒懸山,可連范家祠堂許多老人一輩子都沒見過她一面。

  那個在朱斂眼中,「讀書功夫很深」的外鄉老人,原本以為今天又是無趣的一天,連那位隋姓女子都要見不著,不曾想一下子見到了這麼多女子,坐在藥鋪門口嗑瓜子的老人,只差沒說自己是灰塵藥鋪的店夥計了,忙前忙後,十分殷勤。跨過鋪子大門檻後,桂姨看了古怪老人一眼,老人剛好看她一眼,桂姨按下心中疑惑,微微一笑,老人心想這位夫人,雖然中人之姿,可是性情溫柔,實在是尋常男子娶回家相夫教子的首選,難怪姜尚真只管生不管養的那個長子,要拿宗門的名頭來壓她,希望跟范家購買桂花島這艘開闢出一條倒懸山成熟路線的跨洲渡船。

  桂姨卻沒能看出老人的底細深淺,只是依稀覺得老者「身無垢,氣輕靈,神飽滿」,若如今暫時是地仙修為,以後必然是上五境的天資。

  畢竟地仙之中,亦有高下,也分天壤。

  陳平安一路小跑出來,迎接桂姨,對於這位長輩,陳平安一直心懷感恩,與桂姨的身份修為無關。

  那次乘坐桂花島去往倒懸山,途徑蛟龍溝,遭了一場大劫難,陳平安進入過一剎那的空明境地,如佛家遍觀衆生心性,讓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覺得彷彿世間幾乎皆是惡意,之後在小院消沉了一段時間,在那之後,想起桂花島,唯有兩抹暖意,一是幫陳平安畫了三幅畫的范家畫師,再就是閱盡世間百態、始終心境祥和的桂姨。

  范二裝模作樣去了趟鄭大風住處,結果發現牆上沒掛著那幅筆力精湛的人物畫像。

  陳平安和桂姨他們在外邊大堂坐著閒聊。

  屋內鄭大風咳嗽一聲,不動聲色道:「養精蓄銳,修身養性嘛……以後這種缺德事,要少幹。」

  范二一開始覺得挺像范先生的口氣,越聽越不對勁,范二立即滿臉惱火,後悔不已道:「也怪我那畫師,擅自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本意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先生一心仰慕隋仙子的風采,我這做弟子的,總要做點什麼,便與那畫師說了隋仙子的神仙姿容,要他作一幅潑墨寫意的畫像……」

  鄭大風老懷欣慰,這名弟子算是出師了。

  隋右邊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滿臉譏笑,「這位范家畫師真是丹青聖手,只憑范公子的三言兩語,就能畫得如此傳神。」

  一直沉默寡言的金粟皺了皺眉頭。

  她雖然對范二沒有男女情愛,可是范二終究是未來范家家主的「不二人選」,如今桂花島其實就已經記在范二名下。這位負劍的女子武夫,按照陳平安的說法,是他的門客之一,說好聽點是家族供奉客卿,說難聽就是侍衛扈從。只不過如今老龍城風雲變幻,桂姨叮囑她要謹言慎行,雖然隋姓女子不敬范二,金粟心中有些不滿,可仍然沒有多說什麼,今日拜年,沒有她說話的份,這一點,金粟心知肚明,即便她是老龍城地仙之一「桂夫人」的唯一弟子。

  金粟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個陳平安身上。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大概就是說這個傢伙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愛喝酒的少年郎,泥土氣和少年稚氣都已褪盡,取而代之,是一種……從容。

  髮髻別有一支白玉簪子,身穿一襲雪白長袍,腰別那只讓人眼熟的朱紅酒壺,個子高了不少,坐姿極正,與人言語時,喜歡與人對視,眼神中會帶著一種毫無敷衍意味的真誠笑意。

  然後金粟還發現了一塊小黑炭杵在陳平安身邊,這枯瘦小女孩一雙眼睛極大,轉的賊快,偷偷摸摸看她金粟,更看她的師父,桂夫人。

  金粟對她展顔一笑。

  裴錢便也對她咧嘴一笑。

  在裴錢眼中,這些長得漂亮水靈的姐姐們,從姚近之到隋右邊再到眼前這位,都是大大的錢袋子嘛,聽鄭大風說世間有種小玩意兒,叫搬財小鬼,是精魅鬼物之一,裴錢覺得挺像自己的。

  果不其然,金粟來得匆忙,身上沒帶壓歲錢,更沒想到會遇上這麼個小丫頭,可是桂夫人卻早早準備好了一隻綉工精美的小香囊,一看就不簡單,香囊本身散發著絲絲縷縷的雪白靈氣不說,裡頭還滲出星星點點的嫩綠色光彩,芬芳怡人。陳平安大致猜出是桂花島那棵祖宗桂的本命桂葉,所以哪裡敢收,裴錢如今察言觀色的功夫不差,一看陳平安不太願意收下這份壓歲錢,也就只好跟著傻笑搖頭。

  桂夫人堅持要送見面禮給裴錢,陳平安拗不過,只得讓裴錢收下,自然還是他代為保管,裴錢無需陳平安發話,雙手畢恭畢敬收過香囊後,鞠躬致謝不說,還開始說起了討巧的喜慶話,例如祝願桂夫人福壽安康、永葆青春之類的,桂夫人聽著挺受用,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說你師父陳平安在桂花島上已經有棟掛在他名下的宅院,渡船上還有座名為「蟾宮」的小別院,就乾脆送給你好了。

  裴錢瞪大眼睛,是真真切切給嚇到了。咋的,天底下的夫人送禮物都是這般豪爽的,一見面就要送人宅子?難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歲數大一些,就變得越來越出手闊綽?

  陳平安苦笑道:「桂姨,真不能收這棟宅子,不行。」

  桂夫人瞪了一眼,「我送裴錢宅子,跟你有關係嗎?」

  陳平安咳嗽一聲,「裴錢。」

  裴錢立即挺直腰桿,稚聲稚氣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命不敢違也,不然就是不義不孝也。」

  桂夫人覺得有趣,瞥了眼陳平安,笑問道:「你教的?」

  陳平安無地自容,「大概是每天讓她讀書抄字,她從書上自學的吧?」

  裴錢溜鬚拍馬道:「是師父教得好!」

  陳平安微笑著一板栗敲下去。

  裴錢抱住腦袋,一臉委屈和茫然。

  送了桂夫人一行人離開小巷,最後這一路,陳平安和金丹老劍修馬致並肩而行,向這位范家供奉討教了一些養劍之術、煉劍之法,馬致自然坦誠以待。

  正月初九。

  老龍城有習俗,稱為天公生,家家戶戶需要準備花燭、齋菜,在庭院天井、街巷拐角這些頭頂沒有遮掩的地方,拜天祈福。

  可是灰塵藥鋪沒有老龍城人氏,鄭大風卻做得比老龍城百姓還要講究,連過年都沒太在意的漢子,親自備好花燭瓜果、自己做的齋菜,在後院天井內擺好了高低三張香桌,最後點燃三炷香,行三跪九拜之禮,這等規格,比起世俗王朝的君主祭天要小,比起尋常百姓的膜拜蒼天,則要大不少。

  趙氏陰神更是束手而立,神態恭謹,它沒有燒香敬香,但是跪拜大禮,做得一絲不苟。

  裴錢蹲在屋檐下看得津津有味,陳平安看了一眼就沒有多瞧,其實這已經涉及到鄭大風和陰神的秘密,只是鄭大風自己都不遮掩,陳平安就當沒看見好了。

  去了櫃檯那邊繼續當臨時掌櫃兼任賬房先生,陳平安已經準備妥當,很快就可以去雲海上正式煉製那方水字印。

  至於苻畦會拿出哪件半仙兵,值得期待。

  說到底,這次是杜懋和桐葉宗連累了大驪皇帝,後者志在老龍城各方勢力的北上,對於他陳平安和鄭大風,不會主動招惹。

  只是大驪王朝明顯小看了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違例離開山頭需要付出的本錢,以及想要獲得的報酬。所以大驪皇帝給再多的金精銅錢,陳平安收得只會嫌少不嫌多。

  最早鄭大風贈送的那袋子金精銅錢,已經悉數給金醴法袍「吃進了肚子」,法袍所綉居中團座金龍,它所銜那顆不知什麼材質的「驪珠」,蘊含靈氣越來越充沛,不但修復如新,而且這件法袍的品秩又有提高。按照趙姓陰神的說法,只要一直吃金精銅錢,這件金醴肯定可以成為一件半仙兵法袍。

  陳平安卻不太樂意,一方面是心疼來之不易的金精銅錢,另外則是鄭大風早就說過,一旦躋身武夫煉神三境金身、遠遊、山巔之後,山上仙家的身外物,就會越來越雞肋、甚至是淪為累贅。

  正月初十。

  老龍城又有鄉俗名為「石不動」,還有老鼠嫁女的典故。

  裴錢雖然很怕鬼怪,但是偏偏最喜歡聽這些。

  裴錢已經學會每天早些抄書,不再磨磨蹭蹭拖到睡覺前,這大概也跟陳平安如今每天盯著她抄書有關係。

  今天抄書的擱筆休息間隙,裴錢突然問了陳平安一個問題,說書上講勸君莫吃三月魚,勸人莫打三春鳥。那以後春天是不是就不能釣魚了?

  陳平安當時沒給出答案,笑著讓裴錢先抄完書,等到裴錢寫完最後一個字,默默醞釀許久的陳平安才告訴裴錢,這是一句很勸人向善的言語,不過當一個人還需要為了活下去而努力的時候,就顧不得這些,也千萬別計較這些。可如果當一個人衣食無憂了,又信佛,有這份慈悲心腸,就可以做了。但若是看到別人饑腸轆轆的時候,在春季捕捉魚鳥果腹,就跑去跟人說這道理,則又不對了,連對人的惻隱之心都沒有,何談對天地萬物壞有憐憫之心?所以歸根結底,道理還是那個道理,可事分先後。

  裴錢點頭,說她約莫是懂了。

  陳平安笑道:「不懂就是不懂,先記在心裡,慢慢琢磨。」

  裴錢笑出聲,「剛才我騙人,其實還沒懂哩。」

  於是在正月裡,裴錢又吃了一板栗。

  這天,灰塵藥鋪,依舊雲淡風輕,裴錢在看陳平安在院子裡練習六步走樁。

  陳平安突然停下身形,把裴錢喊到前邊鋪子,並且請了趙姓陰神幫忙隔絕出一方小天地。

  這才開始傳授裴錢那劍氣十八停的口訣、運轉路徑以及最為精妙的急緩轉換。然後拿出一幅圖紙,陳平安在上邊密密麻麻畫了人體氣府竅穴的名稱,一一幫裴錢指點過去。

  這是阿良修改過的劍氣口訣。

  劍氣長城那邊的年輕一輩子劍修,只有寧姚在內一小撮人,所學劍氣十八停,才是阿良修正完善過的。

  既然裴錢吃不住習武的苦頭,就試試看這條體魄不太吃苦、只看劍道天賦高低的路子,她能不能走,至於能走多遠,陳平安根本沒奢望。

  裴錢記性之好,比陳平安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點畫卷四人早就領教過了。

  所以陳平安教了兩遍後,說了所有注意事項後,就讓裴錢拿著那幅圖畫自己研習去。

  當天黃昏,裴錢很是愧疚地找到陳平安,說她果然有些笨,就這麼點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她練了這麼久,才做到了劍氣第三停,再想要往前就做不到了。

  陳平安又是一板栗下去,板著臉教訓道:「學一件事情,不要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

  裴錢哦了一聲,屁顛屁顛跑回自己屋子,繼續「玩火」。

  她已經能夠掌握那一條小火流的動向,要它往哪兒流竄就去哪兒,在那些所謂的竅穴經脈裡跑得飛快,而且乖巧得很,劍氣第四停暫時是做不到,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那就去別的地方耍去嘛!

  她可不知道陳平安在前邊鋪子,獨自一人,碎碎念叨了老半天。

  正月十一。

  灰塵藥鋪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稀客。

  太平山女冠黃庭。

  結果當她看到了蹲門口跟兩浪蕩子嗑瓜子的某位外鄉老人後,楞在當場。

  老人使勁朝她眨眼。

  黃庭伸手揉了揉眉心,你一個玉圭宗的仙人境老宗主,在這兒湊什麼熱鬧?

  黃庭便只好假裝不認識這老頭。

  論輩分,蹲門口這位,比她所在太平山的老天君還要高半截,與桐葉宗的飛升境杜懋是差不多輩分的。

  論修為,如今杜懋屍骨無存,大道崩塌,有無魂魄剩下都難說,眼前老頭作為桐葉洲戰力第一的仙人境,玉圭宗什麼事情都沒做,就莫名其妙成為了桐葉洲第一大仙家,老人的身份更是水漲船高。

  真是個會躺著享福的老頭子。

  黃庭對這位山上前輩的印象不壞,也不算有多好,畢竟性情相差十萬八千里。

  見到了大感意外的陳平安,黃庭直爽道:「憑藉蛛絲馬跡和一些直覺,我都已經找到了一處地脈深處的上古別宮,循著路線,站在了那座鎖龍臺上,可仍是尋不見那頭欺師滅祖的老畜生,就好像完全從浩然天下消失了,後來宗主飛劍傳訊,說不用找了。匆忙返回師門,再之後就收到了你說的那塊祖師堂嫡傳玉牌,老天君和大伏書院,以及一位陰陽家修士,得出結論,此次桐葉洲中部之亂,正是太平山當年那位攜帶道冠卻隕落的元嬰修士,我們太平山為此自然是羞愧難當,臊得不行,老天君沒臉見人,便要我來跑一趟老龍城,希望趕得及找打你,別的沒有,就只是與你道聲歉,畢竟太平山如今元氣大傷,實在沒本事打腫臉充胖子,嗯,其實老天君打算給些賠償,意思一下,給我攔下來了,陳平安,你要駡就駡我,別怪太平山不仗義,小家子氣,擱在以往,絕不是這般行事風格的。」

  黃庭說到這裡,難得有些苦澀之意,道:「井獄妖魔逃散四方,同門下山降妖除魔,這場仗,打得實在是太慘了些。」

  陳平安心情沉重,點頭道:「想得到。」

  黃庭突然笑道:「桐葉洲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招惹到一名劍仙,斷了杜懋的飛升之路,沒消停幾天,就有個十境武夫,從山腳一路打到了祖師山之巔,把人家的祖師堂給拆了。從頭到尾,除了玉圭宗幾個玉璞境修士的攻勢,稍稍躲避,其餘所有中五境修士,那漢子一律站著不動,隨便他們丟在身上,撓癢癢似的,我看得挺樂呵,玉圭宗的姜尚真更開心,直接弄了條閣樓渡船,懸停在桐葉宗上空,大擺宴席,盛情款待八方來客。」

  陳平安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

  一旁鄭大風,朱斂和外鄉老人,耳朵裡聽著這些個消息,眼睛都偷瞄著黃庭。

  只論姿色,以藕花福地謫仙人皮囊重返浩然天下的女冠黃庭,比隋右邊、范峻茂和金粟,都要更加出彩。

  陳平安詢問黃庭之後的打算,她說本來想去中土神洲遊歷一下,只是老天君死活不答應,說她要敢去,他就敢上吊,只需她在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中選一個。黃庭直言不諱,跟陳平安說她覺得寶瓶洲太小,俱蘆洲劍修多如牛毛,正好她去磨劍,說不定就能躋身玉璞境了,總不能讓一個從寶瓶洲這種小地方冒出來的劍修魏晉,讓桐葉洲所有劍修顔面盡失。

  黃庭雷厲風行,聊完事情後,就準備御劍北去。

  只是無意間看到了在院子裡練習絕世劍法的裴錢,黃庭想到還虧欠著陳平安,心裡難免不太痛快,得知裴錢是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後,便問小女孩想不想學桐葉洲最快的劍術和刀法。

  裴錢反問,疼不疼。

  黃庭大笑,說不疼。

  裴錢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笑著點頭。

  黃庭便多待了一天,傳授了裴錢一套劍術和一招刀法。

  白猿背劍術,白猿拖刀式。

  臨走之前,黃庭拍著裴錢的小腦袋,然後伸出手指捏著黑炭小丫頭的臉頰,一邊搖頭一邊惋惜道:「多聰明一孩子,咋就長這麼不俊俏呢?」

  結果把裴錢給傷心得不行。

  一整天都悶悶不樂,便是貼了那張黃紙符籙在額頭,還是無精打采。

  陳平安看著這樣的裴錢,便想起了那個喜歡喊自己小師叔的紅棉襖小姑娘。

  ————

  在山崖書院所有人眼中,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有些怪,每天一個人風風火火的,喜歡背著一隻小竹箱,去學塾一個人,離開學塾還是一個人,爬山爬樹爬屋頂,爬上爬下,要不然就是一個人蹲在湖邊盯著魚兒,直楞楞看著它們甩著尾巴游來游去。一逮著機會,她就離開書院去京城大街小巷逛蕩,逛蕩來逛蕩去,書院裡書院外,小姑娘總是一個人,旁人好像看久了她,覺得也有些孤單。

  不過奇怪歸奇怪,小姑娘禮數是夠的,只要路上見著了書院的夫子先生們,總會一個驟然而停,作揖行禮打招呼,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呼啦一下就跑遠了。

  一開始那些夫子先生還會停下腳步,剛露出笑容說幾句諄諄教誨,已經不見了那抹紅色身影,後來就習慣了,就笑著應一聲,再最後,就笑著搖頭,不停步繼續前行了。

  李寶瓶,覺得自己在山崖書院過得還湊合。

  雖然已經很少見到李槐、林守一了。而於祿和謝謝也見得少,就算見著了,好像也沒啥好聊的。

  這些事情,她在那次山巔樹枝上,跟崔東山聊完之後,就看得沒那麼重了。

  他們不那麼惦念她的小師叔了,沒關係,他們那幾份,她找補回來就是了,她會一個人多想一想小師叔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過完了年,就連正月都要快過完了。

  很快就是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元宵節,小姑娘有些想家,爹娘爺爺,大哥二哥。

  當然還有小師叔。

  小師叔好久沒有寄信來書院了。

  這讓李寶瓶有些傷心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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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3 01:27:4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二章 劍仙在後

  正月十五,元宵節。

  老龍城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大街小巷遊人如織。五大姓氏按照習俗,各自打造了一條燈火長龍,架抬游街,若是從雲海俯瞰這座寶瓶洲最富饒的城池,就會發現有五條火龍在固定路線上游曳。

  陳平安讓畫卷四人帶著裴錢出去賞燈,趙姓陰神暗中尾隨,以防不測。

  他則和鄭大風守著鋪子,兩人在櫃檯那邊站著,一壺酒,兩隻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幾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閒聊。

  鄭大風總有些古怪規矩,喝酒之前,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楊柳枝條,插在灰塵藥鋪大門上邊,還在門檻外邊擱了一副碗筷。

  陳平安瞥了眼門檻那邊,問道:「是敬神禮佛,還是款待路過的孤魂野鬼?」

  鄭大風笑道:「老頭子傳下來的東西而已,具體怎麼個說法,老頭子從來不解釋,我們當徒弟的,只能依葫蘆畫瓢,照做就是。這老龍城裡邊,可沒有什麼妖魔鬼怪,這麼多練氣士待著,聚在一起,陽氣太盛,就算有小貓小狗三兩隻,藥鋪有老趙這尊陰神在,它們也不敢湊過來,鬼魅陰物,不提那些失了心竅的厲鬼,大多數比咱們人,可要懂規矩講禮數多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抿了一口酒,還是范家送來的桂花釀,突然說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幫忙,去雲海上邊煉製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離開老龍城,往北走。雖說文聖老爺講了,之後可以隨便去哪裡,沒什麼忌諱,不過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談不上有什麼大事必須要做,就仍然按照楊老前輩最早的說法,暫時不回龍泉郡,我大概要去寶瓶洲三四個地方,估計花在趕路上的時間就要一年多,逛完後,差不多就剛好可以回去。」

  鄭大風斜靠櫃檯,看著門外的小巷,隨口問道:「有沒有想過在龍泉郡開宗立派?」

  陳平安搖頭道:「開宗立派有多麻煩,只看阮師傅的所作所為,大致就心裡有數了,難。再者我哪來的資格開宗。」

  鄭大風哧溜喝了口小酒,滿臉陶醉,小半杯桂花釀而已,好似給他喝出了幾大罎子美酒的醉醺意思,輕聲笑道:「如果能夠將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收回來,擁有十餘座接連成片的山頭,是有靈氣底蘊來創立仙家門派的。只不過想要那些勢力把到嘴裡的肉吐出來,不太容易。之前大驪不過是為了結交拉攏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閥,給的價格才那麼低,你如果不是阮邛的那層關係,恐怕連一座真珠山都買不到,更別提落魄山了。」

  陳平安對此深以為然。

  驪珠洞天雖然不以靈氣鼎盛著稱於世,可這是跟其餘三十五座小洞天作對比,一般的金丹元嬰地仙之流,能夠單獨擁有一座落魄山,結茅修行,開闢府邸,是夢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陳平安嘴上說開宗立派難難難,可是內心深處,卻是極其希望能夠真有這麼一天,就像他當初在飛鷹堡跟陸台閒聊,甚至早就想好了自家山頭,該有哪些人和事。不然為何陳平安會想要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詢問一套護山陣法需要多少神仙錢?聽聞鐘魁講述老天君坐鎮太平山,現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鏡,駕馭三劍,追殺背劍白猿在千萬里之外,陳平安豈會不心神往之?

