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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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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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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39:13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八章 四得其三

  林君璧沒有想到龐元濟也是個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隱官一脈其他劍修都知道了。

  這天拂曉時分,林君璧簡簡單單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宮,最後回到了大堂那邊,將一張張桌案望去。

  對於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幾年歲月,不過彈指一揮間,林君璧卻感覺在這裡做了好大的一場夢,竟是有些捨不得夢醒。

  林君璧搖搖頭,收斂思緒,只覺得就這樣不告而別,也不錯。

  不曾想一位位劍修御劍而至,除了年輕隱官,都到齊了,就連郭竹酒都拎了個鑼鼓過來。

  林君璧正了正衣襟,向衆人作揖致謝。

  劍氣長城為朋友送行需飲酒,是規矩,一行人去了二掌櫃的酒鋪飲酒,大清早,猶有座位,人人都是小酌,送別酒,往往不會豪飲,點到為止,林君璧與大掌櫃疊嶂討要了一塊無事牌,已是金丹劍修的白衣少年,寫了一句「林君璧飲過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親自掛在牆上。

  木牌與木牌,彷彿與劍修同伍。

  顧見龍說了句公道話,「君璧這番話,深得隱官風采。而已二字,妙不可言。」

  林君璧最後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微笑道:「與諸君相處,久在芝蘭室。」

  林君璧對郭竹酒說道:「以後我回了家鄉,如果再有出門遊歷,一定也要有竹箱竹杖。」

  最後所有人起身抱拳,並未遠送林君璧,郭竹酒有些遺憾,鑼鼓沒派上用場。

  只是斜挎了一隻小包裹的白衣少年,獨自離開酒鋪,去往通往倒懸山的大門,位於城池和海市蜃樓之間,比那師刀房女冠鎮守的舊門,要更加遠離城池,也要更加熱鬧,如今春幡齋和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商貿往來,越來越順暢。南婆娑洲的陳淳安,郁狷夫所在郁家,苦夏劍仙的師伯周神芝,桐葉洲玉圭宗新任宗主姜尚真,北俱蘆洲的幾個大宗門,加上許多外鄉劍仙在各自大洲結下的香火情,顯然都有或明或暗的出力。所以年輕隱官和愁苗劍仙擔憂的那個最壞結果,並沒有出現,中土文廟對於八洲渡船營造出來的新格局,不支持,卻也未曾明確反對。

  林君璧的隨身包裹當中,都是些尋常物,一本版刻精良的皕劍仙印譜,一把從晏家鋪子買來的玉竹摺扇,以及龐元濟這些朋友贈送的小禮物,禮輕情意重,林君璧由衷開懷,關係沒好到那個份上,才會在禮物禮節上過多客氣,真是朋友了,反而隨意。

  一路上戒備森嚴,在大門那邊,林君璧看到了沒有覆蓋面皮的年輕隱官,還站著一位中人之姿的婦人,她身邊,似有天然的草木清香縈繞,女子應該是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實面容,在劍氣長城需要如此作為的,屈指可數,劍仙不屑,劍修沒必要,當然隱官大人是例外,狠起來,他連女子面皮都往臉上覆,按照顧見龍的說法,上了戰場的年輕隱官,假扮女子出劍,身姿還挺婀娜,這話給郭竹酒聽了去,也就等於給隱官大人聽了去,所以顧見龍瘸腿了個把月。

  林君璧很容易便猜出了那婦人的身份,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梅花園子的幕後主人,酡顔夫人。

  師兄邊境一事,酡顔夫人非但沒被殃及,不知怎麼轉投了陸芝門下,這位在浩然天下可謂艶名遠播的上五境精魅,將功補過,梅花園子的所有家底,事後都充公給了避暑行宮。要說是美人計,對誰都可以管用,唯獨對年輕隱官那是沒有半顆銅錢的用處。至於梅花園子變故的內幕曲折,年輕隱官沒細說,也沒人願意追問。

  陳平安說剛好要去趟春幡齋,順路。

  林君璧當然沒意見。

  如今的隱官大人,往來於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已經不太需要刻意遮掩。該知道的,都會假裝不知道。不該知道的,最好還是不知道的好,以如今劍氣長城的戒備,誰有心,知道了,就是天大的麻煩。隱官一脈的權柄極大,飛劍殺人,根本無需說個為什麼、憑什麼。哪怕是太象街和玉笏街的豪門大宅,只要有嫌疑,被避暑行宮盯上了,隱官一脈的御劍,一樣如入無人之境。

