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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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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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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4 01:32:17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八章 行走四方

  崔東山走後約莫半個時辰,讓一位相貌平平的漢子跑了趟客棧,找到陳平安,出示了一塊大驪仙家諜子才能攜帶的太平無事牌。

  陳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點炸毛,要知道在桐葉洲給算計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塊太平山祖師堂嫡傳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且兩塊玉牌剛好都有「太平」二字,陳平安難免犯怵。

  那名蟄伏青鸞國多年的大驪諜子,能夠擔任這種身份的修士,得三者兼備,本事高,能殺人也能逃命。心智堅韌,耐得住寂寞,可以堅守初衷,數年甚至是數十年死忠大驪。再就是必須擅長察言觀色,不然就會是一顆沒有生髮之氣的呆板棋子,意義不大。

  所以漢子一瞬間就捕捉到這位年輕仙師的細微異樣,只是這些,與他無關,此次光明正大地現身走入百花苑,事後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決諸多麻煩,沒辦法,那位大人身份太過嚇人,進入這座青鸞國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後,不但直接上門找到了他,還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綉虎兵符,能夠調動所有大驪之外的諜子死士。

  大驪諜報機構,最早是三足鼎立之勢,牛馬欄、銅人捧露臺、綠波亭,國師綉虎,藩王宋長鏡,和那位後宮娘娘,各自執掌一塊地盤,前幾年手握綠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鄰京城的仙山結茅修行,退出大驪中樞,綠波亭就劃歸國師,後來竟是連藩王宋長鏡的捧露臺,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並交給國師經營,綉虎崔瀺如今可謂大權獨攬。

  漢子以久違的大驪官話,與陳平安說了那位大人交待的事情。

  原來是那頭隱匿城外的黃牛,決定跟隨崔東山遠遊,而崔東山也會給這頭地牛之屬的觀海境妖物,一份機緣,順利結成金丹,希望很大。

  陳平安微微鬆了口氣,問道:「敢問先生手上這塊無事牌,是什麼品秩?」

  漢子沒有任何猶豫,坦誠道:「回稟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誠惶誠恐。」

  關於太平無事牌的品秩高低,這本身就是一樁不小的機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問必答,漢子不敢有絲毫懈怠。

  漢子站起身,畢恭畢敬拿出一隻錢袋子,「那位大人還要屬下將此物交給公子,說是『束脩數條』。」

  陳平安起身接過一袋子……銅錢,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對這位大驪諜子抱拳道:「勞煩先生跑這一趟了,希望不會給先生帶來一個爛攤子。」

  漢子有了些笑意,有這句話其實就很夠了,何況為大驪賣命效死,本就是職責所在,抱拳還禮,「公子客氣了。」

  陳平安在漢子離開後,打開那只材質普通的棉布錢袋,將銅錢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東山葫蘆裡賣什麼藥,難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師禮?

  裴錢埋怨道:「崔東山真是的,不說一袋子小暑錢,一袋子雪花錢也行啊。怎麼給師父你當學生,恁的小氣。」

  陳平安見錢袋子和銅錢應該真沒有什麼玄機,反而心情好轉幾分,猶豫了一下,沒有放入地盤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來放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黑炭小丫頭笑眯起眼。

  像只小貓兒。

  之後裴錢開始抄書寫字,一筆一劃,一絲不苟。習慣成自然,如今若是讓她哪天不抄書,反而渾身不自在。

  陳平安就繞著桌子,練習那個揚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轉的拳樁,姿勢再怪,旁人看久了,就見怪不怪了。

  這天暮色裡,朱斂來到陳平安屋子,看到裴錢正坐在桌旁,一手拿著他送她的遊俠演義,一手比劃著書上描述的蹩腳招式,嘴裡哼哼哈哈的,陳平安落座後,桌上手邊隔著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斂笑道:「少爺真是事事勤勉,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老話應該就是專門為少爺說的。」

  畫卷四人,雖說走出畫卷之初,哪怕是到今天為止,仍是各懷心思,可拋開這些不說,從桐葉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這寶瓶洲青鸞國,多次生死相依,並肩作戰,結果一天功夫,隋右邊、盧白象和魏羨就離去遠遊,只剩下眼前這位佝僂老人,陳平安要說沒有半點離別愁緒,肯定是自欺欺人。

  於是陳平安拿出了兩壺桂花釀,一人一壺,對坐而飲。

  朱斂笑道:「少爺為何始終不問老奴,到底怎麼就能夠在武道上跨出兩大步?」

  如果是在崔東山下完那盤「棋外棋」之前,陳平安可能還會斟酌權衡一番,又興許是喝過了幾口桂花釀,便不願意太過勾心鬥角,笑道:「是還沒有點壓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願拿出來曬太陽給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樣,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著就藏著吧,說不定就……跟我們手裡的桂花釀一樣,越放越香。」

  朱斂晃了晃手中酒壺,咧嘴笑道:「可既然少爺願意給這壺酒喝,那老奴也就願意拿出來開懷痛飲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為敬,少爺,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跟朱斂酒壺碰酒壺,各自大喝了一口。看得裴錢十分眼饞,桂花釀她是嘗過滋味的,上次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那頓年夜飯上,陳平安給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極了。

  朱斂抹了把嘴,「少爺還記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輩吧?」

  陳平安點點頭。

  朱斂笑道:「老奴破開六境大瓶頸,緊跟著隋右邊躋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爺不會感到任何奇怪,但是後來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遠遊境,這裡邊,九境武夫鄭大風的餵拳,老龍城戰死了一次,荀老前輩的指點迷津,以及最後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學路數,與隋右邊三人大不相同,環環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誇,老奴所走武道,雖是藕花福地那麼個小地方悟出來的,可根祇就只有四個字,厚積薄發,自認便是在奇才輩出、神仙亂飛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老奴打一套拳,少爺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朱斂放下酒壺,笑著起身,走到桌子與房門之間的空地,本就身形矮小佝僂、拳意貌似鬆垮提不起的武瘋子,身架子愈發「蜷縮」,手腳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讓旁人看得十分彆扭,裴錢一眼看去,就覺得這個朱斂愈發「小」了,只是比起平時懶洋洋的矮老頭,這一縮去,力氣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就都迸發出來了。

  猿猴之形。

  朱斂身形擰轉,步伐詭譎,看似隨意出拳,骨架收攏,只是在身架偶爾舒展的某一瞬間,就有雷霆萬鈞的拳意傾瀉而出。

  裴錢覺得有些眼熟。

  陳平安心中贊嘆不已,武瘋子武瘋子,真是天資卓絕,不愧是丁嬰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一場場生死大戰之後,之前陳平安就心中堅信,單論捉對廝殺分生死,畫卷四人,在境界相當的前提下,最後活下來的,多半會是這個朱斂。

  竟是將太平山女冠黃庭當初在藥鋪後院,傳授裴錢白猿背劍術和拖動法時的刀劍真意,轉變成了朱斂自身的拳意。

  當然,這其中,又有朱斂近水樓臺的先天優勢,因為朱斂的拳法和武學,相對隋右邊三人,最為接近黃庭傳授劍術刀法的精氣神。

  可朱斂能夠在旁觀看黃庭幾眼,就學得如此形神具備,並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斂這份眼力和根骨,陳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斂停下拳架,笑道:「少爺好眼力。」

  裴錢有些服氣。

  老廚子你適可而止啊,這樣的馬屁也說得出口?我師父可還一個字都沒說呢。

  朱斂斂了斂笑意,以比較罕見的認真神色,緩緩道:「這條路,類似隋右邊的仗劍飛升,只能慘淡收場,在藕花福地已經證明是一條不歸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沒能等到那一聲春雷炸響,只是在少爺家鄉,就不存在攻不破的關隘城池了。」

  陳平安由衷贊嘆道:「可是歸根結底,還是你朱斂站得高,看得足夠遠。」

  陳平安突然擔憂道:「只是你連破兩境,第七境的底子,會不會不夠牢固?」

  朱斂嘆了口氣,點頭道:「比起第六境的堅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確實很一般。」

  朱斂喝了口酒,「但是沒辦法,荀老前輩道破了一句天機,說寶瓶洲所有看似前程遠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麼這座寶瓶洲,就會是所有七八境純粹武夫的傷心地,這輩子就算是沒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邁得大一些,趁早到達九境,先占據一席之地再說,至於之後是否如同圍棋國手裡邊,淪為弱九段,總好過一輩子待在八段。」

  陳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縣城武廟,崔東山以神通顯化過青鸞一國武運,所以朱斂所說,並非全然沒有道理,唯一的隱患,朱斂自己已經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躋身九境後,斷頭路極有可能就斷在了九境上,無望到達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數的九境武夫當中,又有强弱高低,一旦廝殺,甚至不同於圍棋九段對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轉劣勢,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對上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鄭大風的說法,當初宋長鏡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楊老頭暗中授意,李二當時就能打死同為九境的宋長鏡。

  陳平安說道:「先到先得,落袋為安,不失為一條可行的路子。」

  朱斂笑道:「老奴當然奢望傳說中的武道十境,卻不敢半點瞧不起九境,灰塵藥鋪那邊,鄭大風一打四,幫著餵拳,我們四個,其實誰肚子裡不憋著口窩囊氣。只不過技不如人,就得認,我們四個,這點氣度還是有的,不然鄭大風瞧不起咱們藕花福地,說不定少爺也會。」

  陳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個藕花福地的人,因為我在那邊滯留的日子,不短,你們四個歲數加起來,估計還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說的,腳下走得快,步子大,當時我對於光陰流逝感覺不深而已。」

  朱斂說道:「少爺是鴻運當頭的天之驕子,有此福緣,理所當然……」

  裴錢驀然大怒,「放你個屁!」

  朱斂愕然,然後笑容玩味,呦呵,這小黑炭腰桿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斂再一看,就發現裴錢神色不太對勁,不像是平常時候。

  陳平安也有些訝異,知道朱斂不太會在這種事情上生氣,陳平安就沒有深思裴錢為何突然惱火起來。

  朱斂沒來由想起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第一次切磋前,崔東山說看你這副臉上笑嘻嘻心裡賤兮兮的鳥樣,我很不爽,我們打一架,我說到做到,雙手雙腳都不動,任你拳打腳踢,皺一下眉頭,就算我輸。最後嘛,就讓朱斂知道了什麼叫大隋書院的多寶神仙,如何在京城一戰成名,給崔東山掙到手一個「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綽號。

  朱斂笑道:「少爺,你這位學生崔東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陳平安無奈道:「甘苦自知,以後有機會,我可以跟你說說裡邊的恩怨。」

  朱斂走後,裴錢還在生悶氣。

  陳平安笑問道:「午飯吃得太辣,火氣大?」

  裴錢低著頭,不說話。

  陳平安只當是來去如風的孩子脾氣,就開始繼續翻閱那本法家書籍。

  第二天清晨時分,背著「劍仙」和竹箱的陳平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間刀劍錯的裴錢,朱斂,石柔,動身去往青鸞國京城。當然還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蓮花小人兒。

  依舊是寒磣的步行遠遊,算是陳平安一行人默認的老規矩了。

  裴錢頭頂戴著個柳條編織而成的花環,跟陳平安說崔東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畫圓圈,能夠讓山水精怪和鬼魅魍魎一看到就嚇跑,只是太難學了些,她今兒還這門仙術的邊兒都沒摸找呢,本來想著哪天學成了再告訴師父的,後來想了想,覺得萬一這輩子都學不會,豈不是幾十年一百年都得憋著不說,那也太可憐啦。

  陳平安笑著聽裴錢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畫卷四人當中,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色眯眯的佝僂老頭。

  如今她和朱斂在陳平安裴錢這對師徒身後並肩而行,讓她渾身難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腳步,朱斂就跟著放慢,從來不說話,就是看著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嘔,總覺得朱斂的視線,尤為油膩噁心。尤其是在陳平安幫著裴錢折斷柳條的時候,朱斂這個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

  石柔嚇了一大跳。

  朱斂當時笑眯眯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見怪。」

  她如今雖然是這副仙人遺蛻的主人,只是暫時還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狀態,類似不被朝廷正統認可的地方淫祠,所以即便擁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門,可以走一條讓地仙瞠目的捷徑,但是崔東山幫她掂量過斤兩,她先前所學那點陰物天賦的微末伎倆,打個經驗老道的觀海境修士都懸,即便崔東山教了她一手傍身術法和幾件保命符,至多對付個龍門境修士,唯一的用處,就是靠著遺蛻,在危急時刻,站出來幫助陳平安扛刀子擋飛劍、抵禦地仙法寶。

  崔東山也告訴過她,那個喜歡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胚,如今已是遠遊境武夫,要她悠著點。

  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著嗓音與人說話,以及儘量不開口。

  石柔自認可以遭受世間萬般苦,身軀皮囊挨上千刀萬剮也好,死後神魂被點燈也罷,都熬得住,唯獨朱斂這種視線,讓她束手無策。

  朱斂突然湊近些,石柔趕緊挪開數步。

  朱斂輕聲笑道:「你這副體魄我摸得出來,應該不是女子之身,給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確確是個男子身軀……」

  石柔冷聲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斂繼續道:「那麼敢問小姐芳齡?」

  石柔心中一顫,「你在開什麼玩笑?」

  朱斂腳步不停,轉頭笑望著石柔,「我朱斂看人看心,皮囊俊醜,其實沒那麼重要。」

  石柔幾乎要瘋了。

  石柔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陳平安。

  朱斂這次沒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後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時天然流露的風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給我瞧出了腰肢擰轉如柳枝搖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斷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瘋了。

  陳平安只得轉頭,仗義執言道:「行了,朱斂你收斂點,以後不許拿此事調笑石柔。」

  朱斂立即點頭,「老奴記下了。」

  裴錢有些迷糊,師父也學會自己的變臉神通啦,方才轉頭前,臉上還帶著笑意呢,一轉頭,就嚴肅許多。

  陳平安回頭後,對裴錢眨眨眼。

  裴錢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錢偷著笑,我們師徒,心有靈犀哩。

  藕花福地。

  南苑國京師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出現了一位僅憑相貌、氣度就可以斷定為謫仙人的年輕人。

  他深居簡出,每次外出露面,要麼手持摺扇,要麼拎著一壺酒,悠閒散步,不會走遠,而且路線固定,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條街巷。

  他名叫陸抬,不知通過什麼門路,從京城教坊陸陸續續買了幾名出身官宦的妙齡少女,作為奴婢,金屋藏嬌在那棟僻靜宅子,不過說實話,論姿容,那些美婢其實還不如他這個主人。

  陸抬跟附近那座學塾的教書匠,種老先生,討要了一名長相過得去的南苑國女諜子,作為他跟朝廷傳遞消息的橋梁,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宮之間飛來飛去,南苑國皇室多沒面子。

  今天拂曉時分,陸抬走出宅子,合攏摺扇,輕輕敲打手心,當他走過街巷拐角,很快就從一間綢緞鋪子走出位婦人,小心翼翼走到陸抬身邊,沒敢多看這位世間罕見的貴公子,她害怕自己深陷其中,某天連家國大義都能不管。世間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一樣?誰不願意看些賞心悅目的風景?

  這位曾經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資歷諜子,一身市井殷實門戶婦人的裝束,輕聲道:「陸公子,最新的十人榜單,敬仰樓那邊已經出爐,即將傳遍四國朝野,只是這次沒有詳細的名次,有些奇怪,我們衙門這邊覺得應該是登榜新人太多,相互之間又無比試記錄,所以暫時無法給出確切的名次。」

  陸抬目視前方,微笑道:「說說看。」

  婦人嗓音輕柔,「除了陸公子和我們國師大人之外,還有湖山派掌門俞真意,鳥瞰峰劍仙陸舫,前不久從我們這邊離開的龍武大將軍唐鐵意,臂聖程元山,已經還俗的前白河寺老禪師。此外四人,都是新鮮面孔,敬仰樓給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

  陸抬點點頭,「說說看。」

  一位首次現身於某座湖邊的年輕道人,無名無姓,瘋瘋癲癲,反反覆覆說著誰都聽不懂的一句話。

  一個將簪花郎從春潮宮驅逐出去的青衫書生,約莫三十歲,似乎精通仙家術法,揚言三年之後,要與大宗師俞真意一較高下。

  一名自稱南苑國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穿著與口音,確是我們南苑國早期風格,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國趕來,說他已經完成了皇帝密令,一路上收取了十數位弟子。

  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侏儒體型,出現在塞外邊境上,殺戮成性,性情乖僻,所到之處,全憑喜好,一通濫殺,死在他手上的無辜百姓已經多達數百人,草原四百精騎圍殺此人,給他殺了一乾二淨。

  婦人又道:「除了公子在內天下十人,還有副榜十人,我們皇子殿下,簪花郎周仕,都位列其中。」

  陸抬晃了晃摺扇,「這些無需細說,意義不大。將來真正有機會擠掉前十的人物,反而不會這麼早出現在副榜上邊。」

  婦人識趣停步。

  陸抬走在一條恢復市井熱鬧的大街上,早前有人在這裡,一人對峙各方大宗師,打了個天翻地覆慨而慷,動靜極大,南苑國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覺,所以如今成為了一處外鄉江湖人士,必須來此瞻仰的武林聖地,只是這些江湖豪俠、門派高人,清楚此處必然有南苑國諜報眼線盯著,反而不敢造次,一般都是走完了這條街就離開。

  先前就有魔教中人,借此機會,鬼鬼祟祟,試探那座於魔教而言極有淵源的宅子,無一例外,都給陸抬收拾得乾淨,要麼被他擰掉腦袋,要麼各自幫他做件事,活著離開宅子附近,撒網出去。一時間分崩離析的魔教三座山頭,都聽說了此人,想要重整山頭,而且給了他們幾位魔道巨擘一個期限,若是到時候不去南苑國京城納頭便拜,他就會一一找上門去,將魔教三支鏟平,這傢伙猖狂至極,甚至讓人公然捎話給他們,魔教如今面臨滅門之禍,三支勢力應當同仇敵愾,才有一線生機。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市井煙火氣還不算重,陸抬行走其中,抬頭看天,「要變天了。」

  一座藕花福地,難不成要變成一座小洞天?這得花費多少顆神仙錢?這位觀主的家底,真是深不見底啊。

  陸抬拐入一條小巷子,剛好遇見那位去私塾讀書的孩子,曹晴朗。

  陸抬停步笑問道:「今天怎麼早了些?」

  曹晴朗有些臉紅,道:「陸大哥,昨天去衙門那邊領了些銀錢,昨夜兒就特別想吃一座攤子的餛飩,路有點遠,就要早些去。陸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陸抬笑著搖頭,「我不太愛吃這些,你自己去吧。」

  曹晴朗告辭小跑離去,停步轉身,「對了,陸大哥,我昨天回家路上,給你買了壺酒,就放在桌上了,自己喝啊。」

  陸抬點點頭。

  他是有曹晴朗宅子鑰匙的。

  曹晴朗轉身跑出巷子。

  與人言語時,曹晴朗這個孩子,都會特別認真,所以曹晴朗是絕對不會一邊跑一邊回頭說話的。

  陸抬走向那棟宅子,開了院門,果然正屋桌上放了一壺酒,七錢銀子,對於吃一碗餛飩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來說,不便宜了。

  陸抬拿過了酒壺,拎了條板凳坐在門檻外,手腕一擰,手心多出一隻散發出酒釀醇香的小蟲子,打開酒壺,將這種名為酒蟲的小傢伙丟入壺中,然後慢慢等待這壺酒水,以極快速度,沉澱出等同於窖藏、埋放數十年醇厚的美酒口感。

  陸抬輕輕搖晃手中酒壺,滿臉笑意。

  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陸抬就開門見山。

  「我叫陸抬,陸地的陸,抬起的抬,是陳平安的朋友,一起經歷過生死的好朋友。」

  當時那個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

  後來陸抬說了些陳平安的事情後。

  曹晴朗就喊他陸大哥了。

  然後陸抬就有了這棟孤零零宅子的鑰匙。

  有一次,陸抬笑著問曹晴朗,「你想不想成為陳平安那樣的人?」

  「想!」

  「那想不想比陳平安更好?」

  「不想。」

  「是不敢想?覺得太難,差了太多?」

  「就是不想。」

  在那天閒聊之後,拿了鑰匙卻沒有自己開門入院的陸抬,就經常來這邊坐著,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時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讀時分,陸抬一開始會給需要自己開灶燒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帶些精緻吃食當早飯,可是曹晴朗吃了兩次後,第三次終於忍不住,很一本正經地與陸抬說了些心裡話,說他如今領著衙門那邊的錢財,學塾束脩,柴米油鹽,都夠用了。

  陸抬耐心聽完曹晴朗這個孩子的肺腑之言後,就笑問道:「那以後可就真吃不著這幾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後悔?」

  曹晴朗有些難為情,赧顔笑道:「若是真的很嘴饞,實在忍不住,也會跟陸大哥說一聲。」

  陸抬哈哈大笑,說沒問題。

  只是在那之後,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饞的,仍是一碗他自己買得起的餛飩。

  所以陸抬今天有些開心。

  竟然在藕花福地這麼個小地方,給他找著了一個很像那傢伙的曹晴朗。

  有趣有趣。

  陸抬終於覺得這趟藕花福地之游,讓自己的心氣上生出些勁頭來。

  回到宅子,鶯鶯燕燕,環肥燕瘦。院落各處,一塵不染,道路皆都以竹木鋪就,給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鏡。

  一路上有三位因為陸抬而脫離苦海的婢女,先後與陸抬這位恩公和主人,打招呼。

  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陸抬教她們從書本上搜刮而來的溢美之詞。三名妙齡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對於詩詞文章並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書頗豐,所以不難。

  所以有人說公子詩詞,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

  又有美婢說公子氣度,似東海揚帆,風日流麗。

  還有少女說公子容貌,若芝蘭玉樹,光耀滿庭。

  陸抬開懷大笑。

  一路走去,陸抬脫了靴子,走在其中,最後斜靠在一座造型簡潔素雅的羅漢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給陸抬揮手趕走。

  他嗅了嗅酒壺,抿了口酒,雖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經好上不少,可哪裡能夠與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釀媲美。

  陸抬將還壺底還趴著一隻珍稀酒蟲的酒壺,隨手拋在遠處桌上,穩穩當當,滴酒不濺。

  之後半天,在這棟宅子的歡歌笑語中,藕花福地已是風起雲湧,江湖是如此,廟堂沙場更是。

  陸抬正在教一位聰慧婢女鬥茶,有美婢說是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門拜訪。

  陸抬便放下手頭雅事,親自去迎接那位學塾種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說法,種先生雖然嚴厲,可是對學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門外,正是南苑國國師種秋,臉色不太好看,拒絕了進門的邀請,說在門口說完事情就走。

  陸抬笑道:「洗耳恭聽夫子教誨。」

  種秋沉聲道:「陸公子,你雖是好心,卻是在拔苗助長!」

  陸抬故意訝異,「此話怎講?」

  種秋惱火道:「陸公子敢做就不敢認?」

  陸抬啪一聲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風流倜儻,「敢問種夫子,我錯在何處?」

  種秋深呼吸一口氣。

  這個陸抬,這半年內,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謂的世情和道理。

  若非今天學塾那邊,種秋無意間發現曹晴朗在與同窗爭執,恐怕都不知道這個陸抬,給曹晴朗灌輸了那麼多「雜學」。

  什麼恨人有笑人無。什麼好人難做,難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恩不圖報,所以這類好人,最容易變得不好。什麼那些開設粥鋪救濟難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捨喝粥吃餅之窮苦人,亦是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這些,還有許多學問道理之外的亂七八糟,連素來以博學著稱的種秋都聞所未聞,什麼道家兵馬科,墨家機關術,藥家百草淬金身,什麼反老得還嬰。

  所幸曹晴朗,在那位教書先生和顔悅色地問起後,沒有隱瞞,一五一十都說了所學內容。

  種秋穩了穩心神,緩緩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陸抬想了想,「純良向善。」

  種秋又問:「曹晴朗才情如何?」

  陸抬嘆了口氣,「尚可。」

  種秋再問,「曹晴朗今年幾歲?」

  陸抬破天荒有些心虛。

  種秋感慨道:「為人,不是武夫學藝,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們謫仙人的修道,天賦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們這些上了歲數的儒士做學問,要往高了做,求廣求全求精,都可以追求。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這般大的孩子,唯精誠淳樸最為重要,年幼讀書,疑難重重,不懂,無妨,寫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無妨,但是我種秋敢說,這世間的儒家典籍,不敢說字字句句皆合事宜,可到底是最無錯的學問,如今曹晴朗讀進去越多,長大成人後,就可以走得越心安。這麼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麼多駁雜學問?」

  陸抬收起摺扇,作揖賠罪道:「陸抬知錯了。」

  種秋嘆了口氣,冷哼道:「若是陳平安留在曹晴朗身邊,就絕對不會如你這般行事。」

  陸抬抬起頭,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容暢快,「種夫子此番教誨,讓我陸抬大受裨益,為表謝意,回頭我定當送上一大罎子好酒,絕對是藕花福地歷史上不曾有過的仙釀!」

  種秋沉聲道:「免了。」

  種秋轉身離去。

  陸抬突然笑問道:「若是陳平安請你喝酒,種秋你會又如何?」

  種秋看來給這位謫仙人氣得不輕,頭也沒轉,「就他那點酒量,不夠看,幾下撂倒。」

  陸抬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青衫背影,嘆息一聲。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

  大夢先覺。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這位種老夫子,了不得啊。

  走在郡城外的官道上,因為是踏春郊遊的時節,多有鮮衣怒馬。

  若是尋常的馬車行駛,揚起的塵土不會太大,可一旦有騎隊縱馬飛奔,兩邊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錢就吃了不少灰塵,衣裳灰撲撲的,氣得她趕緊從斜挎包裹裡掏出一顆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個,這才消了氣。這些百花苑客棧每天更換的仙家瓜果,裴錢都沒敢開口詢問師父,能不能帶走,反而是陳平安自己去跟客棧管事問過,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帶離客棧,才將幾間屋子的碟子收刮一空,打包帶走!

  然後陳平安給了裴錢一顆香梨和一捧棗子,讓她路上吃。

  這會兒官道上又有錦羅綢緞的數騎男女,策馬一沖而過,好在裴錢早早轉過身,雙手捧住剩下的小半顆香梨。

  陳平安伸手揮了揮灰塵,對裴錢笑道:「記得把梨核留下。」

  裴錢吃完香梨,將梨核放入包裹,問道:「師父,你說這些騎馬的傢伙,可惡不可惡?麼得真本事,還喜歡耍威風。」

  陳平安搖頭道:「不過是吃些灰塵而已,談不上可惡。」

  裴錢想了想,大概是沒想明白。

  陳平安笑著問道:「以後輪到你闖蕩江湖,要不要騎馬,想不想快馬揚鞭,嚷嚷著江湖我來了?」

  裴錢恍然,「倒也是。」

  陳平安揉了揉裴錢的小腦袋,輕聲道:「以後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別失望,江湖裡頭,總能遇到好的人,請你喝好喝的酒。」

  裴錢小聲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還會遇見鬼哩,我怕。」

  陳平安給逗樂了,笑道:「那會兒你騎著一匹駿馬,師父幫你準備好降妖除魔的刀劍,妖魔鬼怪怕你才對。」

  裴錢乖巧討好道:「師父,刀劍要得,然後我有頭小毛驢兒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緊!」

  在半路上,有天陳平安一行人在河邊僻靜處燒火做飯。

  遠方有人猶猶豫豫,似乎在糾結要不要過來,最終仍是打定主意,向陳平安這邊湊近。

  距離著二十多步遠,那個漢子就停下腳步,最後視線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劍的白衣年輕人,以寶瓶洲雅言笑問道:「公子,能否商量個事情?」

  陳平安點頭道:「你說。」

  那漢子走近些,問道:「不知公子有沒有聽說香火攤販?」

  陳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鸞國哪座道觀寺廟的遞香人?是山香還是水香?」

  漢子微微鬆了口氣,看來這位年輕仙師是個講究人,曉得稱呼自己為更順耳的遞香人,更是個行家明白人,自己眼光果然不差,這夥人雖是步行遊歷,可那一身神仙氣做不得假。

  香火攤販是山澤野修裡邊的一種營生,做著跑腿買賣,幫著山水神祇祠廟或是道觀寺廟,擔任說客,請那些有希望一擲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來說,香火攤販身上都會攜帶一定數量的神香,這類山水祠廟和真人高僧精心製作的神香,價格不菲,練氣士焚香之後,可以靜心凝神,汲取靈氣會更加快速,而將相公卿、顯貴人家,點燃這類香火,在家祠祭祖,據說能夠為子孫積攢陰德,品相有高低,價格懸殊,山香是山神廟和五岳廟出産,水香自然就是來自各處河伯、水神的祠廟了。

  陳平安對於崔東山提及過的遞香人,記憶深刻。

  漢子指了指附近這條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廟的水香。」

  陳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向那漢子,問道:「如果我想請香,需要多少雪花錢?」

  漢子說道:「三炷香,一顆雪花錢。」

  裴錢驀然瞪大眼睛,一顆雪花錢可是整整一千兩銀子。

  陳平安便請了三份水香,遞給那漢子,漢子則交給陳平安三隻古雅的長條木盒,各裝有三炷香。

  原本請香之後,其實不需要立即去祠廟敬香,任何時候都可以,甚至去與不去,不强求,在別處燒香一樣沒問題,除了山水有別必須要講究,只要不是請了山香卻禮敬水神就可以,去往任何一座道觀寺廟也沒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廟城隍閣等等,仍是好事。

  陳平安仍是讓漢子稍等片刻,然後讓裴錢他們吃完飯,動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廟。

  去的路上,裴錢小聲問道:「師父,這麼走,咱們會繞路唉。」

  不過裴錢很快就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好像師父經常這樣,只要是名勝古跡啊,好些的風景啊,只要他們不著急趕路,師父都會走走停停,走了好多的冤枉路。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遠方,默不作聲。

  和煦春風裡,白衣年輕人衣袖飄搖,緩緩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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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八十九章 夫子氣魄

  去往河伯祠廟敬香,約莫需要走上半個時辰,不算近,陳平安沒覺得什麼,那個遞香人漢子倒是有些愧疚,不過愈發好奇這一行人的來歷。

  老農下田見稗草,樵夫上山見好柴。既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麼不同行當營生,眼中所見就會大不相同,這位漢子身為山澤野修,又是遞香人,眼中就會看到修士更多。而且青鸞國與寶瓶洲絕大部分版圖不太一樣,跟山上的關係極為密切,朝廷亦是從不刻意拔高仙家門派的地位,山上山下諸多摩擦,唐氏皇帝都展露出相當不俗的魄力和硬氣。這使得青鸞國,尤其是富貴門庭,對於神神怪怪和山澤精魅,十分熟稔。

  故而青鸞國人氏,一向自視頗高。

  如今又有無數衣冠士族湧入青鸞國,加上這場舉國矚目的佛道之辯,青鸞國在寶瓶洲東南部的風頭一時無兩。

  漢子修為實在淺薄,三境而已,偶爾錢包鼓鼓,邀二三好友小酌閒聊,發現身為青鸞子民的優越感,竟是半點不比身為練氣士遜色。

  這大概就是家國情懷吧。

  只是漢子也不敢保證,等到自己成為那中五境神仙後,會不會與那些譜牒仙師一般無二。

  不過美好的願景太過遙遠,腳下路終究還要一步步走,碗裡的飯要一口口吃,比如當下自己就需要儘量拉攏這撥外鄉人。

  一行人當中,是背劍背竹箱的年輕人為首,毋庸置疑,腳步輕盈,氣度森嚴,應該是出身譜牒仙師那一卦的,不過真正的根腳,應該還是來自於豪閥世族。

  而且上山修行不會太早,不然漢子見過許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輕仙師,投胎投的好,故而資質極佳,小時候早早獲得修道機緣,給某些雲遊高人,或是某些大仙家門派專門負責尋找揀選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一步登天,可是這類年輕修士的後天脾氣性情嘛,確實是餐霞飲露不帶人氣兒的小仙師,每次下山遊歷,在紅塵裡砥礪道心,興許談不上對誰咄咄逼人,卻也極少有平易近人的,無論是面對達官顯貴將相公卿,還是江湖豪俠武林好漢,一視同仁,唯有漠然二字。

  懸佩竹刀竹劍的黑炭小丫頭,多半是年輕公子的家族晚輩,瞧著就很有靈氣,至於那兩位矮小老者,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遮風擋雨的扈從侍衛。

  在漢子打量猜測他們身份的時候,陳平安在用桐葉洲雅言,給裴錢講述河伯這一級山川神祇的一些內幕。

  河伯,河婆等,雖是朝廷認可的神靈,可以享受當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只是品秩極低,相當於官場上不入清流的胥吏,不在山川正神的金玉譜牒上邊,但是比起那些違反禮制的野祀、淫祠,後者哪怕再大,前者規模再小,仍是後者艶羨前者更多,後者屬空中閣樓,沒了香火,就此斷絕,金身腐朽,等死而已,而且沒有上升階梯,並且很容易淪為譜牒仙師打殺目標,山澤野修覬覦的肥肉。前者河伯河婆之流,哪怕一地風水流逝,香火寥寥,只要朝廷正統猶存,願意出手相助,便可以更換神主位置,再受香火,金身就能夠得到修繕。

  到了那座占地十餘畝的河伯祠廟,廟祝很快就出門迎接,親自為陳平安一行人講解河伯老爺的事跡,以及一些牆壁上文人騷客的題詩墨寶。

  去主殿敬香途中,廟祝還暗示陳平安只要再花三顆到五顆不等的雪花錢,就能夠在幾處雪白牆壁上留下筆跡,價格按照地段好壞計算,可以供後人瞻仰,祠廟這邊會小心保護,不受風雨侵襲。再就是供養一事,以及點燃長明燈,都是結緣的好事,不過這些就看陳平安自己的心意了,祠廟這邊絕對不强求。

  那位遞香人漢子臉色略微尷尬,沒有摻和其中,廟祝幾次眼神提醒要漢子幫著美言幾句,漢子仍是開不了那個口,雖說做著與練氣士身份不符的營生,可大概是本性憨厚人說不得漂亮話,只當是沒看見廟祝的眼色。

  陳平安給裴錢和朱斂都給了三炷香,唯獨石柔沒給,畢竟是女鬼陰物寄居在仙人遺蛻中,怕犯沖。

  敬完香後,廟祝已經覺得再添幾筆香油錢應該是沒戲了,不過也沒因此而變了臉色,遺憾居多,仍是客客氣氣,還挽留陳平安一行人去他精舍那邊喝杯清茶,遞香人漢子先前一直沉默,這會兒開口了,跟著廟祝一起邀請陳平安飲茶,說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可這河伯祠廟畔的河水汲取,大有講究,蘊含著些許水精,能夠裨益體魄。

  廟祝有些氣笑,在遊廊當中,趁著陳平安一行人欣賞廊道碑刻拓片之際,廟祝稍稍落後一個身形,偷偷踹了這漢子一腳,骼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厲害了。

  漢子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嘿嘿一笑。

  陳平安婉拒了廟祝邀請喝茶的好意,只是詢問裴錢,「想不想在牆壁上寫字?」

  裴錢使勁搖頭。

  三五顆雪花錢!這廟祝老爺怎麼不直接去搶錢,若是折算成銀子,都能砸死她裴錢了,她可不願意讓師父花這錢,郡城那邊紙鳶鋪子買的木鷂,也才八兩銀子!

