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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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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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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21:31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

  李寶箴看到那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道路上的年輕人後,心思急轉。

  是身後的柳清風陷害自己,希望一人獨霸青鸞國幕後江山?不應該。國師大人不會由著柳清風一家獨大,讓自己與柳清風相互掣肘才是正理。

  那就是無巧不成書,今夜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偶遇?

  李寶箴嘆了口氣,如果自己的運氣這麼差,還不如是有人算計自己,畢竟棋力之爭,可以靠腦子拼手腕,若說這運道不濟,難道要他李寶箴去燒香拜佛?

  李寶箴站在那老車夫身後,輕聲問道:「怎麼講?」

  老車夫沉聲道:「此人身後扈從之一,佝僂老人,極有可能是遠遊境武夫,境界不比我低。」

  李寶箴一拍額頭,「諜報誤我。」

  按照近期諜報上的說法,陳平安在京城百花苑客棧,四位宗師扈從離開三人,只帶了兩位扈從,一人名為朱斂,深淺未知,可能是金身境武夫,另外一人行為古怪,在獅子園風波中表現平平,實力應該不如朱斂。至於陳平安本人,以獅子園牆頭出拳水準來看,最低五境純粹武夫修為,能夠畫符,身穿一件品秩難測的仙家法袍,隨身懸掛的葫蘆,為養劍葫「姜壺」,其中是否溫養飛劍,暫時不知。

  雖說將零零碎碎的諜報內容,拼湊在一起,依舊沒能給出陳平安的真正底細。

  但是並不重要,李寶箴判定陳平安身在青鸞國京城,就算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陸地神仙,與他李寶箴仍是沒有關係。

  李寶箴是在借助大驪大勢作為自己的棋盤,逗弄那個身在棋局中的陳平安。

  大驪綠波亭在寶瓶洲東南版圖的諜報,隨著一顆顆棋子的悄然而動,就像一張不斷扯動的蛛網。

  在離開大驪之前,國師崔瀺給了李寶箴三個選擇,去大隋,負責盯著高氏皇族與黃庭國在內的大隋舊藩屬;去眼下大驪鐵騎馬蹄前邊的最大攔路石,劍修衆多的朱熒王朝,南邊觀湖書院的動向,也是重中之重;最後一個就是青鸞國,只是相對前兩者,這邊最早屬偏居一隅的鄉下小地方,只是隨著寶瓶洲中部衣冠南渡,綠波亭最近兩年才開始加大投入,當然,這些都是他李寶箴新官上任後看到的一些表面現象,不然他也不會連這個老車夫的檔案都無法查閱,但是李寶箴不笨,世族官場有青鸞國老人唐重,江湖草莽有大澤幫竺奉仙之流,尤其是國師崔瀺親臨此地,甚至破例見了獅子園柳清風一面……這一切都說明李寶箴的眼光不差,挑選此地作為自己在大驪廟堂的「龍興之地」,暫時遠離大驪宋氏中樞那場動輒讓人粉身碎骨的漩渦,絕對是賭對了。

  李寶箴有些惱火,若是再等個幾天,等到一位負責保護他安危的大人物進入青鸞國,那就是萬事不懼的大好形勢。什麼大都督韋諒、唐氏首席供奉周靈芝,都不值一提。

  這個泥瓶巷泥腿子怎麼就這麼會挑時間地點?

  李寶箴轉身彎腰,掀開簾子微笑問道:「柳先生,你有沒有後手?」

  柳清風搖頭笑道:「與你一樣,需要等幾天才能有一位大驪武秘書郎,擔任我的貼身扈從。」

  李寶箴苦著臉道:「柳先生難道忍心看著我這位盟友,出師未捷身先死?」

  柳清風想了想,答道:「要相信崔國師的算無遺策。」

  李寶箴哀嘆一聲,放下簾子,今夜看來是福是禍都躲不過了。

  李寶箴倒不是不相信那頭綉虎的棋力,而是國師大人未必真正把他這棵牆頭草當回事啊。李寶箴甚至堅信,若是需要崔瀺在自己和柳清風做個取捨,崔瀺最少在當下毫不猶豫將柳清風留在棋盤上,而將他李寶箴隨手拈起,丟回棋罐了事,家鄉那座碎瓷山怎麼堆積而成的,不都是些分量不重、在大道之爭中化作齏粉的可憐棄子嗎?

  李寶箴很早就喜歡獨自一人,去那邊爬上瓷山頂上,總覺得是在踩著累累白骨登頂,感覺挺好。

  陳平安讓石柔護著裴錢站在遠處,只帶著朱斂繼續前行。

  崔東山突然寄了一份密信給自己,說是李寶箴出現在了獅子園,言簡意賅,以「可殺」二字結尾。

  陳平安沒有任何懷疑和猶豫,火速離開京城,直奔獅子園。

  在某些不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陳平安選擇信任崔東山,比如選擇枯骨女鬼石柔作為占據杜懋遺蛻的人選,再就是這次。

  在距離那輛馬車不足五十步後,陳平安緩緩而行,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那位站在車夫身後的年輕公子哥。

  正是此人,以朱鹿的仰慕之心和少女情思,再拋出一個幫父女二人脫離賤籍、為她爭取誥命夫人的誘餌,使得朱鹿當年在那條廊道中,笑語嫣然地向陳平安走去,雙手負後,皆是殺機。

  那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后,比之前在小鎮與正陽山搬山老猿命懸一線的對峙,更能感受到人心的細微與險惡。

  「陳平安,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

  李寶箴站在老車夫身後,微笑著打招呼:「忘了介紹自己,我叫李寶箴,是李希聖的弟弟,李寶瓶的哥哥。」

  陳平安站定,問道:「如果你今晚死在這裡,會後悔嗎?」

  李寶箴點頭道:「肯定要悔青腸子。」

  陳平安笑道:「是後悔做事情不夠小心吧?」

  李寶箴彷彿破罐子破摔,坦誠道:「對啊,一離開龍泉郡福祿街和咱們大驪王朝,就覺得可以天高任鳥飛了,太不明智。陳平安你一前一後,教了我兩次做人做事的寶貴道理,事不過三,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如何?」

  朱斂抬起手臂,雙掌手心摩挲,躍躍欲試,微笑道:「那個駕車老頭兒,雖是遠遊境武夫,老奴完全可以應付,少爺,好歹是一個境界的,到時候若是老奴一個不小心,沒能收住手,可別見怪。」

  老車夫眼神炙熱,死死盯住那個佝僂老人,青鸞、慶山和雲霄三國,以及周邊那些小國,江湖水淺,又有職責所在,不好擅自遠遊,白白糟蹋了純粹武夫第八境的稱呼,今夜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豈能錯過,只是身後還有個壞種李寶箴,以及車廂內的柳先生,讓他難免束手束腳,問道:「對付這名扈從就夠嗆,李大人,你有沒有錦囊妙計可以授我?既能護住你不死,又能由著我痛快打一架?」

  李寶箴苦笑道:「哪裡想到會有這麼一齣,我那些錦囊妙計,只害人,不自救。」

  車夫站起身,冷笑道:「那就是空空如也?算計來算計去,瞧著讓人眼花繚亂,結果就這麼點出息。」

  李寶箴笑道:「那就勞煩今夜你多出點力,給我贏得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

  老車夫身為寶瓶洲武道第一人,實力高,肩上擔子自然就重,不至於因為厭惡李寶箴這個人就落井下石,一走了之。

  馬車微顫,李寶箴只覺得一陣微風拂面,老車夫已經長掠而去,直撲陳平安。

  小路兩邊蘆葦蕩向陳平安和朱斂那邊倒去。

  朱斂習慣性佝僂向前數步,身形快若奔雷,伸出一掌。

  接住老車夫拳罡激蕩、袖口鼓脹的迅猛一拳。

  朱斂向後倒滑出去,剛好與陳平安並肩而立,老車夫則借勢向後飄落在地。

  道路兩側蘆葦蕩又嘩啦一下向左右兩側倒去,簌簌作響,在原本萬籟寂靜的夜幕中,極為刺耳。

  李寶箴看到那些四處流散的拳罡氣流,飄蕩到紋絲不動的陳平安身前之際,如一陣斜風細雨遇到了一把油紙傘,滴水不沾撐傘人。

  李寶箴眼皮子顫抖了一下。不愧是最低武道五境的傢伙。

  這個泥瓶巷小雜種,離開了驪珠洞天之後,看來際遇不錯啊。

  李寶箴有些遺憾,難道自己當初應該走走修行的路子?

  不到十八歲的五境巔峰純粹武夫,擱在武夫輩出的大驪王朝,恐怕都當得起天才二字了吧?

  難不成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的那股磅礡武運,都給這傢伙獨占了去?不對啊,藩王宋長鏡,李二,再加上鄭大風,三人瓜分,最多留下點殘羹冷炙才是。

  朱斂抖了抖手腕,笑呵呵道:「這位大兄弟,你拳頭有些軟啊。咋的,還跟我客氣上了?怕一拳打死我沒得玩?不用不用,儘管出拳,往死裡打,我這人皮糙肉厚最挨揍。大兄弟要是再這麼藏著掖著,我可就不跟你客氣了!」

  話音剛落。

  朱斂身如山野猿猴,一竄而去,速度之快,好似仙師使用了縮地千里的方寸物,眨眼之間就來到老車夫身前,還以顔色,同樣是一拳直直而去。

  李寶箴眼力有限,只看到朱斂那一拳,之後雙方對峙,在一處小地方禮尚往來,看得他頭暈眼花。

  李寶箴很快就覺得耳朵難受,咽了口唾沫,這才稍稍好受些。

  老車夫一聲輕喝,雙手連粘帶打,將那朱斂一把摔向蘆葦蕩,他自己則一步後撤,重重踩地,另外一隻腳輕輕提起,穩住身形。

  如果不是擔心身後那個李寶箴,老車夫自然可以出拳更為酣暢。

  朱斂身形在空中舒展,單腳踩在一根纖細的蘆葦蕩上,左搖右晃了幾下,微笑道:「大兄弟,看來你躋身第八境這麼多年,走得不順遂啊,登高之路,是用爬的吧?」

  老車夫譏笑道:「這話說早了吧?」

  朱斂走在一叢叢蘆葦蕩頂端,蜻蜓點水,隨著愈發筋骨伸展,發出黃豆崩裂的一連串聲響,嘿嘿笑道:「不早不早,我這是擔心咱哥倆真要玩命,你到時候留不下遺言,聽說天底下的八境武夫,還是比較稀罕的,你要是這麼暴斃而亡,我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趁著我家少爺沒嫌棄你礙眼,趕緊跟你嘮嘮嗑。」

  老車夫默不作聲。

  車廂內柳清風想要起身。

  陳平安腰間養劍葫一抹白虹乍現,疾速畫弧,毫無阻滯地穿透車壁,懸停在柳清風眉心處。

  柳清風笑著坐回原位。

  李寶箴一隻藏在袖中的手,剛剛有所動作,一抹幽綠劍光一閃而逝,刺破他袖口,隨後將一張符籙釘入身後車壁上。

  那張金色符籙,極其奇怪,竟是正反兩面都書寫了丹書符文,不但如此,符籙中央,正反各自繪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將。

  是一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傳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李寶箴嘆了口氣,對老車夫說道:「收手吧,不用打了。我李寶箴束手待斃便是了。」

  朱斂火急火燎道:「別啊,大兄弟,咱們打咱們的,不耽誤我家少爺跟你家主子的正事。」

  老車夫點點頭,向朱斂一掠而去。

  陳平安走到馬車旁邊,李寶箴坐在車上,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陳平安卻是望向車簾子那邊,「本來以為是書上講的高明之家,鬼瞰其戶。原來是書上的另外一句話。」

  車廂內柳清風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

  大道理小道理,讀書人其實都懂。

  尤其是柳清風這樣自幼飽讀詩書、並且在官場歷練過的世族俊彥。

  竺奉仙之流的江湖梟雄,其實反而更容易讓旁觀者看得透徹。

  生死榮辱,直來直往。

  李寶箴望向陳平安。

  他坐著,陳平安站著,兩人剛好對視。

  李寶箴好奇問道:「不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今夜殺了我後,你以後怎麼回大驪,龍泉郡泥瓶巷祖宅不打算要了?」

  陳平安看著這位兩人從未見過、卻一心想著置他陳平安於死地的福祿街李氏子弟。

  同樣是一家人,怎麼跟李希聖和小寶瓶是天壤之別的秉性。

  見陳平安不說話,李寶箴笑道:「我就是一介書生,經不起你一拳,真是風水輪流轉,可這才幾年功夫,轉得未免也太快了。早知道你變化這麼大,當初我就應該連朱河一起拉攏,也不至於背井離鄉不說,還要死在他鄉。」

  一拳。

  李寶箴雙手抱住腹部,身體蜷縮,差點嘔出膽汁。

  陳平安這一拳只用了二境武夫修為。

  陳平安伸手抓住李寶箴的髮髻,一把從車上拽下,隨手一丟,李寶箴在黃泥道路上翻滾而去,最後此人雙手雙腳攤開,滿臉淚水,卻不是什麼傷心悔恨,就只是純粹肌膚之痛的身體本能,李寶箴大笑道:「不曾想我李寶箴還有這麼一天,柳清風,記得幫我收屍,送回大驪龍泉郡!」

  陳平安蹲下身。

  李寶箴與他對視。

  看到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這種眼神,不同於國師崔瀺那種深不見底的深淵,李寶箴慶幸自己看不見底,不然估計自己就是一具屍體了,因為察見淵魚者不祥,他如今遠遠沒有資格,去窺探那頭綉虎的內心深處所思所想。

  但是當下陳平安的眼神,和大驪國師唯一的相同之處,李寶箴記憶深刻。

  隱隱約約,一個深淵之中,一個古井底下,皆藏有惡蛟游曳欲抬頭。

  李寶箴突然眼神中充滿了快意,輕聲說道:「陳平安,我等著你變成我這種人,我很期待那一天。」

  陳平安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一手掌刀輕敲李寶箴喉結,在後者不由自主張嘴瞬間,將泥土塞入其中,然後手心捂住李寶箴嘴巴,問道:「好不好吃?」

  李寶箴手腳掙扎,滿臉漲紅。

  陳平安微微轉頭,「說啥?我聽不見,不然你大聲點說話。」

  李寶箴驀然停止掙扎,一點點强自咽下那一大口泥土,眼睛死死盯住那張神色漠然的年輕臉龐。

  陳平安抬起手掌,李寶箴臉龐扭曲,含糊不清道:「味道不錯!」

  陳平安點點頭,「這會兒想吃屎不容易,吃土有什麼難的。」

  跟先前如出一轍,李寶箴吃了一大把泥土後,又給陳平安捂住嘴巴,這一次陳平安力道加重,李寶箴後腦勺開始微微陷入泥地。

  在陳平安鬆手後,李寶箴胸膛起伏,呼吸困難至極,然後開始劇烈咳嗽,從嘴裡噴出許多泥土。

  陳平安舉起右手,輕輕一揮袖,拍散那些向他濺來的泥土。

  與此同時,李寶箴哀嚎一聲。

  陳平安左手攥住李寶箴左手,咯吱作響,李寶箴那只悄然握拳之手,手心攤開,是一塊被他悄悄從腰間偷拽在手的玉佩。

  篆刻有「龍宮」古拙二字的那塊祖傳羊脂美玉,原本並不起眼,只是此時晶瑩剔透,其中更有一條細如絲線的光彩快速流轉。

  陳平安捏碎李寶箴手腕骨頭後,李寶箴那條骼膊癱軟在地,只差一步就被開啓術法的玉牌,被陳平安握在手心,「謝了啊。」

  飛劍初一和十五,分別從柳清風眉心處和外車壁返回,那張世人未必認得出根腳、陳平安卻一眼看穿的珍稀符籙,連同「龍宮」玉佩一起被他收入方寸物當中。

  在那本《丹書真跡》上,這張日夜遊神真身符,是品秩極高的一種,在書本倒數第三頁被詳細記載。

  李寶箴右手捂住左手手腕,凄慘而笑,「算你狠,怕了你了。」

  這兩件東西,龍宮玉佩,是李氏祖傳的保命符之一,那張符籙,更是大哥李希聖的臨別贈禮。

  最關鍵是兩件價值連城的仙家器物,必須由他李寶箴親自「開門」後,外人才能借機一探究竟,不然上五境修士之下,任你是地仙,誰拿了都是不值一文的死物。

  陳平安一腳踹在李寶箴腰肋處,後者橫掃蘆葦蕩,墜入湖中。

  傷筋動骨一百天。

  柳清風起身走出車廂,跳下馬車,「不管緣由是什麼,還是要謝過陳公子對李寶箴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問道:「獅子園怎麼辦,柳清山怎麼辦?」

  柳清風說道:「已經為他們找好退路了。」

  陳平安有些神色疲憊,原本不想與這個老侍郎長子多說什麼,只是一想到那個一瘸一拐的年輕書生,問道:「我相信你想要的結果,多半是好的,你柳清風應該更知道自己,如今是換了一條路在走,可是你怎麼保證自己一直這麼走下去,不會距離你想要的結果,愈行愈遠?」

  柳清風笑容苦澀,舉目遠眺,感慨道:「只能走走看,不然我們青鸞國,從皇帝陛下到士子書生,再到鄉野百姓,所有人的脊梁骨很快就會被人打斷,到時候我們連路都沒法走。飲鴆止渴,誰都知道是壞事,可真要渴死了,誰不喝?就像在獅子園祠堂,那個我很不喜歡的柳樹娘娘唆使我父親,將你牽連進來,我如果只是局中人,就做不到柳清山那樣挺身而出,堅守著柳氏家風,而我柳清風權衡利弊之後,就只會違背本心。」

  柳清風收回視線,笑道:「所幸事情沒有到最糟糕的境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這個當兄長的,就來念那難念的經,好讀的書,就讓我弟弟去讀。」

  陳平安瞥了眼李寶箴落水方向,「你比這傢伙,還是要强不少。」

  陳平安望向蘆葦蕩遠方廝殺處,喊道:「回了。」

  陳平安然後對柳清風說道:「你們可以救人了。」

  柳清風問道:「為何不直接殺了李寶箴?」

  陳平安搖頭道:「以前答應過別人,要放過李寶箴一次。」

  朱斂一掠而至,滿臉遺憾,伸手抹了把臉上血跡,自己才剛剛手熱,接下去就該那老車夫筋骨酥軟、欲仙欲死了。

  只是看陳平安不願說話的樣子,朱斂便沒有說些玩笑話,只是默默跟隨。

  柳清風突然對陳平安的背影說道:「陳公子,此後最好不要留在京城附近等待機會,想著既遵守了承諾,又能夠再次遇上李寶箴。」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為何?」

  柳清風笑著搖搖頭,沒有泄露更多。

  大驪王朝即將會派遣兩人,分別擔任他柳清風和李寶箴的扈從,據說其中一人,是昔年盧氏王朝的沙場砥柱。

  但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致命之處,在於大驪國師崔瀺如今極有可能仍然身在青鸞國。

  陳平安一行人走出視野。

  老車夫將奄奄一息的李寶箴救上來,輕輕出手,幫李寶箴趕緊吐出一肚子積水。

  李寶箴過了半天,才緩過來。

  鬼門關逛游了一圈,坐在道路上,神色怔怔。

  老車夫站在李寶箴身邊,轉頭望向柳清風。

  柳清風笑著搖頭。

  於是李寶箴又一次從鬼門關打了個轉兒。

  李寶箴背對著互換眼色的兩人,但是這位今夜狼狽至極的公子哥,伸手一陣使勁拍打臉頰,然後轉頭笑道:「看來柳先生還是很在乎國師大人的看法啊。」

  柳清風蹲下身,微笑道:「換一個人來青鸞國,未必能比你好。」

  李寶箴裝模作樣打了個嗝,「又吃泥土又喝水,有點撐。果然是江湖水深,容易死人,差點就涼在水底了。」

  柳清風將李寶箴攙扶起身,「看來我們還得回趟獅子園,先給你換上一身衣衫。」

  李寶箴歪著腦袋,蹦跳了好幾下,將耳朵裡的水晃出來後,笑容燦爛道:「不用換不用換,給自己長點記性,省得以後還覺得老天爺第一國師第二我第三!」

  柳清風沒有說什麼。

  上車後坐入車廂,李寶箴瑟瑟發抖。

  馬車緩緩前行,一直離開蘆葦蕩駛入官道,都沒有再遇上陳平安一行人。

  柳清風淡然道:「第一,我勸你返回獅子園,不然到了縣衙官署,我還得照顧臥病不起的你。第二,再勸你,也是告誡自己一句話,以言傷人者,利於刀斧;以術害人者,毒於虎狼。」

  李寶箴嘴唇發白,盯著這個傢伙,牙齒打顫,問道:「柳清風,你知不知道我這次與那個陳平安狹路相逢,失去了什麼?這些輕飄飄的話語,需要你來講?」

  柳清風問道:「有命重嗎?」

  李寶箴咧嘴笑了,「那倒是沒有。」

  他轉頭對老車夫喊道:「掉頭回獅子園!」

  柳清風開始閉目養神。

  李寶箴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將眼前此人,視為能夠與自己平起平坐的盟友。

  又或者,李寶箴承認當下的自己,確實不如這個柳清風。名為清風,心如死灰,卻有死灰復燃的跡象。

  為人處世,用心專者,不聞雷霆之震驚。

  不曾想小小青鸞國,還能生出這種人物。

  ————

  石柔是心境最輕鬆的一個。

  莫名其妙連夜出城,還說是要見一位老鄉。

  裴錢沒太當回事,可是石柔卻感受到陳平安身上藏著的那股陌生氣息,殺意。

  果不其然,朱斂跟人大打出手。

  所幸陳平安和朱斂返回後,說沒事了。

  石柔沒有多問,只要是陳平安親口說沒有事,可信。換成朱斂就算把胸脯拍爛,保證沒有後顧之憂,石柔都不信。

  裴錢雖然不明就裡,可是朱斂身上淡淡的血腥氣味,還是十分嚇人。

  裴錢輕聲問道:「師父,是家鄉那邊的仇家?」

  陳平安想了想,吐出一口在心胸間積鬱已久的濁氣,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青鸞國京城酒肆買來的霧凇酒,微笑道:「不用管這些,告一段落了。」

  裴錢點點頭,然後笑問道:「師父這次出手,是掙了還是虧了?」

  朱斂知道陳平安得了一張符籙和一塊玉佩。

  雖然沒有仔細看過,但是朱斂認準一點,陳平安的老鄉,只要是在外邊瞎逛蕩的,估計沒哪個是平常人,比如老龍城的鄭大風,以及後邊匆忙露個面就走的李二,一個九境,一個十境,所以陳平安從那個傢伙手上搶來的兩件東西,絕對值錢。

  只是陳平安卻說道:「不虧不賺,得手的兩件東西,我剛好送給一個更適合拿著它們的人。」

  裴錢哦了一聲。

  沒事就好。

  她轉頭遙遙望了一眼青鸞國京城。

  她一手行山杖,一手握著手拈小葫蘆。

  朱斂轉過頭,石柔也隨之視線偏移。

  朱斂笑問道:「石柔姑娘,在擔心我?」

  石柔閉口不言。

  朱斂嘖嘖道:「石柔姑娘你是不曉得,與我交手之人,是一位遠遊境武學大宗師,一身修為登峰造極,實力强悍至極,一拳山崩地裂,再一拳搬山倒海……」

  石柔譏諷道:「這都沒打死你,你朱斂豈不是拳法通天,世間無敵了?」

  朱斂嘿嘿笑道:「你這就不知道了,是那位大兄弟太客氣,從頭到尾就不願意跟我換命,不然我沒辦法這麼全鬚全尾站你身邊,少不得要石柔姑娘見著我皮開肉綻、雙臂白骨的凄慘模樣,到時候石柔姑娘觸景傷情,傷心落淚,我可要肝腸寸斷,肯定要怒髮衝冠為紅顔,回去將那大兄弟散落各方的碎塊屍身,給重新拼湊起來再鞭屍一頓……」

  石柔當做耳旁風。

  陳平安突然說道:「這趟去了大隋山崖書院後,我們就回龍泉郡的路上,可能要去找一位府邸隱匿於山林的嫁衣女鬼,道行不弱,但是不一定能找到它。」

  朱斂驚喜道:「少爺,那嫁衣女鬼俏不俏?比之石柔姑娘生前模樣如何?」

  陳平安笑道:「當年第一次見到她,身穿一襲鮮紅嫁衣,慘白的臉龐,只覺得瘮人,具體長得如何,沒太注意。」

  裴錢偷偷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張符籙貼在額頭。

  陳平安輕聲問道:「那個八境老者,你大概出幾分氣力能夠打贏?」

  朱斂有些難為情,「少爺,我與人捉對廝殺,手一熱,就都會傾力而為。所以如果少爺再晚上片刻喊我停手,那位大兄弟可就真要被大卸八塊,當不當得成水鬼,都兩說。」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好習慣。」

  朱斂悻悻然。

  裴錢幸災樂禍道:「老廚子,這回咋不溜鬚拍馬了,不說是跟我師父學的啦?」

  朱斂呵呵一笑,一腳踹在裴錢屁股蛋上,裴錢身體前撲,只是下意識就以行山杖往地面一戳,身形圍繞行山杖飛快旋轉一圈,沒急著大駡朱斂,也不是好奇自己為何沒摔倒,裴錢只是拔出那根相依為命已經很久的行山杖,跑到陳平安身邊,疑惑道:「師父,怎麼我這根『山神老爺』到現在都沒有斷掉啊,你瞧瞧,連一點裂縫都沒有哩?難道一開始就給我撿到寶啦?真是某位山神老爺栽種的神仙樹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朱斂哈哈大笑道:「是少爺早早幫你以仙家的小煉之法,煉化了這根行山杖,不然它早稀巴爛了,尋常樹枝,扛得住你那套瘋魔劍法的糟踐?」

  裴錢撓撓頭,「這樣啊。」

  好像感覺很意外,又理所當然。

  然後想法比較天馬行空的裴錢抬起頭,眼巴巴看著夜幕,「咋還不下雨呢?」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邊走邊問道:「為什麼要下雨?」

  裴錢也一邊演練白猿背劍術,行山杖暫且當做她的劍,一邊回答道:「下了雨,我就可以幫師父撐傘了啊。」

  朱斂又一腳踹過去,給裴錢靈活躲開,朱斂笑駡道:「你個光吃飯不長個的飯桶矮冬瓜,怎麼給少爺撐傘?」

  裴錢糾結萬分,頽頭喪氣道:「也對。」

  陳平安安慰道:「心意到就行了。」

  朱斂笑道:「這個賠錢貨,也就只剩下心意了。」

  裴錢對朱斂怒目相向,「如果不是看在你受傷的份上,非要讓你領教一下我自創的瘋魔劍法。」

  「來來來,咱們練練手。」

  朱斂一步跨出,裴錢哈哈大笑,繞著陳平安開始奔跑。

  石柔一時間有些失神。

  一直圍繞在陳平安身邊的裴錢,雖然上山下水,還是一塊小黑炭。

  可當她奔跑在明月當空、光輝素潔的大道上,小姑娘身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皎潔光明。

  就是不知道,有朝一日,裴錢自己一人行走江湖的時候,會不會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比如一輪大日驕陽,遠遠看一眼,旁人都覺得灼燒眼眸?

  只是這種複雜情緒,隨著一起跋山涉水,石柔就開始後悔自己竟有這種無聊想法了。

  實在是這個裴錢,太野丫頭了。

  入夏已經有段時間,即將到達那座位於青鸞國東面邊境的仙家渡口。

  這天在深山老林中,裴錢在跑去稍遠的地方拾取枯枝用來燒火做飯,回來的時候,一身泥土,滿頭草,逮著了一隻灰色野兔,給她扯住耳朵,飛奔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使勁搖晃那只可憐的野兔,雀躍道:「師父,看我抓住了啥?!傳說中的山跳唉,跑得賊快!」

  陳平安笑道:「今天我們只吃素不吃葷,放了吧。」

  裴錢錯愕,隨即有些不捨,辛辛苦苦才抓到的,便問道:「師父,能不能養肥了再殺了吃?我找根長繩子綁住它,一路上我帶著它好嘞。」

  陳平安擺擺手,「真想吃肉,回頭讓朱斂給你抓只野豬。」

  裴錢想了想,還是一筆穩賺買賣,放了就放了吧,點了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體旋轉一圈,將手中野兔使勁丟擲出去,嗖一下,不知是幸運還是可憐的野兔瞬間沒影兒,「飛吧,小老弟!」

  石柔伸手扶額。

  裴錢拍拍手掌,蹲在搭建灶台的陳平安身邊,好奇問道:「師父,今兒是啥日子嗎?有講究不?比如說是某位厲害山神的誕辰啥的,所以在山裡頭不能吃葷?」

  陳平安只是微笑道:「沒講究。」

  邊境上那座仙家渡口,是陳平安見過最沒架子的一座。

  不但沒有遮遮掩掩的山水禁制,反而生怕世俗有錢人不願意去,還離著幾十里路,就開始招徠生意,原來這座渡口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路線,比如去青鸞國周邊某座仙家洞府,可以在山巔的「釣魚臺」上,拋竿去雲海裡垂釣某些珍稀的鳥雀和飛魚。

  所以一路上熙熙攘攘,人滿為患。

  陳平安在這邊,聽到了許多京城那邊的消息。

  比如唐氏皇帝順應民心,將儒家作為立國之本的國教。

  至於佛道兩家是誰排在第二,據說還需要等待。

  一座叫白雲觀的京城小道觀,突然就成了青鸞國皇室燒香拜神的御用道觀。

  白水寺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年輕僧人,開始為世人說法,在寺廟內,在通衢大道,在市井坊間,傳聞說得極其樸素粗淺,蒙學稚童也能聽懂。

  順順利利,登上了那艘不大不小的仙家渡船後。

  裴錢好像便有些興致不高,心情不好,在陳平安屋子抄完書,就默默返回自己房間,跟以往的裴錢,判若兩人。

  陳平安便去問朱斂,朱斂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去問石柔,石柔便說了自己的見解。

  所以這天裴錢抄完書,就要離開。

  陳平安喊住了她,帶著她一起離開屋子,去船頭欣賞雲海風景。

  一大一小在渡船欄桿那邊,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準備喝酒。

  裴錢掏出那只手拈小葫蘆,高高舉過頭頂,左看右看。

  陳平安還是沒有喝,別好酒葫蘆在腰間,轉頭笑問道:「有心事?」

  裴錢使勁踮起腳跟,趴在欄桿上,輕聲問道:「師父,會不會到了山崖書院,你就只喜歡那個喊你小師叔的小寶瓶,不喜歡我了啊?」

  陳平安眺望遠方,搖搖頭,「不會啊。」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我不信唉!」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抬了抬腳,給裴錢使眼色。

  裴錢一看到他腳上那雙靴子,立即笑眯起眼,雙指拈住黃皮小葫蘆,晃了晃,「師父,我們喝酒!」

  陳平安大笑著重新摘下養劍葫,跟那只小葫蘆輕輕碰了一下,喝了口酒。

  裴錢假裝自己小葫蘆裡也有酒,做了個仰頭喝酒的樣子,然後站起身,後退幾步,貌似暈暈乎乎,跟醉醺醺的小酒鬼似的,晃來晃去,「哎呦,師父,喝多啦喝多啦……」

  陳平安看著這一幕,忍俊不禁。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

  裴錢就輕輕撞在了從那邊走過的一名魁梧男子,那人腰佩長刀,嗤笑一聲,「不長眼睛的小東西,給老子滾遠點!」

  那男子一巴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手腕一擰,就要將裴錢摔出去。

  只是不等他加重力道,手腕就被先前只看到一個負劍背影的年輕人握住。

  裴錢趕緊對那人說道:「對不起,我剛才沒看到你們走過,對不起啊。」

  男子皺了皺眉頭,約莫是覺得出手被阻,丟了臉面,不信邪了,他驟然間加重力道,就要以罡氣彈開不知死活的這個綉花枕頭,再將那礙事的小黑炭摔出去。

  只是一瞬間,手腕處傳來劇痛,以至於懸佩長刀的魁梧壯漢竟是撲通一聲,直接跪地,大汗淋漓。

  陳平安對裴錢微微一笑,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後。

  陳平安一手握葫蘆,擱在身後,一手從握住那名純粹武夫的手腕,變成五指抓住他的天靈蓋,彎腰俯身,面無表情問道:「你找死?」

  五指如鈎。

  那名魁梧壯漢臉色慘白,咬牙不求饒。

  實在吃痛難忍,這漢子厲色出聲道:「梁子結下了,這事情沒完!」

  與他結伴遊歷乘坐渡船的七擁而來,就要仗著人多勢衆,找點樂子,剛好打殘這一大一小當做解悶。

  結果兩柄飛劍,恰好懸停在沖在最前邊的男子眉心處。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如墜冰窟,盛夏時分,遍體生寒。

  天底下就數劍修殺人,最理直氣壯!

  只是那夥人應該不知道,不提什麼劍修不劍修,只就結梁子這件事而言,陳平安真沒少做,而是那些死對頭的來頭,都不小。

  所以陳平安最不怕的就是這件事。

  陳平安一手提拽起那跪地的魁梧壯漢,然後一腳踹在那人胸口,倒飛出去,撞倒好幾個同伴,雞飛狗跳,然後難兄難弟一起拼命逃竄。

  陳平安回頭對裴錢微笑道:「別怕,以後你行走江湖,給人欺負了,就回家,找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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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22:02
第六卷 小夫子 第三百九十九章 禮物

  船頭一場鬧劇,雷聲大雨點小。

  因為劍修祭出了本命飛劍,而且還是反常的兩把,到最後竟然不見血?

  看客們覺得不太過癮。

  渡船載了小兩百號人,一時間議論紛紛,對於青鸞國人氏而言,無論是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為利奔波的山澤野修,還是攜帶家眷拓展視野的達官顯貴,乘坐仙家渡船,並不稀奇,雲海滾滾、仙鶴翱翔之類的如畫美景,看多了也就是那麼回事,反而不如親眼目睹這種衝突來得讓人精神一振,各持己見,相較於當事雙方的一個雲淡風輕,一個藏頭露尾,他們聊得十分起勁,看法雜亂,到最後大致達成一致,都覺得那名年輕劍修,行事太霸道了,這麼點小事,何至於出手傷人,擺明了劍修身份就能解決,非要一腳踹得那名漢子倒地不起,不是仗勢淩人是什麼?