  最近兩年,依循許多只有隱官一人掌握的諜報,順藤摸瓜,有過許多搜捕截殺,林君璧就親身參與過兩場圍剿,都是針對海市蜃樓那邊的「商賈」,滴水不漏,砍瓜切菜一般。其中一場風波,涉及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嬰,後者在海市蜃樓經營多年,僞裝極好,人緣更好,隱官一脈又不願闡明道理,半座海市蜃樓差點當場嘩變,結果城池內高魁在內的六位劍仙,一起御劍懸空,年輕隱官從頭到尾,一言不發,衆目睽睽之下,雙手籠袖站在樓外,等到愁苗拖拽屍體出門,才轉身離去,當天海市蜃樓的大小店鋪就關了二十三家,劍氣長城根本沒有攔阻,任由他們搬遷去往倒懸山,不過第二天鋪子就全部換上了新掌櫃。

  隱官一脈的劍修出劍,從愁苗到董不得,再到明明還是個小姑娘的郭竹酒,都很乾脆利落。

  不過許多骯髒事,不是痛快出劍就可以解決的,林君璧記得年輕隱官在劍坊那邊待了一旬之久,回到避暑行宮之後,破天荒沒有與劍修坦言事情經過,只說解決了個不小的隱患。

  有些時候林君璧也會胡思亂想,若是我們隱官一脈,我們這座避暑行宮,是在浩然天下扎根的一座門派,會如何。

  年輕隱官是山主,愁苗劍仙是掌律,劍仙米裕負責譜牒,韋文龍管錢,其餘劍修安心練劍,同時各掌一峰一脈,分別開枝散葉,各憑喜好,收取弟子。

  一定會很壯觀。至多不出百年,整個浩然天下都要側目相看。可惜是他林君璧的痴心妄想。

  酡顔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多打量了幾眼少年,那個「邊境」曾經提及過這個小師弟,十分看重。

  到了倒懸山,林君璧按照自家先生密信的叮囑,去往猿蹂府見一位先生故友,然後今晚就要乘坐跨洲一艘返回中土神洲。

  在那猿蹂府大門口,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隻木盒,說道:「裝了些去過酒鋪喝過酒的故人遺物,你好好珍惜,以後可能用得著。我只希望你對得起裡邊的遺物,不要讓我看走眼,送錯了人。」

  林君璧雙手接過木盒,猜出裡邊應該都是從酒鋪牆壁上摘下的一塊塊無事牌,這份臨別贈禮,極重。

  只要林君璧有心,一回到中土神洲,他就可以立即折算成一筆筆香火情,朝野清譽,山上名聲,甚至是實實在在的利益。

  林君璧沉聲道:「隱官大人只管放心,君璧以後做事,只會更有分寸。」

  陳平安輕聲道:「一事歸一事,對事不對人。回到了邵元王朝,希望你讀書修行兩不誤。一入人衆,清者易濁,君璧你要多多思量。」

  林君璧後退一步,作揖行禮,「君璧拜別隱官。」

  陳平安抱拳還禮。

  陳平安和酡顔夫人去往春幡齋,林君璧望向兩人背影,突然喊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君璧不曾在買賣一事上,見過陳先生這般清爽人。」

  陳平安沒有轉身,揮揮手。

  林君璧目送兩人離去。

  臨近春幡齋。

  酡顔夫人嫣然而笑,以心聲與年輕隱官言語道:「林君璧走了,隱官一脈其餘的外鄉劍修,何去何從也要跑路了」

  陳平安笑呵呵反問道:「跑路?」

  酡顔夫人轉頭望向年輕隱官,滿臉歉意神色,卻說著死不悔改的言語「興許措辭有誤,意思是這麼個意思。只要是活著離開劍氣長城的人,不還是跑路當然陸先生除外。」

  稱呼女子為先生,在浩然天下是一種莫大的敬稱。

  陳平安說道:「酡顔夫人,連整座梅花園子都能長腳跑路,好意思說我們隱官一脈的外鄉人?」

  酡顔夫人換了一種語氣,「說實話,我還是挺佩服這些年輕人的手段氣魄,以後回了浩然天下,應該都會是雄踞一方的豪傑,了不起的大人物。之所以說些風涼話,還是羨慕,年輕人,是劍修,還大道可期,教人每看一眼,都要嫉妒一分。」