  只是陳平安卻轉頭望向廟祝老人,笑道:「勞煩幫我們挑一個相對沒那麼顯眼的牆壁,三顆雪花錢的那種,我們兩個寫幾句話。對了,這字數篇幅,有要求嗎?」

  裴錢差點連手中的行山杖都給丟了,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小腦袋搖成撥浪鼓。

  廟祝趕緊說道:「若不是咱們這兒風水最佳的牆壁,三顆雪花錢,公子就算一堵牆壁寫滿,都沒關係。」

  之後廟祝快步領路,讓漢子幫忙打聲招呼,讓祠廟裡邊趕緊去準備上好筆墨。

  一行人停留在第四進院落的抄手遊廊中,在等待筆墨取回的間隙,廟祝笑容有些自得,指了指不遠處牆壁上的一首文人詩詞,自誇道:「這兒雖然靠後,不顯眼,其實卻是咱們祠廟的風水寶地,說句真心話,我是實在見與公子有緣,才領著公子來此,那邊正是咱們青鸞國柳老侍郎的墨寶,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們青鸞國的名士,是當之無愧的碩儒大家,一手行書,想必公子早已看得出功力火候,無需我多說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筆力遒勁,筋骨老健。」

  這倒不是陳平安附庸風雅,而是確實見過不少好字的緣故。

  比如那李希聖,崔東山,鐘魁。

  廟祝伸出大拇指,「公子是行家裡手,眼光極好。」

  陳平安便有些心虛。

  與學棋差不多的光景,在寫字這件事上,陳平安實在是資質平平,再往前推,燒瓷拉坯一樣談不上天賦。

  裴錢更加忐忑,錢是肯定要花出去了,不寫白不寫,如果沒人管的話,她恨不得連這座河伯祠廟的地板上都寫滿,甚至連那尊河伯神像上都寫了才覺得不虧,可她給朱斂老廚子譏諷為蚯蚓爬爬、雞鴨走路的字,這麼大大咧咧寫在牆壁上,她怕丟師父的臉面啊。

  漢子跟一位河伯祠廟收養的相熟少年拿來了筆墨硯臺。

  裴錢越發緊張,趕緊將行山杖斜靠牆壁,摘下斜靠包裹,掏出一本書來,打算趕緊從上邊摘抄出漂亮的語句,她記性好,其實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只是這會兒小腦袋一片空白,哪裡記得起來一句半句。朱斂在一邊幸災樂禍,陰陽怪氣嘲笑她,說讀了這麼久的書抄了這麼多的字,算是白瞎了,原來一個字都沒讀進自家肚子,仍是聖賢書歸聖賢,小笨蛋還是小笨蛋。裴錢沒空搭理這個心眼賊壞的老廚子,嘩啦啦翻書,可是找來找去,都覺得不夠好,真要給她寫在牆壁上,就會丟臉丟大了。

  裴錢合上書,哭喪著臉,對陳平安說道:「師父,你不是有很多寫滿字的竹簡,借我幾支行不行,我不知道寫啥唉。」

  陳平安原本已經接過毛筆,打算寫幾句自己欣賞的詩句佳文,看到裴錢這副可憐模樣,就忍住笑,將毛筆遞給裴錢,「就寫你覺得書上最有道理的句子,實在想不出,隨便寫點心裡話就行了,不用這麼緊張,就跟平時抄書一樣。」

  看著陳平安的笑容,裴錢稍稍心安,深呼吸一口氣,接了毛筆,然後揚起腦袋,看了看這堵雪白牆壁,總覺得好可怕,於是視線不斷下移,最後緩緩蹲下身,她竟是打算在牆根那邊寫字?又沒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也沒有一物降一物的崔東山在場,裴錢露怯到這個地步,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稀罕事了。

  陳平安想起少年時的一件舊事,那是他和劉羨陽,還有小鼻涕蟲顧璨,一起去那座小廟用木炭寫字,劉羨陽和顧璨為了跟其它名字較勁,兩人為此想了無數法子,最後還是偷了一戶人家的梯子,一路飛奔扛著離開小鎮,過了石拱橋到那小廟,架起梯子,這才將三人的名字寫在了小廟牆壁上的最高處。是劉羨陽在騎龍巷一戶人家偷來的梯子,顧璨從自家偷的木炭,最後陳平安扶住梯子,劉羨陽寫得最大,顧璨不會寫字,還是陳平安幫他寫的,那個璨字,是陳平安跟鄰居稚圭討教來的,才知道怎麼寫。

  於是陳平安笑著扯住她的耳朵,把她拎起來,然後蹲下身,讓她騎在自己脖子上,「寫在最高處,一樣沒人看得見。」

  裴錢手持毛筆,坐在陳平安脖子上,一手撓頭,久久不敢下筆,陳平安也不催促。

  朱斂壞笑道:「裴大女俠你就寫鐵骨錚錚牆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得嘞,多應景,還實在。跟我送你那本遊俠演義上的江湖豪俠,砍殺了惡人之後,都要大呼一聲某某某在此,是一個道理。一定可以聲名遠播,名震江湖。說不定咱們到了青鸞國京城,人人見著你都要抱拳尊稱一聲裴女俠,豈不是一樁美談?」

  裴錢轉過頭,皺著小臉,「朱斂你再這樣,再這樣,我就……哭給你看啊!」

  陳平安抬腿踹了朱斂一腳,笑駡道:「為老不尊,就知道欺負裴錢。」

  朱斂哈哈大笑,點頭道:「少爺發話,老奴就放她一馬,這傢伙每次吃得肚兒滾圓還挑三揀四,老奴氣不過。」

  石柔有些受不了這一老一小。

  比如之前偶爾離開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過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狂吠他們陌生人,這個叫裴錢的丫頭,就會手持行山杖,飛奔過去就是一通瘋魔劍法,塵土飛揚,人比狗跑得還快。

  老色胚朱斂會無聊到幫著小女孩攔路堵截,截下夾尾巴趴地的土狗後,裴錢蹲著按住狗頭,瞪眼問道:「小老弟,怎麼回事?還凶不凶了?快跟裴女俠道歉,不然打你狗頭啊……」

  然後村民和孩童看見了,駡駡咧咧跑來,陳平安帶頭腳底抹油,一行人就開始跟著跑路。

  石柔不明白,這有意思嗎?

  但是那個平時挺正兒八經一人的陳平安,似乎還……跑得很歡快?

  不提裴錢那個孩子,你們一個崔大魔頭的先生,一個遠遊境武夫大宗師,不害臊啊?

  還有在河邊路上遇見只大白鵝,老色胚就慫恿裴錢去過過招,結果裴錢給追得哇哇叫,屁股被啄了好多下,滿頭大汗跑到陳平安身邊,感慨一句太厲害了,根本打不過。陳平安那會兒笑得可不比朱斂少。

  石柔一直覺得自己跟這三人,格格不入。

  甚至會覺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東山身邊,會更好?

  這會兒裴錢總算開始提筆寫字,只是牆壁題字與紙上抄書是兩回事,第一筆,那一橫就歪歪扭扭了,裴錢倒抽一口冷氣,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苦兮兮咬著牙,寫完四個字,「天地合氣」,只是寫了半句話後,她身體微微後仰,怎麼看怎麼滑稽,簡直就沒有平時抄書一半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斂,就知道這個老廚子在偷著樂呵,取笑她的下筆只有鬼沒有神。

  裴錢猶猶豫豫,乾脆就將那半句話晾在一邊。

  筆鋒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寫了句「裴錢與師父到此一遊」。

  收功!

  裴錢覺得還算滿意,字還是不咋的,可內容好嘛。

  不愧是師徒,當初陳平安在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的莊子,瀑布後邊的石崖上,一樣是這麼個蹩腳路數。

  陳平安也沒有强求裴錢多寫些什麼,把她放下,對朱斂說道:「你也寫點?」

  朱斂搓搓手,笑呵呵道:「還是算了吧,這都多少年沒提筆了,肯定手生筆澀,貽笑大方。」

  陳平安還是將毛筆遞給朱斂。

  朱斂不是什麼扭捏人,接了筆就不拖泥帶水,一手負後,一手持筆蘸墨,在心中醞釀。

  見過了小女孩的「筆力」,其實廟祝和遞香人漢子,再有石柔,都對朱斂不抱希望,而且佝僂老人自稱「老奴」,便是豪閥出門的奴僕,曉得丁點兒文章事,粗通筆墨,又能好到哪裡去?

  陳平安卻知道朱斂的底細。

  在藕花福地,朱斂在徹底發瘋之前,被譽為「朱斂貴公子,羞煞謫仙人」。

  朱斂寫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詩篇,以草書寫就,字數不多,百餘字,內容字字珠璣,至於牆上字,行雲流水得更是令人驚愕。

  廟祝是識貨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岳,散如風雨,迅如雷電,捷如鷹鶻……妙至巔峰,已然出神入化,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書壇巨匠……」

  朱斂多淡墨枯筆,故而蘸墨極少,氣韻銜接緊密,堪稱一氣呵成。

  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認……一個老色胚能夠寫出這麼好的字,實在是天理難容!

  朱斂將毛筆遞還給陳平安,「少爺,老奴斗膽拋磚引玉了,莫要笑話。」

  陳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斂這不是把自己往火堆上架?

  河伯祠廟三人果然滿是期待神色。

  陳平安心想只能是讓他們失望了。

  朱斂可不是什麼拋磚引玉,等下祠廟三人就知道什麼叫珠玉在前,瓦礫在後。

  陳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幾支竹簡上的文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不然也寫點心裡話?少爺胸有溝壑,大可以另闢蹊徑,何必處處效法古人。」

  陳平安想了想,站定後,一手握拳在腹部,一手提筆寫字,依舊是端端正正的楷書,談不上任何出彩之處,唯有認真規矩而已。

  等到陳平安寫完兩句話後,寂靜無聲。

  陳平安苦笑著還了毛筆。

  廟祝和遞香人漢子將他們送出河伯祠廟。

  路上廟祝又順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很是憂心。

  原來這位青鸞國大儒在辭官歸隱後,在青山綠水間,那座被譽為青鸞國十大名園之一的獅子園,去年冬末出了一樁怪事,有狐魅作祟,神出鬼沒,將柳老侍郎待字閨中的小女兒禍害得神魂顛倒,從一位風華正茂的妙齡少女,硬是給以俊美少年現世的狐魅,欺負成了皮包骨頭的可憐人,那頭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難測,並不殺人,反而文采飛揚,精通三教學問,一次與柳老侍郎坐而論道,竟是說得譽滿一國的老侍郎啞口無言,之後老侍郎耗盡家産,聘請了許多山上神仙去家中降服妖物,不曾想各個流派、許多山頭的老神仙、譜牒仙師,甚至是一些聲名不佳卻本領高超的山澤野修,去了,無一例外都給狐魅戲耍得灰頭土臉,不是給搶了趁手兵器就是偷了靈器法寶,還得私底下求爺爺告奶奶跟狐妖討要回去。

  這樁事,陳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棧百花苑的山上邸報,看到過,只是當時沒有上心,邸報上邊還寫有獅子園的懸賞金額,不管是誰,只要誰能夠驅逐那頭狐魅,柳老侍郎願意拿出三件祖傳古董,雙手奉上。

  臨近祠廟大門的時候,遞香人漢子不由得感慨道:「柳老侍郎是難得的好官清官,家風很好,我前幾年,曾經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過交道,那位年輕讀書人,確實溫良恭讓,由此可見,柳氏家風之正。」

  廟祝唏噓道:「可不是,再看那位在咱們附近擔任縣令的柳氏子弟,四年內,勤勤懇懇,可是做了諸多實事,這都是咱們真真切切瞧在眼裡的,若說你見著的柳氏讀書人,還只是學問家教好,這位縣令可就是實打實的經世濟民了,唉,不知道獅子園那邊現在怎樣了,希望已經趕跑那頭狐魅了吧。」

  裴錢聽得毛骨悚然。

  差點就要拿出符籙貼在額頭。

  朱斂笑容玩味。

  好嘛,想要咱們去替天行道?

  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能夠在京畿之地興風作浪的狐魅,道行修為肯定差不到哪裡去,萬一是位金丹地仙的大妖,到時候朱斂又故意坑害自己,選擇袖手旁觀,難道真要給她去給意氣用事的陳平安擋刀子攔法寶?

  陳平安始終沒有插話,走出大門後,與廟祝他們抱拳告別。

  然後繼續趕路去往青鸞國京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戶。」

  朱斂笑著點頭,「正解。」

  陳平安他們走後,暫時已無香客的河伯祠廟內。

  一位身形縹緲、金光流轉的儒雅文士,從神像走出,來到第四進的遊廊當中,站在那堵牆壁下。

  廟祝有些慌張,苦口婆心勸說道:「河伯老爺,如今香火不多,可別滯留太久。」

  山川神祇,若想以金身現世,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撐的。

  山岳正神,香火鼎盛,自然無所謂,可是這座小小河伯祠廟,必須精打細算。

  那位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爺笑了笑。

  露出久違的釋然神色,轉頭望向天空,快意道:「吾廟太小,夫子氣魄太大。小小河伯,如飲醇酒,醉醺醺然。幸哉幸哉,快哉快哉!」

  廟祝茫然不知何解。

  卻發現自家這位一向憂愁積郁的河伯老爺,不但眉宇間神采飛揚,而且此刻金光流轉,似乎比先前凝練許多。

  廟祝猛然轉頭,再看那牆壁。

  不是看那篇草書。

  而是那字字端正的兩句楷體字。

  天上月,人間月,負笈求學肩上月,登高憑欄眼中月,竹籃打水碎又圓。

  山間風,水邊風,御劍遠遊腳下風,聖賢書齋翻書風,風吹浮萍有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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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4 01:33:2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

  官道上多豪車大馬,或是一些裝束鮮明的怪人,除了懵懵懂懂的裴錢,除了只看出有錢之外,陳平安三人的眼光,只會比那位遞香人更好,如今在青鸞國遊歷、趟渾水的練氣士,真的很多。

  裴錢估計還在心疼請香和題字的雪花錢,精氣神沒緩過來,病懨懨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愧疚自己的字寫得最差。

  朱斂這次沒怎麼挖苦裴錢。

  所以這一路走得就比較安靜,反而讓石柔有些不適。

  按照正常路線,他們不會經過那座狐魅作祟的獅子園,陳平安在可以通往獅子園的道路岔口處,沒有任何猶豫,選擇了徑直去往京城,這讓石柔如釋重負,若是攤上個喜歡打盡世間所有抱不平的任性主人,她得哭死。

  獅子園作為柳老侍郎的私邸,是京郊西南方向上的一處著名園林,柳氏是書香門第,世代為官,獅子園是一代代柳氏人不斷拓建而成,並非柳老侍郎這一輩飛黃騰達,一蹴而就,所以在清廉二字上,柳氏其實沒有任何可以拿出詬病的地方。

  曾經有好事者專門搜羅歷代文人撰述獅子園風景的詩篇文章,收集成冊後,版刻精良,據說各地書肆賣得還不錯。

  只是他們行出二十餘里後,河伯祠廟那位遞香人竟然追了上來,送了兩件東西,說是廟祝的意思,一隻雕刻精美的竹制香筒,看大小,裡邊裝了不少水香,再就是那本獅子園集子。

  陳平安沒有立即接受河伯祠廟那邊的饋贈,一手手心摩挲著腰間的養劍葫蘆。

  漢子說得直白,眼神真誠,「我知道這是强人所難了,但是說心裡話,若是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陳公子能夠幫獅子園一次,一來那頭狐魅並不傷人,七八撥各路神仙前去降妖,無一例外,皆性命無憂,再者陳公子如果不願出手,哪怕去獅子園當做遊覽風景也好,到時候量力而行,看心情要不要選擇出手。」

  朱斂冷笑道:「怎麼,你想要以道德二字壓我家少爺?」

  漢子苦笑道:「我哪敢這麼得寸進尺,更不願如此行事,委實是見過了陳公子,更想起了那位柳氏讀書人,總覺得你們兩位,性情相近,即便是萍水相逢,都能聊得來。聽說這位柳氏庶子,為了書上那句『有妖魔作祟處、必有天師桃木劍』,專門出門遠遊一趟,去尋找所謂的龍虎山遊歷仙師,結果走到慶山國那邊就遭了災,回來的時候,已經瘸了腿,就此仕途斷絕。」

  陳平安突然接過漢子手中的香筒和書籍,點頭道:「我只能說去看一下,不保證一定出手。」

  漢子抱拳笑道:「如此才最好!」

  這位遞香人原路返回河伯祠廟,沒有提什麼給陳平安領路去往獅子園。

  朱斂譏笑道:「一個做個蠅頭小利的買賣人,不好好努力掙錢,偏偏學那俠客的古道熱腸,真是不務正業。」

  陳平安笑道:「古道熱腸不分人的。」

  石柔面無表情,心中卻恨死了那座河伯祠廟。

  一行人需要折返一里多路,然後岔出官道,去往獅子園。

  裴錢小聲問道:「師父,我到了獅子園那邊,額頭能貼上符籙嗎?」

  陳平安點頭,提醒道:「當然可以,不過記得貼那張挑燈符,別貼寶塔鎮妖符,不然恐怕師父不想出手,都要出手了。」

  裴錢大聲答應下來。

  陳平安突然問道:「既然這麼怕,怎麼不乾脆攔著師父去獅子園?」

  裴錢怔怔,燦爛一笑,「大人的事,小孩兒說不上話哩。」

  陳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朱斂嘖嘖道:「裴女俠可以啊,馬屁功夫天下無敵了。」

  裴錢冷哼道:「近墨者黑,還不是跟你學的,師父可不教我這些!」

  朱斂嘿嘿一笑,「那你已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裴錢老氣橫秋地抱拳,還以顔色,「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輩的馬屁神功,晚輩差遠啦。」

  朱斂抱拳還禮,「哪裡哪裡,後生可畏。」

  有了一老一小這對活寶的打岔,此去獅子園,走得悠哉悠哉,無憂無慮。

  臨近那座位於山坳中的獅子園,如果不算那條纖細溪澗和黃泥小路,其實已經可以稱為四面環山。

  陳平安感慨道:「早知道應該跟崔東山借一塊太平無事牌。」

  朱斂疑惑道:「大驪鐵騎如今不才駐扎在寶瓶洲中部嗎?又有觀湖書院與之對峙,能否順利南下,尚未成為定局,不然大驪宋氏就不用在老龍城那麼大費周章了,還需要請動桐葉宗杜懋,這可是引狼入室的舉措,很容易引起寶瓶洲公憤。藕花福地歷史上,為此眼前利益,而最終失去立國之本的藩鎮割據勢力,數不勝數。」

  陳平安解釋道:「跟藕花福地歷史,其實不太一樣,大驪謀劃一洲,要更加穩健,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我不妨與你說件事情,你就大致清楚大驪的布局深遠了,之前崔東山離開百花苑客棧後,又有人登門拜訪,你知道吧?」

  朱斂點頭道:「怕是些密事,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

  陳平安拍拍裴錢的腦袋,笑道:「你先跟朱斂說一聲太平無事牌的來歷淵源。」

  裴錢在得知太平無事牌的作用後,對於那玩意兒,可是志在必得,她想著一定要好好攢錢,要趕緊給自己買一塊。

  太平無事牌最早是寶瓶洲南北兩座兵家祖庭,真武山和風雪廟的兵符,用來庇護兩座山頭下山歷練的兵家子弟,真武山修士下山投軍,大驪王朝當然是首選之地,加上風雪廟兵家聖人阮邛進入驪珠洞天,擔任坐鎮聖人,後來直接在龍泉郡開宗立派,這注定不是一朝一夕的決定,意味著很早之前大驪宋氏就與風雪廟勾搭上了。

  一來二去,這太平無事牌,逐漸就成了整個大驪王朝練氣士的頭等保命符,當初墨家豪俠許弱,那個能夠輕鬆擋下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的男人,就送給陳平安身邊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塊玉牌,當時陳平安只覺得珍稀貴重,禮很大。但是如今回頭再看,仍是小看了許弱的大手筆。

  朱斂聽過了裴錢關於無事牌的根腳,笑道:「接下來少爺可以畫龍點睛了。」

  陳平安只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與朱斂隱秘說了一句話,「去客棧找我的那個漢子,是大驪諜子,手持一塊大驪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無事牌。」

  朱斂瞬間了然,「懂了。」

  青鸞國雖然興盛,國力不弱,比慶山、雲霄諸國都要强大,可放在整個寶瓶洲去看,其實仍是彈丸小地,相較於那些大王朝,說是蕞爾小國都不過分。

  所以這意味著,大驪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鸞國不說,而且分量極重,視為了一塊廟算上的必爭之地。

  那麼那幾波被寶瓶洲中部戰火殃及的豪閥世族,士子南徙、衣冠南渡,不過是大驪早就謀劃好的的請君入甕罷了。

  這青鸞國,根本不是什麼避難的世外桃源。

  朱斂贊嘆道:「以半洲大勢,簡簡單單趕魚入網,一網打盡,坐等魚獲,大驪綉虎真是好手段。難怪心高氣傲的盧白象,唯獨對這位彩雲譜國手,最是心神往之。」

  陳平安笑了笑。

  先前大驪國師,準確說來是半個綉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過畫卷四人,只有雙方對弈最為凶險的魏羨,借機認出了身份。

  高聳青山潺潺綠水間,視野豁然開朗。

  白牆黑瓦翹檐的獅子園,就坐落在寬闊山坳中。

  如山野幽蘭,如香草美人。

  朱斂大笑道:「風景絕美,哪怕只收了這幅畫卷在眼中,藏在心頭,此行已是不虛。」

  朱斂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觀點,比如看那美人美景,收入眼簾便是等同於收入我袖中,是我心頭好,更是我朱斂囊中物了。

  陳平安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覺得其實挺好。

  陳平安從來沒有將畫卷四人當做傀儡,既是自身性格使然,又何嘗不是畫卷四人各有千秋?容不得陳平安以畫卷死物視之?

  先前道路只能容納一輛馬車通行,來的路上,陳平安就很好奇這三四里山水小路,若是兩車相逢,又當如何?誰退誰進?

  有一棵參天古木盤踞在溪畔,石崖雪白嶙嶙。

  附近有一座小行亭,走出一位管事模樣的儒雅老人,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

  兩人向陳平安他們快步走來,老人笑問道:「諸位可是慕名遠道而來的仙師?」

  陳平安有些尷尬。

  倒是老人率先幫著解圍了,對陳平安說道:「想必如今獅子園變故,公子已經知曉,那狐魅最近出沒極其規律,一旬出現一次,上次現身蠱惑人心,如今才過去半旬光陰,所以公子若是來此入園賞景,其實足夠了。而京城佛道之辯,三天後就要開始,獅子園亦是不敢奪人之美,不願耽擱所有仙師的行程。」

  陳平安便也不繞圈子,說道:「那我們就叨擾幾天,先看看情況。」

  老管事應該是這段時間見多了各路仙師,恐怕那些平時不太拋頭露面的山澤野修,都沒少接待,所以領著陳平安去獅子園的路上,省去許多兜兜圈圈,直接與只報上姓名、未說師門背景的陳平安,一五一十說了獅子園當下的處境。

  那頭狐魅自稱青老爺,道行極高,種種妖法層出不窮,讓人疲於應付。禍事的根源,是去年冬在集市上,這頭大妖見過了小姐後,驚為天人,便要一定要結為神仙道侶,最早是攜帶禮金登門求親,當時自家老爺並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只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沒有生氣,只當是少年心性,以小女兒早有一樁親事,婉拒了少年,少年當時笑著離開,在獅子園都以為此事一筆揭過的時候,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門,說要與柳老侍郎對弈十局,他贏了便要與小姐成親拜堂,還可以送給整個柳氏和獅子園一樁神仙緣分,足以雞犬升天。

  柳老侍郎雖然精於手談,便是對弈青鸞國幾位棋待詔都不落下風,可自然不會拿女兒的婚姻大事開玩笑,再次拒絕。

  此後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門糾纏一次,而那位小姐也隨之日漸消瘦,憔悴得幾乎無法正常行走,柳老侍郎這才意識到禍事臨頭,立即讓人去京城求援,但是那人竟是鬼打牆,次次走回獅子園,如何都走不出那條山水小路。好在獅子園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一番辛苦謀劃,才好不容易將獅子園風波傳遞出去。

  先是與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觀老神仙,慷慨而來,成功破開山水迷障,成功進入獅子園,守在可憐少女的綉樓下邊,設壇做法,畫符四方,結果第二天獅子園發現這位德高望重的龍門境神仙,被雙手綁縛,赤條條懸掛在一棵大樹上。被救下之後,老觀主羞愧難當,只說這頭狐妖道行太高,他不是對手。

  此後一撥撥練氣士前來驅逐狐妖,既有仰慕柳氏家風的俠義之人,也有奔著柳老侍郎三件祖傳古董而來。

  都給那狐妖戲耍得狼狽不堪。

  以至於狐妖對柳老侍郎公然放話,它一旬拜訪獅子園一次,「老丈人」只管邀請八方來客,與他這位乘龍快婿鬥法,好教獅子園知道它的厲害,以後成了一家人,今日之禍事,必然是來日之美談。

  陳平安默默聽在耳中。

  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是獅子園管家之女,少女一路上都沒有開口說話,先前應該是陪著父親在行亭說話聊天而已。

  入園之前,瞥了眼裴錢額頭上那張挑燈符,陳平安悄悄以手指一點,對於陰煞之氣極其敏感的符籙並無動靜。

  陳平安便沒了摘下符籙的念頭,心情並不輕鬆,這頭膽大包天的狐妖,肯定有其術法獨到之處,說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

  獅子園當下還有三撥修士,等待半旬之後的狐妖露面。

  加上陳平安,就是四夥人。

  陳平安他們被柳氏管家老趙去往下塌處,分別安排住在獅子園那棟小姐綉樓的四角,其實狐妖來去無蹤,這種粗淺布置,不過是稍稍安撫人心罷了。

  去往住處途中,飽覽獅子園怡人風景,堂樓館榭,軒舫亭廊,橋牆草木,匾額楹聯,皆給人一種妙手天才的舒適感覺。

  書香門第,若是既富且貴,在這私家園林,散步其中,哪怕不與人打交道,沒有琴棋書畫飲酒品茶,也能這般令人賞心悅目。

  沒有市井百姓想像中的金玉滿堂,更不會有幾根金扁擔、幾條銀凳子放在家中。

  宰相門房七品官,世族屋前無犬吠。

  如果不說權勢高下,只說門風觀感,一些個驟然而起的豪貴之家,到底是比不得真正的簪纓世族。

  陳平安四人住在一棟雅致的獨門小院,其實位置已經過了花院,距離綉樓不過百餘步,於風俗禮儀不合,寶瓶洲一些個理學獨尊的地方,會極其講究女子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有了所謂的通家之好,只是如今那位少女性命難保,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自然顧不得講究這些。

  柳老侍郎有三兒二女,大女兒已經嫁給門當戶對的世族俊彥,正月裡與夫君一起反回娘家,不曾想就走不了,一直留在了獅子園。其餘子女也是這般慘淡光景,唯有長子,作為河伯祠廟附近的一縣父母官,沒有回家過年,才逃過一劫,出了事情後柳老侍郎傳遞出去的書信,其中就有一封家書,措辭嚴厲,不准長子,不許返回獅子園,絕不可以私廢公。

  柳老侍郎的二子最可憐,出門一趟,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個瘸子。

  說是柳老侍郎,其實柳敬亭年紀不算太大,只是神童出身,科舉順遂無比,十八歲就高中狀元,仕途上平步青雲,為官三十年,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禮部侍郎的位置上,所以尚未五十歲就辭官退隱後,朝野上下都喜歡敬稱為柳老侍郎。

  陳平安剛放下行李,柳老侍郎就親自登門,是一位氣度風雅的老者,一身文氣濃郁,雖然家族遭逢大難,可柳敬亭依舊神色從容,與陳平安言談之時,談笑風生,並非那强顔歡笑的神態,只是老人眉眼之間的憂慮和疲憊,使得陳平安觀感更好,既有身為一家之主的沉穩,又身為人父的誠摯感情。

  將柳敬亭送到院門外,老侍郎笑著讓陳平安可以在獅子園多走動。

  回到院子,裴錢在屋內抄書,腦袋上貼著那張符籙,打算睡覺都不摘下了。

  石柔有些無奈,原來院子不大,就三間住人的屋子,獅子園管家本以為兩位年邁扈從擠一間屋子,不算待客失禮。

  哪裡知道:「杜懋」遺蛻裡住著個枯骨女鬼,讓石柔跟朱斂老色胚住一間屋子,石柔寧肯每晚在院子裡一夜到天明,反正作為陰物,睡與不睡,無傷魂魄元氣。

  只是陳平安說要她住在正屋那邊,他來跟朱斂擠著住。

  石柔猶豫片刻,點頭答應,道了一聲謝。

  朱斂一臉遺憾表情,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

  朱斂轉頭望去院門外,陳平安朝他點點頭,朱斂便起身去開門,遠處走來六人,應該是來獅子園降妖除魔的練氣士中兩夥人。

  一對修士夫婦,男子瞧著歲數更大些,四十來歲,女子則相對年輕些,三十歲上下,應該都是洞府境,男子背了一把鯊皮鞘的長劍,這也是修士慣有的路數,練氣士若是負劍遊歷,無形中就會有一種震懾力,萬一是劍修?

  宮裝婦人,中人之姿,只是肌膚勝雪,多少給人一些天生麗質之感。

  其餘四人,有老有少,看位置,以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人為首,竟是位純粹武夫,其餘三人,才是正兒八經的練氣士,黑衣老者肩頭蹲著一頭皮毛鮮紅的靈動小狸,高大少年手臂上則纏繞一條碧綠如竹葉的長蛇,年輕人身後跟著位貌美少女,如同貼身婢女。

  朱斂領著他們進了院子,用寶瓶洲雅言一番客套寒暄。

  夫婦二人,是雲霄國人氏,來自一座山上門派。

  年輕男人複姓獨孤,來自寶瓶洲中部的一個大王朝,他們一行四人,又分為主僕和師徒,雙方是路上認識的投緣朋友,一起對付過一夥占山為王、危害四方的妖魔邪祟,因為有這場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雙方便結伴遊歷青鸞國。

  那位年輕公子哥說還有一位,獨自住在東北角,是位佩刀的中年女冠,寶瓶洲雅言又說得拗口難懂,性情孤僻了些,喊不動她來此拜會同道中人。

  陳平安再次送行到院門口。

  回到院子後,想起那位佩刀女冠,自言自語道:「應該沒這麼巧吧。」

  朱斂好奇問道:「有說法?」

  陳平安點點頭,「我曾經在婆娑洲南邊的那座倒懸山,去過一個名叫師刀房的地方。」

  道老二有一脈道士,一律使用法刀,被稱為師刀房道士。

  曾經在中土神洲很出名,只是後來跟墨家神秘賒刀人差不多的際遇,慢慢淡出視野。

  石柔始終無動於衷。

  陳平安察覺到這個細節後,就知道師刀房道士,在寶瓶洲確實名聲不顯。

  理由很簡單,說來可笑,這一脈法刀道人,個個眼高於頂,不但修為高,極其强橫,而且脾氣極差。

  完全看不上寶瓶洲這個小地方。

  陳平安當時在師刀房那堵牆壁上,就曾經親眼看到有人張貼榜單懸賞,要殺大驪藩王宋長鏡,理由竟是寶瓶洲這麼個小地方,沒資格擁有一位十境武夫,殺了算數,省的礙眼噁心人。除此之外,國師崔瀺,遊俠許弱,都在牆壁上給人頒布了懸賞金額。只不過劍仙許弱是因為有痴情女子,因愛生恨,至於崔瀺,則是由於太過聲名狼藉。

  在陳平安將師刀房道士的傳聞說了一遍後。

  石柔總算臉色微變。

  朱斂見陳平安笑望向自己,趕緊信誓旦旦道:「少爺放心!老奴再武痴,再不知輕重,也不會擅自挑釁一位有可能是師刀房的別洲女冠,再說了,萬一她是位動人女子,朱斂哪裡捨得辣手摧花,給她去獅子園花圃摘花折柳獻殷勤殷勤,還來不及呢。唉,這麼一說,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不知那位女冠的姿容如何,雖說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位絕代佳人,可每天對著杜老兒這副皮囊,老奴再不以貌取人,也委實是有些……膩歪了啊。」

  朱斂懊惱道:「看來還是老奴境界不夠啊,看不穿皮囊表像。」

  佝僂老人轉過頭,對石柔歉意道:「石柔姑娘,你請放心,我自認這種庸俗眼光要不得,我得改,你若是不介意,我朱斂今晚就與你同住一屋,好好鍛煉一下自己的心境!說不得一夜頓悟,學那禪宗佛子的立地了成佛,從今往後,再來看你,便是處處動人,時時美艶了……」

  陳平安咳嗽兩聲,摘下酒壺準備喝酒。

  石柔臉若冰霜,轉身去往正屋,砰然關門。

  陳平安輕聲笑問道:「你什麼時候才能放過她。」

  朱斂大義凜然道:「少爺有所不知,這也是我輩風流子的修心之旅。」

  言語之間,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

  朱斂便心領神會。

  牆頭上蹲著一位身穿黑色長袍的俊美少年,拍手叫好道:「好好好,說得甚和我心,不曾想你這老兒拳意高,人更妙!」

  陳平安仰頭問道:「神仙有別,妖人不犯,鳥有鳥道,鼠有鼠路,就不能各走各的嗎?」

  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牆頭上,雙腿掛在牆壁,一左一右,後腳跟輕輕磕碰雪白牆壁,笑道:「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無事,道理嘛,是這麼個道理,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又攪河水,你能奈我何?」

  驟然之間,一抹雪白光彩從那黑袍少年脖頸間一閃而逝。

  頭顱從牆頭墜落。

  只是沒有一滴鮮血。

  腦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竟是一個玄之又玄的幻象,除此之外,有一根細若髮絲的黑色狐毛,在空中飄飄蕩蕩。

  狐妖氣急敗壞的話語回蕩院內,「醜婆娘好俊的刀法!你等著,哪天晚上大爺一定會以布遮眼,吹了燈火,讓你領教一下大爺的胯下劍法!」

  屋頂那邊,有一位面無表情的女道士,手持一把雪亮長刀,站在翹檐的尖尖上,緩緩收刀入鞘。

  陳平安和朱斂相視一眼。

  還真是一位師刀房女冠。

  這位女冠是位金丹修士,比較棘手。

  朱斂不敢托大。

  尋常寶瓶洲的金丹地仙,朱斂身為遠遊境武夫,應該勝算極大。即便自稱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夠好,那也是跟鄭大風、跟朱斂自己之前的六境作比較。

  但是對上能夠在中土神洲闖下偌大名聲的法刀道人,朱斂不覺得自己一定可以討得到便宜。

  兩頰消瘦凹陷、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收刀後,用蹩腳的寶瓶洲雅言緩緩道:「這頭狐妖,是我囊中物,你們如果敢搶,到時候就別怪我刀子不長眼睛。」

  朱斂笑了。

  這脾氣對胃口。

  佝僂老人就要起身,既然對了胃口,那他朱斂可就真忍不了了。

  陳平安伸手攔下朱斂,然後手掌攤向院牆之外,示意師刀房女冠可以走了。

  佩刀女冠身形一閃而逝。

  朱斂笑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想了想,「等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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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18:47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救與不救

  師刀房女冠離開後沒多久,裴錢就躡手躡腳從屋裡邊走出來,額頭貼著黃紙符籙。

  石柔站在屋門那邊,神色緊張,即便已經察覺不到女冠的絲毫氣機,仍是心有餘悸。

  她是女鬼陰物,大搖大擺行走人間,其實處處是凶險。沐猴而冠,只是惹來恥笑,可她這種鳩占鵲巢、竊據仙蛻的歪門邪道,一旦被出身譜牒仙師的大修士看破根腳,後果不堪設想。

  裴錢到了陳平安和朱斂身邊,瞥了眼牆根那邊。

  朱斂笑道:「一根靈氣殆盡的狐毛而已,也要撿起來當個寶?」

  他伸手一抓,將牆角那根支撐起狐妖障眼法幻術的黑色狐毛,雙指拈住,遞給裴錢,「想要就拿去。」

  裴錢躲在陳平安身後,小心翼翼問道:「能賣錢不?」

  朱斂指尖擰轉那根韌性極佳的狐毛,竟是沒能隨手搓成灰燼,微微訝異,仔細凝視,「東西是好東西,就是很難有實實在在的用處,若是能夠剝下一整張狐皮,說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

  陳平安提醒道:「這種話少說為妙。」

  朱斂笑道:「確實是老奴失言了。」

  這邊的動靜顯然已經驚動其餘兩撥捉妖人,複姓獨孤的年輕公子哥一行人,那對修士道侶,都聞聲趕來,入了院子,神色各異。看待陳平安,眼神便有些複雜。本該半旬後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現身,這是為何?而那抹淩厲刀光,氣勢如虹,更是讓雙方心驚,不曾想那佩刀女冠修為如此之高,一刀就斬碎了狐妖的幻象,之前獅子園給出的情報,狐妖飄忽不定,無論是陣法還是法寶,尚無任何仙師能夠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

  陳平安將狐妖和師刀女冠的那場衝突,說得有所保留,女冠的身份更是沒有道破。

  那名肩上蹲著一頭火紅小狸的老者,突然開口道:「陳公子,這根狐毛能夠賣給我?說不定我借此機會,找出些蛛絲馬跡,挖出那狐妖藏身之所,也未嘗沒有可能。」

  陳平安笑問道:「價格如何?」

  老者一番權衡利弊,道:「狐毛已經完全失去靈性,其實本身已經不值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說法。

  孤獨公子身後的那位貌美女婢,一雙秋水長眸,泛起微微譏諷之意。

  看來眼前這位背負白鞘長劍、一襲白袍的年輕仙師,瞧著挺像山上人,實則市儈得很吶,一顆雪花錢的狐毛,還要做一做文章?不過她很快釋然,所謂的譜牒仙師,可不就是這般道貌岸然?