  只有一個被父母帶著遊歷山河的小姑娘,懵懵懂懂說了句不是那個被打的傢伙有錯在先嗎?

  附近看熱鬧說熱鬧的大人們,連同她那在青鸞國世族當中極為門當戶對的父母在內,都只當沒聽到這個孩子的天真言語。繼續猜測那位年輕劍修的來歷,是出了個李摶景的風雷園?還是劍氣沖霄的正陽山?要不就是冷嘲熱諷,說這傳說中的劍修就是了不起,年紀輕輕,脾氣真不小,說不定哪天碰上了更不講道理的地仙,遲早要吃苦頭。

  小姑娘又怯生生說,如果那個背劍穿白袍的大哥哥,沒有本事傍身,不就已經被那一大幫人欺負了嗎?

  大人們依舊沒理睬一個孩子的幼稚看法,屁大孩子,能懂什麼。

  沒人搭理她,小姑娘有些氣憤,跑到一處人少的船頭欄桿附近,踮著腳尖使勁向外眺望,那些雲朵,跟天底下最大的棉花糖似的,看得她眼饞,伸出手去,做了幾個抓取的手勢,然後往嘴裡塞,拍了拍肚子,心滿意足,就不跟那些大人生悶氣了。她其實挺想找那個長得彷彿小黑炭的同齡人玩的,只是那會兒她不太好意思,而且爹娘叮囑過她,上了這艘船就不能像在自家那樣隨意,後來出了那麼大的事情,她就更不敢湊過去。

  小姑娘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欄桿旁邊,那人長得特別好看,比之前護著黑炭丫頭的那個大哥哥,還要符合書上說的玉樹臨風。

  那人約莫而立之年,只是整個人依然給人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年輕,朝氣。

  他轉頭與她對視一眼,小姑娘趕緊轉過頭,假裝賞景。

  那人笑了笑,學著小姑娘向渡船附近的形若山峰的一朵懸浮白雲,伸手一探,然後那座雪白山巒微微晃動,之後有一條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的白線,游到了那人手中,給他雙手揉捏成一團線球,他笑著伸向小姑娘,像是在詢問要不要嘗嘗看,小姑娘使勁搖頭,那人便丟入自己嘴中。

  小姑娘大為贊嘆,張大嘴巴,佩服不已。

  是個長得好看的神仙唉。

  那人趴在欄桿上,無所事事。

  此次告假出門,他既是散心,也是想要近觀那位極有可能是法出同門的年輕人。

  他正是青鸞國大都督韋諒。

  既是當初設局圍剿黃牛、誘殺野修的地仙修士,也是本次青鸞國佛道之辯的京城看門人。

  佛道之辯尚未真正落幕,所以韋諒這位歲數比青鸞國祚還要大的大都督,青鸞國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昔年的頭號謀士,這次跟現任皇帝陛下請辭,唐黎哪怕再不情願,畢竟沒有韋諒坐鎮京城,如今青鸞國形勢複雜至極,臥榻之側皆虎狼,可這位唐氏皇帝仍是只能硬著頭皮答應。

  青鸞國太祖皇帝立國後,為二十四位開國功臣建造閣樓、懸掛畫像,「韋潛」排名其實不高,但是其餘二十三位文臣武將孫子的孫子都死了,而韋潛不過是將名字換成了韋諒而已。

  這艘名為「青衣」的仙家渡船,與世俗王朝在那些巨湖大江上的戰船,模樣相仿,速度不快,還會繞路,為的就是讓半數渡船乘客去往那些仙家名山找樂子,在高出雲海之上的某座釣魚臺,以奇木小煉特製而成魚竿,去垂釣價值千金的鳥雀、飛魚;去客棧林立的某座高山之巔欣賞日出日落的壯麗景象;去某座仙家門派收取重金購買種子、然後交由農家修士培育種植的一盆盆奇花異草,取回之後,是放在自家門庭欣賞,還是官場雅賄,都行。還有一些山頭,故意飼養一些山澤仙禽猛獸,會有修士負責帶著喜好狩獵之事的有錢人,全程隨侍陪同,上山下水,「涉險」捕獲它們。

  韋諒在青鸞國花團錦簇的歲月裡,其實一直孑然一身。

  大都督府,每次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是個幌子,故而也無子嗣。

  恍恍惚惚,這麼多年了。

  韋諒蹲下身,笑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我叫元言序。」

  韋諒點頭道:「言必有物、序,這麼看來,你家中有長輩是當年桐城派『義法說』的推崇者,這一脈學問已經沉寂好些年,那麼我猜應該不是你爹取的名字,是你爺爺吧?」

  小姑娘瞪大眼睛,對這個人更加佩服了,這都猜得到?

  韋諒笑問道:「咱們聊聊?」

  小姑娘小跑幾步,蹲在他身邊,「先生你說,我聽好了。」

  遠處,小姑娘的娘親面有憂色,就要去將自己女兒帶回身邊。

  婦人的夫君,一位儒雅中年文士,也是這般打算,仙家渡船之上,就沒有誰是簡單人物。

  只是他們身邊那位隨行的家族老客卿,卻對中年儒士搖搖頭,輕聲說道:「說不定是一樁仙家機緣,我們最好靜觀其變。」

  夫婦二人這才稍稍放心,同時又有些期待。

  韋諒乾脆盤腿而坐,雙手撐膝蓋上,這艘仙家渡船駛入一片雲海上方,欄桿外如一條雪白長河,成了名副其實的渡船。

  韋諒先問了小姑娘元言序關於先前那場風波的看法,小姑娘便將自己的想法說了。

  看到這位神仙先生點頭,元言序就有些開心,終於有個認可自己看法的人了。

  韋諒緩緩道:「你們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子,都是……怎麼講呢,就像是一件最漂亮卻有最脆弱的瓷器,未來是登大雅之堂,還是淪為井邊破罐,就看教得好不好,教得好,形制就正,教不好,就長歪了。」

  「言傳身教,又以後者更重要,言傳為虛,身教為實,因為孩子未必聽得懂大人的那些個道理,但是對世界最好奇,要孩子耳朵裡聽得進、裝得下道理,很難,孩子眼睛裡看見更多,更容易記住這個世道的大致模樣,比較淺顯,黑白分明,稚嫩卻尤為可貴,這麼潛移默化下去,自己都渾然不覺,點點滴滴,年年月月,心目中的世界就定型了,再難更改。」

  「所以好些個看似長大成人後,有違旁人印象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舉措,其實早就有跡可循。在一個打磨器型的關鍵時刻,父母的言行,至關重要,一句做錯了事卻駡不到點子上的訓斥,或是做錯了,乾脆就覺得自家孩子年紀太小,選擇視而不見,最後可不就是害人害己害子女嘛。所以要賞罰分明,父母要學會給子女立規矩。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

  韋諒說得語速平穩,不急不緩。

  小姑娘聽得認真,偶爾眨眨眼睛。

  韋諒繼續道:「所以在小的時候,父母以身教子女仁義,稍大一些,學塾先生教弟子書本上的仁義。兩者相輔相成,前者往實處教,後者往高處教,缺一不可,相互拆臺更不行。」

  小姑娘始終默不作聲,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

  但是別人說話時,竪耳聆聽,不插話,小姑娘還是懂的。

  韋諒轉頭笑問道:「知道什麼人相對比較願意聽人講道理?」

  小姑娘搖搖頭。

  韋諒便自問自答,「一開始,孩子聽父母。隨後學生聽先生。長大後,弱者聽强者,貧者聽富者,臣子聽君王,又比如山下聽山上,山上聽山頂。那麼問題來了,强者若是說的不對,弱者卻將强者的所有言語道理,死心塌地奉為圭臬,怎麼辦?道德仁義,已經很難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種東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術法,更讓人感到敬畏,讓所謂的强者都束手束腳,讓這些人像犯錯的孩子畏懼父母的訓斥,像是教書先生的雞毛撣子和戒尺,一犯錯就會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韋諒笑容燦爛,「聽不太懂,對吧?」

  她當然聽不懂,小腦袋瓜裡一團漿糊呢,「嗯!」

  韋諒哈哈笑道:「你其實聽進去了,只是暫時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厲害,他們往往吃過虧後,只是學了些為人處世的小聰明。小姑娘,你雖然修行資質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無憂,不太會有心性大變的事情出現,以後再嫁給好男人,這輩子不會差到哪裡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這種事情,過家家的時候,倒是跟同齡人玩過,每次都會找出一塊紅緞子,給「新娘」蓋在頭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劉府的那個小書呆子,她就會笑得多些,若是馬府那個小胖墩,她可就不願意笑了。

  韋諒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這麼聰明又懂事的份上,記住一件事。等你長大以後,如果遇上了你覺得家族無法應對的天大難關,記得去京城南邊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個叫韋諒的人。嗯,如果事情緊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後的事情呢,還是算了吧?」

  韋諒搖頭笑道:「可不能這麼覺得,光陰如水嘩啦啦,一眨眼功夫,你就長大了,再一眨眼……」

  可能就已經老死了。

  只是這種不合時宜的言語,韋諒沒有說出口。

  韋諒微笑道:「人善被人欺,不做好人了嗎?惡人唯有惡人磨,就去當壞人了嗎?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覺得欺負君子對嗎?這樣不對啊。」

  「只是論人之善惡,太複雜了,即便認定了對錯是非,怎麼處置,還是天大的麻煩。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場風波,那個背劍的年輕人,若是與那夥人耐著性子講道理,人家聽嗎?嘴上說聽,心裡認可嗎?那麼說與不說,意義何在?因為那夥人願意聽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當下的形勢,雙方分道揚鑣,形勢一去,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一切照舊。說不定坐下來好好說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這些,咱們還是看看雲海比較舒心。」

  這些其實更多算是韋諒的自言自語了,更不奢望小姑娘聽得明白。

  事實上,換成元言序的爹娘來聽,一樣沒用,不是聽不懂,而是覺得世道如此,聊這些,還不如已經夠離地萬里的清談玄理來得實在。

  韋諒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是一位地仙,但是為了推行自家學問,打算以一國之地風土人情的轉變,同時作為自身證道與觀道的契機。於是當時他化名「韋潛」,來到了寶瓶洲東南部,幫助青鸞國唐氏太祖開國,此後輔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立法,在這這次佛道之辯之前,韋諒從未以地仙修士身份,針對廟堂官員和修行中人。

  如此一來,勞心勞力不說,而且進展緩慢,甚至在兩任皇帝期間,還走了一大截的回頭路。

  這讓韋諒很失望。

  韋諒最後笑著離去,只是提醒小姑娘在書信與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的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韋諒身影消失後,才來到小姑娘身邊,開始詢問對話細節。

  小姑娘不敢隱瞞,但是一開始也想著要保密,答應那位先生不說都督府和書信的事情。

  只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給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絲馬跡,一番神色和煦卻暗藏玄機盤問,元言序糾結許久,拗不過爹娘的殷切追問,只得和盤托出。

  老客卿開懷不已,與中年儒士竊竊私語,說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說不定還是韋大都督身邊的紅人!

  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囑那位儒士,這些山上神仙,性情難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畫蛇添足,登門拜訪感謝什麼的,萬萬不可做,元家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好了。

  夫婦二人,激動萬分。

  只有小姑娘對那位神仙先生滿是愧疚,蹲在欄桿旁,覺得有些失落。

  已經走遠的韋諒嘆息一聲。

  這類小事,談不上讓韋諒失望,更不會因此就反悔,只是沒有驚喜罷了。以後在青鸞國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煩,哪怕那封書信無法寄到都督府,他韋諒仍然會出手相助一次。

  不過那個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經失去了一樁可以踏上修行路的仙家機緣。

  只是韋諒同樣知道,對於元言序而言,這未必就真是壞事。

  能在世間得一個安穩,已經殊為不易。

  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練氣士,一旦開始跟老天爺掰手腕,不提人道之善惡,只要是心志不堅者,往往難得善終。

  ————

  陳平安牽著裴錢的手返回渡船房間。

  裴錢破天荒說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陳平安沒有阻攔,只是提醒今天多寫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錢挺起胸膛,說那當然。

  抄書的時候,黃皮小葫蘆被她擱放在手邊。

  陳平安坐在桌對面,繼續翻看一本經由崔東山提醒後購買的法家書籍,不是什麼孤本善本,但卻是屬那類支撐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經」之一,關於讀書一事,陸台給了陳平安的建議,陳平安都記在心中。比如讀書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順藤摸瓜找親戚」,以及挑書的訣竅,別看諸子百家學問駁雜,汗牛充棟,書海無涯,其實便是書籍流傳最廣的儒釋道三教學問,真正需要當得起「開卷有益」四字的書籍,加在一起,不超過五十本,世間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精讀細讀反復讀。

  所以陳平安所選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確保版刻無誤而已。

  今日之事,裴錢最讓陳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陳平安與裴錢所說的「發乎本心」。

  做錯事,先與人由衷道歉。

  再就是如今的裴錢,跟當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見到的裴錢,天翻地覆,比如從風波起到風波落,裴錢唯一的念頭,就是抄書。

  而不是在轉身就咒駡那夥人不得好死之類的。

  陳平安問道:「裴錢,給那傢伙按住腦袋,差點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氣?」

  「氣啊。這不在來的路上,我就在肚子裡駡死他們了,八個大壞蛋,每個人的死法都不一樣哩,比如被師父教訓了的傢伙,出門不小心崴腳,掉下渡船,啪嘰一下,摔了個稀巴爛。那個按照老廚子交給我的面相說法,叫臥蠶厚而鼓者的臭娘們,突然跟人吵架,然後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後給人打得滿嘴牙都找不到,哈哈,還有那個尖嘴猴腮的,吃壞了肚子,渡船上沒有郎中救治,滿地打滾,嗷嗷叫……」

  裴錢忙著專心抄書,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心裡話,驀然驚醒,苦著臉,「師父,敲板栗,還是扯耳朵,看著辦。」

  陳平安沒有如何生氣,笑問道:「那如果……」

  裴錢好似曉得陳平安要問什麼,挺直腰桿道:「師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讓自己樂呵樂呵,就算我哪天練成了絕世劍術和無敵拳法,碰到這些傢伙,也不會真拿他們怎麼樣的!至多就像師父這樣,踹他們一腳。」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麼?」

  裴錢一臉天經地義的神色,「我是師父你的徒弟啊,還是開山大弟子!我跟他們一般見識,不是給師父丟臉嗎?再說了,多大事兒,小時候我給人揍啊給人踹啊的次數,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錢人哩,還是半個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朱斂剛好帶著石柔推門而入,伸出大拇指,「裴女俠的馬屁功夫,愈發爐火純青了。」

  裴錢繼續埋頭抄書,今天她心情好得很,不跟老廚子一般見識。

  陳平安對朱斂說道:「等下那夥人肯定會登門道歉,你幫我攔著,讓他們滾蛋。」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為啥不見,與他們講講道理唄?」

  朱斂笑道:「你懂個屁。」

  裴錢破天荒沒有頂嘴,咧嘴偷笑。

  上次在離開獅子園的小路上,她就抓個屁給朱斂和石柔猜,所以老廚子你才是真懂個屁呢。

  朱斂站在裴錢身邊,看她抄書,寫字的章法,應該是跟陳平安學的,如今寫得勉强算是端正了。

  朱斂一邊看她一絲不苟寫字,一邊說道:「少爺與這種人好好說話,他們當面肯定心悅誠服,嘴上說些以後肯定不再犯的屁話。轉過身去,就蹬鼻子上臉,指不定就會引以為傲,逢人就說與少爺不打不相識,下了船,繼續混他們的江湖,就有了個一渡船人都可以證明的劍修朋友,如何不讓人忌憚,你以為是小事?」

  裴錢抬起頭,疑惑道:「咋就是朋友了,我們跟他們不是仇家嗎?」

  朱斂坐在一旁,淡然道:「我們知道,江湖不知道。」

  裴錢停下筆,氣得她另外一隻手一拍桌子,「江湖咋這鳥樣呢!」

  陳平安笑道:「好好抄書,爭取要一鼓作氣寫完,中間最好不要磨磨蹭蹭。」

  裴錢哦了一聲,繼續抄書。

  果然。

  門外廊道響起一陣腳步聲,多是三四境的純粹武夫,只有一位五境。

  開始敲門。

  朱斂打開門後,一腳將其踹飛出去,「少來這邊打攪我家少爺的清淨,再來礙眼,我見一個拍死一個。」

  那夥人戰戰兢兢,低頭哈腰,一窩蜂告罪離去。

  這條廊道,附近房間差不多有半數打開,都很好奇接下來是一言不合的血濺三尺,還是書上所謂的江湖美談。

  結果是這麼個光景,所有人都覺得有些無趣。

  不過有幾位山澤野修,倒是心中好受些。

  若是真給那幫莽夫因禍得福,攀附上了這麼個深不見底的年輕劍修,他們還不得眼紅死。

  看著安安靜靜看著裴錢抄書、一筆一劃是否有紕漏的陳平安。

  石柔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數百年的鬼物歲月,都活到了狗身上。

  他不是還沒有二十歲嗎?

  對於人心細微,不該看得這麼透徹吧。

  陳平安突然轉頭,笑問道:「你看我半天了,幹嘛?」

  石柔有些羞赧,搖搖頭。

  見陳平安臉色古怪,石柔便害怕他想岔了,誤以為自己有什麼非分之想,石柔愈發不自在,猛然起身,擰轉腰肢,走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他就是覺得給一個「杜懋」這麼盯著,他起雞皮疙瘩。

  朱斂幸災樂禍道:「少爺真是人中龍鳳,世間女子遇上了少爺這般人物,可不就是都要誤了終身?」

  陳平安嘆了口氣,「朱斂,有些時候,你的馬屁真不如裴錢順耳。」

  朱斂呵呵笑道:「畢竟拍馬屁這種事,裴錢天賦異稟,老奴只是後天努力。」

  裴錢抄書,頭也不抬,只是神色憤懣道:「老廚子,你等著,等我抄完書,還差一百二十五個字,到時候你就慘了。」

  朱斂笑道:「咋的,是跟我比吃屎啊,還是比駡人?」

  陳平安有些聽不下去了,乾脆就取出那張價值連城的日夜遊神真身符,和那塊篆刻龍宮的玉佩。

  因為被李寶箴「開門」,陳平安又不知道關門之法,所以兩者一直在靈氣流失,只是相較於符籙和玉佩本身的充沛靈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如獅子園外那座蘆葦蕩湖泊,有人以鋤頭鑿出一條小水溝放水。

  這就襯托出純粹武夫畫符的致命缺陷。

  一個烈火烹油,如四季輪轉,過時不候。

  一個細水流長,如仙家洞府,四季常青。

  朱斂嘖嘖稱奇道:「玉佩看不出名堂,但是李家二公子的這張寶貝符籙,應該算是……仙家法寶中的法寶?」

  陳平安點頭道:「符籙一脈,是道家一支大脈,千變萬化皆天機。運用純熟之後,足可以讓修士橫行四方。便是對上吃錢最多、殺力最大的劍修,一樣有井字符、鎖劍符可以針對,相對其他畏懼劍修如虎的練氣士而言,已經算是很好了。何況還能夠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所以一般修士都會隨身攜帶幾張符籙,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數量多寡、品秩高低,當然要看各自的錢袋子。」

  發現朱斂看向自己。

  獅子園一戰,陳平安除了以金漆畫符,可是還掏出一大把的上品珍稀符籙。

  陳平安笑道:「這裡邊的故事,到了龍泉郡落魄山,到時候再說給你和裴錢,總之,這差不多就是我沒殺李寶箴的原因。」

  朱斂不再多問,搓搓手,「少爺,給個餵拳機會?」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這次你下手重一點,不用擔心我能不能扛得住,你朱斂是不知道我當年是怎麼給人餵拳的,見過了,才知道鄭大風當時在老龍城藥鋪給你們餵拳,真是……嗯,如果按照你朱斂的說法,就是男子給女子畫眉,手法溫柔。」

  朱斂笑道:「這敢情好。那會兒老奴就覺得不夠爽利,只是有隋右邊在,老奴不好意思多說什麼。」

  裴錢已經抄完書。

  陳平安說道:「回自己屋子,不然你到時候肯定要大驚小叫。」

  裴錢朗聲保證道:「不會的!」

  陳平安先拿出一張祛穢符,貼在房內。

  結果一炷香後,裴錢只是觀看兩人切磋,就看得滿頭大汗,心驚膽戰。到後來乾脆跑去牆角那邊,翻陳平安那個竹箱,將自己的多寶盒取出來。

  若是她也要這麼練拳習武,才能成為心目中的絕世高手,裴錢一定會假裝江湖不存在,天底下麼得江湖這東西,書上翻翻故事就好了。

  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省去許多麻煩。

  與朱斂坐回桌旁,取出一壺從青鸞國京城買來的霧凇酒,給朱斂倒了一杯。

  朱斂一口痛飲而盡,不用陳平安倒酒,拿過酒壺給自己倒滿。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你少喝些,酒喝多了傷身體,再說了一壺霧凇酒,要三兩銀子呢。」

  朱斂開始慢飲慢酌,小聲問道:「公子打算何時破開瓶頸,躋身六境?」

  陳平安心中早有定論,說道:「再等等吧,有份機緣,可以爭取爭取。」

  陳平安沒有細說機緣為何物,畢竟「最强」二字,比能夠顯化為氣象的一國武運,還要虛無縹緲。

  陳平安笑道:「要我去那些破碎後的洞天福地秘境碰運氣,搶機緣、奪法寶,希冀著找到各種仙人傳承、遺物,我不太敢。」

  但是靠著一拳一拳積攢出來的武道底子,這件事情,陳平安覺得試試看又無妨。

  不過陳平安也知道,只要曹慈還待在五境,別說是他陳平安,誰都沒有希望。

  老大劍仙都親口說過,曹慈的武學修養,拉開同輩武夫太多,每一境,都會是世間最强。

  當時寧姚還不太服氣,說即便曹慈師父是四座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武運也可以顯化具象,可天大地大的,每天都有不測之風雲,曹慈怎麼就一定是境境最强?難不成他曹慈祖祖輩輩是開鋪子的,一家獨大,壟斷了天下武運?

  陳清都當時說了一句讓陳平安記憶深刻的話。

  「人家曹慈就是這麼强,從根骨、天賦到性情、武運,皆是如此,沒道理可講。」

  陳平安那會兒剛剛連輸三場給曹慈,他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麼,寧姚已經氣得不行。

  看到那樣的寧姚,陳平安覺得挺開心,結果寧姚見他如此,更氣。

  這會兒朱斂下意識便脫口而出道:「少爺是洪福齊天的人物,豈有入寶山空手回的可能,如今老奴好歹是金身境,對那洞天福地破碎後的秘境仙府,也有些瞭解,知道上五境的修士進不去,一進去秘境就會不穩,容易崩碎,容易被那些無序的光陰長河裹挾,嚴重消磨道行。沒了上五境修士暗中覬覦,又有老奴幫襯一二,故而如今少爺是可以去碰碰運氣的,下次若是遇上了這類地兒,少爺不放帶上老奴,畢竟咱們純粹武夫,不打緊,不受這類約束。」

  陳平安思考片刻,點頭道:「有理,是我習慣了避開這些,現在看來,是得改改以往的心態。」

  裴錢原本一聽「洪福齊天」,立即就橫眉竪眼,只是聽到朱斂後來的言語,才眉頭舒展。

  朱斂略有所思。

  之後這艘仙家渡船上的光陰,悠悠而逝。

  許多掛著山上仙家洞府招牌的山水形勝之地,打造不出一座需要源源不斷消耗神仙錢的仙家渡口,所以這艘渡船無法「靠岸」,不過早早準備好一些能夠浮空御風的仙家舟子,將渡船上到達目的地的客人送往那些山頭小渡口。在途徑那座位於青鸞國北境的著名釣魚臺,下船之人尤其多,陳平安和裴錢朱斂來到船頭,看到在兩座巍峨大山之間,有巨大的雲海飄蕩而過,流淌如溪澗,左右對峙的兩大釣魚臺,就建造在大山之巔的雲海之畔,時不時能夠看到有彩色鳥雀振翅破開雲海,畫弧後又墜入雲海。

  裴錢看得入神,只恨自己沒辦法御風而行,不然嗖一下過去,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在那些鳥雀、飛魚上,抓了就跑回渡船,應該能賣不少錢,說不定多跑個幾趟,她就能買只多寶盒甚至是多寶架了。

  朱斂是第八境武夫,但是跟著陳平安這一路,從來都是步行,從無御風遠遊的經歷。

  陳平安好奇問道:「朱斂,你就沒點想法?不會覺得虧待自己的境界?」

  朱斂搖頭笑道:「少爺,老奴在家鄉那邊,早就膩歪了旁人一驚一乍的眼光,實在是提不起那股子楞頭青心勁。」

  石柔在一旁沉默賞景。

  對於朱斂那些個迥異於常人的想法,她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

  在陳平安一行人賞景的時候。

  韋諒正坐在一間屋內書桌旁,正在寫些什麼,手邊放有一隻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匣,裡邊裝滿了「君子武備」的裁紙刀。

  從中取出了一把竹黃刻刀,作為當下的鎮紙。

  韋諒雖然離開京城,用了個遊山玩水散散心的理由,其實這一路都在做一件事情。

  與青鸞國關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他在幫一個人編撰寶瓶洲譜牒仙師的品第,需要做一份提綱挈領的東西。

  韋諒制定了一份九品制的初稿框架。

  第一品,唯有寶瓶洲上五境中的仙人境,可以躋身此列。

  第二品,上五境中的玉璞境。或是對於大驪宋氏鐵騎南下,建立滅國之功。

  第三品,元嬰境。或是功勞相當於開疆拓土一州之地。

  第四品,金丹境。

  漸次往下,直到最末尾的第九品。

  具體劃分,頗為複雜。與練氣士的境界並不是絕對掛鈎,需要參考大驪朝廷、尤其是軍方在此次馬蹄南下途中,記錄修士的功勞大小。

  其中龍泉劍宗的阮邛。既是第二品的第一人,還是如今這份將來會被大驪宋氏作為功勞簿的仙人譜,暫時位居第一高位。

  此外,真武山和風雪廟兩座兵家祖庭,以及風雷園和正陽山兩座劍修大派。

  再往下,是大驪長春宮,雲霞山,清風城許氏之流。

  都需要有一兩個名額,板上釘釘要榮登此譜,而且品第肯定不會低。

  至於擁有大驪刑部頒發太平無事牌的修士,必然入列。

  此後率先投誠大驪的各路仙師,不論出身,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都可以躋身其中。

  韋諒最近一直在完善細節,這需要那個人提供給他大量的諜報,甚至是涉及到一國國祚、帝王生死的內幕。

  韋諒將手中毛筆擱在筆架山上,站起身,在屋內緩緩踱步。

  之所以願意做此事。

  並非韋諒迫於大勢,不得不投靠那頭綉虎,事實上以韋諒的脾氣,如果崔瀺無法說服自己,他韋諒大可以舍了青鸞國兩百多年經營,去別洲另起爐灶,比如更加無法無天的俱蘆洲,比如相對格局穩固的桐葉洲,有了青鸞國的基礎,無非是再折騰一兩百年。

  但是這次崔瀺親臨青鸞國,第一個找到的人,就是他韋諒。崔瀺與他有過一番坦誠相談,韋諒得知這位大驪國師、以及大驪王朝的既定國策大方向後,韋諒決定合作。

  合作,而非投誠。

  韋諒沒有委曲求全,沒有討價還價,崔瀺同樣對此沒有半點質疑。

  不可否認,崔瀺所求,比韋諒更為深遠,所以韋諒很期待崔瀺所說的那幅畫面,有一天出現在自己眼前。

  「將大驪國法篆刻碑文,立碑於寶瓶洲群山之巔!」

  韋諒來到窗口,眼神炙熱,心中有豪氣激蕩。

  猶勝腳下那座在寥寥兩座大山中流淌的滾滾雲海。

  大丈夫當如此,方能不枉此生走一遭,不辜負一身所學!

  ————

  陳平安已經坐過三趟跨洲渡船,知道這艘渡船「青衣」本來就慢,不曾想繞了不少彎路,故意沿著青鸞國東北和北方邊境線航行之後,放下好幾撥乘客,好不容易離開了青鸞國版圖,本以為可以快一些,又在雲霄國北邊的一個藩屬國境內停停留留,最後乾脆在今天的正午時分,在這個小國的中岳轄境懸空而停,說是明天黃昏才起航,客人們可以去那座中岳賞賞景,尤其是恰逢一年四次的賭石,有機會一定要小賭怡情,萬一撞了大運,更是好事,承天國這座中岳的燈火石,被譽為「小雲霞山」,一旦押對,用幾顆雪花錢的低價,就開出上等燈火石髓,只要有拳頭大小,那就是一夜暴富的天大好事,十年前就有一位山澤野修,用身上僅剩的二十六顆雪花錢,買了一塊無人看好、石墩大小的燈火石,結果開出了價值三十顆小暑錢的燈火石髓,通體赤如火焰。

  當然若是渡船客人不願下船,可以留在渡船「青衣」上休息。

  陳平安聽到渡船婢女的解釋後,一時間無言以對,在那位婢女離開後,陳平安走到窗口,看了眼不遠處那座所謂的一國中岳,哭笑不得。

  說是中岳,別說跟家鄉那座披雲山媲美,就連獨屬他陳平安的那座落魄山,都要比這座山雄偉許多。

  陳平安只好帶著三人準備下船,等著一艘艘小舟往返,帶著他們去往那座承天國中岳「大山」。

  陳平安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座中岳的神祇,跟「青衣」渡船的主人,是互惠互利的生意伙伴。

  在陳平安他們等待小舟接人期間,四周渡客們下意識避讓開來,倒是沒有公然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是免不了。

  先前那撥在「年輕劍修」手上的吃虧的江湖人,在登門致歉無果後,早已灰溜溜下船,不敢久留。

  衆人心態各異。

  譜牒仙師無論年紀大小,多是對溫養出兩把本命飛劍的陳平安,心懷嫉妒,只是隱藏極好。

  山澤野修,則懼怕無比。

  世俗有錢人,經過渡船各方人士的談論渲染後,大多覺得劍修果然跟傳說中一樣驕橫跋扈。

  唯有渡船這邊,最近對陳平安一行人相當畢恭畢敬,專門挑選了一位俏麗女子,時不時敲門,送來一盤仙家蔬果。

  渡船上還有一棟美其名曰「仙氣齋」的小閣樓,專門是讓乘坐過青衣渡船的某些貴客們,留下一幅墨寶。

  陳平安婉拒了,只是讓朱斂去對付著寫了幅字。

  乘坐一艘底部篆刻符籙、金光流轉的掠空小舟,來到了那座中岳的山腳。

  真正的香客不多,當下還是以來此賭石的承天國權貴子弟和江湖豪客居多。

  只是這些在俗世王朝習慣了鼻孔朝天的人物,碰到了那些從小舟走下的渡客,走路說話的嗓門都要比平時小許多。

  在渡船上,就有三位隸屬於中岳不同祠廟的遞香人,為了爭搶客人,差點沒打起來,中岳神廟的香火販子,脾氣最暴躁,其餘一座半腰道觀和山腳寺廟的香火販子,雖然看著避其鋒芒,但言語間也是軟刀子亂飛,反正三人各展所長,都有收穫,此次乘坐小舟登船攬客,都帶了些有燒香意願的渡客一同下船。

  渡船管事專程領著那位中岳山神廟的遞香人,來到陳平安一行人這邊,介紹了一下。

  那漢子聽說陳平安暫時沒有請香的想法後,依舊笑臉相向,說了一大通例如陳公子大駕光臨、便已是蓬蓽生輝的客氣話。

  等到陳平安雙腳落了地,還在渡船上的那位香火販子,站在欄桿旁,往外邊狠狠吐了口唾沫。

  朱斂笑眯眯道:「少爺怎麼說?不如老奴這頭一回御風,就打賞給這位壯士了?」

  陳平安擺擺手,「說不定一輩子就打這一次照面,無恩無怨的,計較這些做什麼。」

  裴錢好奇問道:「咋了?」

  朱斂笑道:「有人在你頭頂拉屎撒尿,快抬頭看看。」

  裴錢翻了個白眼。

  山腳有一條專門提供賭石的長街,大大小小數十座鋪子。

  鋪子內外都堆滿了灰色的燈火石,最小的不過巴掌大小,最大的等人高,重達萬餘斤,這樣的巨石,多是各個鋪子的鎮店之寶。這種承天國中岳特産石頭,之所以被命名為燈火石,在於傳說中品相最高的燈火石髓,鮮紅如血,極為濃稠,毫無雜質,而且會如燈火搖曳,手持一塊,能夠天然震懾邪祟鬼魅。

  而出奇之處,在於開石之前,連地仙修士都看不穿內裡成色。

  陳平安對這些不感興趣,給了裴錢三人各自十顆雪花錢,讓他們自己去揀選、開石。

  他則獨自登山,想要去山頂中岳祠廟看看,約好了黃昏時分在山腳一家客棧碰頭。

  裴錢有些扭捏,問能不能不買石頭。

  陳平安笑著捏了捏她的黝黑臉蛋,「反正十顆雪花錢歸你了,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裴錢哦了一聲。

  等到陳平安走遠,開始往山上行去。

  裴錢立即雀躍得一個蹦跳起來,張牙舞爪,耍了一通瘋魔劍法。

  朱斂還沒逛完兩家鋪子,就買了一塊順眼的燈火石,當場剖開一看,血本無歸。

  氣得裴錢差點跟他拼命。

  朱斂一手按住裴錢腦門,任由裴錢手腳亂動。

  石柔手持十顆雪花錢,看得仔細,聽得用心,一家家鋪子逛過去,經常一顆燈火石拿起端詳半天又給放下,遲遲沒有花去一顆雪花錢。

  朱斂贊嘆不已:「真是會過日子。」

  裴錢跟在石柔身邊,每次盯著大小不一的燈火石,恨不得把眼珠子貼上去。

  屁股蛋挨了朱斂好幾次踹,還被朱斂嘲笑掉錢眼裡也就算了,掉石頭堆裡算哪門子事。

  朱斂很快就後悔沒有跟隨陳平安一起登山。

  石柔和裴錢這兩大小娘們,真是逛起鋪子來毅力卓絕,不但非要一家一家逛蕩過去,還要一顆一顆燈火石打量過去,再加上只要有顧客買了燈火石讓店鋪幫忙開石,兩人必然要駐足不前,從頭到看到尾,神色肅穆,好像比一擲千金花錢買石的豪客們,還要在乎結果。

  朱斂走路是不吃力,可是心累啊。

  結果等到朱斂抬頭看了眼天色,估摸著連陳公子都快下山走到山腳了。

  石柔總算買了一顆巴掌大小的燈火石,按招店鋪標價,花了兩顆雪花錢。

  開出來的石頭,竟然有拇指大小的鮮紅石髓,連店鋪掌櫃都由衷感到震驚。

  不是這麼點燈火石髓有多麼價值連城,而是這麼點大的燈火石,能夠開出這麼多石髓,確實很罕見。

  石柔微笑,沒打算賣掉那塊鮮紅濃稠的燈火石髓。

  走出鋪子後,裴錢突然扯了扯石柔袖子,小聲開口道:「石柔姐姐,你借我八顆雪花錢好不好?」

  石柔好奇道:「你又不買石頭,借錢做什麼?」

  裴錢一本正經道:「我買石頭啊!」

  石柔更疑惑了,「這都逛完了,這麼多鋪子,你還記得住是那顆?」

  裴錢使勁點頭。

  石柔便笑著將剩餘八顆雪花錢交給裴錢。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開始撒腿飛奔。

  石柔和朱斂相視一眼,快步跟上。

  不知道這個裴錢到底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最後兩人發現裴錢在一家各色燈火石堆積成山的大鋪子裡邊,站在一個角落,很吃力地「拔出」一顆燈火石,她雙手都未必能夠抱住,燈火石估計得有

  燈火石雖然看不出裡邊光景,但是數百年的開采歷史,中岳那幾條山根石脈也有講究,加上不斷開出石髓的豐富經驗,各個鋪子的掌眼人,大致會有個估計,難免有些偏差,但一般都不大,小漏偶爾會有,卻幾乎不會讓人撿個大漏。

  所以不少燈火石雖然大,價格卻極低,有些石頭不大,價格反而高。

  蹲著的裴錢,腳邊這塊燈火石,個頭挺大,就只標價二十顆雪花錢。

  已經在鋪子裡邊擱置了一百多年,始終無人問津。

  裴錢開始跟掌櫃正兒八經砍價,說她只有十五顆雪花錢,是辛苦積攢多年的所有的積蓄了。

  老掌櫃覺得這小丫頭片子有趣,瞧著半點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長得黑不溜秋的,卻能擁有十五顆雪花錢,這可是一萬五千兩白銀,在承天國的郡縣城池,都算富家翁了。

  老掌櫃其實覺得砍掉五顆雪花錢,十五顆雪花錢,這個價格不虧,不然這麼塊掌眼師傅私底下估算為十顆雪花錢的大燈火石,可能再放個一百年,鋪子都已經傳到自己孫子手上了,還賣不出去。

  不過老人仍是跟裴錢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勾心鬥角了約莫半炷香功夫,老掌櫃就想看看這小閨女為了省下下五顆雪花錢,能想出哪些藉口和由頭來。

  最後老掌櫃哈哈大笑,答應下來,結果看到那黑炭丫頭掏出一大把雪花錢後,撿出三顆放回自己袖子,剩餘十五顆都交給他。

  看得老人嘴角抽搐。

  小姑娘你這就有些不厚道了啊。

  裴錢裝傻扮痴,咧嘴笑著。

  石柔假裝不認識裴錢。

  朱斂則朝她竪起大拇指,「不愧是開山大弟子。」

  老掌櫃倒是不生氣,反而覺得鬼靈精怪的小姑娘,是個會做生意的好胚子,便笑問道:「要不要我們鋪子幫你現場開石?」

  裴錢點頭道:「要開的,不然這麼重我可抱不動,按照你們這邊的規矩,二十顆雪花錢以下的燈火石,無償開石的。還有,如果開出了好石頭,給不給鋪子彩頭,是買家自願,我到時候不給老先生你彩頭,可不許生氣。」

  老掌櫃樂不可支,點頭答應下來。

  裴錢突然要老掌櫃等會兒,轉頭望向朱斂。

  朱斂心有靈犀,點頭道:「開吧,少爺不在,有我在。」

  裴錢歪了歪腦袋,燦爛而笑,驀然轉頭,對老掌櫃大手一揮,「開石!」

  然後她將剩餘三顆雪花錢,還給石柔,輕聲道:「還欠你五顆,以後還你啊。」

  一炷香後。

  山腳整條長街都震撼不已。

  本來就斜挎包裹的裴錢,又多了一個沉重行囊。

  身後那家店鋪的老掌櫃,捶胸頓足,悔恨不已。

  百年難遇的燈火石髓!