  進了春幡齋,陳平安說道:「知道為何我要讓你走這趟倒懸山嗎?」

  酡顔夫人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道:「這我哪裡猜得到,隱官大人位高權重,說什麼便是什麼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找個人少時分,你將整座梅花園子遷徙去往劍氣長城,有用處,避暑行宮會記你一功。」

  酡顔夫人埋怨道:「隱官大人竟是連一座空殼子的梅花園子都不放過,可勁兒欺負一個婦道人家,不合適吧?就不能讓我留個念想,將來到了南婆娑洲,我總得略盡綿薄之力,讓陸先生有個清清靜靜的修道之地吧?」

  陳平安說道:「有沒有那座扎眼的梅花園子,以陸芝的性情,都會主動幫你斬斷過往恩怨,讓你安心修行,你就別多此一舉了。只要你能夠躋身仙人境,在浩然天下就算真正有了自保之力,哪怕陸芝不在身邊,誰都不敢小覷酡顔夫人,各處書院也會對你以禮相待。」

  酡顔夫人哀怨道:「再無花前月下,只有柴米油鹽,我這身世可憐的人間惆悵客呦。」

  陳平安說道:「自知者不怨人。」

  酡顔夫人白了一眼,嫵媚天然,風情流淌,「陳先生講道理的時候,最不解風情了。」

  陳平安皺眉道:「我跟你很熟嗎?」

  酡顔夫人故作可憐兮兮狀,「城內酒肆的謝夫人,就與陳先生很熟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被阿良和謝掌櫃坑慘了。

  酡顔夫人斂容,轉為好奇,道:「我只聽說那位謝夫人曾是位元嬰劍修,後來大道斷絕,飛劍斷折,劍心崩碎,為何獨獨對你刮目相看,這裡邊有說頭陳先生的容貌,總不至於讓那位謝夫人一見鍾情才對。陳先生若是願意說道說道,遷徙梅花園子一事,我便心甘情願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就沒見過這麼無聊的上五境精魅。

  在屋子那邊見只著了韋文龍,其餘邵雲岩,米裕和晏溟、納蘭彩煥四人,正在議事堂那邊與一撥渡船管事談生意。

  隔壁屋子,還有春幡齋幾位邵雲岩的弟子,幫忙算帳。

  酡顔夫人撤去了障眼法,姿態慵懶,斜靠屋門。素面朝天無脂粉,蕭然自有林下風。

  可惜韋文龍看了眼便作罷,心無漣漪,那女子姿容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到底不如賬本可愛。

