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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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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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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3 01:31:22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八章 翻一翻老黃曆

  顧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門口,門口蹲著兩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獅子,氣勢威嚴,便是餓極了的乞丐見著了,應該再沒有那靠近大門乞討的膽子。

  顧璨沒有著急敲門。

  柳赤誠與柴伯符就只好跟著站在街上喝西北風。

  顧璨走上纖塵不染的臺階,伸手去扯獸首門環,停下手指,動作凝滯片刻,是那公侯府門才能夠使用的金漆椒圖鋪首,顧璨心中嘆息,不該如此僭越的,哪怕家中有一塊太平無事牌鎮宅,問題不大,州城刺史官邸應該是得了窯務督造署那邊的秘檔消息,才沒有與這棟宅子計較此事,只是這種事情,還是要與娘親說一聲,沒必要在門面上如此大手大腳,容易節外生枝。

  顧璨叩響門環,後退一步,一個衣衫貴氣的門房開了門,見著了穿著普通的顧璨,神色不悅,皺眉問道:「城裡哪家的子弟,還是衙門當差的?」

  顧璨楞了一下,才記起如今自己這副模樣,變化有點大了,對方又不是青峽島老人,認不得自己也正常。當年娘親帶著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貼身婢女,這些年也都修行順遂,先後成為了中五境練氣士,境界不高,卻也不太會摻和府上雜事。關於她們的修行,顧璨早年與娘親的書信往來上,都有過詳細提點,還幫著挑選了數件山上寶物,她們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煉化本命物、破境即可。

  門房迅速瞥了眼年輕男子身後臺階下的兩人,一位文弱書生,一個少年白頭的孩子,瞬間便自認為掂量出三人的家底了。

  門房男子是位遮掩了實力的純粹武夫,五境,在尋常江湖上,也確實是好把式,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開創個門派都綽綽有餘,當門房當護院,屈尊了,估計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緣故,要麼就是個惹了禍的躲門戶,來此避難,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對方心懷叵測,放長線釣大魚,與山澤野修勾連,貪圖這棟豪宅的豐厚家産,顧璨這些年走慣了江湖,見過不少環環相扣的江湖騙局,還故意遠遠旁觀,從頭到尾目睹了兩場蜂、雀局,一戶為富不仁的人家,就此家破人亡,顧璨在那夥匪人得手分贓的時候現身,與他們請教了些門道,對方藏藏掖掖,言語不爽快,顧璨就讓曾掖施展了術法,鳩占鵲巢,自取了學問。另外一戶門風瞧著不錯的,顧璨就隨手幫忙解了圍。

  顧璨笑道:「我叫顧璨,這是我家。」

  門房男子立即變了一副嘴臉,低頭彎腰讓出道路,「見過少東家,小的這就去與夫人稟報。」

  顧璨跨過門檻,擺手道:「不用,就幾步路,不勞煩你通報。」

  那門房男子笑容諂媚,「小的方才乍一看,都要誤以為少東家是書院君子賢人了。」

  門房男子早已摸清楚這戶人家的家底,家主是位修道中人,遠遊多年未歸,此事府上說得語焉不詳,估計是見不得光,少東家是個在外求學的讀書種子,所以只剩下個穿金戴玉、極有錢財的婦道人家,那位夫人每次提起兒子,倒是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婦人身邊的兩位貼身丫鬟,竟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他們早就動手了,這麼大一筆橫財,幾輩子都花不完。所以這一年來,他們專門拉了一位道上朋友入夥,讓他在其中一位婢女身上花心思。

  顧璨笑道:「好眼光。」

  柳赤誠點頭道:「真是極好。」

  柴伯符瞥了眼那個純粹武夫,可憐,真是可憐,那麼多條發財路,偏偏一頭撞入這戶人家。一窩自以為精明的狐狸,闖入龍潭虎穴瞎蹦躂,不是找死是什麼。

  柳赤誠一巴掌按住柴伯符腦袋,「龍伯老弟,怎麼回事?一聲不吭,是覺得咱們顧少爺不配君子賢人?」

  柴伯符如同五雷轟頂,各大關鍵氣府震顫起來,好不容易穩固下來的龍門境,岌岌可危!柴伯符連忙說道:「顧少爺配得起,配得上。」

  尋常歹人,出手之前都是先咋呼幾句嚇唬人,可身邊這位性情乖張的前輩,都是先動手再講理的。

  不過相處久了,柴伯符的向道之心愈發堅定,自己一定要成為中土神洲白帝城的譜牒弟子。

  門房男子關了門,驀然覺得脖頸後邊一涼,原來是身材修長的顧璨伸手攥住了此人脖子,將後者腦袋抵住大門,顧璨五指之間,已經滲出血絲,足可見下手之狠辣,輕聲問道:「關起門來,就不擔心給外人看笑話了。說吧,裡裡外外,總共幾個人?境界最高的,是何方神聖?」

  顧璨突然收起手,直接轉過身,笑望向遠處,就那麼將後背讓給那個純粹武夫。

  一位婦人快步跑來,幾次踩到了拖曳在地的裙擺,見著了多年未見的顧璨,她一下子便熱淚盈眶。

  吃苦活命,享福掙錢,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這個沒良心只會往家裡寄家書的小王八蛋。

  顧璨快步走去,夫人抱住兒子,哽咽起來,顧璨輕輕拍打著娘親的後背,神色如常,笑望向那兩個一切榮華富貴且來自他顧璨的婢女。

  那兩個年輕女子,只是與顧璨對視一眼,便立即低下頭去,手腳發涼,如墜冰窟。

  婦人鬆開了顧璨,擦了擦眼淚,開始仔細打量起自己兒子,先是欣慰,只是不知是否想起了顧璨一人在外,得吃多少苦頭?婦人便又捂嘴嗚咽起來,心中埋怨自己,埋怨那個莫名其妙就當了大山神的死鬼男人,埋怨那個陳平安撇下了顧璨一人,打殺了那個炭雪,埋怨老天爺不長眼,為何要讓顧璨這麼遭災受苦。

  顧璨與娘親到了廳堂那邊敘舊之後,第一次踏足了屬於自己的那座書房,柳赤誠帶著龍伯老弟在宅邸四處閒逛,顧璨喊來了兩位婢女,還有那個一直不敢動手拼死的門房。

  顧璨搬了條椅子背靠窗戶,手肘抵在椅把手上,單手托腮,問道:「樹大招風,在所難免。我不在此事上苛求你們兩個,畢竟我娘親也有不妥的地方。只是做人忘本,就不太好了。我娘親可知道外人潛入府邸設局一事?」

  兩位婢女早已跪在地上。

  一位婢女滿臉茫然。

  另外一位婢女點頭道:「我與夫人說過,夫人說就當是無聊解悶了。」

  顧璨猶豫了一下,問道:「我爹有沒有安排後手?」

  婢女沉聲道:「老爺十分擔心夫人的安危,不但與本地城隍閣老爺打過招呼,還在一處院門的門神上邊施展了神通。府上有一位上了歲數的七境武夫,曾是邊軍出身,家鄉在大驪舊山岳地界,故而與老爺相識,被老爺邀請到了這邊,如今隱姓埋名,擔任護院,一直盯著門房這夥人。」

  那個門房男子腦子一片空白。

  一個能夠與龍州城隍爺攀上交情、能夠讓七境宗師擔任護院的「修道之人」?

  為何會被那個小肚雞腸的婦人,口口聲聲駡成是一個沒用的死鬼?

  顧璨無奈,什麼香火情,大驪七境武夫,個個記錄在案,朝廷那邊盯得很緊,多半是與那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差不多的存在了,庇護顧府是真,不過更多還是一種光明正大的監視。那個顧璨已經毫無印象的山神父親,自然不會將這等內幕說破,害她白白擔心。

  顧璨看著那個還想著如何活命的純粹武夫,沒來由說了一句,「幕後人興許真是高人,至於你,就算了,估計到底是誰布局,有沒有布局,到現在仍是不清楚。」

  顧璨自言自語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天底下的傻子怎麼就這麼多呢。」

  有個微笑嗓音響起,「這難道不是好事?棋局之上,胡亂丟擲棋子,何談先手。年輕些的聰明人,才能出人頭地,後來者居上。」

  顧璨肅然起身,屋內無人,顧璨依舊恭恭敬敬,抱拳作揖。

  一位白衣男子出現在顧璨身邊,「收拾一下,隨我去白帝城。動身之前,你先與柳赤誠一起去趟黃湖山,見見那位這一世名為賈晟的老道人。他老人家要是願意現身,你便是我的小師弟,要是不願意見你,你就安心當我的記名弟子。」

  白衣男子手中持有一幅卷軸,是幅破舊的《搜山圖》,交給顧璨,「你帶著此物,去往黃湖山。」

  來這府邸之前,男子從林守一那邊取回這副搜山圖,作為回禮,幫助林守一補齊了那部本就出自白帝城的《雲上琅琅書》,贈送了中下兩卷。林守一雖是書院學子,但是在修行路上,十分迅猛,早年躋身洞府境極快,專攻下五境的《雲上書》上卷,功莫大焉,秘籍中所載雷法,是正宗的五雷正法,但這並不是《雲上書》的最大精妙,開闢大道,修行無礙,才是《雲上琅琅書》的根本宗旨。撰寫此書之人,正是領略過龍虎山雷法的白帝城城主,親筆刪減、完善,裁減掉了許多繁複枝葉。

  世間何處最雲上?

  自然是那白帝城。

  至於那部上卷道書,為何會輾轉落入林守一手中,當然是阿良的手筆,讀書人借書、有借無還的那種,所以說當時林守一一眼相中此書,可謂道緣極佳。

  既然是阿良的饋贈,白帝城也就不計較林守一那點「無心之舉,偷師之實」的山上犯忌了。

  不過那個林守一,竟然在他報出名號之後,依舊不願多說關於搜山圖來源的半個字。

  這才是白帝城城主願意贈送《雲上書》最後一卷的原因,本來給個中卷,林守一就該淪為棋子,遭受一劫。

  顧璨聞言後面無表情,心中卻震動不已,他知道那賈晟!

  落魄山記名供奉,一個運道好才能在騎龍巷混吃混喝的目盲老道士,收了兩個安分守己的弟子,瘸腿年輕人,趙登高,是個妖族,田酒兒,鮮血是最好的符籙材質。據說賈晟前些年搬去了黃湖山結茅修行。

  落魄山竟然有此人蟄伏,那朱斂、魏檗就都不曾認出此人的半點蛛絲馬跡?

  「如果我不來此地,落魄山所有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有這麼一號人。那賈晟到死就都會只是賈晟,可能在那賈晟的修道中途,會順理成章地去往第五座天下。哪天兵解離世,哪天再換皮囊,循環往復,樂此不疲。」

  白衣男子笑道:「不用多想,是他一貫的遊戲人間罷了。早年收劍之後,就徹底變了個人。擅長自欺,不喜欺人。死於山上山下的橫禍災殃很多次,也不見他出手自保一次。浩然天下九洲,每洲都會待上幾百年。再者我雖是他名義上的弟子,白帝城卻是我一手創建,與他無關。」

  顧璨突然說道:「那我便不用拜訪黃湖山了,不打攪老前輩的清修,只管跟隨城主去往中土神洲。」

  白衣男子笑道:「能這麼講,那就真該去見見了。」

  顧璨問道:「屋內三人,如何處置?」

  兩位婢女,一個門房,三人紋絲不動。

  白衣男子看了眼三人,伸出一隻手掌,三人連那純粹武夫在內,都被迫陰神遠遊,渾渾噩噩,痴痴呆呆,雙腳離地,緩緩晃蕩到白衣男子身前停步,他伸手在三人眉心處隨便指點了兩下,三尊陰神先後退回身軀,顧璨凝神望去,發現那三人各自的眉心處作為起始點,皆有絲線開始蔓延開來。

  然後三人驀然「清醒」過來,身為純粹武夫的門房突然熱淚盈眶,跪地不起,「少主!」

  一位婢女使勁磕頭,「奴婢拜見宗主!」

  另外一位婢女則伏地不起,傷心欲絕道:「老爺恕罪。」

  白衣男子一拂袖,三人當場暈厥過去,笑著解釋道:「彷彿酣睡已久,夢醒時分,人還是那般人,既刪減又增補了些人生閱歷罷了。」

  顧璨額頭滲出汗水。

  這就是白帝城的魔道手段!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為何每次柳赤誠提及此人,都會那麼敬畏。

  對方隨隨便便,就能讓一個人不再是原來之人,卻又深信不疑是自己。

  那麼所有的恩怨情仇,所謂的大道修行,又能是算什麼?

  白衣男子笑道:「生死事最大?那麼到底何謂生死?我就是明白了此事,有人便不太希望我走出白帝城。」

  他最後說道:「那老頭兒,來此驪珠洞天,竟然不是為徹底了斷因果,就只是閒逛?師父總算有點師父的風範了,終於讓我意外一次。」

  黃湖山一座茅屋旁邊。

  大山深處水瀠回。

  目盲老道士在修道間隙,走出茅屋,唏噓不已,好兄弟陳靈均遠遊之後,就再沒人陪著自己侃大山,真是十分寂寞啊。

  所謂的潛心修道,其實不過是為搬家找個由頭罷了,不再窩在那騎龍巷草頭鋪子,好歹離著落魄山近些,以後再返回騎龍巷,這一來一返,自己這記名供奉的身份便愈發坐實了。隔壁那壓歲鋪子的同行掌櫃,以後再見著自己,還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得矮自己一頭?

  賈晟突然有些驚恐。

  身前依稀察覺到漣漪微動,似乎有客登門。

  賈晟立即硬著頭皮朗聲道:「兩位客人,不請自來,登門又不打招呼,不太妥當啊。」

  柳赤誠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有些時候看人,皮囊、魂魄、氣象什麼的,都可以遮人耳目,使得旁人近在咫尺不相認。

  唯獨某些細微處,只要是深究,便會痕跡明顯,比如這位目盲老道士的站姿,掐訣時的手指彎曲幅度,等等。

  再加上大師兄也不說緣由,就將自己和顧璨一起丟到這邊,柳赤誠便立即想到了那個最不可能的「萬一」,匍匐在地,顫聲道:「徒兒拜見師父!」

  賈晟有些心虛,哪裡跑出來的野徒弟?

  柳赤誠腦袋貼地,無比委屈道:「師父,大師兄把我欺負得慘了,先是因為一件小事,便將我驅逐出白帝城,再眼睜睜由著我被龍虎山大天師提劍追殺,以至於可憐徒兒在這小小寶瓶洲,被困千年,無人問津,師兄根本就不念半點同門情誼,師父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還真不是柳赤誠胡來,師父對待他這位關門弟子,向來最為疼愛寵溺,許多師兄師姐在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敵視,便來源於此。

  老道士差點跳腳駡娘,什麼白帝城,什麼龍虎山大天師,天底下有你這麼行騙的同道中人嗎?誑人言語如此不靠譜,我賈晟要真是你師父,瞎了眼才找你這弟子……賈晟突然楞住,貧道還真是個瞎子啊。

  顧璨有些佩服這個柳赤誠的臉皮,真是遇到了高人,就搬出白帝城城主這位師兄,真遇到了大師兄,這會兒就開始搬出師父?

  顧璨抬起手中那幅《搜山圖》,沉聲道:「老前輩,物歸原主。」

  賈晟自然而然睜開眼睛,瞧見了那卷軸,喟嘆道:「收了這麼個大弟子,真是沒翻老黃曆。」

  然後賈晟又楞住,輕輕晃了晃腦子,什麼古怪念頭?老道人使勁眨眼,天地清明,萬物在眼。當年修行自家山頭的古怪雷法,是那旁門左道的路數,代價極大,先是傷了臟腑,再瞎眼睛,不見事物已經很多年。

  一個恍惚過後,老道士賈晟退縮,心神凝如芥子,陷入昏睡中,另外一人占據所有靈智。

  老人低下頭,扯了扯身上道袍,然後轉過頭,瞥了眼那座槐黃縣城的大學士坊,再視線偏移,將那真珠山與所有龍窯收入眼底,老人神色複雜,然後就那樣既不理會柳赤誠,也不看那顧璨,開始陷入沉思。

  老人攤開手掌,凝視掌心紋路片刻,最後喃喃道:「此生小夢,一覺醒來,陸沉誤我多矣。」

  老人一步踏出,目盲老道人賈晟站在原地,酣睡依舊。

  老人恢復真容,是一位相貌清臒的高瘦老者,依稀可見,年輕時分,定然是位氣質不俗的俊逸男子。

  老人的修行路,在浩然天下宛如一顆璀璨奪目的流星,相較於悠悠流逝的光陰長河,崛起迅猛,隕落更快。

  以至於連白帝城城主是他的開山大弟子,這麼大一件事,所知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數。

  老人既是賈晟,又遠遠不止是賈晟,只是身後賈晟,將來便就只是賈晟了。

  一生當中,只做一事,舉世皆知。

  長劍遞出,蛟龍皆斬。

  殺得世間只剩下最後一條真龍。

  一座浩然天下的一部老黃曆,只因為一人出劍的緣故,撕去數頁之多!

  當老人現身之後,黃山湖中那條曾經與顧璨小泥鰍爭奪水運而落敗的巨蟒,如被天道壓勝,只得一個驟然下沉,潛伏在湖底,戰戰兢兢,恨不得將頭顱砸入山根當中。

  老人看了眼顧璨,伸手接過那幅卷軸,收入袖中,順勢一拍顧璨肩膀,然後點了點頭,微笑道:「根骨重,好苗子。那我便要代師收徒了。」

  柳赤誠遭雷劈似的,呆坐在地,再也不乾嚎了。

  不該如此啊,萬萬莫要如此。

  一旦顧璨有此身份,說不得下一刻,他柳赤誠就要比龍伯老弟早走一步黃泉路了!

  白衣男子憑空出現。

  老人斜眼道:「為師如今算是半個廢人了,打不過你這開山弟子,畢竟師徒名義還在,怎的,不服氣?要欺師滅祖?與劍術一樣,我可沒教過你此事。」

  白衣男子默不作聲,隱約有些殺機。

  不曾想老人得寸進尺,根本不在意一位白帝城城主的殺意,反而問道:「楞著做什麼,喊小師叔啊。」

  白衣男子沒什麼師徒尊卑,只是問道:「你確定是為顧璨好?」

  顧璨跪倒在地,低頭沉聲道:「顧璨拜見師祖。」

  老人爽朗大笑。

  化做一道劍光,瞬間化虹遠去千里,要去趟北俱蘆洲,找好兄弟陳靈均一起耍去。

  只是下次見面,自己不認識他,陳靈均也會不認識自己。

  白衣男子抬頭望向那道北去劍光,笑道:「對待關門弟子,是要好些。」

  柳赤誠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顧璨只是自己的小師弟。

  不然這輩分一高,就顧璨那半點不念舊情的脾氣,什麼昧良心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林守一坐在祖宅住處,不管如何閉氣凝神,依舊心神不寧,只得去往神位都已搬去大驪京城的祠堂,這才心安幾分。

  林守一拈出三炷香,遙遙祭拜先祖。

  做完這件事後,才轉身走向祠堂大門,剛關了大門,便發現身邊站著一位老儒士。

  林守一何等聰慧,立即作揖道:「山崖書院林守一,拜見大師伯。」

  崔瀺笑道:「我早已不在文聖道統一脈,當不起此禮。」

  林守一直腰後,規規矩矩又作揖,「大驪林氏子弟,拜見國師大人。」

  崔瀺點了點頭,「早年遊學路上,你的表現,便極其出彩。最早察覺到阿良不同尋常,最早得到機緣,都是你林守一,十分不易。此次讓那人在大規矩內行事,更是你治學穩重,厚積薄發,福至心靈使然。」

  崔瀺帶著林守一在空蕩蕩的宅子散步,並且讓那年輕人與自己並肩而行,不用太過拘束。

  崔瀺說道:「你父親有些苦衷,這輩子都不會主動與你多說。當年是他最早告訴陳平安父親,關於本命瓷一事的內幕,當然是好心,連那後果也與陳平安父親一並說了,他們兩人,一見如故,雖然身份懸殊,卻是摯友。所以你父親還幫著那個男人收拾了後來的爛攤子,不然陳平安也很難活下去,所以陳平安後來遊學路上,轉贈你那幅《搜山圖》,冥冥之中,是有些因果定數的。只是你父親,用心良苦,並不希望你與陳平安牽扯太多,免得你尚未成長起來,便被大勢裹挾,早早夭折,所以對於你去往大隋書院求學一事,表現得十分淡漠。」

  林守一愕然。

  崔瀺說道:「難以置信?那你好好想一想,一個先後為三任窯務督造官擔任副手的男人,會簡單嗎?真會那麼看重嫡子庶子的名義?那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曹督造在趕赴槐黃鎮之前,離開了先帝禦書房之後,唯一拜訪求教之人,就是你那個在京城不顯山不露水的父親?你同窗石春嘉的家族,最後如何渡過難關?石家自己心裡沒數,還有些怨懟,你覺得你父親會介意嗎?」

  崔瀺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並攏如拈取一物,「石春嘉念舊,你便念舊,你念舊,所有同窗便跟著一起念舊。邊文茂眼高手低,唯獨真心善待出身不好的妻子石春嘉,邊文茂便被你理解,這位大驪京城翰林郎,將來一旦遇上難事,你就願意幫忙,你選擇出手,即便不夠老道,有些紕漏,

  你爹豈會坐視不理?線線牽連,恢恢成網,只是別忘了,你會如此,世人皆會如此。什麼樣的修為,都會招來什麼樣的因果,境界此物,平時很管用,關鍵時刻又最不管用。林守一,我問你,還願意多管閒事嗎?」

  崔瀺輕輕一推雙指,好像撇乾淨了那些脈絡。

  林守一思量片刻,答道:「事已至此,近在眼前,還是要一件件管好。」

  林守一嘆了口氣,「以後少管。」

  崔瀺會心一笑,「不枉你爹撒潑打滾耍無賴,讓我幫你取了這麼個好名字。」

  林守一突然停步,再次作揖,壯著膽子,顫聲問道:「敢問師伯,當年為何袖手旁觀,任由先生一人赴死?」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讓林守一感到憋屈,不吐不快。

  便是惹惱了這位不願承認師伯身份的國師大人,林守一今天也要問上一問!

  崔瀺不以為意,顯然並不惱火這個年輕人的不知好歹,反而有些欣慰,說道:「如果講大道理,不用付出大代價,可貴在何處?哪個不能講,讀書意義何在?當仁絕不讓,這種傻事,不讀書,很難天生就會的。只是書分內外,儒家教化,何處不是本本攤開的聖賢書。」

  崔瀺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笑道:「所以人生在世,要多駡半吊子讀書人,少駡聖賢書。」

  崔瀺環顧四周,「早年遊學,你對父親的糟糕觀感,陳平安當時與你一路同行,早早記在心中。所以哪怕後來陳平安有足夠的底氣去翻舊賬,其中就翻遍了許多關於杏花巷馬家的老黃曆,偏偏在窯務督造署林大人這邊凝滯不前,恰好因為相信你,怕的那些傳聞不可言,更信不過他未曾親眼見過的人心,最怕一旦揭開內幕,就要害得朋友林守一鮮血淋漓,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書簡湖吃過的苦頭,實在不願意在家鄉再來一遭了。」

  崔瀺笑道:「雖然是陳平安想岔了,卻是好事,不然就他那脾氣,一旦較真,即便查出了真相,得以鬆口氣,順順利利繞過了你和你父親,落魄山卻會早早與大驪宋氏磕碰得頭破血流,那麼現在肯定還留在家鄉追究此事,處處樹敵,大傷元氣,自然更當不成什麼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了。清風城許氏,正陽山在內的諸多勢力,都會不遺餘力,對落魄山落井下石。」

  崔瀺說道:「你暫時不用回山崖書院,與李寶瓶、李槐他們都問一遍,早年那個齊字,誰還留著,加上你那份,留著的,都收攏起來,然後你去找崔東山,將所有『齊』字都交給他。在那之後,你去趟書簡湖,撿回那些被陳平安丟入湖中的竹簡。」

  林守一不明就裡,仍是點頭答應下來。

  崔瀺仰頭望向那道一閃而逝的恢弘劍光,請神容易送神難,總算走了。

  大驪王朝開鑿大瀆一事,大興土木,如火如荼。

  豪閥公孫關翳然,與將種子弟劉洵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熱的大驪最新權貴人物。

  至於那個橫空出世的原青鸞國郡守柳清風,大驪京城官場的熱鬧勁一過,加上某些幕後的刻意安排,柳清風很快就讓人提不起探究的興致。

  偏隅小國的書香門第出身,確定不是什麼練氣士,注定壽命不會太長,早年在青鸞國政績尚可,只是聲名狼藉,所以坐在了這個位置上,會有前途,但是很難有大前程,畢竟不是大驪京官出身,至於為何能夠一步登天,驟然得勢,天曉得。大驪京城,其中就有猜測,此人是那雲林姜氏扶植起來的傀儡,畢竟最新大瀆的入海口,就在姜氏家門口。

  一位極其俊美的白衣少年郎,蹲在田壟間,看著遠處一場地方宗族之間的爭水械鬥,看得津津有味,一旁蹲著個神色木訥的瘦弱孩子。

  柳清風坐在田壟上,扈從王毅甫和少年柳蓑都站在遠處,柳蓑倒是不太害怕那個早年打過交道的古怪少年,除了腦子拎不清一點,其他都沒什麼值得說道的,但是王毅甫卻提醒柳蓑最好別接近那「少年」。

  柳清風轉頭望向那個嚼著一根野草的少年,問道:「開鑿大瀆,大小事宜,無非是循序漸進,崔先生應該無需在此盯著。」

  崔東山依舊看著那邊的你一鋤頭我一扁擔,交手雙手當中,不少身份是那舅舅外甥,打是真打,至於打完之後,依舊做那親戚,說不得還要給對方掏錢治病買藥,也皆是誠心誠意,發自肺腑。

  聽到了柳清風的詢問,目不轉睛,隨口說道:「大瀆名齊,就是理由。」

  柳清風笑著點頭,表示理解了。

  一輛馬車停在鄉野小路上,從車廂走下那李寶箴,走來這邊,作揖行禮:「崔先生。」

  崔東山沒搭理。

  李寶箴起身後望向柳清風,笑道:「柳先生。」

  柳清風笑著伸手示意對方坐下。

  李寶箴坐在柳清風身旁。

  崔東山轉過頭,打趣道:「見面道辛苦,畢竟是江湖。」

  「不耽誤你們哥倆好好敘舊,我自個兒找點樂子去。」崔東山站起身,拎著一旁孩子的衣領,禦風離去。

  崔東山悄然落在了數百里外的一處山下城池,帶著那位高老弟,一起並排坐在樹蔭,四周人頭攢動,看了足足半個時辰的路邊野棋,不是圍棋,棋盤要更簡單些。不然市井百姓,連棋譜都沒碰過半本,哪能吸引這麼多圍觀之人。

  等到設局的野棋手贏了一大堆銅錢、碎銀,衆人也都散去,今天便打算收工,這就叫一招鮮吃遍天,只是當他看到那個白衣少年還不願挪窩,打量幾眼,瞧著像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便笑問道:「喜歡下棋?」

  崔東山躍躍欲試,搓手道:「會的會的,別說是此棋,便是圍棋我都會下,只是離家匆忙,身上沒帶多少銅錢。你這棋局,我看出些門道了,肯定能贏你。」

  那下野棋之人笑了笑,這可是江湖野棋十大名局之一的蚯蚓引龍,不怕別人看出門道,越多越好,就怕對方覺得此局無解,根本不願上鈎。

  崔東山一拍旁邊孩子的腦袋,「趕緊下棋掙錢啊。」

  那漢子大笑不已,竟是手腳麻利收了攤子,懶得與這少年糾纏。

  崔東山也不阻攔,一點點挪步,與那孩子相對而蹲,崔東山伸長脖子,盯著那個孩子,然後抬起雙手,扯過他的臉頰,「怎麼瞧出你是個下棋高手的,我也沒告訴那人你姓高哇。」

  孩子面無表情。

  崔東山扯了半天,也覺得沒勁,站起身,帶著孩子在城裡邊東逛西蕩,遇見個年紀不大的京溜子,是這藩屬小國京城裡邊跑出來撿漏的,多是被古董行當家掌櫃信得過的學徒,從京城分派到地方各處搜求奇珍異寶、古董字畫的。做這京溜子一行,眼睛要毒辣,人品要過硬才行,不然一旦得了價值千金的重寶,便要直接跑路,乾脆自立門戶。

  崔東山就跟著那個京溜子逛地攤,那人掂量過、悄悄留心過的物件,他都去跟著掂量一番、使勁打量幾眼,氣得那京溜子只好在僻靜處,停下腳步,無奈道:「你這少年,若是缺錢花,我送你些便是,莫要一路跟我耍樂了。你是覺得好玩,卻要砸我飯碗的。」

  崔東山看著那個年輕人的眼神、臉色,沒來由有那麼幾分熟悉,崔東山驀然一笑,「放心吧,接下來我保證不搗亂。」

  那年輕人將信將疑,又不好趕人,所幸接下來行走四處,那少年果然安安靜靜,只是這讓年輕人便又有憂慮,該不會江湖險惡,對方本就是奔著自己而來吧?江湖路數多,教人防不勝防。不過那少年隨便買了一隻瓷碗,覆在孩子腦袋上,就與他道別,說要帶著傻弟弟一起回學塾那邊吃飯了,不然人在異鄉,在外求學,天大地大不如先生最大,學生久久未歸,先生會擔心的。

  年輕京溜子如釋重負。

  那少年從孩子腦袋上,摘了那白碗,遠遠丟給年輕人,笑容燦爛道:「與你學到些買老物件的新鮮小訣竅,沒什麼好謝的,這碗送你了。」

  年輕人本想拒絕,一個破碗而已,要了作甚,還占地方,再說了那少年在外求學,穿著富貴,只是掏錢的時候一顆顆數著銅錢,也不像是個手頭闊綽的……只是不等年輕人開口說話,那少年便拖拽著孩子的一條骼膊,跑遠了,跑得真快啊,那個孩子瞅著有些可憐。

  夕陽西下,城外一條黃泥道路上,一個村莊的大小屋子,挨個兒蹲在一條河邊。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先生對於行俠仗義一事,因為少年時受過一樁事情的影響,對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便有了些忌憚,加上我家先生總以為自己讀書不多,便能夠如此周全,心想著那麼些老江湖,大多也該如此,事實上,當然是我家先生苛求江湖人了。」

  「好心做錯事,與那人心出錯,哪個更可怕?必須要做個取捨的。」

  「只是先生早慧,事事勞心勞力,當學生的,哪裡捨得說這些。」

  在崔東山自顧自絮絮叨叨的時候。

  有個放牛歸家的孩子騎在牛背上。

  崔東山也不差,騎在孩子後背上。

  崔東山搖晃著肩膀,可憐孩子便跟著腳步踉蹌起來,崔東山說道:「天邊浮雲,道旁柳色,街巷叫賣杏花聲。」

  然後崔東山雙手一拍孩子臉頰,「高老弟,老哥我詩興大發啊,你跟著走一個!」

  孩子眨了眨眼睛。

  崔東山加重力道,威脅道:「不給面子?!」

  孩子含糊不清道:「鄉野炊煙,牧童騎牛,竹笛吹老太平歌。」

  「高老弟,你真是個人才啊!」

  崔東山一手環住孩子脖子,一手使勁拍打後者腦袋,大笑道:「我何德何能,能夠認識你?!」

  騎牛的牧童回頭看了眼那倆,嚇得趕緊讓自己坐騎加快腳步。

  崔東山雙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卯足勁,跑起來!」

  最後那個被崔東山遮掩了視線的孩子,晃來晃去向前跑,便一路跑到了河裡去。

  半空中崔東山鬆開雙手,使勁揮動,大袖晃蕩,在兩人即將落水之際,少年哈哈大笑道:「智者樂水!東山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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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3 01:31:45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九章 居中武夫