  那個已經跟灰塵藥鋪混熟的外鄉老人,突然出現,笑眯眯跨過門檻,開門見山道:「陳平安,看樣子,是快要離開老龍城啦?想要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站直身體,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請說。」

  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繼續喝酒夾菜,走到櫃檯旁,直接用手指抓了幾顆油炸花生,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說道:「可能有那麼點强人所難,也有些冒犯,但是緣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錯過,可能就會此生錯過,縮頭伸頭皆一刀,我還是直接說了,說完之後,陳小兄弟和大風兄弟,你們可別讓老兒我以後吃不著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飽閉門羹……」

  鄭大風沒好氣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說點痛快話行不行?」

  老人仰起頭,丟了塊藕片到嘴裡嚼著,「隋右邊雖然已經是純粹武夫的小宗師,躋身了金身境,極其不容易瓶頸太大,登頂極難,撐死了就是遠遊境,運氣好,也就只是這八境武夫而已。」

  鄭大風立即拆臺道:「八境武夫而已?老頭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這話去,看看老龍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會不會氣得一巴掌拍爛你的嘴?」

  老人是個脾氣相當好的,絲毫不計較鄭大風的頂撞,笑道:「這不是例外嘛,隋右邊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走武道這條斷頭路……」

  鄭大風一拍桌子,「說啥?!」

  老人趕緊彎腰拿了陳平安那只酒杯,倒滿了一杯桂花釀,對鄭大風舉杯道:「說錯話了,我自罰三杯,自罰三杯!」

  一口飲盡,就要去倒第二杯。

  陳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壺口子,「老先生喝一杯罰酒就行了,咱們這麼熟,不用如此見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把嘴,惋惜道:「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點,一兩杯的,喝不出味兒來。」

  鄭大風夾了塊小蔥拌豆腐,「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繼續道:「隋右邊是極其稀少的先天劍胚,擁有劍仙之姿,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她劍心精粹澄澈,以後以元嬰劍修破開上五境瓶頸的可能性,會比較大,我不妨撂一句話在酒桌上,只要陳小兄弟願意割愛,准許隋右邊加入我們山門,百年,最多兩甲子,我保證隋右邊成為一位戰力極高的元嬰劍修,再拍胸脯保證之後百年內,肯定成為玉璞境修士。」

  陳平安微笑不語,遞過筷子,還給老人倒了一杯酒。

  鄭大風冷笑道:「荀老兒,你這是癩蛤蟆張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撐死自個兒?退一萬步說,隋右邊如今就已經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說了,成為遠遊境武夫並不難,需要時間打磨體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邊舍了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盡一口純粹真氣,再花個一百年兩百年的,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上五境劍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說了嘛,是有那麼點强人所難,可是隋右邊如此出類拔萃的天賦資質,不轉去修習劍道,我若是沒看見也就罷了,瞧見了還要憋在肚子裡,實在難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們想啊,隋右邊這麼個俊俏小丫頭,以後就算成了遠遊境武夫,也是以雙拳與人打打殺殺,一拳打來一腳踹去,何等大煞風景,哪裡比得上一位風姿卓絕的女子劍仙,白衣飄飄,飛劍斬敵千里外,來得風流?」

  鄭大風嗤笑道:「說得輕巧,純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氣越是凶險,尤其是煉神三境,涉及到元神魂魄,一個不小心,隋右邊別說是保住先天劍胚的劍仙資質,恐怕直接半條命就沒了,荀老兒,你當自己是飛升境大修士,還是保底仙人境修為啊?何況陳平安憑啥要把隋右邊這麼個大美人,半個貼身婢女,雙手奉上,給你這麼個遊手好閒的老色胚?!」

  老人正色道:「我輩風流非下流,不足為外人道也。大風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別連自己一並看輕了。」

  鄭大風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夾了一筷子菜,「老哥這句話說得坦蕩,我挑不出半點瑕疵。」

  老人舉杯暢飲一大口,然後撫鬚而笑,「我就知道,大風兄弟,你是我輩同道真名士,關鍵時刻說話就是硬氣,占理,仗義!」

  陳平安拈了一顆花生米,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

  這件事情成與不成,只看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定。

  陳平安思量之後,說道:「我只能說幫你問問看隋右邊本人的意思。」

  這下子輪到老人大吃一驚,「陳平安,你還真答應啊?」

  自知失言,老人一臉訕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遠遊境武夫的分量和價值。

  這擱在寶瓶洲最頂尖的幾大王朝,都是已經涉及到一國武運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實有一肚子好奇納悶,不過仍是把話語壓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樁善緣,給自己畫蛇添足給弄沒了。

  老人離開小巷的時候,鄭大風說是去透口氣,陪著老人一起離開。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樹那邊,元宵賞燈,不分貴賤,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老人和鄭大風站在樹底下,問道:「怎的陳平安也不問問我真實身份,以及更重要的報酬?」

  鄭大風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邊點頭答應,他才會來問這些。」

  老人自嘲道:「你我還是有些銅臭氣,陳平安才是個講究人。」

  鄭大風彎著腰,看著熙熙攘攘的熱鬧街道,淡然道:「講究人容易吃虧。」

  老人也收斂神色,眼神沉寂,幽幽深深,「去他娘的吃虧是福。」

  沉默片刻,姓荀的老人問道:「大風兄弟,何去何從?」

  鄭大風說道:「廢人一個了,就想要重操舊業,回去當個看門人。」

  老人問道:「要不要去我山頭?神仙日子不敢說,酒肉美人是不缺的。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會有事沒事找你聊天打屁的。」

  鄭大風搖頭道:「不想欠你這個人情,也沒這份心氣去你山頭狐假虎威了。」

  老人拍了拍鄭大風肩膀,「想開點,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鄭大風氣笑道:「你一個上五境練氣士還有臉混吃混喝的老傢伙,然後跟我這這麼個廢人說想開點,你好意思啊?」

  老人感慨道:「不料我隱藏如此之深,還是給大風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風範,看來書上形容女子天生麗質難自棄,對我而言,也是適用的。」

  鄭大風轉頭看著這個一本正經的老傢伙,「你在師門修行這麼多年,是不是經常有人想要跟你練練手?」

  老人搖頭道:「不曾有過,年輕的時候,靠英俊瀟灑,在師姐師妹之中極有人緣,一有麻煩,她們早就爭著搶著幫我擺平了。中年以後,幡然醒悟,總覺得每天混跡花叢不太好,重新撿起修行一事,大道之上一日千里,故而宗門長輩無比器重呵護。老了以後,更是德高望重啊。」

  鄭大風拍了拍老頭的肩膀,「虧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們家鄉長大的,不然會有很多傢伙教你做人。」

  老人笑了笑,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隋右邊若真是願意投靠我們門下,那我得好好琢磨,該送給她什麼樣的祖師堂入門禮,該如何報答陳平安願意鬆手放人離開了。」

  鄭大風玩笑道:「有本事送件仙兵給隋右邊啊。」

  老人呵呵一笑,「這可不行,最少在隋右邊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前,我是絕對不會把這棺材本拿出來送她的,而且到時候還需要她答應庇護山門,最少三百年才行,不然我可不捨得。」

  鄭大風轉頭望去,老人與他對視一眼,理直氣壯道:「咋的,吹個牛還犯法啊?」

  ————

  裴錢一行人回到藥鋪已經很晚,陳平安一直等在門口,喊上隋右邊說有事要談。

  兩人走在小巷,緩緩而行。

  陳平安便將那老人想要隋右邊去他所在山頭修道的事情,與隋右邊原原本本說開了。

  隋右邊面無表情,反問陳平安可曾知曉那人的底細,姓甚名甚,修為高低,山門何在。

  陳平安說這些事情,得先問過隋右邊你的意見,他才可以去談,以及去推敲和確定,得出答案後,他甚至還會飛劍傳訊太平山,請求老天君親自幫忙驗證,等到萬無一失,才會讓隋右邊再做最後的決斷。

  隋右邊一直沉默無言,陳平安只好陪著她走出小巷,走在行人稀疏重歸寂寥的大街上。

  隋右邊在破廟一役,死了兩次,老龍城外與一位金丹修士互換性命,三次之後,武道之路,就會止步於第八遠遊境。

  隋右邊突然站定,問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轉投那人山頭,最少能夠以此賺取一兩件法寶,和那老人所在宗門結下一炷香火情分?」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頭道:「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當然希望你留在身邊,希望能夠親自幫你順順利利散盡純粹真氣,安心轉修劍道,成為一名練氣士,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遠,但是你應該明白,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長生橋的重建剛剛起步,比起宗字頭這些傳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閥,當下這點家底子,根本不夠看,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

  隋右邊又問,「如果我選擇離開,關係我隋右邊身家性命的那幅畫卷,你會如何處置?」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我當然要藏好,修道一事,人心起伏難料,留在我手上,最少我不會害你,更不會以此要挾你,這一點,你信不信我,我都是如此想的,可是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哪怕那位老人是真心待你,願意將你收為嫡傳弟子,讓你進入他所在宗門的祖師堂,可我如何保證其他人,不會對你心生歹意,不會希冀著以此鉗制你,在某些危險關頭,不會逼迫你去身陷險境?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可是我陳平安不一樣,不是說我就比老人更心善,待你更好,而是我最少不會將你隋右邊視為貨物,不會有人出了高價天價,就將你取捨買賣了。」

  隋右邊死死盯著陳平安。

  陳平安坦然與她對視,「真心話。」

  隋右邊也沒有說答應或是拒絕,反而莫名其妙岔開說了句題外話,「那個太平山女冠,倒是生得絕色,還是一名元嬰劍修。」

  陳平安奇怪問道:「然後?」

  隋右邊問道:「你就沒有半點心動?」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雙手抱住後腦勺,閒適緩步,「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好看就多看一兩眼,悅目養眼嘛,人之常情,可為啥要心動?」

  隋右邊破天荒笑了起來,「身為男子,連左擁右抱的念頭都沒有,你陳平安是不是有病啊?」

  陳平安依舊抱著後腦勺,轉過脖子,懶洋洋的,「別駡人啊。」

  兩人一路無言,走回灰塵藥鋪,還無睡意的裴錢,在鋪子門口手持行山杖,說是要給陳平安露兩手,信誓旦旦,說老魏和小白看過她的劍術刀法之後,都說已經出神入化了。

  關於黃庭傳授給裴錢的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畫卷四人,都心有靈犀地假裝不知道,更不會去偷師,私底下誘使裴錢吐露口訣。一則是要講一講江湖道義,再就是裴錢那鬼精鬼精的小丫頭片子,肯定是嘴上答應,一轉屁股就去陳平安那邊把他們賣了,陳平安在這種事情上,應該會不太好說話。

  隋右邊朱斂在內四人,不敢拿這種事情去試探陳平安的底線。

  所以隋右邊走入藥鋪,去後院偏屋修習陳平安默認許可的劍爐立樁。

  小巷裡,陳平安站在門檻那邊,笑道:「試試看。」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輕喝一聲,一步踏出,雙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揮而出。

  力道沒把握好,裴錢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脫手而出,被陳平安腳尖一點,伸手抓住差點砸中小巷牆壁的竹杖,不然它就毀了。

  裴錢目瞪口呆,完蛋,覺得自己鐵定要吃板栗了。

  不曾想陳平安只是將行山杖交還給她,笑道:「氣勢還挺足,以後老老實實跟我練習六步走樁,不然再好的劍術刀法,你體魄支撐不起來,就還是散亂的,只會貽笑大方。」

  裴錢懊惱得一跺腳,哀嘆不已,早知道就不顯擺自己的絕世神功了,以後走路還得規規矩矩按照拳架來,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小時候要多吃苦。」

  裴錢仰起頭,滿臉期待,道:「大了後就可以每天享福?躺著收錢?不用再抄書,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陳平安帶著她走回鋪子,關上店門,笑道:「等你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錢耷拉著腦袋,「不太想長大,那個女道長說我長得不俊俏,估計我長大了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年紀小,只是個醜丫頭,總比醜姑娘總要好些。今兒賞燈,朱斂突然說我再過個幾年,就可以每天給你站在門口了,說鬼魅都不敢登門,比花錢請來的一幅門神還厲害,我當時還高興來著,可總覺著不對勁,就偷偷問了老魏,老魏這人也蔫兒壞,拿話蒙我,說可能是我練了絕世劍術,劍氣太重,所以髒東西怕我,後來還是隋右邊最厚道,與我說了實話,原來朱斂是拐著彎兒,說我長大後長得嚇人不說,還能嚇到鬼呢,朱斂太損了,虧我每次吃飯都多吃半碗飯來著,朱斂的飯菜,次次上桌,就數我最捧場了,朱斂真沒良心。」

  陳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頭禪打趣小丫頭:「愁啊。」

  裴錢笑逐顔開,孩子心性,一肚子憂愁,說跑就跑掉了。

  回去偏屋關上門後,坐在隋右邊對面,雙手托著腮幫,凝視著正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小聲問道:「隋姐姐,你咋長這麼好看哩,教教我唄?」

  隋右邊睜開眼睛,彷彿今天心情還不錯,忍著笑意,故意板起臉嚴肅道:「讀書識字,抄書練字,六步走樁,劍爐立樁,劍術刀法,擦桌掃地,端茶送水,都要認真。」

  裴錢微微側頭,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愛說笑話。」

  隋右邊點點頭,學著女冠黃庭的口氣,嘖嘖道:「多聰明一個孩子,咋就長得這麼不俊俏呢。」

  裴錢悶悶轉過身,靠著桌沿,腦袋擱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張她最寶貝的黃紙符籙,貼在腦門上,輕聲道:「隋姐姐,你喜歡我爹不?」

  隋右邊啞然。

  裴錢顯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顧自說道:「先前我們看了那麼多元宵燈,都漂漂亮亮的,可是還記得那座鳳仙酒樓旁邊的燈會嗎?什麼下油鍋啊拔舌頭啊剝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厲鬼啊就是地獄刑具的,老魏說可能是刑獄衙門置辦的燈會,專門對付喜歡做壞事的人,嚇死我了。你是不知道,當時突然發現我爹不在身邊,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邊已經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練習劍爐立樁,拓寬經脈,溫養體魄。

  裴錢伸手仔仔細細扶正那張黃紙符籙,喃喃道:「符籙保護好裴錢,妖魔鬼怪快走開。」

  ————

  這天夜裡,趙姓陰神找到打地鋪的陳平安,說是那位老先生又讓他捎話了,桐葉宗那邊已經正式給出補償。

  那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已經被為了飛升一事而喪心病狂的杜懋,在梧桐小洞天內煉化,所以用兩顆五彩琉璃碎片作為交換,小如拇指,大如拳頭。

  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或是兵解後,有可能會出現一副仙人遺蛻,而傳說中的飛升境界大修士失敗後,會出現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塊。

  這是杜懋不管宗門子弟死活,毀掉梧桐洞天后唯一一件讓桐葉宗憤恨稍減的事情,杜懋自知飛升失敗後,在最後一瞬間,控制上半截身軀隕落四方的琉璃碎塊,其中三顆返回了桐葉宗祖師山,桐葉宗祖師堂只留一塊,其餘兩塊都掏了出來。

  趙姓陰神交代完這件頭等大事後,小心翼翼交給陳平安一張巴掌大小的泛黃梧桐葉,說這是桐葉宗一並拿出的咫尺物,飛升境渡劫失敗身死道消後的琉璃碎塊,就放在裡頭。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還專門為陳平安準備了兩套護山陣法,一套仿製太平山的攻伐劍陣,一套仿製扶乩宗的護山大陣,以及為此聘請墨家高人打造大陣所需消耗的神仙錢,由桐葉宗支付,全是穀雨錢,都放在那片梧桐葉中。

  只是兩座大陣的中樞法寶,例如飛劍與金身傀儡,還需要陳平安自己尋找,將來是憑藉財力購買,還是靠機緣撿漏,就看有無緣分了。

  陰神最後說道:「梧桐葉務必隨身攜帶,但是老先生也說了,最好等回到家鄉小鎮,再翻看裡頭的各色物件,不然一旦打開咫尺物,等於短暫開啓小洞天的府門,容易泄露裡邊的天機,畢竟飛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太過稀少,任何上五境修士都會對其垂涎三尺。老先生還要我轉述一事,那件法袍金醴,吃錢吃到半仙兵品秩,不會虧的。」

  陳平安收好那片梧桐葉。

  趙姓陰神說完之後,就身形消散。

  它兩次給那位老先生幫忙,也大有收穫。

  陳平安躺回地鋪,摸了摸頭頂的那支白玉簪子,合眼而睡。

  第二天清晨時分,天微微亮,范峻茂按約而至,帶著陳平安去往老龍城上空的雲海。

  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鋪子門外守株待兔,先前不等陳平安說什麼,隋右邊就掀開簾子,跟老人在門外聊了幾句。

  隋右邊走回後院。

  老人撫鬚點頭而笑,雖算不得最好的結果,卻也相當不差了,多等幾年而已,到時候玉圭宗百年內就會多出一位有望上五境的元嬰劍修。

  嗯,到時候要親自帶著她去趟桐葉宗,登門拜訪,看能不能為「兄弟」宗門的祖師堂重建一事,盡一盡綿薄之力嘛。

  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東升,霞光萬丈,雲海之巔,美不勝收。

  時來天地皆同力。

  陳平安此次煉製那枚水字印作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時整整一旬光陰之外,並無太大紕漏。

