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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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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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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0 00:39:51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四十八章 有些想你了

  姚家行事老道,驛館那邊有人等候陳平安,朱斂也在其中,少年斥候姚仙之更是死皮賴臉留下了。

  陳平安與那兩位姚家老卒道了歉,老卒們哈哈大笑,其中一位連忙擺手說陳公子這般客氣,太把自己當外人了,使不得使不得。

  姚仙之看待陳平安的眼神,就像看待一位沙場凱旋而回的功勛武將,讓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

  一行人騎馬追趕大隊伍,裴錢與陳平安同乘一馬,小女孩高興得很。老將軍姚鎮早就讓車馬緩行,於是很快陳平安就看到了那支隊伍的身影。

  姚鎮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生息,又有一位皇子殿下的靈丹妙藥,被刺客重傷的傷勢已經幾乎痊癒,今天北行又馬蹄放緩,便征得姚近之的同意後,離開了車廂開始騎馬,到底是大半輩子在馬背上廝殺的老人,年輕時候早早習慣了長途奔襲的急行軍,便是在馬背上睡覺都不會跌落,今天與陳平安並駕齊驅,沿途風景怡人,又有了些埋河水神廟的景象,姚鎮精神頭極好,笑聲爽朗。

  陳平安想要讓老將軍幫著跟官府討要一幅埋河流域的堪輿圖,姚鎮問也不問就答應下來。

  裴錢已經給陳平安趕去車廂,再度與隋右邊共處一室,後者盤腿而坐,閉目養神,橫劍在膝,氣度森嚴。

  裴錢一直就不喜歡這個冷冰冰的娘們,見了誰都跟欠了她好幾十兩銀子似的,整天臭著一張臉給誰看呢,小心明年就變成一個老太婆。

  裴錢在進車廂前,跟陳平安要回了那小楷毛筆和宣紙,這會兒坐在角落,自顧自打開棉布包裹,將新家當小心翼翼放入其中,從最底下抽出一本褶皺嚴重的書籍,瞥了眼包裹裡頭的一雙靴子,瞧著是新買不久,卻沾滿了泥土,她吐了吐舌頭,趕緊收起包裹,不敢讓人瞧見。

  後仰躺下,裴錢雙手高高拿著那本破損老舊的書籍,翻來覆去瞅了半天,最後放在臉上,沉沉睡去。

  睡著之前,小女孩想著那個傢伙的話,要她以後真正用心讀書,不要光用力氣背書,她想了想,今兒太累啦,明天再說,明天一定做到。只是一想到有句話,叫做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她便開心得快要笑出聲了。

  所以小女孩今天睡得格外香甜。

  隋右邊睜開那雙狹長的桃花眸子,輕輕吐出一口氣,很快就被她抬起手掌,輕輕一拂,將那股氣機瞬間拍碎。

  畫卷四人,除了最早走出畫卷牢籠的悶葫蘆魏羨,其餘三人都是同一天來到這座浩然天下。

  朱斂走了條外家拳極致的路數,走到武學巔峰後,才由外轉內,不然這個被丁嬰親手斬殺的武瘋子,也不會想要一人打殺其餘九位大宗師。那場慘絕人寰的大亂戰,朱斂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受傷越重,出手殺力越强,雖然是丁嬰僥倖活到了最後,還得到了朱斂頭上的那頂蓮花冠,可這位被譽為千古第一人的丁嬰,一輩子都不曾與人提及那場南苑國京師之戰,說不定這其中,大有玄機。

  盧白象才情極高,學什麼都快且精,所以武學一途,海納百川,這點與藕花福地後世第一人丁嬰,大致相同。只是盧白象野心,或者說志向,不如丁嬰那麼瘋魔純粹,故而當年開創魔教之後,依舊是孤家寡人一個,喜歡雲遊四方,所以才會身陷重圍,只是那一場大戰,便是參與血腥圍剿、落得個境界大跌的正道宗師,內心深處,對於盧白象確有一絲佩服。至於注定不會留在江湖上的一件事情,則是那場大戰中,最死戰不休的兩人,皆是愛慕盧白象的名門仙子,大概是抱著殉情求死的心境了。

  魏羨的武道最為罕見,天生的沙場萬人敵,擅長應對圍殺之局,一人鑿陣,雖千萬人吾往矣。歷史上,關於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的稗官野史和江湖趣聞,幾乎沒有任何捉對廝殺的記錄。

  而她隋右邊,無論是資質,還是心性,其實更像是一位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而不是憧憬什麼「止境」的純粹武夫。

  隋右邊雖然最近始終身處方丈之地,但是她真正視線所及,依舊不是人間,而是那天上。

  她如今在嘗試一門劍走偏鋒的劍術,在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只能是一座空中閣樓,在浩然天下,卻大有可為。

  當下步驟有些類似武人的「填海」,只是她又有差異,是在腰肋之間煽風點火,自鑄劍爐,溫養一口劍氣,模仿純粹武夫一口真氣,游若火龍,巡狩四方。

  隋右邊一旦成功,不僅僅是煉體魄,煉精神,還要煉就一縷劍氣成劍胚,幾乎是那劍修本命飛劍的雛形了。

  而關於劍修的一切,如今的隋右邊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隋右邊的練劍天賦之高,可想而知。

  她這些天只是聽說了一些個姚家邊軍的私下議論,正是姚家恩人陳平安當下刺客的壯舉,其中就有提及劍修風采,殺力之淩厲巨大,飛劍之神出鬼沒,讓她心神往之。

  如此才好,藕花福地太小,容不下她的劍,這座天下夠大,她有朝一日,定要去那最高處出劍!

  隋右邊繼續閉上眼睛。

  修行一事,她絕不會輸給任何人,她的對手,從來不是魏羨三人。

  車廂外邊馬蹄陣陣,大泉王朝正值繁榮鼎盛,沿途許多鄉野稚童都會駐足觀望,村夫婦人們也不畏懼,眼光中只有好奇。

  陳平安騎馬而行,看著那些大泉百姓。

  當年身邊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大雪紛飛時節過關入境,就曾碰到了大驪一標精銳邊軍斥候,訓練有素,極其精悍,看了他的通關文牒後,就笑言建議他們可以去往烽燧借住躲避風雪。

  對於大驪皇帝,藩王宋長鏡,以及鄰居宋集薪,陳平安印象可算不上好,但正是因為那次偶遇,陳平安對於大驪王朝,沒有成見。

  當天隊伍在黃昏時分,下榻一座臨近州城的大驛館,驛館極其雅致,還有一座小園林,綠竹叢叢。

  當晚姚鎮就親自給陳平安送來一幅堪輿圖,陳平安當時在屋內仔細端詳那塊玉簡,裴錢在桌對面打哈欠,腦門上貼著一張寶塔鎮妖符,理由是她聽說竹林容易有女鬼,風一吹,嘩啦啦的,總覺得就會有女鬼在竹林間飄來蕩去。姚鎮敲門後,裴錢立即跑去開門,老將軍見著了額頭貼符籙的小丫頭,一問緣由,哈哈大笑,說不用怕,就算真有鬼祟隱匿竹林,可是軍伍出身的姚家兒郎,一個個陽煞十足,是鬼魅害怕他們才對。

  裴錢哦了一聲,摘下符籙放在桌上,就去自己屋子睡覺。

  姚鎮壓了壓手,示意陳平安坐下說話。

  兩人落座,陳平安自然要道謝,官府堪輿圖,一直是朝廷嚴禁流入民間的物品,比起弓弩之類的兵器管制更加嚴格。

  姚鎮笑道:「不是多大的事情,本地刺史答應得很爽快,當官當到了封疆大吏的份上,就不用太理會這種事情了。你也別覺得欠了我多大人情,話說回來,那劉刺史一開始見著了我,十分侷促,沒辦法,他有個親家,在兵部衙門當差,這不就落到我手上了,一聽說我要一幅堪輿圖,你是不知道當時他的臉色,那叫一個如釋重負啊。」

  陳平安笑道:「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姚鎮伸手指了指陳平安,「你啊你,我就不明白了,兩場廝殺,生死可謂頭等大事了,恩公是何等的爽利人,怎麼到了日常相處,如此規矩,不痛快,不豪氣。」

  陳平安無言以對。

  姚鎮輕聲道:「我那孫子,姚仙之,臉皮薄,不敢開口,就求我來跟你說一聲,想要你指點一下他的武藝。你覺得咋樣?」

  陳平安仔細想了一下,「如果只是客客氣氣切磋一下,我自無不可。但是如果姚仙之想要真正有所收穫,我推薦他去找魏羨,我幫他跟魏羨打聲招呼。」

  姚鎮一本正經道:「那小子就是想要客氣一下。」

  陳平安無奈道:「那我明天跟他搭個手。」

  姚鎮撫鬚笑道:「那麼客氣之後,我再讓他去找那魏羨。」

  陳平安點頭道:「回頭我就去和魏羨說一聲。如此一來,這幅堪輿圖,我收得心安理得了。畢竟我們這樣的高手指點,千金難買。」

  姚鎮一拍桌子,大笑道:「對嘛,你現在這種不要臉的蔫兒壞,像我年輕時候,難怪咱們投緣!」

  陳平安苦笑搖頭。

  姚鎮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陳平安攤開那幅堪輿圖,從方寸物中取出那方水字印,輕輕呵了口氣,往埋河水神廟和碧游府兩地,重重蓋了兩下。

  這才收起了水字印和堪輿圖。

  繼續瀏覽玉簡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巴掌大小的玉簡,正反兩面篆刻了足足五千多字。正面為那仙家煉器訣的正文,反面是水神娘娘的注釋和心得。

  雖然表面上只是一門煉化器物的口訣,其實是說那五行大道,文字內容潔淨精微,宗旨高遠。因為水神娘娘是從一塊祈雨碑文中悟得,她便以五行之水作為開端,來闡述大致脈絡,水,五臟中腎主水,五官為耳,五覺為聲,五指為尾指,五液為唾,五音為羽,五志為恐,五祀為井,主神為北方玄武。

  脈絡清晰,涉及的氣府竅穴,具體應該如何煉化,在玉簡背面,水神娘娘皆有詳細解釋。她可以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連這門仙家道訣能夠煉化金身和香火一事,都跟陳平安在玉簡背面明說了。

  陳平安看得驚心動魄,才知道碑文上篆刻的「一滴天上金瓶水」,大有深意,是說口訣修行大成之後,簡直就等於是將整顆金丹融化為水精的功效,潤澤五臟六腑,「滿空飛線若機杼」,則是將人體內經脈的「驛路」,牽連呼應,而「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中的四天,又涉及到道家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高樓中的四層,能夠以四種道法幫助修士降服心魔,這可就不是旁門左道了,而是道家最正宗之法,這簡直就是所有元嬰地仙夢寐以求的通天坦途,行走其中,未必定然成功,可是等於「山登絕頂」的地仙,往天上架起四座天橋,白白多出了四次保證不會誤入歧途的機會,甚至可以原路返回,而且修行期間,同樣可以裨益體魄神魂,這等好處,誰不艶羨?

  難怪水神娘娘直言此訣「萬物可煉」,推斷就算是宗字頭的仙家洞府,這道法訣都會是宗主獨有的山門重寶。

  陳平安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背誦那五千字,打定主意以後不可輕易拿出玉簡。

  不知為何,陳平安手握玉簡,只覺得遍身清涼,通體舒泰,客棧一役的傷勢,以極快速度恢復。

  陳平安睜開眼睛,意識到有些奇妙,只是這枚玉簡到底是何種美玉,陳平安認不得,想著以後到了落魄山,可以問問魏檗。

  後半夜,一陣水氣驟然彌漫驛館,籠罩其中,白霧茫茫,讓尹妙峰和邵淵然硬生生打斷了坐忘吐納,同時走出屋子,去往園林那邊。

  陳平安也停下了劍爐立樁,打開窗戶,一躍而出。

  很快在幾位隨軍修士火急火燎的提醒下,驛館姚家人紛紛披衣起床,老卒們披掛甲胄手持兵器,嚴陣以待。

  朱斂屋內漆黑一片,但是佝僂老人其實一直圍繞著桌子,默默打轉,步伐極有講究。

  隋右邊盤腿坐在床上,睜開眼又閉上了眼睛。

  魏羨直挺挺躺在床上,雙手握拳疊放在腹部,紋絲不動。

  盧白象來到窗口停步。

  竹林那邊,見著了那位不速之客,尹妙峰和邵淵然鬆了口氣。

  葆真道人笑著抱拳道賀道:「水神娘娘金身大成,可喜可賀!」

  眼前所站之人,矮小身材,身穿一身華美異常的誥命服飾,正是從碧游府匆忙趕來的埋河水神。

  從今往後,便是金頂觀觀主親臨此地,見到了這位修為暴漲的埋河水神,都已經不能居高臨下看她了,需知若是在那埋河水域,尤其是碧游府和水神廟附近,這位矮小女子就等同於是一位元嬰地仙的實力。

  水神娘娘笑道:「上次是我碧游府招待不周,失禮萬分,我這次前來,除了一樁私事之外,也想要邀請尹真人近期去我府上做客,我給尹真人,還有小邵真人,給你們都賠罪個。」

  葆真道人還真有些受寵若驚。

  一來是對方修為今時不同往日,就算身在此地,亦可算是半個元嬰大佬了,二來碧游府已經與那準聖人鐘魁搭上了關係,哪怕撇下大泉劉氏不理睬,朝廷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三是大泉上層都曉得這位埋河水神的臭脾氣,她願意如此表態,尹妙峰不過是一個龍門境的劉氏供奉之一,如何能夠不驚喜?

  便是心高氣傲的邵淵然,臉上都有了真誠笑意。

  陳平安來到師徒二人身邊,先與他們問好一聲,這才望向那位水神娘娘。

  尹妙峰和邵淵然識趣離開,同時讓姚家老卒和隨軍修士都不用如此戒備,尹妙峰順勢點破了埋河水神的身份。

  姚鎮笑著向水神娘娘遙遙一抱拳。

  埋河水神的種種傳聞,便是在邊境上都有不少,自然很對這位老將軍的脾氣。

  水神娘娘對姚鎮也抱拳還禮,說了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直爽話,「哪天將軍告老還鄉,重回邊關,一定要去我碧游府喝酒,管夠!」

  姚仙之和姚嶺之,幾乎同時翻了個白眼。

  姚近之頭戴帷帽,站在姚鎮身邊,亭亭玉立。

  最後水神娘娘手腕一翻,變出一壇酒來,拋給了陳平安,以心聲相告道:「小心收好那枚玉簡,玉簡本身,就是好東西,不然早就給那些大道文字給炸得粉碎了。」

  接下來水神娘娘的言語,可就不藏藏掖掖了,誰都聽得到,只見她大大咧咧,豪爽笑道:「這一路上思來想去,差點就想要以身相許報答大恩了,虧得我忍住,這壇水花酒,我來的時候喝了小半,原本是想著給自己壯膽的,不曾想入了驛館,我還是膽子不出口那臊人話,陳平安,少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眷,是不是有些遺憾?哈哈,剛好剩下大半壇美酒,拿去借酒澆愁!」

  這位水神娘娘。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陳平安站在原地,拎著酒罎,總覺得這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姚鎮笑得幸災樂禍。

  姚仙之呆若木雞之後,伸出雙手,朝陳平安竪起兩個大拇指。

  裴錢迷迷糊糊站在遠處。

  陳平安板著臉,帶著裴錢返回住處。

  兩人分開的時候,陳平安嚴肅道:「以後你如果見著了一個姓寧的姑娘,今晚的事情,不許說出去!」

  裴錢眨了眨眼睛,「萬一,我是說萬一,我說漏了嘴?」

  陳平安沉聲道:「我被打了個半死之後,我再把你打個半死,聽明白了沒有?!」

  裴錢立即朗聲道:「懂了!我讀過了書,如今鐵骨錚錚著哩,打死不說!」

  各自返回屋子。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

  最後笑了起來。

  不再練習劍爐立樁,趴在桌上,拿出那塊小小的磨刀石,篆刻著漂亮的「天真」二字,可愛的「寧姚」二字。

  寧姑娘,我很好。

  這一路,又走了很遠,遇上了很多人和事。

  有些想你,不對,是很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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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

  一位身穿誥命華服的矮小女子,憑空出現在埋河水岸,緩緩而行。

  隨著境界修為的急劇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對於兩岸水運的掌控,愈發嫻熟,這就像是武將在開疆拓土,馬蹄所至,即是國土。

  埋河本就是一條幾乎橫貫大半個大泉王朝東西向的大河,之前是憑藉一身煉化兵器,勉强維持埋河威勢,她面對一條尚未金丹境的作祟河妖,就已經頗為吃力,若是冒冒然升碧游府為碧游宮,大泉朝廷又不願拿出一部分國運,讓欽天監修士帶來放入水神廟中,

  這也是這位水神娘娘不願答應的原因之一,一旦府邸匾額換成了碧游宮,四面八方皆是眼紅和垂涎,說不定宮府兩塊匾額,哪天就給人當柴燒了。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這不假,可能夠坐鎮埋河數百年,一樁樁機緣都牢牢抓在了手中,自然絕非痴傻之輩。

  她蹲下身,從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河水漣漪微微蕩漾,相較以往,靈氣盎然了太多。

  趕來驛館之前,先是許多水神廟承受不住的香火精華,倒退流轉,悉數湧入祠廟,原本銀白色的香火精華,竟然變成了淡金色,絲絲縷縷,飄向主殿內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麼造像匠人的鎏金鍍金手藝,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種大道顯化,那些淡金色的濃郁香火緩緩熏染神臺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譽為「描金」,只有兩種情況,才會出現這等異象,一種是帶著皇帝旨意的欽天監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禦制毛筆蘸金描繪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數次點化」而已,還有一種是儒家聖人,對著金身「指點江山」,而且這些儒聖,必然最少是七十二書院山主之流。

  埋河水神廟莫名其妙獲此大福緣之外,碧游府更是水運升騰,祥雲彙聚如一頂華蓋。

  幾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舉被視為封正!

  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統所認可!

  河神娘娘再心大,也知道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絲毫不比第一次陳小夫子授業解惑遜色了。

  在驛館玩笑說是以身相許,之所以如此,實在是她不知如何報答了。

  那枚玉簡本身,其實就已是她所謂的碧游府鎮宅之寶。

  上古時代,埋河曾經是桐葉洲三條入海大瀆之一的主幹,此後滄海桑田,江河改道、積淤、阻塞等等種種變故,那條大瀆的規矩越來越小,最終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瀆龍宮」的廢墟,而那枚玉簡就是她從破敗龍宮中找到的至寶,萬年不改顔色,是那江河水精凝為實質,更是一方天地水運的具象,再由老龍王煉化為玉簡,想必龍宮猶在的遙遠歲月裡,這枚玉簡亦是龍王愛不釋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陳平安記下仙家道訣就立即銷毀玉簡,其實就是起了一些戲弄之心。

  陳平安除非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毀去玉簡。

  不過將其煉化為本命物,既然擁有了那門「一步登仙」的道訣,她相信只要陳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小說上的神女。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頭河妖肯定勾結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隱匿於某地山運之中,沒了蹤跡。

  水神娘娘一個後仰直直倒去,就那麼躺在埋河水面上,隨著水流往下游飄蕩而去。

  河中溺死水鬼,浩浩蕩蕩在河底跟隨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祠廟那邊飄去。

  她突然捂住臉,沒臉見人的嬌憨模樣,「那些羞臊話,哪裡是一個黃花大閨女可以說的。」

  好在很快就恢復了鬥志,她坐起身,雀躍道:「趕緊讓人去蜃景城請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裝神靠金妝!神像胸脯那邊的曲線,誇張就誇張一些嘛,腿也可以長一些!」

  一些開了靈智的河底遊蕩水鬼,真是漲了見識,世間還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

  姚家隊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氣的江湖豪傑,帶了一桿精鐵打造的八寶玲瓏槍,慕名而來,說要領教威震邊關的姚家槍。

  此人呼朋喚友,十數騎呼嘯而至,齊齊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馬背之上,抖了一個花俏槍花。倒不能說是三腳貓功夫,身為二三流武夫,十數年水磨功夫還是有的,只是這類武林中人的切磋技擊,比起姚家鐵槍當然不在一個境界上,後者轉瞬之間,可分生死。

  姚鎮當時坐在車廂內翻閱兵書,只覺得好笑,沒有跟這幫想出名想瘋了的江湖好漢一般見識,姚近之一聲令下,姚家騎卒默然摘下輕弩,嚇得那撥人立即竄出官道,等到姚家隊伍遠去,喋喋不休,埋怨這姚家鐵騎是綉花枕頭,徒有虛名,連下場比較槍法高低的底氣都沒有。

  結果當天這夥人就給州城官府緝拿歸案,難兄難弟們,吃了頓結結實實的牢飯。

  後來還有一位下五境的野修,年紀不大,二十歲出頭,試圖成為姚家的隨軍供奉,卻也不敢造次,說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適當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術法,就在下榻驛館外邊蹲著,啃著乾餅就著劣酒,等候發落。姚鎮讓人送了一百兩銀子給他,野修漲紅了臉,仍是收了銀子才離開。

  隨著距離蜃景城越來越近,姚鎮即將赴任兵部尚書的消息,不脛而走,傳遍朝野。

  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壯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揚言姚家只要有人勝得了他,他立即滾蛋。然後邵淵然便露了一手,他便滾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隊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接連兩樁奇事。

  只不過這兩位山水神祇,遠遠比不得埋河水神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靈,那山神管轄方圓百里地界,水神則是負責一條兩百里河水的河伯,雙方山水相鄰,關係並不和睦,時有摩擦,不過以往都是小打小鬧,在山水邊界隔空對駡而已,結果近期因為一位大香客更換了燒香門庭,從山神廟去了水神祠,那可關係著每年小十萬兩白銀,進誰的口袋,小山神就讓麾下一位土地公,暗地裡去勸說香客回心轉意,不料給河伯撞了個正著,打得土地公灰頭土臉,山神一氣之下,直接越界涉水,兩把大板斧,打得十數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驚駭,水神哪裡丟得起這個臉,裹挾江水,倒流上山,直撲山神廟。

  姚家隊伍當時剛好靠近河水岸邊趕路,兩位供奉和姚家隨軍修士,就護著姚鎮和那三姚,去看熱鬧。

  陳平安跟在一行人當中,只有裴錢和朱斂跟隨左右。

  於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廟的景象。

  雙方好一通廝殺,山神佔著地利,將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駕馭渾濁河水,愈戰愈勇。

  你來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麗山峰,給大水淹得一塌糊塗,參天樹木斷折倒塌無數。

  戰場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邊的蝦兵蟹將和水鬼僕役,搖旗吶喊,一個個聲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陣廝殺還要累,而且相互較勁,河邊架起了紅皮大鼓,為自家河伯老爺擂鼓助威,鼓聲如雷,山上就趕緊搬出一面高達數丈的旗幟,使勁揮舞,獵獵作響。

  邵淵然站在姚近之身邊,為她解釋山水神祇的內幕,言談風趣,一旁少女姚嶺之聽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麼心思。

  裴錢忙著在岸邊撿取那些活蹦亂跳的河魚,這可比她自己釣魚輕鬆太多了。

  這場鬧劇,被一位臉色鐵青的州城城隍爺打斷,御風而來,懸停空中,把兩位神祇駡得狗血淋頭。

  這位城隍爺身穿大泉禮部特製的官服,前後官補子與陽間官員禮制相同,具體什麼品秩,就是什麼圖案,只是城隍爺的官服一律為黑色,意味著為人間君主行走陰間,約束夜間出沒的衆多鬼魅陰魂。相比散落天下各處、屢禁不絕的淫祠,城隍爺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幾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況,任何一個掌國之姓,對於必須扎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爺,自然最容易控制,而且城隍爺對朝廷天然忠心。

  陳平安看著這方山水的鬧騰,心境平和。

  比起自己在龍泉小鎮的經歷和兩次遊歷的所見所聞,眼前這些畫面終究是小打小鬧,談不上可笑,只是很難再有一次登上家鄉披雲山、第一次見到壯闊江河的感覺了。

  朱斂就站在陳平安身邊,四名扈從當中,姚家人對此人印象深刻,因為相比其餘三人,這個佝僂老人真的太像一位隨從了。加上都聽說了客棧廝殺中四人的表現,依稀知道背劍的絕色女子是一位劍師,器宇軒昂的盧先生是用刀的宗師,悶不吭聲的魏羨一夫當關,擋住了皇室練氣士的群攻,而這個神色慈祥的小老頭,出手最凶殘,大戰落幕之際,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殘肢斷骸。

  朱斂沒有去看陳平安。

  許多時候,人心無需用眼看。

  朱斂愈發好奇那個龍泉郡,以及龍泉郡前身的驪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龍臥虎,才能夠讓如此年輕的陳平安,好似早早見過了人間的大風大浪,再難有心境上的波瀾起伏。

  年紀輕輕,古井不波。

  難免有暮氣、城府之嫌疑。

  但是朱斂卻不做如此想,處處與人為善的陳平安帶給他一種模糊感覺,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處,隱約有一條惡蛟在水底游曳,影影綽綽。

  只是這條不為人知的蛟龍,大概是被禮儀規矩、善惡之分等,給死死束縛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頭顱都做不到。

  朱斂不敢揣測其它,只確定一件事情,陳平安內心深處,必有一兩個放不下的極大執念。

  這次騰雲駕霧數百里的趕來勸架,讓城隍爺勞心勞力,心情大惡,恨不得將那河伯廟、山神廟一腳一個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極其敏感,一旦給人往京城禮部衙門捅上去,他這麼個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城隍爺,下場比那兩個不知輕重的蠢貨好不到哪裡去。

  那城隍爺打發了兩個戰戰兢兢、打道回府的王八蛋,瞧見了河邊的姚家一行人,運用望氣之術,只是一瞧,就覺得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淺,只是那些人跋扈得無法無天,直接有兩位修士拔刀相向,放話說不得靠近,不然視為行刺。城隍爺氣得差點要喊回那兩位轄境下屬神祇,所幸吃了幾百年的香火,養氣功夫還是有些,最終只是牢牢記住了那些陌生面孔,臉色陰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隊伍的途中,姚鎮來到姚近之身邊,輕聲問道:「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無奈道:「一路上的官場應酬,觥籌交錯,在所難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靈,可就說不清楚了,爺爺總不希望還沒進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彈劾吧?哪怕皇帝陛下當作玩笑,可是京城從官場到市井,注定要掀起一陣妖風妖雨,那麼天底下有誰不愛看熱鬧?我們自己這趟不就是來看熱鬧的嗎?會在乎那兩位山神河伯的對錯是非嗎?」

  姚鎮一點就透,深以為然。

  老將軍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個男兒身,留在邊關,才叫放心。

  裴錢撿了一大堆河魚,結果陳平安不願意收,她只得拎著魚尾巴,一條條使勁甩入河中,累得她汗流浹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騎鶴城,就算是距離大泉京師只有咫尺之距了。

  這座郡城歷史悠久,郡名來源於相傳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騎鶴飛升,名聲大噪。郡內有一座小山,風景平淡無奇,只因為是那仙人騎鶴飛升之地,每年都有無數文人騷客來此遊歷,小山四周,皆是京師權貴購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爺應該就在這座城中,只是姚鎮還不至於忌憚一個州城城隍。

  掌握一國城隍升遷、貶謫的禮部尚書,品秩俸祿與他沒差,何況大泉尚武,兵部尚書不是什麼虛職,不然也不會成為所有武將養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舊是下榻驛館,這是朝廷規矩,城內驛館占地極廣,竟是不輸王侯宅院,為了迎接姚鎮,刺史和郡守兩座官邸的心腹,各自跑了好幾趟驛館,幾乎清空了整個驛館。

  事已至此,對此姚鎮只能領情,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水至清則無魚,官場尤為如此。

  一般而言,廟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衆多牆頭草,唯獨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聖人的存在。

  那就像朝堂上高懸著一把照妖鏡,一衆國之棟樑們的種種瑕疵,纖毫畢現。

  老將軍心中感慨萬分,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是孫女姚近之在十四五歲的時候說的話。

  有些時候,姚鎮會自嘲,自己這一大把年紀攢下的人生閱歷,難不成都當成馬草給喂了戰馬?

  好在隊伍之中還有個陳平安。

  姚鎮這次北行,就喜歡找這個年輕人閒聊。

  陳平安先前按照約定,跟姚仙之切磋過,指點一二,姚仙之將陳平安的話語奉為圭臬,回去找爺爺談心的時候,很是憂傷,說自己這輩子練武都練到了狗身上。姚鎮就問他,你這個所謂的「一輩子」是幾十年啊,姚仙之啞口無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給逗樂了。姚近之雖然下棋就沒有贏過盧白象,可這鬥茶,她堪稱國手。

  風沙粗糲的邊關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麼就養出這麼一個鐘靈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沒來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歡那個邵淵然,我喜歡陳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歡和不喜歡,關我什麼事?」

  姚仙之還要說話,給姚近之瞪了眼,就嚇得他把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

  姚鎮笑得很沒有家主風範。

  姚近之輕描淡寫說了一句,「爺爺,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馬上就有密使來到騎鶴城,到時候爺爺再笑不遲。」

  姚鎮笑不出來了。

  跟這些官場染缸裡浸泡過幾十年,一個個在公門修行成老狐精的傢伙,玩那花花腸子,實在是讓老人頭痛。

  陳平安在自己屋子裡練習六步走樁,以虛握劍式,閉目觀想一位位劍修各具風采的出劍。

  桌上擺放著一節竹筒,竹子是普通綠竹,從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隨手劈砍而來。

  陳平安想要雕刻出一隻筆筒,作為臨別贈禮,送給姚老將軍。

  裴錢跑過來說想要去外邊逛逛,陳平安就讓她去問盧白象願不願意帶她出門,如果不行,那就老實待在屋子裡讀書。之前陳平安給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被裴錢背誦得滾瓜爛熟,有次她還一臉雀躍地來到陳平安房間,說她能夠真的倒背如流,陳平安拿起書,讓她試試看,竟然還真一字不差,背誦了千餘字,然後陳平安就扯住她的耳朵,讓她回屋子閉門思過,只說了一句讀書要用心,給你當做了耳旁風?