  劉羨陽就真的只是回鄉看一趟,看完之後,就乘坐落魄山那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無法直達老龍城,需要在寶瓶洲中部一處梳水國附近的仙家渡口中轉,沿著那條走龍道南下。

  珠釵島所有祖師堂嫡傳修士,早已從書簡湖搬遷到了螯魚背,算是與落魄山最早締結盟約的一座仙家勢力。

  昔年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殿下,如今的島主劉重潤,親自暫任渡船管事,一條渡船沒有地仙修士坐鎮其中,終究難以讓人放心。

  阮秀在牛角山渡口,為劉羨陽送行。

  龍舟巨大,本身就是一座金山銀山,看得劉羨陽感慨萬分,早年三人,最想掙錢的,其實不是顧璨,是陳平安才對。不過與顧璨那種想掙錢早早想好如何花錢,不太一樣,陳平安就是窮怕了,只有每天可以掙著錢,無論多少,家底哪怕只是比昨天多出一顆銅錢,才能讓不安穩的日子變得安穩,讓安穩的日子變得更安穩。

  這次回鄉,劉羨陽多是在走門串戶,與那些留在小鎮上了歲數的街坊鄰居拉家常,老人一年比一年少去,穿開襠褲的孩子們,一年一年長大成人,各有婚嫁,見著了劉羨陽也未必認識,那些個昔年的同齡人,忙著在州城那邊做生意,所以劉羨陽真正能夠與人說上話的機會,不多了,而且以後注定會越來越少。

  如今與老人閒聊,杏花巷成了山上神仙的馬苦玄,在家鄉買下許多山頭的大地主陳平安,莫名其妙成了龍子龍孫的宋集薪,還有在州城那邊與官老爺們一起做大買賣的董水井,都是小鎮百姓聊得最多的話題人物。

  而且這些把苦日子熬出頭的老人,好像都特別喜歡稱贊杏花巷和泥瓶巷的風水,說半點不比那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

  劉羨陽喜歡聽老人們念叨這些家長裡短,尤其是一些個早先與泥瓶巷不熟的老人,說起那個陳平安,好像就是每天看著長大的自家晚輩似的,讓劉羨陽聽得很樂呵,確實,在待人接物這方面,尤其是與長輩打交道,陳平安從小就比較擅長,平時話不多,可在路上見著了人,都會主動招呼,從不會亂了輩分,哪怕對方不理睬,斜眼都不給,下次見了面,泥瓶巷少年還是會規規矩矩稱呼一聲。

  有些發跡,驟然富貴,是靠命好,羨慕不來。可有些成事,是靠日積月累的點點滴滴,好像可以隨便學,又好像學不來。

  劉羨陽等待龍舟渡船的停岸,還需要卸貨裝貨,如今龍舟的買賣,與北俱蘆洲的披麻宗和春露圃都有關係,這是許多小鎮百姓都無法想像的天邊事了。

  劉羨陽突然笑問道:「山上那個叫謝靈的孩子,相貌挺清奇。」

  話裡有話,從來是小鎮風俗。

  阮秀嗯了一聲,說道:「就是個孩子。」

  劉羨陽有些幸災樂禍。

  阮秀說道:「你管不住顧璨的。」

  劉羨陽點頭道:「撐死了就是我打他一頓,顧璨不還手,改不了小鼻涕蟲的根本心性,這一點,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我也沒想著怎麼管他。這小王八蛋總算剩下點良心,知道誰是真正對他好。」

  阮秀與劉羨陽是舊識,劉羨陽其實比陳平安更早進入那座龍鬚河畔的鑄劍鋪子,而且擔任的是學徒,還不是陳平安後來那種幫忙的短工。燒造瓷器也好,鑄劍打鐵也罷,好像劉羨陽都要比陳平安更快入鄉隨俗,劉羨陽如同鋪路,有了條路子可走,他都喜歡拉上身後的陳平安。

  人生路上,許多人都願意自己朋友過得好,只是卻未必願意朋友過得比自己更好,尤其是好太多。

  劉羨陽不是這樣,陳平安也不是,這大概就是兩個性情大不相同的人,為何能夠成為真正的朋友,並且在雙方人生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反而更是朋友。

  阮秀一手捧綉帕,拈起一塊桃花糕,問道:「沒去泥瓶巷與她打聲招呼,聊幾句?」

  劉羨陽感慨道:「少年時的愛慕欣欣焉,回頭再看,就是美好的懷念。」

  等到劉羨陽感慨完畢,阮秀已經吃完一塊糕點,又拈起一塊杏仁酥,說道:「你與我爹聊了什麼,我爹好像挺高興的。」

  劉羨陽笑呵呵道:「阮師傅喝酒,我駡陳平安。」

  阮秀哦了一聲。

  劉羨陽倒也不算騙人,只不過還有件正事,不好與阮秀說。陳淳安當年出海一趟,返回之後,就找到劉羨陽,要他回了家鄉,幫著捎話給寶瓶洲大驪宋氏。劉羨陽覺得讓阮邛這位大驪首席供奉、兼自己的未來師父去與年輕皇帝掰扯,更合時宜。那件事不算小,是關於醇儒陳氏會支持大隋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列,但是大驪建造在披雲山的那座林鹿書院,醇儒陳氏不熟悉,不會在文廟那邊說多一字。

  劉羨陽當時有些疑惑,便坦然詢問,不知亞聖一脈的醇儒陳氏,為何要做這件事情,就不擔心亞聖一脈內部有非議嗎?

  劉羨陽的這份隱憂,不是沒有道理的,中土文廟的一位副教主,無論是境界,還是輩分,都與陳淳安不相上下,簡而言之,陳淳安是名動天下的醇儒,是亞聖一脈的頂梁柱,但陳淳安在亞聖一脈的文脈道統當中,言行還是會有很多的束縛。

  陳淳安當時好像心情不錯,與劉羨陽說這是自己與陳平安做的一樁讀書人買賣,若是陳平安只靠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敢這麼與他陳淳安說大話空話,那就有些不善了。最後在那腳下便是大河滔滔的石崖之上,陳淳安拍了拍劉羨陽的肩膀,老先生與年輕人說了一句新鮮言語,說我們這些讀書人,不必恥於談利益,心中務虛要高遠,手頭務實要厚重,讀書人要走出書齋,走在老百姓身邊,講些沒讀過書的人也都聽得懂的道理。

  劉羨陽當時脫口而出一句話,說我們讀書人的同道中人,不該只是讀書人。

  老人大為欣慰,撫鬚而笑,說我們醇儒陳氏的家風學風,還是相當不錯啊。

  阮秀突然說道:「說了已經不掛念太多,那還走那條地下河道?直接去往老龍城的渡船又不是沒有。」

  劉羨陽雙手搓臉頰,說道:「當年小鎮就那麼點大,福祿街桃葉巷的好看姑娘,看了也不敢多想什麼,她不一樣,是陳平安的鄰居,就住在泥瓶巷,連我家祖宅都不如,她還是宋搬柴的婢女,每天做著挑水做飯的活計,便覺得自己怎麼都配得上她,要真說有多少喜歡,好吧,也有,還是很喜歡的,但是沒到那寤寐思服、抓心撓肝那份上,一切隨緣,在不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阮秀問道:「劍氣長城,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劉羨陽想了想,「是一個什麼都少、唯獨劍修很多的地方,修行,生死,在劍氣長城那邊,好像都不是什麼太大的事情。所以在那邊,酒鬼也多,劍修和劍仙都畢竟喜歡喝酒。甚至可以說,印象中,劍氣長城是我家鄉之外,高人最不像高人的一個地兒。」

  阮秀點了點頭。

  劉羨陽臉色彆扭,猶豫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說道:「阮秀,我與你認識很早,對吧?我們關係也很好,對不對?只是有些話,我真不好多說什麼,陳平安,你,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就只能在某件事上,儘量不說那些你可能比較想聽見的言語。」

  阮秀抬起頭,望向劉羨陽,搖搖頭,「我不想聽那些你覺得我想聽的言語,比如什麼阮秀比寧姚好,你與我是比寧姚更好的朋友。」

  劉羨陽如釋重負,笑了起來,「阮姑娘畢竟是阮姑娘。」

  阮秀說道:「我方才這麼問,除了好奇如今劍氣長城是怎麼個樣子之外,也想知道他在那邊,過得好不好,要是因為有寧姚在的緣故,他過得很好,我與他是朋友,當然也會很高興。」

  劉羨陽剛要順著阮秀的言語多聊幾句,說陳平安那小子在劍氣長城是如何的如魚得水,劉羨陽突然打住,在心中默默告誡自己千萬別多嘴。

  劉羨陽再過幾年,下一次重返家鄉,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為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關於此事,在劉羨陽登山後,阮邛與嫡傳和記名弟子都講明白了,只是劉羨陽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次,是在開山大弟子董谷之後,還是直接丟到謝靈之後,阮邛沒說,劉羨陽沒問,就成了如今龍泉劍宗許多記名弟子茶餘飯後的一樁趣談,宗門上下,如今也都熟悉宗主的脾氣,只要練劍心誠,言語忌諱不多,關於劉羨陽的修行境界,更是猜測頗多。畢竟正兒八經的儒家弟子,劍修不多。

  阮秀好奇問道:「為什麼還是願意回到這裡,在龍泉劍宗練劍修道?我爹其實教不了你什麼。」

  劉羨陽無奈道:「陳平安太會照顧別人,不太擅長照顧自己,我離得遠了,不放心。」

  「我不放心陳平安。」

  阮秀輕聲念叨了一句劉羨陽的肺腑之言,她笑了起來,收起了綉帕放入袖中,沾著些糕點碎屑的手指,輕輕拈了拈袖口衣角,「劉羨陽,不是誰都有資格說這種話的,可能以前還好,以後就很難很難了。」

  劉羨陽笑呵呵道:「我不放心陳平安。」

  阮秀笑眯起眼,裝傻。

  ————

  老龍城藩王府邸,書房。

  書案上擺了一些不同朝代的正統史書,文豪詩集,書畫冊子,沒有擱放任何一件仙家用物作為裝飾。

  書案後邊擺放著四條屏,一幅舊大驪地圖,一幅寶瓶洲版圖,其餘兩幅,分別繪有桐葉洲、北俱蘆洲仙家門派分布圖。

  從北方家鄉剛剛返回南邊藩地的宋集薪,獨自坐在書房,挪動椅子方向,面朝四條屏而坐。

  宋集薪雙手環住一把小巧玲瓏的養心壺,輕輕旋轉,小壺地款為「山魈」二字。

  宋集薪輕輕擰轉著手中小壺,此物失而復得,算是物歸原主,只是手段不太光彩,不過宋集薪根本無所謂苻南華會怎麼想。

  當年苻南華進入驪珠洞天,以一袋子金精銅錢和一枚老龍布雨佩,從宋集薪手中買下了這把小壺,這筆買賣,其實還算公道,當然苻南華還是憑本事撿到了個不小的漏,不同於許多山上法寶,空有品秩,對於地仙修士卻是雞肋之物,這把養心湖是品秩極高的珍稀法寶,最是適宜地仙修養道心、潤澤氣府,不但如此,壺中別有小洞天,還是件方寸物,所以苻南華得手之後,請高人勘驗一番,喜出望外,十分珍愛。

  昨天苻南華與年輕藩王「敘舊」,宋集薪便提及了這把小壺,今天苻南華就托人送來。

  宋集薪並不是真正貪圖一把養心壺,而是此次回鄉遊歷,讓一直看似勤勉為政、實則得過且過的年輕藩王,從一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泥瓶巷宋集薪,不知不覺提起了一份心氣,終於開始以大驪藩王「宋睦」自居,那麼這把重新落入手中的小壺,宋集薪鬆開一手,輕輕掂量,這就是山下權勢的分量。

  自古仙家輕王侯。

  但是如今的大驪王朝不一樣,早已是將一洲所有山上勢力打壓、掣肘、威懾得喘不過氣來,任你是神誥宗、真境宗這樣既是宗字頭、更有別洲大靠山的龐然大物又如何,到了大驪皇帝「宋和」的禦書房小朝會之上,依舊要以半個臣子自居,需要看人臉色行事,乖乖落座,乖乖起身。

  宋集薪隨意拋著那把價值連城的小壺,雙手輪換接住。

  身後桌上有兩份秘檔,都是宋集薪要求銅人捧露臺收集的情報,宋集薪完全信不過綠波亭諜子,因為綠波亭最早的主人,畢竟是那位大驪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更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雖說如今綠波亭與牛馬欄一並屬國師大人,但是宋集薪很清楚,綠波亭許多沒被剔除出去的老人,都知道如何做,在皇帝宋和、太后,與勢單力薄的藩王宋睦之間,如何取捨,傻子都清楚。

  而捧露臺卻是大驪軍方獨有的諜報機構,只會聽令於皇叔宋長鏡一人,一直以來連國師崔瀺都不會插手。

  宋集薪轉過頭,瞥了眼那兩份檔案,一份是北俱蘆洲上五境修士的名單,十分詳細,一份是關於「少年崔東山」的檔案,十分簡略。

  趴地峰火龍真人,太霞一脈的李妤已經兵解離世,指玄峰袁靈殿,此外還有白雲桃山兩脈,所幸其中一人只是元嬰境,不然火龍真人這一脈,實在是太可怕了。

  天君謝實。

  骸骨灘披麻宗,宗主竺泉,兩位老祖師。

  鬼蜮穀京觀城,高承。

  桃林之中有道觀、寺廟,藏藏掖掖,具體底蘊如何,暫時未知。

  浮萍劍湖,女子劍仙酈采。已經遠游劍氣長城。

  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老祖師黃童,新玉璞境劍仙劉景龍。韓槐子也身在劍氣長城多年。

  北地第一劍仙白裳,徐鉉的恩師。

  猿啼山嵇岳,已戰死,與十境武夫顧祐互換性命,這對於整個北俱蘆洲而言,是莫大的損失。

  水龍宗,北宗孫結,南宗邵敬芝。

  瓊林宗宗主。

  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楊氏家主。

  清涼宗賀小涼。

  暫時不知生死的仙人境野修,黃居然。

  此外還有許多與那桃林道觀、寺廟差不多的存在,以及那些現世不多、悄然隱居閉關的高人,大驪王朝的諜報很難真正滲透到北俱蘆洲腹地,去探究那些塵封已久的真相。還有一些秘史,是所有在世、已死劍仙的劍氣長城之行。

  至於那個崔東山,捧露臺只給了一張白紙。

  不過有兩張從刑部輾轉到此地書房的紙張,一張簡略闡述了此人曾經在何處現身、滯留、言行舉止,以書院求學生涯最多,首次現身於尚未破碎墜地的驪珠洞天,之後將盧氏亡國太子的少年於祿、改名謝謝的少女,一起帶往大隋書院,在那邊,與大隋高氏供奉蔡京神,起了衝突,在京城下了一場無比絢爛的法寶大雨,後來與阮秀一起追殺朱熒王朝一位元嬰瓶頸劍修,成功將其斬殺於朱熒王朝的邊境之上。

  刑部檔案第一頁紙張的結尾語,是此人破境極快,法寶極多,性情極怪。

  第二頁紙張,密密麻麻,全是那些法寶的介紹。

  宋集薪收回視線,轉頭繼續凝視著那四條屏,如今出入藩王府邸的山上修道之人,魚龍混雜,許多隱蔽身份,對方不主動說破,宋集薪打破腦袋都猜不到,有那桐葉宗潛伏在寶瓶洲多年的祖師堂秘密供奉,還有那北俱蘆洲瓊林宗在寶瓶洲的生意管事人。

  宋集薪起先就像個傻子,只能儘量說些得體的言語,但是事後複盤,宋集薪驀然發現,自認得體的言語,竟是最不得體的,估計會讓不少不惜泄露身份的世外高人,覺得與自己這個年輕藩王聊天,根本就是在對牛彈琴。

  因為宋集薪一直以來,根本就沒有想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換回宋和那個本名?與弟弟爭一爭龍椅?宋集薪沒興趣,或者說宋集薪很怕重蹈覆轍,但凡是個看過幾本史書的人,都知道帝王之家的兄弟鬩牆,會死很多人的。當今天子也好,太后娘娘也罷,終究都是他的至親。宋集薪發現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這麼拖泥帶水,愛誰都很難純粹,恨誰都不徹底,到最後自己就都一一還債,督造官宋煜章,鄰居陳平安,婢女稚圭……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宋集薪攥緊手中那把養心壺,猛然起身。

  書房門口的稚圭,其實悄然站立許久,這會兒才開口說道:「公子,有人求見,等候已久。是雲林姜氏嫡女,苻南華名義上的妻子,嗯,那女子瞧著有些富態。不過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真實容貌,還行吧。」

  宋集薪笑著走向門口。

  與她並肩行走的時候,宋集薪輕聲問道:「蛇膽石,金精銅錢,需要多少?」

  稚圭眼睛一亮,笑道:「公子,當然是與早年銀兩一般,多多益善,只是如今這些物資,朝廷管得可嚴,京城皇庫那邊不會隨便拿出來的。」

  宋集薪笑道:「放心吧,隨便找個由頭的小事。我可以與南岳山君做筆買賣,拿那範峻茂當幌子,爭取截取半數送給你。」

  稚圭好似意外,偷偷看了眼宋集薪,公子如今是有些不太一樣了。

  她繼續視線游曳,只是沒有泄露天機。

  如今寶瓶洲能夠讓她心生忌憚的人物,屈指可數,那邊剛好就有一個,而且是最不願意去招惹的。

  在宋集薪遠離書房之後。

  從四條屏後邊繞出一個白衣少年郎,牆角根還蹲著個從頭到尾不用呼吸的木訥孩子。

  崔東山一手持摺扇,輕輕敲打後背,一手翻轉手腕,變出一支毛筆,在一道屏風上圈圈畫畫,北俱蘆洲的底蘊,在上邊幫著多寫了些上五境修士的名字,然後趴在桌上,翻看關於自己的那三頁紙張,先在刑部檔案的兩頁紙上,在許多名稱不詳的法寶條目上,一一增補,最後在牛馬欄那張空白頁上,寫下一句崔瀺是個老王八蛋,不信去問他。

  寫完之後,比較滿意。

  招了招手,讓高老弟走到自己身邊,崔東山彎腰,在孩子臉上提筆作畫。

  然後頭也不抬,微笑道:「馬苦玄,享受慣了不講規矩的好,總有一天,你會吃大苦頭的。」

  馬苦玄現出身形,斜靠書房門口,「多大的苦頭?身死道消?因果糾纏?國師大人,別人不知道就算了,井底之蛙,攢簇淺水中。但是你豈會不清楚,我最不怕這個?」

  崔東山依舊在高老弟臉上畫烏龜,「來的路上,我瞧見了一個大義凜然的讀書人,看待人心和大勢,還是有些本事的,面對一隊大驪鐵騎的刀槍所指,假裝慷慨赴死,願意就此殉國,還真就差點給他騙了一份清譽名望去。我便讓人收刀入鞘,只以刀柄打爛了那個讀書人的一根手指頭,與那官老爺只說了幾句話,人生在世,又不只有生死兩件事,在生死之間,劫難重重。只要熬過了十指稀爛之痛,只管放心,我保管他此生可以在那藩屬小國,生前當那文壇領袖,死後還能謚號文貞。結果你猜怎麼著?」

  馬苦玄皺了皺眉頭。

  崔東山作畫完畢,點了點頭,處處神來之筆,不愧是畢生功力的顯化,這才轉頭笑道:「你說自己不怕身死道消,我是信的,只是你連因果糾纏的厲害都不明白,井底之蛙,哪來的資格與我說自己怕不怕?只說馬蘭花一事,是誰的安排?不是我嚇唬你,光靠境界高便是本事大,多少人能殺我?即便你將來有了通天的境界,我依舊讓你揪心千百年,隨手為之罷了。所以啊,聰明點,讓我省點心。不然到時候你有了真怕了的那一天,於我而言,有何益處?事功學說,根本宗旨之一,就是儘量不讓人犯蠢,務必讓你求利益者,可得利益。」

  馬苦玄點點頭,「有道理。」

  崔東山坐在椅子上,旋轉手中摺扇,笑嘻嘻道:「幾天不挨打,就打窮乞丐,你說好玩不好玩。」

  馬苦玄笑道:「今天能打窮乞丐,明兒說不定就可以打富家翁了,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不然乾脆一輩子當乞兒。」

  崔東山恍然,使勁點頭道:「有道理。」

  馬苦玄抱拳道:「希望以後還能聆聽國師教誨。」

  崔東山在那馬苦玄離去後,搖晃摺扇,悠然自得,扇面上寫著四個大大的行書,以德服人。

  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隨便比劃起來,應該是在寫字,沾沾自喜道:「竪劃三寸,千仞之高。一線飛白,長虹挑空……」

  崔東山轉過頭,看著那個默默站在書案旁邊的孩子,「哪家孩子,這麼俊俏。」

  整個臉龐都被鬼畫符的孩子突然說道:「先生,我想學棋。」

  崔東山白眼道:「教拳教步,餓死師傅,教你下棋,我有什麼好處?」

  孩子說道:「可以陪先生下棋。」

  崔東山搖頭,沒有給出答案,只是說了句摸不著頭腦的怪話:「遺簪故劍,終有返期。」

  刻舟求劍非痴兒,杞人憂不可笑。

  崔東山開始閉目養神。

  孩子就開始發呆。

  半個時辰後,宋集薪獨自返回書房,稚圭說要出城逛逛。

  宋集薪看到了那個鳩占鵲巢的白衣少年郎後,停下腳步,然後繼續前行,挑了張椅子坐下,笑道:「崔先生真是不見外。」

  老龍城不是一個可以讓修道之人如入無人之境的地方。

  崔東山睜開眼睛,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宋集薪點頭道:「有些猜測。」

  崔東山以摺扇敲打肩膀,「高老弟,與他說說看我是誰,我怕他猜錯。」

  孩子一板一眼開口說道:「我家先生是東山啊。」

  崔東山收了摺扇,驀然捧腹大笑,帶著整條椅子都東倒西歪起來。

  崔東山驀然收斂神色,站起身。

  被氣勢震懾以及無形牽扯,宋集薪身不由己,立即站起身。

  崔東山沉聲道:「事到如今,我便不與你搗漿糊了,我叫崔東山,那崔瀺,是我最不成材的一個記名徒孫。」

  宋集薪彎腰作揖,輕聲道:「國師大人何苦刻薄自己。」

  崔東山以手做扇,清風拂面,「何以解憂,唯有自嘲。」

  桌上那三頁紙張,都化作灰燼,隨風消散。

  崔東山繞過桌子,走到宋集薪附近的窗臺附近,輕聲說道:「齊靜春對你期望不低的,為何這些年不上心?」

  宋集薪沉默不語。

  崔東山哀嘆一聲,「宋集薪啊宋集薪,你知不知道,你這種命,擱在好多的演義小說裡邊,你就是開篇第一個出現的,還是結局最後出現的那個。你咋個就自己不爭氣嘞?小腦闊兒不靈光嘞?你瞧瞧那杏花巷馬苦玄,身邊帶了只貓,你更了不起,出門之前,就帶了個王朱,比如再加上那桃葉巷的謝靈,自家老祖宗都能從譜牒前幾頁走出來,你們這種人啊,都是天命所歸的小老天爺啊!」

  宋集薪臉色難看,這都什麼跟什麼?

  白衣少年抬起頭,擺出默默流淚狀,似乎覺得氛圍不夠,便打了個響指。

  那個高老弟心領神會,開始唱那支小曲兒,那是一個關於臭豆腐好吃的歡快故事。

  在崔東山看來,一個人有兩種好活法,一種是老天爺賞飯吃,小有近憂,無大遠慮,一睜眼一閉眼,舒舒服服每一天。一種是祖師爺賞飯吃,有了一技之長傍身,不用擔心風吹日曬雨淋,有錢,所以就可以吃糖葫蘆,可以吃臭豆腐,還可以一手一串,一口一個糖葫蘆,一口一塊臭豆腐。

  可憐年輕藩王,站在原地,不知作何感想。

  ————

  霽色峰祖師堂大門外的廣場上,召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武林大會,為表重視,擺放了一張桌子四條長凳,桌上擺滿了瓜果糕點。

  當然祖師堂的大門不是隨便開的,更不能隨便搬東西出門,所以桌凳都是專門從落魄山祖山那邊搬來。

  在座各位,如今都是龍泉郡總舵轄下東華山分舵大佬。

  分舵主裴錢,坐在主位上,背對祖師堂大門口,雙臂環胸,她身前桌上擱放著一塊木牌,是龍泉郡總舵的盟主令牌,寶瓶姐姐交由裴錢保管多年。

  剛剛升任分舵副舵主沒多久的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分舵供奉陳暖樹列席這場會盟,供奉陳靈均缺席,已經被舵主裴錢在賬本上記過一次。

  管著落魄山所有房門鑰匙的粉裙女童,和懷抱金色小扁擔、綠竹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並肩坐在長凳上。

  分舵轄下書院某學舍小舵主李槐,成員有山崖書院學生劉觀和馬濂,三人擠在一條長凳上。劉觀和馬濂與李槐不但是大隋山崖書院的同窗,還是一個學舍的好友,劉觀是寒族子弟,馬濂是大隋豪閥出身,馬家與大隋戈陽高氏還是姻親,劉觀馬濂都是備受書院夫子厚望的大隋讀書種子。

  還有榮升騎龍巷右護法,原饅頭山、後龍州城隍閣香火小人,因為個頭最小,被分舵主準許破格坐在桌上,有幸能夠與分舵主面對面。

  騎龍巷左護法趴在長凳下邊。

  身為武林盟主的總舵舵主,李寶瓶。分舵名譽舵主,大白鵝崔東山,兩人缺席此次會盟。

  裴錢咳嗽一聲,視線掃過衆人,說道:「今天召集你們,是有三件事要商議,不是兒戲……周米粒,先把瓜子放回去。劉觀,坐有坐姿。」

  小姑娘默默放下手中攥著的那把瓜子。劉觀悻悻然坐好。

  舵主大人,果然鐵面無私,麼得感情。

  裴錢說了三件事,第一件事,頒布分舵的幾條規矩,都是些行走江湖的根本宗旨,都是裴錢從江湖演義小說上邊摘抄下來的,主要還是圍繞著師父的教誨展開。比如擁有一技之長,是江湖人的立身之本,行俠仗義,則是江湖人的武德所在,拳腳刀劍之外,如何分辨是非、破局精準、收官無漏,是一位真正大俠需要思量再思量的,路見不平一聲吼,必須得有,但是還不太夠。

  再就是關於分舵一系列職務變更、升遷的緣由。著重表彰了周米粒和香火小人的點卯準時,以及嚴厲批評了那位騎龍巷左護法的憊懶怠工。

  最後一件事,她馬上要和李槐去趟北俱蘆洲,這是分舵第一次正兒八經的下山遊歷,所以需要群策群力,多聊些行走江湖的自家經驗,陳暖樹負責在旁提筆撰寫,編訂成冊後抄錄幾份,將來人手一本。

  聊完了正事,裴錢大手一揮,「嗑瓜子!」

  霽色峰上,其樂融融。

  ————

  一路與天上大風、飛鳥為伴,披麻宗那艘被英靈拖拽雲海中的跨洲渡船,順順利利停靠在骸骨灘渡口,披麻宗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與宗主竺泉一起駐守鬼蜮穀青廬鎮的元嬰修士杜文思,以及木衣山祖師堂嫡傳劍修龐蘭溪。陳靈均手持行山杖、背著竹箱走下渡船,好些南下遊歷寶瓶洲、終於返回家鄉的修士,紛紛飛掠下渡船,咋咋呼呼,下餃子似的,與不少渡口修士起了爭執,看得陳靈均大開眼界,北俱蘆洲的修道之人,果然名不虛傳,渾身英雄膽,十分豪爽。這要擱在自家的那座牛角山渡船,得被龍泉劍宗和大驪修士打趴下多少人?