  價值三顆穀雨錢!

  朱斂雙手籠袖,笑眯眯慢悠悠,跟在大搖大擺的裴錢身後。

  石柔只覺得太過匪夷所思。

  陳平安剛好下山,來到街道盡頭那邊。

  看到那個被萬衆矚目的裴錢,陳平安一頭霧水。

  裴錢一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立即飛奔過去,跑得氣喘吁吁。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了,是朱斂還是石柔撿漏了?」

  裴錢就只是笑。

  朱斂和石柔來到師徒二人身邊,朱斂輕聲笑道:「少爺,這個賠錢貨,用十五顆雪花錢,開出一塊最少價值三顆穀雨錢的燈火石髓。」

  陳平安笑了,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這麼厲害啊。」

  高興是高興,但是談不上如何震驚或是驚喜。

  裴錢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歪斜腦袋,有些吃力地摘下那只包裹,遞給陳平安,「師父,送你了哦。」

  陳平安笑著擺手道:「自己留著吧,以後等你攢錢買了多寶架,放在上邊最顯眼的地方,不挺好,誰看到了都羨慕,曉得你是個小財主。」

  裴錢使勁搖頭,解釋道:「我想起來了,我逮著山跳又給放了的那天,原來剛好是師父你生日呢,剛好這個當做我送師父的生日禮物。」

  陳平安愕然,沉默許久,手心放在裴錢小腦袋上,竟是難得也笑眯起眼,「這樣啊,那師父就收下了?」

  朱斂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開心的陳平安。

  當初陳平安與張山峰和徐遠霞重逢,自然也很開心,但不是陳平安當下的這種開心。

  裴錢點頭,歉意道:「可是師父,明年的五月初五,我可不一定能送這麼好的禮物了哦?」

  陳平安接過那只包裹,放入背後竹箱中,然後牽著裴錢的手,一起走在街上。

  裴錢興高采烈說著開石後所有人瞪大眼睛的光景。

  陳平安微笑聽著裴錢的絮絮叨叨。

  夕陽西下。

  餘輝拉長了一大一小的身影。

  朱斂依舊雙手籠袖,石柔眼神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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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5 01:22:29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章 遠遊北歸

  一行人原本打算住在山腳客棧,不料人滿為患,多是這家剩一間那家餘一間,陳平安不放心,擔心石柔一個人護不住裴錢,就只好乘坐飛舟,返回那艘懸停空中的渡船青衣。

  朱斂詢問山頂那座中岳祠廟香火如何,陳平安說就沒進去燒香,只是在山頂轉了圈,不過一路往上,經過幾座道觀寺廟,看得出來,為了爭奪香客,不遺餘力。道觀請承天國三品高官立碑在觀外門口,寺廟就去聘請書法名家撰寫匾額,除此之外,將各自通往寺廟道觀的山路修築得異常平坦,綠樹蔭蔭。

  一岳山上,是如此,一國五岳之間,爭奪香火,更加激烈,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一岳神祇經常會請那些中五境練氣士結茅修行,哪怕人不到,茅屋在就行,這叫山不在高,有仙則靈。還會盛情邀請文人騷客,來自家山頭遊歷風景,留下詩篇墨寶,再讓人去世俗王朝推波助瀾,等等,花樣百出。據說承天國南岳,有一位後世被譽為芭蕉學士的著名文臣,在南岳避雨期間,寫了那篇膾炙人口的絕妙詩詞,被觀湖書院副山長極為推崇,編入詩集,並且作為壓軸之作,以至於百年之後的今天,南岳祠廟還受這股「文氣」的惠澤。

  陳平安對於這些跟仙氣不沾邊的經營,談不上喜歡,卻也不會抵觸。

  說不得以後在龍泉郡家鄉,萬一真有天要創立個小門派,還需要照搬這些路數。

  乘坐飛舟升空之前,朱斂輕聲道:「公子,要不要老奴露一手?裴錢得了那麼塊燈火石髓,難免有人覬覦。」

  陳平安搖頭笑道:「如今我們一沒有惹是生非,二不是擋不住尋常鬼蜮之輩,哪有好人夜夜防賊、敲鑼打鼓的道理,真要有人撞上門來,你朱斂就當為民除害好了。」

  石柔難得主動開口,「可我們身懷重寶,才讓人眼饞。」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你錯了,第一,見財起意,心起奪寶殺人之心,本就不對。第二,看似我們是懷璧其罪在前,使得外人眼紅在後,實則不然,是惡人心中存惡在先,今日見燈火石髓,明天見什麼法寶靈器,後天他人福緣,都會是他們鋌而走險、枉顧律法的理由。」

  前後順序,說的仔細,陳平安已經將道理等於掰碎了來講,石柔點點頭,表示認可。

  陳平安最後微笑道:「江湖已經足夠烏煙瘴氣,咱們就不要再去苛責好人了。春秋責備賢者,那是至聖先師的良苦用心,可不是我們後世誰都可以生搬硬套的。」

  朱斂笑眯眯問裴錢,「聽得懂嗎?」

  裴錢瞪眼道:「要你管?!」

  朱斂嘖嘖道:「賠錢貨終於踩到了狗屎,難得掙了回大錢,腰桿子比行山杖還要硬嘍。」

  飛舟緩緩升空。

  裴錢坐在陳平安身邊,辛苦忍著笑。

  朱斂問道:「怎麼不多買幾塊燈火石……賭賭運氣?比如你手頭還剩下三顆雪花錢,實在不行,可以讓石柔賣了那塊小燈火石髓嘛,以小博大,越賺越多,金山銀山,豈不是在這塊風水寶地,讓你發了大財?別說今年送你師父的生日禮物,說不定明年後年都一塊兒妥當了……」

  裴錢伸出兩根手指,滿臉得意。

  朱斂微笑道:「給說道說道,我洗耳恭聽。」

  裴錢學那陳平安緩緩道:「第一,離開獅子園的路上,師父教了我,君子不奪人所好,所以我可不會要石柔賣了燈火石髓。第二,行走江湖,要見好就收!這也是師父講的。」

  朱斂雙手抱拳,「受教了受教了,不知道裴女俠裴夫子何時開辦學塾,傳道授業,到時候我一定捧場。」

  裴錢遞出一拳故意嚇唬朱斂,見老廚子紋絲不動,便悻悻然收回拳頭,「老廚子,你咋這麼幼稚呢?」

  朱斂一拳遞出。

  裴錢身體瞬間後仰,躲過那一拳後,哈哈大笑。

  朱斂跟陳平安相視一笑。

  石柔到底不是純粹武夫,不知這裡邊的玄妙。

  一行人上了渡船後,大概是「一位年輕劍修,兩把本命飛劍」的傳聞,太具有震懾力,遠遠大於三顆穀雨錢的誘惑力,所以直到渡船駛出承天國,始終沒有不軌之徒膽敢試一試劍修的斤兩。

  不過這艘渡船速度之慢、航線之繞,以及變著法子掙錢的種種手段,真是讓陳平安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這天又有渡船懸停、飛舟撒網出去一座仙家府邸走「獨木橋」的時候,連陳平安都忍不住笑駡了一句咱們真是上了艘賊船。

  那座仙家門派,在寶瓶洲只是三流,但是在兩座山峰之間,打造了一條長達十數里的獨木橋,常年高出雲海,風景是不錯,只是收錢也不含糊,走一趟要花費足足三顆雪花錢。據說當年那位蜂尾渡上五境野修,曾在此走過獨木橋,剛好看到旭日東升的那一幕,靈犀所致,悟道破境,正是在這裡躋身的金丹地仙,正是跨出這一步,才有了以後以一介野修低賤身份、傲立於寶瓶洲之巔的大成就。

  陳平安仍是乖乖掏了十二顆雪花錢。

  裴錢一開始想著來來回回跑他個七八趟,只是一位有幸上山在仙家修行的妙齡婢女,笑著提醒衆人,這座獨木橋,有個講究,不能走回頭路。

  讓裴錢懊惱得直跺腳,又虧錢了不是?!

  說是獨木橋,其實並不狹窄難行。

  當年那位蜂尾渡野修那條所走之橋,確實破破爛爛。

  後來給山門砸鍋賣鐵,修出了現今規模,寬闊穩固不說,還重修得無比精緻秀美。

  此後渡船繞過了戰火如荼的寶瓶洲中部,繞出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圈。

  以至於渡船腳下版圖,地底下正是那條陳平安曾經坐船南下的走龍道。

  那一次,陳平安與張山峰和徐遠霞分別,獨自南下。

  這一次,身邊跟著裴錢、朱斂和石柔。

  這段在渡船上的時日,陳平安除了練習拳樁,不得不分出半數光陰,入定坐忘內視,汲取靈氣,溫養那座「水府」。

  越是涉足修行一途越久,對於腳踏練氣、習武兩條船的後遺症,感觸越深,陳平安大致得出一個結論,這條路,會在陳平安躋身武道第七境、練氣士洞府境後,有一個短暫的紅利路程,但是再往後,尤其是本命物煉製完畢、最終某天結成金丹後,兩者衝突就會越來越無法調和,使得武道攀登處處坎坷,進階元嬰更是難上加難。

  不過這些都是將來事。

  當下拳還是要打,天地靈氣還是要竭盡全力去汲取和淬煉。

  陳平安將那最入門的六步走樁,在劍氣長城打完一百萬拳後,從離開倒懸山到桐葉洲,再到藕花福地,再到大泉王朝、青虎宮和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到如今從東南方青鸞國去往北部大隋,又大概打了將近四十萬拳。

  在青衣渡船遠去後。

  小暑時節,已經步入了上蒸下煮的酷暑時分,有三位老者登山來到這架獨木橋。

  遊人稀疏。

  除了在獨木橋兩端收錢的山門女子,橋上幾乎看不到客人。

  一位身材矮小、身穿麻衣的老人,長得很有匪氣,個子最矮,但是氣勢最足,他一巴掌拍在一位同行老者的肩頭,「姓荀的,楞著作甚,掏錢啊!」

  那荀姓老者,正忙著跟那位妙齡女子詢問此處風景有何獨到之處,給按住肩頭後,立即很狗腿地掏出九顆雪花錢,當那冤大頭。

  而這位掏腰包的老人,正是朱斂嘴裡的荀老前輩,在老龍城灰塵藥鋪,贈送了朱斂好幾本神仙打架的才子佳人。

  朱斂是很佩服這位前輩的學識的,學問做得很是精深了。

  之後隋右邊便是去往這位老人所在的桐葉洲玉圭宗,在桐葉宗杜懋飛升失敗後,元氣大傷,玉圭宗如今已經是當之無愧的一洲執牛耳者。

  剩餘一位相貌平平的老人,欲言又止,想要勸說一下這位大大咧咧的至交老友,人家荀老前輩好心好意跨洲拜訪你,你從頭到尾一點好臉色都不給,算怎麼回事?真當這位前輩是你那無敵神拳幫的晚輩子弟了?何況這次如果不是荀老前輩出手相助,那杜懋遺落人間最大的那塊琉璃金身碎塊,自己又豈能順利拿到手。

  退一萬步講,荀淵,終究是桐葉洲的仙人境大修士,更是玉圭宗的老宗主!你一個跌回元嬰境的傢伙,哪來的底氣每天對這位前輩吆五喝六?

  這位老人,正是蜂尾渡的那位上五境野修,也是姜韞的師父。

  所以這條獨木橋,當年正是老人結成金丹客的福地。

  那位才三境修士的婢女,可認不出三人深淺,別說是她,就算是那位觀海境山主站在這裡,一樣看不出底細。

  一位仙人境,一位玉璞境,一位元嬰境。

  隨便哪個一跺腳,估計這座山頭都要塌掉。

  在荀淵交過了錢後,三位老人緩緩走在獨木橋上。

  論歲數和修為,都是荀淵為尊。

  可這位桐葉洲一尺槍,在寶瓶洲玉面小郎君跟前,實在是硬氣不起來。

  一次觀看同一場鏡花水月,小郎君破天荒主動詢問一尺槍能不能打,如果能打,就來幫個小忙。

  荀淵拍胸脯保證就算不能打,也絕不至於拖後腿。

  然後身為練氣士卻給門派取了個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就給了荀淵一個地址,約好在那邊碰頭。

  荀淵便直接御風而去,可謂風馳電掣。

  結果是神誥宗那位剛剛躋身十二境沒多久的道家天君,跟蜂尾渡口的玉璞境野修,起了衝突,雙方都對那塊琉璃金身碎塊勢在必得,僵持不下。

  如果不出意外,不論最終結果是什麼,最少無敵神拳幫都會與神誥宗結怨。

  結果荀淵出現後,立即才打破了僵局。

  勉勉强强算是皆大歡喜,玉璞境野修花錢買下那塊千年難遇的大塊琉璃金身,幾乎掏空了家底,可顯而易見,名義上寶瓶洲的修士第一人,道家天君祁真,是退讓了一大步的,除了收錢之外,荀淵還幫著神誥宗跟坐鎮寶瓶洲版圖上空的一位儒家七十二賢之一,討要了那塊琉璃金身逃竄、鑽進的一座遠古不知名破碎洞天遺址,交由天君祁真帶回宗門修繕和縫補,若是經營得好,就會成為神誥宗一處讓弟子修行事半功倍的小福地。

  一般而言,上五境修士,都不會輕易進入洞天福地的碎片,只是事無絕對。

  何況浩然天下的儒家聖人們,其中就專門有「開疆拓土」的一撥聖賢,去尋覓那些飄蕩在光陰長河底部的遺址,打撈起來後,或者穩固為新的洞天福地之一將其逐漸融入浩然天下版圖。

  歷史上因此而徹底隕落於光陰長河的儒家聖人,不在少數,為此折損大道根本的,更是不計其數。

  只是這些凶險和付出。

  人間不知。

  李槐到了大隋山崖書院求學後,雖然一開始給欺負得不行,只是雨過天晴,之後不但書院沒人找他的麻煩,還新認識了兩個朋友,是兩個同齡人,一個天資卓絕的寒族子弟,叫劉觀。

  一個生於世代簪纓的大隋豪閥,叫馬濂。

  貧苦出身的劉觀膽大包天,總是會有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出身最好的馬濂反而畏畏縮縮,做什麼都放不開手腳,成了他們兩個的小跟班,整天只管跟著劉觀和李槐廝混,由於馬濂所在家族,是大隋頭等豪閥,與戈陽高氏又有聯姻,馬濂更是嫡長孫,如今卻跟李槐劉觀廝混在一起,所以很受大隋書院其他同齡人的排擠,被嘲諷為馬屁蟲和錢袋子。

  入夏後,三位同年同窗同學舍的孩子,學院夜禁後,仍是偷摸出學舍,要去湖邊納涼,這是要給夫子逮著,可是訓斥抄書、罰站吃板子的事情。

  今夜劉觀帶頭,走得大搖大擺,跟書院先生巡夜似的,李槐左右張望,比較謹慎,馬濂苦著臉,耷拉著腦袋,小心翼翼跟在李槐身後。

  三人順順利利來到湖邊,劉觀脫了靴子,雙腳放入微涼的湖水中,覺得有些美中不足,轉頭對如釋重負的一個同伴說道:「馬濂,大夏天的,悶熱得很,你們馬家不是被稱為京城藏扇第一家嘛,回頭拿三把出來,給我和李槐都分一把,做課業的時候,可以扇風去暑。」

  馬濂苦著臉道:「我爺爺最精貴那些扇子了,每一把都是他的心肝寶貝,不會給我的啊。」

  劉觀白眼道:「那就偷幾把你爺爺不經常拿來出把玩的扇子,真給發現了,難道還能打死你這個孫子?」

  馬濂欲哭無淚。

  李槐打圓場道:「算了,馬濂膽兒小,臉上最藏不住事,真要他回家偷扇子,估計一到家就給爹娘看出了馬腳。」

  馬濂使勁點頭。

  劉觀嘆了口氣,「真是白瞎了這麼好的出身,這也做不得,那也不敢做,馬濂你以後長大了,我看出息不大,最多就是吃老本。你看啊,你爺爺是咱們大隋的戶部尚書,領文英殿大學士銜,到了你爹,就只有外放地方的郡守,你叔叔雖是京官,卻是個芝麻綠豆大小的符寶郎,以後輪到你當官,估摸著就只能當個縣令嘍。」

  馬濂唉聲嘆氣,沒有還嘴,既沒那跟劉觀吵架的膽識氣魄,更是因為覺得劉觀說得挺對。

  三人當中,教書先生雖然責駡劉觀最多,可是瞎子都看得出來,夫子們其實對劉觀期望最高,他馬濂不上不下,比萬年墊底的李槐的課業略好一些。

  李槐拍了拍馬濂肩膀,安慰道:「當個縣令已經很厲害了,我家鄉那邊,早些時候,最大的官,是個官帽子不知道多大的窯務督造官,這會兒才有了個縣令老爺。再說了,當官大小,不都是我和劉觀的朋友嘛。當小了,我和劉觀肯定還把你當朋友,但是你可別當官當的大了,就不把我們當朋友啊?」

  馬濂趕緊保證道:「不會的,我這輩子都會把你們當成最好的朋友。」

  劉觀笑嘻嘻道:「那我和李槐,誰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馬濂楞楞無語,總覺得怎麼回答,自己都討不到好,他雖然更佩服劉觀的聰明才智,以及小大人似的做什麼事情都果斷,可其實內心深處,馬濂還是相對更喜歡跟李槐相處,好說話,不會拿話刺他,也不會讓他覺得自慚形穢。

  李槐笑將雙腳放入水中後,倒抽一口冷氣,打了個激靈,哈哈笑道:「我第二好了,不跟劉觀爭第一,反正劉觀什麼都是第一。」

  劉觀一把摟過李槐脖子,笑道:「說得像是故意讓我,你小子爭得過我嘛。」

  李槐趕緊求饒道:「爭不過爭不過,劉觀你跟一個課業墊底的人,較勁作甚,好意思嗎?」

  馬濂偷偷笑。

  三個孩子,到底還是無憂無慮的歲月。

  結果遠處傳來一聲某位夫子的怒喝,劉觀推了李槐和馬濂兩人肩頭一把,「你們先跑,我來拖住那個酒糟鼻子韓夫子!」

  馬濂二話不說就撒腿狂奔,還光著腳。

  李槐幫著馬濂拿上靴子,問道:「那你咋辦?」

  劉觀瞪眼道:「趕緊走,咱仨被一窩端了明天更慘,責罰更重!」

  李槐火急火燎穿上靴子,跑得比馬濂要穩重一些,畢竟是從大驪龍泉郡一路走來的大隋書院。

  最後是劉觀一人扛下值夜巡查的韓老夫子怒火,如果不是一番課業問對,劉觀回答得滴水不漏,老夫子都能讓劉觀在湖邊罰站一宿。

  劉觀回到學舍,李槐開門後,問道:「咋樣?」

  劉觀伸出右手打了個響指,得意洋洋道:「天底下沒有我劉觀解決不了的問題。」

  李槐觀察敏銳,問道:「你不是左撇子嗎?」

  劉觀立即駡了一句娘,坐在桌旁,攤開手掌,原來左手已經手心紅腫,憤懣道:「韓老酒鬼肯定是心裡窩著火,不是京城酒水漲價了,就是他那兩個不肖子孫又惹了禍,故意拿我撒氣,今兒戒尺打得格外重。」

  劉觀心大,是個倒頭就能睡的傢伙,在李槐和馬濂惴惴不安擔心明天要吃苦頭的時候,劉觀已經酣睡。

  劉觀睡在床鋪草席的最外邊,李槐的被褥最靠牆,馬濂居中。

  李槐沒有睡意,借著月光,靠牆而坐,手裡拿著一隻彩繪木偶,念念有詞。

  馬濂輕聲問道:「李槐,你最近怎麼不找李寶瓶玩了啊?」

  李槐隨口道:「我慫了,總找一個姑娘玩算怎麼回事,要是給人誤會我喜歡李寶瓶,到時候風言風語的,我一定會被李寶瓶打個半死。」

  馬濂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他覺得那個紅棉襖姑娘真好看。

  如果哪天能夠在書院遠遠看到她一眼,他就能開心一整天。

  馬濂沉默很久,李槐還在那裡晃著那只彩繪木偶,正假裝自己是統軍將帥,玩得樂此不疲。

  馬濂知道在李槐的小綠竹箱裡邊,裝著李槐最喜歡的一大堆東西。

  馬濂突然問道:「李槐,你經常說的那個陳平安,你到書院都快三年了,他怎麼從來不來看看你呢?」

  李槐停下手上動作,怔怔出神,最後笑道:「他忙唄。」

  馬濂發現李槐竟然很快就躺在了涼席上,將彩繪木偶放在腦袋旁邊,以往李槐能折騰小半個時辰,今天是例外。

  李槐其實瞪大眼睛,望向窗外的月色。

  綠竹書箱,一雙草鞋,一支篆刻有槐蔭的玉簪子,墨玉材質。

  這三樣東西,是李槐最稀罕的。

  簪子,李寶瓶和林守一也各有一支,陳平安當時一起送給他們的,只不過李槐覺得他們的,都不如自己。

  還有一本購自紅燭鎮的《斷水大崖》,是陳平安掏的銀子。

  再就是李槐經常拿出來戲耍、顯擺的這只彩繪木偶,它與嬌黃木匣,是在棋墩山土地公魏檗那邊,一起分贓得來,木偶是李槐麾下頭號大將。

  當時李槐想要送給陳平安,陳平安沒要,只是讓李槐好好收起來。

  然後他就夾在了那本《斷水大崖》裡邊。

  還有一套栩栩如生的泥人,是風雪廟魏晉贈送,它們不如彩繪傀儡那麼「高大雄壯」,五枚泥人塑像,才半指高,有遊俠劍客,有拂塵道人,有披甲武將,有騎鶴女子,還有鑼鼓更夫,都給李槐取了綽號,按上某某將軍的頭銜。

  當初那個飛來飛去的魏劍仙還說了些話,李槐早給忘了,什麼陰陽家、墨家傀儡術和道家符籙派什麼的,什麼七八境練氣士的,當時只顧著樂呵,哪裡聽得進去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後來跟兩個朋友介紹泥人的時候,想要好好吹噓它們五個小傢伙的值錢,絞盡腦汁也吹不好牛,才終於想起這一茬,李槐也沒去問記性好的李寶瓶或是林守一,就想著反正陳平安說好了要來書院看他們的,他來了,再問他好了。反正陳平安什麼都記得住。

  一張紙上,寫著齊先生當年要他們幾個臨摹的那個齊字。

  可是陳平安好像把他們給忘了。

  一開始還會給李寶瓶寫信、寄畫卷,後來好像連書信都沒有了。

  相較於李槐和兩個同齡人的小打小鬧。

  林守一已經是山崖書院公認的天之驕子。

  做學問與修行兩不誤,深受書院諸多夫子們的器重。

  早早就跟隨一位精深雷法的老神仙遊歷大隋山河,在書院和在外邊的時間,幾乎對半分。

  上一位有此待遇的,還是那位大隋最年輕的觀湖書院賢人,而且被觀湖書院副山長譽為君子器格。

  隨著年齡漸長,林守一從翩翩少年郎成為一位瀟灑貴公子,書院內外欽慕林守一的女子,越來越多。許多大隋京城頭等世族的妙齡女子,會專門來到這座建造在小東山之上的書院,就為了遠遠看林守一一面。

  林守一身上,逐漸孕育出一種彷彿離開人間越來越遠的出塵氣質。

  隨著林守一的名聲越來越大,而且白玉無瑕一般,以至於大隋京城諸多豪門的話事人,在衙門公署與同僚們的閒聊中,在自家庭院與家族晚輩的交流中,聽到林守一這個名字的次數,越來越多,都開始或多或少將視線投注在這個年輕讀書人身上。

  對於這些幕後視線的關注,以及日常點滴的諸多糾纏。

  龍泉郡官署胥吏私生子出身的林守一,既沒有志驕意滿,也沒有不厭其煩。

  修心也是修行。

  昨日今日砥礪心境越肯下苦功夫,明日將來破境瑕疵就越少。

  林守一對於大隋朝野的風起雲湧,因為遊歷的關係,見聞頗多,原本一洲北方最為文風鼎盛的王朝,多悲愴氛圍。

  但是林守一都不感興趣。

  甚至就連家鄉大驪鐵騎南下的勢如破竹,亦是不上心。

  林守一除了那位書院老夫子傳授的雷法,一直勤勉研習那部得自棋墩山的《雲上琅琅書》。

  此次跟隨老夫子去了趟大隋邊境的北岳,和一座名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耗時三月之久,林守一也生平首次乘坐了一艘仙家飛舟,為的就是去近距離觀看一座雷雲,景象壯闊,驚心動魄,老夫子御風而行,離開那搖搖晃晃的飛舟,施展了一手手抓雷電的神通,收集在一隻專門用來承載雷電的仙家瓷瓶中,名為雷鳴鼓腹瓶,老夫子當做禮物,贈送給了林守一,便於林守一返回書院後,汲取靈氣。

  今夜,林守一獨自行走於夜幕中,去往藏觀看典籍,值夜夫子自然不會阻攔,儒家書院規矩多,卻並不死板。

  登上,挑燈夜讀,直到天明。

  林守一成為練氣士後,只要神氣溫養得當,熬夜讀書,不會疲倦。

  林守一放回書籍,來到窗口,正是天地間濁氣下沉、清氣上浮之際。

  練氣士眼中的世界,與凡夫俗子所見截然不同。

  肉眼凡胎,看不見靈氣流轉,煞氣升騰,陽氣的集聚,陰氣的飄散。

  只是凡夫俗子的一座座洞府大門緊閉,雖然無法接受靈氣浸染淬煉,延年益壽,卻同時可以不受世間種種罡風吹拂激蕩,生老病死,皆由天定。

  崔東山曾經吟詩。

  讓林守一無比嚮往。

  風高浪快,萬里騎乘蟾背,身游天闕,俯瞰積氣濛濛。醉裏仙人搖桂樹,人間喚作清風。

  進入書院後,翻閱那些泛黃典籍,傳聞上古仙人,確實可以去那日殿月宮,與那神靈共飲仙釀,可醉千百年。

  林守一對此充滿了憧憬。

  林守一突然嘆了口氣。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希望那位楊柳依依的女子,陪在自己的身邊。

  林守一想起了她後,便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笑意。

  若是大隋京城女子看到這一幕,恐怕就要心神搖蕩了。

  林守一這幾年也會偶爾想起那趟少年時懵懵懂懂的遊歷,走得有驚無險,處處新奇。第一次見到山澤精怪,第一次見到土地神祇,第一次拿到修行機緣,第一次入住仙氣縈繞的仙家客棧,第一次見到與人等高的彩繪門神。第一次得到饋贈小書箱和玉簪子。第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大隋書院,跟一起遊歷至此的那些人同仇敵愾,共渡難關。

  林守一突然有些遺憾。

  好像那個人離開後,所有人就散了,哪怕還在一座書院,經常會碰個面,可人心已散。

  一條清淺的源頭之水,開始分叉,各奔東西,雖然像是逐漸壯大,變成了李槐這樣的歡快溪澗、自己這般開始浩蕩起伏的江河,或是李寶瓶那般選擇停步等待的湖泊,又或是於祿謝謝那樣的深井、地下河流,可回頭再看,當年最早的時候,吵吵鬧鬧,磕磕碰碰,大家都是滿腿泥濘,草鞋竹箱,風餐露宿,有人值夜……

  林守一嘆了口氣。

  回不去了。

  於祿起先學舍並無同窗居住,後來搬進來一個皇子高煊,兩人影形不離,關係莫逆。

  只是前不久於祿又成了一位「孤家寡人」,因為高煊悄然離開了山崖書院,去了龍泉郡披雲山上的那座林鹿書院,說是求學,真相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無非是質子罷了。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簽訂那樁山盟後,除了高煊,其實還有那位十一境的大隋京城高氏守門人,與黃庭國那條本來辭官退隱山林的老蛟,一起成為大驪新建林鹿書院的副山長。

  於祿當時將高煊送到書院山腳就不再相送。

  今天清晨,於祿破天荒敲響了一座獨棟小院的院門。

  開門之人,是謝謝。

  於祿看到手持掃帚的謝謝。

  哪怕崔東山已經離開書院一段時間,看來她每天還是勤勤懇懇做著丫鬟婢女的事務。

  謝謝板著臉問道:「你來做什麼?」

  於祿微笑道:「突然想起來很久沒見面了,就來看看。」

  謝謝問道:「現在已經看過了,然後?」

  於祿無奈道:「進去喝杯茶,不算過分吧?」

  謝謝猶豫了一下,還是讓於祿這位她本該敬稱為太子殿下的年輕男人,步入院子。

  院子不大,打掃得很乾淨,若是到了容易落葉的秋天,或是早些時候容易飄絮的春天,應該會辛苦些。

  謝謝指了指正屋那邊,屋門緊閉,檐下廊道以青竹串成鋪就,就像一張大涼席,於祿甚至可以想像那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夜涼如水時分,就在此慵懶側臥觀看星象。

  謝謝提醒道:「上臺階之前,記得脫鞋,不然你走後我還要多擦拭一次。」

  於祿脫了靴子,坐在青竹地板上,應該是大隋境內某座仙家府邸農家練氣士種植的綠竹,尋常大隋權貴,用來製作筆筒已經算是奢侈手筆,文人雅士相互惠贈,十分得體,若是有張避暑睡席或是納涼竹椅,更是了不起的香火情與財力,只是在這座院落,就只是這樣了。

  謝謝繼續忙碌,沒有給於祿倒什麼茶水,大清早的,喝什麼茶,真當自己還是盧氏太子?你於祿如今比高煊還不如,人家戈陽高氏好歹好住了大隋國祚,比起那撥被押往龍泉郡西邊大山裡擔任役夫苦力的盧氏遺民,一年到頭烈日曝曬,風吹雨淋,動輒挨鞭子,要不就是淪為貨物,被一座座建造府邸的山頭,買去擔任雜役婢女,兩者差距,天壤之別。

  於祿後仰倒去,問道:「謝謝,你有過想過以後想要什麼樣的日子嗎?」

  謝謝坐在石桌旁,「沒想過。」

  身穿書院儒衫的於祿雙手疊放在腹部,「你家公子離開書院前,將我揍了一頓。」

  謝謝譏笑道:「怎麼,打不過他崔東山,就要來拿我當出氣筒?不愧是身負半國武運的七境武夫,不過你確定一定能贏過我?」

  她被大驪抓住後,被那位宮中娘娘讓一位大驪供奉劍修,在她幾處關鍵竅穴釘入了多顆困龍釘,陰毒至極。

  後來被崔東山拔除一半困龍釘,修為恢復到練氣士洞府境,之前崔東山離開書院,又拔掉幾顆,謝謝體內,只留下最後一顆釘死本命物所在竅穴大門的困龍釘,不過當下總算已經重返觀海境。再加上崔東山在小院布置了許多秘術,大多都陣法中樞控制都傳授給謝謝開啓、驅使和關閉之法,因此謝謝只要身在小院,就有了茅小冬坐鎮山崖書院的雛形。

  於祿坐起身,微笑道:「真要交手,你還是會輸的。」

  謝謝哦了一聲,神色淡漠,「那你真了不起,是我看走眼,需不需要跟你賠罪道歉?」

  於祿又躺回去,雙手當做枕頭,感慨道:「你啊。」

  雖然同是盧氏王朝餘孽,本該同病相憐、相互攙扶才對,可謝謝內心深處,對這個隨遇而安的於祿極其厭惡,而且毫不掩飾。

  於祿閉上眼睛,「這裡躺著舒服,讓我眯會兒。」

  謝謝猶豫了一下,沒有趕人。

  她其實有些好奇,為何於祿沒有跟隨高煊一起去往林鹿書院。

  於祿去了大驪,最少能夠看顧一下水深火熱之中的盧氏遺民,何況如今其實有不少盧氏文臣武將,雖然依附大驪,可還算被器重信任,許多武將更是追隨大驪鐵騎一起南下,據說建功立業,極為矚目,開始融入大驪軍方。

  哪怕這些都不論,於祿如今已是大驪戶籍,如此年輕的金身境武夫。

  說出去能嚇死人。

  大驪宋氏皇帝別的不說,有一點謝謝必須承認,不缺氣度。

  藩王宋長鏡也是如此。

  怎麼看,於祿都應該去林鹿書院。

  可於祿偏偏留在了山崖書院。

  他們這撥當年一起進入書院的外鄉人當中,在大隋朝廷和書院最頂層的視野之外,一直是修道胚子的林守一最出彩,未來成就最高,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最有趣,誰討厭不起來,謝謝最有靠山,李槐做學問的資質最平庸,但是最招惹不起。而於祿,始終是最不惹人注意的那個,容易被人遺忘,哪怕與皇子高煊成為朋友後,仍是不會讓人覺得年輕人於祿,值得關注,反而更讓人看輕,一個喜好投機取巧、攀附天潢貴胄的年輕人而已。

  於祿突然睜開眼睛,「你家公子說,陳平安已經是即將破境的五境武夫了,真實戰力,還要更高。」

  謝謝幸災樂禍道:「怎麼,你怕被趕上?」

  於祿搖頭道:「肯定會被趕上的。」

  謝謝皺眉道:「很快?」

  於祿點頭道:「快到超乎你的想像。」

  謝謝又問,「武運恩澤?」

  於祿搖頭,「正因為跟這個沒有關係,所以我才覺得有些……惆悵。」

  謝謝無言以對。

  不知道下一次見面,陳平安會是這麼個樣子。

  謝謝想像不出來。

  大概還是背著竹箱、穿著草鞋,就只是個子高了些?