  陳平安的先天丹室內壁上,便出現了一幅壁畫,一條江河如白練,水霧彌漫,緩緩流淌。

  在成功瞬間,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渾然一輕。

  哪怕陳平安放開膽子,鬆開金醴禁制,任由雲海靈氣倒灌竅穴,自行湧入一座竅穴內的湖泊內,雲煙氤氳,氣象清新。

  直到這一刻,不斷被蠶食的那口純粹武夫真氣,才徹底掙脫開束縛,如獲大赦,瘋狂巡遊人身這座小天地。

  陳平安稍稍駕馭,體內這口真氣,與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幾條靈氣溪澗,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

  如一國廟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談不上相得益彰,也說不上是不死不休,就是個相安無事。

  深夜時分,陳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塵藥鋪,悄無聲息。

  畫卷四人睜眼又閉眼,緩緩睡去。

  趙姓陰神的黑煙逐漸沒入牆壁。

  鄭大風和裴錢,各自睡得香甜。

  陳平安坐在長條凳上,喝了口小煉金丹藥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問道:「如果換成是你陳平安,會不會拿出相伴無數年的這座雲海,去換一個寶瓶洲的南岳神祇神位?」

  陳平安誠實道:「不知道。」

  心情極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麼?!」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丟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庫裡頭的長劍給陳平安,沉著臉一閃而逝。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去了老龍城西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動身去往位於寶瓶洲東南版圖的青鸞國。

  范二陪著他們到了渡口,埋怨著陳平安下次見面,一定別忘了瓷器和花酒。

  鄭大風獨自一人守著空蕩蕩的藥鋪,看一會兒牆頭貼著的福字,寫得確實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裡邊,繞著那張經常擺滿朱斂飯菜的桌上,繞著走了一圈,最後坐在門檻上,望向天井對面的那條長凳。

  那邊屋檐下的長凳,那個年輕人坐的次數最多,裴錢偶爾會去坐幾次。

  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他的一塊小地盤。

  鄭大風吧唧吧唧抽著旱煙。

  撓撓頭,得嘞,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給老頭子駡得狗血淋頭了。

  渡船上,陳平安身後再次背了把長劍。

  劍的名字,極有意思。

  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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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三章 遠遊東南

  這艘去往青鸞國的樓船,由以此作為營生的墨家機關師打造而成,在老龍城衆多渡船當中並不出奇,每次承載百餘人,更多還是運轉分別來自寶瓶洲北方和桐葉洲南部的稀罕貨物,只是到了這艘渡船商家手上的貨物,是老龍城五大姓氏層層篩選之後的結果,成色自然一般,偶爾撿漏幾樣,額外賺幾百顆雪花錢,就已經值得慶賀一番。

  青鸞國在寶瓶洲東南部小有名氣,以道觀林立、寺廟繁多著稱,各路道家神仙和大德高僧,經常在朝廷資助下,在此舉辦水陸道場和羅天大醮,加上青鸞國的青檀宣紙極負盛名,遠銷數洲,使得青鸞國歷代皇帝躋身寶瓶洲東南版圖最富有的君王之一,而且寶瓶洲佛家不興,青鸞國內的寺廟數量冠絕一洲,梵音裊裊,一堵堵牆壁上題滿了先賢、文豪、詩仙們的美文佳篇,又吸引了無數文人騷客去往青鸞國遊歷。

  渡船頂層一間窗明幾亮的廂房內,陳平安在翻閱一本關於青鸞國山水形勝的文人筆札,購自老龍城書肆,是專程要朱斂幫著搜羅而來。

  陳平安看書,裴錢抄書。

  世間難事,難在開頭,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就談不上難易了。裴錢就是抄書成了每天的習慣,哪怕陳平安不去督促,也會每天堅持。只是陳平安也知道,如果自己久不在她身邊,抄書一事,裴錢板上釘釘就會荒廢,頂多愧疚個兩三天,然後就撒野瘋玩去了。

  陳平安將那壺元嬰老蛟金丹的小煉藥酒,分成了五份,給畫卷四人都送了一份,這是純粹武夫為數不多、可以憑藉外物精進修為的幸運事。隋右邊如今是第七境金身境修為,又有法劍痴心在手,殺力其實不算小了,尤其是那種捉對廝殺,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旦被她近身十丈,未必是她一合之敵。朱斂瓶頸鬆動,跡象清晰,緊隨隋右邊之後,第二個涉足武夫煉神三境,近在咫尺。

  魏羨和盧白象暫時沒有破境的可能性,只是在鄭大風的餵拳以及老龍城外死戰後,將六境巔峰的山頭,再往上拔高了一些。

  畫卷四人,本就不是一般的武夫七境和六境。

  往北行走寶瓶洲這趟,只要不遇上失心瘋的上五境修士,哪怕是對峙某位劍修之外的元嬰地仙,不敢說毫髮無損地全身而退,一戰之力,肯定不缺,只要魏羨四人不惜死,說不定陳平安這方還能慘勝。

  老龍城一役過後,陳平安最遺憾的是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鐘魁以小雪錐寫就,送給了鄭大風,所困之劍,很湊巧,正是陳平安此刻身後背負的這把半仙兵「劍仙」,因為老龍城城主苻畦不是劍修,這把劍也非煉化本命物,所以登龍臺上,鄭大風以鎮劍符拘押此劍,哪怕無法持續太久,苻畦便坦然認輸了。

  若是身懷一張鎮劍符,便是遇上殺氣騰騰的劍修元嬰,陳平安非但不用太過畏懼,反而可以攻其不備,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這些得失,還不至於讓陳平安如此縈繞心扉,難以釋懷。

  真正讓陳平安感到失落的是這張符,是鐘魁以君子之身、陽間之人,在世間書寫的最後兩張符籙之一。

  相較於陳平安乘坐和見識過的那些跨洲渡船,腳下這艘渡船實在算是嬌小袖珍,只能站在窗口賞景,並無觀景台。

  陳平安在裴錢寫完字後,認真檢查了一遍,發現並無馬虎應付需要重寫的文字,就開始帶著她一起練習六步走樁,每天最少兩個時辰。

  以前陳平安不覺得練習走樁,是如何枯燥乏味、何等勞心勞力的一件苦事,直到裴錢練習之後,才意識到其實這撼山拳的拳樁,確實簡單,可要想練一百萬遍,並不容易,身心皆是如此。哪怕陳平安會留心裴錢的呼吸急緩和體力盈餘,可裴錢每次都會累得汗流浹背,額頭髮絲糊成一塊,臉色慘白,雖然沒敢叫苦抱怨,可陳平安在旁看著那張黝黑小臉蛋沒了笑容,或是一步步走樁的時候,消瘦身體不由自主打顫,陳平安雖然始終面無表情,可看著是有些心疼的。

  第一天裴錢靠著初生牛犢的興奮勁頭,强撐了兩個時辰的走樁,結果最後是陳平安背著去了隔壁房間,第二天才一個時辰,就摔倒在地,抽筋不已,整個人的精神氣都沒了,陳平安便沒有强求兩個時辰,之後幾天都是保證一個時辰的拳架不斷,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

  裴錢這才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一開始朱斂在旁邊冷嘲熱諷,小黑炭還有力氣瞪眼,後來她就真沒那份心氣去跟朱斂爭個公道了。

  一旬之後,熬過了最艱辛的那段路程,裴錢臉上才多了些往昔笑容,走起路來,又開始裴錢金字招牌的大搖大擺,要麼就是蹦蹦跳跳,朱斂再說什麼「公子,老奴私以為裴錢習武資質極好,在打熬體魄的時候,筋骨多吃些苦頭,氣血才能旺盛,不妨每天走樁兩個時辰」的混帳話,裴錢已經可以繼續瞪眼。

  這天,練完走樁,一大一小,打開窗戶,練習劍爐立樁,裴錢個子矮,只能面壁思過,在陳平安答應後,她就踩在了一條椅子上,剛好可以跟陳平安一起眺望窗外的雲海。

  陳平安輕聲道:「要相信會苦盡甘來的。」

  裴錢如今練習劍爐立樁,只是做個樣子,收效極小,對此陳平安也有些奇怪,問過了隋右邊他們後,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

  又多熬過了一天走樁苦日子,裴錢正心裡偷著樂呢,想起一事,轉頭滿臉憧憬道:「我以後闖蕩江湖,也能有把劍嗎?最好再跟小白那樣,腰間懸掛一把刀,我那會兒肯定氣力大了不少,不嫌多,不嫌沉。」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只要你別偷懶,以後哪天你獨自去行走江湖,我現在就可以答應,將來肯定送你一把劍和一把刀。」

  裴錢有些羞赧,小聲道:「我其實想好了,以後如果有了自己的刀劍,就掛在腰間同一側,這種懸劍掛刀的架勢,我連名字都取好了哩,師父你想不想聽?」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取名字這件事,我陳平安確實一直很擅長。

  比如初一十五,例如降妖除魔。

  裴錢悄悄說道:「就叫『刀劍錯』,因為交錯掛在腰間嘛,師父,你覺得咋樣?」

  陳平安笑道:「挺好。」

  裴錢一雙眼眸笑眯成月牙兒,伸出兩根手指,粘在一起,「有師父背著的這把劍的這麼一丟丟好,我就很開心了。」

  陳平安趴在窗口上,轉頭笑道:「回頭渡船停岸,我們還是老規矩,徒步遊歷青鸞國,到時候見著了路邊竹林,我挑些年份老些的竹子,幫你做兩把竹刀竹劍,不嫌棄的話,可以先掛著。」

  裴錢大嗓門道:「做得輕巧些,小一些,掛在身上不重。」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望向雲海,隨口問道:「那麼那根行山杖怎麼辦?」

  裴錢毫不猶豫道:「它是我麾下的頭號猛將唉,陪我走了那麼遠的路,可不捨得隨便丟了,我准許它解甲歸田,含飴弄孫,回頭再跟老魏請教一下,應該賞賜它一個什麼官身頭銜……」

  掉了一大兜的酸牙書袋。

  只是陳平安卻點頭贊許,輕聲道:「這就對嘍。」

  老龍城,灰塵藥鋪那邊,鄭大風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行李,除了些換洗衣衫,就只有那支老煙桿需要帶在身上。

  好像這個邋遢漢子,不管是當年在驪珠洞天看著那座木柵欄破門,還是來到這裡,這輩子從來都是這樣,沒什麼必須拿起的物件,也沒什麼放不下的。

  明天就要乘坐苻家渡船,返回大驪王朝龍泉郡,最後一天,鄭大風端了條板凳坐在老槐樹下。

  姓荀的老頭已經走了,說是要去無敵神拳幫那邊見個朋友。

  昨天李二返回了老龍城,苻畦帶著長子苻東海很快就趕來,苻畦的意思很明白,苻東海擅作主張,引發這場禍事,只要鄭大風一句話,就可以讓李二先生出拳打斷苻東海的長生橋,從此苻家就當養個廢人養著苻東海。

  鄭大風笑著問苻畦,為什麼不直接帶著斷了長生橋的苻東海來藥鋪,豈不是誠意更大一些。

  苻畦無言以對。

  苻東海骨頭倒也算硬,不但沒有求饒,反而出言挑釁了幾句,一副李二不出拳他苻東海就渾身不舒服的德行。

  鄭大風當時神色疲憊,坐在院子裡抽著旱煙。

  老頭子顯然已經跟大驪王朝以及苻家范家做好了買賣。

  那個范峻茂,可以在宋氏鐵騎的馬蹄,踩在老龍城南海之濱之際,成為繼北岳正神魏檗之後的大驪王朝第二尊山岳神?。

  而老頭子這邊付出的代價,不過就是鄭大風的九境修為。

  鄭大風知道,事情算是已經了了。

  鄭大風想了一會兒,說就這樣吧,來日方長,細水長流。

  苻畦鬆了口氣,就要帶著苻東海打道回府,結果給李二一拳打在苻東海心口。

  長生橋不止是斷了,而且粉碎得神仙難救。

  李二不看那苻東海,神色淡然盯著苻畦,「我覺得身為人父,應該要為兒子出頭。」

  苻畦攙扶起了倒地不起的長子苻東海,臉上沒有半點怒容,微笑道:「總算讓李二先生出了這口惡氣,不虛此行,就像鄭先生所說,來日方長,細水長流。」

  「哦?」

  李二笑問道:「不然你順便給我帶個路,去苻家祖師堂走一趟?」

  養氣功夫不差的苻畦瞬間臉色鐵青。

  鄭大風說道:「李二,可以了。」

  苻畦帶著苻東海走後,李二很快就離開了老龍城。

  今天,槐樹底下,鄭大風獨自曬著初春的溫煦日頭,穿著一件裴錢他們幫著買來的舒適棉襖。

  那位許久不見的姑娘,大概是過年吃得好,好像臉頰和體態都更「豐腴」了些,不像以往那般,只是在鄭大風眼前逛來逛去,這次壯著膽子走近了鄭大風,羞赧問道:「鄭掌櫃,鋪子招人嗎?」

  鄭大風笑著搖頭,「不招了,我明兒就回老家了,在你們老龍城混口飯吃太難。」

  這位姑娘雖然胖得離譜,可竟是軟糯的嗓音,格外悅耳,她臉上滿是失落,「還回來嗎?」

  鄭大風搖搖頭,「不回了吧。」

  她訝異道:「不說是你祖輩置辦的老宅子嗎,鋪子咋辦?」

  鄭大風忍不住笑道:「空著唄。灰塵藥鋪嘛,吃灰不也正常。」

  她微微紅臉,「不然鑰匙給我,我幫你打掃,屋子沒點人氣兒,容易壞的快,多可惜。」

  鄭大風擺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謝謝姑娘你啊。」

  鄭大風看了眼天色,大太陽的,卻說天色不早了,還要回去收拾行李。那位姑娘咬著嘴唇,看著拎著板凳,落荒而逃的佝僂漢子,突然問道:「鄭掌櫃,都不問問我姓什麼嗎?」

  鄭大風到底沒那臉皮裝聾子,只得停步轉過頭,「敢問姑娘姓什麼?」

  姑娘展顔一笑,「我愛吃生薑,所以姓姜!」

  鄭大風愕然。

  這話應該怎麼接?

  只看先前一次次走來走去卻不會開口,就知道這位姑娘是懂禮數、不糾纏的溫婉性情,今天也不例外,側過身,施了一個萬福,「希望鄭掌櫃一路順風。」

  鄭大風便笑著揮揮手,與她告別。

  是個好姑娘。

  這天夜幕裡,在老龍城外的北郊。

  一座小小的嶄新墳頭,小墳包上還有用小石塊壓著的幾張鮮紅掛紙。

  佝僂漢子蹲在墳頭前,燒了一本書,然後在墳前擺出十盞小油燈,裡邊燈油漆黑,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陰煞氣息,只是卻無燈芯。

  這如何點燈?

  一尊陰神憑空出現,對著那些油燈一次次彈指,十盞油燈依次點亮,細看之下,寸余高的燈芯極其古怪駭人,竟是人形模樣的一縷青煙,面容猙獰扭曲,像是在承受著神魂灼燒、如肌肉點點滴滴融為燈油的莫大苦難痛楚。

  十盞燈的燈芯,分別是某個人的三魂七魄。

  肉身猶在。

  魂魄卻已經被這尊陰神以歹毒術法一一拘押而來。

  漢子對此無動於衷,只是蹲在那邊,對墳頭輕聲說道:「怕你瞧著覺得滲人,會害怕,我等燈滅了再走。」

  夜色中,孫氏祖宅那邊,孫嘉樹獨自一人,沿著河岸獨自散步。

  孫家老祖哪怕已是元嬰地仙,這些天依然長吁短嘆,悔恨不已。

  反而是孫嘉樹安慰老祖宗,這等福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就只當是孫家確實沒有這種偏財運好了。

  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哥出現在孫嘉樹身邊,無聲無息,即便是孫氏老祖和三位金丹供奉,都沒有察覺到絲毫的氣機漣漪。

  孫嘉樹見到這位之前幫他解開心結的高人,立即作揖道:「拜見范先生。」

  那次設計陳平安一事,孫嘉樹不但差點與陳平安結仇為敵,還差點失去了劉灞橋這麼個至交好友。

  正是眼前這位不知年齡是幾百歲?一千歲的世外高人,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孫嘉樹,說了一番言語,指點迷津,讓孫嘉樹茅舍頓開。

  「走在路上,還算頗有建樹,就只是給某顆石頭絆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吃了苦頭,這就能說明你走錯了道路?」

  「陳平安走的大道很好,就能說明你孫嘉樹所走之路,不好?非此即彼,如此幼稚,還打什麼算盤,做什麼生意?」

  「別人的大道再好,那也是別人的道路,不妨埋頭做事,但問耕耘莫問收穫,偶爾抬頭,左右看兩眼其它路上的人物風光,就夠了。」

  金玉良言,千金難買。

  那個看面相比孫嘉樹還要年輕的「高人」,只說自己姓范,卻與老龍城范氏幾乎沒有關係。

  孫嘉樹憑藉直覺,對此深信不疑。

  此人微笑道:「老龍城接下來其實就只有三家了,苻畦,或者說是那個王朱的苻家,范峻茂,也可以說成是老神君的范家,最後一家,你們孫家占一半,其餘丁方侯加在一起,大致占一半。此次北上,任重道遠,再接再厲。」

  孫嘉樹點頭道:「我孫家一定不會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那人笑了笑,「千載難逢?不止哦。」

  孫嘉樹有些怔怔出神,除了咀嚼這句話的深意,還想到了那天暗中為陳平安送行。

  那個身穿白袍、背負長劍的年輕人,在渡船升空後,似乎才從人流後方看到了自己。

  他非但沒有視而不見,竟是抱拳辭別,最後高高抬起手臂,伸出了大拇指。

  孫嘉樹,微微一笑。

  那會兒是如此,這會兒也是如此。

  一個新興崛起的王朝皇宮內。

  有一對師徒走在兩堵高大牆壁之間,容貌俊美的白衣年輕人,伸出手指,在牆壁上抹過。

  他身邊的女子,身材高大,卻不會給人絲毫不協調、笨重之感。

  行走之間,她沒有氣息。

  沒有練氣士那種天人合一的清靈氣象,沒有純粹武夫的宗師氣勢,甚至沒有常人的呼吸吐納。

  一直掛劍腰間卻無劍鞘的高大女子,前幾天剛剛為自己那把在倒懸山雷池磨礪鋒芒的佩劍,找到了一把看似平平的青竹劍鞘。

  是她身邊一位扈從從寶瓶洲辛苦尋來的。

  無論遠觀、近看皆若神仙的年輕人,微笑問道:「師父,是買的,還是搶的?」

  女子淡然道:「聽說是買的。」

  年輕人嘆了口氣,道:「那就是强買了。」

  女子笑道:「你要是覺得這樣不對,可以跟他打一架。」

  年輕人無奈道:「我曹慈如今才是五境武夫唉,怎麼跟他打?」

  女子停下腳步,「少了最强二字。」

  曹慈想了想,以腳尖抹地,在左右兩端劃出了兩條短線,抬起腳尖,指了指左邊的那條線,「只說五境,世間一般的天才武夫,在這裡。」

  腳尖挪在了右邊那裡,「我曹慈在這裡。」

  然後他又在兩者的正中間,點了點,「除我之外,中土神洲最出類拔萃的五境天才,大概在這裡。」

  高大女子沒覺得自己的弟子,是年少氣盛目中無人,小覷了同輩武夫,事實上,她覺得曹慈說得還是太客氣了。

  曹慈突然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中間那條線,稍稍往自己那條線挪了挪,「我覺得那個傢伙,在我破境後,他的第五境,可以走到這裡。」