  陳平安坐下後,從堆積成山的賬本裡邊隨便抽出一本,一邊翻閱帳目,一邊與韋文龍問了些商貿近況。

  酡顔夫人閒來無事,又不好隨便落座亂翻賬本,只得坐在門檻上,背對屋子,身體前傾,雙手托腮。

  韋文龍回答完了年輕隱官的問詢,無意間瞥了眼門檻那邊酡顔夫人的背影,便再沒能挪開眼睛。

  原來賬本之外,別有風景。

  陳平安瞥見韋文龍的異樣,就沒打攪這傢伙的賞景。

  反正韋文龍是條光棍漢,多看幾眼不打緊,說不定看著看著就開了竅。

  只是陳平安才翻了兩頁帳簿,韋文龍就已經回過神,似乎覺得還是桌上的賬本比較有趣。

  米裕從議事堂那邊單獨返回,一路駡駡咧咧,實在是給那幫掉錢眼裡的渡船管事給傷到了,不曾想意外之喜,見著了酡顔夫人,立即腳下生風,神采煥發。

  不料酡顔夫人已經站起身,拒人千里之外,根本不給米裕套近乎的機會,與陳平安說道:「如果隱官大人信得過,我就自己去搬遷梅花園子了。」

  陳平安點點頭。

  酡顔夫人一閃而逝。

  米裕站在門口那邊,輕輕揮手扇動清風,對韋文龍笑道:「呆頭鵝,先前已經將風景看飽了吧我要是你啊,早就與酡顔夫人誠心詢問,需不需要以雙手當做小板凳了。」

  韋文龍無言以對。

  陳平安起身與米裕在春幡齋散步,今天會有兩撥商賈聯袂登門,陳平安打算旁聽第二場議事,等到第一撥渡船管事散去,再去議事堂。

  米裕說了一番意外言語,「梅花園子的這位酡顔夫人,也是位苦命女子。所以見著了我這種人,最為厭煩。」

  陳平安沒有懸掛那枚「濠梁」養劍葫,米祜米裕兩位劍仙,兄弟二人的自家事,既然米祜有了定奪,他陳平安就不去畫蛇添足了。

  米裕突然說道:「我一直不敢返回劍氣長城,因為不知道說什麼。」

  陳平安便知道這個在劍氣長城聲名狼藉的玉璞境劍仙,已經清楚了兄長米祜的打算。

  米裕沉默片刻,「可去還是要去的,躲又躲不掉。」

  陳平安這才取出那枚養劍葫,遞給米裕。

  米裕只是瞥了眼,便搖頭道:「我哥送你的,給我算怎麼回事。隱官大人,你還是留著吧,我哥也放心些。反正我的本命飛劍,已經不需要養劍葫來溫養。」

  米裕先前作為隱官一脈的劍修,與其餘劍修一同輪番上陣,幾次上陣廝殺,傾力出劍不假,米裕卻一直不敢真正忘卻生死,道理很簡單,因為一旦他身陷絕境,到時候救他之人,先死之人,只會是兄長。

  陳平安一腳踹在米裕身上,「那就抓緊去。」

  米裕離開了春幡齋。

  春幡齋議事堂第一撥渡船管事散去後,邵雲岩三人需要送客,陳平安這才步入空無一人的大堂。

  等到邵雲岩和晏溟、納蘭彩煥去而復還,陳平安沒有坐在主位上,就落座在了米裕位置,與晏溟和納蘭彩煥距離更近。

  邵雲岩則隨便坐在了對面位置上。

  納蘭彩煥詳細稟報了八洲渡船的商貿進展,關於皚皚洲神仙錢一事,還是最棘手,皚皚洲劉氏一直沒有明確表態。納蘭彩煥提及此事,憂心忡忡,繼而有些憤懣神色,「不如將那猿蹂府直接搶了不是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這種煉化之物又如何,拆了便是,那些個亭臺樓閣棟樑石板,全是神仙錢反正劉氏也沒想著搬走,人走樓空,幾乎算是無主之物了。大不了讓南箕渡船江高臺私底下捎句話給皚皚洲劉氏,就當是我們承了他們一份情,以後讓謝松花之流的劍仙,幫著償還便是了。」

  邵雲岩苦笑不已,好一個異想天開。

  只說一事,劍仙謝松花,是誰都能說得動的嗎?

  不曾想陳平安說道:「先不急,拆肯定是要拆的,皚皚洲劉氏估計就等著我們去拆猿蹂府。坐在家中,等著我們將這份人情送上門。不過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們也要事先想好謝松花在內的幫忙劍仙,為我們承擔此事的該得回報,是需要丹坊拿出些什麼,還是避暑行宮拿出些收繳來的戰利品,回頭你們三位幫著合計一下,到時候就不用問詢避暑行宮了,直接給個結果。」

  晏琢問道:「浮萍劍湖酈采購買停雲館一事,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可以多出一條渡船航線與桐葉洲玉圭宗搭上線桐葉洲物産豐富,如果能夠讓老龍城那幾條渡船全力運往倒懸山,說不定可以多出兩成物資。」

  陳平安搖頭道:「只能止步於此了,姜尚真是以姜氏家主的身份,送來那些神仙錢,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

  雖說姜尚真如今已經是玉圭宗的新任宗主,可桐葉洲最新的飛升境荀淵,絕對不會答應此舉,何況姜尚真不會這麼失心瘋。

  姜尚真如果真敢以私廢公,說不定馬上就會失去宗主之位。

  荀淵絕對做得出來,說不定連姜氏家主都要換人,雲窟福地就要換個老天爺了。

  在其位謀其政,對於所有的譜牒仙師而言,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天大道理。

  山澤野修有野修的利弊,譜牒仙師有仙師的得失。

  酡顔夫人突然出現在大門外邊,手托一隻盆景,盆內亭臺樓閣,林木蔥蘢,纖毫畢現。

  小小盆景,就是整座梅花園子了。與陳平安印象中搬遷宅子的興師動衆,出入極大。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人間清絕處,掌上小山叢。