  李寶瓶也是獨自一人住著學舍。

  這是茅小冬和崔東山兩個死對頭,唯一一件沒有起爭執的事情。

  因為學舍是四人鋪,照理說一人獨住的紅棉襖小姑娘,學舍應該空空蕩蕩。

  可事實上,除了她自己住的那張床鋪,其餘三處,滿滿當當,紙張堆積,一摞摞擺放得齊齊整整。

  為此教書先生不得不跟幾位書院山主抱怨,小姑娘已經抄完了可以被責罰百餘次的書,還怎麼罰?

  值夜巡視的夫子們更是啼笑皆非,幾乎人人每夜都能看到小姑娘的挑燈抄書,落筆如飛,勤勉得有些過分了。

  一開始還有些老先生為小姑娘打抱不平,誤以為是負責傳授李寶瓶課業的幾位同僚,太過針對小姑娘,太過嚴苛,私底下很是埋怨了一通,結果答案讓人哭笑不得,那幾位夫子說這就是小姑娘的喜好,根本用不著她抄那麼多聖賢文章,李寶瓶偶爾缺課去小東山之巔發呆,或是溜出書院逛蕩,事後按照書院規矩罰她抄書不假,可哪裡需要這麼多,問題是小姑娘喜好抄書,他們怎麼攔?別的書院學子,尤其是那些性情跳脫的同齡人,夫子們是用板子和戒尺逼著孩子們抄書,這個小姑娘倒好,都抄出一座書山來了。

  好在這位書院人人皆知的小姑娘,除了時不時翹課讓夫子惱火之外,還是很招人稀罕的,當然除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一樣經常會讓夫子們頭大。小腦袋瓜裡,怎麼就裝了那麼多匪夷所思的想法,為何天底下那些河流都喜歡扭來扭去,夫子你知道答案嗎?下大雨的時候,學舍外邊的蚊子會不會被雨點砸死,夫子你曉不曉得,反正我天晴後去地上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一具蚊子的屍體唉?湖裡那些魚兒,為什麼喝了那麼多水也不會撐死,夫子你還是不知道對吧,那書上有講嗎,我自己去翻書就行……

  以至於為小姑娘授課的幾位夫子,頭疼之餘,閒聊打趣,是不是什麼時候可以編撰一部李寶瓶問題集。

  今天李槐鬼使神差地沒有跟著劉觀和馬濂,說是要去趟茅厠,獨自一人,去了東山之巔。

  很巧,果然看到了那個坐在樹枝上身穿著紅裙襦的李寶瓶。

  李槐沒敢打招呼,就趴在山頂石桌上,遙遙看著那個經常來這裡爬樹的傢伙。

  李寶瓶發完呆後,無比嫻熟地抱著樹幹滑落在地,撒腿飛奔。

  她也看到了那邊高高舉起手臂卻說不出話的李槐。

  李寶瓶只是瞥了眼李槐,就轉過頭,腳下生風,跑下山去。

  李槐一時間有些哀怨和委屈,便從地上找了根樹枝,蹲地上圈圈畫畫。

  李槐眼睛一亮,記得上次自己寫了爹娘,他們果然就來書院看自己了。

  那麼自己寫一寫陳平安的名字,會不會也行?

  李槐咧嘴笑著,開始寫陳平安三個字。

  不等他寫完,就伸出一隻手,把只差一筆就寫完的字都給抹去。

  李槐一頭霧水,看到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折返回來的李寶瓶。

  李槐又賭氣地寫了個陳字,李寶瓶伸手擦掉。

  若是以往,李槐可能就會退縮了,可今天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楞是硬著頭皮又要開始寫。

  李寶瓶也不說話,李槐用樹枝寫,她就擦伸手擦掉。

  結果等到李槐寫斷了那根枯枝,還是沒能在地上寫出一個完完整整的陳字,更別提後邊的平安兩字了。

  李槐丟了半截樹枝,開始嚎啕大哭。

  李寶瓶不理睬李槐,撿起那根樹枝,繼續蹲著,她已經有些尖尖的下巴,擱在一條骼膊上,開始寫小師叔三個字,寫完之後,比較滿意,點了點頭。

  李槐胡亂擦了把臉,抽泣道:「李寶瓶,你再這麼欺負我,陳平安來了後,我就跟他告狀!他一生氣,說不定就不樂意當你的小師叔了!」

  李寶瓶換了一種字體,繼續寫小師叔三個字,聚精會神盯著地面,對於李槐的威脅,置若罔聞。

  李槐突然擠出一個笑臉,小心翼翼問道:「李寶瓶,你就讓我寫三個字唄?可靈驗了,說不定明兒陳平安就到咱們書院了。真不騙你,上次我想爹娘,這麼一寫,他們仨不就都來了,你是知道的啊。」

  李寶瓶頭也不抬,只是遞過了樹枝。

  李槐雀躍不已,只是手上樹枝剛剛落筆,李寶瓶冷不丁皺眉道:「好好寫!」

  李槐嚇得手一抖,立即歪歪扭扭得不像話了,他哭腔道:「你幹嘛?!」

  李寶瓶幫著擦掉痕跡。

  李槐破涕為笑,開始認真寫那個陳字。

  寫完之後。

  李寶瓶環顧四周,「人呢?」

  李槐哭喪著臉道:「哪有這麼快啊。」

  李寶瓶起身麻溜兒跑向那棵大樹,站在樹枝上舉目遠眺。

  李槐眼珠子急轉,心知不妙,丟了樹枝就開始跑路。

  只是他哪裡跑得過李寶瓶,給下了樹的李寶瓶很快就追上,李槐嚇得蹲身抱頭。

  只是李寶瓶這次破天荒沒有揍他,沿著山路一直跑向了書院山門,去逛蕩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李寶瓶風風火火遊覽京城街巷、李槐劫後餘生返回學舍的時候。

  大隋山崖書院的山門那邊。

  風塵僕僕的一行四人,一位白衣負劍背竹箱的年輕人,笑著向山門一位年邁儒士遞出了通關文牒。

  老儒士看了很久,上邊的兩洲各國各地印章,鈐印得密密麻麻,老人心中滿是驚訝,抬頭笑道:「這位陳公子遊歷了這麼多地方啊?」

  拜訪書院的年輕人微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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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零一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

  老儒士將通關文牒交還給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年輕人。

  這位書院夫子對此人印象極好。

  老夫子又看了眼陳平安,背著長劍和書箱,很順眼。

  負笈仗劍,遊學萬里,本就是我們讀書人會做、也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

  陳平安問道:「先生認識一個叫李寶瓶的小姑娘嗎,她喜歡穿紅棉襖紅襦裙。」

  老夫子哈哈笑道:「咱們書院誰不知道這丫頭,莫說是書院上上下下,估摸著連大隋京城都給小姑娘逛遍了,每天都朝氣勃勃,看得讓我們這些快要走不動路的老傢伙羨慕不已,這不今天就又翹課偷溜出書院,你如果早來半個時辰,說不定剛好能碰到小寶瓶。」

  陳平安問道:「就她一個人離開了書院?」

  老夫子點頭道:「次次如此。」

  看到陳平安神色擔憂,老夫子笑道:「放心,小姑娘出去那麼多回,都不曾出過紕漏,畢竟是書院弟子,何況我們大隋京城一向安穩,民風樸素,加上禮部尚書又是書院山主,經常要來這座小東山與幾位副山主喝茶,不會有事的。」

  陳平安這才微微放心。

  老夫子問道:「怎麼,這次拜訪山崖書院,是來找小寶瓶的?看你通關文牒上的戶籍,也是大驪龍泉郡人氏,不但是小姑娘的同鄉,還是親戚?」

  陳平安笑道:「只是同鄉,不是親戚。幾年前我跟小寶瓶他們一起來的大隋京城,只是那次我沒有登山進入書院。」

  老夫子心中有些奇怪,當年這撥龍泉郡孩子進入新山崖書院求學,先是派遣精銳騎軍去往邊境接送,之後更是皇帝陛下親臨書院,很是隆重,還龍顔大悅,御賜了東西給所有遊學孩子,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大驪年輕人,照理說即便沒有進入書院,自己也該看到一兩眼才對。

  老夫子問道:「你要在這邊等著李寶瓶返回書院?」

  陳平安點點頭。

  他當然希望在山崖書院,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小寶瓶。

  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陳平安當然也要去看看,尤其是年紀最小的李槐。

  只是他們都比不上秋冬春紅棉襖、唯有夏天紅裙裳的小姑娘。陳平安從不否認自己的私心,他就是與小寶瓶最親近,遊學大隋的路上是如此,後來獨自去往倒懸山,同樣是只寄信給了李寶瓶,然後讓收信人的小姑娘幫著他這位小師叔,捎帶其餘信件給他們。桂花島之巔那幅范氏畫師所繪畫卷,一樣只送了李寶瓶一幅,李槐他們都沒有。

  這種親疏有別,林守一於祿謝謝肯定很清楚,只是他們未必在意就是了,林守一是修道美玉,於祿和謝謝更是盧氏王朝的重要人物。

  至於窩裡橫是一把好手的李槐,大概到如今還是覺得陳平安也好,阿良也罷,都跟他最親。

  老夫子擺手笑道:「我勸你們還是先進書院客舍放好東西,李寶瓶每次偷溜出去,哪怕是一大早就動身,仍是最早都要黃昏時分才能回來,沒有哪次例外,你要是在這門口等她,最少還要等三個時辰,沒有必要。」

  陳平安想了想,轉頭看了看裴錢三人,如果只有自己,他是不介意在這邊等著。

  他轉頭看了眼大街盡頭。

  朱斂一直在打量著山門後的書院建築,依山而建,雖是大隋工部新建,卻極為用心,營造出一股素雅古拙之氣。

  這座從大驪搬遷到大隋京城的這座山崖書院,昔年浩然天下的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

  這是朱斂離開藕花福地後見到的第一座儒家書院。

  聖人講學處,書聲琅琅地,名聲著天下。

  山崖書院在大驪建造之初,首任山主就提出了一篇開明宗義的為學之序,主張將學問思辨四者,落在行之一字上。

  在朱斂舉目打量書院之時,石柔始終大氣都不敢喘。

  石柔雖然寄居於一副仙人遺蛻,其實能夠抵禦那股無形的浩然正氣,但是鬼魅陰物的本能,仍是讓她心中驚懼不已。

  裴錢始終一言不發,好像比石柔還要緊張。

  在老龍城下船之時,還在心中揚言要會一會李寶瓶的裴錢,結果到了大隋京城大門那邊,她就開始發虛。

  到了山崖書院山門口,更是犯怵。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先生,如果進了書院入住客舍後,我們想要拜訪茅山主,是否需要事先讓人通報,等待答覆?」

  老先生笑道:「其實通報意義不大,主要是我們茅山主不愛待客,這幾年幾乎謝絕了所有拜訪和應酬,便是尚書大人到了書院,都未必能夠見到茅山主,不過陳公子遠道而來,又是龍泉郡人氏,估計打個招呼就行,咱們茅山主雖然治學嚴謹,其實是個好說話的,只是大隋名士歷來重玄談,才與茅山主聊不到一塊去。」

  陳平安仍是沒有立即走入書院,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負責大隋京城治安秩序的,是步軍統領衙門?」

  老先生心中了然,看來還是擔心李寶瓶,笑道:「正是如此,而且那座衙門主官的幼子,如今就在書院求學。」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陳平安再問過了一些李寶瓶的瑣碎事情,才與那位老先生告辭,走入書院。

  裴錢走得步伐沉重,尤其是過門之後,一段坡度平緩的山路,走得像是在下河趟水,雪地跋涉。

  書院有專門招待學子親戚長輩的客舍,當年李二夫婦和女兒李柳就住在客舍之中。

  書院只是象徵性收取了些銅錢,每間客舍一天才十文錢,得知如今客舍入住不多後,陳平安一口氣要了四間毗鄰客舍。

  各自放了行禮,裴錢來到陳平安屋子這邊抄書。

  陳平安摘下了竹箱,甚至連腰間養劍葫和那把半仙兵「劍仙」一並摘下。

  朱斂來問要不要一起遊覽書院,陳平安說暫時不去,裴錢在抄書,更不會理睬朱斂。

  朱斂就去敲石柔的屋門,渾身不自在的石柔心情不佳,朱斂又在外邊說著文縐縐中帶著葷味的怪話,石柔就打賞了朱斂一個滾字。

  朱斂只得獨自一人去閒逛書院。

  ————

  李寶瓶可能已經比在這座京城土生土長的老百姓,還要更加瞭解這座京城。

  她去過南邊那座被老百姓昵稱為糧門的天長門,通過運河而來的糧食,都在那裡經過戶部官員勘驗後儲入糧倉,是四方糧米彙聚之處。她曾經在那邊渡口蹲了小半天,看著忙忙碌碌的官員和胥吏,還有汗流浹背的挑夫。還知道那裡有座香火鼎盛的狐仙祠,既不是朝廷禮部認可的正統祠廟,卻也不是淫祠,來歷古怪,供奉著一截色澤光潤如新的狐尾,有瘋瘋癲癲、神神道道販賣符水的老婦人,還有聽說是來自大隋關西的摸骨師,老頭兒和老嫗經常吵架來著。

  她去過長福寺廟會,人山人海,她就很眼饞一種用牛角製成的筒蛇,來這邊的有錢人很多,就連那些比權貴子弟瞧著還要趾高氣昂的長隨僕役,都喜歡穿著染黑川鼠皮衣,混充貂皮裘衣。

  李寶瓶還去過皇城邊上,在那邊也蹲了好多個下午,才知道原來會有許多輿夫、綉娘,這些不是宮裡人的人,一樣可以進出皇城,只是需要隨身攜帶腰牌,其中就有一座編撰歷朝國史、纂修史書的文華館,外聘了不少書手紙匠。

  再繞著去北邊的皇城後門,那邊叫地久門,李寶瓶去的次數更多,因為那邊更熱鬧,曾經在一座雜銀鋪子,還看到一場鬧哄哄的風波,是當兵的抓蟊賊,氣勢洶洶。後來她跟附近鋪子掌櫃一問,才知道原來那個做不乾淨生意、卻能日進斗金的鋪子,是個銷贓的窩點,售賣之物,多是大隋皇宮裡邊偷竊而出的御用物件,偷偷藏下來的一些個荷包香囊,甚至連一座宮殿修繕溝渠的錫片,都被偷了出來,宮廷歲修剩餘下來的邊角料,同樣有宮外的商販覬覦,許多造辦處的報失報損,更是利潤豐厚,尤其是金玉作、匣裱作這幾處,很容易夾帶出宮,變成真金白銀。

  李寶瓶當時不太明白,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怎麼都敢有人偷皇帝家的東西。與她混熟了的老掌櫃便笑著說,這叫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沒人做。

  李寶瓶還去過距離地久門不遠的綉衣橋,那邊有個大湖,只是給一座座王府、高官府邸的院牆合夥攔住了。步軍統領衙門就坐落在那邊一條叫貂帽胡同的地方,李寶瓶吃著糕點來回走了幾趟,因為有個她不太喜歡的同窗,總喜歡吹噓他爹是那衙門裡頭官帽子最大的,就算他騎在那邊的石獅子身上撒尿都沒人敢管。

  李寶瓶還去過城南邊的中官巷,是好多年邁宦官、白頭宮女離開皇宮後頤養天年的地方,那邊寺廟道觀很多,就是都不大,那些宦官、宮女多是不遺餘力的供養人,而且無比虔誠。

  所以李寶瓶經常能夠看到駝背老人,僕役扶著,或是獨自拄拐而行,去燒香。

  逛蕩次數多了,李寶瓶就知道原來資歷最深的宮女,被譽為內廷姥姥,是服侍皇帝皇后的年長女官,其中每天清晨為皇帝梳頭的老宮人,地位最為尊榮,有些還會被恩賜「夫人」頭銜。

  在京城東邊,有著大隋最大的坊市,商鋪衆多,車馬往來,人流即錢流。其中又有李寶瓶最愛閒逛的書坊,一些膽子大的書鋪掌櫃,還會偷偷販賣一些依照朝廷律法,不能放行出關出境的書籍。各個藩屬國使節,往往會派遣僕役私下購買,但是運氣不好的,一旦遇上坊丁巡查,就要被揪去衙門吃掛落。

  這三年裡。

  不管棉襖還是衣裳、總是一抹大紅顔色的小姑娘,攙扶過許多去燒香的蹣跚老人,幫站在樹底下大哭的孩子,上樹拿下紙鳶,

  給裝著木炭陷入大雪泥濘中的牛車,與衣衫襤褸的老翁一起推車,看過街巷拐角處的老人下棋,在一座座古董鋪子踮起腳跟,詢問掌櫃那些文案清供的價錢,在天橋底下坐在臺階上,聽著說書先生們的故事,無數次在大街小巷與挑擔子吆喝的小販們擦肩而過,還給在地上擰打成一團的孩子勸架拉開……

  小姑娘聽過京城上空悠揚的鴿哨聲,小姑娘看過搖搖晃晃的漂亮紙鳶,小姑娘吃過覺得天底下最好吃的餛飩,小姑娘在屋檐下躲過雨,在樹底下躲著大太陽,在風雪裡呵氣取暖而行……

  今天李寶瓶又去逛了書坊,去的路上,午飯是吃了一間價廉物美的小飯館兒,回的路上,換了一家祖傳手藝的小巷麵館,老掌櫃和老闆娘都跟她很熟了,經常說要便宜些算錢,要不就乾脆不收錢了,可是李寶瓶都沒答應,說可能下次就要便宜了哦,只是一次次的下次,兩家館子也沒這麼個機會,久而久之,就只當是小姑娘在說客氣話,不願意讓他們的小本買賣少賺那幾文錢,只是他們其實都想笑,遇上這麼個可愛又懂事的客人,他們就算再掙錢不易,也不會計較那點錢的。

  暮色裡。

  李寶瓶的飛奔身影,出現在山崖書院門外的那條大街上。

  小姑娘覺得書上說歲月如梭、白駒過隙,好像不太對唉,怎麼到了她這兒,就走得慢悠悠、急死個人呢?

  一個眼睛裡好像只有遠方的紅襦裙小姑娘,與看門的老夫子飛快打了聲招呼,一沖而過。

  正在打盹的老先生想起一事,向那個背影喊道:「小寶瓶,你回來!」

  李寶瓶沒有停下身形,雙手揮動,原地踏步,扭頭看了眼正在朝自己招手的老夫子,便倒退而跑,竟然跑得還不慢……

  李寶瓶倒退著跑回了門口,站定,問道:「梁先生,有事嗎?」

  姓梁的老先生好奇問道:「你在路上沒遇到熟人?」

  李寶瓶瞪大眼睛,搖頭道:「沒啊。」

  老先生笑問道:「那你今兒是不是沒從白茅街那邊拐進來?」

  李寶瓶點頭道:「對啊,怎麼了?」

  老先生笑眯眯問道:「寶瓶啊,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我學問大不大?」

  李寶瓶想了想,「比茅山主小一些。」

  老先生頓時給這位實誠的小姑娘,噎得說不出話來。

  不過換個角度去想,小姑娘把自己跟一位儒家書院聖人作比較,怎麼都是句好話吧?

  於是老先生心情還不錯,就告訴李寶瓶有個年輕人來書院找她了,先是在門口站了挺久,後來去了客舍放下行李,又來這邊兩次,最後一趟是半個時辰前,來了就不走了。

  老先生笑道:「我就勸他不用著急,我們小寶瓶對京城熟悉得跟逛蕩自家差不多,肯定丟不掉,可那人還是在這條街上來來回回走著,後來我都替他著急,就跟他講你一般都是從白茅街那邊拐過來的,估計他在白茅街那邊等著你,見你不著,就又往前走了些路,想著早些瞧見你的身影吧,所以你們倆才錯過了。不打緊,你在這兒等著吧,他保準很快回來了。」

  李寶瓶猛然轉身,就要飛奔離去。

  老先生著急道:「小寶瓶,你是要去白茅街找他去?小心他為了找你,離著白茅街已經遠了,再萬一他沒有原路返回,你們豈不是又要錯過?怎麼,你們打算玩捉迷藏呢?」

  李寶瓶著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原地團團轉。

  這可是書院夫子們從未見過的光景。

  李寶瓶泫然欲泣,突然大聲喊道:「小師叔!」

  老夫子心神一震,眯起眼,氣勢渾然一邊,望向大街盡頭。

  有一襲白衣,身影如同一道白虹從白茅街那邊拐入視野中,然後以更快速度一掠而來,轉瞬即至。

  當那位年輕人飄然站定後,兩隻雪白大袖,依舊飄蕩扶搖,宛如風流謫仙人。

  他站在紅衣小姑娘身前,笑容燦爛,輕聲道:「小師叔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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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零二章 在書院

  李寶瓶積攢了很多話,可真當她見到了陳平安,一句句到了嘴邊,就都又掉回了肚子。

  陳平安伸手比劃在李寶瓶額頭比劃了一下,「長高了不少嘛。」

  李寶瓶蹦跳了一下,愁眉苦臉道:「小師叔,你怎麼個子長得比我還快啊,追不上了。」

  陳平安幫小姑娘擦去臉上的淚水,結果李寶瓶一下子撞入懷中,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輕輕抱住小姑娘,會心而笑,看來長大得不多。

  姓梁的老夫子看著這一幕,怎麼說呢,就像在欣賞一幅世間最清新溫馨的畫卷,春風對楊柳,青山對綠水。

  有句詩詞寫得好,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所以老夫子也挺開心,樂呵呵的。

  一大一小,跟老夫子打過招呼後,步入書院。

  李寶瓶像只小黃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給陳平安介紹書院裡邊的情況。

  兩人來到客舍那邊,陳平安看到一位高大老者與裴錢站在門口,裴錢悄悄張大嘴巴,沒出聲,擺出了個「茅」字的口型。

  走多了江湖,陳平安下意識就要抱拳,只是趕緊收起來,學那儒生向這位山崖書院副山主作揖行禮。

  茅小冬點頭致意,向前跨出,「陳平安,我們聊聊。」

  留下十二歲的李寶瓶和十一歲的裴錢在客舍門口。

  一個紅襦裙,一個小黑炭。

  李寶瓶看著裴錢,裴錢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放,低下頭,不敢跟她對視。

  李寶瓶繞著裴錢走了一圈,最後站回原地,問道:「你就是裴錢?小師叔說你是他的開山大弟子,一起走了很遠的路?」

  裴錢耷拉著腦袋,點點頭。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說你習武天賦很好,人可聰明了,跟我當年一樣能吃苦,還說你最大的憧憬,就是以後騎頭小毛驢兒闖蕩江湖?」

  裴錢抬起頭,看了眼李寶瓶,又低下頭,點點頭。

  李寶瓶想了想,說道:「好吧,那我送你兩件東西,作為見面禮,跟我走。」

  裴錢咽了口唾沫,不敢挪步,雖然裴錢知道這個喜歡穿紅衣服的小姐姐,肯定不是那種壞人,可她就是害怕走到那個陰暗巷弄,李寶瓶一轉身就給自己套了麻袋,到時候往書院外頭的大隋京城某個角落一丟。

  李寶瓶本來已經轉身跑出幾步,轉頭看到裴錢像個木頭人站在那兒,善解人意道:「小師叔說了好些你的事情,說你膽兒小,行吧,把黃紙符籙貼額頭上再跟我走。」

  裴錢趕緊掏出一張寶塔鎮妖符,啪一下貼在腦門上,這才有了些膽氣,慢慢悠悠向前走。

  李寶瓶腳步飛快,只是為了照顧裴錢的走路速度,所以只好步子極小,雙臂就像在蕩秋千,後退著跑到裴錢身邊,「裴錢,你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唉,就算再人生地不熟,害怕書院遇上陌生人,也要假裝膽子很大啊,再說了,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的,放心吧。」

  裴錢擠出一個笑臉,掏出一張挑燈符,遞給李寶瓶,不愧是見風使舵牆頭草,就想著先討好了李寶瓶再說,至於當初的豪言壯志,什麼跟李寶瓶掰手腕較勁,早給拋之腦後十萬八千里了。

  只是一拿出手,裴錢就有些後悔,覺得會給這個李寶瓶瞧不起,不曾想李寶瓶直接接過手,蘸了蘸口水,使勁拍在額頭上,哈哈大笑。

  裴錢也跟著笑了起來。

  裴錢連當初太平山老祖宗的方丈神通都看得破,所以其實她還看得到一些人心起伏,有些人一團好似墨汁,心肝漆黑,有些人一團漿糊,迷迷糊糊沒個主見,比如女鬼石柔就是迎風煞雨,只有不太容易給人瞧見的一粒金色的種子,剛剛抽芽兒,有了那麼一點點綠意,再例如朱斂就特別嚇人,血雨腥風,雷電交加,只是隱約有一座景秀閣樓,富貴氣派。

  但是有些人……淨如琉璃,就像這個紅衣小姐姐,所以裴錢會格外自慚形穢。

  李寶瓶見她還是走得不快,便放棄了飛奔回自己客舍的打算,陪著裴錢一起烏龜散步,隨口問道:「聽小師叔說你們遇上了崔東山,他有欺負你嗎?」

  裴錢沒敢說實話,只說還好。

  李寶瓶一手抓物狀,放在嘴邊呵了口氣,「這傢伙就是欠收拾。等他回到書院,我給你出口惡氣。」

  裴錢轉頭偷看了一眼李寶瓶,一下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除了師父,從老魏小白他們四個,再到石柔姐姐,甚至就連那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妖物,誰不怕崔東山?裴錢更怕。

  崔東山的心中像是有一座巨大的幽暗深潭,卻不是那種死氣沉沉的死水,影影綽綽,有一條裴錢從書上、掛像上看到的所謂蛟龍,有一個陰影輪廓,在緩緩游動,每次蛟龍身軀臨近水面,都帶起讓人心寒的漣漪,不過好在水潭旁邊,堆滿了一本本的金色、銀色書籍,才顯得不那麼陰森恐怖,不然裴錢哪裡敢跟崔東山相處。

  高大老者,腰間懸掛那把戒尺,正是山崖書院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茅小冬。

  茅小冬領著陳平安一路去往他自己的書齋,路上與陳平安幾乎沒有任何客套寒暄。

  兩人落座後,一直板著臉的茅小冬驀然而笑,站起身,竟是對陳平安作揖行禮。

  陳平安趕緊挪步讓開,自認絕對當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儒家大禮。

  茅小冬起身後,笑道:「我們山崖書院,如果不是你當年護道,文脈香火就要斷了大半。」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茅小冬解釋道:「方才在外邊,耳目衆多,不方便說自家話。小師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

  陳平安苦笑著正要說什麼。

  茅小冬大手一揮,「自家人,心裡有數就行。」

  陳平安無奈坐下。

  茅小冬微笑著打量陳平安,伸出手,「小師弟,給我看看你的通關文牒,讓我長長見識。」

  陳平安又起身,雙手遞過那份通關文牒。

  茅小冬接過後,笑道:「還得感謝小師弟收服了崔東山這個小王八蛋,如果這傢伙不是擔心你哪天造訪書院,估計他都能把小東山和大隋京城掀個底朝天。」

  陳平安說道:「其實崔東山還是忌憚文聖先生,跟我關係不大。」

  茅小冬伸手點了點陳平安,「小師弟這副德行,真是像極了我們先生當年,做了越大的壯舉,面對我們這些弟子,越是這般謙虛說辭,哪裡哪裡,小事小事,功勞不大不大,就是動動嘴皮子而已,你們啊馬屁少拍,好像先生做得一件多澤被蒼生的大事似的,先生我吵贏的人,又不是那道祖佛祖,你們這麼激動作甚,怎麼,難道你們一開始就覺得先生贏不了,贏了才會意外之喜,你茅小冬,笑得最不像話,出去,跟左右一起去院子裡罰讀書,嗯,記得提醒左右偷爬出牆出去的時候,也給小齊帶一份宵夜,小齊如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記得別太油膩,大晚上聞著讓人睡不著覺……」

  茅小冬一邊說些自家先生的陳年舊事,一邊笑得大快人心。

  陳平安一陣頭大。

  怎麼感覺比崔東山還難聊天?

