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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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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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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1 11:07:50
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八章 過橋登山

  雨後的破廟裡邊,篝火帶來一些暖意。

  陳平安膝蓋上盤腿坐著蓮花小人兒,小傢伙悄悄指了指裴錢的眼睛。

  陳平安心中了然,讓裴錢跟他出去一趟,小傢伙沒入土地,幫著陳平安去巡視小廟四方。

  先前裴錢在破廟內的異象,陳平安雖未親見,但是大戰落幕後,裴錢袖子上全是鮮血,滿身泥濘,說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滾了很久。蓮花小人兒當時手腳亂舞,給陳平安大致解釋了過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廟,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後,轉身停步,蹲下身凝視著裴錢的那雙眼眸,「你的眼睛怎麼就突然流血了?」

  裴錢心有餘悸,臉色慘白,委屈得眼眶都是淚水,搖頭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來了,好像有東西要炸開,跟有錢人家過年時候那爆竹似的,對了,咱們到了家鄉,過年的時候能放爆竹不?可喜慶了,我一直想要親手試試看哩。」

  陳平安哭笑不得,哪跟哪啊,輕聲道:「當初離開家鄉,有人讓我五年之內都不要返回龍泉郡,不過過年的時候,放爆竹沒什麼難的,咱們說正事,是不是當初把咱倆丟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裡動了手腳?他有跟你說了什麼話嗎?」

  裴錢想了想,「在老魏他家裡,就是南苑國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嘛,我看了會兒水井底下,又看了會兒頭頂的大太陽,煩著呢,然後我就在那兒見到了一個個子很高的老傢伙,身上穿著道袍,他說要往我眼睛裡放點小東西,我當然不答應啊,可老道人說值錢得很,我想了一會兒,就答應了……」

  裴錢哎呦一聲,趕緊歪著腦袋。

  原來是陳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訓道:「鑽錢眼裡,連命都不要了?」

  裴錢嚷嚷著疼疼疼,眼睛疼,陳平安這才鬆手。

  陳平安若有所思,鐘魁就一直說裴錢的眼睛好看,應該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沒有明說。

  其實鐘魁私底下說了句讖語,日出東海,萬里熔金。月落西山時,啾啾夜猿起。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總不能真是將藕花福地的日月,放進了裴錢眼睛裡吧?」

  最少裴錢能夠看得出地底下的蓮花小人兒,還能夠看破太平山祖師爺那一手隔絕天地的方丈神通。

  經過「太平山年輕道士」贈送祖師堂玉牌一事,陳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過對於那位自稱認識文聖的東海觀道老道人,而且是天底下最早聽說過「順序」學說的人,想來即便真要算計他陳平安,陳平安暫時也沒破局的本事,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計,而不是太平山祖師堂玉牌這類用心險惡的陰謀,不是陳平安如何仰慕觀道觀觀主,而是到了老道人,或是掌教陸沉這種層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陰謀詭計,皆是光明正大的陽謀,爭取處處與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陳平安站起身,「以後給你買一把新的油紙傘。」

  裴錢訝異道:「花這冤枉錢做啥?」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讓她先回破廟裡去。

  等到裴錢一路跑回廟內,陳平安轉過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看出身份的男子,申國公高適真,因為高樹毅長得跟這位國公爺有七八分相似。高適真身後站著一位管家模樣的持傘老者,應該是位深藏不露的練氣士,還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對陳平安笑容諂媚。

  高適真死死盯著陳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像中還要年輕很多啊。」

  高適真問道:「如果不是在那座邊陲小鎮,三皇子想要順手牽羊,希冀著裹挾大勢逼死姚家,為自己的功勞簿錦上添花,才有了那樁禍事,如果換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兒子高樹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兩個陌生人,在某個老字號的酒樓各自喝著美酒,你們會不會成為朋友?」

  陳平安搖搖頭。

  高適真臉龐扭曲起來。

  陳平安緩緩道:「我之前跟那個大皇子劉琮說過,其實我們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時候再好再對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裡的東西來說,太輕飄飄的。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臉色陰沉,「你是想惹怒我,誘使我對你出手,你好借機斬草除根,讓申國公府一脈從此從大泉除名?」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在身前隨便一抹,道:「這就是你和高樹毅的為人處世,做什麼說什麼,總有軌跡可尋。」

  陳平安這個並無惡意的動作,就讓那持傘老者心弦緊綳,差點就要護在高適真身前,拄著老藤拐杖的老翁更是差點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鎮殺埋河水妖,再一劍逼退書院君子,哪裡是他這麼個小小土地公能夠掰手腕的,打個噴嚏都能讓他魂飛魄散了吧。那兩張聞所未聞的金色符籙,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適真反而是最鎮定的那個人,「我此次上山,是為了將陣亡邊軍的屍體搬下山,你不會阻攔吧?」

  陳平安道:「這就是我還願意站在這裡跟你說話的原因。」

  高適真滿臉怒容。

  申國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兩百年,與國同齡,何曾受此奇恥大辱?!

  老管家輕聲道:「老爺。」

  高適真深呼吸一口氣,轉頭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壯著膽子上前一步,對陳平安低頭彎腰,笑道:「陳仙師,小的我要幫著國公爺收拾屍體,可能會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擔心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不小心動靜大了,會叨擾仙師在破廟的休息,所以趕來提前與陳仙師打聲招呼,還希望仙師大人有大量,不與小的計較這些。」

  陳平安點頭道:「只管搬運。」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膽再多嘴一句,不知陳仙師打算如何處置那頭大妖的屍體?可否需要小的使喚山精鬼魅們,為仙師代勞,做些例如剝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撞入瓶瓶罐罐,這類力所能及的瑣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顆妖丹的陳平安笑道:「那就有勞土地爺,事成之後,我會給些報酬答謝你們。」

  老翁受寵若驚,連說不敢讓仙師破費,差點熱淚盈眶。

  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良恭儉讓的神仙?

  高適真冷哼一聲,轉身下山。

  陳平安獨自走向破廟。

  埋河鱔妖距離結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隔,最後那顆晶瑩剔透的幽綠丹丸,棗核大小,不知是否因為挨了一張龍虎山五雷正法符籙的關係,妖丹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雷電閃爍。但是今晚與這頭埋河水妖一戰,入不敷出,是板上釘釘的了,一顆尚未成熟的僞金丹丸,陳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張龍爪篆紋的符紙,毀了這套鐘魁親筆的鐵騎繞城兵家符,再加上那張陳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質的五龍銜珠符,到現在陳平安都還在心疼。

  走向破廟的時候,這位白衣飄飄、頭別玉簪、腰繫朱紅酒葫蘆的陳仙師,一直碎碎念念,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至於隋右邊兩次戰死消耗的兩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根本不願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顫。

  入了破廟,魏羨難得主動開口,「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劉氏已經膽子都碎了,掀不起風浪。說不得那個書院君子還要砸鍋賣鐵,主動求和,央求咱們別走漏風聲。」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趕緊去往天闕峰仙家渡口,到時候我以飛劍傳訊,分別給大伏書院和太平山說今夜事。其餘我們不用多管了。王頎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勾結妖族一事,必須要讓鐘魁和書院知曉。如今連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葉洲實在太亂,我們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寶瓶洲的老龍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盧白象和隋右邊。

  受傷最重的朱斂去遠處溪澗梳洗一番,換了身潔淨衣衫,在火堆旁盤腿而坐,安然酣睡,讓裴錢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羨雖然不用守夜,卻去了破廟外邊,在武瘋子朱斂與隨軍修士廝殺的戰場處,蹲下身,對著那些淩亂腳印怔怔出神。

  陳平安在牆根那邊,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著的裴錢,卻知道陳平安心情不太好,難道是賠錢的關係?因為沒了落魄書生鐘魁那兩張符籙?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蓮花小人兒,都怪它是個賠錢貨。迷迷糊糊,唯獨她有個牛皮小帳篷的枯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時分,魏羨坐在門檻上,破廟門外,有個笑了足足一個時辰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遠一些,站著一些道行淺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背著兩隻大行囊,還有捧著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門外空地上,也不喊話,就拉著一幫嘍囉站在那邊當門神,魏羨有些佩服這個老頭兒,能對著破廟笑這麼久。

  陳平安睜開眼後,起身走向門檻,見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爺,快步走去,給了老翁一枚小暑錢作為酬勞。

  嚇得掌管這方數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見著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場的斷頭飯,死活不敢收下。

  陳平安只得作罷,再次與這土地爺抱拳致謝,白衣老翁笑開了花,告辭之後,走出去兩三里路,才抹了抹額頭汗水。

  一頭人身卻鼠首的山精趕緊拍馬屁道:「土地爺,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有這麼大面子,能讓那位仙師如此客氣。這等英雄事跡,要是傳出去,那還了得,以後這方圓千里,誰敢跟土地爺大嗓門說話?」

  白衣老翁咳嗽一聲,緩緩而行,覺得手中老藤拐杖頓時輕了幾分,裝模作樣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陳平安看著堆放在門口的那些大小行禮,嘆息一聲,在老龍城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場了。

  飛劍十五作為方寸物,雖然一直用得心應手,可到底不夠大,無字玉牌作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實極其稀罕,之前只是因為陳平安戀舊,才一直給陳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來。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譽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東山作為走到過十二境巔峰的大修士,隨身攜帶不過是一件咫尺物。

  飛劍十五是極其特殊的存在。

  尋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開「洞天」的鑰匙,正是這些物件本身蘊含的脈絡,被人煉化後,極難破解,除非是以大神通强力摧毀,一旦出此下策,裡頭的物件最少也要銷毀大半,說不定連同「洞府」一起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鄭大風自然不可能只給咫尺物而不給鑰匙,說清楚了破解駕馭以及重新煉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闕峰,再無波瀾。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實因為陳平安,已經傷得不輕。

  守宮槐宦官李禮,申國公府,大皇子劉琮,草木庵徐桐,將種許氏,坐鎮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頎。

  一路北行,陳平安背著竹箱,裴錢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額頭上貼著一張百看不厭的寶塔鎮妖符。

  盧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著幾顆棋子,吱呀作響。

  隋右邊背負著那把品秩暴漲的痴心,眼神恍惚的次數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畫卷那位劍心純粹通明的女子劍仙,多了幾分人味兒。

  朱斂喜歡邊走邊看書,裴錢就納悶了,老傢伙走路也不看地面啊,怎麼不摔個半死?

  魏羨閒來無事,行走之時,竟然用上了陳平安的六步走樁,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麼。

  天闕峰,是大泉北邊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綿延,林木尤為蔥蘢幽翠,遠勝別處,以一個幽字冠絕大泉山水。

  天闕峰有丹梯三千階,從山腳直達山頂,山頂有一座青虎宮,只是在此間修行之人,與外隔絕,從不涉足市井,對於達官顯貴的登山訪仙,一律拒之門外,加上清境山多野獸出沒,又沒有直達天闕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宮的存在,一直雲遮霧繞,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闕峰,老人都說容易鬼打牆,是山上的神仙們不願沾染俗氣。

  一行人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草木庵雖然是大泉名義上的第一修行門派,可是任何一個擁有跨洲渡口的修行之地,都不容小覷。

  哪怕天闕峰肯定比不上倒懸山和老龍城,可也絕不是草木庵能夠媲美。

  陳平安便提醒了魏羨他們幾句。

  畫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絕之輩,自然知曉輕重利害。

  那本購自倒懸山的九洲神仙書,其中就有專門提及天闕峰的女仙梳妝檯,雖然寥寥幾句,卻也極為傳神,令人好奇不已。

  走得累了半死的裴錢突然抬頭,驚訝出聲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陳平安伸手按下裴錢的手指,輕聲道:「山神娶親一事,你給忘了?」

  裴錢趕緊點頭,拍胸脯保證道:「下次肯定不會了!」

  陳平安笑道:「就算有了下次,也沒關係,你畢竟還小,但是我說是這麼說,你不能因此鬆懈。」

  裴錢笑容燦爛,「明年就十一歲啦,可不小了。」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來背我的竹箱?」

  裴錢苦著臉道:「可我今年才十歲啊。」

  陳平安一個板栗敲過去。

  裴錢靈巧躲過,挪了幾步,哈哈大笑。

  朱斂笑眯眯看著兩人。

  天闕峰,一峰獨高,周邊群峰如俯首低眉。

  所以很惹眼,只是臨近山頂就開始雲霧繚繞,看不清那邊的具體景象。

  大致算是進入天闕峰地界後,經過一座石拱橋,底下就是嘩嘩作響的清澈溪澗,游魚悠哉。

  陳平安剛走上橋就停步了,往南望去。

  登山之後,就不知下一次是什麼時候,才能雙腳踩在桐葉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條有著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亂後,是不是從此就沒了?

  那個撞破天大陰謀的外門雜役少年,會不會像自己這樣,從一個泥腿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飛鷹堡那邊,陸台在那座上陽臺觀道可有成效?當時為何要偷偷將價值二十枚穀雨錢的狹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當時陳平安見陸台收了陶斜陽三人做記名弟子,還不太理解陸台那句「不近惡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鐘魁以後還是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

  女冠黃庭追殺那頭背劍白猿,會不會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宮周肥,返回玉圭宗後,搖身一變就成了整個雲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來著?

  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廟的香火,有沒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沒有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冬雪?

  曹晴朗在那個小宅子裡,一個人過得還好嗎?學塾先生的學問大不大?會不會教他書本以外的道理?

  橋上,盧白象四人見陳平安停下,就跟著站在橋上。

  陳平安看著遠方,黑炭小女孩便抬頭看著跟平時不太一樣的陳平安。

  朱斂是一得空就開始翻書看,裴錢看過了陳平安,就踮起腳跟,想要看清楚這瘋老頭到底成天看些什麼,鬼鬼祟祟的,見不得人。

  朱斂又是一巴掌抵住裴錢腦袋,輕輕推開。

  裴錢問道:「書上寫了啥?」

  朱斂答非所問,「沒寫啥,就是些個老套故事。」

  裴錢刨根問底,「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斂呵呵笑道:「對你這個年紀的小娃兒來說,不老套,見啥都新鮮。只不過書上故事,那些悲歡離合,紙上看來終究淺,淡,輕。看過就看過了,很快就會忘記的。可是人活著,餓得肚子咕咕叫,腳底磨出了水泡,給人打了一拳鼻青臉腫,都是實實在在的。」

  裴錢皺眉道:「你到底想說啥?能不能好好說話,多學學人家老魏,行不?」

  朱斂斜眼打量著手持行山杖的小丫頭,嘖嘖笑道:「膽兒肥了不少啊。」

  裴錢笑著退後了兩步,擺手道:「不肥不肥,就我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斂合上書籍,埋怨道:「給你一攪和,書上那般蕩氣迴腸的貼身廝殺,索然無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錢一頭霧水,「書上的人,殺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廟外那麼厲害嗎?」

  隋右邊黑著臉,强忍住一劍削去那老色胚腦袋的衝動,再一巴掌拍死這個口無遮攔的小丫頭。

  朱斂收起那本香艶異常的書籍,雙手負後,搖頭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覺得自己這一記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錢,邀功地轉頭笑望向隋右邊這位神仙姐姐。

  隋右邊轉過身,徑直走下石拱橋,眼不見心不煩。

  裴錢有些納悶,心想這個臭臉娘們今兒吃錯藥啦?

  盧白象依舊雲淡風輕微笑著,此地景色宜人,以後若是自己能夠結茅修行,也該尋一處這樣風景如畫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沒有理會裴錢那邊。

  到了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就可以見到那個范二了,還有性情溫婉的桂夫人,當然還有灰塵藥鋪的鄭大風。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俠徐遠霞,徐大哥的家鄉,找他和張山峰去,告訴他們此次分別,自己喝過多少的好酒,一雙手能數過來就算他陳平安輸!

  還要去書簡湖,看看顧璨那個小鼻涕蟲過得如何,見面的時候,會不會成了仙家弟子的顧璨,就再也不會是自己屁股後頭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書院,那裡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

  當然還有個弟子崔東山。

  估計這一趟走下來,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時候就可以回到家鄉,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更何況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麼草窩了。

  只有真正走過外邊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龍泉郡地界,是何等的洞天福地適合修行,山水氣運被大驪王朝强行截留在原地的各座大山,可以說每一座都是蓋了水字印後的碧游府。

  ————

  天闕峰青羊宮,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別香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對聯,號稱一絕,將近四百個字,有「仙人篆書榜金門」的美譽,青羊宮右側有一堵巨大石壁,雲霧裊繞,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龍布雨圖,左翼靠近懸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妝檯,源於有一棵古老青藤扎根崖畔,枝葉茂盛,一直蔓延垂掛下去,長達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雲海作為溪水,梳洗一頭長達百丈的青絲。

  青羊宮宮主陸雍,是一位潛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嬰,名聲不顯,而且這輩子只注重煉丹一事,在山上練氣士眼修」,戰力極其不符元嬰身份,在桐葉洲中部,一些個擅長廝殺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羊宮當回事,因為天闕峰的仙家渡口規模不小,經常有地仙往來,所以青羊宮的練氣士沒少受氣。

  昨天青羊宮來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貴客,報上名號後,山門弟子趕緊跑去通報,陸雍竟然舍了一爐丹藥毀壞的風險,離開丹爐房,親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闕峰,戰戰兢兢,汗如雨下。怪不得陸雍這般伏低做小的作態,實在是青羊宮早年招惹過對方所在宗門,畢竟青羊宮與桐葉宗更近些,桐葉宗又是桐葉洲仙家執牛耳者,經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時,路過這座渡口,有此青羊宮一個不長眼的龍門境長老,在一場衝突中,偏袒桐葉宗一位嫡傳小仙師,本來這不算什麼,人之常情,可哪裡知道那個給青羊宮羞辱的下五境年輕修士,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關鍵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錢。為何有錢?雲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錢嗎?

  當年那個姜氏子弟也沒喊打喊殺,就是砸了一大把錢,預定了整整一個月天闕峰渡口所有渡船的名額,使得數百位桐葉洲練氣士,滯留清境山,在青羊宮附近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個月後才得以啓程,人人恨不得把青羊宮給砸得稀巴爛。

  至於說跟那個姜氏年輕人抱怨半句,沒誰有這膽子。陸雍身為堂堂元嬰地仙,直接躲了起來煉丹,煉出一大爐丹藥後,讓青羊宮弟子們一個個送出去賠禮,這才沒徹底砸了祖師爺辛苦打造出來的金字招牌。

  一個姜氏子弟就這麼牛氣沖天了。

  那麼姜氏家主親臨青羊宮,陸雍能怎麼辦?

  天闕峰那條被稱為「丹梯」的臺階頂部,站著姜尚真和陸雍,就兩個人。

  陸雍試探性問道:「真不用老朽讓青羊宮子弟下山去,幫著前輩迎接那些貴客?」

  萬里迢迢從桐葉洲西海趕到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聲,高深莫測。

  陸雍只覺得苦不堪言。

  難不成會是一場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羊宮,哪裡經得起姜尚真這種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腳一揮袖?

  陸雍只能祈求祖師爺們顯靈保佑了。

  與這種性情難測的上五境大修士相處,真是難熬,陸雍感慨萬分,等這尊神仙離開清境山後,自己一定要閉關煉出一爐靈丹,不然實在憋屈。

  陸雍小心翼翼問道:「不然老朽親自下山相迎?」

  陸雍覺得自己一位元嬰,卑躬屈膝到了這個份上,姜氏家主好歹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嗎?」

  陸雍膝蓋一軟。

  我青羊宮危矣!

  姜尚真驀然大笑起來,拍了拍老元嬰的肩膀,「哈哈,開個玩笑,別怕別怕。只要今兒順利,之前那件你們青羊宮惹出的破爛事,一筆勾銷不說,我姜氏再跟你購買一百爐最貴的丹藥。」

  陸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賠笑。

  姜尚真嘖嘖道:「說這三個字,確實讓人神清氣爽。」

  ————

  橋上。

  朱斂三人也走過了石拱橋,與隋右邊站在一起。

  所以橋上就只剩下陳平安和裴錢。

  陳平安回過神後,趴在欄桿上,探出腦袋,似乎想要尋找什麼。

  裴錢蹦跳著,好奇詢問:「找什麼?」

  陳平安說道:「想看橋底有沒有懸劍。」

  裴錢挺直腰桿,又開始施展她的馬屁神功了,「在橋上哪裡看得到,我去橋底下幫你找找看!」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腦袋,「不用了。」

  裴錢仰起頭,滿臉疑惑。

  陳平安低頭看著她的那雙眼眸。

  裴錢配合著瞪大眼睛,使勁瞪圓了,「給瞅瞅,我眼睛裡邊真有錢嗎?」

  陳平安楞了一下,拍了拍她腦袋,往橋那一頭指了指,笑道:「去,咱們過了橋開始登山。」

  裴錢好嘞一句,顛了顛包裹,揮動著行山杖,大搖大擺走下了石拱橋。

  陳平安閉上眼睛,記起少年時在家鄉坐在橋上,入夢後看到了另外一座橋。

  金色,極長。

  雲海滔滔,左邊望去,日出大海,轉頭右往,月落西天。

  陳平安就這麼閉著眼睛,從腳底下這座不起眼的石拱橋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襲白衣,山風拂過,雙袖飄搖。

  裴錢剛剛蹦跳著下了橋那邊的臺階,轉頭望去,眼睛一亮,老氣橫秋道:「我爹真神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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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道觀道 第三百五十九章 言念陳平安

  陳平安閉眼行走石橋,身形微微搖晃,橋下流水,雙袖行雲,仙氣十足。

  魏羨對裴錢的點評深以為然,出口稱贊道:「龍驤虎步,岳峙淵渟……」

  指點江山才說到一半,魏羨就閉上了嘴巴。

  盧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測風雲,有些小意外,無傷大雅。」

  原來石拱橋是有階梯的,不知為何,陳平安忘了這茬,竟是直接一腳踏空,連人帶竹箱滾落在地。

  裴錢一巴掌拍在額頭上,親爹唉,你咋這麼不經誇呢。

  隋右邊撇過頭,嘴角有些笑意。

  陳平安一個蹦跳起身,睜眼後拍了拍衣袖,旁若無人,大步前行。

  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閃而逝,那幅金色團龍的所銜之珠,其中蘊含靈氣,愈發凝聚。

  若非有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遺物傍身,陳平安這會兒可就不是摔個跟頭這麼簡單了,一是體魄如同「開關迎敵」,任由天地靈氣如海水倒灌竅穴,有大苦頭要吃。二是極有可能以鯨吞之勢,汲取清境山的天地靈氣,到時候肯定要惹來一番異象,橫生枝節,指不定就又是一場風波。

  金醴法袍就是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終歸治標不治本,煉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長生橋,在自身氣府開闢出五座類似湖泊,已經是當務之急。

  當下這座長生橋,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陳平安莫名覺得,直到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這座天地接納?怪哉。

  畫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覺得有些滑稽可笑,畢竟陳平安在他們印象中,時刻端正,處處規矩,難得有這麼狼狽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過後,就各自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只是無人道破。

  青虎宮三千級丹梯頂部,雖然有雲霧繚繞,可並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陸雍,這兩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純粹武夫的畫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陸雍驚艶道:「好一件龍袞法袍,委實深不可測,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小福地』品相了,小仙師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還要法寶不侵、飛劍不入。」

  陸雍誤認為陳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陸宮主好眼光。」

  陸雍惶恐道:「前輩謬贊了。」

  姜尚真轉過頭,「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年紀比我還大,喊我前輩作甚?」

  陸雍啞然。

  這姜氏家主作為整座雲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難以揣測,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這會兒,你若是說一句修行路上達者為先,就很機敏過人了。」

  陸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蘆裡賣什麼藥,只得苦笑道:「前輩高見,陸雍資質魯鈍,不然這輩子也不會只能跟丹砂草木為伍。」

  姜尚真問道:「我這兩百年,需要親手打理福地事務,忙得焦頭爛額,出門不多,比睜眼瞎還不如,陸宮主坐鎮這天闕峰仙家渡口,迎來送往,你可聽說桐葉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最出名的年輕劍仙?」

  陸雍想了想,試探性說道:「劍氣長城的那位?」

  姜尚真氣笑道:「陸雍你是真當我傻啊?我會沒聽說過他?!」

  陸雍忐忑不安,趕緊亡羊補牢,掰手指開始計算別洲有哪些名動天下的劍仙,給姜尚真說了一大串上如雷貫耳的五境劍修,都是最近百年風頭最盛的著名劍仙,關鍵是年紀都不算大,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個,北俱蘆洲有三個,小小的寶瓶洲竟是也出了一個,前幾年剛剛躋身玉璞境的劍仙魏晉,相較前邊七個,風雪廟神仙台的魏晉,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未來成就極其清晰,所以連桐葉洲這邊都有所耳聞,甚至像青虎宮陸雍這樣的元嬰老修士,因為魏晉的關係,才得以頭回聽說那個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風雪廟。

  一個個名字和大致事跡聽在耳中,姜尚真始終搖頭,只說不對,差太遠了。

  陸雍也沒轍。

  練氣士中劍修本就稀少,劍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夠以元嬰境無視一座大門檻的差距,斬殺玉璞境,世間唯有劍修。

  關於最近百年中鋒芒畢露的「年輕」劍仙,一心煉丹的陸雍真就只聽說這麼多了。

  姜尚真不再為難陸雍,他自己內心也頗為無奈,一甲子光陰耗在了藕花福地,之前兩甲子,一甲子去了趟雲窟福地,平定了一場千年難遇的大亂,受了不輕的傷勢,之後一甲子閉關修養,對於天下大勢實在是無暇顧及,差不多兩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對姜尚真這些山頂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還有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其實對於光陰流逝,感觸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穩,就可以多出數百年甚至是千年壽命。

  山下的人間是非恩怨,實在不值一提,長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視線微微低斂,身後這座青虎宮號稱供奉著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腳下這條登天階梯,三千級,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聽上去道路還挺多,可有幾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處。

  大道大道,可不是說這條路有多寬啊,越往上走,腳下道路越窄,甚至會是座獨木橋。

  只不過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會高成一條獨木橋,不至於需要他去與前邊的飛升境廝殺爭道,也不會有後人需要擠掉他才能繼續前行的情況。

  關於那名海上劍修,估計還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討教才行。他老人家別的本事不說,小道消息那是比誰都靈通,老宗主那種恨不得連新進女弟子的穿什麼顔色肚兜、都想問出答案的習慣,山頭之間供奉們潑婦駡街一般的吵架,都要去貼牆根偷聽,真是……頂好的。世上有幾個仙人境的山巔修士,會躲在府邸內,每天看過了小門派各色仙子們,通過各自山門鏡花水月的神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謂的「才情」,就會有個老頭往那些門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錢,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門,親自給她們送機緣送法寶的?

  玉圭宗每年靠著雲窟福地的抽成,富得流油,老頭子你身為一宗之主,他娘的還有臉皮跟我姜尚真喊兜裡沒錢心裡好慌?

  還一臉豪氣地跟我說尋見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寶瓶洲一個名叫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還要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還十分惋惜真武山的那誰蘇稼仙子夭折了?

  姜尚真有些時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麼修成的仙人境。

  幾乎從不與他姜尚真談論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剝離謫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門後,老頭子竟然語重心長地攀扯了半天,說不該如此對待世間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宮的女子,可憐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訓後,老傢伙就讓他去西海截殺大妖,一件裝裝樣子的宗門重器都沒給,估計是真生氣了。

  反倒是那個被姜尚真帶出福地的鴉兒,一到宗門,就被賞賜了件老頭子自己私藏的法寶,當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義。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宮三千級階梯上,陳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沒有遇到任何人。

  抬頭望去,雲霧遮蔽視線,看不到那座青虎宮。

  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聲道:「上邊站著兩個人,好像正等著咱們呢。」

  陳平安心一沉。

  難道是大泉王朝那邊有誰還不肯收手?

  就在此時,似乎是察覺到自己被發現了,那兩人走下了臺階,從雲海中緩緩走出。

  一位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一位是仙風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顯慢了一個身位,像是扈從。

  陳平安腳步依舊不急不緩,袖中就連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都拈在雙指間。

  遙遙望去,上邊兩人看似步子也慢,實則極快,轉瞬間就站在了距離陳平安一行人七八臺階的上方。

  裴錢覺得那個年輕人有些眼熟,躲在了陳平安身後。

  姜尚真開門見山道:「陳平安,藕花福地一別,又見面了,看來我們緣分不淺。」

  陳平安問道:「春潮宮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

  這位站在桐葉洲山頂的大修士,轉頭對陸雍笑道:「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陸雍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找上門了。」

  姜尚真收斂笑意,神色認真道:「陳平安,你跟周仕和鴉兒的恩怨,我不管了。無論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頭上,就想過是不是離開藕花福地後,找到你,請你去我姜氏當個供奉,雲窟福地的許多機緣,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擷取,我姜尚真樂見其成。只是後邊你執意要殺陸舫和周仕,我確實動了殺機,想要回到桐葉洲,做點什麼。只是請了陰陽家修士幫忙,仍是如何都找不到你,後來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擱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還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訝異。

  離開藕花福地這才多久,為何感覺是兩個陳平安了。

  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別小看藕花福地登頂為第一人的武夫。

  武道境界是不高,可那是被某位道人的「大道」壓在肩上了。

  丁嬰所做一切,不過是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撂挑子」。

  「周肥」和陸舫不也沒能做到天下第一人?志不在武道磨礪、而在破心魔關是一個原因,其實何嘗還是「苦求不得」。

  至於陳平安身後那四人,應該就是福地傳說中那些歷史人物了,負劍女子應該那位陸舫經常提起的女子劍仙隋右邊,其餘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暫時無法對號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傳說中那個年輕時英俊無雙的武瘋子朱斂?精悍矮小的漢子,是魔教開山鼻祖盧白象?那個笑眯眯的佝僂老人,是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

  陳平安能夠擁有這四位扈從,姜尚真有些驚艶和羨慕,只是還不至於太過嫉妒。

  純粹武夫,最需要時間打熬境界,腳踏實地,滴水穿石,比練氣士不講究天賦和福緣太多。

  陸雍心中叫苦不迭。

  聽姜尚真的口氣,還真是結下大仇的死對頭,那個小仙師修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於姜氏家主此刻露面了,都不敢隨手打殺?難道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嫡系子孫?

  姜尚真開心笑道:「陳平安,你沒有一見面就擺出與我拼命的架勢,我就放心了。我們一邊登山一邊閒聊?」

  陳平安簡明扼要道:「好。」

  最後陳平安和姜尚真並肩而行。

  陸雍隨後跟上,裴錢悄悄走在與這位元嬰地仙一級臺階上,只是隔著好幾步遠,偷偷打量著這個山上的老神仙。

  只要陸雍一有轉頭的跡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著扭頭望向遠處風景,手中行山杖咄咄咄敲在臺階上。

  陸雍大感訝異,這小閨女越看越覺得靈性啊。

  雖然這位青虎宮宮主打架的本事稀拉無比,可到底是元嬰修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麼高度,還是能看出個一二三。

  姜尚真先問過了四名扈從的身份,陳平安沒有掩飾,姜尚真得知真相後,就沒一個猜對的,一拍額頭,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陸雍有的一拼。」

  氣氛彷彿並不凝重,不似仇寇相見分外眼紅,如老友重逢,或是談笑泯恩仇?

  可事實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陳平安自己心裡有數了。

  姜尚真問道:「此次北行,可還順利?」

  陳平安搖頭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兩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衝突。」

  「哦?」

  姜尚真轉頭問道:「陸宮主,大泉皇帝叫什麼?」

  陸雍趕緊答覆:「劉臻。」

  姜尚真望向陳平安,「我把他們老子拎過來,要他給你道個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要多久,說不定你在青虎宮吃頓齋飯的功夫,劉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過大泉王朝是大伏書院管著的,書院山主很有來頭,出自中土神洲的一座聖人府邸,有個當學宮大祭酒的兄長,你到時候別打死劉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對那皇帝老兒飽以一頓老拳什麼的,當然沒關係。」

  陳平安道:「你真不用這樣做,你能不能給我透個底,這次找我是為了什麼?把我攔在天闕峰渡口,然後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顧自樂呵起來,「屁顛屁顛趕來的路上,我倒是想過這麼做。找你找得辛苦,說沒有半點怨氣,那是自欺欺人。其實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邊修行的,不然我還真沒辦法在青羊宮守株待兔。與你直說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詳細瞭解了你的所作所為後,還去見了次那個姓姚的新任吏部尚書,也就只是遠遠看了眼,就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後幫著照拂姚氏,然後我自個兒直奔青虎宮,就為了見你一面。」

  陳平安停下腳步。

  姜尚真依舊拾階而上,淡然道:「到了上邊,自會與你挑明一切。」

  陳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圍繞天闕峰的雲海,這段路程白霧茫茫,只是豁然開朗,見到了一座雄偉宮觀,原來是登頂天闕峰了。

  在先前衆人走入雲海時,陸雍想著正兒八經看幾眼那丫頭,不曾想轉頭後,仍是給裴錢扭頭躲掉。

  陸雍愈發驚奇。

  這層繞峰流轉的雲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宮的護山大陣,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要名副其實的如墜雲霧,視野所及,空無一物。

  陳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頭頂那枚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舊瀟灑前行,走出去數步,見陳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轉頭望去,發現這個打死丁嬰的年輕人,神色十分奇怪。

  等到陸雍裴錢以及魏羨四人都走到了山頂,陳平安還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裴錢順著陳平安的視線望去,發現宮觀那邊,人頭攢動,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聖,能夠讓宮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親自迎接。

  青虎宮那邊的觀望之人,多是年輕不大的練氣士,多是少年少女,還有不少跟裴錢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錢小聲問道:「咋了?」

  陳平安回過神後,一隻手輕輕按住裴錢的腦袋,微笑道:「最早的時候,我跟他們一模一樣,站在大門口,看著別人。」

  陳平安繼續前行,跟隨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龍布雨石壁那個方向的仙家渡口。

  陸雍看了眼青虎宮那邊的子弟,一個個惹人笑話,一揮袖,沉聲道:「都回去修行!成何體統,不像話!」

  經過那堵變幻莫測、蛟龍隱於雲霧若隱若現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闕峰渡口。

  是一艘懸停崖畔的巨大樓船,船底下竟是飛旋著無數青色鳥雀,像是它們以羽翼托起了這艘浮空大船。

  陸雍心情複雜。

  這艘渡船本該昨天就動身去往寶瓶洲老龍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攔下來,手段很簡單,砸錢。

  除了青虎宮沒敢跟姜尚真收錢,渡船所有乘客,都額外得到了一筆等同於路費的小暑錢,陸雍讓一位長老去當的善財童子。

  也有不長眼的,駡駡咧咧,不願收錢,只想要跟青虎宮討要個說法,青虎宮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葉洲北方金丹修士,從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等到青虎宮去將奄奄一息的金丹地仙,從山壁中拔出來,慘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後,金丹修士拖著病軀,硬生生是咬牙重新登山,與那個一露面半句話不說、就動手傷人的姜氏家主賠罪道歉。

  陸雍從頭到尾,盡收眼底。

  見著了那艘鳥雀盤旋的仙家渡船,裴錢激動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瘋魔劍法,那可就是劍劍不落空啊。

  魏羨四人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番神奇景象,雖然臉上無動於衷,可心裡仍然感慨萬分。

  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這裡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姜尚真猶豫了一下,「能不能問一句,你師承何人?」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姜尚真仍不死心,「我無惡意。」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故意瞞你,而是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師父。」

  教他燒瓷的,是不願意收他為徒的姚老頭。教他劍氣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的崔姓老人。教他學問的,是齊先生和文聖老秀才。

  教他要與人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無奈道:「好吧,不願意說就不說。我這次找你,是有人托付我,交給你一樣東西,我已經小心裝在一隻瓶子裡頭,你收下後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覺得到了真正安然無恙的地方之前,就再也不要拿出來。」

  陳平安兩次遊歷,也算見識了不少,比如在飛鷹堡外就見過千里送人頭的。

  但是與自己結仇的姜尚真,竟然跑這麼遠就為了送自己東西,陳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著毫不掩飾自己戒備眼神的陳平安,一跺腳,施展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亂,你聽說過吧?」

  陳平安點頭。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那頭大妖受傷後,仗著皮糙肉厚,仍是給它逃入了西海,我呢,剛好就是去追殺大妖的三人之一,其餘兩個,太平山宗主宋茅,還有個桐葉宗管譜牒的老王八蛋,大妖傷重,難逃一死,只是我和桐葉宗的,都不願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來一個玉石俱焚,傷了我們自身的修為,就想著慢悠悠跟著大妖耗死它,一路上還能欣賞欣賞風景,聊聊天。」

  陳平安知道那場追殺,絕對不是姜尚真說得這麼輕巧愜意。

  姜尚真轉頭望向西邊,唏噓道:「然後我們三個就遇到了一位劍修,那真是一身劍氣沖斗牛,天生一副俠義心腸,脾氣還好,一劍斬殺了大妖不說,還喜歡跟咱們講道理,更不貪圖大妖身軀……」

  說到這裡,姜尚真一拍額頭,「真編不下去了……」

  姜尚真眼神驟然間淩厲起來,盯著陳平安,「那名劍修問起了誰認識你陳平安,我便照實說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去而復還,說了句妖丹歸我了。就只有這麼一句話,太平山和桐葉宗就沒了任何異議,將一頭十二境大妖最寶貴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劍修的意思,所以才來找你,就是為了將妖丹交到你手上。」

  陳平安臉色如常,「那名劍修,我認識,叫左右。」

  認識?