  那次裴錢氣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著桌上那本破書,捏著下巴,眉頭緊皺,用心?啥個意思?自己這還不夠用心?為了能夠做到把一本書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功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寫這本狗屁書籍的聖賢名字,記住了,等到自己練成了劍術和拳法,以後一定要打得這個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沒能想出答案,她便跳下椅子,拎著那根相依為命已久的行山杖,練習了一通瘋魔棍法。

  耍完之後,丟了行山杖,她頓時覺得自己距離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這才心情好轉,撲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兒得了陳平安的承諾,屁顛屁顛,去找那個私底下被她取了個「小白」綽號的盧白象,但是盧白象竟然在跟隋右邊下棋,說等他半個時辰,裴錢便轉頭,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為了等待分出勝負的魏羨,她正要說話,魏羨死死盯著棋局,突然說了個走字,就站起身,裴錢恍然大悟,兩人一起離開驛館去逛街。

  裴錢笑問道:「老魏,你身上帶錢了沒?」

  四人當中,裴錢對魏羨最不害怕,口口聲聲喊他老魏,魏羨也從不惡臉相向,事實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羨默不作聲。

  裴錢埋怨道:「那上個屁的街,瞧見了漂亮玩意兒和好吃的,咱們都買不起。」

  魏羨突然說道:「我有些銀子。」

  裴錢皺眉道:「哪來的?偷的,搶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訴陳平安。」

  魏羨說道:「教了客棧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幾錢銀子,最近傳授姚仙之拳樁,又得了十幾兩。」

  裴錢滿臉艶羨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兒都能掙著大錢,這一點我服你。」

  裴錢雙手負後,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就嘖嘖道:「不過老魏你還騙小瘸子的錢,就不厚道了,騙他還不如騙那九娘呢,她兜裡才真的有錢,可惜嘍,老魏你長得不討喜,遠遠不如我爹年輕俊俏,老魏,生了這副磕磣模樣,長大後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開國帝王,給一個小閨女這麼說道,虧得魏羨還能無動於衷。

  身材矮小的漢子一板一眼道:「當年宮廷畫師給我畫像,都稱贊我相貌英偉,我覺得他們說的是真心話。」

  裴錢震驚道:「老魏,是你豬油蒙了心,還是他們眼珠子長在屁股上頭了?」

  魏羨繼續修起了閉口禪。

  騎鶴城無夜禁,城內富豪不計其數,很願意一擲千金。

  出了驛館,拐出一條街後,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裴錢兜裡沒有一文錢,但是氣勢上像是個腰纏萬貫的。

  這也不奇怪,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兒鎮,騙得一大幫同齡人,都以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最後還能把一夥精明油滑的捕快騙得團團轉,畢恭畢敬把她護送回客棧。

  裴錢突然問道:「老魏,我總覺得那個每天不敢見人的娘們,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對勁。」

  魏羨淡然道:「帝王心術也。」

  裴錢一頭霧水,「說啥?」

  魏羨不再言語。

  裴錢不再刨根問底,咽了咽口水,有些嘴饞了,笑眯眯道:「老魏,能不能給我買個糖人吃?」

  魏羨搖頭。

  裴錢氣憤道:「老魏,你怎麼如此小氣家家的?」

  魏羨破天荒露出笑意,「我可沒陳平安那本事和耐心,養不熟你。」

  裴錢懵懵懂懂,可憐兮兮道:「那我跟你借錢買糖人?」

  魏羨點頭,「按照三分利算。」

  裴錢愁眉苦臉,「雖然我知道三分利是個啥規矩,但我覺得還是算了吧,不吃就不吃,餓不死人的。」

  說是這麼說,她腳底生風跑到了一座吹糖人的攤子前邊,雙腳生根,死活不願意挪窩了。

  魏羨總不能撇下裴錢一個人待在這裡。

  弄丟了裴錢,陳平安這種人,肯定會對他出拳相向。

  攤子那邊,吹糖老翁手法嫻熟,稚童扎堆,一個個瞪大眼睛流著口水,有長輩在身邊的,都如願拿到了造型各異的糖人。

  帶架子的長方櫃,下邊有個木圓籠,裝著小炭爐,老翁以大勺子澆下粘稠的金黃色糖稀,兜兜轉轉,瞬間就能變出各色糖人。

  魏羨掏錢買了兩串,眼巴巴盯著一手一串的魏羨。

  魏羨遞給裴錢,「賞你了。」

  這口氣,就像是帝王君主賞賜了一塊多大藩地似的。

  裴錢眉開眼笑,「回去我在爹面前,天天說你的好話。我如今是半個讀書人了,一個唾沫一個釘!」

  一大一小,啃著糖人,人海之中,並不起眼。

  ————

  驛館內,棋盤上已經分出了勝負,仍是隋右邊輸。

  隋右邊對於手談一事,並無勝負心,

  盧白象在屋內獨自複盤,凝視著棋局,雙指拈著一枚空閒棋子,按在桌面上,輕輕滑動。

  不遠處那間屋子,陳平安正在雕刻那只竹筒,他要嘗試著在筆筒外邊篆刻一整篇聖賢文章。

  所幸這些年一直在竹簡上刻字,唯有熟爾,又有少年歲月燒瓷拉坯的底子在,字刻得不敢說氣韻飛揚,字裡行間,蘊含著端正之意,沒有咄咄逼人、入木三分的雄健氣勢,卻也如溪水綿長,終歸還是有那麼點意思在的。

  有人說,下五境修士修了個長壽,中五境修士在求長生不朽,上五境修士在更高處更遠處大道獨行,幾乎一刻不得停歇。

  陳平安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對,忙碌充實,不辜負光陰,只是偶爾還是需要停下腳步,或者是放緩腳步,靜下心來,欣賞修行路上的風景。

  在竹簡上刻下美好的文字,是如此,親手做個不甚值錢、唯有心意的筆筒,也是如此。

  一夜無事。

  陳平安熬夜刻了大半筆筒。

  睡了兩個時辰就起床,繼續走拳樁的同時又虛握練劍。

  即將入冬了。

  不知道有沒有那份運氣,到了蜃景城外那座渡口,就遇上今年第一場大雪。

  大雪之中的蜃景城,據說宛如仙境。

  吃早飯的時候,陳平安得知姚家隊伍要在騎鶴城修整兩天,也未上心。

  姚仙之跑來找陳平安,說大夥兒約好了,一起去遊覽那座仙人騎鶴飛升的小山,而且刺史府邸那邊早早通知驛館,無論姚老將軍去不去那邊,小山附近今天都會戒嚴,不許任何人登山。

  碰頭後,陳平安發現人還不少,同輩的三姚,身穿青衫的道士邵淵然,竟然還有極少拋頭露面的隋右邊。

  魏羨和盧白象選擇留在驛館,只是一路遊山玩水的老將軍此次沒有露面,有些不同尋常。

  今天出門,陳平安已經換上了那件品秩提高一籌的法袍金醴,所以是以白衣現身,若是有心人,就會發現髮髻上還別著一枚白玉簪子。

  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青壯男子本就身材高大,要比南方老龍城那邊高出最少半個腦袋。而且十五六歲的男子,成家娶妻,在寶瓶洲市井鄉野,是常有的事。唯有豪閥世族和書香門第,才會講究二十及冠。

  陳平安在練拳之後,個子一直在往上竄,不知不覺中,已經是正兒八經的年輕人相貌了。

  屁股後頭跟著那個黝黑精瘦的裴錢。

  只要是在陳平安身邊,她就沒那麼害怕朱斂。

  一行人去往城中央那座小山,經過州城武廟門外,看到了一個怪人,發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個身上帶著血污的高壯少年,闖入了武廟,結果很快被武廟廟祝帶人架著丟出了大門。

  州城的文武兩廟,可不是閒雜人等可以鬧事的地方。

  那少年被丟出門外後,朝著武廟使勁磕頭,砰砰作響,懇求武廟。

  廟祝是一位瘦高老者,站在臺階頂上,對少年厲色道:「武廟聖人手持之刀,豈可被凡夫俗子染指?!我念你年少無知,闖廟一事,不與你計較,速速離去,莫要痴心妄想!」

  原來是一位闖入武廟,想要與聖人借刀的少年郎。

  少年磕頭磕得額頭紅腫,已經有了血絲,他抬起頭,滿臉絕望的淚水,沙啞道:「師父為了本郡百姓,一心殺妖除害,如今被困山林迷障之中,命在旦夕!師父將我送出山霧瘴氣後,說只有跟武廟老爺借了那把長刀,才有機會斬殺那頭禍害一方的凶狠大妖!廟祝老爺,我求你了,這是積德行善之事,武聖老爺不會生氣的……」

  威嚴老者冷笑道:「武聖爺生不生氣,你說了算?!私自動用一位武廟聖人的兵器,按照大泉律法,你知道是什麼罪刑嗎?!地方官員,縣令就地免職!太守降一品,刺史罰俸三年!」

  少年傷心欲絕,喃喃道:「地方上有了害人的妖魔,當官的不管也就罷了,如今連武聖老爺也不願意管嗎?」

  老者看似疾言厲色,眼神冷漠,實則心中嘆息一聲。

  你這少年郎,世間事哪有如此簡單啊。

  朱斂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陳平安。

  陳平安剛要抬腳,邵淵然已經大步走出,陳平安便悄然收起了動作。

  邵淵然來到那少年身邊,蹲下身問道:「你師父被困在何處,可知妖魔修為大致高低?」

  少年一一稟明。

  邵淵然伸手扶起了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微笑道:「我去救你師父,助他除妖。」

  邵淵然轉過頭,望向頭戴帷帽的姚近之,歉意道:「姚姑娘,恐怕我去不了小山了。」

  姚近之輕輕點頭,看不清面容。

  邵淵然抓起少年,一掠而走,躍上遠處屋脊,幾次蜻蜓點水,便不見了蹤跡。

  挎刀少女姚嶺之心生佩服,對邵淵然這位大泉年輕供奉的印象更好了幾分。

  裴錢先前一直眯著眼看那個姓邵的,她歪著腦袋,怔怔無言。

  有了這場風波,隨後那趟登山之旅,就沒了太多興致,而且小山確實太小,並無任何出彩地方。

  只有背劍的隋右邊站在山頂,仰頭看著天幕,眼神炙熱。

  陳平安除了有些遺憾此處風景的平平無奇,沒有流露出太多情緒。

  ————

  大泉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也罷,騎鶴城的少年武廟借刀也好,終究是些不起眼的小水花。

  大伏書院去與太平山宗主匯合,聯手阻截十二境大妖的入海遠遁,才是大事。

  而君子鐘魁去往太平山山門,也不算小事。

  除了大伏書院另外兩位君子、三位賢人和二十多位書院弟子,更南邊一些的那座文淵書院,來到太平山的讀書人數量更多,足足五十多人,可惜只有一位老邁君子領銜,其餘書院弟子,修為遠遠不如大伏書院。

  這就是文淵書院的尷尬之處,書院名聲不顯,是桐葉洲四大書院中最不出人才的那個,山上經常有傳言,這文淵書院恐怕要被摘掉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因為這座書院,已經將近百年沒有出現一位新君子,書院正副三位山主,也沒有太多拿得出手的聖賢文章。世人遊歷文淵書院,不是沖著聖賢去的,而是那座藏書無數的文淵閣。

  鐘魁到了太平山山門,果真依循先生的訓誡,告訴所有大伏書院弟子,聽從太平山道人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動。

  雖然四方禍事不斷,可是太平山道士無論何種輩分,都沒有任何手忙腳亂,一個個決議,井然有序,一撥撥練氣士下山去往各地圍剿妖魔,有折損有傷亡,戰死之人,多是太平山道士,這讓兩大書院和許多仙家洞府的練氣士,都心生敬意,愈發精誠合作。一場場廝殺間隙,來自各地卻同仇敵愾的衆人,所談最多之人,肯定是扶乩宗那個一舉成名的外門雜役少年,據說已經被扶乩宗宗主收為關門弟子,賜給少年一把曾是宗主他道侶煉化百年的半仙兵。

  如果不是這位少年撞破了那頭十二境大妖的陰謀,不得不提前發難,後果不堪設想,太平山那口鎮壓妖魔的井獄,恐怕就不是逃逸大半,而是全部重見天日,尤其是最底層的幾頭妖魔,道行高深,最低都是元嬰修為。

  最近一旬內,不斷有潛伏各地的妖魔浮出水面,大肆禍亂一方,而且這撥妖魔,多是龍門境和金丹境,極難圍剿。

  太平山不敢掉以輕心,無論是本門道士還是馳援太平山的同道中人,幾乎傾巢出動。

  唯有君子鐘魁,選擇留在了太平山。

  所有人都沒有異議,此次行走四方斬妖除魔,就以鐘魁殺敵最多,而且他並非一味護著自家書院弟子,數次下山凶險廝殺,他都主動進入其他山頭門派的練氣士隊伍,所以原本太平山負責住持大局的元嬰地仙,在親自下山之前,對鐘魁笑言,山門就暫時托付給鐘先生了。

  那位元嬰地仙私底下透露給鐘魁,他們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很快就可以返回,說不定還會從藕花福地帶回那位女冠黃庭。

  鐘魁便大笑說著趕緊回來才好,不用他每天盯著那口井獄了。

  在那之後,鐘魁每天都會獨自巡查井獄底層。

  這天深夜,他剛剛走出井獄,就看到了一位聽說過大名、卻素未蒙面的……大妖。

  事實上別說是他鐘魁一個外人,就算是太平山許多輩分很高的道士,都沒見過就在太平山上修行的這頭大妖。

  那是一頭背劍白猿,身穿黑衣。

  身材與成人男子等高,只是境界極高的白猿,卻沒有幻化人形,始終保持著白猿原貌。

  老猿雖是名動桐葉洲的大妖,卻也是太平山的鎮山供奉,不提老猿之前的修行歲月,僅是為太平山看護門戶一事,就已經三千年之久了。

  這頭老猿的歲數,比那太平山那位下山在外、碩果僅存的祖師爺,還要大。井獄的打造,是太平山開山鼻祖的通天大手筆,可在那之後的漫長歲月裡,看押井獄一事,都交給了這位喜好背劍、極少現世的白猿,歷史上寥寥幾次大妖魔頭的逃離,無一例外,都是白猿親手解決,處理得乾乾淨淨,甚至連太平山許多地仙都不曾聽說。

  此次大亂,正值玉璞境劍修的老猿閉關,試圖打破那仙人境瓶頸。

  不料不過閉關三五年,老猿就出關了,難道是知曉了外邊的動靜,不得不提前現身?

  秋風肅殺,山林寂靜。

  老猿哪怕只是站在那邊,便如一座巍峨山岳。

  鐘魁仍是大泉邊陲客棧的那一襲青衫,問道:「是你,對吧?」

  背劍白猿沒有說話。

  只以背後升起的劍氣如虹作答。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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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0 00:40:49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

  人生路上,總會有那麼幾場疾風驟雨,就像是老天爺在提醒世人,你們是在寄人籬下,要乖乖低頭。

  比如陳平安在泥瓶巷自家門口遇上了個蔡金簡,在蛟龍溝遇上法袍金醴的原先主人,誤入藕花深處,就迎來了一場宗師聯手的圍剿。

  就看熬不熬得過去了。

  熬過去,雨後天晴,熬不過去,最多也就只能像武夫那般,嚷著十八年後還是條好漢。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鐘魁今天就是如此。

  今天之前,大伏書院鐘魁的修行,太好太快,太讓人驚艶,在大道上一騎絕塵,讓桐葉洲所有儒生難以望其項背。

  可是今天,白猿現世。

  生死大敵。

  比起鐘魁先生,大伏書院的山主,去攔截那頭隱匿扶乩宗附近的大妖,其實更加險峻。

  這是有違山主初衷的。

  鐘魁當下處境,堪稱必死之地。

  白猿眼神漠然,看著這個被視為有望成為某座學宮大祭酒的年輕書生。

  鐘魁深呼吸一口氣。

  即便不曾破開仙人境瓶頸,即便不是先天以體魄强韌著稱於世的妖族。

  眼前那頭背著一把古劍的白猿,也還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劍修。

  如果說練氣士是天底下最叛逆的竊賊,膽敢叫板那天道循環的生死定數,那麼劍修,無疑又是練氣士中最不講理的存在。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白猿出鞘第一劍,就將那塊大伏書院贈予每位君子的護身玉佩,給打得化作齏粉。

  一君子一大妖之間,蘊含儒家聖賢文章真意的玉佩粉碎後,數以百計的金色文字緩緩消逝人間,像是落了一場金色的小雨。

  鐘魁剎那之間就退至數十丈外的一處井獄邊沿,雙袖鼓蕩,秋風肅殺,小小兩隻青衫袖口內,充斥著沙場秋點兵的雄渾氣勢。

  太平山的這口井獄,是一口巨大水井模樣的建築,井壁開鑿有一條不斷向下的棧道階梯,旋轉向下,陰氣森寒,就像一座直達陰冥的無底洞。

  下五境修士甚至只要靠近井獄附近,就會被井獄積攢無數年的煞氣,擾亂氣機、侵蝕體魄。

  太平山入門道士專門有一場苦修,就是在井獄附近坐忘吐納,打熬體魄,苦不堪言。

  女冠黃庭之所以被視為驚才絕艶的修道美玉,就在於她初次跟隨同門師兄師姐靠近井獄,在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撐不被煞氣倒灌氣府之際,她渾然不覺異樣,偷偷摸摸走到了井獄邊緣的入口處,如果不是當時那位負責盯著晚輩修行的太平山老道士,趕緊過去拎著小女孩的後領,說不定黃庭在九歲的時候,就已經步入井獄。

  在那之後,黃庭跟太平山長輩鬥智鬥勇,總算在十一歲的時候,成功摸進了井獄,結果差點死在井獄深處,下不去,出不得,暈厥過去。

  最後她是被一位黑衣白猿,丟出了井獄。

  老猿緩緩前行,閒庭信步,來到了隔著一口井獄的邊沿。

  那把出鞘古劍,劍氣太重,已經完全看不清劍身真容,一劍破碎那塊等同於上品法寶的玉佩後,飛劍甚至此刻已經不在太平山上,依稀可見遠方有白虹飛掠,風馳電掣,就像一條纖細白蛇游曳在一大塊黑幕上。

  如此一來,原本即將被牽動的太平山護山大陣,瞬間停止了運轉,而且出現了不同尋常的絮亂。

  鐘魁竟是無法成功驅使大陣鎮壓此妖。

  祖師爺在去藕花福地接回黃庭的路上,宗主去了扶乩宗堵截那頭十二境大妖,住持太平山事務的元嬰地仙在下山之前,就將護山大陣的中樞控制,毫無保留地交給了鐘魁這位外人,不為大伏書院君子身份,只是信得過鐘魁而已。其實這種行為,大有僭越嫌疑,而且極有可能泄露太平山的內幕天機,可是太平山上上下下,毫無異議。

  曾有聖人言太平山道士,素有古風俠氣。

  確實當得起這份贊譽。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頭白猿,不愧是當了為太平山護法三千年的鎮山供奉,竟然能夠讓大陣暫時停歇。

  鐘魁神色凝重,在心中默念一篇聖賢文章。

  他雙袖中的秋風,品相比那求而不得的翻書風,還要高。

  當初鐘魁尚未及冠,早早躋身書院賢人之後,由於一年到頭放浪不羈,在大伏書院很是「聲名狼藉」,不被許多性情古板的老夫子喜歡,如果不是山主近乎寵溺的庇護,早就給摘掉了賢人頭銜,成為書院的賢人和君子,可不是一勞永逸的事情,每過幾年都有一場大考,鐘魁當初大醉酩酊,昏睡了三天三夜,竟是直接缺考,大伏書院上了歲數的那撥教書匠們,或是看不慣鐘魁的隨心所欲,或是憤怒他的揮霍才華,或是懷有天降大任、必苦其心志的初衷,所有賢人君子聯名上書,要求山主剝奪鐘魁的賢人身份。

  結果那天正值冬日大雪,鐘魁光腳行走於雪中,朗聲口誦某位聖人的一篇道德文章,並且以仰頭問天之狂徒姿態,向那位聖人詢問文章中的疑惑,最後鐘魁自問自答,神色頗為自得。

  在鐘魁停步之時,寒冬時節,竟有一陣秋風,攜帶了那位聖人親口贊譽聲的「善」字,響徹大伏書院。

  秋風入袖。

  鐘魁當天就躋身君子,無人膽敢質疑。

  相傳聖人造字,鬼哭神泣。

  文字確實是有其力量的,最少對於書院弟子而言,尤為如此。

  最巔峰的顯化,即是那些「斯文正宗」文廟中聖人擁有的本命字,這些大聖人多是高立神台無數年,受世人頂禮膜拜,文脈不斷,香火永存。

  可即便是那座「正宗」文廟的聖人,不提居中的至聖先師與陪祀左右的那五位,當然如今就只剩下四位了,其餘聖人,只擁有一個本命字。

  天下唯有一人例外。

  山崖書院齊靜春。

  春,靜,皆是這位讀書人的本命字,而且兩個字,極大。

  然後才是一般儒家書院山主、君子的口含天憲,一肚子浩然正氣,引來天地共鳴。

  之後是賢人之流口誦詩篇,引來罡風,能夠讓人形銷骨立,教那鬼魅陰物魂飛魄散。

  只背著一把劍鞘的白猿遙遙站在井口對面,沒有說話,它只是伸出三根手指。

  大概是說殺你鐘魁,只需三劍而已?

  鐘魁不言不語,不作任何口舌之爭。

  那枚象徵君子身份的玉佩,早已將此地情形傳回書院。

  鐘魁的四面八方,像是出現了一條條雪白瀑布,那些白色的水流,由一個個光芒璀璨的蠅頭小字組成。

  彷彿太平山井獄旁,竪起了一張張巨大的典籍書頁。

  以至於從井獄散發出來的煞氣,被强行壓往下方,鎮壓其中的妖魔鬼魅,一個個凶性大發,嘶吼起來。

  井獄底下無數條鐵煉震蕩的劇烈聲響,如雷鳴炸開。

  白猿環顧四周,太平山其實有兩座護山大陣,分裡外、明暗兩種,先前那座是桐葉洲皆知的護山陣,一旦啓動,會有一把鏡子如明月升空,光線照耀太平山,讓任何妖魅無處遁形,身處那份光明其中,不但境界修為會被壓制,尤其是妖物和鬼物,更是被天生壓勝,道行淺薄一些,比如那地仙之下,一照面就會瞬間消亡。

  但是白猿真正忌諱的,不在這座已經被動了手腳的陣法,而是太平山真正的殺手鐧。

  已經足夠震懾半洲之地的明月鏡,它的真正用處,外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它的存在,只是方便太平山找出對手,僅此而已!

  對於桐葉洲誰才是桐葉宗、玉圭宗之後的第三大宗門。

  千年以來,桐葉洲修士都說是宗主道侶皆是上五境的扶乩宗,可是不管外人如何示好吹捧、誠心認可,扶乩宗從不承認自己是桐葉洲第三,關於這個爭論,扶乩宗宗主只有一次顧左右而言他的相關言論,笑言若是扶乩宗搬到了北邊那個小地方,寶瓶洲,就算是爭第一又有何難?

  在太平山外遊蕩不定的那抹白虹,再度破開一層無形的山水氣運,激蕩而至,從天而降,直直落向鐘魁的頭頂。

  一張張瀑布似的書頁,傾斜著倒流而上,在鐘魁四周和頭頂形成一座半圓形雪白大陣。

  那長劍劍尖,與瀑布撞擊後,迸發出無數電光火花。

  長劍下墜速度已經被阻滯幾分,可瀑布蘊含的天地正氣不斷急劇消散。

  哪怕只是星星點點的火花濺射出去,就讓太平山井獄附近的參天古樹、觀景涼亭和仙師修行洞府,毀壞得滿目瘡痍,無數飛禽走獸,哀嚎逃竄。

  鐘魁不理會遲早要破開瀑布水流的那把古劍,反而死死盯住那個巍然不動的大妖。

  白猿神色自若,嘴角帶著一絲玩味,分明是在拭目以待,想要看一看這位屬必殺之人的書院君子,還有什麼壓箱底的本事。

  鐘魁頭頂上方那一劍,只是它的第二劍。

  妖族修行,先天不易,想要成為劍修,更是難度極大,所以躋身上五境的劍修大妖,無一例外,都會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一方雄主。中五境的劍修妖族,在蠻荒天地,擁有種種殊榮待遇,幾乎等同於浩然天下的書院弟子。哪怕是名正言順的復仇或是攻伐,中五境劍修都可以免死一次,不守規矩,肆意斬殺劍修之人,無論身份有多高,一經發現,就會得到重責。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可能還不太清楚一名劍修大妖的可怕,畢竟雖然妖魅精怪數目衆多,可是真正的大妖稀少,可是劍氣長城那邊,一頭劍修大妖的棘手程度,已經用無數人族劍修的慷慨赴死,領教過它們的恐怖殺力和血腥手段。

  阿良為何强大,為何在劍氣長城擁有無數的仰慕者、擁護者,就在於阿良在劍氣長城砥礪百年劍道,面對同境界的上五境劍修大妖,從來無敵,不但無一敗績,還有追殺對方數萬里,甚至是當場陣斬的記錄。

  所以關於阿良飛升離開浩然天下,去跟道老二在那化外天魔橫行無忌的奇怪地方,打得天翻地覆,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都覺得阿良會是雖敗猶榮,反而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絕大部分都堅信那個死一萬次都不夠的劍客阿良,會打得那位「真無敵」變成了真有敵。

  妖族敬重且崇拜最强者,即便對自稱劍客的那個阿良恨之入骨,但是當有一位巔峰大妖提出阿良戰死後,可在蠻荒天下的葬身之處,以劍做碑。

  整座蠻荒天下,一個浩然天下視為「沒有一句讀書聲」的蠻夷之地,竟然對此提議,視為理所當然。

  留在太平山上的百餘位道士,沒有袖手旁觀,幾乎都是山門中輩分最低的道士,許多還是臉色慘白卻眼神堅毅的小道童。

  鐘魁卻厲色道:「退回去!別送死!」

  那些道人中的一位金丹境界老修士,雖然已經認出了老猿的身份,仍是一句話堵死了鐘魁所有讀書人的道理,「我太平山道士,斬妖除魔,沒有死在人前的道理。」

  白猿看也不看那位金丹修士,隨手一拳,拳罡就將一名世俗眼中的金丹地仙,打得身軀碎裂,金丹崩壞。

  以善意報答善意,雖死無悔。

  太平山道士是如此。

  鐘魁更是如此。

  一揮雙袖,袖中兩陣秋風,將那些太平山道士悉數裹挾其中,一個個拋向遠處。

  白猿對此視而不見,任由鐘魁將那些道士丟出戰場之外。

  一個鐘魁,抵得上一座太平山。

  白猿心念一動。

  那把出鞘古劍加速下降。

  鐘魁雙指悄然拈住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籙。

  聖人文稿,以篆刻有「下筆有神」的小雪錐,畫以君子鐘魁獨創的鎮劍符!

  長劍破開瀑布的剎那之間,鐘魁頭頂浮現那張青色鎮劍符。

  那把古劍如同謫仙人墜入一座洞天福地,竟然徹底消失。

  就連將其煉化千年的白猿都感應不到。

  太平山兩大護山陣,如明月升天的光明鏡,用以照妖尋魔,哪怕是玉璞境修士,都可以將其禁錮片刻,而真正的殺招,就會緊隨其後,正是太平山那位修為通神的開山祖師,窮盡人力物力財力,鑄造出來的四把仿造上古仙劍,雖是仿造,卻每一把皆是半仙兵的品秩,四劍結陣之後,更是威力通天,可以媲美一件名副其實的殺伐仙兵。

  但是這頭白猿所背之劍,恰好就是四劍之一。

  作為鎮山供奉,三千年之間,不僅僅是追回捕殺那些「逃離」井獄的妖魔巨擘,還有無數次潛行下山的殺敵,立功無數。

  最終在千年之前,那一代太平山宗主力排衆議,將其中一把古劍賜給已經「功無可封」的白猿。

  白猿雖然無法完全掌控四劍大陣,可是一時半刻的鑽空子,太簡單了,若是尋常地仙在緊急情況下,被迫倉促住持大陣,白猿都有把握讓四劍臨陣倒戈。

  沒有了既是佩劍又是本命物的那把古劍。

  白猿微微眯眼,扯了扯嘴角,動作細微,卻充滿了沖天的蠻橫血腥氣息。

  鐘魁一手負後,一手持小雪錐,如同站在書案前,開始書寫下第一個字。

  聖。

  第二個字,人。

  第三個字,有。

  第四個字,雲。

  下筆極快。

  小雪錐筆下每一個字都懸停在鐘魁身前,氣勢浩大。

  太平山上,風卷雲湧。

  白猿輕輕搖頭。

  一閃而逝。

  白猿以雙手拖刀之姿,掠過井獄的大半座井口,直撲鐘魁。

  橫掃而去。

  再不給這位書院年輕君子任何希望。

  倒不是說鐘魁寫完完整篇章後,白猿就無法應對。

  畢竟它出關之時,其實就已是仙人境的劍修。

  它處心積慮,壓了境界足足五百年。

  除非元嬰境界的鐘魁是那道祖佛祖轉世,否則中間隔著一個玉璞境,還涉及到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間的天塹,鐘魁如何能活?

