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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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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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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 00:52:2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四十八章 隨便破境

  先前寧姚一人出陣,打算率先破陣之時,前線妖族阻滯不前,等到寧姚殺穿陣型,帶領六位劍修,來到金色長河附近,兩邊戰場的妖族大軍又紛紛加快沖陣,儘量遠離這位出劍太過淩厲的女子「劍仙」。

  這一刻的寧姚好像是「幫忙壓陣」的督戰官,妖族大軍拼了命前沖。

  所以范大澈率先御劍離開兩人之後,莫名其妙就變成了一位金丹劍修,獨自一人,追殺茫茫妖族大軍的奇怪形勢。

  范大澈覺得只憑此事,回頭就該喝上一壺最貴的青神山酒水,戰功足夠,終於可以不用與陳三秋借錢買酒了。

  陳平安看了眼戰場前方,妖族大軍後方陣型愈發厚重緊密,以極快速度簇擁向前,而且越是境界高的妖族修士,越是遠離後方他們三人,當然事實上,只是為了遠離寧姚一人,他和范大澈。

  說道:「兩邊劍修,因為我們的關係,壓力會大上不少。」

  寧姚說道:「那就爭取早點與最前邊的劍修碰頭。具體的,怎麼講?」

  陳平安踩在那把劍坊長劍之上,越來越習慣御劍貼地,迅速卷起雙手袖管,「這次換我開陣,你殿後。一旦有那金丹、元嬰妖族現身,就交給你處置。」

  寧姚問道:「不打算祭出飛劍?」

  「只出拳。剛好能夠打磨一下武道瓶頸。」

  陳平安說道:「放心,開陣速度,跟你肯定不好比,但是相較於別處戰場,不會慢。」

  寧姚點頭道:「那就只管出拳。」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御劍如虹,跟上范大澈後,以心聲與之言語:「大澈,你居中出劍,我在前方開陣,期間不管出現任何情況,你都不用計較,只管御劍向前。我興許無法太分心照顧你,不過有寧姚殿後,問題應該不大。」

  范大澈沉聲道:「好的!」

  其實當二掌櫃沒來那句「大澈啊」的時候,范大澈就知道需要自己多加小心了。

  一瞬間,身穿兩件衣坊法袍的陳平安御劍驟然加快,筆直一線,呼嘯而去。

  御劍途中,距離前方妖族大軍猶有百餘丈距離,陳平安便已經拉開拳架,一腳踩踏,腳下長劍一個傾斜下墜,竟是不堪重負,成了名副其實的貼地飛掠,在身後范大澈眼中,陳平安身形在原地瞬間消失,明明沒有用上那縮地成寸的方寸符,就已經有了方寸符的效果,莫不是躋身了武夫金身境才一年多,便又破瓶頸,成為一位遠遊境宗師了?

  寧姚這一次選擇御劍,與范大澈解釋道:「他目前還只是金身境,並未遠遊境。穿了三件法袍,如今已經不是保命了,就只是為了壓制拳意,再加上某種程度上的劍氣壓勝,三者相互砥礪,也算是一種歷練。跟那江湖武把式一天到晚腳上綁沙袋差不多。」

  寧姚之所以願意說這麼多。

  當然因為是跟陳平安有關。

  以及范大澈是她和陳平安的共同朋友,並且陳平安對范大澈照顧最多,不單單因為范大澈境界不夠而已,好像在范大澈身上,陳平安可以看到很多自己往昔歲月的影子,細細碎碎,拼湊起來,便會自然而然,格外親近。

  只是這裡邊的具體緣由,寧姚想不明白,相信以後陳平安得空了,或是隱官大人好不容易忙裡偷閒。

  他自然會說給她聽的。

  寧姚又說道:「他早年在家鄉剛開始學拳的時候,腿上就綁了裝滿碎石子的袋子,第一次出門遊歷,就用上了半斤符、八兩符,他早就習慣了如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全力出拳,到底會如何,既然他都不知道出拳有多重,有多快,那麼對手就更不清楚了。」

  言語之間,寧姚一劍劈出,是別處戰場上一頭金丹妖族修士,遠遠瞥了她一眼,寧姚心生感應,手中劍仙,一劍過後,一線之上,如同刀切豆腐,尤其是那頭被針對的妖族修士,身軀對半開,向兩側砰然分屍,一顆金丹被炸開,殃及池魚無數。

  寧姚沒來由想起一件小事。

  記得當年還是少年的陳平安,背著槐木劍匣,裝著兩把劍,第一次來劍氣長城找她的時候,兩人獨處時分,他喜歡沒話找話說,說了許多鄉野市井的事情,比如那木匠彈墨線,手藝精湛的木匠老師傅,彈線很準。

  寧姚難得多看了眼一劍過後的戰場,挺像那麼回事。

  范大澈根本不知道如何搭話。

  其實站在寧姚身邊,壓力之大,大到無法想像。

  好朋友陳三秋,私底下就曾與范大澈說過,當他和疊嶂這些朋友,如果境界比寧姚低一層的時候,其實還好,可一旦雙方是相同境界,那就真會懷疑人生的。我真的也是劍修嗎?我這個境界不是假的吧?

  只不過范大澈當時看著陳三秋悠悠然喝著酒,說著牢騷話,陳三秋卻滿臉笑意。

  二掌櫃曾經說過,酒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桿魚竿,能把酒鬼的心底話鈎到嘴邊,尤其是我家的竹海洞天酒,更了不得。

  大概能夠與寧姚成為朋友,便是陳三秋這樣的天之驕子,也會覺得既有壓力,卻又值得快意飲酒。

  范大澈一邊小心翼翼注意著戰場四周,其實空蕩蕩,看似毫無危機,只是范大澈依舊擔心大地之下,藏著些鬼祟妖族修士,會戳他一劍,或是砸來一件法寶。

  戰場上,這樣的事情很多。

  范大澈曾經親眼見過一位資質極好的同齡人劍修,一著不慎,被一位藏身於地底的搬山妖族修士,早早算準了御劍軌跡,破土而出,扯住劍修兩隻腳踝,將後者直接撕成了兩半。戰場上,真正最可怕的敵人,往往不是那種瓶頸境界、殺力碾壓某處戰場的强悍妖族,與之對峙,除非必死之地,大可以避其鋒芒,更加讓人忌憚的,是妖族修士當中那些初衷不為戰功、只求砥礪道行的,出手陰險,擅長僞裝,永遠追求一擊斃命,殺人於無形,一擊不中便果斷遠遁,這類妖族修士,在戰場上更加如魚得水,活得長久,偷偷摸摸游曳於各處戰場,一樁樁戰功累加,其實十分可觀。

  據說蠻荒天下年齡最小的上五境劍仙,那個叫綬臣的大妖,當年就是憑藉這個陰險路數,一步步崛起。

  更可怕的地方,在於綬臣哪怕成為了上五境劍仙,依舊喜歡如此鬼祟行事,隱匿大妖氣息,刻意壓制劍仙氣象,一直以金丹妖族修士,投身戰場,伺機而動。

  就因為這個,以至於阿良當年在一場戰事中,親自尋覓綬臣的動向,最終被阿良找出,遙遙遞出一劍,只是綬臣本身就是劍仙,當時又用上了傳道恩師的一道護身符籙,最終得以逃離戰場。

  范大澈突然楞了一下。

  自家那位二掌櫃,不正是如此嗎?並且可以算是這一行當的祖師爺水準?

  只是可惜成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不然二掌櫃哪怕不擔任他范大澈的護陣劍師,由著陳平安一個人,肆意出沒各處戰場,加上成了劍修,本身又是純粹武夫,再有陳平安那種對於戰場細微的把控能力,以及對某處戰場敵我戰力的精準計算,相信無論是戰功積攢,還是成長速度,都不會比那綬臣大妖遜色半點。

  寧姚的那種劍仙風采,當然驚心動魄,讓人心神往之。

  但是無論如何敬畏、仰慕,寧姚就只是寧姚,整個劍氣長城的同齡人,誰都學不來寧姚。

  可是二掌櫃的對敵風格,其實就連范大澈都可以學,只要有心,親眼目睹,多聽多看多記,就能夠化為己用,精進修為,在戰場上只要多出一絲的勝算,往往就能夠幫助劍修打殺某個意外。

  前方戰場上,陳平安不再御劍後,主動身陷重圍,落在了一處妖族結陣厚重的包圍圈當中。

  拳架大開,一身磅礡拳意如江河流瀉,與那寧姚先前以劍氣結陣小天地,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小心、或是膽敢近身者,先與我拳意為敵。

  一頭身軀天生大如涼亭的妖族,既是開竅成了修士,兩件本命物又是專門用來疊加護身神通,憑藉天生强橫體魄,橫行戰場。

  結果直接被陳平安以拳開路,整個人如一把長劍,當場將其切割為兩半,洶湧鮮血又被拳意震散打退。

  打人千下,不如一扎。

  陳平安對敵,就只一拳。

  一人陷陣,四面八方皆是敵寇環繞。

  依舊力爭一拳斃敵,傷其根本,碎其魂魄。

  每一拳看似都是在節省氣力,但是每一拳事實上又都極其勢大力沉,一往無前,拳意之純粹,隱隱約約,竟是可以讓四周劍氣主動避讓開來。

  一位躲之不及的妖族修士,身材魁梧,身高兩丈,掄起大錘朝那砸下。

  面對那個傳說中的寧姚,興許不過是等死而已,但是與眼前這個沒有飛劍、唯有拳法極高的「少年郎」,好歹不缺那一戰之心。

  陳平安伸出一手,抵住那當頭劈下的大錘,整個人都被陰影籠罩其中,陳平安腳腕稍挪寸餘,將那股巨大勁道卸至地面,即便如此,依舊被砸得雙膝沒入大地。

  能躲開卻沒躲開,硬扛一記重錘,並且故意身形凝滯些許,為的就是讓四周隱匿妖族修士,覺得有機可乘。

  一位披掛精鐵符甲的妖族兵家修士,雙手持刀近身陳平安,氣勢如虹,劈砍而至。

  還有一位金丹修士一手出袖,丟出兩張分別繪有五岳真形圖、江河蜿蜒的金色符籙,再伸出一掌,重重一抬起。

  陳平安腳下四周大地,先是被那金丹修士以術法結冰,封禁了方圓數十丈之地。

  金色材質的山岳符籙,顯化出五座色彩各異、只有拳頭大小的山岳,其中四座,懸在那少年武夫身邊,唯有符籙中岳砸向對方頭顱。

  一手撐住那大錘的陳平安,抬起左手,直接攥住那把穢氣濃稠如墨汁的漆黑法刀,手掌心的純澈拳意,與黑色刀光摩擦,火光四濺。

  手腕一擰,將那死活不願脫手丟刀的兵家修士拽到身前,去撞擊金符造就而成的那座袖珍山頭。

  已經完成誘敵職責的砸錘妖族,手中大錘再無法砸下絲毫,便暫時收回兵器,高高掄起手臂,想要再來一次。

  兵家妖族修士一個見機不妙,既不想要挨上那中岳撞擊,也不願意被隨後大錘誤傷砸中,果斷棄刀而退,一腳踹在那少年胸口,借勢後撤。

  下一刻,原本一直以朱斂所傳猿猴拳架的陳平安,驀然變作種秋的頂峰拳架,稍顯肩頭鬆垮、腰背佝僂的修長「少年」,立即恢復正常身架,拳意一變,愈發渾厚,直接碎開四周術法封禁,一拳砸在那座袖珍中岳之上,拳與小山頭觸及之時,激蕩起一陣瘋狂四散的拳意漣漪,將那山岳碎成一團濺射開來的金色光亮。

  左手還握住那把法刀鄰近刀尖處的陳平安,整個人倒滑出去,躲過了魁梧妖族的第二記重錘砸落。

  左手持刀收回些許,右拳鬆開作掌刀狀,一刀砍下,將那把法刀硬生生剁成兩截,使得原本想要主動炸毀這件攻伐本命物的兵家妖族,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一口心頭精血鮮血噴出,瞥了眼那個依舊被四岳圍困陣法中的少年,這位兵家修士竟是直接御風遠離這處戰場。

  金色材質符籙顯化凝聚而成的四座山岳,雖小,此刻懸停空中,依舊有那山岳矗立大地之上的不俗氣象。

  將那黑衣少年和持錘一並圍在陣法當中,只是缺了那座中樞山岳,稍有不足。

  好在另外一張金色符籙,已經化作一條長達數丈的水蛟,終究還是形成了山定水流轉的格局。

  那個被連累得只能與那少年搏命的魁梧妖族,也不再惜命,戰場之上,渾然不怕死必死,只是也有那怕死更死。

  魁梧妖族手持大錘,凶性大發,在有一條水蛟撲殺的四岳陣法牢籠當中,直奔那拳頭重得不講道理的少年,能與之換命便換命!

  最後便是被那少年一拳打爛胸膛,在這之前,那條符籙水蛟次次衝撞,便已經將這位魁梧妖族消磨得骨肉模糊,估計這個結果,連那金丹妖族事先都沒有預料到,竟然成了一場道友先死貧道也不活了的相互坑害,因為那少年在拳殺魁梧妖族之後,腳尖一點,高高躍起,按住後者頭顱,撞向那頭水蛟,選擇自行炸碎金丹的魁梧妖族,身軀魂魄與那水蛟一同灰飛煙滅。

  金丹修士定睛一看,那少年扯去身上破碎法袍,然後裡邊還穿著一件衣坊法袍。

  臉上那張面皮也破碎不堪,便被少年隨手撤掉,收入袖中,連地上那大錘也消逝不見,給收入了咫尺物當中。

  金丹修士毫不猶豫,再不管那四岳符籙,施展了一門獨門術法,化作數股青煙,分頭遁地而走。

  陳平安沒有刻意追殺這位金丹修士,少去一件法袍對自身拳意的掣肘,愈發充沛幾分的拳罡,將那搖搖欲墜的四座袖珍山岳推遠,向前狂奔途中,遙遙遞出四拳,四道金光崩裂開來,轉瞬之間戰場上便死傷近百頭妖族。沒了面皮遮掩,妖族大軍不知是誰率先喊出「隱官」二字,原本還在督戰之下試圖結陣迎敵的大軍,轟然逃散。

  陳平安隨後開陣的路線,不再是筆直前沖,而是選擇在戰場上畫出一個大圓,再稍作偏移向前,越是逃竄更快,越是出拳先殺。

  一口武夫純粹真氣,出拳不停,打到即將耗竭之時,便找機會喘口氣,若是形勢險峻,那就强撐一口氣。

  戰場之上,再四面樹敵,能比得上十境武夫的餵拳?應付後者,那才是真正的命懸一線,所謂的體魄堅韌,在十境武夫動輒九境巔峰的一拳之下,不也是紙糊一般?只能靠猜,靠賭,靠本能,更靠近乎通神、心有靈犀的人隨拳走。

  對於陳平安而言,只要沒有那元嬰劍修死士在旁隱匿,

  所謂的一人陷陣,戰場根本就不是戰場,一直就是在捉對廝殺。

  李二曾言,當年差點一個不小心打死宋長鏡的那場單挑,那位大驪藩王資質,當然是好,但是當時拳頭還是太輕了,只不過宋長鏡當時之所以能夠支持那麼久,就在於宋長鏡不單單是習武之人,更是沙場搏殺出來的武人,在沙場上磨礪拳法久了,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種「沙場萬人敵」的氣象,再將其打熬透徹,返璞歸真,對手與之廝殺,如敵千軍,就會束手束腳。

  如今陳平安身在戰場,就是在求這種氣象的第一層境界,山水千萬重,真正近身者,又能有多少高山大水?

  只要出拳夠重,身形夠快,眼睛看得夠準,無非是趟水過山,一處一地「慢慢」過。

  在那之後,打得興起的陳平安,愈發純粹,行走也好,飛掠也罷,時時刻刻皆是六步走樁,出拳唯有鐵騎鑿陣、神人擂鼓和雲蒸大澤三式。

  李二雖然是十境武夫,可是對於拳理,當年在獅子峰仙府遺址當中餵拳,卻所說不多,偶爾說出口幾句,也直言不諱,說都是聽那鄭大風時常念叨的,李二與陳平安說這些話,可能你聽了有用,反正幾句拳理言語,也沒個分量,壓不到人。

  其中就有那句,目中有敵始出拳,意中無敵即通神,拳法至大,處處在法中,時時法無礙。

  此次開陣,陳平安既不會對那些咆哮不已的凶悍妖族,以拳虐殺,也不會對那些滿懷恐懼、眼神祈求的年輕妖族修士,拳下留情。

  純粹武夫,只是出拳。

  術高者活,拳輕者死。

  戰場上的武夫陳平安,神色沉寂,眼神冷漠。

  寧姚只提醒了范大澈一句話,「別靠近他。」

  陳平安的念頭越來越少,以往所思所慮皆放下,無限趨近於李二所謂的那種「忘我記拳」之境。

  沒有使用縮地符,更沒有使用初一、十五,甚至連可以牽引身形的松針、咳雷都沒有祭出。

  至於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和井底月,更是有大用處,絕對不會早早現身。

  到了這一刻,陳平安甚至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是劍修,有四把飛劍,更有了兩把本命飛劍。

  妖族大軍結陣最厚重處,人未到拳意已先至。

  寧姚依舊在找那些境界高的金丹、元嬰妖族。

  范大澈依舊無大事可做,好在比起先前寧姚開陣,一行人都只是跟著御劍,此次陳平安以拳開陣,范大澈出劍的機會多了些。

  先前寧姚一人仗劍,開陣太快。

  左右兩翼的南北向戰線,兩撥下城廝殺的劍修,離著這條金色長河還很遠,都沒走到一半路程,並且越往後,破陣殺敵的速度會越慢,甚至極有可能未到一半,就需要撤回劍氣長城,與城頭上養精蓄銳的第二撥劍修,輪番上陣,應對這場遍地屍骸的拉鋸戰。

  金色長河與城牆之間的廣袤戰場別處,當下鑿陣南下最快的一撥劍修,也堪堪將推進到了半路而已,那還是因為有元嬰劍修齊狩幫忙帶頭開路的緣故。

  疊嶂四人北歸,與旁邊那條戰線上的十數位南下劍修,一頭一尾,絞殺妖族大軍。

  四位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站在一排,相互間拉開七八十丈距離,不再追求鑿陣的速度和深度,開始盡可能多殺傷妖族大軍,故而四位劍修都開始腳踩長劍,鎮岳,紅妝,經書,紫電,以御劍之姿,祭出各自本命飛劍,一路殺回劍氣長城。

  陳三秋本命飛劍名為「白鹿」,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是那白鹿銜芝的景象,戰場之上,會出現一頭大如屋舍的白鹿,所銜靈芝即是陳三秋的那把本命飛劍,白鹿天然渾身劍光,四周如雪紛飛,並且能夠自主聚攏靈氣,大為神異。

  戰場上,那頭通體劍光如雪的白鹿肆意亂撞,殺力極大。

  相傳陳三秋孕育出本命飛劍之前,年幼時一場午後夢寐,麋鹿游前,四足跪地,主動認主。

  所以說陳三秋在劍氣長城年輕一輩當中,以風流著稱,絕對是大有本錢的。

  家世好,脾氣好,皮囊好,人緣好,資質根骨好,除了陳家少爺的酒品稍微差了點,幾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白鹿此等神物,往往與虛無縹緲的文運有些牽連,所以陳三秋得了那把大驪仿白玉京的壓勝古劍之一「經書」,相得益彰。因為陳三秋的本命飛劍,是極少數擁有兩種本命神通的珍稀存在,除了祭出飛劍,白鹿現身之外,還能夠無形中增長陳三秋的文運,所以陳三秋其實既是先天劍胚,也是天生的讀書種子。

  要知道在浩然天下,擁有劍仙境界的儒家聖人,三大學宮、七十二書院,如今就只有兩位。

  可惜陳三秋生在了讀書人寥寥的劍氣長城,最關鍵是陳三秋還姓陳,去不了那座處處學塾、書聲琅琅的異鄉。

  能夠在劍氣長城摘得天才頭銜的劍修,其實人人皆有故事。

  只要是喜歡喝酒的劍修,誰都可以大醉酩酊,哪怕醉死都有理由。

  寧姚始終不遠不近跟著那個只管出拳的陳平安。

  寧姚依稀感覺到了一個陳平安的想法,可能當下陳平安自己都渾然不覺的一個念頭。

  我若拳高天外,劍氣長城以南戰場,與我陳平安為敵者,不用出劍,皆要死絕。

  寧姚沒有覺得這樣不好,但是又覺得這樣可能不是最好的,道理只有一個,他是陳平安。

  所以寧姚喊了一聲,「陳平安。」

  戰場之上,陳平安立即收拳停步,轉過頭,有些疑惑。

  范大澈一瞬間有些劍心不穩,只是奇怪感覺,一閃而逝。

  寧姚說道:「繼續出拳,我在身後。」

  陳平安楞了一下,不知道為何寧姚要說這句話,不過還是笑著點頭。

  先前與龐元濟借來的那件衣坊法袍已經破碎收起,身上這件更是破碎得收都不用收了,便以拳意輕輕震散,如蒲公英飛走四方。

  不但如此,連那件寧府青衫法袍也一並收起,於是當下陳平安只穿著一件最尋常材質的長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吐出一大口淤血,不知不覺,以他為圓心的方圓數十丈之內,戰場上已經沒有活著的妖族。

  陳平安一手抖了抖手腕,一手輕輕攥拳又鬆開,雙手白骨裸露,再正常不過了,疼是當然,只不過這種久違的熟悉感覺,反而讓他安心。

  不吃點疼,練什麼拳,修什麼行。

  陳平安目視遠方,最後抬高視線,才發現牆頭上刻的那個大字,再熟悉不過了。

  猛。

  字寫得是真不好看。

  陳平安下意識抬頭望向天幕。

  可以晚來,別不來啊。

  哪怕只是回到半個家鄉的劍氣長城,看一眼也好,至於出不出劍,可以來了再說。

  陳平安伸手一抓,結果記起那把劍坊長劍早已崩毀。

  便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把搬山之屬元嬰妖族的法刀,狹長鋒銳,寶光瑩澈。

  陳平安握住這把已經無主的法刀,品秩極高,一等一的法寶,輕輕掂量一番,重量足夠,那就繼續開陣。

  片刻之後。

  范大澈忍不住轉頭看了眼身後。

  寧姚在揉眉頭。

  而在兩人的前方,陳平安在持刀亂砍。

  范大澈覺得這大概就是斫賊了。

  一瞬間。

  寧姚遞出一劍。

  不是去救陳平安,哪怕偷襲之人,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死士。

  而與之配合,選擇刺殺寧姚的,正是先前那位精通隱匿之道的玉璞境劍仙。

  一般的山上神仙道侶,若是境界高者,此時選擇,哪怕不會去救境界低者,也難免會有一絲猶豫。

  寧姚卻毫無雜念,劍心反而愈發澄澈光明。

  她能殺敵,他能活。

  寧姚相信自己,更相信陳平安。

  一直故意壓境在金丹瓶頸多年的寧姚,剎那之間,隨隨便便就躋身了元嬰境瓶頸。

  寧姚出劍之後,猶能分心,瞥了一眼城頭。

  陳清都雙手負後站在城頭上,面帶笑意。

  一旁魏晉苦笑道:「老大劍仙,為何故意要壓制寧姚的破境?」

  陳清都笑道:「不著急,不用刻意去爭那些虛頭巴腦的頭銜,成為什麼歷史上第一位三十歲以下的劍仙,需要嗎?」

  四十歲成為劍仙的魏晉還是不理解,「寧姚又並非拔苗助長,屬於順勢而成,老大劍仙你動用整個劍氣長城的劍道,將寧姚壓勝在元嬰瓶頸,是何故?」

  陳清都笑呵呵道:「我是魏晉?」

  魏晉無言以對。

  有些懷念左右前輩在城頭的時光了。

  老大劍仙的言下之意,你才是陳清都?

  陳清都繼續說道:「劍道壓勝?那你也太小看寧丫頭了。」

  蠻荒天下那位灰衣老者,不管大戰如何慘烈,始終不聞不問,只是在甲子帳閉目養神。

  這會兒老人睜開眼睛,直接與那陳清都笑著言語道:「這就壞規矩了啊。」

  陳清都答道:「不服?來城頭上幹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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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四百六十九章 同道中人

  甲子帳那邊沒有回應,陳清都有些遺憾神色,幾乎整座蠻荒天下都是這老傢伙的,自己不過是占據一座劍氣長城而已,這都不敢登城一戰?

  果然男人不是劍修,就都不行嘛。

  陳清都沉默片刻,突然問道:「玉璞境瓶頸就這麼難以破開嗎?」

  魏晉實話實說道:「對我來說,很難。當年偶遇阿良前輩,破開元嬰瓶頸,已是僥倖,貪天之功為己有,晚輩一直心有愧疚。」

  本以為老大劍仙又該挖苦自己幾句,不曾想陳清都點了點頭,「躋身仙人境,是不簡單。其實劍修破境,境境都難。」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能否指點晚輩幾句?」

  陳清都轉頭這位寶瓶洲劍道第一人,一個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為情所困的年輕人。

  至於魏晉在劍道氣運相對稀薄的浩然天下,能夠在四十歲就躋身上五境劍仙,擱在劍氣長城,都算一件很了不起的大成就。

  魏晉如何做到的?除了自身資質足夠好,還要歸功於阿良那個王八蛋傳授了錦囊妙計,劍氣長城的那本老黃曆,隨便翻翻,對於浩然天下的劍修,都是金科玉律,當然前提是翻得動這本老黃曆,阿良當然沒問題,幾乎翻完了的那種,美其名曰讀書人偷書,那也是雅賊。

  阿良幫著魏晉以寅吃卯糧和强取橫奪兩種路數疊加,涉險提前破境,搶先成為寶瓶洲劍道的執牛耳者,嚴格意義上來說,手段並不光彩,也不算太過高明,陳清都活了萬年之久,自然一眼看穿魏晉的修行根腳,强者强運這種說法,還是有些道理的,魏晉只要躋身了上五境,然後留在寶瓶洲,大可以盤踞一洲,位居山巔,八面風雨自來,可以肆意攫取寶瓶洲的劍運底蘊,魏晉只需要按部就班,反正本身資質就足夠好,此後百年緩緩精進,不出意外,一個仙人境是跑不掉的。

  魏晉此人,妙就妙在一個見好就收,不過是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問劍一場,稍稍鞏固了玉璞境修為,就立即捨棄了這份唾手可得大道臺階不走,反而跑來了劍氣長城,如果不是新任隱官的橫空出世,魏晉極有可能就會戰死在這異鄉,到最後,至多就是留給寶瓶洲一樁遙遠、模糊的劍仙事跡。

  陳清都一直很欣賞這樣的年輕人。

  敢爭大勢,也捨得死!

  反觀某個小王八蛋,就很捨不得死。不過寧願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陳清都看來,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陳清都聽到了魏晉的懇請後,並不著急給出答案,笑道:「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問?你魏晉聰明得很,讓你住在後邊那座小茅屋,你應該很清楚,這就是我的一種默認。先是曹慈,後有陳平安,加上你,不是每個人都能與陳清都當鄰居的。」

  魏晉眺望南方戰場,輕聲道:「作為唯一一位寶瓶洲劍仙,我希望心無私欲來到劍氣長城,最後也能堂堂正正離開劍氣長城。這是其一,再就是我希望靠出劍,來換取老大劍仙的指點。當年阿良前輩指點迷津,我不希望下一次重逢,讓阿良前輩覺得當年幫了個廢物,那個廢物不成氣候,淪為一個安心躺在境界簿上混吃等死的劍仙。」

  魏晉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阿良前輩曾經與他喝酒的時候,調侃過自己,說那天底下的痴情種,其實都很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畢竟如今的月老紅線亂牽連,又不能硬綁著姑娘上花轎,那就退一步,先讓自己活得出息些,讓自己錯過的姑娘,因為早年的擦肩而過,在未來歲月裡,在她心底,會生出一個小小遺憾,說不定將來與丈夫爭執時,她就好說一句早年那誰誰誰也是我的愛慕者。

  陳清都喜歡魏晉的敞亮,於是笑道:「以後隔三岔五,每次你積攢夠了一點小戰功,我就傳授你一部劍訣,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魏晉抱拳致禮,並無言語。

  在魏晉看來,劍修之心性,與欲說言語,皆在出劍。

  陳清都搖搖頭,「不太上道啊。」

  老人揉了揉下巴,嘖嘖道:「先有那阿良磨了百年耳根子,他一走,再有二掌櫃頂上。看來真是由奢入儉難啊。」

  魏晉無奈道:「晚輩學不來。」

  老人笑道:「不用學,何況也學不來。」

  魏晉問道:「阿良前輩會不會返回劍氣長城?」

  陳清都反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為何要教你閉關破關之法?」

  魏晉答道:「晚輩想過,只是沒想明白。」

  「阿良不是與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後教了你劍術,不是對你有所算計,覺得你一定會趕赴劍氣長城,更不是覺得你成就不高,隨手給予施捨,好讓你這位未來一洲劍道氣運的集大成者,對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晉,將來能夠與他阿良並肩而立。對魏晉是如此,對所有走在身後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視同仁。」

  陳清都說道:「這個答案所在,這就是我教你那部劍訣的開宗之義所在,劍修需要與弱者為伍,與强者問劍。視他人為螻蟻者,本身就是螻蟻。遙想當年,大地之上,哪個不是腳下螻蟻?」

  魏晉似有所悟。

  老人雙手負後,瞥了眼天幕,收回視線,望向南方大地。

  劍客劍客,天上劍術,做客大地。

  當一位劍修,明明是劍仙,卻願意發自肺腑以劍客自居,便有點意思了。

  在陳清都看來,魏晉就是差了這麼點意思,哪怕這位年輕劍仙,一直身在江湖,但事實上,魏晉從來不覺得自己屬於江湖,是整個人間的過客,最終還是要去山上當神仙的,帶劍一起登山,與一切世俗紅塵,竭力撇清關係,最怕那紛紛擾擾的因果牽扯。

  可是。

  陳清都舉目遠眺,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一幅畫卷。

  劍修登高,問劍於天,境界最高之人,與人間牽連越多,最終一步一步,極慢極慢,憑藉著那些人心牽連的複雜絲線,好像是在拖拽著整個世道在往上走。

  這才是最早的劍修,這才是真正的劍心純粹。

  以大毅力大願望,挑起大負擔,承受大磨難,定要讓整座人間去往更高處。

  現在的劍修也好,其他練氣士也罷,哪個不是想著清心寡欲,斷絕紅塵,當那不惹絲毫塵埃的山上神仙?

  即便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絕大多數如此心性,其實依舊沒有問題,可一旦人人皆如此,那就大麻煩了。

  陳清都雙手負後,以手掌輕輕敲擊手心,自言自語道:「前者可以多些,後者可以稍微少點,兩種人都得有,缺一不可。」

  南方戰場上。

  那位玉璞境劍仙死士,與寧姚互換一劍後,受了點小傷,依舊絕不戀戰,立即以詭譎秘法遠遁,戰場上某些鮮血流淌處,先後出現一圈極其細微的漣漪,顯然是那位妖族劍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軌跡,並非直線,似乎用上了一種陣法。

  寧姚第二劍,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寧姚身後六十丈外的一處鮮血窪地當中,漣漪微漾,對於劍修而言,這點距離,可謂近在咫尺,劍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擊,寧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傷換命,可以及時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滯絲毫,給那妖族劍仙一個機會。

  只是那位死士也隨之放棄機會,徹底打消刺殺念頭,選擇遠離戰場。

  寧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帳那本冊子上的記載,是當之無愧的仙兵品秩,對於他這種追擊一擊功成的頂尖刺客而言,極為克制。

  寧姚搜尋不不到對方的蹤跡,環顧四周,附近戰場也無對方身影,便就此作罷。

  不過已經記住了那位劍仙死士的逃跑路線,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還有機會再次交手,寧姚出劍會更有分寸。

  真正讓寧姚惱火的地方,在於那位針對陳平安的元嬰劍修,同樣一擊不成,便果斷撤退,妖族大軍擔任天然屏障,寧姚第三劍遞出,便被那位元嬰劍修堪堪躲過,一個雙手掐劍訣,劍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劍光,四散飛掠,去勢極快,寧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遺留、捨棄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飛劍,一一追殺劍光。

  戰場天空像是下了一場布滿細碎飛劍的滂沱大雨。

  與此同時,寧姚橫掠出去十數丈,繞開遠處陳平安,一劍劈向前方。

  只是元嬰劍修那一把飛劍,先前襲殺陳平安,所謂的不成,也就只是並未擊殺陳平安,陳平安身陷大陣,一位元嬰劍修的驟然出劍,根本無處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傷,所以整個肩頭都被飛劍洞穿,炸爛了大半肩頭,劍修以飛劍傷人,不單單在鋒銳,更在劍氣遺留,以受傷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為戰場,細密複雜的劍氣,絲絲縷縷的劍意,宛如無數條過江龍,劍氣如同洪水決堤,衝撞竅穴氣府。

  被劍修飛劍傷及,養傷最難痊癒,這是公認的事實,劍修能夠成為山上四大難纏鬼的榜首,更是當之無愧。

  戰場上,范大澈已經完全看不見陳平安的身影。

  浩浩蕩蕩的妖族大軍,從四面八方蜂擁聚攏過來,鋪天蓋地,明擺著是要一起圍殺那個年輕人。

  最先有妖族修士認出了年輕隱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後,那種大軍退散,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既是因為年輕隱官,在與托月山閉關弟子離真的捉對廝殺當中,不但一戰勝之,並且打得離真這位蠻荒天下的頭等天才,魂飛魄散。這樁事跡,早已傳遍妖族大軍,並且這個消息注定會一直往南緩緩蔓延,成為整個蠻荒天下大野山澤、高城雄鎮、街頭小巷的熱議,年復一年,如同離離原上草,處處枯榮生髮,甚至百年之後,都有可能被記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餘飯後,津津樂道。

  更因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於那個名叫蕭愻的羊角辮「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軍記起此隱官非彼隱官之後,加上陳平安獨自一人,太過孤軍深入,而那寧姚好像又完全沒有增援新任隱官的意思,如此一來,有那被年輕武夫擊殺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報仇,願以一條性命換那年輕人的傷勢,有那覺得對方不過一人,己方大軍卻是結陣厚重,趁機偷偷丟出一道術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絕對安穩,更有那各懷心思的金丹妖族、劍修死士,出手極其精準狠辣,不奢望一擊斃命,只求鈍刀子割肉。

  戰場廝殺,是擁有一種巨大感染力的,個體置身其中,往往會跟隨大勢而走,潰敗,嘩變,奮發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後再加上那位元嬰劍修的一劍傷及年輕隱官。

  殺機四伏,鋪天蓋地。

  遠處范大澈喃喃道:「不該這麼開陣啊,太凶險了。這種戰場之上,哪裡不是意外。終究不是武夫問拳啊。」

  如果不是寧姚壓陣,二掌櫃如此出拳,是必死無疑的下場。

  寧姚說道:「正因為有我在,他才會如此出拳。這是先後順序,道理得這麼講。」

  寧姚也知道范大澈為何如此心神不定,說到底還是擔心陳平安的安危。

  寧姚沒有細說,范大澈終究不是純粹武夫,劍修道路,與純粹武夫的漸次登高,問拳於最高處,看似殊途同歸,實則大不相同。

  這才是真正的武夫問拳,與人爭强鬥勇,只是武學小道,以一己之力,單憑雙拳,與天地爭勝,才是大道風光。

  遠處那座包圍圈的中心地帶,幾乎變作了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頭。

  范大澈在收劍間隙,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樣下去,真沒事?」

  說道:「對方有事。」

  范大澈無言以對。

  他只得繼續在戰場邊緣地帶出劍,盡可能為陳平安分擔些壓力。

  其實意義不大,但是總得做點什麼。

  為人處世,力所未逮,那就儘量求個心安,是好習慣。

  寧姚駕馭那把劍仙,肆意穿梭戰場,一條金色長線,在妖族大軍當中,金光凝聚長久不散,既有縱橫交錯的筆直長線,也有那歪歪扭扭的金色軌跡,長達數千丈,所到之處,皆是被金色長劍割裂開來的殘肢斷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陣,劍意蘊藉極重,加上四周劍氣流溢,讓妖族大軍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乾脆就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較高、並且越來越攢聚密集的金色長線。

  不少龍門境、金丹修士妖族都已經迅速離開這座懸空的金色劍陣。

  寧姚瞥了眼戰場上的金線,差不多聚攏足夠的劍氣之後,雙指掐訣,輕輕向下一劃。

  如同一場大雨懸停空中,近乎一座離地不過的巨大池塘,然後驟然間墜落大地。

  陳平安那處戰場,大地震動,拳罡大如雷鳴。

  近身妖族,四濺飛散,一座妖族大軍堆積而成的小山頭,就像從中崩碎開來。

  范大澈鬆了口氣,總算瞅見了陳平安的身影,樣子有些狼狽,衣衫襤褸,血肉模糊,拳意之濃厚,近乎肉眼可見,流淌陳平安全身,如那神靈庇護身軀。

  大概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武夫金身境了。

  范大澈雖是劍修,做夢都想成為劍仙,但是目睹這幅場景之後,不得不承認,武夫陷陣,金身不破,實在是蠻橫至極。

  陳平安被一道絢爛術法砸中後背,踉蹌一步而已,便借勢前沖,筆直向前十數丈,以拳開路。

  被一位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橫掃中腰部,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數十丈,順便便有十數道術法神通、數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隨形。

  轉瞬之間,陳平安剛剛落地,戰場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頭,再不見蹤跡。

  范大澈有一點好,不做多餘事。

  只是范大澈愈發心驚膽戰,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瘋了?一個個如此不惜命?!