  女子低頭看著曹慈以手指畫出的那個位置,點頭認可道:「應該差不多。」

  在這對師徒一站一蹲,閒聊天下武運的時候。

  遠處,這座大王朝的宦官第一人,一位有望躋身仙人境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正帶著一群鮮紅蟒服大貂寺走向這邊,見到了兩人後,紛紛停步,肅手恭立,所有人一口大氣都不敢喘。

  渡船到了青鸞國邊境的渡口,陳平安一行人走在渡口繁華大街上,不知為何,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會主動讓道繞行,境界越高、眼力越好的中五境修士,以及江湖閱歷越是豐富的煉氣三境武夫高手,就越是清晰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

  姿容絕色的負劍女子,腰懸狹刀的高大男子,佝僂微笑的糟老頭子,精裝矮小的木訥男人。

  都不簡單。

  但是不知為何,一位隱匿氣息藏在人流當中的金丹修士,卻會覺得這四人加在一起的氣勢,彷彿都不如那個分明有傷在身、背著一把劍的年輕人。

  衆星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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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四章 他鄉遇故知

  之前幾次路過仙家渡口,除了在梳水國和松溪國接壤處的那座,在青蚨坊買賣的那次,其餘陳平安要麼來去匆匆,要麼就是只逛不買,今天乾脆就帶著裴錢一行人,好好逛夠了這座渡口,陳平安給了畫卷四人每人一顆小暑錢,由著他們自行購買物件,山上神仙錢,有「千百十」的說法,一顆雪花錢價值世俗王朝的千兩白銀,一顆小暑錢可就是十萬兩真金白銀,靈器法寶不用奢望,可一些討巧稀罕、手藝有趣的山上物件,買個幾樣收入囊中,平時拿出來養眼怡情,還是不難的。

  與畫卷四人約好,一個時辰後在渡口一處名聲最大的地方碰頭,陳平安帶著裴錢逛自己的,渡口買東西,在類似青蚨坊這樣有高人坐鎮的地方,撿漏的可能極小,而且價格相對昂貴,一些個沒有落腳地兒的包袱齋,才是最讓人撞運氣、考究眼力的,這些人多是山澤野修散修,四海為家,喜歡從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閥子弟手中低價收取,或是自稱家族祖上、師門祖師出過金丹、元嬰地仙,賣東西的路數大致就這麼些,買家不用計較這些,陳平安當年跟走南闖北的大髯豪俠徐遠霞,學了不少門道,後來姚近之解釋的「籠中對」,其實也屬這個行當。

  裴錢涉世不深,對於各色店鋪裡無奇不有的神仙字畫、靈寶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錢有一點好,被朱斂譏諷為小饕餮,喜歡收東西,來者不拒,不喜歡花錢,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饞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幾眼,絕不會打開那只桂夫人贈送、結果被她用來當錢袋子的小香囊,實在喜歡,就狠狠剮幾眼,看過了就當是自己的東西了,是她暫存在店鋪而已。

  陳平安則一向不大手大腳,所以跟裴錢逛了約莫半個時辰,十幾家鋪子走下來,都沒往外掏出一顆銅錢。

  半路遇上個包袱齋,是個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腳漢子,自稱姓劉,可以稱呼他劉桿子,他見著了一襲白袍、背負白鞘長劍的陳平安,足足跟了七八百步路,長得老實,說話卻不拙,說是他家祖父是文景國的大將軍,文景國亡國後,皇帝陛下逃難途中斃命,遺失了一枚交泰殿十七寶之一的螭虎鈕玉璽,給他祖父帶入了民間,如今青鸞國一位大仙師已經集齊了十六寶,就只差這枚「凝運神寶」了,收藏這行業,「求善求全」是第一要務,所以這枚「說不定還蘊含著國運龍氣」的重寶,價值連城。

  漢子之所以跟了七八百步遠,一是身邊這位一看就是有錢公子哥的年輕人,脾氣好,不趕人,反而聽得仔細,再則漢子實在是生意再不開張,就有大苦頭要吃,去年好不容易給他糊弄過去的那道年關,關係著三顆小暑錢,能買他好幾條命了,過了個戰戰兢兢的寒磣年,按照規矩,今年正月一過,如果再沒有冤大頭上鈎,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國有國法,行有行規,真會死人的。

  為了賣出些東西來活命,漢子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身為三境練氣士,厚著臉皮跟了一路不說,還主動給那位公子哥介紹起了渡口風物。

  青鸞國邊境上的這座仙家渡口,名為蜂尾渡,源於渡口建造之初,曾是一座市井小鎮,歷史上在這裡,出過一位起於微末的玉璞境神仙,以山澤野修的身份,憑藉大毅力大機緣躋身上五境,種種神仙事跡流傳半洲,在寶瓶洲所有野修散修之中,極負盛名,此人祖宅位於一條名為夾蜂小道的巷弄,又剛好位於巷弄盡頭,後世這座渡口便有了蜂尾渡的命名。

  由於渡口位於三國接壤處,而為了爭奪這條巷弄和這棟祖宅的歸屬,數百年來,青鸞國唐氏與兩大鄰國用筆桿子和刀子,在紙上和沙場上,打了無數場架,不過三方默契,戰事都不會波及渡口,為此觀湖書院專門派遣君子賢人,數次斡旋此事。

  在漢子的竭力引薦下,渡口有一種世間獨此一份的井水仙人釀,一顆雪花錢一小壺,青鸞國達官顯貴最喜歡用來擺闊,那位公子哥還真就在一家街角鋪子買了一壺井水酒,跟掌櫃要了兩隻白碗,落座後竟是笑著伸手示意漢子一起坐下來喝酒,漢子本想著站在一邊扮可憐,說不定公子哥起了惻隱之心,就買走了他那些破爛家當,實在是肚子裡酒蟲子作祟,坐下來喝起了酒,一邊喝一邊埋怨自己管不住嘴,心想自己貪杯喝過了酒,多半也就黃了這樁買賣,一時間百感交集,只當是一碗斷頭酒來品嘗。

  陳平安跟漢子碰了一下酒碗,笑問道:「既然這枚玉璽值錢,又有仙師苦等著它補齊文景國十七寶,為何不直接登門售賣?」

  漢子早有腹稿對付買家這類問題,滿臉苦笑道:「那位地仙老神仙,修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錢沒命花啊。」

  漢子嗓音低沉,含糊說了一半。

  陳平安點頭,這個解釋說得通,山上神仙,說是修道,可這個道,旁門八百,左道三千,所以山上不一樣有杜懋這樣的飛升境大修士?更早一些,不一樣有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至於那撥扶乩宗喊天街生出歹心的練氣士,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淪為千里送人頭的下場,一旦圍剿伏殺了他和陸台,如今可就真闊綽了,有了這份財力,說不定世間就要多出一兩個金丹地仙。

  漢子大概是覺得再不下點猛藥,就要錯過這位不差錢的外鄉子弟,放下了酒碗,低聲道:「其實我那祖上是文景國大將軍的措辭,是為尊者諱,給我拿來騙人的,我爺爺其實是舊文景國京師安樂坊的坊丁,安樂坊最早是皇室飼養奇珍異獸的地兒,後來財力不濟,荒廢了,就用來安置犯錯後貶黜出宮的宦官、宮女,文景國的亡國之君,年幼時就在藏污納垢的安樂坊長大,小時候經常受我爺爺照顧,後來飛黃騰達,從一個藏在外邊的私生子,不知怎麼的就當了皇帝,不管為何亡國,還算是個念情的君主,之後對我爺爺十分禮待,京城被雲霄國大軍攻破後,又逃到了安樂坊,我那時候年紀小,不記事,總之最後就從爺爺手上傳下了這枚玉璽,爺爺臨走前,還叮囑我一定要將玉璽交給文景國後人,不可視為自家物件……」

  說到這裡,漢子喝了口酒,眼神痴痴呆呆,「我這不肖子孫啊,對不起爺爺的臨終囑托,也對不住那個傳聞中改了姓氏去山上修道的文景國太子。」

  漢子嘴唇顫抖,眼睛裡有淚花兒,「公子,你行行好,就買了這枚一國重寶的玉璽吧,我以後好買酒求醉裝糊塗,不用每天對著它,愧疚到死。」

  陳平安再給漢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釀,搖頭道:「酒,可以請你喝,但是東西我不會買。」

  漢子猶不死心,「公子難道都不看一眼,東西真假好壞,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時候哪怕公子殺價狠了,我都不後悔。」

  陳平安還是搖頭,「我這人沒有偏財運……所以還是算了吧,你找識貨且有緣的買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費光陰了。」

  裴錢剛想說話,就給陳平安瞥了一眼,立即閉嘴不言。

  漢子喝過了第二碗酒,告罪一聲,道謝一聲,然後失魂落魄起身離去。

  裴錢這才輕聲道:「挺可憐的。」

  陳平安喝著酒,「可憐是真的,但是東西未必是真的。」

  裴錢疑惑道:「沒有看過,怎麼知道呢,萬一是真的呢?反正咱們也不著急趕路唉。」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萬一的這個一,若是真落在咱們頭上,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那咱們來聊聊最壞的結果。」

  裴錢一頭霧水,「不就是假的,看走了眼,咱們給那傢伙坑了些神仙錢?」

  裴錢驀然雙手一拍桌子,心疼道:「這可不能忍!」

  陳平安笑道:「這算什麼最壞的結果,最壞的情況,是給人家設計了仙人跳,不但要被强買强賣,說不定咱們一旦掏得起神仙錢,對方還要得寸進尺,乾脆殺人越貨。只說這人為人,咱們畢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壞,可一旦遇上了過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債,欠債的人性子軟弱,催債的人心狠手辣,兩者加在一起,那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了,我們這會兒可憐他,那會兒誰來可憐咱們?」

  裴錢用心想了想,「咱們人也不少啊,反正咱們有理,三兩拳打死他們唄?」

  陳平安一板栗下去,「出門在外,如果只靠著拳頭講道理,那杜懋都能遇上就不能遇上別人?」

  裴錢委屈道:「可咱們是好人啊?杜老賊又不是,惡人被天打雷劈,死後下油鍋拔舌頭剖心肝、往嘴裡灌燒紅的鐵汁……」

  陳平安打斷裴錢的胡說八道,「你從哪兒知道的這麼些事情?」

  裴錢心有餘悸道:「上回元宵節在老龍城賞燈,有這麼些個被小白說是『警世育人、震惡揚善』的花燈會,我當時瞪大眼睛看了會兒,覺得跟我關係不大哩,不過書上說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陳平安如今養劍葫蘆裡裝著小煉藥酒,不好再裝這渡口特産的水井仙人釀,又有范家贈送的不少壇桂花釀放在咫尺物玉牌中,其實最近一年都不缺好酒解饞,便只跟店家買了兩壇,打算回頭與桂花釀放在一起,到了落魄山,一起埋在竹樓後頭,每十年起一壇,也算是他陳平安的豐厚家底之一了。

  在蜂尾巴巷口子上那邊,跟陸陸續續趕來的魏羨四人碰頭。

  這趟蜂尾渡,陳平安自己沒有看上特別有眼緣的物件,只給裴錢買了一本圖文並茂的聖賢書籍,版刻精良,每個字都神完氣足。

  就在陳平安打算離開渡口之際,從巷子裡邊走出一個拎著空酒壺的年輕人,身材魁梧,腰間繫著一條精鐵鎖鏈似的腰帶。

  陳平安一瞬間眯眼,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神色,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裝不認識。

  不料那人見著了陳平安,快步走到陳平安身前,伸出手指點了點,大概是依稀認出了陳平安,卻想不起姓甚名甚,一時間神色有些著急。

  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陳平安只得笑著打招呼,用寶瓶洲雅言說道:「在那座小鎮門口,咱們見過一面,那會兒我跟看門人在裡頭,你站在柵欄門外頭,你的記性真好,隔了這麼久,還能認出我。」

  魁梧青年笑著點頭,有些高興,「對,就是你,除了那位看門人,你是我第一個見到的小鎮當地人,不曾想還能在這邊見著你,一開始我還不敢認你來著,變化太大,你說我記性好,我覺得你也不差啊,甚至比我還强一些。」

  見陳平安手裡拎著兩壺水井仙人釀,這個下巴已經長出青色胡茬子的青年,笑道:「你這水井酒買虧了,真正地道的仙人釀,得以三口最老的水井中汲水釀酒而成,你這兩壺,是後來昧了良心的商家鋪子私自打了十幾口新水井,味道不對,走走走,我帶你去買真正的老水井酒,不然你這蜂尾渡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他剛走出一步,哈哈笑道:「算了,江湖險惡,咱倆就別湊近乎了。」

  魁梧青年報了兩家酒鋪地址給陳平安,「願意買酒就自個兒去,我就不讓人覺得無事獻殷勤了,免得你我雙方都提心吊膽。」

  他與陳平安抱拳告別,大踏步離去買酒了。

  是個爽快人。

  陳平安心中嘆息。

  被魁梧青年當做腰帶的那根鐵煉,分明是驪珠洞天在破碎下墜前鐵鎖井的那條粗壯鐵煉,當時陳平安就聽說是給此人拿走了這樁大機緣,除了那五行之物,驪珠洞天當時隱匿市井的諸多法寶當中,就以此物與宋集薪的碧綠葫蘆、山魈壺,一把光明鎮邪鏡在內的五六件,最為珍貴,又以這條鎖龍鐵煉最為價值連城,曾是成功束縛住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一根縛妖索,品相之高,可以想像。

  如今已經被此人煉化成了本命物,就這麼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計要麼是藝高人膽大,要麼是靠山足夠高,或者兩者兼備。

  那是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觸到外邊的天地。

  正陽山搬山猿,雲霞山蔡金簡,清風城許氏,老龍城苻南華。

  那是一場接一場的生死境遇,是陳平安最艱辛的一段歲月,那種無助,比陳平安在未來的歲月裡,在蛟龍溝面對元嬰老蛟,在老龍城面對飛升境杜懋,還要來得巨大。

  只不過就像盧白象那次在小院裡吐露心聲,在人生道路上,只要荒蕪中能夠遇見了一朵花兒,一切就會不同。

  陳平安遇上了一位她笑起來,陳平安感覺自己就像天底下最有錢人的好姑娘。

  怎麼會不喜歡呢,怎麼捨得不將她放在心頭呢。

  老龍城最後一次與范二在在藥鋪屋頂上喝酒,陳平安說,「我喜歡的姑娘,她已經是最好看了。可是比她,是我在看她的時候、她假裝不知道的時候,側著臉,睫毛微顫的模樣。」

  當時范二有些懵,問他,你陳平安他娘的到底是有多喜歡那個姑娘啊!

  陳平安當時有些喝高了,就是捧著養劍葫傻樂呵。

  ————

  在陳平安循著路線去找真正地道的老水井酒,魁梧青年不願跟這位離開驪珠洞天的年輕人再次撞在一起,免得惹來猜疑,就特意挑了家別處酒肆,路上有位神氣內斂的老者悄然出現,來到青年身邊,說了一件小事。

  青年氣笑道:「這幫傢伙腦子進水了吧,真是要錢不要命,你捎話給管事的人,讓他們收手,別去給人打牙祭了。」

  本想再說點什麼,想著借此機會,收拾收拾蜂尾渡的不正之風,只是一想到野修散修的生活不易,青年就無奈搖頭,「就這樣吧,也不用刻意敲打他們,都是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方才偶遇的這夥外鄉人,不許蜂尾渡任何人去招惹。再有,借這個機會,你私底下去幫著老劉將那筆債還清了,按照規矩來,是幾顆小暑錢就是幾顆,在這之後你再找機會嚇唬老劉一次,讓他別再當個爛賭鬼,他如今那點家底,讓他這輩子過得舒舒服服,還是足夠的。」

  老者小心翼翼詢問道:「若是以後劉桿子管不住手,再去賭?」

  魁梧青年說道:「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我幫得了一次,幫不了一世。」

  老者欲言又止。

  魁梧青年搖頭道:「那枚玉璽,雖然貨真價實,可是一般練氣士,沾不得,師父說過,別小看是亡國的殘留氣運,這裡頭的福禍大了去,畢竟文景國蔣氏還有個太子爺,如今尚在山上修道呢。至於那個一門心思想要湊足文景國十七寶的傢伙,走的是扶龍術一途,他是合適的,我們不行,這類事,管不住貪念,跟老劉就是一路人了,說不定還要不如,咱們練氣士修長生,本就不占理,再跟老天爺賭手氣,活膩歪了吧。」

  老者奉命離去。

  這位默默隱居蜂尾渡的老扈從,正是先前那位一眼看出陳平安「氣勢」的金丹修士。

  魁梧青年一路上唉聲嘆氣,直到買了壺酒,喝到了最醇厚地道的仙人釀,這才心情好轉些。

  他年幼時被路過海邊的雲遊高人相中,跟家族說是根骨極好,收為弟子,爹娘高興答應下來,因為一開始家族長輩都篤定自己不適合修道,被家族內性情早熟的那撥同齡人視為廢物,受盡白眼,之後他就小小年紀離開那個家族,給師父他老人家帶來了蜂尾渡,就在那條夾蜂小道位於尾巴上的破舊巷子住了下來。這些年,修為攀升很快,機緣也有抓住不少,只是青年對於那個高高在上、規矩森嚴的家族,沒有什麼要衣錦還鄉、揚眉吐氣的念頭,只想著偷偷回趟家,見過了父母、報答養育之恩就行了,不過倒是那個出身家族長房嫡系的姐姐,青年倒是一直感恩在心,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山上人喜歡嘴上講這個,內心卻不會較真,他倒是願意較這個真,所以哪怕師父心疼得厲害,自己仍是執意送出了那條被他無意間捕獲的小東西,作為她的嫁妝之一。據說當時整個家族都轟動了,不敢置信。

  做人能夠不欠錢,不虧心。

  他覺得這樣挺好。

  喝著酒,酒肆老闆娘是位姿色平平的婦人,老實本分,守著祖傳手藝和那口老水井,不太會做生意,本該日進鬥金的聚寶盆買賣,楞是給她做成了小本買賣。這麼些年過來,親眼看著這位昔年性情溫婉的鄰家大姐姐,嫁為人婦,年復一年賣著酒水,遇上了言語輕佻的酒客,還是會臉紅,會羞惱,但是她的眼角,也一點一點長出了皺紋,魁梧青年便會慶幸自己遇到了師父,說不定哪天老闆娘的孫子都老了,他還是當下這般容貌。

  蜂尾渡雖是仙家渡口,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市井百姓,不在少數。

  師父總說,這些甲子即白髮、七十已古稀的山下人,才是山上一小撮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