  若是鐘魁能夠同時駕馭兩座太平山護山陣法,則兩說。

  只可惜這兩座大陣,除非是宗主和那位祖師爺親臨住持,否則都會被白猿視同無物。

  不過它如果再在太平山滯留片刻,就會很麻煩,真正的天大麻煩。

  當白猿輕輕飄落在鐘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十數丈外,鐘魁被攔腰斬斷,兩截身軀旁邊,鮮血淋漓。

  四個金字,一支小雪錐,俱已銷毀。

  一顆堂皇正氣的金丹早已不存,一尊品秩極高的元嬰更是消散。

  這就是一名十二境劍修傾力而為的下場。

  白猿伸手一抓,從虛空處扯出一張已經出現裂紋的青色符籙,雙指一搓,握住那把掙脫牢籠的古劍,放回背後劍鞘。

  白猿瞥了眼一掃之後、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書生,終於沙啞開口,這是它第一次說話,緩緩道:「也算慷慨就義。」

  它仰頭遠望,一跺腳,整座太平山隨之一震,身形躍起,到了太平山之巔,一個轉折,往南方疾速飛掠而去。

  山頭震顫之後,井獄底層好像沒了拘束,彌漫整座井口的沖天煞氣轟然而起。

  被鎮壓在井獄中無數年的妖魔,在經歷過短暫的震驚、茫然後,發出無數大笑聲。那些想著要將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正要衝出井獄,這股氣勢驚人的妖邪氣焰,突然出現凝滯,開始猶豫不決。

  原來。

  太平山北方遠處,出現一粒光點。

  然後是雷聲滾滾,連綿不絕,一座座雲海被攪碎得稀爛。

  山頭又是一震,一位身材高大、滿頭白髮的道袍老者落在鐘魁屍體旁,滿臉悲憤和愧疚。

  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幾乎要與高聳入雲的太平山等高,高高舉起一臂,山頭升起一輪圓月玉盤,被偉岸如山岳的老道士握在手中,往南方照去。

  同時一手抖袖,從太平山東南西三個方向,升起三道劍光,最終一一懸停在金身法相身側。

  這位道人,正是太平山當代宗主的祖師伯。

  當年師兄執意要將仙劍之一賞賜給白猿,他是最為反對的一個,為此師兄弟二人還形同陌路。

  更有甚者,有個與他們師兄弟輩分相當的外人,還公然譏諷他是嫉妒一頭畜生的福緣。

  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師爺,手持那好像可與天上明月爭輝一二的明月光明鏡,巡視片刻,終於仍是照見了那頭已在千萬里之外的遠遁白猿,

  一尊金身法相聲音響如炸雷,「忘恩負義的老畜生!貧道要將你碎屍萬段!」

  言出法隨。

  三把太平山鎮山仙劍,三抹照耀得方圓千里亮如白晝的光彩,劃破長空,追向那頭逞凶後拼命往南逃命的白猿。

  背劍白猿委實果決,伸手取出背後四劍之一,駕馭它沖向其中一道碧綠光彩。

  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劍,出現略微一停頓即可。

  那太平山祖師爺更是狠辣,竟然由得兩把祖傳古劍玉石俱焚,在空中炸出一團驚世駭俗的光芒,這位老道士仍然毫不猶豫地控制其餘兩劍,一劍直直穿透無論如何改變路線都避之不及的白猿,可白猿仍是沒有讓那劍直接刺透頭顱,而是由它從背心處一穿而過。

  這逼迫白猿不得已顯出數百丈法相,雙腳重重踩踏山河,雙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劍。

  巨猿雙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斷向後倒滑出去,最終握不住那古劍,掙脫束縛,釘入它心口,透體而出。

  身受兩次重創的巨大白猿,再也維持不住法相,恢復成等人高的模樣,已經傷了大道根本的它,拼盡全力繼續向南遠遁。

  在巨猿形態消失之前,它獰笑道:「你難道就不救一救那鐘魁?!你還有一線機會,你到底是救人還是殺妖,殺妖就要殺人,哈哈……」

  在這頭大妖狂奔出數百里之後,又被那兩把因為距離太平山太過遙遠、終於顯露真身的古劍,兩次刺透身軀。

  老道士喟嘆一聲,他原本已經拼著强行更改、衰減太平山的山水氣運,也要强行搬動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數百里,就為了維持住僅剩兩把仙劍的威勢,但是一旦如此作為,山腰處井獄旁邊的書生,恐怕真要連一線生機都失去了,畢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後,真身始終留在原地,幫助鐘魁凝聚僅剩的魂魄,試圖逆轉乾坤,使其「還陽活人」,這本就是逆天行事,會惹來冥府酆都的震怒,只要太平山氣運一動,說不定酆都就要趁機而入,直接奪走鐘魁所剩不多的殘留陰魂。

  故而那頭老畜生才會有殺妖就是殺人一說。

  沒有徹底打碎鐘魁元神,恐怕也是那頭白猿的算計之一。

  井獄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現了一道飄搖不定的陰魂,正是臉色雪白的青衫書生,君子鐘魁。

  老道士沉聲道:「是我太平山對不住你,鐘先生。貧道無顔面對大伏書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輩分,無論是在太平山師門,還是整座桐葉洲,都是屹立在最山巔的雲中神仙。老者稱呼年輕人鐘魁一聲先生,可謂莫大的認可。

  只是人已死,只有一縷隨時都有可能消散天地間的孱弱陰魂,又有何益?

  但是這位太平的祖師爺,所作所為,委實當得起道家「真人」二字。

  鐘魁的陰魂微笑搖頭,嘴唇微動,並無話語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曉話語內容,「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該有此劫難,逃不過去的,不是在這太平山,也會是在大伏書院,在桐葉洲的任何地方。」

  井獄旁邊,還有一位年輕女冠。

  她嘴唇抿起,有血絲滲出。

  正是原本還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黃庭,或者說是鏡心齋的樊莞爾、童青青。

  整個太平山,她比誰都更加憤怒。

  那頭背劍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機緣之一,傳授了她一手山門不曾記載的背劍術,銘刻在心,甚至一起帶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劍,是兩個樊莞爾」的說法。

  老猿曾經一次次帶著她走入井獄深處,砥礪劍心,助她修行。

  她要親手宰了它,再問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後悔!

  至於為何選擇背叛,黃庭都不會問,不願意問!

  鐘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巔,出現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隱約有一尊頭頂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鐘魁陰魂抬頭一看,慘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二話不說,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後高高躍起,雙手將那漩渦給直接打碎了。

  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隨之崩塌而碎。

  代價之大,無法想像。

  鐘魁剛要說話。

  老道士擺擺手,灑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麼的,算個屁,歸根到底,還要讓自己覺得……爽!」

  說完之後,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

  這位鐘先生,不談什麼準聖人、大祭酒潛質之類的大好前程,只說這般性情,一個讀書人,有如此君子之風,就萬萬不該如此夭折的。

  黃庭轉頭吐出一口血水,對老道士說道:「祖師爺,我要下山!」

  老道士點了點頭,「白猿死前,你黃庭都不得歸山,要麼提著它的頭顱回來,要麼就乾脆死在外邊好了。那兩把鎮山古劍,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後就憑自己本事追殺白猿。」

  黃庭沉聲道:「太平山黃庭,領祖師法旨!」

  年輕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師爺,到底不是什麼能說會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語。

  鐘魁內心深處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訝異。

  只見井獄附近有兩縷清風,向鐘魁陰魂緩緩飄蕩而來,縈繞四周。

  不但如此,還有一支小毛筆,晶瑩剔透,並非實物,浮現在鐘魁身前。

  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樣的鮮紅衣衫,從那座漩渦消散的地方,飄搖晃蕩而下。

  鐘魁看著那支小雪錐,猶豫了一下,輕輕握在手中。

  鮮紅官袍披在鐘魁身上。

  兩縷秋風湧入官袍大袖內。

  與此同時。

  井獄之下,那些一個個老實得像是市井雞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縮回了牢獄原地,而且突然之間,不由自主地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鐘魁想起了那句讖語。

  不再是青衫書生,而是一襲紅袍的鐘魁陰魂,喃喃道:「鐘魁下山之前,世間萬鬼無忌。」

  他轉頭望去,對著井獄脫口而出道:「只管磕頭。」

  井獄之中,便響起了無數的磕頭聲響。

  老道士撫鬚而笑。

  從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來沒白白跌境。

  鐘魁若有所悟,久久無言。

  最後他開口說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救。」

  老道士點頭道:「只要不是要貧道也給你磕頭,都成。」

  鐘魁啞然失笑,最後作揖道:「我雖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詫異,隨即痛快大笑道:「這馬屁,爽也!」

  ————

  這天深夜,陳平安沒來由心情煩躁,便來到驛館屋外的院子裡,練習劍術。

  可是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驀然抬頭。

  遠處天幕,出現了一陣細不可查的微妙漣漪。

  陳平安後退數步,飛劍初一和十五已經掠出養劍葫。

  然後陳平安很快鬆了口氣。

  是一襲古怪紅袍的君子鐘魁,身邊還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後,對鐘魁輕聲道:「你們聊,聊完之後與貧道打聲招呼,我需要趕緊帶你離開,你目前還無法行走人間太久。」

  陳平安心一緊。

  鐘魁笑道:「什麼都先別問,容我給你娓娓道來。」

  大略說完了那場太平山之戰,鐘魁彷彿就只是個局外人,說得一點都不驚心動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還滿臉笑容,什麼打不過那頭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給人兩劍一刀打殺了,成了個孤魂野鬼,以後做不得書院君子了……娓娓道來個屁。

  陳平安怒道:「就這樣?死了?!」

  他指著鐘魁的鼻子,「就這樣從人變成了鬼?你不是書院君子嗎?不是可以陰神陽神出竅嗎?」

  說到最後,陳平安嗓音越來越低,神色恍惚,輕聲問道:「怎麼就死了呢?」

  說到這裡後,陳平安已經再說不出話來。

  腦海中走馬觀燈,最終停留在一幕畫面上。

  有個浪蕩不羈的讀書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覺得女鬼漂亮,便拔著女鬼的頭髮,想要見她一見。

  怎麼自己心目中的讀書人,都死了?

  陳平安下意識去摘下了養劍葫,又默默別回腰間。

  那支小雪錐懸停在鐘魁身前,分明已經與鐘魁陰魂融為一體。

  鐘魁小心翼翼道:「陳平安,事先說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這支小雪錐,要打要駡,你看著辦!」

  陳平安問道:「君子一言,後邊怎麼說來著?」

  鐘魁心虛道:「駟馬難追?」

  陳平安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鐘魁撓著頭坐在了旁邊。

  陳平安說道:「反正你現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鐘魁愈發良心難安。

  陳平安抬起頭,望著鐘魁,緩緩說道:「但是我答應過別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對齊先生是這樣,對你鐘魁也是這樣。」

  鐘魁有些迷糊,「嗯?」

  陳平安紅著眼睛,緩緩說道:「說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鐘魁默然。

  陳平安最後問道:「一千年不夠,一萬年夠不夠?」

  鐘魁輕輕點頭。

  他站起身,陳平安跟著站起身。

  鐘魁再次笑容燦爛起來,「桐葉洲,鬼物,鐘魁!我有個朋友,姓陳名平安!」

  陳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後也笑道:「寶瓶洲,劍客,陳平安!我認識一位正人君子,叫鐘魁。」

  遠處。

  太平山的那位祖師爺老道,撫鬚點頭,贊賞道:「百年千年之後,今夜相見,就是一樁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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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0 00:41:14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一章 明年十一

  鐘魁離開驛館後,被老道士收入一塊好似驚堂木的老槐當中,老道士突然轉身,縮地千里咫尺間,一步就來到了陳平安所在的院子。

  還在發呆、尚未回神的陳平安趕忙彎腰,拱手抱拳,「晚輩陳平安拜見老仙師。」

  鐘魁之前講述自己的身死道消,說得輕描淡寫,提及太平山的道人,卻是毫不掩飾自己的親近。

  老道士伸手虛壓了兩下,「無須多禮。」

  陳平安直腰後,問道:「不知老仙師去而復返,可是有事?」

  老道士看了眼陳平安,點頭道:「拴得住,就是真豪傑。難怪黃庭和鐘魁都對你刮目相看。」

  陳平安沒聽明白,但也沒多問。

  老道士心情不錯,笑問道:「自稱劍客,你的劍呢?」

  先前從養劍葫現身的飛劍初一和十五,太平山老道士視而不見。

  陳平安坦誠道:「以前練拳,剛剛練劍,所以這會兒練習劍術,都是虛握劍式,更多還是心中觀想。」

  老道士自言自語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該忙著跟人在推衍上較勁,輸了不說,還該錯過了觀看你在藕花福地的境遇。」

  老道人身材高大,頭戴一頂象徵道家三脈之一的芙蓉冠,道袍素白,又是白髮白鬚,十分仙風道骨。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就不說話。

  面對這等慧眼如炬的老神仙,根本不用自作聰明,任何粉飾,無異於老嫗抹胭脂,稚童穿官服,貽笑大方而已。

  老道士突然問道:「貧道可以借你一把劍,甲子光陰也好,百年歲月也罷,都可以商量。可以用法寶換取,也可以支付穀雨錢。」

  陳平安猶豫了下,還是搖頭道:「謝過老仙師美意,但是我其實已經有劍了。」

  陳平安有些赧顔,「何況我身上沒有一顆穀雨錢。」

  老道士也未强求,之所以臨時起意,想要借劍給這年輕人,委實是太過欣賞他與鐘魁之間的千年萬年之約。

  也有一層更深遠的私心善意在裡頭,只是話語說出口後,就已經有些後悔。

  還是不要拔苗助長了。

  扶乩宗之亂,讓老道士有些憂心。

  至於為何重返小院,則是看出了陳平安心湖的異樣動靜,好像鐘魁之死,對此人心境影響頗大。

  不過當他仔細端詳一番,就又放下心來。

  修行之人,忌諱心如一葉扁舟,隨波逐流。至於那些心境絮亂如柳絮的,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談忌諱不忌諱了,根本就不該修道,修了道,僥倖攀高了境界,一切只為了蠅營狗苟,搶機緣爭法寶奪靈氣,下山行走人間,除了耀武揚威,仗勢淩人,還能做什麼好事?

  只不過老道人再看不慣許多修力不修心的練氣士,也只能守著太平山這一畝三分地,讓自家山頭的門風不歪。

  陳平安厚著臉皮問道:「不知道老仙師,有無護山陣法?」

  老道士點頭道:「我太平山就有兩座護山大陣,一座陣法中樞為明月鏡,可照徹世間妖邪,讓其無所遁形,距離遠近,要看持境之人的修為高低,一旦被鏡子照中,可以讓其短暫跌境。之後就該輪到四劍陣登場,四把古劍,仿製遠古四把大仙劍,是半仙兵的品秩,結成劍陣後,就等於是一把仙兵,萬里之遙,轉瞬即至,先前那頭老畜生,如果不是煉化了其中一把,早就被貧道斬殺了,再給它跑出幾千里都沒事。如今它逃過一死,但是仙人境分左右,老畜生本就剛剛躋身十二境,境界不穩,加上還要被這座天下的規矩壓制,如今本命物一毀,真身又被捅出好幾個窟窿,傷及元神,已經不值一提。」

  老道士提及那頭背劍老猿的時候,殺氣騰騰,一身磅礡靈氣猶如實質,白霧濛濛,如一條條纖細水流縈繞四周,老道士收了收心,異象頓消,這其實是跌境的後遺症之一,「麻煩就麻煩在那老畜生突然一個鑽地,循著條破碎不堪的古代龍脈,消失了,多半是一條早有預謀的退路。」

  老道士指了指頭頂,「先前貧道跟老畜生廝殺一場,後來又打退了一尊陰冥大佬,某位負責坐鎮桐葉洲上方天幕的儒家聖人,當然看見了,落在了我們太平山,得知鐘魁死後,勃然大怒,親自去追殺那頭白猿,哪裡想到還是給老畜生藏了起來。現在就看與它有些因果的黃庭,能夠找出點蛛絲馬跡,只要發現了它,哪怕黃庭戰死,那位在文廟陪祀的七十二聖人之一,此次早有準備的出手,就可以一擊致命。」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這是最壞的情況,黃庭那丫頭一向運氣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礪了性子,有兩把古劍庇護,追殺白猿,說不定就是一樁破境機緣。」

  陳平安嗯了一聲。

  老道士笑意玩味,「被貧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後,本以為要給她撒嬌埋怨半天,不料這丫頭半句嘮叨沒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說以後一定要去大驪龍泉找你。」

  老道士輕輕揮袖,「奇了怪了,貧道也不是健談之人,今夜言語,抵得上幾十年口水了。言歸正傳,我太平山的護山大陣,大有來歷,攻守兼備,便是許多中土神洲的上宗、正宗山門,也不過如此。貧道不好私自傳你煉化和運轉方式,這涉及到太平山的山水氣運,不過貧道自己有一座護山陣,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殺力極大,倒是可以賣給你,就是太吃銀子,打造起來耗錢,維持大陣運轉更吃山水氣運,貧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黃庭若是想要自立門戶,在桐葉洲別處開宗立派,或是乾脆嫁為人婦,與人結成道侶,便贈予她當嫁妝的,免不了還要貧道掏出大半棺材本。」

  陳平安咽了口唾沫,與黃庭和嫁妝、棺材本之類的無關,而是被那四個字嚇到了,「太吃銀子」!

  老道士發現了陳平安的猶豫神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計好算計,貧道喜歡!」

  不等陳平安想明白其中關節,老道士已經不再提護山陣這一茬,輕聲提醒道:「陳平安。雖然貧道不知道你身上帶了什麼寶貝,能夠遮掩天機,防止別人推衍卜卦你的方位和運勢,但是這樣的東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個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還是咱們開山始祖留下來的。」

  陳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紙傘,重重點頭。

  看著陳平安。

  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黃庭,君子鐘魁,都是老道士屈指可數、入得法眼的年輕人。

  如今再加上這個陳平安。

  老道士覺得偏居東南一隅桐葉洲也好,更幅員遼闊的浩然天下也罷,這樣的年輕人,能多一個就多一個。

  世道再亂。

  仍有砥柱。

  老道士之前為了防止鐘魁陰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帶往黃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無機會,彌補心中那個最大的遺憾了。

  這位太平山祖師爺,當年成功躋身仙人境後,被他所在那一脈道統賜號為觀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生平最大一樁憾事,是在歷史上,無論儒家正統的浩然天下,還是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從真君躋身天君,無論是三脈中的哪一脈,都可以請得動掌教祖師親臨,親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觀妙天君作為所在道統中,浩然天下的最新一位天君,卻沒能親眼見到那位大掌教離開白玉京,降臨這座浩然天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測,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為此太平山宗主,還特意跑了趟桐葉洲最北邊的那座書院,試探性詢問,是不是哪位在文廟有陪祀神像的儒家聖人從中作梗,才使得他們這一脈掌教沒能出現。

  那位書院山主也是個爽快人,懶得與太平山宗主繞圈子,笑著反問,其餘兩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們這一脈道統大掌教與咱們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來浩然天下,誰會攔阻?

  得到這個答覆後,老天君愈發鬱悶。

  思來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夠高,大道卻還小,故而掌教祖師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還會想著若是將來躋身了飛升境,總歸是能夠見到掌教老爺的。

  如今便徹底成了奢望。

  後悔全無,遺憾難免。

  老道士剛想要離去,陳平安說道:「謝過老真人!」

  老道士笑問道:「為何謝我?是說為了鐘魁跌境一事?」

  這位老天君搖頭,「用不著,這是太平山虧欠他的。」

  陳平安沉聲道:「謝過老真人和太平山,要我曉得山上神仙,也有善待人間的俠義心腸。」

  老道士心情頓時大好,「好嘛,不曾想你小子跟鐘魁差不多,溜鬚拍馬的功夫,很是擅長啊。」

  陳平安無奈道:「是我的真心話。」

  老道士笑望向這個年輕人,「真心的馬屁話,那才叫人舒坦。」

  老道士御風離去。

  一顆小腦袋趴在窗戶上,楞楞盯著院子這邊。

  說來奇怪,鐘魁和老天君的出現,驛館內並無人察覺,只有裴錢興許是誤打誤撞,大半夜瞧著院子裡的陳平安。

  陳平安回頭望向裴錢,「睡覺去。」

  不說還好,陳平安一發話,裴錢就去搬了條凳子,腿腳利索地爬上了窗臺,一躍而下,穩穩落地。

  陳平安問道:「不睡覺,跑這來做什麼?」

  裴錢討好道:「睡不著,陪你說會兒話。」

  陳平安擺擺手,說自己要練習拳樁,你願意待著就待著。

  裴錢看了一炷香後,就犯困,跟陳平安說了聲,就深呼吸一口氣,往屋子窗臺那邊衝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計是試圖雙手先按在窗臺上,然後一通雙腿胡亂扒拉,想著一竄而上,就威風了。

  結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臺上。

  後仰倒地。

  陳平安轉過頭,不忍直視。

  裴錢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轉過頭去,淚眼朦朧,泫然欲泣。

  陳平安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問道:「還耍英雄氣概嗎?」

  小女孩那張黝黑臉龐上,淚珠子嘩啦啦往下掉。

  陳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有個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這麼毛毛躁躁的,不過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換成是她,這會兒肯定朝我笑,說不定還要安慰我別擔心。」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不過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學她。」

  兩人坐在石桌旁。

  裴錢只敢微微張嘴,含糊不清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陳平安說道:「她叫李寶瓶,喜歡穿大紅棉襖,還喜歡喊我小師叔。」

  裴錢又小聲問:「你很喜歡她?」

  陳平安點點頭。

  天底下哪有不喜歡李寶瓶的小師叔?!

  她是對的。

  裴錢默不作聲。

  陳平安問道:「方才看我走樁練拳,怎麼樣?」

  裴錢一臉茫然,這次不是僞裝,不知道為何詢問這個。

  陳平安也跟著疑惑起來,「你沒想過偷學?」

  裴錢反問道:「我學你晃來晃去走路幹啥?」

  她站起身,神采飛揚,張牙舞爪,一下子假裝拔劍出鞘,雙指並攏亂戳,一下子蹦跳幾下,還會打一套王八拳,亂顯擺了一通,道:「我當然是要學就學最厲害的招式!」

  陳平安沒有覺得任何可笑,反而神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陸舫御劍。

  陳平安的校大龍。

  以及打退種秋的神人擂鼓式。

  夾雜有魔頭丁嬰的一些個零散招式。

  談不上形似。

  但是。

  有人說過,練拳不練真,惹來鬼神笑。可若是練拳直接一步拋開了所有拳架,練出真意?

  陳平安印象中,只有一個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白天你盯著邵道長瞧,看出了什麼?」

  裴錢不敢回答。

  陳平安說道:「只要別撒謊,不管你說什麼,都沒關係。」

  裴錢這才環顧四周,輕聲道:「我覺得那個姓邵的,不懷好意,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是不是能夠看見今晚那位老道長?」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有些無奈。

  那可是太平山祖師爺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陳平安再問,「如果你以後練武有了出息,你覺得有人欺負了你,你會怎麼做。說實話!」

  裴錢猶猶豫豫,「一拳只打個半死?」

  看到陳平安像是要生氣了,乾脆就破罐子破摔,雙臂環胸,氣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陳平安笑問道:「那如果其實你錯了呢?」

  裴錢理直氣壯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邊,哪裡會犯錯!」

  陳平安內心哭笑不得,板著臉問道:「可你總有天會自己出門遊歷,行走江湖的。」

  裴錢斬釘截鐵道:「我不會的!我幹嘛要一個人出門,外邊那麼多壞人,打不過怎麼辦?還有,要是我到時時候沒帶夠錢,天天挨餓,我去偷去搶,你知道了,又會打我駡我,我能咋辦?對吧,所以我還是不出門了。」

  陳平安問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練武很厲害了,比我還要厲害?」

  裴錢皺著眉頭,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搖頭道:「我懶著哩,最喜歡睡覺,還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走路,腳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時候,我把嗓子都哭啞了。在客棧你跟人打架的時候,兩條骼膊都瞧得見骨頭了,你都不會哭,我可不行,我低頭看一眼自己的骼膊,說不定就要嚇暈過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練成的絕世武功,那就好嘍。」

  陳平安忍著笑,「你也知道自己憊懶,不上進,膽子小?」

  裴錢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

  陳平安問道:「怎麼不說話了?」

  裴錢委屈道:「下巴疼。」

  陳平安笑了笑,背轉過身,靠著石桌,望向夜空。

  裴錢學著他,只是她個子小,就只能後腦勺抵住石桌了。

  陳平安輕聲道:「過了年,你就十一歲了,所以你要多讀些書,多學一些道理。」

  任重道遠。

  真是比自己練拳百萬還要心累了。

  不過挺好。

  陳平安難得與裴錢多說了些心裡話,「在家鄉的時候,我比你略大一些,也從來沒讀過書,齊先生就跟我說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

  陳平安最後呢喃道:「希望世間每個人在年少時,都可以遇到一位齊先生。」

  裴錢目前還是那個只喜歡挑選自己喜歡聽的小女孩。

  比如陳平安說她明年就十一歲了。

  這個世界上,只有陳平安會記這些,她今年是十歲,明年十一歲。

  ————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鐘魁陰魂現身飄落。

  雲海之上,鐘魁看到不遠處站著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書院山主,他的先生。

  書院山主只是看著鐘魁。

  鐘魁小聲問道:「先生?」

  山主似乎是之前就不敢相信這個噩耗,哪怕是現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不該如此,不該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當時就不該去那趟碧游府,不該讓這個「生平最得我意」的門生,去往太平山。就該老老實實待在那座邊陲小鎮的客棧裡,盯著那頭隱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雖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過特殊,輩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獲知了世間所有遠古大妖的真名,鐘魁只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於有了自保之力。

  誰都沒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劍白猿,才是井獄妖魔逃逸的罪魁禍首。

  鐘魁實在受不了當下的氛圍,朗聲道:「先生,義不容辭而已。讀書人,要麼在以學問教化蒼生,匡扶社稷,要麼以一身正氣除魔衛道……」

  山莊大怒,「需要你跟我講到這些大道理?!」

  鐘魁噤若寒蟬。

  老天君喟嘆一聲,「若是學宮那邊責問下來,我們太平山絕不推脫。」

  山主面對老道士,便不是對待鐘魁的神態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長,惱火會有,卻不會興師問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責怪鐘魁護不住太平山?為何護不住那位地仙了?」

  鐘魁輕聲補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長名為梁肅。」

  山主又要發火。

  鐘魁立即閉嘴。

  老道士感慨道:「經此劫難,接下來桐葉洲可能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搖洲,恐怕要大亂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寶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謀劃。」

  隨即老人小聲道:「你們書院一定要護住扶乩宗那個少年。他能夠撞破此事……」

  沒有繼續說下去。

  山主點頭道:「理當如此。我已經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個少年會化名進入大伏書院讀書,至於以後會不會成為儒家弟子,全看那少年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閉關弟子跑去當賢人君子,扶乩宗還不得跟你拼命?」

  山主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有些唏噓,「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為嫡傳弟子,還是贈予那件兵器,都是應該的,可是一見少年,他嵇海心中難以平靜,會有礙修行,一輩子都沒辦法躋身仙人境,將來又如何去劍氣長城,斬殺其它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色惋惜,「桐葉洲唯一一對上五境的神仙道侶,難得的天作之合,實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會很難了。越是執念苦求,心魔越難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勸,有些事,不好勸。」

  老道士嘆息一聲。

  修道之難,難如登天。

  只是在很早以前,據說是登天不難,修道難。

  ————

  中土神洲,一座最為巍峨的山岳之巔。

  有一尊金甲神人,雙手拄劍,覆有面甲,看不清這尊神祇的面容,他站在一塊山頂石碑旁邊,而有個老儒生盤腿坐在石碑頂部,極其無禮。

  老人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善了個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人得意洋洋,問道:「我這閉關弟子,咋樣?」

  給老傢伙糾纏了足足一個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煩道:「好好好,行了吧?」

  窮酸老人指著幾乎與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我最中意了。」

  然後老人又開始好漢只提當年勇了,「想當年我與人吵架,他們輸了之後,一個個都是你這副鳥樣,我就心裡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岳大正神之一,譏笑道:「當初是誰提議讓你一個窮秀才,躋身文廟的?你告訴我一聲,我去問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這是一樁儒家公認的大懸案。

  老秀才賊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氣,有人在耳邊絮絮叨叨個一整月,也要煩躁,更何況這糟老頭子向來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貨色,能有好事?