  寧姚依舊將前線交給負傷累累的陳平安一人處理,她至多是幫忙出劍,牽扯戰場兩側,以那把劍仙,削掉一些妖族大軍的橫向厚度。

  那把劍仙作為一件仙兵,已經有了一份靈犀,如咿呀學語的懵懂稚子開竅些許,當下顯然極為暢快。

  以往在陳平安手上,也確實是有些憋屈,被那連劍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也就罷了,關鍵是次次大戰死戰,劍仙每次現世,都遠遠不夠盡興。

  寧姚雖然氣定神閒,劍心鎮靜,出劍始終很精準,卻不意味著她半點不憂心陳平安的處境。

  在戰場上,斬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功勞有多大?

  蠻荒天下六十軍帳,關於此事,爭議極大,大致分成了三種看法。

  以庚寅帳為首的一撥軍帳,認為擊殺隱官陳平安,戰功視為斬殺一位玉璞境劍仙,理由是雖然陳平安身為新任隱官,在劍氣長城位高權重,並且他坐鎮隱官一脈,排兵布陣,對蠻荒天下造成了極大的損耗,這一點毋庸置疑,可畢竟陳平安一來不是劍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實在不高,雖然在捉對廝殺當中,能夠拳殺離真,事實上未必擁有一位元嬰巔峰劍修的戰力,那麼加一個上隱官身份,將其視為玉璞境劍仙,最是合情合理。

  以丁卯軍帳為首的另外一大撥軍帳,加上兩位王座大妖仰止、黃鸞的附議,都認為這位年輕隱官,無論是實實在在的威脅,還是對於劍氣長城的象徵意義,殺掉陳平安,戰功等同於仙人境劍修,視為大劍仙,並不過分。

  在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帳,提出了一個更加驚世駭俗的看法,只要能夠擊殺陳平安,戰功最少應該介於擊殺董三更、陳熙、齊廷濟與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這兩撥劍仙之間,就算戰功等同於飛升境劍修,也無不可!

  爭論不休,甲子帳專門匯總了意見,最終決定戰功大小,以擊殺一位大劍仙來論,但是介於納蘭燒葦和岳青之間,不可簡單視為尋常大劍仙。

  范大澈心口一顫。

  遠處戰場,司職開陣前行的陳平安,是首次被一位妖族修士以雙拳砸向范大澈這個方向。

  陳平安在空中身形擰轉,躲過一些關鍵術法、法寶的糾纏,硬扛其餘手段,飄然落地,向後滑出五六步,一腳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戰場,直接找那位同樣是純粹武夫路數的妖族修士,後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軍的領袖,還是修道之士,外加遠遊境,幻化人形後,身材魁梧,無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虯結,氣勢淩人。

  一線之上,兩位純粹武夫,相對而沖,雙方以拳對拳,拳罡大震,周圍妖族大軍當場被那股激蕩開來的磅礡拳意震退。

  遠遊境妖族與陳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換一拳,雙方面門各中一拳,腦袋皆是向後晃蕩了一下。

  戰場上一道道聲響如沉悶擂鼓聲。

  那遠遊境妖族嘶吼一聲,是要附近那些金丹、龍門境修士,根本不用管自己生死,所有法寶、術法只管砸過來。

  眨眼功夫,陳平安就雙手互換,接連遞出十六拳。

  既然對方敢原地不動,他就更不會挪步,不管是雙方身份,什麼陣營,武夫問拳,就沒有比原地換拳更酣暢的方式。

  直來直往,光明正大,只要拳法足高,出拳夠重,對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認祖歸宗!

  隱官一脈的劍修當中,鄧涼是性情最穩重的一個,山澤野修出身的劍修,後來又被宗門收納,成為譜牒仙師,最知道人間泥濘滋味,也耳濡目染了山上洞府的仙氣縹緲,性子自然不會急躁。

  幾乎每個人,所有的心平氣和,都是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但是鄧涼今天不知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書案。

  然後鄧涼瞬間安靜下來,說了聲對不住,呆坐片刻之後,起身去默默擺好書案。

  愁苗劍仙輕輕搖頭,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說什麼。

  愁苗如此表態,其餘劍修也就只好跟著視而不見,哪怕是玄參、曹袞這些與鄧涼同樣是外鄉身份的劍修,也都保持沉默。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勁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什麼跟什麼,鄧涼喜歡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歡他的理由。

  鄧涼神色鬱鬱,取出一隻酒壺,默默飲酒。

  在先前蠻荒天下向劍氣長城問劍的過程當中,劍氣長城年輕天才,本命飛劍毀棄,有三人。

  能夠在劍氣長城都算出類拔萃的三位劍仙胚子,大道卻就此斷絕,毫無懸念,再沒有什麼萬一。

  然後在這場混戰當中,又被妖族死士劍修襲殺四人,至於不在冊子上的年輕劍修,更多。

  這還是劍氣長城後續猶有兩位駐守劍仙、四十餘位地仙劍修,臨時下城支援、埋伏暗處的結果。

  劍氣長城的靈氣急劇下降。

  每天的物資消耗,是一筆浩然天下任何宗門都無法想像的巨額支出,一旦折算成神仙錢,能夠讓那些管著錢財收支的修士,哪怕只是看一眼賬本上的數字,便要道心不穩。

  雙方天地轉換,一直在被蠻荒天下潛移默化地加速進程,按照那位隱官大人所泄露的天機,三教聖人先前每次出手,其實都不輕鬆,合力打造出那條割裂戰場的金色長河之後,更像是一種毅然決然的抉擇,沒有回頭路可走,或者說原本有路也不走了。

  大勢洶洶而至,不管隱官一脈如何殫精竭慮,不論城頭劍修如何忘卻生死,傾力出劍殺敵,可拖延大勢片刻,好像終究難改大勢走向。

  鄧涼是野修出身,不是不能接受失敗,但是鄧涼從未如此感到憋屈、窩囊、憤懣,最終變成一種頽然,就只能借酒澆愁。

  越是身在避暑行宮,能夠接觸第一手情報,以此遍觀全域,當鄧涼將一場場戰事、雙方得失分看得越是透徹,最終鄧涼對整場戰爭的走勢越是感受深刻,就越會讓他覺得無力。

  林君璧只是忙碌著手上事務。

  愁苗看了眼林君璧,年輕劍仙不露痕跡地點了點頭。林君璧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大道會比較高遠。

  林君璧並不知道自己在愁苗心目中,評價如此不低。

  到了劍氣長城之後,林君璧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姿態放低再放低。

  事實上,林君璧雖然給人的感覺,心計、急智、靈性皆有,並且都極其出類拔萃,可給人的感覺,終究是不如愁苗那麼值得信賴,彷彿一塊先天璞玉,後天雕琢極好,可恰恰因為如此,當然這是將林君璧與愁苗作比對而已,避暑行宮大堂之內,其餘劍修,都認可了林君璧的三把手座椅,坐得穩當。

  愁苗與林君璧,恰好相反,渾樸,內斂。

  這位年紀輕輕的劍仙,帶著一大籮筐的傳奇事跡,成為了隱官一脈的劍修,卻不是新任隱官,稍稍矮人一頭,沒說過任何一句讓人拍案叫絕的言語,沒做過任何一件讓人倍感驚世駭俗的事。

  但偏偏能夠服衆,讓人心生信賴。

  隱官一脈估計人人想過,若是那個年輕隱官萬一真有意外,誰會來當這個下任隱官,必然是愁苗,而非林君璧。

  林君璧對此倒是沒有太多怨懟,技不如人,就得認。林君璧從來不害怕與高手打交道,他學什麼都很快,只要不是那種生死局,切磋之後,棋術增長,全是進了自己兜裡的本錢。

  林君璧很清楚,愁苗劍仙能夠服衆,這不是光是愁苗境界高這麼簡單。

  愁苗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他去揣摩學習。

  比如所有人都不會覺得,愁苗劍仙是那種驚才絕艶、算無遺策的聰明人。

  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都絕對不會如此。

  如果說愁苗,是劍術高,卻性情溫和,無鋒芒。

  那位年輕隱官的給人印象,則是境界不高,卻很能打。城府深沉心機重,卻竟然是個好人。

  再加上隱官一脈諸多劍修的各有所長,林君璧在此歷練,每天都會受益匪淺,所以為何要走?

  就算是陳平安趕他走,林君璧如今都未必會走。

  林君璧看了眼那個暫時無人落座的主位,輕輕搖頭,不走是不走,但是他絕對不當這隱官大人。

  陳三秋看了眼臨近戰場的形勢,稍作思量,便喊了董畫符一起,御劍靠近陳平安那邊,同時讓董胖子和疊嶂多出點力,等他們稍稍喘口氣,就會立即返回增援。

  兩人御劍換了戰場,與陳平安,寧姚,差不多形成一個掎角之勢。

  董畫符蹲在長劍之上,開始蓋棺定論,「比起寧姐姐開陣,是要慢些。」

  董畫符想了想,記起二掌櫃的本命神通,是那記帳,便亡羊補牢了一句,「不過阿良說過,男人不能太快。」

  陳三秋哈哈大笑。

  不曾想二掌櫃剛好被一位披掛金烏甲的兵家妖族修士,一拳打得好似强行破陣,鑿穿了被陳三秋出劍削薄的大軍陣型,最終跌落在陳三秋不遠處,翻滾之後站起身,一拳打碎一件如同附骨之疽的本命器物,拳架一變,强提一口純粹真氣,穩住身形,身上傷口隨之崩裂,鮮血流淌。

  那些從隱官一脈劍修手上借來的衣坊法袍,都差不多消耗殆盡,身上穿著最後一件,這件法袍也早已稀爛,上半身近乎裸露,遍身傷勢,處處白骨裸露,陳平安穿上最後那件寧府青衫法袍,轉頭對董黑炭看了眼。

  陳平安微笑。

  寧姚在遠處也微笑。

  董畫符報以傻笑。

  陳平安一個身體後仰,堪堪躲過一道從背後襲殺而至的森嚴劍光,在倒地之前,一掌拍地,身形翻轉,一步踏出,終於頭一次用上了縮地符,轉瞬之間便來到那位鬼祟出劍次數極多的妖族劍修身側,一臂橫掃,掃落頭顱,一個低頭彎腰,借助那劍修的無頭屍體作為盾牌,側向撞去。

  一位神色木訥的妖族修士,中年男子模樣,不知道從地上哪裡撿了把破劍,品秩低劣,勉强有一把劍的樣子而已,一步跨出,就來到了陳平安身側,一劍劈下,沒有璀璨劍光,沒有淩厲劍意,就跟持劍之人一樣沉默,但是陳平安甚至來不及使出方寸符,一身拳意登頂,這才好不容易雙手握住劍鋒,依舊被一劍砍得整個人陷入地面。

  男子並未想著以蠻力直接將對方雙手、連同整個肩膀一同斬開,隨手便抽出那把尋常長劍,一劍抹向陳平安脖頸。

  陳平安直接左手握拳抵住心口,男子顯然小有意外,自己這一劍確實會中途更換軌跡,攪碎對方心口,在變劍的關鍵時刻,男子走出一步,身形縹緲如同飛劍化虛,直接來到陳平安身後,劍尖擰轉,十分隨意,向後戳去,擊中陳平安後脊柱,陳平安幾乎同一瞬間,便拳架為校大龍,劍尖受阻片刻,借助一劍之力,本該前沖更為迅速,陳平安仍是橫移數步,果不其然,「第二位」持劍男子,出現在陳平安原先位置的正前方,一劍直直劈下。

  男子微微一笑,加重力道,輕輕握緊長劍。

  戰場之上,瞬間出現近百位劍修,將陳平安圍成一圈,依舊是持劍,沒有任何一把本命飛劍,以各種出劍姿勢,劍尖直刺陳平安。

  不但如此,圓形劍陣之外的六處地方,皆有一位男子持劍,似乎在等待陳平安使用方寸符。

  在這之外,在寧姚、范大澈,陳三秋與董畫符眼前,又出現一座人人持劍的巨大圓形劍陣。

  一人劍挑陳平安、寧姚,陳三秋和董畫符這兩位在甲子帳冊子上的兩位年輕天才,再外加一位不在冊上的金丹劍修。

  這個男人,真正出劍問劍的對象,既是陳平安,也是范大澈。

  至於結果會如何,他反正已經把選擇權交給劍氣長城的所有同齡人劍修,他對於結果,其實不太在乎。

  劍修出劍,自己最對就好。戰功大小,是其次。

  每個持劍之人,是真又是假,會分攤戰力,所以需要他精準計算。

  持劍男子似乎有些無奈,某處本就飄渺不定的身形,砰然散開。

  其餘持劍之人,皆被少則兩三把、多則五六把飛劍一一針對。

  而那個年輕隱官則巍然不動。

  同樣遮覆面皮、隱匿氣象的消散男子,他最後看了眼陳平安,會心一笑,以醇正的浩然天下大雅言撂下一句話:「同道中人。」

  這位莫名其妙出現、神鬼出沒消逝的古怪劍修,不知去往了何方。

  陳平安收起了全部飛劍,歸為一把「井底月」,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便是那月照深井,只要心湖起漣漪,每次出劍與收劍,便是一輪明月碎又圓的境地,一切只在劍修一念間。

  好不容易溫養出兩把本命飛劍,結果這把井底月不得不提前現身。

  陳平安在心中駡了一句狗日的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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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 00:53:17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章 劍修家鄉何在

  寧姚讓陳平安先行返回城頭,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

  董畫符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多餘了。

  有話直說,一直是董畫符的風格。

  陳三秋笑道:「男女之間,如果沒有幾句多餘話,便麻煩了。」

  董畫符點頭表示認可,然後問道:「你有那說多餘話的機會嗎?」

  陳三秋學那二掌櫃報以微笑。

  董畫符怕那二掌櫃記仇算帳,還真不怕做夢都想當自己姐夫的陳三秋,所以來了一些雪上加霜的言語,「我姐之所以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不會是故意躲著你吧?要真是這樣,就過了,回頭我幫你說道說道,這點朋友義氣,還是有的。」

  陳三秋搖頭道:「不至於。你姐是爽快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如何刻意。」

  喜歡一個人,總是萬般好。

  何況陳三秋從穿開襠褲起,就覺得鄰居家的小董姐姐,不是入了自己的眼睛,才變得好,她是真的好。

  就像陳三秋第一次從書上看到青梅竹馬四個字,便覺得那是一個天底下最動人的說法,什麼大湖平如鏡,秋山紅若火,都得靠邊站了。

  要說董不得有多漂亮,其實不算。

  只是這麼多年,陳三秋酒喝得越多就越喜歡。

  在陳平安還沒來到劍氣長城的時候,以往幾次下城廝殺,陳三秋在自己戰場上那邊只要提前收劍,都會跑去董不得那邊遙遙觀戰,一次形勢嚴峻,陳三秋出手幫忙,董不得事後道了聲謝後,結果跟了一句直截了當的剮心言語,是董不得第二次明確告訴陳三秋,大家都是劍修,還是熟人,朋友,戰場上幫忙可以,只是奉勸陳三秋莫要有那山上道侶的念頭,她董不得一想到這個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那一次,陳三秋回了城池,喝了酒回家路上,就又去推牆撞樹了。

  陳平安受傷不輕,不單單是皮肉筋骨,慘不忍睹,最麻煩的是那些劍修飛劍遺留下來的劍氣,以及諸多妖族修士攻伐本命物帶來的創傷。

  不過整個人的精神氣不減反增,寧姚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眼神明亮的陳平安。

  當下整個人的人身小天地,氣機混亂不堪,不全是壞事,有弊有利,李二曾經說過,師弟鄭大風早年觀看那座螃蟹坊匾額,有些心得,回來後與他提過一嘴,大致意思,人身就是一處古戰場遺址,所以莫向外求四個字,不全是蹈虛修心之言。

  所以當下陳平安自身便是一座演武場,抽絲剝繭一事,以及用純粹真氣壓勝修士靈氣一途,剛好陳平安都還算擅長。

  撿了把來歷不明的受損長劍,長劍本身沒有太過玄妙,就是有入手極沉,估計鑄劍材質不錯,值點神仙錢。

  估計在寶瓶洲那些藩屬小國的江湖上,這就是一把貨真價實的神兵利器了,連那些地方上的山水神都要忌憚幾分。

  陳平安率先御劍北去,揀選妖族大軍的戰陣單薄處,一路上稍稍出拳而已。

  沒有直接去往城頭,而是御劍去了城牆上那個猛字的最高「一橫」處,盤腿而坐,拿出養劍葫,喝了幾口桂花釀,近距離多看幾眼戰場走勢。一邊靜心調養氣息,一邊嫻熟包扎傷口。

  牆頭刻下的每個大字,所有橫向筆劃,幾乎皆是絕佳的修行之地。

  但是到了蟻附攻城的戰事階段,這些天然劍修道場,往往又是必死之地。

  所以能夠在此修道動輒數百年的老劍修,必然殺力極大,且極其擅長保命。

  陳平安身旁不遠處,就坐著一位閉目養神的年老劍修,對方沒有起身迎客,陳平安便沒有出聲打攪對方的清修養劍。

  看老者模樣,應該是丙本第六頁的元嬰劍修殷沉,歲數已高,但是瓶頸難破,一直停滯在元嬰境,性情桀驁,是一個無親無故的孤家寡人,劍氣長城的劍修,幾乎都會有至交好友,要麼還活著,要麼已經戰死了,總之都會有那麼幾個,但是殷沉卻從來沒有,只要投身戰場,殺心極大,並且一旦出劍,喜歡不分敵我,所以殺妖極多,積攢下來的戰功一直不大,還不如許多年輕金丹劍修,因為許多戰功都被抹掉了,老劍修殷沉的名聲更不好,畢竟沒有人願意接近一個連己方劍修也會殺的怪物。

  甲本、丙本上的每一位本土劍修,每一頁,皆寫有隱官一脈劍修的不同注解,如果避暑行宮的劍修見解太多,就夾雜幾張額外的紙張。

  關於丙本名冊排名極高的殷沉,反而見解寥寥,只有愁苗與林君璧寫了幾筆,皆與劍氣長城的普遍看法,截然不同。

  若說戰場誤傷,幾乎任何一位劍仙皆有,那種傷及無辜,到底談不上背負駡名,但是殷沉不一樣,很多時候老人的淩厲出劍,就是算準了會死掉幾位劍修。

  按照隱官一脈的職責劃分,老劍修殷沉只需要鎮守原地,不用出城廝殺。

  陳平安包扎完大大小小的傷口,祭出一張祛穢符清,迅速除掉血跡,到底是客人,哪怕主人沒個笑臉,不是客人不講半點禮數的理由。

  老人睜開眼睛,沙啞開口道:「你這娃兒也真是好玩,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我還是見過一些的。別人出拳,是被飛劍、法寶克制,你倒好,自己壓著自己。」

  陳平安轉頭笑道:「殷前輩好眼力。」

  老人問道:「沒喊你一聲隱官大人,心裡邊沒點疙瘩?」

  陳平安說道:「沒有。」

  殷沉望向戰場前線,金色長河以北,有幫忙的寧姚,南邊有職責所在的開陣劍修,殷沉譏笑道:「每次見著這些所謂的年輕天才,真是難免讓人意志消沉幾分。人比人,怎麼比。」

  陳平安笑道:「更多劍修見著了殷前輩,也會如此。」

  事實上殷沉也曾是年輕天才之一,並且極為出類拔萃,當年在劍氣長城的風光,大致相當於如今的高野侯、司徒蔚然。

  練劍一事,極為順暢,一路破境勢如破竹,直到元嬰才停步,不曾想這一停步,就是虛度光陰數百年。

  殷沉冷笑道:「廢物除了仰頭看人,偷偷流哈喇子,還能做什麼有用事?比如我,一年到頭在這裡枯坐,就從年輕廢物坐出了個老廢物。」

  一個狠起來連自己都駡的人,如果只說吵架,基本上是無敵手的。

  陳平安問道:「先前那位持劍男子,殷前輩可曾看破根腳?」

  殷沉嗤笑道:「隱官一代不如一代啊,你這外鄉小娃兒,都已經境界不高了,靠著些虛頭巴腦的關係,鳩占鵲巢,得了蕭前輩的那座避暑行宮,檔案秘錄無數,結果連這點情報都不知道?即便認不得,不會猜嗎?」

  陳平安不介意這些言語,你駡你的,我問我的,繼續試探性說道:「是那托月山百劍仙前列的天之驕子?與竹篋、離真排名差不多?」

  殷沉則是你問你的,我駡我的,「現在我估摸著整座劍氣長城,說那蕭前輩的言語,什麼難聽話都有吧?真是一幫有娘生沒爹教的玩意兒。我要是蕭前輩,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前駡過的劍修,一個一個找出來,敢當面駡,就能活,不敢駡的,去死。如此才痛快。對了,先前大妖仰止在陣上虐殺那位南游劍仙,你小子為了大局考慮,也沒少挨駡吧,滋味如何?如果再來一次,會不會由著那些找死劍修,死了拉倒?」

  陳平安說道:「阿良曾經與我說過,一個人能別死,千萬別死。如果挨幾句駡,就能救不少人,有比這更划算的買賣嗎?我看很少。」

  殷沉立即閉上嘴巴。

  不是年輕人的道理有多對,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個年輕隱官,是什麼文聖一脈的閉關弟子,左右的小師弟,甚至與老大劍仙關係不錯,殷沉都根本不當回事,唯獨與那阿良扯上了關係,殷沉就要頭大如簸箕。

  委實是上個百餘年,殷沉被那個狗日的王八蛋坑慘了,那真是逮住了一頭肥羊,往死裡薅毛啊,薅完了肥羊,換瘦羊,瘦羊沒了,肥羊估摸著也該恢復幾分家底了,很好,那就再薅一茬。如果阿良只是如此手段,殷沉大不了不搭理,但是那個傢伙真能蹲在他身邊,自言自語,絮叨個好幾個時辰,就為了「能夠與殷老神仙說上一句,劍氣長城才算不虛此行」,殷沉當時忍不住駡了一個滾字,結果對方直接翻臉,被按在地上飽以老拳,痛打了一頓。

  阿良走的時候那叫一個神清氣爽,耍出那個招牌動作,雙手捋著頭髮,撂下一句「爽了爽了,吵架打架,大大小小八百多場啊,依舊是全勝戰績」。

  殷沉當時躺地上,懵了半天。

  在那之後阿良就經常來找殷老神仙,美其名曰閒聊談心,順便把勝場增加一兩次。

  記起那個阿良,殷沉倒也不全是怨懟,畢竟雙方其實從未切磋問劍,更多就是那個男人在吹噓自己在浩然天下,是如何的被好姑娘們喜歡,只是從頭到尾,也沒能與殷沉說出一個女子的名字。可阿良偶爾蹦出的幾句正經話,都是奔著他殷沉的元嬰瓶頸去的。

  殷沉不管脾氣如何糟糕,到底還是要念這份情。

  殷沉可能不會做人,但是好人壞人,還是拎得清楚。

  有些時候興許正因為太拎得清楚,反而懶得會做人。

  兩個人不認識,加上雙方性情相差太多,其實沒什麼好聊的,何況殷沉也不愛喝酒,不然陳平安倒是可以贈送一壺竹海洞天酒。

  殷沉突然說道:「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都是這般練拳的?」

  陳平安搖頭道:「練拳路數,其實大同小異,逃不過一個學拳先挨打,只是力道有大小。」

  殷沉又問道:「當著寧丫頭的面,撿了那麼多破爛,你也好意思?」

  這就有得聊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一身臭毛病,好在寧姚都不介意。」

  殷沉問道:「我看你長得也一般,湊合而已,怎麼勾搭上的?我只聽說寧丫頭走過一趟浩然天下,不曾想就這麼遭了毒手。要我看,你比那曹慈差遠了,那小子我專程去城頭那邊看過一眼,模樣也好,拳法也罷,你根本沒法比嘛。」

  這麼聊就得勁了,老前輩這是誇人呢。

  陳平安趕緊起身,與那位殷老神仙湊近些坐下,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拳法沒法比,我認,要說這模樣,差距不大,不大的。」

  不曾想殷沉突然翻臉,「我要養劍了,勞煩隱官大人讓讓,少在這邊礙眼,不討喜的。」

  陳平安悻悻然起身,御劍離開。

  殷沉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笑了笑,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他娘的一個欠揍德行。

  陳平安去了城頭茅屋那邊,先跟撐起酒鋪小半邊天的魏大劍仙,笑著打了聲招呼。

  魏晉笑道:「好一通王八拳,反正瞧著是很厲害的,有那無敵神拳幫老幫主的風采,就是鑿陣慢了些。」

  硬生生以雙拳捶殺了一位蠻荒天下的遠遊境武夫,這份戰功,相較於劍仙出劍,自然不算大,但是比較稀罕。

  會是一碟子滋味不錯的佐酒菜。

  陳平安笑呵呵道:「下次去鋪子,多送你一碗陽春麵解酒,可以少說醉話。」

  魏晉指了指身後茅屋,「老大劍仙心情不太好,你會說話就多說點。」

  陳平安與魏晉分別,剛落下城頭,老大劍仙便走出了茅屋,習慣性雙手負後,「呦,陳武神駕臨,小小寒舍,蓬蓽生輝。」

  陳平安就奇了怪了,以前老大劍仙說話,沒這麼「客氣」啊,印象中的老大劍仙,還是很德高望重、惜字如金的。

  陳清都瞥了眼陳平安,傷勢尚可,收穫不小,以心聲說道:「先前欠了你兩個秘密,現在可以說給你聽了。」

  陳平安收斂神色。

  結果老大劍仙兩個所謂的小秘密,一個比一個比天大。

  一個是關於劍氣長城所有刑徒劍修的家鄉。

  最早那撥遠古刑徒,家鄉竟然半數來自蠻荒天下,半數來自如今開闢出來的第五座天下。

  陳平安愕然。

  那麼就是說,半數刑徒與後世子孫,其實從一開始就身在家鄉?

  所以是生在劍氣長城,死在劍氣長城,皆在家鄉?

  那麼剩餘半數刑徒的子孫,若是想要葉落歸根,就與第五座天下有關了?只要能夠活下來,最少還有返鄉的機會?

  第二個秘密,更大。

  老大劍仙的說法,十分驚世駭俗,純粹武夫的登天之路,其實正是一條成神之路,其中又會牽扯到兵家修士。

  陳平安雖然之前有些猜測,但是等到老大劍仙親口說出,就一下捋清楚許多脈絡了,比如不再奇怪為何武學道路上,會有個金身境?而世間山水神,皆以塑造出一尊金身,為大道根本所在。不談那鬼魅英靈成神,只說活人立地成神,類似鐵符江水神楊花的經歷,「形銷骨立」,是必經之路,這其實與武夫淬煉體魄,打熬筋骨,確實是差不多的路數。

  陳清都並沒有把話說透,反正這小子喜歡想,以後有的是時間,去琢磨這部老黃曆最前邊的那些書頁。

  帶著陳平安緩緩而行,既然都開始散步了,總不能沒走幾步路就回頭,於是老人稍微多說了點,「自古神仙有別。先神後仙,為何?按照如今的說法,人之魂魄,死而不散,即為神。享受人間香火祭祀,根本無需修行,便能夠穩固金身。」

  「不死為仙,便是如今那些在山上趴窩的練氣士了。讀書人撰寫史書,總是刪刪減減,久而久之,距離真相就越來越遠,你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去三大學宮逛一逛,當了那個老秀才的閉關弟子,翻幾本不值錢的舊書而已,這點門面還是有的。」

  這些說法,陳平安就只是聽著記著而已,暫時意義不大,若是再務實些,可以說是毫無意義。

  只是接下來的一個說法,就讓陳平安乖乖竪起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了。

  「先遠遊再山巔,接著是那武道第十境,其中又分三層,氣盛,歸真,神到。何謂神到?我記得你家鄉有個說法,叫什麼來著?」

  「到門!」

  陳平安脫口而出道:「如果一個人手藝足夠好,無論是莊稼把式,還是燒造瓷器,別人都喜歡稱贊為『到門了』。」

  陳清都點了點頭,「到門了,到什麼門?路怎麼走?誰來看門?答案都在你家鄉小鎮上……又怎麼說來著?」

  陳平安說道:「餘著。」

  陳清都笑著點頭,又詳細說了些十境三層的門道。

  只是老人破天荒有些緬懷神色。

  在寶瓶洲那邊,有個故友,一樣畫地為牢有那萬年光陰了吧。

  所以陳清都說了一句題外話,「綉虎崔,委實厲害。」

  陳平安說道:「當年第一場問心局,因為齊先生在,所以安然度過了,等到齊先生不在,第二局,我便如何都熬不過去。那還是崔沒有全力落子的緣故。」

  陳清都說道:「所有難熬又熬過去的苦難,就是在心頭砸下一個坑,坑越大,以後就可以容納更多。」

  陳平安嗯了一聲。

  但也有可能一輩子都在彌補那個坑,比如當世道虧欠一個人的童年越多,當那個人長大之後,就會一直在縫補和彌補。

  離開城頭,陳平安御劍去往避暑行宮的私宅,開始安心養傷。

  短短兩天之後,陳平安走了趟躲寒行宮,來去自如,手握玉牌,都不用消耗一張縮地符。

  陳平安揀選了僻靜處,看白嬤嬤為孩子們教拳,正好說到了何為「全身是一拳」,立意何在,如何學,再如何練。

  其中有個孩子,陳平安不陌生,是那個叫元造化的假小子,送了她兩把摺扇,是劍氣長城唯一一個,能憑真本事坑到二掌櫃神仙錢的小丫頭。

  其餘那些孩子,事實上陳平安個個都不陌生,因為都是他和隱官一脈,精心挑選出來的武道種子,其中一個孩子,已經被鬱狷夫帶去中土神洲,其餘學拳還不算晚的,都在這裡了。

  劍氣長城劍修極多,純粹武夫卻極少。

  萬一劍氣長城被攻破,天地改換,淪為蠻荒天下的一塊版圖,難道那麼多的武夫氣運,留給蠻荒天下?

  當然不行。

  只是陳平安也知道,臨時抱佛腳,要讓這撥孩子,去爭那「最强」二字,希望渺茫。何況劍氣長城,存在一種天然壓勝,大道相沖得極為厲害,以前想不明白,先前在城頭上,被老大劍仙點破之後,才有些明白。中土神洲的女子武神裴杯,極有可能是有備而來,至於曹慈,練拳純粹,是從來不要那武運的,這一點,陳平安自認遠遠比不上曹慈,如今只要武運願意來,陳平安恨不得讓那份武運喊上「親戚」「家眷」一股腦來,開門迎客,多多益善。

  但是就算這撥孩子倉促練拳,掙不來武運,一樣關係不大,只要有了一技之長,打好底子,將來不管到了哪裡都能活,或者說活下去的機會,只會更大。身處亂世,想要安身立命,爭一爭那立錐之地,很多時候,身份不太管用。

  演武場那邊,白嬤嬤遞出一拳,距離極短,出拳不過半臂,但是拳意很重,返璞歸真,渾然天成。

  到了七境武夫這個層次,再往高處走,所謂的拳招,其實就已經是比拼拳意的深淺,類似一種質樸的大道顯化。

  那一拳,白嬤嬤毫無徵兆砸向身邊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後者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一臉你有本事打死我的表情。

  是出身太象街高門的姜勻,資質算是極為出彩的一個。

  等到白嬤嬤收拳後,孩子自己渾然不覺,心中半點不怕的他,其實已經汗流浹背。

  這是一種很難得的潛在天賦。

  白嬤嬤又是一拳,拳頭幾乎要貼在一位玉笏街小姑娘的額頭,後者就要比姜勻稍遜一籌,雖然沒有挪步,但是身形微微一晃。

  十餘個孩子站在一排,白嬤嬤一個一個走過去,有些孩子後撤,有些孩子咬牙站在原地。

  只是白嬤嬤一拳未出。

  但是陳平安看得出來,當白嬤嬤走到幾個孩子身邊的時候,拳未出意已到,只可惜只有一個暮蒙巷名叫許恭的孩子,他的直覺是對的,在白嬤嬤拳意微動之際,就已經早早挪步後退,雖然是與那姜勻截然相反的選擇,不過都屬￿有希望拳意更早「上身」的好胚子。

  再看那假小子元造化,如臨大敵,只是一位身體緊綳,白嬤嬤拳意悄然外放,卻依舊沒有察覺。

  陳平安覺得這些都沒什麼,習武一途,不是不講資質根骨,也很講究,但是到底不如練氣士那麼苛刻,更不至於像劍修這麼賭命靠運。劍修不是靠吃苦就能當上的,但是練拳,有了一定資質,就都可以細水流長,腳踏實地,緩緩見功力。當然三境會是一個大門檻,只是這些孩子,過三境肯定不難,只有早晚、難易的那點區別。

  陳平安斜靠廊道柱子,雙手籠袖,看著那些孩子,想要用心學拳的,多半是妍媸巷、暮蒙巷的貧苦出身,不太想學的,往往姜勻這樣的大族子弟。

  孩子們又開始練習站樁,白嬤嬤偶爾會幫著骨擰筋轉,搭把手,然後那個孩子就開始滿地打滾,嗷嗷叫哇哇哭。

  看得原本心境祥和的陳平安,直接變成了幸災樂禍,挺樂呵。

  只是看到假小子和一個陋巷孩子,先後疼得趴在地上,便又有些心酸。

  白嬤嬤瞥了眼自家姑爺那個方向,神色慈祥,老嫗的眼神,略帶詢問意味。

  陳平安趕緊擺擺手,示意自己就是來這邊看看。

  不曾想白嬤嬤卻還是笑道:「隱官大人,這裡邊有人說要與你學拳,嫌棄我的拳法太娘們,不如你來教教看?」

  陳平安剛要婉拒,那個姜勻就雙臂環胸,扯開嗓子喊道:「隱官何在?!」

  他娘的小兔崽子,到底誰是隱官大人。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坐起身的假小子,默默抬起手,手臂顫抖,擦拭臉上的塵土和汗水。

  白嬤嬤面帶微笑。

  陳平安只得快步走到演武場。

  陳平安也沒多做什麼,就只是說了些六步走樁的拳法心得,簡明扼要,幾句話的事情。

  姜勻以為剛起了個頭,結果那年輕隱官就閉嘴了,孩子忍不住問道:「這就完事啦?」

  陳平安點頭道:「拳理本來就不會太多,這跟越薄的書籍,蘊含學問越大,是一個道理。」

  話說一半。

  三教諸子百家的學問,越是宗旨所在,後世越是注經、訓詁繁多,最終枝繁葉茂,包羅萬象。

  只是與孩子們打交道,講得越繁瑣,反而會讓他們不知所措,無所適從。

  白嬤嬤笑道:「隱官大人,如果不著急返回避暑行宮,剛好今天立樁演練得差不多了,可以教一教這撼山拳的走樁。」

  有外人在,姑爺自然是不能喊了。

  陳平安想了想,在這邊逗留半個時辰,肯定沒問題,便點頭答應下來,笑道:「這走樁,源自撼山拳。」

  那姜勻又插話道:「等會兒,這拳譜名字不霸氣啊,撼山?咱們劍氣長城,哪個劍修不是一劍下去,就把山給平嘍?」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來教我拳法?」

  姜勻皺眉道:「好好說話,講點道理!」

  陳平安會心一笑,繼續說道:「拳譜名字興許是真不如何,那我就多說幾句。」

  大致講了些浩然天下的武夫處境,說那些不是高門出身的市井武夫,拳招駁雜,只要能夠拳裂磚腳碎石,就已經是很不錯的武把式了,所以撼山二字,分量其實半點不輕。言語之中,夾雜了一些陳平安自己的見聞。所以孩子們都聽得比較專注入神,當然,能夠難得偷個懶兒,不站樁挨打,不枯燥走樁,誰不喜歡。

  講完之後,陳平安演練了幾遍走樁,再幫著孩子們指出一些走樁的瑕疵,一炷香過後,休息期間,陳平安先前講過了市井江湖,又講了些九境、十境武夫的武道山巔風光,孩子們愛聽這個,反正躲寒行宮就是個牢籠,跑都跑不掉,姜勻曾經攛掇著玉笏街那個小丫頭一起跑路,大半夜剛上了牆頭,就給那凶神惡煞的老婆姨扯了回去,罰他們倆站樁,小姑娘站得暈厥過去,姜勻直接站得睡著了。

  當時姜勻兩人罰站的不遠處,就有兩個自己主動站樁的孩子,只是後者很快被白嬤嬤趕回去休息。

  練拳忌個死字。

  窮學文富習武,習武就得有明師領路,打熬筋骨更是耗錢,不然太容易走岔路,練拳反而只會傷身,消磨人之元氣。拳意未上身,反而好像練出個鬼上身,就是許多拜師無門的武夫最大苦楚。

  陳平安掐準時辰,告辭離去。

  白嬤嬤繼續為孩子們教拳。

  姜勻小聲嘀咕道:「真見了面,失望得很啊。」

  白嬤嬤笑道:「等你哪天自認有資格與隱官問拳,你就會知道什麼叫絕望了。」

  姜勻搖頭道:「算了吧,二掌櫃鬼精鬼精的,等我境界高了,趕上了二掌櫃,我肯定先試探詢問一番,只要他答應我的問拳,我就不打了。」

  白嬤嬤搖搖頭,姜氏家族挺本分的,怎麼養出這麼個口無遮攔的小王八蛋。

  姜勻瞥了眼老嫗,孩子這會兒覺得更奇怪,自己爺爺當年怎麼會喜歡這麼個老婆娘?