  就這樣?

  左右?

  真是個陌生的怪名字。

  難道真是這兩百年才冒頭的年輕劍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腳駡娘了,凝視著陳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隻半臂高的精美瓷瓶,「你知道這顆妖丹的價值嗎?你知道什麼樣的劍修,才能夠一劍斬殺現出真身的大妖嗎?」

  陳平安搖頭又點頭道:「妖丹的價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劍術,我知道,左右親口對我說過,他的劍意比阿良低,劍術……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著腦袋,伸手揉了揉臉龐。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能不能別用這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講一個自稱「劍術比阿良還要高」的朋友?!

  陳平安也察覺到端倪,笑道:「放心,我與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鴉兒的恩怨,跟你關係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會答應我,對你姜尚真出劍。」

  自稱大師兄的左右。

  那可是捏著鼻子才認的自己「小師弟」。

  放心個屁!

  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陳平安的話,而是那個叫「左右」的劍仙,出劍需要理由嗎?估計只需要他一個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頭上了吧?你陳平安去問問看桐葉宗那老王八蛋現在的感受?接了一劍過後,為了不接第二劍,連那張老臉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後遠離陳平安為妙。

  遞過裝有妖丹的瓶子,陳平安沒有二話,趕緊收入方寸物當中。

  姜尚真輕聲道:「這只瓶子也算件不錯的法寶,就當是我姜氏的賠禮了。至於你和周仕以後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會如何,以後再說吧。」

  裴錢瞥了眼陳平安和那個傢伙,就不再多看。

  山神娶親是第一次,伸手指向頭頂渡船是第二次。事不過三。

  裴錢是看得到兩人,忍著不多看。陸雍和魏羨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後,兩個身影重新出現在衆人身邊。

  陳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錢立即跟上,四人隨後。

  陳平安登上渡船後,轉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碼歸一碼,謝了。」

  姜尚真笑著點頭,多少年了,沒有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了?

  早有青虎宮管事在船頭等候,小心翼翼領著陳平安他們登上渡船頂樓。

  姜尚真依舊望向渡船,久久無言。

  陸雍就只能老老實實陪著這位姜氏家主發呆。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很快就緩緩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視線,輕聲道:「貴客臨門,你們青虎宮就不打算送點什麼給這位陳仙師?」

  陸雍心一緊,識趣道:「理所當然,要送要送,只是還望前輩提點,該送些什麼才穩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麼貴重送什麼啊,好歹是個元嬰,還需要我教你送禮?」

  陸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陳仙師婉拒,青虎宮如何做?」

  姜尚真轉過頭,眼神冷漠,「哭啊惱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騙人錢財進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錢還難?青虎宮這點小事都做不到,你這個當宮主的,怎麼不去死啊?」

  陸雍大汗淋漓,「前輩教訓的是,我心裡有數了。」

  姜尚真冷哼一聲,「不管你陸雍送出什麼,回頭報個價給我,雙倍償還青虎宮。」

  陸雍剛剛有一番打算。

  不曾想姜尚真眯起眼,陰沉道:「別跟我在這種破爛事上抖機靈,該是多少錢就是多少,你陸雍和青虎宮還沒資格,讓我姜尚真欠人情。」

  陸雍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陸雍肩膀,和顔悅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宮多待一天,你挑選幾個順眼的子弟,我親自為他們講一講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胚子,我送你們青虎宮一個去往雲窟福地的名額。嗯,別忘了,長得歪瓜裂棗的,資質再好,也別來礙我的眼,與人傳道授業解惑,還是要講究一個賞心悅目的。」

  陸雍心中狂喜,終於發自肺腑地作揖感謝道:「前輩大恩,陸雍銘記在心!」

  修行路上,從來是福禍相依。

  禍,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

  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這樣的山頂神仙,換成了那個謫仙人身份的周肥,遇上一旦起了殺心的丁嬰,一樣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登上渡船頂樓後,一行六人,各自皆是頭等廂房,當然陳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誇張。

  魏羨四人拿了玉牌和鑰匙後,默契地跟隨陳平安。

  裴錢關上門後,丟了行山杖,在幾間屋子串門,跑來跑去,最後去了那座觀景陽臺看雲海,黝黑臉龐上掛著滿滿的幸福,呆呆眺望遠方。

  魏羨也去了觀景台。

  三人落座,加上一個陳平安。

  盧白象笑問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輕神仙是?」

  朱斂已經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給陳平安,陳平安接過茶杯後,說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著一座品相很高的雲窟福地,福地版圖極其廣袤,有許多天材地寶。」

  朱斂贊嘆道:「少爺何止是往來無白丁,分明呼朋喚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邊看了眼神色從容的陳平安,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麼朋友。」

  盧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經躋身上五境了。」

  陳平安已經給他們大致講過純粹武夫與練氣士的各自境界劃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遠遊境,九境山巔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間其實猶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陳平安跟他們說十境依舊不是武道止境。

  練氣士中五境,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元嬰境。

  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飛升境。其餘二境,則失傳已久。

  觀景台那邊,裴錢看過了風景壯闊的雲卷雲舒,又開始覺得有些乏味了,唉聲嘆氣起來,「老魏啊,我跟你說點心裡話唄?」

  魏羨嗯了一聲,站在欄桿那邊,渡船航行在雲海上方,應該有仙家陣法庇護,才能夠使得這渡船觀景台不受天上大風的激蕩,唯有舒適的清風拂面。

  裴錢墊著腳跟,愁眉苦臉道:「我爹還是不願意教我絕世劍術唉。」

  魏羨淡然道:「飯要一口一口吃。」

  裴錢蹲在地上,背靠欄桿,「愁啊。」

  魏羨低頭瞥了眼枯瘦小丫頭,「沒關係,明天還是這副鳥樣,習慣就好。」

  裴錢抬起頭,眼神幽怨,「老魏,你這樣的人,能找著媳婦嗎?」

  魏羨想了想,「找得到,都是別人幫我找的,不過我最喜歡的那個,沒能娶進家門。」

  裴錢問道:「為啥?嫌棄你長得醜?那也怪不得別人姑娘啊。」

  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無幾。

  魏羨趴在欄桿上,「都是不嫌棄我的模樣,她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就是那時候我家裡窮,一心想著以後掙著了大錢就娶她,後來世道亂,她死了,我沒死。」

  裴錢站起身,拍了拍魏羨骼膊,「行啦,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想啊,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念著她呢,可不就算是她還活著嗎?不錯啦,說不定當年娶了她,越看越煩哩,你肯定也當不成皇帝老爺了。」

  魏羨點了點頭,「是這個理兒。當年我身邊就沒誰能夠講明白,那麼多當官的,讀書全讀狗肚子裡去了。」

  裴錢笑嘻嘻問道:「老魏,你覺得我能當多大的官兒?」

  魏羨說道:「娘們兒當不了官。你這樣子,長大了估計也是個醜姑娘,即便進了宮,一輩子也見不著皇帝的。」

  裴錢一腳踹在魏羨腿上,怒氣衝衝道:「老魏,你咋是個老流氓呢?!」

  魏羨呵呵笑著。

  這位藕花福地萬人敵,最近心裡頭難得有些小小的芥蒂,也沒了。

  其實也不能怪陳平安噁心人,還是他魏羨自己嘴賤,好死不死問了陳平安關於南苑國後世的歷史,尤其是史書對他魏羨的評價。

  陳平安當初察覺到南苑國不對勁後,就翻閱許多正統史書和稗官野史,關於開國皇帝魏羨,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種種魏羨誕生時的祥瑞和傳奇,比如說魏羨父親有次去田地裡勞作,見到妻子仰臥在道路上,有白龍盤踞其上,然後就懷上了魏羨……

  魏羨在那次閒聊之後,就再沒跟陳平安說過話。

  裴錢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當時就笑得捧著肚子滿地打滾。

  這段時間就經常拿這個噁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時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後在魏羨身邊打轉,還他娘的哎呦哎呦的。

  最後是給陳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頓結結實實的板栗,裴錢才消停了,還跑來跟魏羨道了歉,背對著陳平安的時候,其實在擠眉弄眼呢。

  魏羨不至於跟這丫頭置氣,可總歸開心不起來。

  裴錢抬頭看著魏羨的側臉,突然說道:「老魏,對不起啊,以後我不笑話你了。」

  魏羨咧咧嘴,「麼的事。其實這算什麼,還有好些事情,南苑國的史官是沒膽子寫……」

  裴錢小聲道,「比如?你給我說道說道,咱倆小聲些說。」

  魏羨輕聲道:「多了去,比如那會兒我在鄉裡綽號鼠八,家裡窮,就偷雞摸狗,後來還幹過剪徑草寇、販賣私鹽的好些骯髒勾當,至於我娘親,可沒被什麼白龍趴在身上過,倒是我親眼看過她偷漢子,只是我沒吱聲,那漢子人不錯,比我爹做人多了,後來為了救我,那漢子堵在巷子裡,給匪人把整個後背砍爛了,還喊著讓我快跑,我能怎樣,跑唄,反正到最後,我也沒能找到殺他的凶手。」

  裴錢一邊嘆著氣,一邊轉身走向陳平安那邊,驟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羨他娘親……」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臉歡天喜地、正要揭人傷疤的裴錢,怒道:「閉嘴!回去道歉!」

  裴錢嚇得噤若寒蟬,眼眶一紅,立即跑回觀景台,正要開口跟魏羨道歉,魏羨卻笑著拍了拍她小腦袋,「行啦,哭啥,屁大事兒。下次換你請我吃串糖人。」

  裴錢趕忙答應下來,可仍是戰戰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裡的陳平安,完蛋,是真生氣了。

  她趕忙抱住魏羨大腿,哽咽道:「等會兒我爹要把我丟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羨無可奈何,轉頭望向屋子那邊,笑道:「真沒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只是站起身,對裴錢說道:「過來。」

  帶著裴錢到了隔壁書房,裴錢趕緊麻溜兒關上門,這才耷拉著腦袋,認錯絕不還口、挨打絕不還手的可憐模樣。

  陳平安沉聲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錢想了想,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回答:「半個。」

  裴錢匆忙補充了一句,「半個已經很多了,小白還沒有半個呢,就老魏有。」

  陳平安問道:「關於朋友,那兩本書上怎麼說的?」

  裴錢不假思索就說道:「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誠……」

  裴錢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

  陳平安問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錢低著頭,小聲嘀咕道:「書上說的,又不是你說的。」

  陳平安氣得不行。

  裴錢輕聲道:「我知道錯了,除了不該笑話老魏,還有老魏待我以誠,我也應該以誠待之。」

  陳平安這才臉色稍稍好轉,黑著臉道:「拿上書,去觀景台大聲讀書。」

  裴錢問道:「我會背了,不拿書行不行?」

  一見陳平安又要生氣,裴錢立即轉身就跑,說要拿書的,不然誠意不夠,愧對寫書的聖賢。

  陳平安嘆了口氣。

  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顧璨那個小鼻涕蟲。

  都不是

  觀景臺上,裴錢雙手高高拿著書,不用翻書頁,就開始大聲朗誦起來,假裝翻書頁的時候,轉頭滿臉得意,對魏羨輕聲笑道:「老魏,我爹覺得我這次認錯的話,說得對哦。」

  魏羨伸出大拇指,以示嘉獎。

  裴錢搖頭晃腦。

  結果腦袋上給人一板栗砸下去。

  裴錢頭都不敢轉,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錯了,真的不敢了……」

  朱斂嗯了一聲,負手轉頭而走,「好的,孺子可教,還有救。」

  裴錢猛然轉頭,正要跟這只老王八拼命,結果剛好看到陳平安走出書房,立即憋下這口惡氣,乖乖轉頭,繼續背書。

  最後裴錢還留在觀景台背書,隋右邊早已離去,魏羨和朱斂也分別離開。

  於是只剩下盧白象還坐在桌旁,與陳平安相對而坐。

  盧白象笑問道:「主公,你就不問我那句話的內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倒了兩杯酒,遞給盧白象一杯,笑道:「想說就說,你不想說,我還能如何。」

  朱斂曾經以為陳平安之所以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因為後者第一個說出了那句話,算是第一個投誠的「叛徒」。

  恰恰相反,盧白象至今未說,是畫卷四人中的最後一個。

  盧白象神色古怪,喝過了一杯酒,才說道:「我那句話,其實相比他們三個,應該是最沒有意義的,『花錢如流水,開不開心』。」

  陳平安無奈道:「的確是那人的口氣。」

  盧白象問道:「以後能不能不喊主公?」

  陳平安搖頭道:「那可不行,聽著挺帶勁的。」

  盧白象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本以為陳平安極大可能會答應下來。

  陳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開個玩笑。」

  盧白象緩緩起身,抱拳行禮,微笑道:「陳平安以國士待我,盧白象必以國士報之。」

  陳平安也只好跟著起身,「這話換成朱斂來說,我還習慣,你來說,不太適應。」

  盧白象笑著告辭離去。

  陳平安獨自坐在桌旁,過了許久,讀書聲不斷,說道:「回屋子。」

  裴錢就等這句話了,合上書本,歡快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啞道:「渴死我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記恨我?」

  「啊?」

  裴錢一臉茫然,神色並非作僞,「為啥咧?」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裴錢可憐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書啊,爬了那麼多階梯,可累了。」

  陳平安啪一下,貼了一張符籙在裴錢額頭,「這張寶塔鎮妖符,歸你了。」

  裴錢正要歡呼,陳平安已經說道:「回自己屋子抄書去。」

  裴錢一琢磨,自己賺大了啊,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書去了。

  陳平安走到觀景台。

  已經是第幾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隋右邊在自己屋子閉目養神,桌上放著那把越來越鋒芒的痴心劍,養劍這麼長時間後,隋右邊能夠清晰感受到一股劍意在劍鞘內遊走。

  劍意,而非劍氣。

  那晚大戰落幕後,她跟隨陳平安離開破廟。

  兩人有過一番對話。

  陳平安的言語,有些說得很不客氣。

  「當下兩顆金精銅錢,我可以不用你還,但是從今往後,魏羨朱斂和盧白象,他們三個,花了我的金精銅錢,還不還,待定,可是你必須還,不過什麼時候還,不講究,只是話我得先說清楚,醜話說在前頭,總好過到時候你跟我翻臉。」

  有些則說得很讓人懷疑。

  「你別覺得我沒資格與你說修行和劍道,我見過天底下劍術和劍意幾乎是最强的兩個劍修。我雖然練劍不久,但是我已經知道劍意和劍術,在這座天下的最高處在哪裡,一步步走去那邊就行了。」

  有些則說得玄乎。

  「修行一事,重在叩心關。你們四個,曾經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會走得格外堅定,比如你隋右邊,就一心想要劍術通神,越是志向高遠,你現在就越絕望。但是相信我,天無絕人之路!」

  最後隋右邊詢問陳平安為何唯獨她,必須要償還金精銅錢。

  那個傢伙,當時神色嚴肅,回答道:「我有個喜歡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時候,就要翻看我的家底,萬一對不上帳,還是因為其她女子,我怎麼跟她解釋?」

  劍氣長城,大戰告一段落。

  夜幕中,這座天下,雙月懸空。

  走馬道上,大小新舊兩座茅屋那邊,寧姚坐在茅屋正對著那處城牆上,膝蓋上疊放著壓裙刀和槐木劍,怔怔出神。

  那位名為陳清都的老大劍仙,來到寧姚身邊,盤腿坐下,「既然暫時空閒下來,那麼有件事就可以告訴你了。」

  寧姚疑惑轉頭。

  老人笑道:「那把長氣劍,我本來是想著將來哪天送給你的。」

  老人擺擺手,打斷寧姚的開口,「但是此次妖族攻勢,極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禍事。剛好陳平安要重建長生橋,我就讓他背著長氣劍去桐葉洲找那座觀道觀,借劍之前,我私底下與他明言,背了長氣劍,好處一大把,可是壞處更大,要擔因果的,是寧姚與妖族之間的大因果。」

  陳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樣的眼神和臉色,哪怕他與曹慈一戰,咱們就在旁邊看著他連輸三場,陳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麼明亮。真是讓人記憶深刻。」

  陳清都轉頭問道:「寧丫頭,你怎麼不生氣?不怪我多此一舉,讓他擔風險?」

  寧姚翹起嘴角,「生氣?我不生氣。我是寧姚!他是陳平安!」

  意氣風發。

  好像在說,我寧姚喜歡的傢伙,願意這麼做,她半點都不奇怪!

  陳清都跳下牆頭,走向茅屋,嘖嘖道:「大晚上的,還要挨這麼一劍,我也是自找苦吃。」

  寧姚雙手托著腮幫,開始想念他。

  她滿臉驕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麼就這麼好呢?

  她突然眉頭緊皺,想起泥瓶巷住宅有過一次對話,「啊?到最後還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經借給他過的壓裙刀,以及跟他借來的槐木劍,然後學著那個笨蛋,開始出拳而走,自言自語道:「我寧姚一隻手,能打五百個大劍仙陳平安!」

  她停步轉身,望向那座蠻荒天下,雙臂環胸,神采飛揚,「就問你們怕不怕?!」

  老大劍仙陳清都啞然失笑,好嘛,真要有這麼一天,天底下誰敢不怕?

  當初在天闕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後問了陳平安一個小問題。

  「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宮子弟的觀感?而且你那是……想給他們留個好印象?圖什麼?至於嗎?」

  姜尚真當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養劍葫的不俗。

  但是真正讓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那枚白玉簪子,普通材質。

  他稍稍留心,就發現了玉簪上篆刻有八個小篆。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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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1 11:09:0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章 到達老龍城

  天闕峰青虎宮這艘渡船,在到達寶瓶洲老龍城之前,還有三座渡口需要停靠,最北一座正是桐葉宗山門外的常春渡,四季如春。

  只是陳平安如今只想著安穩到達老龍城,期間三座渡口,加在一起停留了將近一旬光陰,始終不許裴錢下船去渡口店鋪逛蕩,黑炭丫頭只能搬了條凳子在觀景台,眼巴巴望著三座渡口熙熙攘攘的繁榮風光,偶爾魏羨會過來陪裴錢聊會兒天。

  不過雖未下船,陳平安卻請了這艘渡船的青虎宮長老管事,幫著購買了許多物品,魏羨四人都給了一份單子,一起交予管事。

  魏羨要了些各地風土人情的書籍,盧白象買了一把人間王朝流散出宮的御制古琴,隋右邊沒提要求,仍是孑然一身唯劍足矣的架勢,朱斂倒是給了一大串書單,結果陳平安直接就讓朱斂收回去,說是仙家渡口不賣這些書籍,到了老龍城自己去市坊書肆搜羅,朱斂扼腕痛惜,只得作罷,原來佝僂老人想要買一大堆,光看紙上的書名,陳平安看得頭皮發麻,打死不樂意交給渡船管事了,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

  陳平安除了練習撼山拳走、立、睡三樁,那部《劍術正經》所記載劍術也沒落下,反正兩者可以一起練習,再就是鑽研那道仙家口訣,雖然法訣極其上乘,可是世間煉器,最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空有一身好手藝而無從下手,飛劍初一和十五,因為不是陳平安自己煉成的本命飛劍,所以只需要養劍即可,又有「姜壺」這枚養劍葫,已經不能更加省心省力,可一旦自己煉化本命物,所需天材地寶的數量和價值,那真是令人咋舌,品相越高,越是無底洞。

  觀道觀觀主那位東海老道人,讓盧白象捎給自己的那句「花錢如流水」,除了調侃之外,也是個顛簸不破的大事實。

  如今長生橋建成了大半,府門大開,迎接八方來客,越是身處靈氣盎然的洞天福地,陳平安就越危險,所以在清境山臨近天闕峰的石拱橋上,陳平安才會摔跟頭,當時他還無法完全駕馭法袍金醴,去阻擋那股靈氣的鐵騎洪流,靈氣與體內一口武夫純粹真氣相沖,才會失控。

  法袍金醴能夠收納、轉化的靈氣再多,終究也有個瓶頸,一旦金醴蓄水飽滿,任由靈氣沖入各大體魄氣府竅穴,就該輪到陳平安的武道境界下跌了。

  現在的問題,就在於煉化第一座洞府的法寶,到底選哪一件,若是選擇五行之水,會相對簡單,因為玉簡上,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就是以煉水作為例子,闡述祈雨碑文的蘊含大道,講解過大致的煉水所需材料,其中著重提及了「水精」這關鍵一物,凝聚了水運精華之寶物,皆可為水精,只是品相差別懸殊,河伯坐鎮的河水,跟上古龍宮坐鎮的江瀆之水,應運而生的水精材寶,天壤之別。

  可以說,用什麼品秩的水精來「煉水」,會直接決定陳平安五行之水本命物的品相高低。

  渡船懸空停靠常春渡旁,裴錢在觀景台站在凳子上望著渡口那邊,眼饞得很,惆悵得很。

  陳平安這會兒坐在桌旁,對著桌上那方可愛可親的水字印,也愁。

  更愁的是,當陳平安深入瞭解了「可煉萬物」的那門法訣後,猜測一旦煉化水字印為本命物,每次蓋章,幫助世間有緣的水神提升水運,極有可能會讓陳平安傷及本命元氣,好處就是原本鈐印一次就會消耗一部分神通的水字印,不再有淪為尋常印章的擔憂。所以陳平安打定主意,五行之水,就是煉化這方水字印了!

  涉及到了本命物,不再是像那條老蛟金鬚煉製而成的捆妖索,由於不是尋常的煉化為虛而已,那麼接下來必須擁有一隻煉物的丹鼎,這又是一樁天大的麻煩,購買不易,得去找肯賣的仙家,然後找到了,再想要購買到好的,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更是難如登天,就看陳平安兜裡有多少神仙錢了。

  老子現在沒幾個錢了!

  陳平安滿臉憤憤不平。

  穀雨錢已經一顆不剩,如今沒了驪珠洞天,意味著天底下就再無新的金精銅錢出現,每用一顆世間就少一顆,破廟一役,一下子就用掉兩顆。

  如果不是隋右邊,是魏羨三個糙爺們,陳平安真想拎出來揍一頓。

  裴錢扛著凳子返回屋內,坐在陳平安身邊,擔憂問道:「咋了?咱們錢不夠花了?」

  無心之言,卻恰好一語中的。

  陳平安看了眼裴錢,這丫頭安慰人的本事,到底是跟誰學的?

  裴錢以為陳平安開始嫌棄自己是個賠錢貨,嚇得不輕,泫然欲泣,皺著那張黝黑小臉,「別把我從船上扔下去啊,我以後每天不嚷嚷著吃魚吃肉了,一碗白米飯加三筷子醃菜,就可以打發我了!」

  陳平安笑道:「跟你吃多吃少沒關係,你這會兒是長個子的年齡,多吃幾碗飯能有多少錢。」

  裴錢一抹臉,瞬間笑容燦爛,「到了老龍城,咱們有落腳地兒嗎?如果有的話,就可以少花點冤枉錢嘍。」

  陳平安點頭道:「有的,我有個朋友在那邊,還算比較有錢,不過事先說好,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情,不是你胡亂伸手要東西的理由。」

  裴錢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知道了。」

  她還以為又能碰到個姚近之這樣的傢伙呢,送東西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還會求著她收下,關鍵是陳平安還無法拒絕。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刺姚近之那句話了,有次頭戴帷帽的姚近之私底下跟裴錢閒聊,裴錢見她摘下帷帽,皮膚那白嫩白嫩的,讓裴錢自慚形穢得很,後來忘記聊到了什麼事情,裴錢就笑呵呵拍了一記暗藏刀子的馬屁,「近之姐姐你長得這麼美,想得美也是應該的。」姚近之也未生氣,只是笑著伸出纖嫩如青蔥的手指,輕輕點了點裴錢額頭。

  日復一日。

  從初冬時節就這樣到了冬至,渡船已經離開了桐葉洲版圖,位於兩洲之間的海上。等到停靠老龍城海外孤島那座渡口,估計已是冬末時分。

  盧白象期間看陳平安在屋內枯燥走樁,問道:「這拳架很普通,為何如此堅持?」

  陳平安回了一句立身之本,不在多高。

  盧白象若有所思。

  等到盧白象離開屋子,裴錢小聲詢問陳平安啥個意思,陳平安就笑著說想不出多高明的言語,隨便糊弄一下,下棋厲害的人都喜歡往複雜了想。把裴錢樂得不行。

  這天陳平安坐在書房,毛筆卻拿了放放了拿,把坐在對面抄書的裴錢,給看得比陳平安還著急。

  陳平安最後站起身,離開屋子去找了朱斂,回來的時候裴錢發現陳平安愈發猶豫不決,最後只得收起紙筆。

  裴錢很是納悶。

  之前他寫給大伏書院、太平山的書信,讓飛劍嗖一下帶走的兩封,陳平安寫得可都很快。

  那麼這封信,是寫給的誰呢?

  陳平安來到觀景台,練習劍爐立樁。

  有人敲門,裴錢跑去開門,見了那人後,有模有樣作揖道:「裴錢拜見青虎宮陸老神仙!」

  老人笑著點頭,心情舒暢幾分。

  正是天闕峰的元嬰地仙陸雍,陳平安趕緊過來相迎。

  落座後,裴錢又手腳伶俐地倒了三杯茶水,先給陳平安,再給陸雍,當然沒忘記給她自己倒一杯。

  陸雍轉彎抹角、兜兜圈圈聊了差不多一刻鐘的場面話,陳平安便耐著性子,與天闕峰上這位風頭被姜尚真碾壓的陸地神仙,客氣寒暄。

  可別把地仙不當回事。

  陳平安走過大大小小的江湖,知道一位陸地神仙的分量,不會因為自己認識左右、所以能夠在姜尚真面前不卑不亢,而對眼前這位青虎宮宮主心存輕視。能夠坐鎮一片風水寶地、擁有一座仙家渡口的老元嬰修士,說句難聽的,一旦撇開盤根交錯的關係,鐵了心要殺他陳平安,撐死了就是陸雍兩三袖子的事情。

  見這陳平安並未仗勢淩人,陸雍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仗勢的勢,既是萬里迢迢趕到天闕峰的玉璞境姜尚真,更是那個讓姜氏家主如今作為的幕後大佬。

  不然陸雍對於一個外鄉年輕人,無親無故的,惹不起,無非是各走各的修行路,何至於如此諂媚,上桿子給人登門送禮物?

  陸雍喝過了兩杯寡淡茶水,終於轉入正題,「陳公子大駕光臨天闕峰,是我青虎宮的幸事,我當時其實正好在煉一爐丹藥,是道家的坐忘丹,此丹性情溫和,最適合修士在打坐吐納時服用,除了可以靜心,最重要還是可以養神,尤其溫補心竅,丹名坐忘,其實還有一個世俗說法,雖糙卻準,就是吃了吃丹,坐著就已是修行,忘記原本的修行一事也無妨。」

  一聊起了煉丹,陸雍神采奕奕,跟站在姜尚真身旁判若兩人,「心是一身之主,百神之將帥。只是自古心難定,佛家就有說心猿不定,意馬四馳,故而修行一事,就有了靈山拴意馬,玉府鎖心猿。我所煉的坐忘丹,極難煉成,就算僥倖煉成了,一爐可出丹十顆的材料,最多不過三四顆而已。之所以還算受桐葉洲諸多地仙的歡迎,就在於其中有一妙,別家煉丹仙師不曾有,青虎宮出自我陸雍之手的坐忘丹,能夠讓修士心扉之上,如同養出山下百姓張貼大門上的兩尊門神,庇護心關!」

  陳平安由衷贊嘆道:「養出門神在心扉外,可謂神仙手筆了。」

  陸雍很是受用,撫鬚而笑。

  他自然不是「正好」煉這爐坐忘丹,事實上此丹想要煉就,除了天材地寶一大堆,還要等待天時,耗費「地利」,也就是清境山這一方山水的珍貴氣數。不然如何讓桐葉宗的金丹元嬰地仙都來爭搶?至於為何其他煉丹神仙煉不出,除了陸雍煉丹之術確實高明之外,清境山蘊含的獨到山水氣數,更加至關重要。

  這就是為何陸地神仙開宗立派和開闢府邸,都要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既然桐葉洲的地仙們都要奉若珍寶,那麼六七境左右的純粹武夫,也可以用來穩固魂魄?」

  陸雍楞了一下,點頭道:「當然,只是我這青虎宮坐忘丹,給那些斷頭路的莽夫,過於大材小用了,簡直就是牛嚼牡丹。」

  陳平安笑問道:「宮主與我說起這坐忘丹,是想要看在姜尚真的面子上,價格略低,賣與我陳平安?」

  陸雍心一緊。

  這傢伙竟敢直呼姜尚真的名字。

  陸雍臉色不變,「陳公子未免太小覷我青虎宮了,與朋友打交道,談什麼價格,這一爐丹藥說來巧了,陳公子這一到天闕峰,我送了公子與姜氏家主離開後,有如天助!竟然破天荒煉出六顆之多,是我陸雍煉丹以來,數百年來頭一遭,這等福緣,一生當中就只有兩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見陳公子與我青虎宮,與我陸雍絕對是有大緣分的,大道機緣所在,我豈敢藏私?便為陳公子拿來了六顆坐忘丹!」

  裴錢微微張大嘴巴。

  娘咧,世上還有比自己更能睜眼說瞎話的傢伙?

  這老神仙的馬屁功夫,她可以學上一學啊,似乎比她確實要更加「讀書人」一些?

  陸雍大概也覺得自己的這番措辭,有些「失了火候」,故作心疼道:「雖是大道所指,不得不順著天意行事,可我仍是有些心疼,只希望陳公子以後能夠為我青虎宮,在姜氏家主面前美言幾句,姜氏生意遍及大半個桐葉洲,說不定以後青虎宮出爐的靈丹妙藥,就能從這六顆坐忘丹上,找補回來了,亦是幸事,所以陳公子只管坦然收下,退一萬步說,即便姜氏家主瞧不起青虎宮這點出産,青虎宮能夠與陳公子成為朋友,也是不虧!」

  裴錢趕緊給陸老馬屁精,哦不對,是陸老神仙又遞過去一杯茶水。

  陳平安自然比裴錢想得更多。

  比如涉及到了姜尚真,以及姜家生意和青虎宮出産。

  這六顆坐忘丹,其實比較燙手。

  陳平安略作思量,就打算婉拒了,如果把姜尚真換成老龍城范家,說不定還有商量的餘地,生意一事,本就是你我雙方錦上添花,可陳平安不願意跟姜尚真有更多往來。

  所以陳平安開口道:「陸宮主好意,我心領萬分,只是這一爐坐忘丹太過價值連城,不敢奪人之美。再者,我其實與姜尚真關係平平……不過關於陸宮主贈丹一事,我可以書信一封玉圭宗給姜尚真,拒收丹藥此事,絕不讓陸宮主為難便是。」

  陸雍神色自若,似乎在權衡利弊。

  心底則有些懊惱自己的畫蛇添足了。

  就不該動那小心思,想要陳平安聞弦知雅意,幫著青虎宮與姜氏牽線搭橋。

  這艘渡船底下一樓,有位年輕修士站在窗口,臉色陰沉。

  這個蠢貨陸雍,真是不知死活。

  屋內還有一位姿容出彩卻臉色慘白的女修,正是那位先前在天闕峰被姜尚真一巴掌差點拍死的金丹地仙。

  而站在窗口那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年輕修士,則是潛入渡船的姜尚真,他突發奇想,在青虎宮開壇講學後,並沒有立即返回玉圭宗,而是選擇偷偷登上了渡船,直接找上了那位給人從石頭縫裡拔出來的可憐金丹女修,在姜尚真敲門她惱火開門後,姜尚真撤了遮掩氣機和面容的術法那一瞬間,後者嚇得差點跪地求饒。

  姜尚真沒打算在陳平安面前現身,也沒有任何多餘的企圖。

  在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拖泥帶水,從來都是修行大忌,滴水可破心境,泥點可污金身,不可不慎。

  只是等著陸雍出現辦妥他交代過的事情,就會返回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玉圭宗,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還需要他回去處置,比如那個膽大包天擅作主張的「獨子」姜北海,姜尚真就恨不得打斷這個敗家子的手腳,丟進雲窟福地生生世世當那乞丐娼妓。看來自己一甲子不在家族,讓這個志大才疏的傢伙有些忘乎所以了。

  上五境修士,子嗣尤其來之不易,遠遠不如中五境只要想要開枝散葉,就可以子孫滿堂。

  樓上,陸雍不敢再有更多念頭,終於只想著送出那瓶坐忘丹。

  只是萬事開頭難,之後就未必簡單了,一步走錯,反而更難。

  陳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後對青虎宮的恩威並濟,只認定一件事,跟姜尚真攀扯上關係的事情,就只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轉贈妖丹一事,絕對不可再多。

  練拳吊命,是陳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

  心思純粹,拴得住立得穩,在人心複雜的世道,其實更是。

  陳平安只要清楚有了姜尚真出現天闕峰,陸雍就不敢對自己心生歹意,所以不收這瓶坐忘丹,不擔心青虎宮翻臉不認人。

  尤其陸雍還是一位元嬰地仙,只會更珍惜當下的修為和地位。

  於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宮老宮主。

  竟是到最後,不管如何軟磨硬纏,那個年輕人言語和善,措辭溫和,偏偏就只是不收那瓶坐忘丹。

  難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話,一位元嬰地仙在自家地盤上,對著一個後生一哭二鬧三上吊?