  當下就不客氣了,「我猜你大爺!」

  老秀才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不是我大爺,是咱們儒家的祖師爺。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爺來著,唉,可惜可惜……」

  以桀驁不馴著稱於世的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著臉站起身,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禮,算是跟那位至聖先師道歉了。

  老秀才自顧自說道:「你知道我這個人吧,臉皮特別薄,總喜歡告誡自己,無功不受祿,可我才學高,文章寫得好,道理講得妙啊,於是咱們那位至聖先師,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勸,把我給感動得不行,至聖先師說了我好些我自以為一般般的地方,不過其中一句,我是覺得說到心坎裡去的,自古聖賢必是真豪傑,豪傑未必是聖賢!我一聽,覺得還是至聖先師懂我啊,就跟這位祖師爺提了一個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聲道:「我不想聽,閉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這傢伙咋這麼分不出好壞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壞,能讓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覺得這件事情上,好像是自己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東海那個老牛鼻子,性子實在不討喜,做人還是湊合的,出手挺闊綽,不跌份兒。知道送了那孩子一樣好東西,雖然無助於修行,世間事與物,好不如巧嘛,剛好能夠幫著遮掩天機,比阿良當年那頂破斗笠還要好。就沖這份手筆,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齷齪事情,我就不與他計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這會兒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你行嗎?」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我們讀書人,還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殺殺,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沒有反駁。

  老秀才雙手籠袖,穗山之巔的罡風,激蕩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籙漣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頭髮沒有絲毫飄拂。

  老秀才輕聲道:「聖人難死,君子難活。」

  「諸子百家,唯有我們儒家,不刻意講究什麼護道人。書院,就是世間讀書人的最大護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學宮,七十二座書院,都有這樣死在成聖之前的君子。我覺得這些不夠聰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們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說到這裡,突然沒詞兒了,轉頭呼喝一聲,問道:「傻大個兒,你想個說法出來。」

  穗山大神淡然道:「頂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說道:「你可沒當過儒家正兒八經的君子。」

  老秀才

  ————

  文廟中,有一位聖人從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台極高,神像極其靠近居中的至聖先師,他還牽著一位跟隨他從別處天下來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帶著少年跨出門檻後,聖人轉頭看了眼空缺的一處神像位置,對少年笑道:「以後你有機會,可以與某人爭一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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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0 00:41:36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二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

  老天君與鐘魁離開後,一夜再無事。

  眼皮子打架的裴錢給陳平安抱回了窗臺,讓她回去睡覺。

  陳平安獨自留在院子,沒有走樁也沒有練劍,坐在石桌旁想著今後的謀劃。

  偶有失神,抬頭望向夜幕,聽鐘魁先前說過,儒家廟陪祀聖人,除了一些去開疆拓土,尋覓新的洞天福地,其餘聖人會有很多坐鎮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間,在他們眼中,人間大修士,無論山上山下,像凡夫俗子看著那些夏夜飄蕩的螢火蟲,亮光的强弱,看那些陸地神仙們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戰,與白猿放開手腳傾力廝殺,再無遮掩氣象,在桐葉洲方的聖人視野,像驀然炸開的兩團光芒,故而引得聖人落下,防止神通廣大的大修士是那無理取鬧,或是私憤鬥法,一旦毫無顧忌,打碎山河,蒼生苦也。

  更多時候,陳平安在閉目養神,心中默誦碧游府玉簡的仙家口訣。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世間萬法不離其宗。

  拂曉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聽到了院外老將軍姚鎮的腳步聲,停在院門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敲門。

  陳平安起身去打開院門,姚鎮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師,能夠聽步辨人。」

  陳平安問道:「去驛館那座園林走走,散散心?」

  姚鎮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緩緩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沒有跟隨你們,去遊覽那位古仙人騎鶴飛升的地方,是我得到了消息,蜃景城密使要來驛館,只好等著。一直等到了晚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貴客,你猜是誰?」

  既然問他陳平安,絕對不會是跟自己沒有關係的蜃景城人物,陳平安靈光一閃,答道:「申國公高適真。」

  姚鎮伸出大拇指,點頭道:「正是這位國公爺。」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既然會讓申國公擔任密使,趕在姚家隊伍進入蜃景城前,來騎鶴城傳達旨意,說明在皇帝陛下心目,申國公的分量,是要重於未來的兵部尚書姚鎮,至於申國公離開京城之前,劉氏皇帝有無耳提面命,搗漿糊,陳平安並未見過劉氏皇帝,揣測不出。所以申國公秘密進入騎鶴城驛館,對於老將軍而言,無異於一個天大的下馬威。

  京城居不大易。

  哪怕你是姚鎮也一樣,照樣是個邊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歲月悠悠的「遠遊」,陪著東海老道人一起觀道,陳平安受益匪淺,可能直到離開藕花福地那一刻,這麼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將褲管最後一點泥土抖落。

  姚鎮緩緩道:「大泉王朝,外姓郡王國公,總計十人,劉氏開國兩百年,起起伏伏,只剩下申國公府這麼一棵獨苗了。老申國公爺口碑極好,為人公道,兩次冒著被摘掉國公府匾額的風險,分別保下了一撥清流臣子和一位邊陲武將,所以廟堂,無論文武,都念這兩份申國公府的香火情,現任國公爺高適真,韜光養晦,不太愛出風頭,不過年少時與當時的那座潛邸來往密切,回頭來看,這位國公爺也不簡單。所以高樹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橫著走……」

  陳平安突然插話道:「高樹毅橫行跋扈,惹惱各方權貴,未必不是國公府自污名聲的手段。兩代國公爺,各憑本事,占盡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處,如果高樹毅再不做點什麼,國公府的下場,說不定是先前姚家邊軍的境遇了。」

  姚鎮臉色古怪,再次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與我那孫女近之的言論,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姚鎮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不過呢,這番論調,是咱們近之在十四歲時候說的。」

  陳平安心好笑,你姚老將軍跟自己較這勁做什麼,嘴還是附和道:「近之姑娘蘭心蕙質,顯學雜學皆精,我自然是遠遠不及的。」

  姚鎮滄桑臉龐笑開了花,心陰霾,一掃而空。

  至於申國公高適真到了驛館,具體說了些什麼,姚鎮作為劉氏臣子,當然不會泄露半點。

  不過若是蜃景城和國公爺想要對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鎮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自己這一條老命還給陳平安,還是姚氏賺到了。畢竟姚家鐵騎已經算是徹底脫離這場風浪,這是昨晚深夜送高適真出城後,返回驛館與姚近之秉燭夜談,孫女得出的定論。蜃景城在他姚鎮進京之時,會有一場萬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鐵騎的名聲,會在層層官府的推動下,享譽朝野。

  驛館園林極負盛名,在歷代人騷客、貶謫官員的極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師諸王莫及」的名頭。

  綠樹蔭蔭,小橋流水,兩人走一座木拱橋,如今陳平安對於橋梁結構的熟稔,可能已經不亞於一位工部衙門官員了,陳平安走在橋,腳步時輕時重,伸手輕輕敲打欄桿,姚鎮只當是個人愛好,也未好詢問。

  姚家隊伍後天動身,今晚有一場刺史舉辦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請老將軍姚鎮,所以還能再在騎鶴城遊玩兩天。

  陳平安留在院子裡關門修行。

  武道進階一事,攀升速度已經遠遠超出離開倒懸山時的預期,不用著急,也急不來。

  重建長生橋一事,卻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兩次觀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長橋都已成功現世懸河,一次一次穩固,尤其第二次橫跨埋河,陳平安都已經有信心走去。

  不過一想到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法寶作為「身軀小天地」鎮宅之物,陳平安頭疼,有了水神娘娘贈予的玉簡口訣後,等於陳平安必須現在開始著手準備,意味著陳平安必須煉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不然長生橋搭建起來,仍是等於一條斷頭路,除非捨棄一身武道修為,不然長生橋一旦架起,靈氣如海水倒灌,後果不堪設想,可若是自身氣府擁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可以積蓄天地靈氣,同時不至於太過影響一口純粹真氣的巡狩四方,雙方大體能夠井水不犯河水。

  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像一個陳平安憑藉雙拳,行走天下,一個陳平安在深山老林閉門謝客,默默修道。

  陳平安在走樁之時,心默念道:「齊先生贈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煉化成本命物,如此一來,與性命牽連,便是如山字印那樣給人破碎,只要人不死,還是能夠在氣府隱約浮現,哪怕再無威勢,可總歸始終有了個念想,這輩子只要想看,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訣,對於煉水一事,提及篇幅最多。」

  「至於那枚能夠溫養體魄、神魂的古老玉簡,多半也與五行之水有關,但是具體品秩高低,來歷背景,都不知曉,還是需要問過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夠,也適合拿來煉化,不用時時刻刻穿在身,一下子會被元嬰地仙看出根腳。唉,實在是可惜。」

  「彩衣國城隍爺沈溫的那顆金色膽,我在碧游府說那順序學問時,心有感應,似乎可以煉化為五行之金。況且讀書一事,本與拳法劍術一樣,是一輩子的長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付那道童,說到了大驪五岳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驪鐵騎南下,戰火如荼,難道是說大驪宋氏,真能最少奪得整個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驪王朝的五岳五色土,確實值錢了,看來此事,下次返回龍泉,仍是要麻煩已有大驪北岳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襲白袍的陳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雲流水。

  不再是窯工學徒拉坯,處處古板匠氣如楷書,已如大家風流之行書。

  其精髓,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

  畫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羨最近喜歡了碎嘴吃食,腰邊左右懸掛著兩隻小袋子,裡頭裝滿了從各色鋪子裡買來的食物。

  盧白象喜好一切雅緻物品,如今喜歡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時候,棋子摩擦,手心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

  朱斂不喜束縛,如覺得穿靴還要穿襪,很麻煩,不知道從騎鶴城哪裡買了雙草鞋,換了一身淡黃色麻衣。再是不管在哪座城鎮停歇,朱斂都會去買幾本談天說鬼的志怪神魔小說、畫嬌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說,一有閒暇,翻書打發時光。

  隋右邊除了每天悟劍之外,貌似沒有任何癖好,本身是最大的怪癖。

  等到陳平安練拳完畢,返回屋內。

  今兒朱斂在院子裡曬著初冬的和煦日頭,看著一本頗為香艶的才子佳人小說。

  少年姚仙之來串門,跟魏羨討教拳法。

  盧白象在與一同前來姚近之下棋。

  隋右邊去過了那座小山後,氣勢略有變化,又開始獨處閉關,橫劍在膝,經常推劍出鞘寸餘又推回,如此反復。

  裴錢是個不願消停的,看了會兒盧白象跟姚近之的對弈,覺得無趣,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羨姚仙之旁邊揮了一頓她的招牌瘋魔棍法,魏羨讓姚仙之先練習一個拳樁,看了裴錢一會兒,久久無言。小女孩拎著那根行山杖,雜亂無章,有些時候還會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霸道路數。

  練習站樁的姚仙之看得翻白眼。

  魏羨反而好像沒覺得黑炭丫頭多幼稚。

  裴錢氣喘吁吁,彎著腰,雙手握住行山杖,問道:「老魏,我的學武天賦咋樣,是不是萬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為我爹那樣的絕世高手?一隻手打十個你?」

  魏羨答非所問,「江湖說年劍月刀久練槍,你真想要棍法突飛猛進,我有兩個建議,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龍,久而久之,有了天下無敵的氣勢,二是去捅個馬蜂窩,身處險境,會有另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

  裴錢看魏羨說得真誠,思量片刻,將信將疑道:「你不騙我?」

  魏羨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對院子這邊的盧白象微微一笑。

  佝僂著身子看書的朱斂,剛剛手指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可是先前一頁的男女情愛,實在是寫得床笫香艶,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賞了一遍。

  裴錢突然搖搖頭,嘆了口氣,眼神憐憫道:「老魏啊,你難道沒有看出我練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劍術嗎?!」

  魏羨故作恍然,是沒什麼誠意。

  裴錢惱羞成怒道:「老魏你再這樣沒勁,咱們倆那串糖人的交情,可沒了!」

  魏羨扯扯嘴角,有些幸災樂禍。

  剛說出口,裴錢丟了行山杖,趕緊捂住嘴巴。

  果然,陳平安的嗓音響起,「回屋子抄書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書背書,裴錢還被陳平安要求抄書。

  裴錢每次咬牙切齒抄著書,都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讓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討要什麼筆紙,結果陳平安說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筆,那開始每天練字,不多,五百字,但是哪個字抄的馬虎了,太過歪斜扭曲,不算五百之列,還得補。裴錢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這才過了幾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錢鼓起腮幫跟個大肉包子似的,撿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抄書去了。

  在院子這邊其樂融融的當下。

  騎鶴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廟轄境內,因為每年的香火錢實在太多,不可稱府的山神家邸,給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這兩天府貴客不斷,蓬蓽生輝,小小山神,親自擔任僕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著那些貴人。

  率先蒞臨此地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山神仙,身邊帶著兩位美若天仙的年輕女修。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嬰地仙,金頂觀位於桐葉洲北方一處山水靈秀之地。

  這麼大來頭的陸地神仙,別說這種不入流的山神廟,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請得動老仙師的大駕光臨。

  山神一開始嚇得祠廟金身都要不穩,只是得了杜含靈親口頒下的法旨後,說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後必有還禮。山神立即踏實了,杜老神仙不至於跟他這芝麻綠豆大小的自己耍心機,他這小山神還不配。

  隨後來了一位滿身貴氣的官老爺,幾個扈從,都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

  然後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道士,悄然登山,身邊跟著一對師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傷,弟子是個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後是他這小山神的頂頭司,在深夜出現,正是州城城隍閣的城隍爺,官身類似陽間的刺史了,管著一州之內所有郡縣城隍廟、山水雜流神祇,至於武兩廟,卻又是例外,直轄於一國禮部,兩廟與城隍廟向來互不干涉,至於雙方到底誰的品秩更高、權勢更大,遇到緊急狀況,誰來住持事務,各地有各地的情況。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大泉申國公高適真,騎鶴城城隍爺。

  再加既是金頂觀弟子、又是大泉劉氏供奉的邵淵然。

  冬日和煦,風景宜人,這四位聚在山頂一座獨占風光的觀景亭。

  山神遠遠站著,隨時候命。

  亭子那邊,相談甚歡。

  申國公高適真下山後,返回大泉京師蜃景城,不再像來時路神情鬱鬱、臉色陰沉。

  城隍爺悄然回到騎鶴城內建築最高的城隍閣,盯著那座驛館,視線冰冷,嘴角有些譏諷意味。

  杜含靈在山多留了一天。

  離去之前,再次召見了此生金丹無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與徒孫邵淵然,師徒二人,如今都是龍門境,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頭等供奉,而是駐扎邊關,為大泉劉氏監視著姚氏鐵騎。

  除了給邵淵然提前賞下一件本派重寶,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淵然本該躋身金丹後的師門嘉獎。

  地仙杜含靈還說了一樁密事。

  性情沉穩的邵淵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起身替弟子向師尊恭敬致謝。

  杜含靈嘉勉了邵淵然幾句,御風遠遊北去,返回金頂觀,離去之前,不忘賜給山神一件品相不俗的好靈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騰雲駕霧之後,竟是跪在山頂磕頭,遙遙謝恩。

  其實山神這份近乎卑微的諂媚禮數,看似浮誇,實則怪不得山神沒有風骨,靈器到手,並不算最重要,能夠從此攀附金頂觀,結識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元嬰地仙,這才是這座山神小廟的天大幸事。

  從今往後,只說騎鶴城那位城隍老爺的金筆考評,能差了?

  年輕道長邵淵然帶山的師徒,留在山養傷。

  老真人尹妙峰與邵淵然沒有同時入城,先後回的城驛館。

  山一處靜謐宅院,硬闖武廟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複雜,坐在病榻旁邊的錦綉凳子,雙手握拳,好像想著如何都想不通的問題。

  他那個師父躺在床,休養生息,雖然傷得不輕,暫時想要與人鬥法廝殺、斬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不是難事。

  老人臉色微白,可精神極好,眼神炯炯,轉頭盯著自己唯一的弟子,「收個好弟子是一難,弟子修行順利又是一難,不照顧家子女簡單。我膝下沒有子嗣,弟子只有你這麼一個,何況你天資我好太多,不為了你好好謀劃將來一番,我這個當師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笑道:「先前道理和經過都與你說明白了,至於師父如何認識的金頂觀,你這次為何剛剛碰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問,從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杜老神仙親自出手,幫你打碎了瓶頸,你小子得以躋身五境,這份恩情,要牢記心頭。說句難聽的,金頂觀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算你小子誠心想要報恩,人家需要嗎?不過呢,這份心,還是要有的,不然給金頂觀當條狗的資格,都沒了。」

  高大少年眼眶濕潤,低頭道:「弟子沒出息,讓師父受委屈了。」

  老人嘆息一聲,伸出手指,點了點這個榆木疙瘩,「你啊,還是根本沒開竅,罷了罷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獨獨收你為徒,說實話,邵小真人這般驚艶資質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見了,也未必敢收入門,一遇風雲變化龍,哪裡是我一個觀海境修士,能夠駕馭得了。」

  高大少年到底是爭勝心重的歲數,「師父,年紀輕輕躋身龍門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駡道:「痴兒!出去修行,師父還要傷病,不想對牛彈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聲,站起身,告辭離去。

  在少年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修士輕聲安慰道:「修行路,有些委屈是難免的,怕怕一輩子只能攢著委屈,所以你一定要師父走得更高更遠,可以讓自己少受些委屈。這兒的山神廟和觀景亭,不算高,從桐葉洲走到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遠,這方天地,神人異士,只在更高處。」

  高壯少年轉過頭,點頭道:「記下了。」

  老修士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境界高了,真有那麼一天,能夠跟杜老神仙這樣的人物平起平坐,那會兒,記得對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悶悶不樂的少年在這一刻,笑容燦爛,順著本心使勁點頭。

  老人笑道:「真是個痴兒!」

  ————

  動身去往蜃景城的臨行前一天,有人登門拜訪陳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頭頂芙蓉冠的年輕道士,風塵僕僕,在陳平安屋內喝著一碗涼茶,說是他離著騎鶴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師爺的法旨,要給陳平安送來一樣東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輕道士,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塊玉牌。

  在將玉牌放在桌後,給陳平安解釋了玉牌的一番淵源,年輕道士直言不諱道:「祖師爺要我明言,陳公子不用擔心太平山在玉牌動了手腳,會泄露行蹤,被咱們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經被祖師爺剝去山門禁制,公子只是一塊材質好些的器物了,當然對外,意義非凡。所以希望陳公子在離開桐葉洲之前,都能夠稍稍麻煩一些,將它每日懸掛在腰邊。」

  陳平安起身道謝,太平山道士趕緊起身還禮,連說不敢。

  陳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懸掛在腰邊,與那養劍葫一左一右。

  將那位光明正大自報名號、走入驛館的年輕道士送到大門口。

  太平山此舉,用心良苦。

  陳平安腰間這塊太平山祖師堂嫡傳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著「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嬰地仙都未必能夠懸掛。

  因為與修為和年齡無關。

  整座太平山,那麼五六人掛著這玉佩,年紀最大的,已有三百歲高齡,如今管著太平山的道家藏書,不過是龍門境修為。年紀最小,是個才七八歲的小道童,天資卓絕。

  但要說最出名的那個,肯定是一人仗劍下山雲遊的女冠黃庭。

  所以說從這一刻起,陳平安在桐葉洲的護身符,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師爺老天君,剛剛施展過令人側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現世,手持明月鏡,駕馭仙劍殺敵萬里之外。

  這會兒,誰敢招惹鋒芒畢露的太平山?

  陳平安感慨萬分,走回院子。

  一襲白袍,髮髻別玉簪,腰間懸玉牌。

  驛館胥吏在路見著了陳平安,都當他是一位讀書人。

  ————

  姚家隊伍在這天清晨時分,啓程去往蜃景城。

  距離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近,也意味著陳平安一行人與姚家隊伍的離別時分,快到了。

  一天黃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後一座驛館,驛館樸實無華,還有些簡陋,與騎鶴城那座坐擁園林的驛館,天壤之別。

  沿著驛館外那條官路,行走十餘里,有座照屏峰,雖然不高,可如利劍出鞘,很適合欣賞日出日落,是一處名動京師的形勝之地,經常有達官顯貴和王孫子弟在那邊夜宿山頂客棧,為了欣賞日出東海、映照山屛的絕美景。

  姚鎮非要拉著陳平安去照屏峰,而且除了三姚,沒有讓任何隨軍修士跟著。

  最後只有老將軍和三姚,陳平安和裴錢,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於山頂的客棧之一。

  這座客棧後邊,是一座崖畔朝東的觀景台,是照屏峰六座客棧賞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棧美酒、宵夜吃食放在桌上,先賞月再賞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著手持行山杖的裴錢瞎胡鬧,兩人忙著「切磋武藝」。

  少女姚嶺之獨自走到崖畔欄桿那邊,往南邊遠眺,似乎有些傷感。

  老將軍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到日出,可是喝過了兩壺酒後,沒把陳平安喝倒,自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嶺之只好攙扶著爺爺返回客棧。

  裴錢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來日出景象。

  陳平安獨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錢丟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腳邊泥地,百無聊賴地畫了圓圈。

  一個小圓,一個大圈,又一個更大的圓,再一個更大的圈。

  一層層,環環相繞。

  陳平安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經站在陳平安身後,看了很久,問道:「怎麼不繼續畫下去了?」

  陳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畫到這裡了。」

  姚近之落座,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進了客棧後,她便摘下帷帽,喝酒的時候,臉龐皺著,看來是那杯酒很難下咽,喝完之後,瞥了眼地,說道:「是很難畫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畫不下去。」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什麼,只是看著崖畔欄桿那邊,姚仙之和裴錢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著什麼。

  姚近之笑問道:「你不問我是真懂你畫了什麼,還是假懂?」

  陳平安輕聲說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猶豫了一下,還是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飲盡,臉色緋紅,愈發光彩奪目,她緩緩道:「你我二人之間,門戶之間,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洲與洲之間,脈之間,三教之間,百家學問之間。天下與天下之間,人族與妖族之間!你陳平安在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這『道理』兩個字,到底能夠包含幾個圓圈。然後你會在最外邊的那個圈子軌跡,兜兜轉轉,直到你確定下一個圓圈的邊界,再跨過去,繼續走!只有這樣,你才會走得每一步都問心無愧,雖然為人處世會極累,可你心半點不累,所以你只要出拳出劍,可以一往無前,也只有你陳平安,才有資格在客棧跟書院君子說一句,捫心自問!」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這個女子,點頭道:「姚姑娘,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之一。」

  這是實話。

  若無「之一」,是違心的吹噓了。

  畢竟不說其他人,光是自己那個「弟子」崔東山,不是如今姚近之能夠媲美的。

  姚近之約莫是喝過了兩杯酒,且不勝酒力,言語之中,神色之中,便有些別樣風情,她凝視著陳平安,柔聲問道:「公子眼,近之只有聰明嗎?」

  陳平安楞了一下,撓撓頭,「姚姑娘,我有喜歡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點不惱,反而問道:「她很好看?」

  陳平安驀然之間,神采奕奕,毫不猶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彷彿毫無芥蒂,笑著喝了口酒,陪著陳平安坐了一炷香後,閒聊了些蜃景城的風土人情,這才起身告辭。

  轉身之後,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走向客棧,眼神晦暗不明。

  陳平安沒有轉頭,始終手肘放在桌,斜著身子笑望向遠方的月色。

  他眼神溫柔,似乎在望著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間多餘美色。

  他喜歡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頭的朱砂痣,也是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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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0 00:41:57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三章 五千甲圍山

  到最後,只有陳平安、裴錢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錢瞪大眼睛,趴在欄桿上,使勁瞧著那輪大日躍出東海,彷彿像是看見了一塊大金餅,想要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暫的驚艶和感慨之後,也就沒多瞧什麼,畢竟是領略過無數次,家鄉邊陲那的月湧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這日出景象遜色。這名天才少年有些訝異,怎麼裴錢盯著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陳平安輕輕一跳,坐在了懸崖畔的欄桿上,姚仙之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爺爺和近之姐姐在場,不敢造次,後來又有最敬佩的陳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沒好意思,這會兒陳平安帶頭做了,姚仙之趕緊跟上,陪著陳平安一起眺望東海,彷彿心境都跟著開闊起來,對之後的蜃景城生活,充滿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時候,老將軍滿臉懊惱,埋怨陳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與他打聲招呼,錯過那場壯麗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麼多冤枉路。陳平安不理會老小孩似的姚鎮,姚近之一句「爺爺,昨晚破例准你喝酒,還不滿足」,老將軍立即消停了。

  無論是姚鎮,還是姚仙之,對陳平安最親近的爺孫二人,知道馬上就要與他道別。

  離別在即,別有愁緒在心頭。

  只不過一老一小,是喝慣了沙場風沙的武人將種,些許離愁,且放心間便是了,以後總有再聚喝酒的機會,學那小娘子惺惺作態,反而可笑。

  終於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葉渡口,姚家停了車馬。

  陳平安背著那個青竹書箱。

  挎刀少女姚嶺之,大大方方的,先與陳平安抱拳感謝道:「陳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風順!更祝你武運鼎盛!」

  陳平安笑著點頭,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賦越好,越不能只盯著破境二字,拳法講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輕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敵,這滴水就是你的武學真意了,嶺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練出大成就的。」

  姚嶺之冷哼一聲,眼眸卻含著笑意,道:「年紀不比我大多些,卻如此老氣橫秋!」

  少女甩頭就走。

  姚鎮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珍重」二字。那只篆刻有一篇聖賢文章的青竹筆筒,已經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當一件傳家寶收藏起來。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賴臉跟陳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間第一珍寶。今天少年也沒多說什麼,只說希望陳公子以後一定要來蜃景城。

  頭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說要單獨跟陳平安走上一段桃葉渡。

  姚仙之吹了一聲口哨,給姚嶺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陳平安腰間那塊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離開騎鶴城,到達桃葉渡之前,陳平安玉牌只以「祖師堂續香火」這一面示人。

  今天卻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動,深深望了眼這位從北晉國來到大泉京師的年輕人。

  她說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語,並不出奇的內容,只是又讓人覺得感情真摯,文火慢燉,尤為動人。

  不過陳平安領了情又不領情,此中味道,此間滋味,大概就只有兩人各自心知肚明瞭。

  姚近之最後拉家常一般,與陳平安隨口說起了姚氏這輩人姓名中「之」的由來,原來是早年有個雲遊邊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場兵荒馬亂,被爺爺姚鎮所救,便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輩當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與姚鎮的孫輩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個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幫著藏風聚水,說不定就可以某個晚輩,靠著祖蔭庇護,出息大到無法想像。姚鎮也無多想,只當是一個好念想,便給姚近之這些孩子,在名字裡都加了個「之」字,姚氏這一輩,二十幾人,人人都有,別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鎮並無偏心。

  其中又以姚鎮身邊這三姚,最出彩。

  陳平安聽完之後,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後對陳平安施了一個萬福,婀娜多姿。

  陳平安抱拳還禮,猶豫了一下,還是誠心誠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幫老將軍出謀劃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說一句冒犯的話,以後萬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為過不去的坎,不妨問問老將軍,由他來做決定,不用事事放在心頭,獨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卻不言不語,只是望著陳平安。

  陳平安再次抱拳告別。

  姚近之一位大家閨秀,竟也學這江湖人抱拳,她一雙水潤眼眸中滿是異樣光彩,朗聲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陳平安只得跟著說道:「後會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兩頰桃紅。

  遠處,朱斂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難消受,秋波流轉最留人啊。」

  隋右邊負劍而立,視而不見。

  陳平安回到這邊,裴錢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來一路,已經沒車廂可以坐了,不過她躍躍欲試,走路怕什麼,不然腳底板那些老繭不是白長了?

  陳平安與姚家隊伍揮手告別。

  騎馬的姚仙之屁股高高抬起,與陳平安使勁揮手。

  陳平安一行人繼續北上,輕聲感慨道:「可惜沒能下一場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怎麼個人間仙境。」

  裴錢笑道:「那咱們等到下雪再走嘛?」

  這兩天她成天圍在姚近之身邊,一口一口神仙姐姐,竭力討好那個她心底認為「不敢見人的漂亮娘們」,事後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臨別禮物,裝在一個玲瓏多寶小木匣裡頭,其中就有幾枚辛苦收集而來的前朝孤品壓勝花錢,還有一枚造型古樸的木雕小靈芝,加上其它,零零散散十餘件。裴錢一開始本想著拐騙個幾兩銀子最好,陳平安不會攔著,她自個兒拿著還不重。結果姚近之給她出了這麼大難題,裴錢反而不敢擅作主張,還是姚近之牽著裴錢的手,將多寶匣交給陳平安,解釋裡頭都是奇巧卻不貴重的物件,希望陳平安不要拒絕,陳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揀選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堅持,陳平安只得幫裴錢收下,放在竹箱中,對此裴錢沒有絲毫不悅,倒是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裡背著走去那啥天闕峰,不累死個人?