  沒了他們,所謂修道,就是一座空中閣樓。

  魁梧青年對此沒想太多,委實是懶得想這些,反正他對於修行,一直喜歡隨遇而安,不主動害人,被人害了也不心軟。所以師父一直勸他在青鸞國唐氏、雲霄國嚴氏、慶山國何氏三位皇帝當中,挑選一個,然後隱姓埋名,去朝堂上砥礪道心,早早對症下藥,化解心魔,省得將來某天躋身了元嬰才臨時抱佛腳,只是他一直推托不去,一天到晚跟帝王將相打交道,有甚意思?唐氏皇帝揮霍無度,死要面子,喜歡跟山上神仙比拼財力,慶山國何氏皇帝癖好古怪,後宮有那驚世駭俗的「五媚」,朝野上下,烏煙瘴氣,嚴氏皇帝野心勃勃,勵精圖治,可心狠手辣,比商家子弟還喜歡打算盤,據說還親筆杜撰了一篇膾炙人口的《錢本草》,說那「錢,味甘,大熱,亦毒亦藥,能通神,可使鬼推磨」,一語道破了商賈之術。

  他喝過了一壺酒結了賬,將酒壺裝滿了幾十斤水井仙人釀,別在腰間,揚長而去,還多要了兩小壺美酒,手指夾住兩隻酒壺。對此婦人見怪不怪,整座蜂尾渡,都知道這個青年身份不簡單,誰都不敢招惹,很小年紀就住在夾蜂小道巷子深處的他,也從不招惹誰,據說只是替某人照看著半條巷子,負責收取租金。能夠在夾蜂小道租下一棟院子的人,不是錢包鼓鼓的散修仙師,就是附庸風雅的三國將相公卿,其餘都是些直接買下宅子的本地勢力,後者對待那位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青年,敬重有加。

  魁梧青年走回巷弄,漸入巷子深處,在他身後五十步外的巷子中段位置,門對門有兩座空著的大宅子,大門上張貼有幾百年沒有更換、卻始終嶄新的彩繪門神,左手邊是兩幅文門神,右手邊宅門上則是兩尊武門神,青年先前走過兩座宅子的時候,一手拋出一隻酒壺,左右總計四幅彩繪門神熠熠生輝,各自伸出一隻金色手臂,接住酒壺後,收回「門內」,然後兩邊畫像上,便有文、武門手持莫名多出的一隻紙繪酒壺,喝過了酒,就將手中酒壺向附近的同僚遞出,喝完了酒後,四位彩繪門神恢復正常,只是一位大髯武將門神的鬍子處,紙張似乎有些浸濕,只是很快就乾涸如舊。

  魁梧青年回到獨自居住的宅子,冷冷清清的,這麼多年來就是這個鳥樣,師父他老人家喜歡各地逛蕩,以前每次信誓旦旦,說這次一定要給他找個如花似玉的師娘回來,這次倒不是奔著那個天曉得是不是還在娘胎裡睡大覺的未來師娘去的,是正經事,說是為了某位上五境神仙兵解後的琉璃金身而去,有幾份墜落在了寶瓶洲版圖上,一旦搶到其中一塊,就發大財了,媳婦本算是有了。為此師父還找了一位至交好友,不然他未必爭得過差不多歲數的幾隻老王八,有了那位朋友助陣,可能性就大了。

  魁梧青年也有些顧慮,擔心如此重寶,那個所謂的朋友,會不會眼饞。

  師父大笑著說,寶瓶洲所有人都有這個可能,這位自稱玉面小郎君的老烏龜,絕對不會,此人雖然脾氣又硬又臭,比茅坑裡的石頭還不如,可這個人,修行路上,被譽為「心中無鬼」,這輩子為了朋友義氣、宗門榮辱兩事,兩次死戰,兩次躋身玉璞境後,兩次跌回元嬰境,這份英雄氣概,便是飛升境都未必有,風雪廟的鑄劍大師阮邛,如今已經是兵家聖人了,早年一樣出了名的脾氣耿直,就曾揚言,只要是此人需要一把劍,他阮邛不但立即鑄劍,還會親自送去山頭。

  魁梧青年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篤定人心的師父,便放下心來。

  一時間對那位綽號比較「風雅別致」的師父老友,有些好奇。

  ————

  陳平安又多買了兩壺老水井仙人釀後,一行人去了蜂尾渡最後一處遊覽勝地,是一棵蔭覆數畝地的千年古杏樹,大樹底部空腹,丟滿了銅錢和金銀,關於此樹,自稱劉桿子的那位包袱齋漢子,很是說道了一番,在文景國廢墟上崛起的慶山國之前,這棵老杏樹就極有故事,先早早被青鸞國唐氏開國皇帝,破格禦封為帝王木,後來文景國皇帝不甘落後,派遣一位廟堂宰執專程來此敕封,估計降了一等,地方俗稱宰相樹,最後雲霄國皇帝也湊熱鬧,三百年前正是雲霄國鼎盛之時,一位功勛武將騎馬來此,立碑撰文,所以如今雲霄國百姓依舊習慣稱呼為將軍杏。

  帝王木,宰相樹,將軍杏,一樹三敕封,可謂奇談。

  在樹底下,裴錢掏出桂姨贈送給她的小香囊,當時裡頭除了幾片翠綠欲滴的桂葉,其實還有一小截她手指長短的桂枝,結滿了桂子,哪怕折斷離樹,依舊香氣不減絲毫,而且一粒粒黃金色的桂子並不會脫落,桂葉桂枝都放在了多寶盒內,獨占一個格子,只拿空香囊裝了那枚陳平安當做壓歲錢送她的雪花錢,以及幾顆靠著血汗辛苦掙來的銅錢,比如她求著隋右邊在老龍城買年貨跟人砍價,一次一文錢,當時她一鼓作氣賺了七八顆,都裝在了這只香囊錢袋裡。

  因為陳平安說過了香囊不是凡俗物件,所以裴錢沒敢大大咧咧拴繫在腰間,平時只敢放在袖袋中,這會兒雙手藏掖捧著,就想著如果再來些杏葉杏花枝就好了。

  千年杏花這邊遊人不多,土生土長的渡口百姓,只會逢年過節來此丟錢祈福,蜂尾渡的渡船客人多是熟門熟路的山上商賈,既不信這套,也不願破費,所以這會兒就只有陳平安一行人,跟幾撥在此嬉戲打鬧騎竹馬的市井孩童,更遠處,稀稀疏疏的稚童正放著紙鳶,杏樹高枝上頭,還掛著幾只不幸纏繞斷線的紙鳶。

  陳平安看過了靈氣淡淡流轉的杏樹,就打算離開,卻發現蓮花小人兒從地下鑽了出來,站在杏樹如一扇大門的中空腹部那邊,探頭探腦。

  很快就從錢堆裡鑽出又一顆腦袋,跟蓮花小人兒對視。

  後者爬出那堆錢山,挺直腰桿,雙手叉腰,滿滿的倨傲神色,只是它如何都遮掩不住眼中的好奇和雀躍。

  小傢伙衣飾華貴且滑稽,身穿一件袖珍可愛的明黃龍袍,腰間別著一塊象牙玉笏,還有一把紅木鞘挎刀。

  裴錢扯了扯陳平安袖子,陳平安想了想,摸出一顆雪花錢給裴錢,笑道:「去吧,記得跟這位杏小仙人好好說話,不許冒犯人家。」

  裴錢一溜煙跑過去,蹲在「小門口」。

  約莫一炷香後,裴錢蹦蹦跳跳滿載而歸,陳平安哭笑不得,二話不說,一板栗打賞下去。

  只是這次蓮花小人兒竟是破天荒站在了裴錢這邊,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裴錢有些心虛,老老實實轉過身,就想要將手中那抔土、以及那株粉嫩小樹苗兒,交還給那只杏樹精魅,可惜了,她為此還掏出了兩顆雪花錢呢,這筆買賣算是賠本嘍。

  蓮花小人兒比較笨,說話都不會,那個穿得花裡胡哨的小東西,就比較聰明瞭,一口寶瓶洲雅言說得比她裴錢還順溜,小東西跟蓮花小人兒嘰嘰喳喳聊了半天,當時裴錢是沒聽懂,然後蓮花小人兒就用手敲打裴錢的靴子,伸手指向裴錢手裡攥著的雪花錢,一來二去,裴錢就開始跟那頭杏樹小妖討價還價,順便還跟它吹了一通牛皮,說自個兒家裡,靈氣比這裡充沛無數,濃稠得跟水似的,隨便一口就能喝到飽,最後那個傻頭傻腦的小東西,就扭扭捏捏在裴錢身前泥地上,變出了一棵小樹苗,說讓裴錢帶回家鄉,找個地兒種下去,一定別虧待它,一定要每天讓它喝飽那些跟水一樣的靈氣,裴錢嘴上答應下來,拍胸脯震天響,可其實已經做好了吃板栗吃到飽的準備。

  陳平安瞭解了事情經過,接過裴錢手中的泥土和樹苗,走到樹根那邊蹲下。

  身穿龍袍、懸佩玉笏挎刀的小東西,站在錢堆裡,眼神充滿了戒備警惕。

  一番問答,陳平安才知道真相,原來是它就快要躋身中五境了,但是此地靈氣不足,準確說來,是它根本不敢汲取太多靈氣,畢竟這邊練氣士扎堆,是仙家渡口,它能夠在這裡扎根修行,不過是靠著三個不那麼名正言順的所謂敕封,三國朝廷其實都不太在乎,更何況這座渡口的背後勢力,靈氣衰減,一直是仙家山頭最忌諱的事情,就像杜懋,强行占用整座梧桐小洞天蘊含的靈氣,雖說私心更多,是為了飛升別處,但其實一旦飛升成功,按照浩然天下禮聖訂立的規矩,桐葉宗就可以功德傍身,學宮書院會庇護那個「宗」字最少千年,不可否認,這也是杜懋想要冒險飛升的一個重要原因,不然只管躲在梧桐洞天便是,左右破得開山水大陣,卻注定破不開洞天禁制。

  而杜懋飛升失敗後,桐葉宗幾乎所有子弟,都從對那位中興之祖敬畏、愛戴至極,變得對杜懋憤恨至極,用刻骨銘心來形容都不為過,將其認為是桐葉宗的千秋罪人,什麼狗屁中興之祖,是那揮霍祖宗基業的敗亡之祖才對,至於杜懋的小半初衷,自己投身另外一座大牢籠,為桐葉宗謀取一條出路,則極少有人會去想這一茬,而紫袍劍修那位桐葉宗宗主,以及掌管祖師堂譜牒的玉璞境老修士在內,不知出於何種考慮,這幾位對於宗門上下的群情激憤,並未刻意壓制、疏導和開解,杜懋一脈,例如嫡系子孫杜儼,不但失去了一位元嬰扈從的待遇,還被問責,杜氏家底幾乎被掀了個底朝天,用來上繳宗門,填補空缺。

  非此即彼,非黑即白。

  一把尺子的兩端。

  尤其是涉及自身切實利益的事情,好似這才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希望自己以後,如果真有一天,也開宗立派了,他寧願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覺得他陳平安是什麼毫無瑕疵的道德聖人,到最後,萬一真出了無法挽回的變故,也不會有人覺得他是什麼罪不可赦的大惡人。即便人心離散,也要爭取有個好聚好散,儘量做到一個過得去的善始善終。

  陳平安蹲在地上,低頭望著那個古杏精魅,笑問道:「就沒有跟蜂尾渡這邊的仙師打個商量,擔任供奉客卿之類的,尋一處五岳,訂立山盟契約後,多出一個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他們應該會樂見其成吧?」

  小傢伙一屁股坐在錢山頂部,滿臉愁容,稚聲稚氣道:「我也想啊,可是那些滿身銅臭的傢伙信得過我,我可信不過他們,這是一個麻煩的地方,蜂尾渡毗鄰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渡口幾個勢力盤根交錯,誰也不服誰,為了錢,有事沒事就偷偷摸摸把對方腦子打出腦漿來,山盟誓約,你覺得我應該挑選哪國的五岳?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其餘兩家還不得恨死我?說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爛了我的本體,當柴禾燒吧?如今雖然香火慘淡,飽一頓餓三頓的,可好歹死不了,你們練氣士不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嗎,嗯,還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貧道。」

  陳平安就當最後一句沒聽見,對於小傢伙的隱憂,則深以為然,作為無依無靠的杏樹精魅,想要破境,就需要跟練氣士訂立山盟,可蜂尾渡位於三境接壤處,並非哪國轄境,所以這還真是個不小的麻煩事。如果蜂尾渡是一家勢力獨大,倒還好說。

  陳平安對此愛莫能助。

  小傢伙可憐兮兮道:「聽那小黑妞說,仙師家住洞天福地一般的地方,汲取靈氣如俗人飲水,不妨就幫我一把,帶著這棵小樹苗回去,一旦成活,也能幫著仙師穩固山水靈氣,這對咱們雙方,都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尋常練氣士,不提掉錢眼裡的商家,只說那農家和藥家,誰不將此事當做天降福緣的好事,這位過路的仙師,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陳平安將泥土和樹苗放在地上,笑道:「是不是還要說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傢伙垂頭喪氣,撓腮道:「兩個小的,好糊弄,你這個大的,江湖經驗老道,果然不好騙。」

  一旦陳平安在自家山頭種下這棵小樹苗,後者可以幫著穩固山水靈氣一說,不算假,但是極其有限,更多還是不斷為祖宗樹竊取靈氣,所以肯定是得不償失的賠錢買賣。

  關於這些樹木精魅的內幕,陳平安當初在桂花島,因為家鄉小鎮有老槐樹的關係,便與范家供奉老劍修馬致閒聊,知道了一些內幕。

  陳平安歸還了泥土和樹苗後,那只杏花精魅還算有點眼力勁兒,也還給了裴錢兩顆雪花錢。

  蓮花小人兒病懨懨的,裴錢也臊眉耷眼的,兩個小的,都覺得對不住陳平安。

  陳平安將蓮花小人兒放在自己肩頭,手牽著裴錢,輕聲笑道:「你們愧疚什麼,應該愧疚的,是它才對。」

  杏樹底部「大門」內,躺在錢山裡頭,打著哈欠道:「只好等下一個傻帽兒上鈎嘍。」

  迷迷糊糊睡去,它做了個美夢,竟然夢見了自己在一座不斷增長、高聳入雲的大山頭,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每一張杏葉都洋溢著金色的靈光,每一根枝條都被金色香火熏陶得精粹無比,它一舉成了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花木精魅……它身上的高枝上,站著兩個身影模糊的人在看著雲海,一個仰頭喝著酒,一個腰間刀劍交錯而掛……

  小傢伙醒過來之後,它樂呵得不行,哪怕只是在夢裡頭,也夠它開心好多年了,只是不為何,一抹臉,自己竟是滿臉淚水。

  它怔怔躺在錢堆裡,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些悵然若失。

  ————

  畫卷四人,憑藉那枚價值百顆雪花錢的小暑錢,各有收穫,本來孑然一身的朱斂,離開老龍城的時候,背上就多挎了一隻包裹,這次離開蜂尾渡,包裹更加沉重。

  如今朱斂以讀書人自居,所以當然是負笈遊學了。

  四人還是步行去往青鸞國京師,蜂尾渡周邊三國,前年在青鸞國開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是唐氏皇帝親自籌辦,第二年雲霄國和慶山國就幾乎同時,打擂臺一般,各自舉辦了一場道家的羅天大醮,將各路道家神仙瓜分殆盡,打了個青鸞國一個措手不及,唐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在今年春舉辦一場佛道爭辯,要在道家和佛門之中,挑選一個成為青鸞國的國教,地位還要高出儒家,輸了的那個,自然就是墊底了。

  所以陳平安相信張山峰和徐遠霞,最少今年春還會留在青鸞國京城。

  大概是臨近蜂尾渡、以及轄境內多道觀寺廟和山水形勝的緣故,青鸞國在內三國,都不屬那種靈氣稀薄到匱乏的「無法之地」,比起當初陳平安途徑的梳水國,靈氣要多出不少,當時是一位純粹武夫,感觸不深,只有一個粗略感覺,如今煉化了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後,可以緩緩汲取靈氣,兩者對比,就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在寶瓶洲中部那幾個陳平安腳踏實地走過的國家中,還是那個彩衣國靈氣稍多一些。

  關於彩衣國,陳平安如今方寸物裡的那張符籙中,還住著一位與自己簽訂契約的白骨艶鬼。

  只是陳平安對她不喜,在桂花島之後,就再沒有讓她離開過作為棲身之所的古怪符籙。

  不過以後到了落魄山,再將她放出便是,有山神坐鎮俯瞰周邊山水,相信對那頭女鬼而言,亦是震懾。

  大驪王朝的正統山水神祇,可不是寶瓶洲任何一個王朝能夠媲美,大驪神祇可以天然高出一品,現在如此,以後……當下寶瓶洲半洲之地都已是大驪宋氏的囊中物,只差中土儒家某座學宮的點頭認可而已,所以往後大驪神祇和寶瓶洲神祇,估計就沒太大區別了。

  離開蜂尾渡邊界線的時候,發現由外往內的旅人,無論練氣士還是武夫,都需要手持一張大門口渡口售出的黃紙符籙,當進門後,就會出現一扇漣漪大門,讓人通過,那張符紙有點類似世俗王朝的通關文牒。這可是新鮮事,陳平安是第一次見到,其餘渡口,都沒有這筆過路費,離開蜂尾渡不用那張通關符籙,走出大門後,陳平安就去詢問一位五境練氣士的看門人,誠心求教,那人見陳平安氣度不俗,又是從蜂尾渡走出,便笑著為陳平安解惑,原來蜂尾渡有座陰陽家和機關師聯袂打造的一座山水陣法,金丹地仙可以直接走入,金丹之下,就需要一張價值五顆雪花錢的通關符籙了,一旦硬闖,就會驚動蜂尾渡巡狩之人,至於那張符籙,是破障符的旁支,亦是蜂尾渡請求符籙派仙師為這座陣法量身打造。

  當陳平安詢問為何別處渡口無需符籙開道的時候,練氣士笑容玩味,踩了踩地面,詢問這兒是誰的地盤。

  這個大門方位,是去往青鸞國境內,陳平安自然回答說是青鸞唐氏,不等練氣士細說,陳平安就恍然大悟,感慨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財有道。

  青鸞國京城距離蜂尾渡有一千六百餘里,而距離那場開始於穀雨時節的佛道之辯,還有兩月有餘,所以步行前往也無妨。

  此後這一路上,他們見過了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一行人都談不上如何信奉佛道,一般慕名而去走入其中,陳平安和裴錢都是恭恭敬敬上三炷香,禮遇神明而已,魏羨不信這個,一般都不進去,就在門口等著,朱斂也不信,只是陪著陳平安裴錢走一遭,盧白象只有入廟燒香拜菩薩,十分虔誠,隋右邊則是進觀上香,也相當誠心。

  陳平安提醒過裴錢,燒香可以,不可隨便許願,更不可以見著了寺廟道觀裡的菩薩神仙們,就一個個磕頭一個個許願過去。

  但是也告訴裴錢,如果哪天心有感應,真的很想要許願,那就認認真真,記住許願內容,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那座寺觀、是哪位神祇,一旦願望達成,以後無論有多遠,就要回來還願。

  見陳平安說得神色肅穆,嚇得裴錢根本就沒敢許願,只是燒香而言,不然一想到要從龍泉郡趕來青鸞國還願,她就覺得自己不是累死,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腸子,活活哭個半死。

  而且進去磕頭燒香的時候,陳平安還有個規矩,說是「請香」的錢,不能跟人借,必須是她裴錢自己掏錢。

  好在這一路上,陳平安好幾次讓裴錢跑腿做事,枯瘦小丫頭得了好幾錢銀子,換成銅錢後,在道觀寺廟請香是夠的。

  裴錢倒是不至於覺得陳平安是吝嗇這幾顆銅錢。

  她越來越覺得,陳平安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這邊,可比對老魏他們四個大方多了哩。

  這讓裴錢很開心。

  驚蟄時分,在青鸞國一個小郡縣境內的荒郊野嶺,哪怕離著百餘里,陳平安一行人都感覺到了地動山搖,遠處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有一頭身形輪廓模糊的巨大妖物,好似在遭受著巨大痛苦,仰天咆哮,一時間無數山林鳥雀振翅而飛。

  陳平安想了想,讓魏羨和隋右邊先趕去一探究竟,看看有無傷及無辜。

  他自己如今傷勢還未完全痊癒,又要權衡那座蓄養靈氣的竅穴湖泊、與一口純粹真氣之間的水火相容,雖說五境瓶頸的武道境界還在,可真正實力只有四境修為的水準。

  魏羨手握甘露甲西岳,隋右邊背負著痴心劍,兩人攻守兼備,即便遇上危險,相互策應,全身而退不是難事。

  陳平安沒有刻意加快步伐趕路,等到隋右邊和魏羨返回,說那邊是所謂的地牛翻背,一大幫子山澤野修,不知怎麼找到了這頭蟄伏此地數百年的地牛,想要將其圍殺,獲取地牛那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寶。但是被兩個多事之人攔住了,一個用桃木劍的年輕道士,一個持刀的大髯漢子,雙方沒談攏,就大打出手了,雙方實力懸殊,圍殺一方,勢在必得,其中還有一位金丹修士親自主持大局,結局毫無懸念。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高高躍起,飛劍初一和十五掠出養劍葫,陳平安就這麼一步步踩在飛劍之上,如仙人御風急急而去。

  畫卷四人,面面相覷。

  裴錢手持行山杖,左看右看,咋個回事?