  陳平安回了趟避暑行宮,然後喊上愁苗劍仙,一起去往倒懸山春幡齋,順便走了趟梅花園子,酡顔夫人送往避暑行宮的那本冊子,不薄,所以陳平安這趟倒懸山之行,多帶了兩件咫尺物,都是跟晏溟、納蘭彩煥借來的,在空蕩蕩的梅花園子,愁苗劍仙看著那個兩眼放光搬東西的隱官大人,忍不住問道:「你在寧府密庫,也是這個德行?」

  陳平安懶得跟他廢話。

  這能一樣?

  到了春幡齋仔細翻看賬本,韋文龍在一旁小聲解釋裡邊的某些門道,聽得米裕劍仙有些犯困。

  愁苗和林君璧最擔心的那個結果,暫時還沒有出現。

  八洲渡船依舊暢通無阻,能夠順利趕赴倒懸山。

  來的路上,愁苗提議可以適當抬高出價了,陳平安覺得可行,就與晏溟、納蘭彩煥和邵雲岩一起商議此事的細節,一些重要物資價格依舊,不然劍氣長城的錢財運轉,壓力太大,哪怕額外加上春幡齋和梅花園子兩座私宅的豐厚家底,依舊遠遠不夠看,但是針對八洲每條渡船的某些次等「閒餘」物資,可以適當讓利更多,一步一步來。

  回了劍氣長城,這是陳平安第一次靠近城池以北的那座海市蜃樓,沒有步入其中,只是遠觀。

  愁苗劍仙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以心聲說道:「不談出劍殺力高低,只說事情本質,你能做到老大劍仙那一步嗎?」

  陳平安搖頭道:「很難做到。」

  劍氣長城那邊,寧姚這撥劍修率先御劍返回城頭。

  人人負傷,疊嶂受傷最重。

  陳清都走出茅屋。

  陳三秋喊了聲老祖宗,陳清都嗯了一聲。

  僅此而已。

  若是外鄉人遇到了喝酒時候的陳三秋,很難想像,這個風流倜儻的年輕酒鬼,若是認祖歸宗,正是陳清都。

  能夠在城牆上刻下那個「陳」字的老劍仙陳熙,曾經私底下詢問老祖陳清都,能否讓陳三秋離開,跟隨某位儒家聖人,一起去往浩然天下求學。

  陳清都只問了一個問題。

  陳三秋以後姓不姓陳?

  最終陳熙黯然離開城頭。

  陳三秋畢恭畢敬告辭一聲,然後率先御劍離開。

  陳氏子孫,歷來如此。

  有個劍術真正通天的老祖,等於沒有,甚至可以說是不如沒有。

  董畫符晏琢他們也離開,會返回城池修養幾天,疊嶂需要養傷更久。

  只剩下寧姚。

  陳平安御劍來到城頭。

  陪著寧姚坐在城頭上,陳平安雙腳輕輕晃蕩。

  寧姚問道:「這一年多時間,一直待在避暑行宮,是藏著心事,不敢見我?」

  陳平安欲言又止。

  寧姚說道:「除了你喜歡別人了,沒什麼不能說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沉默片刻,說道:「原本不打算說,但是突然發現,自己覺得如何如何是最好的,可能結果往往就是最糟糕的。畢竟兩個相互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真的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了。所以還是與你說說看。聽過之後,可以打人,不許生氣。」

  寧姚聽完之後,點點頭。

  陳平安說了那件事,算是與老大劍仙的一樁約定。

  寧姚沒有說話。

  陳平安輕聲問道:「不生氣?」

  寧姚反問道:「生氣有用?」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沒用。

  只是沒敢這麼說。

  寧姚挑了挑眉頭。

  這不就得了。

  她也沒這麼講。

  陳平安腳後跟輕輕磕著牆頭。

  與寧姚在一起,以及在這之前,從遇到她,喜歡她,再到走來寧姚身邊,跋山涉水,遠遊四方,練拳什麼的,會有點累,但是永遠不會心累。

  寧姚問道:「以後再有這樣的大心事,就直說,我就算生氣,也會讓你知道。」

  陳平安輕輕握住她的手,然後兩個人就安安靜靜望向遠方。

  陳清都在散步,每次都走得不遠,緩緩而行,再原路返回。

  瞥了眼遠處那對年輕男女的背影。

  陳清都笑了起來,因為想起了一件極有意思的小事。

  之所以當年初次見面,就對陳平安印象不差,與一切無關。

  與陳平安接連問拳曹慈三場,敢出拳,能認輸,沒關係。

  與少年孤身一人,一路遠遊到劍氣長城,為心愛姑娘送劍,也沒關係。

  甚至陳平安與那位前輩的牽連,還是沒關係。

  陳清都當年看著那個原本地仙資質、又被打斷長生橋的少年,尤其是看著那個少年的眼神、與身上那股朝氣的時候,都讓陳清都覺得……哭笑不得。

  與很多江湖老人、山上前輩看待陳平安不一樣,陳清都興許是唯一一個看到陳平安毫無暮氣、反而朝氣勃勃的人。

  當年還是少年的陳平安,似乎整個人都像是在默默詢問,並且是那種神采飛揚的問詢天地。

  我是不是可以真的可以成為大劍仙,我能不能讓自己喜歡的姑娘,喜歡自己並且一直喜歡,我將來能不能保護喜歡的姑娘,我是不是一定不會讓某些人失望,我一定能夠做到這些,對不對?!

  陳清都覺得這樣,很好。

  也難怪那個老秀才離開之前,一直死皮賴臉追問他陳清都,「我這閉關弟子,善不善?羨慕不羨慕?老善了,老羨慕了對不對?唉,可惜羨慕不來啊。我要是陳老哥你啊,早他娘的給我迎面一拳了,不然難消心頭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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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 00:53:49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一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驪軍方渡船往來而已,越來越多的商貿渡船起起落落。

  看得裴錢兩眼放光,都是嘩啦啦滾進師父兜裡的神仙錢啊。

  這趟「出遠門」,因為是自家地盤,所以裴錢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擔,手持行山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威風了。

  周米粒還有一點點的惋惜,自己無法在額頭貼上兩張紙,一張寫那落魄山右護法,一張寫啞巴湖大水怪。

  陳暖樹在不遠處,與即將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的陳靈均說些瑣碎事情,聽得陳靈均一直打哈欠。

  裴錢雙臂環胸,環顧四周,看著師父的大好河山,輕輕點頭,很滿意。

  周米粒輕聲問道:「陳靈均就要離開了,咱倆不說兩句?再擠出些淚花兒,好像比較有誠意。」

  裴錢白眼道:「落魄山那幾條宗旨,給你當碗裡米飯吃掉啦?」

  裴錢騰出手來,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我師父說過,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它的身外物,才是往裡邊裝的飯菜,只要碗不丟,總能吃上飯。那麼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來的,米粒你這迷糊腦闊兒,更不行了嘛,所以我們只需要記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規,就不會有錯。」

  周米粒皺著眉頭,很快眉頭舒展,懂了,輕聲說道:「與陳靈均一說話,咱們就得送臨別禮物,不中!反正我們關係都那麼好了,就別整那虛的!」

  裴錢扯了扯小米粒的臉頰,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著嘿嘿笑起來。

  裴錢站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出拳距離極短極慢,自顧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飛劍……」

  周米粒問道:「嘛呢?」

  裴錢依舊緩緩出拳,一本正經道:「繼瘋魔劍法之後,我又自創了一套絕世拳法,口訣都是我自個兒編撰的,厲害得一塌糊塗。」

  然後裴錢開始胡說八道,「世間拳法,除了我師父的拳法最强,兩種也很强,一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師於天橋派。」

  周米粒覺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將信將疑,「你這拳法,怎麼個厲害法子?練了拳,能飛來飛去不?」

  裴錢沒好氣道:「那是遠遊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還早,沒個幾年功夫,萬萬不成。」

  周米粒一跺腳,懊惱道:「這麼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錢無奈道:「你以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楞了楞,懷抱行山杖,伸手撓了撓臉頰,「可你是裴錢啊。」

  裴錢眉開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來晃去,「你這小腦闊兒,瞧著不大,咋個這麼開竅嘞。」

  周米粒晃蕩了半天腦袋,突然嘆了口氣,「山主咋個還不回家啊。」

  裴錢笑了笑,「不是跟你說了嗎,在劍氣長城那邊,因為師父幫你大肆宣揚,如今都有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傳,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著樂。」

  周米粒又開始撓臉頰,「可我寧願他不說故事了,早點回啊。」

  裴錢做了鬼臉,「我師父回了家,你請他吃酸菜魚啊?」

  周米粒皺著臉,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個小盆的?」

  裴錢樂了,又有些傷感。

  長大之後,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大大小小的憂愁,一直只像是去心扉登門拜訪的客人,來也快,可去也快。

  以前裴錢不太理解師父為什麼,不願意自己和寶瓶姐姐,快快長大。

  現在看著小米粒,裴錢就理解了。

  陳靈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錢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走,道個別。記住了,師父說過,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遠遊,咱們不能講那一路順風的。」

  周米粒使勁點頭,「曉得曉得!」

  一個蠢瓜子暖樹,加上裴錢和小米粒,都與他道別。

  陳靈均有些不太適應,但是小小彆扭的同時,還是有些高興,只是不願意把心情放在臉上。

  在陳靈均離開後。

  裴錢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過雲海,這才返回落魄山。

  陳暖樹轉頭看了眼雲海。

  裴錢輕聲說道:「放心,沒事的。陳靈均別看平時沒個正行,其實機靈著呢。」

  陳暖樹展顔一笑,裴錢一手牽起一個小姑娘。

  如今裴錢的身高,已經超出她們很多。

  終於像個少女了。

  陳靈均在渡船房間裡邊,無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發呆。

  其實在牛角山渡口,陳靈均走上那條披麻宗跨洲渡船的一刻,就後悔了。很想要一個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業大地盤多,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估計魏檗見他也煩,都未必樂意與老廚子、裴錢他們念叨此事,過些天,再去落魄山露個面,隨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忘了翻黃曆挑個黃道吉日,放心不下黃湖山,忘記去禦江與江湖朋友們道個別,在家潛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桌上放著一隻大竹箱,其實魏大山君難得大方一次,還借了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裡邊,放著許多的北俱蘆洲形勢圖,既有山上仙家繪製,也有許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亂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還有陳平安親手撰寫的幾本冊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用老廚子的話說,就是只差沒在哪兒撒尿拉屎都給寫上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成功,把自個兒淹死拉倒。

  陳靈均其實還是怕。

  以前在黃庭國禦江那邊,其實就不喜歡挪窩,認了禦江水神當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樣不挪窩,裴錢和小米粒都還會偶爾去紅燭鎮那邊逛蕩,陳靈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頭的周邊,遊山玩水,與鄰居老仙師們瞎扯些有的沒的,帶著那條黑蛇,大搖大擺巡視各地,逍遙自在。

  自從那個名叫賈晟的目盲老道人,從騎龍巷搬到了黃湖山結茅修行,陳靈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緣,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倆的私人園子了。

  不過陳靈均如今也清楚,對方這麼捧著自己,

  還是因為陳平安的緣故。

  陳靈均沒有不喜歡這種事兒,挺喜歡的。

  落魄山風氣再好,也還是難免有個遠近親疏,分那先來後到。

  他和暖樹那個小蠢瓜子,畢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後來才有了老廚子、裴錢、石柔他們,傻乎乎的岑鴛機,憨妞兒元寶,二呆子元來,因為大呆子是曹晴朗,

  再後來,又被陳平安從北俱蘆洲拐來了個小米粒。

  有些時候陳靈均自己都覺得,魏檗老廚子這些個傢伙,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們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進,喜歡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熱鬧,多好。

  孤苦伶仃的,大老遠跑去北俱蘆洲,修行個錘子嘛。

  什麼骸骨灘,披麻宗,壁畫城,宗主竺泉,還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什麼啞巴湖,柳質清,春露圃,雲上城,什麼那條濟瀆,中部龍宮洞天,最西邊的什麼山來著,再加上獅子峰,李二夫婦,李槐他姐李柳。小寶瓶她哥李希聖。

  老爺他朋友,一座火神廟,太徽劍宗的劉景龍,他弟子小白頭。

  老子這是奔著大好前程去修行嗎?是去走門串戶登門送禮好不好。

  不跳個渡船是不行了!

  陳靈均收拾行李,從二樓溜去往渡船一層,結果魏檗憑空出現在渡船欄桿附近。

  陳靈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這麼客氣幹嘛,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岳地界,都是我的轄境,忘了?」

  陳靈均屁顛屁顛跑去給山君大人揉骼膊:「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著,就怕玷污了北岳的大好河山!」

  魏檗說道:「北岳儲君之山,位於寶瓶洲最北端,我會與那位山神打聲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時候你再跳不遲,我就管不著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趕,至於是在東岳地界上岸,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陳靈均傻眼。

  商貿繁華的清風城,百年復百年,一直歌舞升平,王朝更迭,山河變色,建造在山下的這座清風城,始終巍然不動,一位位皇帝君主,對許氏始終禮敬有加。

  許氏因為老祖結下一樁天大善緣,得以坐擁一座狐國,抵得上半座福地。

  傳聞當年許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經是七條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一尾。

  清風城許氏盛産的狐皮美人,價格昂貴,勝在珍稀,供不應求。

  是寶瓶洲一絕,隨著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往來更加頻繁,清風城許氏家底愈發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許氏家主一改祖法,讓狐國開啓鏡花水月,使得一張狐皮符籙,直接價格翻番。

  許氏聘請丹青聖手,繪製四美圖,十八仕女圖,或精心版刻、或臨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房四侯,摺扇,一經推出,皆被搶購一空。

  有些與清風城不對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語,這許家就只差沒賣春宮圖了,他許渾如果敢賣這個,才算真豪傑。

  故意將那許渾貶低評價為一個在脂粉堆裡打滾的男人。

  只不過這個男人,確實實打實的元嬰境兵家修士,擁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後,更是如虎添翼,戰力卓絕,是寶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數的殺力出衆。

  清風城鬧市的一座酒樓雅間,一個年輕人繼續吃飯,一位青衫書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去靠窗而立,看著外邊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確實多。

  柳赤誠搖晃摺扇,微笑道:「清風城這對夫婦,一個潛心修行,一個持家掙錢,真是絕配。」

  年輕人只是埋頭吃飯,柳赤誠動筷子極少,卻點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飯菜剩下不少。

  柳赤誠轉頭看了眼年輕人,笑問道:「顧璨,你一直沒說為什麼要來這邊逛,還要故意撇開曾掖和馬篤宜,現在可以講了?」

  顧璨要與人言語,便停下筷子,咽下飯菜,抬頭說道:「我有個朋友,當年被一個叫盧正醇的人差點打死,這盧正醇是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風城許氏混得還行。」

  驪珠洞天,大姓四族十大姓,宋,李,趙,盧,都是頭等門戶。

  只是小鎮盧氏與那覆滅王朝牽扯太多,所以下場是最為慘淡的一個,驪珠洞天墜落大地後,唯有小鎮盧氏毫無建樹可言。

  只有一個盧正醇早年跟隨清風城許氏婦人,一起離開小鎮,許家也算對其厚待,給了不少修道資源,還給了個祖師堂嫡傳身份當做護身符,面子裡子都是給了盧氏的。

  柳赤誠對那個盧正醇沒興趣,只是好奇問道:「你這種人,也會有朋友?」

  顧璨點頭道:「有還是有的。」

  柳赤誠笑道:「其實就只有一個陳平安?」

  顧璨搖搖頭,「從小到大,他就一直沒有把我當朋友看待,差著太多歲數,我也一樣,算是半個親人,不一樣的。至於那個心比天寬的劉羨陽,只是因為陳平安,才與我親近些,不然我跟他從來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後更不會是,不過勉强算是朋友。」

  等到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返回,應該會成為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當年劉羨陽本就是因為祖上是陳氏守墓人的緣故,才會被帶著遠走他鄉。

  劉羨陽有一點,最讓顧璨佩服,天生就擅長入鄉隨俗,從來不會有什麼水土不服的狀況發生。

  至於自己,到了書簡湖之後,竟然連那個最大的長處,耐心,都丟了個一乾二淨。

  顧璨回顧那段看似風光的青峽島歲月,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紀小,根本不是藉口。

  顧璨看著桌上的菜碟,便繼續拿起筷子吃飯。

  柳赤誠突然說道:「以後去了白帝城,這些關係,能斷就斷。」

  顧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飯,沒說話。

  柳赤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更改顧璨的性情,恐怕還得看師兄的傳道手段,便轉移話題,「先前你所謂『混得還行』,是多行?既然是與你同鄉的同齡人,那就是金丹劍修?還是元嬰練氣士?」

  顧璨說道:「如今是四境練氣士,十年之內,有希望躋身洞府境。幫著許氏管著狐國的一小部分買賣,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錢堆出來。」

  柳赤誠收起摺扇,敲了敲自己腦袋,笑道:「未來的小師弟,你是在逗我玩呢,還是在講笑話呢?」

  顧璨神色沉穩,不喝酒,下筷慢,還喜歡細嚼慢咽,「如果殺個人就得跑路,這輩子真能有個安穩踏實的落腳地兒?」

  柳赤誠啞然失笑,搖搖頭,「一個修行如此不堪的廢物,也值得你殺人跑路?我這人很好說話的,你點個頭,我幫你解決了。一個許渾而已,連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顧璨反問道:「萬一呢?何必呢?」

  柳赤誠無言以對。

  顧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過真要對死敵出手了,就得讓對方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再就是,讓旁人挑不出錯。

  至於旁人,只分兩種,一個陳平安,再加上所有其他人,一定要作取捨的話,就不用管後者。

  總之陳平安這輩子都別想與自己徹徹底底,撇清關係。

  柳赤誠笑容燦爛。

  這小子,真是越看越順眼。

  自己當這護道人,可真是黃花閨女上花轎頭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願,當得很舒心。

  這讓柳赤誠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顧璨問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師弟,我能不能學到最頂尖的術法神通?」

  柳赤誠忍俊不禁,「白帝城極豐,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師弟,當然可以學,隨便你挑,只是能否學成,就不好說了。」

  顧璨說道:「我都要學。」

  柳赤誠用摺扇點了點顧璨,笑道:「你啊,年少無知,痴人說夢。」

  不是不清楚顧璨極佳的修道資質,不然根本沒有將其帶往中土神洲的念頭,作為重返白帝城的敲門磚,但是師兄創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間尋常道場。

  柳赤誠對師兄怨懟極深,不假,但是不提這些陳年舊怨,師兄的的確確是柳赤誠

  此生最敬畏之人。

  然後才是龍虎山大天師,再是與師兄下出過彩雲棋局的崔瀺。

  就這三個了。

  柳赤誠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師兄性情難測,你說不定就是一步登天,也說不定就此淪為凡夫俗子,更慘的,是賠上好幾輩子,你別想得太過輕巧。師兄曾經為了雕琢一位潛在的閉關弟子候補,盯了那個可憐蟲足足六百年,對於可憐蟲本身而言,整整八輩子,其實都是在為最後一世的白帝城關門弟子作嫁衣裳,結果到最後,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為何,依舊被師兄捨棄了。師兄最擅長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經營白帝城,煉器,收徒……幾乎沒有師兄不擅長的事情,並且事事從容,滴水不漏。」

  顧璨點頭道:「那我找了個好師父。」

  柳赤誠大笑不已。

  顧璨起身結帳。

  柳赤誠突然訝異說道:「好俊的姑娘。」

  顧璨沒在意。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不常見不常見。大有來頭啊。那枚銀白葫蘆,如果我沒看錯,是秩最高的七枚養劍葫之一。」

  顧璨皺了皺眉頭,快步走到窗口那邊,望向那個牽馬緩行的年輕女子,紅衣裳,腰懸酒葫蘆和一把狹刀。

  是李寶瓶。

  她怎麼來清風城了。

  顧璨說道:「我們不著急離開,等她離開清風城再說。不管在這期間有沒有風波,都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柳赤誠疑惑道:「這女子,你認識?」

  顧璨默不作聲。

  柳赤誠掐指一算,突然駡了一句娘,趕緊捂住鼻子,依舊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柳赤誠神色凝重,難得收斂那份玩世不恭,沉聲道:「別摻和!就當是師兄對你這個未來小師弟的建議!」

  顧璨凝望著那個紅衣女子的遠去身影,說道:「要摻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顧。」

  柳赤誠怒容道:「圖什麼?!」

  顧璨閉上眼睛,開始心算一切關於清風城的諜報內幕。

  柳赤誠哎呦喂一聲,斜靠窗口,自嘲道:「我這勞碌命唉。」

  鄭大風去楊家鋪子之前,去了趟酒肆,與那位沽酒婦人是老相熟了,離著老相好,還是差些火候的。

  婦人潑辣,小鎮百姓都稱呼她為黃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那醉酒漢子,夜敲寡婦門,婦人開了門,一記菜刀劈頭蓋臉摔過去,差點砍死人,事後賠了一大筆錢,只是在那之後,蹲牆頭說葷話、翻牆偷衣裳的男人,也沒了,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終究不值當。

  何況在酒鋪裡邊說葷話,黃二娘可是半點不介意,有來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饒,她端菜上酒的時候,給酒鬼們摸把小手兒,不過是挨她一腳踹,笑駡幾句而已,這買賣,划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輕後生登門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膽子大些的,連個白眼都落不著,到底誰揩誰的油,都兩說。

  酒鋪生意興隆,人滿為患,早些年從鐵匠變成神仙的阮師傅,也常來這邊買酒,一來二去,黃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鎮的金字招牌,許多外鄉人,都願意來這邊,蹭一蹭大驪首席供奉阮聖人的仙氣,這裡與那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如今生意都很好。

  鄭大風站在鋪子門口,有些犯愁,有這麼多邋遢漢子盯著,估摸著黃二娘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調戲自己了。而且如今鋪子大了,招了兩個打雜夥計,鄭大風便覺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當年鋪子生意冷清的時候,自己可是這兒的大主顧,黃二娘趴在櫃檯那邊,瞧見了自己,就跟瞧見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會搖晃腰肢,繞過櫃檯,一口一個大風哥,或是擰一下骼膊,低聲駡一句沒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了一塊桃花糕。

  她還非要高高挽著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鋪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傷人啊,鄭大風都怕傷到了骼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舉得起酒碗。

  七八張酒桌都坐滿了人,鄭大風就打算挑個人少的時候再來,不曾想有一桌人,都是當地漢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呦呦呦,這不是大風兄弟嗎?來這邊坐,話先說好,今兒你請客,次次紅白喜事,給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幫著山上神仙看大門,多闊氣,果然這男人啊,兜裡有錢,才能腰桿挺直。」

  身形佝僂的鄭大風一路小跑過去,與那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笑道:「我請啥客,攢媳婦本呢,不比你劉大眼珠子,賣了兩棟祖宅,在州城那邊一口氣買了兩棟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鋪,多大的派頭,我請客?這不是打你劉大眼珠子的這張富貴老爺臉嗎?」

  大眼珠子,是一個市井土話,寓意看不見人。

  姓劉的漢子倒也不生氣,是跟鄭大風鬥嘴慣了的人,相互間這點夾槍帶棒的言語,毛毛雨,誰生氣誰輸。

  漢子近些年不常來小鎮,兩座占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賣了,也不念舊,早先上墳的時候還會路過,後來連墳頭都懶得上了,路太遠,清明時節在州城大宅外的路邊,多燒些黃紙,就算盡到孝心了。

  漢子壓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婦,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當真大富大貴了。」

  漢子竪起大拇指,「論家底,如今那俏寡婦能算這個。」

  漢子隨即後悔道:「早知道當年便多,不然如今在州城那邊別說幾座宅子鋪子,兩三條街都得隨我姓!」

  鄭大風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黃二娘親手端到嘴邊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裡去,鄭大風先舉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飲而盡,在座幾個,都是跟劉大眼珠子差不多歲數的昔年街坊鄰居,如今在州城那邊都有了一份家業,過上了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進家門的黃臉婆,和後進家門的狐媚小妾之間,一年到頭雞飛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尋常日子,熱鬧得比以往過年還熱鬧。

  鄭大風敬酒,除了一個相對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餘都沒動,假裝沒看見。

  鄭大風不管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來了,要臉幹嘛?

  趕緊又倒了一碗酒,鄭大風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當年就與顧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劉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樣是俏寡婦,泥瓶巷顧家娘子,性子還軟綿,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黃二娘這一口?」

  鄭大風笑了笑。

  另外一條長凳上的漢子,滿臉的精明市儈,當年就是出了名的摳門吝嗇,看似漫不經心,隨口笑問道:「大風,聽說你如今跟著泥瓶巷那個孩子廝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門,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給一個差了輩分的後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說了,瞧你如今這樣子,也不像是跟著發了大財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鎮東邊不還有個小破屋子嗎,我在州城那邊,幫你找個有錢的買家?」

  鄭大風又開始倒酒了,擺手道:「別,我那小窩兒,就老老實實趴那兒,屁大地兒,老子屁股朝東邊放個屁,西邊窗戶紙都要震一震,不值錢不值錢。」

  那漢子瞥了眼劉大眼珠子,後者立即勸說道:「大風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個地上處處有錢撿,說句大實話,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銅錢兒,不是那金子銀子,我都不稀罕彎個腰!你要是賣了那棟黃泥屋子,去州城安個家,什麼漂亮媳婦討不到?再說了,去了州城,咱們這撥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個幫襯,不比你給人看大門强些?」

  鄭大風便開始搗漿糊,也不拒絕,拖著便是,下次見了面還能蹭酒喝。

  到最後,一桌人都給鄭大風磨光了耐心,離開的時候也沒結帳。

  鄭大風喊了個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後鄭大風就想要腳底抹油。

  不曾想婦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風哥,你這是兜裡缺錢,還是褲襠裡缺把兒啊,要是缺錢,付不起酒賬,咱們什麼關係,免了酒水錢便是,可要是缺了個把兒,那我可就幫不上忙嘍。」

  鄭大風腳步不停,假裝沒聽見。

  黃二娘一拍桌子,「鄭大風!你給我滾回來,老娘的豆腐,膽兒夠大不怕刀,那就隨便吃,只是這酒水錢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慫人膽了?」

  小鎮民風,歷來淳樸。

  鄭大風轉過身,晃悠悠走到櫃檯那邊,小聲笑道:「缺錢缺錢,啥個時候不缺錢嘛,其他的缺不缺,黃二娘你還不曉得?龍精虎猛大風哥,絕非浪得虛名。」

  黃二娘斜靠櫃檯,嗑著瓜子,「如今怎麼不賭錢了?進了山,掉母豬窩裡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我賭錢就是鬧著玩,從不求財,你見我賭錢,贏過?」

  然後鄭大風語重心長道:「賭桌掙來千萬錢,不過是塊河邊田。生死錢,兜兜轉轉六十年。一技長,手藝錢,三代傳。巴掌地,莊稼錢,萬萬年。」

  黃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歡假裝讀書人。」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這是啥鋪子的布料啊,這麼結實,給大風哥瞅瞅。」

  婦人只是嗑著瓜子,不躲不避,她還真不信這傢伙敢摸自己那胸口布料。

  果不其然,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裝模作樣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曉得找個手腳勤快的活計,瞧瞧這桌面兒,油乎乎的,蒼蠅落了腳都要挪不動腳,再一個不小心,可不就要給兩座大山壓死?」

  婦人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頭算算看,多久沒鋪子照顧生意了?」

  鄭大風趴在櫃檯上,轉頭瞥了眼鬧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還照顧個啥,不缺我那幾碗酒水。」

  婦人趁著佝僂漢子轉頭望向別處,她眼眶一紅,只是很快就遮掩過去。

  好像一個眨眼功夫,就很多年過去了。

  她剛開這鋪子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女子,比如今也更好看些,沒有那眼角紋,雙手更是水嫩得很,遙想當年,她壯著膽子,給客人們端酒上桌的時候,幾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獨一個年輕漢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歡看她的小手兒,會說很多討喜的話,都跟書上言語似的,縐縐的,聽不太懂,偏是讓人心裡邊歡喜。

  鋪子能熬過最早那段慘淡歲月,眼前這個漢子,幫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麼簡單。

  只是當年她最好看的時候,光顧著被那些言語羞惱了,如今歲數大了,曉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不那麼好看了。

  她只是覺得鄭大風,跟一般漢子都不一樣。

  眼睛和嘴巴其實也都不老實,可是手老實。

  婦人是很後面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老實人。

  鄭大風轉過頭,「老規矩,記帳上,對了,給大風哥再來一碗。」

  婦人摔了碗在桌上,親自去勺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罎,轉身彎腰的時候,知道那漢子肯定在看自己。

  黃二娘倒了酒,重新靠著櫃檯,看著那個小口抿酒的漢子,輕聲說道:「劉大眼珠子這夥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點。說不準這次回鎮上,就是沖著你來的。」

  鄭大風點點頭,「還是妹子曉得心疼人。」

  「跟你說正經事!」

  黃二娘微微加重語氣,皺眉道:「別不上心,聽說如今這幫人有了錢後,在州城那邊做生意,很不講究了,錢落到了好人手裡,是那英雄膽,在這幫貨色兜裡,就是害人精了。你那破屋子小歸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鎮往東邊走,就是神仙墳,如今成了武廟,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燒香拜山頭?多大的氣派?你不清楚?不過我也要勸你一句,找著了合適買家,也就賣了,千萬別太捂著,小心衙門那邊開口跟你買,到時候價格便懸了,價格低到了腳邊,你到底賣還是不賣?不賣,以後日子能消停?」

  鄭大風嗯了一聲。

  所以要說齷齪事,糟心事,市井裡邊不少,家家戶戶,誰還沒點雞屎狗糞?可要說聰明,心善,其實也有一大把。戶戶家家,誰還沒幾碗乾乾淨淨的大米飯?

  婦人突然有些傷感,「都快老了。」

  鄭大風笑道:「也對,你家那崽兒如今都是讀書人了,聽說有了個小秀才的綽號?如何,大風哥從來不騙你,那小子一看就是塊好料,正兒八經的讀書種子,酒鋪春聯是那孩子寫的,有模有樣的,妹子你啊,以後就等著享福。傳家之寶,不在錢財,在積德行善嘛。」

  黃二娘看了他一眼。

  鄭大風故作嬌羞,用酒碗擋了擋,「妹子你這眼神,不太正經,大風哥就像沒穿衣服出門。」

  黃二娘無可奈何。

  她教孩子這件事,還真得謝他,早年小寡婦帶著個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來,也要讓孩子吃飽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捨不得半點打駡,孩子就野了去,連學塾都敢翹課,她只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勸了不聽,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應下來,還是經常下河摸魚、上山抓蛇,然後鄭大風有次喝酒,一大通葷話裡邊,藏了句掙錢需精,待人宜寬,惟待子孫不可寬。

  黃二娘便聽進去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飽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黃二娘突然說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八九不離十,是個慫蛋。」

  這曾經是鄭大風在酒鋪喝酒駡人的言語。

  其實沒什麼力道,太酸,駡人不痛不癢。

  不過黃二娘覺得挺有意思,便記住了,跟她們這些先駡再撓臉的婦道人家,還有那些鄉野漢子,駡人好像不是一個路數。

  鄭大風假裝沒聽懂,反而開始自怨自艾,「光棍愁,涼颼颼。怎麼個窮法?老鼠挨餓,都要搬家。蚊虱勉强喝幾口小酒。攢夠了媳婦本,又有哪個姑娘願意登門啊。」

  黃二娘笑問道:「多大歲數的姑娘?」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笑呵呵道:「歲數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該大還是得大。」

  黃二娘丟了一把瓜子砸向漢子。

  鄭大風躲了躲,一碗酒總有喝完的時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臉,嘖嘖道:「好一個飲如長鯨吸百川,醉如玉山將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黃二娘嗤笑道:「你就是個棒槌。喝醉了掉茅坑裡,淹死,吃撐死,都隨你。」

  鄭大風說道:「走了走了,錢以後肯定還上。」

  黃二娘突然問道:「又要出遠門?」

  鄭大風說道:「不算太遠。」

  那座蓮藕福地,說近,近在落魄山,說遠,其實也遠。

  黃二娘低了嗓音,「還沒吃夠苦頭,外邊到底有什麼好的?」

  鄭大風轉過頭,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黃四娘家花滿蹊,其實不如黃二娘。」

  黃二娘問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錢,欠著就一直欠著。」

  鄭大風搖搖頭,還是走了。

  婦人一直看著那個勾肩搭背的漢子漸漸遠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鄭大風到了楊家鋪子,是臨時幫忙,早慧的師妹蘇店,和那個不開竅的師弟石靈山,如今都去歷練了。

  當下鋪子只有個楊家子弟在那邊看著生意,鄭大風如今臉皮厚多了,哪怕依舊不受師父如何待見,反正只在前邊鋪子待著,不去後院煩他老人家就行。

  臨近鋪子,鄭大風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氣,進了鋪子,年輕夥計在那邊打瞌睡,聽見了鄭大風搬動小板凳的聲音,醒了就繼續睡去,楊家子弟,煩這鄭大風不是一年兩年了,都不愛沾上關係,一個看大門的光棍漢,出了趟遠門,在外邊丟了半條命,灰溜溜跑回來繼續看大門,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楊家老太爺說過幾句不輕不重的言語,鄭大風這種邋遢漢,都別想靠著與後院老頭的那點關係,來鋪子這邊搭把手。

  楊家這些年不太順遂,連帶著楊氏幾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開幾個直接舉家搬遷去了大驪京城的,只要還留了些人手在家鄉的,都在州城那邊折騰得一個比一個風生水起,日進斗金,所以年紀不大,又有點志向的,都比較眼紅心熱,楊氏老太爺則是偷藏著心冷,不願意管了,一群不成氣候的子孫,由著去。

  老太爺唯一的底氣,就是後院楊老頭的那個藥方。

  但是這筆買賣,整個家族經手之人,就三個,剛好是三代人,沒了青黃不接的憂慮,很夠了。

  子孫一多,當家做主的,就喜歡給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沒錢的就養著,餓不死,能掙錢的,只會更有錢。

  鄭大風搬了條板凳坐鋪子門口,曬太陽不花錢,不曬白不曬,山上賞花賞月,山下市井湊熱鬧,是兩種好。

  鄭大風抬頭看著太陽,萬事青天都看見?