  陸雍做不出來。

  所以只得讓陳平安再考慮考慮,陸雍則離開屋子,去了渡船同一樓層的另外一間。

  結果剛打開門,就看到了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張面孔,臉色淡漠的姜尚真。

  生平最恨別人「自作聰明」的姜尚真,根本不與陸雍廢話半句,直接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早早將這間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獄,伸手一抓,將措手不及的老元嬰拽入屋內天地中,屋內憑空浮現出一根根有金龍盤踞纏繞的金色棟樑,它們開始從柱子上飛掠離開,如同一條條金色鎖鏈,穿過陸雍一座座關鍵氣府,最後一條最為威嚴的金龍一爪按住陸雍頭顱,拍倒在地上。

  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嬰身前,一腳踩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聲笑道:「天大的面子都給了你青虎宮,還人心不足,真當我姜尚真是心善的菩薩,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陳平安出現在天闕峰,因為那根玉簪子,給了我一點小念頭,我就不是為青虎宮弟子講大道送福緣了,是要將你陸老兒的元神硬生生拍進那堵石壁當壁畫了?!」

  姜尚真微微加重腳上的力道,可憐陸雍身處小天地當中,連哀嚎聲都發不出,唯有神魂劇烈顫抖,痛得這位不擅爭鬥廝殺的元嬰地仙,只覺得生不如死。

  姜尚真眯起眼,加上力道越來越大,「世間多少修士,全是你陸雍這般不講究,不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憑著一點機緣,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就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連我姜尚真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只為了一個劍修,就可以壓著自己的一肚子殺機,在陳平安面前好好說話,你陸雍倒好,真是比我姜尚真還要牛氣啊!」

  陸雍後腦勺已經略微凹陷下去,如果再有片刻,估計就會元神爆裂,金丹與元嬰一起在這座小天地炸開,姜尚真當然會被波及,受傷不輕,可看樣子,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這份後果。

  姜尚真原本已經答應送給青虎宮一位資質尚可的弟子,在未來躋身中五境的當天,就可以去往雲窟福地歷練,尋覓自己的機緣。

  青虎宮也算因此結交了姜氏和玉圭宗。

  不出意外的話,以後最少再不會有一名金丹修士,就敢頂撞青虎宮渡船長老、指名道姓駡陸雍。

  可又如何?

  福緣到了手,抓不住,反成禍事,萬事皆休。

  更遠一些,同樣是驪珠洞天出身的少年,趙繇和宋集薪,比起從未上過學塾的陳平安,兩個同齡人甚至還算是齊靜春的學塾嫡傳弟子,尤其是趙繇得到了齊靜春最根本的那枚「春字印」,可當少年面對當時的大驪國師崔瀺,被齊靜春寄予厚望的少年趙繇,甚至連看門人鄭大風都喜歡的騎牛車少年,不一樣連崔瀺都覺得是個稍大一些的螻蟻而已?使得一方春字印,徹底消散天地間。

  若是趙繇沒那麼「聰明」,誓死不以春字印與崔瀺換取機緣。

  當時「春風猶在少年袖」的齊靜春,豈會任由崔瀺拿走印章。

  眼前,陸雍同樣因為一念之差,就要喪命於此。

  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氣,收回腳,只是又一腳踹在陸雍臉面上,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龍纏繞的柱子上。

  陸雍掙扎著坐起身,背靠大柱,頭頂就是那條倒掛的金龍,它那頭顱緩緩扭轉,隨時可以一口咬掉陸雍的腦袋。

  姜尚真壓下怒氣,收斂笑意,蹲下身,與那陸雍平視而笑,「受此大辱,有沒有生氣啊?」

  陸雍惶恐道:「不敢不敢!」

  姜尚真心念微動,他身前出現了一片翠綠欲滴的柳葉。

  陸雍心神大駭,竟是直接開始磕頭,砰砰作響,「懇求前輩饒命!」

  玉圭宗的姜尚真,一向只是以錢囊鼓鼓著稱於桐葉洲,極少與人廝殺的消息傳出。

  不過玉圭宗的老宗主,對姜尚真青眼相看,一洲皆知,原本宗門與姜氏共同經營的雲窟福地,不顧非議,全盤交給了當時的年輕姜氏家主。

  約莫五百年前,桐葉宗卻有了一條「玉圭可欺,繞姜而走」的不成文規矩,並且傳聞這是因為桐葉宗一位元嬰修士的臨終遺言。

  姜氏家主姜尚真,本命之物只是一片柳葉,別說是桐葉宗,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都未見過。

  桐葉宗那位老元嬰的遺憾後半句,則是「一片柳葉斬地仙」。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在我手上,姜氏威名沉寂兩百年,此次出山,不殺個地仙,對不起列祖列宗。」

  陸雍淚流滿面,抬起頭,「前輩殺我陸雍這等末流元嬰,豈不是更辱姜氏?前輩應該換一個殺啊!」

  姜尚真嘖嘖道:「這句話,說得如我一般機敏過人啊,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那片柳葉與小天地一同消失。

  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陸雍仍是不敢起身,狼狽坐在地板上,「求前輩再給陸雍一個機會,此次若是不讓前輩滿意,陸雍自求一死,只是萬一如此,還希望前輩不要遷怒青虎宮。」

  姜尚真點點頭,「還算說了句人話,行了,起來吧,堂堂元嬰地仙,哭哭啼啼,傳出去還以為我姜尚真仗著境界欺負人。算你運氣好,你陸雍今天要是玉璞境,就已經死了。」

  陸雍果然立即站起身,再次老淚縱橫,「謝前輩不殺之恩。」

  姜尚真感慨道:「看著你這番作態,我竟然覺得有些可憐,看來是在某個地方待久了,心腸也跟著軟了。要知道當年遇上同境的桐葉宗地仙,最後任由他跪地磕頭一千個後,我仍然覺得誠意不夠,還是賞了他一柳葉,割掉了他體內那尊元嬰的頭顱。此次返回宗門,得找點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

  姜尚真擺擺手,「出去吧,你送完了東西,事情就算到此結清,不用擔心我跟你秋後算帳,青虎宮那名弟子,依舊可以去往雲窟福地。」

  姜尚真沒來由心情好轉,哈哈笑道:「對了,這叫一碼歸一碼。」

  陸雍倒退著走出屋子,關上門後,突然意識到這間屋子,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不過哪敢再敲門,直接跟渡船管事要了一間尋常屋子。

  在夜幕中,陸雍重新去往陳平安房間,落座後,什麼都沒有多說,拿出了三隻造型古樸的小瓷瓶,在陳平安的疑惑眼神中,陸雍站起身說道:「居中瓷瓶裝了六顆坐忘丹,其餘兩瓶各裝了六顆火龍丹、布雨丹,瓶底有銘文落款,前者主材選自一條火蛟遺蛻,後者取自山門那堵牆壁的獨有青苔,適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練氣士,兩顆一起服用,效果極佳,可以壯大魂魄,有『金身描漆』的美譽,尤其是被阻攔在金丹境門檻上的練氣士,視為破境捷徑。」

  不等陳平安拒絕。

  陸雍沉聲道:「若是陳公子今天不收下,陸雍不敢强求,那麼懇請下次路過天闕峰,記得在我青虎宮廢墟上,為我陸雍上三炷香。」

  說完之後,陸雍直接身形不見。

  裴錢瞪大眼睛。

  天底下還有這麼送禮的路數?

  這個她可不想學。

  陳平安站起身,環顧四周,「姜尚真,出來一見?」

  姜尚真站在觀景台那邊,笑眯眯揮揮手。

  揮手打招呼之後,姜尚真身體後仰,直接倒掠出了觀景台,撞入渡船一側的雲海之中,瀟瀟灑灑走了。

  陳平安伸手揉著眉心。

  頭疼。

  陸雍惴惴不安去了姜尚真「與自己講道理」的屋子,敲門後無人響應,壯起膽子又敲了一次,仍是沒有動靜。

  等了許久,這才推門而入。

  已不見姜尚真。

  只有桌上多出一大把穀雨錢。

  陸雍怔怔坐在桌旁,老元嬰沉默片刻後,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淚。

  打定主意,這次返回天闕峰,煉丹,這輩子就只煉丹了,再不與這些性情多變的山頂修士打交道!

  那邊。

  陳平安喊來了畫卷四人,商議此事,沒有任何遮掩,桌上就放著那三隻瓷瓶。

  魏羨的意思是丹藥必然沒有問題,大可以放心。

  盧白象的建議,是山上手段防不勝防,小心起見,到了老龍城,以天價轉售出去便是。

  隋右邊沒有開口說話,這不是她所擅長的事情。

  朱斂最直截了當,笑著說取個折中的法子,懇請少爺賞賜他一顆火龍丹和布雨丹,試試看滋味如何,到了老龍城之前,若是他既沒有暴斃,又確有滋養魂魄的效果,那就說明這三隻瓷瓶裡頭的靈丹妙藥,沒問題,到時候再來決定是自己吃,還是賣出去坑人。

  陳平安只是收起了三隻瓷瓶在飛劍十五當中。

  當晚朱斂就偷偷來敲門,懇求陳平安賣他兩顆青虎宮丹藥,錢他先欠著。

  陳平安無奈道:「朱斂,你是真不怕死啊?」

  佝僂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搓手道:「在藕花福地當慣了天下第一,如今到了這麼大一座天下,再當個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可好歹要爭一爭四人當中的第一吧,不然老奴哪有臉皮伺候少爺,連個小娘們都比不上,拿塊豆腐撞死算了。」

  朱斂繼續道:「富貴險中求,之前破廟一役,老奴圖一時痛快,放開手腳廝殺,留了些病根在身上,難道真忍心老奴最後一個躋身那金身境?」

  陳平安問道:「真想好了?」

  朱斂點頭正色道:「不想好,就老奴這種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德行,能敲這門,打攪公子休息?」

  陳平安拿出兩隻瓷瓶,倒出兩粒色澤迥異的仙家丹藥,無奈道:「生死自負。這兩顆丹藥,就當是你朱斂在破廟死戰不退的報酬。」

  朱斂手心接過了兩粒丹藥,直接拍入嘴中,嘿嘿笑著起身與陳平安告辭,「少爺賞罰分明,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隨了。」

  這等馬屁話,陳平安左耳進右耳出就好。

  朱斂瞥了眼歪腦袋、臉頰貼在桌面上的裴錢,後者與他楞楞直視。

  朱斂就此離去。

  後半夜,裴錢已經去隔壁睡覺,陳平安獨自在屋子裡練習立樁,嘆息一聲,去開門。

  隋右邊站在門外。

  她說道:「我不要那火龍丹和布雨丹,只要一顆坐忘丹。」

  「就這麼想要陪著朱斂一起火中取栗?是想要殉情,還是怎麼著?連到了老龍城都不願意等,我看給你隋右邊一整瓶坐忘丹都是浪費!」

  陳平安說完後,連門都沒有讓她進,砰然關上門。

  隋右邊面無表情在門外站了很久,最後默然離去。

  之後半旬,風平浪靜,雲海絕美。

  距離寶瓶洲最南端如龍探首入海的那座巨城,還有月餘光陰。

  陳平安這天去找到了負責渡船事務的青虎宮管事,主動開口詢問有無上品丹鼎可以售賣。

  管事說有的,雖然青虎宮不經營此事,可是老宮主一輩子心血都在煉丹上,珍藏有不少丹爐,既然陳公子是我們青虎宮的朋友,那麼他才敢與老宮主開這個口,只是老宮主願不願意割愛,他一個渡船打雜的,不敢保證,他需要先以飛劍傳訊給青虎宮。

  陳平安抱拳感謝。

  那名自稱「打雜的」金丹境地仙,確實不知諸多內幕,只確定這個年輕公子哥,是個背景嚇人的仙家豪閥子弟,與高不可攀的姜氏家主好像有那世交之誼,不然他還真不敢擅自答應,向老宮主詢問丹爐售賣一事,那可是老宮主的命根子,每一隻暫時不用的丹鼎都被陸雍小心珍藏起來,只要不煉丹,每天都要親自仔細擦拭一番。

  天闕峰的飛劍傳訊,是北俱蘆洲一家劍修大宗門的特産,價格昂貴,不過一分錢一分貨,物有所值,速度極快,遠勝這艘只以平穩見長的渡船。

  結果當那名彷彿見了鬼的管事,找到陳平安,陳平安同樣有些心虛和尷尬。

  陸雍的答覆是他會親自送來一隻珍藏多年的上品丹鼎,而陳平安的尷尬之處,在於身上的神仙錢,板上釘釘是買不起那只丹鼎的,只能到了老龍城,與范二或是鄭大風借錢才行,可是如此一來,也太跋扈了,做生意,似乎不該如此。畢竟陳平安早已習慣了家鄉楊家鋪子那位老人的買賣風格。

  在陳平安滿懷愧疚,見到那位風塵僕僕趕來渡船的老元嬰後,道明此事,不曾想陸雍爽朗大笑,反而神色愈發輕鬆,到了陳平安屋子,要那青虎宮金丹地仙在門外守著,陸雍這才拿出那只堪堪裝下心愛丹鼎的特殊方寸物,當丹鼎現世,懸停桌面一尺上空,頓時有一陣陣五彩雲霧升騰裊繞,香味彌漫於整間屋子。

  恐怕除了瞎子,誰都看得出這只丹爐的異常珍貴。

  裴錢躡手躡腳,繞著桌子打轉,使勁瞧著那只一臂長寬高的朱紅丹鼎。

  丹鼎五足,分別是五頭異獸的並攏雙腿為一鼎足,異獸頭顱則在丹鼎邊沿上方張開嘴,五彩雲霧正是它們嘴中吐露而出,似乎對應著五行色彩。

  老元嬰陸雍滿臉傲氣,指著懸空丹鼎笑道:「此丹鼎名為五彩金匱灶,丹鼎鑄造材質主要為五行之金,是因為咱們煉丹老祖宗的那句千古祖訓,『金性不敗朽,故為萬寶物』。我早年有一樁修道大福緣,得自一座破碎小洞天的仙人府邸,那次各方勢力的爭奪,如今想來,也是驚心動魄,我只是運氣最好,才拿到了這座丹爐。因為是福緣,不是購買而來,所以我就喊個公道的價,不敢跟陳公子獅子大開口,五十顆穀雨錢,只要五十顆!」

  說到最後,老元嬰伸出一隻手掌。

  陳平安嘴角抽搐。

  整整五十顆穀雨錢!

  天價。

  可是內心深處,知道陸雍報出的這個價格,絕對是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有絲毫糾結,毫不猶豫道:「陸宮主,我肯定是想要買下來的,但是不怕笑話,老龍城那邊的朋友,願不願意借給我這麼多穀雨錢,我現在真不好說。」

  說完之後,陳平安抱拳道:「如果萬一讓陸宮主白跑了一趟,我先在這裡賠罪了。」

  陸雍心情複雜,心想他娘的如果山上修士,不管修為高低,都是眼前這陳平安好說話、懂禮數的,該有多好。

  要說他樂不樂意賣出這只堪稱奇異的五彩金匱灶,在遇上姜尚真和陳平安之前,那是誰敢開口他就敢駡誰,若是個元嬰之下的練氣士,說不得還要被他揍一頓。

  只是這會兒,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陸雍此次返回青虎宮後,帶著那把幾乎是用命換來的穀雨錢,思來想去,還真給陸雍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應該如何跟姜尚真打交道。所以得到陳平安來自渡船的飛劍傳訊後,不怒反喜,忍著心頭滴血的痛楚,帶上了可謂陸雍棺材本的這只丹鼎,他陳平安只要敢買,他陸雍就肯賣!

  這其中又有一樁不為人知的密事,那就是五彩金匱灶,品相太高,反而是一直是陸雍的憾事,因為他所擅長的煉物訣不夠最上乘,以及所擁有的天材地寶、或是別人送來的各色材料,可能他陸雍每百年才用得上一次五彩丹鼎,而且每次出爐的丹藥或是煉化之物,收支堪堪持平,偶爾還會虧本,便是陸雍都不得不承認,此鼎擱放在青虎宮,於他陸雍而言,它是雞肋,於鼎而言,他陸雍就是個……廢物。

  在陸雍返回自己屋子前,陳平安只得說了句客氣話,「大恩不言謝。」

  陸雍心情舒暢,笑著離去,竟是直接將五彩金匱灶留在了陳平安這邊,還給了一本材質不明的煉丹書籍。

  陳平安小心翼翼將那丹鼎收入咫尺物當中,開始翻閱那本陸雍親筆撰寫的煉丹秘籍,看了一會兒。

  離開屋子,去了渡船上專門提供飛劍傳訊的劍房,寄了一封信給玉圭宗姜尚真。

  除了大略說過陸雍賣鼎一事後,密信末尾寫道:一大一小,欠了你兩個人情。

  一間屋內,渡船金丹管事站在陸雍身旁,說了陳平安寫一封信,送去了玉圭宗。

  至於具體內容,自然不知。

  不然天底下誰還敢飛劍傳訊。

  陸雍嗯了一聲。

  金丹地仙好奇問道:「宮主,這位陳公子,來歷極其不俗?」

  陸雍小心斟酌,笑道:「年紀輕輕就擁有一件咫尺物,你覺得如何?」

  之前剛剛離開屋子,吃一虧長一智的陸雍就意識到不妙,他是為了表明誠意,才將那五彩金匱灶大大方方留給陳平安,只是此鼎極其不凡,尋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而且哪怕强塞進去,也會有撐破「小洞天」的絮亂跡象,但是陸雍稍稍留步,就驚訝發現丹鼎氣息瞬間不見了,而且陳平安所在屋子的氣機極其平靜。

  咫尺物無疑了。

  金丹地仙喟嘆道:「有錢,真有錢!必然是傳承千年的山上豪閥嫡系子弟。只是這般出身的年輕仙家,行走天下,卻喜歡身邊攜帶純粹武夫擔任扈從,倒也有趣。」

  陸雍不願多談陳平安,揮揮手。

  獨自一人,陸雍感慨道:「沒白遭那頓罪受,我青虎宮興矣,」

  當渡船終於緩緩停靠在孤懸海外的那座老龍城島嶼渡口,陳平安鬆了口氣。

  到寶瓶洲了。

  已是冬末。

  渡口未見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應該是往返倒懸山,如今尚未歸來,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到桂夫人一面。

  可當陳平安看到金丹管事站在門口,而無宮主陸雍的身影,陳平安就知道不妙了。

  果不其然,那金丹管事也臉色頗為古怪,說道:「宮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闕峰,所以要我捎話給陳公子,那幾顆穀雨錢,什麼時候托人交給渡船這邊,都無妨,希望陳公子別太把這件小事掛在心頭。」

  陳平安無奈道:「我會儘量將穀雨錢交給前輩。」

  金丹地仙笑道:「可不敢催促陳公子,宮主都發話了,而且宮主離開渡船之前,與我說得語氣極重,我不敢不從。」

  在陸雍返回清境山天闕峰沒幾天,就有一柄極其迅猛的傳訊飛劍來到青虎宮,一座劍房差點當場崩潰。

  陸雍戰戰兢兢取出密信後,板著臉走回府邸,這才大笑出聲。

  從今天起,除了姜氏長房會單獨贈予陸雍一百顆穀雨錢,玉圭宗還要全盤包圓了青虎宮出爐的每一顆丹藥,幫助行銷桐葉洲四方。

  陸雍以拳擊掌,趕緊讓人去山下招徠弟子,市井鄉野尋找苗子也好,直接跟大泉、南齊數國開口討要也罷,總之青虎宮需要大肆招徠弟子進入青虎宮!資質稍差也無所謂,修行個七八年,只要青虎宮用心調教,總能夠煉製最簡單的丹藥,每一粒出爐,可都是一筆穩賺不賠的小雪錢啊!

  陸雍去了祖師堂,對著卦象上那些祖師爺們,上香之時,輕聲道:「祖師爺保佑青虎宮香火鼎盛,傳承千年萬年。」

  陳平安背著竹箱從渡船走到渡口岸上。

  裴錢剩下最後一步的時候,故意雙腳並攏,以一個蹦跳姿勢落在了地上,挺起胸膛道:「寶瓶洲,我來了!」

  哼哼,好像還有個喜歡穿紅棉襖的小丫頭片子,就叫李寶瓶,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書院讀死書呢,竟敢喊他爹叫小師叔,你等著!

  魏羨四人紛紛走下渡船,站在陳平安兩側。

  朱斂彎腰問道:「少爺,接下來咱們去哪兒?直接入城?」

  陳平安早有腹稿,笑著說道:「渡口這邊,有桂花島渡船的范家人待著,我們過去找他們便是,我跟他們的家族繼承人,一個爹娘名字取得很好的傢伙,是朋友,好朋友!」

  朱斂贊嘆道:「少爺的朋友果真不俗。」

  朱斂吃了那兩顆青虎宮丹藥後,筋骨積傷痊癒不說,魂魄還得到了極大溫補,受益匪淺。

  只是大概何時能夠順利躋身金身境,陳平安不問,朱斂也未說。

  盧白象和隋右邊則不約而同想起一事,能夠被陳平安稱呼為「好朋友」,可不容易。

  魏羨對裴錢說道:「欠我的那串糖人,別忘了。」

  裴錢眼珠子急轉,可憐兮兮道:「我窮的叮噹響,暫時沒錢哩。」

  魏羨一板一眼道:「要是擱在當年,欺君犯上,是要掉腦袋的。」

  裴錢偷偷指了指陳平安,然後抬起小骼膊,拇指食指粘在一起,對魏羨悄悄道:「你看我爹是怎麼跟人做朋友的,再瞧瞧老魏你是怎麼跟我當朋友的,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丟丟的羞愧嗎?」

  魏羨呵呵笑道:「親兄弟明算帳,不然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穩龍椅。」

  裴錢踹了魏羨一腳,埋怨道:「跟你當朋友,真沒勁。」

  陳平安轉過頭。

  裴錢趕緊蹲下身,拍了拍魏羨褲管,「老魏你也真是的,恁大人了,也這麼不乾不淨的見人,我給你拍掉塵土啊。」

  陳平安憑藉記憶,率先走向范氏桂花島渡口那邊。

  一想到身上如今背著五十顆穀雨錢的債務,陳平安腳步就有些沉重。

  少年肩頭就該挑著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對吧?

  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

  用裴錢的口頭禪,就是愁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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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2 01:22:01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一章 原來也不太平

  陳平安領著裴錢他們很快找到了桂花島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劍修馬致駕車,范二送行,陳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島,所以沒有怎麼接觸渡口范家子弟,只是當陳平安自報名號後,范氏管事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讓陳平安稍等片刻,立即去傳信回老龍城,並且很快喊了數輛裝飾素雅的馬車,親自將陳平安一行人送上馬車,恭敬得有些讓陳平安摸不著頭腦。

  作為接連寶瓶、桐葉兩洲的樞紐,繁華程度猶勝大王朝京師的老龍城,擁有兩座仙家渡口,老龍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渡口就在這座距離老龍城三十餘里的孤島。而當年陳平安初次來到老龍城,渡口在老龍城西邊,入城需要經過一條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長街,而那條長街,都是孫氏的祖業,家主孫嘉樹,是個差點成為朋友又差點成為敵人的年輕人,讓陳平安至今難以釋懷。

  陳平安和裴錢同坐一輛馬車,裴錢乘坐青色鳥雀托起的樓船,在天上飄了這麼久,這會兒總算腳踏實地了,又到了陳平安的家鄉,有些興奮不已,掀開車簾子,對外邊的景象很好奇。

  盧白象和隋右邊在車廂內開始手談,共處一室的魏羨和朱斂,則一個閉眼打瞌睡,一個瞪眼翻舊書。

  陳平安通過范家管事的態度,察覺到一絲不對勁,開始梳理頭緒,他陳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離開老龍城的時候,只是一位剛剛在孫氏祖宅打破瓶頸後的四境武夫,認識之人,不過是范二,早已分道揚鑣的孫嘉樹,灰塵藥鋪的鄭大風,在驪珠洞天結下死仇、卻沒有在老龍城碰面的苻南華,屈指可數。

  而當時的老龍城,被鋪天蓋地的喜慶氛圍籠罩,因為苻氏要迎娶一位雲林姜氏嫡女,準確說來,是雲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聯姻對象,就是那個差點跟蔡金簡一起被陳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華。

  「下嫁」這個說法,很有講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沒有覺得不妥。

  富貴富貴,富未必貴,貴必然富使然,富不如貴多矣。因為後者意味著傳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雲遮霧繞的高處。

  當然像桐葉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皚皚洲劉氏那麼有錢,花錢比掙錢還難,則兩說。

  雲林姜氏是最早遷徙到寶瓶洲的中土豪閥之一,府邸位於東南部大海之濱,府門面朝大海,闕門神道,一直入海三十餘里,最終以一對巨大的天然礁石作為闕門,被譽為「囊括東海」,名動數洲。

  在儒家剛剛成為正統之際,禮聖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複禮儀規矩,姜氏祖上有過數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在中與大史、大宰皆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著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祁神降福的祝詞。

  當時整座老龍城都在猜測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妝,會不會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過對於陳平安而言,這種八竿子最多只打著一兩竿子的熱鬧,就只是跟鄭大風、范二喝酒之餘的談資而已,他既不是老龍城人氏,又不摻和這些一洲大勢,所以感觸不深。苻南華就算娶了身份尊貴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這個修為境界不如他兄長苻東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僥倖當了整座老龍城的城主……那陳平安還真就有點煩心了,這意味著極有可能牽連到范二,甚至是整個范家。

  只是萬般難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卻不可過於憂慮驚懼,否則就只能是自亂陣腳。

  陳平安拎得清楚這點。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馬車尚未入城就緩緩停下,陳平安彎腰掀開簾子,馬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馬車,小跑著使勁揮手,還是那般陽光燦爛,微微鬆了口氣的陳平安下了馬車,高高抬起手掌,跟來者重重拍打了一下,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了,成了個英俊的年輕公子,可是走哪兒,范二身上仍是帶著獨有的陽光氣息,沒變。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陳平安,感受到我這一掌的威力沒?說出來可能要嚇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過沒關係,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隨陳平安一起走下馬車的裴錢五人,都有些訝異。

  陳平安笑眯眯道:「厲害的厲害的。」

  范二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怎麼不穿草鞋啦,害我差點沒敢認你。」

  又伸手比劃了一下個子,范二有些喪氣,「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從袖子裡掏出一隻鼓囊囊的錢袋,然後朝陳平安攤開一手,使勁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約定,陳平安需要燒出一隻瓷器送他當禮物,醜些沒關係,只是陳平安親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顯擺。

  陳平安趕緊讓范二藏好錢袋子,然後輕聲道:「你說答應送你的瓷器?還沒做呢,到了老龍城裡邊,我得先買好些燒瓷的工具,還得找合適的泥土,你以為很簡單?」

  「行吧,到了老龍城再說,細工出慢活,到時候我幫你找土。」

  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那袋子自己的私房錢,全是世俗錢財的金元寶,范家規矩還是嚴厲的,上上下下再寵溺他范二,可神仙錢那是一顆都不會有的,所以約好了請陳平安喝花酒,這小兩年裡頭,范二沒少拍家族長輩們的馬屁,去年春節,范二恨不得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門戶,全部走門串戶了一遍,這才千辛萬苦攢下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車聊,去我那邊。」

  陳平安點點頭,讓裴錢返回原先車廂,自己跟著范二上了車。

  兩人坐入車廂後,陳平安問道:「有麻煩?」

  唯有這輛馬車,才能隔絕某些窺探。

  范二點點頭:「你離開沒多久,老龍城就變天了。」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遞給范二,「慢慢說,不急。」

  范二笑開了花,接過那只姜壺,晃了晃,「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獨……哎呀,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釀不是一個味兒,各有千秋,剛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點再喝點……」

  陳平安盤腿而坐,笑望向這個同齡人。

  不管接下來會聽到什麼壞消息。

  見到了范二還是那個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養劍葫裡的桐葉洲美酒,這才還給陳平安,緩緩道:「老龍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實力,其實是符孫方侯丁,只是咱們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龍城城主,加上苻家又有一艘桂花島,所以有些人喜歡把方侯丁中的某個姓氏摘掉,把范氏丟進去占個位置。孫家因為有元嬰老祖坐鎮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極好,所以沒誰會質疑。」

  陳平安點點頭。

  范二雙手撐在膝蓋上,將小兩年的老龍城內幕與風波,與陳平安娓娓道來。

  「老龍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罷,本來苻家沒想著一家獨大,大家就相安無事,摩擦會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於撕破臉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嬰地仙,還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夠駕馭這樣的仙家兵器,還有老祖躲在幕後。」

  「孫氏家主孫嘉樹,不以修為見長,但僅是孫氏祖宅那邊就有一位元嬰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剛剛續約百年金丹修士,在咱們老龍城,跟登龍台旁邊結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陽,被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雖然沒有元嬰,有兩位七境武道宗師,一位八境金丹劍修,在寶瓶洲南方的山下,無論是王朝還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覷。」

  「侯家就靠著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書院賢人,才能在老龍城站穩腳跟,本來是最弱勢的一個家族,可那位重來不返鄉祭祖的侯氏賢人,去年開春,突然成了觀湖書院的君子,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風光了一陣子。侯家原本差點失去了那條走龍道的渡船路線,多了個君子後,方家已經吃進肚子裡的肉,都乖乖吐了出來,還補償了侯家許多。幾個侯家親手扶植起來的山上仙家門派,多是牆頭草。」

  「丁家的情況跟侯家有些相似,都是靠一個『外人』支撐門面,侯家是一個被家族傷透了心的君子,丁家是靠著一個當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與桐葉宗攀扯上了些親家關係。而那個嫡傳弟子,或者說那個女子,也委實念舊情,與鐵了心不理睬家族的觀湖君子,大不相同。去年,那個男人竟然帶著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龍城,而且身邊有數位金丹修士擔任扈從。」

  范二一伸手,「口渴了。」

  陳平安將養劍葫拋給他,「葫蘆你就一直拿著吧,來來回回,你不煩我煩。」

  范二也不客氣,抿了一小口酒水,繼續說道:「但是在這之後,發生了兩件事,使得咱們老龍城天翻覆地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絕對猜不到。」

  陳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給苻南華,是其中之一,這個我猜得到。」

  范二點頭道:「那位女子帶來的嫁妝之大,超乎想像。她的教學嬤嬤,是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劍修,隨她一起算是進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妝裡頭還有……」

  說到這裡,范二嘆了口氣,又抿了口酒,「竟是一條從姜氏府邸一路從海底潛行到老龍城外的幼蛟,雖然才是金丹境修為,只是這等上古遺種,按照規矩,金丹可以當元嬰用的。」

  陳平安說道:「如此一來,苻家就有了徹徹底底一統老龍城的底蘊,最少氣勢有了。」

  只是陳平安很快皺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雲林姜氏的嫁妝助陣,又有你們范家作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龍城,會不會代價太大了,孫侯方丁四大姓,肯定會被逼著抱團,一旦開戰,金丹元嬰這些山上的地仙之戰,且不說會毀掉老龍城多少地盤,苻家也會肉疼才對。」

  范二苦笑道:「於是在這種劍拔弩張卻又誰都沒有『大義』出手的情況下,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陳平安問道:「怎麼說?」

  范二撓撓頭,「跟灰塵鋪子有關,也跟鄭先生有關,於是也就跟我們范家有關了。」

  陳平安靜待下文。

  范二這次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輕聲道:「你走後沒多久,鋪子裡一位姑娘,給方家一位嫡系子孫糟蹋,死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范二緩緩道:「聽聞消息後,我們范家管著祠堂族譜的一個長輩,趕緊親自去跟鄭先生說的情況,連同我爹在內,都在祠堂等著灰塵藥鋪帶回來的消息,當時那個長輩回到祠堂的時候,神色輕鬆,說鄭先生好像沒有太當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會兒就在私底下提醒過我爹,事情沒這麼簡單,要我爹多上心,幫著鄭先生抽絲剝繭,看看是不是背後有人搗鬼,真要有人針對范家或是鄭先生,前者,必須早作謀劃,後者,不可袖手旁觀。可是我爹不願意小題大做,說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開始結盟,范家若是在這個時候出頭,很容易會被視為苻家的馬前卒,說不得就要引來四大姓氏的敵視,甚至直接當個軟柿子捏,所以不可輕舉妄動。我去找我爹說了一次,然後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個月,床底下一直沒機會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嘗過了,你真是騙人的,哪裡能當飯吃。」

  陳平安見范二還要喝酒,就伸手搶過了酒葫蘆,「這都幾口酒了,借酒解愁就是句屁話,別信。」

  范二點點頭,伸手揉了揉臉頰,「我幾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給攔了回去,等一個月後,聽說灰塵鋪子那邊沒有任何動靜,如何能信,我就親自跑了一趟鋪子,鄭先生當時就坐在門口上抽著旱煙,見著了我還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時候也是傻,與鄭先生扯東扯西後,見鄭先生好像真沒有將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離開的時候,其實是有些生氣的。」

  范二慘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我那個很敬重的爹,在他眼中,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萬確的小事,老龍城嘛,有什麼是銀子無法解決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給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點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沒覺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陳平安說道:「范二,你是對的,那本來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這麼久,終於有個人親口對他說,那不是一件小事。

  這個曾經在灰塵藥鋪裡、眼神清澈得讓陳平安都羨慕的年輕人,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對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

  陳平安取回了酒葫蘆,卻沒有喝酒,事實上在登上天闕峰渡船後,就喝得極少了,只有偶爾會跟魏羨盧白象小酌幾杯。

  他問道:「後來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後來鄭先生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有這樣一個傳道人,是我范二這輩子最大的榮幸!」

  范二隨即有些黯然,「只是在鄭先生對方家發難之後,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內,一步不得離開大門。只能通過斷斷續續的消息,來瞭解鄭先生的所作所為。」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來,「聽人說,鄭先生瞭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後,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到了方家府邸門前,一拳打爛了大門,徑直而入,只說了一句『金丹之下滾遠點』,方家起先勃然大怒,兩位龍門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鄭先生兩拳撂倒,昏死過去。隨後一位剛好駐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說要領教一二,鄭先生一拳撂倒,當場打死!在那之後,那個罪魁禍首被方家話事人帶了出來,說只要留他一條性命,其餘任憑鄭先生處置,斷手斷腳,方家絕不阻攔,當時方家話事人身邊還有那位金丹老劍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針。我那鄭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話事人和那個小王八蛋,只是對金丹劍修夠了勾手指,最後……還是一拳將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酒來!」

  說得豪氣。

  陳平安只得遞過去酒葫蘆。

  范二大口喝酒,「方家可沒有元嬰大佬,那金丹老劍修不願認輸,又祭出了本命飛劍,竟是直接給鄭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鄭先生沒有當場殺了那個小王八蛋,撂下了一句話就走了,然後直接去了苻家,點名要那苻東海出來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龍城才明白,是苻畦長子苻東海精心安排的這場意外。苻東海比那真正為惡的王八蛋,自然更該死,可膽氣,比姓方的確實要大上許多。真讓人開了大門,出去挨了鄭先生一拳,只可惜靠著一塊祖傳的老龍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給一位陌生臉孔的老嬤嬤救了回去。」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那位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

  苻東海此舉,一箭雙雕,既可以離間鄭大風和范家的關係,又有希望將范氏推出去,逼著范家與抱團結盟的四大姓氏率先開戰。

  只是苻東海大概如何都沒有想到,鄭大風身邊有一尊出自驪珠洞天楊老頭「小廟」的趙姓陰神,精通攝魂拷魄、隱匿潛伏等諸多秘事,會順藤摸瓜,找出了他這個隱藏極好的幕後主使。

  范二有些感傷,不再喝酒,只是捧著酒葫蘆,輕聲道:「當時苻家正是在老龍城最如日中天的時候,先是家主苻畦從別洲購買新添了一件半仙兵,又有雲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願意息事寧人,可姜氏怎麼可能讓嫡女剛剛出嫁,就淪為一洲笑談?所以那位元嬰老嫗就出現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東海,只是沒有親自出手,只跟鄭先生說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來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車壁,雙手抱住後腦勺,「事後聽我爹說,那姜氏老嫗的元嬰境界,很圓滿,距離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許,極有可能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都只能與她鬥個旗鼓相當。」