  陳平安問道:「先前聽門口梁老先生說,林守一很有出息了,不用擔心,只是李槐好像課業一直不太好,那麼李槐會不會學得很累?」

  茅小冬微笑道:「就李槐那崽兒的樂天脾氣,天塌下來他都能趴地上玩他的那些彩繪木偶、泥人,說不定還要高興今天總算可以不用去聽夫子先生們嘮叨授課了。你不用擔心李槐,次次課業墊底,也沒見他少吃少喝,上次他爹娘和姐姐不是來了趟書院嘛,給他留了些銀錢,倒是也沒亂花錢,只是有次給值夜夫子逮了個正著,當時他正帶著學舍兩個同窗,以碗裝水代酒,三人啃著大雞腿呢,出去罰站挨板子後,李槐還打著飽隔,夫子問他是板子好吃,還是雞腿好吃,你猜李槐怎麼講?」

  陳平安忍著笑道:「如果挨了板子就能吃雞腿兒,那麼板子也是好吃的。不過我估計這句話說完後,李槐得一頓板子吃到飽。」

  茅小冬伸出大拇指,「不愧是護送了他們一路的小師弟,果然還是你最懂這個李槐。」

  然後茅小冬笑道:「李槐雖然讀書開竅慢,但其實不笨的,很多同齡人,只會背書,李槐只要讀進去了,就是真讀成了自己的東西,所以授課夫子們其實對李槐印象很好,每次墊底,都不會怎麼說他。」

  陳平安試探性道:「要李槐更勤勉讀書,不能偷懶,這些道理還是要說一說的。」

  茅小冬眼神激賞,「是該如此。那會兒,李二剛剛大鬧了一場皇宮,一個個嚇破了膽,夫子們一來比較喜歡李槐,二來確實擔心李二太過護犢子,有段時間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所以我便將那幾位夫子訓了一通,在那之後,就步入正軌了。該打板子就打,該訓斥就訓斥,這才是先生弟子該有的狀態。」

  陳平安問道:「那次風波過後,李槐這些孩子,有沒有什麼他們自己注意不到的後遺症?」

  茅小冬笑道:「有我在,最不濟還有崔東山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東西盯著,沒鬧出什麼麼蛾子。這種事情,在所難免,也算是求學知禮、讀書學理的一部分,不用太過在意。」

  陳平安嗯了一聲,「收放自如,不走極端。只是茅山主就要比較勞心了。」

  茅小冬一臉抱怨道:「喊聲茅師兄,就這麼難?怎麼,是不是覺得我茅小冬比起齊靜春、左右差得太遠,甚至比崔瀺和崔東山都比不上,所以不願意喊一聲茅師兄?」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懇請茅山主諒解。」

  涉及文脈一事,容不得陳平安客客氣氣、隨便敷衍。

  茅小冬看似有些不滿,實則暗自點頭。

  若是個自己山崖書院的所謂聖人一殷勤、再一黑臉就改變主意的年輕人。

  喊自己茅師兄,肯定還是有資格的,可要做先生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和左右的小師弟,可就未必合適了。

  見微知著。

  茅小冬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當初文聖門下,四位嫡傳弟子中,首徒崔瀺最博學通才,齊靜春學問最深最正,推崇「大道自行」的左右,大器晚成、修為最高,還有個傢伙看似性情魯鈍,成材最慢,但卻是齊靜春之外,先生當年最喜愛的,事實上當初三四之爭落敗,昔年如日中天的文聖一脈,逐漸沉寂,只有此人一直追隨先生,從始至終,陪伴著最後自囚於功德林的先生。

  而在一衆記名弟子當中,他茅小冬之流,也算不得出彩。

  以此可見,當年文聖一脈,是如何的萬衆矚目,文運璀璨。

  茅小冬有些惋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齊靜春離開中土神洲,來到寶瓶洲創建山崖書院。外人說是齊靜春要掣肘、震懾欺師滅祖的昔年大師兄崔瀺,可茅小冬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左右更決絕,直接遠離人間,獨自一人出海訪仙。

  那個傳聞曾經唯一一個能攆著阿良滿大街亂竄的一根筋傻大個,更是寂寂無聲百餘年了。

  茅小冬收起繁亂思緒,最終視線停留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如今先生收取了這位繼承文脈學問的閉關弟子。

  在陳平安過書院而不入後的將近三年內,茅小冬既好奇,又擔心,好奇先生收了一個怎樣的讀書種子,也擔心這個出身於驪珠洞天、被齊靜春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會讓人失望。

  只是當茅小冬以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神通,遠遠觀看陳平安的一言一行。

  既無驚艶,也無半點失望。

  就是覺得,這個名為陳平安的寒門子弟,才是先生會收的弟子,才是齊靜春願意代師收徒的小師弟,如此才對。

  之後陳平安又詳細詢問了林守一的修道和求學,會不會有所衝突。

  問了高煊與於祿成為朋友,友誼會不會不夠純粹。

  謝謝成為崔東山的婢女後,心境會不會出現問題。

  茅小冬一一作答,偶爾就翻翻那份通關文牒。

  一切都大致知道了,陳平安才真正如釋重負。

  茅小冬最後笑問道:「自己的,別人的,你想的這麼多,不累嗎?」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半點不累。」

  茅小冬點點頭,輕聲道:「做學問和習武練劍其實是一樣的道理,都需要蓄勢。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故而一起奇想,一有妙想,好像絢爛文采從天外來,世人不曾見不可得。」

  陳平安覺得這番話,說得有點大了,他有些忐忑。

  茅小冬突然低聲問道:「先生可曾提及我?」

  陳平安欲言又止,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好像……不曾說起。」

  茅小冬一拍膝蓋,氣呼呼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偏心的先生?!」

  茅小冬猶不死心,問道:「你再好好想想,會不會是漏了?」

  陳平安果斷搖頭。

  茅小冬撫鬚而笑,胸有成竹道:「想必是先生心中有弟子,自然不用時常掛在嘴邊。」

  陳平安心中大定。

  眼前這位茅山主,絕對是文聖老先生一手教出的弟子了。

  ————

  大概是覺得李寶瓶比較好說話,裴錢走路越來越快,腳步越來越輕盈。

  只是當裴錢來到李寶瓶學舍後,看到了床鋪上那一摞摞抄書,差點沒給李寶瓶跪下來磕頭。

  難怪剛才裴錢壯著膽子小小顯擺了一次,說自己每天都抄書,李寶瓶哦了一聲,就沒有了下文。裴錢一開始覺得自己總算小小扳回了些劣勢,還有點小得意來著,腰桿挺得略微直了些。

  李寶瓶給裴錢倒了一杯茶水,讓裴錢隨便坐。

  她爬上床鋪,將靠牆床頭的那只小竹箱搬到桌上,拿出那把狹刀「祥符」,和阿良贈送給她的銀色小葫蘆。

  李寶瓶說道:「送你了。」

  裴錢看了看狹刀和小葫蘆,她如今比較識貨了,抬頭望向裴錢,問了一句廢話,「很貴很貴吧?」

  李寶瓶倒是沒有故意藏藏掖掖,一五一十說道:「聽阿良私底下說,這把祥符刀,品相一般,是那什麼半仙兵。這只從風雪廟劍仙魏晉那邊拐騙來的小葫蘆才算好,是道祖早年結茅修行期間,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上,結出的七枚養劍葫之一。世間劍修用這個溫養飛劍,會比較厲害,裴錢你不是已經開始學劍了嗎,那就你拿去用好了。」

  裴錢已經舌頭打結,含含糊糊道:「可我才剛開始練劍,練得很馬虎哩,更不是劍修,本命飛劍什麼的,我比較笨,可能這輩子都養不出來的……」

  李寶瓶直截了當問道:「祥符和小葫蘆,你喜不喜歡?」

  裴錢怯生生點了點頭。

  李寶瓶撓撓頭,心中哀嘆一聲。

  小師叔怎麼找了這麼個憨憨笨笨的弟子呢。

  裴錢愈發惴惴不安,眼角餘光陪著床鋪上那些書山,再瞅瞅桌上的狹刀和銀色養劍葫。

  裴錢靈光乍現,輕聲道:「寶瓶姐姐,這麼貴重的禮物,我不敢收哩,師父會駡我的。」

  李寶瓶眨眨眼睛,「那你就跟師父說,我借你的啊,一年十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反正我又不跟你討要,你又能心安理得拿著它們去闖蕩江湖,不就行了嗎?」

  裴錢耷拉著腦袋,「對哦。」

  李寶瓶換了個位置,坐在裴錢身邊那張長凳上,安慰道:「不用覺得自己笨,你年紀小嘛,聽小師叔說,你比我小一歲呢。」

  裴錢一聽,好像很有道理,立即抬起頭笑了起來,雙手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問道:「寶瓶姐姐,我可以摸摸它們嗎?」

  李寶瓶猛然站起身,嚇了裴錢一大跳,李寶瓶眼神示意裴錢不要慌張,然後讓裴錢好好看著。

  結果裴錢就看到李寶瓶一下子抽刀出鞘,雙手持刀,深呼吸一口氣,對著那個葫蘆就一刀劈砍下去。

  看得裴錢跟一頭小呆頭鵝似的。

  李寶瓶這一刀砍得比較霸氣,結果小葫蘆光滑,剛好一下子崩向了裴錢,給裴錢下意識一巴掌拍飛。

  銀色養劍葫啪一下,砸在了李寶瓶臉上。

  砰一聲。

  葫蘆墜地。

  楞了一下的李寶瓶開始流鼻血。

  裴錢覺得自己死定了。

  這會兒李寶瓶手裡還拿著祥符呢,極有可能下一刀就要砍掉自己的腦袋了吧?

  不料李寶瓶抬起手,手掌隨便一抹,將祥符刀熟門熟路地放回刀鞘,輕輕腳尖挑起養劍葫握在手心,一起放回桌上。

  坐下後,李寶瓶對裴錢開心笑道:「裴錢,你剛才那一擋一拍,很漂亮唉,很有江湖風範!不錯不錯,不愧是我小師叔的徒弟。」

  裴錢哭喪著臉,指了指李寶瓶的鼻子,呆呆道:「寶瓶姐姐,還在流血。」

  李寶瓶又抹了一把,看了看手心,好像確實是在流血,她神色自若地站起身,跑去床鋪那邊,從一刀宣紙中抽出一張,撕下兩個紙團,仰起頭,往鼻子裡一塞,大大咧咧坐在裴錢身邊,裴錢臉色雪白,看得李寶瓶一頭霧水,幹嘛,怎麼感覺小葫蘆是砸在了這個傢伙臉上?可就算砸了個結結實實,也不疼啊。李寶瓶於是揉著下巴,仔細打量著黝黑小裴錢,覺得小師叔的這位弟子的想法,比較奇怪,就連她李寶瓶都跟不上腳步了,不愧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還是有一點門道的!

  裴錢忍著心痛,猶猶豫豫從袖子裡掏出那只心愛的黃皮手拈小葫蘆,放在了桌上,往李寶瓶那邊輕輕推了推,「寶瓶姐姐,送你了,就當我給你賠罪啊。」

  李寶瓶有些生氣,這個裴錢咋這麼見外呢,瞪眼道:「收起來!」

  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乖乖將小葫蘆收入袖中。

  ————

  從茅小冬書齋那邊離開,餘暉將盡,暮色臨近,陳平安便去找應該正在聽夫子授課的李槐。

  在學塾窗口外,陳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高高竪起手中書本,在書本後邊,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同齡人,一個滿臉靈氣,是個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張望,早早瞧見了陳平安,就跟陳平安大眼瞪小眼。

  另外一個孩子正襟危坐,聽課聽得專心致志。

  劉觀見那個白衣年輕人一直笑望向自己這邊,知道年紀輕輕的,肯定不是書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個以拳擊掌的挑釁手勢。

  結果教書夫子一聲怒喝:「劉觀!」

  劉觀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夢的李槐給嚇得魂飛魄散,驚醒後,放下書本,茫然四顧。

  夫子立即喊道:「還有你,李槐!你們兩個,今晚抄五遍《勸學篇》!還有,不許讓馬濂幫忙!」

  課業已經結束,老夫子板著臉走出學塾。

  對早有留心的陳平安點頭致意。

  陳平安作揖還禮。

  走出歡天喜地鬧哄哄的課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表情,「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著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輕喝一聲,「陳平安,領教一下李大宗師的無敵拳法!」

  李槐隨後以稀裡糊塗的六步走樁向陳平安飛奔過去,被陳平安一掌按住腦袋。

  李槐撲騰了半天,終於消停下來,紅著眼睛問道:「陳平安,你咋這麼晚才來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不然你要是跟她見了面,我再一撮合你們,你們眉來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們書院月下柳梢頭啥的,這會兒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陳平安的骼膊,轉身對劉觀和馬濂笑道:「他就是陳平安,送我書箱、給我編草鞋的那個陳平安!我就說吧,他一定回來書院看我的,怎麼樣,現在相信了吧?」

  劉觀翻了個白眼。

  原來這個傢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們耳朵起繭的陳平安。

  馬濂趕緊向陳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無忌憚,突然止住笑聲,「見過李寶瓶沒有?」

  陳平安點頭道:「到了書院,先見的小寶瓶。」

  李槐使勁點頭道:「等會兒我們一起去找李寶瓶,她得謝我,是我把你請來的書院,當時她在山頂那會兒,還想我揍我來著,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話,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飛,飛檐走壁……」

  陳平安咳嗽一聲。

  李槐突然發現劉觀在幸災樂禍,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緩緩轉頭,看到了身後的李寶瓶,以及身邊一個黑炭似的小丫頭,一眼李槐就覺得有緣分,因為挺像最早認識陳平安的時候。

  李寶瓶雙手環胸,冷笑道:「李槐,我讓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樹上還是屋頂茅厠,都隨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寶瓶,看在陳平安果真來了書院的份上,咱們就當打個平手?」

  李寶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憾敗一場?」

  李寶瓶看在小師叔的份上,這次就不跟李槐計較了。

  李槐見李寶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氣昂起來,拽著陳平安的手臂,雀躍道:「你現在住哪兒,要不要先去我那兒坐坐?」

  裴錢眼睛一亮,這個李槐,是個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陳平安暫住的客舍。

  馬濂其實很想跟著李槐,但是給劉觀拉著吃飯去了。

  朱斂依舊遊歷未歸。

  石柔始終待在自己客舍不見人。

  身處一座儒家書院。

  任你是名副其實的地仙陰物,誰敢在這種地方招搖過市?

  石柔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褻瀆書院,滿是愧疚和敬畏。

  這就是浩然天下。

  陳平安,李寶瓶,裴錢,李槐。

  剛好圍成一桌,吃過了書院會開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陳平安對面的李槐嗓門最大,反正只要有陳平安坐鎮,他連李寶瓶都可以不怕。

  李槐問道:「陳平安,要不要吃完飯我帶你去找林守一?那傢伙如今可難見著面了,快活得很,經常離開書院去外邊玩兒,羨慕死我了。」

  陳平安笑道:「現在正值戌時,是練氣士比較看重的一段光陰,最好不要打攪,等過了戌時再去。不用你帶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

  大道修行,錙銖必較。

  有一些修行規矩,放之四海而皆準。

  比如一天講究四時,不可懈怠,子時天地清明,最適宜內視生氣、以長生橋溝通人身小天地和外邊大天地,寅時養氣流轉、裨益氣府經脈,午時以陽火煉氣成液、戌時煉液化神,點點滴滴儲藏於本命竅穴那些重要「府邸」內,積攢茁壯大道根本。

  一天四時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講究。

  大道根本,無非都是以後天修補砥礪先天,後天之法似水磨鏡,以致漸行漸明,最終達到傳說中的琉璃無垢。

  最關鍵是那些細微變化,只要跨過了修行門檻,開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懶。

  若是瞭解此中玄妙,許多因此而衍生的規矩,看似雲遮霧繞,就會豁然開朗,例如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又比如為何修道之人,會逐漸遠離俗世人間,不願被紅塵滾滾裹挾,而要在一座座靈氣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將下山遊歷重返世間,只是視為砥礪心境,而於實實在在修為精進無關的無可奈何之舉。又為何修士躋身飛升境後,反而不許擅自離開山頭,擅自鯨吞別處靈氣與氣數。

  崔東山曾經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長生的練氣士,修為越高,不願講規矩的人越多,不講究的事情就越來越密集,山下的人間就開始搖搖晃晃,就像那一張卯榫關節開始鬆動的凳子。

  作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聖人們,修補得有些辛苦。

  只說「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們,最省心省力,只要有大修士膽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就會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樓」教主的敕令,飛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倒是也有些逃過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臺上,敲天鼓鳴冤,歷史上只有道祖座下大弟子的芙蓉道冠大掌教,會經常聽人訴苦,幫忙開脫一二,最少也會稍稍減輕責罰,甚至還有過直接免去責罰、反過來責備和重罰白玉京仙人的記錄。

  道祖小弟子陸沉當家做主的話,就得看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萬事好說,指不定是機緣一樁,心情不好,有可能還會罪上加罪。

  若是輪到道老二坐鎮白玉京。

  就絕對不會有人擊天鼓鳴大冤了。

  因為肯定會道老二直接出手打殺,殘餘魂魄,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間最精粹的「雷池煉獄」。

  天大地大。

  凡俗夫子,終其一生,哪怕喜好遊歷,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國之地,而即便成為修行人,都不敢說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僥倖躋身上五境的山頂神仙,同樣不敢說自己能夠走完所有天下。

  李寶瓶吃飯的時候不太愛說話。

  裴錢是不敢說。

  所以都是李槐在那裡咋咋呼呼,李寶瓶瞪了幾眼李槐,好多書院事情都給李槐說了,她還怎麼說給小師叔聽。

  李槐搖頭晃腦,還在那裡不知死活地挑釁李寶瓶,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將來肯定會被李寶瓶秋後算帳的。

  陳平安言語不多,吃飯一如既往的細嚼慢咽,更多是給三個孩子夾菜。

  李槐突然問道:「陳平安,你咋換了身行頭,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儉難……」

  不等李槐說完,就開始彎腰哀嚎。

  李寶瓶和裴錢桌底下,一人賞了李槐一腳。

  陳平安笑道:「其實有想過,來書院的時候換上以前的衣服草鞋,只是怕給你們丟臉。如今這一身,是因為行走江湖,要很小心,加上穿著能夠幫助修行,所以身上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習慣了,不過以前那身,也不會覺得就不舒服了。」

  李槐呲牙咧嘴道:「我當時在學塾外邊,差點都認不出你了,陳平安你個子高了好多,也沒以前那麼烏漆嘛黑的,我都不習慣了。」

  陳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沒變,一看書就犯困?」

  李槐哀嘆一聲,「陳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讀書有多辛苦,比我們那會兒趕路還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們講課的時候,憋著尿,能憋個半死。」

  李寶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槐注意言辭。

  李槐懊惱道:「煩,比夫子們規矩還多。」

  差不多都已經吃完,桌上也沒剩下什麼飯菜。

  陳平安說道:「等會兒我還要去趟茅山主那邊,有些事情要聊,之後去找林守一和於祿謝謝,你們就自己逛吧,記得不要違反書院夜禁。」

  李槐問道:「陳平安,你要在書院待幾年啊?」

  李寶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錢苦著臉,戰戰兢兢。

  陳平安氣笑道:「不會待太久,但也不是幾天就走。」

  李槐哦了一聲,在李寶瓶和裴錢收拾碗筷的時候,問道:「陳平安,你幹嘛不留在書院讀書呢,以後我們一起返回龍泉郡多好。怎麼,在外邊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寶瓶當回事,可書院有我李槐啊,咱們可是患難之交的好兄弟好哥們,說不定以後我還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這個小舅子晾在書院?你可是知道的,當年阿良哭著喊著要當我的姐夫,我都沒答應!」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話,你可別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面前講。」

  李槐重重嘆了口氣,「這兩傢伙,一個不曉得有話直說的悶葫蘆,一個榆木疙瘩不開竅,我看懸,我姐不太可能喜歡他們的。我娘呢,是喜歡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歡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況,我李槐說話最管用啊,就連我姐都聽我的,陳平安,咱們打個商量唄,你只要在書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禮!」

  陳平安笑駡道:「滾蛋!」

  李槐一拍桌子,「陳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說話!勿謂言之不預也!」

  李寶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縮頭縮腦,驟然間氣焰頓消。

  李槐趁著李寶瓶和裴錢將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邊,來到陳平安身邊,趴在桌上,悄悄道:「陳平安,我姐如今長得可水靈啦,真不騙你。」

  陳平安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真不用你牽線搭橋當媒人,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李槐神色黯然。

  陳平安輕聲道:「不當你的姐夫,又不是不當朋友了。」

  李槐有氣無力道:「可我怕啊,這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會不會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這麼當朋友院給人欺負的時候,你都不在。」

  陳平安無言以對。

  如果按照心中的那個打算,還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準備去過了龍泉郡和書簡湖,以及彩衣國梳水國後,就去北方,比位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頭笑道:「算了,咱們都是大人了,這麼婆婆媽媽不像話,明兒的事明兒再說!」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腦袋,「裴錢好像有些怕寶瓶,這段時間你可以多陪陪裴錢。」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塊小黑炭啊,沒問題,怕李寶瓶有什麼丟人的,我也怕啊,誰怕誰才是英雄好漢!」

  能夠把這麼件丟人事,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和豪氣干雲,估計也就只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後陳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書齋。

  開始商議煉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經收到崔東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當事人陳平安還要滴水不漏。

  關於煉製那顆金色文膽所需的天材地寶,他已經購買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書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樣不差收集完畢。

  陳平安說可能需要以後還錢。

  茅小冬沒有矯情,說就按照市價算錢,爭取二十年內結清。

  因為是煉製極為特殊的金色文膽,作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除了仔細端詳陳平安從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顆文膽,在這之前,其實已經詳細瞭解過彩衣國國史與那座城隍閣所在地方縣志,最終判定文臣成神的沈溫,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氣,極有可能還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師親自煉製而成的印章浸染影響和雷法加持,最終孕育而出的這顆金身文膽,極其不俗。

  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帶著陳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廟等地。

  不過最終煉化場所,肯定還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鎮氣運的山崖書院。

  兩人不斷打磨細節。

  茅小冬愈發欣慰。

  即便涉及到最終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陳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讓茅小冬很滿意。

  許多看似隨意閒聊,陳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動詢問的一些書上疑難,都讓茅小冬沒有驚艶之感、卻有心定之義,隱約透露出堅韌不拔之志。

  這就很夠了!

  尤其是當陳平安看了眼天色,說要先去看一趟林守一和於祿謝謝,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氣聊完比天大的「正事」,茅小冬笑著答應下來。

  在陳平安帶著歉意離去後。

  一向給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獨坐書齋,情難自禁,老淚縱橫,卻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來,他娘的十個天資卓絕的崔瀺,都比不上一個陳平安!

  ————

  沒了李寶瓶在身邊。

  裴錢一下子無拘無束起來,意氣風發。

  到了李槐學舍那邊,坐了沒多久,不單是李槐,就連劉觀和馬濂都給震懾得瞪大眼睛,面面相覷。

  裴錢腰間已經懸佩上了刀劍錯的竹刀竹劍,端坐在長凳上,對著三個並排坐的傢伙。

  她在給他們講述自己的江湖歷程。

  開場白就很有威懾力,「你們應該看出來了,我裴錢,作為我師父的弟子,是一個很冷酷鐵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澤精怪,不計其數。」

  被她以瘋魔劍法打殺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腳踹飛的癩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腦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像為未來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將信將疑的劉觀端茶送水。

  馬濂趁著裴女俠喝水的間隙,趕緊掏出瓜子糕點。

  李槐懷抱著那只彩繪木偶,臉上裝傻笑著,心底其實覺得這個黑丫頭,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還能吹牛!自己算是碰到對手了!

  ————

  陳平安走出茅小冬住處後,發現李寶瓶就站在門口等著自己,還背著那只小竹箱。

  他一點不奇怪。

  陳平安第一次離開家鄉,走向驪珠洞天外邊的世界,自然是陳平安護送李寶瓶去大隋求學。

  可又何嘗不是小姑娘陪著小師叔一起行走江湖?

  在最早只有兩人相互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過的青山綠水,格外可愛可親。

  陳平安沒有著急趕路,蹲下身,笑問道:「寶瓶,這幾年在書院有人欺負你嗎?」

  李寶瓶用心想了想,搖頭道:「小師叔,沒有唉。」

  陳平安撓撓頭,竟是覺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響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語。

  陳平安神色不變,聽完之後,站起身,牽著李寶瓶的手,他開始眺望書院小東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開始下山。

  「小師叔,我剛才已經把抄的書分成五份,分別背在小書箱裡,交給五位教書先生啦。不過那些只是一個月翹課罰抄書的份,我學舍裡還多著呢。小師叔你不用擔心。」

  「那夫子們有沒有生氣?」

  「夫子們不生氣,習慣嘍,就是要我搬書的時候跑慢些。」

  「那夫子們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學問都不如齊先生。」

  「為什麼?」

  「齊先生學問最大,小師叔人最好,沒有為什麼啊。」

  「哈,有道理唉。」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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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6 01:57:20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零三章 拜訪

  陳平安先去了趟崔東山獨占的那座別院,在門口那邊,李寶瓶詢問晚能不能讓裴錢睡她那兒,陳平安說裴錢答應就行。

  李寶瓶還問能不能把狹刀祥符和銀色小葫蘆,送給或是借給裴錢,好讓裴錢闖蕩江湖更氣派些。

  陳平安笑著說,暫時不用送裴錢這麼貴重的禮物,裴錢以後行走江湖的包裹行囊,一切所需,他這個當師父的,都會準備好,何況第一次走江湖,不要太扎眼,坐騎是頭小毛驢挺好,刀跟祥符是差不多的模樣,叫停雪,劍是一把痴心,都不算差了。

  李寶瓶還有些惋惜來著。

  與小師叔揮手告別,背著小綠竹箱飛奔而去。

  不等陳平安敲門,謝謝輕輕打開院門。

  陳平安笑問道:「不會不方便?」

  謝謝搖頭,讓出道路。

  對於陳平安,印象比於祿終究要好很多。

  再者還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謝謝不敢怠慢,不然最後吃苦頭的,還是她。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幾眼陳平安,謝謝說道:「只聽說女大十八變,怎麼你變了這麼多?」

  陳平安進了院子,謝謝猶豫了一下,還是關了門,同時還有些自嘲,如今自己這幅不堪入目的尊容,陳平安算失心瘋,他吃得下嘴,算他本事。

  何況陳平安是什麼樣的人,謝謝一清二楚,她從不覺得雙方是一路人,更談不一見如故心生傾慕,不過不討厭,僅此而已。

  跟世人看待書法,是鍾情於酣暢淋漓的草書,還是喜歡規規矩矩的楷書,個人趣味而已,並無高下之分。

  比起不待見於祿,謝謝對陳平安要客氣寬容許多,主動指了指正屋外的綠竹廊道,「不用脫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産的仙家綠竹,冬暖夏涼。適宜修士打坐,公子離開之前,讓我捎話給林守一,可以來這邊修行雷法,只是我覺得林守一應該不會答應,沒去自討沒趣。」

  陳平安還是脫了那雙裴錢在狐兒鎮偷偷購買,最後送給自己的靴子。

  盤腿坐在果真舒適的綠竹地板,手腕翻轉,從咫尺物當取出一壺買自蜂尾渡口的水井仙人釀,問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釀而已。」

  不遠處,斜坐臺階的謝謝點點頭。

  陳平安將酒壺輕輕拋去。

  謝謝接過了酒壺,打開後聞了聞,「竟然還不錯,不愧是從方寸物裡邊取出的東西。」

  謝謝沒急著喝酒,笑問道:「你身那件袍子,是法袍?因為是在這座院子的緣故,我才能察覺到它的那點靈氣流轉。」

  陳平安點了點頭,「袍子叫金醴,是我去倒懸山的路,在一個名為蛟龍溝的地方,偶然所得。」

  謝謝轉過頭,望向院門那邊,眼神複雜,喃喃道:「那你運氣真不錯。」

  陳平安嗯了一聲,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謝謝笑道:「還真會喝酒了啊,這趟江湖遠門沒白走。」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伸手摸了摸竹地板,靈氣如細水流淌,雖說還不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已經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棧的最等屋舍,所蘊含的靈氣更加充沛了。

  天地寂寥。

  謝謝自言自語道:「星星點點燈四方,一道銀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涼。」

  陳平安微笑道:「是你們盧氏王朝哪位豪詩仙寫的?」

  謝謝緩緩搖頭,「很久以前,差不多也是這樣的一個晚上,我師父隨口念叨的一段,沒頭沒尾的,她說詞是『詩餘』,小道而已,與書法弈棋一樣,不值一提。」

  陳平安說道:「在倒懸山靈芝齋,我本來給你和林守一都準備了份禮物,你那份,當時我誤以為只是一副無法修復的破敗甘露甲,很低的價格買下來,後來才知道是神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還給一個朋友修好了。跟崔東山在青鸞國那邊遇上後,關於此事,崔東山說不要送你這麼貴的東西,交情沒好到那份,說不定還要被你誤會有所企圖。我覺得挺有道理,想著大不了先存著,哪天我們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遲。所以今天先送你這個,接著。」

  謝謝轉過頭,伸手接住一件雕琢精美的羊脂美玉小把件,是那白牛銜靈芝。

  陳平安笑道:「是當時倒懸山靈芝齋贈送的小彩頭,別嫌棄。」

  謝謝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只要跟你陳平安成了朋友,能拿到手一件價值連城的兵家重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謝謝攥著那質感溫潤細膩的玉把件,自顧自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陳平安舉起養劍葫,忍住笑,「謝謝了啊。」

  謝謝瞥了眼陳平安,「呦,走了沒幾年功夫,還學會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雙手籠袖,感慨道:「那次李槐給外人欺負,你,林守一和於祿,都很仗義,我聽說後,真的很高興。所以我說了那件甘露甲西岳的事情,不是跟你顯擺什麼,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謝謝成為朋友。我其實也有私心,算我們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夠跟小寶瓶,還有李槐,成為要好的朋友,以後可以在書院多照顧他們。」

  還有一點原因,陳平安說不出口。

  不管其有多少彎彎道道,陳平安如今終究是崔東山名義的先生,很有管教無方的嫌疑。

  崔東山將謝謝收為貼身婢女,怎麼看都是在禍害謝謝這位曾經盧氏王朝的修道天才。

  只是世事複雜,許多看似好心的一廂情願,反而會辦壞事。

  別人的一些傷疤不去碰,相安無事。

  一揭開,鮮血淋漓。

  陳平安坐在臺階底部,穿著靴子。

  謝謝輕聲道:「我不送了。」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

  陳平安走後,謝謝沒來由掩嘴而笑。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人像是偷腥的貓兒,大半夜溜回家,免得家母老虎發威。

  當然這只是謝謝一個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女人心海底針。

  只能說明謝謝當下心情不錯。

  謝謝抬起手,將那只白牛銜靈芝玉把件高高舉起。

  還挺好看。

  ————

  陳平安離開這處書院數一數二的風水寶地,於祿一人獨住學舍,雖然此刻屋內已經熄燈,陳平安敲門敲得沒有猶豫。

  於祿很快隨便踩著靴子來開門,笑道:「稀客稀客。」

  於祿率先轉身去點燈,陳平安幫著關門,兩人對坐。

  於祿屋內,除了一些學舍早為書院學子準備的物件,此外可謂空無一物。

  這是於祿。

  好似心頭沒有任何掛礙。

  身為一個大王朝的太子殿下,亡國之後,依舊與世無爭,哪怕是面對罪魁禍首之一的崔東山,一樣沒有像刻骨之恨的謝謝那樣。

  這一點,於祿跟豪閥出身的武瘋子朱斂,有些相似。

  陳平安當年在趕往大隋書院的路途,多是他和於祿兩人輪流守夜,一個前半夜一個後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沒有睡意,在篝火旁坐著,其實也沒有什麼話好聊,經常是陳平安練習立樁劍爐或是六步走樁,若是立樁,於祿自顧自發呆,若是走樁,於祿看一會兒。

  於祿不喝酒。

  陳平安也沒有喝酒。

  將那本同樣買自倒懸山的神仙書《山海志》,送給了於祿。

  於祿自然道謝,說他窮的叮噹響,可沒有禮物可送,只能將陳平安送到學舍門口了。

  陳平安離開後。

  於祿輕輕關門。

  繼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屋內,閉眼「散步」,雙拳一鬆一握,以此反復。

  在於祿練拳之時,謝謝同樣坐在綠竹廊道,勤勉修行。

  ————

  林守一看到陳平安的時候,並沒有驚訝。

  事實他先前知道了陳平安的到來,只是猶豫之後,沒有主動去客舍那邊找陳平安。

  陳平安送出了靈芝齋那部殘本的雷法道書,當時有字注解,「世間孤本,若非殘缺數十頁,否則無價」。

  林守一沒有拒絕。

  陳平安笑道:「謝謝讓我捎句話給你,如果不介意的話,請你去她那邊日常修行。」

  林守一想了想,點頭道:「好,我白天只要有空,會去的。」

  陳平安沒有久留,屁股還沒坐熱長凳,待了不到半炷香,要告辭離去,林守一在開門前,明顯是在一張蒲團,修習一門吐納術。

  林守一突然笑問道:「陳平安,知道為什麼我願意收下這麼貴重的禮物嗎?」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問道:「怎麼說?」

  從不會留人在學舍的林守一,破天荒走到桌旁,倒了兩杯茶水,陳平安便返身坐下。

  已經成為一位風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說道:「我知道以後自己肯定回禮更重。」

  陳平安笑著點頭。

  果然沒變,這傢伙還是那副冷淡性子。

  林守一轉頭看了眼竹箱,嘴角翹起,「再是,我很感激你一件事情。你猜猜看。」

  你都做出這麼個動作了,還猜什麼,陳平安無奈道:「不是送了你一隻竹箱嗎,雖然是當年我棋墩山那邊,用青神山移植生髮而成的竹子製成,可說實話,肯定不現在那本雷法道書。」

  林守一微笑搖頭,「再猜。」

  陳平安回憶那次遊歷,試探性問道:「住客棧那次?」

  林守一還是搖頭,爽朗大笑,起身開始趕人,玩笑道:「別仗著送了我禮物,耽誤我修行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地離開學舍。

  見過了三人,沒有按照原路返回。

  起預期要早了半個時辰送完禮物,陳平安稍稍繞了些遠路,走在山崖書院寂靜處。

  剛好路過客舍,結果陳平安看到李槐獨自一人,鬼鬼祟祟跑過來。

  見到了陳平安,李槐加快步子,急匆匆道:「陳平安,我來是為了問你個問題,不然我睡不著覺。」

  陳平安笑道:「關於裴錢?你問。」

  李槐小聲問道:「一開始我覺得是裴錢在吹牛,可我越聽越覺著裴錢了不得啊,陳平安,你跟我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裴錢真是一位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啊?」

  陳平安完全能夠想像裴錢在扯這謊的時候,她板著臉、心裡偷樂的模樣,說不定還要笑話李槐三人這也信,傻不傻。

  別說是李槐,當初在大泉邊陲的狐兒鎮,連鎮經驗老道的三名捕快,都能給胡說八道的裴錢唬住,李槐劉觀馬濂三個屁大孩子,不招才怪。

  只是這些孩子之間的天真戲弄,陳平安不打算拆臺,不會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錢的吹牛。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

  李槐使勁點頭,恍然道:「那我懂了!」

  陳平安笑著問道:「你懂什麼了?」

  李槐雙臂環胸,一手揉著下巴,「難怪這個小黑炭,瞧見了我的彩繪木偶,一臉嫌棄表情,不行,我明兒得跟她一家底兒,高手支招,勝在氣勢!到時候看是誰寶貝更多!公主殿下怎麼了,不也是個黑炭小屁孩兒,有啥了不起的,嘖嘖,小小年紀,挎著竹刀竹劍,嚇唬誰呢……對了,陳平安,公主殿下喜歡吃啥?」

  陳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腦袋,往他學舍那邊輕輕一擰,「趕緊回去睡覺。」

  李槐問過了問題,也心滿意足,轉身跑回自己學舍。

  不久之後,遠處傳來一聲怒喝。

  不用想,肯定是李槐給巡夜夫子逮了個正著。

  陳平安剛要去給李槐解圍,很快看到李槐大搖大擺走來,身邊還跟著朱斂。

  原來是朱斂已經找了藉口,說是李槐的遠房親戚,大晚不認識路,要李槐幫著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對陳平安說道:「這位朱大哥真是仗義!陳平安,你有這樣的管家,真是福氣。」

  然後李槐轉頭笑望向佝僂老人,「朱大哥,以後要是陳平安待你不好,來找我李槐,我幫你討回公道。」

  朱斂左看看右看看,這個名叫李槐的小子,虎頭虎腦的,長得確實不像是個讀書好的。

  鄭大風,李二,李寶箴,李寶瓶。

  難得碰到個從驪珠洞天走出來不怪胎的存在。

  朱斂覺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覺得李槐這小傢伙順眼許多,所以愈發慈眉善目。

  等會兒,這李槐瞅著怎麼跟老龍城登門拜訪的那位十境武夫有點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該不會是一家人?