  酡顔夫人站在門口,將盆景輕輕丟給年輕隱官,笑問道:「是不是與綬臣有關?」

  邵雲岩等人只覺得一頭霧水。

  陳平安將盆景收入咫尺物,說道:「其實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問陸芝。」

  邵雲岩等到搖曳生姿的酡顔夫人遠去後,打趣道:「如此一來,倒懸山四大私宅,就只剩下雨龍宗的水精宮不歸咱們了。」

  晏溟神色淡漠,隨口道:「既然喜歡看熱鬧,說風涼話,就看個飽,說個夠。」

  納蘭彩煥望向大門外邊,想起水精宮和雨龍宗修士的嘴臉做派,冷笑道:「那麼多無辜的修道之人,咱們不救上一救,以後我們劍氣長城那是肯定要挨駡了,很不劍修,不配劍仙。隱官大人如果不攔著,我這就去水精宮苦口婆心勸說一番,早早搬遷宗門,去往別處享福,些許錢財損失,總好過丟了性命。」

  陳平安沒摻和。

  等到邵雲岩起身去迎接第二撥渡船管事。

  納蘭彩煥發現年輕隱官已經沒了身影。

  哪怕清楚對方就近在咫尺,作為元嬰劍修的納蘭彩煥,卻毫無察覺,一絲氣機漣漪都無法捕捉。

  隨後一場議事,耗時一個半時辰,多是雙方扯皮。

  邵雲岩唱紅臉,納蘭彩煥當惡人,晏溟拉偏架。

  陳平安其實就一直站在米裕那張椅子後邊,安安靜靜看著雙方的討價還價。

  籠中雀的小天地越是狹小,小天地的規矩就越重。

  當陳平安將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收攏為咫尺之地的時候,便是納蘭彩煥這樣的元嬰劍修都不知不覺。

  對付四大難纏鬼之外的山上練氣士,只要是上五境之下,憑藉松針、咳雷或是方寸符,以及武夫體魄,御風御劍皆可,瞬間拉近雙方間距,施展籠中雀,收攏籠中雀,面對面,一拳,結束。

  一位沒能參加過首次春幡齋議事的渡船管事,吵架吵得急眼了,一拍手邊花幾,震得茶盞一跳,怒道:「哪有你們這樣做買賣的,殺價殺得喪心病狂就算是那位隱官大人坐在這裡,面對面坐著,老子也還是這句話,我那條渡船的物資,你們愛買不買,春幡齋再殺價就等於是殺人,惹惱了老子老子也不敢拿你們咋樣,怕了你們劍仙行不行我大不了就先捅自己一刀,乾脆在這裡養傷,對春幡齋和自家宗門都有個交待。」

  晏溟揉了揉太陽穴,其實這樁買賣,不是沒得談,按照春幡齋給出的價格,對方還是能賺不少,純粹就是對方瞎折騰,買賣人的樂趣在此。

  晏溟談不上厭惡,畢竟在商言商,只是這些個老狐狸,來了一撥又來一茬,人人如此,次次如此,到底還是讓人心累。

  納蘭彩煥笑容玩味。

  然後十數位渡船管事,齊齊望向一處,憑空出現一個修長身影。

  人人瞬間起身。

  對面有個年輕人雙手交疊,擱放在椅圈頂部,笑道:「一把刀不夠,我有兩把。捅完之後,記得還我。」

  納蘭彩煥雖然對年輕隱官一直怨念極大,但是不得不承認,某些時候,陳平安的言語,確實比較讓人神清氣爽。

  有先前與年輕隱官打過照面的渡船管事,已經畢恭畢敬自報名號,然後抱拳道:「見過隱官。」

  那個嚷嚷著要捅自己一刀的管事,好似被天雷劈中,怔怔無言。

  陳平安卻沒有真為難這個管事,反而主動讓利一分,然後就離開大堂。

  這一次出了春幡齋,返回劍氣長城,陳平安沒有像往常那樣繞遠路,而是走了最早的那道大門。

  還是那個坐在蒲團上看書的小道童,見著了陳平安,小道童頭也沒抬。

  大門另外那邊的抱劍漢子沒露面,陳平安也沒有與那位名叫張祿的熟悉劍仙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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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六十九章 今天明天後天

  陳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與一位劍修男子勾肩搭背,說你傷心什麼,納蘭彩煥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嗎不可能的,她納蘭彩煥沒這本事。那個男人沒覺得心裡好受些,只是愈發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壺,空了,阿良趕緊又要了一壺酒,聽到噓聲四起,只見謝夫人擰著腰肢,繞出櫃檯,眉眼帶春,笑望向酒肆外邊,阿良轉頭一看,是陳平安來了,在劍氣長城,還是咱們這些讀書人金貴啊,走哪兒都受歡迎。