  他望向陳平安,「我一開始總以為鄭先生是七境武夫,可能性更大,後來覺得說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戰後,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師。苻家很快就請出了登龍台的楚陽,就是那個被譽為老龍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劍修還要善於廝殺,據說苻家門外,鄭先生終於不再是一拳撂倒對手。」

  范二伸出一隻手,竪起三根手指,「一拳打退楚陽,兩拳重傷了楚陽,不曾想楚陽竟然因禍得福,順利躋身了元嬰境,可還是被鄭先生第三拳撂倒!」

  陳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濕潤,「我們范家當晚就吵翻了天,許多家裡長輩翻來覆去,都說『事已至此』四個字,我爹就算心裡頭後悔,仍是覺得到了這般田地,再去跟鄭先生賠禮道歉,已經於事無補,在祠堂那邊,紛紛勸說我爹不如乾脆就鐵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勢大,那就順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餘四大姓氏的結盟,范家即便元氣大傷,可無需百年休養生息,老龍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親娘,還有我姐范峻茂,都沒資格進入祠堂,不管我范二說什麼,沒用,看我叨叨不休,我爹大概是氣急眼了,就問我到底誰是這個家的家主,我能說什麼?」

  陳平安問道:「最後你們范氏祠堂得出的結論是什麼?狠下心,舍了自尋死路的鄭大風不管,投靠陰了你們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氏發難?」

  范二眼神茫然,「本該是後來突然又變卦了,我爹說傳話給所有人,說是再議。沒有人知道其中緣由,我去問大娘和娘親,都說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繼續道:「三拳打敗了楚陽後,後者就返回登龍台養傷,沒有對鄭先生糾纏不休,可是苻家衆目睽睽之下,丟了這麼大一個面子,豈能罷休,於是苻東海和首席供奉楚陽之後,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傳半仙兵的元嬰老祖苻揚,因為發生在苻家門口,又有半仙兵現世,苻家練氣士聯手遮蔽了戰場,只知道鄭先生走出來的時候,滿身血污,他獨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後苻家竪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輕聲道:「就在那一天,孫家背信棄義,竟然臨陣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氣候的方家,聯絡侯家,選擇推舉丁家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顯是那位來歷通天的桐葉宗嫡系子弟。事實上,很快桐葉宗就來了一艘渡船靠岸,人不多,下船的就兩個。可是在那之後,以丁家為首的三姓結盟,反而比孫家在的時候還要胸有成竹。」

  桐葉宗。

  桐葉洲的山上第一家。

  與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於桐葉洲兩端,而桐葉宗明顯要更勝一籌。

  按照姜尚真的說法,當初三人阻截追殺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劍,肯定是桐葉宗某位祖師之一,憑藉鎮山之寶取走大妖性命。

  陳平安對於老龍城的雲詭波譎,心中大致有個脈絡了。

  鄭大風那一記誰都沒想到的「無理手」,牽一髮而動全身,極大加快了老龍城的形勢變化。

  使得各大姓氏,說得好聽一點,叫浮出水面,說得難聽,就是原形畢露。

  鄭大風,滿城皆敵。

  就為了一個藥鋪打雜的少女。

  陳平安最後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當然不會就此罷休,家主苻畦親自出馬,跟鄭先生有了一場半年之約,就在今年初冬,雙方在登龍台那邊交手。只是就在大戰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簡出的桐葉宗子弟,親自去了趟灰塵藥鋪,內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攏還是威脅,總之鄭先生與人又大打出手了一場,就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道上。有人說是鄭先生以一敵三,有人說是捉對廝殺,總之又受了重傷,於是苻畦放出話給灰塵藥鋪,大戰延後到年末,登龍台公平一戰,直到分出生死!沒幾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邊,即將進入老龍城外城大門。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對范二說道:「大致情況,我知道了,放我們下來。這會兒,我去你們范家很不合適。」

  范二惱羞成怒,就要拒絕,陳平安笑道:「別犯傻啊,吃泥土充饑這種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沒你這麼當的,落個你不孝我不義的,沒勁。」

  陳平安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胸口,「范二還是不是鄭大風的徒弟,在這裡擺著呢。范二是不是陳平安的朋友,也在這裡。」

  不等范二說什麼,陳平安已經起身彎腰去掀起簾子,「停車。」

  范二剛要跟著起身,陳平安已經彎腰走出,放下簾子前笑道:「千萬別送啊,像是給我送行一樣,我就是去灰塵藥鋪那邊坐會兒,不是你想的那樣。天底下這麼亂,處處都有不平事,我陳平安可管不過來。就是想著見一面鄭大風,你嘴裡那個口口聲聲『一拳撂倒』的鄭先生。」

  范二瞪眼道:「別忘了那瓷器,還有約好了要一起去正兒八經喝花酒的……」

  陳平安已經跳下馬車。

  范二躺在車廂裡發著呆。

  喝了酒,見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裡還是覺得不痛快。

  陳平安下了車,裴錢和四人也只好跟著離開車廂。

  目送范家車隊率先入城後,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咋了,那傢伙捨不得花錢,不樂意給咱們免費吃住的地兒?看著不像是這種人啊。」

  陳平安笑道:「瞎說什麼呢,我們先去找另外一個人。」

  交錢過了外城門,想進內城還是需要交錢。

  這筆錢,灰塵藥鋪怎麼都該幫著出吧?

  陳平安知道去往灰塵藥鋪的路線,記性又好,只是老龍城實在太大,等到陳平安走到灰塵藥鋪的巷子和街道拐角處,已經是臨近黃昏。

  帶著身後五人進了那條小巷,就看到了一個邋遢漢子坐在店鋪門口的小板凳上,學他師父抽著旱煙呢。

  鄭大風嗆了一口,一陣咳嗽,嘖嘖笑道:「稀客稀客。」

  陳平安看著還是吊兒郎當的漢子,也沒說什麼,瞥了眼空蕩蕩再無鶯聲燕語的鋪子,陳平安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問道:「藥鋪招不招人?」

  鄭大風沒好氣道:「沒錢雇人了。」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借我四十顆穀雨錢,我就當你藥鋪的夥計。是借我,不是送。」

  鄭大風一臉看傻子的表情盯著陳平安,「咋的,漲了境界,換了身行頭,就能把穀雨錢當銅錢使喚了?滾滾滾,老子沒心情陪你說笑話。」

  鄭大風突然抬起頭,望向背負痴心劍的隋右邊,正色道:「不過這位姑娘若是願意留在咱們鋪子,另當別論,管吃管喝管住,至於每月薪水,先欠著!」

  隋右邊站在巷子中,對於這個邋遢漢子的搭訕,她無動於衷,臉上連細微情緒變化都欠奉。

  陳平安對裴錢一揮手,指了指鋪子裡頭,「就住這兒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歡呼一聲,先從袖中拿出她那張最喜歡的寶塔鎮妖符,貼在自己額頭,一溜煙跑進鋪子,先前在老龍城走得她累死,老早就想要拿出這張符給自己「增加內功」了,這會兒終於得償所願。

  魏羨四人一言不發地陸續跨過門檻。

  鄭大風無奈道:「我的陳大爺唉,你是真不知道老龍城這會兒的光景,還是覺得自己有了些本事,來我這破爛鋪子逞英雄?」

  陳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鄭大風像是頭回認識陳平安,瞧了半天,轉過頭,繼續吞雲吐霧,含糊不清道:「行吧,願意住就住下,老頭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應該不會讓你這麼早死翹翹,大不了讓趙老哥盯著你就是了。登龍台那邊,反正老趙也插不上手。」

  一尊陰神出現在巷弄陰暗處,對陳平安說道:「別摻和,我和鄭大風都有可能死在登龍台那邊。」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望向鄭大風的側臉,問道:「怎麼回事?」

  鄭大風抽著旱煙,吧唧嘴,「別把我想得多好,是關係了大道,不得不出手罷了。當初我死活破不開九境瓶頸,你這個狗屁護道人,其實只有後邊的一半功勞,先前那一半,是有個小姑娘的一本書,裡頭有,我從她手上偷了過來,給她發現了,就只好說是暫借,後來給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終於破境了,就想著重新買一本,四十好幾文錢,當時心疼,拖了幾天,然後就沒機會還了。」

  鄭大風臉色晦暗,被煙霧籠罩,「當初不過是欠你陳平安五文錢,如今欠了小姑娘那麼多錢,你覺得我坐得住?總得做點什麼吧。再說了,不是我,她再過個兩三年,怎麼都可以找個人嫁了,日子窮些,總好過窮日子都沒得過。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鄭大風自己就一直這麼做的,何況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趙好不容易幫著她聚了魂,傻丫頭也沒說啥,就是求我幫著照顧她爹娘和弟弟,哭著說不怪我呢。」

  趙姓陰神淡然道:「是說她喜歡你,說這輩子髒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遇見你鄭大風,還要喜歡你,只是膽子要大一些。」

  鄭大風驀然抬頭。

  一股雄渾無匹的罡氣充斥著整條巷子。

  鄭大風沉聲道:「滾!」

  陰神不以為意,緩緩消逝。

  「接著。」

  陳平安拋給鄭大風一隻瓷瓶。

  只是鄭大風任由瓷瓶在身前劃過,滾落在地。

  陳平安起身去撿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鄭大風身前,伸手遞給他,「桐葉洲元嬰地仙拿來養神的丹藥,有六顆,你鄭大風能吃幾顆就吃幾顆,死在登龍臺上,我回頭跟楊老頭要錢去,沒死,就是你欠我的。」

  鄭大風抬起頭,皺眉道:「陳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麼?這跟你有屁的關係?」

  陳平安始終彎腰遞著那只瓷瓶,「你覺得我這麼泥瓶巷的泥腿子,這麼辛辛苦苦練拳又練劍,吃了不少苦頭吧,以前是為了吊命,這會兒你都說了,我這會兒已經人模狗樣了,你覺得我圖什麼?」

  鄭大風淡然道:「我他娘的知道你圖什麼?我鄭大風上次在藥鋪早跟你說了,從來跟你陳平安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這件事,是跟我無關,可我也有理由留在這裡。」

  陳平安還是那個姿勢,問道:「想聽文縐縐一點的,還是泥腿子一點的?」

  鄭大風不搭理他。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人生在世,何以解憂?唯有酒和錢。人間小不平,花錢買酒可以消之。人間大不平,我還有一劍與一拳。」

  陳平安咧嘴一笑,「這些是書上學來的,按照我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的說法,就是老子已經這麼不爽了,那就幹死他們啊!不然老子練劍練拳好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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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2 01:22:2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二章 希望別人的肩頭

  鄭大風楞了半天,大概是怎麼都沒有把眼前這個年輕人,跟當年陪自己蹲在樹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印象重疊在一起,最後抹了把臉,冒出一句,「說話就說話,你噴我一臉唾沫星子做什麼?」

  可鄭大風到底還是接過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陳平安沒有吹牛不打草稿,那麼兩顆足矣,能夠壓下傷勢,至於祛除病根子,依舊很難,已經不是多吃幾顆靈丹妙藥的事情了。

  裴錢早就在門檻那邊探頭探腦,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氣壞了,「你這人,怎麼不分好歹呢,再這麼說,小心我生氣了啊……」

  鄭大風收起了瓷瓶,轉頭笑嘻嘻道:「嚇死我了,這位風華絕代的小女俠,何方人氏啊?」

  裴錢咳嗽一聲,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聽好了,我叫裴錢,是一位落難民間的公主殿下,陳平安是我……師父!我是咱們這一派的開山大弟子!」

  是她爹這種挨揍的話,裴錢在陳平安面前從來不說。

  鄭大風咽了口唾沫,轉頭望向陳平安,大概是想問你陳平安這種木頭疙瘩,上哪兒找來這麼個丫頭片子?

  陳平安說道:「進屋子談正事。」

  鄭大風疑惑道:「不是談完了嗎?」

  陳平安氣笑道:「我願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對手陣營有哪些勢力,各自擁有幾名金丹、元嬰地仙?哪些勢力是坐山觀虎鬥,哪些地仙會下場廝殺,各自身後會不會有伺機而動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龍城的堪輿形勢,以及登龍台附近的路線,我不得知道一點?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難道不要聽一聽?」

  鄭大風一陣頭疼,掏出瓷瓶,「拿回去拿回去,咱們真不是一條道上的,尿不到一壺裡去!」

  陳平安沒理鄭大風,徑直跨過門檻。

  趙姓陰神已經出現在鋪子裡邊,微笑道:「我可以與你詳細說清楚。」

  鄭大風哀嘆一聲,習慣性掏了掏褲襠,拎著板凳返回藥鋪,跟著陳平安一起回了後院,在鄭大風正屋裡邊,陳平安和趙姓陰神相對而坐,裴錢沒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坐在了背對屋門的長凳上,主位還是留給了鄭大風。陳平安還讓魏羨盧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坐在這座正屋內旁聽。

  鄭大風落座前,總算還有點主人家的派頭,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菜碟裡,放在了裴錢身前,她瞥了眼陳平安,跟鄭大風不情不願地道了聲謝。

  然後鄭大風給自己拿了兩大碟鹽水花生和醬牛肉乾。

  裴錢看了看自己小碟裡的瓜子,再看了看對面鄭大風的,竟然就連碟子都比她大啊,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裴錢竪起大拇指,「你這待客之道,我服氣!」

  鄭大風伸手虛壓了兩下,「記在心裡,別掛在嘴上。」

  裴錢盤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著瓜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在桌上,問道:「能不能喝一點兒?」

  鄭大風剝了顆鹽水花生,搖頭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趙姓陰神緩緩道:「六天後,節氣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龍台,鄭大風會跟苻畦有一場不死不休的大戰,也就是說最後能夠活著走下來的人,只有一個。如果鄭大風死了,倒也簡單了,我們上去幫著收屍就行,沒什麼危險,苻家既然打殺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掙夠了,樂得大度些,不會再跟一座灰塵鋪子過意不去。」

  看陳平安望向自己,陰神苦笑道:「自然,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他死了,我就連陰神都當不成,何談庇蔭子孫。所以哪怕登龍台到時候布滿術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闖入其中,不過一旦如此作為,無非是讓鄭大風晚死片刻,到時候你陳平安一旦選擇執意出手相助,就會是一場大亂戰,不說金丹元嬰,恐怕只要是個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龍城五大姓氏都會來踩上一腳。」

  陳平安點頭道:「這是最糟糕的結果,我已經知道了,再說說最好的情況。」

  陰神心中略有訝異,這趟倒懸山往返之行,陳平安似乎變了許多。只是陰神本就形象縹緲,面容模糊,繼續說道:「鄭大風三拳打倒老龍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陽後,與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嬰老祖,大戰了一場,苻家經營老龍城這麼久,府邸那塊,早已被打造成類似書院、道觀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場架,打得不輕鬆。」

  鄭大風嗤笑道:「示敵以弱,我要幹倒的,從一開始就是老龍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壓著境界,那個拿把破鐵槍瞎晃悠的老傢伙,早給我撂倒,往他老臉上吐口水了。」

  陳平安不太相信鄭大風的言辭,陰神笑著點頭道:「鄭大風說得不算太扯,他那會兒,確實是不願意過早暴露真實境界。」

  陳平安心中了然,這符合鄭大風的性格脾氣。

  換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會這般藏掖。

  事實上在當年的驪珠洞天,除了齊先生和楊老頭,以及李寶瓶的哥哥李希聖,恐怕這條老光棍看門人,才是那個學問最大的人物。懂的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純粹,畢竟欲多則心窄。所以鄭大風當初的破鏡,才如此艱辛。以至於需要陳平安和那《精誠篇》,來當他的傳道人。

  陳平安問道:「那就是丁家的女婿,那個帶著媳婦回娘家的桐葉宗嫡傳弟子,害得鄭大風受傷這麼重?為何會談崩,以至於大打出手?」

  鄭大風臉色陰沉,只是撕了一塊醬牛肉丟進嘴裡。

  趙姓陰神笑道:「好傢伙,來頭還真不小,一到灰塵藥鋪就開門見山說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兩點,一個他叫杜儼,是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的嫡長孫,再一個他杜儼當年在老龍城遮掩身份四處晃蕩,那個姓方年輕人的祖輩,當年是他屁股後頭的小跟班,到了年輕人這一輩,是獨苗,所以希望鄭大風賣他一個面子,別讓人家斷了香火。只要鄭大風點頭答應,他許諾桐葉宗會站在灰塵藥鋪這邊。」

  陰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養劍葫的鄭大風,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明知道杜儼身邊站著個玉璞境修士,還不當回事,還敢笑話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樂意給人當狗亂吠,鄭大風,現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無敵,一個十境元嬰巔峰、外加最少一把仙兵、再又有登龍台地利的苻畦而已,還不是照樣給咱們鄭大爺一拳撂倒的事情?」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勾著肩膀,渾然沒當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確實有些難熬。關鍵是陳平安這了滴酒不沾,你陳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實實別在腰間啊,你還揭開葫蘆的酒塞算哪門子事?

  陳平安點了點頭,好奇問道:「范二只跟我說鄭大風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話給那個年輕人,是什麼?」

  鄭大風丟了手中花生殼在地上,眼神淡漠,「要那傢伙生不如死。老趙會些邪門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時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轉頭,對身後魏羨四人笑道:「忘了介紹,這傢伙叫鄭大風,是我老鄉,九境武夫。看大門的,不過那會兒,我跟他做過幾文錢的生意,我還是念他情的。」

  鄭大風笑著向四人抱拳,「九境而已,見笑見笑。」

  陳平安繼續道:「我那把飛劍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師父。他師父在這幾十年裡頭,好像就收了兩個徒弟,鄭大風九境,他師兄順順當當一路進的十境,就跟咱們吃飯喝水沒兩樣。」

  裴錢眼睛一亮,這路數適合自己哇!吃飯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還讀書抄書呢,要是再偷偷喝個酒,還了得?!

  鄭大風伸手抹了把臉,悶悶道:「你大爺啊……」

  屋內畫卷四人,心境各異。

  趙姓陰神刺了幾句鄭大風後,繼續說道:「最好的結果,就是鄭大風勝了占盡天時地利的苻畦,接下來就看我們如何帶著鄭大風,一起活著走到這裡,從城外登龍台,回到內城這座灰塵藥鋪!懸,得看天意嘍。不過回頭來看,雲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險,而雲林姜氏祖上數位『大祝』積攢下來的豪閥臉面,也算是我們的一線生機所在。畢竟在場面上,若是鄭大風僥倖活著走下登龍台,沒誰敢畫蛇添足,為雲林姜氏或是苻家强出頭,連苻家都不敢明著毀約。至於私底下,也就是登龍台到鋪子之間的這條路上……」

  趙姓陰神說到這裡,莫名其妙問道:「那個人真不願意出手?」

  畢竟那個人,是他和鄭大風離開驪珠洞天入駐老龍城,最大的原因。

  鄭大風撇撇嘴,「范家那傢伙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讓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沒辦法駕馭老龍城上邊的雲海,其他的,我鄭大風願意找死,她就親眼看著我死好了。」

  那位綠袍年輕女子的話語,鄭大風略有改動,那個之前來鋪子喝著酒就躋身了元嬰境的范峻茂,那個一劍丟擲出雲海、直接毀掉玉圭宗姜氏元嬰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氏女子,對鄭大風說的完整言語,是「過再多年,還是這副做不成大事的爛泥德行,那我就再看你給人釘死一次好了」。

  鄭大風當然不會原封不動說給陳平安聽,太晦氣,也太丟人現眼。

  事實上這番話,趙姓陰神當初都沒辦法聽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到如今的那個元嬰境界,都透著極大古怪。

  整個老龍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出為何范家會逆勢而行,為何最後沒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說話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門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麼隱世不出的元嬰老祖宗,元嬰倒是元嬰境,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異母的姐姐,那個名聲不顯的大家閨秀范峻茂,只是她卻沒有站在鄭大風這邊,坦言此次只看戲,不趟渾水,由著鄭大風慷慨赴死。

  鄭大風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

  趙姓陰神隨後詳細介紹了范家之外,老龍城五大姓氏的金丹、元嬰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寶。

  比起范二當初在車廂上所說,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沒有從石頭縫裡隨便蹦出個元嬰,算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陰神笑道:「老龍城和登龍台堪輿圖我今晚就可以找來。」

  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陰神瞥了眼鄭大風,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娘希匹,換成保護陳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戰,也不需要事事我來擦屁股,一場死戰那也打得教人心裡頭舒坦,哪裡需要如此想著法子縫縫補補,提心吊膽?!」

  鄭大風斜眼道:「哎呦,陪著老子每天曬太陽的舒坦光景,給忘啦?」

  陰神冷哼一聲。

  陳平安又問了一遍,「有沒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後,有的話,是幾個?」

  鄭大風笑道:「咱們寶瓶洲,玉璞境很多嗎?我給你掰手指算一算?」

  鄭大風開始翹起一根根手指頭,「咱們驪珠洞天,阮邛算一個,大驪宋氏牛氣吧,如今吞並了寶瓶洲將近半壁江山,一樣恨不得把那鐵匠當菩薩供奉起來,對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歡當個說書先生,算一個,對上我師兄李二,都沒敢下場跟李二對一拳。風雪廟有個魏晉,那是千年一出的劍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個,只是從來不願意露頭。神誥宗宗主,剛剛躋身仙人境,才得了個天君頭銜,觀湖書院山主,則未必是上五境。你數一數,一洲之內,這才幾個玉璞境?當然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還有南婆娑洲的劍仙曹曦,墨家遊俠許弱,這些不算,歸根結底,就不算咱們寶瓶洲修士。」

  陳平安笑道:「天君謝實和劍仙曹曦怎麼就不算了,這兩位就是咱們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好不好,只不過牆裡開花牆外香罷了,在別洲闖蕩出來的修為和名頭,根子還是咱們老鄉,尤其是那個曹曦,祖宅跟我一條巷子,上次我還在泥瓶巷跟這位老劍仙碰了頭,曹曦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門神上動了手腳,不過被李寶瓶她大哥看出了端倪,隨手破掉了。」

  鄭大風沒得反駁,只好手撕牛肉乾,狠狠嚼著。

  畫卷四人。

  從頭到尾,儘量讓自己神色自若的他們,已經快要綳不住臉色了。

  陳平安的「家鄉」,是不是太邪乎了點?

  看門的,是個九境武夫?然後有個十境武夫的師兄?那什麼泥瓶巷就有個名叫曹曦的劍仙,稍遠,是位道家天君的「龍興之地」?

  鄭大風想要找回場子,道:「可是寶瓶洲才幾個十境武夫?就兩個,李二,宋長鏡,接下來,就輪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個,總不會也是十境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道:「待在我家的這位,應該也是十境。」

  鄭大風揉了把臉,「老子當初差點也直接從八境巔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這會兒再跑幾步給我來個十境看看,豈不是就萬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龍台,待在灰塵藥鋪,給鄭大風你做一大桌子慶功宴的飯菜,如何?」

  鄭大風吃癟。

  躋身十境若是簡單,李二為何要離開驪珠洞天。

  純粹武夫的九十之別,與劍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於傳說中的武道十一境,與劍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

  這兩個門檻,比起尋常練氣士的五六、十和十一這兩條鴻溝天塹,更加難以想像。

  自認已經心比天高的鄭大風,都不敢奢望那虛無縹緲的武神境。

  斷頭路,何謂斷頭?

  跟著楊老頭這位驪珠洞天歷任聖人都要先拜山頭的「神君」這麼多年,鄭大風知道一些內幕。

  趙姓陰神心情大為舒暢,果然還是需要陳平安這個傳道人,才能讓鄭大風難受。

  陳平安望向對面那尊陰神,問道:「按照前輩的說法,這座灰塵藥鋪有玄機?」

  陰神笑道:「當然,神君讓我選擇此地作為落腳地,並非是鄭大風隨便跟范家討要的尋常地方,一旦開啓陣法,我在此地,可以發揮出玉璞境的修為。」

  鄭大風嘆氣道:「那也是以折損陰德作為代價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撐不了太久。」

  陰神臉色如常,「真當我隨你走這趟老龍城,就是每天陪著你曬太陽看月亮,等著哪位仙子御風從你頭頂掠過?只要撐過了一個月,形勢興許就有變化了。」

  「明白了。」

  陳平安笑道:「那現在開始算一算我們這邊的實力。」

  鄭大風吃著鹽水花生,「你說有哪些?不都在這間屋子裡頭了?」

  裴錢指了指自己,開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離練成絕世劍術還差一個『明天』哩。」

  黑炭似的小丫頭,難得還有些難為情。

  鄭大風一本正經,「裴小女俠,你其實才是我們的頂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錢笑納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再來些瓜子。」

  鄭大風還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丟裴錢身前的小碟子裡,碟子不大的緣故,就顯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極有誠意。

  裴錢看這傢伙,就稍稍順眼了些。

  陳平安終於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養劍葫後,飛劍十五掠出,然後陳平安又取出鄭大風贈送的那塊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龍城不是很多人覺得有錢就了不起嗎?我如今錢沒幾個了,可我多少還是攢下些家當的。我身上這件法袍,名為金醴,是上古仙人遺物,鄭大風,你能不能穿?還有條用蛟龍溝元嬰老蛟龍須製成的縛妖索,你能不能用?」

  鄭大風搖頭道:「等你躋身了武道煉神三境,就會知道這些所謂的仙家外物,只會束手束腳。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會愈發送死。」

  陳平安點點頭,拿出一大摞已經畫好的符籙,「陽氣挑燈符應該用不著,登龍台既然類似苻家打造出來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沒機會,還有這寶塔鎮妖符……斬鎖符,專制蛟龍之屬。至於這張我一個朋友親筆書寫的鎮劍符,品相極高,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都能夠壓勝片刻……」

  陳平安僅僅是取出那疊符籙,對面趙姓陰神就已經微微察覺到一股壓迫感,尤其是那張青色材質的鎮劍符,雖說是專門針對地仙劍修,仍是讓它覺得如芒在背。

  鄭大風震驚道:「陳平安,你這趟倒懸山之行,就每天忙著打家劫舍?」

  陳平安沒搭理鄭大風,繼續拿出一件件東西,接連三隻瓷瓶,「一頭桐葉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龍溝那條老蛟的元嬰金丹,還有一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鄭大風轉頭望向趙姓陰神,指了指最後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你信嗎?」

  趙姓陰神搖頭又點頭,「一般人我不信,陳平安說了,我就信……一半吧。」

  陳平安問道:「有哪些東西,可以救急嗎?」

  鄭大風說了句「讓我緩緩」,就陷入沉思。

  趙姓陰神問道:「早知道你有這麼多家當,就不該讓你陳平安進這屋子,何必呢?」

  陰神竟是重複問道:「何必呢?!」

  陳平安神色平靜道:「你可以當做我是在跟藥鋪那位楊神君,做一筆大買賣。要麼輸個底朝天,要麼賺個撐死人。」

  陰神只是搖頭不語,顯然不信這種說辭。

  陳平安轉頭,歉意道:「你們怎麼說?」

  魏羨淡然道:「麼得法子,還能咋樣。」

  隋右邊橫劍在膝,眼神熠熠,「我除了一顆青虎宮坐忘丹,還要多要一對火龍丹和布雨丹。」

  朱斂呵呵笑道:「殺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說話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離開老龍城,只是既然已經決定了留下。」

  盧白象最務實,「那麼我也要兩顆火龍丹和布雨丹,拿到了老龍城形勢圖後,我可以幫著謀劃具體路線。」

  陳平安對四人一抱拳,「謝了!」

  轉過頭,對鄭大風問道:「你覺得他們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藥之外,短時間還能不能提升?」

  鄭大風點頭道:「一個七境金身境,三個六境巔峰,人人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純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從哪裡招徠的傢伙,金身境穩固境界一事不難,其餘三人,想要這幾天破境,還是很難,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將六境巔峰的高度,順勢拔高一截。只要這次他們能活下來,對於以後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畢竟巔峰不過是『無瑕』,距離能夠爭奪那最强二字,差得老遠,這兩天我可以給他們四人餵拳,我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們能吃進肚子多少,各憑本事。」

  畫卷四人面無表情。

  鄭大風一挑眉,陳平安身邊這四名扈從,架子真不小啊。

  不過四人各自氣魄,是真不俗氣。

  純粹武夫,各有各的純粹法門。

  魏羨是沙場萬人敵,深陷敵陣,四面八風皆鐵甲,鑿陣而已。

  盧白象是才情驚艶,除了武道之外,琴棋書畫,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

  隋右邊是一心追求劍道極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飛升壯舉。

  朱斂和顔悅色的面皮下邊,就藏著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任你們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敵不過我朱斂一人雙拳。

  鄭大風對於自己接下來的餵拳,有些期待。

  陳平安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我想要煉化一件本命物,灰塵藥鋪這邊如今能不能找人購買?而且必須保證不在天材地寶上邊動手腳。如果成了,我等於多出一條命。」

  趙姓陰神轉頭望向鄭大風。

  鄭大風想了想,「我得問一個人,如果她點頭,就可以。」

  鄭大風突然笑問道:「我信她,你信我嗎?」

  陳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師父。」

  鄭大風再次吃癟無言。

  陰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幾幅堪輿圖。」

  陳平安轉頭對裴錢說道:「你跟隋右邊睡一間屋子,魏羨三人擠一擠。我可以在前邊的藥鋪打地鋪,不過如果材料能夠收集齊整……」

  不等陳平安說完,裴錢大義凜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鋪!」

  隋右邊四人並無異議。

  這些瑣碎,大戰在即,終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臨,陳平安端了條長凳子,隋右邊和魏羨三人分別從兩間屋子服下丹藥,走到院子。

  鄭大風一手負後,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對同境修士,十丈之內,純粹武夫務求一拳而已。你們四人,我雖不知根腳來歷,卻也可以暫時當四位七境練氣士來看待,最少。你們只管一起上,咱們節省時間。」

  無一人向前走出一步。

  鄭大風無奈道:「怎麼,不把我這個九境武夫當盤菜?嫌棄四人聯手圍毆一人,跌份兒?」

  裴錢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腳邊。

  鄭大風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鄭大風只管盡情出拳。

  「既然你們這麼客氣,那我就不客氣了。」

  鄭大風腳尖一擰,身形不見。

  砰然沉悶一聲。

  四拳卻幾乎同時遞出。

  站在兩側屋檐下臺階頂部的隋右邊和魏羨、盧白象、朱斂,分別向後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鄭大風嘖嘖道:「底子打得不錯啊,陳平安,你到底上哪找來的這麼些扈從和婢女?我也想要幾個,尤其是像這位姐姐這般模樣的……」

  隋右邊率先出劍了。

  朱斂身形佝僂,一躍而去。

  魏羨和盧白象幾乎同時向兩側挪步散開,隨時策應院中隋右邊和朱斂兩人。

  根本無需言語,既已心有靈犀。

  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該有的境界。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興趣的話,可以仔細看看。」

  裴錢抬起手,滿滿的瓜子,陳平安搖搖頭,她這才收回手,嗑著瓜子搖頭道:「不感興趣哩,跟……師父你差遠了。」

  私底下喊爹,當著陳平安的面就喊師父,裴錢覺得自己真是讀書讀開竅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

  陳平安說道:「你錯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的境界的高低,我其實暫時還不如他們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過接連幾場大戰苦戰死戰,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隨時可以破開六境瓶頸。」

  能夠讓陳平安覺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

  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說陳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還不錯」遜色了。

  裴錢揚起腦袋,笑臉燦爛道:「師父你反正是最厲害的。」

  院中四人,在鄭大風手底下吃足了苦頭。

  這還是鄭大風故意將境界壓在八境遠遊境的關係。

  不然更沒法打。

  餵拳就成了欺負人。

  武道修為不比練氣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別。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陳平安練拳的崔姓老人,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巔峰的純粹武夫,當年在竹樓外,就輕輕鬆鬆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個想要拜師學藝的六境武人。

  可這樣的例外,哪怕不是孤例,也差不多了。

  陳平安想起了劍氣長城那個在牆頭走樁、一身拳意硬生生壓過城頭近身劍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陳平安很想知道,如今兩人同樣是五境,自己會不會依舊毫無懸念地連輸曹慈三場。

  陳平安輕輕拋開雜亂思緒,眼睛盯著院中的對戰,卻對裴錢說道:「那次進入清境山地界前,咱們經過那座郡城,我其實忘了跟你說聲對不起。」

  裴錢嗑著瓜子,抬起頭,疑惑道:「是說那個烙餅的事情嗎?為啥跟我說對不起?」

  當時裴錢拉著半個朋友的老魏去買吃的,陳平安和盧白象三人在逛書鋪,等到陳平安找到裴錢的時候,發現這丫頭正大口大口啃著一張烙餅,有位衣飾華貴的婦人正在指指點點,對著黑炭小丫頭破口大駡,婦人身邊還有個一臉鼻涕眼淚的孩子,婦人駡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書香門第出身的緣故,只是一個勁說裴錢這野丫頭沒家教,怎麼可以如此蠻橫無理,爹娘也不管管之類的。

  陳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錢又闖禍了,就板著臉走過去。

  他很怕裴錢在自己身邊,非但沒有學會了書上的道理,卻反而與自己還有朱斂四人相處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氣息。

  所以走到裴錢身邊後,第一句話的語氣就很重,雖然沒有直接訓斥,可到底是偏向婦人小孩那邊些。

  裴錢也委實是怕極了陳平安,二話不說就把剩下半張大餅遞向那婦人,說她不要了,送給那孩子好了。

  婦人勃然大怒,愈發生氣,覺得受到了羞辱,把陳平安當做了裴錢的家族長輩,一起給教訓了一通,大概是見陳平安穿著打扮,是殷實門戶裡走出的有錢子弟,婦人頓時收斂些許,駡得含蓄了許多。

  陳平安等到魏羨說了幾句,才明白其中緣由,竟是裴錢買到了鋪子最後一張烙餅,剛好有個孩子過來,實在嘴饞,就要裴錢把餅給他。

  裴錢哪裡肯,就開始搖頭晃腦啃了起來,故意嚷嚷著哎呦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氣哭了,婦人便開始駡人。只是裴錢全然不在乎,只是開開心心吃餅,婦人越駡裴錢越高興,而魏羨就在旁邊看著,只要那婦人不動手,他就不插手。

  陳平安得知真相後,就牽著裴錢的手,要婦人給裴錢道歉。

  婦人氣瘋了,叫囂著要讓陳平安出不了郡城。

  陳平安就讓她做做看。

  婦人撂下狠話後,要陳平安走著瞧,然後就氣咻咻帶著孩子走了。

  結果就沒有了然後,等了一時半刻,陳平安見沒有下文了,就帶著一行人離開了那座郡城。

  陳平安摸了摸裴錢的腦袋,「應該要跟你說對不起的。」

  裴錢就奇了怪了,連瓜子也不磕了,從小板凳坐在陳平安身邊的長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說天底下就數斷頭飯最好吃了,爹,你該不會是又想把我丟下不管了吧?所以先把這些話騙我?」

  一時間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錢更加手忙腳亂,丟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陳平安的袖口。

  陳平安一板栗敲下去,裴錢立即破涕為笑。

  得嘞,沒事了。

  裴錢鬆了手,雙手撐在長凳上,腳丫一晃一晃的,「恁大點事兒,師父你還跟我道歉,真是嚇死我啦。用老魏的話家鄉土話講,屁大事兒,那就是毛毛雨,洗個頭都嫌不夠唉。」

  陳平安同樣雙手撐在長凳上,笑道:「還記得上次我們登上天闕峰山頂嗎?是不是覺得我很怪?」

  裴錢使勁點頭:「記得很清楚哩,你當時做了件怪事,站著筆直筆直的,還扶了扶頭頂的玉簪子,可不就是書上講的正衣冠嘛,青虎宮那些個傢伙,你又不認識,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為啥要這麼做呢?我想了很久,沒能想明白,後來就不去想了。」

  陳平安眼神恍惚,抬頭望向遠方,輕聲道:「在早些年,在家鄉小鎮的大門口,第一次遇見了外鄉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當時就站在鄭大風身邊,隔著一道木柵欄大門,我從小就眼力好,記性也不錯,所以一直到現在,就記得很清楚,當時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們的神態……」

  陳平安停頓許久,輕聲笑道:「所以我練拳以後,就一直想,以後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變成那些人,不可以用那種眼神看待別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螻蟻的眼光,看待我們這座人間。」

  這可能是陳平安第一次這麼認認真真,跟眼前這個黑炭著書本之外的道理,屬陳平安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重新坐好,自己抓了一顆,然後伸向裴錢那邊,看似隨意道:「我們每個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麼說呢,就像是在告訴這個世界,你讀過多少書,知道多少道理,受過多少苦難,記住了多少父母無聲的教誨。所以我不希望別人看到我的時候,會覺得原來陳平安的爹娘,還有那個陳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後就只教出了這麼個人。」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現在不懂沒關係,年紀小嘛,我像你這麼大歲數……」

  陳平安啞然,有點說不下去了。

  笑了笑,陳平安將所有瓜子交到裴錢手上,自言自語道:「齊先生的先生,說得對,小小年紀要有朝氣,我做不到,過了歲數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書院的小寶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個肩上有楊柳依依,一個肩上有草長鶯飛,一個肩上有,多好,我一想到這個清風明月,就會很開心。」

  裴錢哇了一聲,嘿嘿笑道:「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然後小女孩也開始憂愁起來,「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麼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陳平安也晃著雙腳,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裴錢想了半天,輕輕說道:「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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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2 01:22:47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三章 誰能借我一劍

  灰塵藥鋪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鄭大風餵拳半個時辰後,就讓畫卷四人先喘口氣,之後就這麼斷斷續續,鄭大風始終將境界壓制在八境,只不過在一點點漲,從最早的遠遊境初期境界,到最後的八境無瑕巔峰,面對魏羨四人越來越嫻熟的合擊,鄭大風越來越不輕鬆。四人依舊從未聚頭言語,哪怕是休憩間隙,依舊是分別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裴錢心大,吃過了晚飯抄完書,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瘋魔劍法,就心滿意足去偏屋睡覺了,睡覺之前,在屋門口跟陳平安打了聲招呼後,這才去打開陳平安放在她屋子裡的綠竹書箱,拿出那只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看看這樣,瞅瞅那件,額頭上還貼著那張已經真正屬她的寶塔鎮妖符,搖頭晃腦,滿臉得意,今兒咱有錢了呀,伸手摸了摸腦袋上的那張符籙,有些小憂愁,明明知道賣了它能夠買回一棟大宅子,可是又不太捨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張再說,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沒啥用,不過她想好了,以後自己一定要有座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麼大的宅子,也要有那麼古怪的影壁,讓人一進門就曉得她的有錢。

  一行人住進鋪子的當天晚上,趙姓陰神帶回了一張張堪輿圖,都不知道它是從哪座府邸找來的,整整齊齊擱在正屋桌上,燈火下,盧白象跟鄭大風要了一支硬毫小錐,像是在行軍布陣,開始在上邊仔細標紅旁注,老龍城五大姓氏的各自「關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布」,然後在登龍台和灰塵鋪子之間畫出一條直線。

  魏羨也在,朱斂和隋右邊倒是沒參與,一個在屋檐下借著月光看書,一個站在院子裡淬煉氣府竅穴中的那股純粹真氣。

  至於鄭大風,已經去偏房睡覺去了,鼾聲如雷,約好了兩個時辰後才繼續餵拳。

  餵拳,既是砥礪四人武道修為,將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時也能幫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宮丹藥的靈性。

  這筆買賣,是陳平安賺了。

  陳平安始終站在桌旁,看著盧白象和魏羨以及趙姓陰神,在一幅幅堪輿形勢圖上圈圈畫畫、指指點點,他極少給出建議,最多就是兩人一陰神在某個細節爭執不下的情況下,陳平安在好與更好的選擇中,由他敲定選取哪個,事實上算很悠閒了。

  藕花福地最後那趟「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的遠遊,路程遙遠不說,所經歷的的歲月是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陳平安只敢說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對於這些與兵法相通的具體謀劃,陳平安不會指手畫腳,交給真正的行家就是了。魏羨無需多說,沙場出身,而盧白象是罕見的世間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韜略,熟諳藕花福地儒釋道三教的宗旨精義,更不提那琴棋書畫,這位魔教的開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巔而已。

  只不過從山腳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頂,修行路上,總歸是行人越來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條斷頭路的盡頭,眼睜睜看著別人繼續登高,又該如何?