  隋右邊一閃而逝。

  朱斂哈哈大笑,緊跟著一掠而去,「又有架打,爽也!」

  魏羨背起裴錢。

  盧白象默默跟上。

  有些奇怪,為何陳平安會如此失態。

  難道是有熟人在那邊?

  可來自那座驪珠洞天、家住泥瓶巷的陳平安,就算是熟人,難道不應該都是九境武夫鄭大風、十境大宗師李二、劍仙曹曦、天君謝實之流嗎?

  陳平安的家鄉,臥虎藏龍得有點不講理啊。

  即便哪天突然冒出個飛升境老怪物,盧白象在內畫卷四人如今都不會太過震驚,可若是突然來個什麼中五境的「小角色」,說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他們四人反而會不適應。

  陳平安哪怕有兩把飛劍幫忙,可畢竟有傷在身,那一口純粹真氣又有些阻礙,所以速度依然與地面上的隋右邊一行人大致持平。

  一座碎石無數的巨大山坳內,一頭受了重傷不得不顯出真身的黃色地牛,躺在血泊中。

  它身前站著狼狽不堪的年輕道士和大髯豪俠,兩人背靠背,周圍二十餘位練氣士,群狼環伺。

  衆目睽睽之下,一位不知是御風還是御劍而來的年輕人,一襲白衣,飄然出塵真神仙也。

  只見那位白衣仙師,一個急墜,飄然落地,腳步輕盈跨出五六步後,走到那兩人身前,笑著向他們抬起雙掌。

  年輕道士和大髯刀客楞了楞,不敢置信,年輕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然後笑意便在道士澄澈的那雙眼眸中,蕩漾開來。

  年輕道士與大髯豪俠,一人伸出一隻手掌,與那位年輕仙師重重擊掌,再無半點頽喪神色,兩人神采飛揚,好不痛快。

  陳平安看著兩人,他這一刻的眼神,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錢還要明亮,握住兩位朋友的手,大笑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我那兩個朋友,張山峰和徐遠霞,才願意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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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3 01:29:02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五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

  一位三十歲出頭模樣的練氣士,站在一塊巨石上,灰頭土臉,他輕輕吐出一口血水。

  這場架打得意外連連,事後得跟其他人合計合計,向那位金丹地仙多要點錢,這總不過分吧。一頭地牛全身的天材地寶,好的全給你拿走了,金丹、牛角、筋骨等等,他們這些人不過是分走些五臟和血肉,結果還要多打兩場架,如果連幾顆小暑錢都不願意多掏,那就別怪他們……在背後跳腳駡娘了。

  這名練氣士名叫呂陽真,出身鄉野,世代樵夫,如今是一名居無定所的山澤野修,在去年剛剛跨過了第一個大門檻,成為洞府境練氣士,雖是中五境最底下的那個,可成為了洞府修士,對於散修而言,就是一步登天,這一步跨出去,可以去擁有正統傳承的仙家府邸任職,可以去世俗朝廷給君王當供奉,在將相公卿的豪門府邸當客卿,換句話說,洞府境的散修,總算開始值點錢了。

  呂陽真的夢想,是能夠比當初在山崖洞窟遇到修士屍骨、遺物的運氣再好點,可以得到一本大道直指地仙境界的道統仙書,這輩子即便當不成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若是可以站在門外,只是伸手摸一摸陸地神仙的門檻,也算心滿意足了。

  而呂陽真內心深處最大的願望,或者說奢望,是希望年近六十的自己,哪天撞大運,莫名其妙就成了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的劍修。所以當呂陽真看到那位一襲白衣的年輕仙師落地後,有兩抹光彩掠回腰間那只朱紅酒壺,頓時眼眶通紅,飛劍,絕對是本命飛劍!

  不是說好了「甲子老洞府、百年劍修猶年少」嗎?

  難道眼前此人是駐顔有術的大修士?

  若是一位龍門境劍修,可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萬一是位隱世不出的金丹劍修,估計這趟謀劃縝密的圍殺取寶,就會傷亡慘重了。

  呂陽真經過短暫的心情激蕩之後,很快冷靜下來。

  一名已經養出本命飛劍、現世後能夠抵禦世間罡風吹拂、煞氣砥礪的年輕劍修,除了自身的可怕,比如殺力驚人,與人廝殺,喜歡直接轉瞬分生死,更讓他們這些散修忌憚的地方,在於寶瓶洲幾乎所有劍修,都是山上仙門的寶貝疙瘩,誰敢傷了分毫,肯定會驚動各自門派裡的祖師堂。

  呂陽真用眼角餘光瞥了一圈。

  除了那位以障眼法遮掩真容的金丹地仙,看不出神色變化。

  其餘與呂陽真一般無二的散修,皆是與呂陽真差不多的心態,只是有些更加膽小,更懂得見風使舵,已經收起了兵器,向這位劍修示好,以免給這位不速之客撿軟柿子捏,一劍斃命,用來示威。也有些不怕撐死的,藏好了炙熱眼神,可是一些呂陽真琢磨出來的小動作,泄露了內心的真實想法,與那頭地牛一並拾掇了,做筆驚世駭俗的大買賣,足可讓在場人人一夜暴富!大不了從此遠離青鸞國地帶,他們這些被山上仙家視為野狗刨食的散修,本就是無根浮萍,在哪裡修行不是修?

  再說了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著。

  所以呂陽真一行人都下意識看了幾眼金丹地仙,這位高人來歷不明,在半年前拉攏了他們,大致說辭,只說此地有地牛之屬的大妖物,隱匿於一條歷史悠久的破碎龍脈之中,已有兩百餘年,積攢出了相當於練氣士的龍門境修為,一旦衝刺金丹境,結丹之時,青鸞國必然會迎來一場地牛翻身、驚天動地的慘劇,方圓千里幾座郡縣城池,屆時死傷無數,所以必須在它結成金丹之前,將其鎮壓打殺,以免禍害一國山水……

  呂陽真跟兩名臨時結伴遊歷尋寶的野修,聽聞這番大義凜然的理由後,當時如果不是畏懼此人的金丹修為,不然都會笑出聲。

  他之所以與那兩人短暫結盟,一起遊歷青鸞、慶山數國疆域,在於那兩位兄妹散修中有一人是罕見的地士。

  這會兒兄妹二人,已經悄然向他靠攏。

  此次能夠從金丹修士菜碟子裡分來一杯羹,呂陽真和那位女子修士,功不可沒,呂陽真擅長陣法,能夠壓制地牛翻背帶來的動靜,以免招惹正統仙家的注意力,到頭來大夥忙碌了半天,跟一頭畜生打生打死,卻要為他人作嫁衣裳。

  而女子修士擅長之術,則是金丹地仙願意招徠三人的重要前提,這位神仙只是大致圈定了地牛隱匿之所,具體方位,仍是苦尋不得,所以這位不諳搏殺的女子修士,就派上了用場。

  女子衣著鮮亮,婦人模樣,五境練氣士,資質算不得好,只是在野修中算不錯了,她對呂陽真印象不錯,此次參與一位金丹地仙的謀劃,最少他們兄妹二人與呂陽真,還算坦誠相待,以心湖漣漪悄聲問道:「來者不善,分明是那兩人的朋友,如何是好?」

  呂陽真抹了把臉,「靜觀其變吧。」

  女子點了點頭,此次圍剿,她算是最為超然的一個,大戰拉開序幕後,比她哥哥以及呂陽真都更悠閒,甚至可以說是無所事事。

  因為她是一名陰陽家旁支的地士。

  這位女子的哥哥,八尺壯漢,手持板斧,身穿一副篆刻諸多符籙的青色鎧甲,滿臉血污,不過所幸都是些皮開肉綻的外傷,因緣際會之下,他走了兵家修士的路子,但也只是形似而已,無非是得了本淬煉體魄、凝神固魂的三流仙家遺失秘籍,加上早年傾盡財力,購買了這副靈器寶甲,這才如虎添翼,在慶山國邊境一帶頗有威名。

  而真正掙錢的,卻不是這位戰力不俗的披甲壯漢,而是他那個地士妹妹。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沒有師門傳承的山澤野修,關於尋寶一事,大有學問。

  除了誤打誤撞而來的所謂大道機緣,還可以從地方縣志中尋找蛛絲馬跡,加上官府衙門秘藏的那些形勢堪輿圖,需要實地查看,與當地樵夫、漁民這些經常跋山涉水的百姓詢問,才有機會找到發財的機會。

  這就需要相官、地士之流來幫著開山問路。相官,相傳可以看清楚天地面相,能夠以星象占卜人之氣數、國之氣運。地士,精於尋龍點穴,尤其是對於靈氣的細微異樣,極其敏銳。

  找到了,又有關隘要過,世間的天材地寶,往往有那鬼神精怪嚴密看護。

  而這一直是山澤野修最致命的難關所在,散修往往單槍匹馬,一人獨行,不像那些擁有神仙洞府的山頭門派,一旦發現了這類地點,大可以傾巢出動,實在不行,尋一兩個世交關係的別處山頭仙家,所以極少失手。而散修一旦確定無法得手吃獨食,就只能找人合夥,不然極有可能

  至於為何不找山上仙家門派,豈不是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一來收益太小,明明是最早發現天材地寶、上古秘藏,卻很容易落得個吃點殘羹冷炙的下場。再者還有更慘的結局,就是被仙家府邸暗中打殺了,要知道野修一直被正統仙師所輕視、厭惡,練氣士當中的孤魂野鬼,天地靈氣的蛀蟲,不擇手段的邪路子修士。

  蜂尾渡歷史上那位玉璞境修士前輩,為何在寶瓶洲野修當中擁有極高的聲望和口碑?就在於這位前輩曾經道出了萬千野修的心聲,「老子就想要站著吃口飽飯!」

  名字被記錄在冊,一份在門派祖師堂,一份在山門臨近的某個朝廷,這類練氣士,被譽為譜牒仙師,不在此列,就算是散修了。

  朝廷和地方官府都不喜歡這類散修,性情多變,容易捅婁子,飄忽不定,經常害得他們擦屁股。尤其是躋身中五境的散修,幾乎人人殺伐果決,是在無數血雨腥風裡,硬生生趟出一條路子的狠人,喜怒無常,不近世情,行走人間,做事肆無忌憚。但是要說散修人人都是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肯定言過其實,只是山上仙家、朝廷衙門和江湖上的名門正派,三方都這麼渲染,故而年復一年,野修就成了過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有點實力的野修,都會跟某座朝廷討要一個身份,或是在某個山上勢力弄個水分極大的供奉身份,以譜牒仙師之名,行山澤野修之實。

  呂陽真一行三人,由於一個不擅攻伐的陣師,一個注重防禦的野路子兵家修士,一個更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地士,所以都還算穩重。

  可是另外還有一撮人,七八人抱團,看待那位年輕仙師的眼光,除了審時度勢的含蓄打量之外,還多出了一絲陰鷙狠辣。

  這夥人,大多早就相熟,是青鸞國附近版圖的生面孔練氣士,多半是趁著水陸道場和羅天大醮的熱鬧,過來碰碰運氣,此次圍殺那頭地牛之屬的妖物,出力頗多,既有近身肉搏的兵家修士,也有精通符籙傀儡的旁門道士,使用一桿招魂幡的鬼修,一位本命物竟是三塊藤牌、鳶牌和鐵符盾牌的壯漢,負責隨時幫助躲閃不及的同夥抵禦攻勢。

  一名暫時仍是五境的老劍修,一口飛劍,離開竅穴後凝為實質,通體漆黑,兩尺餘長,裹挾風雷,血腥氣濃郁,由於尚未躋身洞府境,真正「開闢府邸」,所以一身靈氣不足以支撐飛劍現身太久,往往是一擊得手即返回本命竅穴溫養,以雪花錢大補竅穴靈氣,等待下一次出劍,那頭黃色土牛的幾處致命傷,有半數是這名老劍修的飛劍使然。

  這夥人的主心骨,是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坐騎是一頭體型巨大的黑狐,擁有五條尾巴。

  老者轉頭看了眼那位藏頭藏尾的金丹修士,意思很簡單,你是這次掏腰包用雪花錢換地牛妖物一身寶貝的傢伙,之前大夥兒沒少出力,該做的都做了,現在來了個不知根腳的搗亂劍修,是打是退,你說了算,如果要往死裡打,招惹這位年輕劍修,酬勞可就不是先前那麼些顆小暑錢了,如果要退,反正之前已經給過定金,雙方就這麼一拍兩散。

  那名御風懸停在空中的金丹修士,竟是不以心聲告知二十餘位散修,山水霧氣籠罩面孔的這位地仙,望向那位白袍年輕人,直接出聲道:「你真要斷人財路?我可以答應你們,只要你們願意退出山坳,不插手此事,這頭黃色土牛身上,本該屬我的寶物,抽出一成,折價為雪花錢,事後我親自雙手奉上。」

  在張山峰徐遠霞的解釋後,陳平安已經大致知道了事情緣由。

  身後這頭血泊中的黃色土牛,雖也算是世間地牛之屬的妖物,天生性情溫厚,市井坊間所謂的地牛翻身,根本與它無關,它在此隱藏兩百多年,是想要修繕那條破碎的上古龍脈,作為日後開府之地,這麼多年來,它一直現出真身而臥,身如山脈,山石堆積,「山上」早已樹木鬱鬱蔥蔥。

  真正的地牛翻身,是鰲魚、螻蛄、蚯蚓和蟄伏地底長眠的巨蛙,這些山精水怪,喜靜不喜動,憑藉天賦,喜歡將龐大身軀與山根相連,緩緩汲取大地靈氣,畏懼春雷。它們一旦躋身中五境洞府境,或是結成金丹之際,都需要鯨吞天地靈氣,因為常年隱藏地底,蠶食山根氣運,一旦破境,涉及大道機緣,往往天性迸發,凶性畢露,所以才會有地牛翻身、鰲魚翻背的說法,惹來一場場地震慘劇。

  張山峰和徐遠霞兩人,先前也屬被招徠對象,只是張山峰雖然修為不高,可是精通諸多山水精怪鬼魅的來源,對於黃色土牛的根腳、秉性更是極其熟稔,所以拒絕了對方的邀請。

  真正棘手的地方,在於張山峰清楚那頭黃色土牛一旦真是龍門境,距離結丹只有一步之遙,那麼給圍剿攻殺,泥菩薩尚有火氣,老實人也會血氣迸發,何況是一頭妖物?所以張山峰就怕土牛在瀕死之際,牽動地脈,那就真是一場巨大的地牛翻背了,方圓千里之內,都會被地震波及,離此最近的那兩座郡縣,說不定就會死傷數萬無辜百姓。

  徐遠霞走南闖北,相對經驗老道,也沒有多做什麼仗義執言,要那些散修野修直接捨棄了圍殺土牛,而是將地牛翻背的可能性和危害性,與他們仔細說了一遍,希望當時招徠他們兩人的一位洞府境修士,能夠捎話給幕後人,稍微破費點銀子,聘請籠絡幾位陣師,儘量將地牛翻背的影響降到最低,最少莫要讓數萬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就當是花錢積德。那名洞府境練氣士拍胸脯保證會把話帶到,徐遠霞當時便假裝憨傻實誠,與那修士說了一番客套寒暄的言語,之後則與張山峰暗中跟隨查探,當他們發現那名金丹地仙的陣營當中,只有一位陣師坐鎮之後,就知道這注定是一場人大造就的災難了。

  張山峰和徐遠霞一合計,兩人分頭行事,徐遠霞去找了最近的一座山上門派,道明此事,不奢望那些譜牒仙師,出手攔阻交惡一位金丹地仙,就是向對方施加壓力,或是早做準備,幫著壓制地脈震動千里的險峻局面,張山峰因為有個正經身份,算是一位中土龍虎山在俱蘆洲的旁支外姓道士,所以去了官府,找到一位封疆大吏,希望青鸞國朝廷能夠給予重視,最好是唐氏皇帝可以派遣皇室供奉來此「督陣」,哪怕是增援那位金丹地仙,作為籠絡手段都可以,只是在那頭黃色土牛的隱匿地點周邊,務必早早布置幾座山水大陣。

  那位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倒是還算好說話,答應立即將此事稟報朝廷,去轄境內的那座山上仙家求援,爭取以飛劍傳訊京城。

  但是這位青鸞國權臣表現得頗為務實精明,開口要求張山峰交出兩件值錢物件,不然是虛驚一場,或是他這個外鄉道士信口雌黃,他到時候如何跟山上仙師和皇帝陛下交待?

  張山峰和徐遠霞都覺得合情合理,便各自交出了那把「真武」法劍,一把在彩衣國戰事中獲得的短刀。

  最終的結果,便是當下的境地了。

  道理講不通。

  散修求利,好似是最天經地義的道理,就像那名金丹修士開門見山所說的那四個字,斷人財路,這在山澤野修當中,是很人神共憤的行徑。

  至於這夥「早起求利」的練氣士,當然也有自己站得住腳的說法,在這人跡罕至、一個鳥不拉屎的僻靜地方,圍殺一頭妖物,不曾在市井殺人越貨,更不曾以神仙術法、仙家兵器禍害百姓,便是譜牒仙師尋寶,都不過如此,乾乾淨淨的手段求財,還要怎樣?你個嘴上無毛的年輕道士,外加一個鬍子倒是挺多的江湖武夫,說這土牛會牽動地脈,地震千里,你們算哪根蔥?