  她跟隨自家公子,一起遊歷山河,一路上的江湖見聞,以及多次上山下水尋訪仙人,有幾人能夠讓公子刮目相看?難怪公子會次次乘興而往敗興而歸。

  這位婢女突然發現那人身後的黑炭小丫頭,正望向自己。

  婢女對裴錢展顔一笑。

  裴錢咧咧嘴。

  陳平安對那老者說道:「我突然想起,原來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術法,能夠以此搜尋狐妖,就不賣了。」

  老者灑然笑道:「大家都是降妖而來,既然陳公子自己有用,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就不勉強了。」

  他們走後,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對裴錢正色道:「知道師父為何不肯賣那根狐毛嗎?」

  裴錢乾脆利落道:「那人說謊,故意壓價,心存不軌,師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心生不喜,不願節外生枝,萬一那狐妖暗中窺視,白白惹惱了狐妖,咱們就成了衆矢之的,打亂了師父布局,本來還想著隔岸觀火的,看看風景喝喝茶多好,結果引火上身,小院會變得腥風血雨……師父,我說了這麼多,總有一個理由是對的吧?哈哈,是不是很機智?」

  朱斂嘖嘖道:「某人要吃板栗嘍。」

  果不其然,陳平安一板栗敲下去。

  裴錢轉頭怒視朱斂,「烏鴉嘴!」

  朱斂笑道:「欺軟怕硬?覺得我好欺負是吧,信不信往你最喜歡吃的菜裡撒泥巴?」

  裴錢有些心虛,看了看陳平安,耷拉著腦袋。

  在藕花福地從第一次見面,到給臭牛鼻子老道人丟出,裴錢覺得陳平安是天底下對自己最知根知底的人了,用書上的話說,她就是劣跡斑斑,所以她如今有些怕。

  陳平安揉了揉小傢夥的腦袋,輕聲說道:「我在一本文人筆劄上看到,佛經上有說,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知道什麼意思嗎?」

  裴錢抬起頭,輕輕搖頭。

  陳平安笑道:「以後就會懂了。」

  裴錢眼睛一亮,「師父,這句話能不能刻在一片小竹簡上,送給我行不行?如果可以的話,再加上河伯祠廟那兩句?」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然後為裴錢就狐毛賣與不賣這件小事,比較少見地給她說了些大道理,「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但是如果連防人之心都沒有,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壞人?時時刻刻都講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誠,對誰都掏心窩子,財帛動人心,反而只會讓江湖更加險惡。真正的待人以誠,自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何呵護好它,不傷人不害己,就需要自己積攢江湖閱歷了。」

  朱斂微笑道:「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此等金玉良言,是書上的真正道理。」

  陳平安嗯了一聲,「朱斂說得比我更好,話還不絮叨。」

  陳平安取出最後三壺桂花釀裡邊的一壺,遞給朱斂。當初范家捎來不少桂花釀,只不過分兩種,一種讓陳平安路上喝,數量不少,只是這一路這一壺那一壺,徐遠霞一壺,張山峰一壺,這還沒走到青鸞國京城,就快沒了。另外一種極為稀少,據說是桂夫人在桂花島上親手釀造,只有六壇,當時便是范峻茂都眼饞,死皮賴臉順走了一壇。

  裴錢轉頭望向朱斂,好奇問道:「哪本書上說的?」

  朱斂哈哈笑道:「人生苦難書,最能教做人。」

  裴錢最受不得師父給人壓了一頭,就對朱斂嗤笑道:「那我還學海無邊,書囊無底呢,隨便瞎謅幾句誰不會,還是我師父說得好,好多了!」

  朱斂搖頭晃腦喝著酒,有了好酒喝,就再沒有跟這個丫頭頂針的心思。

  陳平安對裴錢說道:「別因為不親近朱斂,就不認可他說的所有道理。算了,這些事情,以後再說。」

  陳平安最後還是覺得急不來,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認為是道理的道理,一股腦兒灌輸給裴錢。

  像裴錢這麼記性好的,背了幾萬字幾十萬字的聖賢書,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兩句書上教誨。

  朱斂在河伯祠廟有一句無心之言,說得讓陳平安十分深思,聖賢書歸還聖賢,陳平安便開始自省,比起真正的讀書人,自己讀看不多,但是比起市井百姓,卻也其實不算少,那麼仔細思量一番,這些年還給聖賢的聖賢書何曾少了?

  陳平安嘆息一聲,說是去屋子練習拳樁。

  在院子這邊,太過惹眼。

  屋內女鬼石柔,聽到陳平安說的那句佛經言語後,她怔怔出神,最終微微嘆息,收了收心緒,屏氣凝神,開始以崔東山傳授的一門口訣,開始呼吸吐納,點點滴滴,以水磨功夫,煉化這副仙人遺蛻。

  在陳平安關門後,裴錢小聲問道:「老廚子,我師父好像不太開心唉?是不是嫌我笨?」

  朱斂笑眯眯問道:「要不喝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嘛。」

  裴錢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我已經在崔東山那邊吃過一次大虧了,你休想壞我道心!」

  朱斂差點一口酒水噴出來,「你個丫頭片子,有個屁的道心?」

  裴錢站起身,雙手負後,唉聲嘆氣,不忘回頭用憐憫眼神瞥一眼朱斂,大概是想說我才不樂意對牛彈琴。

  朱斂在她轉頭後,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踹得黑炭丫頭差點摔了個狗吃屎,長久以來的山水路途和習武走樁,讓裴錢雙手一撐地面,翻轉了個,立定後轉身,惱羞成怒道:「朱斂你幹嘛暗箭傷人,還講不講江湖道義了?!我身上可是穿了沒多久的新衣裳!」

  朱斂問道:「想不想跟我學自創的一門武學,名為驚蟄,稍有小成,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響,別說是跟江湖中人對峙,打得他們筋骨酥軟,就算是對付魑魅魍魎,一樣有奇效。」

  裴錢反問道:「你誰啊?」

  朱斂倒不是不介意什麼好心當做驢肝肺,只是不想聽這傢夥接下來的歪理,揮手道:「滾滾滾,練你的瘋魔劍法去。」

  裴錢一肚子話語說不得,有些苦悶,就去自己屋內拿了行山杖出來,開始練習同樣是她「自創」的這門武學,在路上那次降服了那條路邊土狗後,她信心暴漲,這段時日除了老老實實跟隨陳平安六步走樁,白猿背劍術和拖刀法都給她暫時擱放一邊,偶爾敷衍幾下而已,更多是主攻這套威力極大、立竿見影的絕世劍術。

  裴錢樂在其中。

  看得身為遠遊境武夫的朱斂……那叫一個傷眼睛。

  朱斂環顧四周。

  並無異樣。

  看來挨了那一記法刀後,狐妖長了些記性。

  小院兩間屋內,石柔在以女鬼之魂魄、仙人之遺蛻修行崔東山傳授的上乘秘法。

  陳平安則是以天地樁倒立而走,雙手只伸出一根手指。

  同時心神沈浸在那座煉化了水字印的「水府」當中。

  根據崔東山的解釋,那枚在老龍城上空雲海煉製之時、出現異象的碧遊府玉簡,極有可能是上古某座大瀆龍宮的珍貴遺物,大瀆水精凝聚而成的水運玉簡,崔東山當時笑言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在散財一事上,頗有幾分先生風采。至於那些篆刻在玉簡上的文字,最終與煉化之人陳平安心有靈犀,在他一念升起之時,它們即一念而生,化作一個個身穿碧綠衣裳的小人兒,肩抗玉簡進入陳平安的那座氣府,幫助陳平安在「府門」上繪畫門神,在氣府牆壁上描繪出一條大瀆之水,更是一樁千載難逢的大道福緣。

  以至於心高氣傲如崔東山,都不得不坦言,除非是先生學生二人精誠動天,否則即便他這個學生殫精竭慮,萬般謀劃,在大隋煉化金色文膽那第二件本命物,品相很難很難與第一件水字印齊平。

  對於這些,陳平安自然看得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但是在這虛無縹緲的得失之間,陳平安還是喜歡家鄉螃蟹坊四塊匾額裡的一塊,那上邊的四個字,莫向外求。

  求神拜佛,先要精誠求己,再談冥冥天命。

  隨著養劍葫內的小煉藥酒喝完,加上這一路的調養,如今陳平安已經恢復大半,武道修為,差不多相當於藕花福地跟丁嬰一戰前的水準。

  在河伯祠廟牆上題字後,陳平安隱隱約約發現,體內那座宛如水府的竅穴,似乎生出某些感應,大瀆之水流速提高些許,霧靄升騰,籠罩水面,偶爾甚至會流溢出「水道」,彌漫氣府,只是在水府大門那邊受到阻擋,重返牆壁上的水道,恢復平靜。

  所以今天陳平安就以粗淺的山上「內視」之法,試圖好好觀察一下。

  不曾想身為主人,差點連府門都進不去,一時間那口武夫孕育而出的純粹真氣,洶洶殺到,大概有那麼點「主辱臣死」的意思,要為陳平安打抱不平,陳平安當然不敢任由這條「火龍」破門而入,不然豈不是自家人打砸自己院門,這也是世間高人為何可以做到、卻都不願兼修兩路的關鍵所在。

  陳平安光是為了安撫那條火龍,就差點跌倒在地,只得將手指撐地換成了拳頭。

  將火龍轉移到別處脈絡「驛道」後,呼吸這才稍稍好轉,與此同時,府門上的兩尊門神,在碧綠衣裳的玉簡文字小人兒駕馭下,趕緊給陳平安打開了大門,對陳平安做出愧疚難當的作揖賠罪狀,「陳平安」一點內視靈光走入後,別有洞天,驚艶之感,比起初見四面環山的獅子園,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水字印之前被成功煉化的玉簡懸在這處丹室水府中,而那枚水字印則在更高處懸停。

  那些綠衣小傢夥,依舊在勤勤懇懇修繕屋舍各處,還有些個頭稍大的,像那丹青妙手,蹲在牆壁上的大水之畔,繪畫出一朵朵浪花兒的雛形。

  不但如此,一些質地並不精純的水霧從大門湧入府邸之後,大多緩緩自行流散,每次只有細若髮絲的一丁點兒,飛入綠衣小人筆下「水花」當中,一經飛入,水花便有了神氣,有了流動跡象。只是牆壁上這些碧綠衣裳的可愛小傢夥們,大多無所事事,它們其實畫了許多浪花水脈,只是活了的,屈指可數。

  所以當水邊它們見著了陳平安,模樣都有些委屈,好像在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倒是多汲取、淬煉些靈氣啊。

  陳平安自知是長生橋一斷,根骨受損嚴重,使得這座水府的源頭之水,太過稀少,而且煉化速度又遠遠當不得天才二字,兩者累加,雪上加霜,使得這些綠衣童子,只能空耗光陰,無法忙碌起來,陳平安只得羞愧退出府邸。

  在「陳平安」走出水府後,幾位個頭最大的綠衣童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陳平安並未就此打斷內視之法,而是開始循著火龍軌跡,開始神遊「散步」。

  神識小如芥子,可是純粹真氣凝聚而成的火龍卻是轉瞬百里,「陳平安」在經脈道路上行走,可謂千里迢迢,雖然知曉那條火龍身在何處,卻追趕不及。

  不過這也與當下陳平安挨了吞劍舟一戳有關係,不然仍舊可以一點靈光,駕馭那條真氣火龍遊曳而歸,說不定還能夠擔任坐騎,巡狩四方。

  最後「陳平安」便返回水府門外,盤腿而坐,開始淬煉靈氣。

  勤能補拙。

  陳平安擅長這個,很擅長。

  陳平安如今還不知道,能夠讓阿良說出「萬法不離其宗,練拳也是練劍」這句話,是一種多大的認可。

  天下武夫千千萬,世間唯有陳平安。

  ————

  一位少女待字閨中的精美綉樓內。

  形容憔悴的少女就像一朵枯萎花兒,在貼身婢女的攙扶下,坐在了梳妝鏡前,雖然病入膏肓的可憐模樣,少女眼神依然明亮有神,只要心中有著念想和盼頭,人便會有生氣。

  這個可憐人,正是柳老侍郎的小女兒,柳清青。柳老侍郎按照家譜,是敬字輩,柳清青這一輩則是清字輩。

  大姐柳清雅雖已嫁為人婦,可是受她這個妹妹連累,如今和夫君滯留獅子園。

  二哥柳清山,原本經常回來與她說說話,已經好久沒來這邊看望她了。少女與這個二哥關係最好,所以便有些傷心。

  三弟柳清郁,倒是經常來這邊玩耍,只是年紀小,太吵,她如今體弱,這個性情活潑的弟弟,是個手腳閒不住的主,她生怕一不小心弟弟就又打碎、糟蹋了某樣心愛物件,實在是讓她頭疼。

  婢女正是老管家的女兒趙芽,那位鼻尖綴著幾粒雀斑的少女,見著了自家小姐這般要強,自幼便服侍小姐的趙芽忍著心中悲痛,儘量說著些安慰人的言語,比如小姐今兒瞧著氣色好多了,如今天氣回暖,趕明兒小姐就可以出樓走動。

  趙芽上樓的時候提了一桶熱水,約好了今天要給小姐柳清青梳洗頭髮。

  柳清青坐在凳子上,抬臂摸了把消瘦臉頰,對趙芽說道:「芽兒,今兒讓它們來吧,你歇息會兒,給我讀一段書。」

  趙芽細細唉了一聲,躡手躡腳,去打開書案上一隻精緻鳥籠的小門。

  裡邊雖然嘰嘰喳喳,看似熱鬧,其實嗓音細微,平時吵不到小姐。

  說是鳥籠,可除了蓄養鳥雀的樣式外,其實裡邊打造得如同一座縮小了的閣樓,這是青鸞國大家閨秀幾乎人人都有的京城特産「鸞籠」,裡邊飼養棲息之物,可不是什麼鳥雀,而是許多種身形小巧玲瓏的精魅,有貌若蜻蜓卻是女子頭顱面容的梳頭小娘,天生親近潔淨之水,喜好為女子以小爪梳頭,極其仔細,而且能夠幫助女子潤澤髮絲,絕不至於讓婦人早生華髮。

  有畫眉美譽的花蝶精魅,只要為它們打造出一整套微雕畫筆,再給它們看過種種眉妝樣式,它們就可以為女子描畫出動人的黛眉。

  還有喜好吃食胭脂的小精魅,鳥爪人身且有雙臂,長有一雙羽翼,可以為女子仔細塗抹胭脂,比起女子自己動手,要更加增光添彩。

  當婢女趙芽開門後,數十隻住在鸞籠閣樓內山野花草精魅古怪,井然有序地飛掠而出,開始為主人柳清青梳洗打扮,無比熟稔。

  趙芽則在一旁翻書,嗓音軟糯,為自家小姐讀著最近風靡青鸞國朝野的一本詩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卻不見有人走入。

  趙芽心中嘆息,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讀著書上那一篇山水詩。

  微風拂過書頁,很快一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就站在少女身後,以手指輕輕彈飛為主人梳洗青絲的小精魅,由他來為柳清青洗頭。

  少女沒有轉身抬頭,微笑道:「來了啊。」

  這頭讓獅子園雞飛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世俗害人,只是苦了我家娘子。」

  柳清青輕輕搖頭。

  狐妖輕聲道:「別動啊,小心水濺到身上。」

  柳清青便坐著不動,歪著腦袋,任由那俊美少年幫她梳理一頭青絲,他的動作輕柔,讓她心中安穩。

  狐妖從頭到尾,幫柳清青洗頭、塗抹胭脂、畫眉。

  最後他們肩頭依偎而坐,柳清青輕聲問道:「聽芽兒說,家裡又來了一撥人。」

  對外自稱青老爺的狐妖笑道:「看不出深淺,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還要難纏些,但是沒關係,便是元嬰神仙去自如,斷然不會少見娘子一面。」

  柳清青臉色泛起一抹嬌紅,轉頭對趙芽說道:「芽兒,你先去樓下幫我看著,不許外人登樓。」

  趙芽點點頭,合上書籍,關了鸞籠小門,下樓去了。

  柳清青竪起耳朵,在確定趙芽走遠後,才小聲問道:「郎君,我們真能長久廝守嗎?」

  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溫柔摩挲著少女的眉心,笑道:「自然,天長地久,遠遠不止百年。」

  柳清青神色黯然,「可是我爹怎麼辦,獅子園怎麼辦。」

  狐妖胸有成竹道:「我早有說過,只要你爹答應了我們這樁天作之合的親事,以後他就是我老丈人,我豈會虧待了獅子園?」

  柳清青嬌嬌柔柔躺入他懷中,閉上眼睛,睫毛顫抖,「只求郎君莫要負我。」

  狐妖低頭凝視著那張憔悴稍減的臉龐,微笑道:「狐魅癡情,天下皆知。為何世間荒塚亂墳,多狐兔出沒?可不就是狐護靈兔守陵嗎?」

  ————

  當陳平安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用手掌撐地,而窗外天色也已是夜幕沈沈。

  輕輕一拍地面,顛倒身形,飄然站定,推門而出,發現朱斂在院中桌旁酣睡,頭頂月明星稀。

  朱斂笑著起身,解釋道:「少爺處於類似道家記載『得意忘形』的大好狀態,老奴不敢打攪,這兩天就沒敢打攪,為了這個,裴錢還跟我切磋了三次,給老奴強行按在了屋內,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在窗口打量老少爺屋子了半天,只等少爺屋內亮燈,只是苦等不來,裴錢這會兒其實睡去沒多久。」

  陳平安驚訝道:「已經過去兩天了?」

  朱斂笑著點頭。

  陳平安和朱斂一起坐下,感慨道:「難怪說山上人修道,甲子光陰彈指間。」

  朱斂說道:「確實如此,還是我們武夫爽利,練了拳,吃了睡,睡醒了睜眼便殺人。」

  陳平安只當沒聽說什麼睜眼殺人,問道:「最近獅子園有沒有動靜?」

  朱斂搖頭笑道:「雲淡風輕,花好月圓。只是注定要錯過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辯,老奴有些替少爺感到可惜。」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你如果嚮往京城那邊的盛事……也是不能離開獅子園的,少了你朱斂壓陣,萬萬不行。」

  朱斂順著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釀酒壺,笑得眉眼擠在一堆,「那少爺就再打賞一壺?喝過了桂花釀,再喝獅子園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陳平安拒絕道:「你就別打我桂花釀的主意了,只剩下兩壺,我自己都捨不得喝。」

  朱斂唏噓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難全啊。」

  陳平安說起了正事,「世代積善之家,必有陰德庇護,此非虛言。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獅子園風水極好,而柳氏家風又正,應當有香火小人誕生,也會有土地公庇護才對。只可惜我沒有崔東山的修為和神通,無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話,可以知道更多那頭狐妖的底細。」

  朱斂瞥了眼正屋那邊,「老奴去問問石柔?」

  陳平安疑惑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會故意藏著掖著吧?」

  朱斂看了眼陳平安,喝光最後一口桂花釀,「容老奴說句冒犯言語,少爺對待身邊人,興許有可能做出最壞的舉動,大致都有估算,可心性一事,仍是過於樂觀了。不如少爺的學生那般……明察秋毫,細緻入微。當然,這亦是少爺持身極好,正人君子使然。」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那我明天問問石柔。別人的言語真假,我還算有些判斷力。」

  朱斂搖頭笑道:「何須明天,現在又怎麼了?少爺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賜予,幾句話還問不得?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癡情男兒看美人,當然要憐香惜玉,話說重了都是罪過。可公子你看她不當如此柔腸百轉吧,石柔的所作所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需知世間不開竅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貨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錢遠矣。」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竟然還會說句裴錢的好話。」

  朱斂感慨道:「壞也純粹,好也純粹,這麼個有趣的小傢夥,討厭不起來。」

  正屋那邊打開門,石柔現身。

  她來到兩人身邊,主動開口說道:「崔先生確實教了我一門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擔心動靜太大,讓那頭狐妖生出忌憚,轉為殺心?」

  陳平安笑問道:「理由是站得住腳的,只是我想問一問稍稍前邊的兩件事,第一,你更多是擔心誰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還是我們三人。第二,既然懂得這旁門術法,能夠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話為何不先說?」

  朱斂笑眯眯煽風點火,「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遊移不定。

  陳平安擺擺手,「你我心知肚明,下不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會把你請出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籙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舊可以恢復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斂嬉皮笑臉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打開後,從裡邊抽出一條折疊成紙馬形狀的小折紙,「崔先生在離別前,交予我這件東西,說哪天他先生因為石柔生氣了,就拿出此物,讓他為石柔說說好話。對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囑過我,說要交給你先過目,上邊的內容,說與不說,石柔姑娘自行定奪。」

  朱斂袖手旁觀,卻已心生殺意,而且並不對石柔掩飾絲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圖報,一樣很難保證是個好結果,因為小人可是要斗米恩升米仇的。

  這位得了一樁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壞,說不得還曾是一頭秉性不錯的陰物,只是人心種種細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擴大無數之後,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廣廈傾倒朝夕間的禍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結果那只紙馬,打開後,身軀微顫。

  石柔握拳,攥緊手心紙條,對陳平安顫聲說道:「奴婢知錯了。奴婢這就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問究竟?」

  對於石柔的生硬轉變,陳平安也沒如何生氣,點頭道:「狐妖已經來過這邊,挑釁在先,你將土地公敕令出來也無妨。」

  石柔收起了那紙條在袖中,然後腳踩罡步,雙手掐訣,行走之間,從杜懋這副仙人遺蛻的眉心處,和腳底湧泉穴,分別掠出一條熠熠金光和一抹陰煞之氣,在石柔心中默念法訣最後一句「口吹杖頭作雷鳴,一腳跺地五岳根」,最終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籙圖案一閃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氣,後退幾步。

  然後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漣漪起伏,然後猛然蹦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滾落在地,只見老嫗頭戴一隻翠綠柳環,脖頸、手腕腳踝四處,被五條黑色繩索束縛,勒出五條很深的印痕。

  老嫗站不起身,蜷縮在地,抬起頭望向將她從牢籠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懇請這位神通廣大的仙師,救救獅子園!」

  石柔臉色冷漠,道:「你拜錯菩薩了。」

  頭戴柳環的老嫗轉動脖子,稍稍動作,脖頸處那條繩索就勒緊幾分,她卻渾然不在意,最後看到了背劍的白衣年輕人,「小仙師,求你趕緊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兒柳清青,她如今給那狐妖施加妖術,鬼迷心竅,並非真心癡愛那頭狐妖啊!這頭大妖,道行高深不說,而且手段極其陰狠,是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運,轉嫁到柳清青身上,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舉,柳清青一個凡俗夫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夠承受得起這些……」

  老嫗已經被不斷收縮的黑繩,勒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頭頂柳條花環的一片翠綠柳葉,枯萎凋零之後,老嫗的臉色又稍稍好轉幾分。

  陳平安依舊沒有著急斬斷那幾條「縛妖索」,問道:「可是我卻知道狐妖一脈,對情字最為敬奉,大道不離此字,那頭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說更不該如此乖張行事,這又是何解?」

  身為此方土地的老嫗搖頭道:「不敢欺瞞仙師,我也不知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獅子園的風水變化,做不得假!柳氏這一輩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門楣的柳敬亭二子,已經仕途徹底斷絕,而柳氏祖蔭與陰德厚重,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當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該受此無妄之災的……」

  老嫗再次無法開口言語,又有一片柳葉枯黃,煙消雲散。

  陳平安與朱斂對視一眼,後者輕輕點頭,示意老嫗不似作為。

  一拍養劍葫,卻只掠出了如白虹的飛劍初一,一一斬斷束縛老嫗的五條繩索。

  劍靈留下了三塊斬龍台,給初一十五兩個小祖宗飽餐了其中兩塊,最後剩下薄片似的磨劍石,才賣給隋右邊。

  如今兩把飛劍的鋒銳程度,遠遠超出以往。

  老嫗如獲大赦,戰戰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見劍仙前輩!」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這麼客氣。」

  老嫗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聲道:「懇請劍仙前輩速速替天行道。前輩既然能夠救出老朽,又有大宗師扈從,更是一劍可破萬法的劍仙,救下獅子園只是隨手之舉……」

  陳平安正要說話。

  老嫗抬起頭,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愴,「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輩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這座書香門第,毀於一旦,難道忍心那大妖逍遙法外?!」

  朱斂皺了皺眉頭。老嫗與那遞香人,所求之事,一般無二,只是所行之法,則天壤之別。

  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這件事上,佝僂老人和枯骨艶鬼倒是如出一轍。

  老嫗砰砰磕頭十數下,再次抬頭盯著陳平安,「懇請劍仙出手,力挽狂瀾,斬殺大妖!柳氏子弟定然會銘記大恩,此後世世代代,為劍仙前輩敬奉香火!」

  朱斂臉色陰沈,正要說話,陳平安對他擺擺手。

  陳平安伸手去攙扶老嫗,「起來說話。」

  老嫗卻一把推開陳平安的手臂,然後繼續磕頭,「劍仙前輩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這麼磕頭到死算了。」

  陳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無聲,醞釀措辭。

  朱斂站在原地,腳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腳踹去,將這老嫗踹得金身粉碎,別說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圖還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國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斂欺身而近,恐怕都經不起一位八境武夫幾腳。

  石柔先是對老嫗舉止不屑,然後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無策的陳平安。

  心想這可是你陳平安自找的麻煩。

  蹲著的陳平安和站著的朱斂幾乎同時,轉頭望向翹檐處,頭戴魚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邊。

  她瞥了眼被飛劍斬去繩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難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關的獅子園。」

  她看了眼朱紅色酒葫蘆,抬起手臂,雙指並攏,在自己眼前抹過,如那俯瞰人間的神人,變作一雙金色眼眸,恍然道:「原來是一枚上品養劍葫,所以能夠輕鬆斬斷那幾條破爛繩子。」

  陳平安問道:「只殺妖,不救人?」

  別洲女冠反問道:「不然?」

  陳平安笑道:「那我來救人,你只管殺妖便是。」

  那位師刀房女冠猶豫了一下,「如此最好。」

  那老嫗聞言大喜過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桿一把攥住陳平安的手臂,滿是殷切期望,「劍仙前輩這就去往綉樓救人,老朽為你帶路。」

  這次無需陳平安攙扶,幾乎是老嫗抓著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門那邊拽去,只是她發現年輕劍仙站在原地,不動如山,她便有些皺眉,「仙師為何不動身?救人如救火,若是遲了……」

  陳平安臉色如常,溫聲解釋道:「我還有弟子需要喊起床,與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機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閨閣綉樓,我總需要讓人告知一聲柳老侍郎,兩件事,並不需要耽擱太多時分……」

  不等陳平安說完,老嫗急匆匆怨言道:「劍仙前輩,你是山上人,何須計較這些繁文縟節,先留下一人照顧弟子便是,至於柳敬亭那邊,連家族都快覆滅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麼,回頭與他說了已經救下他女兒,那書呆子一樣只會感恩戴德,哪敢計較這些雞毛蒜皮!」

  朱斂看著那老嫗側臉。

  朱斂負後一手,由掌握拳,咯咯作響。

  陳平安突然問道:「聽說過君子不救嗎?」

  老嫗呆若木雞,有些懼怕了。

  只是陳平安接下來的舉動,又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嫗鬆了口氣。

  讓朱斂去趕緊與柳敬亭解釋此事。

  讓石柔去喊醒裴錢。

  陳平安輕輕幫老嫗擦拭袖子上的塵土,低頭之時,輕聲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寬心。只希望獅子園逃過此劫,若是遇上類似事情,量力而行後,也能救上一救。」

  到了那棟綉樓底下。

  朱斂已經返回,點頭示意柳侍郎已經答應了。

  陳平安便登樓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錢只是跟在身後,額頭上貼著黃紙符籙,只要跟在師父身邊,倒是不怎麼怕。

  石柔緊隨其後。

  朱斂站在最下邊,遲遲沒有挪步,只是看著陳平安的登高背影。

  佝僂老人仰著脖子,撓撓頭,覺得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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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19:0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二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登綉樓入閨閣。

  讓朱斂和裴錢待在門外,他只帶著石柔步入其中。

  進入之前,陳平安先敲門說了原因,說是柳老侍郎希望他們來看看柳小姐的屋子,有無狐妖藏匿。

  片刻之後,柳清青梳妝打扮完畢,讓婢女趙芽去開門。

  陳平安認識這位婢女,老管家的女兒,是一位性情溫婉的少女,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了傳言被狐妖魅惑的柳清青身上。

  第一眼看到柳清青,陳平安就覺得傳聞可能有些偏頗,人之眉目為心境外顯,想要裝作黯淡無光,容易,可想要僞裝神采清明,很難。

  陳平安既鬆了口氣,又有新的憂慮,因為可能當下的燃眉之急,比想像中要更好解決,只是人心如鏡,易碎難補。

  不過那就是這位少女自己的因緣造化了,陳平安救得人,補不了一位萍水相逢女子的心境,也不會去做。

  柳清青雖是家族拘束不多的大家閨女,見識過許多青鸞國士子俊彥,閨閣內還有一隻飼養精魅的鸞籠,可是對於真正的譜牒仙師,山上修士,她還是十分好奇。所以當她看到是一位算不得多英俊、卻氣質溫和的年輕人,心結芥蒂少了些,此地終究是少女閨閣,任由外人踏足,柳清青難免會有些不適,若是些只會打打殺殺的粗鄙武夫,或是些一看就居心不軌的所謂神仙,如何是好?