  所以陳平安對於隋右邊關於此生武道境界最高位置的執念,從未來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了九境,心境差點塌陷,劍心崩碎,陳平安可以理解她的憤怒,但是並不認可。鄭大風嬉皮笑臉對隋右邊四人說了一句「九境而已,見笑見笑」,可真以為九境是路邊大白菜嗎?鄭大風是楊老頭的嫡傳弟子!驪珠洞天的看門人,一樣差點在九境門檻上走火入魔。

  隋右邊破廟一役,躋身金身境,已是大機緣在身,落袋為安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處的風光,與浩然天下講究的純粹武夫,腳踏實地,步步登天,其實已經背道而馳。

  只是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道理,能夠讓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沒關係,痴心劍是他陳平安的,青虎宮丹藥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邊,何時送怎麼送,都是他陳平安說了算。

  沒人欠她隋右邊的。

  一盞燈火下,多幅堪輿圖上,已經梳理出了一條主線脈絡,屋內爭執越來越少,陳平安就走出屋子去透口氣。

  走過院子,去身後正屋對面的那條檐下長凳坐著。

  灰塵藥鋪的布局,很像家鄉那座楊家藥鋪,陳平安走向那條長凳的時候,就會想起當年有位初次拜訪楊老頭的教書先生,收起了傘,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那個位置上。

  遇見世間不平事,而認為是不平事者,意最難平。

  換成高適真,劉琮之流,會覺得這不是什麼不平事,袖手旁觀看熱鬧就行了,說不定還會借機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

  換成姜尚真之流,可能會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事情,多看一眼都是耽誤修行。

  陳平安對破廟圍殺之局,哪怕一場架打下來,家底大損,虧到姥姥家了,可是談不上多深刻的記恨,當然不記恨,不意味著該出拳時會手軟。

  可是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會理解為何陳平安在藕花福地,為何對周仕和鴉兒起了殺心。

  哪怕是這會兒安心酣睡的鄭大風,恐怕一樣不明白陳平安為何要插手老龍城亂局。

  其實道理很簡單,雙方若是大致旗鼓相當,那麼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來我往,各憑本事廝殺,陰謀陽謀,誰生誰死,陳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兩顆被周仕鴉兒隨手丟在地上的頭顱,鮮血淋漓。

  還有那個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藥鋪小姑娘。

  任你丁嬰、方家有千萬個說服自己、說服兩座天下的理由和藉口,這三人始終是不應該遭此劫難的。

  當下,陳平安還不知道齊靜春曾經喝著李槐家裡的劣酒,對李二親口說過,拳向更强者出,方是真豪傑。

  只知道阿良在飛升前,曾經對他們所有人說過,任何一位真正的强者,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人間悲歡離合,千千萬萬,各有苦衷福緣,世間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不會有相同的一條河流。

  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陸台在飛鷹堡對那個「心種鬼胎」的可憐婦人說,人間無趣,不如不來。

  陳平安琢磨來琢磨去,不是人間無趣,而是不願講理的人太多了。

  善人吃虧,只能安慰自己吃虧是福,只能告誡自己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而惡人為惡而不知惡,甚至是知惡而為惡。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正屋內還在推敲每一個細節,趙氏陰神熟悉老龍城勢力,所以魏羨和盧白象作為一方,陰神設身處地,作為苻家針對灰塵藥鋪進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勢「演武」,魏羨和盧白象便見招拆招。

  朱斂在屋檐下翻閱著他最稀罕的某本艶情小說,沒買多久的一本新書,硬生生給他反復翻閱成一本老書了,這會兒又在那邊念叨著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來那本刻印粗糙、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小說,在尾頁上,竟然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書名,還帶有三兩句畫龍點睛的中肯點評,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書籍,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吶。」

  說到這裡,佝僂老人轉頭對陳平安訕笑道:「少爺,老奴冒犯了,以後會注意的。」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記得給我保密。」

  朱斂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學淺,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點。」

  陳平安不搭話了。

  先前在天闕峰渡船上,陳平安尋思著想要給倒懸山寄封信到鸛雀客棧,然後讓那位掌櫃的幫著送給抱劍漢子,看能否送去劍氣長城交給寧姑娘,只是每次下筆都為難,不知道該如何寫這封信,猶豫到最後,就去找了能說出口一句「世間情動噹啷響」的朱斂,結果不曾想朱斂這個傢伙,本以為是個風流種,不曾想還真是隋右邊眼中的老色胚,給的一些個建議,要麼讓陳平安起雞皮疙瘩,要麼滿頭冷汗,只好無功而返。

  院中,隋右邊拔劍出鞘,屈指彈劍。

  她側耳傾聽那叮咚聲。

  這位一行人當中最不討喜的女子,這會兒,破天荒了有一抹笑意。

  陳平安笑道:「隋右邊,你這個樣子不就挺好,幹嘛一天到晚板著張臉,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介紹劍仙給你認識。」

  肺腑之言,發乎情止乎禮。

  隋右邊收劍入鞘,轉過頭望向陳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這就露出來了?怎麼,要不要我幫你暖個被窩?」

  陳平安哈哈笑道:「可別,我啊,膽兒小。」

  朱斂笑眯眯道:「願隨夫子上天臺,閒與仙人掃落花,好詩好詩。少爺,不曉得你是夫子啊,還是仙人吶?」

  陳平安一聽朱斂這老王八蛋的下流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邊臉色冰冷,殺氣騰騰,大概是在想著先一劍砍死誰的緣故。

  陳平安和朱斂幾乎同時就腳底抹油了,一個竄進屋子,一個跑進前邊的藥鋪。

  隋右邊冷哼一聲,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錢已經睡著,大概是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怎麼折騰都沒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門戶家門口的石獅子上,睡相實在是一塌糊塗,手腳趴開,被窩哪裡留得住暖氣,隋右邊眉頭一皺,輕輕走過去,幫著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腳,墊了墊被角。

  隋右邊點燃燈火,獨坐桌旁,寂靜無言,唯劍相伴。

  陳平安今夜睡在藥鋪裡,打地鋪,睡得淺。

  院子裡鄭大風經常會給四人餵拳。

  陳平安閉著眼睛,傾聽那些拳意流淌的聲響,或輕或重,皆在心頭微微蕩漾,如叩門扉。

  巷子這邊一夜無事。

  苻家這點臉皮還是有的,再者大戰在即,即便有人有那實力闖入巷子,挑釁鄭大風,也等於是打苻家的臉,而如今老龍城苻家的顔面,幾乎等於雲林姜氏的臉面。若非如此,苻畦不會親自出馬,約戰鄭大風於登龍台。

  關於苻畦到底能夠動用幾件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議對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夠以金丹境修為使用極難駕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樁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認了。

  陳平安一大早就醒過來,鄭大風蹲在正屋門口那邊喝粥,裴錢蹲一旁,竊竊私語,不知什麼時候關係就這麼好了。

  盧白象在屋子裡撫琴,有高山流水之韻。

  魏羨在院子裡練習從陳平安那邊偷師而來的六步走樁,隋右邊也好不到哪裡去,在練習劍爐立樁。

  朱斂相對厚道一些,給陳平安端來一大碗白粥,說是讓少爺嘗一嘗他的手藝,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喝過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氣爽。

  去開了前邊的鋪子門板,灰塵藥鋪開門迎客了,至於有沒有客人,一大清早的還真有。

  陳平安開了門就在巷子裡走樁練拳,一直到街巷拐角處,然後掉頭轉身,來來回回,在打拳打到第三遍的時候,有一對男女走入視線。

  其中一個熟人不奇怪,另外一個不太熟卻讓陳平安記憶猶新的女子,出現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輕人是范二,身邊是位身穿綠袍的年輕女子,當初在地底下的那條走龍道航道,兩艘渡船擦身而過,陳平安遇見過她,她還抖摟了一手淩空駕馭酒壺的本事。

  范二遠遠看到陳平安,大笑著:「陳平安,敢不敢與我四境范二一戰?」

  陳平安停在藥鋪門口,搖頭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為四境大宗師,既然狹路相逢,卻不巔峰一戰,豈不是讓世間多出一樁憾事!」

  范二以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王八拳作為開場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張牙舞爪沖向了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扶額後,只得緩緩走樁向前,配合著這個范二一起來場「大宗師之間的巔峰對決」。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幾步,就給那個綠袍女子伸手扯住領口,丟到了她身後,「少在這裡丟人現眼,要耍去登龍台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後,對陳平安擠眉弄眼。

  陳平安停下腳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樣腰別酒壺,腳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這麼個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愛纏綿啊。」

  范二沒心沒肺偷著樂。

  陳平安心中嘆息,隨即釋然,也只有這種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夠讓范二真正喜歡並且敬重吧,若是賢淑安靜的大家閨秀,喜歡依舊,范二卻不至於如此打心眼欽佩他姐。

  范峻茂沒有走入藥鋪的念頭,伸手一指,「范二,去裡邊待著。」

  范二嗷嗷叫了兩聲,屁顛屁顛跑進藥鋪,與陳平安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冒死提醒道:「節哀順變。」

  陳平安驚訝道:「范小姐,你該不會是……」

  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范峻茂點頭道:「沒猜錯,就是我。上次我們見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鄉驪珠洞天,所見之人,是那個楊老頭兒。對於鄭大風,他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龍城自生自滅來著,倒是對你,專門多提了一嘴,要我有興趣的話,可以多看看。」

  關於楊老頭對鄭大風的態度,鄭大風不願在這種事上糊弄陳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頭子早就撂下狠話,要他這個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泄露半點根腳。

  故而苻南華對鄭大風的所有印象,就是驪珠洞天那個吊兒郎當的看門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丟條椅子出來,記住是椅子,別給我一條板凳。」

  范二應了一聲,還真是扛了條椅子到前邊鋪子,直接從大門摔了出來。

  范峻茂接住後,放在了藥鋪對面的牆根,一屁股坐下後,身體後仰,椅子一翹一翹晃蕩著,她懶洋洋道:「鄭大風可能想不清楚,苻東海謀劃此事,苻畦並不知情,是苻東海這個志大才疏本事半點沒有的蠢貨擅作主張,苻畦知道一些驪珠洞天的秘史內幕,對於鄭大風是鐵了心想要拉攏的,之前還專程帶了個大長腿的娘們,好像叫苻春花來著,來這邊找鄭大風,可惜鄭大風當時拒絕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當鄭大風是一條過江龍,養在范家的小池塘裡不招惹便是,可是苻東海捅了大簍子,雲林姜氏那個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手了,一下子將苻畦原本可以解釋、可以關起門來處理的『誤會』,變成了姜氏的面子問題。這下子怎麼辦,就有了登龍台必須死一個人的賭戰。不然苻家前腳姜氏聯姻,後腳跟就往姜氏臉上摔了個大耳光,你要是雲林姜氏的老祖宗,會怎麼做?」

  陳平安回答道:「兒孫自有兒孫福,面子大不過道理。」

  范峻茂興許是被這個答案給驚嚇到了,摘下酒壺,「幸好我剛才沒喝酒,不然非一口嗆死。」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雖然我跟孫嘉樹有些過節,但是我覺得老龍城這些大姓氏裡頭,還是孫家的生意經,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問道:「我們范家不入你的眼?」

  陳平安笑道:「能夠教出范二這樣的未來繼承人,范家家風肯定不差的,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說話的人,多了之後,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盤,身為家主,必須要照顧方方面面,很難……潔身自好,甚至難免委曲求全,這點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不過在鄭大風這件事上,范家的確不夠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以後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親自打點,否則我就不會放心,可跟孫家做生意,反而是孫嘉樹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著頭,嘖嘖道:「你也不笨啊,為什麼楊老頭喜歡說你太不聰明?」

  陳平安啞然失笑,「我離開家鄉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長個子,腦子也得跟著長一長吧?」

  范峻茂點點頭,「長了點腦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終究還是太不聰明。」

  陳平安不以為意,直奔主題道:「我們可以開始談買賣了嗎?」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鄭大風交給我的那張單子,我就知道你煉物肯定失敗了,門外漢不說,還心比天高,如果我沒猜錯,你煉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煉物的口訣和丹鼎都也不錯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敗,積弊深重,注定後患無窮?」

  陳平安臉色凝重。

  范峻茂笑了,「我知道你這種人不信邪的,買賣嘛,我管你買了我家貨物後,是虧是賺,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寶都給你帶來了。我要那顆蛟龍溝元嬰老蛟的金丹!這樣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確實讓我都有些心動了,不然我不會親自跑這趟,范二來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頭灌了一口酒,「你想對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陳平安能不買嗎?!」

  陳平安拋出那只裝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陳平安問道:「聽鄭大風說,你能夠掌控老龍城上方的那座雲海,那麼如果我能夠拿出更好的東西,你願不願意出手,無論登龍台一戰勝負,都保住鄭大風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這會兒應該已經往外掏東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孫,所以做生意還是要講究一點誠信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就是價格貴了點,其它挑不出半點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給你差不多成色的貨物。」

  范峻茂說完這些,輕輕拋著手中那只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壞了規矩,選擇出手,估計撐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鄭大風那條死不足惜的賤命,何況我半點都不想啊。」

  陳平安剛要說話。

  鄭大風已經坐在了門檻,跟陳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塵藥鋪倆門神,鄭大風笑道:「行了,求她沒用。」

  范峻茂點點頭,手腕翻轉,瓷瓶消逝不見,「確實如此。」

  陳平安再次被鄭大風强行打斷話頭,這次鄭大風甚至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不要拿出那件東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還真有好東西啊?!拿出來瞅瞅,萬一我覺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沒有可能,打狠架漲筋骨嘛,不是壞事。」

  鄭大風猛然站起身道:「夠了!范峻茂,陳平安煉製本命物一事,真的機會渺茫?」

  顯然是要轉移話題,讓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繼續蔓延。

  范峻茂有些無趣,癱靠著椅子,搖晃著手中的酒壺,「真當煉製本命物,是下五境道士隨手煉幾顆養氣丹丸嗎?知道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嗎?還是他陳平安覺得自己是那得天獨厚、洪福齊天的幸運兒,門外漢隨便找個地兒,想煉個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煉成?你陳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來送給你。」

  鄭大風轉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就別煉!」

  鄭大風極少有如此神情嚴肅的時候,這輩子都不多。

  陳平安只得點點頭,「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賭運。」

  范峻茂站起身,「行了,那就這樣,鄭大風啊,到時候好好打,我在頭頂看著呢,記得要死得英雄氣概一些。」

  鄭大風恢復原形,笑眯眯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雲海上,穿啥顔色的裙子啊,這身綠袍好是好看,可偶爾也要換一身行頭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尋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時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龍臺上,你都睜不開眼睛嘍。說不定苻畦會先一劍戳死你,猶不泄憤,再一腳踩爆你的腦袋,到時候眼珠子炸出來,砰一聲,從登龍台飛到雲海裡,我再兩根手指夾住它,啪一聲,又爆了。」

  鄭大風趕緊求饒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著走在巷子裡,大步離去。

  等到確定范峻茂已經遠去,鄭大風才沉聲道:「那顆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後關頭,你只要拿出來,無論是苻畦,還是雲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會心動,你就有機會換來一條命,你今天給了范峻茂,又能換來什麼?!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對我鄭大風一個人而言,到時候我就算被救下來,你們一行人怎麼離開老龍城?」

  陳平安突然笑道:「給你鄭大風當傳道人,我是不樂意的。」

  鄭大風翻了個白眼,坐回門檻,「你以為老子願意?讓我一輩子在李二那邊抬不起頭的事兒。」

  陳平安雙手攏袖,望著那堵牆壁,「不過要是給現在的鄭大風,當護道人,我是樂意的。」

  范峻茂驀然「坐回了」那張椅子上,哈哈大笑,「看來還有一顆更加誇張的妖丹,十一境?不對,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葉洲扶乩宗那頭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鄭大風臉色劇變,死死盯住這個綠袍女子,「我不跟你開玩笑,你少打那顆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旋轉一拳,只見身後牆壁有絲絲縷縷的霧氣彌漫,最終在她指尖彙聚成一片小巧雲朵。

  如果不是早有預謀,不然她還真沒辦法聽到鄭大風的這番真心話。

  嘖嘖,連鄭大風這種傢伙都願意跟人掏心窩啦?

  范峻茂眯眼打量著那個年輕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滿臉得意,「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煉,大煉的難度,不輸煉就本命物,你陳平安就別想了,給我正好,我管著你們倆頭頂的這座雲海,事實上苻家不過相當於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調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動用我手指頭上的這麼點小雲朵,都不行。」

  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熱,「給了我那顆妖丹,我可以鯨吞整座老龍城三面海水的水運,挑個好時辰,天時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麼樣,拿出來,我可以有一半的機會讓鄭大風活命,反正這條賤命,遲早要丟的,我救他一次,關係不大。」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范小姐,那中煉和小煉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頭,「小煉不難,然後拿來泡酒喝最合適了。效果嘛,誰喝誰知道!」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那我就拿來『中煉』了,謝過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淩厲。

  鄭大風站起身,沉聲道:「范峻茂!你別忘了,我這裡還有一尊陰神!你敢動手,我就敢讓你境界遲滯最少百年!」

  范峻茂在藥鋪大門正對著的這段巷子,來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傢伙。

  到最後,范峻茂一跺腳,拔地而起,掠入那座雲海,她心情煩躁至極,大喊大叫著揮袖抓起一座座雲海,相互撞擊粉碎。

  她折騰了半天,直挺挺後仰倒去,躺在雲海上,「拿來小煉泡酒喝,這輩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邊的口水,開始在雲海上打滾。

  巷子那邊,鄭大風抹了把額頭汗水,瞥了眼不動如山的陳平安,「你膽子真是大!」

  陳平安臉色不變,「你看看我後背?」

  鄭大風還真跨過門檻去瞧了眼,陳平安果然汗流浹背……

  鄭大風笑著坐在門檻上,感慨道:「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眼巴巴看著門外風光的黑炭少年,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小口小口喝著酒:「我自己都沒想到。」

  沉默片刻。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鄭大風想了想,「應該是都不錯吧。」

  然後鄭大風給了自己一耳光,「你鄭大風跟裴錢朱斂不過待了一天,就學會拍馬屁了?」

  站起身,鄭大風嘀嘀咕咕走回了藥鋪後邊的院子,喊了四人開始過招,這次畫卷四人都感覺到鄭大風帶來的沉重壓力,不太像是餵拳,反而有點拿他們四個練手的意思。

  范二笑著跑出鋪子,坐在陳平安身邊,「東西都放屋子裡頭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應該不會煉製本命物了,不過想煉化另外一件小東西。你早點回去,這裡不是久留之地,別給家族節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帶水,「回頭我再找機會,來藥鋪這邊。」

  陳平安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處,那邊早有馬車等候,車夫正是桂花島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劍修,馬致,本命飛劍涼蔭。

  劍修之修行,練氣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劍修猶年少。

  當時老劍修馬致還難得跟陳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願意拿出一半家産,竭盡全力供奉他這位金丹劍修,就可以躋身元嬰境劍修了。

  陳平安沒有走出巷子,笑著揮手跟老劍修打招呼,馬致亦是笑著點頭。

  這天夜裡,陳平安躺在屋頂上,手中拿著一枚並不時常拿出來的玉牌,怔怔望著,月色下,晶瑩剔透。

  如今陳平安神仙錢不多,可家當真不算少,而這枚玉牌,是陳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門遠遊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沒有去煉製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險的坎,親身涉險都是對的,可有些誘惑,就得聽從那句老話了,命裡八尺莫求一丈。

  陳平安將這枚玉牌放在身上,雙手輕輕覆住,閉上眼睛。

  痴心劍已經借給隋右邊,可沒有隋右邊,對於陳平安來說,那把劍仍是遠遠不夠,可惜那把長氣劍已經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來迎敵的。

  如果有人能夠借我一把劍就好了。

  可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美事。

  直到節氣大寒的前一天,灰塵藥鋪依舊雲淡風輕,一個客人都沒有。

  但是客人沒有,一艘顯得空蕩蕩的跨洲渡船,卻停在了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渡口。

  老龍城城主苻畦,雲林姜氏那位劍修老元嬰的教習嬤嬤,還有桐葉宗嫡傳弟子杜儼,竟然並肩而立,等待那艘渡船有人走下。

  最終,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當初追殺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場,就會認出此人身份。

  桐葉宗姓杜的那位中興之祖。

  衣衫素樸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見著了渡口衆人,倒也和和氣氣打過了招呼,說過了有的沒的寒暄話語,沒有絲毫姜尚真所謂「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暴戾氣焰。

  但是當老人望向老龍城方向,一開口說正事,就立即讓衆人覺得山岳壓頂了,「是個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大驪王朝授意,你老龍城苻家,送了我們桐葉宗四艘倒懸山航線的渡船,禮不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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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2 01:23:2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四章 無解之局

  大寒時節,飛鳥厲疾。

  登龍台畔,風嘯聲,猶如悍婦的喋喋不休。

  老龍城內城,幾輛馬車停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巷拐角處。

  苻家一聲令下,全城戒嚴,不但不允許山澤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龍台觀戰,還嚴禁城內除六大姓氏外的任何人結伴上街。當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與世交六姓借取一塊家族令牌,懸掛在腰後,便可在登龍台與內城之間暢通無阻。老龍城內自然頗有怨言,可是礙於苻家如今威勢淩人,苻家又早早與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話事人通氣,倒是沒有太大的麼蛾子,老龍城內時有摩擦,又給瞬間壓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個自恃身份的刺頭子弟,被腰懸老龍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擋回府邸後,少不得給聞訊趕來的長輩駡得狗血淋頭,訓斥他們還要不要命了。

  灰塵藥鋪,喝過了朱斂熬制的米粥後,蓄勢待發,一行人即將出發前往那座登龍台。

  鄭大風率先走出正屋,在門口抽了幾口旱煙,倒不是看不出如何緊張神色。不過相較之前的邋裡邋遢,今天換上了一身略顯老舊卻清洗乾淨的青色長褂。

  朱斂和裴錢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盤碟。

  隋右邊一襲白衣,背負那把「吃心無數」後、品秩越來越高的痴心劍,她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為,風姿卓絕,望若神仙。

  盧白象依舊是儒衫穿著,不再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摩挲,懸佩狹刀停雪,這把佩刀,原主人可謂既是太平山斬妖除魔、口碑極好的元嬰地仙,更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妖族大佬,一塊祖師堂嫡傳玉牌,使得陳平安在破廟身陷圍殺。

  魏羨今兒裝束最扎眼,問了陳平安在老龍城穿龍袍犯不犯法,陳平安笑著說你穿皇后娘娘的鳳冠霞帔都沒人管你,魏羨就穿上了那件從畫卷中一起帶出的龍袍,南苑國開國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顆兵家甲丸,西岳,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廚子的朱斂擦拭著手上水跡,從灶房走出,身後跟著個今兒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錢。

  陳平安今天依舊身穿那件法袍金醴,髮髻別有那枚尋常材質的玉簪子,腰懸朱紅酒葫蘆,另一側掛了一塊誰都不曾見過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陳平安從一座曾經盤踞「一縷極小極小劍氣」的氣府取出,屬范峻茂所謂的小煉,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念想。

  準確說來,是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為數不多的執念之一。

  為爹娘報仇。答應寧姚當大劍仙。跟劍靈姐姐的甲子之約,有朝一日,能夠堂堂正正,對四座天下說一句話。

  陳平安今天腳上換了雙新靴子,是先前裴錢偷偷送來的,天未亮,裴錢就摸黑起床了,來到在藥鋪前邊打地鋪的陳平安身邊,手裡拎著雙靴子,陳平安好奇問她靴子哪來的,裴錢說那次在客棧,不是跟九娘他們借了幾兩銀子嘛,去狐兒鎮除了買吃的,大頭開銷還是這雙靴子,一早就想送給陳平安的,可是後來狐兒鎮那邊的人駡上了門,陳平安又要趕她走,把她一個人留在客棧,她生氣了嘛,就把它給埋了,後來陳平安改變主意,又帶上了她趕路去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來,當時鐘魁在她旁邊看熱鬧,還說是什麼衣冠塚,她一路走到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龍城,一直怕衣冠塚這事兒,會惹陳平安發火,她心裡又有些做賊心虛,就一直沒敢拿出來。

  當時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鋪上,開始穿靴子,有些高興,只是沒有誇獎枯瘦小女孩幾句,不過想說的話,大概都在他那張年輕臉龐、那雙乾淨眼眸裡頭了。

  小的蹲在一旁,問道:「合腳不?」

  陳平安點頭道:「合腳。」

  只是陳平安穿上了靴子後,起身蹦跳了兩下,就翻臉不認人了,說讓裴錢跟趙氏陰神留在灰塵藥鋪,不用跟著去登龍台,而且之後陰神也會在某個時刻離開藥鋪,要裴錢不用怕,只要別擅自離開藥鋪就不會有危險。

  裴錢當然不樂意,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學苦練那套瘋魔劍法,只是看陳平安說得認真,就耷拉著腦袋,哦了一聲。

  此時此刻,陳平安望向鄭大風笑問道:「怎麼說,出發?」

  鄭大風狠狠吸了一口旱煙,將煙桿別在腰間,大踏步向院子,「走!」

  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走在巷子裡。

  上了范家送來的馬車,范二和老劍修馬致都沒在,之前范二又來過一趟藥鋪,兩人在屋頂坐著喝酒,陳平安就要他大寒這一天不許出現在藥鋪附近,范二說他知道事情輕重,不會任性行事。

  裴錢端了條小板凳坐在灰塵藥鋪門口,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

  腳下有那根與她朝夕相處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輕輕拈動,滾來滾去。

  門檻那邊,還傾斜立著一把油紙傘,這是陳平安要求她的,哪怕是在灰塵藥鋪,也要把傘帶在身邊附近。

  趙氏陰神暫時沒有動身,鄭大風只需要折斷煙桿,它就能夠出現在鄭大風身旁,太早現身登龍台,說不定那邊早早有了應對之策,反而不妥。登龍台附近,當得起藏龍臥虎這個說法,有資格站在那邊的,都是老龍城高高在上的神人異士,無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師。

  那尊陰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問道:「擔心陳平安?」

  裴錢輕聲道:「我爹那麼厲害。」

  從驪珠洞天那座小廟走出的趙姓陰神,笑道:「厲害是厲害,就是傻了點,明明沒他的事情,非要趟渾水。」

  裴錢破天荒沒有跳腳駡人,自言自語道:「可不是,不然會一直帶著我?我是個賠錢貨唉,我爹都那麼有錢了,還是個財迷,從來不會大手大腳花錢,一顆銅錢兒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

  越說越愁,裴錢直起腰,從袖子裡掏出那張黃紙符籙,啪一聲貼在自己額頭,揚起腦袋,鼓起腮幫,吹得那張寶塔鎮妖符輕輕飄蕩起來。

  三輛馬車,由內城駛向外城。

  鄭大風獨自坐在最前邊的車廂裡,閉目養神,已經竭力壓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滿溢而出的跡象,隨著馬車每次顛簸起伏,就有罡氣漂浮不定,只是很快就會在鄭大風的每次呼吸之間,迅猛掠回體內。

  九境巔峰武夫,自有其氣度。

  陳平安本該跟喜歡自稱老奴的狗腿子朱斂坐在一起,只是隋右邊搶先一步,朱斂多識趣,笑呵呵去跟魏羨盧白象坐一輛馬車了。

  車廂內,相對而坐。

  隋右邊開口詢問道:「你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為他第一個泄露天機,說了某句話?你對我如此不滿,是因為當初在邊陲客棧,我對你流露出的那抹殺機,被你察覺了?」

  陳平安反問道:「老道人說你們走出畫卷後,肯定對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們心境上動了手腳?」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可是我總覺得不像。不單單是你那次對我泄露了殺機,你們四人,在我眼中,始終是活生生的死個人,是人,就會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麼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誰都沒辦法敢說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是為何敢說,要我放心用你們。」

  隋右邊也反問道:「你信不過……我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爺?」

  陳平安搖頭道:「在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邊伸手抹過橫放在膝的痴心劍鞘,「我們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話,其實還有一句話,四人皆知……魏羨不好說,他從不與我們三人私下聊天,所以最少我和盧白象、朱斂知道這句話。」

  陳平安問道:「可以說?」

  隋右邊苦笑道:「其實說了也無所謂,就是『親手殺死陳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個請出我離開畫卷,我不管如何,都會嘗試著殺掉你。至於魏羨為何明明是第一個走出畫卷,卻沒有對你動手,甚至連殺意都沒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棧一戰,你一口氣請出其餘三人後,就成了一個相互牽制之局。誰都不願意別人得手,成為那個『唯一』。」

  陳平安皺眉道:「可是魏羨在破廟外,親口說過我死,你們皆死,豈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邊笑道:「要麼是魏羨撒謊了半句,要麼是那位老天爺算到了你會先請出魏羨,故意沒有對他說這句話。不管魏羨如何,最少我、盧白象和朱斂三人,絕對不允許三人中其他兩個殺你,誰敢私下殺你,那他就會淪為其餘兩人的必殺對象。有沒有魏羨不知真假的那句話,我們都不願意失去……自由。你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應該知道對我們這種人來說,自由,絕不是可有可無的追求。」

  陳平安沒有對隋右邊所謂的「自由」多說什麼,只是感慨道:「難怪說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盡人心。」

  陳平安很快否定了這句蓋棺定論,「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邊笑問道:「此次就算活了下來,公子也虧得很,值得嗎?」

  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離開世間太遠,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閉眼修習劍爐立樁。

  三輛馬車駛出了外城,往登龍台去。

  ————

  苻畦開始獨自登上那座登龍台,拾階而上。

  苻家元嬰老祖並未露面,苻畦長子苻東海,長女苻春花,還有迎娶了雲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華,以及在此結茅修行的老龍城金丹第一人楚陽,和一撥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龍台下方。

  楚陽臉色冷淡,他與鄭大風一戰後,因禍得福,成功破開大瓶頸,成為了一位元嬰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臺之前,老修士卻坦言,無論勝負,他都不再出手摻和這攤子爛事,上次破例離開海邊茅屋,去了苻家攔阻鄭大風,已經盡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對此沒有異議,笑言楚老以後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會有人間紛爭干擾楚老的靜修。

  苻東海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

  他本以為在苻南華最得意的時候,自己設計坑害鄭大風,是為苻家立下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可以壓一壓弟弟苻南華的氣勢。

  哪裡想到會是這般田地,城主父親苻畦甚至在他被鄭大風上門大傷後,連一面都沒有露,既不責罰,也無安慰,好像就當他這個長子是死人一個了。這才是最讓苻東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為苻家家主,還挑著老龍城城主的頭銜,對待家族事務和老龍城格局,從來「極好說話」,比如從不肆意打壓其餘大姓的蒸蒸日上,對待家族裡那些無法修行的蛀蟲廢物,更是極為優待,但是當苻畦不好說話的時候,苻東海苻春花這些嫡系子弟,甚至會感到膽寒。

  苻春花仰頭望向步步登高的那個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還記得父親當初帶著她去找鄭大風的場景,不算相談甚歡,不歡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從那天起,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可是苻東海這次的小動作,卻惹來這麼大的風起雲湧,苻春花身為半個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東海看得更透徹一些,其實父親苻畦對苻東海這次的自作聰明,並不生氣,反而隱約有些高興。就像一個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貨,有一天誤打誤撞,總算給苦等已久卻無法入場的聰明人,做了一件幫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頂這個「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華,最百無聊賴。

  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毫無懸念。

  至於那個姜氏嫡女,風風光光拜堂成親了不假,可是入了洞房後,雙方來了一場開誠布公的談論,苻南華覺得可以接受,不過她長得很讓人意外,並非外界傳聞那般臃腫醜陋,便是比他喜歡過的那個桂花島金粟,姿色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苻南華沒有半點念頭,因為當時洞房內,這對名義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婦,除了早早脫了嫁衣換上平時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後就杵著一個教習嬤嬤。

  姜氏供養出來的一位老資歷元嬰劍修。

  苻南華哪敢造次,不過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來了那位教習嬤嬤的一記淩厲眼神,惹不起還躲不起嘛,之後苻南華就不再自討沒趣,除了一些個必須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極少去她和老嬤嬤那邊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說話算話,就算是苻南華與朋友出門喝花酒的錢,她來出。

  苻南華覺得這樣的新婚日子,極好了,要知足。

  他本就是娶了個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於如她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龍城只要願意一擲千金,還是能找到幾個的。

  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別站在左右。

  只是今天那位桐葉宗來頭很大的丁家「女婿」杜儼,並未露面。

  不露臉也好,老龍城這結盟的三大姓氏人物,聊天就可以輕鬆許多,不用時刻揣摩那位桐葉宗嫡傳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說錯了話,飛來橫禍。

  畢竟一個能夠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蘊之深厚,便是富甲寶瓶洲的老龍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無法與之抗衡,更何況他們這些個被譏笑為趨利之徒的「商家子弟」,從來都是一盤散沙。

  寶瓶洲本來就是九洲裡最小的一個,而桐葉宗又是南邊桐葉洲最大的一座仙家門派。

  骼膊擰不過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慶幸,身份尊貴的杜儼,到底只是一個姓丁的女子,才庇護著丁家,而不是他背後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老祖宗,對這座老龍城生出了興趣。

  方家如今處境最慘,給鄭大風一個人將府邸差點打穿了。

  不過今天那個罪魁禍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氣昂,全無半點頽態,正跟侯家的一位狐朋狗友高談闊論。

  他如何能夠不覺得心情舒暢,那個姓鄭的瘋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龍臺上了,他已經準備好一大筆銀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擺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塵藥鋪當過夥計的女子,無論年紀大小、相貌美醜,一律丟進老龍城最底層的窯子當娼妓,你鄭大風不是因為一個爛泥裡的賤貨就如此興師動衆嗎,現在後悔了吧?