  只有自己身為純粹武夫,才能夠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師的恐怖。

  朱斂對自己的武學天賦再自負,也只敢說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長,天資不變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撈到個九境山巔境不難,十境,懸乎。

  朱斂轉過頭,眼神充滿詢問,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點頭。

  朱斂氣了個半死,一腳輕輕踹在李槐屁股,「大半夜還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蕩,趕緊滾蛋。」

  李槐嚇了一大跳,跑出去後,遠遠指著朱斂說道:「幫我一回,踹我一腳,你我恩怨了清,明天若是再在書院狹路相逢,誰先跑誰是大爺!」

  朱斂做了個抬腳的動作。

  李槐很快消失無蹤。

  在李寶瓶學舍那邊。

  李寶瓶和裴錢,同桌抄書,相對而坐。

  一個下筆如飛。

  一個烏龜爬爬。

  李寶瓶每抄完一張紙,要喊「走你」二字,然後擱下毛筆,擰轉手腕,來到裴錢這邊瞅瞅。

  裴錢默默無言,滿頭大汗。

  ————

  大隋毗鄰京城的旒州州城內,剛剛搬來沒多久的蔡家府邸,來了一位「輩分極高」的貴客。

  正是在山崖書院,憑藉一件咫尺物裡邊的茫茫多法寶,為自己贏得一個「蔡家老祖宗」敞亮綽號的崔東山。

  深更半夜的,白衣少年使勁捶打蔡家府門,震天響,大聲嚷嚷道:「小蔡兒小蔡兒,快來開門!」

  眉心一粒紅痣的俊美少年,身後還跟著位矮小精悍的漢子,漢子身邊還有條黃牛。

  蔡家那位曾經在山崖書院附近駐扎的大隋供奉老神仙,臉色鐵青地走出密室,在院子裡一掠起身,落在自家大門外的街道,「姓崔的,你來幹什麼?!」

  當年在那座被大隋京城百姓習慣稱為「小東山」的上空,崔東山和蔡京神有過一場蕩氣迴腸的神仙交手。

  崔東山一戰成名,像是給京城百姓無償辦了一場煙花爆竹盛宴,不知道有多少京城人那一夜,抬頭望向書院東華山那邊,看得不亦樂乎。

  因為有一位元嬰地仙的老祖宗擔任定海神針,原本在京城威風八面的蔡家,結果很快搬出京城,只留下一位在京城為官的家族子弟,守著那麼大一棟規格不輸王侯的宅子。

  崔東山哈哈笑道:「京神啊,這麼客氣,還親自出門迎接?走走走,趕緊去咱們家裡坐坐,進城較晚了,又有夜禁,餓壞了我,你趕緊讓人做頓宵夜,咱們爺孫好好聊聊。」

  蔡京神黑著臉道:「這裡不歡迎你。」

  崔東山突然伸手指向蔡京神,跳腳駡道:「不認祖宗的龜孫,給臉不要臉對?來來來,咱們再打過一場,這次你要是撐得過我五十件法寶,換我喊你祖宗,要是撐不過,你明兒大白天開始騎馬遊街,喊自己是我崔東山的乖孫子一千遍!」

  蔡京神咬牙切齒道:「士可殺不可辱,你要麼今夜打死我,否則休想踏足我蔡家半步!」

  崔東山一閃而逝,使了縮地成寸的術法神通,看似稀拉平常,實則迥異於尋常道家脈絡,崔東山又一閃而返,回到原地,「咋說?你要不要自己抹脖子自刎?你這個當孫子的不孝順,我這個當祖宗卻不能不認你,所以我可以借你幾件鋒利的法寶,省得你說沒有趁手的兵器自盡……」

  那傢伙絮絮叨叨個沒完。

  身材魁梧的老人氣得整個人丹田氣機,翻江倒海,煽風點火,氣勢暴漲。

  崔東山突然收斂笑意,眯起眼,陰惻惻道:「小王八蛋,你大概是覺得東華山一戰,是老祖宗占據了書院的天時地利,所以輸得較冤枉,對吧?」

  蔡京神心湖激蕩不已,在生死大戰一觸即發之際,他驚駭發現崔東山那雙眼眸,瞳孔竟是竪立,而且散發出一種刺眼的金色光彩。

  蔡京神如同被一條興風作浪的遠古蛟龍盯了。

  如芒在背。

  蔡京神迅速收斂氣勢,伸出一隻手掌,沉聲道:「請!」

  躲在那邊門縫裡看人的門房老人,從最早的睡眼惺忪,到手腳冰涼,再到這會兒的如喪考妣,顫顫巍巍開了門。

  崔東山大搖大擺率先跨過門檻。

  蔡京神緊隨其後。

  魏羨和那頭黃牛也先後走入蔡家府邸。

  門房關上門後,心中哀嘆不已,好不容易躲過了這個瘟神,老祖宗在州城這邊狠狠露了一手,幫著刺史大人擺平了一條狡猾的作祟河妖,才在地方重新樹立起蔡家威嚴,可這才幾天清淨安穩日子,又來了,真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只希望接下來和氣生財,莫要再折騰了。

  崔東山念叨著要一份宵夜,必須拿出誠意來,蔡京神忍了,給那姓魏的純粹武夫要一壇州城最貴的美酒,忍,連那頭小小龍門境的黃牛妖物,都要在蔡家來一棟獨門獨院的宅子,蔡京神不能忍……也忍了。

  蔡京神伸手驅散兩個滿眼好奇的府上婢女,再無旁人在場,開口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麼?乾脆些!」

  崔東山一隻腳踩在椅子,一手持酒壺,一手下筷如飛,佳肴與美酒兩不耽誤,狼吞虎咽,含糊道:「你在大隋京城好歹當了百餘年的地頭蛇,與我說說看,如今謀劃那樁刺殺案的蠢貨,幕後主使是哪些貨色,驃騎將軍唐莊山、兵部右侍郎陶鷲、龍牛將軍苗韌這幾個,不用你說,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我心知肚明,這些傢伙,還不是你們大隋廟堂和山上,真正謀劃此事的幕後大佬。你知道幾個說幾個,說說看。」

  蔡京神眼皮子微顫。

  崔東山丟掉一塊極其美味的秘制醬鴨腿,舔了舔手指頭,斜眼瞥著蔡京神,微笑道:「我允許你每說一個牽連此事的幕後人,再說一個與此事全然沒有關係的名字,可以是結怨已久的山死對頭,也可以是隨隨便便被你看不順眼而已的高氏宗親。」

  崔東山打了個飽嗝,「在我吃完這頓宵夜之前,都有效,吃完後,你們蔡家沒這個機會了,可能你還不太清楚,你留在京城的那個高氏子孫,嗯,是在國子監當差的蔡家讀書種子,也是馬前卒之一,讀書人嘛,不願眼睜睜看著大隋沉淪,向蠻子大驪低頭俯首,可以理解,高氏養士數百年,不惜一死以報國,我更是欣賞,只是理解和欣賞當不了飯吃,所以呢,蔡京神,你看著辦。」

  崔東山開始繼續大吃大喝。

  蔡京神沉聲問道:「我要先知道一件事,蔡豐是否真的深陷其中?!」

  崔東山譏笑道:「蔡豐的文人風骨和志向遠大,需要我來廢話?真把老子當你蔡家老祖宗了?」

  蔡京神滿臉痛苦之色。

  別看他是一位足可傲視王侯的元嬰地仙,是大隋屈指可數的仙家大供奉。

  可是蔭庇家族,是人之常情的祖輩本分事,逝者先祖只能依靠玄之又玄的陰德,蔡京神這些修行有道之人,當然會拿捏好尺寸火候,既不妨礙自身修行,也要鼎力扶持那些有機會反哺家族的好苗子,至於那些子孫後裔,或是走武仕途,或是走修行路,光大門楣,光宗耀祖,更是職責所在。

  這百餘年間,蔡家只出了一位高不成低不的練氣士,即便不缺蔡京神的指點迷津,以及大把的神仙錢,如今仍是止步於洞府境,而且前途有限。

  所以蔡京神更多還是寄希望於那個榜眼郎蔡豐,甚至蔡豐連之後五六十年內的官場升遷、死後獲贈皇帝賜下貞之流的美謚、繼而陰神顯靈在某地、隨之大隋朝廷順勢敕封為某座郡縣城隍神祇、再大致有百餘年光陰經營、一步步擢升為本州城隍,這些事情,蔡京神都已經準備妥當,只要蔡豐按部班,能走到一州城隍爺的神祇高位,這也是一位元嬰地仙的人力之竭盡了,再往後,只能靠蔡豐自己去爭取更多的大道機緣。

  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凡夫俗子很難把握,可能一次錯過是一輩子再無機會,可是練氣士不同,只要活得足夠長久,風水總能流入自家的一天,到時候可以用仙家秘法儘量截留在自家門內,不斷積累家底,如世俗人積攢金銀錢財如出一轍,會有一個又一個的香火小人誕生。

  蔡京神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個蔡豐,大好的前程不要,竟然腦子進水了,要背著自己和整個家族,摻和這麼一樁謀劃。

  崔東山輕輕放下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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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6 01:57:38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

  崔東山隨手放下了那雙筷子,低下頭,將兩根筷子擺放得齊齊整整,抬起頭,笑道:「看來你篤定我不會在這裡大開殺戒?」

  崔東山拍掌而笑,緩緩起身,「你賭對了。我確實不會由著性子一通濫殺,畢竟我還要返回山崖書院。罷了,子孫自有子孫福,我這個當老祖宗的,就只能幫你們到這裡。」

  蔡京神卻伸手示意崔東山坐回位置,問道:「你怎麼證明自己說話管用,在大隋朝野管用,在大驪廟堂一樣管用?」

  崔東山慵懶靠著椅子,伸手抓著自己的髮髻玩,輕輕扭轉,「不好證明。」

  蔡京神只得退一步,猶豫片刻,沉聲道:「那你如何將蔡豐摘出來,而且必須是不留後患的那種,不會影響到他以後的仕途?我必須要提醒一點,不可以讓蔡豐臨陣倒戈,賣友求榮,這會阻礙蔡豐死後封正為神祇的道路,蔡豐未來百年千年,都要跟大隋國祚、文運和風水戚戚相關,做了這等噁心事,生前尊榮不難,死後卻會被大隋香火排斥。」

  崔東山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放心,我保證蔡豐生前官至六部尚書,禮部除外,這個位置太重要,老子不是大驪皇帝,至於死後,百年內做到一個大州的城隍閣老爺,高氏戈陽的龍興之地除外,如何?」

  蔡京神試探性問道:「那我蔡家抉擇和聲譽?」

  崔東山笑道:「到時候我讓你和蔡家配合兩齣苦肉計,誰都要朝你蔡京神竪起大拇指,以後史書,肯定都是美言。」

  蔡京神欲言又止。

  崔東山嗤笑道:「你我之間,簽訂地仙之流的山水盟約?蔡京神,我勸你別多此一舉。」

  蔡京神想起那雙竪立的金色瞳孔,心中悚然,雖然自己與蔡家任人宰割,心裡憋屈,可比起那個無法承受的後果,因為蔡豐一人而將整個家族拽入萬丈深淵,甚至會連累他這位老祖宗的修行,當下這點愁悶,並非難以忍受。

  既然成為了暫時的盟友。

  蔡京神就想要表達一點誠意,「當年崔先生在書院,被人以金線刺殺,以替死符逃過一劫,崔先生難道就不想知道幕後主使?還是說你覺得其實是一撥人?」

  崔東山斜眼蔡京神。

  蔡京神給瞧得渾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哪裡說錯了。

  崔東山站起身,從桌上拎了壺尚未開封的窖藏老酒,「我當年在書院悶得快要去山頂上吊了,好不容易才等來這麼有趣的事情,你看我事後是如何做的?等了許久,不見他們繼續偷襲刺殺,我只好自己主動跑去青霄渡伸長脖子,結果呢,楞是沒人敢出手,我只好搬了幾大車子青霄渡綠竹回書院鋪地板,該是什麼價格,我就給多少小暑錢,憑啥?感激他們給我解悶啊,我為了應對第二場暗殺,謀劃了那麼多後手,雖然沒有施展的機會,可那個動腦子的過程,還是很能打發無聊光陰的。」

  崔東山繞過桌子,拍了拍蔡京神肩膀,「小蔡啊,你還是太年輕,不知道我的脾氣,以後相處久了,你就會發現認了個好祖宗。有空去你家祖墳瞅瞅,肯定青煙滾滾,近期如果有蔡家先祖托夢給你,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我感恩戴德,你就告訴他們,不用謝我,樂善好施,一直是我這個人的學問之本。」

  蔡京神板著臉,置若罔聞。

  那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妖物,早已去了「牛欄」休憩。

  魏羨卻一直坐在崔東山和蔡京神所在的酒桌上,一言不發,只是喝酒。

  魏羨跟隨崔東山一起去往住處。

  兩人兩座後,崔東山以那把金色飛劍畫出一座雷池,隔絕蔡京神的窺探。

  崔東山踢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笑問道:「你來幫著用一兩句話蓋棺定論。」

  魏羨緩緩道:「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

  在魏羨看來,蔡京神之流,首鼠兩端,不值一提。

  大勢之下,滾滾洪流,即便是一位元嬰地仙,仍是螳臂當車。

  在進入州城之前,崔東山給魏羨看過了衆多關於大隋內幕的諜報,京城蔡豐密謀一事,相較於高氏老供奉蔡京神自身隱藏的秘密,小事而已。

  大隋高氏當年能夠與盧氏王朝聯手,壓制擁有國師崔瀺和山崖書院的大驪崛起,拖延了數十年之久。

  可不只是大隋高氏皇帝高瞻遠矚那麼簡單。

  大驪當初有墨家一支和陰陽家陸氏高人,幫忙打造那座仿製的白玉京,大隋和盧氏,當年也有諸子百家的大修士身影,躲在幕後,指手畫腳。

  蔡京神就是一枚埋得比較深、同時比較重要的棋子。

  別看今晚的蔡京神表現得畏畏縮縮,局勢全盤掌控在崔東山手中,事實上蔡京神,就連當初「負氣請辭」,舉家搬遷離開京城,看似是受不得那份羞辱,應該都是高人授意。

  如今大隋與大驪結下最高品秩的山盟,一方以山崖書院所在、龍脈王氣所聚的東華山,一方以最新的王朝北岳披雲山作為山盟祭天告地的場所。看似是皆大歡喜,大隋不用與大驪鐵騎硬碰硬,贏得了百餘年休養生息的大好時機,只不過是割讓出了黃庭國這些屏藩附屬,而大驪則能夠保存實力,全力南下,勢如破竹殺到了朱熒王朝邊境。

  但是相安無事的背後,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自然各有心思。

  尤其是大驪皇帝宋正醇死後,即便大驪中樞秘而不發,但是相信大隋這邊,說不定已經有所察覺,所以才會蠢蠢欲動。

  如今大驪鐵騎雖然勢如破竹,囊括了寶瓶洲半壁江山,只是並不穩固,一旦大驪和大隋同時後院起火,再加上觀湖書院和朱熒王朝那邊驟然發力,大驪這盤看似形勢大好的棋局,就會瞬間被屠大龍,到時候被大驪鐵騎踩踏碾壓的整個北方版圖,在後發制人而得勝的幕後大佬眼中,處處皆是一塊塊可以名正言順放入嘴中的大肥肉。

  崔東山之行,與魏羨坦言並無目的,因時而異,是招徠是鎮殺,還是作為誘餌,只看蔡京神如何應對。

  魏羨不敢說崔東山一定能贏過那些幕後的山頂人物。

  但是一個蔡京神,肯定不在話下,只會被崔東山玩弄於鼓掌。

  所以魏羨才有鳥魚貪吃餌食之說。

  崔東山搖搖頭,崔東山伸出並攏雙指,在空中寫了同樣十六個字。

  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

  魏羨皺眉道:「大隋真要撕毀盟約,孤注一擲,難道是想對大驪取而代之?」

  崔東山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

  魏羨楞了楞,拱手抱拳,「國師深謀遠慮,非常人能及。」

  崔東山有些埋怨,「以後稱呼崔先生就行了,一口一個國師,總覺得你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在占我便宜。」

  魏羨感嘆道:「小小南苑,不過大驪數州之地,當初也曾有謫仙人,留下隻言片語,所以我才命南苑國方士入山尋隱、出海訪仙,可是不真正來到浩然天下一趟,仍是無法想像真正的天地之大。」

  崔東山笑道:「中土神洲有位很厲害的讀書人,曾有滄海一粟與陸地芥子之嘆,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他,到時候你再作井底之蛙的感慨,就很合時宜了。」

  崔東山雙手扶住椅把手,一搖一晃,椅子隨之開始「走動」,崔東山就那邊像是騎馬顛簸,顯得極其滑稽可笑。

  只是魏羨這段時日與崔東山朝夕相處,早已習以為常,在對待這件事上,魏羨和於祿就要遠遠比謝謝更早適應。

  這大概就是帝王、皇儲心胸。

  崔東山緩緩道:「與你說過了答案,反正大隋幕後人與大驪都在比拼後手,蔡豐這類卒子的生死與否,以及蔡京神之流,投誠與否,都掀不起風浪,那麼我之所以滯留州城,不去京城書院,就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家先生最心疼小寶瓶,茅小冬是個藏不住話的,一定會告訴他大隋這場不光彩的密謀,我這會兒一頭撞上去,肯定要被遷怒,駡我不務正業。」

  「我若是與先生說那社稷大業,更不討喜,說不定連先生學生都做不成了。可事情還是要做,我總不能說先生你放心,寶瓶李槐這幫孩子,肯定沒事的,先生如今學問,愈發趨於完整,從初衷之順序,到最終目的好壞,以及期間的道路選擇,都有了大致的雛形,我那套比較冷血市儈的事功措辭,應付起來,很吃力。」

  「所以還不如我躲在這邊,將功補過,拿出實實在在的成果,幫忙掐斷些聯繫,再去書院認罰,大不了就是挨一頓揍,總好過讓先生落下心結,那我就完蛋了。一旦被他認定心懷不軌,神仙難救,就是老秀才出面求情,都未必管用。」

  魏羨思量片刻,正要說話。

  已經連人帶椅子搬到了窗口那邊的崔東山,背對著魏羨,擺擺手,「你魏羨暫時沒資格評論我與先生之間的糾纏,所以多看少說。」

  崔東山喃喃道:「龍泉郡郡守吳鳶,黃庭國魏禮,青鸞國柳清風,大都督韋諒,還有你魏羨,都是我……們相中的好苗子,其中又以你和韋諒起點最高,但是未來成如何,還是要靠你們自己的本事。韋諒不去說他,孤雲野鶴,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棋子,屬大道互補,但是吳鳶和柳清風,是他精心栽培,而你和魏禮,是我選中,以後你們四人是要為我們來打擂臺的。」

  說得有些雲遮霧繞,魏羨默默記在心中。

  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椅把手上,「石柔那個蠢東西,估計到現在都不知道,錦囊裡邊折紙上的那句話,可是我的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字字血淚,是一位過來人最珍貴的經驗之談。下次在書院見到,如果沒有半點長進,看我怎麼收拾她!哼,杜懋那副仙人遺蛻,不用吃喝拉撒睡,所以她才能忍著噁心,我到時候就要她吃喝拉撒洗澡,一股腦做個幾遍!還要她知道什麼叫真男人!」

  魏羨告辭離去。

  崔東山一揮袖,撤去那座一圈金光的雷池禁制。

  魏羨由衷佩服、敬畏此人。

  佩服,在於大驪能有今日大勢,從一個盧氏王朝的藩屬小國,不到百年,就能夠有此氣象,是靠無中生有四個字。

  但是這些,還不足以讓魏羨對那國師崔瀺感到敬畏,此人在打天下之時,就在為如何守江山去殫精竭慮。

  魏羨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弈棋。

  崔東山在魏羨離去後,一抖手腕,將桌上那壺酒駕馭到手中,小口飲酒。

  跌宕起伏的遊歷途中,他見識過太多的人和事,讀過的書更多,看過的山河景色數不勝數。

  在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當中,曾有一位生死都不起眼的文官,有一句估計誰都沒有放在心上的,卻一直讓崔瀺動容,銘記至今。

  「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草木春秋,榮必有枯,此為天理!你們這些枉顧律法、草菅人命的練氣士,視百姓如螻蟻的山上神仙,與那妖族何異?!」

  崔東山雙指拈住酒壺,癱靠著椅子,喃喃自語,嗓音細微若蚊蠅,斷斷續續:「我曾是那謫仙人,飲的是天庭神釀酒泉水,下的是白帝城間彩雲譜……我看那鐵面橫波,終不快意……身無分文,餐霞飲露,涼風大飽。張燈行酒,可敵風雨雷電之氣……先生醉醺頭搖晃,高舉空杯,問天理人心誰在先,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與先生吧唧聲相和……先生脫衣為童子披衣,一個踉蹌,跌倒破廬內,席地而眠,鼾聲如雷,人間千秋夢……」

  崔東山突然伸手撓撓臉頰,「沒啥意思,換一個,換什麼呢?嗯,有了!」

  開始哼唱一支不知名鄉謠小曲兒,「一隻蛤蟆一張嘴,兩隻蛤蟆四條腿,劈裡啪啦跳下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蛤蟆不吃水,太平年……」

  ————

  京城蔡家府邸。

  車馬悄無聲息間,高朋齊聚,群賢畢至。

  如今在國子監任職的榜眼郎蔡豐,已算俊彥人物。

  不曾想今夜,七八人當中,蔡豐不過是官職最低的一個。

  禮部左侍郎郭欣,兵部右侍郎陶鷲,開國功勛之後龍牛將軍苗韌,職掌京城治安的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

  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壯官員,歲數不大。年長者如陶鷲,不過四十五歲。

  蔡豐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器宇軒昂,哪怕面對這些高官,依舊不輸氣勢。

  這既是自恃才學,也跟這棟府邸的姓氏有關係。蔡家老祖宗蔡京神,哪怕再淪為笑柄,那也是一位庇護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嬰老神仙。

  衆人或飲茶或喝酒,已經謀劃妥當,極有可能大隋未來走勢,甚至是整個寶瓶洲的未來走勢,都會在今夜這座蔡府決定。

  半旬後就是皇帝陛下召開千叟宴,在這前後,都可行事!

  蔡豐起身朗聲道:「苦讀聖賢書,全山河,百姓不受淩辱,保國姓,不被異邦外姓淩駕於上,我輩書生,捨身取義,正在此時!」

  另外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狀元郎,猛然起身,將手中酒杯丟擲在地,摔得粉碎,沉聲道:「子無二父,臣無二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大隋開國三十六將,大半皆是儒士出身!」

  群情激憤,激昂慷慨。

  有人振臂高呼,「誓殺文妖茅小冬!」

  有人愴然落淚,手掌一次次重拍椅把手,「我大隋豈可向那蠻夷宋氏卑躬屈膝,割地求和,不戰而敗,奇恥大辱!」

  衆人漸次散去。

  蔡豐並沒有為誰送行,不然太過扎眼。

  雖說宋善已經安排妥當,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經清理乾淨,全是這位步軍衙門副統領的心腹校尉士卒,但還是小心為妙。

  蔡豐獨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廳,猶有酒香彌漫。

  蔡豐眼神炙熱。

  挽狂瀾於既倒,舍我蔡豐其誰?!

  苗韌和那位名為新科狀元郎章埭同乘一輛馬車離去。

  兩人在車廂內相對而坐。

  苗韌看著神色自若的年輕人,心中有些自嘲,自己竟然還不如一個弱冠之齡的晚輩來得鎮定,不愧是被譽為宰相器格的年輕人,與那山崖書院的未來君子李長英,楠溪楚侗,再加上一個蔡豐,號稱京城四靈,是大隋年輕一輩的翹楚人物,此外還有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潘元淳在內的四魁,不過這些都是將種子弟,在最年輕的潘元淳離開書院去往邊境投軍後,四魁就都身在行伍。

  這四靈四魁,總計八人,豪閥功勛之後,例如楚侗潘元淳,有四人。奮發於寒門庶族,也有四人,比如眼前章埭和李長英。

  苗韌知道,被捲入此次謀劃的,僅是這些前程似錦、注定仕途順遂的年輕人,就多達三人。

  因此苗韌覺得大隋所有英靈都會庇護他們大功告成。

  苗韌掀開車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深沉,距離天亮還有很久。

  ————

  回去的路上,陳平安還在思量著林守一說的那件事情,可是思來想去,都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壯舉。

  若說是李寶瓶和李槐心心念念,陳平安絲毫不奇怪,小嘛,

  可是林守一不同,大概是出身比較敏感的緣故,從來就心思細膩,極有主見,而且志向高遠,所以在求學途中就早早涉足修行之路,陳平安並不意外。

  朱斂直覺敏銳,沒有徑直返回自己客舍,而是跟隨陳平安進了屋子,輕聲問道:「有狀況?」

  名義上的主僕二人,接連不斷的大戰死戰,養出了默契。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隱瞞,倒了兩碗酒後,點頭道:「茅山主告訴我,近期大隋京城有人要針對書院學子,希望借著大隋皇帝舉辦千叟宴的關鍵時期,有大驪使節參與盛會,一旦書院這邊出了問題,就可以挑起兩國民憤,繼而打破微妙平衡,說不定就要掀起邊境戰火。這兩年大隋朝野上下,對於高氏皇帝主動向眼中的蠻夷大驪俯首帖耳,本來就憋著一口邪火,從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將,到義憤填膺的士林文壇,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只要出現一個契機,就會……」

  朱斂接話道:「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大隋將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便是高氏皇帝,都要被迫撕毀山盟。」

  陳平安淡然道:「這些朝堂大事,求仁得仁複無怨懟,我懂,所以我本來不會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跟我們行走江湖各擔生死是一樣的道理,只是牽扯到了寶瓶他們……」

  陳平安一飲而盡碗中酒,不再說話。

  朱斂微微訝異。

  好重的殺氣。

  心湖之中,激蕩起一股凶橫之氣。

  朱斂欲言又止。

  陳平安臉色淡然,「我知道。」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越是練劍,就越是被劍仙魏晉當年劈開夜幕一劍,以及左右在蛟龍溝的大殺四方所影響,我這個人,膽子小,最不敢隨心所欲,但是後來被杜懋的吞劍舟穿腹重傷,再到後來,遇到仇人李寶箴,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心境出了問題。甚至有可能,與我最早的時候,本命瓷破碎還有很大關係,總之很麻煩。」

  朱斂擔憂道:「那少爺如何處置?這似乎涉及到心結……或者說是修道之人的心魔?」

  陳平安抬起酒碗,與朱斂碰了一下,微笑道:「多讀書。」

  見朱斂一臉匪夷所思,陳平安苦笑道:「不是跟你開玩笑。」

  朱斂喝了口酒,搖搖頭。

  這要不是玩笑,天底下還有玩笑?

  陳平安輕聲道:「我在到達東華山書院之前,其實就開始有意無意,去深讀精度聖賢書,在青鸞國我為何會去看法家書籍?就在於我發現只讀儒家書籍,似乎與我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本心,不是完全契合,效果不大,才在崔東山的建議下,想要將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學問,相互驗證,回頭來看,確實有些用處,等到了書院,看到了茅山主腰間戒尺,看到了上邊的刻字,我才豁然開朗,覺得路是走對了,只是先前迷迷糊糊,憑藉直覺而行,到底要去何方,其實心裡沒底,你可能不清楚,我陳平安最怕那種……」

  陳平安開始醞釀措辭。

  朱斂試探性道:「拔劍四顧心茫然。」

  陳平安笑道:「有這麼點意思。只要給我看到了……有人站在某個遠處,或是高處,再遠再高,我都不怕。」

  陳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輕輕寫字,緩緩道:「聖人有云: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就是對症之藥。」

  朱斂舉著酒碗,總覺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陳平安大笑道:「喝酒還需要理由?走一個!」

  兩人飲盡碗中酒。

  陳平安覺得既然武夫歷練,生死大敵,最能裨益修為,那麼自己練氣士,以此砥礪心性,苦中作樂,當做修行的斬龍台,有可不可?

  就像當初在承天國中岳,渡船飛舟之上,朱斂向裴錢遞出一拳,給裴錢躲過。

  石柔不是純粹武夫,不知道裴錢憑藉「本能」、破境躲過四境一拳,妙在何處。

  朱斂也同樣因為不是修道之人,不瞭解地仙之流視心魔如死敵之恐怖,所以不理解陳平安所求境界,到底有多高。

  喝過了酒。

  朱斂開始習慣性盤算,道:「聽石柔說,上次在獅子園牆頭上,少爺差點跟師刀房那個娘們柳伯奇打起來,幾乎要拔出背後長劍,但是石柔在你身後,發現少爺哪怕只是握住了劍柄,事後手心就被灼燒受傷?事後不得不縮手入袖,以免被柳伯奇發現真相?」

  陳平安點頭道:「沒辦法,半仙兵就是這麼難伺候。」

  朱斂面露疑惑。

  關於藕花福地與丁嬰一戰,陳平安曾經說得仔細,算是主僕二人之間的棋局複盤。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跟你講過的那把『長氣』劍,雖然品秩更高,卻被那位老大劍仙破開了絕大多數禁制,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那把劍,而老龍城苻家作為賠罪的『劍仙』,一方面他們是心存看戲,知道送了我,意味著很長一段時間內所謂的半仙兵,只是雞肋,再者也是合乎規矩的,他們幫忙打開所有禁制,意味著這把劍仙劍,就像一棟宅院,直接沒了大門鑰匙,落在我陳平安手裡,可以用,若是不小心落在別人手裡,一樣可以自由進出府邸,反而是用心叵測的舉動。」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床鋪上的那把劍仙駕馭入手,「我一直在用小煉之法,將那些秘術禁制抽絲剝繭,進展緩慢,我大概需要躋身武道七境,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運用自如,如臂使指。如今拔出來,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用它。」

  朱斂恍然,喝了口酒,然後緩緩道:「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五人都來自大驪。刺殺於祿意義不大,謝謝已經挑明身份,是盧氏遺民,雖曾是盧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但是這個身份,就決定了謝謝分量不夠。而前三者,都來自驪珠洞天,更是齊先生昔年悉心教誨的嫡傳弟子,其中又以小寶瓶和李槐身份最佳,一個家族老祖已是大驪供奉元嬰,一個父親更是止境大宗師,任何一人出了問題,大驪都不會善罷甘休,一個是不願意,一個是不敢。」

  陳平安並沒有跟朱斂提起李希聖的事情,所以朱斂將「不敢」給了父親是李二的李槐。

  李希聖當年在泥瓶巷,以六境練氣士修為對峙一名先天劍胚的九境劍修,防禦得滴水不漏,完全不落下風。

  之後在落魄山竹樓上畫符,字字萬鈞,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

  對於陳平安而言。

  李寶瓶本身的安危,最重要。

  陳平安又給朱斂倒了一碗酒,「怎麼感覺你跟著我,就沒有一天安穩日子?」

  朱斂大口喝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少爺你若是早些進入藕花福地,遇到最風光時候的老奴,就不會這麼說了,生生死死的,從來是彈指一揮間。」

  陳平安笑道:「當時我能贏過丁嬰,也跟他一味托大有些關係,如果遇到你這麼不講究宗師風範的,估計死的會是我。」

  朱斂趕緊喝完碗中酒,舔著臉伸出酒碗,「就沖少爺這句話,老奴就該多喝一碗罰酒。」

  陳平安還真就給朱斂又倒了一碗酒,有些感觸,「希望你我二人,不管是十年還是百年,經常能有這般對飲的機會。」

  朱斂咧嘴道:「這有何難?」

  陳平安今夜酒沒少喝,已經遠超平時。

  兩人分開後,陳平安去往茅小冬書齋,關於煉化本命物一事,聊得再細都不過分。

  夜幕中。

  陳平安一人獨行。

  ————

  學舍熄燈前。

  裴錢赧顔道:「寶瓶姐姐,我睡相不太好唉。」

  李寶瓶想了想,就去將占據一張床鋪的所抄小書山,搬去疊放在另外一座小書山上邊。

  兩人躺在各自被褥裡,李寶瓶直挺挺躺好,說了「睡覺」二字後,轉瞬間就熟睡過去。

  裴錢小心翼翼地輾轉反側,很晚才迷糊睡去。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好似一顆粽子,給裹在了被角墊好的溫暖被褥中。裴錢轉頭一看,李寶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齊得不像話,就像刀切出來的豆腐塊,裴錢一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的隨便一鍋端,想了想,有些愧疚,便又舒舒服服睡了個回籠覺。養好精神,今天才能繼續糊弄那個呆頭呆腦的李槐,以及兩個比李槐更笨的傢伙。

  至於跟李寶瓶掰手腕,裴錢覺得等自己什麼時候跟李寶瓶一般大了,再說吧,反正自己歲數小,輸給李寶瓶不丟人。

  明年自己十二歲,李寶瓶十三歲,自然仍是大她一歲,裴錢可不管。明年複明年,明年何其多,挺不錯的。

  李寶瓶起床後一大早就去找陳平安,客舍沒人,就飛奔去茅山主的院子。

  等在門口。

  茅小冬作為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只要願意,就可以對書院上下洞若觀火,所以只得與陳平安說了李寶瓶等在外邊。