  就這樣看了很久,打小就是這樣,看久了,也不刺眼,沒啥感覺,後來鄭大風學了拳習了武,就不去多想。

  鄭大風收回視線,拍著膝蓋,「去年盼著今年好,今年還是破棉襖。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櫃檯那邊年輕人嘀咕道:「吵死個人。」

  鄭大風轉頭笑道:「死了沒?」

  年輕人瞪眼道:「你怎麼說話!」

  鄭大風一臉疑惑道:「不用嘴巴,難道用腚啊?」

  年輕人一拍桌子,「鄭大風,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鄭大風笑了笑,抬手虛按了幾下,耐著性子說道:「小點聲,咱們老百姓的桌子,要麼是用來擱飯碗的,要不就是放香爐的,其餘做什麼,都不打緊,例如那算盤,就無所謂。所以別拍桌子,天地神靈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輕人譏笑道:「你少他娘的在這裡胡說八道扯老譜,死瘸子爛駝背,一輩子給人當看門狗的賤命,真把這鋪子當你自個兒家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來得厲害。

  只不過鄭大風與人切磋最多的,不是與師兄李二的問拳,還是這嘴上功夫。

  小鎮百姓不多,唯獨這嘴把式高手最多。

  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傑地靈,高手輩出。

  只說那個悶葫蘆陳平安,在那段少年歲月裡,也就是沒出招,其實這門功夫,日復一日,都在攢著內力呢。

  鄭大風立馬樂了,蘇店太倔,石靈山太憨,總算來了個會說話懂聊天的,得勁得勁,鄭大風搬了凳子靠近些門檻,笑呵呵道:「楊暑,聽說你總愛去鐵符江水神廟那邊燒香?曉不曉得燒香的真正規矩?別的不說,這種事情,這可就要講究講究老譜了?你知不知道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個左撇子,如此一來,就不太妙了?」

  名叫楊暑的年輕人心裡邊有些晃蕩,只是臉色依舊不屑,都懶得搭話。

  鄭大風笑嘻嘻道:「十五愛那鄰家婦。三十喜好別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兒媳。楊家三房,好家風。」

  楊暑頓時漲紅了臉,一把扯起那算盤,就狠狠砸向那個王八蛋。

  楊氏三房家主,確實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風評不佳,是「褲腰帶沒打結」的那種有錢人。

  鄭大風伸手接住算盤,「這可是你們楊家的掙錢家什,丟不得。摔壞了,找誰賠去?我是光腳漢,你是小有餘財,就算朝我潑髒水,管用嗎?你說最後誰賠?你如今等著去趟渾水,去州城掙那昧良心的偏門財,要我看啊,還是別去,家之興替,在於禮義,不在富貴貧賤。好好讀點書,你不行,多生幾個帶把的崽兒,還是有希望靠子孫光宗耀祖的。」

  楊暑臉色轉為鐵青,氣得渾身發抖。

  鄭大風搖搖頭,抬起一手,「別跟我幹架啊,我出手沒輕沒重的,這一拳下去,你估摸著就要開始練醉拳,無師自通的那種。」

  楊暑就要繞過櫃檯,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簾子掀起,老人說道:「楊暑,你跟一個看門的較勁,不嫌丟人?」

  楊暑冷哼一聲,不過有了個臺階下,還是要離開楊家鋪子,只是腳步放緩,走得比較穩當。

  等到楊暑貼著大門一側跨過門檻,最終遠去,難得走到鋪子前邊的楊老頭,來到門口,說道:「跟一個廢物較勁,好玩?對方聽得懂人話嗎?」

  鄭大風早已起身,儘量挺直腰桿。

  老人收徒,尊師重道敬香火,這是首要。

  鄭大風跟隨老人一起走到後院,老人掀起簾子,人過了門檻,便隨手放下,鄭大風輕輕扶住,人過了,依舊扶著,輕輕放下。

  楊老頭坐到正屋那邊臺階上,敲了敲煙桿,拿起腰間煙袋。

  很快就又開始吞雲吐霧。

  細竹煙桿是別人送的,煙葉則是李槐那個小兔崽子送的,過了這些年,煙桿也從原本青翠欲滴的顔色,給摩挲、煙熏成了淡淡的竹黃色。

  楊老頭說道:「一座小小的蓮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麼意義。」

  鄭大風說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楊老頭斜瞥這個弟子。

  太聰明,從來不是好事。

  鄭大風無奈道:「聽師父的。」

  得嘞,這下子是真要出遠門了。

  楊老頭說道:「到了那邊,重頭再來。路會更難走,只不過只要路不難走,人就會多。之所以讓范峻茂成為南岳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沒有理由的。」

  鄭大風反正就是聽著教誨。

  楊老頭問道:「你覺得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給儒家開闢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發現了的。」

  鄭大風答道:「免得大戰在即,諸子百家不幫忙,反而扯後腿,窩裡橫。如今憑空多出一塊天下,有本事就爭去。」

  楊老頭又問道:「知道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嗎?說那青冥天下,儒家書院,佛家寺廟,有那立足之地?」

  鄭大風神色凝重,這個問題,靠自己想,是絕對想不出答案的。

  楊老頭竟是揮了揮手,驅散煙霧,問道:「曾經我駡過三教聖人是貔貅,對?」

  鄭大風點點頭。

  老人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會率先打我一記耳光。」

  如今師父,在自己這邊,倒是不介意多說些話了。

  但是鄭大風反而有些懷念早年「師父話少,不過十字」的慘淡歲月。

  鄭大風突然楞住。

  楊老頭冷笑道:「總算想起來了?認為你不如李二聰明,還從來不服氣。」

  李二曾經提醒過鄭大風,好好想一想,為何師父與你說話從來不超過十個字。

  當年鄭大風燈下黑,只覺得是師父覺得自己礙眼,不樂意多說一個字。

  十。

  武夫十境。

  當初自己以遠遊境巔峰的武夫境界,南下遠遊老龍城,守著那座灰塵鋪子,後來遇到了陳平安,然後破境,差點,就真的只是差一點,就要連破兩瓶頸,從八境直接躋身十境!

  楊老頭冷笑道:「你當年要有本事讓我多說一個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現在這麼多烏煙瘴氣的事情。你東逛蕩西晃蕩,與齊靜春也問道,與那姚老兒也閒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還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夠了。」

  鄭大風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師父。

  不過鄭大風難得頂嘴一次,「齊先生與姚老頭,學問還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學不到精妙處。」

  「我有說你悟性好嗎?」

  楊老頭拈出些煙絲,滿臉譏諷之意,「一棟房屋,最傷筋動骨的,是什麼?窗戶紙破了?房門爛了?這算大事情嗎?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窮苦門戶,這點縫補錢,還掏不出來?只說陳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換舊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學得再好,自以為懂得透徹,其實也就是貼門神、掛春聯的活計,短短一年風吹雨打,就淡了。」

  鄭大風說道:「是換梁換柱,大動干戈。」

  楊老頭點頭道:「你以為別人的道理,真有那麼好學?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義所在,自己與自己較勁,得熬。」

  楊老頭嘆了口氣,「遠的不說,就說那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問心一甲子,也沒能想出一個『天經地義』的大道,再看那陳平安,你覺得他自認為懂得幾個道理?不多的,就那麼幾個。為人,我到底是怎麼個人。治學,應該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裡活下去,如何與世界相處融洽,活得更好。就這麼三件事,幾個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積少成多,當個真正的好人,複雜嗎?簡單得很,可做起來容易嗎?很難。」

  楊老頭大致猜得出來齊靜春當年的學問脈絡。

  道祖曾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

  齊靜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試圖反推回去,不是順序,又是順序。

  甚至齊靜春所思所慮,要比這個更大些。

  可惜一切都已過眼雲煙。

  鄭大風問道:「那弟子?」

  楊老頭反問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難道還需要師父教弟子怎麼吃飯、拉屎?」

  鄭大風說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楊老頭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煉化收起的袖珍小廟,老人揮了揮手掌,金光點點,一閃而逝,沒入鄭大風眉心處。

  鄭大風紋絲不動。

  楊老頭說道:「物歸原主,放在我這邊,不礙眼,反正不會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鄭大風的魂魄。

  鄭大風站起身,彎腰抱拳,「弟子謝過師父傳道護道。」

  楊老頭吞雲吐霧。

  鄭大風立即坐下。

  就那麼站著,不太恭敬。

  鄭大風轉頭望去,沒過多久,走入一個眉眼飛揚的儒衫青年,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

  鄭大風綳著臉。

  風塵僕僕的年輕人快步走到楊老頭身邊,蹲下身,揉捏肩膀,嘖嘖道:「放心了放心了,這筋骨,依舊强健,跟青壯小夥似的,娶媳婦不過分啊。大風你也真是的,怎麼當的徒弟,都不知道幫著自己師父物色物色?你找個媳婦很難,找個師娘也很難嗎?」

  楊老頭不計較。

  鄭大風見怪不怪了。

  天大地大的,估計也就李槐敢這麼對待老頭子了。

  楊老頭問道:「又要去披雲山林鹿書院遊學?」

  李槐乾脆一屁股坐地上,「這還是其次,我要去與裴錢鬥法,當然是鬥,幾年不見,我與她都積攢了好些家當,這不就約戰於霽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場絕頂高手過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劍氣長城,先前在書院碰了面,她說得收拾收拾寶貝,以後再戰。」

  李槐遺憾道:「可惜李寶瓶獨自遊歷江湖去了,萬一輸了裴錢還好說,要是不小心贏了她,沒有李寶瓶幫忙壓陣,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鄭大風笑道:「還有你怕的人?」

  李槐點頭道:「怕啊,怕齊先生,怕寶瓶,怕裴錢,那麼多書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鄭大風打趣道:「陳平安怕不怕?」

  李槐認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

  福祿街,有遠遊北俱蘆洲的讀書人李希聖,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李寶瓶,遠走中土神洲的趙繇。

  桃葉巷有龍泉劍宗嫡傳謝靈,去往大驪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還有安心修道、治學兩不誤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劍氣長城的陳平安,在書簡湖掀起驚濤駭浪又開始蟄伏的顧璨,成為大驪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個被譽為一洲年輕天才領袖的馬苦玄。

  李柳李槐這對姐弟。

  經商的董水井。

  楊家鋪子,也有蘇店,石靈山。

  小鎮運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顧璨。當年老槐樹落葉,數量最多的,其實是顧璨,神不知鬼不覺,當年那個小鼻涕蟲,就裝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陳平安提醒,才發現兜裡那麼多槐葉。

  命最硬的,大概還是陳平安。

  但是這一切,昔年驪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們,一轉眼便過去了將近十五年時間,能夠人人各有際遇、機緣和成就,並不是順風順水的。

  不知不覺十五年,小鎮很多的孩子,都已經弱冠之齡,而當年的那撥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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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二章 立在明月中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與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進入了大驪王朝的龍州地界,昔年驪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後的風水寶地。

  這裡山水故事極多,更是寶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場。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著山風水霧,讓人看不真切。

  當兩人沿著鐵符江一路去往槐黃縣城,途徑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廟,兩位礙於身份和修行根腳,都沒敢進門燒香,當他們好不容易看見了縣城東大門,年輕人如釋重負,感慨道:「總算到了。馬姑娘,我們是先去陳先生山頭拜訪,還是去州城顧璨家裡做客?落魄山可能難找些,州城那邊相對更好認路。」

  這對男女這趟北行遊歷龍州,走得並不輕鬆,主要是還是顧璨突然要他們自己往北走,他和那個名叫柳赤誠的古怪書生,要去趟清風城許氏,這讓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帶到了山門口的茅屋那邊,見著了那位賬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後來又認識了顧璨,從畏懼到親近,到如今的依賴,其實也就幾年的功夫,對於喜好靜坐的修道之人而言,彷彿彈指瞬間。

  不知何時,被顧璨隨便看一眼都要做噩夢的曾掖,如今沒了顧璨待在身邊,反而處處不自在,遊山玩水,步步不踏實。

  事實上,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的曾掖,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說極快,只是身邊有個顧璨,才不顯眼。

  曾掖當下已是名副其實的觀海境練氣士,在尋常藩屬小國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夠被視為「中五境神仙老爺」了。

  因為修行了旁門左道的術法,陰氣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顧璨同行的時候,還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廟、仙家山頭,等到與顧璨分道,就沒這膽子了,加上身邊馬篤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著那件狐皮符籙才得以行走於人間,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師眼中,曾掖也好,馬篤宜也罷,都很容易被視為大逆不道的污穢存在。

  馬篤宜腰間懸掛了一塊玉牌,正是顧璨留給他們作為護身符的太平無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們與陳先生那麼熟悉,應該不至於吃閉門羹,即便陳先生不在那邊,與人討杯茶喝,總不難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這麼想的。」

  總有那麼一些人,想到了便會安心些。

  過了槐黃縣城,與當地百姓問路,結果言語不通,雞同鴨講,好不容易找到個會講大驪官話的店鋪掌櫃,只是掌櫃對那落魄山具體地址也講不清楚,只說了個大概,過了小鎮,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時候再找機會與山中神仙問個路。

  進了靈氣盎然的連綿大山,讓兩人好一頓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蒙山,南下之後,結果到了落魄山懸崖峭壁那側的山腳,離著正南邊的山門不算太遠,不過曾掖和馬篤宜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見個黑衣小姑娘,背對他們,正仰頭望向雲海懸停如系雪白腰帶的山崖高處,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擔,一肩扛著根綠竹行山杖,大聲嚷嚷道:「裴錢裴錢,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煩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窪窪。

  小姑娘肩頭上的綠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個黑衣小姑娘突然轉過頭,遙遙看著兩位停步不前的外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溜。

  曾掖猛然抬頭望去。

  一粒黑點破開雲海,帶著呼嘯聲,驟然墜落,剎那之間,一個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陣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

  曾掖聚精會神,凝望遠處。

  只見那大坑當中,有一個皮膚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雙膝微蹲,緩緩起身,轉頭望向那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換了路線落地,你可就要掉坑裡了,傷著了你怎麼辦,不是要你原地不動嗎……」

  言語之間,舉止驚世駭俗的少女看似隨意幾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邊,然後有意無意,擋在了周米粒和兩個外鄉人之間。

  馬篤宜發現那個少女腳上一雙編織馬虎的草鞋,鮮血流淌。

  馬篤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

  這到底是在跳崖自殺呢,還是在鬧著玩啊?

  曾掖和馬篤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並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諸多精妙處。

  問拳!

  少女是在以人身與大地問拳。

  必須收斂所有宛如神靈庇護的拳意,以純粹肉身,借助下墜之勢,好似從天上向人間,「遞出最重一拳」。

  用少女的話說,就是要給地面的小腦闊狠狠一錘兒!

  這是少女自己想出來的練拳法子,暖樹當然不同意,覺得太危險了,裴錢如今才五境瓶頸,肉身體魄還不夠堅韌,小米粒覺得可行,二對一,所以可以做。陳暖樹就想要問一聲老廚子,結果裴錢腳踩竹樓外的那六塊鋪在地上的青磚,以六步走樁開路,縱身一躍,直接沒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懸崖那邊,陳暖樹著急得不行,老廚子已經不知不覺出現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嘖嘖嘖。

  陳暖樹鬆了口氣,看樣子沒大事。

  後來裴錢很快就攀援崖壁而上,然後一瘸一拐,雙眼熠熠生輝,大笑道:「得勁得勁!」

  朱斂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了。

  於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個個大坑。

  周米粒對裴錢悄悄做了個扎猛子的姿勢,給難得生氣的陳暖樹駡了一頓。

  於是就有了曾掖和馬篤宜今天看到的這幅畫面。

  如果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別開生面了。

  裴錢多看了幾眼兩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問道:「算盤聲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曾掖一頭霧水。

  馬篤宜答道:「面朝山門,左邊賬房。」

  裴錢這才笑著抱拳道:「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見過曾道友和馬姐姐!」

  馬篤宜心中唏噓,好伶俐一丫頭。眼光更好!要知道顧璨私底下說過,柳赤誠在他們倆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幫助遮掩陰物氣息,只是顧璨也說此事不用與曾掖泄露,在外遊歷,由著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馬篤宜當時就笑駡了一句,是擔心我瞎逛蕩惹禍才對吧?顧璨笑著不說話,只是遞出了那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

  馬篤宜這才不與顧璨計較。其實說到底,還是顧璨多思慮,更老江湖。有些時候與曾掖兩人相處,沒有顧璨在旁,也會感慨,顧璨學東西實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學什麼,修行一事不用多說,各地官話方言,與偶遇的江湖豪俠策馬遊歷,與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談甚歡,與鄉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顧璨時時處處都能夠入鄉隨俗,將馬篤宜和曾掖隨便就拉開一大截。

  這會兒周米粒站在裴錢身邊,歪著腦袋,皺著眉頭,然後故作恍然,輕輕點頭,假裝自己是走慣了江湖的,什麼都聽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這條回家路了,裴錢帶著兩位客人繞路去往山門那邊。

  當然沒忘記介紹落魄山右護法的小米粒。

  周米粒小聲提醒道:「是落魄山右護法,以前還是騎龍巷右護法,如今讓賢給了……」

  裴錢咳嗽一聲。

  周米粒立即閉嘴,踮起腳跟,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莫要記帳莫要記帳,我這不是還沒說漏嘴嘛。」

  裴錢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沒說什麼。記什麼賬。小米粒和暖樹其實都只有功勞簿,根本就沒那小賬本的。只是這種事情,不能講,不然小米粒容易翹尾巴。

  馬篤宜聽到後,臉色如常,其實楞了半天,曾掖反而還好,陳先生看待世間人事,只要無礙道理,一向心平氣和。

  到了山門那邊,鄭大風已經不在。

  如今少年元來就暫住那邊,負責看大門。

  岑鴛機剛好練拳從山頂到山腳,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頸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廚子說很不錯了,但是岑鴛機自己不太滿意,與同齡人元寶關係再好,但是雙方都是純粹武夫,較勁肯定會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關係,也會在可愛眉眼間、嫣然笑容裡偷藏著小小的較勁,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爭强鬥勝,其實更加婉約動人。

  何況元寶元來姐弟的師父是盧白象,而岑鴛機一直將朱老先生視為自己的傳道恩師,朱老先生與盧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個輩分的,他們兩位前輩不爭什麼,她與元寶身為兩人的弟子,還是要爭一爭的。

  青衫少年元來正在趁著姐姐不在,坐在牆根下看書,等到岑鴛機六步走樁到了山腳,便無心看書了,看岑姑娘。

  鄭叔叔遠遊之前,在宅子書房那邊留了不少書給元來,並且語重心長告訴少年,等到歲數大了,就可以去老廚子的私人藏書樓了,那裡的書籍,書上學問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見著了裴錢一行人,少年只好從岑姑娘的那雙漂亮眼眸裡,將自己的心神拽出來,趕緊走向山門牌坊那邊,聽了裴錢的介紹後,向兩位與年輕山主是故交的外鄉客人作揖行禮,少年突然發現這是讀書人的講究,若是給姐姐知道了,又得挨駡,元來趕緊抱拳一笑。

  岑鴛機打過招呼後,繼續獨自練拳登山。

  朱老先生曾經叮囑過,腳下路子走對了,勤才能補拙,練拳不能練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須在拳法當中,找到一處源頭活水,這就是所謂的武夫練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後朱老先生讓岑鴛機好好思量一番,練拳到底所求為何,若是想明白了,練拳就不再是什麼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錢發現老廚子竟然不在家。

  還好有陳暖樹,就不用擔心會怠慢了兩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沒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

  朱斂是去了拜劍台。

  劍修崔嵬,少年張嘉貞和蔣去,如今都住在這邊。

  魏檗站在山腳那邊,與被自己臨時喊來的朱斂一起緩緩登高。

  魏檗笑道:「虧得如今龍泉劍宗管事的,不是阮師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斂神色並不輕鬆,「那女子身份確定了?」

  魏檗點頭道:「正是陳平安讓我們尋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當年跨洲那條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境內之後,她僥倖活了下來,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頭,通過鏡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謝實與大驪宋氏勾結,嫁禍給朱熒王朝。

  關於這件事,其實大驪皇帝御書房都專門商議過,如果不是國師崔瀺覺得這點泄密,所謂的事情敗露,根本無所謂,或者說崔瀺正是希冀著憑藉此事,勾引大魚咬餌,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帶走,以如今大驪諜報的交織成網,一個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營救,一樣難逃一死。

  朱斂問道:「事情很麻煩啊。」

  魏檗笑道:「這是當然,不麻煩我能喊你來?這種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終究最犯忌諱。」

  朱斂說道:「也不麻煩,我確定一事即可。」

  魏檗點點頭,「你心中有數就行,我反正名聲爛大街了,不怕這一樁。」

  朱斂搖頭道:「沒這麼輕巧,行了,我認識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雲山,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魏檗皺了皺眉頭。

  朱斂說道:「香火情想要長遠,就別糟踐了。魏兄,咱們朋友歸朋友,事情歸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著拜劍台周邊,一有風吹草動,到時候我們商議出個章程就行。」

  朱斂點了點頭。

  朋友為人厚道,得以厚道還之。

  這就是江湖道義。

  早先將那一行人從北岳地界邊緣「拘押」到拜劍台的魏檗,身形消散。

  朱斂見到了風塵僕僕的一行人。

  劍氣長城的金丹瓶頸劍修崔嵬,一頭霧水,只是守著那撥莫名其妙出現在山頭的人。

  一位複姓獨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瓏,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斂到了之後,與崔嵬點點頭,後者御劍離去。

  朱斂望向那個真名春水的女子,問道:「春水姑娘,我就兩個問題,請你坦誠相告。」

  那個婢女蒙瓏有些神色不悅。

  臉色慘白的公子哥卻神色自若。

  春水點點頭。

  朱斂神色和善,笑問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來找我家少爺?第二,是何時才有這麼個念頭的?是渡船墜毀之後,便想要在異鄉找到唯一信得過的人,還是如今走投無路了,才不得已為之?」

  春水眼神清澈,說道:「之前從來沒想過要找陳平安,現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為連累獨孤公子被追殺,我只希望獨孤公子能夠活下去,陳平安可以將我交給大驪王朝。」

  春水略作停頓,笑容真誠,「可能很幼稚,卻是真心話。」

  朱斂點了點頭,微笑道:「我信得過春水姑娘。」

  然後佝僂老人笑眯眯轉頭,「朱熒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貴胄,對吧?」

  獨孤公子點頭道:「確實如此,不敢矇騙前輩。我真名獨孤端順,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國之人,實在是暫時還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挾石湫姑娘,帶我來這落魄山尋求庇護。」

  朱斂問道:「是覺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還是病急亂投醫?」

  獨孤公子說道:「後者。」

  他們三人這一路逃難,先後經過了兩場截殺,一場是意外的狹路相逢,一場是大驪隨軍修士有備而來。

  朱斂笑了,「你之於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說說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瑣碎事的,讀書少,見識淺,真要好好請教獨孤公子了。」

  孤獨端順啞然。

  之所以涉險救走「石湫」,他當然動機不純,絕非什麼光風霽月的俠義之舉。

  婢女蒙瓏面容凄苦。

  怎的自己公子會淪落到這般田地了?

  朱斂沉默片刻,問道:「最後一場廝殺,發生在何處?」

  獨孤端順說道:「南澗國周邊,距離大驪龍州極遠,之所以被截殺,是大驪隨軍修士當中,有人持有朱熒王朝的傳國玉璽,能夠循著蛛絲馬跡找到我,廝殺過後,我先佯裝南下,中途我自行打斷人身小天地當中的龍脈,再悄然北上,應該沒有被大驪盯梢。」

  年輕人的言語,可謂簡明扼要。

  至於其中的凶險萬分,以及付出的代價,不足為外人道也。

  朱斂問道:「邵坡仙,你是願意在一畝三分地苟延殘喘,還是慷慨殉國?」

  獨孤端順笑道:「老前輩此問多餘了。」

  朱斂點點頭,望向那個身世慘淡的北俱蘆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會給我家少爺惹來很大的問題?」

  春水剛要說話。

  朱斂就已經笑道:「你是怎麼想的,之前說過了,我記性不錯,聽過就知道了,所以我現在只是說個事實。」

  春水點點頭,咬緊嘴唇,滲出血絲。

  她一隻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緊一物,骼膊輕輕顫抖。

  除了與孤獨公子報答救命之恩,其實她是有私心的。

  她希望能夠將一件東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後,就算落魄山拿她與大驪宋氏邀功,都無所謂了。

  朱斂笑了起來,環顧四周。

  拜劍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樹,入冬時分,一顆顆掛在高枝上,紅彤彤得可愛。

  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柿子有個別稱,十分別致,淩霜侯。

  朱斂最後對那個神色恍惚的年輕女子說道:「如果我家少爺在這裡,一定會很高興,能夠與春水姑娘久別重逢。」

  朱斂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拜劍台。

  婢女蒙瓏輕聲問道:「公子,這是?」

  孤獨端順豁達笑道:「寄人籬下,討口飯吃,也是不錯的。」

  朱斂走下拜劍台後,魏檗隨之出現。

  朱斂氣笑道:「有你這麼上桿子觸霉頭的大山君?」

  魏檗笑道:「反正閒得慌。」

  朱斂雙手負後,緩緩說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於其餘兩位,其實還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魏檗說道:「那就是誰告訴了他,來到這座名聲不顯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朱斂一臉震驚道:「魏兄高見啊!」

  魏檗報以禮節性微笑。

  朱斂撓了撓頭,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點正事做做,不能總當個系圍裙的廚子,還每天給人嫌棄鹹了淡了。咱們落魄山,也該到了主動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不然沒必要的麻煩,只會越來越多。」

  朱斂嗤笑道:「撿軟柿子捏?」

  魏檗會心一笑。

  看來**江水神娘娘一事,還沒消氣。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邊,說道:「巧了,又有客登門。」

  兩人一起憑空消失,出現在落魄山上。

  曾掖和馬篤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樹臨風的神仙中人。

  至於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實在是人比人,遠遠不如耳掛金環的俊美男子,來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陳暖樹趕緊起身,為兩人介紹朱斂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岳山君魏老爺。

  曾掖和馬篤宜嚇了個半死。

  如今一洲五岳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聲最大!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到了吃飯點了啊,幾手絕活都拿出來。」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朱斂輕輕喊了聲好嘞,立即去後院灶房忙碌去了。

  彷彿小小灶房就是朱斂的小天地。

  魏檗心中無奈。

  比那姜尚真更能夠靠臉吃飯,非要當廚子。

  ————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也有故友重逢。

  董水井,林守一。

  還有當年那個憂心「小石頭」綽號會傳開的小姑娘,跟隨家族搬去大驪京城之後,如今已經嫁為人婦。

  石嘉春。

  李寶瓶曾經最要好的朋友。

  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隔壁的草頭鋪子,曾經都是石嘉春的祖業。

  而石春嘉與那桃葉巷出身的石靈山,也有些親戚關係,不過石春嘉輩分高些,兩人真要見了面,還得喊她一聲姨。

  世事難料,當年的同窗好友,小鎮一別,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後,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石嘉春如今樂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邊名文茂,家族與那位畫作能夠擱放在御書房的丹青聖手,卻無淵源,邊文茂所在家族,在大驪京城定居數百年,祖上是盧氏王朝豪門,約莫是祖蔭綿長,又是樹挪死人挪活的緣故,在大驪扎根的家族,官場不算顯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貴,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驪文壇小有名氣的讀書人。

  還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記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長春宮祖師堂長老,一位運道不濟,早年與幾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風路過驪珠洞天轄境上空,不知為何與聖人阮邛起了衝突,下場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還是要幸運些。

  這次碰頭,還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驪京城做買賣,去找石嘉春,石嘉春就想要約個時間,昔年同窗好友們,一起在家鄉槐黃鎮聚一聚。

  只是這次李寶瓶南下遊歷,錯過了。

  所以石嘉春這會兒在可勁兒埋怨寶瓶。

  一行人都坐在店鋪後院裡邊敘舊,掌櫃石柔搬了桌凳,端來了茶水糕點,很快就離開。

  董水井聽著石嘉春的絮叨,笑道:「寶瓶連你的面子都不賣,確實不應該。」

  林守一點點頭,「回頭讓李槐說她去。」

  石嘉春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針眼大小的膽兒,在我家寶瓶面前敢踹大氣兒?」

  突然意識到身邊還坐著夫君,石嘉春趕緊坐好身姿,收斂神色。

  邊文茂是位風流倜儻的讀書種子,長輩給取的名字極好,如今在翰林院編撰史書,是大驪本土官員當中的清流俊彥,不算太拔尖,不過年紀輕輕,就能夠在大驪京城的文壇站穩腳跟,還在被譽為「儲相之地」的翰林院當差,一旦外放,將來官位不會小。

  也就是來了這曹袁兩姓必爭之處的槐黃縣,到了別的地方,邊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門座上賓。

  邊文茂對這兩位年輕男子的印象,一個很一般,一個還湊合。

  很一般的,是商賈出身的董水井。

  還湊合的,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林守一。

  至於兩人家世背景,石嘉春大致提過,都是些無心言語。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業,至於成家一事,有些懸。

  林守一的父親,先後在三位龍窯督造官手下任職,據說如今也在大驪京城任職,只是與石家沒什麼往來,邊文茂也不覺得值得如何結交一個外來戶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夠在山崖書院求學,將來躋身大驪官場,應該混得不會太差。

  李槐風風火火走入後院,「好啊,羊角丫兒小石頭,這麼多年不見面,一見面就說我壞話?」

  石嘉春轉過頭,楞了半天,虎頭虎腦一李槐,怎麼突然就長成了個高大年輕人?

  林守一與董水井,前者變化不大,從來是那個模樣德性,董水井也還好,唯獨李槐,怎麼都與小時候的印象不沾邊。

  比如褲衩給李寶瓶丟到了樹上,李槐就滿地打滾嗷嗷哭,就為了把齊先生招來。

  石嘉春站起身,打趣道:「李槐?這些個年,飯沒少吃嘛。」

  邊文茂緩緩起身,笑著沒說話。

  李槐是妻子說得比較多的一個同窗,言語無忌諱,說了許多糗事,所以也是邊文茂最不感興趣的一個,一看就是個讀書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靠著祖上積德才去的山崖書院,這種人給他幾個臺階,也站不住腳,遲早會退回到臺階底下去。那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長,隱隱約約有些小道消息,說是此人同時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買賣做得應該不會太小。

  李槐先與那邊文茂打了聲招呼,人家明擺著不是很待見自己,禮貌且疏遠,可自己總不能讓好朋友石嘉春下不來台,笑臉得有啊。

  再去一屁股坐在石嘉春對面,李槐抓起一塊糕點,含糊不清說道:「寶瓶臨行之前,說她返回書院之前,會去趟京城找你的。」

  石嘉春笑道:「還算有點良心。」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對而坐,其實兩人一直關係不錯,但就是頂針,石嘉春覺得挺好玩,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都喜歡李槐他姐唄。

  石嘉春倒是沒覺得林守一出身更好,還是讀書人,李柳便一定會喜歡林守一。

  石嘉春總覺得那個經常去學塾接弟弟放學的李柳,感覺怪怪的,又說不上哪裡奇怪,照理說,當年李柳歲數大些,已經是少女了,見誰都柔柔弱弱的,與那泥瓶巷宋集薪身邊的稚圭,兩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胚子,不過石嘉春反而覺得真要相處起來,見誰都沒個笑臉的婢女稚圭,可能沒李柳那麼難打交道。

  邊文茂在州城那邊還有一場朋友應酬,不過妻子難得出京返鄉,又都是她小時候的朋友,這位探花郎也就熬著性子,不流露出半點情緒。

  石嘉春善解人意,在壓歲鋪子待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就起身離去,去往州城,騎龍巷那邊有夫君朋友的馬車候著。

  李槐他們一起送到鋪子門口,剛好於祿和謝謝也從林鹿書院那邊下山,來到騎龍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先前李槐一個人先去了趟,回了披雲山書院,一直反復念叨著惜敗惜敗。

  邊文茂也沒太上心,客客氣氣與衆人告辭,扶著妻子走上馬車,最後再作揖告別。

  目送馬車遠去之後,所有人繼續去鋪子後院閒聊,李槐雙手抱著後腦勺,「這個邊文茂,心裡頭的架子恁大。」

  林守一淡茂真心喜歡她就成了,石嘉春又不是為我們找個聊得來的朋友。」

  董水井點點頭。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覺得石嘉春可以找個更好的。」

  林守一搖搖頭,「沒道理可講。」

  李槐突然憂心忡忡,「寶瓶一個人走江湖,真沒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林守一想了想,還是沒有道破玄機。

  於祿和謝謝也是差不多的心態。

  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估計就只有出門走不走運、就看地上有無狗屎的李槐了。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讓李槐他們稍等,去了趟祖宅,灑掃庭院和祠堂,年輕讀書人,獨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訓。

  最後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謝先賢。」

  李槐性子急,說是他先去真珠山那邊等著。

  到了離自己祖宅不太遠的那個小山頭,裴錢和周米粒早就在那邊等著了。

  裴錢說道:「敗軍之將!」

  李槐趕緊說道:「雖敗猶榮,不敢言勇!」

  裴錢點點頭,上道。

  裴錢問道:「咱們分舵的那倆嘍囉呢?」

  李槐愧疚道:「那倆文章寫得岔了,給夫子駡了個狗血淋頭,這會兒正啃筆桿子呢。」

  裴錢搖搖頭,然後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後就是咱們分舵的副舵主了。」

  周米粒楞在當場,喜從天降啊!如今自個兒官銜好多!

  李槐大喜。

  原本總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總算有點兵强馬壯的意思了。

  之後所有人浩浩蕩蕩去往落魄山。

  到了山上,於祿在山門口那邊就停步了,說晚些登山,去與看門翻書的少年元來閒聊。

  謝謝也獨自逛蕩去了,在山巔山神祠那邊遇見了走樁練拳的岑鴛機,以及一旁立樁的少女元寶。

  謝謝有些神色恍惚。

  就像瞧見了早年無憂無慮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在那之後,裴錢在老廚子和魏檗點頭後,帶著小米粒,去了趟蓮藕福地,一起沿著以前走過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國京城。

  路過狀元巷,去了那座寺廟燒香,然後坐在廊道那邊發呆。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著裴錢,裴錢開心的時候,小米粒就多說些,裴錢不太開心的時候,就跟著沉默。

  最後裴錢挑選了一處私宅,是她偷偷花錢買下來的,其實老廚子也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管她。

  那處,是昔年大魔頭丁嬰帶著鴉兒和春潮宮簪花郎周仕,一起落腳的幽靜宅邸。

  裴錢在那邊盤腿而坐,學師父卷起袖子,開始閉目養神,溫養拳意。

  之所以來此,是為破武道關隘。

  蓮藕福地的武運,她裴錢要憑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幾分是幾分。

  而且到時候魏檗會打開福地大門,裴錢也會將從浩然天下贏得的武運,還是學師父,全部打散,反哺蓮藕福地。

  崔爺爺走了就是走了,是麼得法子回家了。

  那就將崔爺爺遺留在這邊的武運,由她帶回落魄山。

  ————

  寶瓶洲中部地帶,已經動工開鑿一條亙古未有的入海大瀆,涉及到十數條江河、數十座擁有山神祠、土地廟的山頭。

  這等通天大手筆,便是那些亡了國的遺老,也唏噓不已,那大驪蠻子,委實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無法做。

  大驪朝廷如此勞民傷財,年輕皇帝如此貪功求大,真不怕興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時候遭罪的,還不是各地百姓?