  陳平安落座後,笑道:「阿良,邀請你去寧府吃頓飯,我親自下廚。」

  謝夫人將一壺酒擱放在桌上,卻沒有坐下,阿良點頭答應了陳平安的邀請,這會兒仰頭望向婦人,阿良醉眼朦朧,左看右看一番,「謝妹子,咋個回事,我都要瞧不見你的臉了。」

  婦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見兩座倒懸山也沒個新鮮說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櫃的皕劍仙印譜,那才是讀書人該有的說頭。」

  謝妹子的喜新厭舊,阿良有些傷心。

  兩人離去,陳平安走出一段距離後,說道:「以前在避暑行宮翻閱舊檔案,只說謝鴛受了重傷,在那以後這位謝夫人就賣酒為生。」

  阿良震散酒氣,伸手拍打著臉頰,「喊她謝夫人是不對的,又不曾婚嫁。謝鴛是楊柳巷出身,練劍資質極好,小小年紀就脫穎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紀小些,與納蘭彩煥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再加上程荃趙個簃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她們就是當年劍氣長城最出挑的年輕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瀝,天地朦朧,英俊書生忽見一女子,撐傘而行,青羅之衣,撐傘如花開陌上,人如楊柳依依春雨中,絕美。」

  陳平安說道:「將英俊書生去掉,只餘女子一人,那幅畫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沒有那位英俊書生的親眼所見,你能知道這番美人美景?」

  阿良繼續道:「謝鴛在戰場上與劍仙綬臣的一個師妹,互換了一把本命飛劍,各自崩碎,然後身受重傷的她來不及撤離,就被綬臣趕到,又補了一劍。如果沒有遭此一劫,謝鴛躋身上五境,很輕鬆。所以謝鴛與文海周密一脈,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將那甲申帳流白打了個半死,謝鴛對你自然心懷感激。」

  阿良幸災樂禍道:「這種事情,見了面,至多道聲謝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錢。」

  陳平安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會無緣無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頓酒。

  原來是為謝鴛解開一心結,當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頓酒。

  到了寧府,陳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廚,白嬤嬤幫忙,兩人閒聊些瑣碎事。

  阿良在陳平安所住宅子的廂房裡邊,翻看那本如雷貫耳的皕劍仙印譜,桌上還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質平平的素章,不過看樣子,應該是不會動筆下刀了。

  寧姚坐在一旁,問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那座白玉京,都無法完全將其鎮壓?」

  化外天魔的由來,浩然天下一直沒有個確切說法。至於劍氣長城的劍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說了個大概,「還不是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惹來的禍事,自個兒擦不乾淨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復一年,洪災泛濫,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築造堤壩去堵,築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頭頂洪水,高懸在天的凶險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標不治本,推本溯源,每個練氣士都有責任。據說道老二的那位大師兄,一直致力於尋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陸沉,其實也有各自的對應之策,只是一個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陸沉那個法子又太隨意,估摸著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希望,還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過道門教祖的頭銜,是道家自封的,諸子百家當然不會認。

  阿良笑道:「別怪我說得含糊,不是故意與你賣關子,實在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礙,尤其是這化外天魔,對付起來,越是天才越無力。當然事無絕對,總有些例外,寧丫頭你就是例外。可一旦與你說了,反而不妥,不如順其自然。」

  寧姚點點頭。

  之所以詢問化外天魔,她還是擔心陳平安未來的結金丹、生元嬰。

  至於她自己,好像沒什麼任何隱憂,躋身金丹和元嬰,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寧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難。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個天機,「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並不輕鬆,與劍氣長城是不一樣的戰場,慘烈程度卻相仿。西方佛國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厲鬼,彙聚如海,你說怪誰。」

  寧姚說道:「人。」

  阿良說道:「人生識字始憂患。那麼人一修道,當然憂慮更多,隱患更多。」

  寧姚疑惑道:「阿良,這些話,你該與陳平安聊,他接得上話。」

  阿良笑道:「就不給他加擔子了。寧丫頭你聽過了就忘,所以與你聊才是對的。」

  阿良雙手手心擰轉著一枚似玉實石的素章,並無文字雕琢,緩緩道:「修行一事,終究被天地大道所壓勝,加上修行路上,習慣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給,只收不放,當然後患無窮。先賢們登山修行,飲鴆止渴,是不喝不行。我們這些後輩,只是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經是兩個人了。所以才會有了那麼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這可是老人們真生氣了,才會忍不住駡出口的肺腑之言。不過老人們,內心深處,其實更希望以後的年輕人,能夠證明他們的氣話是錯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認的,書是要讀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飯更是要吃的!」