  這會兒一邊慫恿著陳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邊樂呵呵想著又有一場分別,說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饞的真金白銀了!

  陳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錢顛了顛包裹,握緊行山杖,鐵骨錚錚牆頭草,大義凜然道:「我突然覺得吧,還是趕路要緊!」

  陳平安對四人說道:「沒有跟姚家討要戰馬,我們只能步行去往天闕峰的仙家渡口。」

  朱斂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養筋骨。」

  桃葉渡河中有一艘烏蓬小船,距離姚家隊伍極遠,金頂觀觀主杜含靈,緩緩收起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對身邊的一位年輕女修說道:「去捎話給申國公,不要招惹陳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師堂嫡傳,殺了此人,別說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們金頂觀都有滅門之禍。」

  那名女修起身離去,一掠而去。

  還留下一位繼續為祖師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膚勝雪。

  這位元嬰地仙寂靜而坐,眼神淡漠道:「功虧一簣。」

  由於數目極其稀少,陳平安腰間那塊太平山的祖師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間流傳。

  不過尋常地仙,無論是金丹還是元嬰,肯定大多知曉內幕。

  畢竟那個女冠黃庭,早年讓好些門派吃足了苦頭,只是這一甲子才沒了動靜,不知是在閉關破境,還是被祖師爺約束在太平山中。

  這會兒去招惹那座太平山,比往常挑釁桐葉宗和玉圭宗還要失心瘋。

  杜含靈亦是不敢。

  再者他本就只是與申國公府以及高適真幕後大佬,做了一樁錦上添花的小買賣,殺了最好,不殺陳平安,也沒關係,不會妨礙他們金頂山的大局謀劃。

  只不過高適真那邊可能就要跳腳駡娘了。

  但是於他金頂觀和杜含靈又算什麼?

  人間事小,帝王將相又能大到哪裡去。

  這位元嬰地仙想了想,時勢大亂,金頂觀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處落地生根,那他也該試試看再登高一步,不然當下的境界,仍是不夠看。

  至於高適真會不會喪心病狂地追殺那個年輕人,就與早早抽身離開的金頂觀無關了。

  「祖師爺,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聲陳平安?」

  年輕女修輕聲詢問,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畫蛇添足,過猶不及。」

  杜含靈笑著搖頭,「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當這個好人,也是邵淵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帶笑,「祖師爺英明。」

  杜含靈一笑置之。

  不用陳平安自己說,姚鎮就給陳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輿圖,以及兩幅更加詳細的州郡形勢圖,使得去往天闕峰的大致路線,陳平安早已心中有數。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條黃泥路上。

  裴錢額頭上貼著一張黃紙符籙,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風。

  裴錢閒來無事,「老魏,你吃撐了後,會不會放臭屁?」

  魏羨不理睬。

  裴錢便去煩別人,「小白,怎麼沒見過你拉屎呢?你這樣不好,都憋在肚子裡頭。」

  盧白象啞然。

  裴錢跑到最後邊的隋右邊身旁,揚起腦袋,一臉諂媚道:「隋姐姐,你會不會飛啊?我經常聽天橋下的說書先生講故事,說神仙們不但會飛檐走壁,還會撒豆成兵,騰雲駕霧,那老頭兒騙酒喝呢,我才不信他,但是我信隋姐姐你啊,我可是見過有人踩在劍上飛的,隋姐姐你長得這麼好看,肯定也會吧?我長大後,要是能有隋姐姐一半漂亮,就開心死嘍。」

  隋右邊對於這個小馬屁精,呵呵一笑。

  裴錢最後回到陳平安身邊,莫名感慨道:「我以前在家鄉,總覺得如果吃土能吃飽,還吃不死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陳平安說道:「我在書上看到,在這桐葉洲北邊,有一座山,那邊的觀音土,真的可以當飯吃。」

  裴錢滿臉震驚,「泥土真能當飯吃?!那我們要不要去背一籮筐?」

  陳平安搖頭道:「不順路。」

  裴錢的腦子裡,總是會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會很認真詢問陳平安有沒有覺得每一棟屋子,每一棵樹,都像一個人?

  她的理由是窗戶就像是屋子的眼睛,大門是屋子的嘴巴。葉子是大樹的衣裳。

  陳平安反問那為什麼冬天那麼冷,樹木反而不穿衣服,夏天那麼熱,穿那麼多?

  是哦。

  裴錢撓撓頭,覺得果然陳平安讀書多,更有道理一些。

  這一路,除了裴錢偶爾瞎扯,其實陳平安和四人幾乎沒有什麼話語交流。

  說來不可思議,當下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花福地歷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陳平安行走之時,一直在反復咀嚼玉簡上那篇煉化口訣。

  這天行走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斂輕聲詢問道:「少爺,怎麼說?」

  盧白象三人腳步如常,卻都已同時察覺到異樣。

  陳平安說道:「不急。」

  此次北上,刻意繞開了大泉北方邊軍的一部分轄境地界,多走山路。

  但是今天終於有人泄露了馬腳,只是來自何方勢力,是邊境偶遇,忌憚五人,所以必須來此查看,還是早有預謀,就是沖著陳平安而來,暫時不好說。

  這天黃昏裡,細雨綿綿,山路難行,在人煙罕至的荒郊野嶺,遇上了一座廢棄多年的破廟,裴錢樂開懷,總算有個遮風擋雨的地兒了,她的靴子和褲管沾滿了泥濘,每次抬腳都像是提起好幾斤重,哪怕撐著那把油紙傘,可斜風歪雨的,還是讓她的頭髮粘糊在額頭上,十分難受。

  陳平安讓裴錢停下,取出一張陽氣挑燈符,拈在指間,率先走入空蕩蕩的破廟,符籙並無點燃,這才讓廟門外的裴錢進來。

  市井老話說墳地可睡,破廟別進。

  是有道理的,除了容易有謀財害命的劫匪流寇駐扎,破敗荒廢的廟宇道觀,神祇消散後,更容易招來四處飄蕩的鬼魅陰物,在此盤踞,淪為藏污納垢的陰煞之地,蠱惑禍害過路的借宿人。在寶瓶洲與張山峰徐遠霞同行時,就曾經遇上一頭小狐狸精,只不過像那頭心善狐魅的山澤妖魔,終究是少數,更多還是覬覦活人肉身、仇視路人一身陽氣的凶鬼惡煞。

  破廟內神台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蹤,梁上大大小小的蛛網。

  朱斂撿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夠點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邊拾取、劈砍了些浸濕的樹木,花了不少時間才燒起火堆。

  裴錢進了破廟後,立即又有了藉口,跟陳平安討要一張符籙貼在額頭,說是她膽兒小,要靠符籙驅邪哩。

  如今只有抄寫完了五百字的聖賢文章,她才能夠借張符籙貼在額頭上顯擺。

  陳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五百字,裴錢苦著臉說那她就不貼符籙了,今兒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書。

  看著滿身泥濘模樣凄慘的黑炭小丫頭,陳平安點了點頭,裴錢如獲大赦,湊到陳平安身邊,詢問能不能瞅幾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寶格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東西,只是一直放在陳平安的竹箱裡頭。

  陳平安讓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錢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寶盒,坐在陳平安身邊,卻背對著魏羨四人,盒子裡頭的寶貝們,看也不給他們看一眼。

  這份摳門小氣,估計是很難擰過來了。

  而且陳平安似乎也沒有刻意在這件事上,為難裴錢。

  朱斂之前故意逗弄裴錢,將那根誰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來,裴錢差點跟他拼命。

  多寶盒分出大小不一的九個格子。

  除了小巧玲瓏、木紋細膩的木雕靈芝,以及那幾枚前朝的孤品名泉,還有一塊包漿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靈官神像,赤面髯鬚,金甲紅袍,眉心開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動。這塊棗紅令牌極小,應該是大戶人家從道觀請回的物品,讓家中晚輩懸佩,希望能夠為孩子驅邪護身。

  其餘多是秀氣精美的女子裝飾物件。

  裴錢悄悄抬頭詢問陳平安,「這裡頭,那件最值錢?」

  陳平安身體微微後仰,瞥了眼多寶盒裡琳琅滿目的物件,「木靈芝和靈官牌,是不錯的靈器品秩,下五境的練氣士,能夠擁有其中一樣,就很幸運了。」

  裴錢眼睛發亮,「那到底值幾兩銀子?」

  陳平安一個板栗就敲下去,「別人好心好意送你東西,你總惦記著值多少錢?」

  裴錢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姐姐才不會送我這麼多東西呢。」

  陳平安笑問道:「你這都知道?怎麼看出來的?」

  裴錢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眯眯道:「用眼睛看唄。」

  陳平安又抬起手,嚇得裴錢趕緊捂住腦袋,腿上的多寶盒差點摔落在地。

  陳平安幫她扶住盒子,沒有真敲打她。

  裴錢重新收好多寶盒,轉過身坐著,交給陳平安後,壓低嗓音道:「近之姐姐是真的漂亮,我覺得比……某個人更有女人味哩。」

  陳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廟外,雨越下越大。

  朱斂在忙著煮飯。

  陳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燒火剩下的樹枝,與劍等長,來到廟門口,站定後仰頭望向雨幕。

  幾乎同時,朱斂四人都轉頭望向了陳平安。

  便是盤腿而坐在最遠處的隋右邊,都不例外,睜開眼後,雙手分別放在長劍痴心的一頭一尾上。

  只是陳平安手握樹枝如握劍,卻始終紋絲不動。

  久而久之,隋右邊已經閉上眼睛。朱斂就繼續生火做飯,魏羨在破廟內四處逛蕩,蹲在牆根,手裡拿著一塊塗抹彩漆的破石頭,多半是這座山廟神像破碎後的遺留。盧白象在翻閱一本棋譜,是姚近之相贈,據說記載了白帝城城主與大驪國師崔灝的「彩雲十局」,盧白象對這本棋譜愛不釋手,一有空閒就取出翻閱,開卷有益。

  等著生米煮成熟飯的間隙,朱斂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間艶情,裴錢壯著膽子湊過去想要偷看,給朱斂一把推開小腦袋。

  裴錢看了眼盧白象手中的棋譜,看不懂,更不感興趣,下棋一事,她最厭惡,你一下我一下的,還要想半天,太沒勁,如果別人下一顆棋子,她能劈裡啪啦連下三四顆,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經可以聞到米飯香味的時候,陳平安輕聲道:「有一夥人往小廟這邊來了,你們先各忙各的,不用理會。餓的話就先吃飯。」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廟這邊躲雨而來。

  十數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個個身形矯健,人人挎腰刀,氣息沉穩綿長。

  陳平安與姚家隊伍相處了這麼久,一眼看出這些人必然是軍中銳士。

  為首一人,是位三十來歲的青壯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時,龍驤虎步,比身後衆人更惹眼,可謂鶴立雞群。

  那人在破廟外十步地方,對拎著一根樹枝的陳平安笑問道:「可是在劍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將軍、打殺小國公爺高樹毅的陳公子?」

  見陳平安不說話,此人笑道:「我叫劉琮,是大泉劉氏子弟,這些年都在北方邊境吃沙子,得到這兩樁消息後,就想著一定要來拜會陳公子,之前我軍中斥候鬼祟隨行你們,多有冒犯了,我在這裡與陳公子道歉一聲!」

  劉琮。

  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

  手握北方邊軍大權,在大泉王朝軍中威望極高,除了靠這個從娘胎裡帶來的姓氏,更靠一場場實打實的邊關戰功。

  陳平安問道:「就為了這些?」

  劉琮哈哈笑道:「當然不是,陳公子可能不太瞭解蜃景城,那高樹毅小時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後頭,這麼些年,關係一直不錯,陳公子殺了他,我如何傷心談不上,畢竟在我離開京師後,他更向著老三一些,不過我很好奇,武道修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馬監掌印李禮打得平分秋色!」

  陳平安環顧四周。

  劉琮伸出一隻手掌,「不多,就五千兵馬。山上兩千精銳邊軍步卒,山腳還有三千,不知道陳公子覺得這份見面禮,夠不夠?!」

  陳平安有些奇怪,「既然有這麼多兵馬圍剿,你一個皇子殿下,還以身涉險做什麼?你我之間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是也位身手不俗的純粹武夫,也不至於這麼托大吧?」

  劉琮大笑問道:「陳平安,你今年幾歲?還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歲數嗎?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體魄,這些年在邊關廝殺無數,如今也才剛剛成為六境武夫!真要讓我對上咱們大泉王朝的守宮槐,別說分生死,我恐怕連對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說是不是人比人氣死人?」

  陳平安問道:「那你是走到這裡來……找死?」

  劉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後,咧嘴笑道:「皆是大泉北邊最出類拔萃的隨軍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

  見那位手拎樹枝的年輕人不願說話,劉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這顆腦袋,有人要你交出碧游府的東西,有人要你腰間的酒葫蘆,陳平安,你真以為一個死了的書院君子,一塊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師堂玉牌,就能讓你安然無恙到達天闕峰?大搖大擺乘坐仙家渡船離開桐葉洲?」

  破廟內,朱斂端著一碗米飯,蹲在火堆旁,三兩口扒乾淨米飯後,站起身。

  魏羨細嚼慢咽著米飯,吐出一句,「這廝恁是話多,活不長久。」

  盧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廟門口。隋右邊背好長劍,緊隨其後。

  魏羨將剩下半碗飯遞給蹲在自己身邊的裴錢,「賞你了。」

  裴錢接過飯碗,往自己碗裡一倒,然後碗疊碗,抬頭認真說道:「老魏,你要是死翹翹了,我肯定幫你找個地兒埋了……到時候你身上的銀子,我能當做酬勞拿走不?」

  魏羨手握那枚甲丸,板著臉撂下一句,「咱們四個,想死都難。」

  他徑直來到陳平安身邊,聚音成線,說了原本不太願意說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聽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斂、狹刀盧白象和負劍隋右邊,也依稀聽得見內容。

  神色各異。

  大雨磅礡,外邊的一行人則聽不清楚。

  朱斂笑容陰鷙,「少爺,此役過後,能不能也賞給我一件好東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沒個傍身物件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暫時沒東西送你了。」

  朱斂有些惋惜,轉頭望向那撥不速之客,嘖嘖道:「少爺,那等會兒老奴出手殺人,可就不再像客棧那晚,還要計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

  隋右邊神色冰冷,站在最右邊,「公子,破甲一千,痴心劍能否從此歸我?」

  盧白象站在了最左邊,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

  魏羨最後一個說道:「披甲銳士殺膩歪了,練氣士全部歸我。」

  陳平安笑道:「那我幹嘛?」

  裴錢在破廟裡頭大口扒飯,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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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0 00:42:18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山上的腥風血雨

  風雨大,山腳處,申國公高適真拒絕了府上扈從的撐傘,站在大雨中,任由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

  別跟我高適真提什麼家國忠義、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國公府,就兒子高樹毅這麼一炷香火,沒了就是沒了。何況二十多年傾盡心血、精力去栽培這個兒子,方方面面,身為父親,高適真都挑不出高樹毅半點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堅信,高樹毅未來會是大泉的廟堂棟樑,無論是誰當皇帝坐龍椅,申國公府都會重振家風,權傾朝野,升為郡王府,為新帝倚重為心腹,吞並北晉、南齊兩大强國,一舉成為桐葉洲中部最大的王朝。

  皇帝陛下說要補償申國公府,三皇子說要補償他高適真,供奉清客幕僚們都勸他隱忍。

  高適真這段時間表現得一直很冷靜,誰都看不出這是一個失去獨子的男人。先是離開皇宮,再悄悄離開皇子府邸,最後秘密離開京師,擔任皇帝陛下的密使,去往騎鶴城驛館見姚鎮,風平浪靜。申國公府,還是那座深明大義的大泉國公府,高適真從來沒有讓那個垂垂老矣的皇帝劉臻失望。

  如果沒有那個從天而降的契機,高適真也確實掀不起風浪,畢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大泉王朝姓劉。

  現在不一樣了。

  有人找到了他高適真,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劉琮,劉琮又找來了五千甲士,至於暗中拉攏了多少山上勢力,高適真不感興趣。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千萬別給人添油,是兵家大忌。

  連他高適真一個養尊處優的京城人,都明白的淺顯道理,相信大皇子劉琮想得更加透徹。

  高適真在等,等待劉琮下山時提著那顆頭顱送與他,他好帶回兒子高樹毅的那座新墳前。

  破廟前,陳平安望向劉琮扈從中,藏頭藏尾的最後兩人。

  察覺到陳平安的視線後,兩人相視一眼,向前走出數步,正是武將許輕舟和仙師徐桐,老熟人,邊陲客棧中,分別跟盧白象和隋右邊交過手。

  許輕舟摘掉蓑衣丟在一旁,露出一身甲胄,除了做樣子的那把大泉邊軍制式腰刀,還有佩刀「大巧」,是一件兵家重器。

  許輕舟默不作聲,草木庵主人徐桐卻笑道:「陳公子,又見面了。上一次在南方邊陲,這次在北方邊境,就像許將軍的心愛佩刀取名『大巧』,真是很大的巧合。」

  劉琮身後十位扈從,除了許輕舟和徐桐,其餘八人,都是在北方邊關久經沙場的隨軍修士。大泉王朝的邊境戰事,其實就只有與北晉、南齊接壤的南北兩處,南方是姚家鐵騎為劉氏守國門,北部則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萬邊軍,常年與南齊交戰,戰事頻繁,經常叩關北征,戰力高低不說,出刀子的次數,只會比姚家鐵騎更加多。

  武將許輕舟,此次登山圍剿陳平安一行人,他的目的很明確,他想要那副不同尋常的甘露甲,最好是連那把刀也一並收入囊中。

  劉琮只答應下了甲胄,狹刀一事,可賣不可送,到時候就看許輕舟和所在將種家族,能夠拿出多大的誠意,來「購買」了。

  高冠仙師徐桐,大泉境內第一仙家門派草木庵的主人,擅長雷法,精通煉丹,可養生長壽,以此結交了無數達官顯貴。蓑衣下邊的那件所穿法袍,靈氣流瀉之時,煥發出五彩雲靄的霧靄畫面,就像披了一幅彩繪山水畫卷,事實上這件靈器法袍,名為「五彩峰」,是草木庵的祖傳寶,已經極其接近法寶品秩。

  仙師徐桐想要陳平安身上那件恢復真身後,如同一襲金色龍袍的金醴法袍。

  垂涎三尺,夢寐以求!

  陳平安望向劉琮,問道:「是為了那張椅子?」

  劉琮厲色道:「不然?你當我五千邊關兒郎的性命,不值錢?!」

  說到這裡,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齒,「我要是今天不走到這破廟門口,不親眼見一見你陳平安,我心裡頭……」

  劉琮指了指自己心口,「不痛快!」

  陳平安道:「不痛快?不是你自找的嗎?五千大泉邊軍戰死這座小山上……算了,其實道理你都懂,你多半會告訴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等你當了皇帝,這五千甲士就是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陳平安輕輕揮了一下手中枯枝,「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覺得我腰上這塊牌子是假的?」

  劉琮閒聊這麼多,可能是為自己壯膽,也有可能是為了過去自己心裡的那個坎。

  陳平安願意陪著劉琮扯這些,都是為了最後這個問題。

  至關重要的一個問題。

  要他腦袋的,肯定是申國公高適真,要碧游府那件東西的,陳平安心中早有猜測,可到底是誰想要養劍葫?

  出了騎鶴城驛館,陳平安就已經掛上玉佩。

  到了桃葉渡,與姚家隊伍離別在即,當天陳平安更是以「太平山修真我」五字,昭告天下。等於是向那座蜃景城挑明了自己「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的身份。為的就是希望能夠減輕姚鎮在大泉京城的壓力,若是那些蜃景城蠢蠢欲動的敵人,連玉牌都認不出的,姚家也無需擔心。

  而看得懂玉牌的,多半就是不容小覷的高人,反而會知難而退。事實上,當時桃葉渡烏蓬小船內,運用神人掌觀山河的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就在此列,一看到那塊玉牌後,哪怕惹來蜃景城方面的不快,仍是執意脫身離開。

  劉琮眼神古怪,只給了陳平安一半答案。

  「這塊太平山的祖師堂牌子是真的,千真萬確,只是同時又是假的。你不懸佩,其實更好,掛了腰間,我就要把那那兩個字還給你了。『找死』!」

  陳平安看著那個越說越理直氣壯的大泉皇子殿下。

  跟這些生在帝王家的傢伙,果然更加難聊。

  最早是鄰居宋集薪。

  眼前,雙方各有各的道理,雖然有著對錯、先後和大小,但是劉琮和五千甲士,以及隱匿其中的練氣士和武道宗師,都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以及某種大勢在幕後推著劉琮。陳平安總不能說大家和和氣氣進廟裡吃碗飯就散了,爭龍椅要用什麼光明正大的手段。陳平安不想浪費這些口水,如果管用,他倒是願意講,人家不願意聽罷了。

  陳平安拎起那根枯枝,朝劉琮點了兩下。

  身邊佝僂老人率先一沖而去,擒賊先擒王,即便是個陷阱又如何,他朱斂還真想領教領教這方天地的山上陰謀!

  站在右邊的隋右邊,左邊的盧白象,紛紛掠出。

  魏羨身披神人承露甲,大步跟上搶在前頭的武瘋子,他暫時不會陷陣,主要還是護住這座破廟。

  陳平安則耐著性子,等待對方的殺手鐧。

  比半山腰破廟所在山頭,更高處的一座山峰。

  山頂站著兩人,是不是世外高人,不好說,最少站得位置是很高了。

  一位儒衫老者,腰間沒有懸掛那枚書院贈予的玉佩,在大泉王朝,他站在那裡,都沒有人膽敢質疑,哪怕是老人站在了蜃景城金鑾殿的屋頂。

  年邁儒士身旁站著一位肌肉虯結的魁梧大漢,一身蠻橫氣息不似人。

  事關重大,老者還是問了一個有大不敬嫌疑的問題:「你家主人,不會失信於人吧?」

  壯漢的回答更加直白無禮,「我家主人如何做,我哪裡敢在這邊瞎說,你有本事自己問主人去,前提是你得有這個膽子。」

  老人自言自語道:「我踩著大義行事,終究還是名正言順的。哪怕事後書院被太平山遷怒,怪罪下來,摘了我的頭銜……也無所謂。」

  壯漢譏笑道:「道貌岸然,說的就是你這種讀書人吧?」

  老人苦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讀書何止萬卷,百家學問都有涉獵,唯獨漏了這句自家聖人教誨。」

  壯漢也不願得寸進尺,繼續挖苦身旁這個這老東西,萬一臨時改變主意,來個什麼幡然醒悟,豈不是要壞了主人這樁臨時起意的謀劃,於是好言安慰道:「那件寶貝,何等稀罕,別說是你要動心,不惜為此辛苦經營盤算了這麼久,其實我也眼饞,等你拿到手後,我與你做一筆買賣,我身上那件主人賜下的法寶,送你了,你只需要傳我半篇,再給你賣命六十年,事成之後,傳我剩餘半篇,咋樣?」

  老人略作思量,點頭答應道:「就這麼說定!」

  壯漢提醒道:「我家主人臨行前,交待過我除非是救你的命,否則不可出手,還要你最好也別輕易出手,就算出手,也悠著點,不然很容易惹來那個文廟聖人的注意,那位聖人雖說如今忙著搜尋那頭太平山老猿,可他一旦快速趕來,駕臨此處,劉琮這些螻蟻還好說,我們兩個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給那魁梧漢子提到了那位聖人,尤其是「文廟」二字前綴,讓老人本就凝重的心情,愈發跌落谷底,中土神洲那座「斯文正宗」的陪祀七十二聖,哪一個是好惹的,這可不是七十二書院山主之流,再不是世俗王朝恭維的書院「聖人」,而是名副其實的儒聖!老人臉色陰沉,點頭道:「性命攸關,我當然明白。」

  山就像落在一把無形油紙傘上,在兩人頭頂上方向四處濺射而去。

  壯漢打了個哈欠,他其實不太明白,以主人那麼大的身份和能耐,為何要跟那個年輕人過意不去。

  換成本洲南北兩端桐葉宗和玉圭宗的前幾把交椅,勉强說得通,不然就是像背劍老猿乾脆利落打殺了的大伏君子鐘魁,未來儒家某座學宮的大祭酒,也夠資格。

  只可惜主人千算萬算,幾乎將整座桐葉洲都給囊括其中了,扶乩宗那邊竟然蹦出個外門雜役少年,誤打誤撞就發現了那位十二境前輩的存在,牽一髮而動全身,以至於徹底攪和了主人籌謀已久的這麼大一個精彩布局。

  難不成這個桐葉洲的氣數如此濃厚?連距離倒懸山最近的那個婆娑洲都比不過?

  要知道南婆娑洲有個肩挑日月的陳老兒,按照主人的說法,在他家鄉那邊都有很大的名氣,被視為頭等勁敵之列,就連主人都說他只要身在浩然天下,是絕對打不過醇儒陳淳安的。

  有個頭戴芙蓉冠的年輕道士,來到了大泉南邊的邊陲小鎮,沒有走入那座狐兒鎮,只是沿著不算高的黃土城牆外,緩緩而行,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滑過粗糙牆壁,面帶微笑。

  最後他沿著官路走到臨近小鎮的客棧,裡邊生意冷清,小瘸子趴在桌上打盹,老駝背坐在簾子那邊抽旱煙,婦人坐在櫃檯後邊算帳,算來算去,讓她恨不得砸了那個算盤。

  年輕道士跨過客棧門檻,眼神溫柔,輕聲呼喚著九娘九娘。

  小瘸子迷迷糊糊抬起頭,有些煩,怎麼走了落魄書生,又來了個覬覦掌櫃美色的年輕道士?難道天底下就沒有好看的女人了嗎?!非要來他們客棧糾纏老闆娘?