  只是聽說觀湖書院,口碑極好的那座新中岳,以及歷史悠久的雲林姜氏,都會參與其中,就愈發讓人百感交集了。

  難不成以後整座寶瓶洲,便真要姓宋?成為一家一姓之地?

  大驪朝廷從地方上抽調三人,負責大瀆開鑿一事,分別是上柱國關氏嫡玄孫關翳官柳清風。

  除了最後一位從未聽說過,大驪京城官場,對關翳然和劉洵美兩個年輕晚輩,並不陌生,一來兩人都出身高門,二來都是年輕一輩當中的俊彥人物,尤其是關翳然,早早投身邊關,以隨軍修士的身份,是死人堆裡成長起來。劉洵美也不差,南下一路,實打實拼殺出來的官身。

  關家職掌大驪吏部太多年,被譽為穩如山岳的尚書大人,流水的侍郎、郎中。

  一般而言,侍郎尤其是左侍郎,外調地方,擔任一地封疆大吏,即便品秩相當,也算貶謫。

  所以吏部的左侍郎,大驪官場上流傳的笑話有許多,相傳曾經有兩位離京為官的封疆大吏,轄境毗鄰,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相逢一笑,

  不過大驪朝堂,對柳清風,極為陌生。事實上就連關老爺子坐鎮的吏部,對於柳清風,翻遍檔案,也熟悉不到哪裡去。

  藩屬青鸞國重開漕運一事,吏部對其考評一般,只得了個良。算是沒有功勞,小有苦勞,才得以主政一方,被朝廷平調到一個邊境郡擔任郡守。不曾想屁股還沒坐熱,就立即需要北上,與一大幫高不可攀的山水神靈、山上神仙打交道,從正四品擢升為從三品,大驪朝廷授予了一個臨時設置的大瀆督造官,關翳然和劉洵美品秩都未變更,所以反而像是淪為了一個藩屬小國文官的副手。

  不過從一位藩屬官吏,驟然提拔為大驪官場大員,柳清風不是頭一個,大隋舊藩屬黃庭國,一郡太守魏禮,就連跳數級,被破格提升為如今的大驪龍州刺史,山水神靈當中,紅燭鎮地界,三江匯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升為一州城隍閣城隍爺,都是官場怪談。

  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據說也有高升的跡象,大驪吏部那邊已經透露出些風聲。

  位於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莫名其妙從偏隅之地,變成了一塊官運亨通的風水寶地。

  官員分清流濁流,如今寶瓶洲最大的清濁之分,其實就看是否出身大驪本土了。

  只不過這些官場變動,相較於神水國餘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先升為披雲山一國山神,繼而順勢成為一洲北岳山君,都不算什麼,不值得大驚小怪。

  大驪鐵騎南下征戰多年,躋身武將之列的年輕面孔,其實更多,除了將種門庭子孫,不乏有市井貧賤出身。

  只是大驪邊軍死人快,提拔快,大驪百姓經過百餘年熏陶浸染,早已習以為常,文官、山水譜牒體系歷來運轉嚴謹,故而有人突然冒頭,相對比較扎眼罷了。

  今天是三位大瀆開鑿主政官員的第一次聚頭,沒什麼接風洗塵宴,就在一條大江之畔。

  柳清風,扈從王毅甫。

  一頭霧水的關翳然,這位上柱國姓氏子弟,自己也莫名其妙,按照太爺爺的說法,他本該負責一條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線,連朋友都給安排上了,結果自己跑來這邊,自然討了一頓大駡。

  劉洵美,身邊護衛兩人,曹峻和魏羨。

  魏羨跟著祖宅位於泥瓶巷的劍仙胚子曹峻,跟著這位半點不像勛貴子弟的劉洵美,還算混得風生水起。

  魏羨以隨軍修士的身份,憑藉一筆筆實打實的戰功,得了個武勛官,如今已經手握實權,與曹峻,是劉洵美的左膀右臂。

  傳言魏羨在大驪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邊,都是有印象的。

  至於曹峻,更是在大驪軍伍當中極有名氣了。

  三人各自介紹一番。

  其實關翳然和劉洵美是至交好友。

  所以需要認識的,其實就只有那個橫空出世的柳清風。

  然後不遠處走來一位白衣少年郎,騎在一個孩子背上,手拎樹枝,嚷著駕駕駕。

  臨近衆人,那少年大笑道:「我有一頭小毛驢兒,從來不喊餓!」

  ————

  清風城,一位紅衣女子牽馬出了城,夜色裡,走入了郊外三十里外的山坳裡。

  隆冬時節,一路上竟然桃花爛漫。

  李寶瓶牽馬緩行,環顧四周,風景宜人。

  四面青山,白雲不斷山中起。

  再前邊些不遠,就是此次清風城之行的目的地,是個綠水接柴門的茅屋。

  李寶瓶看了眼天上,大圓玉盤高高掛,那算是最大的月餅了吧。

  一想到這個,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

  好像自己又變成了那個當年與小師叔一起,走過青山綠水的小姑娘,滿腦子都是這些念頭。

  不過那會兒,自己背後還晃蕩著一隻小竹箱,穿著小草鞋。

  紅棉襖小姑娘,喜歡圍著她的小師叔團團轉,山高路遠,好像再遠也不怕。

  李寶瓶低頭瞥了眼腰間的雪白狹刀,和那枚養劍葫。

  李寶瓶站在原地。

  人面桃花,立在明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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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 00:54:38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三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

  李寶瓶牽馬而行,尋訪之人,是同鄉長輩,是她爺爺的棋友,一個自稱打遍福祿街棋道無敵手,一個號稱桃葉巷第一高手,雙方對弈,每次都很鄭重其事,好像賭上了各自街巷的名聲,不過李寶瓶不愛下棋,兩位長輩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說,倒是悔棋的藉口理由,每次都換花樣,與齊先生沒法比。

  當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葉巷的尾巴上,離著福祿街不遠,當然對於那時候的紅棉襖小姑娘來說,小鎮就沒有遠的地方,去神仙墳找蟋蟀、紡織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撿碎片,去龍尾溪抓魚蝦、螃蟹,去某家某戶大門看那高高掛的鏡子,去騎龍巷跳臺階,遠遠就能聞著桃花糕的香味,聽哪家突然有了一窩燕子嘰嘰喳喳得特別大聲。

  李寶瓶小時候的每一個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滿滿當當,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飛快,車軲轆轉動似的不停歇,彷彿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歲月落在了身後,人長大了,童年就會留在原地,偶爾回頭望去,愈行愈遠,模糊不真切。

  茅屋那邊走出一位高冠博帶的清臒老人,大笑著喊了聲瓶妮子,趕緊開了柴門,老人滿臉欣慰。

  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小寶瓶就長這麼大了啊,真是女大十八變,而且嫻靜了許多。

  這還是那個喜歡跳牆崴腳、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還是螃蟹抓了她順便搬家的活潑小姑娘嗎?

  不過即便如此,老人依舊由衷喜歡這個晚輩,有些孩子,總是長輩緣特別好,福祿街的小寶瓶,還有那個曾經擔任齊先生書童的趙繇,其實都是這類孩子。

  李寶瓶牽馬快步走到了門口,鞠躬行禮,直腰後笑道:「魏爺爺。」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鎮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之前,與外邊有過書信往來,當時的送信人,就是個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魏本源雖然只見過一面,但是記憶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長大後,這還沒到二十年,如今已經闖下偌大一份家業,還成了寶瓶丫頭的小師叔,緣分一物,妙不可言。

  魏本源見著了李寶瓶後,笑容就沒少,道:「不用拴馬,隨便放了便是。」

  李寶瓶便放了繮繩,輕輕一拍馬背,那頭神異駿馬去了溪澗那邊飲水。

  李寶瓶問道:「桃芽姐姐呢?」

  魏本源說道:「不湊巧,前些年去狐國裡邊歷練,得了一樁小福緣,需要磨礪道心,真要成了觀海境練氣士,回頭讓她陪你一起遊歷山水。」

  李寶瓶沒說什麼客氣話,當然是不太願意與桃葉姐姐一起走江湖,親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非要朝夕相處。

  當好人,不是當老好人,次次點頭說好,事事不去拒絕,其實很難當個照顧好自己、又能照顧好他人的好人。

  而且從小到大,李寶瓶就不太喜歡被拘束,不然當年去學塾念書,她就不會是最晚上學、最早離開的一個了。

  可這同樣不妨礙李寶瓶對齊先生的敬重。

  兩人一起走入院子,有經得起雨淋日曬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質,老人打開方寸物,開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澤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會見之心喜,都是魏家當年在小鎮通過窯務督造衙門關係,截下的一些御用「次品」,所謂瑕疵,其實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員的一句話而已,挑點小錯,還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隨便點個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能與大族大姓的老家主們,白拿一份人情,何樂不為。

  魏本源與李寶瓶那個元嬰境界的爺爺一樣,都是早年小鎮極為稀少的修道之人,不過李寶瓶爺爺偏符籙一道,造詣極高,只是不知為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徠,沒有成為大驪朝廷供奉。魏本源則擅長煉丹,早早就離開了家鄉,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鎮閒置著,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開枝散葉,魏家風水不錯,子孫品性、資質都還不錯,讀書種子,修道胚子,都有。

  魏本源自己則揀選了清風城郊外的這處風水寶地,桃林與溪水皆有講究,適宜鑄造丹爐,魏本源希望能夠打破金丹瓶頸,這處世外桃源,是魏本源與清風城許氏以地換地,當年大驪先帝厚待小鎮大姓,可以用極低價格購買西邊的仙家山頭,魏本源卻嫌在那邊修行,太吵鬧,不清淨,難免給人侷促之感,就從許氏手上換來了這塊珍藏千年的祖業福田,不過魏本源沒答應成為許氏供奉,許氏婦人糾纏了幾次,家主許渾都親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終沒鬆口。

  魏本源有些憂心,李寶瓶那匹馬,還有腰間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老人忍不住問道:「這次一個人遊歷,有沒有意外?」

  不等小寶瓶答話,老人就氣呼呼道:「他李老兒也真敢放這麼大一個心?臭棋簍子棋術差,肚子裡半桶墨汁瞎晃蕩,這都算了,如今腦子也老糊塗啦?」

  李寶瓶笑道:「魏爺爺,我如今年紀不小了。」

  魏本源說道:「我不管李老兒怎麼個章法,如果有人欺負你,與魏爺爺說,魏爺爺境界不高,但是亂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給子孫都接不住的,總不能一起帶進棺材……」

  李寶瓶搖頭道:「魏爺爺,真不用,這一路沒什麼結仇結怨的。」

  魏本源打趣道:「色胚子都瞎了眼?一個個瞧不見我們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

  李寶瓶無奈道:「魏爺爺,勞煩拿出一點長輩風範。」

  魏本源笑道:「我那孫子,真瞧不上?」

  李寶瓶搖搖頭。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來,「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才怪了。」

  老人其實在自家子孫那邊,雖然從來不是那種板著臉、端架子的嚴厲長輩,卻也不會這般笑聲不斷。

  老人楞了一下,聽到了李寶瓶的心聲,老人點點頭,以心聲回答,示意此地無礙,並無清風城許氏的眼線,那座桃園,本身就是一座護山大陣,尋常元嬰造訪,都未必能夠悄無聲息,即便許渾不是尋常元嬰,但是那位許氏家主體魄蠻橫,精通攻伐術法,又有瘊子甲傍身,只以搏殺著稱於一洲,所以茅屋這邊,不用擔心有人運轉掌觀山河神通。

  李寶瓶這才取出兩張青色符籙,交給老人,解釋道:「這是我哥從北俱蘆洲寄來的,信上沒多說,只說了兩張符籙的名字,一張是結丹符,一張是泥丸符,本來應該是我爺爺親自送過來,剛好我要出門遠遊,爺爺就讓我帶在了身邊。」

  魏本源接過了符籙,聽到了符籙名稱之後,就放在了桌上,搖頭道:「瓶妮子,你雖然也是修行人了,但是你可能還不太清楚,這兩張符的價值連城,我不能收,收下之後,注定這輩子無以回報,修行事,境界高是天大好事,可讓我做人彆扭,兩相權衡,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

  魏本源微笑道:「是我自己鬧彆扭,你大哥的好心好意,我還是很領情的,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聖,真不是故意客氣,魏爺爺是怎麼樣的人,瓶妮子你還不清楚?」

  桌上那兩張青色材質的道門符籙,結丹符,符膽如小小宅門福地,金光流溢,霞光滿室。

  那張泥丸符,繪有蓮花符籙圖案,好似一處法脈道場的寶座高臺,四周紫氣縈繞,氣象極大。

  李寶瓶好像早就料到這個結果了,笑道:「我哥說了,要是不收下兩張符籙,讓我以後就再不來找魏爺爺,我聽我哥的。」

  魏本源擺了擺手。

  大道修行,尤其涉及根本,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沒這麼兒戲的。

  李寶瓶說道:「我真聽我哥的。」

  魏本源皺眉問道:「希聖一個人在別洲闖蕩,肯定不會輕鬆,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大的福緣,為何要送出手?」

  魏本源捨不得駡遠遊北俱蘆洲的李希聖和近在眼前的李寶瓶,都是最好的晚輩了,哪裡捨得說句重話,所以老人就又開始大駡李老兒,「老糊塗,真是老糊塗!漿糊腦袋,難怪棋術那麼臭,棋品那麼差!」

  李寶瓶說道:「魏爺爺,我哥做事情,有分寸的。」

  魏本源想了想,「我先收下,以後除非希聖與我說清楚,不然就當是魏爺爺替他暫且保管了。」

  李寶瓶笑道:「這個我就管不著了。」

  魏本源提醒道:「清風城是魚龍混雜之地,你若是接下來還要去狐國那邊遊歷,魏爺爺實在不放心。聰明人有壞水,當然要仔細提防,可是那些又蠢又壞的山上人,其實才是最惹人煩的,見利忘義,見色起意,發家立業全靠一個賭字,烏煙瘴氣,世道一團糟。」

  李寶瓶點頭道:「好的,就讓魏爺爺護送一程。不然我也怕去狐國找了桃芽姐姐,會因為自己惹來是非。」

  魏本源苦笑道:「給你這麼一說,魏爺爺倒像是在耍小心機了。」

  桃芽那丫頭,雖是魏氏婢女,魏本源卻一直視為自家晚輩,李寶瓶更是不是親孫女勝似生孫女。

  李寶瓶笑著沒說話。

  自己爺爺曾經說過一番很奇怪的言語,那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無法破開金丹瓶頸,不是資質不夠,而是在於心腸太軟,心太好。一位修道之人,太過銳意進取、力求大道爭先,未必妥當,可半點也無,就更不妥當了。

  魏本源問道:「陪我下盤棋?」

  下棋,垂釣,鏡花水月,被譽為山上三大樂事,修行閒餘,最能消磨光陰,

  李寶瓶婉拒道:「魏爺爺,你是知道的,我打小就不愛下棋,那會兒看你們下棋,已經是我最大的耐心了。」

  魏本源皺了皺眉頭,站起身,抬頭望向青山之巔,冷笑道:「鬼鬼祟祟,就這麼見不得人?!」

  若是李寶瓶沒來,魏本源興許會與那位不速之客,好脾氣言語。

  山巔那邊,站著一位雲霧繚繞遮掩身影的修道之人。

  那人俯瞰山坳茅屋,微笑道:「丹灶初開火,仙桃正落花。煉丹手法不高,挑地方,倒是一把好手。許氏待你不薄,可惜你自己找死,連個掛名供奉都不樂意當,這人啊,」

  他故意被魏本源發現蹤跡後,光明正大現身,顯得好整以暇,不急不躁。

  自然不是仗著境界,一味托大。

  而是在山坳陣法之外,他也精心布置了一道圍困整座山坳的陣法。

  破解魏本源的山水陣法,需要抽絲剝繭,先找到破綻,然後一錘定音,以蠻力破陣,只是一旦開始破陣,藏藏掖掖就沒了意義。

  魏本源袖中掐訣,山風水霧凝聚成朵朵白雲,試圖以此遮掩那人的視線。

  不曾想那位以寶瓶洲雅言開口說話的練氣士,似乎道法極為高深,視線所及,與山坳陣法銜接的白雲,竟然自行散去。

  魏本源環顧四周,這廝好手段,溪澗之水已經泛起了陣陣幽綠瑩光,分明是有法寶隱匿其中。

  那些瑩光很快就蔓延上岸,如蟻群鋪散開來。

  煉丹最講究一個水火交融,魏本源之所以選擇此地築爐煉丹,這條先天水運陰沉的溪水,至關重要,魏本源毫不猶豫,默念口訣,竟是想要以鰲魚翻背之法,直接將那條溪澗的山根水運一並打碎,拼了煉丹不成,也要打斷對方法寶對山水陣法的滲透。

  那人根本無所謂魏本源的那點拙劣手段,自身的看家法寶、獨門秘術,豈是一個連陣師都不算的金丹可以破解。

  只是略作思量,擔心魏本源是要折騰出一些動靜,好與清風城尋求救援,他便默誦口訣,那些上了岸的幽幽瑩光,立即遁地,魏本源的那道:「翻山」術法,竟是無法撼動溪澗分毫,那人笑道:「術法極好,可惜被你用得稀爛,拿下了你,定要拘押魂魄,拷問一番,又是意外之喜,果然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那人視線偏移,此人望向李寶瓶,說道:「小姑娘的家底,真是豐厚得嚇人了,害我早先都沒敢動手,只得跟了你一路,順便幫你打殺了兩撥山澤野修,如何謝我的救命之恩?若是你願意以身相許,以後當我的貼身丫鬟,如此人財兩得,我是不介意的。一枚養劍葫,那把祥符刀,外加兩張意外之喜的符籙,我都要了,饒你不死。」

  李寶瓶拍了拍腰間小巧酒葫蘆,「來搶便是,恁多廢話。」

  那人嗤笑道:「一個不善攻伐的破爛金丹,只會燒些丹藥,四處結交人情,事到臨頭,可護不住你這小丫頭片子。」

  魏本源心中驚駭。

  一來是他只覺得寶瓶丫頭的那把狹刀,才是件山上法寶,根本不曾看破那銀色酒葫蘆的障眼法,反觀那山巔修士,卻十分了然,並且一口道破狹刀名稱,跟了李寶瓶一路,顯然是把握極大,才會現身,對方境界最少也該是金丹瓶頸,萬一是那蛟龍蟄伏無數年的元嬰老神仙,更是棘手萬分。

  魏本源後悔不已,若是答應清風城許氏成為供奉,有那勾連城池陣法的傳訊手段,能夠喊來許渾助陣,興許對方還不敢如此膽大妄為,不曾想此處隔絕外界窺探的山水陣法,反而成了畫地為牢。

  魏本源深呼吸一口氣,穩住道心,讓自己儘量語氣平靜,以心聲與李寶瓶說道:「瓶丫頭,莫怕,魏爺爺肯定護著你離開,打爛了丹爐,聲勢極大,清風城那邊肯定會有所察覺,你離開桃園之後,切莫回頭,只管去清風城,魏爺爺打架本事不大,憑藉天時地利,護著性命絕對不難。」

  那人搖頭道:「我看很難啊。金丹瓶頸都這麼難破開,活著意思不大。」

  魏本源頓時如墜冰窟,定然是那修為深厚的元嬰境了。

  大驪鐵騎踏破一洲山河,處處支離破碎,這就導致了許多隱匿身形的山澤野修,開始紛紛離山入世,渾水摸魚,大有人在。

  李寶瓶說道:「魏爺爺,早知道就將符籙寄給你了。」

  魏本源氣笑道:「說什麼混話!」

  李寶瓶沒有解釋什麼,心湖漣漪,一樣會聽了去,有些事情,就先不聊。

  那修士視線更多還是停留在李寶瓶的那把狹刀之上。

  人間美色,相較於長生大道,小如芥子,不值一提。

  那把狹刀,他剛好認識,名為祥符,是遠古蜀國地界神水國的壓勝之物,是當之無愧的國之至寶,能夠鎮壓和聚攏武運,這種法寶,已經可以被劃入「山河至寶」的範疇,雖是法寶品秩,可其實完全是一件半仙兵了。

  那枚養劍葫,只看出品秩極高,品相到底怎麼個好法,暫時不好說。

  反正得手之後,小心起見,乾脆遠遊別洲就是了,反正如今的寶瓶洲,也不像是個適宜野修快活的地盤了。

  李寶瓶輕聲說道:「魏爺爺,等下如果打起架來,我可賠不起這塊修道之地,沒事,回頭讓我哥賠你。」

  魏本源苦笑不已,現在是說這事兒的時候嗎?

  山巔那位修士,已經找到了完全破陣之法,依舊小心掂量一番,覺得所有意外都被算計在內。

  譜牒仙師,下山歷練,都喜好先拜山頭,既然這個小丫頭的靠山、背景,就是魏本源之流,連成為清風城許渾座上賓的資格都沒有,就很穩妥了。

  實在是由不得一位堂堂元嬰野修不小心謹慎。

  山澤野修境界再高,命只有一條。

  那些躺在祖師堂功德簿上享福的譜牒仙師,哪怕境界再低,都等於有兩條!

  那就果斷出手。

  此人身形驀然飄渺不定,大如山峰,竟是一尊宛如古老山君的法相,不但如此,金身法相,雙臂纏繞青色的蛟龍之屬,手持大戟,法相周身之山水靈氣,無比紊亂,這尊同時兼具山水氣象的巨大「神靈」,從山頂那邊落向溪畔茅屋,有山岳壓頂之勢。

  半空中,金身法相大笑道:「小丫頭片子,好大的口氣,你哥?若說是搬出自家老祖來嚇唬人,我倒信你一絲一毫!怎的,你哥是那真武山馬苦玄,還是風雷園黃河大劍仙啊?」

  魏本源剛要祭出一顆本命金丹,與那元嬰老賊搏命一場。

  李寶瓶一步踏出,拇指推出腰間狹刀出鞘寸餘,另外袖中左手,悄然多出一物,此物現世之後,毫無氣機漣漪,所以遠遠沒有那把狹刀出鞘來得讓人留心。

  可就在此時。

  那尊金身法相不知為何,就那麼懸停半空,不上也不下。

  又不是小姑娘跳牆頭,這還沒落地呢,就崴腳抽筋了?

  李寶瓶轉頭望向別處。

  別處青山之巔,有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男子,淩空緩行,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旋轉。

  每一步踏出,遠處雲海便飄蕩而來一朵白雲臺階,剛好落在奇怪年輕人的腳下。

  那尊彷彿被施展了定身術的巨大法相,就開始隨之顛倒,淪為他人手中的牽線傀儡一般。

  魏本源心中震動。

  好一個神通廣大的山巔人!

  寶瓶洲有這般容貌的上五境神仙嗎?

  道家高真?神誥宗天君祁真?絕無可能,那一脈道門神仙,規矩森嚴,所戴道冠,所穿道袍,皆不能有半點紕漏。

  更何況祁宗主何等高高在上,豈會來清風城這邊遊歷。

  年輕人那件顔色扎眼的法袍極為寬廣,隨風飄搖如天上雲水。

  最後年輕「道人」輕輕一躍,盤腿坐在了金身法相的頭頂,手指彎曲,輕輕一敲,好似長輩訓斥頑劣自家的晚輩,「喜歡裝大爺是吧,裝神仙氣度是吧,你家老祖宗就在這裡啊,真是貽笑大方。」

  魏本源沒有半點輕鬆,反而更加心急如焚,怕就怕這是一場虎狼之爭,後者一旦不懷好意,自己更護不住瓶丫頭。

  魏本源喃喃道:「隨隨便便就隔絕了天地,將如此金身法相籠罩其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那個一出手就當了啞巴的元嬰,苦不堪言,不是不想跑路,實在是動彈不得,對方隨手造就出天地隔絕的大手筆,自身金丹也好,元嬰也罷,那些旁門左道的秘法都派不上用場,如何逃遁?想破此死局,除非自己是元嬰劍修才行,可自己如果是這類劍仙,還需要為了逃避仇家,東躲西藏數百年?

  一襲粉袍的年輕道人就那麼坐在魁梧法相的腦袋上,與魏本源微笑道:「魏本源,貧道早年曾經欠你魏家一個七彎八拐的人情,就不細說緣由了,老黃曆翻來翻去,都是灰塵,翻它作甚。」

  柳赤誠當然是在胡說八道。

  沒辦法,顧璨不希望顯露身份,柳赤誠只好找了個蹩腳理由,不過山上人,還真就都信這個。

  比如魏本源就信了五六分。

  李寶瓶卻半點不信。

  柳赤誠歪著腦袋,繼續禁錮那尊金身法相,小小元嬰修士,掙脫自己這點手下留情的束縛不難,不敢輕舉妄動而已。

  這是對的。

  這次與顧璨一路同遊,太悶。

  所以柳赤誠覺得自己身邊缺少一個跟班打雜解悶的,一個山澤野修出身的元嬰修士,勉强有此殊榮。

  若是柳赤誠最反感的譜牒仙師,這會兒應該已經死了。

  打了小的來老的?有多老?那就去白帝城掰掰手腕子?任你是飛升境好了,柳赤誠哪怕站著不動,對方都不敢出手。

  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不留下點爛攤子,柳赤誠都擔心顧璨不好好修道。

  顧璨這種好胚子,唯有一次次身處絕境死地,才能極快成長起來。

  根本不怕拔苗助長。

  這就是白帝城那位師兄最喜歡的大道苗子。

  柳赤誠突然眯起眼睛。

  師兄好像這輩子偏偏最喜歡天大的麻煩?

  眼前這個小姑娘?

  更何況師兄的棋術,好像遇到了瓶頸,將破未破,此次自己準備帶著顧璨重返白帝城之際,偏偏就遇到了她,是不是?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轉頭望向一處,以心聲言語道:「由不得你了,正好,咱們三人,一起回去。」

  顧璨不再隱蔽身形,同樣是以心聲回復道:「柳赤誠,我勸你別這麼做,不然我到了白帝城,一旦學道有成,第一個殺你。」

  沒有任何急躁情緒,四平八穩,一如顧璨如今的為人和性情。

  柳赤誠微笑道:「我怕師兄,還怕你?以後興許會怕,那就以後再說嘛。」

  李寶瓶見微知著,鬆開刀鞘,攥緊手中那塊桃符。

  這是她哥給她的,說是遇到事情,心念一動,桃符便會生出感應,哪怕歹人術法有些高,便是心念不動,也不用擔心。

  李寶瓶使勁晃了晃桃符。

  大哥騙人?

  沒動靜啊。

  李寶瓶趕緊呵了口氣,用手心擦了擦,還是沒動靜。

  罷了。

  李寶瓶打算從袖子裡邊拎出幾張紙來,都是抄書抄出來的一些個文字,比較投緣的那種。

  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聖,就是有些埋怨小師叔怎麼沒在身邊。

  李寶瓶偷偷皺了皺鼻子。

  算了算了,還能如何,明天再不喜歡小師叔好了。

  顧璨沒有任何動作。

  不是不想阻攔,而是毫無意義。

  雙方境界太過懸殊。

  顧璨心中大恨。

  這個性情叵測的柳赤誠,將來必須得死在自己手上。

  於是顧璨第一時間就與李寶瓶心聲言語,「李寶瓶,我是泥瓶巷顧璨,你別衝動,先活下來。」

  李寶瓶搖搖頭,「捨不得死,但也絕不苟活。」

  然後她笑道:「還不許別人好心犯個錯?何況又沒涉及大是大非。顧璨,我得謝你。你好好活著,記得告訴我小師叔,很想他啊。」

  柳赤誠瞥了眼她的手中紙張,上邊的文字在流轉!

  柳赤誠竟是眉頭緊皺,神色凝重起來。

  若是與學宮書院有關,還是有些麻煩。

  畢竟整個浩然天下都是讀書人的治學之地。

  桃林那邊,一個儒衫男子原本見著李寶瓶搖晃桃符那一幕,還忍著笑。

  難得見到小寶瓶這麼稚氣可愛了。

  這會兒,他深呼吸一口氣,一步跨出,來到李寶瓶身邊,抬起頭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

  李寶瓶驚喜道:「哥?!」

  李希聖點點頭,轉頭笑道:「你哥在生氣,不太想說話。」

  李寶瓶哈哈笑道:「我哥也會生氣?」

  李希聖微笑點頭。

  柳赤誠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

  只是那個年紀輕輕的儒衫讀書人,看著境界不高啊,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關係,仙人境不可能,飛升境……柳赤誠腦子又沒病。

  離開白帝城之後,千年以來,就吃過兩次大苦頭,一次是被大天師親手鎮壓,當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劍了,只是術法而已。

  之所以龍虎山大天師會親自出手,無非是與白帝城表態,讓柳赤誠那位師兄不要插手。

  第二次,是在那小破廟,莫名其妙挨了一劍,一把尋常木劍罷了,就輕而易舉破開了柳赤誠的護身法陣。

  一瞬間。

  坐實了柳赤誠心中直覺。

  光陰長河停滯不前。

  在自己小天地之外,又出現了一座更大的天地。

  李寶瓶,魏本源,金身法相,山巔那邊的顧璨,連心念都已靜止不動。

  除了對方故意放過的柳赤誠。

  群動悠然一顧中,天高地平千萬里。

  柳赤誠苦不堪言。

  看樣子,根本沒法打啊。

  顯然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硬茬。

  「修道之人,出門在外,還是要講一講敬畏天地、心存良知的。」

  李希聖緩緩前行,說道:「好了,這是以讀書人身份說的話。」

  柳赤誠笑道:「好的好的,咱們好好講道理,我這人,最聽得進去讀書人的道理了。」

  李希聖說道:「接下來我就要以小寶瓶大哥的身份,與你講道理了。」

  柳赤誠就要遠離此地,駕馭小天地與那座大天地相撞,借此逃遁。

  至於境界什麼的,上五境修士的臉面之類的,丟在了地上,撿不撿起來都無所謂的。

  天地之間,驀然出現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

  柳赤誠腿一軟,剛抬起屁股就坐回去。

  仍是拼命壓抑那份差點當場崩碎的道心,搖搖晃晃站起身,打了個稽首,默不作聲。

  李希聖問道:「賠禮有用,要這大道規矩何用?!」

  高如山岳的中年道人,抬起一臂,一掌拍下。

  一巴掌將那柳赤誠和元嬰修士的法相一並砸入大地當中。

  沒有任何術法神通,更無仙家法寶。

  那法相道人就只是一巴掌當頭拍下。

  柳赤誠躺在大坑當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你們寶瓶洲的讀書人,能不能別這樣了。

  李希聖收起法相之後,來到大坑之中,俯瞰那個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掐指一算,冷笑道:「回了白帝城,與你師兄說一句,我會找他去下棋的。」

  柳赤誠萬念俱灰。

  師兄曾經與他私底下笑言,棋術一道,能讓白帝城不再高掛懸旌「奉饒天下先」的人,崔瀺有機會,但是機會渺茫,那個人不在浩然天下,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

  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陸沉的大師兄。

  道祖座下首徒,陸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師收徒。

  那麼此人道法如何,可想而知。

  柳赤誠再次掙扎起身,依舊沉默不語,只是誠心誠意,畢恭畢敬,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家稽首。

  ————

  等到李寶瓶「回過神」,大哥李希聖依舊站在身邊,那粉袍道人依舊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頭頂。

  一切如舊。

  柳赤誠看似面帶微笑,實則汗流浹背。

  光陰長河倒轉逆流!

  關鍵是那個魏本源依舊獨自位於某一段光陰長河當中,依舊靜止不動。

  「方才我與那位高人講過道理,沒事了。」

  李希聖輕聲笑道:「我這次前來,就不要與魏爺爺說了,不然非要拉我下棋,當年咱們家鄉就那麼幾本棋譜,魏爺爺念叨棋理,翻來倒去,其實很煩人的。」

  李寶瓶使勁點頭。

  李希聖身形消散,重返北俱蘆洲那個偏於一隅的藩屬小國。

  這種跨洲遠遊,如今境界還是不高,其實並不輕鬆。

  所以需要速來速回。

  李希聖突然笑道:「偷偷長大,都不與大哥打聲招呼的啊。」

  李寶瓶咧嘴一笑。

  李希聖笑著搖頭,一閃而逝。

  魏本源也恢復如常。

  然後柳赤誠就立即站起身,告辭離去,只說與小姑娘開個玩笑。

  至於屁股底下那位元嬰修士,也已經收起法相,跟在柳赤誠身邊一起御風離開,柳赤誠與顧璨心聲言語了一句,我在清風城等你,不著急,你先敘舊。

  顧璨忍住心中疑惑,御風落在了茅屋那邊,開門見山說道:「李寶瓶,今天的事情,對不住了。論心論跡,我對錯各半。」

  李寶瓶有些驚訝。

  這樣的顧璨,怎麼會讓小師叔當年那麼傷心?

  還是說顧璨在這麼短幾年內,就改變了很多?

  李寶瓶想了想,與魏爺爺說是與這個同鄉人,去溪邊散個步。

  魏本源一頭霧水,還是點頭道:「小心些。」

  李寶瓶與顧璨行走在溪邊。

  兩人小時候只是打過照面,都沒聊過天。

  一個喜動,一個喜靜,在家鄉碰了面,也只是擦肩而過。

  至多就是腳步匆匆的紅棉襖小姑娘,覺得那個小男孩的兩條小鼻涕,印象深刻。

  小鼻涕蟲當年則覺得那個年紀比自己大一些的紅衣小姑娘,半點不像有錢人家的孩子,真是不曉得享福。

  這麼兩個,幾乎算是小鎮最頑劣的兩個孩子,無非是出身不同,一個生在了福祿街,一個在泥瓶巷,

  紅棉襖小姑娘,穿街過巷,呼嘯而過,那些大白鵝都追不上。

  小鼻涕蟲則又有些不同,其實不願意動,大太陽底下趴在田壟那邊釣鱔魚,守著老槐樹,在樹底下彈弓打黃雀。

  顧璨家裡有幾塊茶葉地,屁大孩子,背著個很合身的竹編小籮筐,小鼻涕蟲雙手摘茶葉,其實比那幫忙的那個人還要快。但是顧璨只是天生擅長做這些,卻不喜歡做這些,將茶葉墊平了他送給自己的小籮筐底層,意思意思一下,就跑去蔭涼地方偷懶去了。

  畢竟劉羨陽是他的唯一朋友,又如何?