  寧姚說道:「你別勸陳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證不多喝,但是得喝。賣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櫃黑心,我得幫著二掌櫃證明清白。」

  今天的寧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飯,都是家常菜。

  陳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沒客氣,坐在了主位上,笑問道:「左右是你師兄,就沒來過寧府?」

  陳平安無奈道:「提過,師兄說先生都沒有做客寧府,他這個當學生的先登門擺架子,算怎麼回事。一問一答之後,當時城頭那場練劍,師兄出劍就比較重,應該是責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搖頭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與左右說,到時候你會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於預先落座了,他這個當學生的,敢不落座陪著先生哪怕不在身邊,要在心中啊。」

  陳平安覺得有道理,深感遺憾。就大師兄那脾氣,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與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還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嬤嬤埋怨道:「姑爺是實誠人,沒你阿良那麼多彎彎腸子。」

  阿良趕緊舉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罰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煉霜瞪了眼阿良,沒搭理,只是幫著寧姚和陳平安分別夾了一筷子菜。

  她一個糟老婆子,給人喊姑娘,還是當著小姐姑爺的面,像話嗎?

  阿良看著白髮蒼蒼的老嫗,難免有些傷感。

  記得自己剛剛認識白煉霜那會兒,好像還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來著,女子純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練氣士,很吃虧的。

  劍氣長城的劍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難辨認出真實年齡。

  擔任寧府管事的納蘭夜行,在初次見到少女白煉霜的時候,其實相貌並不蒼老,瞧著就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男子,只是再後來,先是白煉霜從少女變成年輕女子,變成頭有白髮,而納蘭夜行也從仙人境跌境為玉璞,容貌就一下子就顯老了。其實納蘭夜行在中年男子相貌的時候,用阿良的話說,納蘭老哥你是有幾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緊俏貨。

  而年輕時候姿容極佳的白煉霜,雖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劍修衆多、武夫稀罕的劍氣長城,早先更是很不愁婚嫁的。

  只是白煉霜眼界高,武道資質極好,也沒瞧上哪位劍仙男子,年復一年,小姑娘就變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嬤嬤。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納蘭夜行,還有姜勻那小子的爺爺,就是叫姜礎綽號石子的那個,他與你差不多歲數,再有好幾個現如今還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見著了你,別看他們一個個怕得要死,都不怎麼敢說話,回頭相互間私底下碰頭了,一個個相互駡對方不要臉,姜礎尤其喜歡駡納蘭夜行老不羞,多大歲數了,前輩就乖乖當前輩,納蘭夜行駡架本事那是真稀爛,慘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經親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著姜礎睡著了,就潛入姜家府邸,去打悶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暈,再幾棍子打臉,一氣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礎每次醒過來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鼻青臉腫的,後來還與我買了好幾張驅邪符籙來著。」

  老嫗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餘光,瞥見了靠近大門的空位置。

  寧姚有些擔心,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擔心。

  有些話,白嬤嬤是家中長輩,陳平安終究只是個晚輩,不好開口。

  阿良來說才合適。

  阿良與白煉霜又念叨了些陳年往事。

  白嬤嬤也都沒怎麼搭話,就是聽著。

  很多與自己有關的人和事,她確實至今都不清楚,因為以前一直不上心,興許更因為只緣身在此山中。

  陳平安發現寧姚也聽得很認真,便有些無奈。

  阿良突然問道:「陳平安,你在家鄉那邊,就沒幾個你惦念或是喜歡你的同齡女子?」

  陳平安不假思索,說道:「沒有。年紀太小,不懂這些。再說我很早就去了龍窯當學徒,按照家鄉那邊的老規矩,女子都不被允許靠近窯口的。」

  阿良說道:「不對啊,聽李槐說,你家泥瓶巷那邊,隔壁有戶人家,有個小姑娘家家,賊水靈,這可就是書上所謂的青梅竹馬了,關係能差到哪裡去李槐就說你每天起一大早,就為了幫忙挑水,還說你家有堵牆壁給挖出了個坑,只差沒開一扇窗戶了。」

  每天你大爺。

  陳平安心中腹誹,嘴上說道:「劉羨陽喜歡她,我不喜歡。還有李槐見著你阿良的時候,根本就沒去過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從來不去鐵鎖井那邊,離著太遠。我家兩堵牆,一邊挨著的,沒人住,另外一邊挨著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說鬼話,誰信誰傻。」