  之後一路隱匿潛行至此的,親眼看到那頭抖落背脊上無數土石、樹木的黃色土牛,大如山峰的溫馴妖物與二十多位練氣士對峙,一開始想要逃離,且戰且退,仍是被追殺得無比凄慘,這才開始反擊,雙方打得天翻地覆,

  張山峰和徐遠霞只好護在那頭黃色土牛之前,在它傷重,不得不現出大小如水牛無異的本命真身後,一旦拼死一擊,那就真的無可挽回。

  只是不知為何,那頭倒在血泊中的妖物,眼見著兩人非但沒有對它出手,反而對它拼死相救,妖物一番心神掙扎之後,雖說清楚他們二人的大致心思,應該是害怕自己牽動地震,導致山崩地裂綿延千里,可它到底沒有做那玉石俱焚的舉動,竟是任由生命流逝。

  陳平安看著張山峰和徐遠霞。

  那撥練氣士應該是勝券在握,並未對兩人下死手。

  年輕道士,受了些外傷,只是被劍修的飛劍刺透了肩頭,血流不止,敷藥之後,效果不佳,應該是傷到了筋骨,畢竟是一把本命飛劍,絕非鋒銳二字那麼簡單。

  大髯豪俠的鬍子上,沾滿了鮮血,多處虯結為塊,顯得有些滑稽。

  此刻那名金丹修士退讓一步。

  張山峰擔心陳平安一口答應下來,一把抓住他手臂,焦急道:「不能這麼做。」

  金丹修士笑道:「如今那頭妖物已經束手待斃,並無亡命掙扎的跡象,兩位義士,和這位剛剛趕到的仙師,何必多此一舉,偏偏要與我們自相殘殺?」

  徐遠霞已經支撐不住身形,黑著臉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拄刀在地,一手抹了把鬍子,「理是這個理,就是有些憋屈。」

  大髯漢子轉頭瞥了眼那頭黃色土牛,「總覺得對不住它。」

  張山峰喟嘆一聲,收起桃木劍在背後,鬆開握住陳平安手臂的那只手,無奈道:「好像只能如此了?」

  卻是詢問的語氣。

  包括金丹修士在內,所有人其實早早注意到了這位年輕劍修的四位扈從。

  皆是氣勢驚人的純粹武夫。

  相信這才是他們一直按兵不動、好好說話的真正原因。

  陳平安拍了拍張山峰的肩膀,「我來解決。」

  張山峰楞了一下,咧嘴笑道:「不管你怎麼做,我倆都沒意見,不為難你,真的。」

  陳平安點點頭,轉頭望向那位御風淩空的金丹地仙,笑問道:「不知你是來自那座山頭仙家,還是那座青鸞國大都督府?」

  盤腿而坐的徐遠霞會心一笑,哎呦,陳平安這小子如今心思活絡了不少啊,一下子就說破了自己心中的揣測方向。

  可惜就是武道境界似乎沒往前挪一步,還是那三境?

  也正常,距離上次分別,這才過去兩年多時間,陳平安當下才多大歲數,十七虛歲?如今三境底子打得這麼好,算是相當不錯了,在江湖上撈個「武學天才」的稱號,不用心虛。

  三人之外,圍著一圈的虎豹豺狼。

  魏羨隋右邊這畫卷四人,並未走入圈子去往陳平安身邊,而是站在圈子更外邊,這四名看不出具體深淺的純粹武夫,難不成是想要四人「包圍」二十多位練氣士?

  那名金丹修士笑了笑,「我是誰,與小仙師你作何決定,並無關係吧。」

  陳平安問道:「這頭黃色地牛,在你看來,價值多少顆雪花錢錢?」

  金丹修士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市價約莫是二十到三十顆小暑錢,只不過地牛之屬,極難尋獲,有價無市,所以真實價格往上翻一番,也算公道。按照這個算法,大致是五千顆雪花錢。怎麼,小仙師想要算一算自己那一成,是幾顆雪花錢?還是覺得一成太少,對不起自己的實力,想要兩成,甚至更多?」

  雖然這位金丹地仙在後邊的言語中,帶著些許笑聲,只是其中的陰森之意,在場所有山澤野修都聽得出來。

  這可是要撕破臉皮的前兆了。

  一位金丹地仙無形中散發出來的磅礡威勢,便是那頭坐騎是黑狐大妖的黑袍老者,都覺得有些呼吸不暢。

  只要結成金丹客,就可以向天地借力。

  「你們雖然不講理,其實是我兩個朋友造就了當下局面,可不管何種原因,難在事情終究沒有走到最壞的那一步,不曾出現地牛翻背地震千里的慘劇,所以現在我們是可以好好商量的。」

  陳平安笑道:「好,你們勢在必得的這頭黃色地牛,就按照你報價的五十顆小暑錢計算,刨去我那一成收益,這裡是四十五顆小暑錢,拿去。」

  衆人只見那白衣劍修仙師,重重一拋,一大把小暑錢,給拋向了相距頗遠的金丹地仙。

  那名地仙皺了皺眉頭,一揮袖子,四十多顆小暑錢如溪水流淌,圍繞在他身旁一丈外,不讓它們真正靠近自己,然後他一顆顆凝神望去,並沒有在神仙錢上動手腳,而且是貨真價實的小暑錢。

  呂陽真和所有散修,既眼紅,又狐疑。

  天底下竟然還有這等生意經?

  金丹修士沒有立即收起那些小暑錢,相當於世俗王朝的四百五十萬兩白銀,不說以富饒著稱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只說慶山國,朝廷一年賦稅才多少?所以這是一筆極大的財富了,便是他這位地仙,都不覺得是一筆可有可無的進賬。地仙一邊繼續觀察著緩緩流轉的神仙錢,一邊問道:「敢問這位公子,仙鄉何處?」

  陳平安笑道:「我先前問你來處,你不一樣不回答。」

  金丹地仙微微一笑,「那敢問公子花錢買下這頭黃色土牛,可是有何燃眉之急?」

  「這些前輩不用管了。」

  陳平安想了想,又拋出五顆小暑錢給那位地仙,「這五顆,勞煩前輩分給其餘仙師,就當是我『後卻到先得』的賠罪禮了。」

  這麼一來,那些山澤野修的眼神就好了不少。

  畢竟額外多出的五顆小暑錢,等於是白拿的,他們二十餘位練氣士,大大小小的山頭其實有四座,呂陽真三人是最小的山頭,騎狐的黑袍老者那撥人,是最大的一座山頭,無論是人數還是實力,都最突出,所以這意外之喜的五顆不定可以直接劃走兩顆。

  金丹地仙笑道:「公子倒是好大的氣魄和財力,能夠將小暑錢當做雪花錢送人,便是在下都要自愧不如啊。」

  此言一出。

  有些野修便又起了心思漣漪。

  委實是地仙這句話太過戳心窩子了,他們這些野修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拼了老命掙錢,一年能掙幾顆小暑錢?

  「好話說了,好事也做了,我接下來就該聊點實在的。」

  陳平安環顧四周,淡然道:「天底下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身上確實還有些小暑錢,各位如果心動,憑本事拿走便是,只是出手了卻拿不走,那我就要你們留下命了。」

  金丹地仙猛然間收起了那五十顆小暑錢,笑問道:「你就不擔心我一走了之?本人無法扛走一頭黃色土牛,招搖過市,可帶著五十顆小暑錢,還不是來去自由?」

  金丹地仙又問道:「你就不怕我用這已經到手的五十顆小暑錢,買你們的命?一來一回,連我在內,所有人都等於賺了兩份的錢。何樂不為?」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只管走,儘管買,你高興就好。」

  看你不順眼很久了,求你跑路或是行凶,我好殺你。

  金丹地仙沉吟不語,似乎在權衡利弊。

  而所有山澤野修也都在等待這位金丹的決定。

  就在此時,那頭受傷慘重的黃色土牛,口吐人言,望向那一襲雪白長袍的背影,「仙師何必如此?」

  陳平安沒有轉身,伸手扶住腰間的養劍葫,輕聲道:「我覺得你比很多人更像個人,就這麼簡單。從今往後,希望你繼續好好修行,以後人間多出一位與人為善的金丹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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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君子武備

  金丹修士突然笑道:「公子原來是法家門生,難怪。」

  陳平安不知對方為何有此誤會。

  這位應該很熟悉青鸞國世情風物的地仙,笑眯眯道:「那是該切磋切磋。」

  山坳內頓時劍拔弩張。

  山澤野修習慣了翻臉不認人的場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不樂意額外多賺個五十顆小暑錢?乾淨錢能掙當然要掙,髒錢掙的何曾少了?那些個被朝廷官府招徠的散修,或是討要譜牒仙家一個供奉頭銜的,幫助他們討要護身符的那塊敲門磚,多半就是先做一件見不得光的勾當,例如幫助朝廷刺殺敵國大將文臣,為譜牒仙師解決那些不適合親自出手的仇殺、恩怨。

  金丹地仙悠悠然環顧四周,似乎在考察戰場。

  陳平安問道:「你知不知道土牛一旦選擇翻背,牽動地脈,會殃及數萬百姓?」

  地仙猶豫片刻,仍是點頭坦誠道:「到了我這般境界,當然知道此事。」

  對此那撥山澤野修並無太多意外。

  唯有陣師呂陽真皺了皺眉頭,但是隱藏極好。

  陳平安又問:「那你能否控制地震?」

  地仙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笑道:「這可不簡單,要麼按照你朋友的說法,靠著燒錢,大範圍布下法陣,穩固地脈,減輕地震動蕩,要麼需要練氣士擁有類似驪珠的先天靈寶,並且煉化為本命物,方可『定山伏脈』。」

  見陳平安不再問話,這位地仙再次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陳平安,「後會有期。」

  金丹修士似乎放棄了「切磋」的念頭,望向那幾座散修山頭的主心骨,例如坐騎為五尾黑狐的黑袍老者,陣師呂陽真,各自以心聲告知「分贓地點」,交付定金之外的剩餘報酬,然後御風而去。

  所有散修跟隨地仙離去,只是方向略有不同,想必是那位金丹修士會在不同時辰、不同地點,向四夥人依次支付神仙錢,省得有野修不患寡而患不均。

  張山峰輕輕捶了陳平安一拳,打趣道:「可以啊,把小暑錢當雪花錢使喚來著。」

  徐遠霞早已站起身,收刀入鞘,用手指從上往下梳理鮮血結塊的髯鬚,「暫時是安全了,就怕這位金丹地仙,是條心懷不軌的地頭蛇,實在不行,我們就別等那場青鸞國京城的佛道之辯,早早離開為妙。」

  張山峰猶豫道:「陳平安借我的那把真武劍,還有你那把短刀,難道就留在大都督府?」

  陳平安修正道:「不是借。」

  徐遠霞雖然心疼,仍是神色堅毅,「偌大一座都督府,又不會長腳,以後總有機會討還回來,一旦大都督府是這場圍殺的主謀,我們就是自投羅網,青鸞國唐氏皇帝一向桀驁不馴,那位大都督又是唐氏皇帝的嫡系心腹,我們很容易成為衆矢之的,而且有理說不清,人家隨便潑點髒水下來,我們躲都躲不掉。」

  張山峰曾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不然也不會棄儒學道,去山上當了道士,這趟從北俱蘆洲南下遠遊寶瓶洲,見聞頗豐,挫折收穫皆有,成熟了許多,聽過徐遠霞的解釋後,也就不再堅持己見。

  陳平安醞釀許久,才想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既能讓張山峰和徐遠霞不牽扯到自己的雲詭波譎當中,又能讓兩人放心去往大都督府,「我在桐葉洲一家書院有機遇,得了一塊玉牌,關鍵時刻可以拿來保命,雖說如今青鸞國魚龍混雜,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但是有那塊……等同於書院君子親臨的玉牌,尋常金丹元嬰,都不太敢痛下殺手。所以我們拿回真武劍和那把短刀,問題不大。」

  處事確實講究一個待人以誠,可如果因此陷人於險境,遭遇那種類似陳平安遇到杜懋的滅頂之災,那就不叫赤忱了,而是沒心沒肺,不諳世事。

  裴錢和畫卷四人已經走近。

  對於年輕道士和大髯遊俠的身份,都十分好奇。看樣子不是陳平安的老鄉,而是之前遠遊路上遇到的朋友。

  魏羨四人都看得出來,年輕道士只是個境界平平的練氣士,大髯刀客是個底子尚可的五境武夫,就只是這樣?

  裴錢一直在偷偷打量兩人,這會兒她手持行山杖,腰間交錯懸掛著陳平安親手做的竹刀竹劍,她站在陳平安身邊,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錢,是我師父的開山大弟子!」

  徐遠霞爽朗大笑,白白賺了個輩分。

  張山峰雖然被劍修本命飛劍刺透了肩頭,抹過金瘡藥後,仍是有些臉色慘白,可是見著了這位自稱陳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年輕道士嘴角翹起,跟小姑娘笑著打招呼道:「裴錢你好,多大歲數了?」

  裴錢笑眯眯道:「才七歲哩,所以個兒才這麼點高。」

  陳平安一板栗下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錢,立即哭喪著臉道:「我其實十一虛歲啦。」

  陳平安轉過身,蹲下,轉頭望向徐遠霞,「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辦?」

  徐遠霞和張山峰一並蹲下身,大髯漢子摸著鬍子沉吟道:「不說那個鬼鬼祟祟的地仙金丹,只說騎黑狐的那撥野修,心性不正,如果咱們就這麼放著土牛不管,那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話說得實在,誰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大風刮來的,送佛送到西吧,暫時讓它以這般真身跟在我們身邊,等到傷勢好轉,尋一處能夠隱匿身形的地脈,到時候分開不遲。不過這麼一來,陳平安你肩上的擔子就要重了。」

  陳平安笑道:「這才多久沒見,就這麼見外了?」

  徐遠霞哈哈大笑道:「客氣話又不花我的錢。」

  裴錢小雞啄米,深以為然,客氣話馬屁話,真不花錢。這位大鬍子叔叔,應該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相比裴錢,畫卷四人卻看得更多想的更遠。

  魏羨隋右邊四人,從來沒有見到過陳平安會詢問別人的意見,並且自然而然就聽進去,一切水到渠成。需知跟他們四人這一路,打打殺殺也不算少了,隋右邊都死了多少次了,陳平安的種種表現,無形中都展現出極其强硬、堅韌和主見的那一面,但是同時又對四人給予足夠的尊重,便是魏羨都不得不承認,他溜鬚拍馬所謂陳平安的「霸王之資」,其實水分不大,要是擱在藕花福地的亂世當中,說不定陳平安就是與他戰場上見的對手了。

  陳平安望向那頭黃色土牛,「你能否以人身現世,如果我沒有記錯,躋身觀海境或是龍門境,應該可以變成人形吧?我有瓶療傷的丹藥,你若是以人身服用,效果更佳。」

  在離開老龍城之前,桂夫人捎人帶來了一隻桂木打造而成的多寶匣,裡頭裝了十二瓶丹藥,並沒有一擲千金,每一瓶都是地仙所需,而是中五境每一級階梯都最為划算實惠。

  聽到陳平安的問話後,那頭傷了大道根本的龍門境妖物搖搖頭。

  張山峰解釋道:「相較尋常的山精水怪,它比較特殊,就像水屬蛟龍一般,五行之屬越是純粹,幻化人形就越困難,像它就需要躋身金丹境才行。」

  陳平安恍然,點頭道:「沒事,我們這次去往大都督府,就儘量繞過大的郡城城池,挑選山水小路就成了。」

  張山峰笑道:「這個我們就熟門熟路了,這兩年在青鸞、慶山國逛了不少地方。」

  等到陳平安掏出一隻適合龍門境練氣士服用的丹藥,黃色土牛服用後一炷香,已經能夠掙扎起身,雖然依舊滿身縱橫交錯的傷口,但是行走無礙,畢竟世間土屬妖物,本就以體魄堅韌、耐力驚人著稱。而且這頭龍門境妖物坦言,自己煉化了一隻青釉山水瓶作為本命物之一,能夠容納、積蓄天地靈氣,陳平安聞弦知雅意,便直截了當將那瓶靈丹全部給了黃色土牛,由著它收入本命青釉瓶內,慢慢汲取藥性靈氣療傷。

  黃色土牛四足踏地後,眼眶內竟是淚水瑩瑩,凝視著眼前這位一襲雪白長袍的年輕人,「仙師高風,如何回報?」

  它愧疚不安道:「我在此修行兩百多年,只是看中了此地龍脈,之前偶然所得兩件靈器和法寶,都已經煉化為本命物,此外並無攫取任何天材地寶,仙師於我既有救命之恩,更有為我續道之德……」

  裴錢哀嘆一聲。

  怪我。

  怎麼才出了老龍城,自己就又成了個賠錢貨?在蜂尾渡那邊是差一點賠了兩顆雪花錢,在這山坳更是虧到姥姥家。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真要有心,等你傷勢痊癒,結成了金丹,能夠以人身遠遊四方,以後可以去我家鄉,那邊山清水秀,靈氣充沛,歡迎你來做客……」

  當陳平安說到這裡,徐遠霞含有深意道:「何必等到結丹再去,養好了傷勢,直接去你家鄉便是,說不定可以直接在那邊結丹,有聖人坐鎮氣運,還不用擔心惹來地牛翻身的意外。」

  黃色土牛眼神迷茫,似有不解。

  陳平安用心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徐遠霞已經笑道:「不急,還能走上一大段山水路程,先看看對不對脾氣,再做決定不遲。若是性情不合,還不如留個好印象,以後有緣再會,總好過朝夕相處,結果生出齷齪,好好一樁善緣就浪費了。」

  張山峰附和道:「可行。」

  陳平安自無異議。

  一行人緩緩而行,離開山坳,去往那座名震青鸞國的大都督府。

  陳平安與張山峰和徐遠霞聊了一些可以說的遊歷。

  兩人也跟陳平安說起了青蚨坊分別之後,他們的江湖故事。

  ————

  青鸞國唐氏皇室,一貫是封王卻不就藩,親王郡王都留在京城擁有各自府邸,並且這些府邸只有居住權而無所有權,一旦失去爵位就會被宗人府收回。

  青鸞國設置有五座大都督府,除了四邊四府之外,在中部地區還有一座,權力極大,負責漕運、鹽鐵等諸多國之命脈事務,尋常君主唯恐避之不及的「權臣握柄之害、藩鎮割據之憂」,在青鸞國數百年歷史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而且將相相宜,一直表現得讓外人打破腦袋都想不通,難道這些天高皇帝遠的封疆大吏,就沒有一個人生出過野心?一個個恪盡職守,為唐氏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管如何,位於寶瓶洲東南部的這個青鸞國,宛如世外桃源,一方淨土,尤其是在中部戰事如火如荼之後,引發了士子南渡、衣冠棄北的數股洪流,而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就吸納了數以萬計的南遷豪閥子弟,其中又以青鸞國人數最多。

  現任五位青鸞國大都督,靠近邊境的四位,都是靠著戰場功勛或是外戚身份開府領軍,唯獨居中的那座大都督府,一直姓韋,現任主人是靠著祖蔭世襲而來,代代相傳,而且近三百年來,家族香火都是靠著一根獨苗支撐,看似搖搖欲墜,可就是偏偏不倒,做了三百餘年的「鐵桿莊稼」大都督。

  當今這位韋都督,也就是跟張山峰徐遠霞索要了真武劍、短刀的那位青鸞國權貴,在世襲罔替之後,就不再遊山玩水,優游林野,而是深居簡出,但是靠著早年的種種事跡傳聞,在青鸞三國之間名聲不小,擅長青詞、草書、注釋佛經以及佛像繪畫,尤其是後者,有「獨步一時」的說法,朝野上下,一畫難求。關於這位正值壯年的韋都督,在士林文壇風評極好,被譽為風姿特秀,爽朗清舉,肅肅如松下風……在京師貴婦和閨秀之中,更是好評如潮,傳言這位大都督負笈遊學之時,與數位世交好友一起入山訪仙,他被樵夫誤認為是謫仙人,磕頭便拜,驚呼神仙。

  此次青鸞國京城舉辦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韋都督就會赴京負責京師安危,准許帶兵六千精銳北上,駐扎在京畿重地!