  陳平安抱拳致歉,「我們此舉於禮不合,但是柳老侍郎和獅子園土地公都擔心柳小姐的身體,希望柳小姐見諒。我姓陳,隨從姓石。」

  柳清青這才見著負劍白衣年輕仙師身後的老者,他眼神有些冷漠,她擠出一個笑臉,「陳仙師和石前輩是為救我而來,可以不拘小節,只管放開手腳搜尋。」

  婢女趙芽心中有些彆扭,小姐也真是的,這撥人貿然拜訪,小姐第一個念頭,竟是閨閣有其他男子走入,那黑袍少年曉得後,會不會心生不喜。

  對於那狐妖幻化而成的俊美少年,趙芽早先當然是十分畏懼,第一次見面,嚇得她拿起剪子就要與那擅闖閨閣的登徒子拼命,結果被小姐攔阻下來,經過這段時日相處下來,趙芽幾次勸說小姐無果,眼睜睜看著小姐日漸憔悴,只得强忍下心中悲慟,儘量服侍好小姐的飲食。

  陳平安拈出一張陽氣挑燈符,驀然燃燒起來,只是火花不大。

  顯而易見,狐妖確實來過此地,陳平安拈符緩緩而走,走遍閨閣各個角落,發現黃花梨花鳥鏡臺和床榻兩處,符籙燃燒稍快些。

  陳平安始終神色淡然。

  柳清青和趙芽都是修行門外漢,看不出符籙燃燒快慢意味著什麼,而且期間些許差異,她們的眼力未必可以發現。

  石柔則心中冷笑,對那看似嬌柔端莊的少女柳清青有些腹誹,出身禮儀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還不是一肚子男娼女盜。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個難題,自己一直將石柔視為最早鎮壓的枯骨女鬼,即便神魂搬入仙人遺蛻,陳平安還是習慣將她視為女子。但是有些涉及拘魂押魄、培植邪祟種子在竅穴的隱蔽手段,例如飛鷹堡邪修在堡主夫人心竅養育鬼胎,陳平安不擅長破解此法,石柔本身就是鬼魅,又有煉化仙人遺蛻的過程,再加上崔東山的暗中傳授,石柔卻是熟稔這些陰險路數,而且直覺更加敏銳。

  可石柔如今是以一副「杜懋」皮囊行走陽間,就有些麻煩。

  柳清青若是執意不願讓石柔觸碰身體,死活不讓石柔幫忙查探氣脈虛實,一哭二鬧三上吊,會很棘手。

  陳平安拈符走到趙芽身邊,符籙並無異樣,依舊緩緩燃燒,趙芽覺得神奇,詢問過後,得到陳平安許可,她還伸出手指靠近那張黃紙符籙,發現並無半點灼熱之感。陳平安微笑著來到柳清青身邊,所剩不多的小半張符籙,猛然綻放出巴掌大小的火焰,瞬間燃燒殆盡。

  陳平安問道:「柳小姐,那少年可曾贈送定情物件給你?柳小姐有沒有不小心攜帶在身?」

  這番言語,說得含蓄且不傷人。

  柳清青欲言又止。

  趙芽輕聲道:「小姐,這都什麼時候了。」

  看著趙芽滿是祈求的可憐眼神,柳清青只得轉過身去,最後拿出一隻繫掛懷中的彩絲香囊,綉有一對鴛鴦。

  陳平安問道:「能否交給我看看?」

  柳清青搖頭,不答應。

  趙芽都快急死了。

  陳平安眼神清澈,「柳小姐痴情,我一個外人不敢置喙,可是如果因此而將整個家族置於危險境地,萬一,我是說萬一,柳小姐又所托非人,你拋卻一片心,對方卻是有所圖謀,到最後柳小姐該如何自處?即便不說這最極端的萬一,也不提柳小姐與那外鄉少年的真心相愛、海枯石爛,我們只說一些中間事,一隻香囊,我看了,不會減少柳小姐與那少年的情愛半點,卻可以讓柳小姐對柳氏家族,對獅子園,良心稍安。」

  陳平安言語之間,其實想起了第一次遠遊大隋,隨行的朱河朱鹿那對父女。

  少女朱鹿便是為了一個情字,心甘情願為福祿街李家二公子李寶箴飛蛾撲火,毅然決然,不管不顧,什麼都捨棄了,還覺得問心無愧。

  柳清青眼眶通紅,顫顫巍巍遞出那只心愛香囊。

  心中對情郎的愧疚越來越濃重,交出香囊好似剮了心肝,兩手空空,心更空落落的,便扭頭落淚。

  陳平安接過香囊,細看之下,五色彩絲,其中黑絲先前飄落在地的狐毛材質,其餘四種則暫時不知根腳。

  打開香囊,裡邊只是些乞巧物件,陳平安怕自己眼皮子淺,看不出裡邊的神神道道,便轉頭望向石柔,後者亦是搖頭,輕聲道:「香囊如同夜間亮起的一盞燈籠,可以方便那狐妖尋找到這位小姐,裡邊的東西,應該沒有太多說頭。」

  陳平安將香囊遞給石柔,「你先拿著。」

  除此之外,陳平安還憑空取出那根在倒懸山煉製而成的縛妖索,以蛟龍溝元嬰老蛟的金色龍鬚作為法寶根本,在世間千奇百怪的法寶當中,品相也算極高。石柔一手接過香囊收入袖中,一手持瞎子都能看出不俗的金色縛妖索,心中稍稍少去怨懟,香囊在她手上,可不就是禍水牽引在身,只是多了這根縛妖索傍身,還算陳平安對她「物盡其用」之餘,彌補一二。

  陳平安對柳清青說道:「還請柳小姐讓我們把把脈,許多山上術法,隱蔽極深,只以望氣之法,看不出端倪。」

  先是步入閨閣,再要她交出香囊,現在還要有那肌膚之親。

  柳清青心中悲苦至極,滿臉淚水,對陳平安怒目相視,哽咽道:「你們不要得寸進尺!是不是把脈之後,還要我脫了衣裳,你們才肯罷休?」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當然不會。」

  柳清青惱羞成怒,扭轉腰身,趴在花鳥鏡臺上,肩膀顫抖,泣不成聲,斷斷續續道:「我要見我爹……他如果在這裡……不會任由你們這些人肆意羞辱我。」

  陳平安想了想,對石柔說道:「我替你護駕,你以本來面目現身,再幫她把脈。」

  石柔雖然對陳平安懷有種種成見,但是有一點,石柔並無任何懷疑,那就是陳平安只要嘴上說了,就會做得很實在。

  所以婢女趙芽只見那老人身軀當中,飄蕩出一位彩衣大袖的美人,亦真亦假,讓她看得驚心動魄。

  趙芽趕緊喊道:「小姐小姐,你快看。」

  柳清青轉過頭之前,擦了擦臉上淚水,然後看到一位姿容猶在她之上的陌生女子。

  而先前那位老者則在原地紋絲不動,彷彿在打盹酣睡中。

  石柔面無表情,「伸出手來。」

  柳清青痴痴呆呆,抬起手臂。

  石柔抓住柳清青好似一截雪白蓮藕的手腕。

  在石柔查看柳清青體內氣機流轉之時,繼續仔細打量這間屋子的陳平安,突然發現那婢女在朝自己打眼色,順著趙芽的暗示視線,陳平安看到了一盒尚未收入抽屜的精美小盒,好似女子的裝胭脂水粉的盒子,陳平安默不作聲,挪動腳步,打開一看,裡邊裝有幾顆藥丸,散發出微微葷腥氣息,陳平安便假裝剛剛湊巧發現,轉頭對柳清青問道:「敢問柳小姐,裡邊這些藥丸,是獅子園自家補藥,還是外來仙師贈予?」

  趙芽覺得這位背劍的年輕公子,真是心思活絡,更善解人意,處處為他人著想。

  換成之前那些其他仙師,個個趾高氣昂、恨不得在自己額頭貼著「神仙」二字不說,還喜歡當著自家小姐的面,一口一口狐妖孽障,落在小姐耳中,如何不刺耳傷心。

  柳清青怯生生道:「是他送我的定心丸,說是能夠溫補身子,可以安神養氣。」

  石柔其實早早聞道了那股刺鼻藥味,瞥了眼後,冷笑道:「定心丸,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定心丸嗎?這是世間養鬼和製作傀儡的旁門丹藥之一。服用之後,活人或是鬼魅的魂魄逐漸凝固,器格定型,原本遊走不定、自由自在的三魂七魄,就像製造瓷器的山野土壤,結果給人一點點捏成了器物胚子,溫補身子?」

  石柔笑意譏諷:「當然,也有可能是柳小姐的情郎,會說這是山上仙家,修補家族晚輩先天不足、根骨不全的一門上乘秘法,幫助沒有修行資質的凡夫俗子,一步登天。這種話,不全是假,只不過捨得這麼做的山上洞府,要麼是出息不大的小門小戶,要麼是處境不妙,憂患重重,必須要多出些走捷徑的後進修士。畢竟服用了又名為『斷頭丹』的定心丸,後患無窮,被天地厭棄,人是半死人,鬼是半活鬼,人不人鬼不鬼,最狠的手段,是成為承載山水靈氣的好容器之後,給人打碎了錢罐子,將錢罐裡邊的錢財一掃而空,至於破碎罐子下場如何,呵呵,要麼魂飛魄散再無來世,若是死後一點靈光不散,必成厲鬼。」

  石柔說得直白。

  聽得趙芽臉色慘白。

  柳清青先是心中大怖,只是仍然不願死心,很快就幫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釋,只當是這位女子眼界不高,看不出定心丸更深層次的妙用。

  陳平安臉色陰沉。

  這種仙家手法。

  與驪珠洞天的燒制本命瓷,難道不像?

  如果說陳平安起先改變路線,不去京城,選擇來獅子園趟渾水,是為了河伯祠廟遞香人說的那個讀書人,為了那句「有妖魔作祟處,必有天師桃木劍」,是因為陳平安想著好朋友張山峰,是那龍虎山外姓天師,若是張山峰沒有跟隨師父去往龍虎山,聽聞此事,一定會來此。

  那麼現在陳平安還真就不信邪了,一個說不定連狐妖身份都是僞裝的禍害,真能夠為非作歹,搬弄山水氣運和覬覦柳氏一家文運不說,還要害人性命,用心之險惡,手段之歹毒,簡直就是死上一次都不夠。

  陳平安去門口那邊,先讓裴錢走入閨閣,再要朱斂立即去跟獅子園討要朝廷官家金錠,研磨成粉,製作出越多越好的金漆。

  他要畫符壓勝!

  ————

  身為獅子園一帶土地公的老嫗,沒有跟著去往綉樓,理由是閨閣有了陳仙師坐鎮,柳清青肯定暫時無憂,她需要庇護柳老侍郎在內的衆多柳氏子弟。

  在柳氏祠堂內,沒了五條狐妖繩索禁錮的老嫗,神完氣足。

  事實上,柳氏歷代家主,都認識這位年歲比獅子園還大的柳樹娘娘,每年祭奠先祖的豐盛香火供奉當中,都有這位庇護柳氏的神靈一大份。

  此時祖宗祠堂內,人滿為患,許多原本沒有資格走入其中的僕役,仍是被柳老侍郎讓管家老趙一並帶來。此事若是傳出去,少不得就是柳老侍郎被戴上一頂「有辱斯文,褻瀆祖先」的高帽。

  柳老侍郎和二十餘位柳氏族人,此刻都在祠堂僻靜處相聚,許多人還是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柳樹娘娘。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在這座獅子園居住多年的外姓人,站在最邊緣的地方,並不會對柳氏家事指手畫腳。

  獅子園有家塾,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辭任後,又聘請一位籍籍無名的教書先生。

  這也是一樁奇事,當時廟堂和文林,都好奇到底哪位碩儒,才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為柳氏子弟擔任傳道授業的師長。

  只是後來柳老侍郎的長子,科舉順遂卻不矚目,只是進士出身,名次還很靠後,筆下的制藝文章,以及詩詞歌賦,都算不得出彩,比起妙筆生花的柳老侍郎,可謂虎父犬子,所以對於那位新先生的身份猜測,就都沒了興致,傾心教出來弟子如何一般,當先生的,能好到哪裡去?

  至於柳清山,年幼就如父親柳敬亭一般,是名動四方的神童,文采飛揚,可這是自家本事,與先生學問關係不大。

  這會兒柳敬亭與柳樹娘娘起了爭執。

  柳樹娘娘的看法,是無論如何,都要努力爭取、甚至可以不惜臉面地要求那陳姓年輕人出手殺妖,萬萬不可由著他什麼只救人不殺妖,必須讓他出手鏟草除根,不留後患。

  柳敬亭便說了女冠出手滅去狐妖幻象的事情。

  柳樹娘娘報以冷笑,一個外鄉道姑,獅子園若是將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下場好不到哪裡去。

  大女兒柳清雅便弱弱說了句,可是那陳仙師也是外鄉人啊。

  柳樹娘娘斜眼看了一下這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女子,嚇得後者趕緊閉嘴。

  然後老嫗一句話引人深思:「那陳姓年輕人,好歹是個讀書人!」

  柳敬亭一番權衡後,仍是不願以各種違心的齷齪手段,將那年輕人與獅子園綁在一起。

  柳樹娘娘便指著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駡,毫不留情面,「柳氏七代,辛苦經營,才有這份光景,你柳敬亭死了,香火斷絕在你手上,有臉去見列祖列宗嗎?對得起獅子園祠堂裡邊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嗎?為保唐氏正統死諫,杖斃而死,為救骨鯁忠臣,落了個流徙三千里而死,為官造福一方,在殫精竭慮、心血耗盡而死,需要我給你報上他們的名字嗎?」

  柳敬亭滿臉愁苦。

  老嫗繼續駡道:「你要是臉皮不厚,端著狗屁老侍郎的架子,那你們柳氏就絕對邁過不去這個坎,你柳敬亭死則死矣,還要害得獅子園改姓,子女流散,藏書樓那麼多孤本善本,到了柳清山這一輩人的暮年,最後能夠留下幾本?」

  柳敬亭無言以對。

  其他人就更不敢說話了。

  沉默許久,氛圍凝重。

  最後是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數步,對老嫗說道:「柳樹娘娘,似乎說錯了一點。」

  老嫗眯起眼,「哦?小娃兒何以教我?」

  柳清山沉聲道:「我柳氏能夠傳承至今,香火不絕,正是先祖立身之正,留下祖訓家規,子孫恪守之嚴,才有今天獅子園的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若是今日違心行違禮事,就算僥倖保住了這座獅子園,可我柳氏家風,從今日起,就已不正。」

  老嫗大笑不已,譏諷道:「小娃兒別以為讀過幾本書,就有本事與老朽聊這些有的沒的,人都死光了,百年之後,除了那本獅子園文集,誰還惦念你們落難的柳氏!」

  不給書生柳清山說話的機會,老嫗繼續笑道:「你一個無望功名的瘸子,也有臉皮說這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屁話,哈哈,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穩嗎你?」

  柳清山當初為了救下妹妹,與道觀老神仙一起偷偷離開獅子園,去尋覓真正的正道仙師,卻在半路慘遭禍事,瘸腿是身體之痛,但是就此仕途斷絕,所有抱負都付諸流水,這才是柳清山這個讀書人最大的苦痛。為此,婢女趙芽在綉樓那邊,都沒敢跟小姐提起這樁慘事,不然從小就與二哥柳清山最親近的柳清青,一定會愧疚難當。事實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獅子園後的第一時間,就是要求父親柳敬亭對妹妹隱瞞此事。

  這會兒被柳樹娘娘這位庇護獅子園兩百多年的土地公,當場揭開心頭的傷疤,饒是柳清山這樣瘸腿之後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點失態的讀書人,也臉色鐵青,雙拳緊握。

  老嫗繼續在年輕書生傷心處撒鹽,「瘸腿之前,我還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這輩子,就注定是個躲在獅子園混吃等死的廢物,我勸你還是趁早摘下書齋那副對聯吧,不嫌笑話?!」

  柳敬亭黑著臉,「柳樹娘娘,請你老人家適可而止!」

  老嫗冷哼一聲。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肩膀。

  柳清山淚眼朦朧,對生平最敬重的父親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沒事,然後低下頭去,滿臉淚水。

  人生天地間,大丈夫淚目,必是心碎時。

  獅子園家塾有兩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遲暮老者,一位溫文爾雅的中年儒士。

  後者皺眉。

  老人輕輕搖頭,中年儒士便默然。

  一直等在綉樓底下那邊的管家老趙匆忙跑入祠堂,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樹娘娘這邊,抹了把額頭汗水,笑道:「陳公子要我們獅子園準備畫符用的金漆,需要官家金錠研磨成粉末,陳公子說是多多益善,然後在小街綉樓那邊畫符。」

  老嫗厲色道:「那還不快去準備,這點黃白之物算得了什麼!」

  老管家轉頭望向柳敬亭。

  老侍郎點頭道:「去吧。」

  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快步走出,「老趙,我隨你一同前往,再喊上些膽大的青壯漢子,不過都要他們自願才行。」

  不曾想老嫗一把按住老侍郎肩頭,「你去?柳敬亭你失心瘋了不成?萬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先將你這主心骨宰了再跑,即便你女兒活了下來,屆時獅子園形勢仍是糜爛不堪的破攤子,靠誰支撐這個家族?靠一個瘸子,還是那以後當個郡守都勉强的庸才長子?」

  柳敬亭滿臉怒氣。

  真當他柳敬亭這麼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乾飯嘛,眼前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圖什麼?歸根結底,還不是擔心獅子園柳氏那點香火斷了,就會牽連她的金身大道?!

  老嫗見柳敬亭罕見動了肝火,微微猶豫,軟了口氣,好言相勸道:「書生不也告誡你們讀書人,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柳敬亭一介文弱書生,能夠搬動幾顆金錠,比不上任何一位獅子園護院打雜的青壯男子,你去了有何用?就不怕狐妖將你抓住,脅迫獅子園?」

  柳清山猛然抬頭,眼神堅毅道:「我去,即便搬不動多少金錠,可一旁盯著,總能免去些紕漏。」

  柳敬亭幫這個兒子正了正衣襟,「小心些。不當官,又如何,心術不正卻竊據高位的讀書人,早已不算真正的讀書人,我兒子瘸了腿,當不了官,卻還是能夠當一輩子讀書人,既然無法治國平天下,那就做好修身齊家,做得到嗎?」

  柳清山終於有了笑意,「爹,這個不難。」

  柳清山跟著老管家,帶上一撥幾乎人人踴躍的獅子園青壯僕役,神色慷慨激昂,離開這座祠堂。

  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嫗,走到兩位歲數差了一個輩分的外姓先生身前,作揖致謝道:「感謝伏夫子,劉先生,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夠以一身正氣傳家的讀書人。」

  老夫子依然神色木訥,甚至連輕輕點頭都沒有,好在獅子園對此見怪不怪,老人在誰面前都是這般刻板面容。

  中年儒士笑了笑,「為弟子傳道授業解惑,是教書匠職責所在。」

  ————

  一座小院住著四位遠道而來的俠義之士,比陳平安更早成為獅子園的座上賓。

  複姓獨孤的年輕公子哥,與名為蒙瓏的貼身美婢,加上那各自豢養有小狸、碧蛇的師徒修士。

  雙方偶遇,一起鎮壓過一座妖魔橫生的山頭,獨孤公子出力更多,卻只揀選了些與文雅沾邊的尋常物件,幾件珍貴靈器,一大堆神仙錢,都留給了師徒二人。

  師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覺得兩人性命加起來,應該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長線釣大魚,便厚著臉皮與這對主僕一起廝混,之後還真給他們占了些便宜,兩次斬妖除魔,又有幾百顆雪花錢進賬。當然,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試探,那位自稱來自朱熒王朝的貴公子,則確實是不與人爭錢財的脾氣。

  公子哥從未出手,說他就是個學了些三腳貓功夫的江湖莽夫,師徒二人又不傻,自然不信。

  但是那婢女幾次出手,真是夠嚇人的。

  她是一名劍修。

  不僅如此,竟然還能夠使出傳說中的仙堂術法,駕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遊神!

  婢女蒙瓏,可不是什麼童顔永駐的老妖婆,實實在在不到二十歲的女子而已。

  一名即將躋身中五境的劍修。幾次狠辣出手的手筆,分明已經達到洞府境的層次。

  拿一名極大希望成為地仙劍修的天才,當做端茶送水的丫鬟,而後者視為天經地義。

  有點腦子的,都知道那獨孤公子的身世背景,深不見底。

  只可惜老者絞盡腦汁,都沒有想出朱熒王朝有哪個姓獨孤的大人物,往南往北再搜羅一番,倒是能翻出兩個豪閥、門派,要麼是一國廟堂砥柱,要麼是家中有金丹坐鎮,可比起年輕人已經浮出水面的家底,仍是不太符合。

  思來想去,只當是那座劍修林立的朱熒王朝,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年輕人來自某個不喜好張揚的仙家府邸。

  這也是無利不起早的野修師徒,膽敢慫恿主僕二人,前來獅子園降妖的原因所在。

  這會兒,獨孤公子站在窗口,看著外邊不同尋常的天色,「看來那頭狐妖是給那姓陳的年輕人,踩痛尾巴了。如此更好,不用我們出手,只是可惜了獅子園三件東西裡邊,那幅字畫和那只梅花瓶,可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不知道到時候姓陳的得手後,願不願意割愛賣給我。」

  婢女蒙瓏笑道:「識貨的人,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雞肋的祖傳法寶,公子倒好,只想要那不值幾顆神仙錢的玩意兒。」

  獨孤公子嘆了口氣,「此間事了,咱們又得奔波勞碌了。」

  蒙瓏也是愁眉不展,「公子,咱們這麼找人找線索,無異大海撈針,似乎有些難。」

  年輕人無奈道:「又沒有其它便捷門路,只能用這種最笨的法子。我們就當散心好了,一邊逛,一邊等待山上的消息。」

  蒙瓏有些氣憤,「願意說話的,我們找到了,結果什麼都不知道。不願意開口的,一個個來歷不小,咱們不好公開身份,招惹不起,那些傢伙仗著俱蘆洲身份,眼睛不是眼睛的,鼻子不是鼻子的,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仗著多活了一百年幾百年,如今境界高一些嘛,要我看呀,不用三十年,公子就可以一隻手對付他們。」

  孤獨公子沒有理會婢女的抱怨,「先找到那個年輕女子再說吧。」

  蒙瓏坐在桌旁,閒來無事,擺弄著桌面棋盤上的棋子,胡亂移動,「只知道個姓名,又是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邊,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修士而已,線索實在是太少了。如果不是那位雲遊僧人說起她,我們更要蒼蠅打轉。公子,我有些想家了。可不許誑我,找到了那位小修士,咱們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哦。」

  獨孤公子轉頭打趣道:「呦,你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好意思說別人是小修士?」

  蒙瓏笑眯眯道:「可奴婢好歹是一位劍修唉。」

  獨孤公子瞪眼佯怒道:「劍修這貔貅,吃錢傷感情,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蒙瓏掩嘴嬌笑,「這話別人說得,公子可說不得。奴婢已經吃掉的神仙錢,且不說將來肯定賺得回來,放在公子家中,還不是九牛一毛?」

  獨孤公子搖搖頭,「等你真正躋身了中五境,就不會這麼講了。一個地仙劍修,修行路上耗費的天材地寶,最少是一般陸地神仙的雙份。」

  蒙瓏點點頭,輕聲道:「主公和主母,確實是花錢如流水,不然咱們不比老龍城苻家遜色。」

  獨孤公子氣笑道:「膽肥了啊,敢當著我的面,說我爹娘的不是?」

  蒙瓏撒嬌道:「公子人好嘛,奴婢怕什麼。」

  獨孤公子笑道:「遲早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公子我就是個冤大頭。」

  蒙瓏搖頭道:「才不要嫁人,嫁給那些綉花枕頭作甚,奴婢這輩子只跟著公子了。」

  獨孤公子不置可否,轉頭繼續望著天色,「那頭狐妖,行事處處透著古怪,很不好對付啊。希望那個年輕人,聯手那用刀的女冠,可以有驚無險吧。」

  蒙瓏笑道:「公子真是菩薩心腸。」

  獨孤公子自嘲道:「我是想著只花錢不出氣力,就能買到那兩件東西,至於獅子園裡裡外外,是怎麼個結局,沒什麼興趣。是好是壞,是死是活,都是自找的。」

  ————

  約莫過去半個多時辰,綉樓那邊,朱斂和老管事以及柳清山三人趕到,各自端著一罐酒壺大小的特製金漆。

  綉樓內,石柔陰魂已經返回仙人遺蛻,坐在角落閉目養神。

  裴錢一開始只恨自己沒辦法抄書,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課,等得十分百無聊賴。

  後來趙芽見小女孩額頭貼著符籙,十分有趣,便湊近搭訕,一來二去,帶著早有心動卻不好意思開口的裴錢,去打量那座鸞籠,讓裴錢細看之後,大開眼界。

  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沒有登樓,一起返回祠堂。

  離開之前,柳清山對綉樓高處作了一揖。

  屋內,陳平安接過毛筆,朱斂在旁邊端著裝滿金漆「墨水」的陶罐「硯臺」,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畫符。

  都是陳平安從李希聖贈送那本《丹書真跡》上學來的符籙。

  筆尖蘸了金漆,筆毫飽滿。

  無需陳平安多說,朱斂便抖肩笑道:「公子請。」

  陳平安腳尖一點,手持毛筆飄蕩而起,一腳踩在朱斂肩頭,在柱子最上邊開始畫寶塔鎮妖符,一氣呵成。

  朱斂雙膝微蹲,然後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積蓄靈氣,同樣一張鎮妖符,換了一種方式,再畫一張。

  兩張之後,陳平安又踩在朱斂肩頭上,在屋梁各處畫滿符籙。

  落地後,在閨閣窗戶牆壁、窗戶上繼續畫符,除了最有針對效果的鎮妖符之外,還有其餘三種,丹書真跡上最入門的靜心安寧符和祛穢滌塵符,再就是在門口那邊畫出的幾張陽氣挑燈符。

  期間朱斂輕聲問道:「公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陳平安搖頭不語,「說不定那頭大妖已經在趕來路上,不能耽擱,多畫一張都是好事。」

  閨閣內畫符完畢。

  陳平安才用去大半罐金漆,然後去了屋外廊道,在欄桿美人靠那邊繼續畫鎮妖符,以及嘗試性畫了幾張敕劍符和斬鎖符,相對比較吃力。

  符膽成了,只是一張符籙大功告成後,靈光持續多久、抵禦綿長煞氣侵襲浸染是一回事,能夠承受多少大妖術法衝擊又是一回事。

  陳平安只能如一位勤懇莊稼漢,自家土地瘠薄,不是良田,使得每畝地的收成有效,那就以量取勝。

  罐內還剩下金漆,陳平安腳踩屋外廊道欄桿,與朱斂一起飄上屋頂,在那條屋脊上蹲著畫符。

  裴錢總算找到了顯擺機會,之前陳平安剛開始畫符沒幾張,就跟婢女趙芽炫耀,雙臂環胸,高高揚起腦袋,「芽兒姐姐,我師父畫符的本事厲害吧?你覺得有些個花鳥篆,寫得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有大家風範?」

  趙芽又不是修行中人,看不出這陳平安這一手符籙的功力深淺,可她是小姐柳清青的貼身丫鬟,對於琴棋書畫是頗有見地的,真沒覺得那位白衣仙師符籙中的古篆字體,寫得如何入木三分,不過裴錢都這麼問了,她只好敷衍幾句,爭取不讓小女孩失望罷了。

  不料裴錢聽完趙芽幾句乾巴巴的附和言語後,搖頭晃腦道:「芽兒姐姐啊,你不懂,我師父的字,好在……有仙氣兒!」

  裴錢對自己這個臨時蹦出的說法,很滿意。

  趙芽忍俊不禁,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怪我眼拙,沒辦法,畢竟不是你們山上神仙,看不出真正的門道。」

  裴錢一眼看穿她仍然在敷衍自己,偷偷翻了個白眼,懶得再說什麼了,繼續去趴在桌案上,瞪大眼睛,打量那只鸞籠裡邊的風景。

  大眼瞪小眼。

  鸞籠內許多古怪精魅都飛出了閣樓,一起看著這個黑炭小女孩。

  趙芽走到柳清青身邊,驚訝道:「小姐,你感覺到了嗎?好像屋內清新、亮堂了許多?」

  柳清青苦澀道:「我沒感覺。」

  趙芽搬了凳子坐在她身邊,輕輕握住自家小姐的冰涼小手。

  陳平安和朱斂飄落回屋外廊道,兩手空空的朱斂,讓石柔去抱起剩餘兩罐金漆,石柔不明就裡,仍是照做,這位八境武夫,她如今招惹不起,先前小院朱斂殺氣沖天,全無掩飾,矛頭直指她石柔,其實讓她十分驚恐。

  裴錢看到滿臉汗水的陳平安,趕緊跑過去,「師父,我給你擦擦汗?」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要和石柔去獅子園各地繼續畫符,如此一來,一有風吹草動,符籙就會響應。這邊有朱斂護著你們,不會有太大危險,狐妖即便來此,只要一時半會撞不開綉樓門窗,我就可以趕回來。」

  裴錢拍了拍腰間竹制刀劍,點頭道:「師父你放心,我會保護好柳小姐和芽兒姐姐的!」

  陳平安拍了拍她小腦袋,輕聲道:「先保護好自己。」

  裴錢笑開了花。

  朱斂微笑不語。

  方才在屋頂上,陳平安就悄悄叮囑過他,一定要護著裴錢。

  那份言下之意。

  讓朱斂覺得很舒心。

  真要跟了個一步步走向道德聖人、志在文廟神位的少爺,朱斂只會糟心不已。

  陳平安帶著石柔一起從綉樓飄落到院子。

  陳平安要石柔將其中一隻陶罐交給她,「你去提醒獨孤公子那撥人和那對道侶修士,如果願意的話,去祠堂附近守著,最好挑選一處視野開闊的高處,說不定狐妖很快就會在某地現身。」

  石柔默默離去報信。

  在獅子園一處拱橋,兩頭分別站著黑袍少年和法刀女冠,兩兩對峙。

  俊美少年一手按住橋欄,收下欄桿化作齏粉,「臭道姑,你真要鐵了心攔我?」

  女冠站在橋欄上,搖搖頭,「攔阻?我是要殺你取寶。」

  俊美少年臉色微變。

  師刀房女冠冷笑道:「貪圖人間文運,你這妖物,越過雷池可不止一步半步。」

  俊美少年咬牙切齒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作為妖物,卻能夠在這唐氏皇帝臥榻之側的京畿之地,大搖大擺謀劃此事?」

  中年女冠按住腰間那把法刀,「世俗瑣碎,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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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19:2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三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

  自稱青老爺的俊美狐妖,突然問道:「你這外鄉婆姨,真是那名揚土的師刀房道人?」

  中年女冠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些意思,一手摸著刀柄,一手屈指輕彈頭頂蓮花冠,「怎麼,還有人在寶瓶洲冒充我們?要是有,你報名號,算你一樁功勞,我可以答應讓你死得痛快些。」

  以一己之力攪亂獅子園風雨的黑袍少年,嘖嘖出聲,「還真是師刀房出身啊,是不知道吃掉你的那顆寶貝金丹後,會不會撐死大爺。」

  女冠嘴角翹起,「不愧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個洲,無論是山上山下,只要是跟練氣士沾邊的,一個個本事不大,口氣不小。對了,我叫柳伯,之所以來此,一開始是為了獅子園柳氏的這個姓氏,結果發現運氣糟糕了一路的我,總算時來運轉,我得謝你,所以要與你說這些,好讓你這頭真身為蛞蝓的妖物死個明白。」

  少年臉色劇變,打破腦袋都想不出這可惡婆姨是如何識破真身。

  它並不清楚,陳平安腰間那只朱紅色酒葫蘆,能夠遮蔽金丹地仙窺探的障眼法,在女冠施展神通後,一眼看出了是一枚品相不俗的養劍葫。

  中年女冠仍是平淡無的口氣,「所以我說那柳樹精魅與瞎子無異,你這麼多次進進出出獅子園,仍是看不出你的底細,不過憑著那點狐騷味,外加幾條狐毛繩索,真信了你的狐妖身份,誤人不淺。支持你禍害獅子園的幕後人,一樣是瞎子,不然早將你剝去狐皮了吧?這點柳氏運的興衰算什麼,哪裡有你肚子裡邊的家當值錢。」

  曾經揚言被元嬰追殺都不怕的少年,已經破天荒心生怯意,以打商量的口氣問道:「我若是此離開獅子園,你能否放過我?」

  中年女冠答非所問,大概是不屑答這種腦子拎不清的問題,掌心輕輕敲擊刀柄,自顧自說道:「這把隨身懸佩的法刀,名為獍神。在倒懸山師刀房排名第十七。至於我的本命之物,仍是刀,名為甲作。不過你放心,你見不著我的本命物,這是你的天大福氣。」

  少年膝蓋一軟。

  他可憐兮兮道:「我吃掉的這副狐妖前身,本來不是一個好東西,又想要借姻緣證道結金丹,還想著借機汲取蠶食柳氏運,竟然痴心妄想,還想要參與科舉,我殺了它,囫圇吞下,其實已經算是為獅子園擋了一災。此後不過是青鸞國有位老仙師,垂涎獅子園那枚柳氏祖傳的亡國玉璽,便聯手京城一位手眼通天的廟堂大人物,於是我呢,順勢而為,三方各取所需而已,小買賣,不值一提,姑奶奶你大人有大量,把我當個屁放了吧?若是有打攪到姑奶奶你賞景的心情了,我將狐妖那顆半結金丹,雙手奉送,作為賠罪,咋樣?」

  師刀房女冠柳伯笑了,「是不是覺得我肯定找不出你的真身,所以一直在這兒裝瘋賣傻?」

  少年驀然換一副嘴臉,哈哈笑道:「哎呦喂,你這臭婆姨,腦子沒我想像那麼進水嘛。師刀房咋了,倒懸山什麼亂七八糟的法刀獍神又咋了,別忘了,這裡是寶瓶洲,是雲林姜氏身邊的青鸞國!醜八怪,臭八婆,好好與你做筆買賣不答應,偏要青老爺駡你幾句才舒坦?真是個賤婢,趕緊兒去京城求神拜佛吧,不然哪天在寶瓶洲,落在大爺我手裡,非抽得你皮開肉綻不可!說不得那會兒你還滿心歡喜呢,對不對啊?」

  柳伯竟是半點不怒,笑容玩味,「老話說,廟小妖風大,真是一語中的。你這蛞蝓精魅聊天,挺有意思,我以往出刀後,那些妖魔巨擘的拼命磕頭求饒,或是臨死瘋狂叫囂,更有趣。」

  俊美少年看似囂張跋扈,實則心裡一直在犯嘀咕,這婆姨磨磨蹭蹭,可不是她的風格,難道有陷阱?

  可沒有人知道它在作為土地公的柳樹精魅身上,動了手腳,獅子園一切動靜稍大的風水流轉,他會立即感知到。

  若說在綉樓那邊有所陰謀,大不了他暫時隱忍,先不去摘果子吃掉那女子身的蘊含運勢,看誰能耗得過誰,你這師刀房道姑,與那背劍年輕人,難不成能夠守著獅子園一年半載?

  那又是什麼自己預料不到的依仗,能夠讓這個醜道姑憑空生出如此多的耐心和定力?到現在都沒有像之前小院牆頭那次,一刀劈去自己的這副幻象?

  柳伯側身站在橋欄,伸手示意妖物只管走過拱橋,她絕不阻攔,「你如果走到了綉樓,知道真相了。」

  先前柳伯攔阻,它很想要衝過去,去綉樓瞅瞅,這會兒柳伯放行,它開始覺得一座小橋拱橋,是刀山火海。

  人心鬼蜮,可它們妖物更可怕。

  它在漫長的歲月裡,吃過好幾次大虧,不然如今興許都可以摸著五境的門檻了。

  這位吃了狐妖、以狐魅皮囊作為障眼法的俊美少年,不但真身為稀少的蛞蝓,之所以讓柳伯如此不依不饒,還有大講究。

  因為它是「天地運轉,造化無窮」的化寶妖之一,蛞蝓本成精極難,能夠變成一頭化寶妖,更是世間罕見,喜好吞食各種精怪鬼魅,最出奇的地方,不是它極其擅長僞裝、隱匿和逃遁,以及極難被法寶斬殺。

  而是此妖可以吞食衆多精怪鬼魅後,修行路,好似接納了那些食物的修道氣數,可以幾條路途,齊頭並進,以原先妖丹作為階梯,一步步結出多顆金丹。

  簡直是一條陸地版圖的吞寶鯨,誰能打殺誰發橫財!