  依舊只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蟲,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親人了。

  溪澗水淺,清澈見底。

  兩人沉默許久。

  李寶瓶說道:「多想想小師叔的不容易。」

  顧璨說道:「想過。」

  李寶瓶笑道:「不要誤會,關於你和書簡湖的事情,小師叔其實沒有多說什麼,小師叔一向不喜歡背後說人是非。」

  顧璨笑了起來。

  當然不會誤會。

  何況說了又如何,顧璨打小就不喜歡吃苦,但是挨駡挨打,都比較擅長。

  他顧璨內心深處,依舊是根本不在意別人的任何看法。

  連陳平安都不知道,顧璨比他更早去過福祿街和桃葉巷,聽劉羨陽說那邊有錢人多,錢袋子太滿,經常掉錢在地上。顧璨就去撿過錢,只是錢一次沒撿著,連顧璨都磨光了耐心,氣得小鼻涕蟲在桃葉巷那邊,鬼鬼祟祟,一腳一棵桃樹,從頭到尾,一棵沒落下,全被顧璨收拾了一通。期間只要遇到了行人,便立即佯裝蹲在樹底下看螞蟻。

  顧璨如今回想起來,當年那些落了地的桃花桃葉桃枝,應該攏一攏藏好的。

  李寶瓶繼續說道:「但是小師叔與你那麼熟,你但凡只要有任何一點點出息,什麼事情做得好了,小師叔都不會吝嗇誇你幾句。第一次與小師叔遠遊路上,小師叔關於整個家鄉的話題,幾乎都繞著你和劉羨陽,可是小師叔從書簡湖回來之後,就沒怎麼聊你了。」

  李寶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個人這裡最會說真話,小師叔什麼都沒說,但是什麼都說了。」

  顧璨嗯了一聲。

  李寶瓶說道:「聊完收工。」

  顧璨也不拖泥帶水,告辭離去,突然停下身形,笑道:「李寶瓶,謝謝你。」

  李寶瓶笑問道:「這會兒才想起說客氣話了?」

  顧璨眼神明亮,搖頭道:「不是客氣話,因為你是第一個陪著他走出家鄉的人,當初如果沒有李寶瓶在他身邊,他後來可能就走不到顧璨身邊。」

  李寶瓶笑了起來。

  顧璨也笑了起來。

  遙想當年,在那座牆壁上寫滿名字的小廟裡邊,劉羨陽站在梯子上,陳平安扶住梯子,顧璨朝劉羨陽丟去手中碎木炭,寫下了他們三人的名字。

  位置極高。

  顧璨最後說道:「李寶瓶,你應該會比我更早見到陳平安,到時候見了面,你就告訴他,顧璨在白帝城,修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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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 00:54:57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四章 年輕朱斂

  清風城外,一處荒郊野嶺的小山坡,一棵孤零零的山野桃樹下,大眼瞪小眼。

  柳赤誠狠狠瞪眼,不耽誤伸手擦拭臉上的血跡。

  柳赤誠身上那件粉色道袍,能與桃花爭艶。

  被拘押至此的元嬰野修,顯露真容後,竟是個身材矮小的「少年」,不過白髮蒼蒼,面容略顯老態。

  出奇之處,在於他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上邊,懸掛了一長串古樸玉佩和小瓶小罐。

  此人身形搖搖欲墜,依舊竭力維持站姿,生怕一個歪頭晃腿,就被眼前這個粉袍道人給一掌拍死。

  他這會兒的心情,就像面對一座菜肴豐盛的美食,即將大快朵頤,桌子突然給人掀了,一筷子沒遞出去不說,那張桌子還砸了他滿頭包。

  他直到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跌的境!從元嬰瓶頸一路跌到了剛結金丹時的慘淡氣象。

  更奇怪為何對方如此神通廣大,好像也重傷了?問題在於自己根本就沒有出手吧?

  他也曾是雄踞一方的豪雄,數個小國幕後當之無愧的太上皇,喜好遮掩身份四處尋寶,在整個寶瓶洲都有不小氣的名氣,與風雷園李摶景交過手,挨過幾劍,僥倖沒死,被神誥宗一位道門老神仙追殺過萬里之遙,依舊沒死,早年與書簡湖劉老成亦敵亦友,曾經一起闖蕩過古蜀國秘境的仙府遺址,分賬不均,被同境的劉老成打掉半條命,後來哪怕劉老成一步登天,他依舊硬是襲殺了數位宮柳島出門遊歷的嫡傳弟子,劉老成尋他不得,只能作罷。他這一生可謂精彩紛呈,什麼古怪事情沒經歷過,但是都沒有今天這般讓人摸不著頭腦,對方是誰,怎麼出的手,為何要來這裡,自己會不會就此身死道消……

  柳赤誠甩了甩手上的血跡,微笑道:「我謝你啊。」

  那「少年」容貌的山澤野修,瞧著前輩是道門神仙,便投其所好,打了個稽首,輕聲道:「晚輩柴伯符,道號龍伯,相信前輩應該有所耳聞。」

  數步縮山河,呵吸結巨雲。

  說的就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山澤野修龍伯,極其擅長刺殺和逃遁,並且精通水法攻伐,傳聞與那書簡湖劉志茂有些大道之爭,還爭搶過一部可通天的仙家秘笈,傳聞雙方出手狠辣,不遺餘力,差點打得腦漿四濺。

  柳赤誠咬牙切齒道:「耳聞你大爺。老子叫柳赤誠,白水國人氏,你聽過沒?」

  柴伯符硬著頭皮說道:「晚輩淺薄無知,竟是不曾聽聞前輩大名。」

  柳赤誠跌坐在地,背靠桃樹,神色頽然,「石頭縫裡撿雞屎,爛泥旁邊刨狗糞,好不容易積攢出來的一點修為,一巴掌打沒,不想活了,你打死我吧。」

  柴伯符紋絲不動,還不至於故作神色惶恐,更不會說幾句忠心誠意言語,面對這類修為極高、偏又名聲不顯的閒雲野鶴,打交道最忌諱自作聰明,畫蛇添足。

  柳赤誠開始閉目養神,用腦袋一次次輕磕著桃樹,嘀嘀咕咕道:「把桃樹斫斷,煞他風景。」

  然後柳赤誠一巴掌狠狠摔在自己臉上,好像被打清醒了,笑逐顔開,「應該高興才對,世間哪我這般大難不死人,必有後福,必有厚福!」

  柳赤誠站起身,從萎靡不振,瞬間變成了意氣風發,挺直腰桿,抖了抖袖子,拈出三炷香,然後看著那個傻乎乎站在原地的野修,又開始大眼瞪小眼,「還不滾遠點,耽誤我燒香拜神仙?」

  柳赤誠突然深呼吸一口氣,「不行不行,要與人為善,要以禮待人,要講讀書人的道理。」

  柴伯符一步一步挪開,到了五六丈外才敢站定。

  半點不憋屈,山澤野修出身的練氣士,能夠走到柴伯符這個位置的,哪個沒點城府。

  風雷園李摶景曾經笑言,天底下修心最深,不是譜牒仙師,是野修,只可惜不得不走旁門偏門,不然大道最可期。

  柳赤誠斂了斂思緒,摒棄雜念,開始念念有詞,然後手指一搓香頭,緩緩點燃,柳赤誠看似三拜天地。

  實則一拜對自己有傳道之恩的白帝城祖師堂。

  二拜古廟那位遞出一劍的青衫儒士,劍術之高,浩然正氣之醇正,生平僅見。

  三拜方才那位天威浩蕩的「中年道人」。

  顧璨謹小慎微,御風之時,見到了並未刻意遮掩氣息的柳赤誠,便落在山野桃樹附近,等到柳赤誠三拜之後,才說道:「萬一呢,何必呢。」

  柳赤誠默不作聲,等到手中香火燃燒殆盡,這才恢復平時神態,笑嘻嘻道:「行了行了,你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我這會兒心肝疼。」

  顧璨根本沒有正眼去看那野修,但是第二句話便可見本心本性,「留著做什麼?」

  柳赤誠笑問道:「顧璨,你是想成為我的師弟,還是成為師侄?」

  顧璨說道:「這不是我可以挑的,說他作甚。」

  這些年中的顧璨,如果是陌生人與之初次見面,都會覺得這是一個溫良恭謹的讀書人,是個有家教的年輕人。

  只是顧璨與柳赤誠此次攜手北遊,朝夕相處,各自是什麼德行,對方都心知肚明。

  顧璨說自己不記今日仇,那是侮辱柳赤誠。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你自己說過,齊先生曾經有大恩於你,贈你一句金玉良言,指點迷津破屏障,才讓你順利躋身了上五境,你對齊先生還有過承諾,以後陳平安拜訪白帝城,齊先生那個人情,你算是欠在了陳平安身上,所以你一定會給予善意。現在你自己掂量掂量後果。你今日行事,一是忘恩負義,二是與我結仇,你柳赤誠真不愧是白帝城高人,行事隨心所欲,我對白帝城愈發期待了,這大概是你今天唯一做對的事情。」

  顧璨沒有以心聲與柳赤誠秘密言語。

  柳赤誠斜眼看著那個心生死志的野修柴伯符,收回視線,無奈道:「你就這麼想要龍伯兄弟死翹翹啊?」

  顧璨沒有言語。

  柳赤誠耐著性子解釋道:「第一,昨日事是昨日事,明天事是明天事,比如陳平安到時候要與我掰扯掰扯,我就搬出師兄,陳平安會死,那我就順水推舟,再搬出齊先生的恩情,等於救了陳平安一命,不是還上了人情?」

  「第二,不談如今結果,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與你結仇,比起幫助師兄再走出一條大道登頂,顧璨,你自己算計算計,你如果是我,會怎麼選?」

  「最後,我敬重且畏懼師兄,但是我喜愛且懷念白帝城,不希望它只是一塊踏腳石,需要有人出現,給師兄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顧璨除了柳赤誠最後一句話,都聽得明白。

  不管柳赤誠的道理,在顧璨看來歪不歪,繞不繞,都是柳赤誠真心認可的道理,柳赤誠都是在與顧璨掏心窩說肺腑之言。

  顧璨可以不認可,可就得拿出不認可的「道理」,拳頭、道法、嘴把式,都可以。

  歸根結底,柳赤誠一直在俯瞰顧璨,心中所想,視野所及,是白帝城最高處,是師兄,以及那些與柳赤誠一個輩分的其他同門。

  柳赤誠欲想代師收徒,最大的敵人,或者說關隘,其實是那些同門。

  柴伯符聽得背脊發涼,修行路上,歷經坎坷,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絕望。

  白帝城三個字,就像一座山岳壓在心湖,鎮壓得柴伯符喘不過氣來。

  天下九洲,山澤野修千千萬,心中聖地道場唯有一處,那就是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是公認的魔道巨擘第一人。

  結果這位粉袍道人,與一個年輕人,一口一個白帝城、師兄師弟。

  所以柴伯符等到兩人沉默下來,開口問道:「柳前輩,顧璨,我如何才能夠不死?」

  真正詢問之人,其實只有那個境界不高的青衫年輕人。

  柳赤誠既然把他拘押至此,最少性命無憂,但是顧璨這個傢伙,與自己卻是很有些新仇舊恨。

  顧璨這個名字,柴伯符聽說過,主要還是因為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關係,傳聞前些年顧璨作為劉志茂嫡傳,一個屁大孩子,擁有一條元嬰境的水蛟,在書簡湖殺得興起,只是後來不知為何,突然沉寂,水蛟失蹤,顧璨也隨之銷聲匿跡,然後整個書簡湖被外鄉修士鳩占鵲巢,成了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轄境,順昌逆亡,桀驁不馴的,估計都被真境宗餵了魚,認清大勢的,好似在書簡湖裡洗了個神仙澡,把野修污垢都清洗乾淨,搖身一變,成了正兒八經宗字頭仙家的譜牒仙師。

  柴伯符覺得自己最近的運道,真是糟糕到了極點。

  怎麼就遇上了這個小魔頭?顧璨又是如何與柳赤誠這種過江龍,與白帝城攀扯上的關係?

  柳赤誠指了指顧璨,「生死如何,問我這位未來小師弟。」

  顧璨大道成就越高,柳赤誠重返白帝城就會越順利。

  顧璨說道:「死了,就不用死了。」

  柳赤誠啞然失笑。

  這個說法,挺有新意。

  柴伯符沉聲道:「顧璨,你為何要咄咄逼人?執意殺我?我就算與你師父有些舊怨,你是野修,我更是,這點過節,算什麼?」

  柳赤誠玩味道:「龍伯老弟,你與劉志茂?」

  柴伯符說道:「為了爭搶一部截江真經……」

  說到這裡,柴伯符恍然道:「顧璨,難道劉志茂真將你當做了繼承香火的人?也學了那部真經,怕我在你身邊,處處大道相沖,壞你氣數?」

  柴伯符自言自語道:「劉志茂最是小肚雞腸,恨不得打殺所有天下同道修士,豈會捨得傳你大道根本之法?」

  顧璨自然不會道破內幕,當年劉志茂對於閉關破境一事,把握不大,極有可能兵解離世,不然劉志茂哪裡願意交給顧璨那部水法真經,顧璨又豈會被真經的真正主人柳赤誠找上門。

  柳赤誠被崔瀺算計,脫困之後,曾經收了個記名弟子,那少年曾是米老魔的弟子,名叫元田地,只可惜柳赤誠花了些心思,卻效果不佳,都不好意思帶在身邊,將他丟在了一處小山頭,由著少年自生自滅去了,少年身邊還有那頭小狐魅,柳赤誠與他們離別之時,對記名弟子沒有任何施捨,倒是贈送了那頭小狐魅一門修道之法,兩件護身器物,不過估計她以後的修行,也勤勉不到哪裡去,至於元田地能不能從她手上學到那門道法,雙方最終又有怎樣的恩怨情仇,柳赤誠無所謂,修行路上,但看造化。

  柳赤誠不介意當好看女子的野男人,但是不願意給誰當野爹,早年對於那頭小狐魅的搭把手,不是柳赤誠憐憫她的際遇,而是柳赤誠在可憐自己。

  柳赤誠撇下元田地之後,獨自遊歷,不曾想自己那部截江真經,落在了野修劉志茂手上,出息還不小,混出個截江真君的頭銜。

  人生路上,總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顧璨看了一眼柴伯符,突然笑道:「算了,以後大道同行,可以切磋道法。」

  既然柳赤誠不願殺人,顧璨自己出手又把握不大,那就留在身邊好了。

  柳赤誠其實看不上柴伯符那點境界,即便重返元嬰境,又能如何,就算給他柳赤誠當牛做馬,到了白帝城,意義何在?在白帝城修行,根本不是尋常仙家門派的修行路數,從不講究什麼抱團取暖,同氣連枝。

  柳赤誠不殺此人的真正原因,是希望大師兄憑藉柴伯符與李寶瓶的那點因果關係,天算推衍,幫著大師兄以後與那位「中年道士」下棋,哪怕白帝城只是多出一絲一毫的勝算,都是天大的好事。

  相信自己的這份小算盤,其實早被那「中年道人」計算在內了,沒事,到時候都讓大師兄頭疼去。

  師弟盡師弟的本分,師兄下師兄的棋。

  三人隨後都沒有御風,一起徒步走向清風城。

  柳赤誠隨口說道:「龍伯老弟,你這六件本命物,花裡胡哨的,其中兩件品秩只有靈器水準,怎麼回事?」

  柴伯符苦笑道:「山澤野修,起步最難,下五境野修,能有一兩件靈器成功煉化為本命物,已經是天大幸事,等到境界足夠,手邊法寶夠多,再想强行更換那幾件根深蒂固、與大道性命牽連的本命物,行倒是也行,就是太過傷筋動骨,最怕那仇家獲知消息,這等閉關,不是自己找死嗎?哪怕不死,只是被那些個吃飽了撐著的譜牒仙師循著蛛絲馬跡,偷偷來上一手,打斷閉關,也要得不償失。」

  柴伯符喟嘆道:「若是結金丹之前,招惹仇家境界不高,更換本命物,問題不大,可惜我們野修能夠結丹,哪能不招惹些金丹同輩,與一些個被打了就哭爹喊娘找祖宗的譜牒仙師,有些時候,舉目四望,真覺得四周全是麻煩和仇敵。」

  仙家「串門」,尋仇也好,走親戚也罷,可不比那百餘里路便是出遠門的市井百姓,一洲之地再大,可一旦去談開闢道場,便很小了,靈氣稍微好一點的風水寶地,處處地頭蛇,名山大水深澤,哪個不被仙家山頭占據經營多年?不是譜牒山頭,就是山水神祇,野修之所以難成氣候,實在是天時地利人和都沒優勢。

  柳赤誠點點頭,表示理解。

  顧璨微微一笑。

  柴伯符一個楞神,就被柳赤誠按住腦袋,隨手打碎金丹,後者癱倒在地,渾身浴血,抽搐不已。

  先前從元嬰跌境到金丹,太過玄乎,柴伯符並沒有遭罪太多,這次從金丹跌到龍門境,就是實打實的下油鍋煎熬了。

  柳赤誠笑道:「行了,現在可以安心更換本命物了,不然你這元嬰瓶頸難打破啊。龍伯老弟,莫要謝我。」

  柳赤誠旋轉一根手指,隨手結陣,幫著龍伯老弟遮掩氣息。

  白帝城所傳術法駁雜,柳赤誠曾經有一位資質堪稱驚才絕艶的師姐,立下宏願,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才罷休。

  結果每過百年,那位師姐便臉色難看一分,到最後就成了白帝城脾氣最差的人。

  柴伯符盤腿而坐,人身小天地氣象大亂,今天元嬰、金丹接連消失、崩碎,已經不談什麼大道根本受損,先活命再談其它。

  顧璨蹲在柴伯符身邊,問道:「我很好奇,你為何沒有假裝成許渾,這點栽贓嫁禍的想法都沒有?怎麼當的野修?其中隱情是什麼?」

  顧璨伸手按住柴伯符的腦袋,「你是修習水法的,我恰巧學了截江真經,如果借此機會,截取你的本命元氣和水運,再提煉你的金丹碎片,大補道行,是水到渠成之美事。說吧,你與清風城或是狐國,到底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淵源,能讓你此次殺人奪寶,如此講道義。」

  少年模樣的柴伯符臉色慘然,先前那一頭白髮,雖然瞧著老態,但是髮絲光澤,熠熠生輝,是生機旺盛的跡象,如今大半髮絲生機枯死,被顧璨不過是隨手按住頭顱,便有頭髮簌簌而落,不等飄落在地,在半空就紛紛化作灰燼。

  顧璨微微加重力道,以那部截江真經的壓箱底術法之一,開始大肆攫取柴伯符的水運,柴伯符人身小天地本就混亂不堪,如同洪水傾瀉,顧璨的手法,就像在搖搖欲墜的堤壩上鑿開一個大窟窿,只取水運,收入囊中,至於那股洪水會不會順勢撞開所有堤壩,使得柴伯符的修行之路,愈發雪上加霜,此生是否還有機會重返金丹、元嬰,顧璨半點不管。

  柴伯符立即竹筒倒豆子,開始泄露內幕,「我與那許渾妻子,早年曾是同門師兄妹!所以我既想要狠狠坑許渾這位城主一把,又不願意讓整座清風城岌岌可危,以至於整個許家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那小姑娘在此遭殃,許渾作為一城之主,庇護不力,難辭其咎,更多罪責卻也沒有,可若是我假扮許渾出手奪寶,再故意一個不小心,留下了小姑娘或是魏本源的半條性命,清風城就要斷送宗門候補的大好前程,我不願那師妹所有心血,付諸東流……」

  提及那位師妹的時候,柴伯符百感交集,臉色眼神,頗有滄海難為水之遺憾。

  柳赤誠笑道:「痴情,真是痴情,我喜歡,難怪與龍伯老弟一見投緣,捨不得殺了。」

  顧璨想了想,笑問道:「許渾那兒子?」

  柴伯符怒道:「許渾又不是個痴子,豈會幫我養兒子!我與師妹,清清白白,你小子休要含沙射影,滿嘴噴糞!」

  顧璨這才收起手,說道:「可惜了。」

  顧璨突然又伸出手,繼續攔截水運、擷取金丹碎片,問道:「你不當許渾是痴子,當我是傻子?說吧,你那師妹,是境界比你高,還是拿捏著你的把柄?不然你這份真情實意,過了。野修破例行事,都有理由,既然那小子不是你兒子,那你理由就不夠了,男女情愛?你要真念念不忘,清風城大難臨頭,覆滅之際,許渾搶你師妹,你奪他妻兒再養之,當真會做不出來?」

  柴伯符撐開眼皮子,似乎是想要看清楚這個年輕人的容貌,苦笑道:「我雖然是野修,卻從不認為有什麼天生的野修胚子,顧璨顧璨,好小子,你算一個!」

  柴伯符沉默片刻,「我那師妹,從小就城府深沉,我當年與她聯手害死師父之後,在她嫁入清風城許氏之前,我只知道她另有師門傳承,極為隱晦,我一直忌憚,絕不敢招惹。」

  顧璨轉頭看了眼柳赤誠,笑道:「我境界低,被當傻子無所謂,你呢?還覺得這位龍伯老弟痴情一片嗎?」

  柳赤誠笑道:「沒關係,我本就是個傻子。」

  顧璨這才收回手,站起身,望向那座大有希望成為宗字頭仙家的清風城。

  柴伯符心如死灰,被顧璨這小王八蛋這麼一折騰,自己連當下的龍門境都要四處漏風、縫補艱辛了。

  顧璨說道:「不去清風城了,我們直接回小鎮。」

  柳赤誠笑道:「隨你。」

  顧璨說道:「到了我家鄉,勸你悠著點。」

  柳赤誠臉色難看至極。

  當年的陳平安,齊靜春,今天的李寶瓶,李希聖。

  再加上身邊這個對自己懶得遮掩殺心的顧璨,聽說還有那個投靠真武山的馬苦玄,大驪年輕藩王宋睦……

  全他娘是從那個屁大地方走出來的人。

  柳赤誠立即改變主意,「先往北邊趕路,然後我和龍伯老弟,就在那座驪珠洞天的邊境地帶等你,就不陪你去小鎮了。」

  顧璨笑道:「只要收斂著點,其實不必如此拘謹。」

  柳赤誠語氣沉重道:「萬一呢,何必呢。」

  顧璨問道:「如果李寶瓶去往狐國?」

  柳赤誠笑道:「那小姑娘沒你瞧著那麼簡單,只說她自己的手段,小小狐國,誰敢伸手,就要斷尾。」

  顧璨臉色陰沉:「柳赤誠,我雖然不清楚你先前為何會改變主意,但是別忘了我這趟是回家鄉,不要讓我走一趟福祿街李氏祖宅。」

  柳赤誠微笑道:「你啊你,這翻臉不認人的習慣,嚇死個人。」

  一說到這個就來氣,柳赤誠低頭望向那個還坐地上的柴伯符,抬起一腳,踩在那「少年」元嬰腦袋上,微微加重力道,將對方整個人都砸入地面,只露出半顆腦袋露出,柴伯符不敢動彈,柳赤誠蹲下身,寬大粉袍的袖子都鋪在了地上,就像憑空開出一本異常嬌艶的碩大牡丹,柳赤誠不耐煩道:「至多再給你一炷香功夫,到時候如果還穩固不了小小龍門境,我可就不護著你了。」

  顧璨突然問道:「你去過倒懸山嗎?」

  柳赤誠頭也不抬,言語毫不遮掩,「除非與師兄同行,否則根本不敢去。」

  與境界高低關係不大,關鍵是柳赤誠的身份根腳,不適宜接近劍氣長城。

  顧璨說道:「柳赤誠怎麼辦?」

  柳赤誠說道:「到了白帝城,我自會將這副皮囊還給他,運氣好,他還有機會與你成為同門。」

  ————

  山坳茅屋那邊,李寶瓶和魏本源也動身去往與清風城結盟的狐國。

  魏本源自然是覺得自己這煉丹之所,太過危險,去了清風城許氏,好歹能讓瓶妮子多出一張護身符。

  魏本源祭出了符舟,極為雅致,御風遠遊之時,渡船四周生出虛無縹緲的朵朵碧玉蓮花,倏忽生發,亭亭玉立,然後緩緩消散,使得符舟所經之地,回頭望去,宛如小舟撞開了一條荷塘水路。

  李寶瓶先前登上小舟之時,趁著魏爺爺率先登船,背對自己,雙腳並攏,一個蹦跳,上了渡船。

  久違的俏皮動作,顯然心情不錯。

  見著了大哥,護住了魏爺爺的修道之地,與小師叔還能再見面。

  等到魏本源落座小舟一端,李寶瓶已經站好,沒有落座,大好風光,不看白不看,騎馬遊歷平看山河,與御風俯瞰大地,是不一樣的景致。

  魏本源與李寶瓶說了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傳聞,真相如何,估計連許氏子弟都不清楚自家老黃曆上邊,到底寫了什麼。

  那座數萬頭大小狐魅群居的狐國,那頭七尾狐隱世不出久矣,七百年前曾經分裂為三股勢力,一方希望融入清風城和寶瓶洲,一方希望爭取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還有更為極端的一方,竟然想要徹底與清風城許氏撕毀盟約。最後在清風城當代家主許渾的手上,變成了雙方對峙的格局,其中第三股勢力被圍剿、打殺和關押,肅清一空,這也是清風城能夠源源不斷推出狐皮符籙的一個重要渠道。

  再者在那位婦人住持事務之後,開源有術,生財有道,狐國狐魅的總體數量,得到了穩步提升,她代替清風城與狐國簽訂了幾樁秘密契約,其中一件,早已是半公開的秘密,那就是許氏一直向狐國傾斜修行物資,但是每頭狐魅只要破境失敗,必須維持狐皮完整,以此報答清風城。再就是清風城在狐國境內,建造了方便遊客賞玩的許多府邸,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行走江湖的純粹武夫,風度翩翩的讀書人,都是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花錢的貴客,為的就是讓狐魅動心動情。

  狐國之內,被許氏精心打造得處處是風景勝地,書法大家的大山崖刻,文人墨客的詩篇題壁,得道高人的仙人舊居,數不勝數。

  魏本源笑道:「許氏的掙錢本事很大,就是名聲不太好。」

  李寶瓶在清風城那邊,買了些關於書生狐仙的才子佳人小說,版刻精美,幾乎不輸世俗王朝的殿閣本了,只是她未必會翻看,打算以後送給裴錢,對於江湖演義和山水神怪,其實李寶瓶如今沒多少憧憬,比不上裴錢和李槐。

  這些年,除了在書院求學,李寶瓶沒閒著,與林守一和謝謝問了些修行事,跟於祿討教了一些拳理。

  這三人,自然對李寶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偶爾在路上見著了李槐,反而就是名副其實的閒聊。

  狐國位於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零零碎碎的歷史記載,語焉不詳,多是穿鑿附會之說,當不得真。

  魏本源在一處入口落下符舟,是一座木質坊樓,懸掛匾額「連理枝」,兩側對聯失了大半,下聯保存完好,是那「世間多出一雙痴情種」,上聯只剩下末尾「溫柔鄉」三字,亦有典故,說是曾被雲遊至此的仙人一劍劈去,有說是那風雷園李摶景,也有說是那風雪廟魏晉,至於年月對不對得上,本就是圖個樂子,誰會較真。

  牌坊樓這邊人頭攢動,往來熙攘,多是男子,讀書人尤其不少,因為狐國有一廟一山,相傳兩地文運濃郁,來此祭拜燒香,極其靈驗,容易科場得意,至於一些故意趕考繞路的窮書生,希冀著在狐國賺些盤纏,也是有的,狐國那些佳人,是出了名的偏愛喜好讀書人,還有許多心甘情願在此老死溫柔鄉的落魄書生,多長壽,狐仙痴情並非妄言,每當心愛男子去世,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想去狐國遊歷,規矩極有意思,需要拿詩詞文章來換取過路費,詩詞曲賦散文、甚至是應試文章,皆可,只要才氣高,便是一副對聯都無妨,可要是寫得讓幾位掌眼狐仙覺得不堪入目,那就只能打道回府了,至於是不是請人捉刀代筆,則無所謂。

  給不出好文章,那就只能開銷神仙錢了。

  李寶瓶瞥了眼牌坊樓不遠處的那座錦綉閣樓,皺了皺眉頭,清風城許氏和狐國,是以此積攢文運?積少成多,想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清風城許氏低三下四,以嫡女嫁庶子,也要與那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是不是許氏對未來的大驪廟堂,有所圖謀,想要讓某位有實力承載文運的許氏子弟,占據一席之地,一步一步位極人臣,最終把持大驪部分朝政,成為下一個上柱國姓氏?

  李寶瓶開始回想清風城許氏母子的那趟小鎮遊歷,不行,得問一問爺爺,除了那件瘊子甲,許氏母子當年是否施展了障眼法,隱藏了某些真正的謀劃。

  有件事情,小師叔一直不介意,但是李寶瓶心裡邊始終有個小疙瘩。

  那就是正陽山搬山猿與那小女孩,當年在小鎮就借住在福祿街李氏家族。

  如果事情只是這麼個事情,倒還好說,怕就怕這些山上人的陰謀詭計,彎來繞去千萬里。

  朱河朱鹿父女,二哥李寶箴,已經兩件事了,事不能過三。

  魏本源掏了兩筆雪花錢,帶著李寶瓶一起走入狐國。

  閣樓那邊,有位懶洋洋趴在書案上的婦人猛然抬起頭,心情雀躍,立即飛劍傳信去往清風城許氏劍房。

  很快就有飛劍掠回,給了一份粗略檔案,密信末尾的措辭,不算委婉,要她休要有非分之想,山崖書院子弟,又是李家元嬰的嫡孫女,別去招惹,如今清風城已是宗門候補,不可節外生枝。這讓婦人心生不喜,手指上帶了一副極長義甲的女子,將那封密信一點一點撕碎,雖然心中不甘,她仍是不敢違逆清風城的決定,只得慵懶趴回桌子。

  那桃芽在狐國一處瀑布旁邊結茅修行,魏本源所謂的機緣,是桃芽無心路過瀑布,竟然有一條七彩寶光的綢緞飄蕩在水面,很快就有一頭金丹狐仙急急飛掠而至,要與桃芽搶奪機緣,不料被那條綢緞打得皮開肉綻,差點就要被困縛腳腕拽入深潭,等到那失魂落魄的狐仙倉皇逃離,綢緞又浮在水面,晃晃悠悠靠岸,被桃芽撿取起來,彷彿自行認主,成了這位桃葉巷魏氏婢女的一條彩色腰帶,不但如此,在它的牽引之下,桃芽還在一處深山撿了一根不起眼的乾枯桃枝,煉化之後,又是件深藏不露的法寶。

  一夜之間,桃芽就成為了狐國數百年以來的最大幸運兒。

  狐國境內,不許御風遠遊,也不許乘坐渡船,只能徒步,所幸狐國入口有三處,魏本源揀選了一處距離桃芽丫頭最近的大門,所以雇了一輛馬車,然後給瓶妮子租借了一匹駿馬,一個自己當馬夫駕車,一個挎刀騎馬,一路上順便賞景,走走停停,也不顯得行程枯燥。

  到了半山腰瀑布那邊,已經出落得十分水靈的桃芽,當她見著了如今的李寶瓶,難免有些自慚形穢。

  結果三人飲茶之後,李寶瓶就敘舊完畢,起身告辭離去,說要北歸,去一趟大驪京城找個朋友,至於先前留在山坳溪畔的那匹馬,放養便是,陪她一路走過千山萬水,也該歇歇了。

  魏本源哭笑不得,桃芽也措手不及。

  魏本源問道:「換乘山腳那匹馬?」

  李寶瓶一拍腦袋,笑道:「忘了與魏爺爺說,我如今也是練氣士了,境界不高,但是可以御風。」

  李寶瓶又補了一句道:「御劍也可,一般情況不太喜歡,天上風大,一說話就腮幫疼。」

  老人與桃芽面面相覷。

  李寶瓶想了想,不願藏掖,「我有些紙張,上邊的文字與我親近,可以勉强變作一艘符舟。只是茅先生希望我不要輕易拿出來。」

  魏本源無奈問道:「還有嗎?」

  李寶瓶搖頭道:「沒了,只是跟朋友學了些拳腳把式,又不是御風境的純粹武夫,無法單憑體魄,提氣遠遊。」

  魏本源起身道:「那就讓桃芽送你離開狐國,不然魏爺爺實在不放心。」

  桃芽的境界,興許暫時還不如老人,但是桃芽兩件本命物,太過玄妙,攻守兼備,已經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金丹修士的修為了。

  李寶瓶笑道:「算了,不耽誤桃芽姐姐修行。」

  她朝桃芽姐姐眨了眨眼睛。

  桃芽心領神會,俏臉微紅,更是疑惑,小寶瓶是怎麼看出自己有了心儀男子?

  若是沒那心儀男子,一個結茅修行的獨居女子,淡抹胭脂做什麼?

  至於老人,要是桃芽的修行事,自會無比上心,至於這類細節,哪裡會在意。

  李寶瓶道別離去。

  從南到北,跋山涉水,穿過狐國,半路上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穿著紅棉襖的年輕女子站在一條山崖棧道旁,伸手呵氣。

  女子腰間狹刀與養劍葫,與大雪相宜。

  所以在那一刻,彷彿整座天地間就只有兩種顔色,皎皎雪色,女子絕色。

  ————

  蓮藕福地南苑國京城。

  一位少女站起身,去往院子,拉開拳架,然後對那個托腮幫蹲欄桿上的小姑娘說道:「小米粒,我要出拳了,你去狀元巷那邊逛蕩,順便買些瓜子。」

  黑衣小姑娘有些不情願,「我就瞅瞅,不吭聲嘞,兜裡瓜子還有些的。」

  其實還是職責所在,落魄山右護法,還兼任分舵副舵主,這種時候怎麼可以不幫著裴錢護陣?

  少女瞪眼道:「我這一拳遞出,沒輕沒重的,還了得?!武運可不長眼睛,嘩啦啦就湊過來,跟天上下刀子似的,今晚吃多大一盆酸菜魚?」

  周米粒趕緊起身跳下欄桿,拿了小扁擔和行山杖,跑出去老遠,突然停步轉頭問道:「買幾斤瓜子?!聽暖樹姐姐說,買多就便宜,買少不打折。」

  裴錢無奈道:「隨你了。」

  周米粒皺著眉頭,高高舉起小扁擔,「那就小扁擔一頭挑一麻袋?」

  小姑娘覺得自己已經機靈得無法無天了。

  裴錢點點頭,事實上她已經無法言語。

  周米粒看了眼裴錢,曉得輕重,立即腳尖一點,直接躍出院牆。

  在小米粒離開之後。

  裴錢一步踏出,重重一跺地,幾乎整座南苑國京城都隨之一震,能有此異象,自然不是一位五境武夫,能夠一腳踩出的動靜,更多是拳意,牽動山根水運,連那南苑國的龍脈都沒放過。

  裴錢雙臂一個絞擰姿勢,拳招極怪,略作停頓,一拳輕輕遞出神人擂鼓式。

  片刻之後,裴錢整個人既像是人隨拳走,被拳意牽扯,又像是拳出由心,就是要去最高處遞最後一拳才罷休,少女竟是身形瞬間拔高,一步淩空踩踏,隨後步步往天幕飛奔而去,身形快若奔雷,最後來蓮藕福地天幕處,好像是那大日懸空之所,裴錢終於遞出最後一拳。

  一拳過後。

  少女腳下一處大日照耀下的廣袤金色雲海,轟然四散。

  蓮藕福地幾乎所有踏上修行之路、並且率先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小撮練氣士,都下意識抬頭望向天幕某處。

  再有那些這座新福地應運而生的英靈、鬼魅精怪,也都不約而同,茫然望天。

  與此同時,大驪武廟,寶瓶一洲武廟,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的一些大武廟,皆有感應。

  八道武運瘋狂湧向寶瓶洲,最終與寶瓶洲那股武運聚攏合一,撞入落魄山那把被山君魏檗握著的桐葉傘。

  大驪各大武廟,尤其是距離落魄山最近的神仙墳那座武廟,金身神靈主動現身,朝落魄山那邊彎腰抱拳。

  魏檗一身雪白長袍獵獵作響,竭力穩住身形,雙腳扎根大地,竟是直接運轉了山河神通,將自己與整個披雲山牽連在一起,先前還想著幫著遮掩氣象,這會兒還遮掩個屁,光是站穩身形握住桐葉傘,就已經讓魏檗十分吃力,這位一洲大山君先前還不明白為何朱斂要自己手持桐葉洲,這會兒魏檗又氣又笑道:「朱斂!我幹你大爺!」

  不管連開數場夜遊宴的魏山君,名聲如何,只說神仙風度,那真是絕佳,不知多少女子神祇、仙子,見之便傾心。

  至於那個落魄山的老管事,還是算了吧,容貌見過就忘,至多記得個身份。

  朱斂站在竹樓那邊的崖畔,笑眯眯雙手負後,天地間武運洶湧,浩浩蕩蕩直撲落魄山,朱斂哪怕有拳意護身,一襲長衫依舊被細密如無數飛劍的浩然武運,給攪得破碎不堪,久而久之,朱斂臉上那張遮覆多年的面皮也隨之點點剝落,最終露出真容。

  朱斂伸出雙指,拈住鬢角一縷髮絲,眯眼而笑。

  年輕朱斂,這般容顔,可醉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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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 00:55:23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五章 高處無人

  裴錢打開院門,周米粒手持行山杖,肩挑小扁擔,扁擔上一頭挑一麻袋瓜子,黑衣小姑娘在跟門口石獅子聊天呢,一個嘰嘰喳喳,一個沉默無言,很投緣。

  周米粒聽到了吱呀的開門聲,趕緊轉頭望向裴錢,剛要詢問,裴錢卻示意周米粒先別說話,然後轉頭望向遠處一處屋脊。

  那位正值壯年的武學宗師,站在一座歇山頂華美建築的正脊之上,既然當下已經被發現蹤跡,他便想要離開此地,返回皇宮與年輕皇帝稟報此地情況,事實上他也所知不多,皇帝陛下無非是忌憚那位登天出拳、震散雲海的少女,匆忙下令,讓他趕來一探究竟,他來得晚了,只見那女子如箭矢釘入大地一般返回,只是相較於之前的京城震顫、龍脈大動,少女落地之時,截然相反,無聲無息,如羽毛落地,這又讓武夫宗師感到悚然,登峰造極,可謂化境。

  在大魔頭丁嬰斃命後,先是轉去修習仙法的俞真意不知所蹤,傳聞已經秘密飛升天外,春潮宮周肥、國師種秋都已經先後遠遊,鳥瞰峰陸舫等衆多頂尖高手,尤其是那個橫空出世,不到十年就一統魔教勢力、最終約戰俞真意的陸台,也都銷聲匿跡,在那之後,天下江湖,已無絕頂高手現身多年矣。

  眼前「少女」,莫不是一位傳說中駐顔有術的得道之人?