  唐氏皇帝對此人的倚重和信賴,可見一斑。

  以至於江湖上有些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說是君臣二人有那斷袖之好,要知道這次佛道之辯,雲霄國嚴氏、慶山國何氏兩位君主都會來到青鸞國京城,而韋都督帶兵北上一事,能夠讓兩位別國君主視為平常,並未反悔,更是一樁怪事。

  這一天,大都督府來了一位登門拜訪的魁梧青年,沒有驚動外人。

  大都督韋諒在書房內待客,韋諒如今才三十多歲,生得玉樹臨風。

  韋諒身居高位,但是對那位青年卻很隨意,既不是略帶疏遠的客氣,也不是刻意的熱情,而那位魁梧青年顯然與這位大都督也是舊識,沒有跟韋諒相對而坐,而是站在書架下,翻翻撿撿。

  韋諒笑道:「姜韞,看來家族對你青眼相加啊,願意將此事交付給你。如此一來,我倒也省心省力了,到時候我在明,你在暗,相信這場春末的佛道之辯,不會有太大的風波。」

  魁梧青年正是蜂尾渡住在小巷盡頭的那位,大概是離開了半個家鄉的仙家渡口,將腰間煉化為本命物的鐵煉「腰帶」施展了障眼法,免得在城鎮市井惹來側目。

  名為姜韞的青年隨手翻閱一本書籍,旁白注解極多,密密麻麻,而且黑墨、朱墨相雜,顯然這本書,大都督韋諒不止看了一遍。

  姜韞轉頭道:「老韋,你可千萬別掉以輕心,你們皇帝陛下捅了這麼大一個簍子,現在事態很複雜,除了我之外,家族內好像還會有人暗中潛伏,而且修為絕對不低。」

  韋諒笑而不言。

  姜韞有些無奈,「小小一個青鸞國,就敢舉辦佛道之辯,而且故意折騰出這麼大陣仗,唐氏皇帝不瞭解三教之爭的凶險,老韋你會不清楚?我們雲林姜氏,當初是怎麼遷徙到寶瓶洲的?我這次離開蜂尾渡,一路上專門挑了些熱鬧地方,說句不誇張的,如今滿大街的練氣士,地方上猶然如此,更不用說你們京城,你們是真不怕啊?」

  韋諒將一隻木盒放在桌上,打開後,頓時寒光盈室,他從木盒中抽出一把「文刀」,微笑道:「你是因為師承的關係,所以會對山澤野修懷有一份同情,我可不會如此,春末之前,只要是有案底在的散修,不管是在青鸞國境內犯事,還是在別處,我會撈網數次,是死是活,規矩行事,一顆老鼠屎尚且能夠壞了一鍋粥,更何況是一窩窩的入境蛇鼠。」

  名人雅士的書案文刀,雖是蕞爾小物,可卻是被視為「君子武備」。

  韋諒身前桌上的這只木盒內,整整齊齊擺放著將近十把「祖傳文刀」,大致分為歲月悠久的書刀,和裁剪宣紙的裁紙刀這兩種。

  前者又名削刀,上古時代只能以竹木簡記載文字,修治簡牘的小刀,就叫書刀,最早是青銅制,後來是鐵制,如今的種種珍貴材質,其實更多是供人把玩、收藏之用,已經失去了最早的功用。

  韋諒此刻雙手各持刀,是兩把裁紙刀。

  一把貼竹黃裁紙刀,桌上刀鞘篆刻有「貞松堂制」。

  一把白玉雕龍紋鎏金「工官百煉」刀。

  姜韞放回書籍,嘆了口氣,神色複雜,「所以你就設局一口氣殺了那麼多野修?」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收拾那些山上譜牒仙師比較費勁,沒有直接打殺這些野修就算他們墳頭燒高香了,當然,之所以大費周章,我也有些私心,不過其中好些個牆頭草,如今已經成為我府上的耳目,之後會發揮不小的作用。你看,世間以準繩行事,便是如此簡潔明瞭。」

  言語之間,韋諒始終沒有抬頭,凝視著那把紋路精美的「工官」刀,然後以竹刻刀輕輕敲擊此刀,聲音清脆,閉眼傾聽,十分享受。

  姜韞雖然與韋諒私交頗好,仍是有些惱火,「你就不在乎自己所行之法,是正法還是惡法?」

  「惡法依舊是法嘛。」

  他睜眼後,神色雲淡風輕,轉移話題,笑道:「不談這些注定是雞同鴨講的事情,我這次出門,遇到了一位與我同門的法家子弟,極有意思,他的朋友,還留了兩樣東西在我府上,你要是感興趣,可以多待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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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吃臭豆腐呦

  竟然在一座山野湖泊之畔,找到了一間廢棄多年的竹屋,原貌依稀可辨,想必當年建造之初,十分精緻,多半是出身富貴的隱士出資建造,並且一定喜好垂釣。

  一行人就在此落腳,各有分工,陳平安去砍了兩隻纖細的老齡竹竿子,一長一短,回來的時候朱斂已經點燃篝火,陳平安蹲在火堆旁,借火慢慢熏烤竹竿,用以增加魚竿的韌性,不然水中大物見了光亮,稍稍一拽,竹竿就綳斷了。陳平安將那只短竹竿交給裴錢,要她跟著自己學。

  竹屋內,朱斂在跟大髯漢子切磋學問,兩人坐得離衆人有些遠,朱斂似乎在顯擺那本荀姓老人贈送的「神仙書」,男女打架,大汗淋漓。

  年輕道士在與盧白象席地而坐,手談對弈,魏羨蹲在一旁,依舊等待著勝負的水落石出。

  那頭黃色土牛在竹屋附近的山林望風。

  面對此方清秀山水,趁著四下無人,隋右邊離開了竹屋,在好似竹筏的「房基」邊緣,脫了靴子,坐在那邊,將一雙雪白玉足放入水中,痴心劍橫放在膝,雙手按在劍鞘首尾兩端,眺望遠方,山野的清新氣息,沁人心脾。

  做成了長短兩隻魚竿,陳平安甩了幾次,試看弧度大小,裴錢站在旁邊依葫蘆畫瓢。

  一大一小師徒二人,來到竹屋外邊,陳平安開始繫上魚線魚鈎,裴錢依舊有樣學樣,只是有些細節做得差了,陳平安就會幫她重新捆線打結、系緊魚鈎。

  然後帶著裴錢去遠處湖邊掀起石塊,在底部尋找一種形若螻蛄的水生魚蟲。

  最後陳平安卻沒有釣魚,只是讓裴錢獨自垂釣,他將長魚竿收入了鄭大風贈送的咫尺物玉佩當中,那裡邊,既有破舊了卻沒有丟棄的草鞋,魚鈎魚線這類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水井仙人釀這些稍微值錢的酒水,還有那張泛黃的梧桐葉,據說裡邊裝著兩套脫胎於太平山、扶乩宗的護山大陣,和一大堆桐葉宗償還的穀雨錢。

  裴錢是個天生耐心不太好的,只是有陳平安陪在身邊,加上這麼長時間抄書練字,多少也熬出些性子,就安安靜靜盯著水面的動靜,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條百來斤的大青魚硬生生拖拽上岸。

  陳平安在思考撼山拳譜的第四式,被命名為天地樁,是個口氣極大的拳樁,除了詳細介紹了真氣運轉方式外,這個動靜結合的拳樁,姿勢實在是古怪了點,三種境界,要求研習撼山拳的後世人,倒立練拳,分別以手掌、拳頭和一根手指作為支撐點,然後「行走」。

  關於天地此拳樁,書中豪言,頂天立地大丈夫,習我拳法者,要教那天地隨我拳而翻轉。

  難怪光腳老人當初翻閱過撼山拳譜後,說這本拳架平平的秘笈,除了口氣大心氣高,一無是處。

  陳平安輕輕一拍地面,身形飄逸翻轉,以一隻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錢轉過頭,看到這一幕後,就想要笑。

  倒立的陳平安當下空閒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錢專心釣魚。

  裴錢老老實實轉過頭,陳平安變掌為拳,以拳頭「立地」,再以僅僅一根手指撐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樁的真氣運轉,從頭到尾,並無難處。

  陳平安閉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撐地之外,另外那只手雙指並攏在身前,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最後那道十二、十三停之間的瓶頸,將破未破,陳平安原本並不著急,只是在老龍城灰塵藥鋪教的裴錢十八停,離開蜂尾渡後沒多久,裴錢就用只掙了三兩顆銅錢的口氣,小小雀躍,又沒覺得有多了不起,跟陳平安說她已經可以自由運轉到十二停了,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只得繼續叮囑裴錢戒驕戒躁,腳踏實地。

  陳平安難免有些著急,或者說是憂心。

  若是裴錢以驚人的速度武道攀登,總有一天,她這位玩笑性質的開山大弟子,會與師父陳平安並肩而行,再往後,就會愈行愈遠,她會獨自登高,俯瞰人間。

  弟子不必不如師,這是陳平安對鄭大風親口所說,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更是文聖老爺勸學篇裡的經典論點,陳平安並非在意裴錢的武道比自己走的更遠更高,陳平安卻要擔心自己是裴錢的傳道人和護道人,若是裴錢將來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該如何自處?像是當初丟出那把蛇膽石的蛟龍溝年幼蛟龍,淡然說出一句「若是孽緣,一劍斬之」?他陳平安做得到嗎?退一步說,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時候裴錢武學之高,說不定讓他陳平安難以望其項背,又如何能夠了斷?

  在藕花福地,在東海老道人的帶領下,走過千山萬水,曾經以旁觀者看過了一場廟堂上的君子朋黨,八十年間,是如何從憂國憂民、經濟百姓,一步步到風氣轉濁,風骨腐蝕,人人以君子標榜,既已是君子,何來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難貶謫,全然不問是非,廟堂上義憤填膺,怒斥政敵,人人安慰那位「良朋摯友」,為他折柳送行,為他舉杯飲酒慰風塵,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當道,江湖之遠的那士林文壇,專門會有弟子門生引領風向、給政敵編撰種種或香艶不堪、或捕風捉影的野史。

  陳平安既然有了開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絕這種最糟糕的局面。

  若是連身邊最近的裴錢都沒辦法教好,陳平安憑什麼敢說自己將來的那座門派,在千百年後,不是第二座桐葉宗?自己不是第二個杜懋?

  讀書知禮,習武强身。

  這是陳平安對裴錢的初衷。

  一般情況,這就像是在用兩條腿走路,四平八穩,並無問題,可關鍵是裴錢習武天賦太高,武運太高,總有一天,只要她覺得書上道理只是應付陳平安的苦差事而已,一旦她有天覺得與人講道理,實在太煩且無趣,她會覺得我有拳法,腰有刀劍錯,處處順本心順己意,不講慎獨,不懂得克己復禮,陳平安之前為了能夠讓世間多出一頭與人為善的金丹大妖,花費了五十顆小暑錢也不皺眉頭,那麼將來他親手造就了一位只講立場利益、莫與我談對錯是非的九境武夫甚至是十境武夫,陳平安別說是五十顆小暑錢,恐怕五十、五百顆穀雨錢也無補於事。

  陳平安以倒立姿態,閉眼沉思,翻來覆去,都沒有想出兩全其美的答案。

  難道真要因為未來的那個「萬一」,就親手打斷裴錢如今的武道之路?

  先前在山坳內,面對包藏禍心卻終究尚未造就慘劇的山澤野修,陳平安說「難在最壞的結果沒有出現,所以道理還能再講」,不然陳平安何須那般迂迴,各憑本事廝殺便是。

  這是陳平安在邊陲客棧一役提出「捫心自問」後,經過老龍城一役,通過女冠黃庭瞭解了桐葉宗山門的後續變故,陳平安做出的一些改變,因為陳平安覺得應該小退一步,因地而異因人而異,多在這「一小步」上做學問,多琢磨些,不然世人處處以「問心無愧」作為藉口,是非混肴猶然多。

  正憤懣魚兒如何如此不賞臉的裴錢,突然摸著微微疼的臉頰,卻發現隋右邊朝她使眼色,裴錢順著隋右邊的視線,看到了不遠處的陳平安,眉頭緊皺,與平時不太一樣。

  隋右邊收起以水珠輕彈裴錢臉頰的手指,繼續舉目遠望。

  裴錢輕輕放下了魚竿,躡手躡腳來到陳平安旁邊,蹲在那兒,凝視著師父的眉頭。

  難道是師父後知後覺,這會兒才開始心疼那五十顆小暑錢打了水漂?

  陳平安睜開眼,看著那張經常風吹日曬尚未變白的黑炭臉龐,笑問道:「怎麼了?」

  裴錢想了想,「師父,有愁心的事?給我說說唄。」

  陳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顛倒,變回正常站姿,然後盤腿坐下,有些猶豫不決。

  事情太遠,道理太大。

  如今裴錢會不會年紀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語和情緒,會不會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壓在她的肩頭?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小煉藥酒,山水相逢的清風輕輕拂面,這讓陳平安的心境略微輕鬆些。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陳平安喝過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是不是有那麼點讀書人的意思了?

  他轉過頭,笑道:「與你有關,想不想聽?」

  裴錢咽了口唾沫,立即開始反省自己這一路上,做了哪些頑劣事情,大概已經知道不是一兩個板栗砸在腦袋上的小事,於是苦著臉道:「能不能不聽?等我歲數大一些,再記事些,師父再說與我聽吧?」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涉及什麼好事壞事,就是我的一些心裡話,不用擔心吃板栗揪耳朵。」

  沒了負擔的裴錢立即端正坐好,正對著側身而坐的陳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間那兩把竹制的刀劍錯,裝模作樣道:「師父請講!弟子洗耳恭聽。」

  陳平安笑著也稍微轉身而坐,兩人相對而坐,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劍術,還有拳法,都比師父厲害了,然後碰到一件事情,師父說對,你覺得是錯,怎麼辦?」

  裴錢毫不猶豫道:「聽師父的唄,還能咋的。」

  陳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錢開始撓頭,愁眉苦臉道:「可我就是覺得師父說對的,就是對的啊,說錯的,就是錯的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

  裴錢就只好繼續瞎琢磨,胡思亂想,神遊萬里,反正師父好像也不著急。

  裴錢突然笑問道:「要是將來有一天,我比師父還厲害,那得是多厲害?」

  陳平安說道:「比如黃庭嘴裡的杜老賊,桐葉宗的杜懋,飛升境修為。」

  陳平安笑著補充道:「我們暫時只說修為,不談善惡。」

  裴錢張大嘴巴,驚嘆道:「乖乖,這麼厲害的話,家裡肯定有金山銀山吧,數錢數的過來嗎?數錢太累,可不數清楚的話,就會害怕被人偷走幾顆啊,唉,有錢人的煩惱,我什麼時候才能有呢……」

  陳平安看著越來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啞然失笑,身體前傾,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腦袋,「我家鄉有位兵家聖人,打鐵鑄劍的阮師傅,回頭來看,有一點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關於收徒一事,阮師傅不會只看資質,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夠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賦極好卻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會師父與人起了衝突,就奮然挺身、只管打打殺殺的徒弟。」

  裴錢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話。

  陳平安繼續道:「回到最早的那個問題,如果你跟師父起了爭執,應該怎麼做呢?不是一味覺得師父全對,師父不是聖人,也會犯錯。我們應該像今天這樣,你我對坐,然後將各自的對錯和道理說清楚了,聽那個有道理的人。我陳平安不會以你裴錢師父的身份,壓你的道理,你裴錢那時候如果很厲害了,可以隨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憑藉修為之高,隨心所欲,不管我陳平安與你說的道理。」

  裴錢淚水瑩瑩。

  其實聽不太懂,可她總覺得這是件很傷心的事情。

  尤其是當裴錢聽到陳平安說那句「隨手一拳打死我」,裴錢都快要傷心死了。

  裴錢委屈得轉過身而坐,偷偷流眼淚,不去看這個胡說八道的陳平安。

  陳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風吹皺起漣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理其實分高低的,就像我之前在山巔花圈子,也分大小。師父曾經在一個叫彩衣國的地方,一座破廟裡頭遇到的一頭小狐魅,喜歡讀才子佳人小說,搗亂嚇唬人,從不真正害人,反而會幫著遮蔽風雨。這次我們又遇見了那頭寧死不翻背的黃色土牛。那麼這是不是說,妖族攻打劍氣長城,我們可以跳過那些劍尖千萬年向南的劍修之壯烈犧牲,去憐憫、去質問劍修為何如此殘忍,難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輩?」

  裴錢還背對著陳平安,抽著鼻子哽咽道:「這個我知道,這些人不分對錯先後,不分道理大小。」

  陳平安一下子一手畫了個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過頭頂,「但是文聖老爺,還有傳聞幫助人族鑄造大鼎、繪製搜山圖的白老爺,我覺得他們才有資格講一講『天經地義』的道理,我們差得遠呢,可是為什麼他們會有自囚功德林,會被關押雄鎮樓內?是不是因為這樣,我們就覺得講理無用了?天地間就真沒有善惡之報了?」

  裴錢轉過身,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低頭道:「可是有些壞人,就是過得比好人還要好啊。」

  陳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國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說了,這個世界虧永遠欠著好人。」

  裴錢小聲問道:「怎麼辦呢?」

  陳平安沒有喝那養劍葫裡的小煉藥酒,而是從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壺桂花釀,打開後,抿了一口酒,微笑道:「大概在書上等著咱們去找吧。」

  遠處山林中,黃色土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邊雖然臉色淡漠,實則一直竪耳聆聽。

  裴錢擦了擦眼淚,笑道:「師父,上次離開蜂尾渡沒多久,煮飯那會兒,你家鄉那支鄉謠曲兒怎麼哼來著,怎麼沒詞呢?再哼哼唄,我很想學。」

  陳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隨便瞎編內容,在家鄉那邊,可以用來調侃駡人,用來勞作時放鬆,也可以用來……佐酒。」

  陳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釀,開始小聲哼唱起來,笑著伸手指向了裴錢,「店小二,我讀了些書,認了好些字,攢了一肚子學問,賣不了幾文錢。」

  哎呦。

  是說她裴錢呢。

  裴錢高興壞了,忍不住脫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呦!」

  陳平安會心一笑,「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

  裴錢附和,「吃臭豆腐嘍!」

  陳平安又喝過酒,隨手指向了別處,不湊巧,剛好是隋右邊那邊,也無所謂了,「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

  裴錢使勁點頭,「吃不著臭豆腐真可憐呦!」

  陳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處,輕輕哼唱道:「試問夫子先生怎麼辦,樹枝上掛著一隻曬著日頭的小紙鳶。」

  裴錢捧著肚子大笑,「吃臭豆腐呦,臭豆腐香呦!」

  竹屋那邊,張山峰和徐遠霞相視一笑。

  朱斂閉眼而笑,搖頭晃腦。

  盧白象輕輕拍打著膝蓋。

  隋右邊破天荒沒有生氣,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羨托著腮幫,歪著腦袋,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了竹屋門口,望著黑炭小丫頭的背影。

  師徒兩個,一唱一和,在青山綠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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