  故而哪怕是柳伯這麼高的眼界,對於這條可笑的蛞蝓地仙,仍是志在必得,若是那個姓陳的年輕人膽敢爭搶,她的腰間法刀獍神,以及本命之物古刀「甲作」,可真不長眼睛了。

  柳伯見這傢伙畏畏縮縮,環顧四周,笑道:「我知道你的真身在這附近某處的地底深處,靠著山根氣脈,躲避我的查探。」

  少年歪著腦袋,「你既然這麼牛氣沖天,怎的不直接出刀一通劈砍,那點山根水脈藏身之所,可經不起你半炷香功夫的挖地三尺,到時候我豈不是無處藏身,為何不這麼做呢?是有在乎的事情吧。」

  它自問自答,「哦,我猜到了一種可能性,畢竟這段時日你的一舉一動,那劍修當丫鬟的公子哥,更讓我上心嘛。」

  柳伯眯起眼。

  少年舉起雙手,笑嘻嘻道:「知道你不會讓我說出口,來吧,給大爺來一刀,乾脆點,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走著瞧!」

  柳伯果然一刀將橋頭那邊的少年幻象斬碎。

  依舊是一根狐毛飄落墜地。

  柳伯遠望四方,獅子園四周皆是青山。

  她見青山多嫵媚,一見鍾情。

  柳伯有些臉紅,所幸四下無人,而且她皮膚微黑,不顯眼。

  收起這份思緒,她重新換那副冷硬面孔,感受著四面八方的細微氣機流轉,柳伯等著看熱鬧了,那條一身寶貝的蛞蝓,這次要栽大跟頭。

  既然是幫人幫己的形勢,那麼柳伯抽出那把師刀房著名的法刀獍神,身形長掠,在獅子園一連串地方,開始精準出刀,要麼切斷山根與水脈的牽連,要麼對一些最有可能藏匿的地點刺一刺,再是故意折騰出一些動靜,罡氣大振,把獅子園的風水暫時攪渾。

  繼續為那個腰繫養劍葫的白衣年輕人,拖延時間。

  攤蛞蝓妖魅這種好殺不好抓的狡猾貨色,柳伯只能捏著鼻子做這種無聊事。

  在一座房門緊閉的齋外頭,俊美少年的幻象再度現身,雙手負後,一腳踹開大門,跨過門檻。

  嗅了嗅鼻子,微微有些不適,它翻了個白眼,嘀咕道:「真不知道這柳氏祖積了什麼德,有這麼濃郁的好運氣息,在獅子園徘徊不去。也難怪那頭龍門境狐妖眼紅,可惜啊,命不好,白搭。」

  它開始東敲敲西摸摸,不停跺腳,看看有無機關密室之類的,最後發現沒有,便開始在一些容易藏東西的場所,翻箱倒櫃。

  那件寶貝,的的確確是在這座齋才對。

  此次獅子園劫難,幕後那兩個大佬,它都打過交道,當然是難纏的貨色,一個修為高,一個權柄大,連它都不怎麼願意深交。

  那個喜歡收藏寶瓶洲各國璽寶的老傢伙,鷹鈎鼻,笑起來鬼物還陰森,陰陽家總結出來的某種面相之說,很適合此人,「鼻如鷹嘴,啄人心髓」,一針見血。

  老變態走的是大隱隱於朝的扶龍路數,最喜歡搜刮亡國遺物,跟末代皇帝挨得越近的玩意兒,老傢伙越意,出價越高。

  據說那人已經收藏了近百枚歷朝歷代的皇帝璽寶,應有盡有,但是他唯有兩大憾事,一件是某整套玉璽,唯獨缺了一塊,有小道消息說在蜂尾渡那邊現身,只是老傢伙對那條出過五境修士的巷子,好像較忌憚,沒敢披張皮去打家劫舍。

  第二件憾事,是苦求不得獅子園世代珍藏的這枚「巡狩天下之寶」,此寶是一座寶瓶洲南部一個覆滅大王朝的遺物,這枚傳國重寶,其實不大,才方二寸的規制,黃金質地,這麼點大的小小金塊,卻敢篆刻「範圍天地,幽贊神明,金甲昭昭,秋狩四方」。

  它偶爾會抬起頭,看幾眼窗外。

  那個臭婆娘果真不願罷休,開始用最笨的法子找自己的真身了,哈哈,她找得到算她本事!

  它沾沾自喜,這要歸功於一本江湖遊俠演義小說,邊說了一句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穩的地方,這句話,它越咀嚼越有嚼頭。

  它繼續搜尋那小金塊,有些煩躁。

  這個柳小瘸子藏東西挺在行啊。

  雖說即便給它找到了,暫時也帶不走,但是先過過眼癮也好。

  說來荒誕,如今與獅子園風水有了些瓜葛淵源後,它竟然成了那小小金塊都搬不起的可憐傢伙。

  若是不計後果,倒也行,可它不樂意,妖物修行路,最不缺的,是光陰。

  這大概是老天爺對妖族更難修行的一種補償吧,成精開竅難,是一道門檻,還要幻化人形去修行,又是門檻,最後找尋一部直指大道的仙家秘籍,或是走了更大的狗屎運,直接被「封正」,屬第三道門檻。根據歷史記載,龍虎山天師府有一頭幸運至極的五境狐妖,只是被天師印往皮毛那麼輕輕一蓋,擋下了所有元嬰破境該有的浩蕩雷劫,蹦蹦跳跳,跨過了那道幾乎不可逾越的天塹,浩然天下的妖族誰不羨慕?

  它只是道聽途說,快羨慕死了。

  它眼角餘光無意間瞥見那高掛牆壁的齋對聯,是小瘸子柳清山自己寫的,至於內容是照搬聖賢,還是瘸子自己想出來的,它才讀幾本,不曉得答案。

  一邊是「筆下千軍陣,詩詞萬馬兵。」

  一邊是「立德齊今古,藏書教子孫。」

  一個氣勢外放,一個意氣收斂。

  這點小意思,它還是看得出來的。

  它抬起頭,一左一右,朝牆對聯各吐了口唾沫。

  然後它哈哈大笑。

  看到一個飽讀詩、特別意氣風發的生,如今跌落泥濘去,落湯雞、落水狗還不如,真是大快人心啊。

  它大搖大擺繞過擺滿文人清供的案,坐在那張椅子,後腦後仰,扭了扭屁股,總覺得不夠愜意,又開始駡娘,他娘的讀人真是吃飽了撐著,連做一張舒服的椅子都不樂意,非要讓人坐著必須挺直腰桿受累。

  它直楞楞盯著上方。

  想起了另外那個幕後大佬,手握青鸞國權柄的一位唐氏老人。

  此人對柳敬亭不順眼很久了。

  這了怪哉,連它這麼個局外人,都曉得柳敬亭之清流能臣,是一根撐起廟堂的棟樑,你一個當今唐氏皇帝的親叔叔,咋對柳敬亭視若仇寇了?

  這兩年,有多少南渡衣冠,是沖著柳老侍郎的這麼個好名聲而來?

  它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

  倒是想起了去年末在獅子園,一場被它躺橫梁偷聽的父子酒局。

  柳敬亭和他的兩個兒子,一起喝酒聊天,不外乎柳敬亭的憂國憂民,以及大兒子的最新見聞,以及柳清山的針砭時政。

  記恨柳敬亭最多的人官,很好玩,不是早早是政見不合的廟堂敵人,而是那些試圖依附柳老侍郎而不得、竭力吹捧而無果的讀人,然後一撥人,是那些明明與柳老侍郎的門生弟子爭執不休,在壇吵得面紅耳赤,最後惱羞成怒,轉而連柳敬亭一起恨得刻骨銘心。

  柳敬亭可能自己都會覺得莫名其妙,其實待人接物,一向不以對方官位高低、出身好壞而區分對待,最多是對一些過火的溢美字,不予置評,一些刻意的討好不予理會,可恰好是柳敬亭的這種態度,最戳某些人的心窩子。對此,柳敬亭也是辭官退隱後,一次與大兒子閒聊官場事,那個給外人印象遠遠不如弟弟柳清山出彩的小小縣令,將這些道理,給父親說通透了,當時柳敬亭唯有飲盡一杯酒而已。

  柳清山則不以為然,直言不諱,反過來說了自幼關係莫逆的兄長一通。

  好在那位兄長知道柳清山的脾性,故而並不生氣,只說自己是進了官場大染缸,希望柳清山以後莫要學他。

  好一個父慈子孝、兄良弟悌的融融恰恰。

  它那會兒其實心冒出個念頭,那頭被自己吃掉的狐妖,有沒有可能,是真的想要融入獅子園柳氏家族?之所以想要參加科舉,有想過有朝一日,以柳敬亭的女婿身份,在廟堂和章都有所建樹,最終反哺柳氏運?

  只不過它當時光顧著嘴饞,一口吃掉了那頭尚未結出金丹的狐妖,記得自己還打了幾個飽嗝來著?

  它轉過頭,感受著外邊師刀房臭婆娘注定徒勞無功的出刀,惡狠狠道:「長得那麼醜,配個瘸腿漢,倒是剛剛好!」

  只可惜它不是那口含天憲的儒家聖人。

  哀嘆一聲,它收視線,無所事事,在那些不值錢的房四寶諸多物件,視線游曳而過。

  它突然瞪大眼睛,伸手去摸一方長木鎮紙旁邊的小盒子。

  燙手!

  它趕緊縮手,心情舒暢,笑駡道:「好你個柳清山,真賊!」

  柳氏祠堂那邊。

  兩位家塾教先生,老人留在柳敬亭身邊附近。

  柳敬亭苦笑道:「連累伏先生了。」

  老人搖頭而已。

  除了教,這位老夫子幾乎不說話,也沒什麼臉色變化。

  獅子園上上下下,其實都有些怕這位老夫子。

  而那位中年儒士劉先生,雖然也不算平易近人,規矩更多,幾乎所有過學塾的柳氏子孫和僕役子弟,都挨過此人的板子和教訓,可仍是伏姓老人更讓人願意親近些。

  這會兒中年儒士悄悄走到了祠堂門口,等著柳清山的來。

  看到柳清山安然無恙地從綉樓返後,這位劉先生面無表情,直到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對他行學生禮後,才點頭致意。

  柳清山跨過門檻,去父親柳敬亭那邊。

  中年儒士一直站在門口,之後視線上移,看到了藏樓那邊的兩道身影,一對來自寶瓶洲部的主僕。

  中年儒士不知是目力不及,還是視而不見,很快轉過身,返回祠堂裡邊。

  藏樓檐下廊道欄桿處,婢女蒙瓏笑問道:「公子,你說那伏升和這姓劉的,會不會跟咱們一樣,其實是世外高人啊?」

  獨孤公子給逗笑了,「你先給公子解釋一下,我們什麼時候是世外高人了?」

  蒙瓏會心一笑,趴在欄桿遠眺。

  在寶瓶洲,他們難道不算嗎?

  公子自謙罷了。

  她所在的那座朱熒王朝,劍修林立,數量冠絕一洲。國勢强盛,僅是藩屬國多達十數個。

  早早下定決心放棄皇位的龍子龍孫當,十境劍修一人,與曾經的寶瓶洲元嬰第一人,風雷園李摶景,切磋過三次,雖然都輸了,可沒有人膽敢質疑這位劍修的戰力。寶瓶洲有幾位地仙,敢去擋擋看李摶景的一劍?李摶景,硬是一人一劍,力壓正陽山數百年。那麼這位朱熒王朝劍修,落敗之後,能夠讓李摶景答應再戰兩場,劍術之高,可見一斑。

  還有九境劍修兩人,是一對無視血緣親近的神仙眷侶,為此與朱熒王朝決裂,最少檯面如此,夫妻二人極少露面,潛心劍道。傳言其實朱熒王朝老皇帝的國庫,其實交由這兩人搭理經營,跟最南邊的老龍城幾個大姓關係密切,財源滾滾。

  蒙瓏氣惱道:「公子,北俱蘆洲的修士,真是太霸道了。尤其是那個挨千刀的道家天君。」

  獨孤公子微笑道:「在那些被咱們一鍋端的山頭妖魔眼,我們何嘗不是?難不成那些死在你那尊夜遊神腳下的雜役丫鬟,都是死罪?自然不是,只不過我們懶得計較罷了。」

  蒙瓏一時語噎。

  只得氣咻咻地用腳尖踢著高樓欄桿。

  陳平安帶著石柔,沒有在綉樓附近畫符,而是直奔獅子園大門那邊。

  兩尊彩繪門神靈氣稀薄,已經無法支撐它們如何庇護柳氏。

  陳平安碎碎念叨些道歉言語,然後開始在兩扇大門,畫寶塔鎮妖符。

  不同於綉樓的「小打小鬧」,府門兩張鎮妖符,各自一鼓作氣,大開大合,神如潑墨。

  站在陳平安身後的石柔,暗暗點頭,如果不是手毛筆材質普通,陶罐內的金漆又算不得乘,其實陳平安所畫符籙,符膽飽滿,本可以威力更大。

  陳平安畫完之後,退後數步,與石柔並肩,確定並無破綻後,才沿著獅子園外牆石板路走去,隔了五十餘步,繼續畫符。

  行走途,陳平安對一直沉默不語的石柔說道:「我畫符期間,必須聚精會神,未必可以第一時間發現那頭妖物的蹤跡,所以你多留心。」

  石柔淡然道:「不提為主人分憂解愁的職責,還涉及到奴婢自己的身家性命,當然不敢掉以輕心,主人多慮了。」

  陳平安轉頭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一個人窮怕了,突然有錢,反而會吝嗇起來。」

  石柔聽出其的微諷之意,沒有反駁的心思。

  不是她心虛或是愧疚,而是那張紙條的緣故。

  拆開崔東山留給朱斂的紙馬後,紙條的內容,簡明扼要,一句話,六個字。

  「老妹兒,別找死。」

  看似調侃,但是讓石柔這具仙人遺蛻都忍不住遍體發寒。

  陳平安一次次畫符極快,應該是下過苦功夫的,要不然是師從高人。

  石柔不可否認,陳平安的韌性,無論是每一口精氣神的穩,還是身軀體魄的定,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缺一不可。

  畫符耗神。

  是符籙派一句流傳很廣的至理名言。

  一刻鐘後,石柔趁著陳平安畫完最新一張符籙,背靠牆壁,急促呼吸,輕聲問道:「主人在結陣?」

  陳平安瞪了她一眼,趕緊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天機不可泄露,挪步前行的時候,大概是實在惱火,又瞪了眼口無遮攔的石柔。

  一手捧一個粘稠金漆的陶罐,石柔老老實實跟在陳平安身後,想到這個傢伙竟然也有慌張的時候,她嘴角微微有些弧度,只是被她很快壓下。

  獅子園占地頗廣,於是苦了試圖悄然畫符結陣的陳平安,為了趕在那頭大妖察覺之前完成,陳平安真是拼了老命在落筆白牆上。

  不比跟人捉對廝殺來得輕鬆半點。

  石柔跟畫卷四人不同,沒有經歷過一場接一場的風波,更沒有跨越兩大洲的長久遊歷,所以對於陳平安的真正實力和心性,遠遠不如朱斂他們熟悉,其關於陳平安的家底厚薄,石柔倒是瞭解頗多,一副飛升境大修士的陽神身外身,一個學生弟子崔東山,這兩項,已經不能再多了。

  但是當下陳平安嘗試著關門打狗,再聯繫之前柳氏綉樓和祠堂的安排。

  石柔倒是由衷佩服這個傢伙的行事風格。

  滴水不漏。

  若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那麼陳平安是一旦打定主意走去危牆,且不談初衷,之後種種布局,肯定是恨不得給自己撐傘、戴斗笠、披掛甲胄什麼都準備妥當的那種。

  陳平安當然不會揣測石柔的心思。

  一物降一物,石柔交給崔東山對付是了。

  當陳平安繞著獅子園一圈,畫完最後一張符籙,仍然覺得未必妥當,又重新繞了一圈,將許多早早畫好卻沒有派用場的珍藏符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一澆灌真氣,貼在牆壁牆頭各處。

  血本無歸的賠錢買賣。

  陳平安掠牆頭,心想頭一定要找個理由,扯一扯裴錢的耳朵才行。

  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嘛,與她不講些道理,麼的關係!

  陳平安伸了個懶腰,笑著環視四周。

  已是春末,青山漸青。

  站在陳平安身邊,石柔還捧著兩隻陶罐。

  看到陳平安的異樣神色後,石柔有些怪。

  陳平安雙手往後繞過肩頭,十指交錯,掌心剛好貼在背後那把「劍仙」的劍柄。

  背著把劍仙,那麼什麼時候才能成為真正的劍仙呢?

  記得以前在一艘渡船俯瞰寶瓶洲某處版圖,有人笑語嫣然,伸手指向大地,說咱們腳下那個朱熒王朝,劍修是你們寶瓶洲最多的,只是起她的家鄉,毛毛雨而已。她還讓陳平安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北俱蘆洲走走看看,會知道那邊才是名副其實的劍修林立,冠絕天下,哪裡是什麼冠絕一洲可以媲美的。

  陳平安對那座北俱蘆洲,有些嚮往。

  緩緩收起這些心底思緒,陳平安摘下那枚養劍葫「姜壺」,卻發現沒酒了。

  有點尷尬。

  默默收好,希望石柔沒看到。

  石柔覺得好笑,很不合時宜地問道:「不然我給主人拿壺酒過來?」

  陳平安搖搖頭,一跺腳。

  獅子園外牆之,一張張符籙驟然間,從符膽處,靈光乍現。

  如奉敕令,同時綻放出耀眼金光。

  剎那之間,如有一條金色蛟龍,環繞獅子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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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19:5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四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

  當獅子園外牆異象橫生後。。

  柳伯率先掠一座涼亭頂,輕輕點頭,破天荒有些贊賞神色。

  在倒懸山師刀房那邊修行,能夠見到的奇人異事,比浩然天下任何一洲之地都要多。柳伯又是被那位倒懸山大天君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而且經常跟隨師門前輩出海捕捉布雨歸來的疲憊老蛟,她的眼光,自然很高。

  朱斂站在美人靠欄桿那邊,裴錢站在欄桿,好奇問道:「是我師父嗎?」

  朱斂笑道:「少爺會使用符籙,大泉邊境山頭一役,我是親眼見過的,三張鐵騎繞城符,結陣成為一套三才兵符,威力巨大,硬生生困住了那條埋河大妖。不曾想少爺還能自己畫符,造詣不低,氣魄不小……」

  裴錢沒好氣道:「我師父什麼不會?有什麼好怪的!」

  朱斂調侃道:「那你剛才眼珠子瞪得跟簸箕似的,偷偷笑得張開一張血盆大口作甚?」

  裴錢板起臉,不跟老廚子瞎扯,揚起腦袋,瞥了眼頭頂屋檐,再看看欄桿外邊的地面,深呼吸一口氣,使勁一蹦,高高跳起,雙手抓住屋檐,想要一個翻身滾向屋頂,結果拽著瓦片一起向下墜,朱斂剛要伸手拎住這個冒失鬼的後領,想要將她扯回廊道,只是朱斂突然改變了主意,任由裴錢摔向院子,她在墜落過程,腦袋一片空白,只是憑藉本能,體內一股火龍之氣洶湧流轉,瞬間蜷縮出與朱斂撐起拳架時有幾分神似的猿猴之形,然後在離地一丈高度的時候,手腳驀然舒展,如一只小野貓兒輕靈落地。

  朱斂趴在欄桿那邊,嘖嘖道:「這位女俠還會飛檐走壁,輕功了得啊。」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嚇得她臉色雪白。回過神後,對著看人挑擔不吃力的朱斂破口大駡道:「老廚子,你幹嘛不救我?!我要是摔個半死,缺骼膊少腿的,師父嫌棄我怎麼辦,我本來是個拖油瓶了,走路本來慢,總會拖慢師父,到時候師父一個不高興,直接不要我了……」

  裴錢一想到那副悲慘場景,開始嚎啕大哭。

  嚎得朱斂耳根子不清淨,連婢女趙芽都趕緊跑到屋外,看到坐在地的裴錢,趙芽方才一直陪著小姐說悄悄話,此刻便滿臉疑惑,不知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怎麼坐院子裡了。

  朱斂故作驚慌,「快上樓,有妖怪。」

  裴錢二話不說,飛快起身,停下哀嚎,蹬蹬瞪跑綉樓臺階,沖入未拴的閨閣房門,轉身關緊,提起那根行山杖,一鼓作氣跑到朱斂身邊,四處張望,一邊抹眼淚一邊伸手拍了拍額頭的黃紙符籙,問道:「哪裡哪裡?」

  朱斂忍住笑,隨口胡謅道:「算你運氣好,好像那妖物見綉樓强攻不下,走了。」

  裴錢狠狠抹了把滿臉淚水和汗水,實在是太過害怕,她從頭到尾沒怎麼留心朱斂的促狹神色,仍是使勁睜大眼睛,仔細尋找妖物的蹤跡,一本正經道:「朱斂,如果下次妖怪再來綉樓,你可一定要保護好柳小姐和芽兒姐姐啊,不然師父回來一看,她們倆給妖怪抓走了,算師父嘴不駡我,心裡邊肯定會生我的氣。」

  趙芽轉過頭,掩嘴偷笑。

  朱斂笑道:「不擔心擔心自己的安危?」

  裴錢又掏出一張符籙,貼在自己腦門,攥緊手行山杖,「師父要我保護好自己,我一定要做到!」

  朱斂一手握拳負後,一手貼在身前腹部,無形盡顯宗師風範,微笑道:「放心,你師父也說了,要我保護好你。」

  ————

  藏書樓。

  孤獨公子笑道:「那頭鬼鬼祟祟的妖物,恐怕要被關門打狗了。」

  蒙瓏問道:「當真困得住整座獅子園?」

  獨孤公子解釋道:「未必經得起那頭妖物幾次衝撞,可是只要它以真身現世,是那名女冠出刀斬殺的時候。」

  蒙瓏又問,「可妖物打定主意躲著不出來呢?」

  獨孤公子指了指獅子園邊緣地帶的靈氣異象,凡夫俗子身在獅子園內,未必看得出什麼,可落在行家眼,那條如溪澗流淌、環山而轉的金光,「這一手不知名的符籙結陣,靈氣化液,妙處不止是圈禁二字,如果不出意外,還會牽扯到此地的山根水脈,加如今土地已經脫困,搜尋妖物藏匿之處,可以更加簡單。再者,既然這位年輕仙師能夠畫出這麼大的一套符陣,接下來在獅子園內,不斷圈圈畫畫,將一些藏風聚水的樞地點都給畫符,妖物算不被活活悶死,也會被噁心死,如人置身沸水,很不好受。」

  蒙瓏不以為然道道:「畫了那麼多張符籙,才折騰出這些動靜,算不得厲害,公子的師父,隨手一張符籙可以氣降紫煙,纏繞一座數十萬人百姓的城池,不然是手抓黑雲化螣蛇,直接將一頭金丹大妖鎮壓打殺……」

  獨孤公子無奈道:「我在說那個年輕人的好,你在說我師父的厲害,兩者又不相干。你啊,別總是瞧不起公子之外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

  蒙瓏直截了當道:「我是見不得別人能跟公子較。若那姓陳的年輕人是個女子,算是一位劍仙,公子看奴婢會不會嫉妒?」

  獨孤公子笑問道:「那如果既是年紀輕輕的女子劍仙,又長得你好看呢?」

  蒙瓏趴在欄桿,「那奴婢可要嫉妒得想殺人了。」

  獨孤公子微笑道:「鼠肚雞腸,欲多心窄。要引以為戒啊。」

  蒙瓏望向遠方,輕聲道:「我們劍修,本是走了條最險峻的羊腸小道,飛劍能過行了。」

  獨孤公子搖頭道:「那是你走得還不夠高不夠遠,但是無所謂,你天資足夠好,在劍道一途慢慢攀爬行,便是我爹娘都器重,覺得你是極好的先天劍胚,不然也不會將那尊夜遊神賞賜給你。」

  蒙瓏突然覺得自家公子好像有些心裡話,憋著沒有說出口,便轉過頭,臉頰貼在欄桿。

  獨孤公子沉默片刻,笑道:「你難道是我肚裡的蛔蟲?好,我便與你說一樁趣事,我爹娘當年曾經陪著那人一起趕赴風雷園,拜訪李摶景,得以旁觀第三場元嬰劍修間的廝殺。當然是我們這邊輸了,只是那李摶景事後煮茶待客,說了句很怪的話,這位寶瓶洲第一元嬰,笑言練氣士哪來的狗臉俯瞰人間,瞧不起山下人,不過是湊巧走了條陽關道而已,若是最早的規矩,跟『養煉靈氣』無關,而是天底下誰種莊稼的本事最大,誰最『合道』,或是誰縫補鞋子最厲害,誰『得天獨厚』,那麼你看現在那些高高在的神仙,會是什麼光景。」

  蒙瓏輕聲道:「風雷園李摶景,真是位喜歡說怪話、做怪事的怪人。」

  獨孤公子嗯了一聲,「李摶景是當世真人。不過他死後,風雷園哪怕有黃河與劉灞橋,仍是壓不住正陽山的劍氣沖天了。」

  蒙瓏突然想起一事,「那劉灞橋和蘇稼,到底如何了?有沒有像話本小說那般圓滿,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

  獨孤公子想了想,「即便這兩人的情愛故事,真是一本花好月圓的話本小說,可如今估計咱們才翻書翻到一半。」

  蒙瓏突然放低聲音,悄悄道:「公子,真有那小說家雲集於那處白紙福地,書如何寫,福地芸芸衆生便如何做嗎?主母還說諸子百家的這一家聖賢,可厲害了,修為高的,可以寫一國事態,修為差些的,寫一州一地,修為最低的小說家子弟,剛剛入門,則只能寫一人之生老病死。最後小說家們筆下人物越寫越越多,那座福地的版圖越來越大。」

  獨孤公子笑了笑,「大千世界,無不有,真真假假,誰知道呢。」

  蒙瓏問道:「公子,哪天咱們都成了地仙,去看看真假?」

  獨孤公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笑道:「好啊。」

  ————

  柳清山書齋內,黑袍少年神色惶惶。

  那個該死的背劍年輕人,怎麼會精通符籙之法,並且身還帶著那麼多張品相不俗的符籙?!

  這是要鐵了心跟它不死不休?難道不怕到最後,雙方魚死網破?誰都討不了半點好?你這姓陳的外姓人到底圖什麼,桌上這塊巡狩之寶,是那扶龍的老變態拿了才有用的!這麼多張符籙砸下去,真當自己是那皚皚洲財神爺劉氏子弟?

  它像是熱鍋的螞蟻,在書齋團團轉。

  瘋子,都是瘋子。

  一個什麼獍神、狗屁甲作的師刀房婆姨罷了,又冒出個施恩不圖報的正人君子,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傢伙,竟然懂得聯手做局坑害於它,一個在外邊繞牆鬼畫符,一個在園子裡邊轉移注意力,擾亂它的視線。

  難道自己這次順著大勢,圖謀獅子園,都會功虧一簣?一想到那鷹鈎鼻老變態,以及那個大權在握的唐氏老人,它便有些發虛。

  差點要心念一動,讓真身現世,不管不顧撞爛那牆壁就是,只要離開了獅子園,到時候算天高任鳥飛,一個天賦異稟的遁地術,園外又是四面環山的極佳地帶,除非是元嬰地仙親自前來搜捕,有驚天動地的實力,能夠將四面青山隨意劈開,不然它誰都不怕。

  只是它很快默默告誡自己,要臨危不亂,獅子園暫時成為一座牢籠,已成定局,不能急,絕對不能忙出亂。

  它展顔一笑,想出一個點子,「那讓青老爺先試探一下你們這些貨色的虛實。」

  獅子園最外邊的牆頭,陳平安正猶豫著,要不要再讓石柔去跟柳氏討要青鸞國官家銀錠,一樣可以畫符,只是銀書材質,遠遠不如金錠研磨製成的金書,不過有利有弊,壞處是效果不佳,符籙威力下降,好處是陳平安畫符輕鬆,不用那麼勞心耗神。說實話,這筆賠本買賣,除了積攢許久的黃紙符籙一掃而空之外,還有些法袍金醴尚未來得及淬煉靈氣,也幾乎給他揮霍大半。

  只是這些內幕,不足為外人道也。

  儘量往好處想。

  例如若是真給他畫成了符滿獅子園這麼件盛舉,也是值得以後與張山峰和徐遠霞好好說道說道的……下酒菜。

  正當陳平安下定決心之時,眯眼望去。

  只見占地廣袤的獅子園,幾乎同時出現了近百位黑袍少年,開始或是在廊道、道路撒腿狂奔,或是躍屋脊,蜻蜓點水。

  紛紛向獅子園外逃逸而去。

  極有可能,其某位俊美少年,是那妖物真身。

  一旦被它逃出獅子園,下一次潛返,陳平安真拿它毫無辦法了。

  陳平安知道自己所畫符籙的斤兩,勉强能算氣盛,但是不夠綿長,靈氣消散速度極快,這是武夫畫符最致命的缺陷。

  陳平安果斷說道:「我留在這裡,你去守住右手邊的牆頭,狐妖幻象,打碎不難,若是發現了真身,只需拖延片刻行。我借給你的那根縛妖索……」

  石柔以為陳平安是要取回法寶傍身,便神色自若地遞過去那根金色繩索,陳平安氣笑道:「是要你好好使用,趕緊去那邊守著!」

  石柔微微訝異,手持這條品相極高的縛妖索,一掠而去。

  陳平安輕拍養劍葫,心默念道:「先不急著出來,你們可是我的殺手鐧,確定了妖物真身在這個方向突破,你們再出來不遲。」

  藏書樓那邊,婢女蒙瓏躍躍欲試,眼神炙熱,「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公子,讓奴婢出手?在這獅子園待著,悶死人了。」

  獨孤公子提醒道:「現在青鸞國有很多人盯著獅子園,所以你不許使用本命飛劍,懷璧其罪,我可不想惹來一堆麻煩事。再是別在獅子園踩壞太多建築。」

  婢女有些失望,不過總好過當杵在原地當木頭人好些,她腳尖點地,飄向欄桿站定,嘴念念有詞,一手掐訣,一手向前一伸,一雙靈秀眼眸,金光點點,最後輕喝道:「出來!」

  一尊身高三丈的金甲神靈,轟然落地,塵土飛揚。

  這尊神人除了身材巍峨外,高大身軀纏繞五條靈氣彙聚的彩帶,頭戴冠冕,一條手臂的金色甲胄,瘴氣橫生,另外一條手臂金甲篆刻有各種鬼魅面孔的猙獰圖案。

  只是神靈始終閉眼。

  似乎得到蒙瓏的命令。

  這尊罕見夜遊神每次向前行走,雖然雙眼緊閉,依舊可以刻意繞開了獅子園各個建築,行走之間,大地震動。

  一腳將一名躲避不及的黑袍少年踢得粉碎。

  五條仙師淬煉而成的彩帶,如五條蛟龍離開龍潭,長不過兩丈,但是游曳迅猛,輕鬆洞穿那些俊美少年的身軀。

  夜遊神一臂橫掃,一巴掌拍爛一位在屋頂空飛掠的妖物幻象。

  蒙瓏換了姿勢,坐在欄桿,不屑道:「這麼不堪一擊?」

  孤獨公子解釋道:「那妖物已經將一點神意靈光分散,能夠有此矯健身形,相當不錯了。」

  大概是親眼見過了夜遊神靈碾壓狐妖的畫面,勝負懸殊,危險應該不大,故而在獅子園別的地方登高望遠的師徒二人,以及道侶修士,這才有意無意,剛好藏書樓這邊慢了一拍,開始各展神通,斬妖除魔。

  老人肩頭那只火紅的小狸,躍向上空,身軀一顫,驀然變大無數,當它落在一處屋脊,已是體型巨大如牛的一頭火狸,渾身火焰飄蕩。

  而高大少年一揮手臂,碧綠如竹葉盤踞手臂的那條蛇,亦是一撲而去,變成了一條長達兩丈的巨蛇。

  各自撲殺那些向獅子園外瘋狂逃竄的黑袍少年。

  那對道侶修士,兩人結伴而行,揀選了一處花園附近,一人駕馭背後長劍出鞘,如劍師馭劍殺敵,一位雙手掐訣,腳踩罡步,張嘴一吐,一口濃郁靈氣激蕩而出,散入花園,如霧氣籠罩那些花草樹木,轉瞬之間,花園之,驀然掠起一道道手臂身高的各色精魅虛影,追黑袍少年後,那些精魅便砰然炸碎。

  陳平安,石柔,藏書樓各據一方,加上師徒和道侶總計四人,守在獅子園西方。

  陳平安站在牆頭出拳,石柔以金色龍鬚縛妖索抵擋。

  只是妖物幻象實在太多,獅子園外牆四方,仍是有將近四十餘位黑袍少年,不斷撞向那堵外牆有金色符籙蛟龍游曳的牆壁。

  藏書樓那位獨孤公子不許蒙瓏使用本命飛劍,而他自己又袖手旁觀。

  所以漏網之魚不少,可即便如此,那尊夜遊神實在太有威懾力,許多原本奔向藏書樓那邊高牆的妖物幻象,臨時更換了逃跑路線。

  藏書樓這個方向,反而是撞牆最少的。

  西邊雖然「人多勢衆」,有四位修士坐鎮,卻是撞牆最多的險峻地帶。

  而石柔這邊,略微有些手忙腳亂,她終究不是那種擅長廝殺的鬼物,而崔東山贈予的壓箱底,她哪敢現在使用,所以將近十位黑袍少年撞在了牆壁,然後被外牆那條金光長河消融,一些僥倖掙脫開的幻象,繼續再撞,視死如歸。