  陳靈均先去了趟日漸冷清的壁畫城,買了一套廊填本神女圖,算是給披麻宗的登門禮,這些開銷,落魄山祖師堂早早預支了一筆神仙錢給陳靈均,不過陳靈均沒動用那座小金庫的一顆雪花錢,開玩笑,陳大爺會缺這點錢?如果是在早年禦江轄境,行走江湖兜裡哐當響,神仙錢相互磕碰,跟打雷差不多,只不過到了龍泉郡之後,陳大爺才稍微與人為善了點,不然就他這火爆脾氣……早他娘給人一拳打死了。

  有些時候,很喜歡一個人胡思亂想的陳靈均,總覺得天底下所有的練氣士,都應該在小鎮住一段時間,與自己虛心討教些江湖經驗。

  在氣象森嚴的披麻宗,宗主竺泉沒露面,兩位老祖也都不在山上,一位遠游在外多年,至於另外那位掌律老祖晏肅,這些年一直忙著與蒞臨披麻宗的中土上宗老人,一起加固護山大陣,龐蘭溪在閉關,杜文思還在青廬鎮跟那幫骷髏架子較勁,陳靈均沒見著熟人,一邊腹誹自家老爺的面子不夠大,竟然都沒有宗主親自接駕,為自己辦一場接風洗塵宴,一邊辛苦維持自己見過大世面的架勢,還要小心翼翼四處打量,早年在小鎮鐵匠鋪子那邊,與阮邛過招,差點著了道,一個風雪廟聖人打扮得莊稼把式差不多,這不明擺著是故意坑人嗎?所以這趟出門,陳靈均覺得自己還是悠著點比較穩妥。

  陳靈均送了禮,接待陳靈均和收禮之人,是個名叫韋雨松的,和和氣氣,自稱是個每天受窩囊氣、說話最不管用的賬房先生,陳靈均就覺得自己遇上了難兄難弟,只是不斷提醒自己這次出門,就別輕易與人稱兄道弟了。陳靈均這一路,沒少翻書,只是多是那些山水險峻之地的注意事項,披麻宗、春露圃這些個自家老爺踩過點、結下香火情的山頭,陳靈均沒怎麼仔細瞧,這會兒覺得那韋雨松挺投緣,是個斬雞頭燒黃紙的好人選,陳靈均便趕緊臨時抱佛腳,找了個機會,偷偷拿出自家老爺的一本冊子,翻到了披麻宗,果然找到了這個韋雨松,老爺專門在冊子上提過幾筆,說是個極會做買賣的前輩,算是披麻宗的財神爺,提醒陳靈均以後見到了,一定要敬重幾分,少說幾句混話。

  既然得知對方是一座宗門管錢的大人物,陳靈均便立即心裡有數了,一座仙家山頭,三種人不能招惹,管著師門規矩的,肯定拳頭硬,管著錢財的,更不是省油燈,肯定心臟手黑,最後一種,則是年紀極小的祖師堂嫡傳。

  與那韋雨松道別,婉拒了對方的挽留,更不敢勞駕對方送到山門,陳靈均獨自下山的時候,半路遇上了一位姿色平平的婦道人家,好像看他的眼神不太對勁,陳靈均有些犯彆扭,老子又不是那魏檗,瞅啥瞅。那婦人好沒眼力勁,竟然鬼鬼祟祟跟了陳靈均一路,到了山門口那邊,陳靈均有些犯怵,就打算改變主意,重新登山,在披麻宗住上幾天,好歹將那婦人甩掉再動身不遲。

  山門口,當那腰間佩刀的婦人自稱竺泉之後,陳靈均膝蓋一軟,身形一晃,好不容易穩住。

  竺泉笑道:「魏檗已經飛劍傳信木衣山,以後走江一事,若是有些麻煩,你可以報上披麻宗竺泉的名號,未必能夠一定救命,但是肯定可以幫你報仇。當然,沒有麻煩是最好。不過會很難,在咱們北俱蘆洲遊歷江湖,沒纏上一堆麻煩,算什麼歷練。」

  陳靈均戰戰兢兢道了一聲謝。竺泉揮揮手,陳靈均道了一聲別,竺泉突然問道:「陳平安什麼時候從劍氣長城返回?」

  陳靈均搖頭道:「不太清楚,我家老爺每次出門遊歷,什麼時候回家,都沒個準數的。」

  竺泉看了眼陳靈均的竹箱、行山杖,大笑道:「你們落魄山,都是這副行頭走江湖?」

  陳靈均使勁點頭。

  竺泉突然感慨道:「有些羨慕那個傢伙的……自由。」

  陳靈均聽不懂這些山巔人物藏在雲霧中的古怪言語,不過好歹聽得出來,這位名動一洲的女子宗主,對自家老爺還是印象很不錯的。不然她根本沒必要專程從鬼蜮穀回木衣山一趟。尋常山上仙家,最講究個平起平坐,待人接物,規矩繁複,其實有個韋雨松見他陳靈均,已經很讓陳靈均心滿意足了。

  一宗之主上五境,還敢死磕鬼蜮谷高承這麼多年,這般女子真豪傑,竟然親自露面,所以陳靈均離開木衣山後,走路有點飄。

  按照既定路線,陳靈均乘坐一條春露圃渡船去往濟瀆的東邊入海口,渡船管事正是金丹修士宋蘭樵,如今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了一條交椅,陳靈均拜訪過後,宋蘭樵客氣得有些過分了,直接將陳靈均安排在了天字號客房不說,親自陪著陳靈均閒聊了半天,言語之中,對於陳平安和落魄山,除了那股發自肺腑的熱絡勁兒,恭謹謙卑得讓陳靈均更加不適應。

  如今落魄山,披雲山,披麻宗,春露圃,四方結盟,其中披麻宗韋雨松和春露圃唐璽,都是負責大小具體事務的管事人,宋蘭樵與唐璽又是盟友,本身能夠成為春露圃的祖師堂成員,都要歸功於那位年紀輕輕的陳劍仙,何況後者與宋蘭樵的傳道恩師,更是投緣,宋蘭樵幾乎就沒見過自己師父,如此對一個外人念念不忘,那已經不是什麼劍仙不劍仙的關係了。

  陳靈均離家越遠,便越思鄉。

  誰都想念,連那黃湖山結茅修行的老瞎子道長,也會經常想起。

  魏檗在渡船離別之際,說過一番言語,說修道之人,出門在外,以術殺人,以勢壓人,不算太難,難在贏得他人的人心。

  陳靈均頭一次仔細翻閱了以前遺漏掉的冊子內容,然後去往觀景台,趴在欄桿那邊發著呆,天邊高掛明月,半圓掩映雲海中,又遠又近,好像渡船只要稍稍改變路線,就可以一頭撞上去,就像遊人穿過一道拱門那麼簡單。

  老爺在不在落魄山,是兩樣的,這一點,陳靈均早有感觸。

  只是不離開落魄山,不走這一遭,就很難理解為何會不一樣,不一樣在什麼地方。

  與老爺朝夕相處的時候,老爺什麼境界什麼身份,好像很容易被忽略,等到陳靈均走在老爺走過的山水路上,才發現原來當年那個自己不情不願跟著的泥瓶巷少年,好像真的變得很厲害了。

  陳靈均收斂思緒,收拾好行李包裹,去與宋蘭樵打了聲招呼,然後中途離開渡船,去了趟隨駕城,直奔火神廟。

  在蒼筠湖龍宮湖君的暗中謀劃下,曾經淪為廢墟的火神廟得以重建,當地官府花重金重塑了一尊彩繪神像,香火鼎盛,陳靈均挑了個深夜時分,畢恭畢敬敲門拜訪,見著了那位瞧著境界不太高的漢子,陳靈均拿出了許多的仙家酒釀,那現出真身的漢子十分開心,只是關於陳平安如今事,漢子半句不問。

  陳靈均便覺得這位老哥很對自己的胃口,與自己一般,最有江湖氣!

  於是雙方飲酒,都無需勸。

  老爺不但在書上、冊子寫了,還特意口頭叮囑過陳靈均,這位地方神祇,是他陳平安的朋友,欠了一頓酒。

  蒼筠湖龍宮那邊,得了火神廟廟祝的稟報,湖君殷侯立即深夜趕來,沒有攜帶任何心腹跟隨,八百里距離,對於一位整座隨駕城都在轄境之內的湖君而言,不過是逛蕩自家院子多走幾步路。

  見著了那個滿臉酒紅、正在手腳亂晃侃大山的青衣小童,湖君殷侯楞了楞,那位陳劍仙,怎的有這麼位朋友?

  只是一頓酒,喝得都算盡興。

  不過火神廟那漢子,在殷侯來了之後,只是以禮相待,並不熱絡,倒是與陳靈均喝酒痛快。

  清晨時分,陳靈均離開火神廟,去了一趟金烏宮,拜訪那位金丹瓶頸劍修,柳質清。

  一樣是被隆重待客,畢恭畢敬送到了柳質清閉關修行的那座山峰。

  陳靈均見著了柳質清。

  俊美少年的神仙姿容,頭別金簪,一襲雪白長袍,直教人覺得彷彿天底下的名山大川,都在等待這類修道之人的臨幸。

  柳質清笑著詢問要不要飲茶,陳靈均說不用不用,柳質清也不强求,其實雙方沒什麼好聊的,柳質清更不是那種擅長應酬的山上修士,主客雙方多是些客氣話,陳靈均沒話可說的時候,柳質清就不挽留了,陳靈均便起身告辭,柳質清要送到山腳,陳靈均知道此人是在閉關,連忙拒絕,飛奔下山,離開金烏宮,至於山腳恭候的金烏宮宮主,陳靈均更是一並拒絕了對方的宴席,告罪、道謝和相約下次,一氣呵成,陳靈均越來越熟稔。

  之後此去春露圃,再不乘坐仙家渡船。

  到底是天性親水,陳靈均挑了一條尋常船隻,船行畫卷中,在兩岸猿聲裡,輕舟做客萬重山。

  到了春露圃地界,陳靈均沒有著急去找已是老熟人的宋蘭樵嘮嗑,而是按照圖冊,先逛了一遍大瀆入海口的兩岸山水,再去春露圃,遊覽了一遍玉瑩崖,再去那座自家老爺創辦的蚍蜉鋪子待著,有代掌櫃操持,生意很好,陳靈均就當了兩天的店鋪夥計。

  這天夜幕裡,驀然一洲祭劍。

  整座春露圃都瞬間燈火輝煌起來,陳靈均連忙打開鋪子,抬頭望去,大街上熙熙攘攘,都說是有劍仙隕落於劍氣長城了。

  遠離家鄉千萬里的陳靈均,想著那個比自己更遠離家鄉的老爺,便坐在門檻那邊,雙手托腮,神色黯然。

  ————

  劍氣長城的南邊戰場上,第三次出現了金色長河。

  一個年輕人背了一隻劍匣,裝滿了借來的劍坊長劍。

  陳平安站在城頭之上,眺望戰場片刻,一步跨出,身形急墜大地,下墜過程當中,雙手已經卷起袖管,即將落地之時,雙膝微曲,踩在虛空,整個人卻驀然前沖,身後大地之上,轟然凹陷出一個大坑,地底深處,悶雷震動。

  不御劍,卻御風。

  如同一支箭矢瞬間遠離城牆百餘丈,雙手按住兩顆妖族修士的頭顱,輕輕一推,將兩具頭顱稀爛的屍體摔出去。

  當陳平安飄然落地,戰場周邊所有劍修都下意識遠離此處,自動為第三次出城廝殺的年輕隱官,讓出一條道路。

  如今的劍氣長城再無那半點怨懟之心,因為年輕隱官原來是劍修,更能殺人。

  一位兵家妖族修士身披重甲,手持大戟,直刺而來,年輕隱官直線向前,隨便以頭顱撞碎那桿長戟,一拳震散對方身軀,一腳稍重踏地之時,拳架未起,拳意先開。

  以陳平安為圓心的周邊戰場十數丈內,拳意洪水肆意傾瀉,不但如此,第二個更大的拳罡圓圈,在遠處再起,激蕩不已,一層拳架一層神意,圓圓相生如層層月暈。

  居中武夫,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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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3 01:32:1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章 雀在籠中

  陳平安一路獨自往南鑿陣,所到之處,術法、靈器傾瀉而下,下起了一陣陣的滂沱大雨。

  然後陳平安終於碰到了一個硬茬,是一位披掛鮮紅鎖子甲的矮小漢子,偏戴了一頂鳳翅紫金冠,插有兩根長尾雉的極長翎子,好似浩然天下那些市井戲臺上的花俏裝束。

  敢在劍氣長城戰場上這麼招搖過市的,除了不怕死,肯定還有不怕死的資格,這位妖族修士身形極快,近乎縮地符,轉瞬之間就從數里地之外,來到了陳平安身側,一拳直接破開陳平安庇護周身的渾厚拳意,砸在陳平安太陽穴上,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數十丈。

  陳平安一掌拍地,飄然旋轉,起身站定,後者如影隨形,與陳平安互換一拳。

  雙方幾乎同時倒滑出去,在大地之上犁出一條沒過膝蓋的溝壑,後者抖了抖出拳的右手手腕,左手雙指扯下一根翎子,開口言語,竟是劍氣長城的方言,「你就是新任隱官?武夫遠遊境了?拳頭不輕,難怪能先輸曹慈三場,再贏鬱狷夫三場。」

  他抬起右手,示意圍殺而至的妖族大軍都退後,將戰場讓給自己與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血絲,再以手心揉了揉一側太陽穴,力道真不小,對手應該是位山巔境,妖族的武夫境界,靠著先天體魄堅韌的優勢,所以都比較不紙糊。只是九境武夫,身負武運,不該這麼送死才對,穿著也好,出拳也罷,對手都過於「無所謂」了。

  陳平安很快了然,便難得在戰場上與敵人言語,「你是蠻荒天下的最强八境武夫?要找機會破境,獲得武運?」

  那身材矮小的漢子鬆開手中那根翎子,砰然彈起,點頭笑道:「如何?你我問拳一場?我要說不會有誰摻和,你肯定不信,我估計也管不住一些個鬼鬼祟祟的劍修死士,沒關係,只要你點頭,接下來這場武夫問拳,妨礙我出拳的,連你在內皆是我敵,一並殺了。」

  陳平安伸出一手,指了指劍氣長城那邊,笑道:「城池裡邊,有位教我拳法的九境前輩,你可以去那邊問拳。」

  那矮小漢子眼神陰沉,自己極有誠意,這位如今聲名顯赫的年輕隱官,卻很不上道啊。

  陳平安說道:「最後陪你聊幾句,一位武夫,不管輸給誰,哪怕他是曹慈,都談不上雖敗猶榮,輸了就是輸了。以此可見,蠻荒天下的最强遠遊境武夫,不談拳頭硬不硬,只說武夫氣魄心胸,確實很不咋的。你要是得了『最强』二字,躋身九境,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雙方對話,其實都無甚意思。

  只是各自算計都不小,那矮小漢子故作豪邁,要單獨問拳陳平安,不過是要以年輕隱官作為武道踏腳石,一旦就此破境,除了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還可以攫取劍氣長城的一份武運底蘊。

  至於陳平安,當然是在暗中尋找那位蠻荒天下的百劍仙第一人,先前三教聖人兩次造就金色長河,陳平安兩場出城廝殺,與對方都打過交道,交手看似點到即止,都未出全力,但是細微處環環相扣,誰率先在某個環節出現紕漏,誰也就死了,而且死法注定不會如何慷慨壯烈,只會讓境界不高的觀戰劍修覺得莫名其妙。

  那矮小漢子好像也沒了勾心鬥角的興致,以靴子輕輕撥弄地面砂礫,「站著聊完了,等下我給你躺下說話的機會。對了,我叫侯夔門。」

  陳平安一手負後,微微轉頭,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太陽穴,示意有本事朝這邊再來一拳。

  突然有了個想法,可以試試看。

  試試看的前提,就是先讓對方試試看。

  侯夔門自然不會客氣。

  侯夔門一拳遞出之後,稍作猶豫,沒有趁勝追擊,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個被自己一拳打飛出去的年輕人。

  根本沒有躲避更沒有還手的年輕人一腳重重踏地,止住身形,笑望向侯夔門,神色之中,略有譏諷。

  侯夔門方才擔心有詐,便收力幾分。

  一個以算計著稱於六十軍帳的年輕隱官,總不至於傻到站著被自己打死才對。

  所以一拳功成之後,便有一絲後悔,如果這一拳不是試探,而是傾力遞出,這會兒那個年輕人還能站著?

  只是為何對方到底硬挨自己一拳?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再來一拳。」

  侯夔門抬起雙臂,雙指分別拈住翎子,他這身裝束,鮮紅鎖子甲,與那紫金冠和兩根熠熠生輝的翎子,可不是什麼尋常的山上器物,而是一整套的上古兵家重寶,只不過煉化之後改變了相貌而已。半仙兵品秩,攻守兼備,名為劍籠,能夠拘押劍仙飛劍片刻,沒了本命飛劍的劍仙,一旦被他近身,那就要乖乖與他侯夔門比拼體魄了。

  侯夔門鬆開兩根翎子,身形一閃,來到那個一心求死的同輩武夫身前,一拳遞出,隨後年輕隱官整個人摔在了遠處。

  陳平安站起身,吐了一口血水,瞥了眼侯夔門,用家鄉小鎮方言駡了一句娘。

  原本是打算讓這位八境巔峰武夫幫助自己打破七境瓶頸,不曾想這個侯夔門兩次出拳,都磨磨蹭蹭,這讓在北俱蘆洲獅子峰習慣了李二拳頭分量的陳平安,簡直就像是白挨了兩記婦人撓臉。

  如今的劍氣長城,流傳著一句公道話,看年輕隱官打人,或是看他被打,都是賞心悅目的事情。

  那侯夔門神色複雜。

  陳平安以蠻荒天下的大雅言問道:「你到底是要殺隱官立功,還是要與武夫問拳破境?!」

  侯夔門深呼吸一口氣,雙拳輕輕敲擊一次,沉聲道:「最後一拳,你要不死,就算我輸。陳平安,我知道你一樣有所求,沒關係,就看誰拳法更高!這一拳,你只管還手。」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隱約之間,侯夔門的磅礡拳意,在他四周凝聚出一份模糊氣象,類似聖人坐鎮小天地。

  早年在書簡湖,當初與青峽島章靨同行遠遊,陳平安就發現自己能夠依稀瞧出些跡象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卷起雙袖輕輕舒展鋪開。

  一瞬間。

  年輕隱官和侯夔門所處戰場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漫天風沙裡夾雜著向四面八方迸射的細密拳意,亂如萬千極小飛劍濺射。

  剎那之後,大地震顫,風沙四散,只見那侯夔門一手死死捂住脖子,鮮血從指縫間滲出,一手握拳,環顧四周。

  最後侯夔門看到了一位妖族修士身後,那個年輕隱官左手短刀刺入劍修死士後背心,再以右手短刀在脖子上輕輕一抹。

  侯夔門已經無法順暢言語,含糊不清道:「陳平安,你作為隱官,我親身領教了你的本事,只是身為純粹武夫,真是讓人失望,太讓我失望了。」

  原來先前問拳,年輕隱官硬扛侯夔門一拳,卻袖中出刀,直接由下往上,刺入後者脖頸,不但如此,左手一拍刀柄,侯夔門如果不是重重踏地,拔高身形,然後撤退數步,差點就要被鋒刃攪爛唇舌,再被刀尖當場捅穿頭顱。

  若是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沒有天生堅韌體魄支撐,受此重傷,斷然是無法言語半個字了。

  陳平安將自己身前劍修死士的那具屍體輕輕推開,聚音成線,與侯夔門微笑道:「你先後三次出拳,哪一次符合純粹武夫的身份。你要是第一拳就足夠純粹,我根本不介意與你互換三拳,說不定還能各自破境,那才是真正的誰生誰死,只看拳高低。」

  當陳平安現身之後,戰場又自行騰出一大片空地來。

  年輕隱官,雙手反持短刀,輕輕鬆開,又輕輕握住。

  這是與於祿學來的一個小習慣。

  至於持刀姿勢,則是脫胎於梳水國劍水山莊瞧見的一種佩刀姿勢。其實在山下江湖上,刺客刀客也有此舉,但是在陳平安眼中,意思不夠,是個死架子。

  侯夔門到底是只知道年輕隱官,太不清楚陳平安的廝殺習慣。

  當他開始拖泥帶水的時候,一定是在追求什麼後手。

  不然所有的言語,至多只會在分出生死之後。

  侯夔門沒有就此撤退,拳意不減反增,很好。

  陳平安收起那對得自北俱蘆洲割鹿山刺客之手的雙刀入袖,站立不動。

  侯夔門不知施展了什麼秘法,脖頸附近鮮血停止流淌,雙臂下垂,亦是紋絲不動。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武夫問拳,該有的心境。

  在那之後,只要是兩道身影所到之處,必然殃及池魚一大片。

  兩位各在武學瓶頸的純粹武夫,就像兩把劍仙飛劍,肆意切割戰場,滿地的殘肢斷骸。

  侯夔門的出拳越來越「輕快」,拳意卻越來越重。

  拳拳皆有那九境武夫的氣象雛形,這就是破境大契機。

  不知為何,那個年輕隱官已是公認的劍修,卻始終沒有祭出飛劍,甚至連背後劍匣裡邊的長劍都沒有動用任何一把。

  戰場極遠處,一位與年輕隱官作為同道中人的「中年男子」,看似被妖族大軍裹挾,浩浩蕩蕩往劍氣長城那邊湧去,他一直在留心陳平安和侯夔門的廝殺,大致看出了些端倪,在猶豫要不要打亂陳平安的算盤。

  只是當他視線掃過幾個方位,距離不近,掂量一番,他便放棄了出手,就不與那座天才輩出的甲申帳搶戰功了。

  侯夔門一身血肉模糊,堂堂八境巔峰武夫,身披重寶,與明明相差一境的晚輩武夫,一場問拳,竟會淪為這般田地,匪夷所思。

  滿臉血污的侯夔門驀然站定,低頭輕笑,大快人心,抬起頭,死死盯住那個同樣突然收拳的年輕人。

  侯夔門似乎是在說,等我九境,武運傍身,再來打你這個確實不太講理的金身境瓶頸,就該輪到我侯夔門不講理了,任你有那亂七八糟的算計,還能得逞?還能活著離開這處戰場?有本事你陳平安也破境一個?!

  此番問拳,明明境界更高一籌,卻落了下風,癥結不在侯夔門體魄不夠,不在拳輕,關鍵是那陳平安對於拳路好似未卜先知。

  此刻侯夔門見那陳平安如臨大敵的模樣,不似作僞,只覺得痛快,此生練拳,次次破境,彷彿都未曾如此酣暢快意,那陳平安,今天助我破境,稍後留他全屍便是,前提是自己躋身九境之後遞出的數拳,年輕人體魄扛得住不被分屍!

  蠻荒天下的一道道武運,破空而至,降臨戰場,瘋狂湧向侯夔門。

  陳平安會心一笑,終於來了。

  侯夔門的拳頭太輕,打不破自己的瓶頸,至多是幫助自己打熬幾處關鍵的筋骨肌肉,錦上添花而已。

  因為擔心會影響後續戰事,許多九境力道拳頭,直奔關鍵氣府,一旦砸在身上,陳平安不怕受傷,怕那拳意在人身小天地之內翻江倒海罷了,所以陳平安還不能全部扛住,得卸去大半,侯夔門出拳是痛快了,陳平安與之對拳,卻半點不痛快。

  沒關係,打退武運,陳平安有經驗,在那老龍城,還不止一次。

  何況陳平安連扛那天劫都有過兩次,在北俱蘆洲隨駕城,在這劍氣長城與人離真對敵,都做過。

  陳平安腳尖一點,拔地而起,筆直去往高空,並未出拳,只是一味攀高,彷彿是要去往天幕最高處才罷休,雖未出拳,卻是以雲蒸大澤式的拳意,迎向那些來自蠻荒天下的一條條白虹武運。

  那個「中年男子」停下腳步,仰頭望去,自言自語道:「武運也能搶?生意能這麼做?」

  因為那個年輕隱官不知用了什麼古怪手段,竟是直接扯著所有武運白虹,一起升空,使得年輕人宛如白虹飛升。

  世間武運,本就是極為虛無縹緲的存在,不然不會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都無法阻攔、截取此物,以至於只能聽之任之,在九洲版圖的天才武夫之間流轉。

  在蠻荒天下,同樣是連托月山都無法約束此事。

  處境最為尷尬的,自然是那武運來臨卻不曾近身的侯夔門。

  侯夔門雙膝微曲,同樣去往高空,追逐那個已經小如芥子的陳平安身影,更是希冀著儘量靠近那些武運。

  以劍客自居的「中年男子」依舊沒有出劍偷襲陳平安,不是講究什麼規矩道義,戰場廝殺,他與陳平安的路數如出一轍,每次出手,以至於每次與對手的換傷,都像是做一筆筆錙銖必較的買賣。

  這位在百劍仙譜牒之上力壓離真、竹篋所有天才的年輕劍客,在冥冥之中,察覺到了一絲大道真意。

  此刻出劍,即便能夠得手,於自己大道而言,只會得不償失,因為此生此世,會處處招惹來天地武運的無形壓勝。

  若是純粹武夫,以此砥礪自身武道,反而是好事,可惜他終究是劍修。

  不對!

  那陳平安的一身拳意與動機,皆是假的。

  他突然一伸右手,從一位不遠處妖族劍修手中直接馭來一把長劍,輕輕一震,崩碎出十數塊劍身碎片,同時左手手腕翻轉,强行以自身劍氣炸碎手心幾條脈絡,鮮血滲出之後,在那些劍身碎片之上一役抹過,使出了諸多壓箱底手段之一的年輕劍客,一揮袖子,將那些碎片激射向高空處,直直去往侯夔門那邊。

  幾乎同時,侯夔門眼前一花,相距百餘丈的那一道身形,先用了一張縮地符,再以松針、咳雷兩把煉化飛劍作為牽引。

  雙手持刀,一刀刺中侯夔門腮幫,橫穿整個臉頰,一刀捅入侯夔門心口,一擊得手,再用縮地符,身形瞬間消失。

  下一刻,侯夔門四周懸停了那些長劍碎片,如同一座袖珍劍陣,護住了這位暫時不好說是八境、還是九境的武夫妖族。

  如果不是它們趕到,陳平安能夠直接割下侯夔門的半顆頭顱。

  侯夔門一咬牙,挨了兩刀後,「飛升」身形微微停滯,繼續飛掠向高空,那些武運,又被那個年輕隱官給拖拽向了更高處。

  那些長劍碎片在確定侯夔門性命無憂之後,便一閃而逝,返回「中年男子」那邊。

  兩位純粹武夫,先後撞開了兩層廣袤雲海。

  一層只比劍氣長城城頭稍高,更高處的那片雲海,則遠遠高出城頭。

  驀然高出雲海而懸停,陳平安再一次緊皺眉頭,只是這一次,卻不是與那侯夔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演戲了。

  而是真的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陰謀氣息。

  更高處那些武運,千真萬確。

  侯夔門雖然不知那年輕隱官為何停步,破開雲海之後,依舊憑藉御風境,接近那些如蛟龍遊走的條條武運。

  陳平安略作思量,竟是直接舍了先前所有謀劃,墜入雲海,返回大地。

  侯夔門便要大大方方笑納那些本該屬於自己的武運,雲海之上,大日照耀,侯夔門好似一尊神靈。

  只是剎那之間,侯夔門一雙眼眸變作漆黑,掙扎片刻,竟是開始追隨陳平安而去,同時牽引著那些武運一並落向大地。

  武運撞入侯夔門身軀當中,躋身九境的侯夔門朝那陳平安一掠而去。

  陳平安三次轉變撤退軌跡,依舊躲避不及。

  大地之上,砸出一個彷彿劍仙本命飛劍炸裂的驚人大坑。

  九境武夫侯夔門連同一身武運全部粉碎。

  甲申帳,五位蠻荒天下的劍仙胚子,不再遮掩行蹤,齊齊出現在大坑邊緣,各據一方。

  竹篋,離真,雨四,流白,涒灘。

  那個中年男子嘆息一聲,隱匿身形,就此離去。

  竟是有那王座大妖,運轉本命神通,附身於破境在即的侯夔門,直接舍了一位板上釘釘的九境武夫,來換取年輕隱官陳平安的重傷?

  竹篋說道:「小心是陷阱。」

  一個微笑嗓音在衆人心湖之中同時響起:「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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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36:3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一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流白一直在關注四周戰場形勢,以心聲迅速言語道:「事出突然,暫時並無劍仙救援,我們還是要速戰速決。」

  這位與劍仙綬臣一起出自周密文脈的女子劍修,在甲申帳便一直擔任主官木屐的副手,至今不曾出劍。

  少年㴫灘第一個祭出本命飛劍,貼地而飛,圍繞著大坑邊緣劃出一道經久不散的劍光流螢。

  「必須逼迫對方現身!」

  㴫灘腰間懸佩雙劍,雙手分別按住劍柄,凝神俯瞰塵土彌漫的大坑底部,些許塵沙,遮掩不住一位劍修的視野,只是不知對方施展了什麼高明障眼法,竟是找尋不見那位年輕隱官的身影,但是陳平安絕對不曾離開此地,㴫灘以心聲與好友們交流:「不管了,既然眼睛瞧不見,那我就直接去大坑內一探究竟,不給他養傷的機會,竹篋,注意地底山根的動靜,流白,注意出劍截殺陳平安。」

  㴫灘一躍而下,以本命飛劍「甲騎」開道,整座大坑邊緣地帶,劍光散去,出現了數以千計的具裝鐵騎,密密麻麻攢簇結陣,雖然每一騎不過巴掌大小,看似滑稽,實則每一騎如飛劍,一時間無數袖珍鐵騎,從大坑頂部沿著斜坡,往下衝鋒,好似潮水傾瀉一處窪地。

  飛劍「甲騎」率先以大軍突進姿態開陣,最適宜勘探那位年輕隱官的陷阱細微處。

  㴫灘若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光憑這把飛劍最適宜沙場破陣的本命神通,就可以最少被隱官一脈評為乙等,與岳青的百丈泉、雲雀在天,齊狩的跳珠並列。若有這把本命飛劍擁有更多玄妙,興許都足可與吳承霈的那把「甘霖」同列。

  竹篋作為劉叉的開山大弟子,如果不是劉叉在此次戰役當中收取了一撥記名弟子,便是唯一的嫡傳。

  只是大戰以來,竹篋始終沒有出手,比那同一軍帳的女子劍修流白,要更加雲遮霧繞,竹篋除了一個天下皆知的師承,其餘飛劍有幾把,本命神通,練劍路數,都是未知。他身後背負巨大劍架,此刻其中六把長劍紛紛離開,圍繞大坑,最終掉轉劍尖,一把把長劍瞬間沒入大地,在地底極深處結陣,不給已經負傷的年輕隱官逃脫包圍圈的機會,即便猶有餘力破開劍陣,也會露出蛛絲馬跡,到時候等待年輕隱官的,必然是淩厲飛劍的攔截,並且絕對不止一把。

  雨四身穿一襲黑袍,只以一截雪白綢緞系挽頭髮,風流倜儻貴公子。

  他心意微動,附近地面上幾件破碎兵器,立即以不同方向向遠處掠去,最終墜落在地,所過之處,並無半點漣漪震動,這就意味著並無陣法陷阱,照理而言,從陳平安與擔任魚餌的侯夔門交手,到最後侯夔門被「手持魚竿」的王座大妖附身,挾武運大勢,不惜與陳平安玉石俱焚,陳平安都處於一個個意外當中,哪怕身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這會兒都不死也要掉好幾層皮。

  只是雨四依舊覺得不妥。

  離真已經蹲下身,拈起一撮土壤,輕輕拈動,塵土四散而飛,都粘連著絲毫劍意,離真環顧四周,微笑道:「果然有古怪,是一座類似小天地的禁忌之地。上次與我廝殺,都沒有拿出這份本事來,好,很好,我總算可以輸得服氣了。」

  原來那些塵土飄蕩到了十丈之外的時候,如燈芯瞬間點燃,隨即化作灰燼。

  雨四再次駕馭一些墜毀在地的破碎器械,以及妖族的殘肢斷骸,一並飛向遠處。

  果不其然,如撞牆頭,紛紛落地。

  那個年輕隱官既是劍修,又是純粹武夫,斬殺起來尤為麻煩,對方哪怕耗竭一口純粹真氣,就能夠轉去禦劍殺人,一旦靈氣需要補給,就轉為武夫出拳,武夫真氣,與劍修靈氣,相互輪換,生生不息,故而先前劍修第二場出城廝殺,事後甲申帳統計雙方戰功,靠著從頭到尾參加了一整場戰事,積少成多,年輕隱官的軍功,高居劍氣長城出城劍修的榜首。當然這與劍仙需要鎮守金色長河有關,而城頭駐守的劍仙,要麼據守一方,要麼為年輕劍修壓陣,劍仙真正出劍的機會,不會太多。

  那一場廝殺,年輕隱官一直在隱藏身份、更換氣息,手段層出不窮,與第一次出城廝殺,有那寧姚護陣,他便能夠以純粹武夫光明正大的開陣,截然不同,第二次趕赴戰場,更像是一位四處撿漏的刺客,只有迫不得已,才以拳劍殺敵。所以在蠻荒天下各大軍帳,這位劍氣長城的外鄉人,為自己贏得了一個新鮮說法:南綬臣北隱官。

  將陳平安從戰場上找出來,已經很難,找到了,將其打傷更難,哪怕願意與陳平安以傷換傷、甚至是不惜以死換傷,對方的撤離逃遁,更是果斷異常,關鍵是陳平安持續作戰的實力,太過驚人,所以比起劍氣長城那些堂堂正正出劍、殺力極大可通天的劍仙,戰場上年輕隱官這種對手,最噁心人。