  孫家和范家,距離苻家和丁方侯兩撥人都很遠。

  而且兩個家族來湊這熱鬧的人寥寥無幾。

  孫家家主孫嘉樹沒有出現,范家只來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餘都是些才能相對出彩的旁支子弟。

  當三輛馬車進入視野後。

  各自為營的老龍城大姓隊伍,沒有發出任何喧鬧聲響,沒有指指點點,便是那個篤定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的方家子弟,都開始屏氣凝神,收斂了笑意。

  無論秉性好壞和性情優劣。

  今天能夠站在這邊的,或多或少象徵著家族顔面,沒有幾個是真傻子。

  就像這次觀戰,為何所有家族都沒有讓地仙祭出法寶,以亭台閣樓、小型渡船等,飛升到空中,讓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戰場?而是乖乖站在登龍台底下,只以山上術法的各類「鏡花水月」觀看戰事?

  甚至就沒有一個人膽敢有此提議。

  這就是苻家數千年來積攢下的巨大威勢,以及老龍城這些商家大姓家族該有的生存智慧。

  三輛馬車緩緩停靠在登龍台那邊。

  苻家衆人眼神玩味,同樣不會有人跳出來向鄭大風一行人出言挑釁,可能會死,而且丟的是苻家的臉,苻家自己人甚至都會覺得死不足惜,別糟蹋家族銀子了。

  鄭大風獨自登上那座高臺。

  與陳平安他們沒有任何臨別言語,大步登高而已。

  陳平安環顧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視線,就只是仰頭望向那一級級階梯。

  遠處苻南華則盯著這個傢伙,大感訝異,當年泥瓶巷那個黝黑消瘦的少年,還真是運道不俗,離開了驪珠洞天后,短短幾年,就有今天這樣的底氣了,非但沒有繞著他苻南華和老龍城而走,反而一頭撞進來攪局。而且上次登門道賀的隊伍中,本該死得不能再死了的雲霞山蔡金簡,不僅活著離開了驪珠洞天,回到了雲霞山,修為不退反進,而她那天見到自己後,蔡金簡的態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鄭大風走入登龍台最高處後。

  陳平安視線就投向了更高處,那裡有一座雲海,只是身處老龍城地界,抬頭卻看不見,唯有乘坐渡船,居高臨下,才能看到那幅壯闊景象。

  按照鄭大風的說法,這座雲海才是苻家屹立老龍城千年復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歷史淵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上岸寶瓶洲。

  在那之後,才有了那條地底下的走龍道,有了驪珠洞天的那場大修士戰死如雨落的血腥廝殺,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鎮,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紛飛夜,有了那個幾乎凍死的少女倒在泥瓶巷陳平安祖宅門口,有了陳平安湊巧救下了她,她卻去了隔壁,當了宋集薪的婢女。

  東海老道人帶著陳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幾萬里路,期間老道人說了一句話:世間事,皆有脈絡可供觀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跡可循。

  只不過這些,都是陳平安暫時無法去深究的大事。

  衆人頭頂,巨大雲海之上,躺著一位綠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護天下蒼生的穹頂天幕,若是能夠看得更遠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國破山河在,猶有城春草木深,她,腳下老龍城裡的那個孫嘉樹,龍鬚河畔有過一面之緣那個女子,大概還會有一些人,他們則都不行。

  至於先前走上登龍台的那個小丫頭,想搶奪雲海,應該是要修補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龍袍,到時候就有希望將半仙兵的老龍袍,提升為一件名副其實的仙兵。

  這讓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爭,比性命攸關還要危機四伏。

  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麼。

  只要大道香火不絕,自然還可以再來。

  所以楊家鋪子的老頭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頭子還能在那邊吞雲吐霧,她這輩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頭子選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於說這座天下,除了老頭子,范峻茂還怕誰。

  答案是沒有。

  即便是已經走到道路最盡頭的三教祖師,他們三位親臨老龍城,以如今比老頭子更高的神通,彈指間要她真正意義上的灰飛煙滅,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無半點敬畏。

  在這一點上,范峻茂與登頂高臺的稚圭,大道相悖,卻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龍臺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鄭大風已經登頂。

  苻畦嚴陣以待。

  今天,元嬰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沒有借用。那件老龍袍苻畦也沒有穿上。庇護苻家祖師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樣沒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經無法駕馭掌控頭頂雲海。

  所以苻畦今天就只帶了那件剛剛從別洲購買而來的半仙兵,一位劍仙死後遺留下來的無主飛劍。

  范峻茂覺得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

  她一拍座下雲海,雲海除了繞開那座登龍台,驀然下沉,瞬間籠罩整座老龍城,與此同時,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畫符,是一道早已失傳的上古符籙,如今練氣士的神人掌觀山河,不過是從這道符籙脫胎而來的贋品而已。畫符之後,憑藉著雲海彌漫老龍城,臉色微白的范峻茂雙手合掌,然後瞬間張開雙臂,在雙手之間,一幅幅畫面一閃而逝,范峻茂觀看眼前那些畫面,如走馬觀花。

  苻家祖師堂,孫氏祖宅,灰塵藥鋪,一一掠過。

  當畫面最終定格在一位外城城頭上的老人身上後,這幅小巧山河圖,瞬間砰然而碎。

  范峻茂畫符手心處,已是皮開肉綻,强行咽下一口心頭精血,一下子損失了尋常元嬰地仙十數年道行,范峻茂臉色陰沉,根本不介意那點修為損耗,好傢伙,一條最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過江龍!

  難不成是桐葉宗那個老變態?

  自從開竅以來,一向心比天地寬的范峻茂,終於有些心情凝重起來。

  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她覺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

  可要是活著走下了登龍台,卻莫名其妙暴斃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裡不得勁兒!

  這座老龍城,自古以來就是她的地盤!

  但是為了一個不順眼的鄭大風,值得她捨棄這輩子的這個「范峻茂」嗎?

  她後仰倒去,開始權衡利弊,其實沒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閉上眼睛,輕輕嘆息一聲,好歹不去看他鄭大風的笑話了,畢竟半點不好笑。

  整座登龍台開始巨震不已。

  引來寶瓶洲這一帶的東海、南海之水,激蕩拍岸,不過都給地仙們各展神通,紛紛壓退回去。

  在距離那座孤島渡口不遠處的海面上,有個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隻巨大金黃葫蘆上,滿臉笑意。

  梧桐傘遮蔽了天機,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陳平安身後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你陳平安這次慘了,惹上了桐葉洲唯一一個不該惹的傢伙,不然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葉宗除了此人之外,你陳平安都問題不大,同境之爭,你陳平安確實有幾分本事,可以不懼,甚至是金丹元嬰這些世俗眼中的所謂陸地神仙,你也一戰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願意欺負你一個年紀輕輕的純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會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願意撕破臉皮。

  只可惜。

  這次桐葉宗的下山之人。

  最不講究了。

  不湊巧,這個不講究的老變態,又是整個桐葉洲的山上第二人。

  畢竟桐葉洲還有他家那座觀道觀嘛。

  所以說任你陳平安千算萬算,不惜耗費家底無數,辛苦布局護著那個鄭大風,到頭來就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說不定就會死在這裡。

  這樣也不錯,幫你收了屍,帶回道觀便是,乖乖成為藕花福地的養料。

  踩在那只巨大金黃色養劍葫上邊的小道童,身形搖搖晃晃,幸災樂禍道:「好戲登場嘍,小小寶瓶洲,有苦頭吃啦。」

  不到半個時辰而已。

  登龍台就徹底安靜下來。

  而最終結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龍台的人,竟然是那個鄭大風,關鍵是他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重傷瀕死的苗頭。

  苻東海和苻春花心境劇烈起伏,死活不願意相信眼睛所見。

  難道父親苻畦死了?

  這可不全是壞事!

  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苻南華神色自若,臉上帶著微笑,心中一動,聽到心湖上那番隱蔽話語後,苻南華手掌翻轉了一下,做了個不易察覺的小動作。

  丁家那邊,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對丁氏家主附耳低語,後者很快就去跟方侯兩大姓氏的家族竊竊私語,兩人神色各異,最後仍是點頭。

  苻南華的那個小動作,如同大石砸湖,引來漣漪陣陣。

  鄭大風走下登龍台後,一言不發,陳平安陪著鄭大風坐入一輛馬車。

  鄭大風瞬間面如金紙,沙啞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認輸了,分明是半點臉皮都不願意要了。苻畦既不願意陪我死戰到底,沒有給我破開九境瓶頸、一舉躋身十境的那一線機會,也沒有拿出所有家當跟我拼命,只是跟我互換了傷勢,所以這趟返回內城藥鋪,一定會有大危險。陳平安,你最後想好!是半路下車,還是跟著我返回藥鋪?!」

  陳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臉,我要的。」

  鄭大風歪了歪頭,伸手抹去從耳中流淌而出的鮮血,笑道:「這種話你自己信嗎?你要是要臉,就為了幾文錢,每天大清早候在樹墩子那邊,拿了信然後在小鎮跑來跑去?」

  陳平安搖頭道:「那個錢,我掙得心安理得。」

  鄭大風苦笑道:「怎麼,你非得我求你,才肯離開?」

  陳平安說道:「你求我也沒用。」

  鄭大風後仰靠去,「你他娘的到底圖什麼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上次在老龍城破境,就有古怪,但還不明顯,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來後,到了老龍城,不知為何直覺告訴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惡蛟游曳正抬頭,一旦選擇離開,它可能就會擺脫束縛,徹底出水了。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長生橋的必然劫難,估計在我跨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覺得被這方天地接納,其實是錯覺,不是什麼好事,而是已經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這個,鄭大風相信。

  不過他心底知道,這其實還是陳平安的「藉口」,雖然言語千真萬確。

  鄭大風駡駡咧咧,「那你也別因為老子死在這裡啊,換個人行不行,別讓我鄭大風覺得虧欠,行不行,你去找對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們劉羨陽……」

  陳平安指了指鄭大風眼睛,「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來就長得不周正,那個姑娘會喜歡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還活著,看到你現在這副模樣,估計就喜歡不起來了。」

  鄭大風笑駡著一腳輕輕踹向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一巴掌隨手拍掉。

  三輛馬車駛向老龍城。

  三名車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從容。

  駛出十餘里後,道路上出現兩位方家供奉,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鄭大風想要下車,卻被陳平安攔阻下來。

  隋右邊率先走下馬車,盧白象尾隨其後,只不過暫時交由隋右邊一人對付兩人,盧白象跟著兩輛馬車緩緩而行,隨時可以接應隋右邊。

  一輛馬車停在原地。

  之後又有侯家供奉攔路。

  朱斂跳下馬車。

  又有一輛范家馬車停下。

  魏羨步行跟隨最後一輛坐著陳平安和鄭大風的馬車。

  再後邊,是丁家供奉。

  魏羨身穿龍袍,外邊披掛著甘露甲,停下腳步,馬車繼續前行。

  鄭大風搖頭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經完全不是我們之前預估的局勢了,登龍台之戰,比預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龍台,比最壞的結果還要壞太多。苻家竟是連雲林姜氏的臉面都沒太當真,這是怎麼回事?」

  臨近老龍城外城東大門,陳平安掀開簾子瞥了一眼,「這說明我當時說的,躲在幕後的上五境修士出現了,而且不太會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會是一名劍修,所以才能夠讓雲林姜氏都隱忍下來,但是真正最壞最壞的情況,是那個等著我們倆的大修士,很早就牽涉進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龍城的局內,殺你鄭大風,只是隨手為之,大買賣的小小彩頭而已。至於范家,說不定已經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輪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經有了滅頂之災的苗頭。」

  鄭大風自嘲道:「如此說來,我鄭大風是死無葬生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給不給我躋身十境的機會。」

  馬車緩緩停下。

  陳平安掀起簾子,抬頭望向城頭高處,輕聲道:「可能比較難了。」

  鄭大風和陳平安並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頭上站著三人,一位平淡無奇的老人,桐葉宗嫡傳杜儼和妻子丁氏。

  豐神俊朗的杜儼輕聲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親自出馬,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著境界修為欺負人,那為何要辛苦修行?再說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不也是次次搏殺,九死一生,一點點攢下的家當。」

  杜儼笑著點頭道:「老祖宗教訓的是。」

  杜儼猶豫了一下,「那個叫陳平安的傢伙?」

  老人笑道:「我聽說過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個廢物借走了宗門重器,到頭來還是一名劍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讓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劍修的名頭,厲害著呢,左右,文聖的弟子,前一百年間,打斷了各大洲許多極好劍胚的劍心,比如婆娑洲那個曹峻,風頭一時無兩,後來老秀才自囚學宮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劍術,很高明的。左右當初在海上,就問到了陳平安這個名字,所有陳平安肯定跟文聖一脈大有淵源的。」

  杜儼聽得頭皮發麻。

  能夠讓自家這位桐葉宗中興之祖一口一個「厲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類拔萃的劍仙?至於「文聖」「老秀才」「大有淵源」,更是讓杜儼覺得這次陳平安會安然無恙了,不過那個鄭大風,肯定難逃一死。

  不曾想老人又說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帶上那艘渡船?我等著那個左右呢,不怕他來,就怕他讓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儼心情激蕩,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氣魄之大,冠絕我桐葉洲!」

  老人嗤笑道:「這種廢話不要多說,有本事自己走到我這個高度,讓你自己的子孫、後世宗門弟子拍這等馬屁。」

  杜儼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搖頭道:「所以你也是個不成氣候的廢物,不過是運氣好,隨了我的姓氏。」

  杜儼沒有半點鬱悶,反而開心笑道:「運氣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點了點頭,道:「這話沒錯。」

  老人一步跨出。

  剎那之間,老人便直接來到鄭大風眼前,相距兩三步而已,幾乎面對面了,因為個子不高的關係,老人還得微微仰視這位受傷不輕的九境武夫,笑問道:「聽說你是驪珠洞天那邊的看門人,給那個古怪老兒打雜,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沒有膽子離開那座牢籠,找我麻煩?」

  鄭大風無動於衷。

  一拳遞出而已。

  老人雙手負後,站著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數步,只是整個人身形巍然。

  反觀鄭大風腹部,被一條小舟模樣、長達兩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習慣性伸出大拇指,撇去嘴角一絲鮮血,「就這點勁兒?我可不是純粹武夫,不都說練氣士的體魄是紙糊的嘛,我看也不儘然。」

  老人彈指,彈掉那點鮮血,然後指了指鄭大風腹部,「這可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我這輩子最煩劍修,太喜歡出風頭,尤其是劍仙之流,眼高於頂,我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珠子摳出來,塞進他們的屁眼裡頭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這件事的時候,就又得遵守這方天地的規矩了,大牢籠啊,沒辦法輕易離開山頭,你說可恨不可恨?」

  說到這裡,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鄭大風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結果被老人側過身,同時一隻手按住鄭大風的腦袋,往後方一推。

  鄭大風倒飛出去百餘丈,腹部還牢牢釘著形若飛劍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掙扎著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轉頭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能喊來左右嗎?」

  根本就不等年輕人任何答覆,就已經一袖揮出。

  一襲白衣倒飛出去,只是在空中輕靈旋轉,飄然落地,先後一腳重重踩入地面,這才止住後退身影,雙袖飄搖。

  老人微微訝異,「比想像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資質不當個廢物,不錯不錯,可惜不姓杜,那麼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按下。

  一隻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開老龍城上方的雲海,往陳平安頭頂山岳壓頂而去。

  陳平安以雲蒸大澤式向天出拳。

  方圓百丈之內,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大坑之中,陳平安緩緩走上斜坡,重新出現在老人視野中。

  老人環顧四周,點頭恍然道:「看來那左右並非你小子的護道人,自然就趕不來了……」

  言語之間,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陳平安,好像被一隻無形大手攔腰抓住,整個人騰空飛起,劃出一道圓弧,撞入老人身後的老龍城城牆之中。

  老人搖頭道:「好苗子又如何,連上五境都不是,還不是廢物?」

  看也不看後邊的城牆,老人伸出手臂,輕輕向後一彈指。

  陳平安撞入城牆處,出現一張巨大的裂縫蛛網,被老人彈指後,已經深陷城牆中的陳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牆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撓撓頭,等了片刻,天地尤為寂靜。

  鄭大風半蹲在地上,抬起頭,老人笑道:「你可以嘗試著折斷那根老煙桿,我很好奇那老傢伙是親自來救你,還是些雕蟲小技。」

  鄭大風口吐鮮血,艱難道:「殺我一個人就夠了。」

  老人搖頭道:「驪珠洞天那老傢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說這話,我說不定才會考慮一二。」

  老人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

  那個年輕人竟然强撐著重新出現在了城牆大窟窿當中,手中握有一顆丹丸模樣的東西。

  一位教習嬤嬤臉色陰暗,「是一顆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煉化之物,這一炸開,整個老龍城東邊都要毀了。」

  苻南華放聲笑道:「此人絕對不會如此作為!」

  教習嬤嬤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華,後者輕聲笑道:「這種人,就是這麼蠢。」

  孫嘉樹嘆息一聲,陳平安確實不會這麼做的。

  他剛走出一步,就被元嬰老祖一把按住肩頭,「不可强出頭,不然孫家此番謀劃,全部付諸東流。」

  孫嘉樹掙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這件事,不行!這不是你孫嘉樹一個人的事情。」

  孫嘉樹依然想要說話,竟是直接被孫氏老祖打暈過去。

  陳平安坐在破碎城牆邊緣,攤開手掌,「我用這顆妖丹,買鄭大風一條命。」

  雖然距離頗遠,可是老人依舊聽得一清二楚,「什麼時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這麼多錢了?」

  略作思量,老人笑著點頭,「不過九境武夫再少,總比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應了。」

  他伸手一抓,將那顆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後冷笑道:「鄭大風的命留給你了,至於這個小崽子的武道境界嘛,就別留著了。」

  只見老人一跺腳。

  死命掙扎著起身的鄭大風背脊處傳來一連串的崩碎聲響。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沒有了骨頭,癱軟在地上。

  老人看著那個年輕人,「好了,現在你又拿什麼來買下自己的性命?記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貴,才行。」

  年輕人盤腿而坐,血人一個,已經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說我這個人脾氣不好,我今兒破例一回,等你會兒。」

  這位貌不驚人的桐葉宗中興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為吞劍舟。

  遠古時代一條巨大吞寶鯨的完整屍骸,歷經六百年整,才煉化而成。六百年間,桐葉宗傾盡人力物力,孤注一擲。

  桐葉宗被南邊玉圭宗唯一一次壓過聲勢,就是在那段慘淡歲月,先是開山老祖一脈的宗主,在一場遠遊中土神洲的變故中,身死道消,宗門沒了仙人境坐鎮,青黃不接,然後是桐葉宗為了杜氏老祖,財力一掏而空,老修士煉化本命仙兵後,又閉關了數百年之久。

  只是當這位老人出關後,第一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頭,約戰一位玉璞境劍仙,只分生死,結果直接將那名劍仙打死,連劍修的本命飛劍都給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劍仙飛劍,那天底下還有什麼是吃不進肚子裡的?

  老人等了片刻,問道:「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搖頭,「沒了。」

  老人笑眯眯問道:「腰間的養劍葫蘆,品相還湊合,嗯,還有塊玉牌,有些年頭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買不了你的命,何況你死了,東西就都是我的了。」

  陳平安低下頭,拍了拍養劍葫,擠出一個笑臉,說了一句別人的言語,「這輩子就這樣了。你們能跑就跑吧。」

  然後他顫顫巍巍伸手,滿是鮮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間那塊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這枚辛苦中煉才只是從竅穴取出的咫尺物。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件東西,死也不能留給別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無恙。

  陳平安滿是愧疚,只是到最後,有些委屈。

  從來不會怨天尤人的陳平安。

  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緊玉牌的手臂,橫在眼前,淚水糊著血水,只是不願讓世間看到這一幕。

  陳平安放下雙手,緩緩閉上眼睛,高高抬頭,往南邊瞥了眼,「我有一劍……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葉宗中興之祖,嗤笑道:「這是做啥子?臨終遺言,不是應該破口大駡我欺負人嗎?」

  於是他駕馭本命仙兵,「一劍」戳穿了城洞那邊年輕人的腹部。

  不知為何,那塊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皺眉,不過也只是覺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

  穗山之巔,一位坐在石碑之巔死死耗著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臉色大變,站起身,以罕見的肅穆神色沉聲道:「傻大個,助我劈開兩大洲之間的屏障,別問,速度!」

  身披金甲、以劍拄地的穗山大神更是奇怪,點了點頭,什麼都沒問,就現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劍劈斬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條類似光陰長河的無盡虛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

  縫隙合攏。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氣運震蕩不已。

  ————

  天地間,有人像是聽見了老龍城的那句言語,她輕柔應聲道:「來啦。」

  ————

  破碎後墜地的驪珠洞天,整座方圓千里的小天地都開始劇烈搖晃。

  阮邛臉色鐵青,竭力壓制這份瘋狂至極的氣運絮亂。

  一大片斬龍台石崖處。

  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帶著兩隻雪白大袖,筆直升天。

  在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處瞬間停滯,然後瞥了眼寶瓶洲版圖的最南端。

  身形如一劍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處,整座寶瓶洲上方,在大寒時節都響起了一陣陣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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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2 01:23:41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五章 道理聽與不聽,劍在

  雲海以下,登龍台以西,渡口孤島以北,整座老龍城陷入了光陰長河瞬間停滯不前的境地。

  當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墜地之天虹的瞬間,臉上充滿了無窮盡的緬懷追思,最後竟是熱淚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個歷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雲海之上,後世儒家君子,講究正襟危坐,如屍坐,如神明,即是如此。

  灰塵藥鋪那邊,裴錢手持行山杖,在鋪門外邊的巷子裡正施展著瘋魔劍法,渾然不覺天地異象,門檻那邊的趙氏陰神已經紋絲不動。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腳剛要踏出,一皺眉頭,縮回了腳,紋絲不動,只是轉動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隱蔽的陰神出竅遠遊,鬼鬼祟祟,又如魚得水。

  老龍城東門外,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滿臉漲紅,本命飛劍在竅穴內嗡嗡顫鳴,這才使得她能夠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畫面。

  桐葉宗姓杜的中興之祖,眯起眼,望向城牆窟窿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安安靜靜懸停在身側。

  那堵城牆被硬生生打出來的「門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飄蕩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動作輕柔,懷中抱著一件金醴法寶幾乎崩毀的年輕人,受傷太重,已經昏死過去,她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年輕人那緊皺的眉頭。

  不遠處,站著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著額頭,「你也太冒失了,動靜鬧得這麼大,知不知道,為了遮蔽了你的行蹤,我算是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還算講義氣,讓我直接跳到了寶瓶洲北部,你這會兒就已經天下盡知了,到時候陳平安還怎麼安心修行?」

  見那女子不說話,老秀才愈發心虛,哀嘆一聲,不看那桐葉洲版圖上的仙家第二人,來到牆壁邊緣,忍著心中怒火,「怎麼,你們兩位既然這麼喜歡看熱鬧,怎麼連頭都不敢露了?」

  北邊,出現一位縹緲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間懸掛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為「吾善養浩然氣」。

  南邊,是一位同樣身形飄忽不定的儒士,只是古稀模樣,腰間同樣懸掛金色玉佩,篆文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見先生。」

  南邊那位古稀儒士竟是見到了文聖老秀才,全然無動於衷,眼皮子都沒有動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氣,指了指那個桐葉宗中興之祖,望向懸掛「得道」玉佩的老儒士,問道:「你身為負責察看桐葉洲北方的聖人,若說十境十一境的練氣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說人間事繁多,腳底下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你在天上顧不過來,這麼一個飛升境練氣士,你眼睛瞎了?一盞大燈籠在你眼前飄過,你還是看不到?」

  古稀儒士默不作聲。

  中年儒士嘆息一聲,他事先其實被打了聲招呼,說桐葉宗杜懋會下山來趟他所在轄境的寶瓶洲老龍城,是北方大驪宋氏的謀劃之一,又牽扯到了扶乩宗、太平山大亂的妖族內幕,所以杜懋離開宗門之前,就與古稀儒士報備存檔過了,只是事出突然,來不及跟學宮討要關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對於這些飛升境大修士的約束,是禮聖訂立下來的一條鐵律,這麼多年來,並非沒有反彈,甚至還有大修士公然譏笑,禮聖老爺真是博愛,浩然天下放養著那麼多妖族,不去絞殺殆盡,斬草除根,留著養虎為患不說,反倒是對自家人規矩森嚴,伸個骼膊腿兒,都得學宮批準,瞧瞧人家道家三脈坐鎮的青冥天下,飛升境愛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著,悶了就肆意遠遊天下,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打個噴嚏都得講規矩?

  桐葉宗杜懋有些不耐煩,一手負後,一手撓頭,抬頭望向那位老秀才,「你就是文聖啊?」

  老秀才竟是從頭到尾把此人晾在一邊,分別與那兩位坐鎮天上的儒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說了一句,「你們兩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門生,是聖人,老三應該教過你們,你們更應該記得,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羞惡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對坐鎮寶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說。

  後者,是對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進入老龍城的古稀儒士說。

  能夠躋身文廟、陪祀至聖先師的讀書人,當然是名副其實的聖人,比儒家書院山長的所謂儒聖,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統,仍然堅持七十二賢這個說法。

  老秀才繼續道:「你們家先生更說了,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現在是那個陳平安在教你們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讓一個讀書不多的孩子教你們好了。」

  古稀老人臉色古板,漠然開口道:「你已不在文廟,再無陪祀神像,學統文脈已斷,對我家先生應當敬稱為亞聖。」

  老秀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我沒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經給他天大面子了!你算個什麼東西?!靠著狗屁的道德文章,無補於事的狗屁學問,進的文廟吃冷豬頭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嘴角微動,似有譏諷。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語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老秀才嘆息一聲,「你們兩個,是明知道我如今沒辦法拿你們怎麼樣,所以就有恃無恐,對不對?」

  中年儒士搖頭道:「不敢,也不願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學問就是攪屎棍,是臭蒼蠅,壞了我們儒家道統的千秋大業。」

  這位懸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進,向前跨出一步,「我就當著你的面,這麼說了,你能如何?」

  老秀才給氣笑了,「我當年如日中天的時候,你苦讀鑽研我這一脈學問書籍的事情,給忘了?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還跑去跟崔瀺討教過?結果如何?崔瀺這輩子沒幹過幾件好事,駡你啥也沒學到,只學了老三的道貌岸然,還建議儒家以後頒布一個『僞君子』頭銜,與那正人君子並駕齊驅,真是一針見血。」

  中年儒士滿臉苦笑。

  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頭,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這是老三你親口說的啊,我知道,你是要為讀書人再添加一副枷鎖,想要遙相呼應至聖先師那句『克己復禮為仁』,可你現在看看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嗎?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為這樣,堂堂禮記學宮大祭酒,禮聖的門生,為了厚著臉皮去求白澤出手,結果人家怎麼說來著?『再看看』,再看什麼呢,我覺得不用看了,這個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當初我們切磋學問,又是怎麼說來著,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認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話,真是笑話!」

  中年儒士望向南邊的那位古稀儒士,輕聲笑道:「不然與先生認個錯?」

  古稀儒士反問道:「何錯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斷人文脈香火,只應該在學問上著手,只應以蒼生社稷自己的選擇出發,不該以力服人。一個飛升境的練氣士,打著幌子,挑釁四位聖人默認的老神君,肆意打殺一位『有可能是文聖門下弟子』的年輕人,不合理,不合禮!」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業,在看文運萬年。」

  中年儒士微微搖頭,不再言語。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牆壁破洞邊緣,「道理講與不講,誰來說這道理,旁人聽與不聽,有些道理,始終都還在的,你們不懂。」

  身後,一個清冷嗓音響起,「講完了?」

  老秀才點點頭,垮著雙肩,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有些灰心喪氣,「講完啦,跑這麼遠,還有一路遮掩你的氣機,這會兒又說了這麼多廢話,沒半點精氣神嘍。至聖先師,禮聖,老三,我,這麼多辛辛苦苦琢磨出來的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動還給這方天地嘍。」

  高大白衣女子輕輕放下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到老秀才身邊,「那該我講我的道理了。事先說好,你要是敢攔著,我連你一起……」

  老秀才搖頭道:「不攔著,是我這個糟老頭子沒本事啊,才害得小齊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難,是我對不起這兩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攔不住,我攔著講理的你做什麼?」

  一直站在原地看戲的杜懋笑道:「怎麼,也是位隱世不出的劍修?仙人境?總不能是倒懸山那邊跑出來的飛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邊的古稀儒士,後者神色肅穆凝重,顯然面對她,比面對曾經身為文聖的老秀才,壓力更大。

  白衣女子打了個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筆直落在牆根下,緩緩前行。

  腰間懸掛有一把無鞘也無劍柄的老劍條,銹跡斑斑,唯有劍尖處一小截,磨得極其鋒芒光亮。

  古稀儒士沉聲道:「你如果膽敢出手,就是壞了此方天地的規矩!」

  白衣女子只是緩緩前行,伸手拍打著嘴巴,她像是剛剛睡醒。

  那把老劍條繫掛得並不牢靠,所以隨著她的步伐,劍尖輕輕搖晃,雪白劍芒流轉不定。

  杜懋心思急轉,縮手在袖,想要推演天機,突然發現這座天地已經被人禁錮,再也無法演算眼前這位高大女子的真實來歷。

  她在前行途中,轉頭對那位中年儒士說道:「看在你說了幾句人話的份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皺眉,卻發現老秀才在對他揮手,略微猶豫,仍是散去身影,離開這座光陰長河繞行的中流砥柱「小天地」。

  她視線往南些許,斜眼那位古稀儒士,「滾出去。」

  老秀才再無動作。

  古稀儒士質問道:「你真要與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著腦袋,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住老劍條頂端,「磨了這麼點,不過劈開一座倒懸山應該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開道門吧。」

  古稀儒士臉色大變,「不可!」

  她哪裡樂意搭理這傢伙。

  輕輕一推老劍條。

  一閃而逝。

  這座中流砥柱天地的天幕,當場破開一個大窟窿,飛劍直去倒懸山那邊,轉瞬萬里又一萬里。

  老秀才渾然不在意。

  到底是當年那個成聖前跑去天穹,伸長脖子嚷著讓道老二往這裡砍的混不吝讀書人。

  婆娑洲和桐葉洲之間的廣袤海域上,一位遠離世間的劍修猛然抬頭望去。

  剎那之間,只見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飛劍給直接劈成了兩半,巨浪高如山岳,往他迅猛壓來。

  這名劍修自然不會擔心這些海浪威勢,近身百丈則粉碎,但是那把飛劍的氣勢,讓他都有些觸目驚心。

  浩然天下有這樣的劍修?

  阿良又給道老二打下來了?