  陳平安離開書齋,去將李寶瓶接回書齋,路上就說遊覽大隋京城一事,今天不行。

  李寶瓶得知陳平安最少要在書院待個把月後,便不著急,就想著今兒再去逛些沒去過的地方,不然就先帶上裴錢,只是陳平安又建議,今天先帶著裴錢將書院逛完,夫子廳、藏書樓和飛鳥亭這些東華山名勝,都帶裴錢走走看看。李寶瓶覺得也行,不等走到書齋,就風風火火跑了,說是要陪裴錢吃早餐去。

  茅小冬笑道:「既要擔心出門遇到刺殺,又不忍心讓李寶瓶失望,是不是覺得很麻煩?」

  陳平安點頭道:「是很猶豫。」

  茅小冬問道:「就不問問看,我知不知道是哪些大隋豪閥權貴,在謀劃此事?」

  陳平安搖頭,「即便是這書院,到底還是大隋國土。」

  「當前要務,還是你的煉化一事。」

  茅小冬擺擺手,「崔東山滿嘴噴糞,但是有句話說得還算人話,我們書院立身所在,身家性命和學問功夫,只在一個行字上。」

  茅小冬站起身,緩緩而行,「佛家說放下所執,此生種種苦,便不見得苦,是一種大自由。道家追求清淨,苦難如那虛空淩渡的飛舟,早早避開人間,是一種真逍遙。唯獨我們儒家,迎難而上,世間人今生苦,不逃不避,道路之上,一本本聖賢書籍,如燈籠盞盞為人指路。

  陳平安忍不住輕聲說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茅小冬停下腳步,深以為然,喟嘆道:「正是此理!」

  ————

  不過兩個時辰,李寶瓶就帶著裴錢跑完了一趟書院,如果不是要為裴錢耐心講解,李寶瓶一個時辰就能解決。

  最後李寶瓶還帶著去了東山之巔的那棵參天大樹,一前一後爬上樹枝,帶著裴錢高高眺望遠方,然後伸出手指,為裴錢講述大隋京城哪兒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如數家珍,那份氣魄,就像……整座京城,都是她家的庭院。

  裴錢偷看了一眼李寶瓶。

  可以想像,一身紅裙襦或是紅棉襖的寶瓶姐姐,這些年就站在這裡,等待小師叔的場景。

  兩人坐在樹枝上,李寶瓶掏出一塊紅帕巾,打開後是兩塊軟糯糕點,一人一塊啃著。

  裴錢說下午她自己逛就可以了。

  李寶瓶點頭答應,說下午有位書院之外的老夫子,名聲很大,據說口氣更大,要來書院講課,是某本儒家經典的訓詁大家,既然小師叔今天有事要忙,不用去京城逛蕩,那她就想要去聽一聽那個來自遙遠南方的老夫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麼有學問。

  連訓詁都不知為何物的裴錢怯生生問道:「寶瓶姐姐,你聽得懂嗎?」

  李寶瓶點頭又搖頭道:「我抄的書上,其實都有講,只是我有好多問題想不明白,書院先生們要麼勸我別好高騖遠,說書院裡的那個李長英來問還差不多,現在便是與我說了,我也聽不懂的,可我不太理解,說都沒說,怎麼知道我聽不懂,算了,他們是夫子,我不好這麼講,這些話,就只能憋在肚子裡打滾兒。要麼就是還有些夫子,顧左右而言他,反正都不會像齊先生那樣,次次總能給我一個答案。也不會像小師叔那樣,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的,就直白跟我講他也不懂。所以我就喜歡經常去書院外邊跑,你大概不知道,咱們這座書院啊,最早的山主,就是教我、李槐還有林守一蒙學的齊先生,他就說所有學問還是要落在一個『行』字上,行字怎麼解呢,有兩層意思,一個是行萬里路,增長見識,二個是融會貫通,以所學,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如今還小,就只能多跑跑。」

  說起這些的時候,裴錢發現李寶瓶難得有些皺眉頭。

  裴錢由衷感嘆道:「寶瓶姐姐,你想的真多哩。」

  李寶瓶見裴錢竟然還沒吃完那塊糕點,跟小老鼠啃玉米似的,便笑了起來,拍了拍裴錢肩膀,「小師叔想的才多。」

  李寶瓶搖晃著腳丫,一本正經道:「崔東山曾經說過,總有一天,我的小師叔,會遇到他最喜歡的姑娘,我就只能在小師叔心裡排第二了,說不定將來哪天我也會遇到更喜歡的人,小師叔也要在我心裡排第二。我覺得崔東山在胡說八道,小師叔有喜歡的姑娘,我是不介意的,可我怎麼會喜歡別人多於小師叔,對吧,裴錢?」

  裴錢趕緊點頭。

  李寶瓶很滿意裴錢的態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以後跟著小師叔遊歷江湖,你要再接再厲,更懂事些,淘氣是可以的,但不要總淘氣,讓小師叔勞心勞力,我的小師叔,你的師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小師叔也會有煩心事,有需要借酒澆愁的傷心事,所以你要懂事些,能不能做到?你看當年小師叔都不喝酒的,如今都喝上酒了,這說明你這個開山大弟子,就做的有不夠的地方,對不對?」

  裴錢還是點頭,心悅誠服。

  關於借給自己那銀色小葫蘆和狹刀祥符,李寶瓶說了當初師父陳平安與鐘魁所說的言語,大致意思,如出一轍。

  在那一刻,裴錢才承認,李寶瓶稱呼陳平安為小師叔,是有理由的。

  兩人又先後溜下了大樹。

  李寶瓶要去聽那位外鄉夫子的講學,飛奔而去,在一群老夫子先生和年輕書院學子當中,李寶瓶無疑年紀最小,又一抹大紅色,極其扎眼。

  裴錢踩著李槐三人下課的點,去了他們學舍。

  三人依舊同行。

  劉觀問道:「馬濂,你給說說,如果家裡有人當官的,得了聖旨,真像那裴錢說的那樣,光是擺放,就有那麼多講究?」

  馬濂使勁點頭,「有些小小的出入,可大體上真是她講的那樣。」

  「還有裴錢說她小時候睡的拔步床,真有那麼大,能擺放那麼多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馬濂還是點頭,「對啊,我姐就有一張!」

  劉觀無奈道:「得嘞,還真是位天潢貴胄的公主殿下!那下次見面,咱們怎麼行禮?給她作個大揖夠不夠?總不能下跪磕頭吧?」

  馬濂一臉為難道:「皇帝陛下和皇子公主倒是去過我家,可那會兒我太小,根本沒有印象了啊。」

  李槐開心道:「公主殿下咋了,還不是陳平安的徒弟,沒事,見著了她,就跟我一樣,大夥兒就當是一場江湖相逢,平起平坐,拱手為禮。」

  劉觀點頭道:「這個好,反正她自己都說她是江湖人,咱們也不用跌份兒。」

  在門口見到了裴錢。

  三人一起拱手抱拳。

  裴錢一挑眉頭,抱拳還禮。

  進了學舍。

  裴錢很快開始給三人繪聲繪色描述一次江湖衝突。

  一夥不知死活的剪徑蟊賊,從草叢兩側竄出,數十號彪形大漢,刀槍棍棒,十八般武器皆有。

  為首一人,手持宣花大斧,抬臂以斧刃直指我師父,大喝一聲,嗓門大如晴天霹靂,『此路是我開,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財!』如果設身處地,就問你們怕不怕?!

  馬濂點頭。

  劉觀嘿嘿笑道道:「反正有你師父護著,山寇蟊賊而已,怕什麼。」

  裴錢雙手環胸,白了一眼劉觀,「我師父就反問,如果不掏錢,又如何?你們是不知道,我師父那會兒,何等大俠風采,山風吹拂,我師父哪怕沒有挪步,就已經有了『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宗師風範,看那些茫茫多的匪人,簡直就是……此等小輩,土雞瓦狗,插標賣首爾!」

  裴錢心中不由得佩服自己,那幾本講述沙場和江湖的演義小說,果真沒白讀,這會兒就派上用場了。

  劉觀急不可耐道:「你師父的厲害,我們已經聽了好多,拳法無雙,劍術無敵,既是劍仙,還是武學大宗師,我都曉得,我就想知道接下來事態如何發展了?是不是一場血腥大戰?」

  裴錢瞪眼道:「你以為江湖就只有魯莽粗鄙的打打殺殺嗎?江湖人,無論綠林好漢還是梁上君子,無論修為高低,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誰都不笨!」

  劉觀挨了訓,破天荒沒有還嘴。

  裴錢跳下凳子,走到一邊,「那為首大山賊就勃然大怒,提了提重達七八十斤的巨斧,惱羞成怒,問我師父,『小子,你是不是活膩歪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裴錢小跑幾步,轉身道:「只聽我師父雲淡風輕說了一個字,想。一時間風雲變幻,群賊鼓噪不已,氣勢洶洶。」

  劉觀和馬濂聽得聚精會神。

  李槐嗑著瓜子。

  他可是跟陳平安見過大世面的,連嫁衣女鬼都對付過了,一夥小小山賊,他李槐還不放在眼裡。

  裴錢再跑向前,故作臉色猙獰狀,轉身道:「只聽那廝厲色道,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裴錢再原路跑回,「我師父又說兩字,知道。」

  然後裴錢立即以手指做筆,淩空寫了個死字,轉頭對三人道:「我當時就做了這麼個動作,怎麼樣?」

  馬濂眼神呆滯。

  劉觀拍手叫好。

  裴錢走去桌邊,先前馬濂準備好了茶水,她喝了口,潤了潤嗓子,繼續道:「那夥蟊賊氣得哇呀呀直叫,捶胸頓足,像那沙場擂鼓一般,為首那人,朝天怒吼,兩眼瞪得比銅鈴還要大了,向收下嘍囉們發號施令,『兄弟們,抄傢伙,砍死這個喜歡裝蒜的傢伙!尤其是那個腰間刀劍錯的小姑娘,莫看她年紀小,瞧著卻是老江湖,修為高深莫測,不容小覷……』」

  裴錢突然停下「說書」。

  原來腦袋上按住了一隻溫暖大手。

  裴錢轉過頭,悻悻然而笑,「師父,你來了啊,我在跟李槐他們……」

  裴錢本想老實交代自己在瞎扯。

  不曾想陳平安已經笑道:「行了,李槐他們還是書院學生,你不要多講這些江湖事,以後可以的話,你們成了朋友,可以在李槐、劉觀和馬濂在負笈遊學的時候,你再跟他們結伴遊學好了,到時候再與他們三人細細道來。」

  裴錢重重嗯了一聲,興高采烈。

  陳平安讓李槐先和朋友吃飯,回頭去客舍找他,陳平安則帶著裴錢去找李寶瓶。

  路上,陳平安小聲提醒道:「如果將來真有機會,跟李槐三人一起遊學,記住一件事,那個時候,你自己到底有多少武學修為,趟過多少深淺的江湖,一定要與他們說清楚,不可以一味吹噓自己,大包大攬,給他們誤認為所謂的江湖,不過如此,那麼就會很容易出事情,記住了嗎?」

  裴錢點頭道:「記住嘞!」

  陳平安正色道:「要放在心上。」

  裴錢咧嘴笑道:「回頭我就一字不漏刻竹簡上!」

  陳平安走在一條僻靜的書院小路上,心有所感,輕聲道:「為什麼要行走江湖呢,不是只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風景,不止是練拳習武讓自己變得更加强大。還要多見見比自己更好的江湖人。」

  「像師父我啊,在打醮山渡船上看到餓肚子的張山峰,看到一身俠義豪氣沖入鬼宅的徐遠霞,在破敗古寺內出現的梳水國老劍聖,那對看似可怕卻相親相愛的鬼魅精怪夫婦,老龍城的范二,倒懸山猿蹂府的劉幽州……師父也會有這樣那樣的慚愧,敬仰和羨慕,甚至偶爾還會有些嫉妒。」

  裴錢驚訝道:「師父還會這樣?」

  陳平安揉了揉那顆小腦袋,「你以為?師父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很多的臭毛病,不喜歡不看好師父的人,從來不少。只是看到了更好的人,也不能白看了,一定要高山仰止,雖不能至,心神往之……」

  裴錢腳步越走越慢。

  陳平安走出十數步後,轉過頭,看到站在原地不挪步的黑炭小丫頭,笑問道:「怎麼了?」

  裴錢笑了起來,「寶瓶姐姐,說她的小師叔,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是我覺得,師父當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唉。」

  陳平安微笑道:「有本事這話跟你的寶瓶姐姐說去?」

  裴錢快步跑向陳平安,「我又不傻!」

  先前看著師父的背影。

  裴錢突然有些感傷。

  徒步行走山河,漫長的遊歷途中。

  他們曾經在大雨泥濘的山路官道上,見到了一大堆滾落石頭。

  裴錢覺得繞過去就行了。

  可是師父就會在大雨中停步,將一塊塊石頭從道路上搬開。

  黑漆漆的雨幕,一襲白衣的師父,忙忙碌碌。

  他們還曾在茶馬道一座經久維修的木橋旁停下,師父就傻乎乎在那邊看了半天木橋,然後一個人跑去深山,砍了大木扛回來,劈成一塊塊木板,丟了柴刀換成榔頭,叮叮咚咚,縫補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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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6 01:58:37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零五章 山巔鬥法

  那位拜訪東華山的老夫子,是山崖書院一位副山長的邀請,今日下午在勸學堂傳道授業。

  陳平安帶著裴錢繞梁過廊,在綠蔭濃濃的勸學堂門外,剛好碰到講學散會,只見李寶瓶在人海中如一尾小錦鯉靈活穿梭,一下子就率先飛奔出院門,出了院子,李寶瓶一握拳,以此自我嘉獎。很快看到陳平安和裴錢,李寶瓶加快腳步,裴錢看著在書院風馳電掣的李寶瓶,愈發佩服,寶瓶姐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三人碰頭後,一起去往客舍,李寶瓶與陳平安說了許多趣事,例如那個老夫子講學的時候,身邊竟然有一頭雪白麋鹿盤踞而坐,據說是這位老夫子當年開創私人書院的時候,天人感應,白鹿守候夫子左右,那座建造在深山老林中的書院,才能夠不受野獸侵襲和山精破壞。

  李寶瓶最後說趙老夫子身邊那頭白鹿,瞧著好像不如神誥宗那位賀姐姐,當年帶入咱們驪珠洞天的那頭,來得靈氣漂亮。

  陳平安一想起賀小涼就頭大,再想到之後的打算,更是頭疼,只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這位昔年福緣冠絕一洲的女冠了。

  當年在龍鬚河畔的石崖那邊,陳平安與代表道統一脈的神誥宗賀小涼初次見面,見過那頭瑩光神采的白鹿,事後與崔東山隨口問起,才知道那頭麋鹿可不簡單,通體雪白的表像,只是道君祁真施展的障眼法,實則是一頭上五境修士都垂涎的五彩鹿,自古唯有身負氣運福緣之人,才可以豢養在身邊。

  當年掌教陸沉以無上道法將他與賀小涼,架起一座氣運長橋,使得在驪珠洞天破碎下沉之後,陳平安能夠與賀小涼平攤福緣,這裡邊當然有陸沉針對齊先生文脈的深遠謀劃,這種心性上的拔河,凶險無比,三番兩次,換成別人,恐怕已經身在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某地,看似風光,實則淪為傀儡。

  所以陳平安對於「福禍相依」四字,感觸極深。

  只是陳平安的心性,雖然沒有被拔到白玉京陸沉那邊去,卻也無形中落下許多「病根」,例如陳平安對於破碎洞天福地的秘境尋訪一事,就一直心懷排斥,直到跟陸台一趟遊歷走下來,再到朱斂的那番無心之語,才使得陳平安開始求變,對於將來那趟勢在必行的北俱蘆洲遊歷,決心愈發堅定。

  那座號稱劍修如林、浩然天下最崇武的地方,連儒家書院聖人都要惱火得出手狠揍地仙,才算把道理說通。

  陳平安想要去那邊練劍。

  就一個人。

  最純粹的練劍。

  陳平安笑問道:「夫子講學,說得如何?」

  李寶瓶想了想,說道:「有本書上有這位趙老先生的推崇者,說夫子講學,如有孤鶴,橫江東來,戛然一鳴,江湧月白。我聽了很久,覺得道理是有一些的,就是沒書上說得那麼誇張啦,不過這位老夫子最厲害的,還是登樓眺望觀海的感悟,推崇以詩歌辭賦與先賢古人『見面』,百代千年,還能有共鳴,繼而進一步闡述、推出他的天理學問。只是這次講學,老夫子說得細,只揀選了一本儒家典籍作為訓詁對象,沒有拿出他們這一支文脈的看家本領,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著急來找小師叔,我都想去問一問老夫子,什麼時候才會講那天理人心。」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這位老夫子,算是出自南婆娑洲鵝湖書院的陸聖人一脈?」

  李寶瓶燦爛笑道:「小師叔你懂得真多!可不是,這位趙老夫子的祖師爺,正是那位被譽為『胸懷天下、心觀滄海』的陸聖人。」

  陳平安想起贈送給於祿那本《山海志》上的記載,陸聖人與醇儒陳氏關係不錯。不知道劉羨陽有沒有機會,見上一面。

  裴錢一直想要插嘴說話,可從頭到尾聽得如墜雲霧,怕一開口就露餡,反而給師父和寶瓶姐姐當傻瓜,便有些失落。

  好在陳平安扯了扯裴錢的耳朵,教訓道:「看到沒,你的寶瓶姐姐都知道這麼多學問流派和宗旨精義了,雖說你不是書院學生,讀書不是你的本業……」

  裴錢一跺腳,委屈道:「師父,她是寶瓶姐姐唉,我哪裡比得上,換個人比,比如李槐?他可是在書院求學這麼多年,跟他比,我還吃虧哩。」

  陳平安不再絮叨,哈哈大笑,鬆開手,拍了拍裴錢腦袋,「就你機靈。」

  回到了客舍,於祿竟然早早等候在那邊,與朱斂並肩站在屋檐下,似乎跟朱斂聊得很投緣。

  有於祿在,陳平安就又放心不少。

  當初那場書院風波,正是於祿不聲不響地一錘定音,硬是當著一位劍修的面,打得那位賢人李長英給人抬下了東華山。

  陳平安吃過飯,就繼續去茅小冬書齋聊煉化本命物一事,讓於祿多幫忙看著點裴錢,於祿笑著答應下來。

  在陳平安離開後,李寶瓶說要回學舍去做今天聽夫子講學的筆記,裴錢就找了個藉口沒跟著去,然後去陳平安客舍那邊搬出竹箱,拿出多寶盒,她與李槐私底下有一場宗師之戰,約戰於東華山之巔。

  於祿陪著裴錢登山,朱斂已經默默離開,按照陳平安的吩咐,暗中護著李寶瓶。

  到了東華山山頂,李槐已經在那邊正襟危坐,身前放著那只來歷不俗的嬌黃木匣。

  裴錢咧咧嘴,將多寶盒放在桌上。

  於祿蹲在石凳上,看著對峙的兩個孩子,覺得比較有趣。

  李槐看到那多寶盒後,如臨大敵,「裴錢,你先出招!」

  裴錢嗤笑一聲,打開當年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九宮格制式,裡邊有精緻小巧的木雕靈芝,還有姚近之購買的幾枚孤品稀世錢幣,堪稱名泉,還有一塊歲月悠久包漿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赤面髯須、金甲紅袍、眉心處開天眼的道家靈官神像,經過師父陳平安鑒定,除了靈官牌和木靈芝,多是世俗珍玩,算不得仙家靈器。

  裴錢輕輕拿出那塊令牌,放在桌上,「請接招!」

  李槐打開嬌黃匣,從裡邊拿出一位遊俠仗劍的泥人偶,雙臂環胸,「我有劍仙禦敵,還能殺敵,你怎麼辦?」

  裴錢立即拿出那塊質地細膩、造型古樸的木雕靈芝,「就算挨了你麾下大將的劍仙一劍,靈芝是大補之藥,能夠續命!你再出招!」

  李槐哼哼唧唧,掏出第二隻泥塑小人兒,是一位鑼鼓更夫,「敲鑼打鼓,吵死你!」

  裴錢冷笑著掏出那幾枚名泉,放在桌上,「有錢能使鬼推磨,小心你的小嘍囉叛變,反過來在你窗外鑼鼓喧天!輪到你了!」

  李槐擺出第三只泥人兒,是一尊披甲武將塑像,「這這沙場武將,對我最是忠心耿耿,你用錢,只會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然後李槐拿出一尊拂塵道人泥人,「這可是一位住在山上道觀裡的神仙老爺,一拂塵摔過來,可以排江倒海,你認不認輸?」

  裴錢這次沒有從多寶盒裡取出寶貝,而是從袖口裡小心翼翼掏出那只桂夫人贈送的香囊錢袋,先轉過身將裡邊的私房錢與桂枝桂葉倒出來,藏好後,再將散發出清新芬芳氣息的香囊放在桌上,「我這只乾坤袋,什麼仙術、法寶都能收入囊中,一個臭牛鼻子老道士的拂塵算什麼!」

  然後裴錢將那截晶瑩剔透、見之可愛的桂枝放在桌上,又開始吹牛,「這可是月宮桂樹的一截樹枝,一丟在地上,明天就能長出一棵比樓房還要高的桂樹!」

  李槐趕緊拿出最後一枚泥人,仙子騎鶴模樣,「我這名侍女的坐騎是仙鶴,可以將你的桂枝偷偷叼走!」

  裴錢摘下腰間竹刀竹劍,重重拍在桌上,「一劍削去仙鶴的爪子,一刀砍掉侍女的腦袋!」

  李槐終於將麾下頭號大將的彩繪木偶拿出來,半臂高,遠遠超出那套風雪廟魏晉贈送的泥人,「一手抓住你的劍,一手攥住你的刀!」

  之後兩人開始無所不用其極。

  小煉過的行山杖,多寶盒裡其餘那些只是值錢而無助於修行的世俗物件。

  李槐則拿出了那本《斷水大崖》,就連裡邊住著當年阿良一巴掌排進書裡邊的精魅,也拿出來說道。

  不過大體上,還是裴錢占據上風。

  石桌上,琳琅滿目,擺滿了裴錢和李槐的家當。

  兩個小傢伙的勾心鬥角,於祿看得津津有味。

  最後,李槐長嘆一聲,抱拳道:「好吧,我輸了。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我李槐頂天立地大丈夫,輸得起!」

  裴錢雙臂環胸,點點頭,用贊賞的眼神望向李槐,「沒關係,你這叫雖敗猶榮,在江湖上,能夠跟我比拼這麼多回合的英雄好漢,屈指可數!」

  李槐轉過頭,對於祿說道:「於祿啊,你有幸看過這場巔峰之戰,算是你的福氣。」

  裴錢老氣橫秋道:「我不是那種喜歡虛名的江湖人,所以於祿你自己記住就行,不用到處去宣揚。」

  李槐和裴錢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咧嘴一笑。

  惺惺相惜。

  裴錢想著以後李槐負笈遊學,一定要讓他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江湖高手,何謂人間絕頂劍術、霸道刀法。

  李槐想著以後離開書院遠遊,一定要拉著裴錢一起闖蕩江湖,又能聊到一塊去,他也比較心安。

  於祿默默蹲在一旁,嘆為觀止。

  既為兩個小傢伙能夠擁有這麼多珍貴物件,也為兩人的臉皮之厚、臭味相投而嘆服。

  因為李槐是翹課而來,所以山巔這會兒並無書院學子或是訪客遊覽,這讓於祿省去許多麻煩,由著兩人開始慢悠悠收拾家當。

  於祿作為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而當初盧氏又以「藏寶豐富」著稱於寶瓶洲北方,一行人當中,除去陳平安不說,他的眼光可能比山上修行的謝謝還要好。所以於祿知道兩個小傢伙的家當,幾乎能夠媲美龍門境修士,甚至是一些野修中的金丹地仙,如果拋開本命物不說,則未必有這份豐厚家底。

  於祿對裴錢開玩笑道:「裴錢,就不怕我見財起意啊?」

  於祿對李槐的性情,十分瞭解,是個心比天大的,所以不會有此問。

  裴錢白了於祿一眼,有些嫌棄,覺得這個叫於祿的傢伙,好像腦子不太靈光,「你可是我師父的朋友,我能不信你的人品?」

  於祿啞口無言。

  ————

  在書齋那邊,在兩人一起推演完煉物所有細節後,茅小冬一拍腰間戒尺,一件件用以煉製金色文膽的天材地寶,飄出戒尺,紛紛落在桌上,總計十八種,大小不一,價格有高有低,當下還欠缺六樣,其中四樣很快就可以寄到山崖書院,又有兩件比較棘手,不是可以替代,只是或多或少會影響金色文膽煉製後的最終品秩,畢竟茅小冬對此期望極高,希望陳平安能夠在自己坐鎮的東華山,煉製出一件圓滿無瑕的本命物,坐鎮第二座氣府。

  茅小冬有些話憋在肚子裡,沒有跟陳平安說,一是想要給陳平安一個意外驚喜,二是擔心陳平安因此而顧慮重重,患得患失,反而不美。

  金色文膽一旦煉製成功,如權貴王侯開闢府邸,又像那沙場之上主將竪起一桿大纛,能夠在特地時辰與地點,額外加快汲取靈氣的速度,例如五行屬金的干支,庚、辛、申、酉。適宜汲取靈氣的地點則是靈山秀水之處的正西與西南兩處。再者金為義,主殺伐,修行之人若是任俠仗義,性格剛强、擁有濃厚的肅殺之氣,就越是事半功倍,故而被譽為「秋風大振、鳴如鐘鼓,何愁朝中無大名」。

  只是這些玄機,多是世間所有五行之金本命物都具備的潛質,陳平安的那顆金色文膽,有更加隱秘的一層機緣。

  茅小冬也是在一部極為偏門晦澀的孤本雜書上所見記載,才得以知曉內幕,就算是崔東山都不會清楚。

  煉製一顆品秩極高的金色文膽,作為本命物,難在幾乎不可遇不可求,而只要煉製得毫無瑕疵,並且重中之重,是需要煉製此物之人,不止是那種機緣好、擅長殺伐的修道之人,而且必須心性與文膽蘊含的文氣相契合,再以上乘煉物之法煉製,環環相扣,沒有任何紕漏,最終煉製出來的金色文膽,才能夠達到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道德當身,故不以外物惑」!

  進入污穢陰煞之地,不敢說一定能夠萬邪不侵,讓世間所有陰物鬼魅避讓三尺,最少可以先天壓制、壓勝那些不被浩然天下視為正統的存在。

  這種效果,類似於生活在遠古時代江瀆湖海中的蛟龍,天生就能夠驅使、震懾萬千水族。

  茅小冬收起思緒,在陳平安仔細打量那些天材地寶的時候,緩緩道:「這幾天我們儘量避開人多眼雜的白天,在夜間拜訪大隋京城的文廟與其餘幾處文運濃郁之地,我需要跟那些神祇取回和預支一些文運,有些是我們山崖書院相當於……『寄存』在他們那邊的,說句市儈的,其實就相當於是做買賣的分紅了,大隋高氏皇族和禮部衙門也會對此睜隻眼閉隻眼,畢竟是給我取回東華山而已,就像你說的,東華山終究還是大隋版圖。」

  茅小冬提醒道:「在此期間,你只管站在我身邊,不用你說什麼。之所以要帶上你,是試試看有無獨屬你的文運機緣,怎麼,覺得彆扭?陳平安,這就是你想岔了,你對儒家文脈之爭,其實如今只知皮毛,只看其表不知其義,總之你暫時不用考慮這些,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對哪支文脈認祖歸宗,別緊張。」

  陳平安點點頭,「好的。」

  茅小冬又直言不諱道:「如今大隋京城醞釀著妖風妖雨,很不安生,這次我帶你離開書院,還有個想法,算是幫你脫離了兩難困局,只是會有危險,而且不小,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茅小冬明擺著是要以自己擔任誘餌。

  陳平安擔憂道:「我當然願意,只是茅山主你離開書院,就等於離開了一座聖人天地,一旦對方有備而來,最早針對的就是身在書院的茅山主,如此一來,茅山主豈不是十分危險?」

  「想要對付我,哪怕離開了東華山,對方也得有一位玉璞境修士才有把握。」

  茅小冬哈哈笑道:「可你以為寶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是裴錢和李槐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兒,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來顯擺?大隋唯一一位玉璞境,是位戈陽高氏的老祖宗,還是個不擅長廝殺的說書先生,早已經去了你家鄉的披雲山。加上如今那位桐葉洲飛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琉璃金身碎塊在寶瓶洲上空散落人間,有資格爭上一爭的那些千年老王八,例如神誥宗天君祁真,傳聞早已偷偷躋身仙人境的姜氏老祖,蜂尾渡野修出身的那位玉璞境修士,這些傢伙,肯定都忙著鬥智鬥勇,不然剩下的,像風雪廟魏晉,就聚在了寶瓶洲中部那邊,準備跟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大打出手。」

  茅小冬感慨道:「寶瓶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和藩屬,多達兩百餘國,可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才幾人?一雙手就數得出來,在崔瀺和齊靜春來到寶瓶洲之前,運道差的時候,可能更加寒酸,一隻手就行。所以怪不得別洲修士瞧不起寶瓶洲,實在是跟人家沒法比,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嗯,應該要說除了武道外,畢竟宋長鏡和李二的接連出現,而且如此年輕,很是驚世駭俗啊。」

  陳平安便說了倒懸山師刀房關於懸賞宋長鏡頭顱的見聞。

  茅小冬笑道:「浩然天下習慣了小覷寶瓶洲,等到你以後去別洲遊歷,若說是自己是來自最小的寶瓶洲,肯定會經常被人瞧不起的。就說山崖書院建造之初,你知道齊靜春那二三十年間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知道。」

  茅小冬微笑道:「那就是辛辛苦苦為大驪王朝培養出了一撥撥讀書種子,卻一個個削尖了腦袋想要去名聲更大的觀湖書院求學,為此齊靜春也不攔著,最可笑的是,齊靜春還需要給那些年輕書生寫一封封引薦信,替他們說些好話,以便順利留在觀湖書院。」

  陳平安愕然。

  茅小冬神色淡然,「那時候的大驪王朝,幾乎所有讀書人,都覺得你們寶瓶洲的聖賢道理,就算是觀湖書院的一個賢人君子,都要講得比山崖書院的山主更好。」

  書齋內沉默許久。

  茅小冬轉頭望向窗外,自嘲道:「所以從我們先生,再到齊靜春,最後到我茅小冬,竟然是誰都沒個準話,關於哪些才算是正兒八經的嫡傳弟子,到底有幾人是名副其實的入室弟子,誰又是真正的關門弟子,都說不清楚。陳平安,你說好不好玩?反觀其餘幾支大的文脈,那叫一個傳承有序,法度森嚴,好一個群星薈萃,蔚然大觀。」

  陳平安不知該說什麼,唯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茅小冬走到窗口,不知不覺,已是月明星稀的景象。

  高大老人轉過頭去,看到那個始終不願承認是自己小師弟的年輕人,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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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7 01:40:06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零六章 書上書外

  陳平安在陪著茅小冬下山去京城廟「碰運氣」之前,先安排好了書院裡邊的人手,以免給人莫名其妙鑽了空子,誘餌別人咬鈎不成,反而白白送給敵人一出調虎離山之計。。。

  先讓裴錢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謝謝搭理的那棟宅院,與之作伴的,還有石柔,陳平安將那條金色縛妖索交給了她。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會在崔東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杜懋」入住,林守一與陳平安聊過後,便乾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子。

  陳平安再讓朱斂和於祿暗中照看李寶瓶和李槐。

  朱斂,於祿,一個見著了女子會笑眯眯的佝僂老人,一個臉總是帶著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誰能想像,竟是兩位金身境的純粹武夫。

  李寶瓶和裴錢晚上一起住崔東山的正屋,相信崔東山不會有意見,也不敢有。

  謝謝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間偏屋,石柔是陰物,可以擔任守夜一職,李槐則與林守一擠一間屋子。

  朱斂不用住在院子,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

  但是於祿必須與石柔搭檔,守半夜。

  陳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夠應對一些突發狀況。

  反觀於祿,一直讓人放心。

  而茅小冬的書院那邊,巡夜的夫子先生當中,歷來有文武之分,像對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靜,是一位精通雷法的老金丹修士,還有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更是不為人知的元嬰地仙,與茅小冬一樣,來自大驪,正是那位看守書院大門的梁姓老人,關鍵時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鎮書院。

  最後陳平安單獨將李寶瓶喊到一邊,交給她那兩件從李寶箴那邊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龍宮」的玉佩,一張品秩極高的日夜遊神真身符。

  李寶瓶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沒有隱瞞,將自己與李寶箴在青鸞國遇的事情經過,大致跟李寶瓶說了一遍,最後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以後我不會主動找你二哥,還會儘量避開他,但是如果李寶箴不死心,或是覺得在獅子園那邊受到了恥大辱,將來再起衝突,我不會手下留情。當然,這些都與你無關。」

  李寶瓶有些情緒低落,只是眼神依舊明亮,「小師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規矩,恩怨分明……」

  李寶瓶說到這裡,問道:「小師叔,那我可以給我大哥寫封信嗎,讓他勸勸二哥收手?」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可行。」

  李寶瓶剛要說話,準備將玉佩和符籙贈送給陳平安。

  小師叔此次下山之前,已經跟他們說了當下的處境。

  李寶瓶想著讓小師叔多兩件東西傍身。

  陳平安已經笑道:「我在獅子園跟一位很厲害的法刀女冠,聯手擒拿了一頭極其罕見、相當於一隻活的聚寶盆的妖物,收穫頗豐,那位女冠獨占了妖物,作為補償和報酬,她給了我六十二顆穀雨錢。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不是買,是借,有點類似當鋪,只是我們反一下,你將符籙當給我,我給你這些穀雨錢。因為這張符籙品秩極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種,能夠反復使用,只要神仙錢支撐得起,那兩尊日夜遊神可以一直存在於世,甚至被打散靈氣金身後,只要畫符之人,有本事為那符膽畫龍點睛,依舊能夠敕令兩尊神祇現身。說實話,六十二顆穀雨錢,是一筆很大的錢,但是購買這張價值連城的符籙,仍是不太夠。所以我不是買符……」

  憋了很久,李寶瓶實在忍不住,一本正經道:「小師叔,你這麼跟我見外,我很傷心。」

  陳平安耐著性子解釋道:「我跟你,還有你大哥,都不見外,但是跟整個福祿街李氏,還是需要見外一下的。你在小師叔這間臨時當鋪當掉符籙後,那筆穀雨錢,可以讓茅山主幫忙寄往龍泉郡,你爺爺如今是我們家鄉土生土長的元嬰神仙,各類法寶之類的,多半不缺,畢竟咱們驪珠洞天要說撿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長,可是神仙錢,你爺爺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雖說家壓箱底的法寶,也可以賣了換錢,肯定不愁賣,只是對於練氣士而言,除非是與自身大道不符的靈器法寶,一般都不太願意出手。」

  李寶瓶眉開眼笑,「原來小師叔還是為我著想啊,是我錯怪小師叔了,失禮失禮,罪過罪過。」

  李寶瓶開始有模有樣地向陳平安作揖賠禮。

  陳平安在李寶瓶站直後,伸出雙手,捏住她的臉頰,笑著打趣道:「趁著小寶瓶還沒長大,這會兒趕緊捏捏。」

  李寶瓶站著不動,一雙靈動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

  陳平安最後看著李寶瓶飛奔而去。

  去往書院山門那邊,茅小冬等候已久。

  兩人離開書院,走過大街,拐入那條白茅街,陳平安這才悄悄將那張符籙交給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

  高大老人以心湖漣漪問話陳平安,「這張符籙不曾見過,材質也古怪,有說法?」

  陳平安則以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回答道:「是一本《丹書真跡》的古老符籙,名為日夜遊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書說可以勾連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籙派敕神之法靠著一點符膽靈光,請出的神靈法相,形似多餘神似,這張符籙是神似居多,據說蘊含著一份神性。」

  之後陳平安詳細解釋了這張符籙的駕馭之術和注意事項。

  茅小冬越聽越驚訝,「這麼寶貴的符籙,哪裡來的?」

  陳平安略過與李寶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說是有人托他送給李寶瓶的護身符。

  茅小冬笑問道:「你這麼交給我?」

  陳平安道:「在茅山主手,物盡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沒有學會那本《丹書真跡》最正宗法門,所以很容易傷及符膽本元,任何符籙被我開山點靈光後,都屬涸澤而漁。」

  茅小冬說了一句怪言語,「好嘛,我算是親身領教了。」

  陳平安有些莫名其妙。

  茅小冬也沒有說破。

  不愧是給崔東山說成送財童子的小師弟,真是見人送禮、散財啊?