  是那從天而降、來此遊歷的謫仙人?

  如今江湖氣短,但是山上仙氣卻越來越濃郁,千奇百怪,層出不窮。

  不曾想那位少女幾步而已,先躍牆頭,再掠屋脊,轉瞬之間便來到了這位中年宗師的對面屋頂一處垂脊,兩兩對峙,裴錢所站位置稍矮幾分,少女收了拳架,抱拳行禮,以醇正的南苑國官話言語道:「南苑國人氏,落魄山弟子,裴錢,不知有何指教?」

  那位腰間懸刀的中年武夫,收斂尷尬神色,抱拳還禮,「在下董仲夏,如今忝為魏氏供奉,御林軍武刀法教頭。」

  董仲夏笑道:「不敢指教,只是奉命來此巡查,既然是裴姑娘在此修行,那我就可以安心返回覆命了。」

  皇帝陛下有過一道密令,無論在何處,只要遇上落魄山修士,南苑國一律禮敬。

  魏氏先帝魏良正值壯年,卻出人意料地退位給長子,新帝魏衍登基之後,大興科舉,將三姓漁戶、西陝樂戶、渝州丐戶等大赦,取消「賤籍」,準許其子弟參加科舉。再設武舉,邊關、軍營子弟,祖上三代身份清白的江湖子弟,皆可參加選拔,詔書上明言,武舉之立,在於提拔幹將心腹之士,以為國用。第三事則是興建山水祠廟,讓禮部著手翻閱各州縣地方志,揀選生前忠臣賢良,為其塑造金身,希望死後化為英靈,繼續庇護一方風土。此外,南苑國魏氏皇帝,開始秘密扶植、拉攏修道之人,幫助壓勝各地湧現的鬼魅精怪,防止後者為害一方,不然各地江湖豪傑,即便拳腳高明,可是面對這些從未打過交道的古怪存在,實在是有心無力,吃虧極多。

  不過董仲夏卻是江湖上最新一流宗師的佼佼者,不惑之年,前些年又破開了武道瓶頸,出門遠游之後,一路上鎮壓了幾頭凶名赫赫的妖魔鬼祟,名聲鵲起,才被新帝魏衍相中,擔任南苑國武供奉之一。董仲夏如今卻知道,皇帝陛下才是真正的武學宗師,造詣極深。

  裴錢笑問道:「董前輩不是南苑國人氏?」

  不然她方才故意顯露出來的頂峰拳架,源自南苑國舊國師種夫子,對方就該認得出來。

  不過由此可見,這董仲夏未必是南苑國皇帝的真正心腹。

  董仲夏點頭道:「董某是松籟國人氏,才到南苑國沒多久。」

  裴錢轉頭望向別處,皺了皺眉頭,這還藏藏掖掖的,有意思嗎?先前出拳,動靜是大了點,南苑國高人前來窺探,擔著朝廷身份,是職責所在,裴錢也就以禮相待了,只是董仲舒之外的那個,在她現身之後,誤以為她沒有察覺,非但沒有收手,反而得寸進尺,悄悄動用了一門術法,在裴錢和董仲舒四周凝聚出幾粒極小水珠,似乎是以此偷聽對話。

  裴錢與董仲夏告辭一聲。

  董仲夏微微訝異,看來真不是那來自更大天地的謫仙人。

  裴錢四周瓦片幾乎紋絲不動,但是屋瓦之上的那層塵土砰然散開,下一刻那董仲舒已經不見裴錢身形。

  裴錢已經蹲在董仲夏遠處一座屋脊的翹檐旁邊,盯著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正盤腿而坐,雙手掐訣,身上穿了件蓮藕福地暫時還不多見的法袍,頭戴碧玉高冠,腰間別有一把白玉短劍。

  年輕人笑著站起身,「親王府客卿,王光景,見過裴姑娘。」

  裴錢問道:「親王府上的王仙師?你不是與其他兩位得道高人,奉詔離京,重開龍潭水岩老坑嗎?」

  如今南苑國京城魚龍混雜,沽名釣譽的仙師道長一抓一大把,但是真正踏足修行的仙家人,也有些,要麼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先到先得,趕緊抓住大勢,「開宗立派」,要麼紛紛依附三國之地的皇帝君主,白拿那人人都是頭回見著的神仙錢。這些事情,落魄山那邊都有詳細記載,暖樹隔三岔五就抄錄一份,送往霽色峰祖師堂存檔,原稿則存放在老廚子那邊。落魄山在蓮藕福地,秘密打造了兩條收集消息的渠道,一條是種夫子親自打造,老皇帝魏良、新帝魏衍都一清二楚,因為屬￿落魄山和南苑國簽訂契約的條款之一,另外一條遠在松籟國境內,由朱斂經手經營。

  裴錢雖然不太理解這些廟堂事,但是也知道新老皇帝的父子之間,並沒有表面那麼融洽,不然老皇帝就不會與次子魏蘊走得那麼近,新帝魏衍更不會讓皇弟魏蘊擔任京城府尹,還要讓早年就看好皇子魏蘊的一位權貴老臣,擔任一國計相,如果不是以後會管著山水神祇的禮部尚書,是年輕皇帝的心腹,裴錢都要以為這南苑國還是老皇帝當家做主了。

  王光景心中微微訝異,面有愧色道:「臨行之前,著急破關,修行有誤,出了不小的紕漏,不得不在京休養。」

  董仲夏離去之時,遠遠看了這邊一眼,心情沉重。

  那個親王魏蘊,絕不是什麼省油燈,這些年又有太上皇撐腰,吸納了一大撥修道之人。

  若是那裴姓女子武夫,此次被親王府攀了關係,招徠為供奉,豈不是連累南苑國京城愈發暗流湧動?

  董仲舒速速趕回毗鄰皇宮的一處隱蔽宅邸,曾是國師種秋的修行之地,董仲舒見著了那位微服私訪的男子,心中一驚,趕緊落下身形,抱拳輕聲道:「陛下。」

  皇帝魏衍仔細聽過了董仲舒的言語,微笑道:「山野蛇鼠,也敢在蛟龍之屬跟前,妄言招徠一事?」

  親王魏蘊府上那一座小小池塘,經得起一條見慣了江河的過江龍,幾口汲水?那麼更何談待客之道?

  魏衍身邊還站著一位亭亭玉立的婀娜女子,妹妹魏真。

  魏真輕聲問道:「那少女既然是來自落魄山,與那位陳劍仙是什麼關係?皇兄,不如問一問?」

  魏衍提醒道:「這等軍國大事,你不許胡鬧。」

  魏真有些遺憾。

  她如今亦是半個修道之人,對於落魄山所在的那座天下,十分嚮往。這些年翻檢皇宮秘檔,愈發憧憬。

  裴錢那邊,聽了王光景一番彎彎腸子的言語,臉上神色如常,心中覺得有些好笑。

  裴錢雖然以前心智與身體被她自己刻意「壓勝」,一直個兒不高,是個黑炭丫頭,可如果只談人心,即便是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裴錢就真不算什麼孩子了,不然大泉王朝邊境小鎮的兩個捕快老江湖,也不至於被她的胡說八道耍得團團轉,一路把她禮遇恭送回九娘的客棧,後來連李槐和兩個書院朋友,至今都還覺得裴錢是那「落難民間的公主殿下」。

  裴錢婉拒了那個王光景的邀請,想要返回宅子那邊與小米粒碰頭。

  不料王光景依舊猶不死心,糾纏不休,搬出了親王魏蘊,說自家親王最為禮賢高人,尤其厚待武夫,即便裴錢不願多走幾步去那王府,無妨,親王可以親自登門拜訪,只要裴錢點個頭,親王一定撥冗蒞臨。

  裴錢聽得腦闊兒疼,話也不好好說,不是搬靠山嚇唬人,就是拽酸文,魏蘊怎麼找了這麼個傻了吧唧的客卿,到底是幫著親王府招人還是趕人?

  裴錢隨即一想,這王光景雖然滿嘴假話,閉關不是有誤,而是大功告成,成功躋身了洞府境,算是蓮藕福地最早一撥中五境練氣士,確實算是半個神仙老爺了,當下福地,靈氣越來越充沛,登山修道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可以躋身中五境的得道之士,還是為數不多,個個金貴,關鍵是一步快步步快,資質最好的練氣士,下一次停步,就該是蓮藕福地遇到中等福地瓶頸之時。

  關於蓮藕福地何時能夠躋身上等福地,老廚子說過一句話,即便拿得出那筆穀雨錢,也不著急,何況落魄山真沒這錢。

  當時小院裡邊,所有視線,陳靈均尚未遠游北俱蘆洲,鄭大風還在看大門,大夥兒齊刷刷望向大山君魏檗。

  鄭大風當時調侃道:「話要慢慢說,錢得快快掙。」

  魏檗微笑道:「你們再這樣,我要掀棋盤了啊。」

  此時裴錢突然記起臨行前老廚子的一句提醒,不要處處學師父為人,你有自己的江湖要走,太像師父了,你師父就會一直放心不下你,你在師父眼中,會永遠是個需要他攙扶的孩子。

  裴錢眉毛一挑,覺得有道理,再看那王光景,裴錢便搖身一變,再不像與董仲夏言語之時的氣勢,直截了當說道:「少在這裡打我落魄山的主意,我不會摻和那魏氏的家事,你這王府客卿,速速離去,好好修你的道。記住了,我的道理,只說一遍,別人說好話,就好好聽,以後心懷不軌,想要用鬼蜮伎倆試探我……」

  裴錢揚起一拳,輕輕一晃,「我這一拳下去,怕你接不住。」

  王光景故作無奈道:「聽聞那位陳劍仙,生平最是講理。裴小姐作為半個家鄉人半個謫仙人……」

  「師父說過,拿大義噁心好人,與那以勢欺人,兩者其實差不了多少。」

  裴錢腳下一蹬,剎那之間就來到王光景身前,後者躲避不及,心中大駭,少女一拳已經貼近王光景額頭,只差寸餘距離。

  裴錢說道:「還不走?喜歡躺著享福,被人抬走?」

  王光景那把好似文案鎮紙之物的白玉短劍,瑩光流轉。

  裴錢看也不看,「真要問劍於拳?你知不知道我見過多少劍修,多少劍仙?!」

  王光景後退一步,笑道:「既然裴小姐不願接受王府好意,那就算了,山高水遠,皆是修道之人,說不定以後還有機會成為朋友。」

  裴錢收回拳頭,瞥了眼王光景的心湖景象,氣勢又變,沉聲道:「崔爺爺說過,武夫若是出拳,能夠將壞人的一肚子壞水打淺了,將一顆惡人膽打小了,就該果斷出拳。」

  王光景苦笑道:「裴小姐何苦如此咄咄逼人?莫不是要我磕頭認錯不成?從頭到尾,可有半點不敬?」

  裴錢有些糾結,怕自己想得沒錯,看得也沒錯,但是出拳沒輕重,事情做錯。

  與那玉液江水神祠廟前,裴錢的為難,如出一轍。

  反而不如陳靈均來得乾脆利落。

  驟然之間,裴錢仰頭望去。

  一襲灰色長衫御風而至,飄然而落,按住王光景的腦袋,手腕一個擰轉,使得後者一路旋轉去往大街之上。

  朱斂背朝大街王光景,抬起一手,向後隨便一揮,還沒站穩身形的王光景,腦袋如遭重錘,倒飛出去,在大街上滑出去十數丈,兩眼一翻,當場暈厥。

  朱斂笑呵呵道:「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嘛,保不齊一顆老鼠屎就要壞了一鍋粥。」

  朱斂身體微微後傾,望向別處,有潛伏在暗處的修道之人,準備救回王光景,朱斂問道:「親王府的人,都喜歡撿雞屎狗糞回家?」

  那個魏蘊,不消停很久了。

  至於老皇帝魏良,更是帝王心性,即便有心問道修仙,終究不曾真正見過浩然天下的風景,當了太上皇,龍袍已經脫去,卻又暫時修道未成,更是小動作不斷。當然,也有憑此與落魄山討價還價的念頭。

  如果不是當今天子魏衍還算厚道,這座蓮藕福地,很快就會烏煙瘴氣一團糟,到時候最糟心的,只會是夫子種秋和曹晴朗。

  裴錢聚音成線,疑惑道:「老廚子,怎的換了一副面孔?」

  朱斂無奈道:「山上風大,給吹沒了。」

  朱斂轉身望向那個躺在大街上打瞌睡的年輕神仙,默不作聲。

  裴錢突然問了一個問題,「老廚子,在落魄山,會不會不自由。」

  朱斂感慨道:「果然是長大了,才能問出這種問題。原本以為只有少爺回了家,才會如此問我。」

  裴錢笑道:「我就隨口一說,你回頭自己告訴師父答案。」

  朱斂緩緩道:「出拳的自由,興許是不大。但是人生在世,言語無忌的自由,燒飯做菜的自由,如何掙錢如何花錢的自由,低頭翻書、抬頭賞景的自由,與好友下棋不求勝負的自由,看著晚輩一天一天成長的自由,哪個不是自由。」

  裴錢不太習慣不是老廚子的老人,所以很快轉移話題,問道:「那個裝死的王光景怎麼辦?」

  朱斂說道:「於祿和謝謝兩人已經與書院茅山主告假,最近兩年,會一起遊歷蓮藕福地,到時候跟魏蘊借人,讓王光景帶路就是了。有於祿在,修心就不是大問題。」

  裴錢好奇道:「李槐沒湊這個熱鬧?」

  朱斂搖頭道:「按照大風兄弟的說法,李槐要是出馬,估計蓮藕福地的修道之人,就別想有什麼大機緣了。」

  裴錢有個想法,但是沒敢說。

  朱斂問道:「是想要去北俱蘆洲獅子峰,找李槐他父親?」

  裴錢點點頭,「顧前輩已經不在世上,但是李叔叔拳法一樣很高,又教過師父,我就想去那邊練拳。剛好李槐也想去那邊看他爹娘和姐姐。」

  朱斂想了想,「可以。」

  裴錢坐在屋檐邊緣,有些失落,「只是這種事情,本來應該師父點頭答應才行的。」

  朱斂蹲在一旁,輕聲安慰道:「如果少爺在這邊,肯定會答應你。」

  大街之上,跑來一個小扁擔挑起兩袋瓜子的小姑娘,朱斂哭笑不得道:「你們是想把瓜子當飯吃啊。」

  裴錢向前一躍,落在大街上。

  周米粒跑來的路上,小心翼翼繞過那個躺在地上的王光景,她一直讓自己背對著昏死過去的王光景,我沒瞅你你也沒看見我,大家都是闖蕩江湖的,井水不犯河水,走過了那個瞌睡漢,周米粒立即加快步伐,小扁擔晃蕩著兩隻小麻袋,一個站定,伸手扶住兩袋子,輕聲問道:「老廚子,我遠遠瞧見裴錢跟人家嘮嗑呢,你咋個動手了,偷襲啊,不講究嘞,下次打聲招呼再打,不然傳到江湖上不好聽。我先磕把瓜子,壯膽兒嚷嚷幾嗓子,把那人喊醒,你再來過?」

  朱斂學那小姑娘言語,點頭笑道:「闊以啊,我看中。」

  朱斂先前出手極其輕巧,所以那個王光景其實在周米粒經過的時候,就已經醒來,這會兒他耳尖,聽著了小姑娘聽上去很講良心其實半點沒道理的言語,這位在親王府既是客卿又是幕後軍師的年輕神仙,差點沒落淚。

  裴錢擰住周米粒臉頰,一扯,周米粒立即歪頭踮腳跟,輕輕拍打著裴錢的手指,含糊不清道:「麼得這必要,麼得必要了。」

  朱斂一跺腳。

  那王光景整個人身軀隨之一彈起,再不敢裝睡,站定後,戰戰兢兢道:「拜見老神仙。」

  朱斂點點頭,神色和藹,伸手一拍。

  打得那個王光景直接落在大街最盡頭。

  朱斂笑道:「這一拳下去,膽子就該小了。」

  朱斂環顧四周,自言自語道:「可惜早年相逢之時,丁嬰還是個小娃兒,等我好不容易回來,人又沒了。不然倒是可以教他怎麼當晚輩。」

  並非一個武瘋子說痴話。

  其實丁嬰後來的所作所為,大致上還是走朱斂的老路。朱斂更早時候,就已經在甲子之約當中,一人戰九人,當時天下十人的榜上宗師,被朱斂一人殺了大半。朱斂之所以沒殺丁嬰,不過是自認飛升希望渺茫,那一刻更覺得飛升意思好像也不大,便故意送給勉强順眼的丁嬰一顆大好頭顱,和與之對應的武運罷了。可以說丁嬰有後來的大道成就,無論是武學成就,還是心性成長,一半功勞,皆在朱斂。

  而朱斂在世之時。

  這座天下,文有第一,武無第二。

  裴錢說道:「咱們回去?」

  朱斂點頭道:「嗑完一麻袋瓜子再說,不然估計暖樹得念叨你們買太多。」

  回了那棟宅子,裴錢詢問如何破開六境瓶頸、以及在北俱蘆洲如何對待武運的事宜。

  周米粒在旁提醒裴錢,連那七境、八境瓶頸都一並問了。

  裴錢瞪了一眼,「心急能吃著熱豆腐?」

  周米粒有些犯迷糊,再滾燙的豆腐,不都是一口的事兒?

  朱斂還是與裴錢說了些注意事項。

  在那之後,朱斂很快就返回落魄山。

  裴錢說要做完幾件事情,去了趟曹晴朗的祖宅,和小米粒一起幫著收拾了宅子。然後帶著小米粒去吃了白河寺夜市上,狠狠吃了頓師父說那又麻又燙的玩意兒,直接幫周米粒點了兩份砂鍋,吃飽了,一起遠遠瞥了眼師父曾經借書看的官宦人家藏書樓,與周米粒說比起暖樹家鄉的那座芝蘭樓,矮了好多個小米粒的腦袋。

  後來裴錢還去看了那個比自己更早變成少女、年輕女子的同齡人,前些年她嫁了個考中進士的外鄉讀書人,仕途順遂。

  當那女子家眷一行人,乘坐馬車去京城一處寺廟燒香祈福的時候,裴錢就遙遙跟著,沒露面。

  最後裴錢算是幫著師父,走了趟狀元巷,早年那裡有過一位貧寒趕考書生與懷抱琵琶江湖女子的故事,有情人未能成為眷屬。

  跟當地書肆掌櫃一打聽,才知道那個書生連考了兩次,依舊沒能金榜題名,痛哭了一場,好像就徹底死心,回家鄉開辦學塾去了。

  不知道那個讀書人,這輩子會不會再遇上心儀的姑娘。

  誰知道呢。

  離開南苑國的最後一天,裴錢大晚上摸到了屋頂去。

  周米粒也跟著。

  歲數不大的清瘦少女和歲數不小的小姑娘,一起躺在屋脊上,看那圓圓月。

  周米粒嗑著瓜子,隨便問道:「咋個練拳越多,越不敢出拳嘞?」

  裴錢說道:「師父對待他人的生死人生,就像對待一件一磕就碎的瓷器。師父沒說過這些,但是我一直有看見啊。」

  周米粒使勁點頭,「好得很嘞。那就不著急出拳啊,裴錢,咱們莫著急莫著急。」

  裴錢笑道:「咱們個啥咱們,你又不練拳。不練拳也好,其實很苦的。看吧,師父當年就說讓我不要太早練拳,唯一一次不聽師父的話,就吃大苦頭嘍。所以說啊,一定要聽師父的話。」

  周米粒偷偷把攤放瓜子的手挪遠點,盡說些見外的傷心話,裴錢伸手一抓,落了空,小姑娘哈哈大笑,趕緊把手挪回去。

  裴錢望向天幕,笑了笑,撓撓頭,本來還以為到了最高處出拳,就能瞧見崔爺爺一回呢。

  周米粒小聲說道:「裴錢,去了北俱蘆洲,記得幫我看一眼啞巴湖啊。」

  裴錢問道:「你就不想著一起去?」

  周米粒搖頭,「在那邊,我沒朋友啊。」

  裴錢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你這腦闊兒,小事犯迷糊,遇到大事賊機靈。」

  周米粒沒來由哀嘆一聲。

  裴錢問道:「咋了,有心事?」

  周米粒搖頭,一本正經道:「沒有半點煩心事,所以愁啊。」

  裴錢一板栗砸下去。

  周米粒在假裝疼,在屋頂上抱頭打滾,滾過來滾過去,樂此不疲。

  裴錢安安靜靜躺在一旁,輕輕一拳遞向天幕,喃喃道:「看來要再高些。」

  顧璨和柳赤誠,帶著那個連跌兩境的柴伯符一起北遊。

  柳赤誠果然在兩州地界就停步。

  顧璨獨自趕路。

  柳赤誠與龍伯老弟在一座繁華的池州州城閒逛,柳赤誠是為了看那些山下美人,少年白頭容貌的柴伯符連障眼法都顧不得,一路都在療傷,沒辦法,先前一句話不小心說差了,又挨了柳赤誠一巴掌,差點連龍門境都守不住,加上一旁還有個好像隨時準備刨坑埋人的顧璨,堂堂元嬰瓶頸野修,與寶瓶洲諸多山巔人物掰過手腕的龍伯,這段光陰,彷彿重回下五境修士的慘淡歲月。

  柳赤誠與柴伯符返回那座仙家客棧的時候,大搖大擺走路的柳赤誠如遭雷擊。

  他讓柴伯符滾遠點。

  柴伯符忍字當頭,立即獨自出門逛街去,連客棧住處都不敢待。

  柳赤誠竟是直接收起了那件粉色道袍,只敢以這副體魄原主人的儒衫模樣示人,輕輕敲門。

  院內有兩人對弈,都沒理會。

  柳赤誠硬著頭皮推開了門,默默走到一位白衣男子身後,眼觀鼻鼻觀心。

  與白衣男子對弈之人,是一位面容肅穆的青衫老儒士。

  白衣男子笑道:「崔瀺,這一手還不錯。顧璨若是能夠成為我的弟子,我便不與你計較救個廢物脫困的多此一舉,如果成為我的小師弟,我便答應你所求之事。」

  崔瀺點頭道:「那就這麼約定了。」

  崔瀺手中拈子先行,卻並未落子在棋盤,故而棋盤之上,始終空空如也。

  柳赤誠屏氣凝神。

  白衣男子不看棋盤,微笑道:「幫白帝城找了個好胚子,還幫師兄又招來了那人下棋,我應該如何謝你?難怪師父當年與我說,之所以挑你當弟子,是看中師弟你捅馬蜂窩的本事,好讓我這個師兄當得不那麼無聊。」

  柳赤誠有些口乾舌燥,臉色僵硬。

  白衣男子起身道:「別下了,這副棋局,本就是能者多勞的破棋局,你崔瀺自找的困境,別想著在棋盤之外,拉我下水,一個大驪王朝,承擔不起後果。」

  崔瀺嘆了口氣,將棋子放回棋盒,起身道:「那我就不送了。」

  白衣男子點點頭,一閃而逝。

  柳赤誠這才擦了擦額頭汗水。

  崔瀺收起棋盤棋盒,瞥了眼柳赤誠,笑道:「作死的本事,連我都要自愧不如。」

  柳赤誠苦笑道:「哪裡想到會被我接連碰到那麼多個萬一。」

  崔瀺笑道:「不多,就三個。」

  柳赤誠確實無奈。

  崔瀺看似隨意說道:「死了,就不用死了,更不用擔心意外。」

  柳赤誠作揖道:「恭賀國師破境。」

  崔瀺說道:「對一個活了九十九的老壽星道賀長命百歲,不也是作死。」

  柳赤誠開始耍無賴,「我師兄在,萬事不怕。」

  崔瀺說道:「讓你師兄殺你,只需要我一句說破即可。」

  柳赤誠立即再次作揖,可憐兮兮道:「懇請國師說些讀書人的道理,我如今最願意聽這個。」

  崔瀺說道:「那就聽我一句勸,顧璨到了白帝城,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情,你護著他不死就行,不要不做,也不用多做。」

  柳赤誠還想再與這位真正的高人問點天機,崔瀺已經消逝不見。

  柳赤誠唏噓不已。

  大驪京城的舊山崖書院之地,已被朝廷封禁多年,冷冷清清,雜草叢生,狐兔出沒。

  一道雪白虹光從天而降,光明正大,完全無視大驪京城的山水大陣,甚至好像連那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都沒放在眼中。

  白衣男子現身之後,瞥了眼那座蠢蠢欲動的仿造白玉京,那邊似乎臨時得到了一道聖旨密令,已經啓動的那座白玉京很快沉寂下去。

  這位其實不太喜歡離開白帝城的男人,緩緩而行,感嘆道:「花下一禾生,去之為惡草。」

  在顧璨返鄉之前。

  有兩對主僕總計四人,其中三人都算是返鄉。

  泥瓶巷的大驪藩王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的馬苦玄。

  至於馬苦玄的那個婢女「數典」,這一路上都顯得很多餘。

  而宋集薪被這個一路打著護駕幌子的馬苦玄,也噁心得不行。

  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岸。

  馬苦玄帶著數典去了龍鬚河河神廟。

  宋集薪和稚圭去了泥瓶巷。

  但是稚圭在夜幕中,獨自離開了宅子,看了眼隔壁乾乾淨淨的院子,那些春聯福字,拎著裙擺走出巷子。

  宋集薪在她離開小巷後,夜深人靜,端了條小板凳到院子,只是沒坐,就站在那個好像越來越矮的黃泥牆那邊,望向鄰居的院落。

  稚圭先去了趟鐵鎖井,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倒回幽幽水井當中。

  然後她走出小鎮,在李槐家宅子附近,看著那座名叫真珠山的小山頭,眉頭緊皺。

  那裡埋藏著那具被三教一家聖人煉化、壓勝的真龍之身。

  真珠山。

  珠,王朱。真珠,即王朱之真身也。

  而王朱如今體魄,則是真龍驪珠所化,算不得她的真正真身,猶然需要有人畫龍點睛,才能名正言順地取回那具真身。

  她才能夠恢復當年完整的真龍身份,到時候整個世間蛟龍之屬的大道氣運,全部都要聚攏在她一人身上!助她一舉破開元嬰境瓶頸算什麼,再破玉璞境瓶頸都不難,只要被她穩固了仙人境,她的戰力就足可媲美大半個飛升境。

  執筆人,幫助點睛的那個人,是早年與她簽訂契約的那個泥腿子少年,稚圭離開鐵鎖井後,在大雪酷寒時節,第一眼見到的人,陳平安。

  只是當時的陳平安魂魄太過孱弱,一身運道更是稀薄得令人髮指,她不願意被他連累,所以選擇了隔壁的大驪皇子宋集薪「認主」。

  那條被宋集薪丟到隔壁院子、都會自己跑回來的四腳蛇,為何如此被嫌棄,依舊不願在陳平安家宅那邊多待?

  同樣是五份大道機緣之一,陳平安將那條小泥鰍送給顧璨,顧璨不但收下,並且接住了,沒有任何問題。

  照理說,宋集薪丟了數次,本該就算是陳平安的機緣才對。

  但是那條額頭生角的四腳蛇,哪敢與王朱平起平坐?!與王朱一樣,認陳平安為主?!

  王朱與隔壁宋集薪認了主僕關係,不過是王朱的一點障眼法。後來被宋集薪改名為稚圭,更是大有門道。

  「稚圭」二字,本是督造官宋煜章的,其實是崔瀺交給宋煜章,然後「湊巧」被宋集薪見到了,知道了,不知不覺記在了心頭,一直如有迴響,便念念不忘,最終幫著王朱取名為稚圭。

  稚圭二字,與那「鑿壁偷光」的典故,又有淵源。

  泥瓶巷宅子正堂懸掛的匾額,懷遠堂,則是大驪先帝的親筆手書。

  都是有講究的。

  所以稚圭在那些歲月裡,能夠緩緩汲取大驪王朝的宋氏龍氣。

  故而宋集薪錯失龍椅,只是藩王而非帝王,不是沒有理由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與定數。

  而當初稚圭在泥瓶巷遇到專程找她的陸沉,稚圭才會在下意識的言語中,搬出陳平安來擋災,而不是宋集薪。

  稚圭站在原地,眺望那座真珠山,沉默許久。

  宋集薪走到她身邊。

  稚圭以心聲說了這些內幕。

  再拖下去,意義不大了,說不定就要與宋集薪反目成仇。

  不曾想宋集薪微笑道:「我不介意。」

  王朱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介意啊。」

  宋集薪啞然,隨即心口隱隱作痛。

  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在雲海之上,看著那些壯麗山河,嘖嘖道:「窮夫子搬家,搬書如搬山,架上有書方為富嘛。」

  一旁站著的讀書人兩手空空,並無長劍在手,因為極遠處的天地中央,有一道劍光撐起了天地。

  讀書人說道:「大好河山,又要廝殺不斷了。」

  老秀才笑道:「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

  讀書人搖頭道:「聖人如此,又有幾個聖人?」

  老秀才也搖頭,「我倒是視線所及,處處是聖人。由此可見,你打架本事是要高些,眼界境界就要低些了。」

  讀書人啞口無言,如今這座天下就他們兩位,這句大話,倒也不假,果然是不占便宜白不占的老秀才。

  這話是老秀才自己說的,並非是世人詆毀。

  老秀才沉默片刻,突然來了精神,「既然閒來無事,再與你說一說我那閉關弟子吧?」

  讀書人深呼吸一口氣,又要講那車軲轆話了,真不是自己耐心不好,而是再好的耐心,也經不住老秀才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通,他轉過頭,無奈道:「能不能別講這個了?」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人生憾事啊!」

  讀書人鬆了口氣。

  出劍一事,都不如聽老秀才耳邊絮叨來得心累。

  老秀才突然說道:「我不說,你來講?這個想法很新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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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3 01:30:34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六章 學塾那邊

  一到炎炎夏日就像撐起一把蔭涼大傘的老槐樹,沒了,鐵鎖井被私家圈禁起來,讓老人們心心念念的甘甜的井水,喝不著了,神仙墳少了好多的蛐蛐聲,一腳下去吱呀作響的老瓷山再也爬不上去,所幸春天裡猶有桃葉巷的一樹樹桃花,深紅可愛,淺紅也可愛。

  人生有聚終有散,所幸有散又有聚。

  今天的舊學塾那邊,聚攏了許多離鄉之後的返鄉人。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石春嘉,在返回書院之前,約好了今天一起重返學塾,也沒太多說頭,就是去那邊看看,坐坐。

  董水井托人找縣衙戶房那邊的胥吏,取來鑰匙幫忙開了門,尋常不知道董水井的能耐,不知道董半城的那個稱呼,可是董水井販賣的糯米酒釀,早已遠銷大驪京城,據說連那如鳥雀往來白雲中的仙家渡船,都會擱放此酒,這是誰都瞧得見的滾滾財源。

  四位曾經在此求學的同窗好友,李槐和董水井一路挑水而來,扁擔水桶抹布這些物什,都是從李槐祖宅裡邊拿來的,石嘉春手挽籃子,都裝在裡邊了。林守一當年便是有錢人家的少爺,衣穿不愁,不太有機會做這些活計,今天也想要挑水,結果董水井笑道李槐家附近汲水處,那邊我更熟悉些。

  所以兩手空空的林守一,就跟湊近了身邊的石春嘉一路閒聊。

  兩人的家族都遷往了大驪京城,林守一的父親屬於升遷為京官,石家卻不過是有錢而已,落在京城本土人氏眼中,就是外鄉來的土財主,渾身的泥腥味,石家早些年做生意,並不順利,被人坑了都找不到說理的地方。石春嘉有些話,先前那次在騎龍巷鋪子人多,便是開玩笑,也不好多說,這會兒只有林守一在,石春嘉便敞開了挖苦、埋怨林守一,說家裡人在京城磕磕碰碰,提了豬頭都找不著廟,便去了找了林守一的父親,不曾想吃閉門羹不至於,只是進了宅子喝了茶敘過舊,也就算是完事了,林守一的父親,擺明了不樂意幫忙。

  石春嘉嫁為人婦,不再是早年那個無憂無慮的羊角辮小丫頭,但是之所以願意開門見山聊這些,還是願意將林守一當朋友。父輩怎麼打交道,那是父輩的事情,石春嘉離開了學塾和書院,變成了一個相夫教子的婦道人家,就愈發珍惜那段蒙學歲月了。

  能夠與人當面牢騷的言語,那就是沒在心底怨懟的緣故。

  林守一也沒有為自己父親和家族遮掩什麼,說道:「我爹是什麼性情,我家是怎麼個光景,你還不清楚?當年同窗,誰敢去我家玩耍?寶瓶當年膽子大不大,你看她去過我家幾次?」

  林家門風,早年在小鎮一直就很古怪,不太喜歡與外人講人情,林守一的父親,更奇怪,在督造衙門做事,清清爽爽,是一個人,回了家,沉默寡言,是一個人,面對庶子林守一,近乎苛刻,又是另外一個人,那個男人幾乎與任何人相處,都處處拎得太清楚,因為做事得力的緣故,在督造衙署口碑極好,與幾任督造官都處得很好,所以除了衙門同僚的交口稱贊之外,林守一身為家主,或是父親,就顯得有些刻薄寡情了。

  當年遠遊大隋書院,寄給林守一的家書,內容從來簡明扼要,好似算帳一般。

  不管林守一如今在大隋朝野,是如何的名動四方,連大驪官場那邊都有了偌大名聲,可那個男人,一直好像沒這麼個兒子,從未寫信與林守一說半句得空便回家看看的言語。

  石春嘉記起一事,打趣道:「林守一,連我幾個朋友都聽說你了,多大的能耐啊,事跡才能傳到那大驪京城,說你定然可以成為書院賢人,便是君子也是敢想一想的,還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了,相貌又好……」

  說到這裡,石春嘉側過身,打量著一襲青衫的林守一,「呦,還真俊,以前真是半點瞧不出,成天板著個臉,跟小夫子似的,可不討喜。」

  林守一說道:「這種話,有本事當著邊文茂的面說。」

  石春嘉笑道:「我也沒說你比我夫君好看啊。」

  林守一搖搖頭,沒說什麼。

  石春嘉有些感慨,「那會兒吧,學塾就數你和李槐的書籍最新,翻了一年都沒兩樣,李槐是不愛翻書,一看書就犯困,你是翻書最小心。」

  林守一笑道:「這種小事,你還記得?」

  石春嘉反問道:「不記這些,記什麼呢?」

  林守一點頭道:「是個好習慣。」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後若是京城有事,我會找邊文茂幫忙的。」

  石春嘉楞了楞,然後大笑起來,伸手指了指林守一,「從小就你說話最少,念頭最繞。」

  林守一哪裡需要有求於邊文茂?