  婦人抬起頭,疑惑道:「小道長,我們認識?」

  模樣並不出奇的年輕道士,除了那頂比較罕見的道冠,其實各方面都不惹眼,相貌普通,個子不高不低的,一身道袍也顯舊。

  婦人覺得此人眼光很是奇怪,既無狐兒鎮青壯男子的那種猥褻,也無鐘魁那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痴情,就像是在跟一個久別重逢的熟人,打著招呼,可明明是看著她,卻又像是看著更遠的地方。

  九娘有些不悅,在她問話之後,那個年輕道士只是笑望向自己,他眼神越來越明亮,越來越讓人心悸。

  年輕道士無緣無故,淚流滿面,卻是笑問道:「九娘,我們回家吧?」

  不等九娘破口大駡。

  那年輕道士已經擦了擦眼淚,自嘲道:「是我認錯了人,見諒見諒。」

  他在一張酒桌旁坐下,從袖口掏出幾粒碎銀子,拍在桌上,微笑道:「都買酒了,能買幾壺就幾壺。」

  客棧地處邊陲,魚龍混雜,來來往往,經常有不是善茬的羈旅行人,瘸子少年在客棧打雜這些年,見多了腦子進水的客人,也沒覺得需要他多想什麼,便拿了碎銀子說道:「咱們客棧的青梅酒,分三等,若是最好的青梅酒,客官就只能買一壇……」

  年輕道士不等完,笑道:「就要一壇最好的青梅酒。」

  離鄉遠遊,天大地大,與誰都不可交心,如此比聖賢還要寂寞的遊歷,不喝酒怎麼行。

  他幾乎喝遍了桐葉洲的美酒劣酒。

  他喜好喝酒,有個品相還湊合的養劍葫當酒壺,正好。

  至於養劍葫裡來歷古怪的兩把本命飛劍,毀了無妨,留下更好。

  重返家鄉後,送給家族晚輩當禮物,也算錯過他們成人禮的一點彌補。在他家鄉那邊,送劍,比送什麼都强。

  此次桐葉洲變故,早早泄露了天機,兩位手下未能蟄伏到最後,過不在他,實在是天時二字尚在浩然天下,現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搖洲兩處會不會順利一些。

  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該覆滅的,太平山天君祖師爺和宗主,嵇海夫婦二人,都會死,女冠黃庭這種占了一洲許多氣運的天之驕子,也不例外。

  至於大伏書院君子鐘魁,在這位太平山年輕道士的名單上,排名其實很靠前。

  死了一個鐘魁,意義之大,不亞於踏平一座太平山。

  所以他當初給背劍白猿的命令,是以命換命都不虧,若是事後能成功遁入那條破碎龍脈,不管受傷多重,都是賺到了,之後就躲起來,老老實實藏著吧,不然他也護不住老猿,畢竟他只能從浩然天下帶走一人,老猿若是沒有傷及大道根本,仍是十二境劍修的境界,他可能會帶走它,而不是念某些舊情,來這邊境客棧喝悶酒。

  鐘魁本該活得更長久一些,更痴情一些。

  駝背三爺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婦人仍是執意自己拎著酒罎和兩隻白碗,來到那年輕道士對面坐下。

  九娘倒了兩碗酒,笑問道:「小道長是認錯我,還是真認得我?」

  年輕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贊了一聲好酒,手背抹著嘴巴,「是我認錯啦。」

  九娘笑眯眯問道:「小道長膽子大,也豪氣,言語之間,從不自稱貧道,難不成是個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

  年輕道士搖頭道:「真道士,不能再真了,隨便找了副皮囊,在太平山修行了百餘年,才得了塊玉牌,後來下山遊歷途中,死了,屍骨無存,師門連玉牌都沒能收回去呢,慘得很,在那之後,我換了頭面,四處逛蕩,又開始找酒喝,最後回到了大泉,逛了好些地方,比如那埋河之類的,還在蜃景城遇見了一位名叫王頎的讀書人,當時那人歲數不小了,名字取得真是不錯,頎,聖人解字,身修長,心誠毅也。」

  「只可惜堂堂君子,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毀在了一個貪生怕死的貪字上。」

  九娘舉碗喝酒的時候,手腕輕顫。

  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放下酒碗,問道:「為何要跟我說這些,是要殺我?」

  年輕道士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喃喃道:「早說了認錯人,與你無關。我那故人,九條命呢,怎麼殺?殺了你一次,白老爺可就要心有感應了,你是不知道,白老爺害得我們有多可憐,儒家聖人即便殺了我,我不過是半死,幫著我早點回家而已。白老爺只要親眼見到了我,可就是隔著一座天下,都能夠讓我挫骨揚灰的。」

  他有些傷感,唏噓道:「我也捨不得殺。」

  這位能夠驅使兩頭大妖去拼命的「年輕道士」,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桐葉洲遭此大劫,以後再回頭看,其實是因禍得福啊。」

  九娘心中驚濤駭浪。

  「不用擔心,我已經喝過了美酒,說過了牢騷話,你們什麼都不會記得。」年輕道士放下酒碗,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劃過一圈,然後站起身,轉身離開客棧。

  客棧內場景詭譎,彷彿光陰逆轉,九娘,三爺和話做事。

  最後年輕道士邁過客棧門檻之時,一切恢復如舊,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老駝背在門簾子那邊抽著旱煙,九娘還在打著算盤。

  一切靜止。

  唯有那只年輕道士的酒碗,突兀留在了桌上。

  他身體後仰,望向櫃檯那邊。

  「九娘」冷冷抬頭望向他,與年輕道士對視。

  年輕道士看著「九娘」身後,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梁柱,密集擁簇在婦人身後。

  年輕道士數了數狐狸尾巴,皺了皺眉,很快眉頭舒展,笑著離去。

  「九娘」冷聲道:「你遲早會被揪出來的。」

  他早已遠離客棧,卻餘音繞梁客棧內:「求之不得,不然為何我此次要多此一舉,對付一個太平山都要護著的年輕人。」

  片刻之後。

  小瘸子繼續鼾聲微微,煙霧繼續繚繞,婦人打算盤的聲響雜亂而起。

  又過了許久,婦人瞥見桌上白碗,她一巴掌按在算盤上,怒道:「小瘸子,你眼瞎啊,桌上的酒碗怎麼也不收?!」

  小瘸子一下子驚醒過來,看見桌上平白無故多出的一隻酒碗後,撓撓頭,分明記著是收拾乾淨了的,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闆娘頂嘴,收了酒碗走去灶房。

  茫茫邊陲,有個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輕人高歌而行,「收葫蘆,收酒葫蘆嘍,收了酒葫蘆好裝酒呦,心愛小娘倒酒的纖手兒,嫩如白玉藕呦……」

  破廟外,風雨飄搖。

  可就是這麼大一場滂沱大雨,竟然都能讓人聞到一股血腥味。

  隋右邊往一邊掠去,今夜她沒有像客棧一役,如同劍師駕馭長劍,而是手持痴心,身形矯健如山野猿猴,一次次在樹林間輾轉騰挪,往往一劍而去,劍氣吐露,將那些大泉邊軍連人帶甲一同劈成兩半。

  盧白象去了隋右邊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而行,只要邊軍甲士一旦持刀近身,便是隨手一刀,不同於隋右邊出劍的大開大合,盧白象無論是刀鋒,還是細如毛髮的淩厲罡氣,都只挑選披甲士卒的脖頸,或是以刀尖「指點」在那些邊軍銳士的額頭。

  期間兩邊山林中,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隱藏在尋常邊軍中,伺機而動,暗中偷襲盧白象和隋右邊。

  更有勁弩一撥撥激射而至。

  隋右邊一身銳氣,竟是比手上痴心的劍氣更濃。

  不愧是那個藕花福地歷史上,首位試圖仗劍開天、肉身飛升的女子劍仙。

  盧白象閒庭信步。

  這些只算是人間精銳的甲士,即便夾雜有幾位稍顯棘手的敵人,也配談「圍殺」?難道不知道盧白象生前最後一戰,聚攏了多少位正邪兩道的高手宗師嗎?

  再者。

  連同朱斂,狐兒鎮外客棧走出畫卷的三人,今時不同往日多矣。

  隋右邊潛心練劍,迅速適應這座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朱斂和盧白象何嘗懈怠了?需要分心去適應此方天地靈氣倒灌的六境武夫,與境界穩固的六境巔峰武夫,兩者之間,大不相同。

  破廟大門正前方。

  陳平安只以飛劍初一十五配合武瘋子朱斂,突襲了一次皇子劉琮,此後就不再出手,依舊拎著枯枝站在屋檐下。

  身穿兵家金烏經緯甲的許輕舟,和草木庵仙師徐桐,加上那撥隨軍修士的擋在劉琮身前,以徐桐一尊符籙力士和一名隨軍修士性命的代價,擋下了這撥攻勢。

  沒辦法,陳平安當初為了對付蟒服宦官李禮,手段盡出,許輕舟和徐桐一清二楚,所以對於神出鬼沒的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早有預計。

  劉琮且戰且退,許輕舟和徐桐始終護在這位大皇子身旁。

  其餘久經戰陣的隨軍修士,則儘量抵擋那名佝僂老人的撲殺,還要注意之後那個身披雪白甲胄、尚未出手的矮小精悍男子。

  山上兩千甲士,以及隨時可以登山增援的三千,加上所有隨軍修士和重金招徠而來的江湖高手,劉琮不奢望這樣的陣容,就可以斬殺陳平安和四名宗師隨從,但只要宰掉或者重傷兩三人,就足夠奠定勝局。

  朱斂此時此刻,無愧「武瘋子」綽號。

  渾身八面撐勁,整體如簧,快若奔雷。

  一有風吹草動,隨軍修士有壓箱底的偷襲手段,立刻毛髮如戟,未卜先知,精準躲過。

  朱斂衝殺之時,佝僂老人習慣了愈發彎腰,雙手垂地,每一次踩踏地面,都不知他如箭矢激射向何方,身形實在是太快了。

  一次抓住機會,朱斂鬼魅般出現在一位中年隨軍修士身前,一拳打穿了眼前此人的腹部,然後以當場暴斃的屍體作為盾牌,擋住徐桐一尊銀甲力士的大刀劈砍,丟了屍體後,瞬間橫移,再向前數步,看也不看,一臂橫砸在隨軍修士的腦袋上,砰然碎裂,成了一具無頭屍體,重重摔在數丈外。

  魏羨身披八副祖宗甘露甲之一的西武,以手去抓那些與朱斂擦肩而過的修士靈器,只要被他抓在手心,要麼直接捏爆,要麼被他以雙手掰彎曲。

  除此之外,也有持刀披甲邊軍不斷從道路兩側湧出。

  魏羨便開始後撤。

  朱斂經常手拍腳踹,將那些修士駕馭的靈器丟向魏羨那邊,魏羨既要打殺沖向破廟的甲士,還要收拾朱斂甩來的破爛。

  在山路遠處,竭力望向那處戰場的劉琮臉色如常,問道:「難道真要耗盡我那五千人馬?靠五千條命活活堆死這些傢伙?」

  許輕舟沉聲道:「只能如此。我和徐桐,以及殿下事先安排好的三人,都會瞅準機會,在這四人換氣間隙,給予他們致命一擊。爭取不會讓這些人白死就是了。」

  劉琮攥緊腰間佩刀,青筋暴露,「為何諜報上記載內容,跟眼前四名武道宗師的實力,相差如此之大?!」

  仙師徐桐苦澀道:「其實我與許將軍比殿下還要納悶。當初在客棧我們還能各自與對手鬥個旗鼓相當,今夜若是捉對廝殺,我和許將軍必死無疑。」

  劉琮吐出一口濁氣,「不怪你們,是那陳平安隱藏太深,沒關係,我方傷亡再慘重,都能從這個傢伙身上找補回來!」

  破廟屋檐下,陳平安低頭望去,腰間掛著那塊太平山年輕道士轉贈的祖師堂玉牌,陳平安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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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太平山不太平

  破廟所在的山頭,雨越下越大,急促敲打在那些大泉北境邊軍的甲胄上,劈啪作響。

  邊軍所披鎧甲多有磨損,布滿刀槍箭矢的劃痕。

  新雨打舊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為了讓許輕舟和徐桐兩人能夠放開手腳,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去斬殺陳平安四名扈從,大皇子劉琮已經默然退到半山腰,身邊除了數十沙場心腹重重護衛,這些死士披掛甲胄,比圍殺破廟的邊軍更加沉重,屬重步武卒的制式鐵甲,還有三名實力超群的隨軍修士,其中一名溫養出淩厲本命飛劍的觀海境劍修,一名擅長結陣的符籙道士,一位身穿甘露甲的兵家修士。

  劉琮對於陳平安的那顆頭顱,勢在必得,只是世事怕萬一,他可不想在一座無名小山栽跟頭。

  不知藏匿在何處的那位書院君子王頎,既然願意親身參與這場陰謀,那麼劉琮對這位德高望重的大泉士林領袖,就不是很信得過了。若非高適真給出的條件實在太誘人,又拉上了許氏將種和草木庵,劉琮還真不敢冒這這麼大的風險,他實在好奇所謂的碧游府寶物,到底是多價值連城,才能夠讓一位書院君子不惜違背良知,住持策劃了此次圍殺。

  雖說王頎事後自有其道理,可以與大伏書院山主解釋,說是要抓捕一個假冒太平山祖師堂嫡傳弟子的「邪門歪道」,還可以往陳平安頭上潑更多的髒水,比如說懷疑這個外鄉人是井獄逃逸、換了身份相貌的妖魔巨擘,才必須請出北境五千甲,圍困此山。但是劉琮不覺得這是一個如何天衣無縫的解釋。

  不過這與他關係不大,王頎如今還是大伏書院貨真價實的君子,君子一言,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尚且要聽命行事,更何況是他劉琮一個皇子,此次帶兵上山,完全符合儒家書院訂立的規矩,宰了那個陳平安後,王頎如何給書院一個交代,就不是他劉琮可以摻和的了。

  但是王頎秘密離開蜃景城,來到邊境找到他之時,已經將御馬監掌印太監李禮的一些潛伏棋子,全盤托付給他劉琮,說實話,當時得到那些散落京師各大府邸、大泉地方江湖、山上門派的死士檔案後,劉琮大吃一驚,宦官李禮被譽為大泉守宮槐,何時勢力如此盤根交錯,滲透了整個大泉版圖?

  王頎作為一位享譽桐葉洲中部的老資歷君子,又是為何與一個宮內宦官搭上線?

  李禮在朝野上下的名聲再好,終究只是個褲襠沒鳥的老不死而已,跟你君子王頎相比,雲泥之別。

  不過李禮死得好,這老宦官很早就對那個綿裡藏針的三皇子刮目相看,可憐老三苦心經營十多年,不惜親身涉險,深入北晉腹地,好不容易接連搗爛了松針湖水神廟和金璜山神府邸,竟然在姚家地頭上給人打死了高樹毅,連一國之內無敵手的李禮也陰溝裡翻船,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天命在我劉琮!

  可是劉琮在邊境征戰這麼多年,統領十數萬精銳邊軍,沙場上多次親身陷陣也無畏懼,發現自己今天有些不可抑制的緊張。

  ————

  破廟前,魏羨依舊如客棧一役,一夫當關,只管守住大門即可,若是有大泉甲士上前尋死,魏羨自然不會客氣。

  身披甘露甲西岳,根本就無懼尋常刀弓,由著它們劈砍、射中甲胄便是,然後一拳而已,膽敢欺身而近的甲士,悉數倒飛出去很遠,一些靠近廟門的屍體,也會被魏羨以腳尖挑飛。帝王心性,是那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如今的魏羨,則是所立之處豈容屍體礙眼。

  只有偶爾幾枝暗藏玄機的特製箭矢,魏羨才會躲避,無一例外,都是林中邊關神箭手用强弓拉滿,激射而出。

  相較於武瘋子那邊的殺戮,魏羨的出手實則可以用「溫柔軟綿」形容。

  躲閃與近身,環環相扣,只要被朱斂貼身,或是拉近到一臂距離,附近甲士幾乎都是慘絕人寰的下場,鎧甲破碎,嵌入身軀,血肉模糊,當場斃命不說,死相慘烈。

  隋右邊所在戰場,林中一次次劍光綻放,一劍橫掃,往往是數名甲士連同樹木一起被攔腰截斷,廝殺到最後,隋右邊四周數百步,竟是再無一株山林高木。

  盧白象那邊,一把來自飛鷹堡桓氏祖傳法寶的停雪,走走停停,或是踩在樹幹上蜻蜓點水,身形一閃而逝,唯有停雪罡氣流淌的刀鋒,在漆黑雨幕中帶起一條久而不散的雪白光線。

  短短一炷香功夫,大泉邊軍精銳就已經丟下六百具屍體,這還是因為山林間不宜武卒蜂擁推進的緣故。

  一直站在廟門口的陳平安低下頭,笑了笑。

  地面上蹦跳出一個蓮花小人兒,在向他揮動僅剩的那條蓮藕小骼膊,咿咿呀呀,然後為陳平安指了一個方向。

  陳平安順著小傢伙手指方向,是一座山峰最高處,蓮花小人兒的意思是有兩個傢伙站在那邊觀戰,很厲害,它都不敢太靠近那座山頭。

  陳平安輕聲問道:「那你有沒有看到有個頭頂芙蓉冠、身穿道袍的年輕人?」

  蓮花小人兒使勁搖頭擺手。

  陳平安朝它伸出大拇指,輕聲笑道:「去廟裡躲著。」

  蓮花小人兒使勁點頭,健步如飛,一個蹦跳,高高跳過門檻,見到了正在打飽嗝的裴錢,它便有些不情不願,初次見到她,它便不太喜歡,後來大概是沒那麼討厭了,偶爾會出現在陳平安身邊,有次剛從土中冒頭,就給裴錢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了下去,它躲得快,在別處探頭探腦,裴錢拎著行山杖四處狂奔,結果給它逗弄得精疲力盡,也沒能打中一次,最後還被陳平安扯著耳朵走了一里路,疼得她哇哇大哭。

  見裴錢鬼鬼祟祟,似乎是想要去拿行山杖,蓮花小人兒便有些氣呼呼,這次竟是半點不怕她了,走到裴錢腳邊,直挺挺躺在地上。

  裴錢拿著行山杖,猶豫了半天,瞥了眼廟門口陳平安的背影,終於還是丟了行山杖,蹲下身,笑眯眯道:「你呀,才是個賠錢貨,半點用都沒有,以後我爹肯定把你賣了換錢哩,到時候我可以買一大堆糖葫蘆,嘖嘖嘖,真好吃。」

  蓮花小人兒生著悶氣,乾脆側身而臥,不看黝黑小女孩。

  裴錢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東西的咯吱窩,「小賠錢貨,以後你要是當我的小跟班,我就不讓爹把你賣了換錢,咋樣?」

  蓮花小人兒連滾帶爬,去遠處盤腿坐著,像極了陳平安讀書時候的模樣。

  裴錢翻了個白眼,語重心長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多有錢?我有個據說是多寶格的盒子,裡頭裝著好多好多的寶貝,你以後對我放尊重點,曉得不?你要是乖了,做了我的跟班,說不定我哪天大發慈悲,就會從裡頭拿出一顆漂亮銅錢,學那老魏大手一揮,賞了!」

  蓮花小人兒面不改色。

  裴錢怒道:「你這小賠錢貨,咋這麼不懂事?信不信等我今天晚上就學會了絕世劍法,你每次冒頭都戳得你滿頭包?你難道不知道我能夠看得到你躲在地底下哪兒的?」

  蓮花小人兒有些畏懼,可憐兮兮轉頭望向了陳平安。

  裴錢立即賠笑道:「逗你玩兒呢,咋這麼經不起開玩笑哩?」

  廟門口陳平安心思微定。

  既然知道了那座山峰上有兩人隔岸觀火,最少可以心中有數,不怕被殺個措手不及。

  他猜測其中一人,極有可能就是那位坐鎮蜃景城的書院君子。

  正人君子,已經見過,鐘魁。

  書院賢人的口含天憲,在梳水國劍莊也聽說過了。

  想必這次不過是遇上了一位僞君子罷了,不用大驚小怪。

  學問大小,與道德多寡,還真未必掛鈎,更何況書院弟子也在修行,修行路上,越往高處登山做神仙,山上就會風雨更大,自然誘惑多,危險多,始終堅守本心,並不簡單。

  當初在碧游府,見到了那頭與水神娘娘搏殺的河底大妖,就覺得奇怪,為何大泉朝廷會對此妖放任不管。

  說不得那位君子所求,早已不在聖賢道理,不再是一心教化蒼生向善,而是追求自身的長生不朽,或是其它外物,比如……那枚竹簡上「可煉萬物」的仙人法訣。

  財帛動人心。

  長生之欲,讓一位上了歲數的書院君子心動,誤入歧途,又有什麼奇怪。

  崔瀺一個巔峰時是十二境仙人的聖人大弟子,不一樣走了條欺師滅祖的道路?

  但是陳平安最忌諱的,是那個一手讓自己身陷險境的「太平山年輕道士」。

  正是此人登門拜訪騎鶴城驛館,親手將祖師堂嫡傳玉牌,交到他陳平安手上。

  直到劉琮自認為穩操勝券,泄露了一絲天機,陳平安才意識到不對勁。

  生性謹慎、處處細心的陳平安,這次之所以栽了這麼大個跟頭,實在是在這之前,對那座太平山的觀感,太好。

  背負老大劍仙陳清都的那把長氣劍,誤入藕花福地,鏡心齋童青青和樊莞爾借助那把鏡子,神魂體魄合一的女冠黃庭。

  陳平安對她印象就很好。

  之後便是那位太平山祖師爺老天君,為了斬殺背劍白猿,不惜毀去了護山大陣的兩把仙劍,為了救下鐘魁殘魂,更是不惜跌境。

  印象更好。

  而最早知道太平山,是與陸台進入飛鷹堡,戳穿破壞了那名金丹邪修的百年謀劃,飛鷹堡一切禍事的罪魁禍首,那名以山岳差點鎮殺了陳平安的金丹邪修,試圖在飛鷹堡堡主夫人的心竅中養出元嬰鬼胎。在那之前,追殺這位老金丹的太平山年輕道士,應該就是尚未以謫仙人身份去往福地的黃庭。

  更早之前,按照陸台的說法,是太平山一位長生無望的元嬰大修士,體魄神魂皆趨於腐朽不堪,自知大限將至,就開始雲遊四方,想著盡可能為山下做些善事。

  不知為何,與扶乩宗一位戾氣十足的金丹地仙,起了衝突,雙方廝殺得慘烈至極,後者萬萬沒有想到對方生機淡薄,竟是位元嬰,

  被追殺到飛鷹堡前身所在的山頭附近,拼著玉石俱焚,動用了扶乩宗的請神降真之法,卻沒有請下一位神靈,而是以本命精血為代價,施展禁術,招來一頭遠古魔道巨擘的分身,一戰到底,同歸於盡。

  打得雙方腳下地界,陰氣彙聚,無異於一座埋骨十數萬武卒的戰場遺址。

  才有了後來金丹邪修順水推舟的那場陰毒布局。

  所有關於太平山道士,無論是耳聞,還是親見,都讓陳平安心神往之。

  就連當下盧白象手中那把狹刀停雪,都是那位壯烈戰死的元嬰地仙遺物。

  所以拿到了那塊祖師堂玉牌後,陳平安根本沒有多想,只當是太平山祖師爺離開驛館後,起了愛護之心,或是鐘魁幫著說情,才有了匆匆忙忙的飛劍傳物,交待附近山上道士交予陳平安一塊護身玉牌。

  現在看來,是陳平安太想當然了。

  陳平安摘下那塊劉琮所謂「貨真價實」的玉牌,材質極佳,短時間內難以煉化為虛或是直接銷毀,轉身拋給裴錢,「將這塊玉牌放入油紙傘內,記得收起傘,別再打開。」

  裴錢接住了那塊眼饞已久的漂亮玉牌,乖乖照做,手腳伶俐,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大事不糊塗。

  裴錢是不敢,怕陳平安生她的氣。

  陳平安唯一一次生氣,如果不是鐘魁求情,她這會兒十有八九還在狐兒鎮那破客棧,每天掃地打水,給那個胸脯亂晃蕩的老娘們當牛做馬呢。

  ————

  山頂老儒士冷笑道:「給陳平安發現了我們的行蹤。」

  魁梧漢子渾不在意,「這傢伙本來就不簡單,碧游府那麼大動靜,可不就是拜他所賜。不然我家主人,哪裡會對付他這麼個未成氣候的純粹武夫。主人臨行前與我笑言,陳平安腰間的那枚養劍葫蘆,只是個小彩頭,主人真正看重的,是到底何方神聖,捨得給他一件能夠遮蔽天機的寶貝,如果不是太燙手,主人當然是願意借去一用的,可主人怕他一出手,整個桐葉洲就都要跟著動了,所以想要那我們來探探路,推算幕後之人的身份,若真是某位儒家聖人的大手筆,甚至是那一記專門應對桐葉洲之亂的神仙手……」

  漢子很快止住話頭,不敢多說一個字。

  書院君子王頎問道:「會如何?」

  漢子打哈哈道:「給我忘了。」

  王頎雖未追問,可心情漸好。

  這魁梧壯漢,自認只是一頭小妖,尚未金丹的螻蟻而已。

  不過一旦讓他入水,戰力媲美山上那些道行偏弱的金丹,那還是有的。

  今夜這場滂沱大雨,是一場及時雨。

  在遇到主人之前,倒也覺得是一方霸主了,占湖為王,領著一群腥臭無比的蝦兵蟹將,當著土皇帝,很是威風。後來主人指點了幾句,他才有了後來的造化,以上古時代曾是一條通海大瀆殘餘水段的埋河,作為蛟龍走江的路線,果然境界暴漲,若非被那個埋河水神臭娘們攔在了碧游府和水神廟以上河段,就因為一些凡夫俗子的賤命,死活不讓他過路,這會兒他早就是金丹境界了,若是再入海,元嬰可期!

  原本那娘們要是願意讓他順利走完整條埋河,這就是雙方結下了一樁極大善緣,將來他證了大道,不管他是什麼性情涼薄、天生暴戾,這份香火情是必須要找機會償還的,不然天道循環,他之後的修行路上,就會出現種種坎坷。他打破腦袋都想不通,為何那娘們鐵了心要阻他大道,真就因為自己害了那些個凡俗夫子的性命,是不是太可笑了?他堅信在這其中,必有不為人知的內幕,說不定淪為他腹中餐的男女,不湊巧與水神廟剛好大有淵源,她才暴跳如雷,一次次做著賠本買賣,與他不死不休。

  這麼多年雙方打生打死,他深知埋河水神娘娘本身修為不高,只是她煉化器物太多,品相太好,硬是靠著層出不窮的兵器,死死壓了他一頭。後來更是莫名其妙得了兩樁大機緣,先是破損金身不但修復,而且金身品秩直接提了一大截,後來碧游府更是一夜間水運昌盛,成了一座靈氣盎然的神仙洞府!

  王頎所求,正是那門「直指大道」的煉器口訣。

  主人早年親口對他們一君子一水妖說過,是某位上古仙人的大道根本,而且浩然正大,同樣適宜儒士修行。

  如此一來,意味著陽壽將近的王頎一旦得了仙訣,修行成功,不但可多活,甚至說不定有希望去爭一爭書院副山主的頭銜。

  這麼多年來,王頎可謂對碧游府軟硬兼施,他這河妖禍亂埋河,甚至水淹碧游府,還打壞了那尊水神廟金身,王頎就是希望那水神娘娘知道好歹,能夠向大泉朝廷求援,王頎甚至有一次專程離京「遊歷」埋河水神廟,故意泄露了些許君子神通,可那水神娘娘竟然視而不見!更沒有向他這位君子訴苦半句。

  之後王頎又施與天大恩惠,竭力要求大泉劉氏皇帝將碧游府升宮,則是希望那位水神娘娘念恩情,主動交出那塊祈雨碑上、只有她悟出真意的仙人口訣。

  埋河水神依舊無動於衷,甚至揚言非要那位文聖的聖賢書籍,供奉祠廟,共享香火,不然就寧肯守著碧游府那塊破匾額。

  這個水神娘娘,真是他娘的是油鹽不進卻腦子進水吧。

  ————

  破廟山頭不太平。

  太平山也不太平。

  在中土神洲最著名的一條大河之畔,今天也有些不太平。

  來了兩位遠遊至此的男女,女子身穿錦緞宮裝,雖然帷帽遮掩容顔,可是只看身段及風情,便知必是禍水。

  男子身材修長,面容消瘦,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間懸掛著一隻朱紅色酒葫蘆。

  若是陳平安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在此,就會發現是當年黃庭國和大驪邊境上,與他們風雪夜相逢於山崖棧道的那對主僕。

  宮裝女子名為青嬰。

  那次與陳平安三人分別後,峽谷之中,女子現出白狐真身,體型大如山峰,在她面前如同米粒大小的男子,只是輕描淡寫喊出她的名字而已,已經生出八條狐尾的女子,便斷去一條。

  她稱呼男子為「白老爺」。

  男子此時舉頭望去,彩雲之間有座白帝城,那位魔道梟雄,白帝城城主,被視為公認的天下第一棋手,竪起了一支旗桿,寫有「奉饒天下棋先」,至今無人能夠讓那位城主降旗,何等霸氣。

  男子微笑道:「可惜沒了那座琉璃樓。」

  宮裝女子柔聲道:「老爺,聽說那個喜好穿粉色道袍的傢伙,對老爺你可是仰慕得很。」

  男子置若罔聞,收回視線前,微笑道:「城主不用出城,我只是路過而已。」

  宮裝女子心情澎湃,與有榮焉!

  能夠白帝城讓親自離開白帝城之人,千年以來,唯有一人!

  就只有文聖那名弟子而已。

  咱們白老爺就這麼簡簡單單拒絕了!

  男子緩緩行走在這條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大河之畔,輕輕嘆息一聲,對她說道:「你離開片刻。」

  宮裝女子心一緊,不敢詢問,立即一掠而走。

  男子站在原地。

  一位儒衫老者滿臉肅穆,出現在男子身側,作揖行禮,恭敬道:「禮記學宮呂璽,見過白老爺。」

  男子面無表情。

  呂璽。

  浩然天下儒家三大學宮之一,禮記學宮的大祭酒!

  一位注定要陪祀至聖先師、神像得以立於文廟的儒家聖人。

  可就是這麼一位幾近三不朽的儒聖,對從一路遠遊、最近是從寶瓶洲來到中土神洲的男子,仍是如此恭謹禮待。

  呂璽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開口。

  實在是太過為難,相商之事,太過大了。

  好像認出他身份後都喜歡稱呼「白老爺」的修長男子,自言自語道:「當年我將世間大妖所有真名,告訴那位小夫子,助他鑄造九大鼎在世間九座大山之巔,希望雙方共處,相安無事。」

  「在那之後,天下萬妖蟄伏,退居山林,隱世不出,才有了你們人族的登山修道,才有了山上神仙。才有此方天地蔚為大觀的美好風物。」

  「當年那個剛剛得了人道功德的小夫子,信誓旦旦對我說,先生以禮相待蒼生,我儒家必替天下,禮待先生。」

  說到這裡,男子轉頭看了眼學宮大祭酒,扯了扯嘴角,「先生二字,如今倒是幾乎被你們儒家獨占了,呵呵。」

  呂璽欲言又止,神色沉重。

  男子繼續望向那條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滾滾河水,說道:「後來有了搜山圖,又後來,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其中便有了一座鎮白澤。你現在走到我跟前,要我去婆娑、桐葉、扶搖三洲,幫你們『搜山』尋大妖?憑什麼,憑當年禮聖的兩聲先生嗎?還是憑你們幫我打造的那棟高樓?容我在浩然天下有立錐之地?」

  男子再次轉過頭,微微加重語氣,「嗯?」

  呂璽說不出一個字來。

  好在那位白老爺露出一個笑意,感慨道:「不過我是信他的,更知他的難處。所以這麼多年來,依舊遵循著你們訂立的規矩。至於你們啊,太不講理了。讀書人不該如此霸道的。應該以聖賢道理教化蒼生,應當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如被中土五岳壓頂的呂璽,稍稍輕鬆了一些。

  男子自嘲道:「妖族有我白澤,是大不幸。」

  呂璽又開始頭皮發麻了。

  男子也不願跟這個晚輩計較,緩緩道:「我這次壞了規矩,擅自離開那棟樓,出去行走天下,就是想親眼看一看,當年那個小夫子與我描繪的世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到底到來了沒有。」

  「敢問先生,結果如何?是好了,還是壞了?」

  呂璽問話,竟有顫音。

  需知白老爺的觀感,關係到一座天下,不,是兩座天下的走勢!