  「好傢伙,差點著了道。各位,對不住,先前是我的失誤。」

  雨四心中惱火不已,伸手按住佩劍,劍意凝聚為實質,絲絲縷縷雪白劍氣,縈繞於手臂和劍柄四周,劍氣森森,整個劍鞘都被一層薄薄冰霜蔓延覆蓋,「不過由此可見,受傷不輕,不然離真此舉,咱們這位隱官大人肯定會繼續藏藏掖掖,不至於這麼快就露出馬腳。作為賠罪,我最後一個出劍便是!」

  不是甲申帳的成員,肯定會覺得雨四最後這個說法,太過莫名其妙。

  竹篋皺眉問道:「離真,這座小天地,到底如何而來?是與聖人借?小天地也能借嗎?」

  衆人當中,只說對於小天地的熟悉,離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離真早已開始散步,一如首次與陳平安捉對廝殺的閒庭信步,每走幾步,就丟出一件山上重寶,沒辦法,身為托月山的關門弟子,不缺法寶。

  而離真的布陣之法,造詣極高。

  竹篋的地底劍陣,離真信不過,還得親自再布一座陣法才能放心,既能防止陳平安破陣而出,還可以稍稍攔截劍仙營救。

  離真笑道:「天曉得怎麼來的,當務之急,是確定這座小天地的玄妙,到底是能夠幫助陳平安拔高一境,還是一處刻意針對練氣士的無法之地,或者就只是個拖延戰況的障眼法,好讓劍仙及時趕來與陳平安匯合。」

  雨四早已在勘驗此事,身邊四周,殘肢斷骸懸空飛掠,在那堵無形牆壁附近磕磕碰碰,雨四看了眼大坑之中,塵土早已被自己驅散,只是坑底景象依舊白霧茫茫,「除了隔絕天地的禁制,坑底那邊依舊不好確定,我們四周好像什麼古怪都沒有。要不然我們乾脆出劍,破開這座小天地?」

  離真搖了搖頭,蹲下身,將最後一件法寶壓勝於大地之中,同時以心聲答道:「意義不大,陳平安並不介意我們就此離開,別忘了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是圍殺陳平安。先前我以飛沙試探,已經有答案了。如你所料,陳平安確實受傷不輕,以小天地故弄玄虛,歸根結底,他還是為了贏得喘息時間。我們先看看㴫灘的出劍結果吧。」

  雨四頗為無奈。

  有了圍困之局,竟然找不到人,有些憋屈。

  大坑之中的甲騎大軍,槍矟皆附有小幡,五彩繽紛。

  槍矟所附彩色幟、彩穗,便是㴫灘飛劍本命神通之二。

  煉劍所需天材地寶繁多,其中最重要的根本之物,就是來自蠻荒天下各大五岳的山根土壤,可不是為飛劍顯化而出的「鐵騎大軍」裝裝樣子那麼簡單。

  㴫灘一個心神不穩,再定睛一看,發現自己懸停於一處雲海之上,隱約有數座山峰,高出雲海如島嶼。

  天地極大。

  㴫灘立即停下御風,懸停空中,低頭望去,大地之上,好似一處戰場,一支支鐵騎沖陣,竟是都如無頭蒼蠅一般,地理形勢,根本不按常理,許多原本間距極遠的鐵騎,最終剎那之間就相互衝撞在一起。

  視野所及,恰好有一支碧綠紛紛的鐵騎大軍,與彩幟緋紅的大軍相互碾壓而過。

  㴫灘卻沒有收取本命飛劍「甲騎」,只要鐵騎踩踏在大地之上,哪怕是在虛幻的小天地當中,所有槍矟附幡的甲騎大軍,便不損絲毫,事實上戰場也是這般,鐵騎不斷粉碎,又不斷生成如初,不知疲倦,一次次展開衝鋒。㴫灘很快就發現了那處戰場的玄妙之處,彷彿是一張張薄如白紙的書頁,被幕後人一次次他人肉眼不可及的精巧折疊,故而一支支鐵騎的行軍路線,盡在對手掌控之中。

  㴫灘發現自己的言語心聲,已經無法與竹篋他們交流,身陷困境,少年依舊劍心澄澈,拔出雙劍,一閃而逝。

  一劍消逝之後,一處天幕電光交織成網,瘋狂湧動,不斷綻放出驚心動魄的畫卷。

  一劍化虹遠游,往最遠處急急而去,想要摸索出這座小天地的版圖大小。

  㴫灘伸手一抓,本該遠去千丈外的第二把佩劍,竟然往自己後背心直刺而來,被少年握在手心。

  㴫灘冷笑道:「鬼鬼祟祟,就靠著些花哨伎倆,這麼與我耗下去?」

  一座山峰之巔,一粒芥子身影,驀然大如山岳,那龐然巍峨的青衫客,背負劍匣。

  法相屹立於山峰。

  就好似一人站在路邊石子之上。

  陳平安笑著低頭俯瞰那持劍少年,抬起一手,多出了一把學生贈送的玉竹摺扇,迅猛拍下,四周雲海被那股磅礡氣象扯動,滾動如沸,隱約有雷鳴聲。

  㴫灘竟是紋絲不動,任由大扇當頭一拍而下,最終一穿而過。

  㴫灘冷笑道:「你的真身,果然受傷極重,就只能靠些假像一味拖延了。」

  陳平安又抬起一手,掌心托有一枚法印,翻轉手掌,大印如山,再次迎向那㴫灘。

  㴫灘揮出一劍,將那枚山字印一斬為二,沒有半點氣機漣漪,唯有劍光。

  又是那心意顯化而成的虛假之物。

  㴫灘抖了抖長劍,朝那裝神弄鬼的年輕隱官,勾了勾手指。

  那「陳平安」微微一笑,又拈出一張金色符籙,因為法相所持符籙,在少年㴫灘眼中過於龐然大物的緣故,一張符膽如金色雷池,蘊含雷池的金色符籙,氣勢洶洶,飄蕩向少年劍修。

  與此同時,陳平安法相左手輕輕一抬,大地之上,一條山脈直接被拔斷山根,從下往上,配合當頭籠罩㴫灘的金色符籙,掠空砸向後者。

  㴫灘手指一抹長劍劍身,手指抵住劍尖處,劍尖處綻放出一粒璀璨光亮,最終以少年劍修為圓心,生出一個劍光大圓,與那符籙和山脈撞在一起。

  此次年輕隱官出手,果然皆是真物!

  㴫灘一個福至心靈的猛然後仰,雙指掐訣,身上那件法袍,煥發出光彩奪目的七彩之色,浮現出一位位彩帶飄搖的諸天樂伎,身姿極其小巧可愛,立即護住少年所有本命竅穴。

  㴫灘禦劍遠離原地,下一刻懸停之時,少年身後亦是出現了一尊金身法相,是一位姿容絕美的天女,微微彎腰傾身,雙手剛好捧住少年身形。

  㴫灘脖頸之間,緩緩滲出一長串鮮血珠子。

  少年腳下長劍緩緩顫抖,好似被天地大道所壓制。

  護住少年的那尊女子神祇金身法相,也開始出現一寸寸剝落跡象,原本無瑕的璀璨金身,被腐蝕極快。

  㴫灘馭劍在手,另外一手輕輕抹去脖子上的血跡。

  分明是一處針對世間所有練氣士的「無法之地」。

  還差點被那傢伙一刀割走頭顱。

  少年終於切身體會到那些與年輕隱官對敵之人的感受。

  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全是問心,皆是算計。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魏晉與老大劍仙問道:「真不需要我去解圍?」

  陳清都笑道:「解圍?解誰的圍,陳平安,還是你魏晉?你以為對方沒有藏著後手?只說那五個極好的劍仙胚子,誰來負責接引離開?死了其中任何一個,甲子帳都要心肝疼。」

  魏晉說道:「有陸芝幫忙壓陣,我可以試試看。」

  陳清都搖搖頭,「等著就是了。誰後出手,誰就占優。」

  陳清都眺望南方衆多妖族軍帳,十四頭王座大妖,哪怕是周密出手都還好說,唯獨那個劉叉,如果讓他有了出劍的理由,劍氣長城這邊就會有點麻煩。

  比如死了個被劉叉寄予厚望的嫡傳弟子。

  到時候他陳清都,是不方便出劍。

  那麼由誰來攔阻?董三更被牽制在金色長河那邊。陸芝?遠遠不夠。便是加上那個隨之也有了出劍理由的牢頭老聾兒,也還是不夠的。

  ————

  距離㴫灘極遠處的一座山岳山腳,轉瞬之間便一去一返的陳平安,此刻站在相對纖細的「一條山脈」之上。

  陳平安腳下,正是那具侯夔門死後現出妖族真身的屍體,至於那黑甲、紫金冠和兩根翎子,先前對撞之後,破損卻未崩碎,按照常理,早就被撿了破爛,被隱官大人收入囊中,只是這次卻沒有被陳平安全部收入囊中,只是將那翎子收入了晏溟以一換一、「暫借」給他的咫尺物,不但如此,咫尺物先前儲藏之物,也已搬空。

  至於侯夔門的甲胄與紫金冠都被陳平安以搬山術法,放置在遠離侯夔門屍體的地帶。

  陳平安這會兒受傷極重,臉色慘白,以至於右手整條骼膊,已經不受控制,一直在輕輕顫抖,這對於陳平安來說,是極其稀罕的事情。

  先前侯夔門那一手,太過歹毒,陳平安相當於挨了十境武夫的傾力一拳,如果不是稍稍避開,早就給侯夔門一拳當場洞穿了心竅。

  若是擱在演武場上,挨了十境巔峰一拳而不死,那就是滋味極好。但是此刻看似玩弄少年劍修於鼓掌之中,事實上陳平安還是難逃圍殺之局,那就滋味極其不好了。

  方才對那少年劍修一擊不中,也讓陳平安極其無奈,若是自己體魄巔峰之時,那位天才劍修的那顆頭顱,此時就該擱放在方寸物當中。

  不過這個少年在這裡束手束腳越久,無法强行破開小天地,陳平安就可以恢復越多。

  陳平安望向那少年被神靈呵護手中的姿態,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㴫灘不去看那尊裝模作樣、好似閉目養神的山巔法相。

  少年死死盯住一縷氣息殘餘的遠處,雖然看不真切那處山腳景象,但是少年可以確定那個年輕隱官的真身就藏在那邊。

  山巔巍峨法相睜開眼睛,雙指掐劍訣,背後劍匣掠出一把把巨大飛劍,朝㴫灘破空而去。

  以雙手護住少年身形的樂伎法相,旋轉身形,背對那些大如仙家渡船的飛劍。

  㴫灘一咬牙,嘔血鮮血。

  那把交織電光的佩劍,突然懸停天地間,在劍尖和劍柄首尾之間,綻放出一絲劍光,分別往天幕和大地直直激射而去。

  陳平安便以肆意折疊天地山河的神通,儘量改變兩條劍光的軌跡,一旦稍稍更改路線,劍光不再是筆直一線之上,陳平安就能夠讓那少年劍修無法以此勘驗天地界線。

  不曾想那少年竟是直接炸開了那把佩劍,劍光驀然擴大,天地之間如同撐開了一根棟樑。

  那把佩劍,其實便是㴫灘的第二把本命飛劍。

  與此同時,本命飛劍「甲騎」,從鐵騎大軍凝為一劍,返回㴫灘一處竅穴當中。

  天女法相,雙手並攏,護住不惜毀掉一把飛劍的主人㴫灘,風馳電掣掠向那道劍光,顯然是打算以開道之劍光作為退路。

  山巔法相一手舉起,掌心指向天幕處被㴫灘少年劍光破開的窟窿,一手手心貼在山巔,彌補遠處大地之上被少年破開的大坑。

  陳平安的法相雙手手心,雖未真正觸及劍光,卻被不斷消磨。

  小天地被陳平安分出三層,由裡向外,分別庇護真身體魄,再就是打開大門禁制,以半吊子的法相現世,專門針對第一個陷陣的少年劍修,最後一層最為稀薄,負責障眼法其餘四位天才劍修。

  所求之事,便是盡可能更多休養生息的同時,將對方各個擊破,能傷則傷,能殺則殺,總之能殺一個都是賺。

  只是目前看來,光是斬殺那少年,便不輕鬆,極有可能要收起最外圍的第三層天地,鞏固第二層,才有可能擊殺少年。

  陳平安依舊不願意太早拿出兩把本命飛劍的全部神通。

  不過因時而異,少年的選擇,讓人意外,陳平安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先殺一人再說。

  當㴫灘以毀去一把本命飛劍作為代價,也要强行離開此地之際。

  一道劍光已經破開第二層小天地的天幕。

  陳平安雙手持短刀,就要截殺少年,突然心意微動,停下了身形。

  就在此時,陳平安袖中那件咫尺物砰然震動,毫無徵兆。

  不但如此,被陳平安丟擲在遠處的甲胄、紫金冠,都同時轟然炸碎。

  一道如弧月懸空的外來劍光,切開了兩層天地的屏障,剛好劈在了那處寶甲粉碎之地。

  陳平安卻望向了另外一處,紫金冠自行銷毀處,出現了一處極其細小的飛劍痕跡,沒有任何矚目劍光,沒有一絲劍氣,沒有任何漣漪波動。

  如果不是位於自己坐鎮的小天地當中,陳平安根本無從察覺。

  等到陳平安想要捕捉那把飛劍軌跡之時,竟然毫無線索。

  坐鎮小天地,如同聖人隨時隨地起心念,便可掌觀山河,一覽無餘。

  這讓陳平安對那把不知名飛劍,充滿了戒備,遠比那破開屏障的一劍更加重視,前者簡直就是一把更加誇張的齊狩飛劍「心弦」。若是戰場對峙,被那把飛劍盯上,注定會極為棘手。不是雨四,不是離真,不是已經遞出淩厲一劍的竹篋,那麼就應該是那個被少年稱呼為流白的女子劍修了。

  難怪少年要提醒流白注意截殺自己,這個流白的本命飛劍,與曾經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北俱蘆洲女子劍仙,謝松花,是差不多的路數。

  擅長溫養劍意,出劍極快,殺力極大,追求一擊斃命,瞬間分出生死。

  陳平安放棄了斬殺少年的念頭,既然形勢變化,少年身負重傷,留在戰場上,便又大有用處了。

  少年是可殺可不殺,女子劍修是必殺之人。

  離真瞬間來到流白身側,循著小天地屏障被竹篋一劍破開的劍意痕跡,離真稍稍心算,便立即一語道破天機:「先前我們心聲言語,極有可能被陳平安聽在耳中,這座小天地,不是他與誰借來的,就是他的小天地。」

  流白突然提醒道:「是留在上邊的雨四!」

  在流白出聲之後,竹篋護住的少年㴫灘,與離真護住的流白,原本雙方間隔極遠,並且都懸停雲海之上,此刻卻莫名其妙就站在了數丈距離的大坑底部。

  在這期間,四位蠻荒天下最出類拔萃的年輕劍修,如有清風拂面,是那三層小天地相互轉換的蛛絲馬跡。

  倏忽之間,雙方又恢復原先處境,兩撥人四位劍修,相隔遙遙雲海上。

  竹篋說道:「離真,別藏掖了,陣法之外,再打造出一座更大的小天地,然後不斷縮減。」

  離真點了點頭,祭出七件剛剛煉化沒多久的本命物,驀然升空,最終如星斗懸天,相互牽連一線之後,再與先前離真布下的大地陣法交相輝映,原本白晝時分,夜幕沉沉,下一刻,天地間又恢復清明。

  離真身形逐漸消散,魂魄分別掠向七個方向,與竹篋他們提醒道:「至多一炷香之內,我可以讓陳平安的小天地現出原形,只是在這期間,我便暫時無法出劍了。」

  兩座小天地發生了大道之爭,天地隨之搖晃,幾位劍修視野中的景象,扭曲不定起來,彷彿一幅攤放在書案之上的畫卷,卻被人手持畫軸一端劇烈抖動。

  竹篋背後劍架一把把長劍不斷遠掠而走,帶起一道道虹光,小天地當中的所有云海、山岳,皆被長劍摧毀,劍光之外,劍氣綻放。

  一些飛劍路過的山岳、江河「廢墟之地」,剛想要重新生成幻象,便被殘留劍氣再次攪爛。

  竹篋彷彿是想要將無窮盡的劍意布滿整座小天地,即便陳平安是此處聖人,也只有那立錐之地,再難以隨心所欲轉移身形。

  背後劍架,已無長劍。

  竹篋手持長劍,落在大地之上,以劍尖抵住地面,劍身緩緩沒入大地,一圈圈漣漪蕩漾而起,以極快速度向八方散去。

  大地之上的漣漪當中,懸起一粒粒精粹劍意凝聚而成的水珠,追隨著那些圓圈漣漪不斷生髮,如一道雨幕懸停大地。

  顯而易見,竹篋已經不願意等待離真。

  少年㴫灘盤腿而坐,流白已經頂替離真,站在㴫灘身旁護陣。

  先前承諾自己會最後一個出劍的雨四。

  滿身血跡的狼狽身形,手持長劍,驀然從雲海處倒滑而出,好像被人一腳踹中腹部,然後給雨四强行破開天地屏障,最終才得以撞向流白不遠處。

  流白直接祭出那把被譽為的本命飛劍,從那個「雨四」後背一穿而過。

  㴫灘也再次祭出那尊來歷不俗的神女法相,懸在自己與流白身後,被法相一手護住一人。

  這尊遠古樂伎法相不似尋常,仿若活人一般靈動,先前以後背硬扛來自山岳之巔青衫客的飛劍,竟有些許神色變化。

  此時她低頭凝視主人,更是滿臉和藹。

  那個「雨四」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竹篋一把長劍在先前開門處,劍光一閃,隨之消失。

  最深層的那座小天地當中,陳平安伸手捂住被飛劍洞穿的肋部,苦笑不已。

  好一個流白。

  原本只要她稍稍手下留情,哪怕她足夠謹慎和心狠,按照陳平安的預期,輕傷「雨四」來判定真假,那麼十餘丈距離,就足夠讓硬扛一劍的陳平安近身,一旦近身,殺她也好,殺那少年也罷,都有大好機會。

  不曾想那流白那一記本命飛劍,直接奔著「雨四」一處所有劍修的根本氣府而去,陳平安只好略微轉換身形,以輕傷代價果斷撤退。

  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至於那把尾隨而至的竹篋長劍,陳平安躲避不難,很快就被他「禮送出境」。

  而陳平安所在小天地之內,雨四的處境,就要比先前㴫灘更加不堪。

  因為體魄在逐漸痊愈的陳平安,再沒有任何花哨舉動,小天地當中,處處皆飛劍。

  甲申帳,劍修雨四,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內容,比起竹篋、流白要更詳實。

  本命飛劍「瀑布」。

  雨四祭出飛劍之後,如天寒地凍時分,剛好身披旋襖。

  所以哪怕被那些縱橫交錯、肆意飛掠的飛劍圍困,卻還能夠支撐下去。

  如果流白與雨四對調位置,流白應該已經死了。

  陳平安的兩把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剛好完全壓勝和克制流白的那把古怪飛劍。

  只可惜沒有這種「好的如果」,今天一戰,多是不好的意外和萬一。

  武夫侯夔門,被同樣動了手腳的三件至寶,少年劍修的果決行事,女子流白對待一位袍澤好友的狠辣……

  至於在自家小天地之內,折疊山河如折紙的神通,源自早年陳平安在大隋京城,目睹茅夫子身陷法陣異象的一個靈感。

  只可惜陳平安尚未真正得心應手,不然離真與竹篋的强勢破陣,遠不是一炷香能夠辦成,因為飛劍「籠中雀」,並非死物的山水陣法,與那聖人坐鎮書院、道觀寺廟或是戰場遺址,又有差異,後者坐鎮的山河版圖,幾乎是固定的,但是陳平安這座憑藉籠中雀,卻是行走之地皆天地,同樣還是陳平安身為隱官,無法真正潛心修道、煉劍的關係,不然這種籠中籠的天地層次之分,會更加圓轉如意,滴水不漏。

  世事歷來如此,便宜好處占不盡。

  不是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平安也根本煉不出這兩把與劍氣長城「大道契合」的本命飛劍。

  雨四能夠保證暫時不死,卻絕不好受。

  年輕隱官除了以飛劍殺敵,更會在這處壓勝對方飛劍、而己方飛劍更加順暢流轉的無法之地,以純粹武夫出拳,雙手持刀,神出鬼沒。

  雨四臉頰處血肉被陳平安一刀剮去一大塊,身上更是傷痕累累。

  所幸既非劍氣盤桓關鍵氣府,也無拳罡激蕩竅穴中,雨四終究是劍修體魄,並無什麼致命傷。

  只是與那雨四現身之時的玉樹臨風,天壤之別了。

  突兀一劍,破開天幕。

  長劍被送出天地,竹篋憑藉絲絲縷縷的殘餘劍意,找到了此地。

  陳平安身形消逝,運轉天地,本就是正在等這一劍,這才故意遺留那點劍意。

  流白的本命飛劍難尋軌跡,竹篋這些劍意落在陳平安眼中,無異於夜幕中近在咫尺的螢火點點。

  陳平安動不了有劍氣飛瀑庇護的雨四,便顛倒天地,讓那正忙於抵擋一百多把飛劍「井中月」的雨四,剛好位於那道劍光的劈斬方位。

  竹篋以心聲言語道:「雨四!」

  竹篋沒有言語更多,便談不上泄露天機。

  只看默契。

  雨四沒有讓竹篋失望,伸手抓住那道劍光。

  劍光竟是彎曲如繩索,竹篋駕馭心念與劍意,猛然一拽,就要將那攥緊劍光的雨四拖出好似大牢籠的小天地。

  為了防止陳平安借機行事,免得救人不成,反而被陳平安襲殺撤退路線有跡可循的雨四,流白無需竹篋言語提醒,便祭出那把好似不存在於世間的本命飛劍。

  竹篋出劍之時,就站在了那尊神女法相的肩頭。

  陳平安微微嘆息,任由竹篋救走雨四,他去殺少年,原本各不耽誤。

  你救你們的人,我殺你們的人,做買賣得公道。

  既然竹篋早有預料,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與陳平安一起走過千山萬水的飛劍初一,十五,終於同時現世。

  然後在那神女身後,驀然出現一尊更加巍峨巨大的青衫法相,雙手十指交纏變作一拳,當頭朝她頭顱砸下。

  手中持劍的竹篋一劍朝空中掃去。

  弧月劍光再度憑空出現,直接將陳平安的法相斬斷握拳雙手。

  既然圍殺劍修中的幾個軟肋皆不可殺。

  那就還給對方一個意外,殺一個最强者。

  陳平安强行更換天地厚薄,將自己置身於折疊山河當中,比那松針咳雷牽引、再加縮地符更加迅速,瞬間就來到竹篋身後。

  竹篋整個人被一拳打在後背心處,跌落神女法相肩頭,砸到遠處大地當中去。

  陳平安則被竹篋反手一劍刺出,腹部結結實實挨了一劍,竹篋可以躲卻沒有躲,擺明了就是要與陳平安互換傷勢。

  初一與十五已經與流白那把本命飛劍,相互撞擊不下百次。

  手段不僅如此,天地之間生出了兩條符籙長河,金光熠熠,往雨四那邊浩浩蕩蕩,洶湧沖去。

  竹篋哪怕被一拳砸飛,依舊牽引那道劍光,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弧,儘量將雨四拽向自己。

  流白則抓住㴫灘肩頭,繼續駕馭本命飛劍阻攔那初一十五,她自己則帶著㴫灘禦劍去往遠處,絕不給陳平安近身搏殺的可能。

  果然,那年輕隱官緊跟雨四而去。

  雨四卻怒吼道:「流白!」

  女子劍修頭腦中一片空白,憑藉本能丟開手中的少年㴫灘,她就要自毀金丹,再駕馭本命飛劍,直刺自己心口,希冀著先殺自己,再殺那年輕隱官。

  但是對方五指攥住她的脖頸,往後一拽,離開原地,然後陳平安重重一擰,直接將流白的整個脖子扯斷。

  更有一拳重重砸中流白的脊柱,拳罡大震滲入體魄,打得流白氣機崩散,連心意念頭都被殃及,迫使那把本命飛劍在原先軌跡之下飛掠過後,出現了一絲凝滯。

  陳平安剛要再補上一拳,試圖打穿流白的整個後背,不但要將其整條脊柱和那顆金丹當場震碎,還要徹底打斷她的長生橋。

  不曾想陳平安額頭如同遭受一記重錘,身形被迫消逝。

  流白雖然肉身銷毀,終究勉强護住了一半的大道根本,只是再想要躋身上五境,尤其是仙人境,此生就要希望渺茫,難如登天了。

  陳平安快速瞥了一眼那女子的頭顱附近。

  是那少年悄悄在女子身上留下了一道符籙。

  為了施展那道救命的符籙,少年本就傷上加傷,嘔血不已,滿臉血污,視線模糊,少年依舊是竭力招手,以那張殘破符籙裹住了女子的金丹與魂魄,被少年收入袖中,做完這些,㴫灘幾乎就要暈厥過去,維持住最後一絲腦海清明,少年又伸出手,不管如何,他都要將流白姐姐的那副皮囊取回。

  不曾想,天幕處出現了一道道不知該說是劍光還是星光的光柱,將竹篋,雨四,㴫灘,還有流白那具毫無生機的身軀,一並籠罩其中。

  陳平安剛好躲過流白那一道,但是竟然在自己的小天地當中,避無可避,躲不可躲,被第二道光柱砸中。

  至於流白的那副身軀皮囊,已經被光柱沖刷殆盡。

  陳平安被一撞墜地,在空中身形踉蹌,一個翻滾,躲過有一道如影隨形的光柱,再折疊山河,瞬間遠去數百丈。

  離真身形懸停天幕處,彷彿一位穿過光陰長河的遠古神靈,雙手托起了本該懸在夜空的北斗七星。

  星斗緩緩轉移,小天地之內隨之四季流轉,春雷震動,夏日炎炎,秋風肅殺,大雪紛紛,大道運行,如磨盤轉動,碾殺萬物。

  在這期間,竹篋先前布下的無數劍氣,愈發淩厲,天地之間,劍意水珠凝聚出一條不斷開疆拓土的劍氣長河,晃蕩不已,洪水漫天。

  陳平安要麼收起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要麼就要陷入一場與離真純粹比拼消耗神意的艱苦戰場。

  陳平安的身影在小天地之中一次次出現又消失。

  陳平安一個橫滑出去十數丈,瞬間站定。

  顯化為小天地的籠中雀,凝聚為一劍,掠入本命竅穴當中。

  小天地消散。

  陳平安站在大坑斜坡之上,離真懸停大坑上空,其實不過十數丈,竹篋背負劍架,剛好位於坑底中央地帶,雨四攙扶著㴫灘,站在大坑頂部的邊緣。

  竹篋埋在地底下的劍陣剛要有所動作。

  天地再度一變。

  這一次的小天地,相較於先前的廣袤無垠,顯得逼仄太多。

  方圓十數里而已。

  處處墳塋的詭譎景象,只是墳塋四周卻又有那楊柳依依。

  這就是那個年輕隱官的真正心境?

  一直心如止水的竹篋,破天荒露出一抹怒氣。

  雨四以飛劍「瀑布」護住自己與㴫灘,咬牙切齒,心中大恨。

  這個陳平安,就這麼難殺嗎?!

  離真隨意抬起一手,便能觸碰天幕,嘖嘖笑道:「最惜命的隱官大人,這次真打算逃也不逃了?」

  接下來陳平安能殺的,撐死了就是拿走㴫灘剩下的半條命,再加一個雨四。

  至於離真自己,與那竹篋,在這場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圍殺當中,不缺飛劍殺力,缺的是傾力出劍。

  陳平安被圍困當中,身形搖晃,顯然兩次祭出籠中雀,再以一人對敵五人,無論是被一次次雪上加霜的武夫體魄,還是支撐兩把本命飛劍近乎的修士靈氣,還是一個人的精神氣,都已是强弩之末。

  離真搖搖頭,眼神憐憫,「涸澤而漁,取死之道。」

  只是神色輕鬆,心中卻憋屈至極。

  如果早早知道陳平安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己方五人,完全不至於淪落到這般凄慘田地,稍作應對,不說他離真,其餘四位劍仙胚子,只要開口求人,誰會缺傍身法寶?他們先前準備的許多攻伐法寶和秘法,根本就沒有機會使出來。結果到現在圍殺不成,還導致流白和㴫灘大道受阻,未來成就有限。

  只是修行路上,千金難買早知道。

  陳平安以拳重重擊掌,微笑道:「送諸位一程,安心上路。」

  天地之間的四面八方,從那天圓地方的小天地所有屏障界線之處,出現了無數把飛劍「井中月」,向四位劍修緩緩推進。

  又是一把不講道理的本命飛劍!

  離真心中驚悚。

  這個瘋子,真要換命?

  竹篋眉頭緊皺,這個年輕隱官是臨死都不願被人以飛劍斬殺?所以選擇拼了性命和大道不要,都想著多殺一人?