  石柔應對得所幸沒有太大紕漏。

  陳平安出拳看似不快,卻阻擋得最為遊刃有餘。

  以六步走樁在牆頭輾轉來回,兩袖翻轉,拳罡浩蕩。

  只是那條以雪白牆壁作為河流的金色蛟龍,已經金光黯淡幾分,至於四周牆壁更是被撞出無數窟窿「小門」。

  陳平安像是畫符之後,再次應付這些眼花繚亂的黑袍少年,一口純粹真氣不濟,要停步換氣。

  正在此時。

  柳氏祠堂那邊如有鰲魚翻背,然後四面八方皆有地震,轟隆隆作響。

  動靜以西邊最為激烈。

  蒙瓏猛然起身,雙手掐訣,閉眼睛,以秘術神魂出竅,依附在那尊夜遊神身,金甲神人睜開眼眸,微微屈膝,拔地而起,腳下出現一個大坑,身高三丈的夜遊神,往西邊飛掠而去。

  夜遊神雙腳踩在西邊高牆花園,深陷地面,然後蹲下身,掄起一臂,一拳拳重重砸入地下,泥土飛濺。

  硬生生打斷了一條獅子園地底下的小山根。

  獨孤公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出手。

  只見藏書樓附近有一位身高五六丈的俊美少年,破土飄蕩而出,幾乎與藏書樓登高的妖物,往那邊牆壁一沖而去。

  那條繞牆一圈的金色蛟龍,像這位黑袍少年的絆腳繩索,現出真身的它咆哮著繼續大踏步向前,以至於別處符籙金光都被拖拽向它這個方向。

  它已經撞開牆壁,只是膝蓋處仍舊有一條金色符籙繩索死死粘住。

  它高高抬起一腳,依舊無法掙脫開那礙事的繩索,便乾脆繼續埋頭前奔。

  那條原本首尾銜接的金色蛟龍,砰然綳斷,被現出金身法相的黑袍大妖拉扯著向前,曳地晃蕩。

  如同一條雖未脫鈎的大魚,但是氣力實在太大,以至於連魚線魚竿都要一並拖走。

  陳平安伸手按住養劍葫的口子,心道:「不對勁,再等等。」

  一道始終站在涼亭頂的修長身影,白虹掛空,腳下涼亭轟然倒塌,一刀劈去。

  終於出手的柳伯身形已經高過藏書樓,一刀直接將那金身法相一刀斬成兩半。

  她看也不看貨真價實的那副慘淡金身,冷笑道:「去!」

  只見從她後背處飄蕩出有一位持刀之人,與常人登高身材,身軀如那水銀雷漿,手持一把竟是人還長的黑色纖細長刀。

  一閃而逝。

  下一刻,他以長刀刀尖刺入一處牆壁窟窿小門處,站定不動。

  石柔咽了一口唾沫,低頭望去。

  只見刀尖處戳了一隻通體雪白、巴掌大小的蠕動妖物。

  柳伯一掠來到石柔附近的高牆下,走向那位持刀神人,兩人重新重疊,變成柳伯一人而已。

  只是那把極長之刀尚在,靜止懸停空,柳伯走到刀尖處,笑道:「抓到你了。」

  她沒有立即將這頭化寶妖收入囊,轉頭望向遠處高牆,那個手心已經離開養劍葫的白衣年輕人,問道:「怎麼說?你們人多,要不要爭一爭?」

  陳平安笑道:「得了便宜,別賣乖。」

  柳伯「善解人意」道:「能夠抓住這傢伙,你其實出力不小,我不否認,但是我可沒有與人分寶的習慣,所以怕你心裡不痛快,不如我們雙方打過一架,來決定這只小東西的歸屬。我可以答應不殺人,事後你心服口服了,說不定會暗自慶幸,能夠活下來,已經是不錯的結果。」

  陳平安便沿著牆頭走向那個師刀房女冠。

  綉樓處,朱斂一掠而出,站在臨近柳伯的一處屋頂翹檐處,與女冠第一次在他們小院露面,一模一樣。

  石柔走出數步,懸空而停,則先給陳平安讓出牆頭,等到陳平安擦肩而過,她才尾隨其後。

  陳平安先對朱斂擺擺手。

  柳伯也來到牆頭,向陳平安走去。

  柳伯將那把本命之物「甲作」留在原地,只是手持出鞘佩刀,獍神。

  她眼神古怪,問道:「憑你一人?」

  陳平安伸手繞後,繼續前行,已經握住了那把「劍仙」的劍柄。

  一位師刀房女冠。

  一位背了把半仙兵的純粹武夫。

  兩人相距不過五十餘步。

  柳伯突然轉頭望向一座青山之巔。

  陳平安幾乎同時轉頭,看到那邊有一位老者身形正巧消逝。

  柳伯收回視線,眼角餘光看到遠處柳氏族人已經快跑而來,其有個一瘸一拐的可憐書生。

  柳伯收刀入鞘,「化寶妖,我七你三。」

  見陳平安疑惑不解。

  她有些惱火,「怎麼,不肯要?!」

  陳平安想起她方才的視線,靈犀一動,鬆開劍柄,一手負後,一手摩挲著養劍葫,微笑道:「五五分賬,我答應。」

  柳伯眯起眼,「不要得寸進尺,見好收是個好習慣。」

  石柔嘆息一聲,一臉遺憾,像是在勸說陳平安,又彷彿是害怕陳平安與柳伯廝殺起來,柔聲道:「公子,不如算了,公子終究不只是山人,要個好名聲也不錯,乾脆讓仙長得個大便宜,事情了結,公子可還要在青鸞國待著,看那佛道之辯,又要拜訪故人,名聲口碑,對於那些要面子的讀書人而言,很重要的。」

  陳平安一手負後,對石柔翹起大拇指。

  柳伯瞥了眼石柔,「你一個鬼物娘們,躲在一副糟老頭子的皮囊裡邊,不嫌惡心嗎?」

  石柔微笑不語。

  柳氏一行人越來越近。

  柳伯伸手一抓,本命法刀甲作被她握住,然後從袖拿出一隻極小的手拈葫蘆,將那只蛞蝓收入黃皮小葫蘆,壓低嗓音,對陳平安憤憤道:「回頭分贓。」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

  ————

  柳老侍郎一大家子,自然對此次衆人合力降妖,感激涕零,尤其是對柳伯和陳平安雙方,更是感恩戴德。

  瘸子柳清山紅著眼睛,單獨找了個機會對那位中年女冠率先作揖,然後是陳平安他們。

  柳伯抿起嘴唇,沒有說話。

  獅子園晚辦了一場洗塵慶功宴,柳伯依然面無表情,只是偶爾夾幾筷子,但是即便覺得枯燥乏味,浪費光陰,她仍是坐到了宴席結束。

  第二天,柳清山不知如何,是與柳伯並肩而立,邀請陳平安去獅子園賞景。

  陳平安婉拒無果,只得與他們一起去散步。

  途柳伯冷冷瞥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視而不見。

  今天太陽正好,在得到陳平安答應後,裴錢自告奮勇,獨自一人,螞蟻搬家,在獅子園一處空地曬書曬竹簡。

  忙碌完畢,裴錢蹲在地,心滿意足。

  從遠處走來兩人,裴錢知道他們的身份,老夫子叫伏升,年儒士姓劉,是獅子園家塾的教書先生。

  所以裴錢沒攔著他們靠近。

  中年儒士站在遠處停步。

  只有老先生走到裴錢身邊,笑問道:「小姑娘,我能瞧一瞧竹簡邊的字內容嗎?」

  裴錢起身有模有樣作揖致禮,喊了聲伏老先生後,想了想,蹲回地,擺擺手,「看。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好著呢,是我師父從書上辛苦摘抄下來的,要不是遠遊四方,聽別人說的。」

  像最近朱斂那句隨口瞎說的人生苦難書,最能教做人。

  也給陳平安一字不漏刻在了竹簡,不過裴錢最不喜歡這枚竹簡,所以將它放在了最外邊的地方,孤零零的。

  反正她覺得這枚竹簡,不如師父其它所有竹簡。

  裴錢仰著腦袋,一絲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說好啊,給你看了這些我師父珍藏的寶貝,若是萬一我師父生氣,你可得扛下來,你是不知道,我師父對我可嚴厲了,唉,麼得法子,師父喜歡我唄,抄書啊,走樁啊,算了,這些事情,老先生你估計聽不明白。書齋裡做學問的老夫子嘛,估計都不曉得一個饅頭賣幾錢。」

  裴錢再次鄭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讓我好心沒好報?中不中?」

  青衫老人展顔笑道:「中!」

  於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簡瀏覽過去,輕輕拿起,小心放下。

  這讓裴錢鬆了口氣。

  一一看過約莫半數竹簡,老人笑問道:「拳頭大是世間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這套說辭?」

  裴錢毫不猶豫道:「信啊,不然我才這麼點大,每天走樁練拳、練習刀法劍術幹啥?江湖很險惡,壞蛋茫茫多啊。」

  裴錢本想說些那幾句關於自己遠大志向的豪言,只是突然想到老魏說的,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於是她忍住不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還是留在自個兒心窩子裡。師父一個人知道行。

  遠處中年儒士習慣性皺眉。

  老人卻是爽朗大笑。

  裴錢不知道這有啥好笑的,去將附近一些竹簡翻過來曬太陽,一邊辛苦勞作,一邊隨口道:「可是師父教我啦,要說清楚這個道理,得講一講順序,順序錯不得,是做人先講理,然後拳頭大了,與人不講理的人講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勸人只講拳頭硬不硬,然後劈裡啪啦,一股腦忘記慎獨啊、克己復禮啊、捫心自問啊啥的,唉,師父說我年紀小,記住這些行,懂不懂,都在書上等著我呢。」

  裴錢最後蓋棺定論,「所以老先生說的這句話,道理是有的,只是不全。」

  中年儒士這才臉色稍稍好轉。

  老人倒是沒有笑話裴錢,也沒有說什麼。

  裴錢眼神熠熠,「老先生,我師父,學問是不是很大?」

  老人答道:「單憑你師父這幾句話,看不出學問大不大,但是最少……說得很對,嗯,是無錯。聽著簡單,其實頗為不易,踐行此理,更難。」

  裴錢一挑眉頭,氣呼呼擋住老人繼續翻看竹簡的路線,雙臂環胸,「那老先生你少看些竹簡。」

  老人笑道:「呦,小丫兒還挺記仇。」

  裴錢點頭道:「尊老愛幼,老先生你歲數大,我年紀小,咱倆扯平了,老先生可莫要跟一個小姑娘倚老賣老啊。」

  老人只得說道:「你師父教得對,更難能可貴的是,還能保住你的性靈之氣,你師父很厲害啊。」

  裴錢先是開心笑起來,然後搖頭晃腦道:「老先生這麼說,是不是想多看些竹簡?行行,看看,怕了你們這些老夫子了,一套一套的,唉,愁人。」

  如此一來,便是那位中年儒士都有了些笑意。

  至聖先師曾經編撰一書,其宗旨立意,不過是思無邪三字而已。

  以至於後世一位大聖人,為了維護至聖先師的道德無瑕,又不好擅自刪去一些篇幅,所以注解訓詁得很是辛苦。

  這讓伏先生很是笑話了一番。

  這位中年儒士深以為然。

  似乎三教百家,帝王將相,整個天下,都有這個問題。

  不過中年儒士覺得今天的伏先生,有些怪,竟然又笑了。

  在獅子園待了這麼久,可從未笑過。

  翻遍了竹簡,老先生站起身,看著那個還在給竹簡辛勤翻個兒的黑炭小丫頭,想要搭把手,裴錢趕緊擺手,用手臂胡亂擦了擦額頭汗水,笑道:「我可尊老得很哩,不用老先生你幫忙,不然給師父看到了,非要揪我耳朵。」

  老先生笑著告辭離去,也伸手虛按兩下,示意裴錢不用起身作揖行禮,算是愛幼了。

  兩位夫子並肩而行在林蔭小道。

  中年儒士欲言又止。

  名為伏升的老人淡然笑道:「不出意外,那個年輕人,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

  中年儒士神色複雜。

  伏昇感慨道:「我們別管了。」

  中年儒士點了點頭,問道:「那麼先生何時收取柳清山作為弟子?我覺得柳清山此次大考,已經過關了。」

  伏升搖頭道:「還早呢,在書齋讀萬卷書,道理是懂了些,可如何做呢?還需要柳清山行萬里路,看更多的人和事。」

  中年儒士問道:「先生是準備帶著柳清山一起返回中土神洲?再將那些當年先生一力救下的那些聖賢典籍摹本,交予柳清山?」

  伏升想了想,「我不一定陪著這個孩子遊歷,那太顯眼了,而且未必是好事。」

  這位曾經被譽為「為天下儒家續了一炷香火」的老先生,突然笑道:「雖說老秀才與我們脈不同,可不得不承認,他挑選弟子的眼光,從崔瀺,到左右,再到齊靜春……是越來越往上走的。」

  中年儒士搖頭道:「那個年輕人,最少暫時還當不起伏先生這份贊譽。」

  ————

  瘸子柳清山帶著陳平安和柳伯去了他的書齋坐坐。

  柳伯一眼看到了那只小木盒,裡邊裝著一個大王朝末代皇帝的巡狩之寶,落在不對路、眼界又不高的練氣士手,是個小金塊而已,撐死了賣出幾顆小暑錢。

  而她當然屬不對路的修士之列。

  她有了些想法。

  之後獨孤公子和婢女蒙瓏,率先離開獅子園,帶著那兩件俗世古董而已。

  與他們繼續同行的那對師徒修士,也不知道柳氏從哪裡拿出來的一堆神仙錢,更是滿載而歸。

  再之後,是那對道侶修士離去,同樣收穫頗豐,兜裡裝著的可是小暑錢,遠遠超出預期,雀躍不已。

  陳平安原本早想要走,只是一直被柳清山挽留,又多留了三天,把獅子園逛遍了。

  柳清山其實偶爾眉宇間有些憂愁,所以每次都要跟陳平安喝酒。

  陳平安知道是那棟綉樓的家務事,只是這些,陳平安不會摻和。

  這幾天裡,柳伯去小院找了陳平安兩次,一次是告訴陳平安,她將那個柳樹娘娘打了個半死,最近百年應該會很老實。

  一次是跟陳平安分贓。

  化寶妖總不能用法刀獍神一切為二,事實,天地間任何一隻地仙化寶妖,只要能夠飼養、調教得當,大道可期。

  當然嫌它耗費神仙錢和機緣,殺了奪寶,也是一筆巨大財富。

  所以柳伯折算成一筆穀雨錢,當做陳平安贏得的報酬。

  當柳伯走後,陳平安和裴錢師徒二人,對著桌上的小山堆,裴錢笑得燦爛,陳平安也笑了,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那不扯你耳朵了。」

  裴錢一頭霧水,「啥?」

  陳平安彎腰趴在桌,沒有給出答案,看著那座穀雨錢堆小山。

  裴錢雙臂環胸,挺直腰桿,不去想那句話,開心問道:「師父,我這次不是賠錢貨了?」

  陳平安坐起身,笑著伸出雙手,將裴錢的臉頰搓圓弄扁。

  朱斂坐在門口翻書,看得聚精會神,看到精彩處,根本不捨得翻頁。

  有些懷念那位荀老前輩啊。

  石柔瞥了眼朱斂那本書,差點沒氣死她。

  在獅子園的最後一天,陳平安一行人要動身去往京城之際,天剛濛濛亮時分,柳伯獨自一人前來,交給陳平安那塊從木盒拿出的巡狩之寶,面無表情道:「這是柳老侍郎最早答應的事情,歸你了。你拿來煉化本命物,會極其出衆。因為這小金塊當中,除了殘留著一個世俗王朝的運,在獅子園擱放數百年後,也蘊含著柳氏運。我拿它無用,可你陳平安一旦煉化成功,對你這種半吊子讀書人,是上效,最重要是此物,即便你已經有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一樣可以將其煉化消融,甚至可以幫你原本的本命物提高一個品秩,以後的修行路,自然可以事半功倍。」

  陳平安拿著那枚小巧巡狩之寶,端詳一番,然後遞還給柳伯,小聲道:「幫我偷偷放回柳清山書齋裡邊,記得別太顯眼的地方。」

  柳伯皺眉道:「不要?你認為我是在騙你,覺得這枚巡狩之寶名不副實?」

  陳平安懶得跟她解釋。

  喊上已經斜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的裴錢,離開院子,沿著獅子園外那條靜謐小路。

  柳伯一直留在院子裡,突然笑了笑。

  如果陳平安膽敢收下。

  她可要出刀殺人了。

  那麼陳平安到底是為何拒絕這份天經地義的饋贈?

  是察覺到她的動機,不敢收,還是當真只是不願收下?

  柳伯不去深思,既然巡狩之寶留下,那麼陳平安的想法,與她無關了。

  裴錢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樁的陳平安身邊,好問道:「師父,為啥不要那塊金子呢,瞧著很討喜唉?而且那個女冠還說了那麼多好處。」

  陳平安一邊出拳走樁,一邊微笑道:「柳氏運跟它掛鈎了,我們拿走,柳清山怎麼辦?他可是還送了你一本書的。」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也對,瘸子叔叔本來那麼可憐了,還是讓他留著。」

  然後裴錢跟著陳平安一起走樁。

  裴錢冷不丁笑道:「師父,這叫不叫君子不奪人所好啊?」

  陳平安出拳不停,緩緩而行,搖頭道:「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

  「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麼遠?」

  「大概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

  「這麼遠?!」

  「可不是。」

  「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

  「對嘍。前提是別走錯路。」

  裴錢突然停下腳步,站著不動一會兒,等到朱斂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然後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後頭,手掌虛握拳頭,跑到朱斂那邊,笑嘻嘻問道:「想不想知道我手裡藏著啥?」

  朱斂黑著臉:「滾蛋。」

  裴錢伸手向石柔,「石柔姐姐,你猜猜唄?猜了我送給你哦。」

  石柔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本來還偷著樂呵來著,結果看到裴錢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說話,立即一板栗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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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20:2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

  出了獅子園小路,路過一座小湖那片翠綠蘆葦蕩,一個拐彎,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鸞國京城官道,結果率先繞出蘆葦蕩小路的視野中,就看到有人乘坐牛車,風風僕僕,剛剛從官路那邊進入小路,道路狹窄,路面顛簸,車子一個蹦跳,坐在後邊的青衫男子差點甩出,給顛得七葷八素,差點散架,而駕車之人,是位書童模樣的少年,大概是給自家老爺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歲數和性情,加上駕馭牛車的手法生疏,牛兒四腿撒歡兒就竄入了這條小道,結果怎麼都沒有想到由這條小路盡頭唯有獅子園的蘆葦蕩畔,會走出一行人來,為首一人還是個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這要是撞上了,還不得鬧出人命來?

  少年書童慌了神,青衫男子更著急,一個手忙腳亂,一個大聲提醒,於是裴錢就瞪大眼睛,看著那輛牛車,路線搖來晃去的老牛拖拽著兩個大傻瓜,一溜煙兒沖入了蘆葦蕩湖泊裡頭去。

  其實裴錢早就躲過了,站在了一大叢蘆葦蕩當中,哪怕牛車直直前行,都麼的問題,肯定撞不著她。

  咋的,一大早還有人鳧水洗澡啊?難道其實是一夥神仙人物,那牛兒可以拽車踩水行走,特別仙氣?之前她不就騎了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嘛,確實神奇,上山下水,穩穩當當。

  可是眼前這一幕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亂叫著,然後撲通一聲,水花濺起,沒影了。

  裴錢挪動腳步,順著牛車碾壓蘆葦蕩而出的那條小路望去,整輛牛車直接沖水裡頭去了。

  裴錢捏著下巴,陷入沉思,聽說山上神仙只要攜帶避水珠,探淵涉水捉蛟抓龍,如履平地。

  朱斂和石柔飛掠而去救人救牛。

  陳平安扯住裴錢耳朵,「要你小心看路。」

  裴錢踮起腳跟,大聲求饒,解釋道:「我哪裡想得到,那牛車自個兒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似的漢子,扭來擺去,就把自己繞溝裡去了啊,哎呦,疼疼疼……師父,我真的已經讓出道路了……而且牛車騾車,師父你也見過,不都慢騰騰的嗎,這輛牛車老霸氣了,恨不得飛起來……」

  陳平安鬆開手,讓裴錢立定站好,裴錢呲牙咧嘴,伸手輕輕揉著耳朵,真疼。

  果然朱斂是個烏鴉嘴,說什麼要自己別得意忘形。

  陳平安略微鬆了口氣,朱斂和石柔入水之後,很快就將主僕二人和牛與車一同搬上岸。

  少年心有餘悸,坐在先前被牛車碾壓倒地的蘆葦上,嚎啕大哭。

  老牛上岸後,抖了抖身軀,剛好一尾巴摔在少年腦袋上,倒是不哭了。

  青衫男子約莫三十歲,面相不老,被救上岸後,對石柔作揖謝禮。

  陳平安走去,抱拳道歉。

  青衫男子羞愧難當,連忙再次作揖賠罪。

  最後這位男子擦過臉上水漬,眼前一亮,對陳平安問道:「可是與女冠仙師聯手救下我們獅子園的陳公子?」

  陳平安點頭後,試探性問道:「是柳縣令?」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風,正是柳清山的大哥。」

  柳老侍郎長子柳清風,如今擔任一縣父母官,不好說飛黃騰達,卻也算是仕途順利的讀書人。

  只是當他父親是仕途平步青雲、士林名聲大噪的柳敬亭後,柳清風就顯得很庸碌平平了,柳敬亭在他這個歲數,都快要擔任青鸞國從三品的禮部侍郎,柳敬亭又是公認的文壇領袖,一國斯文宗主,如今再看長子柳清風,也難怪讓人有虎父犬子之嘆。

  需知柳敬亭去世後必然獲得朝廷頭等美謚,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至於是「文」之後的字眼是什麼,是正,還是忠,或是略遜一籌的恭,成。都有可能,這兩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議定奪,之前朝堂上覺得前者可能性更大,在二子柳清山瘸腿後,就大大降低了預期,莫說青鸞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文正,還覺得文忠都有些懸了。

  陳平安喊了一聲裴錢。

  一直像是被貼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錢,如獲大赦,一路跑到陳平安身邊,向柳清風和書童少年作揖致歉,大聲講述自己的諸多過失。

  其實心裡邊,裴錢可沒覺得自己有多大的錯,還有些埋怨這個柳清風太不濟事,只是師父生氣了,她有什麼辦法?莫說是不掉肉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銀子賠償,從多寶盒裡頭往外搬東西,裴錢也只能乖乖照做。

  柳清風連忙為裴錢說話,裴錢這才好受些,覺得這個當了個縣太爺的讀書人,挺上道。

  之後當然是挽留陳平安一同返回獅子園,只是當陳平安說要去京城,看能否趕上佛道之辯的尾巴,柳清風就不好意思再勸。

  陳平安先幫著柳清風修好牛車,然後雙方道別,各自繼續趕路。

  岔入官道後,朱斂笑道:「覺得獅子園這個老侍郎長子柳清風,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塊當官的材料。」

  陳平安不置可否。

  柳清山書生氣更重,才氣更大,滿腹韜略,為人更是正人君子,兄長柳清風就似乎沒那麼鋒芒畢露,幾無棱角。

  但是陳平安覺得兄弟二人,都是這個世道需要的讀書人,僅此而已,至於未來成就誰高誰低,歸根結底,還不都是獅子園一家人?

  陳平安問道:「裴錢,知道柳縣令最讓人欽佩的地方在哪裡嗎?」

  裴錢脫口而出道:「當了官,脾氣還好,沒啥架子?」

  陳平安搖頭道:「是發乎本心,不惜讓自己身陷險境,也要給你讓道。」

  裴錢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師父,我先記下來,就像前兩天在獅子園曬書曬竹簡那樣,大太陽的時候,時不時就將這些事情,翻個個兒。」

  陳平安嗯了一聲,揉了揉她的腦袋,不再多說什麼。

  朱斂笑道:「少爺,以後老奴有機會幫你餵拳?」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可以啊。」

  朱斂然後轉頭望向裴錢,「瞧見沒,這就是發乎本心,需知世間純粹武夫之間的餵拳養拳,蜻蜓點水,輕打輕放,毫無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頭就會有殺氣,身上就會有殺意,那麼萬一老奴其實早有預謀,心中殺機,就會隱藏得很好,但是少爺仍然信得過老奴,這就叫發乎本心……」

  裴錢依舊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廚子,你在獅子園每天翻完書,就要自言自語,說兜裡沒錢心裡發慌,到了京城萬一錯過了那些美好書籍,還說青鸞國那啥春宮圖,是寶瓶洲一絕,入寶山而空手返,豈不心痛……你跟我老實說,是不是想要騙我師父的銀子去買書和春宮圖?」

  朱斂一臉羞赧,搓手不言語。

  陳平安當機立斷道:「餵拳可以,銀子沒有!」

  朱斂急眼了,「少爺,咱們這趟獅子園,是掙著了錢的啊。老奴這次雖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鑒啊!」

  陳平安對裴錢道:「你來說。」

  裴錢扯開嗓子朗聲道:「麼得銀子!進了我師父兜裡的銀子,就不是銀子啦!」

  石柔走在最後邊,心中哀嘆不已。

  瞧瞧,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仨又來了。

  ————

  柳清風一路上給書童埋怨得不行,柳清風也不還嘴,更不會拿身份壓他,兩人渾身濕漉漉的,乘坐牛車到了獅子園附近,書童過了石崖和老樹,瞧見了再熟悉不過的獅子園輪廓,立即沒了半點怨氣,少年從小就是這邊長大的,對青梅竹馬的趙芽,那是相當喜歡的……

  清字輩,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從大到小,剛好是「風雅山青鬱」。

  換上了一身潔淨衣衫,柳清風直奔弟弟書齋,書童說老爺已經在那邊候著了。

  父子三人坐定。

  柳敬亭見著了柳清風後,如釋重負,這份心神放鬆,不比親眼見到妖物被擒拿更少。

  可能所有人都無法想像,無論是陳平安柳伯奇這些外鄉仙師,甚至連同獅子園絕大多數人,都不清楚一件事,獅子園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風,而非身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奇當初偷窺過三人喝酒,更多注意力,被柳清山吸引,沒能嚼出那場酒局的滋味來。只是這種父子三人各自心態上的轉變,循序漸進,水到渠成,並非柳清風刻意為之,極其務實、推崇事功的長子柳清風,很早就擔任類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因為柳清山除了遊歷和科舉兩事,都待在獅子園潛心學問,柳清風則不然,柳敬亭在京城為官期間,他這個長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同左右,所以遠遠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務,更加熟稔青鸞國廟堂的風雲變幻。

  柳清風笑道:「父親寄到縣衙的書信,我已經仔細看過。」

  柳清山發現兄長笑望向自己,頓時有些侷促不安。

  柳清風驀然大笑起來。

  柳清山臉色微紅,「大哥!」

  柳敬亭感慨道:「柳樹娘娘一事,若是早些聽了你的話,早早與她開誠布公談一談,說不定不用像如今這麼關係僵硬。」

  柳清風安慰道:「父親,為人也好,神祇受香火也罷,心性一事,到底是根祇所在,其實不是我們一方三言兩語,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變這場獅子園變故,所幸柳樹娘娘與我們獅子園柳氏榮辱與共,此次禍事,也算是對她的警戒,因禍得福,這就要歸功於那位俠義心腸的陳公子,以及清山熟識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麼來著?」

  柳清山惱羞成怒道:「柳伯奇!大哥你有完沒完?!」

  柳清風收斂笑意,正色問道:「你可是真心喜歡人家?」

  柳清山有些難為情,左右張望。

  柳敬亭猶豫了一下,無奈道:「那位女冠終究是山上修道之人,只說獅子園一事,我們如何感激都不為過,可是涉及到你弟弟這終身大事,唉,一團亂麻。」

  作為青鸞國禮部老侍郎,與一國轄境的仙家或是過路仙師,並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歷來强勢,所以他這個侍郎,面對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腰桿子一直比較硬。

  只是清官難斷家務事。

  柳清風眼神示意父親他心裡有數,對柳清山說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歡便是真心喜歡,姿容,身世,品行,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細考慮,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這個兄長不來談這些,更不會對你們二人指手畫腳。那我們就來假定那位名叫柳伯奇的別洲女冠仙師,接下來有可能嫁入我們獅子園,成為清山明媒正娶的妻子。那麼我們就要考慮兩件事,第一,柳伯奇是一位修道之人,所以我們不苛求她與柴米油鹽打交道,只是她願不願意在獅子園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禮,對待清山,還是相處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師,事事淩駕於柳清山之上,甚至會插手獅子園家務?」

  「第二,清山,她有沒有透露過一些言語,暗示你隨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棄了所有聖賢書,離開獅子園,出世登山?」

  「世間男女情愛,一開始多是教人覺得處處美好,事事動人,就像這座獅子園,建造在青山綠水間,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位土地柳樹娘娘,事到臨頭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樹娘娘實在無法挪窩,恐怕她早就撇下獅子園,遠遠避難而去。柳氏七代人結下的善緣和香火情,到頭來在祠堂,當著那麼多祖宗牌位,柳樹娘娘的些言語,不一樣傷人至極?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與那柳伯奇在一起,只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兩種世道,書香門第和修道之人,又是兩種世態人情,入鄉隨俗,成親之後,是她柳伯奇遷就你,還是你柳清山順從她?可曾想過,想過了,又可曾想清楚?」

  「對,柳伯奇是對獅子園有大恩,不但降服妖魔,救我們柳氏於大廈將傾之際,事後更是一擲千金,先替我們柳氏支付了那麼多神仙錢,可是清山你要清楚一點,柳伯奇這份大恩大德,我柳氏不是不願償還,從父親,到我這個兄長,再到整個獅子園,並不需要你柳清山一力承擔,獅子園柳氏一代人無法償還恩德,那就兩代人,三代人,只要柳伯奇願意等,我們就願意一直還下去。」

  柳清風感嘆道:「別怪我如此市儈功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我們今日多想一些,來年少愁許多。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希望清山你,過得好。與此同時,我當然有私心,獅子園柳氏家學和門風,我這個當兄長的,自認沒有本事扛起來,仍是需要你來繼承。」

  柳清山起身,由於瘸腿,肩頭歪斜了一下,神色灑脫,作揖道:「我這就去問清楚。」

  柳清風眼神複雜,一閃而逝,輕聲道:「世間多神仙,清山,你放心,能夠治好的,大哥可以跟你保證。」

  柳清山只當是兄長在寬慰自己,笑著離去。

  柳敬亭卻是公門修行出來的老辣眼光,他最是熟悉這個長子的心性,沉穩異常,心境豁達,遠超凡人,於是這位柳老侍郎臉色微變。

  柳清山在柳清風離開書齋關上門後。

  柳清風神色疲憊,笑道:「來的路上,剛好遇見了那位陳平安。」

  柳敬亭壓下心頭那股驚顫,笑道:「覺得如何?」

  柳清風點頭道:「極其少見的山上人,更像是個世族豪閥裡走出的正經讀書人。」

  柳敬亭笑道:「確實如此。」

  柳清風欲言又止。

  柳敬亭站起身,伸手按住這個長子的肩頭,「自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後清山會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爹呢,說實話,不覺得你對,但也不覺得你錯。」

  柳清風神色黯然。

  柳敬亭說道:「去看看清青,她親近清山,卻敬畏你,所以有些話,還是你來說最管用。」

  柳清風點點頭,「我坐一會兒,等下先去拜見了兩位先生,就去綉樓那邊。」

  柳敬亭嘆了口氣,「理當如此。」

  老侍郎率先離開書齋。

  柳清風坐獨自在椅子上,轉頭望向那副對聯。

  筆下千軍陣,詩詞萬馬兵。立德齊今古,藏書教子孫。

  這其實不是這座書齋主人柳清山所寫,而是柳清風他這個兄長,在當年弟弟加冠之禮,他親筆撰寫,贈柳清山予的禮物。

  柳清風神色蕭索,走出書齋,去拜見老夫子伏升和中年儒士劉先生,前者不在家塾那邊,只有後者在,柳清風便與後者問過一些學問上的疑惑,這才告辭離開,去綉樓找妹妹柳清青。

  在柳清風離開後,老夫子伏升憑空出現。

  中年儒士問道:「先生,柳清風這樣做,將柳清山拖入青鸞國三教之爭的漩渦當中,對還是錯?」

  伏昇笑道:「不是有人說了嗎,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今日對錯,未必就是以後對錯,還是要看人的。再說這是柳氏家事,剛好我也想借此機會,看看柳清風到底讀進去多少聖賢書,讀書人氣節一事,本就唯有苦難砥礪而成。」

  中年儒士無可奈何,先生以佛家說法論儒家門生的所作所為,不合禮啊。只是先生在廟,地位何其尊崇,他也知道,先生視野所及,很遠,不涉及柳清風腳下大道偏差,先生都不會插手。若是柳清風這次在祠堂,沒有挺身而出,反駁那個柳樹娘娘,那麼柳清風這輩子就只會知道,家塾兩位教書匠,在獅子園待了這麼多年,然後有天返鄉離去,就此杳無音信。

  世間其實種種機緣,皆是如此,可能會有大小之分,以及諸子百家以及山上仙家收取弟子,腳下各有道路,相中弟子的切入點,又各有不同,可其實性質相同,還是要看被考驗之人,自己抓不抓得住。道家神仙尤其喜歡這套,相較於先生伏升的順勢而觀,要更加坎坷和複雜,榮辱起伏,生離死別,父子、夫妻之情,諸多牽掛,諸多誘惑,可能都需要被考驗一番,甚至歷史上有些著名的收徒經過,耗時極其漫長,甚至涉及到投胎轉世,以及福地歷練。

  驚心動魄,且蔚為大觀。

  伏升突然說道:「其實柳清風,適合做你的嫡傳弟子。」

  中年儒士搖頭道:「我知道此人心性不錯,而且志向遠大,同時又做得繁瑣事,只可惜並非適合繼承我這一小脈學問的人選。」

  伏升笑了笑,不再言語。

  沒有說破。

  先生傳道弟子。

  當真就只有弟子竪耳聆聽夫子教誨那麼簡單?

  弟子難道當真無法為先生之學問,查漏補缺?