  男子微笑道:「我想再看看。」

  他最後說道:「可以嗎?」

  雖然看似詢問,卻看也不看那位學宮大祭酒,但僅僅是這位白老爺言語之間蘊含的氣勢,就使得呂璽的方丈神通都遮掩不住氣機,一條黃河大水,激蕩起伏,大浪拍岸,頭頂彩雲更是聚散不定,顯現出了白帝城的巍峨真容。

  呂璽終於沉聲道:「可以!」

  ————

  魏羨依舊牢牢守住破廟門前的那塊空地,屹立不倒。

  朱斂更加凶悍驚人,受傷越重,殺力越大。

  瘋魔一般。

  所向披靡。

  但是劍勢大開大合的隋右邊,在獨自破甲九百、比盧白象要多殺兩百邊軍後,即將換氣之時,被許輕舟和草木庵徐桐聯手偷襲,可即便如此,隋右邊仍是拼著最後一點殘餘氣機,在兩人眼皮子底下斬殺了一百二十餘披甲邊軍,這才被許輕舟一刀劈掉頭顱,又被不敢掉以輕心的仙師徐桐以壓箱底術法,打爛身軀和魂魄,除了一把慘然墜地的痴心劍,世間應當再無負劍美人隋右邊。

  可就在許輕舟彎腰,正要拾取那件戰利品的時候。

  破廟門口那邊,大步走出一位神色冰冷的絕色女子,正是隋右邊!

  與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冷聲道:「已經破一千一百甲了。」

  陳平安無奈道:「一顆金精銅錢,都夠我在家鄉再買一座真珠山了。」

  隋右邊冷哼一聲,心情大惡,一掠而去,翩若驚鴻,伸手向遠處隨便一抓,痴心劍已經破空而返,被她牢牢抓在手中,一道磅礡劍氣直直而去,嚇得許輕舟和徐桐左右分開十數丈。

  原來大戰之前,魏羨所說秘密,是陳平安死則四人皆死,陳平安不死,四人死後,一顆金精銅錢就能重新走出畫卷,境界不跌絲毫。

  山頂兩位仍然袖手旁觀的大敵,尚未露面。

  陳平安閒來無事,晃了晃手中那根枯枝,既心痛那金精銅錢,又有些想笑,輕聲道:「前輩果然道法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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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六章 道爭毫厘,左右徘徊

  大雨急促如沙場擂鼓,山上廝殺慘烈。

  尤其是當那個馭劍女子死後突兀再現,從破廟安然無恙走出。

  讓山頂君子王頎和埋河水妖面面相覷,這是哪門子的仙家神通?難道那劍術卓絕的絕色女子,是道家旁門的符籙傀儡?還是不為人知的墨家機關術?可什麼時候符籙和機關術已經高明到如此地步了?

  被一次次劍氣夷為平地的那塊山林空地上,武將許輕舟瞥了眼草木庵仙師徐桐,方才若非徐桐提醒他小心,他差點就要伸手抓住了那把必然法寶品相的痴心劍,徐桐卻要他趕緊讓開,許輕舟心頭亦是巨震,果斷棄了唾手可得的法寶,這才躲過了死而復生女子的劍師馭劍術,不然最少一條骼膊就要交待在這裡。

  徐桐心情沉重,「此女絕對不是尋常的純粹武夫。」

  許輕舟定睛一看,除了地上長劍被駕馭離去,然後劍氣轉瞬間一劈而至,地上屍首分離的女子已經憑空消失。

  遠處一棵樹木上,毫髮無損的隋右邊站在枝頭,手持痴心。

  隋右邊遙望身披兵家金烏甲的許輕舟,和手拈一張金黃材質符籙的仙師徐桐,戰意盎然,她有一種直覺,只要再來一場耗盡純粹真氣的生死之戰,破境在即!

  許輕舟出現片刻的心神搖曳,這女子,「死了一次」後,修為和氣勢竟然漲得如此明顯,分明是在大戰中抓住了破境契機,打定主意要將他和徐桐當做砥礪武道的磨刀石,一旦給她躋身第七境金身境,恐怕自己手中名刀「大巧」就失去了意義。

  許輕舟是意志堅定、久經廝殺的純粹武夫,尚且如此,徐桐身為練氣士,大泉王朝第一大仙家門派的草木庵,又是數代相傳的子承父業,修行路上,徐桐順風順水,面對一位單純的六境巔峰武夫,徐桐根本不怕,可是面對一位極有可能戰場破境的敵人,以及這位敵人像是一個殺不死的存在,那麼只需被她一劍功成,就可以削去自己的項上頭顱,徐桐如何能夠不心驚膽戰?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法寶靈器千千萬,可是練氣士的命只有一條。

  許輕舟已經察覺到徐桐的怯戰心思,既沒有惱羞成怒,破口大駡那位在蜃景城享福百年的神仙,也未跟著慌亂起來,這位出身大泉頭等將種門庭的男子,沉著冷靜道:「再殺她一次,若是她再活過來,你我二人便避其鋒芒。」

  徐桐一咬牙,手指間那張金黃色符籙,寶光流溢,「那就不計代價,再殺她一次!」

  隋右邊扯了扯嘴角。

  她看那許輕舟和徐桐,不過是自己在登天道路上,她腳底下的兩具白骨而已。

  另一處戰場,盧白象也需換氣,只是因為隋右邊幫著吸引了許輕舟和徐桐,暗中隱忍不發,只等這一刻才出手偷襲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殺傷力遠遠不如許、徐二人傾力而為,所以只是肋部被劃出一條血槽,一手捂住傷口,肩頭還被一枝朝廷特製、布滿符籙紋路的墨綠色箭矢貫穿,盧白象隨手抖了抖刀尖的血滴,竟是看也不看一眼那枝箭矢,更沒有騰出手來去拔出。

  連他在內,四位藕花福地的歷代天下第一人,走出畫卷之前,各自都得到了一句話,只是相互並不知情,作為四人共主的陳平安,更被蒙在鼓裡。

  魏羨最早走出那幅畫卷,可破廟門口那句話,卻說得挺晚。

  盧白象當時就相信魏羨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騙人,更相信不是陳平安暗中授意魏羨,想要誘使四人死戰到底。

  只是盧白象暫時還不想死。

  朱斂都沒死呢,破廟前佝僂老人的那道生機氣息,最為生龍活虎,果然是受傷越重殺力越强的武瘋子。

  盧白象雖然不曾聽說過什麼金精銅錢,只知道這座天下的神仙錢,有雪花、小暑和穀雨三種,但是盧白象覺得自己這條命,怎麼都是一顆「金精銅錢」能夠媲美。

  反正馬上就要破甲一千,既然完成約定在即,就不用著急,何況對方這場圍殺之局,想要收網撈起他這條大魚,還早呢。

  關於破境一事,盧白象可能是四人當中,看法最為清淡的一個。

  隋右邊無疑是最心頭炙熱的那個,因為她野心最大,要完成藕花福地未能完全的夙願,仗劍飛升。

  第二口新鮮的純粹真氣,在盧白象體內如大江大河奔流,雖然遜色先前巔峰狀態,但是足夠再應付一炷香的廝殺了。

  破廟所在山頭的山腳處,又有大泉邊軍登山絞殺那些傳聞中的魔道巨擘。

  高適真被大雨淋得臉色慘白,終於拗不過身邊一位國公府老管家,由著後者幫他在頭頂撐起了大傘。

  高適真方才剛剛經歷過一場大喜大驚,先是有山上諜報傳到山腳,負劍女子被許將軍和徐仙師聯手斬殺,腦袋被許輕舟削落在地,又被草木庵主人打得魂飛魄散,死的不能再死了。結果片刻之後,就又有斥候下山稟報,那負劍女子又活了過來,與許輕舟徐桐展開了下一場廝殺,這次那負劍女子盯著兩人追殺,不再針對邊軍甲士。

  這位孤注一擲的大泉申國公,突然轉頭看著身邊不遠處,那些在大雨中沉默登山的甲士,依稀可見,有些臉龐年輕,跟他兒子高樹毅差不多的歲數,有些百戰老卒則已經不再年輕,如他高適真一般。

  約莫兩刻鐘後,心情沉重的高適真又得到一個壞消息。

  那負劍女子硬扛許輕舟一刀劈砍在背,以及一尊金甲符籙傀儡的當頭一拳,一劍洞穿了徐桐的心臟,本不該當場死絕的徐仙師,竟然手段盡出,不管吞下多少靈丹妙藥,施展了多少續命吊命的仙術,依舊死了,整顆心臟枯萎如灰燼。負劍女子死後,屍體又消逝不見,第二次從那座破廟走出,而且已經躋身了武道第七境金身境,許將軍已經率先撤退,擅自離山,大皇子殿下震怒,揚言要嚴懲蜃景城許氏。

  高適真一言不發。

  唯有冬夜裡冰冷刺骨的瓢潑大雨,像是老天爺睡夢裡的念念不休。

  幾代人都為國公府效命的老管家,輕聲安慰道:「國公爺,只要王先生不曾親自出手,就說明還沒有到一錘定音的時候,不用太悲觀。」

  高適真面無表情。

  山上,盧白象雖然負傷極多,可除了腰部那道傷口,以及那枝貫穿肩頭的御制箭矢,戰力影響不多,依舊抵擋住了一撥撥的潮水攻勢。

  一些個漏網之魚,破廟門外一夫當關的魏羨,收拾起來毫不為難。

  那副西岳甘露甲,不愧是讓許輕舟眼紅至極的兵家甲丸,要知道許輕舟本身披掛甲胄,是兵家甲丸三等中的第二等金烏甲,品相要高出甘露甲一大截。

  加上魏羨出身行伍,這位起於市井底層的南苑國開國皇帝,大半輩子戎馬生涯,在藕花福地四國青史上贏得了萬人敵的美譽,在那之後,所謂陷陣無雙的沙場猛將,在世時再風光,撐死了就是「魏羨第二」,所以魏羨比盧白象更適應亂軍叢中的廝殺,無形之中,身處大軍結陣的戰場,魏羨就擁有一種類似儒聖坐鎮書院的優勢。

  這可不是什麼六境巔峰武夫就能擁有的天資,可能八境遠遊境和九境山巔境的宗師,都無法獲得。

  朱斂出手不留餘力,故而受傷極重。

  在魏羨打算與朱斂轉換陣地的時候,朱斂卻拒絕了魏羨的好意,武瘋子一旦身陷絕境,凶性之烈,令人膽寒。

  魏羨仍是執意要換下朱斂,更多是想要來一出「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好戲,這個他最擅長,雖說多半要付出一條命,才能宰掉那個什麼大泉皇子劉琮,但隋右邊都死了兩次,魏羨覺得自己死去活來一回,能夠換來一場徹底放開手腳的酣暢衝鋒,不虧。再說了,邊陲客棧是護在門口,這山上廟門口還是如此,自己豈不是成了一條看家護院的看門狗?

  但是朱斂一拳打退一件練氣士的靈器,借勢後撤,夠老身形一路後滑,朱斂雙拳已經可見白骨。

  朱斂在重新向前衝殺之前,咧咧嘴,輕聲跟背後魏羨說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死了能活,花的是那陳平安的銀錢,心不心疼,看咱們四人各自心情,但是我勸你還是別輕易死,暫時我說不出理由,就是這麼個直覺,信不信由你,你要是覺得無所謂,你就繞過這些會點術法的煩人蒼蠅,去殺那皇子劉琮,我不攔你。」

  魏羨好像不願領情,問道:「能幫我擋著甲士入廟片刻?」

  朱斂已經一腳重塌,身形若奔雷,數次轉折路線,重新與那些隨軍修士和一旁策應甲士糾纏在一起。

  顯而易見,他朱斂不幫這個忙。

  魏羨一拳砸中一名劈刀砍向他面甲的大泉邊軍,打得那人胸口甲胄凹陷進去,撞飛了身後一名袍澤,屍體直接砸得身後邊軍七竅流血,倒地不起。

  魏羨抽空轉頭望向陳平安,「擒賊先擒王,我去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答應。

  魏羨深呼吸一口氣,迅猛前掠,只是稍稍繞過了朱斂所在戰場。

  朱斂嘿嘿一笑,「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難得有回菩薩心腸,還給人當做耳旁風,這世道。」

  陳平安再次抬頭,直直望向那座山峰。

  破廟內,裴錢在跟蓮花小人兒顯擺她的家當,又拿出了那只多寶盒。

  她對那個憨笨蠢蠢的蓮花小人兒,破天荒沒什麼戒心,它是除了陳平安之外,裴錢在這個世上最放心的。

  只是蓮花小人兒心不在焉,經常踮起腳跟望向門外那邊的陳平安。

  裴錢臭著臉教訓道:「咋的,對我爹沒信心啊?你斷了條骼膊,還眼瞎不是?我爹是誰?會輸?我跟你說!就算我裴錢哪天變成了不喜歡銀子的傻瓜,我爹也不會打架輸給別人!」

  蓮花小人兒一臉茫然,兩者之間,有啥關係?它一直搞不懂這個脾氣惡劣的黝黑女孩,到底在想什麼。

  陳平安的嗓音傳入破廟,「用樹枝抄書練字。」

  蹲在地上的裴錢如遭雷擊,偷偷給了蓮花小人兒腦袋上一巴掌,沒敢下狠手,怕五百字變成一千字,起身後拿了行山杖,在地上寫起了聖賢文章,她每寫一個字,小傢伙一個蹦跳,沉入土地後,然後就在那個字旁邊探出腦袋,咯咯而笑,裴錢翻了個好些白眼,心想天底下怎麼有這麼無聊的小東西,該不會是個小白痴吧?唉,回頭還是跟陳平安好好說道說道,賣了換錢,給她買本新書都成啊。

  山頂,埋河水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然我下去練練手?」

  王頎沉吟不決。

  魁梧壯漢看了眼雨幕,「再過一刻鐘,這雨水就要小了,到時候就算你求我,我都懶得出手。你別忘了,我這次出現在這裡,原本沒有幫你殺人的必要,只是幫著我家主人盯著這邊情況而已,到時候只需從那陳平安的屍體上摘下那養劍葫,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當然,他其實還需要幫主人尋找那件能夠遮蔽天機的寶貝。

  至於如何找。

  大有玄機。

  這樁密事,王頎一個小小離經叛道的書院君子,根本沒資格知曉罷了。

  壯漢悄悄轉移視線,遙望了一眼手持狹刀的盧白象。

  王頎仔細思量之後,點頭道:「出手可以,不要現出真身,不然事後我無法跟大伏書院交待,那位山主不好糊弄。」

  壯漢譏笑道:「這還不簡單,就說我這埋河水妖,受你點化,棄惡從善了,想要跟你和大泉朝廷討要一座水神祠廟,所以願意出把力,靠著立功,換取一個正統身份,怎麼就不好解釋了?」

  王頎苦笑道:「這番看似合情合理的措辭,皇帝劉臻興許會信,書院山主絕對不會當真。行了,就按照我說的,千萬別以妖族真身與陳平安纏鬥,你只要逼迫陳平安露出一絲破綻……」

  王頎話語一頓,殺意十足,「我就要他在這裡形神俱滅!」

  壯漢撇撇嘴,「行吧,希望你說到做到,能夠一舉擊殺那個等咱倆送上門的陳平安。別是什麼嘴皮子功夫……」

  說到這裡,魁梧漢子哈哈大笑,「差點忘了,你們讀書人的嘴皮子功夫,正是咱們這座天下最厲害的,失敬失敬。」

  王頎不跟這蠻夷妖物一般見識。

  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會不會讓破廟那邊察覺動靜,大步走出,每一步都踩踏得山頭震顫,瞬間沖出了山頂崖畔,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後轟然落地,發出巨大的聲響。

  王頎輕輕嘆息一聲,面有憂愁。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只是人老珠黃,草木有榮枯,千辛萬苦而來的一顆金丹,也有黯淡之時。

  他王頎一身所學,尚未施展抱負,如何能死?尤其是金丹練氣士,對於生死大限,遠遠比那些渾渾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徹明瞭。

  數著日子等死一事,何其煎熬。

  來了。

  那座高聳山峰的下邊,給魁梧河妖砸出那麼大一個聲勢,陳平安不是聾子,自然一清二楚。

  左手拎著那根隨手拾取的枯枝,右手一拍養劍葫,初一十五從葫中掠出,消逝不見。

  右手縮入袖中,拈出一張金黃符紙材質、鐘魁以小雪錐親筆寫就的寶塔鎮妖符。

  這張珍稀符紙,當初碧游府開府,埋河水神娘娘才得到大泉朝廷賜下一張,是鐘魁贈予陳平安三張金黃符紙中、底紋為龍爪篆的風雷紙。

  雖然陳平安暫時不知來者身份。

  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一張寫於碧游府的鎮妖符,剛好被用來鎮殺一頭埋河水妖,實在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至於初一十五,是陳平安祭出寶塔鎮妖符後,在他向來者遞出一劍前,用以阻攔山頂君子王頎的救援。

  立於山巔的君子王頎,心中感慨,果真是一念起心,分出神魔。

  希望此次圍殺順利,在這之後,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訣,便不再理會俗世恩怨了,潛心修行,終有一日會成為書院副山長,到時候再彌補大泉王朝的山河氣運一二便是了。

  一位頭頂芙蓉冠的年輕道士,並未御風遠遊,卻一次次縮地成寸,很快離開大泉王朝邊境來到北晉南方,又一路往南,揀選了寂靜偏遠的山林湖澤,悄無聲息,最後在一處山頭停下,身形消失。

  地底下,別有洞天,似乎是一條被掩埋的古道,年輕道士行走其中又有千里之遙,地下這條蜿蜒古道岔路極多,可是他沒有選擇方向,沒有絲毫猶豫。

  一路上或陰森或瑰麗的地底異象,都沒能讓年輕道士停步片刻。

  最終來到一座破敗不堪的「山門」前,匾額歪斜,碎了小半,只剩下「瀆別宮」三字。

  當他步入其中,一股細微劍氣驟起又驟然消失。

  到處是斷壁殘垣,年輕道士腳步緩慢。

  飛鷹堡,碧游府,狐兒鎮。

  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棧,其餘兩處都不是什麼太緊要的地方,準確說來,飛鷹堡曾經極其重要,如今已是往事雲煙了,讓他不太願意想起。

  之後在桐葉洲的遊歷,一路上他處處無心插柳,至於最終柳成不成蔭,這位年輕道士其實根本不在意。

  他住持的這樁桐葉洲謀劃,扶乩宗和太平山兩頭大妖才是關鍵所在。

  但是當他發現竟然有個不知根腳的傢伙,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在他走過的「大道」之上,

  一次是巧合,兩次還是巧合,那麼三次呢?

  要謹慎啊,可別一個不小心,最後留在家鄉那邊一副以山脈作為枕頭的真身,魂魄損失太過嚴重,使得數百年內無法清醒過來,到時候豈不是錯過了萬年未有的開疆拓土、爭霸大業?還怎麼為家族子孫謀取一塊塊無法想像的肥沃地盤?

  他不斷在心中如此告誡自己。

  在這座廢棄宮殿的道路盡頭,是一座類似遠古鎖龍台的舊址,有一頭衣衫襤褸、滿身血污的白猿盤腿而坐,一身無法遮掩的凶煞戾氣,磅礡流瀉,只是那一縷縷凝如實質的劍煞之氣,每當要飄出這座巨大石台,就會被一條條莫名浮現的雪白閃電,打得毫無蹤影。

  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劍白猿,只是如今已經不存在「背劍」一說了。

  老猿沙啞問道:「為何來此找我?就不怕我們兩個都死在這裡?」

  年輕道士走到鎖龍台邊緣地帶,沒有拾級而上,微笑道:「放心,家鄉那邊有個老東西,早就對有過斷言,你是個有福運的,死不了。」

  老猿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老猿瞥了眼這傢伙身穿道袍、頭戴芙蓉冠的模樣,真是讓它越看越壓抑。

  當年在太平山上,此人不知如何改頭換面,以失去記憶的少年之身,被一個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帶上山後,竟然瞞天過海,混進了祖師堂,還給他得了一塊嫡傳玉牌,是在女冠黃庭之前,太平山最有希望躋身玉璞境、打破青黃不接尷尬局面的修道天才,被寄予厚望。

  此人躋身金丹以及順勢破開元嬰瓶頸的速度,連太平山祖師堂都感到震驚,不惜專門為他找來一件遮掩天機的重器,為的就是防止桐葉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

  在年紀輕輕就成功躋身元嬰後,修行路上一直不遺餘力斬妖除魔、口碑極好的他,有天不知是覺得時機成熟,還是突然開竅了,在井獄中找到了白猿,展露了那個駭人的真實身份,命令鎮山供奉的背劍白猿,故意放走一頭井獄底層的大妖魔,一戰之後,兩敗俱傷,元神受損,一個不到百歲的年輕地仙,竟然淪為風燭殘年的境地,生機衰敗,腐朽不堪,比千歲高齡的老元嬰還要慘淡,在那之後,年輕元嬰便以「天無絕人之路」的理由,下山遊歷,最終與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廝殺慘烈,後者以失去轉世機會,引來一尊遠古魔頭的分身降世,年輕元嬰最終竟是屍骨無存。

  那塊太平山祖師堂玉牌沒了,遮蔽天機的重器已是毀於一旦。

  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賦的年輕道士,坐在臺階上,背對著白猿,微笑道:「鐘魁,黃庭,是必須要死的。尤其是鐘魁,他不死,不止是儒家未來多出一位學宮大祭酒那麼簡單。大戰過後,生靈塗炭,自然就輪到了鬼魅陰物橫行天下,咱們家鄉那邊有個老傢伙,剛好擅長此事。如果儒家有個鐘魁,到時候可能我們陣營當中,死的可能是這麼多個你了。」

  他高高舉起骼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語氣,「最少!」

  然後年輕道士又伸出彎曲的剩餘雙指,「其實是這麼多,方才是怕嚇到你。」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

  五個自己,那就是五位十二境劍修!

  那個被它三招斃命的鐘魁,有這本事?

  年輕道士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如今你躲著當老鼠,好歹還有個盼頭。扶乩宗那位,害我謀劃失敗,活該給人追殺到了海上,它運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還是難逃一死,現在就看那兩個慢悠悠趕去的傢伙,誰能撿到這個大漏。不過十二境的修為,臨死一擊,說不定還能拉個人陪葬,我回到家鄉後,就不與他的子孫計較太多了。」

  白猿皺眉道:「坐鎮桐葉洲天幕的那位儒家聖人,連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豈不是更難,你為何要急著離開?」

  那位文廟七十二神像聖人之一,哪怕職責就是監督桐葉洲版圖的動向,在他眼中不過是人間星火點點,密密麻麻,皆是中五境練氣士、武道宗師和人間帝王將相的映像,可太平山一役,聖人到底也只能看到兩團炸開的稍大螢火而已,然後才會運轉神通,視線落在了太平山那邊。

  神人掌觀山河,極其不易。

  尤其是涉及到了國與國、洲與洲之間,亦有一道道無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巔,老秀才那般喜好自己的閉關弟子,不過是掐訣推衍而已。

  除非是有煉化之物被想要關注之人攜帶在身,則兩說,會容易許多。

  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機之物,又是難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輕道士雙手抱住後腦勺,向後躺去,背靠著臺階,「為了不讓太平山搜尋我頭上這頂祖師堂芙蓉冠,我主動壞了它的品相,本來呢,再支撐個五六十年,還是可以的。現在那個在天上年復一年畫地為牢的儒家聖人,提前來到人間,可就不好說了。那位陪祀文廟的聖人,找,是必然會找到我的。桐葉洲三頭大妖,狐兒鎮,扶乩宗,太平山你這背劍白猿。肯定幕後還有個主使。在找到我之前,我必須再做點事情,既然謀劃失敗了,與最早預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噁心噁心他們。比如說,殺個陳平安,再殺個黃庭之類的,不急,看情況吧。」

  白猿默然。

  這些陰謀,實在不是它的擅長。

  年輕道士微笑道:「被找出來,我才能夠保留一絲勝算,當然了,不能讓他們找得太輕鬆了,不然儒家會懷疑的。一定讓那位儒聖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無縫,讓他們一點點抽絲剝繭,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或者是之後黃庭的死,就是線頭。不然灰溜溜跑回家鄉,我可就真輸了個底朝天,回到那邊後,有苦頭嘍,說不定就要被驅逐到那片山脈之中,自生自滅,然後給那個瞎子當苦役,一想到這個,我就有些愁啊。」

  白猿一想到蠻荒天下的那個古老傳聞,也有些悚然。

  年輕道士嘖嘖道:「確實有些懷念家鄉的味道了。在這兒,太束手束腳了,既要防著頭頂巡視的儒家聖人,還要忌憚那個神神道道的觀道觀觀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沒有後者,我在桐葉洲的布局,其實要輕鬆很多的,無需刻意繞開他嘛。黃庭算是運氣好,有我這個前車之鑒,給咱們那位脾氣暴躁的祖師爺丟進了道觀中去,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見一見那個臭牛鼻子啊……」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破廟那邊,裴錢突然捂住雙眼,滿地打滾,指縫之間,彷彿有日光、月輝迸射而出。

  片刻之後,這邊的地底別宮鎖龍台附近,就出現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桐葉洲西邊海上。

  一頭現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瘋狂逃竄。

  身後有數道身影御風尾行。

  海上,有一名劍修,心情煩躁。

  既不願意給誰當那狗屁護道人,可是內心深處,又有些擔心桐葉洲的亂局,殃及那個小齊給予所有希望的年輕人。

  實在不願現身人間,便在海上御劍散心。

  左右徘徊不去。

  剛好,劍修名叫左右。

  見著了那頭已經識趣換了逃亡路線的受傷大妖。

  可他心情實在糟糕,就一劍遞去。

  一劍將其斬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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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1 11:07:28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雨停

  魏羨身披西岳甘露甲,在得到陳平安首肯後,在魏羨牽制住大半隨軍修士的時候,試圖直搗黃龍,找機會宰了那皇子劉琮,哪怕換命都無所謂。

  隋右邊那邊斬殺了草木庵仙師徐桐後,許輕舟哪怕明知劉琮會遷怒整個家族,仍是二話不說,擅自離開這座山頭,返回蜃景城,與擔任征西大將軍的爺爺商量對策。作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將種門庭,又扎根蜃景城數代之久,許氏忌憚大皇子劉琮,卻不至於束手待斃。

  坐龍椅的,還是當今陛下劉臻,不是劉琮。真與劉琮撕破了臉皮,大不了許氏就鐵了心投靠二皇子,換一條真蛟扶為龍。

  盧白象所處戰場,戰況依然膠著,大泉邊軍這五千死士,不愧是劉琮的麾下嫡系,知道軍法森嚴的厲害,哪怕被殺得肝膽欲裂,眼睜睜看著袍澤一位位死於那人刀下,依舊不惜性命,瘋狂撲殺而去。隱匿暗處的武學宗師和隨軍修士,都看得於心不忍,實在是太慘烈了,一些個鐵石心腸的督軍校尉更是滿臉淚水和雨水,仍然恪盡職守,無論是誰,膽敢怯戰而退者,斬立決!

  仙氣縹緲的遊仙詩,興許寫得出山上的神仙風采。

  可從沒有任何一首邊塞詩,真正寫得出沙場的血腥殘酷。

  埋河水妖從別處山峰墜落在地後,大踏步奔跑而來,筆直而沖,若有樹木阻擋道路,一手拍去。

  陳平安看那來者的聲勢,心中有了決斷。

  將原本袖中右手雙指間的那張符籙,換成了疊在一起的三張符籙。

  當初在碧游府,鐘魁借了那支小雪錐,作為報答,寫了總計六張符籙給陳平安,其中三張符紙是他自己的,寫了三張符籙可結陣的三才兵符,又稱「鐵騎繞城符」,畫符之前,鐘魁一口浩然氣,筆下有披掛銀甲、身騎白馬的百餘騎武將,那一大串米粒大小的騎軍,在符紙上衝鋒而出,最終排兵布陣,策馬而停,變做了一筆一劃的符籙圖案。

  之後陳平安自掏腰包,拿出兩張金色材質符紙,和一張聖人文稿的青色符紙,鐘魁苦兮兮按照陳平安的要求,分別寫了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牆的破障符,以及最後一張品秩、威勢遠遠超出井字符的鎮劍符,被鐘魁譽為「投袂劍起,九洲海沸」。

  不敢現出真身的埋河水妖衝殺而來,已經不足百步。

  陳平安緩緩走出屋檐,往右手邊走去,很快雙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離。

  陳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純粹真氣點燃,迅猛出袖,心中默念道:「列陣在前!」

  魁梧大漢哈哈大笑,腳步不停,一個縱身而躍,殺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輕人,「武夫耍符,也不怕讓大爺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這頭埋河水妖就半點笑不出來。

  三張金黃符籙本體燃燒殆盡後,身形猶在空中的壯漢驚訝發現,虛無縹緲的三符,開始遠遠圍繞著他疾速旋轉,壯漢氣沉丹田,使了個千斤墜,匆忙落地之際,三張符籙之中分別有一名白馬銀甲的虛幻騎將,持矛衝殺而出。

  壯漢厲色道:「去死!」

  身形一擰,旋轉一圈,迅猛三拳打爛那三位騎將。

  只是源源不斷的騎將沖出符籙,不多不少,一次三騎,無聲無息。

  壯漢如困戰陣中央,仍是毫不畏懼,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殺那些策馬沖出符籙的騎將。

  每當壯漢轉移戰場,三才兵符的三張符籙就隨之飄蕩,始終保持原先距離。

  魁梧壯漢殺得興起,凶相畢露,只覺得酣暢淋漓,大呼痛快。

  三張鐵騎繞城兵符,短暫困住並且消耗一位幾乎結成金丹的河妖,並不難,甚至是逼迫它現出真身,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這頭埋河大妖,絕無可能。

  陳平安自然對此心知肚明,不奢望這三張符籙困殺那壯漢。

  留在山巔的書院君子王頎,在耐心等待陳平安的破綻,陳平安何嘗不是在尋找一線機會,以符鎮殺或是一劍斬殺陣中壯漢。

  大雨依舊,暫時還沒有變小的跡象。

  埋河水妖卻被那三張古怪符籙給糾纏得心煩不已,怎的符膽靈氣蘊含而出的騎將,就打殺不絕了?這都是被他打碎為靈氣四散的第幾騎了?一百五十,兩百?