  片刻之後。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去。

  籠中雀與井中月兩把飛劍,都瞬間返回竅穴。

  於是得知真相後的離真,忍不住駡了一句娘。

  原來陳平安後仰倒去的地方,是那劍氣長城的牆角根了。

  這就意味著離真他們所有人,被這個狗日的年輕隱官騙到了

  以兩把本命飛劍與他們搏命是假,折疊山河、更換戰場是真。

  但是接下來一連串的事情,對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而言,都是天大的意外。

  先是一位隱匿於戰場上的王座大妖,現出身形,大袖一卷,將那已經出劍的竹篋、想要撤退的離真等人,一並收入自己的袖中乾坤當中,同時手指一彈。

  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劈去那頭大妖針對陳平安的術法。

  陸芝剛要離開城頭。

  一位大髯背劍佩刀的漢子,直接以雙拳擊退兩位劍氣長河之上的劍仙,來到了靠近劍氣長城的戰場之上,伸手按住刀柄,仰頭望向那女子大劍仙陸芝。

  只要陸芝不出劍,他便不拔刀。

  這還不算是那個「天大」的意外。

  陳清都仰頭望去,笑了笑。

  甲子帳灰衣老者,步出軍帳,似乎是想要親眼目睹某一幕場景。

  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共同天幕處。

  一道大如山岳的虹光砸開整座天下的恢弘禁制,筆直落在戰場之上,並不靠近劍氣長城,反而直接選擇了金色長河以北的妖族大軍腹地。

  方圓數百里的巨大戰場之上,瞬間大地翻裂,震起妖族大軍無數,大片死傷。

  一個從天外而來的漢子,微微屈膝,站在戰場之上,抬起雙手,貼住額頭,往後緩緩捋過頭髮。

  那漢子挺直腰桿,環顧四周皆妖族,便大笑道:「你們已經被我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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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36:59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二章 去而復還

  男人攤開雙手,掌心朝上,輕輕晃了兩下。

  久別重逢,示意劍氣長城的自家人,尤其是對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姑娘們,給點表示。

  原本陷入沉寂的整座劍氣長城,城頭之上,頓時口哨、噓聲四起。

  女子大劍仙陸芝低下眉眼,懶得看那男人,她真是沒眼看。

  背對城牆的男人點了點頭,很滿意,自己還是這麼受歡迎。

  戰場之外,劍氣長城就是個路邊孩子,遇見了酒鬼賭客外加大光棍的漢子,都會喊一聲狗日的阿良。

  戰場之上,那個男人,就是阿良,只是阿良。

  阿良視線游移,瞥了幾眼那些散落各處的軍帳,朗聲道:「不要猶豫,來幾個能打的!」

  一位大髯漢子轉過身,盯住那個傢伙,沉聲道:「我來。」

  阿良沒轉身只轉過頭,望向單獨站在金色長河那一側的劉叉,昔年十分投緣,雙方亦敵亦友,阿良慢悠悠轉身,搓手笑道:「好兄弟打個商量?先來幾個不那麼能打的,幫我熱熱手?你這樣的高手,我打不了幾個啊。」

  背劍佩刀的劉叉面無表情,「等你已久。為何還是沒能找到一把趁手的劍?」

  阿良雙手手心貼緊,輕輕擰轉手腕,既然一上場就是硬仗,那就只能自己先熱熱手了。

  劉叉拇指輕輕抵住刀柄,輕輕一推,剎那之間,劉叉就已經掠過金色長河,來到阿良身前,一刀劈下。

  戰場之上,此後根本不見兩人身影,只是激蕩起一圈圈好似山岳砸入大湖的驚人漣漪,每一層漣漪瞬間向四周擴散,皆如墨家劍舟展開一輪齊射,飛劍細密,不計其數。

  阿良從天而降之後,方圓百里之內的妖族大軍,沒死的,都在緊急撤出,各大軍帳的督戰官都沒有任何阻攔。

  大地之上,伴隨著一聲聲炸雷聲響,出現一處處間距極遠的巨大坑窪。

  所有坑窪出現驀然凹陷之後,四周全無生機,妖族修士的身軀、魂魄,墜地後化作齏粉兵器、山上重寶,與那黃沙塵土一起,皆被凝聚不散的劍氣籠罩,如同憑空出現一座座凝聚的天然劍陣,劍意森森,絞殺萬物。

  皆是兩位劍修交手瞬間帶來的劍氣餘韻使然。

  各自屹立於一座天下劍道之巔的劍修,硬生生打出了一番天地異象。

  某座相對接近兩人戰場的軍帳,被一條長線瞬間割裂開來,避之不及的數位修士,怎麼死都不知道。

  劉叉站在被一分為二的軍帳頂部,腳下軍帳並未倒塌,帳內修士已經作鳥獸散。

  數里地之外,阿良停下身形,伸手一抓,將一把上五境劍修的飛劍握在手心,先是攥緊,然後以雙指抵住飛劍的劍尖和劍柄,加重力道,將其擠壓出一個誇張弧度。

  這把飛劍細如牛毛,極其幽微,關鍵是能夠循著光陰長河隱蔽長掠,看樣子是位極其擅長刺殺的劍仙。

  電光火石之間,飛劍竟是被阿良雙指壓得幾乎如滿月,飛劍到底不是大弓,在就要綳斷之際,遠處響起不易察覺的一聲悶哼,付出巨大代價,以某種秘術强行收走了那把被阿良雙指禁錮的本命飛劍,然後氣息瞬間遠遁,一擊不成就要遠離戰場,不曾想在退路之上,一個男人出現在他身後,伸手按住他的腦袋,劍意如水澆灌頭顱,阿良一個後拽,讓其身體後仰,阿良低頭看了眼那具劍仙屍體的面容,「我就說不會是綬臣那小王八蛋,只要戰場上有我,那他這輩子就都沒出劍的膽子。」

  那具屍體被阿良輕輕推開,摔在數十丈外,重重墜地。

  另外一個方向,大地之上驀然飛升出一道雪白光柱,棄了皮囊不要的妖族劍仙魂魄,連同被魂魄嚴密包裹的金丹、元嬰,被那道蘊含無窮劍道真意的光柱,一沖而過,沒能留下任何痕跡。

  在這短暫的停歇期間,阿良環顧四周,白霧茫茫,顯然已經身陷某位大妖的小天地當中。

  「小把戲,嚇唬我啊?你怎麼知道我膽子小的?也對,我是見著個姑娘就會臉紅的人。」阿良彷彿呵手取暖,以他為圓心,白霧自行退散。

  天地間唯有黑白兩色的戰場之上,出現了一頭龐然大物的大妖真身,雄踞一方,坐鎮天地,正在俯瞰那個小如一粒黑點的渺小劍客。

  阿良抬頭望去,楞了一下,好大一隻啊。

  他就問了一個很真誠的問題,「我都不認識你,你怎麼敢來?」

  道理很簡單,除了那些在英靈殿擁有古井王座的存在,其餘與他阿良沒打過照面、交過手的妖族,那麼在蠻荒天下,就沒資格被稱呼為大妖。既然都不是大妖了,在他阿良眼中,「夠看」嗎?

  那頭被阿良認定為「不知名」妖族的龐然大物,剛要駕馭天地神通,試圖碾殺那個在蠻荒天下久負盛名的阿良。

  不曾想妖族真身從頭頂處,從上往下,出現了一條筆直白線,就像被人以長劍一劍劈為兩半。

  終究是在這頭仙人境妖族修士的小天地當中,雖然瞬間受傷傷及根本,轉移戰場不難,只是真身剛剛止住聲勢,堪堪抵禦那道光亮長線帶來的洶湧劍意,便出現在了小天地邊緣地帶,儘量與那個阿良拉開最遠距離,只是它如何都沒有想到整座天地之間,不但是小天地界線之上,連那小天地之外,都出現了數以千計的光線,貫穿天地,彷彿整座小天地,都變成了那人的小天地。

  一座萬劍插地的劍林。

  最終被數十條劍光死死釘住真身的大妖,別說挪動身軀,便是稍稍心念微動,就有絞心之痛,它驚駭發現在自己小天地當中,亦是逃無可逃的凄慘處境。

  阿良根本沒有理睬這位仙人境妖物。

  對方這座小天地脆如瓷器,好像被劍修以劍尖輕輕一磕,就是支離破碎的下場。

  天地恢復清明之後,阿良所占之地作為起始,無數條劍光,紛紛湧現,就像一個不斷擴展的巨大圓圈,方圓數十里之內,一舉蕩空。

  先前站在軍帳頂部的劉叉,抵擋那些劍光並不難,此刻變成了懸停空中,再次成為戰場上唯一與阿良對峙的存在。

  他淡然說道:「奉勸一句,誰都別摻和。」

  就算願意送死,好歹也要給那個阿良帶來一點傷勢。

  劉叉收刀入鞘,伸手繞後,拔劍出鞘,握劍在手。

  在蠻荒天下,行走四方,出劍機會近乎沒有,所以劉叉才會期待與阿良的重逢,本以為會是在浩然天下,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連破兩座大天下的禁制,直接返回劍氣長城。

  阿良伸手,從金色長河以北的戰場上,遠遠駕馭了一把劍坊制式長劍返回,被他握在手中後,掂量了一下,輕巧了些許,嘆了口氣,竟然連劍坊都要被迫偷工減料,這場仗確實打得有些慘烈了。

  先前劉叉見面就是朝他臉上一刀,太不講江湖道義。

  阿良便還了那大髯漢子一劍。

  相互一劍過後。

  阿良倒退撞入雲霄中,劍氣長城上空的整座雲海被攪爛,如破絮紛飛。

  阿良一腳後撤,重重淩空踩踏,止住身形。

  劉叉後背撞爛整座大地,身陷地底極深,不見蹤跡,地下響起一連串沉悶雷聲。

  兩人分別以更快速度遞出第二劍,阿良從雲海那邊傾斜落地而去,劉叉現身大地之上。

  皆是一線直去與一劍遞出。

  這一次雙方倒退身形更遠。

  阿良竟是直接被一劍擊退到了劍氣長城最高處的那片雲海,抖出一個劍花,隨意震散劉叉滯留在劍身上的殘餘劍意,與那坐鎮天幕的老道人笑道:「老夥計,二十年不見,咱們劍氣長城那些早年掛鼻涕的丫頭片子,都一個個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吧?曉不曉得她們還有個出遠門的阿良叔叔啊?」

  手挽著那把麈尾的老道士,換了一條骼膊,搭住那把折損嚴重的拂子,面帶微笑,以青冥天下的方言駡了一句。

  雙方一番「禮數周到」的寒暄客套之後,阿良便一閃而逝。

  整座雲海被劍意牽扯,隨之劇烈晃動起來,盤腿而坐的道門聖人有些無奈,伸出一手,輕輕按住雲海,這才止住雲海的震動翻湧。

  阿良高高舉起手臂,好似不曾學劍的稚童,一記掄劍劈砍而已。

  打得劉叉連人帶劍再次身形消逝,退往地底深處。

  阿良這一次卻半步沒退,只是手中長劍卻也粉碎消散。

  這種戰場,哪怕只有兩人對峙。

  依舊誰都不願近身。

  除非那個站在甲子帳外觀戰的灰衣老者,一聲令下,讓數位王座大妖對那個男人展開圍殺。

  只是灰衣老者卻只是冷眼旁觀。

  一些原本蠢蠢欲動的王座大妖,便各自打消了率先出手的念頭。

  畢竟那個劉叉還未出全力。

  手中無劍的阿良雙手各自掐訣,戰場之上,兩股劍氣洪流瘋狂湧入劉叉的撤退方位,分別蘊含著劍氣長河和蠻荒天下的劍道真意,渾厚無匹,兩道劍氣,就像兩條走江的蛟龍,撞入底下。

  方圓百里的大地,轟然塌陷。

  原本離地不過數丈高的阿良,變成了懸在高空。

  上五境妖族皆俯瞰而去。

  劉叉站在低於戰場百丈的「大地」之上,一手負後,一手雙指掐訣,大髯漢子當下手中並無持劍,身前卻有佩劍顯化而出的一個雪白玉盤,纖薄瑩澈,光線璀璨迸射,如一輪人間冉冉升起的明月,擋住了那兩條劍氣洪流的天上星河。

  兩道劍氣瀑布傾瀉而下,撞擊在那輪瑩白圓月之上。

  已是大地之下的劉叉身後,山根土壤依舊在不斷崩裂稀碎。

  劍氣四散,遠處許多境界不高的妖族地仙修士,竟是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看了片刻,便覺得雙眼生疼,如凡夫俗子直視日光,只得撤掉神通,再不敢繼續凝視那處被雙方硬生生打出來的「小天地」。

  劉叉一襲粗布麻衣,衣袖飄蕩,獵獵作響,大髯漢子仰頭說道:「去了天外天,打殺了些化外天魔,結果就只是這樣?還是說那道老二,道法不高,名不副實?」

  阿良笑道:「是朋友才與你說句真心話,你要是真這麼覺得,那麼你會死的。」

  劉叉搖搖頭,竟是收起了那把劍,握劍在手之後,任由兩道劍氣洪流撞向自己。

  大髯漢子,不再蓄力,開始刻意收斂劍氣。

  穩如磐石,中流砥柱,任你劍氣如洪水,劉叉的自身劍道,卻是巍峨山岳,浩浩蕩蕩的兩條劍氣長河,與劉叉體魄激蕩撞擊之後,自行繞開,激起數十丈高的劍氣浪花。

  只是或聽聞、或親眼見識過的左右的劍氣極多,冠絕數座天下,左右在劍氣長城歷練之後,甚至已經能夠將自身純粹劍意凝為實質。

  但是劉叉此刻,卻是以劍道凝為真身。

  阿良笑了笑。

  然後在他和大髯漢子之間,出現了一條世間最虛無縹緲的光陰長河,當它現世之後,煥發出光彩琉璃之色。

  整條長河如一把巨大飛劍,擰轉起來,將劉叉裹挾其中,彷彿憑空置身於他人劍鞘中,他人又再將長劍歸鞘。

  原本與天地大道最為契合的光陰長河,不知如何被阿良扯出之後,開始被蠻荒天下的大道排斥,使得光陰長河四周出現了無數大道真意的壓勝氣象,兩者接壤處,不斷有七彩琉璃的光陰長河如碎冰崩碎,但是整條光陰長河雖然被擠壓,卻越來越堅固緊密,好似天地間驀然出現了一把以飛升境琉璃金身打造而成的長劍。

  灰衣老者贊嘆一聲,「好手段。」

  在某處軍帳,一心只教弟子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也抬起頭,仔細端詳遠處戰場。

  阿良仰起頭。

  真身被暫時拘押、劍道被逐漸消磨的劉叉,當然不會這麼簡簡單單就束手待斃。

  一尊屹立於天地之中的法相,只有半截身軀顯露出大地,以雙手握劍之姿,一落而下,劍尖直指阿良,瞬間臨頭。

  在先前那座軍帳遺址,也出現了一個劉叉,雙指並攏,以劍意凝聚出一把長劍。

  最早阿良曾經笑言,劉叉這樣的高手,自己打不了幾個。

  但是劍道真身、陽神身外身外加一個陰神遠遊的劉叉,一分為三,到底不等同於三個巔峰劉叉。

  阿良從來不打只能挨打的架。

  哪怕打架的對手當中,有劍氣長城的董三更,也有目前這位蠻荒天下的劉叉。還有青冥天下那個臭不要臉的真無敵。

  下一個瞬間。

  一尊堪稱頂天立地的誇張法相,出現在了劉叉法相身後,一手按住後者頭顱,將其頭顱砸入大地。

  阿良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就一直想要告訴劉叉,自己有沒有趁手的劍,有些關係,可只要對手同樣沒有仙劍之一,那就關係不大。

  早年不在戰場相逢,與劉叉是朋友,所以阿良沒好意思說這個。

  言語太耿直,容易沒朋友。

  同時,一手按住劉叉法相頭顱的那個「阿良」,另外一手持劍,一斬而下,一線之上,剛好存在著八座軍帳。

  三位王座大妖,白瑩,肩扛長棍的老者,金甲神人,分別出手,阻攔那一劍。

  阿良嬉皮笑臉道:「溜了溜了。」

  那條被阿良凝聚為一把長劍的光陰長河,崩裂開來。

  劉叉身外身那處,一道劍光莫名其妙撞向劍氣長城的城牆。

  連那條金色長河都被一劍洞穿。

  當劍光消散之後,有個人趴在城牆之上,緩緩滑落下去。

  灰衣老者來到劉叉真身那邊,瞥了眼嘴角滲出血絲的大髯漢子,笑道:「所以說下一次出劍,就別扭捏了。」

  劉叉點點頭。

  出竅遠遊的陰神法相,與還給阿良那一劍的陽神身外身,皆歸為一人。

  而那個被一劍「送到」城牆上邊的漢子,起先剛好是在那個「猛」字的上邊,一路滑落向大地,期間不忘偷偷吐了口唾沫在掌心,腦袋左右轉動,小心翼翼摩挲著頭髮和鬢角,與人打架,得有追求,追求什麼?自然是風采啊。

  記得倒懸山那邊,好像有個在黃粱福地賣酒的小姑娘,她當年是怎麼說來著,好似是說看見他的容顔之後,就像心頭驀然竄出一頭小鹿,在她心路上,撒腿亂跑。

  這些肺腑之言,可以收下,至於姑娘們的愛慕之情,就算了。

  男人在那個大字的某一橫處,突然懸停身形,向前一腳跨出,他對一個神色古怪的老劍修笑著招呼道:「這不是咱們殷老哥嘛,瞅啥呢?多瞅幾眼,能漲幾個境界啊?」

  一巴掌打在元嬰老劍修殷沉的肩膀上,漢子埋怨道:「殷老哥,真不是老弟說你啊,這些年趁我不在,光顧著看小姑娘啦?不然怎麼還沒有上五境?」

  肩頭一個歪斜,一陣吃痛,對方出手半點不客氣,在劍氣長城以難打交道著稱的殷沉,依舊綳著臉,死活不說話。

  阿良雙手重重一拍老劍修臉頰,瞪大眼睛,使勁搖晃起來,急匆匆問道:「殷老哥,殷老哥,我是誰都認不得了?你是不是傻了……」

  殷沉無奈道:「認得,我就是一時半會兒,心情太激動,說不出話來。」

  阿良鬆開手,收斂了笑意,說道:「總算還剩下幾張熟面孔,怪我,怪我來得晚了。總是這樣,走過路過錯過。」

  殷沉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被阿良勒住脖子,被這個王八蛋卡在腋下,掙脫不開,還要挨那些唾沫星子,「殷老哥,一看到你還是老光棍的樣子,我心痛啊。」

  阿良突然放開老劍修,一步跨出牆頭之外,飄向城頭那邊,最後來到老大劍仙身邊。

  城頭上,魏晉抱拳笑道:「阿良前輩。」

  阿良拍了拍魏晉肩膀,傷心道:「見什麼見,不還是光棍一條。」

  阿良盤腿而坐,面朝南方,難得神色肅穆起來。

  哪怕被他這麼一攪和,不過是片刻的安寧,接下來仗還是繼續打,人還是繼續死。

  戰場之上,廝殺依舊。

  陳清都站在阿良身邊,笑問道:「難道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沒有幾個長得好看的黃冠道姑,這麼留不住人?」

  阿良指了指頭頂雲海,然後單手托腮,眺望戰場,一手抵住心口,默默調養氣息,嘴上言語卻沒老實,「有啊,怎麼沒有,不過是在白玉京下邊露了一面,光是那個老夥計在白玉京的兩個師妹,看我眼神要吃人,更別提其她的仙子了,行走天下,此事最惱人。」

  陳清都呵呵一笑。

  阿良問道:「那小子傷勢如何?我當時只是遠遠瞥了眼,比較古怪,看不真切。」

  陳清都隨口說道:「反正給寧丫頭背回去,死不了,半死不活這種事情,習慣就好。」

  阿良說道:「到底只是個年輕人,還是外鄉人,老大劍仙身為長輩,多少護著點人家,這小子除了喜歡寧丫頭,其實根本不欠劍氣長城什麼。倚老賣老,不是好習慣。」

  陳清都笑道:「你這是教我做人,還是教我劍術?」

  阿良站起身,小聲道:「我這人最不好為人師,可如果老大劍仙一定要學,我就勉為其難教一教。」

  魏晉大為佩服。

  無論是先前出劍,還是此時言語,不愧是阿良前輩。

  老人斜眼阿良。

  城頭一震,阿良已經不在原地,溜之大吉。

  只是阿良前輩的逃跑方向,是不是錯了?

  饒是魏晉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問道:「老大劍仙,這是?」

  陳清都看了眼魏晉,「看不出來?打架啊。」

  魏晉無言以對。

  陳清都再瞥了眼那道起始於城頭的掛空長虹,阿良的去勢太過迅猛,笑問道:「當年他遊歷寶瓶洲,就沒跟你講過,他最喜歡被一群飛升境圍毆?」

  魏晉沉默片刻,神色古怪,「當年阿良與晚輩說,他在那座劍仙如雲的劍氣長城,都算能打的,反正肯定能排進前五十,還讓我千萬別覺得他是在吹牛,很……言之鑿鑿的那種。」

  所以魏晉一開始還以為遇到了個騙子,不過虧得阿良前輩當時關於劍道的見解和感悟,看似胡說八道,卻恰好讓魏晉大受裨益,他這才忍住沒出劍試探,在那之後,便有了那個阿良前輩所謂的小賭局,魏晉輸掉了那枚養劍葫,然後開始閉關,果然順利躋身上五境。出關之後,魏晉自然而然,對劍氣長城充滿了神往之心,想要親眼看一看,等於擁有五十個阿良前輩的劍氣長城,到底是怎麼個地方。

  陳清都突然說道:「除了一直以劍客自居,阿良還是個讀書人。」

  那個男人身形遠去,直接越過了那條金色長河,當他重重墜地之後,四周妖族大軍在些許錯愕之後,立即如潮水般退散,拼命逃竄,撒腿狂奔的,御風御劍的,皆有。

  狗日的又來了!

  男人高高揚起腦袋,雙手捋過頭髮,自問自答道:「還能夠更帥氣嗎?不吹牛,真心不能夠!」

  言語期間,以他為圓心,出現了一條陸地龍卷,越來越大,最終遮天蔽日,是那無數劍意凝聚而成的飛劍在結陣。

  劍陣全然不受蠻荒天下的大道壓勝。

  遠離劍氣長城之後,飛升至天外天,拳殺化外天魔不計數,還要與道老二搏命,原本就已登頂之劍道,更高一層樓,可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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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三章 醉酒

  那位施展袖裡乾坤,硬生生從劍氣長城牆根那邊卷走竹篋一行人的王座大妖,正是將無數座仙家遺址煉化自家庭院的黃鸞。

  陸芝仗劍離開城頭,親自截殺這位被譽為蠻荒天下最有仙氣的巔峰大妖,加上金色長河那邊也有劍仙米祜出劍攔截,依舊被黃鸞毀去右邊半截袖袍、一座袖中天地的代價,加上大妖仰止親自接應黃鸞,得以成功逃回甲申帳。

  陸芝站在那條劍仙越來越稀少的金色長河之上,沒有返回劍氣長城,留在原地,據守一方。

  先前她的出劍,太過束手束腳,因為戰場位於長河與城頭之間,己方劍修太多。

  老劍修殷沉盤腿坐在大字筆劃當中,搖搖頭,神色間頗不以為然,嗤笑一聲,腹誹道:「若是我有此境界,那黃鸞逃不掉。這場仗都打到這份上了,還不知道如何算帳才賺,你陸芝怎麼當的大劍仙,娘們就是娘們,婦人心腸。」

  殷沉在劍氣長城,那份人敬人愛的口碑,大概就是這麼來的。

  在那甲申帳外,黃鸞抖了抖右手袖子,如撒豆在地,芥子大小的幾位年輕劍修,紛紛現身。

  竹篋收劍道謝,離真臉色陰沉,雨四狼狽不堪,攙扶著昏迷不醒的少年㴫灘。

  至於流白,折損最為嚴重,所幸魂魄已經被㴫灘收攏起來。

  不是劍修,卻是甲申帳領袖的少年木屐,在得知流白的處境之後,雖然心急如焚,依舊與這位前輩彎腰致謝。

  黃鸞微笑道:「木屐,你們都是我們天下的氣運所在,大道長遠,救命之恩,總有報答的機會。」

  木屐神色堅毅,說道:「晚輩絕不敢忘記今日大恩。」

  一旦甲申帳真正戰死一位劍仙胚子,那他木屐作為甲申帳領袖,就不光是賬本上的功過得失了,所以黃鸞此舉,之於少年木屐,同樣無異於救命之恩。

  仰止一揮手,將那雨四直接拘押再打退,她站在了雨四原先位置,將少年輕輕抱在懷中,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㴫灘眉心處,一道天地間最為純粹的水運,從她指尖流淌而出,澆灌少年各大氣府,與此同時,她一搓雙指,凝聚出一把瑩白短劍,是她珍藏多年的一件上古遺物,被她按住㴫灘眉心處,少年毀去一把本命飛劍,那她就再給一把。

  片刻之後,㴫灘悠悠然醒來,見著了帝王冠冕、一襲黑色龍袍的女子那熟悉面容,少年驀然紅了眼睛,顫聲道:「師父。」

  仰止柔聲道:「些許挫折,莫掛心頭。」

  㴫灘到底是少年心性,遭此劫難,身受重創,雖然道心無損,可謂極為不易,但傷心是真傷透了心,少年哽咽道:「那傢伙太陰險了,我們五人,好像就一直在與他捉對廝殺。流白姐姐以後怎麼辦?」

  說到底,少年還是心疼那位流白姐姐。

  仰止笑道:「那流白,師父本來就嫌棄她模樣不夠俊俏,配不上你,如今好了,讓周先生乾脆更換一副好皮囊,你倆再結成道侶。」

  少年趕緊搖頭,他並非這般心意。

  仰止揉了揉少年腦袋,「都隨你。」

  黃鸞大為意外,仰止這婆娘什麼時候收取的嫡傳弟子?

  劍仙綬臣匆忙趕來甲申帳,從㴫灘那邊收走了自己師妹的魂魄,確定流白的金丹與元嬰皆無大礙之後,綬臣鬆了口氣,仍是與諸人道謝一聲,然後小心翼翼以術法攏著流白魂魄,趕緊繞路去往師父那邊。

  至於為何繞路,當然是那個阿良的緣故。

  黃鸞御風離去,返回那些瓊樓玉宇當中,選擇了僻靜處開始呼吸吐納,將充沛靈氣一口鯨吞殆盡。

  此次出手,其實數他損失最大,將自己精心栽培出來的侯夔門,在戰場上作為牽線傀儡,作為針對年輕隱官的先手,結果沒了一顆重要棋子不說,還挨了陸芝和米祜各自一劍,碎了半截法袍袖子,外加一座小天地,關鍵是白白折損了他三百年道行。

  黃鸞心意一動,只見不遠處憑空多出了一座衆多蛟龍屍骸作為棟樑、廊道的閣樓,黃鸞立即打開禁制,收入自家天地。

  黃鸞微笑道:「謝過老祖賞賜。」

  木屐已經返回軍帳。

  竹篋和離真並肩而立,在遙遙觀戰。

  先前圍殺隱官一役,他們兩人因為始終沒機會傾盡全力,甚至都沒有受傷,只是比起流白、㴫灘和雨四這三人,估計他們兩人,才是最憋屈的。

  離真與竹篋心聲言語道:「想不到輸在了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上,如果不是這樣,就算給陳平安再多出兩把本命飛劍,一樣得死!」

  竹篋說道:「抱怨可以,但是希望你不要遷怒㴫灘和雨四。」

  離真譏笑道:「你不提醒,我都要忘了原來還有他們參戰。三個廢物,除了拖後腿,還做了什麼?」

  竹篋皺眉說道:「離真,我敢斷言,再過百年,就算是受傷最重的流白,她的劍道成就,都會比你更高。」

  離真沉默片刻,自嘲道:「你確定我能活過百年?」

  竹篋反問道:「是不是離真,有那麼重要嗎?你確定自己是一位劍修?你到底能不能為自己遞出一劍。」

  竹篋心中大為疑惑,先前的托月山離真,雖然桀驁不馴,目中無人,但是那種鋒芒畢露的意氣風發,竹篋不覺得有什麼錯。

  只是不知為何,離真在「死」了一次之後,性情好像越來越極端,甚至可以說是灰心喪氣。

  離真雙手揉著臉頰,喃喃道:「你親身走過光陰長河嗎?可能沒有,可能走過,但是你肯定不曾見過光陰長河的河床,我走過,那就是命運。」

  竹篋聽著離真的小聲呢喃,緊皺眉頭。

  雨四孤苦伶仃一人站在那邊,比神色黯然的離真,更加失魂落魄。

  獨處容易讓人生出孤單之感,孤獨卻往往生起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道身形憑空出現在他身邊,是個年輕女子,雙眼猩紅,她身上那件法袍,交織著一根根細密的幽綠「絲線」,是一條條被她在漫長歲月裡一一煉化的江河溪澗。

  她輕聲安慰道:「公子,沒事,有我在。」

  然後她死死盯住那身材婀娜的仰止,對峙雙方,是新舊兩位曳落河之主。

  雨四伸手撇開年輕女子的手,率先挪步,淡然道:「走吧。」

  那女子尾隨其後。

  㴫灘看到這一幕後,頓時愕然。

  坐在軍帳內的木屐抬起頭,又低下頭。

  木屐一直清楚離真、竹篋和流白三人的師門,卻是今天才知道㴫灘和雨四的真正靠山。

  少年撓撓頭,不知道自己以後什麼才能收取弟子,然後成為他們的靠山?