  兩人走在白茅街,陳平安問道:「小寶瓶為了我這個小師叔,逃課那麼多,茅山主不擔心她的學業嗎?」

  茅小冬說道:「李寶瓶才是我們書院學得最對的一個。學問嘛,山崖書院藏書樓裡那麼多諸子百家的聖賢書籍,只是讀書一事,極有意思,你不心誠,不開竅,書的字一個個嬌氣、傲氣得很,那些字是不會從書中自己長腳,從書本上挪窩離開,跑到讀書人肚子裡去的,李寶瓶很好,書中文字闡述的一些個中道理,都不大,不但長了腳,住在了她肚子裡,還有再去了心裡,最後呢,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間,又從心扉間竄出,長了翅膀,去到了她給老翁推賣炭牛車,落在了她觀棋不語的棋盤,給兩個頑劣孩子勸架拉開的地方,跑去了她攙扶老嫗的身……看似皆是瑣碎事,其實很了不起。我們儒家先賢們,不一直在追求這個嗎?讀書三不朽,後世人往往對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學問。」

  茅小冬雙手負後,抬頭望向京城的天空,「陳平安,你錯過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寶瓶每次出門遊玩,我都悄悄跟著。這座大隋京城,有了那麼一個風風火火的紅衣裳小姑娘出現後,感覺像……活了過來。」

  茅小冬說得較感性,陳平安單純是有些開心,為小寶瓶在書院的求學有得,感到高興。

  茅小冬突然說道:「你如今儒法兩家書籍都在看,那我要提醒你幾句了,若是儒家學得雜而不精,容易搗漿糊,彷彿所有事情都能從書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讓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會讓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應當注意,為何遍觀歷史,從未有一個國家的君主,願意公然宣揚,獨尊法家?」

  不等陳平安說話,茅小冬已經擺手道:「你也太小覷儒家聖賢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聖人的實力了。」

  茅小冬輕聲感慨道:「你知道聖人們如何看待某一脈學問的高低深淺嗎?」

  陳平安笑道:「這我肯定不知道啊。」

  他下意識摘下了酒葫蘆,茅山主這些肺腑之言,拿來下酒,滋味極好,可以讓陳平安回味無窮。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的人流,隨便指指點點幾下,微笑道:「打個方,儒家使人相親,法家使人去遠。」

  陳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說道:「這只是我的一點感想罷了,未必對。你覺得有用拿去,當佐酒菜多嚼嚼,覺得沒用丟了一邊,沒有關係。書那麼多金玉良言,也沒見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這半桶水學問,真不算什麼。」

  陳平安喝著酒,沒有說話。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著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沒來由想起某個小王八蛋的某句隨口之言,「推動歷史踉蹌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錯誤、某種極端的思想和幾個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緒飄遠,等到回過神後,還是沒有等到陳平安說話,老人轉頭訝異道:「這會兒不該說幾句茅山主學問極好、不可妄自菲薄之類的客套話?」

  陳平安啞口無言。

  齊先生,劍仙左右,崔瀺。

  再到身邊這位高大老人。

  陳平安總覺得聖老先生教出來的弟子,是不是差別也太大了。

  只是回頭一想,自己「門下」的崔東山和裴錢,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再加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記得一本蒙學書籍曾言,百花齊放才是春。

  有道理。

  ————

  暮色裡,陳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書院。

  崔東山的院子那邊,頭一回人滿為患。

  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

  加裴錢和石柔。

  林守一和謝謝坐在青霄渡綠竹廊道的兩端,各自吐納修行。

  束手束腳的石柔,只覺得身在書院,沒有她的立錐之地,在這棟院子裡,更是侷促不安。

  關於李槐等人的身世來歷、或是修為實力,陳平安斷斷續續大致提到過一些。

  李寶瓶的二哥李寶箴,石柔是見識過的,是個極有城府的狠人。

  李槐的父親據說是一位十境武夫,曾經差點打死大驪藩王宋長鏡,還一人雙拳,獨自登山去拆了桐葉宗的祖師堂。

  於祿的身份,陳平安沒有說過,但石柔已經知道這個年紀不大的高大書生,是一位第八境的純粹武夫。

  謝謝當下的身份,據說是崔東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謝謝曾經是一個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門口那邊,有意無意與所有人拉開距離。

  石柔知道這些人第一次來大隋求學,一路都是陳平安「當家作主」,按照陳平安和裴錢、朱斂閒聊時聽來的言語,那會兒陳平安才是個二三境武夫?

  為何這些放在任何一個大王朝都是天之驕子的人物,好像對於陳平安一個初來駕到書院的外鄉人,對於他的安排,覺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在崔東山的小書房那邊抄書。

  裴錢和李槐趴在正屋門口那邊的綠竹地板,搬出了崔東山頗為喜愛的棋盤棋罐,開始下五子連珠棋。

  規矩是當初崔東山坑慘了裴錢的那種下法。

  於祿盤腿坐在兩人之間,裴錢與李槐約好了,每個人都有三次機會找於祿幫忙出招。

  腳踏兩條船、擔任狗頭軍師的於祿,經常鬥嘴的裴錢和李槐還要聚精會神。

  石柔覺得自己是一個外人。

  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遺蛻的主人,大道可期,未來成可能院內所有人都要高。

  換成寶瓶洲任何一座宗字頭山門,不應該將她供奉起來?

  而在這裡,誰都對她客氣,但也僅是如此,客氣透著毫不掩飾的疏遠冷淡。

  石柔想不明白。

  ————

  蔡府總算送瘟神一般將那位便宜老祖宗給禮送出門。

  從蔡京神到府灶房的廚子,都如釋重負。

  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機會伺候那位俊美神仙的俏麗婢女了。

  崔東山離開了州城,沒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於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觀內。

  道觀一位主持齋儀、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門譜牒綴以「法師」尊稱的年邁道人,以論道玄談的名義,登門拜訪。

  魏羨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位安插在大隋境內的大驪諜子。

  這半點不怪,崔東山閒來無事的時候,還給魏羨看過一份名單,是大隋如今仍然蟄伏在大驪各地的死士、諜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來的諜子自然更多。上邊許多以朱筆劃圈的名字,崔東山說是專門販賣情報的貨色,屬兩面諜子,最好玩,六親不認,只認錢,跟他們打交道,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羨意料,老道人雖是大驪諜子無疑,可簡明扼要說完了一份諜報後,真開始與崔東山各自坐在一塊蒲團,坐而論道,談天說地。

  聽得魏羨打瞌睡。

  在老道人離開後,崔東山指了指對面的蒲團,說道:「趁著熱乎,趕緊坐。」

  魏羨雖然坐下,卻沒有坐在蒲團,只是席地而坐。

  崔東山從咫尺物取出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案几,邊擺滿了文房四寶,鋪開一張多半是宮廷御制的精美箋紙,開始埋頭寫字。

  魏羨問道:「崔先生為何臨時改變主意,離開蔡家,急匆匆往京城這邊跑,但是又止步於此?」

  這是魏羨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崔東山沒有抬頭,沒有給出答案,而是離題萬里反問了一句:「你覺得人心複不複雜?」

  魏羨點頭道:「自然。」

  崔東山曾是土神洲公認的書法大家,筆下行雲流水,哪怕是魏羨遠觀,仍是覺得賞心悅目。

  崔東山繼續書寫那份所有諜報匯總後的脈絡梳理,緩緩道:「人心,看似難料。其實遠遠沒有你們想像那麼複雜,世人皆貪生怕死,這是人之秉性,甚至是有靈萬物的本性,之所以有異於禽獸,在於還有舔犢情深,兒女情長,香火傳承,家國興亡。對於越是出類拔萃之人,某一種情感會越明顯。」

  魏羨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還有那些模糊雜糅的均衡之人。」

  崔東山停下筆,放在瓷器筆架,抖了抖手腕,譏笑道:「什麼均衡,是糊塗蛋,心性搖擺不定,隨波逐流,見美人起色心,見錢財見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怕不自量力。柳清風,李寶箴,魏禮,吳鳶,這四人屬聰明瓜子,可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毛病。」「擔任龍泉郡太守的吳鳶,內心認同我的事功學說,更是我名義的門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於那位在長春宮吃齋修道的娘娘,自認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賞賜而來,所以在私恩與國事之間,搖晃不已,活得很糾結。」

  「李寶箴所求,並不稀奇,也沒有吳鳶那麼符合儒家正統,是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極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寶箴暫時還不懂,這會兒還是只知道裝傻。可天底下所謂的聰明人,算個屁啊,不值錢。」

  「黃庭國魏禮,相對而言,四人中最是醇儒,心中最重,是山河社稷,蒼生百姓。但是格局還是小,看到了一國之地和百年風俗,尚未習慣於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計。」

  「小小青鸞國縣令的柳清風,在四人當中,我是最看好的。只可惜沒有修行資質,最多百年壽命,實在是……天妒英才?」

  魏羨聽到這裡,有些驚訝。

  崔先生竟然願意形容別人為「英才」?

  魏羨其實內心一直在咀嚼崔東山所謂的人心之論。

  崔東山從几案抓起一摞被劃分為末流的諜報,丟給魏羨,「是大驪和大隋兩國科舉士子最新的落第詩,我無聊時候用來解悶的法子之一。」

  魏羨接住後,崔東山說道:「你大概是想問我判定人心深淺、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實則世事難測,人心起伏不定,說不定一場變故,會産生諸多臨時改變,仍是麻煩至極,而且極難精準,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學問,對不對?」

  魏羨點頭,沒有否認。

  崔東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山修行,除了長壽之外,這裡也會跟著靈光起來。」

  崔東山隨後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錢在几案,「我先所說的幾大人心劃分,可以輔以諸子百家術家的計數術算,從一到十,分別判定,你會發現,所謂的人心起伏,並不會影響最終結果。」

  不等魏羨開口,崔東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夠準確,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羨感慨道:「這術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視為小道,不是歷來只被名聲好不到哪裡去的商家推崇嗎?先生還能如此用?難道先生除了儒法之外,還是術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東山冷笑道:「術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東山站起身,「我連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間最細微處,都要探究,小小術家,紙功夫,算個屁。」

  魏羨拿著那一摞寫滿兩國士子落第詩的紙張,怔怔無言。

  崔東山繞了十萬八千里,總算繞回魏羨最開始詢問的那個問題,「書院那邊裡裡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現在唯一的變數,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趙夫子。」

  魏羨疑惑道:「一個年邁書生,一個坐鎮一座書院小天地的儒家聖人,雙方對峙,前者還能掀起波瀾?何況按照崔先生的說法,茅小冬並不是刻板酸儒,豈能出現紕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講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滅亡,否則絕不敢對李寶瓶和李槐動手。」

  崔東山直楞楞看著魏羨,一臉嫌棄,「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過你的,站高些看問題。」

  魏羨心一震。

  崔東山伸手搓著臉頰,冷笑道:「大隋皇帝在於國祚,可幕後人,會在乎大驪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嗎?如果說刺殺一兩個人,可以決定一洲格局走勢,你魏羨會不會心動?商家門生會樂見其成,打仗嘛,發死人財,賺得才多,至於……喜歡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後的縱橫家高人,更會!」

  魏羨心情激蕩,雙手竟是有些顫抖。

  這才是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真正嚮往的世道!

  大亂大爭!

  什麼山上山下,帝王將相與仙師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挾在大勢洪流當,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東山似乎想起了什麼傷心事,抹了把臉,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這麼大的本事和學問,這會兒卻在做什麼狗屁倒灶的事兒?算計來算計去,不過是蚊子腿剮精肉,小本買賣。老王八蛋在樂呵呵謀取整座寶瓶洲,我只能在給他看家護院,盯著大隋這麼個地方,螺螄殼裡做道場,家業太小,只能瞎折騰。還要擔心一個辦事不利,要給先生驅出師門……」

  崔東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後魏羨看了看在屋內滿地打滾的白衣少年,再低頭看看手的那些被說成可見真性情的落第詩。

  他倒是不心痛,是心累。

  ————

  大隋高氏優厚善待人,這是自開國以來有的傳統。

  更別提是章埭這樣的新科狀元郎,雖然暫時仍在翰林院,可已經在京城有了棟十間屋子的三進院落,是朝廷戶部掏的錢。

  這天黃昏,章埭在空蕩蕩的宅院散步,喂過了大缸裡邊的幾尾紅鯉魚,去書齋獨自打譜。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在縣試鄉試的制藝章寫得可圈可點,卻算不得驚才絕艶,只是在殿試一鳴驚人,得以魚躍龍門。

  成為狀元郎後,搬來了這棟宅子,唯一的變化,是章埭聘請雇傭了一位車夫和一輛馬車,除此之外,章埭並無太多的酒宴應酬,很難想像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是大隋新魁,更無法想像會出現在蔡家府邸,慷慨出聲,最後又能與開國功勛之後的龍牛將軍苗韌,同乘一輛馬車離開。

  這一切,蔡豐也好,苗韌也罷,都認為是情理之的事情,章埭擁有一個很值錢的狀元身份,是名聲傳遍朝野的大隋四靈之一,身份卑微卻清白,一腔熱血,所以易於掌控,覺得此人願意為了家國大義,身先士卒。

  章埭聽到敲門聲,停下圍棋打譜,抬頭說道:「進來。」

  是那位借住在宅院裡邊的老車夫。

  老人站在略顯陰暗的書房門口,緩緩道:「茅小冬已經帶著一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離開了書院。」

  「他們不是嚷著誓殺妖茅小冬嗎,只管殺去好了。」

  章埭面無表情道:「你讓書院裡邊的內應找個由頭,讓趙軾和白鹿一起離開書院,找個僻靜地方,打暈了藏匿起來,控制住那頭白鹿後,你切記不要讓看門的元嬰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順利進入書院,動手果斷一點,一定要死一個,死兩個更好。」

  老人點點頭。

  章埭猶豫了一下,「我今晚會離開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這樁事情,公子回到土神洲,定能鵬程萬里。」

  章埭不置可否。

  在老人離開後。

  章埭放下手棋譜,俯瞰著棋局。

  縱橫捭闔。

  ————

  寶瓶洲東南,青鸞國京畿之地的邊緣,一處名聲不顯的私人宅邸。

  作為大驪綠波亭諜子頭目之一的年輕人,臉色陰沉。

  堂衆人身份各異,都是青鸞國官場、壇的筆刀高手,當然更是被大驪王朝拉攏的心腹。

  李寶箴看著地面,手指旋轉一口茶水都沒有喝的茶杯。

  衆人戰戰兢兢。

  他們之所以彙聚在此,是做一件事。

  將青鸞國的斯文宗主、文壇領袖,那位已經歸隱獅子園的老侍郎柳敬亭,憑藉一支支筆,將柳敬亭打入泥濘去,要讓此人萬劫不復,再難對那些倉皇遷徙的南渡衣冠們形成凝聚力。青鸞國依舊需要一座風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獨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聲毀於一旦,那些衣冠大族會分崩離析。

  大驪願意見到這一幕,甚至連青鸞國皇帝都會覺得各有利弊,不至於被那群分不清形勢的外來戶掣肘,天天被這群不懂入鄉隨俗的傢伙,對青鸞國朝政指手畫腳,每天吃飽了撐著在那兒針砭時事,到時候唐氏皇帝可以與大驪坐地分贓,分別拉攏那些世族豪門。

  可是今夜在座十數人,動用了所有家世和勢力,對柳敬亭大肆攻訐,幾乎將柳老侍郎的每一篇章都翻出來,詩詞,公文,逐字逐句尋找漏洞。

  不曾想效果不顯著不說,還引起了青鸞國士林絕大多數人的公憤,一些個原本與柳敬亭政見不合的在朝官員,還有許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開始替柳敬亭發聲說話。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憤,為柳敬亭四處奔走,以至於連柳敬亭即將重返廟堂中樞、升任禮部尚書的小道消息,都開始在京城蔓延開來。

  李寶箴抬起頭,笑道:「大家不用緊張。這樁事情做得不好,開門沒紅反而一抹黑,摔了個大跟頭,第一個挨刀的,是我李寶箴,之後才輪到你們。如果國師大人體諒,說不定會覺得我們情有可原,換個棋盤,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不說這些「安慰話」還好,李寶箴這麼一講,所有人都覺得背脊發涼。

  毛骨悚然。

  大堂內燭火搖晃。

  李寶箴當然惱火萬分,一群酒囊飯袋!

  在此時,大堂那邊出現兩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門外。

  看著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寶箴有些無奈,本以為繞開此人,自己也能將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裡能想到是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緩緩道:「在座各位,已經做成了一半,接下來還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暫停向柳敬亭潑髒水的攻勢,掉轉過頭,對老侍郎大肆吹捧,這一步,又有三個環節,第一,諸位以及你們的朋友,先丟出一些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對此事進行蓋棺定論,儘量不讓自己的文章全無說服力。第二,開始請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辭越肉麻越好,天花亂墜,將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噓到可以死後搬去文廟陪祀的地步。第三,再作另外一撥文章,將所有為柳敬亭辯解過的官員和名士,都抨擊一通。不分青紅皂白。措辭越惡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的文章立意,必須是將所有人形容為柳敬亭的幫閒之輩,喻成幫腔走狗。」

  起先堂衆人聽到此人的第一句話後,皆心中冷笑,腹誹不已。

  只是越聽到後邊,越覺得……章法新穎!

  那人繼續道:「第二步,靜等一段時日之後,重新調轉矛頭,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與根腳,一律在『雖然』、「即便」這些措辭,例如『雖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所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門下弟子出了許多人才,然後你們可以一一列舉出來,殺機在於那一個個令人眼紅的顯赫官身。再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績平平,可到底還算清廉,是一座名動半洲的獅子園而已。」

  那人解釋道:「為何要如此?因為對於旁觀者而言,這些文章表面還算心平氣和,也是在為柳敬亭辯解,許多原本不摻和這場壇筆戰的中立之人,無形之中,都開始默認了那些假定事實,加之後暗藏殺機的所謂辯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內衆人面面相覷。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做文章。例如請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筆優劣,只需要噱頭就行了,如柳敬亭風雨夜宿尼姑庵的艶事,又如老漢扒灰,再如獅子園與俏麗婢女的一枝梨花壓海棠,順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詩,編成說書故事,請說書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開去。」

  那人看到衆人既震驚又不解,依然耐著性子解釋道:「別覺得沒有用處,沒有功名的落魄讀書人,愛看這個,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愛聽這些。士林,三人成虎。市井處,聚蚊成雷。」

  那人最後笑了,掏出一張紙張,走到李寶箴身前,遞過去,環顧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曉版刻一部艶情書籍的門路、價格,以及請那些說書先生應該支付多少銀錢,種種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我都寫在了紙上,免得諸位不小心當了冤大頭,而且許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雖然位低,其實頗為狡黠聰慧,各有各的一套處世之道,一旦給他們在錢財占了大便宜,說不定還要輕視諸位。」

  這人告辭離去。

  臨近門口,他突然轉身笑道:「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這顯擺雕蟲小技的機會,希望多少能夠幫點忙。」

  所有人怔怔看著那個人離去。

  李寶箴口乾舌燥,死死攥緊手紙張。

  其餘諸位,更是頭皮發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風。

  正是柳敬亭嫡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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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27 01:40:27
第六卷 小夫子 第四百零七章 來者不善

  要去大隋京城廟索要一份文運,這涉及到陳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卻沒有火急火燎帶著陳平安直奔文廟,是帶著陳平安緩緩而行,閒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問起了陳平安遊歷途中的諸多見聞趣事,陳平安兩次遠遊,但是更多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文武廟,並不算太多,陳平安順嘴聊起了那位看似粗獷、實則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俠徐遠霞。

  這位當年離開行伍的漢子,除了記載各地山水,還會以工筆繪畫各國的古木建築,茅小冬便說這位徐俠士,倒是可以來書院作為掛名夫子,為書院學生們開課講學,好好說一說那些山河壯美、人文薈萃,書院甚至可以為他開闢出一間屋舍,專門懸掛他那一幅幅工筆畫手稿。

  陳平安便答應茅小冬,給已經返回故國家鄉的徐遠霞寄一封信,邀請他遠遊一趟大隋山崖書院。

  大隋規模最大、禮制最高的那座京城文廟,位於西北方位,所以兩人從東華山出發,得穿過小半座京城,期間茅小冬請陳平安吃了頓午飯,是躲在陋巷深處的一座小飯館,生意卻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飯館自釀的米酒,很有門道。

  茅小冬說每次釀酒,除了主人家必然會精選糯米之外,還會帶兒子出城,趕往京城六十里外的松風泉挑水,父子二人輪流肩挑,晨出晚歸,才釀造出了這份京城善飲者不願停杯的米酒。

  陳平安離開酒館的時候,買了一大壇米酒,到了無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經見底的養劍葫內,再將空罎子收入咫尺物當。

  咫尺物裡邊,「無奇不有」。

  衣衫書籍,文案清供,鍋碗瓢盆,柴刀針線,草藥火石,零零碎碎。

  見陳平安收起了不值幾錢的空酒罎,茅小冬提醒道:「積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鑽牛角尖,事事處處吹毛求疵,不然要麼心性很難澄澈皎然,要麼勞心勞力,雖然筋骨雄壯,卻早已心神憔悴。」

  陳平安笑道:「記下了。」

  茅小冬撫鬚而笑。

  實則吹毛求疵的,是他這個茅師兄罷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陳平安擺點小架子,怎麼體現當師兄的尊嚴?自己先生不惦念、嘮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總得在先生的關門弟子身上,找補一點回來不是。

  隨後又行了將近半個時辰,已經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學子心的聖地,京城文廟。

  文廟散落浩然天地各處,星羅棋布,像是大地之的一盞盞文運燈火,照耀人間。

  除非是一些太過偏僻的地方,否則最小的郡縣,按例都需要建造文武廟,所有郡守、縣令在新官任後,都需要去往文廟敬香禮聖,再去武廟祭奠英靈。

  所以哪怕是驪珠洞天內陳平安生長的那座小鎮,閉塞阻絕,在破碎下墜、在大驪版圖落地生根後,第一件大事,是大驪朝廷讓首任縣令吳鳶,立即著手準備文武兩廟的選址。

  茅小冬站在文廟外邊,陳平安與老人並肩而立。

  茅小冬問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廟,可有心得?」

  陳平安答道:「以好糯米釀酒,買酒之人絡繹不絕,可見京城百姓衣食無憂不說,還頗多閒錢。至於這座文廟,我還沒有看出什麼。」

  陳平安答對了一半,茅小冬點點頭,只是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虛,給陳平安指點道:

  「那邊沒有任何動靜,這說明大隋廟那些住在泥塊裡邊的傢伙們,並不看好你陳平安的文運。」

  說到這裡,茅小冬有些譏諷,「大概是給香火熏了百年幾百年,眼神不好使。」

  茅小冬繼續道:「遊學士子,心思虔誠,拜訪文廟,若是身負文運盛者,廟神祇會有所感應,悄悄分出些許增長采的文運,作為饋贈。世人所謂的妙筆生花,文章天成,落筆時腕下猶如鬼神相助,是此理,不過文廟先賢神祇能做的,只是錦上添花,歸根結底,還是讀書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願意做這些小動作的,多是本國文臣成神的香火神祇所作所為,各國京城文廟,供奉的至聖先師與陪祀七十二賢,就只是泥塑神像而已了。當然,事無絕對,也有極少數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文廟,往往會有一位大聖人坐鎮其中。」

  聽到此處,陳平安輕聲問道:「現在寶瓶洲南邊,都在傳大驪已經是第十大王朝。」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驪新五岳全部出現後,再來談這個,這會兒才一個北岳披雲山,還算名正言順,為時尚早。」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咱們去會一會大隋一國風骨所在的文廟聖人們。」

  陳平安尾隨其後。

  文廟占地極大,來此的文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卻也不顯得擁擠。

  但是當陳平安跟著茅小冬來到文廟主殿,發現已經四下無人。

  看來是文廟廟祝得到了授意,暫時不許遊客、香客接近這座前殿祭祀天下、後殿供奉一國聖人的大殿。

  大院寂靜,古木參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邁儒士,腰間懸佩長劍,以金身現世,走出後殿一尊泥塑神像,跨過門檻,走到院中。

  茅小冬與這位大隋史書的著名骨鯁文臣,相互作揖行禮。

  步入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經與陳平安講述過幾位如今還「活著」的京城文廟神祇,生平與文脈,以及在各自朝代的豐功偉績,皆有提及。

  眼前這位文廟神祇,名為袁高風,是大隋開國功勛之一,更是一位戰功顯赫的儒將,棄筆投戎,跟隨戈陽高氏開國皇帝一起在馬背打下了江山,下馬之後,以吏部尚書、授銜武英殿大學士,殫精竭慮,政績斐然,死後美謚文正。袁氏至今仍是大隋頭等豪閥,英才輩出,當代袁氏家主,曾經官至刑部尚書,因病辭官,子孫多俊彥,在官場和沙場以及治學書齋三處,皆有建樹。

  袁高風本人,也是大隋開國以來,第一位得以被皇帝親自謚號文正的官員。

  袁高風問道:「不知茅山主來此何事?」

  茅小冬反問道:「明知故問?」

  袁高風神色不變,「有請茅山主明言。」

  茅小冬緩緩道:「我要跟你們文廟取走一份文運,再借一份,一衆文廟禮器祭器當中,我大致要暫時拿走柷和一套編磬,此外簠、簋各一,燭臺兩支,這是我們山崖書院本該有的份額,以及那只你們後來從地方文廟搬來、由御史嚴清光出資請人打造的那只青花大罐,這是跟你們文廟借的。除了蘊含其中的文運,器物本身當然會如數歸還你們。」

  袁高風問道:「你茅小冬怎麼不去搶?」

  果然是儒將出身,單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搶得到,倒是不跟你們客氣了。」

  袁高風譏諷道:「你也知道啊,聽你開門見山的言語,口氣這麼大,我都以為你茅小冬如今已經是玉璞境的書院聖人了。」

  袁高風隨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還不夠,你茅小冬除非能夠將整座東華山搬遷到廟來,才能夠得逞?境界不足是一難,以仙人移山神通、搬動東華山運又是一難,難加難,真是難為你茅大山主了。」

  茅小冬環顧四周,呵呵笑道:「怎麼搬,山廟大,難道一下子砸下來,覆蓋文廟?大隋這座頭把交椅的文廟,豈不是要毀於一旦?」

  袁高風厲色道:「茅小冬,你少給我在這裡玩弄商家伎倆,要我袁高風陪著你在這邊討價還價,你可以不要臉皮,我還害怕有辱斯文!文廟底線,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渾然不覺。

  陳平安卻感受到一股氣勢磅礡的浩然正氣,隱隱約約,出現一條條七彩流光,聚散遊蕩不定,幾乎有凝如實質的跡象。

  陳平安體內真氣流轉凝滯,溫養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門緊閉,裡邊那些由水運精華孕育而生的綠衣小童們,戰戰兢兢。

  茅小冬沒有出手阻攔袁高風的故意示威,由著身後陳平安獨自承受這份濃郁文運的鎮壓。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邊,「我們去後殿詳談。」

  袁高風猶豫了一下,答應下來。

  茅小冬讓陳平安去前殿逛逛,至於後殿,不用去。

  在茅小冬和袁高風步入後殿,又有數位金身神祇走出泥塑神像。

  陳平安則在肅穆莊嚴的前殿緩緩而行,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國京城的文廟主殿,當時在桐葉洲,沒有跟隨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應該會去看看,之後在青鸞國京城,由於當時盛行佛道之辯,陳平安也沒有機會遊覽。至於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城,可沒有祭祀七十二賢的文廟。

  走得再遠,看得再細,終究會有這樣那樣的錯過,不可能真正將風景看遍。

  光陰流逝,臨近黃昏,陳平安獨自一人,幾乎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已經反復看過了兩遍前殿神像,先前在神仙書《山海志》,各國文人筆札,散文遊記,或多或少都接觸過這些陪祀廟「賢人」的生平事跡,這是浩然天下儒家較讓老百姓難以理解的地方,連七十二書院的山主,都習慣稱呼為聖人,為何這些有大學問、大功德在身的大聖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統以「賢」字命名?要知道各大書院,起更加鳳毛麟角的君子,賢人不在少數。

  茅小冬從後殿那邊返回,陳平安發現老人臉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廟,陳平安沒有多問。

  兩人走出文廟後,茅小冬主動開口道:「個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真是難聊。」

  陳平安點了點頭。

  茅小冬抬頭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廟,稍後吃過晚飯,接下來剛好趁著天黑,我們去其餘幾處運集聚之地碰碰運氣,到時候不磨磨蹭蹭趕路了,速戰速決,爭取在明早雞鳴之前返回書院,至於文廟這邊,肯定不能由著他們如此吝嗇,以後我們每天來此一趟。」

  兩人橫穿兩條大街後,近找了棟酒樓,茅小冬在等飯菜上桌之前,以心聲告知陳平安,「文廟的氛圍不對勁,袁高風如此不近人情,我還能理解,可其餘兩個今天跟著冒頭、為袁高風搖旗吶喊的大隋聖人,向來以性情溫和著稱於青史,不該如此强硬才對。」

  陳平安從養劍葫裡倒了兩碗米酒,問道:「會不會袁高風其實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京城文廟諸位神祇,面對當下大隋的暗流湧動,必然早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國祚和運,他們很難作出決定,只好袖手旁觀,但是又不願意眼睜睜看著我們被蒙在鼓裡,壞了東華山書院的文脈,所以故意黑臉示人,以違反常理的言行,要我們小心文廟之外的形勢?」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對嘍。」

  茅小冬望向酒樓窗外,嘖嘖道:「本以為咱們這對拋竿入水的誘餌,對方總該再多觀察觀察,要麼是趁著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魚小蝦來啄幾口,沒有想到,這還沒天黑,離著廟也不遠,街行人熙熙攘攘,他們直接祭出了殺手鐧,喪心病狂。什麼時候大隋文人,如此殺伐果決了?」

  陳平安慢悠悠喝著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問道:「半點不緊張?」

  陳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瞞茅山主,我沒少打打殺殺,也算見過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問,「多大的世面?」

  陳平安想了想,坦誠道:「打過蛟龍溝一條坐鎮小天地的元嬰老蛟,背過劍氣長城那位老大劍仙的佩劍,挨過一位飛升境修士本命法寶吞劍舟的一擊。」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陳平安忍著笑,補充了一句馬屁話,「還跟茅山主同桌喝過酒。」

  茅小冬趕緊端起大白碗,「前邊的不去說什麼,這後邊的,可得好好喝一大碗酒。」

  陳平安喝完了碗酒,突然問道:「大致人數和修為,可以查探嗎?」

  茅小冬點頭道:「我這幾年陪著小寶瓶看似瞎逛蕩,其實有些謀劃,一直在爭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麼,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圍千丈之內,五境之下的練氣士和九境之下的純粹武夫,我一清二楚。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劍修一人,兵家龍門境修士一人,龍門境陣師一人,遠遊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陳平安無奈道:「我可能幫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著起身,將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從袖中取出,交還給跟著起身的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哪有當師兄的揮霍師弟家當的道理,收起來。」

  陳平安猶豫不決。

  茅小冬笑問道:「怎麼,覺得敵人來勢洶洶,是我茅小冬太自負了?忘了之前那句話嗎,只要沒有玉璞境修士幫著他們壓陣,我都應付得過來。」

  陳平安皺眉道:「萬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更放心了。出現在這裡,打不死我的,同時又證明了書院那邊,並無他們埋下的後手和殺招。」

  趁著茅小冬暫時沒有出手的跡象。

  陳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問道:「幹嘛?」

  陳平安正低頭大口喝著酒,「學那朱斂,喝罰酒。」

  茅小冬笑駡道:「好小子,眼巴巴等著這兒出現一位玉璞境修士,對?!」

  陳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根玉簪子,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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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6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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