  可阿良如今沒有這樣的一把劍吧?事實上是這輩子都不曾有過。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劍,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師府的歷代大天師手中,一把在那個自稱「資質魯鈍,得不了道教不了學問」,卻一劍劈開黃河通天的讀書人腰間,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離開倒懸山後,據說就是去找最後那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那把!只是不知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劍的阿良,到最後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飛升去了天外天。

  他沒有去追趕那把殺力無匹的飛劍,而是猛然驚醒,立即往寶瓶洲最南端那邊趕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個高大女子,憤怒道:「你瘋了!」

  她依舊緩緩前行。

  杜懋咽了咽口水,「你既然丟了劍出去,還真要跟我拼殺?」

  她彷彿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個笑話,「拼殺?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黃曆的事情,畢竟你年紀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驀然大笑起來,捧腹大笑的那種,「上古時代最大的那條吞寶鯨,是給誰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訴你啊。」

  她就這樣筆直,走到了一位飛升境神仙的身前,與之前杜懋站在鄭大風身前差不多的距離。

  只是白衣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臨下,眼神冰冷,看著這個該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駕馭你的這件本命仙兵,試試看?我站著不動,不騙你。」

  「臭娘們你找死!」

  杜懋爆喝一聲,身形急掠。

  但是吞劍舟卻瞬間風馳電掣,直刺那個古怪女子的頭顱。

  本就不過幾步距離,又是一件本命仙兵。

  可杜懋卻心神劇顫。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開始打架。

  只見那艘吞劍舟顫顫巍巍懸停在她眉眼之前,充滿了本能畏懼,以及對杜懋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手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乖,別礙眼,下去點。」

  吞劍舟竟是無比溫順地開始下降,最後懸停在她腳邊,結果仍是被她一腳踹飛出去,惱火道:「不長記性。」

  杜懋習慣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葉宗那個老變態」的對手,就會知道,當杜懋做出這個動作後,幾乎就是要拼命了。

  高大女子嘆了口氣,對杜懋說道:「你運氣不錯,只毀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劍本該是對你遞出的。不過下次等我現身桐葉洲,你就沒這樣的好運氣了。」

  就在此時,天地先前破開窟窿的那個地方,探入一隻青衫袖口的大手,雙指夾住那把老劍條,手臂顫動,大袖翻滾。

  顯而易見,哪怕只是暫時控制這把磨了一截劍尖的老劍條,也並不算輕鬆。

  一個威嚴嗓音從外邊大天地傳入這座小天地,「胡鬧,下不為例。」

  高大女子,轉過頭去,「怎麼,是要我持劍後再出劍,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劍條瞬間脫離那只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只手臂的主人並未現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風凝聚如滾滾江水,直接將那位古稀儒士裹挾其中,說道:「隨我去文廟,閉門思過。」

  老秀才嘖嘖道:「如今連冷豬頭肉都吃不成嘍。」

  那人冷哼一聲,似乎是對老秀才說,「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來收拾殘局,文廟那邊不會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來,駡駡咧咧道:「老子不服!給點好處來!不然看我不去文廟那邊,除了老頭子的神像,連禮聖和你在內,搬走剩餘七十尊神像,全部丟出去,再把我那尊搬進去,反正老頭子本來就是看我最順眼……」

  那人將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後,嘆息一聲,「拿去。」

  言語落定。

  小天地天幕窟窿已經合攏,只是輕飄飄落下一枚金黃色玉佩,卻不是古稀儒士那塊「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塊「吾善養浩然氣」。

  老秀才接在手中,這才心滿意足,「這次還算公道,有點小善了。」

  那人似乎給這個「小善」說法惹火了,沒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礡的浩然正氣滯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著脖子,「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說道說道那場三四之爭,到底我為何而輸?真是你學問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當中,是齊靜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說八道」的時候,雙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論道。

  唯有儒家聖人與中土上五境仙人,方可親眼所見當年某人的學問,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壓釋道二教的那些聖人們!

  便是欺師滅祖的大驪國師崔瀺,說起這一段塵封歷史,亦是神色慷慨。

  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嚇唬人的動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沒動靜,應該是走了,這才咬了口那塊金色玉佩,「哎呦,是真的,還算講點道理,我這一大水缸口水,不虧。」

  此次離開驪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手持老劍條後,對杜懋笑道:「你似乎運道比我想像中要差點。」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棄飛升境束手束腳嗎,打他個跌落玉璞境元嬰境,想去哪兒去哪兒!不是想要斷我文脈香火嗎?哈哈,這下子踢到鐵板了吧,不對不對,是踢到了一根老劍條,杜懋你運氣,萬年以來獨一份啊,以後出門還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轉過頭,眯眼厲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縮了縮脖子,「放心,我不比你少關心小平安。」

  杜懋卷起袖管,緩緩道:「沒了吞劍舟,我還是一位飛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揮袖,杜懋頭頂的小天地天幕,已經打開,剛好讓杜懋一人,如同重返浩然天地。

  杜懋終於有些氣急敗壞,飛升境之所以在各種洞天福地龜縮不出,除了容易引發天地起運的絮亂之外,被儒家規矩約束之外,更是自身就不敢輕易露頭,極其容易引來大道碾壓!

  高大女子橫劍在身前,淡然道:「關上。」

  老秀才點點頭,果真重新關閉了天幕漏洞。

  這下子杜懋才開始有一絲慌張,只是臉上戾氣不減分毫,「既然如此看重那個年輕人,你當真捨得跟我互換修為?」

  高大女子笑道:「這會兒開始跟我講道理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

  杜懋這趟北上,有三個目的,有機會就斷了文聖一脈的香火,順便領教一下劍修左右的飛劍,二是有人想要試探一下那位驪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線,三是為了桐葉宗滲透寶瓶洲半壁江山而來的。

  現在已經達成了兩個目標,第一個,可有可無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門生,無需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為尊。

  最少他杜懋一直推崇這個觀點。

  勝人者得勢,自勝者得道。

  前者是實打實的,能夠落袋為安的,至於後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無當的廢話,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稱得上殉道而死,不還是死了?

  她輕輕握緊那根老劍條,「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與他講道理了嗎?」

  杜懋倒是個真小人,「他的修為,如今就是個廢物,如果不是為了引出劍修左右,都沒資格讓我杜懋跟他說一個字。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劍,一手抬起做了個手勢。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畫卷,「悠著點打。」

  杜懋見到那幅不同尋常的畫卷後,不再猶豫,將那派不上用場的本命仙兵收回竅穴當中,同時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開小天地,往南海飛掠而去。

  她沒有追趕。

  老秀才笑了笑,隨手丟出那幅畫卷。

  高大女子與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後消失。

  然後那一卷軸山河圖懸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於這座老龍城小天地,重新合攏無縫,老龍城外,除了那位教習嬤嬤能夠稍稍眨眼,其餘人等,依舊全部寂靜不動。

  畫卷上,時不時傳出一陣陣絲帛撕裂聲響,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撐開畫卷天地,更是被一劍劍破空所致。

  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功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畫卷某處,然後收起了畫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緩緩從虛空處走出,老劍條懸掛在腰間,磨礪鋒銳的那一小截劍尖黯淡幾分。

  她打著哈欠,手裡拖拽著一條腿。

  桐葉洲飛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這麼死狗一般被她從畫卷中拖拽出來。

  她問道:「只是這個……叫什麼來著?」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杜懋,桐葉洲除了東海老道人之外,最强的一個修士了。」

  她哦了一聲,將那具「屍體」隨手丟在一旁,「他有些旁門神通,應該是撞開天幕的瞬間,就陰神歸位了,這具屍體,只是這個……誰的陽神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只是身外身啊,難怪坐鎮天生的儒士會點頭答應,如果沒有我們這一鬧,在學宮那邊是搪塞得過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臉無語,「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擁有十二境的修為吧。」

  她盤腿而坐,坐在陳平安身邊,再次將他小心翼翼抱在懷中,她抬頭望向遠方,悠悠然道:「在我劍前,十二,十三,有差別嗎?」

  老秀才小聲問道:「那艘吞劍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壓制,由著他的陽神使用這件兵器,然後給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來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謂的『仙兵』,到底是什麼個貨色。」

  老秀才抹了抹額頭汗水,「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頭端詳著那張白了些的年輕臉龐,似乎在做著噩夢,雖然已經被老秀才暫時止住傷勢,可到底會很難熬,她伸出手指,輕輕揉著他的眉心,柔聲道:「驪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劍意凝化,本來就是我的。只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懶得計較這些。後來我跟阮什麼來著,做了筆小買賣,他占據了那塊斬龍台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間老劍條的劍尖,笑道:「所以你這幾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斬龍台磨劍?」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這片,要留給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這事情還沒完。」

  老秀才搖頭道:「別,千萬別,沒完是沒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讓我來吧,這是為了小平安好。」

  她點了點頭,「我這趟回去,暫時就不出來了,如果下次出來,發現你所謂的好,一點都好,我會找到你的,你應該清楚,在你與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後,世間唯有我,可以殺你。」

  老秀才乾笑道:「咱們是自家人唉,這麼凶幹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無風飄搖,搖頭道:「本來好好的,就因為你非要收他做關門弟子,才有今天的禍事,如果不算半個自家人,你第一個死。」

  老秀才瞪眼道:「別說賭氣話啊,再說了,你敢當著你家主人的面,講這混帳話嗎?」

  她直截了當道:「不會說。會偷偷做。到時候陳平安認不認我,不還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啞口無言。

  她一招手,在她當年贈送給陳平安的那件小禮物崩碎後,從裡頭墜落出三塊長條青石,皆是世間劍修夢寐以求的斬龍台,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如宮殿鋪就的一塊地磚。她將陳平安交給老秀才,「我出去解決掉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話好好說哈。」

  高大女子這次沒有走向某地,一樣是一步跨出,就來到了某人身前。

  正是那位元嬰劍修的教習嬤嬤。

  高大女子伸出雙指,從教習嬤嬤心竅間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飛劍,雙指夾住那把本命飛劍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壓得那把飛劍綳出一個弧度。

  在這座小天地中,身形無法動彈的老嫗眼神充滿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側過頭,「求我?不然與我主人一般,說對的道理,我就答應你不捏斷這把飛劍。」

  這是明擺著不講道理了。

  稍等片刻,這位雲林姜氏的教習嬤嬤,哪來的仙人境神通能夠在這座小天地言語半句,所以高大女子就繼續加大力道,弧度越來越大,啪一聲,當場斷折。

  教習嬤嬤七竅流血,金丹出現裂紋,元嬰更是哀嚎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們的道理嘛,我其實是一向很喜歡的。趁著我家小平安沒醒過來,我趕緊做了再說,以後可就未必有這樣的機會嘍。」

  她說完之後,筆直飛升一般,來到老龍城上方的雲海。

  綠袍女子范峻茂繼續保持那個古怪的坐姿,抬起頭後,眼神炙熱,且心懷敬畏,范峻茂的第一句話,就是「我事先並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懸掛老劍條,站在范峻茂身前,彎下腰,笑問道:「不知者無罪?」

  范峻茂搖頭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認!」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麼跟當初一個模樣,每天都是可憐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橋那邊對著雲海哭,就是今天這樣跪在雲海上,這讓我怎麼殺你?」

  范峻茂神采飛揚,「殺我便殺我,有你在,足夠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聲,手心輕輕一拍老劍條尾端,高高翹起,旋轉一圈,然後一劍刺透范峻茂心口,將其緩緩挑起在空中,「夠嗎?你難道不知道我當年殺了多少個你這樣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滲出鮮血,竟是一雙眼眸中唯有快意,「你沒變,你沒變,我知道的,已經一萬年了,還是如此,哪怕再過一萬年,你都不會變……只要你願意拿出這份精氣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轉頭看了一眼老龍城城牆那邊,從雲海落回地面,老劍條也從范峻茂心口處拔出,返回她腰間。

  范峻茂跌落在雲海,捂住心口,暈死過去,但是雲海開始瘋狂湧入她體內。

  在老龍城城牆窟窿那邊,陳平安已經清醒過來,繼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經不知所蹤。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熟悉身影緩緩飄落在眼前,懸停在城牆窟窿外邊的高空。

  已經不再是個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輕人,輕聲問道:「我是不是錯了?」

  她搖搖頭。

  年輕人保證道:「下次我會更小心些,比如學一學陰陽家的推衍術。本來以為自己可以解決的,沒想到那個修士境界那麼高……」

  她還是搖搖頭。

  年輕人問道:「不對我失望?」

  她再搖頭。

  於是。

  陳平安笑眯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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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六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

  光陰長河依舊從這座小天地外邊,緩緩流淌而過,天幕處兩種天地規矩間的摩擦激蕩,煥發出五彩琉璃的迷人色澤。

  陳平安和劍靈肩並肩坐在城牆廢墟邊緣,雙腿懸在外邊。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腹部,已經止血,傷口處大致血肉癒合,只是內裡好似一團亂麻的五臟六腑,依舊能夠疼得讓人打顫。

  一件飛升境本命仙兵的創傷,哪怕遠遠不算傾力一擊,可即便是從陳平安的腹部一穿而過,後遺症之大,依舊難以想像。

  遠處,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靜止不動。

  唯獨本命飛劍被折斷的那位教習嬤嬤,最為詭異,一直在搖搖晃晃,幅度極小,但是尤為凄慘。

  孫嘉樹被老祖宗打暈過去,交由身邊老管事伸手攙扶。

  絕大多數人,臉上都帶著快慰的笑意。

  聽她說,被打斷脊柱的鄭大風,那一口九境武夫養煉而出的純粹真氣,已經徹底消散,真的淪為了一個廢人,不過體魄底子還留下一些,相當於五六境的武夫身軀。鄭大風已經被文聖老爺送往灰塵藥鋪,性命無憂便是了,不過估計就算從病榻上重新站起來,後半輩子都會生不如死。

  她還說,老秀才說這爛攤子由他來收拾,總之絕不會讓陳平安吃虧,那個杜懋吃進去多少,就得吐出來更多,而且事情沒這麼簡單。

  一起看著這座小天地的天幕穹頂,她突然說道:「我得走了,磨劍一事,不能耽擱片刻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輕聲說道:「我有一把可以遮蔽天機的油紙傘,神仙姐姐你拿著吧?按照先前的說法,就連文聖老爺的死對頭都表態了,以後我最少不用再碰上杜懋這種老怪物,只要不是上五境修士,我都能應付,而且也不會主動招惹,這次老龍城幫著鄭大風,是個特例。」

  她嗯了一聲,伸手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也好,你還沒送過我東西呢。」

  陳平安眨眨眼。

  她理直氣壯道:「是說當年過橋的時候,你籮筐裡那塊斬龍台?那也不是你送的禮物,是我偷的呀。」

  陳平安笑道:「神仙姐姐,你想要啥,那把油紙傘不算,我送你其它的,我走了很遠的路,以後還會接著走下去,說不定就能遇上你喜歡的東西。」

  她側過身,然後身體後仰,笑道:「不怕那位姑娘生氣啦?」

  陳平安笑容燦爛,「大不了給她打一頓唄。」

  她彎曲雙指,在陳平安額頭上輕輕一敲,「少年郎長大嘍。」

  陳平安也側過身,伸手比劃了一下兩個人的高度,開心道:「是吧?」

  她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的肩頭,笑問道:「很喜歡那個丫頭?怎麼個喜歡法?」

  陳平安想了想,蒼白臉龐上,微微紅,雙手撐在地上,望向遠方,羞赧輕聲道:「這個我哪裡好意思說出口。」

  她嘖嘖道:「哎呦哎呦,我可真要吃醋了。」

  陳平安依舊眺望遠方,搖頭道:「不會的,神仙姐姐最好了。」

  高大女子笑著站起身,「走,去那藥鋪拿雨傘。對了,地上這具屍體,是杜懋的陽神身外身,可以收起來,好歹是十二境仙人體魄的一副皮囊,能賣錢。」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那個「杜懋」。

  她笑道:「能賣不少錢,甚至可以讓人寄居其中,比如大驪國師崔瀺那種。」

  陳平安收入咫尺物當中。

  她會心一笑。

  陳平安雖然體內氣府破敗不堪,只是行動無礙,不過如今要與人交手就算了,估計當下的實力,還不如當初初入三境的武道修為。

  陳平安站起身,低頭看著破爛的金醴法袍,心疼得比肉疼還要厲害。她手中拎著那三塊最早放在咫尺物素白玉牌當中的斬龍台,笑道:「沒事,補得來,幾袋子金精銅錢而已,說不定還能一鼓作氣提升到半仙兵品秩。楊老頭得給些,那個杜什麼來著的,也得想法子給。」

  陳平安點點頭。

  她大步向前,走在這座被打通的城牆大窟窿之中,「別灰心,大道盡頭還遠著呢,到時候我還是會在你身邊的。」

  陳平安快步跟上,她抓住陳平安的肩頭,躍出牆洞,在陳平安的指點方向後,掠向老龍城內城的那座灰塵藥鋪。

  由於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龍城的禁制,依舊是萬物寂靜。

  落在藥鋪門外的巷子裡,手持行山杖的裴錢,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因為她耍完自創的瘋魔劍法後,發現趙姓陰神像個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她怎麼喊都不管用,那些黑煙就跟冰錐子似的,她雙手抓住一縷,結果扯都扯不動。最後丟了行山杖,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哭完之後瘋了似的跑出小巷,只是在街巷拐角處停步,因為記起了陳平安的叮囑,於是她就在那裡徘徊不去,最後又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喊著又是爹又是師父的,把嗓子喊啞了之後,哭不動了,又啪一下掏出那張符籙貼在額頭上,給自己壯膽,皺著一張哭花了的小臉,就要跨出那一步,去找陳平安!

  結果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來。」

  裴錢轉過身,看到了對自己笑著的陳平安,既委屈又高興,哭哭笑笑跑向了陳平安,一把抱住。

  高大女子站在陳平安身後,看到這一幕,覺得有趣,挺像的。

  至於這個黑炭小閨女眼睛裡的古怪,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得她比誰都更清楚其中的門道。

  這番氣象,叫做眼蘊日月。

  當然不是浩然天下的「正統」日月,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可即便如此,九境武夫,或是陸地神仙,仍是都沒辦法承受這份滔天福運。

  小姑娘為何安然無恙,她不感興趣,什麼奇怪之事、神異之人,不曾見過?多到早已麻木了。僅是死在那把老劍條下的,就不計其數。

  裴錢這才見到了那位一襲白衣的高大女子,瞪大眼睛,神色呆滯。

  劍靈笑了笑,對陳平安說道:「如今天下,很少有這麼純粹的武運胚子了,你怎麼不教她?」

  陳平安按住裴錢的小腦袋,「以前怕她學了武,不知道輕重,容易闖禍,接下來我就親自教她了。」

  裴錢開始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情不自禁,恐怕她當下都不知道在做什麼。

  劍靈眯眼道:「看來還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說不定其中一個,當年還是被我親手斬落人間的?」

  陳平安一頭霧水。

  劍靈笑道:「暫時不用瞭解這些,陳芝麻爛穀子,我想起來就心煩。」

  她率先轉身,走向藥鋪那邊。

  裴錢這才過神,怯生生躲在陳平安身後。

  那把被東海老道人稱呼為梧桐扇的小油紙傘,就斜靠在門口,她彎腰拿起,瞬間撐開,掉出一塊玉牌來,正是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玉牌。

  她抓在手中瞥了眼,一把捏為齏粉,「什麼破爛玩意兒。」

  陳平安一跺腳,急匆匆道:「我還要還給太平山的唉。」

  劍靈笑眯眯道:「不早說呀,沒關係,就說是我弄壞的,讓那個什麼太平山來驪珠洞天找我,我賠給他們就是了。」

  她心想,前提是他們敢收。

  陳平安無奈道:「算了,我再寫封信給太平山那位老天君,應該問題不大。」

  她撐著傘,點點頭,「那我走了啊。」

  陳平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到最後只是笑著點頭而已。

  她走到陳平安身前,微微彎腰,以額頭抵著陳平安的額頭,輕聲道:「陳平安,遇見你,是我的幸運。」

  說完之後,她便手持油紙傘,化作一道雪白長虹,破開老龍城天幕,破開范峻茂倒地不起的那座雲海,一個懸停後,往北返驪珠洞天那片斬龍台。

  藥鋪門口,裴錢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心驚膽戰道:「這位真是我見過最厲害的神仙姐姐唉,當著她的面,我連開口拍馬屁都不敢哩。」

  陳平安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習武之後,不可以目中無人。」

  裴錢使勁點頭,突然問道:「她就是那個『姑娘』吧,那下次見面,我喊她一聲娘?」

  陳平安剛要跨過門檻,一個踉蹌。

  裴錢恍然道:「是喊師娘!」

  陳平安趕緊轉過身,捂住這個傢伙的嘴巴,瞪眼道:「不許亂說!」

  裴錢眨了眨眼眸,「嘴上不說,放在心裡?」

  陳平安黑著臉扯著她的耳朵,裴錢歪著腦袋,墊著腳跟,咿咿呀呀亂叫,給陳平安扯進了藥鋪後邊的院子,這才鬆手。

  裴錢蹲在地上揉著耳朵。

  陳平安獨自去了鄭大風的正屋偏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個男人,昏死中,同樣是止住了外傷而已。

  只是比他陳平安凄慘太多了,當初在藕花福地陳平安是以種秋的頂峰拳架和「校大龍」,一舉破境,如今床上這個男人,連整條大龍脊柱都碎了。

  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坐在昏暗的小房間裡,怔怔望著鄭大風。

  裴錢躡手躡腳走到了偏屋門口,看到這一幕後,猶豫了下,輕輕離開。

  她坐在臺階上,雙手托著腮幫。

  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傷心的陳平安。

  她跟著也有些傷心,吹著額頭上的那張黃色符籙。

  符籙吹不跑,傷心也吹不掉。

  一個人長大了,都會這樣嗎?

  一瞬間,浩然天下流淌在寶瓶洲南端的光陰流水,恢復正常,從四面八方湧入老龍城。

  只是除了金丹元嬰這些世俗地仙,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到這種微妙。

  片刻之後,這些老龍城聰明人終於意識到事情有些古怪了。

  陳平安不見了還算正常,本就被那吞劍舟戳穿了腹部,消失在視野中。可是杜懋不見了,以及那個鄭大風也不見了,這可就有點難以解釋了。

  何況遠遠觀戰他們的這邊,也有意外發生。

  比如苻家人最緊張,那位除了寶瓶洲眼中的「桐葉洲第一人」之外,老龍城內最無敵的教習嬤嬤,頽然倒地了,而且當場失去了意識,一身鮮血流溢出來。

  分明是已經大道傷及根本的可怕場景。

  苻畦從登龍台那邊一掠而至,蹲下身,臉色鐵青,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怨恨那個范峻茂的存在,若非如此,自己今天絕不會全然蒙在鼓中,定然能夠窺得先前異象的內幕,在查探清楚這位雲林姜氏老嫗的狀況後,更是心頭驚駭,本命飛劍,毀了?但是苻畦沒有道破天機,淡然道:「受了些傷,我們趕回府邸再說。」

  苻南華望向城牆那邊,已經沒有了陳平安的身影,是死在外城裡頭的某處了,還是?

  苻東海和苻春花再次對視一眼。

  親眼見到這位不可一世的教習嬤嬤「受了些傷」,對他們還不願對城主座椅徹底死心的兩人而言,可是一個不小的好消息。

  苻南華輕聲詢問道:「後邊?」

  苻畦搖頭道:「不要管了,意義不大,先去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杜懋消失了。不走東門,往南門入城。」

  身為老龍城如今當之無愧的頭把交椅,並且板上釘釘要一統老龍城的苻家,車馬竟然選擇繞路,往南門而去。

  最呆頭鵝的,自然是還是城頭上那個杜儼,飛升境杜懋的嫡系子孫,揉了揉眼睛,老祖宗人呢?人呢?!

  妻子丁氏,修行資質平平,反而比金丹境圓滿的杜儼更加鎮定,「在桐葉洲,老祖宗都可以橫行,何況是這麼小的一個寶瓶洲?」

  杜儼點點頭,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失態了。此次事了,我們桐葉宗就會以老龍城作為跳板,一路往北撒網,收攏各大仙家門派,順我桐葉宗者昌,逆者亡。到時候我會負責其中一條路線,你呢,就當你的丁氏家主,老龍城以後就只有苻、丁兩大姓氏了。」

  那位婦人嫣然一笑。

  老龍城外邊的丁方侯三大姓氏,都有派遣各自家族供奉截殺鄭大風一行人。

  這是先前苻家臨時起意的安排,其實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不該如此倉促且赤裸,而是城外一撥人,外城一撥,內城一撥,三撥人都可以做得更加「符合身份」,讓人抓不住把柄,而不是這種近乎街巷鬥毆的拙劣伎倆。只是既然苻家都捨得臉皮不要,他們之前的四大姓結盟,可在孫家孫嘉樹、丁家杜儼先後倒戈向苻家後,在得知苻家的截殺命令後,哪裡有討價還價的本錢和底氣,以後淪為苻家附庸,吃些苻家嘴裡剩下的殘羹冷炙,總好過今晚就給連根拔除好些。

  三族隊伍中,那個方姓子弟沒覺得形勢有變,還惦念著今晚的大擺宴席,到時候讓那些灰塵藥鋪的女子,全部拋頭露面,誰喝一杯酒,就能教她們脫去一件衣裳!

  三大姓氏的話事人在商量之後,決定跟隨苻家去往南城門,至於身後那些負責截殺的供奉客卿們,先不去約束,想必摘取頭顱後,自會在城中與他們匯合。

  雲海之上,范峻茂緩緩醒來,果然跌境為金丹了。

  她卻沒有半點怨懟,大笑過後,瞥了眼底下的登龍台那條路線,還有零零星星的廝殺,她皺了皺眉頭,伸手捂住心口,另外一隻手雙指往下指指點點。

  雲海之中,一條條光柱紛紛落下。

  因為動用了雲海根本氣運,范峻茂的出手,威勢不亞於尋常元嬰。

  本來就傷亡慘重的供奉客卿們,僅剩下的五六個,又給一個個射穿頭顱。

  擔任死士的范氏車夫,只剩下最後一人。

  下車四人,最終走上那輛馬車的,只有渾身浴血的盧白象,和披掛甘露甲、傷勢最輕的魏羨。

  而武瘋子朱斂,死了。

  隋右邊更是戰死。

  盧白象撿了那把痴心劍,不忘在那些屍體上,對著心口一劍一劍戳下,這才去的車廂。

  老龍城內,那個先前能夠在光陰停滯中陰神遠遊的大修士,富家翁妝扮的矮小老頭,此刻站在一棵樹下,彎腰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

  大快人心!

  最近的千年以來,老人未曾如此開懷大笑了。

  杜懋這個老變態,原來也有今天!

  他此次跨洲北上,本意不過是散心,去會一會某個同道中人,哪裡想到能碰上這麼一樁美事。

  這位身在桐葉洲,卻在寶瓶洲某些中小仙家,尤其是各色仙子們心目中,名氣極大的「一尺槍」,最捨得一擲千金的山上豪客,與某位無敵神拳幫自稱「玉面小郎君」的豪客,經常在那些鏡花水月的山門神通期間,為了某位仙子爭風吃醋,大打出手,當然不是真打架,而是砸錢,而且可不是雪花錢錢,而是那小暑錢!

  老人收斂笑意,正色道:「今兒是個好日子呦,不能再扣扣搜搜了,必須壓下那個傢伙一頭,我得闊氣,拿出該有的氣派來!再不能讓那個傢伙囂張了。只是可惜了正陽山的蘇稼仙子,多好多俊多有仙氣兒的一位姑娘唉,本來還想親自跑一趟正陽山,送件法寶的,可惜了,憾事憾事啊!還有那個神誥宗的賀小涼,賀大仙子,怎麼就離開寶瓶洲了呢,還想跑去見她,一睹芳容來著的,哪怕遠遠看一眼,也好啊」

  灰塵藥鋪偏屋內。

  陳平安始終坐在那把椅子上,聽說就算病床上那個男人能夠起身走路,以後也會是個駝背了。

  會一輩子佝僂著。

  本來就邋裡邋遢,長得還不周正。

  遙想當年,在大門口,看著那些山上仙家走入小鎮,吊兒郎當的漢子嘖嘖驚嘆,「剛才那婆娘,大腿能夾死人」。

  那一天,消瘦少年還聽不懂那句葷話的言下之意,只好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那個時候,沒個正經的漢子,其實就已經是八境武夫了。

  今天。

  陳平安沙啞道:「鄭大風,我走了這麼遠的路,遇到過很多江湖中人,你是骨頭最硬、脊梁最直的那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此時此刻,那個昔年小鎮看門人,躺在鮮血浸透的被褥中,無聲無息。

  老龍城那座孤島渡口之外的海上,踩在巨大金黃葫蘆上邊的小道童,正可憐兮兮地伸出雙手,被一個窮酸老秀才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樹枝,「挨板子」。

  小道童眼眶通紅,叫苦不迭,「文聖老爺,真不關我的事情啊,這次老龍城,我又沒坑害他陳平安,是他自己惹上了那個杜懋,我都推算不出來啊,杜懋什麼境界,我總不能去老龍城送死吧,你打我不合規矩啊……哎呦!疼疼疼……」

  老秀才不聽這抱怨還好,一聽到這個更來氣,下手更狠,「你這個沒良心的小王八羔子,當年你跟誰稱兄道弟來著?是誰跟你把臂言歡來著?嗯?拿起筷子吃飯放下筷子駡娘是吧?臭牛鼻子教歪了你,我來把你板正嘍!還敢躲?立定,站好,伸手!」

  小道童乖乖伸著手,實在是躲也無處躲,哀嚎道:「文聖老爺,你再這樣,我就跟師父他老人家告狀去了,你那麼偏袒陳平安,我師父也會偏袒我的……」

  老秀才氣呼呼道:「還敢頂嘴,臭牛鼻子肚子裡什麼壞水,我會不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就跟你姓!」

  小道童哇哇大哭,「文聖老爺,咱們本來就是一個姓氏啊!咱哥倆哪怕不是一家人,可看在這點香火情的份上,你就少打我幾下……」

  老秀才冷哼一聲,丟了那根樹枝,教訓道:「以後搬家搬到了青冥天下,少惹事!就你這點小機靈,只會是禍事。那座白玉京裡頭的道士,十二樓五大城,神仙逍遙是逍遙,卻也意味著不會像浩然天下這麼講規矩的,他們最不願意要的,就是規矩二字。」

  小道童一屁股坐在金色大葫蘆上,擦拭眼淚後,使勁抖動雙手,抬起頭,好奇問道:「師父老人家沒說要去那座天下啊。」

  老秀才瞪眼道:「你知道個屁。」

  小道童哦了一聲,「我知道個屁,然後我知道你是文聖老爺……」

  老秀才呵呵一笑,又抓住了根隨著海水飄遠的樹枝,小道童則自己站起身,站好伸手,又開始新一輪挨板子。

  小道童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根不起眼的小枯枝,給眼前這個老窮光蛋攥在手裡,可半點不比劍仙飛劍差啊。

  老秀才瞥了眼西南那邊,丟了枯枝,一巴掌拍在小道童腦袋上,「趕緊滾蛋,以後夾著尾巴做人。」

  金色大葫蘆飄蕩遠去,站在上邊的小道童突然背對老秀才,彎腰扭屁股,不忘轉頭做了個鬼臉。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擰轉,那根枯枝嗖一下,剛好戳中小道童的一瓣屁股蛋。

  小道童拔了那根枯枝丟掉,一蹦一跳著,趕緊駕馭腳底下的養劍葫火速離開。

  看來這次露面,老窮光蛋氣得不輕,所以要拿他撒氣。

  小道童抹了把臉上的淚水,人小鬼大,氣呼呼道:「氣煞老夫也!以後再不跟你稱兄道弟了。」

  嗖一下。

  枯枝又戳中另外一瓣屁股蛋。

  老秀才打發了那個小王八蛋,往西南那邊一閃而逝。

  劍氣沖霄。

  海水震蕩。

  老秀才二話不說,火冒三丈,過去就是跳起,一巴掌狠狠拍在那個劍修的腦門上,猶不解氣,一巴掌接著一巴掌,「你個沒用的玩意兒,小齊護不住,好,算你有藉口有理由,離著遠,不曉得驪珠洞天的境況,好嘛,如今連眼皮子底下的小師弟都護不住,放著不讀,你練劍練劍練劍,練個屁的劍!知不知道他陳平安被你害了兩次,一次是心境被你牽引,一次是你冒冒失失贈送十二境妖丹,陳平安差一點,就只差一點,就要遭受這場無妄之災了!杜懋,聽說過嗎?!一個飛升境的臭不要臉東西,在老龍城堵住了陳平安,你小師弟如今才是一個五境武夫!專程沖著你小師弟去的!什麼為宗門參與大驪謀劃,什麼幫人試探老神君,都是扯淡!就是要殺陳平安!」

  老秀才在外人面前,哪怕是那個小道童,甚至是那兩個坐鎮天幕的儒士,所謂的生氣,仍是點到為止,最少不會如此直白流露出來。

  可是在這名劍修身前,是半點不含蓄了。

  而那名劍修也站著不動,任由個子比自己矮許多的老秀才,蹦跳著一次次摔巴掌在腦袋上。

  老秀才一邊打一邊駡道:「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左右真是瀟灑啊,齊靜春一輩子都不如你瀟灑,這個小師弟更不如你瀟灑,誰都不如你左右瀟灑!你這麼瀟灑,你咋不飛升上天滾你他娘的蛋呢?!」

  左右站在原地,不還手,不頂嘴。

  因為他左右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麼生氣和失望的先生。

  哪怕是那次自囚學宮功德林,是他左右相伴左右,先生依舊笑呵呵,半點不以為是苦事。

  哪怕是文廟神像一次次被人移動位置、搬出、打爛。

  先生依舊無所謂,是真的無所謂,而不是故作輕鬆。

  他知道先生從來不是這種人。

  左右臉色平靜,問道:「先生,弟子該怎麼做?」

  「你終於記起是我的弟子了?我當年是怎麼對付的那尊中土五岳神祇?如今你占著理、有著劍你說做什麼?」

  老秀才又是跳起來一巴掌拍在左右腦袋上,指了指桐葉洲最北方,怒喝道:「幹他娘啊!」

  左右哦了一聲。

  往南而去。

  劍修與一身劍氣之下,大海東西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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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2 01:24:34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李二出遠門,左右不為難

  桐葉宗中興之祖杜懋無緣無故消失後,整座老龍城最少在表面上,陷入了詭異的平靜。

  在杜懋彈指間「打殺」了走下登龍台的鄭大風,以及一襲雪白長袍的陌生外鄉人後,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餘威依舊像是那座不可見的頭頂雲海,依舊回蕩彌漫在老龍城各處,讓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層都不敢大口喘氣。

  因為先有親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使得一些原本屬天大事情的突發情況,也給强行碾壓得細細碎碎,比如苻家暗中授意,丁方侯三族派遣出去截殺鄭大風一行人的供奉客卿,死絕了,根據一位擔任斥候職責、僥倖生還的龍門境修士口述,白衣年輕人的四名武夫扈從,個個殺力驚人,悍不畏死,能夠以傷換命的時候,毫不猶豫,其中兩人戰死,一位擅長馭劍的絕色女子,一位喜好撕人的老瘋子,之後雲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如劍修的本命飛劍,讓原本可以圍殺剩餘兩名扈從的修士,當場斃命,最過分的是,那個用刀的高大男子,拿著那把古怪長劍,在一具具供奉屍體的心口上戳了一劍。

  得知噩耗後,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頭議事,杜儼得到了消息,卻沒有過來湊熱鬧,於是衆人猜測是不是苻家和杜儼設了一個天大的局,以鄭大風作為障眼法的引子,引蛇出洞,要以最「名正言順」且消耗最小的方式,絞殺他們三大家族用來壓箱底的供奉修士?

  不然為何苻畦身為家主和城主,整座老龍城的旗幟人物,在雲林姜氏嫡女下嫁沒多久的時候,都捨得半點臉皮不要,說好了只能一人活著離開登龍台的壯烈死戰,結果苻畦撓個癢癢就向鄭大風認輸,交由杜老神仙對付鄭大風,這不是早有預謀是什麼?看來還是小覷了苻家的野心,是鐵了心連這點殘羹冷炙都不樂意給他們三大姓氏吃了?