  ————

  陳平安猛然驚醒過來,從床榻上坐起身,還好,是許久未歸的寧府小宅,不是劍氣長城的牆角根。

  陳平安伸手抵住額頭,頭疼欲裂,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只是這麼個小動作,就讓整座人身小天地翻江倒海起來,應該不是夢境才對,山上神仙術法萬千,世間古怪事太多,不得不防。

  陳平安怔怔望向門口那邊。

  門檻那邊坐著個男人,正拎著酒壺仰頭喝酒。

  一屋子的濃郁藥味,都沒能遮掩住那股酒香。

  男人站起身,斜靠房門,笑道:「放心吧,我這種人,應該只會在姑娘的夢中出現。」

  說到這裡,男人抹了把嘴,自顧自樂呵起來。

  世事短如春夢,春夢了無痕,譬如春夢,黃粱未熟蕉鹿走……

  讀書人想起了一些美好的書上詩句罷了,正經得很。

  陳平安如釋重負,應該是真人了。

  陳平安與阿良對視許久,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一個大煞風景的問題:「阿良,你什麼時候走?」

  希望阿良返回劍氣長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劍氣長城,會死的。

  這場戰爭,唯一一個敢說自己絕對不會死的,就只有蠻荒天下甲子帳的那位灰衣老者。

  即便是仰止、黃鸞那些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確定。

  劍氣長城這邊,更是無人例外。

  「我想走,一大幫子飛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劍仙都趕不跑,你小子勸得動?」

  阿良嘆了口氣,晃蕩著手中酒壺,說道:「果然還是老樣子。想那麼多做什麼,你又顧不過來。當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輕人,還是不像年輕人,你以為過了這道門檻,以後就能過上舒坦日子了?做夢吧你。」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經瞭解昨日之因,卻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山上修道,為何上山?不全是占據一方風水寶地那麼簡單。

  阿良伸手以酒壺點了點年輕人,「就不該讓你這麼早又練拳又修行,左右這個師兄當得不行,下次見面,我說說他。」

  修道之人,勞心不勞力,純粹武夫,勞力不勞心。這小子倒好,兩樣全占,可不就是自討苦吃。

  不過阿良也沒多說什麼重話,自個兒有些言語,屬於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總比站著說話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這輩子算是沒盼頭了。

  阿良示意陳平安躺著修養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門檻上,繼續飲酒,這壺仙家酒釀,是他在來的路上,去劍仙孫巨源府上借來的,家裡沒人就別怪他不招呼。

  陳平安好奇問道:「打過架了?」

  阿良面朝院落,神色憊懶,背對著陳平安,「不多,就兩場。再打下去,估摸著甲子帳那邊要徹底炸窩,我打小就怕馬蜂窩,所以趕緊躲來這裡,喝幾口小酒,壓壓驚。」

  不是被圍毆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只是好不容易故地重遊,酒水滋味依舊,許多朋友成了故友,還是傷心多些。

  他這輩子,好像從來都是這個鳥樣,所以喝酒再多,從來難開懷。

  阿良隨口問道:「你小子是不是答應了老大劍仙什麼?」

  陳平安說道:「劍氣長城能夠額外多守三年。」

  不知不覺,在劍氣長城已經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夠陳平安再逛完一遍書簡湖,若是獨自遠遊,都可以走完一座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了。

  擔任隱官之後,在避暑行宮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唯一的散心舉動,就是去躲寒行宮那邊,給那幫孩子教拳。

  「那你是真傻。」

  阿良搖搖頭頭,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愁苗來當這個隱官大人,你打個副手,就會輕鬆很多,劍氣長城的結局,也不會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經開闢出來,城池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老大劍仙與你說過內幕沒有?」

  陳平安刻意忽略了第一個問題,輕聲道:「說過,整個海市蜃樓,是一座斷斷續續打造了數千年的仿造飛升台,加上隱官一脈的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就是一座遠古三山陣法,到時候會攜帶一批劍氣長城的劍道種子,破開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這裡邊有個大問題,海市蜃樓宛如一座小廟,容不下上五境劍仙這些大菩薩,所以離開之人,必須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劍修,而且老大劍仙也不放心某些劍仙坐鎮其中。」

  阿良嘖嘖稱奇道:「老大劍仙藏得深,此事連我都不知曉,早些年四處逛蕩,也只是猜出了個大概。老大劍仙是不介意將所有本土劍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劍仙有一點好,對待年輕人一向很寬容,肯定會為他們留一條退路。你這麼一講,便說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內,不會准許任何一位上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免得給打得稀爛。」

  果然是哪個大戶人家的院子裡邊,不埋藏著一兩壇銀子。

  這等驚世駭俗的飛升大手筆,到時候誰來護陣?自然是那位老大劍仙親自出劍。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感慨道:「我們這位老大劍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個劍修,半死不活,窩囊一萬年,結果就為了遞出兩劍。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劍仙做得不地道,你小子駡可以駡,恨就別恨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恨,不敢駡。」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駡幾句,倒是沒啥關係。」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記仇,我駡了又跑不掉。」

  阿良點點頭,語重心長道:「喝酒嘮嗑,溜鬚拍馬,揉肩敲背,有事沒事就與老大劍仙道一聲辛苦了,一樣都不能少啊。再就是你都受了這麼重的傷,就一瘸一拐去城頭茅屋那邊,看看風景,那時無聲勝有聲,裝可憐?需要裝嗎,本來就可憐透頂了,換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一張草席,就睡老大劍仙茅屋外邊!」

  陳平安笑了起來,然後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獨自坐在門檻那邊,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緩緩喝酒,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道理就一個,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陳平安,你打小就不懂這個,很吃虧的。」

  能者多勞,長久以往,難免會讓旁人習以為常。

  文聖一脈。

  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一份造化功德。

  首徒崔瀺坐鎮寶瓶洲。

  左右拄劍於桐葉洲。

  關門弟子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已經兩年半。

  以及整座劍氣長城的劍修。

  無論是强者還是弱者,每個人的每個道理,都會帶給這個搖搖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與壞。

  片刻之後,陳平安便再度從夢中驚醒,他瞬間坐起身,滿頭汗水。

  阿良沒有轉頭,說道:「這可不行。以後會有心魔的。」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面容慘然,重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阿良默不作聲。

  依舊獨自一人,坐著喝酒。

  大概是覺得門檻有些硌屁股,便換了個姿勢,蹲著喝酒。

  當年在那寶瓶洲,戴斗笠的漢子,是騙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其實世間從無大醉酩酊還逍遙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與尚未醉死的酒鬼。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再沒有那架秋千了。

  某位劍仙再不用對著一碗陽春麵,不敢下筷子。

  外鄉劍仙元青蜀戰死之際,意氣風發。

  北俱蘆洲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戰死前後,無言語。

  一位白髮老嫗站在寧府大門口那邊,在低聲喃喃,老狗,老狗。回來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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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四十四章 兩位劍客

  阿良站起身,聽到戰場上遙遙響起一聲號角,蠻荒天下收兵了。

  雙方會各自清理戰場,下一場大戰的落幕,可能就不需要號角聲了。

  阿良來到斬龍崖涼亭處,鬆開手中那只那空酒壺,身體旋轉一圈,嚎了一嗓子,將酒壺一腳踢出涼亭,摔在演武場上。

  大戰告一段落,一時間城頭上的劍修,如那候鳥北歸,紛紛返家,一條條劍光,風景如畫。

  閉關,養傷,煉劍,飲酒。

  逝者已逝,生還者的那些傷心,都會在酒碗裡,或豪飲或小酌,在酒桌上一一消解。

  阿良忘記是哪位高人在酒桌上說過,人的肚子,便是世間最好的酒缸,故人故事,就是最好的原漿,加上那顆苦膽,再勾兌了悲歡離合,就能釀造出最好的酒水,滋味無窮。

  一番思索,一拍大腿,這個高人正是自己啊。

  做人太過妄自菲薄真不好,得改。

  很快就有一行人御劍從城頭返回寧府,寧姚突然一個急急下墜,落在了大門口,與老嫗言語。

  其餘陳三秋,疊嶂,董畫符,晏琢,范大澈,依舊直奔涼亭,飄然而落,收劍在鞘。

  阿良一手撐在亭柱上,一腳腳尖抵地,看著那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感慨道:「疊嶂是個大姑娘了。」

  疊嶂笑著喊了聲阿良。

  在她小時候,疊嶂經常陪著阿良一起蹲在街頭巷尾犯愁,男人是犯愁怎麼搗鼓出酒水錢,小姑娘是犯愁怎麼還不讓自己去買酒,每次買酒,都能掙些跑路費的銅錢、碎銀子。銅錢與銅錢在破布錢袋子裡邊的「打架」,若是再加上一兩粒碎銀子,那就是天底下最悅耳動聽的聲響了,可惜阿良賒帳次數太多,好些酒樓酒肆的掌櫃,見著了她也怕。

  董畫符問道:「哪裡大了?」

  阿良笑眯眯道:「問你娘去。」

  董畫符呵呵一笑,「重巒疊嶂,我娘親說你幫疊嶂取這個名字,不安好心。」

  阿良無奈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讓你娘親少看些浩然天下的脂粉本,就你家那麼多藏書,不知道養活了南婆娑洲多少家的黑心書商,版刻又不好,內容寫得也粗鄙,十本裡邊,就沒一本能讓人看第二遍的,你姐更是個昧良心的丫頭,那麼多關鍵書頁,撕了作甚,當厠紙啊?」

  董畫符不說話,這件事情,他也有份,他姐嘩啦啦翻書,殺氣騰騰,他只負責幫著撕書,然後他姐偷偷裝訂成冊。

  陳三秋踢了靴子,盤腿而坐,意態閒適,背靠欄桿。

  他喜歡董不得,董不得喜歡阿良,可這不是陳三秋不喜歡阿良的理由。

  恰恰相反,陳三秋很仰慕阿良的那份灑脫,也很感激阿良當年的一些作為。

  比如為了自己,阿良曾經私底下與老大劍仙大吵一架,大駡了陳氏家主陳熙一通,卻從頭到尾沒有告訴陳三秋,陳三秋是事後才知曉這些內幕,只是知道的時候,阿良已經離開劍氣長城,頭戴斗笠,懸佩竹刀,就那麼悄悄返回了家鄉。

  有些劍仙,劍術很高,卻不自由,人生天地間,始終不自在。

  好像最自由的阿良,卻總說真正的自由,從來不是了無牽掛。

  晏胖子在給男人揉肩敲背,低聲問道:「阿良阿良,我如今劍法如何,去了浩然天下,能不能讓仙子心如撞鹿?你可說過,只要是劍仙,哪怕模樣沒那麼俊俏,出了劍,就是女子最好的胭脂,瞧見了高明的劍術,她們就像抹了腮紅一般,到底作不作數?」

  阿良點頭道:「作數,怎麼可能不作數,浩然天下我很熟,以後你要是有機會去那邊遊歷,我就給你一張地圖,將那些有仙子的山頭全部標注出來,你也別傻乎乎去問劍,只需去了山腳,御劍而起,繞著山頭走上一圈,耍上一套劍術,打完收工,在這期間什麼話都別說,摘下酒壺,留給仙子們一個仰頭喝酒的背影就成,直到這一刻,你再高聲吟詩一首,瀟灑遠去……」

  晏琢頭大如簸箕,「阿良,我不會吟詩啊。」

  阿良說道:「我有啊,一本冊子三百多句,全部是為我們這些劍仙量身打造的詩詞,友情價賣你?」

  董畫符問道:「冊子上的詩句,早就都被你用爛了吧?」

  阿良有些悻悻然。

  范大澈最為拘謹。

  他與阿良前輩不熟。

  哪怕阿良前輩平易近人,可對於范大澈而言,依舊高高在上,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這就像許多年輕劍修遇見董三更、陸芝這些老劍仙、大劍仙,前輩們興許不會看不起晚輩什麼,但是晚輩們卻往往會不由自主地看不起自己。

  阿良笑道:「你叫范大澈吧?」

  范大澈趕緊點頭,受寵若驚。

  阿良說道:「你躋身金丹境,比我和老大劍仙的原先預期要早些。」

  范大澈不敢置信。

  自己都能入阿良前輩和老大劍仙的法眼?

  阿良笑道:「其實每個孩子的成長,都被老大劍仙看在眼裡。只是老大劍仙性情靦腆,不喜歡與人客套。」

  這話不好接。

  畢竟不是待人以誠二掌櫃。

  寧姚與白嬤嬤分開後,走上斬龍崖石道,寧姚到了涼亭之後,阿良已經跟衆人各自落座。

  寧姚有些倦容,問道:「阿良,他有無大礙?」

  「那小子一直睡不踏實,被我打暈,這會兒呼聲如雷,好多了。」

  阿良有一說一,「陳平安在短期內應該很難再出城廝殺了,你該攔著他打先前那場架的,太險,不能養成賭命這種習慣。」

  寧姚搖頭道:「大事由他,我勸不動。」

  阿良嘖嘖稱奇,「寧丫頭還是那個我認識的寧丫頭嗎?」

  寧姚默不作聲坐下,肩靠亭柱。

  她背負劍匣,身穿一襲雪白法袍。

  涼亭之內,隨便閒聊。

  多是董畫符在詢問阿良關於青冥天下的事跡,阿良就在那邊吹噓自己在那邊如何了得,拳打道老二算不得本事,畢竟沒能分出勝負,可他不出一劍,就能以風采傾倒白玉京,可就不是誰都能做成的壯舉了。

  故作輕鬆語,定有難以釋懷事。

  阿良最後為這些年輕人指點了一番劍術,點破他們各自修行的瓶頸、關隘,便起身告辭,「我去找熟人要酒喝,你們也趕緊各回各家。」

  寧姚起身目送阿良和所有朋友先後御劍遠去。

  她獨自走下斬龍崖,去了那棟小宅子,輕手輕腳推開屋門,跨過門檻,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陳平安那只不知何時探出被窩外的左手,依舊在微微顫抖,這是魂魄顫慄、氣機猶然未穩的外顯,寧姚動作輕柔,將陳平安那只手放回被褥,她低頭彎腰,伸手抹去陳平安額頭的汗水,以一根手指輕輕撫平他微微皺起的眉頭。

  陳平安喜歡自己,寧姚很開心。

  可陳平安喜歡她,便要這麼累,寧姚對自己有些生氣。

  所以熟睡中的陳平安眉頭才剛剛舒展,她自己便皺起了眉頭。

  怎麼辦呢,也不能不喜歡他,也捨不得他不喜歡自己啊。

  這些情愁,未下眉頭,又上心頭。

  ————

  阿良直接回了城頭,卻不是去往茅屋那邊,而是坐在了依舊在勤勉煉劍的吳承霈身邊。

  吳承霈眺望戰場,那條金色長河已經被三教聖人收起,大地之上,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廝殺。

  面無半點悲苦色,人有不堪言之苦。

  對於很多初來駕到的外鄉遊歷的劍修,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幾乎個個脾氣古怪,難以親近。

  阿良也沒說話。

  吳承霈終於開口道:「聽米祜說,周澄死前,說了句『活著也無甚意思,那就死死看』,陶文則說痛快一死,難得輕鬆。我很羨慕他們。」

  阿良說道:「確實不是誰都可以選擇怎麼個活法,就只能選擇怎麼個死法了。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好死不如賴活著。」

  吳承霈說道:「你不在的這些年裡,所有的外鄉劍修,無論如今是死是活,不談境界是高是低,都讓人刮目相看,我對浩然天下,已經沒有任何怨氣了。」

  阿良取出一壺仙家酒釀,揭了泥封,輕輕晃蕩,酒香撲鼻,低頭嗅了嗅,笑道:「酒中又過一年秋,酒味年年贏過桂子香。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酒水,確實都不如劍氣長城。」

  吳承霈突然問道:「阿良,你有過真正喜歡的女子嗎?」

  阿良想了想,剛要說話,吳承霈已經搖頭道:「不用回答了,問這個問題,就已經很後悔,估計聽了答案,我更後悔。」

  阿良笑了笑,「行走江湖,沒點兒女情長,喝什麼酒。你看那些痴情種,哪個不是酒罎裡浸泡出來的醉漢。情場上,誰都是膽小鬼。」

  吳承霈有些意外,這個狗日的阿良,難得說幾句不沾葷腥的正經話。

  陸芝難得現身,坐在吳承霈另外一側。

  阿良拋過去手中酒壺,結果被陸芝一巴掌拍回去,阿良接住酒壺,埋怨道:「跟你阿良哥哥客氣什麼,一壺酒而已。」

  陸芝揚起手臂。

  阿良哀嘆一聲,取出一壺新酒丟了過去,「女子豪傑,要不拘小節啊。」

  陸芝飲酒之後,問道:「聽聞青冥天下有道門劍仙一脈,歷史悠久,劍法具體如何?比那龍虎山大天師如何?」

  阿良揉了揉下巴,「你是說那個大玄都觀的孫掌教吧,沒打過交道,有些遺憾,大玄都觀的女冠姐姐們……哦不對,是道觀的那座桃林,不管有人沒人,都風景絕好。至於龍虎山大天師,我倒是很熟,那些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們,每次待客,都特別熱情,堪稱興師動衆。」

  見面不用說話,先來一記五雷轟頂,當然很熱情。

  阿良一把挪開吳承霈的腦袋,與陸芝笑道:「你要是有興趣,回頭拜訪天師府,可以先報上我的名號。」

  陸芝冷笑道:「報上你的名號?是不是就等於向龍虎山問劍了?」

  阿良大笑道:「劍氣長城最知我者,莫若陸芝。」

  吳承霈說道:「兩位,我在煉劍,喝酒聊天,去往別處。」

  陸芝說道:「心死於人之前,煉不出什麼好劍。」

  吳承霈說道:「不勞你費心。我只知道飛劍『甘霖』,就算再也不煉,還是在甲等前三之列,陸大劍仙的本命飛劍,只在乙等。避暑行宮的甲本,記載得清清楚楚。」

  陸芝說道:「等我喝完酒。」

  吳承霈說道:「求你喝快點。」

  劍仙吳承霈,不擅長捉對廝殺,可在劍氣長城是出了名的誰都不怕,阿良當年就在吳承霈這邊,吃過不小的苦頭。

  吳承霈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讓阿良喝了小半年的愁酒。

  「你阿良,境界高,來頭大,反正又不會死,與我逞什麼威風?」

  讓人為難的,從來不是那種全無道理的言語,而是聽上去有些道理、又不那麼有道理的言語。

  這會兒阿良大手一揮,朝不遠處兩位分坐南北城頭的老劍修喊道:「坐莊了!程荃,趙個簃,押注押注!」

  陸芝卻已經站起身,將酒壺丟往城牆之外,御劍離去。

  在陸芝遠去之後,阿良說道:「陸芝以前看誰都像是外人,現在變了很多,與你難得說一句自家話,怎麼不領情。」

  吳承霈神色恍惚,說道:「自家話聽了才難受。」

  阿良點了點頭,「也對。」

  吳承霈說道:「蕭愻一事,知道了吧?」

  阿良後仰躺去,枕在手背上,翹起二郎腿,「人各有志。」

  吳承霈突然說道:「當年事,沒有道謝,也不曾道歉,今天一並補上。對不住,謝了。」

  阿良卻說道:「在別處天下,像我們哥倆這樣劍術好、模樣更好的劍修,很吃香的。」

  吳承霈確實是一位美男子,在許多外鄉女子言談中,經常與米裕並稱「雙璧」。

  只是一個痴心,一個多情。

  親眼見過了兩位玉璞境劍修的容貌風姿,那些個個倍感不虛此行的外鄉女子們才恍然,原來男人也可以長得這麼好看,美人美人,不唯有女子獨享美字。

  吳承霈將劍坊佩劍橫放在膝,眺望遠方,輕聲說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

  吳承霈隨即問道:「坐看山雲起,加個山字,與水呼應,會不會更好些?」

  阿良隨口說道:「不好,字多,意思就少了。」

  吳承霈思量片刻,點頭道:「有道理。」

  阿良笑道:「怎麼也附庸風雅起來了?」

  吳承霈答道:「閒來無事,翻了一下皕劍仙印譜,挺有意思的。」

  阿良疑惑道:「啥玩意兒?」

  吳承霈笑道:「不認識皕這個字?怎麼當的讀書人。你爹沒被你氣死?」

  阿良笑嘻嘻道:「你爹已經快要被你氣死了。」

  吳承霈伸了個懶腰,面帶笑意,緩緩道:「君子之心,天青日白,秋水澄鏡。君子之交,合則同道,散無惡語。君子之行,野草朝露,來也可人,去也可愛。」

  阿良楞了一下,「我說過這話?」

  吳承霈笑道:「讀書人說的。」

  ————

  陳平安再次清醒後,已經行走無礙,得知蠻荒天下已經停止攻城,也沒有怎麼輕鬆幾分。

  沒能找到寧姚,白嬤嬤在躲寒行宮那邊教拳,陳平安就御劍去了趟避暑行宮,結果發現阿良正坐在門檻那邊,正在跟愁苗聊天。

  愁苗、董不得他們這些本土劍修,與阿良都再熟悉不過,只是林君璧這些外鄉劍修,對於同鄉人的阿良,其實就只有個名字了。誰都聽過,誰都沒見過。

  阿良在劍氣長城待了百餘年光陰,對於浩然天下年紀不大的修道之人,關於阿良,就只有口口相傳的事跡了。

  在北俱蘆洲的姜尚真,故事多,已經走過三座天下的阿良,故事更多。

  由於攤開在避暑行宮的兩幅山水畫卷,都無法觸及金色長河以南的戰場,所以阿良早先兩次出劍,隱官一脈的所有劍修,都不曾親眼目睹,只能通過匯總的情報去感受那份風采,以至於林君璧、曹袞這些年輕劍修,見著了阿良的真人,反而比那范大澈更加拘束。

  來自扶搖洲的宋高元更是神色激動,滿臉漲紅,可就是不敢開口說話。

  宋高元從小就知道,自己這一脈的那位女子祖師,對阿良十分愛慕,那時候宋高元仗著年紀小,問了許多其實比較犯忌諱的問題,那位女子祖師便與孩子說了許多陳年舊事,宋高元印象很深刻,女子祖師每每談及那個阿良的時候,既怨又惱也羞,讓當年的宋高元摸不著頭腦,是很後來才知道那種神態,是女子真心喜歡一個人,才會有的。

  郭竹酒蹲在門檻旁邊,雙手托腮,使勁盯著阿良。

  她年紀太小,不曾見過阿良。

  今兒多看幾眼補回來。

  郭竹酒偶爾轉頭看幾眼那個老姑娘,再瞥一眼喜歡老姑娘的鄧涼。

  阿良被這個不忘背只竹箱的小姑娘盯得有些發毛。

  現在劍氣長城的小姑娘,不含糊啊。

  偶爾對上視線,小姑娘就立即咧嘴一笑,阿良破天荒有些尷尬,只得跟著小姑娘一起笑。

  讓阿良沒來由想起了李槐那個小王八蛋,小鎮淳樸民風集大成者。

  郭竹酒瞧見了陳平安,立即蹦跳起身,跑到他身邊,一下子變得憂心忡忡,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沒事,慢慢養傷就是。」

  郭竹酒使勁點頭,然後用手指戳了戳門檻那邊,壓低嗓音說道:「師父!活的,活的阿良唉!」

  陳平安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忘了?我跟阿良前輩早就認識。」

  阿良翹起大拇指,笑道:「收了個好徒弟。」

  郭竹酒也投桃報李,竪起大拇指,大概是覺得禮數不夠,又伸出一根大拇指,「我師父認識了個好前輩。」

  阿良也跟著再伸出拇指,「小姑娘好眼力。」

  郭竹酒保持姿勢,「董姐姐好眼光!」

  阿良說道:「郭劍仙好福氣。」

  郭竹酒剛要繼續言語,就挨了師父一記板栗,只得收起雙手,「前輩你贏了。」

  最後郭竹酒大搖大擺屋內。

  陳平安和阿良一左一右坐在門檻。

  兩個劍客,兩個讀書人,開始一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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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38:0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不是書中人

  兩個異鄉人,喝著他鄉酒。

  阿良率先開口,打趣道:「恢復得這麼快,純粹武夫的體魄,確實了不得。」

  筋骨血肉的痊癒,紊亂魂魄的趨於安穩,本命飛劍的修繕溫養,三者速度之快,確實都有些出乎阿良的想像。

  陳平安無奈道:「命懸一線,還是有些後怕。」

  不僅僅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會因為各種理由,選擇秘密傳信給蠻荒天下的軍帳,妖族大軍當中也會有修士,將情報泄露給劍氣長城。

  經此一役,甲申帳那五位天才劍修,避暑行宮這邊已經給出一份詳實的戰力評估。

  當然年輕隱官擁有兩把本命飛劍的壓箱底手段,如今肯定也都已經被蠻荒天下的諸多軍帳所熟知。

  阿良玩笑道:「不能光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打,道理我懂。」

  任何一位外鄉人,想要在劍氣長城有立足之地,很不容易。

  阿良是過來人,對此深有體會。

  阿良起身伸了個懶腰,道:「走,帶你去城池那邊四處逛逛。一個人的心弦,不能總是緊綳著。」

  一旁的陳平安,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呼吸,自采藥起,從小到大,都在「講規矩」。

  人有呼吸是為活,這是頭等大事,幾乎所有修道之人的入門,既然一輩子都在致力於長生久視,自然都會從吐納二字起手,下苦功夫。

  驪珠洞天楊家鋪子,那個輩分奇高的老頭子,早年傳授給陳平安的吐納法門,並不高明,品秩一般,但是中正平和,井然有序,故而是一種食補,不是藥補。雖然習慣成自然,不會給陳平安造成什麼體魄上的負擔,反而只有長久的裨益,如那一條潺潺流淌的源頭活水,滋潤心田,可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心田之間,田壟分明,行走有路,彷彿每一步都不逾越規矩,每天都能夠守著莊稼收成,如此約束人心,好事自然是好事,卻會讓一個人顯得無趣,所以當年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潛移默化,總會給人一種少年老成的印象。

  陳平安學拳之後,每次獨自遊歷江湖,總喜歡刻意控制呼吸和腳步,以高境界僞裝低境界,總能信手拈來,比老江湖還老江湖,並非純粹是天賦使然。

  陳平安跟著起身,笑問道:「能帶個小跟班嗎?」

  阿良點頭道:「那就一人帶一個。」

  陳平安喊上了郭竹酒,她至今仍算是陳平安的小弟子,不過就陳平安這個歲數,才三十而立,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年齡宛若市井稚童罷了,郭竹酒成為落魄山關門弟子的可能性,極小。

  郭竹酒重新背起書箱,手持行山杖。

  阿良則喊了那個扶搖洲鹿角宮的年輕劍修宋高元,鹿角宮是扶搖洲第一流的仙家門派,幾位在世的祖師爺都是女子,所以女子修士衆多,所以鹿角宮的男子修士,最是羨煞旁人。鹿角宮以水法神通著稱一洲,占據著一條入海大瀆的小半水域,其中鹿角宮轄下的妒婦渡和胭脂津,更是名動四方的遊覽勝地,一處需要過渡的婦人女子卸去妝容,換上布裙木釵,不然水神娘娘就要興風作浪,另外一處則恰恰相反,需要女子塗抹胭脂,妝扮得嬌艶欲滴,行人才可安然涉水而過。鹿角宮對此從不過問,只要津渡兩處不傷人性命,都由著兩位任性的水神娘娘單憑個人喜好,訂立古怪規矩。

  妒婦渡和胭脂津,在扶搖洲遊歷了好幾年的阿良,當然都去過,還與兩位水神娘娘聊得很投緣,一個活潑,一個羞赧,都是好姑娘。

  至於那鹿角宮的一場偶遇,那是在一個月光皎皎的大晚上,阿良當時答應為妒婦渡的水神娘娘,補上一份見面禮,幫那個可憐女子恢復破碎的容顔,便去了鹿角宮禁地的祖傳荷花池,那裡的每一張荷葉皆大有妙用,不知有多少對自己容貌不滿意的女子修士,心心念念,苦求鹿角宮一張荷葉而不得,有價無市,買不著。鹿角宮的山水禁制很有意思,當時阿良只能一路匍匐前行,扭來扭去,才偷溜到了荷花池畔,撅著屁股,臥剝蓮蓬摘蓮葉,不曾想遠處大如碧綠床褥的一張蓮葉上,突然坐在一個姑娘,她瞪大一雙眼眸,看著那個懷裡亂揣著幾張小蓮葉的邋遢漢子,正趴地上剝蓮蓬啃蓮子,見著了她,阿良便遞出手去,問她要不要嚐嚐看。

  女子待客周到,一道漂亮至極的水法當頭砸下。

  往事可追可憶。

  四人徒步離開避暑行宮,陳平安一貫心細,發現先前屋內衆人當中,董不得和龐元濟,好像有些微妙的心境變化。就是不知道在自己來到之前,阿良與他們分別聊了什麼。

  出了大門,宋高元壯起膽子,滿臉漲紅,輕聲問道:「阿良前輩,以後還會去我們鹿角宮嗎?」

  阿良笑問道:「說吧,是你的哪位師門前輩,這麼多年了,還對我念念不忘。去不去鹿角宮,我現在不敢保證。」

  為尊者諱,宋高元便以心聲與阿良前輩悄悄言語,「是蓉官祖師經常提及前輩。」

  事實上,那位遠離紅塵百多年的祖師爺,每次出關,都會去那荷花池,經常念叨著一句蓮子味道清苦,可以養心。

  果然果然。阿良嘆了口氣,「是她啊。」

  宋高元猶豫了一下,輕聲道:「蓉官祖師在我遠遊之前,叮囑晚輩,如果在劍氣長城見到了阿良前輩,就與阿良前輩說一句話。」

  阿良默不作聲。

  宋高元說道:「蓉官祖師想要與前輩說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

  阿良撓撓頭,沒有多說什麼。

  宋高元也不敢為難阿良前輩。

  何況有些事情,不可講道理,為難了只會更為難。

  一路隨便逛蕩向城池,期間路過了兩座劍仙私宅,阿良介紹說一座宅子的地基,是一塊被劍仙煉化了的芝亭作白玉雕明月飛仙詩文牌,另一座宅子的主人,喜好收集浩然天下的古硯臺。只是兩座宅子的老主人,都不在了,一座徹底空了,無人居住,還有一座,如今在其中修行練劍的三人,是某位劍仙收取的子弟,年紀都不大,得了劍仙師父臨終前的一道嚴令,嫡傳弟子三人,只要一天不躋身元嬰境劍修,就一天不許出門半步,阿良遙望那處私宅的牆頭,感慨了一句用心良苦啊。

  陳平安神色古怪。

  那棟宅子裡邊的三位金丹劍修,皆是男子,不但無法離開私宅,據說還會身穿婦人裝束,是劍氣長城的一樁怪事。曾以飛劍傳信避暑行宮,希望能夠出門廝殺,但是隱官一脈去翻閱檔案,發現逝世劍仙早早與避暑行宮有過一份白紙黑字的約定,有老劍仙的名字,和一個小小的巴掌印,應該是上任隱官蕭愻的「手筆」。

  陳平安只好作罷,婉拒了三位金丹劍修的請求。

  在劍氣長城,戰死劍仙的托付之事,規矩最大,只要落在了紙面上,就要遵守,沒得商量。

  牆頭那邊,只探出一顆腦袋,是個年輕容貌的劍修,不過留著絡腮鬍子,開始對阿良破口大駡。

  阿良開始回駡,說我不過是與你們師父說了個典故,你們師父要依葫蘆畫瓢,關我阿良屁事。

  那年輕劍修怒道,狗日的,敢不敢進來幹一架。

  阿良跳起來朝那邊吐唾沫。

  陳平安伸手揉著額頭,沒眼看。

  他懷疑城頭程荃和趙個簃兩位老劍修駡架的壓軸手段,就是跟阿良學的。

  然後男人發現一旁瞪大眼睛的郭竹酒,與如被施展定身術的宋高元,趕緊捋了捋頭髮,念叨著失態了失態了,不應該不應該。

  陳平安一問,才終於解開了那樁劍氣長城懸案的謎底,原來那位老劍仙有一門古怪神通,最擅長找尋劍道種子,事實上,如今劍氣長城這個大年份裡邊的年輕一輩天才,約莫有半數都是被老劍仙一眼相中的,太象街、玉笏街這樣的高門豪閥還好,可是類似靈犀巷、蓑笠巷這樣的市井巷弄,一旦出現了有希望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劍修胚子,難免有所遺漏,而天底下不光是劍修,事實上所有的練氣士,自然是越早步入修行之路,未來成就越高,像疊嶂,其實就是阿良憑藉那位劍仙傳授的術法,找尋出來的好苗子,許多未來成為劍仙的劍修,在年幼時,資質並不明顯,反而極為隱蔽,不顯山不露水。

  阿良一次與身受重創、命不久矣的老劍仙喝酒,與後者隨口聊了聊浩然天下一個書香門第的故事,先祖屢次科舉不第,被金榜題名的同窗羞辱,憤懣返鄉,親自教書授業,讓家族所有男丁皆穿婦人衣裳,寒窗苦讀,只要沒有考取功名,四十歲之前就只能一直穿著女子,一開始淪為朝野笑談,可最後竟然還真有了一門六進士、三人得美謚的盛況。

  阿良笑道:「是不是覺得很兒戲?害得三個年輕天才被笑話了幾十年,以至於那三人覺得只要能夠出門出劍,都願意死在戰場上,才得解脫。」

  阿良又說道:「老人那一脈的劍術,一直是殺敵傷己的路數,所以容易命不長久,成為劍仙很快,成為了劍仙再死,也最快。老人在世的時候,還能護著些門下弟子,老人一走,別說是三名弟子,就是收了三十個,就這麼個打仗法子,跟前邊宅子一樣的光景,早就沒人了。收了弟子,視若兒女,就是牽掛,每個當師父、做傳道人的,總要對弟子的人生負些責任。」

  阿良摘下酒壺,喝了口酒,笑道:「順便再與你們說件陳年舊事,早年有位老劍仙找到老人,詢問那道術法能否公開,以便劍氣長城更多挖掘出年少天才,老人沒答應,說此法不外傳,就是陳清都親自離開城頭求他開口,都沒用。最後用一句話將那位出於公心的老劍仙給頂了回去,『誰他娘的說一定要成為劍修,才算好事,你齊廷濟規定的?』」

  說到這裡,阿良笑了起來,開心多於傷感了,「我私底下問他,是不是真的老大劍仙開口相求,一樣不行。老人說怎

  麼可能,若是老大劍仙開口,多大面兒,沒啥好藏私的,聊完事情,再邀請老大劍仙喝個小酒兒,這輩子便算圓滿了。我再問若是董三更登門呢,老人說那我就裝死啊。」

  阿良最後感慨道,「在浩然天下,這樣的劍仙有也有,不過太少。」

  宋高元點點頭,深以為然。

  阿良此後言語不多。

  其實以前的阿良不太喜歡與晚輩們聊正經事,年紀小,憂愁也該不大,劍氣長城的大事,讓劍術高者去扛就是了。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以後會是一個萬年未有的嶄新局面,幾乎每一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哪怕是孩子,都已經與之戚戚相關,一個個都要快速成長起來,大勢洶湧,憂慮來時,不問歲數。

  一行人到了玉笏街郭府大門口,陳平安讓郭竹酒回家,再讓主動告辭返回避暑行宮的宋高元,與隱官一脈所有劍修都打聲招呼,這兩天都可以隨便走走,散散心。

  宋高元回望一眼兩人的背影。

  那個阿良前輩,在鹿角宮名氣很大,當年被蓉官祖師帶著師妹一起追殺的時候,男人始終沒有還手,只是嚷嚷著自己與扶搖洲大劍仙徐顛是至交好友,請求鹿角宮仙師們給那位徐劍仙一個面子。徐顛是出身扶搖洲第二大宗門的譜牒仙師,也算是扶搖洲一位聲名顯著的後起之秀,年紀輕輕就是元嬰境劍修了,只是鹿角宮修士,向來我行我素,徐顛哪怕大道可期,終究還不是真正的劍仙,何況輩分又不高,再者鹿角宮的宮主,自身便是扶搖洲十人之列,德高望重,水法通天,對師妹蓉官更是疼愛有加,所以男人逃命路上的臨時抱佛腳,搬出這麼座小靠山,根本沒用。到最後,男人成功溜之大吉,也沒留下姓名,倒是沒有少吟詩。

  鹿角宮事後飛劍傳信徐顛所在宗門,連同一幅男子畫像,向徐顛興師問罪,追問此人根腳與下落。

  徐顛一頭霧水,遭了一場無妄之災的劍道天才,趕緊回信鹿角宮,說自己根本不認識畫上男子。

  結果徐顛所在宗門一位經常嬉戲人間的老祖師,雖說貌若稚童,一身修為早已返璞歸真,事實上比鹿角宮宮主的修為還要高些,他得知此事後,風馳電掣,親自御劍跑了一趟鹿角宮,說徐顛不認識,我認識啊,我與阿良老弟那是換命的好哥們。

  外人只知這位遠道而來的老前輩下山之時,一手覆紅腫臉頰,駡駡咧咧,一直在碎嘴著媽了個巴子的,在離開鹿角宮山門後,高聲喊了一句,阿良你欠我一頓酒。

  少年時候的宋高元,有一次實在忍不住,與蓉官祖師問了個膽大包天的問題,那個阿良,是故意做了什麼讓祖師喜歡的事情嗎?