  只是這些,不可由外人來說,得自己想到才行。

  至聖先師曾有憂慮,儒家聖賢的學問越高,地位越高,神位不斷遠離人間,那麼人間怎麼辦。

  禮聖,亞聖,還有他伏升,或者說伏勝,以及那兩位儒家副教主,各有各的答覆。

  只是至聖先師仍是眉頭不展。

  後來便有了那位陋巷老秀才的橫空出世。

  那個時代,熠熠生輝。

  兩次三教之爭,佛道兩教的那兩撥驚才絕艶的佛子道種,毅然轉投儒家門戶,可不止一兩位啊。

  曾有參與爭辯的白玉京一位年輕仙人,問了一個問題,「既然你們儒家推崇人性本善,既然人人已經本性醇善,那你們儒家的教化之功,功在何處?」

  中年儒士突然問道:「若是柳清山先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一同遠遊,最終與皆為夫妻?」

  老夫子伏升,或者說儒家大聖人伏勝笑道:「這有什麼,三教門戶之見,只是在學問上較真。」

  中年儒士又有疑惑。

  老夫子點頭道:「柳清風大致猜出我們的身份了。因為獅子園有了退路,所以才有此次柳清風與大驪綉虎的文運賭局。」

  中年儒士冷哼一聲。

  老夫子卻唏噓道:「若是當年老秀才門下弟子中,多幾個崔瀺柳清山,也不至於輸……可能還是會輸,但最少不會輸得這麼慘。」

  ————

  柳清風站在綉樓底下,讓婢女趙芽請他妹妹柳清青下樓。

  趙芽有些為難。

  這幾天小姐曉得了大致真相後,傷心欲絕,尤其是知道了二哥柳清山因為她而瘸腿,連輕生的念頭都有了,如果不是她發現得快,趕緊將那些剪子什麼的搬空,恐怕獅子園就要喜極而悲了。所以她日夜陪伴,寸步不離,小姐這兩天下來,憔悴得比遭難之時還要嚇人,消瘦得都快要皮包骨頭。

  柳清風淡然道:「去喊她下樓。」

  趙芽悚然,立即轉身跑上樓。

  柳清青怯生生走下樓,甚至沒敢讓趙芽攙扶。

  柳清風看了這個妹妹一眼,沒有說話。

  柳清青低下頭去,心中惶恐。

  從小她就畏懼這個分明處處不如柳清山出彩的大哥。

  柳清風放緩語氣,「天塌不下來,我陪你走走。」

  半個時辰後,趙芽憂心忡忡站在綉樓這邊翹首以盼。

  發現自家小姐回來時,臉上猶有淚痕,只是似乎打開了心結。

  拎著裙擺,柳清青登上綉樓,趙芽一頭霧水跟在身後。

  柳清青突然笑問道:「芽兒,你陪我一起去山上修道吧?」

  趙芽愕然,看著不再死氣沉沉的小姐,點了點頭。

  柳清風獨自走在獅子園。

  當一個醇儒,將學問做到極高極大,是做不得了。

  他柳清風既然跨出了那一步,那麼這輩子注定要在爛泥潭裡摸爬滾打。

  柳清風心中悲苦,無法言說。

  讀書人,誰不願在書齋潛心立言,一篇篇道德文章,流芳百世。

  讀書人,誰不願桃李滿天下,被奉為斯文領袖,士林盟主。

  讀書人,誰不願兩袖清風,為儒家學脈正本清源,別開生面。

  可最難獨善其身的官員,總得有人來當,雞毛蒜皮的實事,為老百姓斤斤計較每一文錢,總得有人來做。

  好在據說讀書學問做至極處,一樣可以學問事功兩不誤。

  柳清風在小橋流水處,轉過頭,看到柳清山和那位女冠並肩走來。

  最後是柳清山獨自一人,走向柳清風,笑道:「我想先與柳伯奇遠遊寶瓶洲,想要去觀湖書院,還有那大隋山崖書院,以及最北邊大驪龍泉郡新建書院遊學。」

  柳清風笑問道:「想好了?如果想好了,記得先跟兩位先生打聲招呼,看看他們意下如何。」

  柳清山嗯了一聲,「柳伯奇說我這條腿可以治好,但是我覺得不用著急。不然又要欠她一份人情,如果到時候……」

  柳清風打趣道:「如果是一家人了,倒是可以不用計較這麼多。」

  柳清山轉身要走。

  柳清風突然喊住這個弟弟,說道:「我替柳氏祖輩和所有青鸞國讀書人,謝謝你。柳氏醇儒之風不減當年,青鸞一國讀書人,得以抬頭挺胸做人。」

  柳清山疑惑道:「這是為何?大哥,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柳清山幫著柳清山理了理衣襟,微笑道:「傻小子,不用管這些,你只管安心做學問,爭取以後做了儒家聖人,光耀我們柳氏門楣。」

  柳清山玩笑道:「大哥,你是不是當官當傻了,如今才是縣老爺,以後當了侍郎、尚書,怎麼辦?」

  柳清風微笑道:「看著辦。」

  柳清風問道:「你去與兩位先生道別的時候,我能不能跟柳伯奇聊聊天?放心,就幾句話。」

  柳清山點頭道:「這有什麼。」

  柳清山去與柳伯奇說了,柳伯奇答應下來,在柳清山去找伏老夫子和劉先生的時候。

  柳清風帶著柳伯奇去往柳氏祠堂。

  一路上,柳清風並未開口說話。

  柳伯奇破天荒有些心中惴惴。

  當然主要是對柳清山一見鍾情後,再與柳清風柳敬亭相處,她總覺得輩分上便矮人一頭。

  但是柳伯奇也有些古怪直覺,這個柳清風,可能不簡單。

  柳清風在祠堂門外停下腳步,問道:「柳伯奇,假若我弟弟柳清山,只有一介凡俗夫子的短暫壽命,你會怎麼做?」

  柳伯奇答道:「我如今已是地仙修為,以後躋身上五境不難,所以我願意為柳清山耽擱百年光陰。」

  柳清風又問,「那如果柳清山前程錦綉,立志於我們儒家三不朽,並且有希望做到,你又當如何?」

  柳伯奇答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敢壞我柳伯奇夫君大道之人,先問過我佩刀獍神和本命刀甲作答應不答應。」

  柳清風搖搖頭。

  柳伯奇皺了皺眉頭,「那要我如何做?」

  柳清風輕聲道:「大事臨頭,尤其是那些生死抉擇,我希望弟媳婦你能夠站在柳清山的角度,考慮問題,不可第一個念頭,便是『我柳伯奇覺得如此,才是對柳清山好,所以我替他做了便是』,大道崎嶇,打打殺殺,在所難免,但既然你自己都說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麼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真正知道,柳清山所想所求,所以我現在就可以與你說明白,以後肯定免不得你要受些委屈,甚至是大委屈。」

  柳伯奇原本聽到那個「弟媳婦」,十分彆扭,但是聽到後邊的言語,柳伯奇便只剩下由衷佩服了,展顔笑道:「放心,這些話說得我服氣,心服口服!我這人,比較强,但是好話壞話,還是聽得出來!」

  柳清風如卸重擔,笑道:「我這弟弟,眼光很好啊。」

  柳伯奇向祠堂伸出手掌,「你是山上神仙,對我們柳氏祠堂拜三拜即可。」

  柳伯奇照做了。

  卻發現柳清風一樣遙遙拜了三拜。

  柳伯奇心情有些沉重。

  柳清風輕聲道:「如果沒有意外,很快我就會被柳氏族譜除名,到了那個時候,我就不是柳清山的兄長了。到時候,若是柳清山收到家書,想要放棄遠遊,無論當時你們是在寶瓶洲還是中土,如果他執意要返回獅子園,跟我興師問罪,你一定要攔下他,護著他繼續遊學萬里。」

  柳伯奇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仍是點頭,然後苦笑道:「這麼快就要我做惡人?你倒是不見外。」

  柳清風轉移話題,「聽說你狠狠收拾了一頓柳樹娘娘?」

  柳伯奇開始心虛。

  柳清風眯眼而笑:「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了,本來想著還需要再過七八年,才能做成,又得謝謝你了。」

  柳伯奇直到這一刻,才開始徹底認同「柳氏家風」。

  遠處,柳清山一瘸一拐走向祠堂。

  發現兄長與心愛女子相談甚歡,只要兄長點頭,那自己與柳伯奇這門婚事應該是穩妥了,柳清山便笑了起來,這位尚且年輕的讀書人,只覺得天地之間再無難事了。

  ————

  陳平安一行人順利進入青鸞國京城。

  這是繼老龍城之後,再次給人以人間熙攘的繁華感覺。

  陳平安到底還是給了朱斂一些金銀黃白物,由著他去購買那些讓石柔深惡痛絕的書畫。

  陳平安自己也找了家百年老字號鋪子,買了好些一文錢一分貨的精美宣紙。

  在入城之前,陳平安就在僻靜處將竹箱騰空,物件都放入咫尺物中去。

  崔東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棧提及過這場爭辯的內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鸞國籍籍無名的白雲觀,所以陳平安就刻意繞過此地。

  總覺得好運氣在獅子園那邊用得差不多了,千萬別太招搖,主動闖入雲林姜氏和青鸞國唐氏皇帝的視野。

  在鬧市一棟酒樓大快朵頤的時候,京城人氏的食客們,都在聊著臨近尾聲卻未真正結束的那場佛道之辯,興高采烈,眉飛色舞。不論是禮佛還是向道,言語之中,難以掩飾身為青鸞國子民的傲氣。其實這就是一國國力和氣數的顯化之一。

  陳平安在一些地方見過,比如在風雪之中的大驪邊軍斥候身上見過,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見過,在老龍城那輛馬車的少女身上見過,在倒懸山也見過。

  附近幾張桌子都在說一樁京城剛剛發生的妙事,廣為流傳。

  陳平安便聽著,裴錢見陳平安聽得認真,這才稍稍放過剩下那半美味真美味的燒雞,竪起耳朵聆聽。

  朱斂便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將一隻雞腿收入碗中,給眼疾手快的裴錢以筷子擋下,一老一小瞪眼,出筷如飛,等到陳平安夾菜,兩人便鳴金收兵,等到陳平安低頭扒飯,裴錢和朱斂又開始較量高下。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對活寶,只是好奇那場看似偶遇的打機鋒。

  原來昨天京城下了一場大雨,有個進京書生在屋檐下避雨,有僧人持傘在雨中。

  於是有了一場妙不可言的對話,內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長,給陳平安附近幾座酒客琢磨出無數玄機來。

  當時書生詢問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說他在雨中,書生在檐下無雨處,無需渡。書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聲,自找傘去。最後書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酒客多是驚嘆這位禪師的佛法高深,說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為即便書生也在雨中,可那位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為他手中有傘,而那把傘就意味著蒼生普渡之佛法,書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禪師渡他,而是心中缺了自渡的佛法,所以最後被一聲喝醒。

  實在是很難從裴錢眼皮子底下夾到雞腿,朱斂便轉為給自己倒了一碗雞湯,喝了口,撇嘴道:「味兒不咋的。」

  陳平安笑道:「你骨子裡還是讀書人,自然覺得味道一般。」

  朱斂點點頭,「可不是,勞心勞力還不討好,換成是少爺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傘去,為那書生遮風擋雨,捎他回家,說不定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頭給雨水打濕了,還不被那人念你們的好。換成是臭牛鼻子的話,估計都沒這些事兒,看也不看屋檐下,直接就走了。」

  陳平安想了想,笑問道:「若是一聲喝後,禪師再借傘給那書生,風雨同程走上一路,這碗雞湯的味道會如何?」

  朱斂晃了晃碗裡的雞湯,笑道:「可能就會好多了。」

  石柔算是聽明白了。

  裴錢聽得迷糊,何況還要忙著啃雞腿。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別光吃雞腿,多吃米飯。」

  裴錢使勁點頭,身體微微後仰,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得意洋洋道:「師父,都沒少吃哩。」

  青鸞國京城這場佛道之辯,其實還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爛了佛像當柴火燒,還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可謂振聾發聵,難免引人深思。

  青鸞國道士反而少有驚世駭俗的舉動言語,溫溫吞吞,而且據說各大著名道觀的神仙真人們,已經在雙方教義爭論中,逐漸落了下風。

  尤其是京城南邊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斬貓公案,一開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訐佛家的突破口,但是給高德大僧們似乎早有預料,一通莊嚴說法,將道人們反駁得啞口無言。

  陳平安聽過那些傳聞就算了。

  吃過了午飯,帶著裴錢他們逛街。

  買了一對青釉圍棋瓷罐。器型相對一般罐子,尺寸碩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為不易。店主所說此物曾是燒造極少的雲霄國宮廷御用,應該不假。

  陳平安是燒瓷出身,這份眼光還是有的。關鍵是棋罐連蓋,並非後世增補,所以貴就貴了,一對罐子,店鋪開價五十兩銀子,陳平安掏得心甘情願。

  再給裴錢買了一隻手拈小葫蘆,雅稱草裡金,個頭極小卻品相極好,當初在獅子園牆頭上,女冠柳伯奇就用類似模樣的小葫蘆,收了那頭蛞蝓妖物的真身。

  當然這只黃皮小葫蘆,只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尋常物。

  陳平安一眼相中,見裴錢也看得目不轉睛,就買了下來。

  因為在裴錢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是師父陳平安這樣的,得有個裝酒喝酒的物件兒。

  這只一看就死貴死貴的小小黃皮葫蘆,裴錢覺得跟她歲數剛好,裴錢當然沒敢開口討要,見陳平安主動買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捧在手裡,嚷嚷著有酒喝嘍。

  結果一板栗打得她當場蹲下身,雖然腦袋疼,裴錢還是高興得很。

  ————

  白水寺,那位白衣僧人坐在封堵多年的井口旁,喃喃道:「輸了,輸了。不是佛法輸了,是我們輸了。」

  年輕僧人滿臉淚水,望向遠處,「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窟。我錯了,我錯了。」

  ————

  京城白雲觀,一位又給小道觀附近婦人,帶著丟了紙鳶的孩子大駡不已,中年觀主躲得遠遠的,那個小道童哭著過去,找到觀主師父,傷心道:「師父,我們不如把那幾棵樹砍了吧,經常討街坊鄰居的駡,香客又給駡跑了,接下來我們真就沒有香火啦,會挨餓的,師父以後也會買不起那些書的。」

  中年觀主當然不會砍去那些古樹,但是小徒弟哭得傷心,只得好言安慰,牽著小道童的手去了書齋,小道童抽著鼻子,到底是久經風雨的白雲觀小道童,傷心過後,立即就恢復了孩子的天真本性,他還算好的了,有師兄還被一些個埋怨他們晨鐘暮鼓吵人的悍婦撓過臉呢,反正道觀師兄們每次出門,都跟過街老鼠似的,習慣就好,觀主師父說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熱得睡不著,師父也會一樣睡不著,跑出屋子,跟他們一起拿扇子扇風,在大樹底下納涼,他就問師父為啥咱們是修道之人,做了那麼多科儀功課,心靜自然涼才對呀,可為啥還是熱呢。

  師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是笑。

  小道童就會氣得從師父手中奪過扇子,好在觀主師父從來不生氣的。

  這會兒,把雨後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學書籍給孩子看。

  中年觀主繼續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書籍。

  先前他看到一句,「為政猶沐,雖有棄發,必為之。」

  他便開始提筆做注解,準確說來,是又一次注解讀書心得,因為書頁上之前就已經寫得沒有立針之地,就只好拿出最廉價的紙張,以便寫完之後,夾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愛看書,以前都是喜歡觀主師父給他講書上的故事,就放下書籍,走到師父身邊,看到師父下筆如飛,寫了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內容,踮起腳跟,看了看那本攤開的書,轉頭望向師父,小道童好奇問道:「師父,寫啥呢?」

  中年觀主放下手中毛筆,放在他自製的木雕筆架上,笑道:「重新讀到了一句法家言語,心有所感,就寫些東西,以便下次翻到,可以自省,好知道自己昨日之想,再來驗證明日之思,一次次切磋琢磨之後,學問才能從諸子百家的聖賢書中,變成我們自己的學問。」

  小道童哦了一聲,還是有些不開心,問道:「師父,我們既又不捨得砍掉樹,又要給街坊鄰居們嫌棄,這嫌棄那討厭,好像我們做什麼都是錯的,這樣的光景,什麼時候是個頭呢?我和師兄們好可憐的。」

  中年觀主神色和藹,微笑著歉意道:「別怪街坊鄰居,若是有怨氣,就怪師父好了,因為師父……還不知道。」

  小道童撓撓頭,白雲觀道人一律頭戴方巾,不戴芙蓉、魚尾和蓮花三種道冠,小道童眼巴巴道:「那師父到底什麼時候知道解決的答案啊。」

  雖然師徒二人說的「知道」,差了十萬八千里,中年觀主仍是嘆了口氣,耐著性子道:「還是不知道啊。」

  小道童突然笑了起來,拍了拍師父的手臂,「師父,不急,我們不急啊,要不要我幫你揉揉骼膊?」

  中年道人對那句話做完了注解,想了想,拿出桌上一本佛家經典,上邊記載了近百篇佛門公案,只是沒有著急打開,他突然笑道:「佛祖可比我更應該愁啊,佛祖不愁,我愁什麼。」

  小道童突然輕聲道:「對了,師父,師兄說米缸見底啦。」

  中年觀主點點頭,緩緩道:「知道了。」

  小道童翻了個白眼。

  師父每次都這樣,到最後咱們白雲觀還不是拆東牆補西牆,對付著過。

  只是小道童突然看到一件奇怪事,好像有一陣金色的清風,從窗外飄入,翻開了觀主師父的桌上書籍,然後好像整座屋子都給翻了一遍。

  小道童使勁眨眨眼,發現是自己眼花了。

  只是師父閉上眼睛,就像睡著了一般,在打瞌睡。師父應該是看書太累了吧,小道童躡手躡腳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某處。

  裴錢問道:「咋了?」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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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20:4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六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

  都察覺到了陳平安的異樣,朱斂和石柔對視一眼,朱斂笑呵呵道:「你先說說看。」

  石柔强忍心中不適,這老匹夫老色胚的眼神,估計再過一百年還是這麼令人作嘔,低聲道:「我是陰物,先天被京城重地克制,公子視野所及處,出現了讓我更加心神不安的東西。你呢?」

  朱斂點頭道:「方才少爺心生感應,轉頭望去,石柔姑娘你隨之舉目遠眺的模樣,眼神恍惚,很是動人。」

  石柔惱火道:「連裴錢都知道以誠待人,你這老不羞不懂?」

  裴錢有些委屈,「石柔姐姐,什麼叫『連』,我讀書寫字很用心的好不好。」

  石柔只得報以歉意眼光。

  裴錢大手一揮,又開始胡亂拼湊書上看來的大道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世間無不可恕之人……」

  裴錢心知不妙,果然很快咿咿呀呀踮起腳尖,被陳平安拽著耳朵前行。

  陳平安教訓道:「書上那些來之不易的聖賢道理,你現在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就敢拿來瞎顯擺?」

  裴錢立即認錯。

  耳朵那邊火辣辣疼。

  經過一番風雨洗禮後,她現在已經大致曉得師父生氣的輕重了,敲板栗,哪怕重些,那就還好,師父其實不算太生氣,若是扯耳朵,那就意味著師父是真生氣,如果拽得重,那可了不得,生氣不輕。但是吃板栗拽耳朵,都比不上陳平安生了氣,卻悶著,什麼都不做,不打不駡,裴錢最怕那個。

  陳平安找了一間鬧市客棧,在京城最為繁華的昌樂坊,多書肆。

  只是如今青鸞國京城各地的客棧房間,都太緊俏,只剩下兩間散開的屋子,價格明擺著是宰人,櫃檯那邊的年輕夥計,一臉愛住不住、不住滾蛋的表情,陳平安還是掏錢住下,當然需要先給夥計看過了通關文牒,需要記錄在冊,事後京城官府衙門會查詢,當陳平安拿出崔東山事先準備好的幾份戶籍關牒,夥計確認無誤後,立即更換了一副嘴臉,抄錄完畢,畢恭畢敬雙手奉還,夥計殷勤無比,還給陳平安賠不是,說如今客棧實在是騰不出多餘屋子,但只要一有客人離店,他肯定立馬通知陳公子。

  陳平安笑著說好,很快就一位妙齡少女給夥計喊出,帶著陳平安一行人去住處。

  夥計立即去找到客棧掌櫃,說店裡來了一撥南下遊歷的大驪王朝京城人氏。

  掌櫃是個幾乎瞧不見眼睛的臃腫胖子,身穿富家翁常見的錦衣,正在一棟雅靜偏屋悠哉品茶,聽完店裡夥計的言語後,見後者一副洗耳恭聽的憨傻德行,立即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過去,駡道:「楞這兒幹啥,還要老子給你端杯茶解解渴?既然是大驪京城那邊來的大爺,還不趕緊去伺候著!他娘的,人家大驪鐵騎都快打到朱熒王朝了,萬一真是位大驪官宦門戶裡的貴公子……算了,還是老子自己去,你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年輕夥計邀功不成,反而挨了一腳踹,便有些腹誹,結果又挨了掌櫃重重一巴掌,「老子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起先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臉,要不是喊我一聲姐夫的份上,早讓你去街上撿狗屎去了。」

  攀著一層關係才在客棧當夥計的年輕人,回櫃檯那邊才敢駡駡咧咧,自己那位如花似玉的姐姐,給這麼頭肥豬當小妾,真是……挺有福氣的事兒。衣食無憂,穿金戴銀,每次回娘家那條破爛巷子,都跟宮裡頭的娘娘似的,很風光,連帶著他這個弟弟都臉面有光。

  掌櫃親自出馬,硬是給陳平安再騰出一間屋子,於是裴錢跟石柔住一間,後者本就適合夜間修行,無需睡眠,床鋪便讓裴錢獨占,陳平安擔心裴錢忌諱石柔的陰物身份與杜懋皮囊,便先問了裴錢,裴錢倒是不介意。石柔當然更不介意,若是與朱斂共處一室,那才是讓她毛骨悚然的龍潭虎穴。

  人間細事多如毛,陳平安早早習慣了多上些心。他上心,身邊人就可以少做許多瑣碎事,多做正經事,從大隋求學護送李寶瓶他們,就是這麼個路子。

  兩間屋子隔得有些遠,裴錢就先待在陳平安這邊抄書。

  陳平安練習天地樁,朱斂閒來無事,就站在牆角那邊保持一個猿猴之形。

  其實已是遠遊境武夫的朱斂也好,尚未躋身六境的陳平安也罷,早早知道,功夫更在日常的點點滴滴,行走時的拳架,登山趟水各有不同的門道,坐時呼吸,就連睡覺,朱斂和陳平安都有各自溫養拳意的路數。至於裴錢,畢竟年歲尚小,還沒有走到這一層境界,不過陳平安和朱斂不得不承認,世間某些傢伙的確有那種出類拔萃的習武天賦,連出了名講究腳踏實地、沒有捷徑可走的武道一途,都給裴錢走出了作弊的意思,例如陳平安教給裴錢的劍氣十八停,進展之快,陳平安在老龍城灰塵藥鋪就已經自慚形穢。

  在陳平安收起天地樁的時候,朱斂躍躍欲試,陳平安心中了然,就讓已經抄完書的裴錢,用行山杖在地上畫個圈,與朱斂在圈內切磋,出圈則輸。當年在彩衣國大街上,陳平安和馬苦玄的「久別重逢」,就用這個分出了暗藏玄機的所謂勝負,若非陳平安知道馬苦玄的真武山護道人在暗中冷眼旁觀,恐怕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兩個同齡人,就要直接分出生死。

  對於那個父母很早就坐擁一座龍窯的馬苦玄,陳平安不會客氣,新仇舊怨,總有梳理出脈絡真相、再來秋後算帳的一天。

  裴錢畫完一個大圓後,有些憂愁,崔東山傳授給她的這門仙家術法,她如何都學不會。

  陳平安與朱斂站在圓圈內,方丈之地,沉悶出拳。

  朱斂自然壓了武道境界,跟鄭大風當初餵拳他們畫卷四人如出一轍。

  一炷香後,陳平安給朱斂一拳打得向後仰去,兩腳扎根在圈內,又給朱斂一肘敲在胸口,身體轟然墜地而去,陳平安雙掌拍向地面,在後背距離地面只有一尺高度時,身體旋轉,大袖搖晃,好似陀螺,雙腳沿著剛好圓圈邊界線,繞向朱斂一側,結果被朱斂一腳踹中胸口,砰然撞向牆壁。

  陳平安雙手掌心先於後背貼在牆面,卸去所有勁道,不然以朱斂那一腳的力道,就不只是撞破一堵牆壁的事情了,最終飄然落地,笑道:「輸了。」

  朱斂笑問道:「少爺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招式,是藕花福地那場甲子收官戰,偷學來的?比如當年拿走我那頂道冠的丁嬰?」

  陳平安點頭道:「丁嬰武學駁雜,我學到不少。」

  兩人落座後,朱斂給陳平安倒了一杯茶,緩緩道:「丁嬰是我見過天賦最好的習武之人,而且心思縝密,很早就展露出梟雄風采,南苑國那場廝殺,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事了,積攢了一輩子的拳意,死活就是春雷不炸響,當時我雖然已經身受重傷,丁嬰辛苦隱忍到最後才露頭,可其實那會兒我如果真想殺他,還不是擰斷雞崽兒脖子的事情,便乾脆放了他一條命,還將那頂謫仙人遺物的道冠,送與他丁嬰,不曾想之後六十年,這個年輕人非但沒有讓我失望,野心甚至比我更大。」

  陳平安笑道:「難怪丁嬰對於這場武道發跡之戰,諱莫如深,從來不對人提起。應該是既不好意思吹牛,也不願自曝其短。」

  裴錢氣呼呼道:「你是不知道,那個老頭兒害我師父吃了多少苦。」

  朱斂笑眯眯道:「早知道這樣,當年我就該一拳打死丁嬰得了。對吧?」

  裴錢吃一塹長一智,先看了看陳平安,再瞅瞅朱斂一臉挖坑讓她跳進去然後他來填土的欠揍模樣,裴錢立即搖頭道:「不對不對。」

  裴錢一見師父沒有賞賜板栗的跡象,就知道自己答對了。

  她先將桌上筆墨紙小心翼翼放入陳平安的竹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站起身,在陳平安耳邊小聲道:「師父,不知道怎麼回事,如今我再翻書看吧,乍一看,好像書上的字,漂亮了許多。」

  陳平安沒有當真,笑問道:「怎麼說?」

  裴錢小心提防著朱斂偷聽,繼續壓低嗓音道:「以前那些小墨塊兒,像我嘛,黑乎乎的,這會兒瞧著,可不一樣了,像誰呢……」

  裴錢開始掰手指頭,「教我劍術刀法的黃庭,狐媚子姚近之,脾氣不太好的范峻茂,桂姨身邊的金粟。師父,事先說好,是老魏說近之姐姐狐媚狐媚的,是那種禍國殃民的大美人兒,可不是我講的哦,我連狐媚是啥意思都不曉得嘞。」

  朱斂大笑拆臺道:「你可拉倒吧……」

  裴錢趕緊跑過去,想要一把捂住朱斂那張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婦人碎嘴,朱斂哪裡會讓她得逞,左搖右擺,裴錢張牙舞爪。

  陳平安看著一老一小的打鬧,提醒道:「我們在京城買完了感興趣的東西,再逛過一些名勝古跡,最多再待兩天就去青鸞國東邊的那座仙家渡口,直接去大隋山崖書院。」

  朱斂一邊躲避裴錢,一邊笑著點頭,「老奴當然無需少爺擔心,就怕這丫頭無法無天,跟脫繮野馬似的,到時候就像那輛一鼓作氣沖入蘆葦蕩的牛車……」

  裴錢怒道:「朱斂,你總這麼烏鴉嘴,我真對你不客氣了啊!」

  朱斂正要逗弄幾句黑炭丫頭,不曾想陳平安說道:「是別烏鴉嘴。」

  朱斂立即點頭道:「少爺教訓的是。」

  裴錢坐著,一手抱著肚子,一手指著朱斂,總算逮住機會報了一箭之仇,哈哈大笑道:「還好意思說我見風使舵,老廚子,你可拉倒吧。」

  朱斂一本正經道:「你那叫牆頭草,我這叫識時務者為俊傑,英俊的俊,俊俏的俊。」

  裴錢眨了眨眼睛,好奇問道:「師父說你在咱們藕花福地,曾經是一位俊美無雙的公子哥?」

  不等朱斂滔滔不絕說一說當年的豐功偉績,裴錢已經雙手捧腹,腦袋撞在桌上,「你可拉倒吧,笑死我了,哎呦喂,肚子疼……」

  朱斂看到陳平安也在忍著笑,便有些惆悵。

  ————

  在佛道之辯即將落下帷幕之時,青鸞國京郊一處避暑別宮,唐氏皇帝悄然親臨,有貴客大駕光臨,唐黎雖是人間君主,仍是不好怠慢。

  因為來者是雲林姜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既是一位定海神針一般的上五境老神仙,還是負責為整個雲林姜氏子弟傳授學問的大先生,名為姜袤。

  除此之外,還有嫁入老龍城苻家後、頭回返家省親的姜氏嫡女,以及一位隨她一起離開姜氏的教習嬤嬤,傳聞是位殺力可怕的元嬰劍修。

  唐黎身邊則有兩人跟隨,一位能夠讓他安心放權的皇室老人,唐重,按照輩分,其實算是皇帝唐黎的叔叔,跟老侍郎柳敬亭曾經在私底下書信往來頗多,吵架,那些書信,唐黎其實都看過。

  再就是一位鷹鈎鼻老者,青鸞國所有譜牒仙師中頭一號,周靈芝,很多人都已經忘記這位老仙師的山澤野修出身,但是輔佐唐氏皇帝已經三代之久,雖說名聲不太好,只是唐黎生長於帝王家,視野所及是那江山一統、國祚萬年,哪裡會計較這些不痛不癢的非議。

  見著了那位雲林姜氏的老神仙,唐黎這位青鸞國君主,再對自家地盤的山上仙師沒好臉色,也要執晚輩禮恭敬待之。

  雙方設席相對而坐。

  就像刻意不分出主賓,更沒有什麼君主。

  老人沒有印象中的那種端架子,言談和煦。

  唐黎讓禮部官員為姜袤送上一大摞檔案,和一些以仙家拓碑手法記錄的畫卷,是個相貌周正、口齒伶俐的禮部年輕官員,在姜袤隨手翻閱檔案和瀏覽畫卷之時,這位禮部員外郎就為姜氏老神仙彙報佛道之辯的過程,詳略得當,只在精彩處,驚心動魄處,細說,而且說得乾脆利落,而且面對一位傳說中的上五境修士,不卑不亢,偶有問答,應對得體,很給皇帝陛下長臉。

  所以唐黎很滿意,側過身,望向叔叔唐重。

  後者輕聲介紹道:「禮部儀制清吏司宋山溪,青松郡宋氏子弟,秋魁二年的榜眼。」

  唐黎道:「下次京考,可以提一提。」

  唐重笑著點頭。

  唐黎突然問道:「韋都督怎麼今天不在場?」

  唐重解釋道:「韋都督與一位名為姜韞的姜氏子弟關係好,姜韞與姐姐重逢於此,就拉上了韋都督。」

  名義上的青鸞國仙師第一人,老者周靈芝在一旁聽到皇帝陛下以「韋都督」稱呼韋諒後,眼皮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寶瓶洲東南版圖一帶,世人只知青鸞國中部有個世襲的韋家大都督,世代獨苗,偏偏香火傳承得有驚無險,順順利利。

  青鸞國唐氏太祖開國以來,皇帝陛下都換了那麼多個,可其實韋大都督始終是一人。

  這個深藏不露且與唐氏淵源極其深厚的韋諒,就是周靈芝在青鸞國最忌憚之人,沒有之一。

  玉璞境修士姜袤在看完聽完之後,笑問道:「聽說獅子園柳清山,臨時被加入考驗後,表現得極為出彩,除了文字記載,可有畫卷能夠觀看?」

  唐重搖頭道:「回稟姜老,有人提醒我們最好不要擅自進入獅子園,便是我們周供奉,也只能在獅子園外的山巔遠觀。但是通過裡邊諜子的見聞,加上周供奉點到即止的掌觀山河,柳敬亭二子柳清山,確實屬靠自己過關,並無外力幫助。」

  姜袤微笑道:「不就是那個大驪國師崔瀺嘛,你們有什麼好避諱的。」

  唐重笑道:「正是崔國師。」

  皇帝唐黎心中卻不太舒服。

  青鸞國迫於一洲大勢,不得不與崔瀺和大驪謀劃這些,他這個皇帝陛下心知肚明,面對那頭綉虎,自己已經落了下風許多,當下姜袤如此雲淡風輕直呼崔瀺姓名,可不就是擺明了他姜袤和背後的雲林姜氏,沒把大驪和崔瀺放在眼中,那麼對於青鸞國,這會兒面子上客客氣氣,姜氏的骨子裡又是何等瞧不起他們唐氏?