  當場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揚言苻家如此心狠歹毒,就別怪他們破罐子破摔,到最後看看老龍城還能不能剩下半座。

  群情激憤的,揚言要玉石俱焚的,多是些色厲內荏的。

  沉吟不語的,反而是真正說話管用的老龍城權貴。

  老龍城真正的底蘊,從來不在拳頭和法寶上,是在一部部賬本上。

  突然有管事稟報少城主苻南華登門。

  苻南華帶了幾名扈從,卻是獨自一人走入議事大廳,落座後,屁股還沒坐熱,茶也沒喝一口,只是笑著說了幾句話就起身告辭。

  廳內衆人開始權衡利弊,坐著這裡的人物,打算盤,計算得失,都是行家裡手。

  苻南華說得簡明扼要,不提親家的雲林姜氏,桐葉宗也已經與苻家結盟,老龍城六艘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掌控在苻家以外的四艘,苻家全要了。在座三個家族以後每年的三成利潤,要以上貢給苻家,作為繼續居住老龍城的「房租」,當然,接下來苻家會借助各方勢力,大舉向北,世俗王朝,山下仙家洞府,山下江湖門派,都會被苻家勢力囊括其中,打壓、排擠、鏟除所有老龍城之外的商家勢力,在此期間,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夠掙到多少真金白銀,是財源廣進、更勝以往,還是一蹶不振、為了支付那點租金,就導致運轉失靈,以至於被驅逐出老龍城,就需要在座各位精誠合作的大前提下,還要各憑本事了。至於具體事宜,如果今天各位覺得大方向沒有問題,下次就可以坐下來真正聊一聊細節了。

  有一位老者微笑道:「富貴險中求,搏一搏。」

  有人笑道:「大驪鐵騎已經快殺到了咱們寶瓶洲中部了吧,咱們這次北上,如果成功,不知道能不能與那些北方蠻子碰個頭?」

  一位老嫗自嘲道:「苻家這是打算牽狗出去咬人啊,不過咬得好,倒也能咬下幾塊肥肉進自己嘴裡,比起現在的小打小鬧,說不定真能多賺些。」

  一位最年輕的公子哥,相貌普通,氣度卻是不俗,哪怕周圍是一圈成了精的老狐狸,他仍然不會讓人輕視,他這會兒雙手抱著後腦勺,仰頭望頭頂一盞琉璃燈,喃喃道:「歸根結底,還是以大勢壓人啊。」

  ————

  灰塵藥鋪,范家重金聘請來的幾位郎中神醫,多是練氣士中的醫家子弟,或是精通丹藥的道家養生高人,最近在鋪子這邊進進出出。

  范家祠堂已經吵成了一鍋粥,對家主的建言逐漸變成了質疑,最後乾脆就是痛心疾首了,一個個說自己愧對范氏祠堂裡的那些牌位,子孫不孝,愧對列祖列宗,竟然只能眼睜睜看著范氏走了一條取死之道,竟敢螳臂當車,在這種關頭還要庇護那個已成廢物的鄭大風,范峻茂和范二的父親,當代范氏家主,面對種種非議,只是沉默喝茶。

  藥鋪這邊。

  鄭大風已經清醒過來,能夠開口說話,除了范家請來的高人用藥療傷培元固本,趙姓陰神也有些從驪珠洞天帶出來的家底,幫著鄭大風修補魂魄漏洞,不至於讓鄭大風一下子垮下去,只能一天天變得形若槁木。

  鄭大風沒有尋死覓活的,雖然言語不多,有些神色輕鬆,偶爾裴錢來屋子坐一會兒的時候,還會笑著與枯瘦丫頭聊幾句,裴錢每次來這邊,都是蹲在地上,搬一條椅子擱放書籍,然後抄書。鄭大風到了裴錢這邊,是最願意說話的,雖然每次開口言語,都會扯動傷勢,但是裴錢不太領情,抄書的時候,格外認真,鄭大風要是說得多了,還會抱怨一句你很煩唉,抄歪了一個字,某個筆劃不夠端正,我爹會要我重寫的。

  鄭大風就會樂呵,只是這一笑,就又疼得直冒冷汗,不過屋裡邊有裴錢蹲著抄書,病床上的漢子,心情大抵還是不錯的。

  陳平安會時不時來這邊坐一坐,一躺一坐,由於都受著重傷,所以兩人聊得不多。

  這天黃昏,離開充滿藥味的偏屋,陳平安走到院子裡,朱斂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飯菜,裴錢在院子裡練習她的獨門絕學。

  院子裡擺了一張桌子,盧白象在跟隋右邊對坐下棋,魏羨站在一旁,依舊看不懂圍棋,卻會耐心等待勝負。

  之前朱斂和隋右邊死在老龍城外邊,陳平安就又花了兩顆金精銅錢,砸入他們兩人的本命畫卷。

  兩人陣亡後,按照東海老道人當初訂立的「天條」規矩,武瘋子朱斂未來的最高成就,瓶頸跌到了武道十境。

  而隋右邊更是慘不忍睹,破廟一役接連死了兩次,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換死,九境,未來的成就,就只能在九境山巔境停滯不前了。陳平安也好,畫卷四人也罷,不管對於那位觀道觀的老觀主,觀感如何,「老前輩的道法通天」,五人都不懷疑。

  今天那個每次出場都會黑煙滾滾、煞氣騰騰的趙氏陰神,沒有出現。

  誰都沒有料到,這尊元嬰境陰神,本該是改變棋局的勝負手,坐鎮藥鋪後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不曾想從頭到尾,都沒它任何事情。陳平安重傷,鄭大風變成了廢人,朱隋兩名扈從戰死,盧白象和魏羨也沒閒著,都是鬼門關那邊轉悠回陽間的,唯獨這尊陰神好像就陪著裴錢在鋪子門口聊了幾句天,光陰停滯時,藥鋪陣法尚未開啓,它亦是被禁錮其中,光陰流水繼續流淌後,大局已定。

  陳平安到了前邊藥鋪門檻坐著。

  院子裡,裴錢雙手扶住行山杖,氣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劍術練得咋樣了?」

  魏羨沒轉頭,繼續盯著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有點像是沙場上的犬牙交錯,他也就只能看出這麼個意思了,隨口敷衍裴錢,「强。」

  裴錢不太滿意,大聲問道:「有多强咧?!」

  魏羨想了想,「强無敵。」

  裴錢大怒,「老魏,你當我是傻子啊,這種話誰信?」

  魏羨斜眼裴錢,「那你信不信?」

  裴錢臉色立即陰轉晴,呵呵一笑,「有點點信的。」

  裴錢信心暴漲,提起行山杖,指了指盧白象的背影,「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認輸,還是坐著不動與我一戰?」

  背對著裴錢的盧白象笑道:「認輸認輸。」

  裴錢又問,「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個今年才十虛歲的小屁孩子,來一場光明正大的大戰?」

  隋右邊淡然道:「那還是免戰吧。」

  裴錢扯開嗓子,轉頭朝小灶房那邊喊道:「廚藝精湛、天下無雙的朱斂,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拼著今晚飯菜不那麼好吃,出來與我廝殺?」

  腰繫圍裙、手拿鍋鏟的朱斂大聲回答道:「不敢!」

  裴錢嗯了一聲,環顧四周,抱著行山杖,「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經强無敵了,有些寂寞,看來今兒明天都不用練劍了。」

  不知何時已經回到那邊檐下長凳坐著的陳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恒。」

  裴錢蹦躂著去陳平安身邊坐下,充滿期待問道:「師父,我是不是你的開山大弟子?」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不記名弟子,叫崔東山,如今在大隋山崖書院,你想要當大弟子,可能得問過他答應不答應,不過他對於『大師兄』這個稱呼,可能不太喜歡,所以你還是有希望的。」

  裴錢不以為意道:「崔東山?這名字聽著就是個小魚小蝦,出息不大的,到時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讓他當我的師弟,喊我大師姐。師父你放心,我不會仗著咱倆關係近,就欺負他的,也不會拿錢賄賂他交出大師兄的身份。」

  陳平安笑容古怪,「好的,你可以試試看。」

  趙氏陰神站在藥鋪竹簾子那邊,「陳平安,我有事找你。」

  陳平安起身掀開簾子,走到院子前邊的藥鋪裡頭。

  陰神帶著陳平安走出大門,走在小巷裡,不知如何運轉陣法,竟是直接將自己變成了坐鎮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為,小巷中昏暗起來,雖然趙姓陰神面容模糊,可仍是能夠讓陳平安清晰察覺它的小心翼翼,甚至還有些心有餘悸的罕見情緒。它在隔絕了外界查看之後,漂浮身形懸停立定,對陳平安沉聲道:「有一位自稱與齊靜春有關係的老儒士,找到了我,準確說來是直接將我拘押到了他身前,說是你陳平安的……不記名先生……」

  說到這裡,陰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

  天底下只有不記名弟子,哪來的不記名先生?

  尊師重道,在浩然天下可決不是一條可以隨便踐踏的規矩,一旦越過雷池,往往需要付出遠遠重於「聲名狼藉」的慘痛代價。

  陳平安點了點頭,沒有在這件事上與趙姓陰神坦誠相見。

  陰神也不願刨根問底,就像陳平安就從未詢問自己既然姓趙,又是驪珠洞天出身,那麼到底是哪一支趙氏的祖先。

  僧不言名道不言壽,山水神祇不問前生,皆是此理。

  它繼續道:「那位老先生要我轉告你,可以在老龍城過年完再動身,還有些東西得晚一些捎給你,明年開春以後,想去哪就去哪,只做陳平安便是了。」

  陳平安笑道:「好的。」

  然後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直接問道:「楊老前輩,當真對鄭大風的遭遇,視而不見?」

  趙姓陰神本不願意談及任何有關老神君的事情,只是想到鋪子裡病床上的那個男人,它這次破例一回,輕聲道:「老神君看得遠,所以會顯得格外不近人情,但是對於李二和鄭大風,雖然只有師徒名分,不涉及傳道一事,可我這苟活於世的小小陰神,斗膽說上一句,覺得還是與我們大不相同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陰神勸慰道:「鄭大風雖然沒了武道修為,可是心境尚好,我們不用太過擔心。若是咱們每天憐憫看他,鄭大風才最受不了。」

  陳平安笑道:「這個我心裡有數。」

  陰神贊賞道:「這件事上,其實算你做得最好……」

  陳平安連忙擺手,「怎麼,難道誰到了灰塵藥鋪,都會開始喜歡拍馬屁?」

  陰神爽朗大笑,撤去陣法禁制,一閃而逝。

  然後陳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處的綠袍女子,范峻茂。

  不太清楚她為何在最後關頭,選擇對盧白象和魏羨出手相助,是覺得杜懋已經不成威脅,所以趕緊錦上添花?向灰塵藥鋪示好?

  可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陳平安心中的性情。

  范峻茂走入小巷,丟了一隻酒壺給陳平安,「裡頭是被我小煉後的老蛟金丹,你如今和鄭大風,需要這個,每天忍著痛,喝上兩三口,對於武夫體魄的修繕,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煉泡酒,太烈,如今你們喝了會死人,尋常金丹境妖族的,又不夠,這顆元嬰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來的藥酒,剛剛好。」

  陳平安問道:「這壺酒我收下,不過你是生意人,需要我付出什麼?」

  范峻茂搖頭道:「就當是我們范家彌補灰塵藥鋪的,不用你陳平安額外支付什麼。」

  陳平安無奈道:「聽了你這個解釋,我不太敢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

  范峻茂冷笑道:「那如果我說,范家還砸鍋賣鐵,幫你墊付了天闕峰青虎宮的那五十顆穀雨錢,你豈不是嚇得要把酒壺拋還給我?」

  陳平安問道:「到底是為什麼?」

  范峻茂打量著當下有些病秧子的年輕人,「給飛升境杜懋的本名仙兵吞劍舟,戳出了一個洞,不死不奇怪,有人救你嘛,可是這會兒能夠蹦蹦跳跳,行走如常,說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既然是這樣,我作為范家的幕後話事人,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押重注!陳平安,你如今體內一口純粹真氣,越來越運轉不暢了吧,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爛得像是座漏風茅屋,等到那口純粹真氣越來越衰落,靈氣倒灌越來越嚴重,你不但武道修為要一跌再跌,可能連長生橋都要倒塌,想不想搏一把?」

  陳平安沒有急著拒絕或是答應,笑問道:「怎麼個搏一把?」

  范峻茂指了指頭頂的那座雲海,「你不是要煉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嗎?你已經有了口訣、丹鼎和足夠分量的天材地寶,人和已經湊齊,我再幫你弄來天時地利,一旦煉成本命物,你體內有了容納天地靈氣的第一座府邸,你的那口純粹真氣,就不用消耗在毫無意義的對峙、消耗戰上邊,一舉兩得,陳平安,你意下如何?」

  陳平安突然說道:「如果沒有猜錯,你肯定認識其中一人,對吧?」

  范峻茂沒有否認,卻又搖頭笑道:「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范峻茂眼神晦暗,極為深沉,一雙漂亮眼眸,像是兩口漆黑不見底的古老深井,「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

  這位坐擁雲海的綠袍女子,一連說了三個「真的」。

  陳平安笑問道:「你說了算啊?」

  一時語噎的范峻茂,氣得牙癢癢。

  陳平安不再繼續招惹這個脾氣不太好的「年輕」女子,「范二,沒事吧?」

  范峻茂一聽到這個傢伙就忍不住翻白眼,「蔫了,禁足在家,每天無所事事,扛著把小鋤頭這裡挖挖那裡翻翻,積攢了十幾袋子泥土,說是以備不時之需。二娘心疼得厲害,我娘親也眼紅好些次了,都不知道怎麼勸他別失心瘋。」

  陳平安嘴角翹起。

  不管這座老龍城根子爛成如何,只要有個范二在,陳平安以後只要有機會,就願意常來。

  范峻茂在離去之前,臉色難得有些凝重,說道:「桐葉宗可能會被秋後算帳得厲害。」

  陳平安眼神冷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過慣了不講理的舒坦日子,那就記得平時多燒幾炷香,求著老天爺別讓自己撞上能夠跟他們講理的人,既然遇上了,就站好挨打,給打死了就下輩子投胎再來。」

  范峻茂看著那張病態微白的臉龐。

  像是第一次認識陳平安。

  ————

  北俱蘆洲,有一位元嬰地仙坐鎮的獅子峰。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而且山上山下極其尚武,雲海御劍擦肩而過的一個瞪眼,可能雙方就要廝殺得天昏地暗,至於冒名別家山頭,對著不順眼的山頭一陣亂錘,錘完就跑路了,挨了無妄之災的山頭,匾額給人打爛,祖師堂稀巴爛,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然後多半是給打蒙了的山頭,又有人覺得憋屈,去離著自家門派遠一些的更小山頭,發泄一通。

  北俱蘆洲大概就是這麼個修行極端修力、以萬千劍修為首的神奇地方。

  不然也不會明明是位於浩然天下東北方向,卻硬生生搶走了正北方皚皚洲的那個「北」字。

  只是隨著魚鳧學宮的那位聖人出手後,接連打得兩元嬰一玉璞、三位大修士「通了個狗屁」,然後放話給各路劍修不許仗勢無理欺人,各方勢力這才稍稍收斂幾分。

  如今幾乎獅子峰整座山頭,在親眼見到李柳在地仙難入的禁地,出入自由,並且帶出一枚黃金獅子印章後,一步躋身中五境,都深刻領教了那個「李柳」的不同尋常,隨著時間的推移,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水漲船高,無形中已經僅次於老山主。哪怕是這位與魚鳧書院聖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嬰修士,私底下與李柳相處,姿態擺的比那些入門練氣士遇上李柳,還要低!

  大概就只有李柳的娘親,在山腳小鎮開了家鋪子,還迷迷糊糊的,誤以為自己閨女,走了天大的狗屎運,才給山上某位輩分不高的仙師收取為弟子,婦人還問長問短,生怕是某個老不羞的玩意兒,垂涎自己女兒的容貌,才要李柳去修習那什麼神仙術法,這不是耽誤她閨女嫁人是什麼?等到女兒歲數大了,哪裡還有家世好、錢袋子鼓、模樣湊合的女婿自己跑上門,難道真要她在小鎮這邊幫李柳物色個男人?

  婦人可瞧不太上眼。她有些後悔當初沒厚臉皮一些,要那個一路隨行的世家子弟,好像姓司徒來著?乾脆多待個一年半載的,說不定女兒李柳都不用在山上瞎胡鬧了,風風光光,直接嫁入了有錢門戶,這輩子就算衣食無憂了,等到李槐大了,就接來這邊,說不定還能在他姐夫那邊混個輕鬆又掙錢的好差事。

  婦人開鋪子這小兩年來,心情不太好,錢沒掙幾個,整天擔心兒子在書院給人欺負,擔心山上風大,女兒是不是模樣長歪了,不俊俏水靈了。

  李柳這段時間每次下山和回山,都會在鋪子爹娘這邊幫個忙,住上三兩天。

  獅子峰上上下下,得到過老山主的嚴令,不許擅自接近小鎮上這間鋪子,一經發現,一律當場打死。

  所以婦人至今還不清楚,女兒李柳在獅子峰,是真的比神仙還神仙,而不是某位神仙身邊端茶送水的養眼小丫鬟。

  這兩天,李柳就剛剛出門遊歷一趟回來,在鋪子裡給娘親揉著肩膀,聽著婦人說著各家各戶的家長裡短,嘮叨那些個雞毛蒜皮的鄰裡紛爭。

  李二蹲在門口曬著冬末的太陽,婦人越看越煩,孬樣!

  別人家的漢子,哪怕個個賊頭鼠臉瘦桿子似的,照樣有婆姨駡天駡地,哭喊著抱怨自家漢子偷了誰家狐狸精,李二倒好,真是讓她放心得很!至於李二真動了花花腸子,估計她肯定是先拿菜刀剁掉李二的第三條腿,然後去找那個騷貨拼命了,不過婦人對外人,動刀子是不敢的,她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肯定會給人合起夥來欺負。

  這種窩裡橫,李槐隨她。

  李二抹了把嘴,倒是沒覺得這裡的太平日子難熬,他其實從來都習慣這種生活,也只喜歡這樣的,可畢竟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北俱蘆洲,唯獨兒子李槐留在了寶瓶洲的大隋書院,漢子嘴笨,也喜歡把事情放在肚子裡,可天底下哪有不擔心自己兒子餓不餓冷不冷的爹呢。

  李柳伺候完自己娘親,端了兩根小板凳來到門口,父女二人一人一條坐著。

  擔任李柳護道人的婆娑洲劍仙曹曦,在獅子峰待了挺久,每次下山都是護著李柳去各處銷聲匿跡的秘境、或是斷了香火的仙家府邸遺址,撿寶貝。

  就是撿。

  曹曦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要一邊看著李柳一次次滿載而歸。

  這次護送李柳返回獅子峰後,曹曦堂堂劍仙,總算不用繼續陪著這個古怪丫頭瞎逛蕩,獨自下山雲遊去了,如今不知所蹤。

  李柳如今腰間懸掛著一枚黃金獅子印章,還有斜背著一把短劍。

  只是都被曹曦用了障眼法,元嬰地仙之下不可見。

  李柳突然望向李二,兩人微微視線交匯,李二就站起身說是去外邊散步,李柳則立即返回屋子,陪著娘親嘮嗑。

  婦人笑駡道:「總算知道挪窩啦,有本事勾搭個娘們回來,我認她做妹妹都成。」

  李二加快步子。

  婦人白眼,對李柳埋怨道:「當年真是瞎了眼才嫁給你爹,那會兒小鎮上多少俊小夥,惦念著你娘親呢,估摸著是那會兒鬼迷心竅了,才挑了你爹。」

  李柳柔柔一笑,「不這樣,哪來的我和弟弟。」

  婦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李柳的額頭,冷哼道:「李槐從小就懂事,你呢,瞧瞧你這個當姐的,半點不知道心疼弟弟……非要學什麼仙法,你這麼笨一個丫頭,學得會嗎?山上時間過得可快,三五年一下子就過去了,到時候你從一個黃花大閨女,變成個老丫頭,誰樂意娶你?聘禮少了不說,還要害得娘親從你弟弟的媳婦本裡頭拿錢,給你當嫁妝,你說你對得起李槐嘛……」

  絮絮叨叨。

  而且重男輕女、可謂偏心得一塌糊塗了。

  李柳竟然也不生氣,反而一雙水潤眼眸,笑成月牙兒,「在山上修習仙法,每個月會有一些錢賞下來的,我都給李槐攢著呢,以後他娶媳婦,可不會給人瞧不起。」

  婦人一聽先是驚喜,然後立即急眼了,伸手道:「早不說?!趕緊拿來,萬一哪天你遇上個油嘴滑舌的浪蕩子,銀子都給他禍禍了去,李槐咋辦?我得幫你收好!」

  李柳拿出一袋銀子,約莫二三十兩,「其實山上還有些。」

  婦人趕緊藏好,總算良心發現,「餘下那些,你就自己收著吧,在山上跟差不多身份的神仙弟子們打交道,難免有些人情往來的開銷,娘親這點道理還是曉得的。你去告訴他們,到了山下進咱們鋪子,可以打折。」

  李柳乖巧嗯了一聲。

  她所謂的「還有些」。

  連一位婆娑洲見慣大場面的劍仙,都要心動不已。

  婦人得了從天而降的一大筆銀子,心情大好,摸著自家閨女的柔嫩小手兒,「以後嫁個好人家,娘親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記住嘍,最好是找個能幫襯你弟弟的大戶人家。」

  李柳柔聲道:「曉得啦。」

  李二回來的時候,破天荒臉色陰沉。

  婦人有些訝異,然後大怒道:「咋的,多看了哪家婆姨給人駡了?造反了,看幾眼會少幾兩胸脯肉啊,我去駡她!」

  李二搖搖頭,「咱仨進後邊院子說。」

  李二方才身前憑空出現了一縷香火。

  便火速登山,去獅子峰找了個僻靜地方,聽說了個消息,就立即趕回鋪子。

  在正屋桌旁,婦人越來越忐忑,因為李二這幅樣子,很少見,這輩子就只有過一次,那次李二這個只會在床上欺負她、對外人說話都不敢大聲的慫包,就去了趟山裡砍柴燒炭,很久之後才出山,不過好歹掙了些銀子回來。

  李柳坐在娘親身邊,見爹要開口說話,立即「善解人意」地問道:「是家鄉那邊寄了書信到小鎮這邊?」

  李二不笨,立即點了點頭,悶悶道:「師父他老人家說了個事兒,我就想跟你娘倆商量個事。」

  婦人咽了口唾沫,「該不會是那個老東西死了沒人收屍,要你這個當徒弟的趕回去打點後事吧?這可老遠老遠的,咱們就不能寄點錢回去,讓楊家鋪子那邊的人幫個忙?老東西也真不是個東西,好死不死,等咱們剛剛在這邊站穩腳跟,就去見閻王爺了,我要是能見著他的棺材,非把這傢伙駡得活過來!」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張大嘴巴,楞了半天,搖頭道:「師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鄭大風出了事。」

  婦人眨眨眼,「就那不要臉的貨色,賊精賊精的,能出啥事?怎麼,不是說去了南邊嗎,怎麼,在那邊剮幾眼水靈姑娘,偷幾樣婦人貼身衣物,就會給人打死啊?」

  李二盯著桌面,臉色淡然道:「沒死,給人打殘廢了,整個後背都斷了,如今還躺在床上,以後就算病好了,也會是個直不起腰的漢子。而且這次師弟沒惹事,是別人惹他。我問師父不管管,師父他老人家說又不是大風他爹他娘的,教了本事,沒死在外邊,還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雙柳葉似的漂亮眼眸。

  婦人錯愕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鄭大風這個王八蛋喜歡嘴花花,雖然她總駡他是一輩子打光棍的賤命,可是自己男人的這個師弟,人……其實不壞啊。

  李二抬起頭,望向自己媳婦,「我想去看看師弟,就是怕……你不肯。」

  婦人紅著眼睛,破口大駡道:「你這要是不去,你李二還是人嗎?」

  李二咧嘴一笑。

  婦人小心翼翼問道:「去了之後,你能不缺骼膊斷腿地回來嗎?」

  李二點點頭,「打不過就跑,事情不大。」

  婦人立即憂心忡忡,「啥?還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著腦袋,不太願意跟自己媳婦撒謊。

  李柳趕緊勸慰道:「娘親,沒事兒,鄭大風在的地方,跟咱們老家不一樣,只要花錢去衙門打官司,就能討回公道的,就是破費一些,對吧,爹?」

  李二趕緊點點頭。

  到底是自己的親閨女,貼心。

  婦人擦了擦眼淚,將那袋子剛剛到手的銀子放在桌上,又去屋子翻箱倒櫃,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兒子李槐的媳婦本死也不能動,差不多就是他們的家底兒,交給李二後,說道:「路上省著點花,多剩下點,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錢,大踏步離開鋪子,只對李柳說了句多照顧著點你娘。

  婦人呆呆坐在院子,許久之後,嘆息一聲,「大風也是個可憐的,以後還怎麼找媳婦呢。」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悄悄摩挲著腰間那把短劍的劍柄。

  李二徑直去了獅子峰山巔,找到了那位以擅長鬥法著稱的老元嬰,要了條山門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寶瓶洲。

  高大老人不敢多問,一是這個木訥漢子是自己「祖師爺李柳」的親爹,二則這個漢子,十境武夫!就當下兩人這個距離,重創自己這位元嬰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獅子峰山主一直覺得「李二」這種人,才最可怕。

  太好說話,太隨和,簡直比膽子最小的鄉野村夫都沒脾氣。

  所以當李二都不願意好好說話的時候,最少自己這座獅子峰,是鐵定扛不住人家錘的。

  老人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幫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煩還是可以的。」

  李二沒有拒絕,道了一聲謝,然後乘坐那艘由獅子峰山主親自駕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頭的欄桿上。

  先前在僻靜地方,三炷香裊裊升起後,清晰可見老頭子坐在楊家鋪子後邊院子裡的模樣。

  李二最後問老頭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葉宗。

  老頭子撂下一句隨你,就揮手驅散了香火煙霧。

  隨我李二。

  那就好辦了。

  他打破九境瓶頸躋身十境後,才知道別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走這條路,如何走得後那個斷頭路的盡頭走到之前,他李二可以走得一路暢通無阻。

  聽說那個叫杜懋的,在老龍城付出的代價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陽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為?不過老頭子,說桐葉宗的護山大陣不太咋的。

  那他杜老賊最好這段日子,去祖師堂多上幾炷香,不然以後未必還有這個機會了。

  ————

  大概是因為陳平安、裴錢還有那個已經能夠坐在病床上的鄭大風,都是過慣了苦日子的人。

  所以這些天灰塵藥鋪沒什麼苦悶氛圍,相反,隨著鄭大風開始恢復嬉皮笑臉的性子,後邊院子還挺熱鬧。

  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帶著,來了趟鋪子,在屋子裡見了他的傳道人鄭先生,進去的時候忍著沒哭,見著了鄭大風就沒能忍住,只是不知道師徒二人嘀咕了什麼,出來的時候范二臉上有了些笑意。

  范峻茂問陳平安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在雲海之上煉化那件本命物,陳平安說再考慮考慮。

  范二說要跟陳平安切磋切磋,他讓著點陳平安就是了,結果被范峻茂一板栗打得蹲在地上,裴錢看得心有戚戚然,於是自告奮勇,跟自稱「四境大宗師」的范二來了場較量,結果范二被裴錢手持行山杖攆著打,范二一邊跑一邊嚷著「裴錢你小小年紀,為何有此絕世武功,難道你就是傳說中不世出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學苦練三天,再來領教你的通神劍術!」

  裴錢跑得汗流浹背,覺得這次交手自己確實盡顯風采,連自己額頭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劍術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著離開藥鋪,裴錢轉頭望向魏羨,問道:「老魏,我真有這麼厲害啦?我曉得那個范二的馬屁,有水分……」

  魏羨坐在小板凳上曬著冬日裡的和煦日頭,「水分不大。」

  裴錢一抹臉上的汗水,「娘咧,我原來真是天才啊,以後還有些懷疑來著。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書,就再自創一套拳法,明天傳授給你,你不用如何謝我,十串糖葫蘆就成了。」

  魏羨搖頭道:「你的拳法,我不學。」

  裴錢蹬蹬瞪跑過去,氣勢洶洶道:「為啥,看不起人?還是捨不得糖葫蘆那點小錢?」

  魏羨道:「麼的錢了。」

  裴錢顧不得魏羨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腳,懊惱道:「咋連買糖葫蘆錢也沒了呢!」

  她突然蹲下身,小聲道:「老魏,你不還有件花裡胡哨的龍袍嘛,咱們把它賣了換銀子唄?到時候你要是累,我幫你兜著,咱們是朋友唉,我會不幫你?」

  魏羨反問道:「你咋不賣你那張符籙?」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張黃紙符籙,貼在自己額頭上,點了點頭,破天荒道:「也對,我捨不得,估摸著你也會捨不得,我就不勉强你了。」

  魏羨轉頭,瞥了眼小丫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裴錢轉過頭,在魏羨耳邊竊竊私語道:「我跟你說啊,我其實真是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小時候我在家裡都用金扁擔的,饅頭兒,吃一個丟一個。」

  魏羨點點頭,「像我。」

  陳平安除了每天在前邊鋪子打地鋪,還把原本櫃檯當做了書桌。

  這段時日,都在反復閱讀、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宮陸雍贈送的煉丹秘籍。

  因為灰塵藥鋪如今成了老龍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趙氏陰神坐鎮小巷,陳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塊最小的斬龍台在桌上,還有那枚金色的玉牌,篆刻著「吾善養浩然氣」,它的來歷,神仙姐姐沒有細說,只說是某個老東西還算賞罰分明,重的,讓一個傢伙閉門思過,輕的,摘下了這塊牌子。

  陳平安這些天幾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丟入一顆金精銅錢,今天已經是第四顆了。

  這是關乎性命的頭等大事,容不得陳平安心疼半點。

  而且一瓶坐忘丹,和兩瓶配合服用的火龍丹、布雨丹,除了陳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顆坐忘丹,其餘都給鄭大風和畫卷四人,分發完畢,一顆沒剩下。

  這會兒陳平安記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後邊院子,帶著裴錢去偏屋找到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後者有些奇怪,陳平安說能不能幫著裴錢先開筋拔骨。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

  自己終於正式成為師父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了!

  隋右邊點點頭。

  結果陳平安剛走出屋子沒幾步,就聽到裴錢震天響的哭喊聲,然後小丫頭飛快跑出屋子,說她再也不要練武了。

  隋右邊站在門口,無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講究力道了。」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捂住臉。

  沒臉見人。

  裴錢還死死抱著他,抽泣著,滿頭大汗不說,黑炭小臉上滿是驚恐和畏懼。

  這天還沒到晚上,裴錢就到了櫃檯這邊找到陳平安,說她今天抄書抄了一千字呢,雖然實打實抄了那麼多字,可小丫頭很是心虛。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不練武就不練武,這有什麼,以後多用心讀書,一樣可以有出息。」

  裴錢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嘍。

  陳平安笑了笑,繼續翻閱那本千金難買的煉丹秘籍。

  沒來由想起那天裴錢站在街巷拐角處的模樣。

  跟自己當年小時候上山采藥,遇上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溪水發大洪水,堵住了下山最近的路,自己為了趕回家照顧娘親,不一樣是咬著牙要嘗試著跳過去?

  所以陳平安有些心軟。

  哪怕連劍靈都說了裴錢是「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運胚子」,可陳平安不覺得裴錢不練武了,就是多麼可惜的事情。

  多大歲數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沒什麼錯。

  難道他陳平安小時候,一個人孤零零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同齡人在神仙墳那邊放著紙鳶,吃著碎嘴零食,穿著嶄新衣裳,就不羨慕嗎?

  當然羨慕啊。

  難道他陳平安當年力氣小,只能把家裡爹娘餘下來的物件,一樣樣典當出去換米錢,難道不哭嗎?

  一樣會偷偷躲在被窩裡,哭得很難受的。

  這些磨難,未必全是壞事,熬過去,就會是另一種好事。

  可是陳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邊人,可以人人更順遂一些,最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對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難稱心如意,見著了好東西,兜裡的銀子不答應。

  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爺未必點頭。

  陳平安趴在櫃檯上,有些困意,便睡了過去。

  ————

  桐葉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上五境大修士,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依舊覺得自家宗門,是桐葉洲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便是玉圭宗加上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頭加在一起,才能勉强與他們桐葉宗掰掰手腕子。

  雖然數百年以來,桐葉宗私底下始終不許宗門子弟對外宣稱,那位百年難遇的中興老祖是飛升境,只可說是仙人境,只是有希望躋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誰不知道,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外邊的那些一洲練氣士,之所以從不在嘴上不提這個,無非是擔心惹來桐葉宗的不高興,其實心裡跟明鏡兒似的。

  桐葉宗除了這位中興老祖、威勢鎮壓一洲外,還有數位玉璞境,同樣聲名顯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門譜牒、戒律的祖師爺,就剛剛順利斬殺十二境大妖歸來。

  而當代桐葉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還是一名劍修!

  宗主更教出了一位驚才絕艶的嫡傳弟子,是一位不過三百歲的元嬰劍修。

  如此雄厚底蘊,最南邊的那個玉圭宗,敢跟桐葉宗爭第一的頭銜?

  桐葉宗占地方圓一千二百餘里,不會御風不會御劍,串個門都不輕鬆。

  擁有一座桐葉小洞天。

  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嬰地仙才有資格入內修行。

  然後有一天,所有桐葉宗子弟與生俱來的尊嚴、自信和宗門榮譽,開始出現變化,許多天經地義的想法,變得沒那麼胸有成竹了。

  比如某天晚上,幾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礡壓抑的氣息,從北往南,直撲桐葉宗北部邊境!

  人未露面,劍氣已至。

  一劍直直劈向了宗門護山大陣「梧桐天傘」煥發出來的幽綠屏障上。

  當場崩碎。

  雖然瞬間就以無數雪花錢消耗而聚起的山水靈氣,撐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傘。

  仍是一劍斬破。

  一直撐起了規模越來越小的第六把梧桐傘。

  那名不知名劍修才停下劍,懸停在距離桐葉宗祖宗山頭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聲道:「杜懋,出來,不然第七劍,我就不保證不會傷及無辜了。」

  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葉宗外門弟子,以及分散外圍的家眷僕役等,靠南邊的,都痴痴仰頭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點。

  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地仙之下的練氣士,更是連多看那名劍修一眼,都覺得有一縷縷劍氣在狠狠澆灌眼眶,趕緊低下頭去。

  就在此時,以祖宗山頭為中心,以桐葉洞天的靈氣作為源泉,在那名劍修身前,出現了最新的一道天地屏障,這把隱約出現傘架的最核心護山大陣,只遮蔽住了祖宗山頭方圓三百里的山水。

  剛好將那名劍修拒之門外。

  事實上已經不算什麼門外,人家只是殺進了家中,沒能繼續沖入大堂而已。

  桐葉洲宗主腰掛祖師堂玉牌,可以穿過陣法屏障,身穿紫袍,仗劍懸停在那名劍修身前,笑問道:「可是劍仙左右?」

  「杜懋?」

  劍修看了眼紫袍劍修,搖頭道:「不像。」

  所以他出劍了。

  兩名上五境劍仙。

  如兩道長虹劃破夜空。

  沒有出現桐葉宗子弟預料中的一場持久戰。

  被譽為世間最能「吃錢」的劍修廝殺,本就比其餘練氣士更加生死立判。

  二來,實力懸殊。

  最終桐葉宗宗主很快被一劍劈入屏障內,整個人撞在一座靈氣稀薄的山峰上,山頭被直接炸碎。

  那名劍修筆直一劍,從上到下,瞬間劃破屏障一個大口子,緩緩走入,就像是一個不請自來、還要破門而入的客人,不講半點禮數。

  鋪天蓋地的謾駡聲,以及五彩絢麗的仙家法寶,一股腦砸向此人。

  這名劍修不再束縛自身那份蘊藏百年、不得現世的劍氣,瞬間外放,便如銀河瀑布流瀉人間。

  根本就沒有一件法寶能夠近身百丈之內。

  劍修對著那座祖宗山頭,神色淡然,像是在與人討教學問的口氣,很認真道:「我家先生發話了,要我幹你娘,要我讀書有些難,這個不難。那麼問題來了,杜懋,你娘還在不在世,長得如何?」

  天地寂靜。

  尤為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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