  蓉官祖師當時想了想,搖頭說他沒有,可她就是喜歡了。

  在郭竹酒和宋高元離開後,陳平安與阿良說了一些自己的山水故事,零零散散的,想到了什麼就聊什麼。

  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乘坐老龍城渡船桂花島,途徑蛟龍溝,差點死了,是大師兄左右出劍破了死局。

  與同齡人曹慈的三場問拳,連輸三場,輸得毫無還手之力。

  在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走了一場結結實實的江湖,收了曹晴朗和裴錢當學生弟子,可其實不知道如何傳授學問給曹晴朗,也擔心裴錢太著急長大。

  前些年與疊嶂一起經營了一家酒鋪,賣那竹海洞天酒,生意不錯,比坐莊來錢慢,但是細水長流。誰都不信那些酒水與青神山當真有關,所以阿良你得幫著鋪子說幾句良心話。你與青神山夫人是熟人,我們又是朋友,我這酒水怎麼就與竹海洞天沒關係了?

  倒懸山那座捉放亭,被道老二捉了又放的那頭大妖,依附在一個名叫邊境的年輕劍修身上,被隱官一脈揪了出來,斬殺於海上。

  如今的落魄山,不但有了竹樓,按照約定取的名字,還在霽色峰有了一座開山立派的祖師堂,阿良你以後一定要去看看。

  兩人走過一條條大街小巷。

  阿良每一處都熟門熟路,聽著年輕人的故事,阿良多是在聽,偶爾問些好感興趣的問題,比如那個太平山女冠黃庭,與那個大泉王朝的姚近之,哪個更好看些。

  陳平安笑著說,都好看,可在我眼中,她們加在一起,都不如寧姚好看。

  阿良說寧丫頭又不在這裡,你小子與我說句男人言語,陳平安環顧四周,不過思量一番,嘿嘿一笑,還是沒說什麼。

  戰事停歇,城內酒鋪生意就好。

  這一路上,遇到了阿良與年輕隱官,與他們雙方各自相熟的某些劍修,都沒怎麼打招呼,最多就是點個頭意思意思。

  認識阿良的,未必願意與年輕隱官打交道,是陳平安酒鋪老主顧的,卻未必敢與阿良言語。

  雖然兩個外鄉人,共同點很多,但是在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眼中,狗日的阿良與狗日的二掌櫃,像也不像。

  阿良沒有去疊嶂酒鋪那邊喝酒,卻帶著陳平安在一處街角酒肆落座。

  人滿為患。

  因為沽酒婦人美姿容。

  是位本命飛劍早早毀壞了的婦人。

  見著了阿良,婦人十分熱絡,親自端酒上桌,狠狠剮了眼男人,埋怨了一句死沒良心的。

  然後婦人與年輕隱官笑臉嫣然,言語很不見外,「呦,這不是咱們二掌櫃嘛,自家酒水喝膩歪了,換換口味?遇見了好看的女子,一拳就倒,真不成。」

  陳平安一陣頭大,只能微笑不語。

  阿良端起酒碗,與陳平安磕碰了一下,然後沒來由感慨道:「年少時看雜書,在書上曾經見過一句警世名言,穗大者低頭多,只是不走江湖,到底感悟不深,只有真正走過江湖,才知道飽滿穀穗自低頭,的確是金玉良言。」

  陳平安神色古怪。

  阿良一腳踩在長凳上,壞笑道:「想啥呢,好好的道理想歪了不是?」

  陳平安問道:「你與青神山夫人的傳聞,魏檗說得言之鑿鑿,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阿良笑道:「那個棋墩山小山神知道個屁。」

  陳平安說道:「在竹樓外,有次提起你,魏大山君難得真情流露,說了你許多好話。」

  阿良立即改口,「作為古蜀國版圖的神水國舊山君,魏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言談很有見地。難怪當年相逢,我就與他一見如故。」

  大概阿良所謂的一見如故,就是給了魏檗一記竹刀。

  說到這裡,阿良突然放下酒碗,「驪珠洞天的出現,與古蜀國蛟龍衆多的內裡牽連,再加上你那個泥瓶巷的鄰居,你有想過嗎?」

  陳平安點頭道:「有想過。」

  「那就是想了,卻沒有扯起那條隱藏脈絡的線頭。」

  阿良瞥了眼陳平安,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有些內幕,如今的陳平安,就算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阿良忍不住搖搖頭,問了個問題,「你那落魄山,有沒有瞧著很不起眼的外鄉修道之人,精怪鬼魅除外,肯定境界不高,尤其是你可以確定對方境界低的那種人,而這個人,與陸沉相中的那個陳靈均,關係應該會不錯。」

  陳平安在腦海中捋了一遍,點頭道:「有。」

  阿良笑道:「這麼說來,你離開落魄山,來到這劍氣長城,不全是壞事。」

  陳平安疑惑道:「能說緣由嗎?」

  阿良猶豫了一下,說道:「也不是不能說,何況只是我的一點猜測,做不得準。我猜那個斬殺蛟龍最多的傢伙,有可能已經將自己置身於落魄山周邊了。」

  阿良喝了口酒,「此人很好說話,只要不涉及蛟龍之屬,隨便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就算殺他都不還手,大不了換個身份、皮囊繼續行走天下,可只要涉及到最後一條真龍,他就會變成頂不好說話的一個怪人,哪怕稍稍沾著點因果,他都會斬盡殺絕,三千年前,蛟龍之屬,依舊是浩然天下的水運之主,是有功德庇護的,可惜在他劍下,一切皆是虛妄,文廟出面勸過,沒得談,沒得商量,陸沉可救,也一樣沒救。到最後還能如何,好不容易想出個折中的法子,三教一家的聖人,都只能幫著那傢伙擦屁股。」

  阿良笑道:「當然,世間從沒什麼真正的無敵之人。更多的內幕,你現在知道不如不知道。我還是那句話,你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點點頭。

  一來是窮盡心力都無法揣測之事,二來最壞的結果並未發生,再者他注定無法返回寶瓶洲,多想無益。

  然後阿良又好像開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說了,以後真要起了衝突,只管報上我阿良的名號。對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一般來說,被阿良主動稱呼為兄弟的,像那扶搖洲的劍修徐顛,都是被阿良坑慘了的,其實是被他看不順眼的人。

  徐顛在那場風波過後,幾次下山遊歷,只要遇到鹿角宮女修,就沒人待見過他,而鹿角宮的女子練氣士,交友廣泛,所以以至於半座扶搖洲的宗門女修,都對徐顛不太順眼。用徐顛那個幸災樂禍的祖師話說,就是被阿良當頭澆過一桶屎尿的人,哪怕洗乾淨了,可還是被澆過一桶屎尿的人嘛,認命吧。

  但是報上名號,敢說自己與阿良是朋友的,那麼在浩然天下的幾乎所有宗門,興許同樣還是不受待見,但是絕對抵擋許多災殃和意外。

  阿良沒來由嘖嘖道:「與寧丫頭越來越有夫妻相了。」

  陳平安抬起酒碗,突然轉頭問道:「老闆娘,有沒有不要錢的佐酒小菜?」

  這就很不像寧丫頭了。

  關於陳平安和寧姚,阿良倒是早早覺得兩人很般配,那會兒,一個還是劍氣長城的寧姚,一個還是剛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一個什麼都不願意多想的姑娘,遇上個願意什麼都想的少年,還有比這更兩相宜的事情嗎?

  不是所有男人,都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邊人心愛人,是萬萬年只此一人有此姻緣的。

  那婦人笑道:「咱這小本買賣,可比不得二掌櫃酒鋪的生意興隆,再說了,二掌櫃又坐莊又賣酒,還會遍地撿法寶,會缺錢?」

  陳平安只能一笑置之。

  阿良望向對面的陳平安,緩緩道:「當一個人,只能做三兩重的事情,就說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讀過書,講得出,別人不聽,不還是等於沒講?是不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點頭道:「需要我們講道理的時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經沒有用的時候,後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後,所以才會世事無奈。」

  阿良笑道:「很沒勁?」

  陳平安搖頭道:「有勁。有意思。越是這樣,我們就越應該把日子過得好,儘量讓世道安穩些。」

  然後陳平安喝了一口大酒,神色從容,眼神明亮,「就像一個人,只要酒量夠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裡的糟心事,都不用與旁人說醉話。」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開懷。

  因為在眼前陳平安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那人沒走過的江湖,被寄予希望的眼前年輕人,已經幫著走過很遠。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雖然沒去過蠻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戰場上,死在我拳下劍下的妖族,在戰場之外,相當一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義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笑了起來,知道這小子想說什麼了。陳平安看似是在說自己,其實更是在勸慰阿良。

  陳平安又說道:「一旦劍氣長城被攻破,那些蠻荒天下的真正弱者,一樣會成為身不由己的强者。」

  阿良反而不太領情,笑問道:「那就該死嗎?」

  他其實才是世間最瞭解蠻荒天下風土習俗的劍修,最少也會是之一。

  阿良甚至在那邊,在戰場之外,還有劉叉這樣的朋友,除了劉叉,阿良認識許多蠻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與人無異。

  陳平安已經喝完兩碗酒,又倒滿了第三碗,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鋪子大一些,早知道就該按碗買酒。

  陳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腦子,說道:「我就是本事不夠,不然誰敢靠近劍氣長城,所有戰場大妖,全部一拳打死,一劍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後我如果還有機會返回浩然天下,所有僥倖置身事外,就敢為蠻荒天下心生憐憫的人,我見一個……」

  打了個酒嗝,陳平安又開始倒酒,喝酒一事,最早就是阿良攛掇的。至於見到了一個就會如何,倒是沒說下去了。

  阿良沒攔著。

  阿良只是嬉皮笑臉道:「你陳平安見著了那些人,還能咋樣,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沒誰逼著劍氣長城死這麼多人。」

  陳平安停下喝酒,雙手籠袖,靠著酒桌,「阿良,說說看,你會怎麼做?我想學。」

  學習他人之好,一直是陳平安的擅長事。

  算帳一事,當賬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邊境狐兒鎮的小客棧,與鐘魁學過。

  當包袱齋,偷偷摸摸撿破爛,真正的絕活,該是怎麼個境界,在北俱蘆洲結伴遊歷的孫道長身上,陳平安大開眼界。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一的一句無心之語,大致意思就是出門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讓陳平安越到後來,越感同身受,越覺得有嚼頭。

  在更早之前,陳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裡手視為「匠氣有餘,靈氣不足」的字,無形之中,其實都是學之於陸沉的那份藥方三張紙。當年陸沉說了三件事,卻只明說了去撿蛇膽石碰運氣在內的兩件事,陳平安當時還問了一句,陸沉卻沒說破,原來學字,就是最後一件事。

  阿良笑著給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陳平安怔怔無言,想起了蛟龍溝當時冥冥之中,聽到的那些旁人「心聲」,想起了天劫過後的隨駕城。

  陳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撓頭,「有點難學。」

  阿良笑道:「不用學。」

  上山修行後,舉頭天不遠。

  修道之人,離山巔越近,對人間越沒耐心。

  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擔心陳平安會成為那樣的山上神仙。

  就像陳平安學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陸沉贈予藥方的深遠用心,只說陳平安的畫符,為何如此順遂?簡直就像是毫無門檻,一步跨過?要知道符籙一途,無論是不是道家一脈的練氣士,都視為天塹,與劍修如出一轍,不成就是不成。

  但是這種事,他阿良偏偏不能開口道破,得陳平安自己去琢磨。

  劍術高,便覺得天下事皆容易?沒這樣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這一頓酒,兩人越喝越慢,阿良不著急,自己酒量好,陳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那位沽酒婦人到底與阿良是老交情了,托人從酒樓帶了一屜佐酒菜過來,與二掌櫃笑言不收錢。

  就這樣,兩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來越稀疏,期間來了些主動客套寒暄的劍修,來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記得結帳。

  所以喝到了現在,兩人只需要結帳桌上的一壺酒即可。

  在劍氣長城,不會有人以劍修本事喝酒,單憑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滿臉通紅,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輪明月,與那婦人笑道:「謝妹子,我去過,信不信?」

  出門在外,遇見比自己年輕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見比自己大的女子,別管是大了幾歲還是幾百歲,一律喊姐,是個好習慣。

  婦人趴在櫃檯那邊,瞥了眼那輪明月,直截了當來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盡說些俏皮話。」

  婦人沒好氣道:「要打烊了,喝完這壺酒,趕緊滾蛋。」

  阿良與陳平安喝完最後一壺酒,就起身離去,陳平安掏錢結帳,同行本是仇家的婦人,卻笑著擺擺手,「陳平安,算我請你的。」

  陳平安也沒問緣由,收起那幾顆雪花錢,道了聲謝。

  兩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兩人的步伐都有些晃蕩,也沒散掉那滿身酒氣。

  臨近寧府。

  阿良說道:「陳平安,我們不是在白紙福地,身邊人不是書中人。現在記得不算本事,以後更要牢記。」

  陳平安嗯了一聲。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說道:「喝酒沒花錢這件事,我不會跟寧丫頭說的。你說那黃庭和姚近之長得很好看,我更不會說。」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你說了我就會怕?開什麼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寧府大門那邊,出現一個身影,年輕隱官立即深呼吸一口氣,打消酒意,瞬間震散一身酒氣,屁顛屁顛飛奔過去,一隻手繞到身後,示意身後男人自個兒一邊涼快去,一路跑上臺階,見著了她,站定,說道:「對不起,回來晚了,酒其實沒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勸,我說有傷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會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竪耳聆聽那邊的言語,然後目瞪口呆,二掌櫃絕非浪得虛名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寧姚轉頭看了眼阿良。

  被嫌棄了。

  阿良悻悻然轉身離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劍氣長城謝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錢,破天荒頭一遭,我都做不到。

  門口那邊。

  寧姚沒說話。

  陳平安有些心虛。

  寧姚根本沒理會阿良的告刁狀,只是看著陳平安。

  他怎麼好像又高了些啊。

  她踮起腳跟,與他眉眼齊平。

  陳平安歪著腦袋,眯眼而笑,說道:「快說你是誰,再這麼可愛,我可就要不喜歡寧姚喜歡你了啊。」

  寧姚還是不說話。

  等到陳平安開竅的時候,寧姚已經轉身走了。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魏晉被迫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畫卷正是寧府大門那邊,阿良捶胸頓足,「傻小子楞頭青啊。」

  老大劍仙雙手負後,彎腰俯瞰畫卷,點頭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還有些不情不願的魏晉,這會兒笑著附和道:「二掌櫃不解風情,確實大煞風景。」

  阿良咳嗽一聲,輕輕推開魏晉的手掌,「魏晉啊,堂堂劍仙,你竟然做這種事情,太不講江湖道義了,你良心會不會痛?」

  老大劍仙轉身離去,「是不應該。」

  原地只留下一個原本練劍好好的風雪廟劍仙。

  在老大劍仙茅屋那邊的城頭上,阿良盤腿而坐,「能不能換一個人,比如我?」

  陳清都搖頭道:「不行。」

  阿良惱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陳清都說道:「到了我們這個高度,境界有卵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現在還不懂?」

  阿良默然。

  老大劍仙話糙理不糙。

  兩人沉默許久,陳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訝異。

  老大劍仙很少有此舉動。

  陳清都輕聲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劍修陳清都,有幸遇見你們這些劍修。」

  阿良大笑道:「這種話,扯開嗓門,大聲點說!」

  陳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無賴:「喝了酒說醉話,這都不行啊。」

  陳清都輕聲說道:「不知道萬年以後,又是怎麼個光景。」

  阿良說道:「總是讓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陳清都點點頭,「大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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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38:30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六章 肩頭和心頭

  月明無貴貧,月色登門做客不敲門,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驅邪祟,尤其冬日溫暖如棉襖,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陳平安獨自一人,在斬龍崖涼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沒膽子去敲寧姚的院門,去他娘的酒壯慫人膽,屁用沒有。

  日上三竿時分,陳平安又御劍出城,去往避暑行宮,愁苗和董不得這些本土劍修,除了龐元濟都已經不在,鄧涼這些外鄉劍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會各自家鄉的劍仙前輩,或是與相熟朋友敘舊,所以到最後只剩下林君璧和龐元濟在手談,陳平安觀棋不語,林君璧棋術要比龐元濟高出一籌,勝負沒有懸念,陳平安看了一會兒,就去檔案庫翻翻撿撿,結果林君璧跑來說大劍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見隱官大人,不過這位大劍仙還算講規矩,沒有進門的意思。

  陳平安讓林君璧繼續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門口那邊,見到了米祜,是自家隱官一脈扛把子米裕的兄長,劍氣長城最新、也是最年輕的一位仙人境。

  陳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沒怎麼客套寒暄,說道:「邊走邊聊。」

  兩人並肩而行,米祜開門見山說道:「陳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米祜說道:「我希望靠著我的那點戰功,等到戰事結束之後,如今身在倒懸山的弟弟,他能夠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們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戰功應該夠了。不過米裕畢竟是玉璞境劍仙,每一位劍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規矩,都需要老大劍仙點個頭,過個場,我們隱官一脈才好畫押作準,這件事才算板上釘釘,到時候外人誰都說不了閒話。」

  米祜說道:「老大劍仙點頭了。」

  陳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劍仙都答應了,米大劍仙其實無需與我商量,米裕退路無憂。在浩然天下,一位異常金貴的劍仙,處處都去得,只要自己願意,山上仙家祖師堂,山下王朝金鑾殿,到了哪裡,都是座上賓。」

  米祜說道:「我那弟弟,在那外鄉若是沒人照應,我不還是不放心。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們劍氣長城的練劍,具體怎麼個德行,我雖未親身去過,卻一清二楚,勾心鬥角,烏煙瘴氣,整一個騙子窩。米裕與女子打交道,本事還行,一旦與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爭,我弟弟心思單純,會吃大虧。」

  陳平安知道這位仙人境大劍仙的意思,是要自己這個浩然天下的外鄉人,多上點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與老大劍仙的約定,未來自己的處境,陳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機,所以只能先醞釀一番措辭。

  至於米祜的言語之中,有無含沙射影自己這位隱官大人,陳平安大人有大量,就當耳邊風了。

  米祜說道:「只要你肯點個頭,我必有重謝。說做買賣,我相信二掌櫃。」

  給人誤會了。

  陳平安卻沒有解釋什麼,「重謝就算了,米裕在隱官一脈這兩年,也積攢了不少戰功,你不用額外付出什麼。只是這種事情,成與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約定,其實米裕自己怎麼想,才是關鍵。」

  米祜皺眉道:「就憑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隨便找幾個劍仙將他打暈了,帶去浩然天下。」

  陳平安問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開不心結?修行路上,會很麻煩。在那邊修行,擔著個劍氣長城的劍仙身份,意外不會多,但只要有,就會很大。」

  米祜斬釘截鐵道:「活著比天大。能夠多活一天是一天。何況你別小覷了我弟弟的道心,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

  陳平安說道:「那就讓米裕去北俱蘆洲,太徽劍宗,或是酈采劍仙的那座浮萍劍湖,兩地都需要一位劍仙供奉,又不用米祜如何廝殺。將來具體去哪裡,讓米裕自己挑選。」

  米祜疑惑道:「為何不是去你的山頭?」

  陳平安搖頭道:「我有一大堆舊賬在身,米裕就算離開了倒懸山,到了落魄山,還是沒幾天安穩日子的,沒必要。」

  米祜卻說道:「那就讓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擔任供奉,敬香拜掛像上譜牒的那種。」

  陳平安無奈道:「米大劍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與你說些敞亮話了,若只是買賣,傻子才會拒絕一位劍仙供奉,我正是將你弟弟當做了朋友,才不讓他去寶瓶洲趟渾水,在那與劍氣長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蘆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張最好的護身符,其餘八洲,都無此好處。」

  米祜說道:「唧唧歪歪像個娘們,米裕就去寶瓶洲落魄山,少廢話,你我說定!」

  好好與你米祜大劍仙講理,還駡人是吧?

  陳平安剛要說幾句「中正平和」的言語,不曾想米祜這位大劍仙,神色鬱鬱,已經低聲開口道:「我那弟弟,總覺得是他丟了我這兄長的臉面,那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他這兄長,僥倖練劍資質不錯,此生唯一擅長事,就是練劍,那麼他都已經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仙,又豈會丟臉?豈會被整座劍氣長城看笑話?所以到底是誰虧欠誰,還想不明白嗎?我米祜,此生唯恨劍道境界不高,躋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無法讓人不笑話米裕。」

  陳平安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了口酒,輕聲勸道:「這些心裡話,與米裕當面說更好啊。」

  米祜搖頭道:「算了。心裡話就擱心裡,真要見了面,反而說不出口。」

  話已至此,陳平安就不再勸什麼。

  米祜突然開始大駡:「一幫連娘們到底是啥個滋味都不曉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話我弟弟,笑他個大爺,一個個長得跟被車軲轆碾過似的,能跟我弟弟比?這幫光棍,瞧見了娘們的大胸脯大腚兒,就挪不開眼睛的可憐玩意兒……」

  陳平安轉頭望向米祜。

  你米祜好意思說別人?

  米祜到底是大劍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輕隱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勝似光棍。我來之前,聽說有人與阿良在謝姑娘的酒肆喝酒,沒花錢。還聽說謝姑娘今兒生意開張後,眉眼含笑,容光煥發,好像變了個人。」

  陳平安報以微笑,假裝聽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部小帳簿,把這筆賬記在了這位米大劍仙的弟弟米裕頭上。他娘的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讓米裕在落魄山折騰一整年的鏡花水月,不賺夠一大筆穀雨錢就一直扣押在山頭。

  兩人走到了一座劍仙私宅附近,名為種榆仙館,正是那座地基不尋常的宅子,舊主人劍仙,煉化了一塊明月飛仙詩文牌。只是私宅已經荒廢多年,劍氣長城不在城內的劍仙宅邸,大多如此,劍仙身死,若是嫡傳弟子也都一並戰死,徹底斷了香火之後,就淪為無主之地,會被隱官一脈按例收回,租賃或是轉贈給新的劍仙。

  比如太徽劍宗的私宅甲仗庫,就是憑藉戰功換來的,而女子劍仙酈采到了劍氣長城,先是租下了劍仙遺留的私宅萬壑居,結果她眼饞周邊那座通體由一塊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願意以一個天價花錢購買下來,但是避暑行宮一開始沒點頭,畢竟不合規矩,把酈采氣得不行,直接飛劍傳訊年輕隱官,把陳平安駡了個狗血淋頭。

  後來戰事吃緊,神仙錢急缺,陳平安就讓董不得去通知萬壑居,只要價格再翻一番,就可以買下整座停雲館。

  後來桂花島渡船到達倒懸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托運而來的一箱箱雪花錢。

  米祜停步,因為遠處有人御劍而落,看樣子是來找身邊的年輕隱官。

  那那個面容苦相的中土劍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今日托付之事,有勞了。」

  陳平安答道:「我會盡力而為。」

  米祜得了承諾,瞥了眼那個苦夏劍仙,便丟出一枚養劍葫給陳平安,說了句「古法煉製,品秩還行」,就直接御劍升空,遠去城頭。

  陳平安拿著那枚質地冰糯的養劍葫,暫且收下,以後轉交給米裕就是了。

  苦夏劍仙來到陳平安身邊,面有為難神色,便顯得更加苦相。

  陳平安將兩枚養劍葫都懸掛腰間,好事成雙,與這位邵元王朝的劍仙笑問道:「是要林君璧離開了?」

  苦夏點頭道:「自知不合時宜。所以不出半個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會與避暑行宮有些表示,是我們邵元王朝的一點心意。」

  陳平安有些無奈。

  劍仙苦夏,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說實話,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選擇留在隱官一脈,早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宮任何一位劍修,都覺得理所應當。

  結果被劍仙苦夏這麼一說,好像林君璧的離去,就會成為一個忘恩負義之人,以至於邵元王朝那位國師,林君璧的傳道之人,必須破財消災,與劍氣長城換取林君璧的返回家鄉。

  不過來自邵元王朝的天材地寶神仙錢,陳平安賺得很心安,多多益善。

  所以陳平安沒怎麼欺負老實人,直接說去避暑行宮那邊,

  把林君璧喊出來與苦夏劍仙見面。

  苦夏卻沒挪步,望向種榆仙館的大門,問道:「隱官大人,可知這棟宅子的名字由來?」

  陳平安說道:「不太清楚。」

  其實陳平安擔任隱官這些年,喜好翻閱檢索避暑行宮的衆多塵封秘檔,作為一件忙裡偷閒的散心事。

  將私宅更換名字為種榆仙館的上任主人,是位女子,還是劍氣長城難得有些文人習氣的本土劍仙,與郭稼一樣,喜好種植仙家花卉,曾經托付倒懸山,從扶搖洲購買了一株榆樹,移植小庭,忽發一花,高邁屋脊。讓劍仙心生歡喜,就改了宅邸名字。只是劍仙一死,又無弟子,宅子多年無人打理,種榆仙館又有一層仙家禁制,外人不會擅闖,所以如今宅子裡邊的光景,是枯死還是繁茂,是花開還是花落,已經無人知曉了。

  苦夏說道:「我與好友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友愛慕這位劍仙的一位弟子,只是規矩不可更改,兩人無法成為神仙道侶。」

  陳平安說道:「你那朋友若是留下了,不就可以成為一對眷侶?」

  苦夏苦相更苦,感慨道:「我們浩然天下的劍修,能有幾個是無牽無掛的山澤野修?就算一開始是,就像那皚皚洲的鄧涼,最終還是會被大宗門祖師堂收納的。何況我那好友,自幼便是被寄予厚望的譜牒仙師,師門恩重,如何是說割捨就割捨的?師門當中,又有好友極其敬畏的長輩。」

  陳平安說道:「難兩全。」

  苦夏劍仙轉頭說道:「所以我與好友,都很佩服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苦夏劍仙,既然不會撒謊就別撒謊了。」

  沒什麼好友,也不是什麼劍仙的弟子。

  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劍仙。

  苦夏劍仙無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勸我,鬱狷夫和金真夢、朱枚這些晚輩都勸我,好像我做了件多麼了不起的壯舉,我實在是心中愧疚,當不起她們的那份敬佩。」

  陳平安說道:「若是苦夏劍仙說開了,信不信鬱狷夫與朱枚只會更加敬重前輩?」

  苦夏劍仙先是茫然,繼而恍然,最後有些釋然,「不說開好,還是不說開好。身為長輩,與晚輩說這些兒女情長,不合適。」

  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種榆仙館的主人,當年是為了積攢戰功,反而戰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劍仙,不怨恨這座劍氣長城?」

  苦夏劍仙搖頭道:「沒有劍氣長城的水土,我能遇到這樣的她嗎?」

  這是苦夏劍仙的真心話。不恨劍氣長城,恨什麼,要恨之人,也是自己的窩囊。

  陳平安點點頭。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劍仙,陳平安對那個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轉幾分。

  阿良昨天揭開一個謎底,今天苦夏劍仙又解開一個謎團。

  苦夏劍仙突然問道:「隱官大人,你不是說自己對這裡半點不熟悉嗎?」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先前說『不太清楚』。對於就在避暑行宮眼皮底下的種榆仙館,身為隱官,職責所在,多少還是有一點瞭解的。」

  苦夏劍仙無可奈何。

  若是跟亞聖一脈的讀書人打交道,肯定不會如此。

  帶著苦夏劍仙返回避暑行宮,陳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飄然走出大門,仙氣十足。

  見著了苦夏劍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來意,便與陳平安抱拳無言。

  此時離開避暑行宮和劍氣長城,卸去隱官一脈劍修的擔子,終究會有一絲臨陣脫逃的嫌疑,比如鄧涼、曹袞諸人就會有此心理負擔,不過林君璧卻絕對不會有此想法。

  陳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還是抱拳,「在隱官大人身邊的這些歲月裡,學到了很多,受益匪淺,君璧銘記在心,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陳平安笑道:「客氣話少說,實惠事多做。至於早年那樁約定,我肯定幫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領神會,滿臉誠摯道:「隱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盤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宮。」

  陳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頭,微笑道:「看來君璧是學到幾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劍仙如釋重負。

  他先前還擔心因為邵元王朝國師、以及那幫年輕劍修的關係,年輕隱官會故意刁難林君璧。

  看來是自己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劍仙掏出一封密信,遞給林君璧,與少年說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應該離開,剛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這封信,你先生剛剛飛劍傳信倒懸山春幡齋沒多久,托我交給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會留在避暑行宮,不然城內劍仙孫巨源的那棟宅子,也沒個熟人了。再者孫劍仙如今對邵元王朝的年輕劍修,印象極差,後來又有了邊境一事,林君璧不去自討沒趣。

  何況林君璧與隱官一脈的所有劍修,關係都處得不錯,尤其是與性情開朗的曹袞、玄參,如今更是關係莫逆。

  郭竹酒一直慫恿他們三個斬雞頭燒黃紙,小姑娘說她都已經準備好一切物件了,萬事俱備,只差三人磕頭!