  它越來越覺得形勢不妙,那個站在三十步外停步的年輕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著自己破開符陣,再來一場狗屁的君子之爭!

  尤其是它眼角餘光中的那根枯枝,讓它總是有些心神不寧,不對勁,絕對有古怪!

  不管了。

  你王頎當那縮頭烏龜,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懶得管你如何跟大伏書院講道理。

  身上已有多出細微傷口的埋河水妖,眼瞅著大雨就要聲勢下降,此時再不占盡天時,到時候現出真身的威勢就要驟減。

  這頭水妖雙眸雪白一片,虯結肌肉開始極度扭曲。

  山巔王頎顯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裡還管這些,大地驀然震顫,現出巨大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身軀長達百丈,頭顱就擱在原先「壯漢」立足之地。

  尚未靈氣殆盡的鐵騎繞城符便跟著拉開距離。

  依舊有鐵騎向這頭河妖衝鋒而去。

  一些個在躲在兩側伺機而動的大泉邊軍,直接被黃鱔大妖的身軀一彈而開,倒飛出去的時候七竅流血,數十人或傷或死。

  大雨淋在河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後,沒有滲入泥地,而是迅速彙聚成了一條溪澗。

  陳平安認出了這頭大妖的身份,正是埋河水底與水神娘娘廝殺的黃鱔大妖。

  看來山頂那個藏頭藏尾的高人,是書院君子王頎無疑了。

  雙指拈著那張鐘魁說是「五龍銜珠」的龍虎山正法符籙,灌入真氣後,丟向埋河水妖頭頂。

  果真有五條十餘丈長的「纖細」蛟龍,盤旋空中,口銜白珠,有雷電縈繞。

  埋河水妖剛剛以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時候,不曾想頭頂出現了五條隱隱蘊含天威的蛟龍,心神微微凝滯之後,發出震天響的一聲咆哮嘶吼,開始劇烈掙扎,想要掙脫鐵騎繞城符的圍困,盡可能少挨幾顆「雷電珠子」。

  鐵騎持矛,一次次刺入鱔妖身軀之中,任由埋河水妖身軀將自己一掃而散,身形與靈氣一同消散重歸天地間。

  一條蛟龍張開大嘴,一顆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頭顱。

  山頭顫抖。

  又是兩顆,分別砸在河妖七寸與尾巴上。

  不止是身軀劇痛而晃動,河妖的魂魄與金丹都一起顫抖起來。

  唯一的好處,就是迸發出來的巨大衝勁,總算掃落撞碎了那三張該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長虹從別處山頂落在這座山頭的樹幹上,以心聲請求陳平安,「你我雙方就此收手,我讓劉琮立即帶兵離開,如何?」

  王頎說出這番言語的時候,咬牙切齒。

  那頭埋河水妖,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一條銜珠蛟龍吐出雷電寶珠後,就會自動渙散消失。

  陳平安沒有任何停手的念頭,最後兩條蛟龍自然而然,就毫不猶豫地吐出蘊含天地萬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寶珠。

  五條蛟龍已經不見,可那五顆珠子卻死死鑲嵌於埋河水妖的身軀之中,從頭顱到尾巴,當最終連成一線後,大放光明,河妖身軀之中,雷電迅猛遊走,最終形成一條幾乎與河妖身軀等粗的巨大閃電。

  與陳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變原先策略,劃出兩條流螢,分別刺入埋河水妖燈籠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邊亦是駕馭那把不知穿透多少心口的痴心劍,精準釘入埋河水妖的頭顱之中,一穿而過,整把長劍直接沒入頭顱下邊的地面,足可見其鋒銳程度。

  而王頎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出手,都有必殺之心。

  陳平安手持枯枝作劍,一掠而去。

  而天地間的這場大雨,彷彿瞬間全部被君子王頎駕馭,一滴滴改變了降落軌跡,千萬滴雨珠,悉數激射向陳平安。

  一劍過後。

  樹枝上再無王頎的身影,陳平安站在書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蕩起一陣漣漪,將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彈開。

  堂堂書院君子,王頎竟然避戰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無法駕馭身軀下已成溪澗規模的雨水,血水與雨水一起滲入泥土。

  陳平安手中枯枝化作齏粉。

  一掠去了埋河水妖頭顱那邊,在空中伸手一抓,將痴心劍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顆頭顱。

  大雨漸漸停歇。

  很快山上甲士就開始撤退下山。

  魏羨終究沒能擒下大皇子劉琮,只殺了一名誓死護住的劍修,只得由著劉琮退往山腳,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

  朱斂受傷最重,卻也一次沒死。盧白象往埋河水妖屍體這邊走來,才有機會拔掉身上那幾枝特製箭矢,沒有隨手丟掉,一把握在手中,狹刀停雪已經收回鞘中。

  桐葉洲西海上,那頭現出真身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給人一劍當場斬殺,大如山峰的整顆腦袋,在一根絲線切割過後,齊齊整整墜入海中,長如山脈的屍體倒還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殺至此的三位桐葉洲大修,心思各異。

  太平山當代宗主宋茅倒持長劍,劍尖朝後,以示誠意和感激,朗聲道:「太平山宋茅,謝過前輩助我們一臂之力,斬殺大妖!」

  只是那名一身劍氣瘋狂流瀉如瀑布的劍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葉宗掌管宗門戒律、以及譜牒的一位祖師爺,臉色陰晴不定。

  這一路銜尾追殺大妖,只有宋茅傾力而為,全然不顧自身性命之憂,恨不得與那頭大妖同歸於盡,只是宋茅雖是太平山名義上的第一把交椅,修為卻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為山門井獄變故,又不敢攜帶其中一把護山仙劍,所以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至於這位桐葉洲仙家執牛耳者的桐葉宗祖師爺,則是不願拼著修為受損擊殺大妖,一頭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為堅韌,哪裡是好對付的,大局已定,這頭畜牲必然逃不出三人視野,鈍刀子割肉,慢慢來就是,急什麼。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這位玉璞境桐葉宗祖師,視為一樁美差,斬殺了那頭禍亂扶乩宗的大妖,冥冥之中,有功德在身不說,還可以讓死了道侶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雖然這一路追殺,藏藏掖掖,沒有祭出鎮門之寶,內心深處,卻對大妖,勢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獨子姜北海還要年輕英俊,此刻他滿臉笑容,顯然給海上那名劍修宰了大妖,讓那桐葉宗祖師算盤落空,他心情極好,畢竟他可沒有攜帶殺力巨大的宗門仙兵。為了好朋友陸舫的劍道,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等於是在桐葉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內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將他推了出來,又想馬兒跑又不給馬吃草,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極怠工?

  身穿道袍、頭頂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雖然心中略有不悅,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對方眼高於頂,全然不將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有他的底氣在。就是實在想不到,桐葉洲何時出現這樣劍術通天的劍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對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為何出劍,是借機撿漏殺妖證道分功德,還是純粹的路見不平?會不會貪圖那頭大妖一身是寶的屍體?甚至是要全盤收入囊中,不許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屍體,只是此次桐葉洲大亂,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禍首,與背劍白猿那頭老畜生遙相呼應,才使得桐葉洲中部妖魔橫行,必須要搬回去,讓儒家書院過目,再讓由書院出面,請陰陽家推算天機。

  所以宋茅一時間不知如何言語。

  那古怪劍修望向桐葉宗祖師,說了兩個字,「不服?」

  在整個桐葉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師爺,說了一番暗藏殺機的話語,「這頭大妖最好是留著性命帶回桐葉宗,說不定能問出更大的陰謀來,你見大妖身受重創,一劍殺了,就斷了線索,我們還如何順藤摸瓜、找出幕後主使?不然我們三人,何必追殺如此之遠?好巧不巧,桐葉宗西海如此廣袤,你就剛好出現在大妖逃亡路線上?」

  玉圭宗姜氏家主臉上笑意不變,他是從來不嫌熱鬧大的。

  宋茅正要說話。

  那瞧著不過是位中年男子的陌生劍修,淡然道:「那就幹啊。」

  從頭到尾,劍修就說了這麼兩句話。

  不服。

  就幹。

  這哪裡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練氣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層的江湖武夫還差不多。

  宋茅已經來不及當個和事佬。

  又是一劍。

  只是這次遞向了「不服」的桐葉宗祖師爺。

  那位老神仙臉色劇變,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趕緊祭出一件煉化千年的本命法寶,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禮樂大鐘,鐘為八音之首,這口煉化後高不過一臂的青銅古鐘,懸在桐葉宗祖師爺的頭頂,古鐘法相高達十數丈,將老人籠罩其中,古鐘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聖人的銘文,此刻大如拳頭文字迅速流轉,老人屹立其中,可謂寶相莊嚴。

  只是那一道劍氣當頭劈下後,以為最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者,卻發現身前古鐘法相,直接被劈裂開來,再不敢有絲毫托大,連人帶本命青銅古鐘一起倒掠出去,為的就是希冀著劍氣在自己倒退千百丈外,能夠氣勢衰減。

  退了再退。

  長達十餘里的海面之上,出現了一條久久沒有被海水填平的溝壑。

  當劍氣終於消失,桐葉宗老祖師爺面無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手中托著那座本命古鐘,眼見著上邊出現了一條細微刮痕。

  這需要他耗費多少天材地寶才能修繕如新啊?!

  那劍修隨手一劍,怎麼可能有此威勢?

  別說是桐葉洲,更別提北邊那個小地方寶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該有此劍仙!煉化一條大江做腕上飛劍的曹曦,負責看守鎮海樓之人,也絕無此劍氣!

  劍修一劍劈退老修士,滾那麼遠去,總算不礙眼了,轉頭對另外一人問道:「熱鬧好看嗎?」

  姜氏家主臉上笑容立即僵硬起來,抱拳賠罪道:「多有失禮,還望劍仙前輩恕罪。」

  劍修冷笑道:「前輩?你歲數比我可大多了。」

  這位姜氏家主在桐葉洲山上,那是出了名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性子,正色道:「修行路上,達者為先。我姜尚真哪敢與前輩相提並論。」

  劍修不再理會這個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姜尚真,望向更遠處那個心有餘悸的老頭子,「你身上好像帶著擅長攻伐的重寶,還不錯,給我看一眼?」

  那位吃過大苦頭的老祖師爺,大致曉得了這個劍修的脾氣,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還火爆,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門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劍修不會罷休,萬一來一句「既然拿都拿出來了,別浪費了,乾脆互換一招,試試斤兩」,那自己到底是接還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邊看著,接了,接住對方一劍倒還好,接不住,難不成與跟那頭斃命大妖陪葬?

  老修士再不敢擺譜,趕緊說道:「攜帶宗門重器,只為順利殺妖,不可隨便現世。」

  心中腹誹不已。

  世間竟有如此跋扈不講理的劍修,儒家聖人都是在幹什麼,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覺得自己如此退讓示弱,那名劍修稍微有點腦子,也該見好就收了。

  劍修就已經問道:「你不拿出來,怎麼接得住我第二劍?」

  桐葉宗老祖師爺氣得火冒三丈,真當我是泥菩薩沒半點脾氣了?

  姜尚真板著臉,心中偷著樂。

  早看不慣桐葉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臉了,不止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這輩子屈指可數的幾次大動肝火,幾乎全部是拜桐葉宗修士所賜。

  太平山真君宋茅沉聲道:「如今桐葉洲妖魔亂世,懇請劍仙前輩今天不要出劍。」

  劍修收回視線,「那你來接這一劍?」

  宋茅毫不猶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葉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場,會傳訊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處,太平山絕不怨恨前輩!」

  劍修念叨了兩聲太平山後,像是記起了什麼,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還不錯,桐葉洲也就你們上得了檯面,其餘不值一提。」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劍修壓下滿身劍氣些許,作為自己不再出劍的表態。

  算了,記得小齊曾經提起過這個太平山,說了句什麼來著,素有古風俠氣?

  劍修說道:「大妖屍體你們只管拿走。」

  宋茅如釋重負,收劍入鞘後,抱拳道:「謝過劍仙前輩殺妖。」

  劍修猶豫片刻,望向三人,問道:「可有人認識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

  宋茅和桐葉宗老祖師爺皆是迷茫不知。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一番權衡,笑道:「我剛好知道。」

  劍修問道:「怎麼說?」

  姜尚真以心聲告知這位劍術通神的古怪劍修,簡明扼要說了藕花福地的見聞遭遇。

  劍修點點頭,不以為然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還算湊合吧。」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前輩是否需要我幫忙看顧一二?」

  劍修斜眼,「你配嗎?」

  姜尚真無奈苦笑,不再說話。

  劍修就此遠去。

  與桐葉洲越來越遠。

  他左右可懶得給誰當什麼護道人。

  等到那名劍修遠離此地,姜尚真嬉皮笑臉道:「果然還是咱們浩然天下更有趣些。」

  宋茅好奇問道:「你認識這位大劍仙?」

  姜尚真笑而不語。

  小心翼翼回到兩人身邊的桐葉宗老修士,冷哼一聲,「此人劍術是高,就是……」

  姜尚真幸災樂禍道:「就是如何?」

  老修士硬生生將到了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

  是真怕了那傢伙的出劍,太不講理了。

  下一刻,老修士覺得自己真是祖墳冒青煙了。

  原來那名劍修已經轉瞬而返,瞥了眼老修士,卻是給姓姜的撂下一句話,「這頭大妖的妖丹歸你了。」

  姜尚真抱拳笑道:「晚輩知道如何做。」

  劍修左右,再次就此遠離人間。

  桐葉洲那條破碎龍脈中的別宮中,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

  年輕道士笑容尷尬。

  老道人笑問道:「心想事成,開不開心?」

  年輕道士苦澀道:「很是意外了。」

  坐在鎖龍臺上的白猿,雖然做不出年輕道士這種禍亂半洲的陰謀布局,但是修行數千年,眼力還是有的。

  觀道觀觀主,那個據說是誰都找不到的東海老道人。

  想要進入藕花福地,世人就只能找到那個背負金黃大葫蘆的小道童,一幫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耐著性子與一個小傢伙談買賣。

  年輕道士站起身,問道:「老道長來此,是要替天行道,殺我了事?」

  老道人譏笑道:「天都塌了,哪來的替天行道。我來此地,是想看看,誰有這膽子和本事,敢覬覦我送出去的那把桐葉傘。」

  年輕道士恍然道:「是那把小丫頭隨手撐在手中的油紙傘?」

  他嘆息道:「早知道那陳平安與老道長有關係,我可不敢冒犯,自找苦吃不是?」

  老道人與年輕道士擦肩而過,一步步拾級走上那座鎖龍台,「我對人間沒有興趣。不殺你。也該讓某些安樂窩裡的人漲漲記性了,不然早忘了那些老骨頭們當年做了什麼。」

  年輕道士轉過身,笑著跟在東海觀道的老道人身後,步步登高,「謝老前輩法外開恩。」

  有老道人這番話。

  他在桐葉洲的謀劃,哪怕提早泄露,仍可算是成了一半,因禍得福也說不定。

  重返蠻荒天下後,最少不用被放逐到那片山脈中去了,給一個瞎子當苦力,年復一年搬動一座座山岳,放在這裡擱在那邊的,別人覺得好玩,身處其中的大妖,有哪個不覺得生不如死?關鍵是不知怎麼回事,蠻荒天下的那些霸主,似乎從未想過要聯手將這顆大釘子拔出,丟到劍氣長城那邊去。

  老道人走到鎖龍臺上,瞥了眼如臨大敵的白猿,點點頭,「小畜生還算有點意思,我便順勢而為了,記得在藕花福地,拿出你的那門背劍術。」

  剎那之間,已無仙劍可背的太平山白猿,在鎖龍臺上消逝不見。

  年輕道士心思急轉,默默推演,嘴上問道:「白猿已經不在,老前輩不如開門見山,想要我做什麼?」

  老道人反問道:「你的本心想要做什麼?」

  年輕道士坦承道:「說了會死在這鎖龍台,還是不說了。」

  老道人有些失望,「我已經給了你機會,你一個真身巔峰、距離十三境只差毫厘的大妖,卻連一個陳平安都不敢殺,所以錯過了一樁天大機緣。當初劍氣長城陳清都,借了陳平安一把佩劍,為的就是將某些因果轉嫁到陳平安的肩上。你要是殺了他,你與蠻荒天下有大功德,我呢,也可以趁機將陳平安收入道觀之中,既可以氣死那個老秀才,也可以讓自己蒲團的位置抬高一大步。」

  年輕道士心頭大震。

  老道人笑道:「現在晚了。」

  年輕道士一跺腳,悔恨不已。

  腳下那座古老鎖龍台轟隆隆作響,鎖龍台外邊的漆黑虛空,不斷電閃雷鳴。

  老道人說道:「你如果是人,在浩然天下當個縱橫家,前途是不錯的,當個陰陽家嘛,資質不太行。」

  年輕道士無奈點頭,「確實如此。」

  老道人突然說了一句用意極深的話語,「其實你們這些兩座天下的晚輩,如果生得更早一些,然後能夠僥倖活到今天,很多都可以不差的。」

  年輕道士陷入沉思。

  老道人雙手負後,伸手一抓,鎖龍台外那些閃電雷鳴,紛紛破開禁制和規矩,竄入鎖龍台內,在老道人手心彙聚一團,最終形成一個拳頭大小的雷電圓球。

  這一幕看得年輕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緒,苦笑不已。

  這就是差距了。

  甚至與境界高低無關。

  老道人將那顆雷電收入袖中,輕聲道:「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諸子百家之一,其中有個人,卻為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機。」

  年輕道士眼神炙熱,「懇請老前輩為晚輩解惑!」

  老道人轉過頭,眼神冷漠,「你一個妖族,口口聲聲喊我前輩,自稱晚輩?駡我是老畜生不成?」

  不給年輕道士任何機會。

  本就殘缺不全的魂魄從那副精心挑選的皮囊中飄蕩而出,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而「太平山年輕道士」的身軀則癱軟在地,又跟白猿如出一轍,憑空消失。

  只是那頂道家三教之一的芙蓉冠,留在了鎖龍臺上。

  老道人隨手一揮,大妖魂魄的幻化人形,依舊是年輕道士模樣,給重重砸在地上,臉上痛苦不已,哪怕如此,他仍是趕緊將那頂芙蓉道冠馭入手中,匆忙戴在頭上。

  雖然當初為了成功越過那堵劍氣長城,只能夠以一魂四魄讓人藏起,才可以離開蠻荒天下,走入那座倒懸山,最後來到這座桐葉洲。

  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這麼久,一身皮囊又屬極佳,所以最終仍是躋身了十二境仙人境。

  可在老道人手底下,全無還手之力。

  老道人緩緩道:「有人曾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靠著那頂芙蓉冠穩固魂魄的大妖,艱難道:「是名家那位開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學問之一,我在各家書籍上見過許多次,只是不曾認真思量。」

  老道人譏笑道:「所以說你們蠢啊。」

  只剩下魂魄而無肉身的大妖,頭戴芙蓉冠,心中惴惴,從未如此懷念家鄉。

  老道人轉過頭,微笑道:「那把『當年遺物』的狹刀停雪,上邊的禁制,我已經抹掉,你會不會介意?」

  大妖搖頭不言。

  老道人笑道:「連個馬屁都不會拍,活該你遭此大難。」

  大妖一頭霧水。

  老道人已經一步跨入虛空,走了。

  當陳平安鋪開隋右邊那幅本命畫卷,丟入一顆金精銅錢。

  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師,便下了一場小雨。

  初冬時節,雨水雖然不大,可還是有些惹人厭煩。

  一行四人走在街上,為首那個年輕人,雌雄莫辨,很是俊美,大冬天手持摺扇,沒有打開,輕輕敲打手心,落在南苑國百姓眼中,若非實在長得好看,不然就真是附庸風雅的大俗人一個了。

  四人走在一條大街上,年輕人左右張望,嘖嘖稱奇。

  有個名叫曹晴朗的蒙童,原本已經從自家陋巷走到街上,只是突兀下了場雨,只得跑回家拿了把油紙傘,這會兒走到街巷拐角處,遙遙看到了那一行人,滿懷著希望瞪大眼睛望去,可依稀看到那位年輕公子哥的面容後,不是自己希望的那個人,曹晴朗便有些失望,獨自一人,快步走向學塾。種夫子授課,最不喜歡別人遲到。

  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

  後者卻將他看得一清二楚,作為保留一身修為、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花福地的謫仙人,陸台等於一落地,就躋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

  至於身後三名扈從,一樣的待遇,卻受限於在浩然天下打下的底子不厚,而且年紀也輕,所以撐死了就是這座江湖的二流頂尖高手,距離一流宗師還有些距離。

  差點在那場劫難中心神崩潰的桓蔭,改換門庭投靠了陸台的年輕道士黃尚。

  城府深重飛鷹堡外姓俊彥,陶斜陽,正是頭頂五岳真形冠金丹邪修,釘入飛鷹堡內部的棋子。

  如今三人都是陸台的記名弟子。

  陸台來到毗鄰狀元巷和一條街上,附近有座武館,陸台看著一座小宅子,曾經是丁嬰和鴉兒進入京城後的落腳處,算是魔教在南苑國的一處據點,只是大戰落幕後,國師種秋一直留著這棟宅子。陸台笑道:「從今往後,這就是我的私宅了。」

  他轉過頭,對三人吩咐道:「黃尚你去湖山派,能夠從俞真意手上學到多少本事,看你自己的造化。」

  「至於陶斜陽和桓蔭,這座福地,你倆隨便逛蕩,陶斜陽可以多留心龍武大將軍唐鐵意,桓蔭可以接近塞外那個臂聖程元山。」

  「甲子之後,你們要是沒辦法躋身天下前十之列,那就乖乖變成這座福地的養料好了。自求多福吧,已經送了你們各自保命的物件,這要還淹死在這座小小的江湖裡,我覺得帶你們下來,簡直就是浪費錢。」

  陸台揮揮手,三人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不遠處站著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種夫子,今天不是頑劣貪睡的學塾蒙童們遲到,反而是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自己遲到了。

  陸台笑望向國師種秋,「我與陳平安是朋友,種國師的風采,我已經親眼領略過,所以我選擇落在南苑國扎根。」

  種秋點點頭,「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還是希望你不要毫無顧忌,哪怕你陳平安的朋友。」

  啪一聲,陸台打開素雅竹扇,輕輕扇動清風細雨,笑眯眯道:「有沒有想過六十年後,去看看外邊的風光?」

  種秋搖頭,轉身離去。

  陸台不以為意,轉頭看著宅門,經過一年的風吹日曬,張貼的門神已經略顯老舊,自言自語道:「快過年啦,門神得換,春聯得貼,還要請幾個順眼些的漂亮丫頭當丫鬟,不然先去趟春潮宮,跟那簪花郎周仕討要幾個?」

  在陳平安往畫卷丟入第二顆金精銅錢後。

  松籟國湖山派,下了一場細細綿綿的太陽雨,沒有人大驚小怪,除了那位貌若稚童、御劍升空的掌門大真人俞真意。

  俞真意御劍懸停在極高處,天上大風吹拂得一身道袍獵獵作響,輕聲道:「風雨欲來。」

  南苑國京城一棟官邸,有少年剛剛從藏捧書走出,結果有一物從天而降,就摔在他身前,差點就給砸到了,嚇得少年一大跳。

  仔細一看,是一頭滿身鮮血的小白猿,精瘦精瘦的。

  小傢伙神色萎靡地躺在地上,眼神比那捧書少年還要迷茫。

  而藕花福地的北晉國邊境上,一個年輕道士喃喃站在湖畔,痴痴望著湖中鏡像,反復呢喃:「我是誰?我是誰?」

  最後頭疼欲裂的他,抱著腦袋蹲下身。

  破廟內,氣氛古怪。

  所有人圍著篝火而坐。

  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辛苦了。」

  朱斂拒絕了陳平安遞來的瓷瓶,說這點傷勢,哪來開筋動骨最合適不過,不用浪費少爺的靈丹妙藥。

  然後他瞥了眼已是金身境的隋右邊,這個武瘋子笑問道:「少爺,我也有句話,百思不得其解。」

  陳平安點頭道:「說說看。」

  朱斂滿身血污,多處白骨裸露,仍是笑容如常,「『吃一錢後,十一到十,此後停步』,作何解?」

  隋右邊猛然起身,殺氣暴漲,卻發現那把痴心劍,陳平安拿走後一直沒有交還給她。

  隋右邊死死盯住佝僂老人,「朱斂,你為何不早說?!」

  陳平安緩緩道:「應該是說每死一次,我用一顆金精銅錢將你們從畫卷再度請出後,你們未來的最高武道成就,就會從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跌落到第十境。吃了兩顆,就只能成為九境宗師,所謂的山巔境,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

  隋右邊神色悲愴,殺氣更濃。

  既恨朱斂,更恨陳平安,無法抑制。

  朱斂笑呵呵道:「明白了,感謝少爺為老奴解惑。」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徑直走向廟外,「隋右邊,你隨我出門一趟,我有話跟你說。」

  廟內隋右邊眼神冰冷。

  陳平安仍是沒有回頭,跨過門檻,「一炷香內,你不出門找我,我就把畫卷燒了,你欠我的兩顆金精銅錢,可以不用還。」

  隋右邊這才面無表情地走出破廟,快步跟上那個走在山路間的背影。

  陳平安在隋右邊跟上後,似乎毫不在乎她會不會暴起殺人,緩緩說道:「心境壞了,以後還練什麼劍?你隋右邊就這點心智,我看你其實根本就不用練劍了,反正有沒有東海老道人的束縛,你都走不到最高處。」

  隋右邊手指微動。

  陳平安在前邊依然緩緩而行,只是淡然道:「你會死的。你真想死的話,在你死前,我還有話要說給你聽。」

  隋右邊默然。

  一刻鐘後,陳平安和隋右邊一前一後,返回破廟。

  隋右邊雖然臉色奇差,但是心境似乎有所好轉,沒了半點殺氣,也無要破廟所有人一起為她武道崩塌而陪葬的瘋狂死志。

  兩人再次坐在火堆旁。

  陳平安接過裴錢的飯碗和,開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飯,馬屁精裴錢還蹲在他旁邊,雙手托著一小罎子醃菜,陳平安環顧四周,笑問道:「你們到了這座陌生天下,有什麼想法嗎?」

  四人沉默片刻,盧白象率先開口笑道:「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願得大逍遙。」

  朱斂嘿嘿笑道:「世間情動,不過盛夏白瓷梅子湯,碎冰碰壁噹啷響。願得美人心。」

  魏羨想了想,說了句符合他開國皇帝身份的話,「殺盡百萬兵,寶劍血猶腥。」

  裴錢瞪眼道:「老魏,屁咧,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魏羨點點頭,「這話是南苑國文人送我的詩句,要是我自己吟詩的話,應該是……大雨嘩嘩下,柴米都漲價。板凳當柴燒,嚇得床兒怕。」

  裴錢這才點頭笑道:「老魏,這詩比前邊好多了,我都聽得懂哩。」

  魏羨笑納了,嗯了一聲,「當年就有許多大文人說得誠懇,說我確是有些文采天賦的。」

  裴錢翻了個大白眼。

  隋右邊自顧自道:「願隨夫子天壇上,閒與仙人掃落花。」

  陳平安最後身邊的裴錢,笑問道:「就剩下你了。」

  裴錢驚訝啊了一聲,羞赧道:「我讀書還不多,如今還不會作詩呢。」

  陳平安扒了一大口飯,夾了一筷子醃菜,笑道:「我也沒讓你作詩。」

  裴錢哦了一聲,神采飛揚,「那我可就真說了啊,不許生氣,不許駡我!」

  陳平安點點頭。

  裴錢大聲道:「我想讀最薄的書,吃最貴的菜,駡最壞的人,打最野的狗!」

  陳平安差點給米飯噎到。

  裴錢見機不妙,覺得大概是志向不夠大,瞥見腳邊的行山杖,趕緊補充道:「要不……再加一個戳最大的馬蜂窩?!」

  魏羨板著臉道:「小小年紀,就有如此王霸之志。」

  裴錢向那老魏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還是老魏你上道!很有眼光哩,難怪能當個皇帝老爺,唉,就是如今窮了些。」

  陳平安搖了搖頭,然後也跟著笑了起來。

  破廟外邊,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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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5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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