  唐黎雖然心中不悅,臉上不動聲色。

  說句難聽的,姜袤真要往他臉上吐口濃痰,他這個青鸞國皇帝也得笑臉受著,說不定還要來一句老神仙口渴不口渴。

  姜袤沒有繼續讓唐黎難堪,抽出幾幅畫卷,畫卷上邊,就兩處場所兩個人,京城以南,以泉水清冽著稱於世的白水寺,京城之中,名聲不顯的白雲觀,一位年紀輕輕的白衣僧人,一位中年觀主道人,姜袤點頭道:「就目前情形來看,佛家勝在檯面上,道門贏在幕後,你們青鸞國儒家門生推出來的獅子園柳清山,表現不俗,說不定還有機會,但是如果沒有更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拿出來,至多爭一個第二,夠嗎?無論是道門還是佛家,成為青鸞國的國教,好嗎?」

  有些咄咄逼人。

  雲林姜氏作為寶瓶洲最古老的豪閥,曾經在中土神洲那都是第一流的大族大姓。

  姜氏作為儒家「立教」之前就作為掌禮之一的存在,這場出現在寶瓶洲歷史上的首次三教之爭,雲林姜氏會偏向誰,顯而易見。

  但是若是青鸞國只是礙於姜袤和姜氏的顔面,將本就不在佛道爭辯之列的儒家,硬生生拔高為唐氏國教,到時候明眼人,就都會知道是姜氏出手,姜氏怎會容忍這種被人詬病的「白玉微瑕」。

  所以說,這就是姜袤最難伺候的地方,結果得有,過程還得讓所有旁觀者挑不出毛病,不可以半句閒言碎語,往雲林姜氏身上招引。

  如今寶瓶洲中部各國士子南徙、衣冠齊聚青鸞國,對於這場沒有讀書人參與其中的佛道之辯,本就十分不滿,這些外鄉豪閥,呼聲很高,還有不少脾氣不太好的倨傲世族,叫囂著若是不管佛道誰成為國教,就要搬出青鸞國,其實青鸞國位居廟堂最中樞的那撥人物,以及真正的道門神仙和佛家高僧,也清楚,兩教之爭,是在爭第二,爭一個不去墊底。

  而慶山國皇帝,之所以願意帶著那幾位驚世駭俗的愛妃,來青鸞國京城看熱鬧,其實就是想要看看唐氏皇帝到底怎麼個不要臉,是如何討好雲林姜氏和那撥浩浩蕩蕩的南渡衣冠,到最後又會不會淪為半洲的笑柄,以至於儒釋道三方都不討好。

  皇帝唐黎有些笑意,伸出一根手指摩挲著身前茶几。

  唐重開口道:「大驪國師崔瀺其實真正推出之人,是柳敬亭長子,柳清風,是一位學問近法的儒家弟子。」

  姜袤眯起眼,「哦?有何異於常人之處,我倒要見識見識。」

  唐重站起身,拿出兩本早就準備好的泛黃書籍,一本儒家聖賢書,一本法家著作。

  唐重打算走過去送書。

  不見姜袤有任何動作,兩本書就從唐重手中脫手,出現在了姜袤身前桌上,將那本儒家典籍隨手放在角落,看一眼都嫌浪費光陰,寶瓶洲有幾人有資格在雲林姜氏面前談「禮」,這倒不是這位老神仙目中無人,而確是有其家族底蘊和自身學問撐著,如山岳屹立。

  姜袤翻開那本柳清風讀書批注的法家書籍,看得極快,有不以為然,有微微點頭,最後視線停在某一頁,在某一句旁邊,看那落筆字跡,應該是先後三次注解批注,著書之人那句原話是「愛人不阿,憎人不害,愛惡各以其正,治之至也」。最貼近這句話的書頁處,柳清風第一次寫了「『至』字不妥,過高,應當修改為『本』」。

  姜袤又看過其餘兩次讀書心得,微笑道:「不錯。可以拿去試試看那位白雲觀道人的斤兩。」

  這位雲林姜氏明面上修為最高的老神仙,隨手將鈐印有柳清風私章藏書印那一頁撕去,兩本書籍返回唐重身前桌上,姜袤笑道:「找個機會,讓那白雲觀道人在近期湊巧得到這本書,到時候看看這位觀主是怎麼個說法。」

  唐重答應下來。

  相較於姜袤所在場合的暗流湧動。

  避暑別宮一座綠竹環繞的幽幽涼亭裡,就要和睦喜慶許多。

  那個曾經從驪珠洞天得了那條鐵煉機緣的高大青年,住在蜂尾渡小巷盡頭的姜韞,正在和一位出嫁老龍城的姐姐聊著天。

  大都督韋諒一旁坐著,與那位神色萎靡的教習嬤嬤也在閒聊。

  姜韞看著眼前的姐姐容貌,哭笑不得。

  女子一挑眉頭,「怎麼了,以貌取人?我覺得挺美啊。」

  姜韞笑道:「姐,我得說句良心話,你當下這幅尊容,真跟美不沾邊。」

  肥胖女子白眼道:「我倒要看看你將來會娶個怎樣的仙子,到時候我幫你掌掌眼,省得你給狐狸精騙了。」

  姜韞雙手合十,求饒道:「別,我怕姐你這脾氣,一兩句話就把我未來媳婦嚇跑了。」

  女子正要嘮叨幾句,姜韞已經識趣轉移話題,「姐,苻南華這個人怎麼樣?」

  女子搖頭道:「就那樣,挺好的,誰也不管誰,相敬如賓,好得很。」

  姜韞大笑道:「那我有機會一定要找這個可憐姐夫喝個酒,相互吐苦水,說上個幾天幾夜,說不定就成了朋友。」

  那位姜氏嫡女無所謂道:「你愛咋咋地。」

  她想起一事,小聲問道:「你師父跟至交好友去尋寶,得手沒?如果得手了,我偷偷摸摸跟你去趟蜂尾渡,飛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後的琉璃金身,我還沒親眼見過呢。家裡倒是有一塊,可老祖宗藏著掖著,我這麼多年都沒能找到。」

  她悄悄道:「你要是讓我見著了那件東西,姐姐送你一樣很特別的禮物,保證讓你羨煞一洲年輕修士。」

  姜韞擺手道:「免了。我師父的脾氣一樣不好,涉及到琉璃金身碎塊這麼大的事情,我如果敢擅作主張,平時再好說話,不管用,非得扒掉我一層皮不可,真不是開玩笑,師父當年就說,我要麼去驪珠洞天,要麼去神誥宗的那座福地歷練,必須選一樣。結果等我回來,師父就開始反悔了,說福地歷練也是需要的,反正驪珠洞天都去過了,好事成雙嘛,趁著這兩年運道好,在洞天得了件寶貝,說不定在福地就能拐個水靈媳婦……」

  姜韞愁眉苦臉,無奈道:「攤上這麼個無賴師父,沒法講理。」

  女子嗤笑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寶瓶洲歷史上,有幾人能以山澤野修的出身,躋身上五境?能夠讓李摶景這麼眼高於頂的傢伙,都敬佩有加?能夠跟那位性情古怪的老幫主成為患難之交?你啊,就知足啊,有空趕緊回家族跟老祖宗們燒幾炷香,好好感謝祖上積德。」

  姜韞神色淡然,搖頭道:「就別勸我回去了,實在是提不起勁兒。」

  女子嘆息一聲,伸手在姜韞腦門上屈指一彈,「從小到大,就這麼强,如今都是山上神仙了,還看不開早年那點事情?」

  姜韞不搭話。

  他看了眼那位教習嬤嬤,女子輕輕搖頭,示意姜韞不要詢問。

  兩人沉默期間,剛好大都督韋諒與那位教習嬤嬤閒聊到了竹海洞天,與那位青神娘娘。

  韋諒環顧四周,滿眼的翠綠修竹,似真似假玩笑道:「賢人君子讀書人,都喜好這青竹,我倒想斬去惡竹千萬竿。」

  姜氏嫡女打趣道:「韋先生,你若是在這兒砍竹子,將我們那位想要找你切磋學問的老祖宗晾在一邊,不好吧?」

  韋諒笑道:「我坐在那兒,太搶風頭,有違臣子本分。」

  她正要刺他兩句。

  韋諒笑眯眯道:「小生薑啊,小時候我可是抱過你的,時間過得真快,眨眼功夫,繈褓裡的黑丫頭,就大姑娘嫁人了。」

  她怒目相向,掏出一塊自小就喜歡吃的生薑,狠狠啃了一口。

  韋諒爽朗大笑。

  姜韞佩服不已。

  ————

  京郊獅子園最近離開了許多人,作祟妖物一除,外鄉人走了,自家人也離開。

  被困在娘家很久的大女兒柳清雅,火急火燎帶著夫君率先離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那夫君這次,算是給結結實實嚇慘了。

  之後是那兩位柳氏家塾先生,結伴離去。

  然後是二子柳清山和女冠柳伯奇,兩人準備騎馬遠遊,一路北上,先去觀湖書院看看。

  緊接著是柳敬亭的小女兒柳清青,與婢女趙芽一起前往某座仙家門派,兄長柳清風向朝廷告假,親自護送著這個妹妹。那座山上府邸,距離青鸞國京城不算近,六百餘里,柳老侍郎在任時,跟那個門派的話事人關係不錯,所以除了一份厚重拜師禮,還寫了一封信讓柳清風帶著,大致內容,無非是即便柳清青資質不佳,並非修道之才,也懇請收取他的女兒,當個記名弟子,在山上掛名修行幾年。

  事實上,哪怕柳敬亭不是禮部侍郎了,只要他還在世,那麼女兒柳清青進入青鸞國任意一座仙門,都不難,甚至完全不需要這封信。

  一路上,兩輛馬車緩緩而行,柳清青笑容漸多,婢女趙芽自然也跟著高興。

  柳清風多是坐在車廂內翻書,到了沿途驛站下車,便打點關係,待人接物,不止是世家子的禮數周到那麼簡單,地方芝麻官和胥吏,無論清流濁流,即便官品極低,可哪個不油滑,沒眼力?柳清風這位一縣父母官,是假客氣真清高,還是真對他們以禮相待,一眼看穿,所以柳清風根本不像是青鸞國士林領袖柳敬亭的長子,人人印象不錯,成為各地驛站不約而同的一樁趣談。

  柳清青本就是女眷,年紀又不大,所以看不出兄長柳清風的種種細節,心思細膩的趙芽卻嘆為觀止,總覺得獅子園內的大少爺,跟走出獅子園的柳縣令,完全是兩個人。

  到了那座峰巒疊翠的仙家府邸,柳清青的訪仙拜師,一帆風順。

  柳清風安頓好柳清青後,卻沒有立即下山,被人領著去了一座崖畔觀景高樓,登樓後,看到了一位憑欄賞景的青衫老儒士,一位風流倜儻的公子哥。

  柳清風心中嘆息,收斂了複雜情緒,作揖行禮,「柳清風拜見崔國師。」

  大驪國師崔瀺。

  竟是親自來到了青鸞國。

  崔瀺笑著伸手虛抬,示意柳清風不用如此客氣,然後指了指身邊人,「李寶箴,龍泉郡人氏,如今是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東南的全權掌舵之人,以後你們會經常打交道。」

  那位俊逸青年對柳清風作揖道:「見過柳先生。」

  柳清風只得還禮。

  李寶箴以一口醇正的青鸞國官話說道:「柳先生,此行南下青鸞國,讓我大開眼界,妙人太多,單說那位白雲觀道人,微末道行,就膽敢行合道之舉,竊取天機,還真給他越過了那道元嬰地仙都極難跨過的天塹。只是太過惹眼,是福是禍,估計得看雲林姜氏的意思了。」

  柳清風笑了,沒有出聲。

  下馬威?

  真是年輕氣盛,鋒芒畢露。

  李寶箴靜待下文,見柳清風軟綿綿不開腔,便也笑了起來。

  崔瀺看了眼柳清風,微笑道:「柳清風,以後青鸞、慶山、雲霄三國,大事,不用你們二人勞心,至於小事,你多教教李寶箴。」

  柳清風點點頭。

  李寶箴神色自若,面帶微笑,一揖到底,「有勞柳先生。」

  ————

  那座陳平安曾經題字在牆壁上的河伯祠廟。

  最近來了一夥出手闊綽的大香客,而且就住在祠廟裡邊。

  兩人一黃牛。

  讓廟祝香火錢收得戰戰兢兢。

  眉心有痣的白衣翩翩少年,喜歡遊覽碑廊。

  正是不知為何仍滯留青鸞國的崔東山。

  這天晚上,圓月當空,崔東山跟河伯祠廟要了一隻竹籃,去打了一籃子河水回來,滴水不漏,已經很神奇,更玄妙之處,在於竹籃裡邊河水倒映的圓月,隨著籃中水一起搖搖晃晃,哪怕走入了廊道陰影中,水中月依舊光亮可愛。

  崔東山走到一處廊道,坐在欄桿上,將竹籃放在一旁,抬頭望月。

  唯有竹籃水和水中月,與他作伴。

  崔東山思緒飄遠。

  佛祖愁那衆生苦,至聖先師擔心儒家學問,到最後成為只是那些不餓肚子之人的學問。

  道祖呢。

  據說在觀看那個一。

  可能被困井底的王朱是一,楊家藥鋪那個老人也是一。

  或者有可能在道法高到沒邊的道祖眼中,誰都是那個一?

  崔東山揉了揉臉頰,從袖中咫尺物,取出兩隻普通棗木材質的卷軸,將兩幅小花卷攤開,懸停在他身前。

  一幅畫卷。

  有位衣衫老舊的老秀才,端坐在一條長凳中央,弱冠之齡的崔瀺,坐在一側,少年左右和少年齊靜春,坐在另外一側。

  一條長凳坐了四個人,略顯擁擠。

  有個腦袋闖入本該獨屬師徒四人的畫卷之中,歪著腦袋,笑容燦爛,還伸出兩個手指。

  另外一處,有個蹲著的壯碩身形,在角落,背對著所有人。

  第二幅。

  那個在第一幅畫卷中探頭探腦的傢伙,光明正大站在畫卷中央,攤開雙臂,少年左右和齊靜春雙手抱住那個男人的骼膊,屈膝收腿,懸掛空中,兩個少年咧嘴大笑。

  年輕書生崔瀺,站在那人身後,笑得含蓄些,只是也笑得很真誠。

  ————

  崔東山就想著什麼時候,他,陳平安,那個黑炭小丫頭,也留下這麼一幅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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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21:05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七章 異鄉見老鄉

  接下來兩天,陳平安帶著裴錢和朱斂逛京城鋪子,石柔留在客棧那邊看家護院。

  熱鬧是真熱鬧,就因為這場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這座青鸞國首善之地,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當然還有陳平安這樣純粹來賞景的,順帶購買一些青鸞國的特産。

  裴錢和朱斂約莫是燈下黑,都沒有看出陳平安喜歡逛書肆有什麼古怪,可是心細如髮的石柔卻看出些蛛絲馬跡,陳平安逛那些大小書鋪,版刻精良的新書,幾乎從來不碰,諸子百家的典籍,也興趣不大,反而對於稗官野史和各國縣志類雜書,還有些只會被擱放在角落的生僻家譜,見一本翻一半,只不過翻完之後陳平安又不買。

  惹了不少白眼。

  好在有一有銀子就喜歡大手大腳的朱斂幫襯,才沒遭來鋪子書坊的惡語相向。

  裴錢大概是覺得在京城,陳平安先是買了十數刀青鸞國最著名的昂貴宣紙,再給盧白象買了那對青釉御用棋罐,又給她買了只手拈葫蘆,開銷很大,已經遠超平時,哪怕瞧見了真心喜歡的順眼物件,都只偷偷看幾眼而已,何況當初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真的已經滿滿當當,塞不下更多物件了,不然再跟師父討要個嶄新的多寶盒?裴錢一番思量之後,還是打消了念頭,覺得雖說獅子園這次師父是掙了些穀雨錢,可自己也買了個手把件,下次再掙著錢,再跟師父開口。

  到底是窮。

  裴錢有些傷心,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積攢下一只只的多寶盒,全部裝滿,都是寶貝。老廚子說比多寶盒更好更大的,是那富貴門庭都有的多寶架,擺滿了物件後,那才叫真正的琳琅滿目,看得人眼珠子掉地上撿不起來。

  這兩天逛街,聽到了一些跟陳平安他們勉强沾邊的小道消息。

  按照朱斂的說法,慶山國皇帝的口味,極其「鶴立雞群」,令他拜服不已。這位在慶山國一言九鼎的君主,不喜歡婀娜多姿的苗條佳人,唯獨癖好世間富態女子,慶山國宮中幾位最得寵的妃子,有四人,都已經不能夠用豐腴來形容,個個兩百斤往上,被慶山國皇帝美其名曰媚豬、媚犬、媚羆和媚雀。

  而四媚之首的媚豬袁掖,還有一個更出名的身份,是寶瓶洲東南十數國版圖的四大武學宗師之一。

  慶山國皇帝鄭夔如今下榻青鸞國京城驛館,身邊就有四媚隨行。

  前天鄭夔身穿便服,帶著妃子中相對「身姿纖細」的媚雀,一同遊覽京城寺廟道觀,結果燒香之時,跟一夥世族子弟起了衝突,媚雀出手淩厲,直接將人打了個半死,鬧出很大的風波,掌管京城治安的衙門,青鸞國禮部都有高品官員露面,畢竟涉及到兩國邦交,好不容易安撫下去,鬧事者是京城大族子弟和幾位南渡衣冠世交同齡人,得知慶山國皇帝鄭夔的身份後,也就消停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晚鬧事者中,就有剛剛在青鸞國新宅邸落腳沒多久的多人暴斃,死狀凄慘,據說連衙門仵作都看得反胃。

  很快就有言之鑿鑿的消息傳遍京城上下,凶手的殺人手法,正是慶山國大宗師媚豬的慣用手段,拔除四肢,只留頭顱在身軀上,點了啞穴,還會幫忙止血,掙扎而死。

  青鸞國朝廷已經火速抽調各方人手,查探此事,更有一行由查案經驗豐富的刑部官員、朝廷供奉仙師、江湖名宿組成的隊伍,第一時間進入鄭夔所在驛館。

  可仍是擋不住群情激憤,無數士子書生圍堵皇帝鄭夔下榻驛館。如果不是京城衙役阻攔,以及大都督韋諒親自派遣兩百精銳甲士,虎視眈眈,沒有任由局勢糜爛下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當然只能是被四媚之一的鄭夔愛妃,打殺當場。

  媚豬袁掖放出話來,她跟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大澤幫竺奉仙,來一場廝殺,若是她輸了,這一大瓢髒水,慶山國便認,可如果她贏了,當初在驛館外邊瞎嚷嚷的青鸞國士子,就得一個個跪在驛館外磕頭道歉。

  而傳聞曾經架勢一輛猩紅馬車、在數國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的老魔頭竺奉仙,確實近期身在京城,借宿於某座道觀。

  然後在昨天,在三十年前惡名昭彰的竺奉仙重出江湖,竟是以青鸞國頭一號英雄豪傑的身份,如約而至,步入驛館,與媚豬袁掖來了一場生死戰。

  竺奉仙從乘坐馬車離開道觀起,到沿途就有無數青鸞國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為此人搖旗吶喊。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竺奉仙,竟是力戰不敵那頭媚豬,最後身受重傷,輸給了四大宗師中排第二的袁掖。被渾身浴血卻並無大礙的袁掖,隨手拽住竺奉仙的脖子,大搖大擺走到驛館大門口,環顧四周已經啞然的衆人,將已經癱軟昏厥過去的竺奉仙丟到大街上,撂下一句,明天別忘了磕頭。

  竺奉仙被大澤幫弟子含淚放入車廂,離開驛館返回那座道觀救治。

  驛館外,門可羅雀。道觀外,駡聲不絕。

  在書肆湊巧聽過了這樁風波的過程,陳平安繼續找書。

  裴錢沒心沒肺,只覺得那個竺奉仙真是慘,本事不高,還喜歡出風頭,就不知道躲在道觀裡邊不出去?這不給那兩百多斤的媚豬打得生死不知,況且一世英名也沒了,按照那本演義小說所描述的江湖風貌、武林紛爭,混江湖的人,沒了名聲,可不就等於沒了命?裴錢唯一的惋惜,就是當初登山金桂觀,他們還住過竺奉仙為他孫女在半山腰搭建的那座豪門宅邸,是個有錢又闊綽的主,她挺中意的,可惜現在看來,就算竺老頭命硬,在道觀那邊沒死,但是下次雙方碰面,她估計也甭想跟那老頭兒蹭吃蹭喝嘍。

  那次兩撥人偶遇,先是一起避雨,然後一起登山,最後老人的孫女竺梓陽,與雲霄國胭脂齋少女劉清城,一同成為金桂觀老神仙張果的嫡傳弟子。

  裴錢和陳平安旁觀過那場收徒禮,堪稱繁文縟節,耗時將近一個時辰。到最後看得裴錢腦殼疼,害得她還要當個木頭人一動不動,覺得比抄書還累。

  陳平安走出書肆,正午時分,站在臺階上,想著事情。

  朱斂輕聲問道:「少爺,怎麼說?」

  石柔心弦緊綳,心中默念,別摻和,千萬別趟渾水。

  陳平安的答案,讓石柔喜憂參半。

  陳平安說道:「去看看竺奉仙,如果傷得重,我身上剛好有些丹藥,送了丹藥見過了人,我們就離開道觀。」

  朱斂贊嘆道:「少爺有情有義,關鍵還穩重。」

  裴錢瞪眼道:「你搶我的話做什麼,老廚子你說完了,我咋辦?」

  朱斂不客氣道:「咋辦?吃屎去,不用你花錢,到時候沒吃飽的話,跟我打聲招呼,回了客棧,在茅厠外等著我就是,保證熱騰騰的。」

  裴錢白眼道:「真噁心。」

  陳平安沒理睬一老一小的日常鬥法,問過了路,往那座一夜之間名聲大噪的京城道觀行去。

  走了大概大半個時辰才臨近道觀,圍牆外邊稀稀疏疏有些人,有人丟了石子大駡幾句就跑,更多還是看熱鬧來的,在道觀外邊逛蕩一圈就心滿意足,還有些聞訊趕來的江湖中人,應該多是父輩祖輩在大澤幫手上吃過苦頭的,倒是沒敢破口大駡,更不會傻乎乎去痛打落水狗,畢竟老魔頭竺奉仙生死未卜,可還有幾名凶名赫赫的弟子待在道觀,哪怕單獨拎出一人,就夠尋常的青鸞國武林高手吃上一大壺罰酒。

  道觀不大,今日閉門謝客,陳平安在一處道觀側門敲門很久,才有道士開門,神色戒備,陳平安說與竺老幫主是舊識,勞煩道觀這邊通報一聲,就說是陳平安拜訪。

  年輕道士點點頭,要陳平安稍等片刻,關上門後,約莫半炷香後,除了那位回去通風報信的道士,還有個當初陪同竺奉仙一起送竺梓陽登山拜師的隨從弟子之一,認出是陳平安後,這位竺奉仙的關門弟子鬆了口氣,給陳平安帶路去往道觀後院深處。此人一路上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些感謝陳平安記得江湖情誼的客套話。

  當衆人臨近一座屋舍,藥味極為濃重,竺奉仙的幾位弟子,肅手恭立在門外廊道,人人神色凝重,見到了陳平安,只是點頭致意,而且也沒有任何鬆懈,畢竟當初金桂觀之行,不過是一場短暫的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天曉得這個姓陳的外鄉人,是何居心。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的竺奉仙,親口要求將陳平安一行人帶來,沒誰敢答應開這個門。

  陳平安讓朱斂三人留在廊道拐角處,都沒讓他們靠近那間屋子。

  在一位竺奉仙嫡傳弟子開門後,陳平安負劍背箱,獨自走入屋子。

  竺奉仙靠在枕頭上,臉色慘白,覆有一床被褥,微笑道:「山上一別,異地重逢,我竺奉仙竟是這般可憐光景,讓陳公子見笑了。」

  傷得極重。

  屋內除了病榻上的竺奉仙,還有一位神色木訥的老道人,幫忙開門的弟子關上門後,給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後就站在一旁,沒有離開,以免陳平安暴起殺人。

  陳平安摘下竹箱放在腳邊,坐在椅子上,輕聲問道:「老幫主此次入京,沒有隱藏行蹤?」

  竺奉仙咳嗽幾聲,竭力笑道:「怎麼沒有隱藏,只不過朝廷那邊耳目靈光,沒能藏好罷了。這座京城道觀,是大澤幫近三十年苦心經營的一處分舵,說不定早就被朝廷盯上了,這沒什麼,咱們那位青鸞國唐氏皇帝,年少時就一直對於江湖十分憧憬,登基以後,還算優待江湖,絕大多數的恩怨仇殺,只要別太過火,官府都不太愛管。」

  「事實上,當年我馳騁數國武林,所向披靡,那會兒還在龍潛之邸當皇子的唐黎,據說對我十分推崇,揚言有朝一日,一定要親自召見我這個為青鸞國長臉的武夫。所以這次莫名其妙給那頭媚豬點了名,我雖然明知道是有人坑害我,也實在沒臉皮就這麼悄悄離開京城。」

  陳平安見竺奉仙說得吃力,斷斷續續,就打算不再詢問,彎腰去打開竹箱。

  當他做出這個動作,老道人和屋內男子都蓄勢待發,陳平安停下動作,解釋道:「我有幾瓶山上煉製的丹藥,當然沒辦法讓人白骨生肉,迅速修復損壞筋脈,但是還算比較補氣養神,對武夫體魄進行縫縫補補,還是可以的。」

  竺奉仙想要抬起手臂,卻無力做到,就只是擱在被子上邊,輕輕搖晃,對兩位心腹笑道:「你們不用緊張,我竺奉仙看人的本事,比學武要更好。當下這座京城,誰都可能來撿漏,唯獨陳公子不會。」

  陳平安在來的路上,就選了條僻靜小巷,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三瓶丹藥,挪到了竹箱裡邊。不然憑空取物,太過惹眼。

  陳平安拿出三隻瓷瓶後,伸手遞給那位老道長,「勞煩老真人先辨別藥效,是否適合老幫主療傷。」

  竺奉仙忍不住笑道:「陳公子,好心給人送藥救命,送到你這麼委屈的地步,天底下也算獨一份了。」

  老道長接過三隻瓷瓶,依舊不苟言笑,去了桌邊,各自倒出一粒丹丸,從袖中拿出一根銀針,將丹藥細細掰碎。

  陳平安非但沒有好心當作驢肝肺的惱火,反而覺得老道長這麼做,才是真正的江湖人行江湖事。

  竺奉仙氣色雖差,可心情不錯,而且畢竟七境武夫的底子不俗,無視屋內弟子的眼神示意可以送客了,竺奉仙笑問道:「陳公子,覺得那頭媚豬是不是真凶?」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見過,不知道真正性情如何,所以不好說。按照一般情況,那個慶山國妃子沒這麼傻,在別國京城,以獨門手法一口氣虐殺數人,可若是以此作為障眼法,撇清自己,可能性不大,但終歸還是有的。可能到最後……還是兩國國力之爭,寶瓶洲東南方的形勢之爭,是不是那個袁掖殺人,反而不重要。所以老幫主這場架,打得不值,設計老幫主的幕後人,則相當高明,接下來如何離開京城,老幫主就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竺奉仙點頭道:「確實如此。」

  一直聚精會神查驗丹藥的老道人,聽到這裡,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眼白衣負劍的年輕人。

  陳平安又跟竺奉仙閒聊了幾句,就起身告辭。

  竺奉仙無法起身下床,就只好十分勉强地抱拳相送,只是這個動作,就牽扯到傷勢,咳嗽不斷。

  陳平安一行人離開了道觀,返回客棧。

  道觀屋內,那個將陳平安他們送出屋子和道觀的男子,返回後,欲言又止。

  竺奉仙笑道:「怎麼,還想著要陳平安送我們離開京城?」

  男子老老實實回答:「若是他願意幫忙,當然是好事。既然他肯來這裡,就已經表明對我們大澤幫親近,我們若是勸一勸,說不得……」

  竺奉仙一聲嗤笑,打斷這位徒弟的痴心妄想,冷笑道:「蠢貨,人心不足蛇吞象,陳平安那句要我們出城小心的言外之意,你假裝聽不出來?那就已經挑明了態度,送藥,是當初一場江湖相逢的那點情分在,登門拜訪,送完了藥,就算仁至義盡,這點道理,你都不懂?可別把人家的做人厚道,當做痴傻。」

  男人何嘗不知這裡邊的彎彎繞繞,低頭道:「當下處境,太過凶險。」

  竺奉仙嘆了口氣,「虧得你忍住了,沒有畫蛇添足,不然下一次換成是梓陽在金頂觀修行,出了問題,那麼就算他陳平安又一次遇上,你看他救不救?」

  男人默不作聲。

  道理都懂,可是現在師父竺奉仙和大澤幫的生死大坎,極有可能繞不過去,從道觀到京城大門,再往外去往大澤幫的這條路,說不定路途中某一段就是黃泉路。

  竺奉仙灑然笑道:「行啦,行走江湖,生死自負,難道只許別人學藝不精,死在我竺奉仙雙拳之下,不許我竺奉仙死在江湖裡?難不成這江湖是我竺奉仙一個人的,是我們大澤幫後院的池塘啊?」

  男人笑了笑,「早個三四十年,在咱們青鸞國,確實如此。」

  竺奉仙閉上眼睛。

  那位老道長開口道:「丹藥沒有問題,品相極高,注定價格不菲,有助於你的傷勢恢復,不是錦上添花,而是實實在在的雪中送炭。」

  男人欣喜萬分,「當真?」

  老道長斜眼道:「不信?」

  男人咧嘴道:「不敢。」

  這位老道長,正是為大澤幫兢兢業業、出謀劃策數十年的老軍師,而竺梓陽早早就踏足修道之路,也要歸功於老道長的慧眼如炬。

  竺奉仙突然睜開眼睛,先讓那名徒弟離開屋子,在關上門後,緩緩說道:「說吧,幫了我這麼多年,然後坑了我這麼一次,到底圖什麼,不管結果是什麼,我都不怨你,只希望你和幕後人,以後多照拂梓陽,儘量別將她牽扯進來,好好做她的山上修行人。」

  老道長站起身,坐在陳平安先前那張椅子上,答非所問,「老竺,我覺得那個陳平安,年紀輕輕,倒是江湖氣老。」

  老道長感慨道:「咱們這些老江湖,好像是越來越吃不開了,現在的年輕人,為了上位,喜歡亂拳打死老師傅,什麼規矩不規矩的,都不講,不認這個。」

  竺奉仙轉過頭,笑問道:「你到底幾歲了,當年認識你的時候,就是這麼個面容,差不多六十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怎麼變。」

  老道長想了想,「剛好半輩子在家鄉闖蕩,半輩子在你們青鸞國度過。」

  竺奉仙見這位老友不願回答,就不再刨根問底,沒有意義。

  京城世族子弟和南渡士子在寺廟啓釁,鄭夔身邊的妃子媚雀出手教訓,當晚就有數人暴斃,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同仇敵愾,南遷青鸞國的衣冠大姓憤怒不已,挑起青鸞國和慶山國的衝突,媚豬點名同為武學大宗師的竺奉仙,竺奉仙重傷落敗,驛館那邊沒有一人磕頭,媚豬袁掖隨後公然譏諷青鸞國讀書人風骨,京城嘩然,一時間此事風頭掩蓋了佛道之辯,諸多南遷豪閥聯絡本地世族,向青鸞國皇帝唐黎試壓,慶山國皇帝鄭夔即將攜帶四位妃子,大搖大擺離開京城,以至於青鸞國所有江湖人都憤懣異常。

  短短數日,風起雲湧。

  環環相扣。

  在陳平安一行人離開京城之時。

  京郊獅子園,夜幕中一輛馬車行駛在小路上。

  駕車的馬夫,真實身份,是四大宗師之首的一位易容老者,身材極為高大,剛剛從雲霄國悄悄進入青鸞國,一身武學修為,其實已是遠遊境的大宗師,遠在七境的慶山國媚豬袁掖和大澤幫竺奉仙之上。

  柳清風看完一封綠波亭諜報後,說道:「可以收手了。」

  坐在對面的一位英俊公子哥,微笑道:「這就收手?我原本打算假公濟私,去會一會的某人,好像沒有咬鈎。」

  柳清風神色平淡,「可以了。」

  車廂內柳清風對面之人,正是龍泉郡李寶箴,與柳清風對視一眼後,笑道:「好吧,既然柳先生說火候夠了,那我就照國師大人所說,向柳先生多學著點。反正此次……也只是我上任後,給你們青鸞國皇帝唐黎的一道開胃小菜,省得他以為靠著雲林姜氏這棵大樹,就可以高枕無憂,畢竟一些個歪風斜雨,也是能讓人傷寒動骨的。」

  柳清風不置一詞。

  臨近那座獅子園,李寶箴突然笑道:「我就不進園子了,我在車上,等著柳先生向老侍郎交待完事情,一起返回縣衙官署便是。」

  柳清風走下馬車,獨自走入夜幕中的獅子園。

  李寶箴出了車廂,沒有下車,坐在那位車夫身後,這位與陳平安一樣來自昔年驪珠洞天的年輕人,無所事事,晃蕩著雙腿,笑道:「一想到我那寶貝妹妹喜歡喊陳平安小師叔,我就火大啊。怎麼辦呢,我這個當哥哥的,可捨不得對小寶瓶說半句重話,那就只好逗逗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了。如果不是看在那趟護送小寶瓶的情分上,袁掖啊竺奉仙什麼的,可就不是這麼個自相殘殺的路數。不過我最佩服國師的一點,是算計人心,安插棋子在別人家院子這種事情,其實誰都在做,當年在咱們大驪的京城,還有那座長春宮,甚至是在宋長鏡身邊,好些地方,其實都有,還不少,就連咱們皇帝陛下不也一樣,有那諸子百家的高人居心叵測?可到最後收官,咱們再來看一眼棋盤各處,似乎這邊小虧些那邊大賺一筆,到頭來總是咱們國師大人更得利,這就很可怕了。」

  李寶箴自言自語了半天,對那車夫笑問道:「你的檔案,就算是我都暫時無法翻閱,能不能說說看,為何願意為咱們大驪效力?」

  老車夫淡然道:「希望你在仕途上別崴了腳,不然到時候我第一個宰了你。」

  李寶箴全然不在意,「你這份對誰都說心裡話的糟糕習慣,真得改改,好歹等到了抓住機會的那天,可以殺我的時候,再說這些啊。」

  老車夫冷笑道:「好的,到時候我再重複一邊。」

  沉默片刻。

  柳清風尚未返回。

  李寶箴隨口問道:「江湖好玩嗎?」

  車夫沉聲道:「不好玩,容易死人。」

  李寶箴哦了一聲,「這樣啊,那我悠著點。初來駕到,先熟悉熟悉這邊的風土人情。我這人從小就膽子不大,家鄉高人又多,走大街上放個屁,都怕驚擾到隔壁鄰居的陸地神仙啊、武道大宗師啊。」

  李寶箴雙手輕輕拍打膝蓋,「都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不知道下次見面,我跟那個姓陳的泥腿子,是誰哭。唉,朱鹿那笨丫頭當時在京城找到我的時候,哭得稀裡嘩啦,我都快心疼死啦,心疼得我差點沒一巴掌拍死她,就那麼點小事,怎麼就辦不好呢,害我給娘娘遷怒,白白葬送了在大驪官場的前程,不然哪裡需要來這種破爛地方,一步步往上攀爬。」

  老車夫笑道:「你這種壞種崽子,等到哪天落難,會特別慘。」

  李寶箴嘆了口氣,「瞧瞧,又說真心話了,你這人怎麼總不聽勸,這樣不好。」

  夜幕沉沉。

  李寶箴望向那座獅子園,笑道:「咱們這位柳先生,可比我慘多了,我頂多是一肚子壞水,怕我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他可是一肚子苦水,駡他的人絡繹不絕。」

  ————

  青鸞國京郊一處小驛館。

  氣氛凝重至極。

  小小驛館,今夜藏龍臥虎。

  一間屋子裡。

  大眼瞪小眼。

  白衣少年指著青衫老者的鼻子,跳腳怒駡道:「老王八蛋,說好了咱們規規矩矩賭一把,不許有盤外招!你竟然把在這個關口,李寶箴丟到青鸞國,就這傢伙的秉性,他會不公報私仇?你還要不要點老臉了?!」

  青衫老人面無表情,淡然道:「小兔崽子,偷偷傳信給陳平安,讓他去堵獅子園的路,你就要臉了?」

  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繼續破口大駡道:「老東西你他娘的先壞規矩,設計陷害陳平安,就是壞我大道根本,還不許老子反手給你一通撓?」

  屋內兩人。

  正是崔東山。

  綉虎崔瀺。

  其實一人而已。

  崔瀺始終神色淡漠,抬手抹去臉上的口水,「自己駡自己,有意思?」

  崔東山獰笑道:「爽得很!」

  崔瀺冷笑道:「看到你現在的這副可憐模樣,才知道為何我們當年最高境界,會止步於十二境巔峰。」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早知道是你這麼個窩囊廢,老子當年就自己把自己掐死算了。」

  崔瀺微笑道:「你現在想死也來得及,不過記得把這副遺蛻和方寸物留下。」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雙手攤開,趴在桌上,臉龐貼著桌面,悶悶道:「皇帝陛下,死了?過段時間,由宋長鏡監國?」

  崔瀺點點頭。

  崔東山頭也不抬,「那誰來當新帝?還是原先那兩個人選,各占一半?」

  崔瀺置若罔聞。

  崔東山抬起頭,從趴著桌面變成癱靠著椅背,「賊沒勁。」

  崔瀺道:「我看你給人當學生弟子挺帶勁的。」

  崔東山就那麼一直翻著白眼。

  苦中作樂?

  崔瀺也有些納悶,自己年少的時候,似乎也不是這副德行吧?

  崔東山收起白眼,猶豫了一下,「老頭子在落魄山竹樓過得咋樣?」

  崔瀺沉默許久,答道:「給陸沉徹底打斷了去往十一境的路,但是如今心態還不錯。」

  崔東山盤腿坐在椅子上,問道:「如果陳平安打死了那個李寶箴,你會怎麼做?」

  崔瀺搖頭道:「陳平安曾經答應過李希聖,會放過李寶箴一次,在那之後,生死自負。」

  崔東山猛然抬頭,直楞楞望向崔瀺。

  崔瀺淡然道:「對,是我算計好的。如今李寶箴太嫩,想要將來大用,還得吃點苦頭。」

  崔東山大笑著跳下椅子,給崔瀺揉捏肩膀,嬉皮笑臉道:「老崔啊,不愧是自己人,這次是我錯怪了你,莫生氣,消消氣啊。」

  崔瀺無動於衷,「早知道最後會有這麼個你,當年我們確實該掐死自己。」

  崔東山輕輕一巴掌拍在崔瀺腦袋上,「說什麼晦氣話,呸呸呸,咱倆不管如何大道不同,都爭取禍害活千年。」

  崔瀺說道:「你再往我頭上吐口水,可就別想禍害遺千年了。」

  ————

  獅子園通往官道的蘆葦蕩小路上。

  一輛馬車緩緩停下,老車夫如臨大敵,李寶箴掀開車簾子,看到那人後,一臉匪夷所思,這也行?真就老鄉見老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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