  苦夏劍仙告辭離去,臨行前叮囑了一番林君璧,這趟歸途,多加小心。

  苦夏劍仙,沒有直接返回城頭,而是散步去了種榆仙館。

  一臉苦相的老人,看著宅子那邊,神色恍惚之後,有了笑臉。

  ————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宮,和龐元濟繼續下那盤勝負已定的未完棋局。

  龐元濟笑道:「是不是我們下的最後一盤棋了?」

  林君璧問道:「那就讓你贏一次?」

  龐元濟說道:「讓隱官大人幫你下棋,就不用讓。」

  陳平安雙手籠袖在旁觀棋,沒好氣道:「我跟人正兒八經下棋,還沒輸過一場。」

  龐元濟問道:「你下過幾場棋?」

  陳平安斜眼:「你管我?」

  龐元濟將手中棋子輕輕放回棋盒,「餘著。」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陳平安也鬆了口氣,摘下腰間那枚米祜贈送的養劍葫,仔細端詳起來,暫時自己還是它的主人嘛。

  養劍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

  養劍葫材質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劍仙所謂的「品秩還行」,是怎麼個還行。

  龐元濟轉頭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是米祜早年從戰場上一位元嬰境妖族的屍體上,撿來的。米祜得手之後,從來沒有讓人幫忙勘驗,品秩如何,不好說。」

  陳平安死死盯著手中養劍葫,只差沒把臉貼上去了,隨口說道:「好東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說,可是不是好東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會懂的,這是一門看天賦的大學問。」

  龐元濟不想接茬,轉移話題:「先前五人圍殺,你怎麼活下來的,愁苗劍仙都說自己未必能夠脫困。」

  竹篋,離真,雨四,㴫灘,流白。

  五個頂尖天才的圍殺之局,還有一位王座大妖的事先鋪墊。

  所以劍氣長城的好奇之人,不會只有龐元濟一個。

  許多關於年輕隱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個大概,哪怕是親眼見親耳聞,那一樣等於什麼都不知道。

  比如如今都猜測陳平安的那把本命飛劍,應該能夠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但是僅是小天地,就還有個三六九等,神通各異。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後,就被陳平安收入咫尺物。

  陳平安沒有說具體過程,只是與龐元濟和林君璧說了對方五人的飛劍和手段。

  如果需要並肩作戰,出城廝殺,陳平安也不介意與兩人多說內幕,既然不用,多說無益。

  畢竟與人坦誠相待,不是時時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對方一個不小心沒接好,傷人傷己。

  林君璧問道:「如此說來,還是那個流白的本命飛劍,最為凶險?」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躋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飛劍最要人命,麻煩得很。」

  如果那場圍殺,純粹比拼殺力大小,幾個陳平安都交待在那邊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不過我們暫時注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筆買賣,我沒賺什麼,卻也不虧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這麼古怪詭譎的飛劍,我還是第一次聽聞,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劍仙的本命飛劍,極其細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飛劍這麼誇張。」

  陳平安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縮地山河,陳平安直接從避暑行宮來到躲寒行宮。

  結果沒瞧見教拳的白嬤嬤,卻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來是背著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著,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宮,此刻正在演武場上,與圍成一圈的那些武道胚子,在說那場驚心動魄的圍殺之局。

  郭竹酒沒見過那場廝殺,陳平安先前一直在寧府養傷,也沒與她說過一句

  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說八道,純屬杜撰。

  不過陳平安也沒攔著,遠遠坐在廊道欄桿上,由著這位弟子當那說書先生。

  先不說拳法,只說「說書」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傳的。

  郭竹酒一個金雞獨立,滿臉肅穆,「形勢險峻,五個殺紅了眼的劍修,那五把品秩極高、最少得有元造化兩個個頭那麼高的本命飛劍,齊齊而至,你們怕不怕?別說你們,我都怕!你們想啊,那離真是托月山的關門弟子,竹篋還是劉叉的開山大弟子,至於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傳,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來頭?再說了,雨四和灘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帳,肯定都不簡單,不然屁大年紀,就能躋身蠻荒天下的百劍仙之列?但是沒事,毛毛雨的小事兒都沒有,我師父當時臨危不亂,就這麼一下,氣勢就很嚇人了,你們也算是學拳之人了,應該知道武學大宗師的每一個拳架,都是大有講究的……」

  陳平安是真聽不下去了,何況自己弟子的姿勢,真是半點高人風範、宗師氣度都沒有。

  趕緊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場,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幫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頭看到了師父,擔心師父太高風亮節,不讓自己說幾句公道話,她便有些著急,姿勢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極快速度說了好幾百字的後續戰況進展。

  陳平安走到郭竹酒身邊,伸手按住她的腦袋。

  郭竹酒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不說了不說了,反正我也只能說出師父出拳萬分之一的風采,惜哉惜哉。」

  那個叫姜勻的孩子雙手環胸,「陳平安,郭姐姐說你一拳就哢嚓了那個叫流白的女子劍修,是不是真的?你這人咋回事,對方五個劍修,四個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殺了,結果專門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撿軟柿子捏啊?」

  說到這裡,姜勻嘿嘿笑起來,挑起眉毛一下又一下,「捏軟柿子,那一拳朝哪兒打的?我可聽說了,當時戰場,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蓋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裡邊躺著誰……」

  郭竹酒搖搖頭,眼神憐憫,「姜勻,咱倆梁子算是結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勻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別啊,咱們是義結金蘭的好姐弟,別為了一個外人傷了和氣,就算傷了和氣,你以後也千萬別去我窗外敲鑼打鼓啊……」

  陳平安笑道:「行了,開始練拳。郭竹酒在一邊看著。」

  郭竹酒謹遵師命,去了一旁站著。

  陳平安經常會來這邊,幫著這些孩子餵拳一個時辰。

  所謂的餵拳,就是讓孩子們只管對他出拳,不用講究任何拳招。

  姜勻瞥了眼隱官大人,「看你受傷不輕的樣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著點,別逞强。你幾天沒見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沒個輕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陳平安望向這個習武資質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賦異稟的孩子。

  姜勻立即倒退數步,拉開拳架迎敵,一蹬腳,一退再一進,高高躍起,直接來到年輕隱官身前,就是一拳。

  陳平安一手負後,歪過腦袋,一手按住姜勻腦袋,輕輕一推,後者重重砸在地上,幾個翻滾起身。

  在姜勻率先出拳之後,那個名叫雲造化的假小子緊隨其後,從年輕隱官身後,一腿掃去,陳平安側過身,一肘砸下,將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再又一腳踹在她的腦袋上,小姑娘整個人瞬間倒滑出去。

  陳平安的餵拳,自然需要壓境,也從無失手。

  按照約定,什麼時候陳平安被挨上一拳,就算這些孩子出師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陳平安按住肩膀,輕輕一推,撞在後來者身上,兩人一起倒飛出去。

  一個近身陳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臉龐,手腕一擰,立即雙腳懸空,被橫飛出去。

  「形隨意走,氣走丹田,意貫全身,我輩武夫,頂天地裡,拳出快如飛劍,拳意不輸劍仙。」

  陳平安緩緩而行,閒庭信步,一拳打在一個孩子的脖頸上,打得對方腦袋一歪,陳平安變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個孩子的肩頭,後者踉蹌跌倒在地,輕輕抬腳,拳意寸勁從布鞋腳底下透出,將那慌亂中仍要遞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腳踢飛,同時擋住另一個孩子的出拳,後者兩腳一線,劈拳而至。

  「剛勁猛烈,無堅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細密如針,當思拳進。」

  陳平安挪步側身,一拳打在那個孩子的後腦勺上,孩子直接撲倒在地,砸在演武場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個孩子幾次轉換軌跡,後肘前疊,手掌翻轉極快,配合六步走樁,近身陳平安極快,拳法已經小有氣勢。

  仍是被陳平安以肘對肘,以掌對掌,一連串眼花繚亂的拆招,將孩子剛好推回原地。

  姜勻鬼祟一腳踢向陳平安,結果被以陳平安率先一腳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後,姜勻正要大駡陳平安個子高占便宜,不曾想看到那個年輕隱官是身體後仰踹出的一腳,姜勻一抹嘴角血跡,一掌拍地,翻轉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陳平安隨意打退,一個被陳平安一記頂心肘打得滿地打滾,一個被陳平安以肩撞飛,起身的時候只覺得大半個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一般而言,出拳難免慢上一線,但是不光是他們,所有在此習武的孩子,連同姜勻在內,都牢記年輕隱官的一個說法,武夫體魄受了點傷,就要傷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夠受傷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門的武夫。

  元造化腳起如箭矢。

  有孩子大掄大臂,獨自一人,憤然出拳。

  也有相熟的幾個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陳平安身上。

  一個個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傷都不重,但絕對不會好受。

  陳平安始終緩緩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們在拳法裡可以忘生死,還是個死。」

  陳平安雙膝微蹲,雙手驟停於一個高高躍起的孩子下頜,輕輕一托,後者直接倒飛出去十數丈,「拳從低處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不穩,何談離地。」

  一炷香後,大多數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極少數能夠坐在地上,站著的,一個都沒有。

  陳平安站在原地,說道:「繼續。拳腳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孩子們幾乎同時搖晃起身。

  廊道那邊,阿良與老嫗一坐一立觀看陳平安教拳。

  阿良輕聲笑道:「拳法實在,不難,實在又好看,就很難了,這以後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處處是百花叢中了。」

  老嫗微笑道:「姑爺的拳法,確實出彩得很。姑爺的出拳與姑爺的相貌,相得益彰。惹來姑娘喜歡,也屬正常,反正姑爺不會搭理,姑爺的為人,更讓人放心。」

  阿良笑道:「這小子就沒點缺點?」

  老嫗想了想,搖搖頭。

  阿良看著那些孩子,感慨道:「肩頭挑擔,吃力而已。心頭挑擔,什麼是個盡頭啊?」

  老嫗深以為然,輕聲道:「姑爺就這一點不太好。」

  又一炷香過後,孩子們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個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剛好瞥見了廊道那邊的阿良,猜出了對方身份,很快就一個個呲牙咧嘴地竊竊私語起來。

  陳平安轉頭笑道:「阿良,接下來你來教拳吧?」

  阿良躍躍欲試。

  我的拳法還是很可以的。

  一手撐在欄桿上,飄然站定,深呼吸一口氣,雙肩一晃,呼喝一聲,然後直線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場之間,打了一通自認行雲流水的拳法,腳法也順便顯擺了。

  姜勻蹦跳起身,難得滿臉認真神色,說道:「陳平安,我們繼續,你來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紛紛點頭。

  阿良站在原地,揉著下巴,不應該啊。

  我這拳法,又好看又結實,道老二都吃過大苦頭的。

  郭竹酒輕聲安慰道:「阿良前輩你反正劍法那麼高了,拳法不如我師父,不用羞愧。」

  阿良問道:「你們是看出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阿良又試探性問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嘆一聲,「阿良前輩,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阿良說道:「假話!」

  郭竹酒立即神采飛揚,阿良前輩這麼聊天就得勁了,還不傷感情,不用挨師父的板栗,所以雙手都竪起大拇指,大聲稱贊道:「前輩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與前輩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還是好聽的話,便笑問道:「竹酒啊,想不想學劍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興許不如你師父打得好看,可這劍術,嘖嘖嘖。」

  郭竹酒搖頭道:「不學。」

  阿良問道:「為什麼?」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頭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顛一顛,「我的師父,只有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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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38:5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七章 簪子

  演武場上,孩子們再次悉數趴在地上,個個鼻青臉腫,學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會舒坦。該吃苦的時候享福,該享福的時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劍氣長城,進了這座躲寒行宮,學了拳習了武,就得適應吃苦一事,學得一技之長。

  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盡甘來的。純粹武夫的那顆武膽,就只能是從苦膽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襲青衫長袍的隱官大人,依舊氣定神閒,說道:「休歇兩炷香。」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疊放,掌心朝上,開始閉目養神。所有孩子都掙扎著起身,圍成一圈,坐姿與年輕隱官如出一轍,閉上眼睛,緩緩調整呼吸。

  陳平安睜開眼睛,評點每個人的出拳,好壞優劣都說,不會因為姜勻出身太象街豪閥,武學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睞,哪一拳遞出得疲了,就駡。不會因為銅錢巷張磐的先天體魄最孱弱,學拳最慢,就對張磐冷落半點,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稱贊。更不會因為玉笏街的孫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輕了力道。

  總而言之,陳平安要讓所有孩子牢牢記住一個道理,拳在當下,純粹武夫,必須先與己為敵。

  學拳先做人,傳道授業之人,無論有無師父先生之名,一樣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講道理,哪怕是一個鄉野學塾的教書匠,可能與富家翁低頭哈腰的一句諂媚話,對貧寒孩子的某個斜眼、冷笑,然後被孩子們默默看在眼中,記在心裡,結果就打殺了書上的千百句聖賢教誨。

  書裡書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陳平安不再言語。

  按照規矩,就該輪到孩子們提問。

  暮蒙巷那個叫許恭的孩子率先問道:「陳先生,拳走一線,肯定最快,如果說練習走樁立樁,是為了堅韌筋骨,淬煉體魄,可是為何還會有那麼多的拳招?」

  陳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遞出,驟然出拳,驟然懸停,「許恭,你的意思是說拳走直線,最快觸敵,對不對?」

  許恭有些懷疑自己了。

  姜勻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劍氣長城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最「憐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櫃的綽號?

  至於為何對蠻荒天下的流白就那麼辣手摧花,一定是那女子劍修不如鬱狷夫長得好看。

  不過姜勻突然想起鬱狷夫被按住腦袋撞牆的那一幕,哀嘆一聲,覺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櫃了。

  許恭神色慌張,他可沒有這個意思,打死都不敢對陳先生有半點不敬,不敢,更不願意。

  在許恭心目中,陳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無瑕疵。孩子私底下與兩個好朋友閒聊,都仰慕得一塌糊塗。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邊說書,就數他們三個最堅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許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勻這樣的大族子弟,既然沒有姜勻那樣的天賦和身世,所以他與張磐、唐趣三個好朋友,經常晚上偷偷練習走樁立樁,往往可以碰到那個假小子元造化。只是過猶不及,這些傢伙一味苦練,差點傷了體魄元氣。

  陳平安始終保持那個出拳姿勢,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為一條道路,指指點點,從右手拳頭起始,手腕,小臂,肩頭,再到背脊,腰膂,將一處處竅穴點明,詳細解釋了這直線一拳遞出的純粹真氣流轉「道路」,每一條筋、每一塊骨頭、每一塊肌肉的細微變化,全無遺漏,與孩子們娓娓道來,在這期間,再配合拳掌變化,將後肘前疊、頂心肘、肩撞在內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闡述其中玄妙,如何發力,為何發力,都有一番深入淺出的詳實解釋。

  陳平安收拳之後,雙手撐在膝蓋上,笑道:「所以說,拳招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勻破天荒沒有拆臺,皺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覺得拳樁拳架都要從拳招中來啊,很重要的。」

  陳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擰轉,變拳作掌,掌心離地不過寸餘,瞬間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場的地面。

  大地震動,所有孩子幾乎同時一彈而起,離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

  然後好像被壓勝一般,砰然落地,一個個呼吸不順暢起來,只覺得近乎窒息,背脊彎曲,誰都無法挺直腰桿。

  「拳招為下,只是說位置,某個順序,不是說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從低處起,層層拳架層層高,最終才能讓我們的拳法高高在天。」

  陳平安收了起那股無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釋重負,陳平安對元造化和張磐說道:「學拳要時時用心,處處小心,這就是拳理所謂的師傅領進門,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張磐,方才你們倆做得不錯,說明休歇之時,也在練習立樁,雖然離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穩。姜勻雖然離地最低,坐姿卻散。」

  姜勻翻了個白眼,老子早就習慣狗日的隱官大人說風涼話了。

  性格靦腆的張磐神色激動。

  假小子眼神堅毅,緊抿起嘴唇。學拳之後,小姑娘變化極大。前些年在劍氣長城,她與尚未成為隱官的二掌櫃初次相逢,是個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實要開朗許多。

  陳平安視線掃過衆人,身體微微前傾,與所有人緩緩道:「學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場上出拳這麼簡單的,呼吸,步伐,飲食,偶見飛鳥,你們可能一開始覺得很累,但是習慣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寶藏無數,全是你們自己的,除了將來某天需要與人分生死,那麼誰都搶不走。」

  陳平安眯眼道:「那麼問題來了,當你們拳高之後,一旦決定要出拳了,要與人正大光明分出勝負生死,當如何?」

  姜勻大聲道:「一拳幹倒!」

  陳平安微笑道:「你小子還沒玩沒了了是吧?」

  姜勻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隱官大人,這次可不是說什麼玩笑話,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勢,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與我為敵之人,我一拳將出未出,對方就先被嚇個半死了。」

  陳平安笑著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記起了一場問拳。我當時是以六境對峙十境,你現在就用三境對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別說我欺負你。」

  姜勻立即起身。

  陳平安指了指演武場靠牆處,「你先去牆角根那邊站著。」

  姜勻大搖大擺走過去,背對衆人,孩子其實在呲牙咧嘴,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訴自己輸人不輸陣,輸拳不輸面。

  陳平安走向演武場另外一邊,突然改變主意,「所有人都一起過去,並排站著,不許背靠牆壁,離牆三步。」

  這些孩子們以後的人生,不會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當或是只高出一二境的敵人。

  自己也好,白嬤嬤也罷,壓境教拳,能夠幫著孩子們一點點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礪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沒有這樣的好事。沒人願意當誰的磨刀石,多是想著踩下一顆顆的墊腳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巔。

  三境到七境的巔峰出拳,到底是怎麼個氣勢、拳架和精氣神,陳平安曾經為他們一一演示過。

  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嬤嬤也親身演練過。

  只是姜勻在內的孩子,都覺得從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嬤嬤,當下境界是更高些,但是只論出拳那點模模糊糊的「意思」,總覺得還是年輕隱官更讓人神往。

  只是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練,孩子們只是旁觀。

  今天陳平安想要讓孩子們站在與自己為敵的立場上,親身感受那一拳。

  當年在北俱蘆洲,前輩顧祐,攔住去路。

  曾問拳於自己。

  出拳毫無徵兆,接拳毫無準備,顧祐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當時陳平安幾乎只能束手待斃。

  陳平安停步後,靜心凝氣,渾然忘我,身前無人。

  與陳平安遙遙對峙的姜勻,額頭滲出細密汗水,下意識就與所有人提醒道:「咱們都咬牙站穩了,誰都不能後退,誰都不要背貼牆壁,就算嚇得尿褲子,也要站著不動!」

  那個玉笏街的小姑娘孫蕖顫聲道:「我現在就怕了。」

  孫蕖最初與姜勻一樣,是最不希望學拳的孩子,因為她有個妹妹,名叫孫藻,是劍修。

  元造化低聲道:「那你就一心立樁,什麼都不要想!」

  陳平安沒有著急出拳。

  這對於那些站在牆根下的孩子而言,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給個痛快,總好過對方慢悠悠磨刀嚇唬人。

  阿良說道:「郭竹酒,你師父在給人教拳,其實他自己也在練拳,順便修心。這是個好習慣,螺螄殼裡做道場,不全是貶義的說法。」

  陳平安先前所學拳法太雜,需要借此機會,好好反省一番,熔鑄一爐。或者偶爾什麼都不想,就跟平常人用睡覺作為休歇差不多,來這裡靜靜心。教拳,練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宮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實是在做三件事。

  為劍氣長城的這撥武夫胚子教拳餵拳,更重要的,還要儘量給所有孩子一條相對安穩的修行路,原本對於一位需要為戰局走勢負責的隱官而言,就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分心事。可到最後,結果還是沒虧。

  郭竹酒早早摘下書箱擱在腳邊,然後一直在模仿師父出拳,從頭到尾就沒閒著,聽見了阿良前輩的言語,一個收拳站定,說道:「師父那麼多學問,我一樣一樣學。」

  白嬤嬤站在一旁,輕聲說道:「姑爺這一拳下去,估計不少孩子會當場崩潰。」

  阿良笑道:「能夠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處,是好事。」

  當時顧祐前輩,作為撼山拳譜的老祖宗,看到了自己這位來自別洲的純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顧祐便以十境武夫遞出九境巔峰一拳。

  陳平安一步跨出,悄無聲息。

  以六步走樁前行,轉瞬之間,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場都開始震動起陣陣漣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孫蕖這樣希冀著以立樁來抵禦心中畏懼的孩子,演武場震動之後,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立樁不穩,心境更亂,滿臉驚駭。

  姜勻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後,輕喝一聲,一腳重重踩踏而出,拉開拳架,以自身拳意抵御天地拳意。眼見著身旁孫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勻一咬牙,挪步橫移,滿臉痛苦之色,依然擋在了孫蕖身前。畢竟是個小娘們,他這個大老爺們得護著點。

  許恭和元造化幾乎同時喊道:「六步走樁!」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靈犀,幾乎同時不退反進,要以走樁對走樁。

  罡風鋪面,拳意壓身。

  哪裡是他們想要以退為進就能成的,至多踏出兩步,所有人便踉蹌後退。

  那孫蕖不知如何生出的一點膽識,竟是繞開了身前姜勻,選擇自己面對那一拳。

  轉瞬過後。

  連同姜勻在內,所有人都背靠牆壁,個個臉色慘白,汗流浹背,還有些體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牆跌坐在地。

  陳平安站在演武場中央地帶,一手負後,一手握拳貼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濁氣。

  趕緊轉過頭,抹了一下鼻子流淌出的鮮血,以當下的體魄遞出這形似神似一拳,哪怕最終只是出了半拳,還是很不輕鬆。

  陳平安轉頭笑道:「都起來吧,今天練拳到此為止。」

  所有孩子都沒有回過神,有些呆滯。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來:「這一拳過後,不得不說,我挑選武道種子的眼光,真是不錯。以後你們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輩武夫,大可以說,你們的教拳之人,是劍氣長城十境武夫白煉霜,餵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陳平安,一旁觀拳之人,曾有劍客阿良。」

  ————

  與白嬤嬤告辭,陳平安和阿良帶著郭竹酒,三人徒步離開躲寒行宮。

  阿良說道:「竹酒啊,先前你師父提到觀拳之人,只說了我,忘了你,傷不傷心?」

  郭竹酒一臉疑惑道:「師父說了啊,阿良前輩你沒聽見?」

  阿良楞了一下,「我怎麼沒聽見?」

  郭竹酒一本正經道:「我在自個兒心裡,替師父說了的。」

  阿良贊嘆道:「竹酒你這份劍心,厲害啊。」

  陳平安笑道:「阿良,那麼劍氣十八停?能不能教給我這弟子?」

  阿良無奈道:「我先前說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頭髮,「不過竹酒說我相貌與拳法皆好,說了這般肺腑之言,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賴臉傳授這門絕學,不過不急,回頭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與陳平安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師父你懂的。

  師父我懂的。

  郭竹酒不敢久留,今天還是翻牆偷溜出來的,得回家了。

  與師父和阿良前輩道別後,小姑娘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一路飛奔。

  阿良與陳平安去往疊嶂的酒鋪。

  阿良問道:「陶文劍仙死後,憑藉戰功兌換的那些神仙錢,是不是多了些?」

  陳平安沒有藏藏掖掖,說道:「我也拿了些出來。」

  酒鋪,坐莊,所有陳平安這些年在劍氣長城從酒鬼賭棍那邊掙來的神仙錢,再加上通過晏家鋪子兜售販賣那些印章、摺扇的收入,一顆雪花錢都沒剩下,全部都以劍仙陶文遺産的名義,還給了劍氣長城。當然不是陶文要陳平安這麼做,而是陳平安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

  這也是陶文願意托付身後事給年輕隱官的原因所在。

  想要入得一位劍仙的法眼,永遠不可能是靠掙多少錢、說過多少漂亮話。

  阿良又問道:「那麼多的神仙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你就那麼隨隨便便擱在院子裡的桌上,任由劍修自取,能放心?隱官一脈有沒有盯著那邊?」

  大戰暫時告一段落,劍修養劍一事,是重中之重,世間劍修的吃錢,那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

  這也是為何劍氣長城會有那麼多囊中羞澀的劍仙。

  本命飛劍的品秩越高,以及隨著劍修境界越來越高,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數的幾個豪閥,沒誰敢說自己嫌錢多。

  只有不在修行關隘的時候,劍修手頭才會有幾個閒錢,喝酒押注都隨意。

  所以可能絕大多數劍修,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錢,只取當下所缺錢財,但也注定會有某些劍修,偷偷多拿神仙錢。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人盯著那邊。陶文不在意這些,我也無所謂。又不是什麼買賣事,不用計較太多。」

  阿良點頭道:「是該這麼想,輕鬆些。」

  陳平安摘下別在髮髻的那根白玉簪子。

  阿良接過手,心神沉浸其中,然後啞然失笑,「好一個老秀才,當初連我都給騙過了。」

  陳平安甚至都懶得用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說道:「先前與離真那場捉對廝殺,靠著這支簪子,才扭轉戰局,不然我當時還不是劍修,贏不了離真。」

  白玉簪子已經打開禁制,阿良自然一覽無餘。

  陳平安說道:「光陰流水的流逝,與很多洞天福地都截然相反,約莫是山中一月世上一年的光景。」

  白玉簪子,是一處極其古怪的洞天福地,疆域不大,至多容納百餘人居住其中,靈氣也一般,根本算不得風水寶地,準確說來,根本並不適合修道之人修行。

  阿良嘆息道:「老秀才用心良苦。」

  老秀才為了弟子齊靜春,可謂煞費苦心。

  在此避難,當做一座書齋便是了,大可以安心讀書,百年數百年之後,天地變色,說不定下一次重返浩然天下,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極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蠻荒天下攻打劍氣長城,儒家開闢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員遼闊的嶄新天下,換了一張更大的棋盤,落子的地盤多了,弟子齊靜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離開功德林的時候,可能就已經做好了打算。願意用開闢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換取齊靜春這位弟子在人間的立錐之地。

  陳平安緩緩說道:「先生是這樣的先生,那麼我如今對待自己的弟子學生,又怎麼敢敷衍應付。茅師兄曾經說過,天底下最讓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傳道授業,教書育人。因為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話,就會讓某個學生就牢記在心一輩子了。」

  阿良將白玉簪子遞還給陳平安。

  陳平安重新別在髮髻間。

  八個小篆文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阿良雙手抱住後腦勺,曬著和煦的日頭。

  一旁人的年輕人,青衫長袍,頭別白玉簪,腳穿一雙千層底布鞋,腰懸養劍葫。

  陳平安突然問道:「阿良,是接連兩場架,受了傷?」

  阿良出城兩次,第一次還好,哪怕是坐鎮城頭的劍仙,都看了個大概。

  但是第二次重返戰場,其中有一頭王座大妖傾力出手,隔絕了天地。

  陳平安難免有些擔憂。

  不料阿良搖頭道:「沒怎麼受傷,只是施展了一些壓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戰場,就一定會被針對得死死的。就像你那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就是關鍵的勝負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難奏效。畢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總是遇到生面孔,劍氣長城的戰場,說大很大,說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數,心知肚明。我們又是在與整座蠻荒天下抗衡,問題在於對方是不缺法寶仙兵的,就算他們自己沒有,借也借得來。」

  陳平安驚訝道:「這都沒怎麼受傷?」

  阿良笑道:「給你露一手?見識過後,你就知道我為何能夠全身而退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無人,咱倆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個啥意思?」

  陳平安點頭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學。」

  阿良停下身形,以腳尖輕輕碾地。

  陳平安不明就裡,跟著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遠處一座酒樓的二樓,有人扯開嗓子怒駡道:「狗日的,還錢!老子見過坐莊坑人的,真沒見過你這麼坐莊輸錢就跑路賴帳的!」

  一時間各處酒客們大聲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噓聲四起。

  陳平安雙手籠袖,神色自若,小場面。

  阿良伸長脖子回駡道:「老子不還錢,就是幫你存錢,存了錢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還有臉駡我?」

  那老劍修一時無語。

  急眼了,老劍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臉唾沫。

  不曾想阿良輕輕一跺腳。

  腳尖處,出現了一個金色文字,然後字字串聯成一個小圓,出現在了阿良腳邊。

  皆是聖人教誨。

  以儒家那位至聖先師的一句言語,作為起始第一個圓圈。

  然後是道家闡述的陰陽大道之至理。

  此後有那關於天地人的儒家經典,緊接著更大一圈,是四時流轉的不同文章詩句。

  五行。

  十二時辰。

  二十四節氣。

  中土文廟陪祀七十二聖賢的根本學問。

  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內向外,層層疊疊,不計其數。

  三教諸子百家,一部部經文典籍或開篇名義或壓卷的言語,成百上千位詩詞大家、道德賢人、名臣武將、劍仙、豪傑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顯化。

  陳平安低頭望去,那一個個金色文字出現得太快,每一句蘊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於連陳平安都倍感目不暇接。

  剎那之間,整座城池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陳平安甚至都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經篆刻在竹簡上的美好句子。

  看到了許多佛經、法家典籍上的言語,看到了李希聖畫符於竹樓牆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動,異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學個大概就行了。畢竟誰都成為不了另外一個人,也無需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齊是小齊,你陳平安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然後轉頭望向二樓,「你剛才嚷嚷個啥?」

  那老劍修一臉誠摯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請客。」

  阿良嘴上說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當成什麼人了,我是那種欠錢還跟人討酒喝的人嗎?!」

  眼睛卻死死盯住那個老劍修,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夠!」

  老劍修義正言辭,一隻手使勁晃蕩,有朋友趕緊拋過一壺酒,被老劍修接住後,老劍修轉為雙手捧酒壺,動作輕柔,輕輕丟出樓外,「阿良老弟,咱們哥倆這都多久沒見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我在二掌櫃酒鋪那邊擺上一大桌,喝個夠!」

  陳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壺酒的阿良離去之後。

  酒樓那邊,老劍修落座後,撫鬚而笑,「整個劍氣長城,誰能像我這樣討債,讓阿良都擺出了這麼大的陣仗來躲債?你們啊,是跟著沾光了,所以今兒我就不掏錢了,你們誰來結帳?」

  阿良走在路上,喝著那壺別人非要送攔都攔不住的仙家酒釀,突然說道:「那件大事,與寧丫頭說過了嗎?」

  陳平安點頭道:「緣由後果,一五一十都與她說了,我覺得越是親近人,越該把事情講明白。」

  阿良笑道:「難怪文聖一脈,就你不是打光棍,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笑著不接話。

  到了酒鋪那邊,生意興隆,遠勝別處,哪怕酒桌不少,依舊沒有了空座。蹲著坐著路邊喝酒的人,茫茫多。

  阿良就跟陳平安蹲在路邊喝酒,身前擺了一碗麵,一小碟醃菜。

  四周喧鬧,到了這座鋪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計也當不了回頭客,所以都沒把阿良和年輕隱官太當回事,不見外。

  阿良手托酒碗,夾了一筷子菜,打了個激靈,真他娘咸,趕緊卷了一大筷子陽春麵。

  聽著某些傢伙吹噓這兒酒菜得勁,好些個剛被拉來這邊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覺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錯了。

  阿良就納了悶了,如今給人當托兒不收錢啊?

  陳平安雙手捧住酒碗,小口飲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來來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邊人,可能明天離去。遠遊人,可能明天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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