  這種幫人還會墊臺階、搭梯子的事情,大概就是林守一獨有的溫柔和善意了。

  在學塾那邊,李槐一邊打掃,一邊大聲朗誦著一篇家訓文章的開頭,「黎明即起,灑掃庭除!」

  遙想當年,每個清晨時分,齊先生就會早早開始打掃學塾,這些事情,從來親力親為,不用書童趙繇去做。

  董水井笑著接話道:「要內外整潔。」

  石春嘉抹著桌案,聞言後揚了揚手中抹布,跟著說道:「即昏便息,關鎖門戶。」

  不遠處林守一微笑道:「必親自檢點。」

  林守一仔細擦拭著窗欄,山下求學,山上修道,修身修心,何嘗不是如此?

  石春嘉的夫君邊文茂,也回到了這座槐黃縣城,小鎮屬於縣府郡府同在,邊文茂投了名帖,需要拜訪一趟寶溪郡守傅玉。

  傅玉亦是位身份不俗的京城世家子,邊家與傅家,有些香火情,都屬於大驪清流,只是邊家比起傅家,還是要遜色很多。不過傅家沒曹、袁兩姓那那般鐘鳴鼎食,終究不屬於上柱國姓氏,傅玉此人曾是龍泉首任縣令吳鳶的文秘書郎,很深藏不露。

  龍泉郡升為龍州後,轄下青瓷、寶溪、三江和香火四郡,袁郡守屬於就地升遷的青瓷郡主官,其餘三郡太守都是京官出身,世族寒族皆有,寶溪郡則被傅玉收入囊中。

  邊文茂願意投貼寶溪郡守府,卻不敢去青瓷郡衙門拜訪,這就是上柱國姓氏積威深重使然了。

  事實上傅玉雖然如今與袁家嫡孫品秩相當,都是一郡太守,但是每次去往州城刺史官邸議事,別說傅玉,便是刺史魏禮,面對那位袁郡守,都不輕鬆。

  不光光是袁郡守的出身,袁郡守自身操守、治政手段,更是關鍵。

  於祿和謝謝先去了趟袁氏祖宅,然後趕來學塾這邊,挑了兩個無人的座位。

  他們兩個都曾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外鄉學子,只是不比李槐他們這麼跟齊先生親近。他們作為盧氏遺民流徙至此,只見到了崔東山,沒能見到創辦山崖書院和這座小鎮學塾的齊先生。

  很湊巧,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是今天故地重遊,他們沒有去學塾課堂落座,宋集薪在學塾那邊除了趙繇,跟林守一他們幾乎不打交道,宋集薪帶著稚圭去了後院,他坐在在石桌那邊,是齊先生指點他和趙繇下棋的地方,稚圭像往常那樣,站在北邊柴門外邊。

  宋集薪神色落寞,伸手拂過桌面。

  不知道那個下棋總算輸給自己的趙繇,如今遠遊異鄉,是否還算安穩。

  宋集薪轉過頭,望向那個閒來無事正在掰彎一枝柳條的稚圭。

  她踮起腳尖,輕輕搖晃樹枝。

  宋集薪看著她那張百看不厭更喜歡的側臉,恨不起來,不願意,捨不得。

  她轉過頭,好似完全忘記了那天的開誠布公,又變成了與宋集薪相依為命的婢女,松了手,嫣然笑道:「公子,想下棋了?」

  宋集薪微微搖頭。

  除了李槐、宋集薪這兩撥人之外,還有兩個意想不到的官場大人物,大駕光臨。

  勤政務實的袁郡守,風流不羈的曹督造。

  都沒有攜帶扈從,一個是故意不帶,一個是根本沒有。

  事實上,這兩位皆出身上柱國姓氏的同齡人,都曾是大驪京城舊山崖書院的學生。

  不過與亡國太子於祿差不多,都不曾經親眼見過齊先生,更沒辦法親耳聆聽齊先生的教誨。

  曹督造斜靠窗戶,腰間系掛著一隻朱紅色酒葫蘆,是尋常材質,只是來小鎮多少年,小酒葫蘆就陪伴了多少年,摩挲得光亮,包漿可人,是曹督造的心愛之物,千金不換。

  見著了那位脫了官袍穿上青衫的郡守大人,曹督造驚訝道:「袁郡守可是大忙人,每天陀螺滴溜溜轉,腳不離地,屁股不貼椅凳,袁大人自己不暈頭,看得旁人都好似喝醉酒。這槐黃縣往返一趟,得耽誤多少正事啊。」

  袁郡守神色淡漠,「與你言語,比較耽誤事。」

  大驪袁曹兩姓,如今在整個寶瓶洲,都是名氣最大的上柱國姓氏,理由很簡單,一洲版圖,張貼的門神,半數是兩人的老祖宗,槐黃縣境內的老瓷山文廟,神仙墳武廟,兩家老祖亦是被塑造金身,以陪祀神祇的身份享受香火。

  曹督造摘下腰間酒壺,抿了一小口,眯起眼,彷彿每當喝酒,便是人生圓滿時分。

  袁郡守站姿筆挺,與那憊懶的曹督造是一個天一個地,這位在大驪官場上口碑極好的袁氏子弟,說道:「不知道袁督造每次醉醺醺出門,晃悠悠回家,瞧見那門上的老祖宗畫像,會不會醒酒幾分。」

  曹督造是出了名的沒架子,嗜酒如命,不喜豪飲,就是小口慢飲,所以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喝,人生路就是去買酒的路,半路停步,與誰都能聊天打屁。

  所幸地址就在小鎮上的那座窯務督造署,就是個清淨衙門,天不管地不管的,名義上屬於禮部直轄,京城吏部那邊也無權過問。事實上禮部能不能管得著龍泉窯務督造,大驪京城官場人人心裡跟明鏡似的。

  曹督造專門叮囑過佐官,衙門裡邊所有官員、胥吏的政績考評,一律寫好或極好。

  只得了個好字的,若是送些好酒,那就極好了。

  去年到了極好的,不送些酒,今年那就不再極好了。

  窯務督造衙署的官場規矩,就這麼簡單,省心省力得讓大小官員,無論清流濁流,皆要目瞪口呆,然後喜逐顔開,這樣好對付的主官,提著燈籠也難找啊。

  曹督造自己不把官帽子當回事,小鎮百姓久而久之,見這位年輕官老爺真不是假裝平易近人,也就跟著不當一回事了。

  黃二娘敢笑駡他,搬去了州城的劉大眼珠子之流,也敢與曹督造在酒桌上稱兄道弟,回了州城,見人就說與那位曹督造是好哥們,甚至連那些穿開襠褲的屁大孩子,都喜歡與遊手好閒的曹督造嬉戲打鬧,若是與爹告狀,多半無用,若是與娘親哭訴,只要婦人潑辣些,都敢扒曹督造的衣服。

  曹督造早已將小鎮方言說得無比地道了,若是與人以大驪官話言語,反而不自在。

  曹督造斜眼看那極其相熟的同齡人,回了一句,「不曉得最恪守禮儀的袁郡守,每次見著了門神畫像,會不會下跪磕頭啊。」

  若是兩人沒來這趟小鎮歷練,作為官場的起步,郡守袁正定絕對不會跟對方言語半句,而督造官曹耕心多半會主動與袁正定說話,但是絕對沒辦法說得這麼「婉約」。

  袁正定沉默片刻,「如此不務正業,以後有臉去那篪兒街嗎?」

  曹耕心晃蕩著手中酒壺,笑嘻嘻道:「用臉走路啊,袁大人這句說得十分諧趣了。下次京城再有誰敢說袁大人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稍稍不夠風趣,我在路上碰著了,上去就是兩個大嘴巴子。」

  袁正定繼續問道:「還記得關翳然和劉洵美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小時候這兩個將種子弟,都喜歡跟在你屁股後頭廝混。」

  如今那兩人雖然品秩依舊不算太高,但是足可與他袁正定與曹耕心平起平坐了,關鍵是後來官場走勢,好像那兩個將種,已經破了個大瓶頸。

  那就是文武身份的轉換。

  曹耕心微笑道:「袁大人,既然不認得我是誰,就別說自以為認得我的言語。」

  袁正定故作驚訝,「哦?敢問你是誰?」

  曹耕心喝了口酒,「喝酒沒到門的時候,我是曹酒鬼,喝酒到門了,那我可就是曹大酒仙。」

  袁正定笑了笑,「果然耽誤事。」

  曹耕心搖頭道:「我是來看看齊先生的嫡傳學生們,尤其是要與董兄討要些不用賒帳的糯米酒釀,袁大人就不一樣了,是來找王爺攀交情的,高下立判,我是踩了都髒靴子的陋巷爛泥,袁大人是那高懸門上的銅鏡,高風亮節,光明正大。」

  袁正定皺眉道:「這麼些年,就只學會了耍嘴皮子?」

  曹耕心反問道:「那你學會了嗎?」

  袁正定沉聲道:「不是兒戲!」

  曹耕心懸好小酒壺,雙手抱拳討饒道:「袁大人只管自己憑本事平步青雲,就別惦念我這個憊懶貨上不上進了。」

  袁正定心中嘆息。

  不喜此人作風那是十分不喜,只是內心深處,袁正定其實仍是希望這位曹氏子弟,能夠在仕途攀爬一事上,稍微上點心。

  當然袁正定主要為己。

  無論是官場,文壇,還是江湖,山上。

  世事就是這麼怪,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喜歡有那旗鼓相當的宿敵之爭,願意給予更多的注意力。若是誰早早單槍匹馬,一騎絕塵,反而不是多好的好事。

  窯務督造衙署的職責,其實很大。

  袁正定十分羨慕。

  一是防賊,還可親自捉賊。

  小鎮四姓十族,宋,趙,盧,李,陳,石等等,督造衙門都有監察權力,這座表面上只是監督御用瓷器燒造的衙門,其實什麼都可以管,楊家鋪子,北岳披雲山,林鹿書院,龍泉劍宗,落魄山,小鎮西邊所有的仙家山頭,龍尾溪陳氏後來開辦的學塾,州郡縣的大小文武廟,城隍閣城隍廟,鐵符江在內的各路山水神祇,沖淡、綉花、玉液三江,紅燭鎮,封疆大吏,大姓門戶,清白人家,賤籍,即便修道之人,有那太平無事牌,只要曹督造要查,那就一樣可以查,大驪刑部禮部不會、也不敢追責。

  只是這位先帝欽定的曹督造,好像選擇了什麼都不管。

  袁正定既高興,又憂心,高興的是身邊鄰居,原本會是未來大驪廟堂死敵的同齡人,如此不濟事。憂心的是銳意進取的年輕皇帝,看這個曹耕心不順眼,哪天忍無可忍,連曹氏面子都不賣了,乾脆換上一人。將來袁正定順勢升任龍州刺史之後,成為真正大權在握的一員封疆大吏,反而會變得束手束腳。畢竟前車之鑒歷歷在目,新任督造官,絕對不會太好說話。

  在學塾不遠處。

  站著馬苦玄與婢女數典。

  與那曹耕心和袁正定分別有過眼神交匯,只是雙方都沒有打招呼的意思。

  從來不是一路人。

  馬苦玄說道:「我奶奶在世的時候,很喜歡駡人,無非是當著面駡,當面不敢駡的,背後駡。認識的人裡邊,就三個人不去駡。學塾齊先生,算一個。我奶奶說過齊先生是真正的好人。」

  馬苦玄扯了扯嘴角,雙臂環胸,身體後仰,斜靠一堵黃泥牆,「我這家鄉,說話都喜歡口無遮攔不把門。」

  馬苦玄笑了,然後說了一句怪話:「當背當得此。」

  數典完全聽不懂,估計是是鄉土諺語。

  數典只知道一點,小鎮方言,多平調,故而無起伏。

  馬苦玄難得與她多些不傷人的言語,反而就像是破天荒的拉家常,笑著解釋道:「意思是說,聽了他人言語,就跟挑擔似的,擔不擔得起那份重量。」

  一個從泥瓶巷祖宅走出的年輕人,路過陳平安祖宅的時候,駐足許久。

  顧璨原本打算就要直接去往州城,想了想,還是往學塾那邊走去。

  而牛角山渡口,一艘從老龍城北去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上,走下一個離鄉之後頭回返鄉的高大男子。

  阮秀笑著打招呼道:「你好,劉羨陽。」

  劉羨陽快步走去,笑容燦爛,「阮姑娘!」

  阮秀點點頭,拋過去一塊劍牌,得了此物,就可以在龍州地界禦風遠游。

  事實上,劉羨陽再過幾年,就該是龍泉劍宗的祖師堂嫡傳了。

  劉羨陽只是借給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二十年而已。

  劉羨陽接過那塊劍牌,告辭一聲,直接禦風去了趟祖宅,再去了趟龍窯附近的一座墳頭,最後才返回小鎮。

  堵在泥瓶巷口子上,打了顧璨一頓。

  顧璨沒還手。

  一位在雲海之上跳格子趕路的紅衣女子,也改變了主意,算了下時間,便沒有去往大驪京城,繞路返回家鄉小鎮。

  低頭一看,她便落在了學塾那邊。

  阮秀去了趟騎龍巷壓歲鋪子,一路吃著糕點,也是去往學塾那邊。

  於是本就熱鬧的學塾,愈發人多。

  邊文茂從郡守府那邊離開,坐車馬車來到學塾附近的街上,掀起車簾,望向那邊,驚訝發現曹督造與袁郡守竟然站在一起。

  邊文茂權衡利弊一番,既然那兩位上柱國子弟都在,自己就不去客套寒暄了,便放下車簾子,提醒車夫將馬車挪個地方。

  至於學塾附近的其他人,邊文茂要麼認識,已經打過交道,要麼面生,就都不去管了。

  邊文茂只是等待石春嘉離開那座小學塾,然後一起動身返回大驪京城。

  一個文弱書生模樣的傢伙,竟然反悔了,帶著那位龍伯老弟,步步小心,來到了小鎮這邊逛蕩。

  結果被學塾那邊的「動靜」給吸引,柳赤誠一咬牙,默默告訴自己就是瞅瞅去,不惹禍,便是這巴掌大小地方的某個路邊黃口小兒,莫名其妙跳起來摔自己一耳光,自己也要笑臉相迎!

  於是柳赤誠與那位龍伯老弟就看到了一幕。

  學塾那邊,差不多同時開始散去,所以在某一刻,所有人都落入了大街那邊行人的視野。

  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阮秀。

  穿著紅棉襖的李寶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於祿,謝謝。

  馬苦玄。

  宋集薪,稚圭。

  劉羨陽,顧璨。

  那些人,多多少少瞥了眼杵在路邊的柳赤誠。

  尤其是顧璨,笑容玩味。

  柳赤誠頭皮發麻,悔青了腸子,不該來的,絕對不該來的。

  如果是四下無人,早他娘的一巴掌打龍伯老弟臉上了,自己犯傻,你都不知道勸一勸,怎麼當的摯友諍友?

  柴伯符境界沒了,眼光還在,不過反而比柳赤誠更硬氣些,老子如今爛命一條,拿去就拿去。

  柳赤誠虛心求教道:「龍伯老弟,你要是在這邊討生活,能活幾天?」

  柴伯符無言以對。

  只是當那些人越來越遠離學塾,越來越靠近大街這邊。

  柴伯符便愈發感到窒息。

  柳赤誠不再心聲言語,與龍伯老弟微笑開口:「曉不曉得,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

  柴伯符想了想,點頭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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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3 01:30:5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五十七章 再來一碗陽春麵

  楊家鋪子,李二,鄭大風,蘇店,石靈山,這些弟子都已經陸陸續續出遠門,楊老頭樂得清閒,在前邊守著鋪子的楊暑,是個聽不懂人話的,楊老頭懶得多說一個字。當然楊暑也不願意與那個糟老頭扯上關係,老王八趴窩,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若不是楊家祖上念舊,就鋪子這冷清生意,一年到頭能掙幾個錢?換成他楊暑當家做主,早就該好好算算帳。

  魏檗,阮邛,幾乎同時登門拜訪。

  一位北岳山君,一位坐鎮聖人,悄然而來。

  阮邛比較隨意,坐在檐下長凳上喝酒,秀秀這次回家,帶了些好酒,平時其實不太捨得喝。

  魏檗站在長凳一旁,神色凝重。

  身邊這條長凳,坐過很多位聖人。

  楊老頭坐在對面正屋外邊的臺階上,白霧茫茫。

  阮邛收起了酒壺,開門見山道:「如果秀秀沒去學塾那邊,我不會來。」

  楊老頭笑道:「我可管不了她。阮邛,這得怨你自己。」

  阮邛點點頭,有了這麼個答案,只要不是楊老頭的算計,就足夠了。

  魏檗卻愈發心情沉重,少了阮邛這麼個天然盟友,他這小小山君,壓力就大了。

  說實話,與這位老前輩打交道,任誰都不會輕鬆。

  楊老頭往臺階上敲了敲旱煙桿,說道:「白帝城城主就在大驪京城,正瞧著這邊呢,說不定眨眼功夫,就會造訪此地。」

  阮邛皺緊眉頭。

  魏檗問道:「國師那邊?」

  楊老頭笑了,「猜中了那頭綉虎的心思,你這山君以後做事情,就真能輕鬆了?我看未必吧。既然如此,多想什麼呢。」

  當初驪珠洞天破碎之際,一樁樁機緣,流散不定,隨人而走。

  就像一件瓷器從桌案上邊,摔砸在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瓷片,落在了四面八方。

  最大的五份大道福緣,分別是聖人阮邛獨女,阮秀手腕上的那枚火龍手鐲。

  顧璨早年從陳平安那邊要來的小泥鰍,養在了自家水缸當中,被劉志茂帶離小鎮後,小泥鰍在書簡湖大肆進補,化為人形,被取名為炭雪。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邊,那條額頭生出犄角的四腳蛇。

  大隋皇子高煊,從李二手中買下了金色鯉魚,買一送一,附贈一隻品秩極高的龍王簍。

  以及早早騎乘牛車離開小鎮的趙繇,齊靜春的書童,當年除了那木龍,少年身上還偷藏一枚自家先生作為臨別贈禮的春字印。

  表面上看,只差一個趙繇沒在家鄉了。

  不過崔瀺布局,注定不會有此遺漏。

  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簽訂山盟,是一棋局,高煊作為質子,在戈陽高氏老祖的庇護下,已經在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多年,那條金色鯉魚,這些年一直放養在群山溪澗中,大驪朝廷明顯暗中叮囑過龍鬚河與鐵符江,和宋煜章在內的三位山神,不許對外泄露此事。

  書簡湖又是一個棋局,顧璨身在局中,阮秀跟隨大驪粘桿郎修士,一路南下,追殺一位武運昌隆、卻被人帶離大驪武的少年,阮秀也差點入局。書簡湖風波過後,顧璨娘親嚇破了膽,選擇搬回家鄉,最終在州城扎根,再次過上了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理由有三,陳平安的提議,顧璨的附議,婦人自己亦是心有餘悸,怕了書簡湖的風土人情。第二,顧璨父親的死後為神,先是在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積攢功勞,後來又升任為大驪舊山岳的一尊煊赫山神,一旦返鄉,便可安穩許多。第三,顧璨希望自己娘親遠離是非之地,顧璨從心底,信不過自己師父劉志茂,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

  至於宋集薪,從頭到尾,什麼時候離開過棋盤,什麼時候不是棋子?

  而趙繇,又豈能是例外,真正逃過崔瀺的算計?

  阮邛離去。

  魏檗卻依舊不願意就這麼返回披雲山。

  這場聚會,來得太過突兀和詭譎,如今年輕山主遠游劍氣長城,鄭大風又不在落魄山,魏檗怕就怕鄭大風的改變主意,不去蓮藕福地,都是這位老前輩的刻意安排,如今落魄山的主心骨,其實就只剩下朱斂一人了,他魏檗在那霽色峰祖師堂終究永遠只是客人,沒有座位。

  楊老頭笑道:「魏山君,早年那份造化之恩,報恩何至於此?」

  魏檗苦笑道:「勞煩老前輩與我誠心說一句,此事並非針對落魄山,那我就絕不再叨擾前輩的清淨。」

  楊老頭想了想,「有些牽連,但不是矛頭直指落魄山,崔瀺沒這個必要,何況你信不過崔瀺,總該信得過崔東山。」

  魏檗神色無奈,他還真信不過那個言行舉止稀奇古怪的白衣少年。

  楊老頭最後說道:「那總該信得過霽色峰祖師堂懸掛的那三幅畫像吧。」

  魏檗彷彿驀然之間吃了一顆定心丸,豁然開朗,作揖致謝。

  楊老頭說道:「久居山水白雲中,看似逍遙神仙客,實則雲水皆障眼,魏山君不可不察啊。」

  魏檗再次抱拳而笑,「人間美景,既是障眼,也能養眼,不去得了便宜再賣乖。」

  楊老頭笑道:「魏山君好性情,散淡得很吶。」

  魏檗稍稍心安,告辭離去。

  楊老頭自言自語道:「好一個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所有的一切,崔瀺的謀劃,都是幫助稚圭用一種「天經地義」的方式,不逾矩地獲得一份完整的真龍氣運。必須讓三教一家的各方聖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宋集薪對這位相依為命的婢女,情根深種,一條四腳蛇的那點機緣,宋集薪肯定願意付出,說不定還嫌給得少了。

  阮秀根本不會在意一條火龍的得失。若是能夠為龍泉劍宗做點什麼,阮秀會毫不猶豫。

  顧璨在書簡湖迅速成長之後,認識了規矩二字的真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學會了做買賣。更何況,爹娘未來之生死際遇,終究還是顧璨的軟肋。

  皇子高煊,在大驪林鹿書院求學多年,為了高氏的山河社稷,即便交出一條金色鯉魚,會心如刀割,同樣義不容辭。

  至於趙繇,當年既然連那枚春字印都守不住,如今就能守住那條木龍了?難。

  小鎮這些晚輩當中,唯一一個真正遠離棋盤的人,其實只有陳平安,不單單是人遠在劍氣長城那麼簡單。

  只不過崔瀺一樣有本事將陳平安拽回棋局,前提是陳平安還有機會返回家鄉。

  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陳平安是棋子,還是下棋之人。

  又或者,乾脆頂替了他崔瀺?

  藥鋪前邊,楊暑看到一位老儒士跨過門檻,楊暑笑問道:「老先生是要看病,還是買些藥材?可曾帶了藥方?」

  這麼會說話,楊家鋪子的生意能好到哪裡去?

  那老人倒是不介意,笑道:「自身有病能自救,隨便看看而已。」

  楊暑便有些不樂意了,隨口說道:「藥材本就金貴,如今進山采藥愈發困難了,客人看看就好,莫要亂翻。」

  老儒士點點頭。

  老儒士四處看看,便要往後院走去。

  楊暑急眼了,老傢伙還真不見外啊。

  不曾想一個晃眼,老儒士掀了簾子就已經去往後院,楊暑猶豫了一下,心中腹誹幾句,與那楊老頭打起來才好,兩個老東西,一個不會掙錢,一個不願意掏錢,老骼膊老腿的,最好傷筋動骨一百天。

  楊老頭笑道:「稀客。」

  崔瀺站在那條長凳附近,沒有落座,笑道:「既然反客為主,能做的,就只是少來這邊礙眼了。」

  楊老頭說道:「你這是認定陳平安暫時回不來寶瓶洲,無法為那女子畫龍點睛,大驪只得退而求其次,使出後手?」

  崔瀺點頭道:「這是小事。」

  當年王朱與陳平安簽訂的契約,十分不穩當,陳平安若是自己運道不濟,中途死了,王朱雖然失去了束縛,可以轉去與宋集薪重新簽訂契約,但是在這之間,她會損耗掉諸多氣數。所以在那些年裡,靈智未曾全開的王朱,對待陳平安的生死,王朱的許多舉動,一直自相矛盾。為大局考慮,既希望陳平安茁壯成長,主僕雙方,一榮俱榮,只是在泥瓶巷那邊,雙方身為鄰居,朝夕相處,蛟龍本性使然,她又希望陳平安夭折,好讓她早早下定決心,專心攫取大驪龍脈和宋氏國運。

  她就這樣彆彆扭扭過了很多年,既不敢妄動,壞了規矩打殺陳平安,畢竟怕那聖人鎮壓,又不願陪著一個本命瓷都碎了的可憐蟲虛度光陰,她更不願祈求天地憐憫,宋集薪和陳平安這兩個同齡人的關係,也隨之變得一團亂麻,糾纏不清。在陳平安長生橋被打斷的那一刻起,王朱其實已經起了殺心,故而宋集薪與苻南華的那樁買賣,就暗藏殺機。

  只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大勢洶湧,讓王朱立即收斂許多,再不敢輕舉妄動。

  讓一條真龍心腸慈悲,憐憫他人,就像讓大驪皇帝必須去做那道德完人。

  只不過先前造訪此地的阮邛也好,魏檗也罷,所看所想,並不深遠。

  大勢已至,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崔瀺必須提前讓王朱凝聚真龍氣運,儘量恢復巔峰。

  只是崔瀺此次安排衆人齊聚小鎮學塾,又絕非僅限於此。

  楊老頭笑道:「身為客人,登門講究。作為主人,待客厚道。這樣的鄰居,確實多多益善。」

  崔瀺說道:「按照約定,只要我在世一天,就不會讓水火之爭,在浩然天下重蹈覆轍。」

  楊老頭問道:「你死了呢?崔東山算不算是你?你我約定會不會照舊?」

  崔瀺笑了起來,「前輩就要問他去了。」

  楊老頭嘖嘖道:「讀書人全心全意做起買賣來,真是一個比一個精。」

  崔瀺說道:「希望前輩也要信守約定。」

  楊老頭點點頭,「當然,買賣公道,是我一直以來的立身之本。」

  阮秀出生於風雪廟,卻跟隨父親來到了驪珠洞天修行。

  李柳生在驪珠洞天,卻跟隨爹娘遠游北俱蘆洲獅子峰。

  雙方偶有碰頭,卻絕對不會長久為鄰。

  阮秀四周。

  有相互間一眼投緣的李寶瓶,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龍泉劍宗嫡傳劉羨陽,世間朋友所剩不多的泥瓶巷顧璨。盧氏王朝五行屬火,承載一國武運的亡國太子於祿,身負極多山上氣數的謝謝。

  李柳身邊。

  有弟弟李槐。真龍稚圭,自然天生大道親水,那麼宋集薪的選擇陣營,十分明顯。馬苦玄,一是他自己願意跟隨稚圭,再者他奶奶從龍鬚河河婆晉升為河神。賒林守一,刀人董水井,兩人皆喜歡李柳。

  一旦涉及大是大非,兩座暫時還是雛形的陣營,人人各有牽掛,若是件件小事累積,最後誰能置身事外?

  那就需要在這雙方之間,多出一個願意講理、並且能夠服衆的人物。

  陳平安。

  崔瀺落子下棋,不是將那些棋子一味視為手中傀儡,崔瀺從不覺得世人生死、皆操之於我手,將其命運玩弄於鼓掌之中,算得什麼大本事,更非什麼快意事,反而需要為那些棋子悄然鋪路,使得那些棋子們的大道軌跡,興許會彎彎曲曲,可最終仍是能夠在某個時刻,出現在那一記關鍵手的位置上。

  若是貪圖長生大道,崔瀺便不會叛出文聖一脈。

  若是喜好權柄,學宮大祭酒,中土文廟副教主,唾手可得,入我崔瀺囊中,又有何難?

  楊老頭吞雲吐霧,籠罩藥鋪,問道:「那件事,如何了?」

  崔瀺難得流露出一絲無奈神色,「信不過他人,他人也當不起此事,只好魂魄分離,我靜觀崔東山,他一天之內,念頭最少兩個,最多之時有七萬個。換成崔東山靜觀,我最少三個念頭,念頭最多之時八萬個。我們兩個,各有優劣。」

  楊老頭問道:「那些根本脈絡,捋順了?」

  崔瀺搖頭道:「爭執不小。三個層次的三種進制轉換,我們雙方出現了根本分歧,幾乎是完全順序顛倒,很麻煩。」

  楊老頭笑問道:「為何一直故意不向我詢問?」

  崔瀺微笑道:「論年歲論境界,你是前輩,我是晚輩,可要談算計一事,我們平輩。」

  楊老頭搖頭道:「無需自謙,你是前輩。」

  崔瀺抱拳笑道:「不敢坦然,惶恐受之。」

  客氣話,文聖一脈,從先生到弟子,到再傳弟子,好像都很擅長。

  楊老頭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喟嘆道:「老秀才收徒弟好眼光,首徒布局,群星璀璨,左右劍術,如那將圓未滿的明月懸空,齊靜春學問最高,反而一直腳踏實地,守住人間。」

  書簡湖真境宗,牽連著桐葉洲的玉圭宗。

  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不小。

  墨家巨子,商家老祖,加上許多暫時依然隱藏幕後的,先後都已經被崔瀺請上了賭桌,如今又有白帝城城主大駕光臨寶瓶洲。

  崔瀺坐在長凳上,雙手輕輕覆膝,自嘲道:「就是下場都不太好。」

  楊老頭笑道:「修道長生貴命好,文章學問憎命達。」

  崔瀺微笑道:「前輩此語,甚慰我心。」

  ————

  柳赤誠帶著龍伯老弟,去與顧璨同行,要去趟州城。

  如今槐黃縣城四通八達,大小道路極多。

  學塾那些年輕人一散去,分道揚鑣,各回各家,柴伯符心中那股鋪天蓋地的壓力便隨之驟減,說不清道不明。

  柳赤誠敏銳感知到柴伯符的心境變化,拍了拍白頭少年的肩膀,「龍伯老弟,看不出來,你原來如此有慧根,大道可期啊。」

  柴伯符一板一眼道:「謝過前輩吉言。」

  石春嘉上了馬車,與夫君邊文茂一起返回大驪京城,李寶瓶說找匹馬來騎乘,很快就會跟上馬車。

  李槐、林守一他們則要跟隨茅小冬一起返回大隋書院。

  曹耕心與那董水井相約去了黃二娘酒鋪喝酒。

  郡守袁正定與宋集薪、婢女稚圭同行,找了個由頭,一起去往老瓷山文廟祭拜。

  馬苦玄帶著數典去了神仙墳武廟看看。

  劉羨陽跟隨阮秀去往龍泉劍宗山頭,還不是嫡傳弟子,自然無需去祖師堂燒香拜掛像,就真的只是逛蕩一圈而已。不過劉羨陽說要先去趟落魄山,阮秀好像一直在等這句話,但是她提議說可以先去了龍泉劍宗,再去落魄山,劉羨陽覺得有道理。

  然後禦風遠游的兩人,看到了李寶瓶正徒步走向大山。

  來自劍氣長城的外鄉少年,拜劍台張嘉貞,蔣去,在劍修崔嵬的秘密護送下,登上落魄山。

  大管家朱斂先前提過,打算讓兩人去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幫忙,張嘉貞和蔣去一合計,便覺得應該先來這邊,好與朱老先生詢問些注意事項。

  崔嵬其實也有自己的一番計較,需要征得朱斂的同意。

  裴錢剛好帶著小米粒,從蓮藕福地返回落魄山,見到了張嘉貞和蔣去,還是有些開心。

  最少見著了一麻袋瓜子的陳暖樹,便不絮叨她和小米粒了,得招待兩位已算自家人的少年。

  小米粒可滑頭,先前被暖樹埋怨買多了瓜子,價格又不算實惠,小米粒倒也不訴苦,就是假裝義氣不吭聲,卻一個勁瞥裴錢。這是啥個意思嘛。

  元來跟張嘉貞和蔣去打過交道,關係不錯,一起登了山。

  至於那憨憨的元寶,估計又在跟傻傻的岑鴛機,在山頂那邊一起切磋拳法了。

  李寶瓶來落魄山是借那匹馬,是她小師叔從書簡湖那邊帶回家鄉的,這些年一直養在落魄山地界。

  小師叔總是這般念舊。

  裴錢一聽說寶瓶姐姐到了山門口,便立即帶著揉著耳朵的小米粒飛奔過去。

  隔著百餘臺階,裴錢一蹬地,高高躍起,飄然而落,站在李寶瓶身前。

  周米粒肩挑小金扁擔,手持行山杖,有樣學樣,一個驟然停步,雙膝微蹲,輕喝一聲,不曾想勁道過大了,結果在半空咿咿呀呀,直接往山腳山門那邊撞去。

  被裴錢伸手一抓,拽回身邊。

  黑衣小姑娘搖搖晃晃站定身形,笑哈哈。

  見著了躥個兒挺快的裴錢,李寶瓶捏了捏少女的臉頰,然後彎下腰,雙手一拍小米粒的臉蛋,輕輕一擰,黑衣小姑娘的兩撇疏淡微黃眉毛,頓時一高一低,十分滑稽。

  在元來的帶領下,張嘉貞和蔣去走了趟山神祠,幾乎沒什麼香火的一座祠廟。

  岑鴛機和元寶就像裴錢猜測那般,正在廣場上相互問拳。

  三個少年在遠處欄桿那邊並排坐著。

  張嘉貞對於那兩位收拳之時、亭亭玉立的姐姐,看過一眼便算了。

  轉過頭,望向落魄山外的山水重重複複,湊巧有一大群飛鳥在掠過,就像一條懸空的雪白河水,晃晃悠悠,緩緩流淌。

  張嘉貞在劍氣長城酒鋪當夥計的時候,私底下曾經問過陳先生一個問題。

  陳先生的學問這麼大,陳先生的學問,一開始就都是文聖老爺親自傳授的嗎?

  那個說完了山水故事、拎著板凳和竹枝的說書先生,與少年並肩走在街巷中,笑著搖頭,說不是這樣的,最早的時候,我家鄉有一座學塾,先生姓齊,齊先生說道理在書上,做人在書外。你以後要是有機會去我的家鄉,可以去那座學塾看看,如果真想讀書,還有座新學塾,夫子先生的學問也是不小的。

  當時張嘉貞念叨那句關於道理和書本的言語。

  陳先生微微抬手,指了指遠方,笑道對於一個沒有讀過書的孩子來說,這句話聽在耳朵裡,就像是……憑空出現了一座金山銀山,路有些遠,但是瞧得見。拎柴刀,扛鋤頭,背籮筐,掙大錢去!一下子,就讓人有了盼頭,好像總算有點希望,這輩子有那衣食無憂的一天了。

  其實陳先生許多與道理無關的言語,少年都默默記在心頭。

  浩然天下也有很多窮苦人家,所謂的過上好日子,也就是年年能張貼新門神、春聯福字。所謂的家底殷實,就是有餘錢買很多的門神、春聯,只是宅子能貼門神、春聯的地方就那麼多,不是兜裡沒錢,只能眼饞卻買不起。

  當少年好不容易來到了陳先生的家鄉,陳先生依舊遠在少年的家鄉。

  竹樓二樓那邊。

  李寶瓶帶著少女裴錢,兩個小姑娘陳暖樹和周米粒,一起趴在欄桿上看風景。

  個兒高的,不需要墊腳。

  個兒最矮的周米粒,吊在欄桿上。

  好像某個下一刻,可能就會突然看到一個手持行山杖、背著竹箱的歸鄉人。

  然後他一抬頭,便會與他們笑著招手。

  裴錢輕聲問道:「今兒明月在河,明兒星垂平野,那麼後天是不是師父就會回家了呢。」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好像一直在為別人奔波勞碌,離開家鄉第一天起,就沒停過腳步,在劍氣長城那邊多待些時日,也是很好的,就當休歇了。」

  陳暖樹笑道:「聽說那邊也有酒鋪,瓜子,還有很大碗的陽春麵。」

  周米粒晃蕩著懸空的腳丫,使勁點頭道:「陽春麵好吃,越大碗越好。」

  劍氣長城酒鋪那邊,第二次離開城頭陷陣、又再次返回城池的陳平安,換了一身潔淨衣衫,這會兒剛好坐在桌旁,要了一壺酒,獨自吃著一碗陽春麵,雖然與孩子打過招呼,說了讓他爹記得不要放蔥花,可最後還是放了一小把蔥花。

  二掌櫃如今難得來這兒,所以鋪子碗不大,陽春麵分量卻足,蔥花更要多放些才像話。

  馮康樂與桃板兩個孩子,就坐在隔壁桌上,一起看著二掌櫃低頭彎腰吃酒的背影。

  陳平安轉過頭,抬起手中空碗,笑道:「再來一碗,記得別放蔥花,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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