  寧姚說道:「我見過她,長得是挺好看的。就是個兒不高,在隔壁院子瞅著陳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腳,我只能瞧見她半個腦袋。」

  阿良揉著下巴,顯然還要再聊,陳平安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喝完酒,我吃飯了。」

  這一頓飯,多是阿良在吹噓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跡,遇見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陰物精魅,說他曾經見過一個「食字而肥」的鬼魅讀書人,真會吃書,吃了書還真能漲修為。還有幸誤打誤撞,參加過一場美其名曰百花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見了一個躲起來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來是個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讀書人,說世間詩詞極少寫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們待見。阿良很是義憤填膺,跟著小姑娘一起大駡讀書人不是個東西,然後阿良他文思泉湧,當場寫了幾首詩詞,題寫樹葉上,打算送給小姑娘,結果小姑娘一張樹葉一首詩詞都沒收下,跑走了,不知為何哭得更厲害了。阿良還說自己曾經與山野墳塋裡的幾副骷髏架子,一起看那鏡花水月,他說自己認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誰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橋上,見著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稱於一洲的山上女子,見四下無人,她便裙角飛旋,可愛極了。他還曾在雜草叢生的山野小徑,遇上了一撥長舌婦的女鬼,嚇死個人。也曾在破敗墳頭遇到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小丫頭,渾渾噩噩的,見著了他,就喊著鬼啊,一路亂撞,跑來跑去,一下子沒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離不開那座墳塚四周,阿良只好與小姑娘解釋自己是個好鬼,不害人。最後神志一點一點恢復清明的小丫頭,就替阿良感到傷心,問他多久沒見過太陽了。再後來,阿良離別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個小窩,地盤不大,可以藏風聚水,可見天日。

  一直說到這裡,一直神采飛揚的男人,才沒了笑臉,喝了一大口酒,「後來再次路過,我去找小丫頭,想知道長大些沒有。沒能瞧見了。一問才知道有過路的仙師,不問緣由,給隨手斬妖除魔了。記得小姑娘開開心心與我道別的時候,跟我說,哈哈,我們是鬼唉,以後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細細嚼著,「但凡我多想一點,哪怕就一點點,比如不那麼覺得一個小小鬼魅,那麼點道行,荒郊野嶺的,誰會在意呢,為何一定要被我帶去某位山水神祇那邊安家挪了窩,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穩,小丫頭會不會反而就不那麼開心了不該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該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問道,從不多想,世間多萬一,我又沒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想要知道,這麼個生生死死都無依無靠的小姑娘,在徹底離開人間的時候,會不會其實還記得那麼個劍客,會想要與那個傢伙說上一句話如果想說,她會說些什麼永遠不知道了。」

  阿良說到這裡,望向陳平安,「我與你說什麼顧不上就不顧的狗屁道理,你沒聽勸,很好,這才是我認識的那個驪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見,皆是大事。不會覺得阿良是劍仙了,何必為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難以釋懷,還要在酒桌上舊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顧自一飲而盡。

  强者的生死離別,猶有壯闊之感,弱者的悲歡離合,悄無聲息,都聽不清楚是否有那嗚咽聲。

  寧姚和白嬤嬤先離開飯桌,說要一起去斬龍崖涼亭那邊坐坐,寧姚讓陳平安陪著阿良再喝點,陳平安就說等下他來收拾碗筷。

  兩人喝完酒,陳平安將阿良送到大門口。

  陳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劍氣長城,從來就沒個正兒八經的落腳地兒。

  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劍,城外那些閒置的劍仙遺留私宅,隨便住就是了。

  城頭那邊,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說道:「接下來半年,你反正沒法子下城廝殺了,那就好好為自己謀劃起來,養劍練拳煉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宮那邊有愁苗坐鎮,隱官一脈的劍修,哪怕走掉幾個年輕外鄉人,都能夠補上空缺,繼續各司其職,春幡齋還有晏溟他們,兩邊都誤不了事,我給你個建議,你可以多走幾趟老聾兒的那座牢獄,有事沒事,就去親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壓制,可惜那頭飛升境給拔掉了腦袋,不然效果更好。我會與老聾兒打聲招呼,幫你盯著點,不會有意外。你那把籠中雀的本命神通,還有七境武夫的瓶頸,都可以借機磨礪一番。」

  陳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說道:「拖不下去了,也沒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夠老大劍仙安排退路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笑道:「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說道:「老大劍仙是厚道人啊,劍術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濃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個相貌堂堂。」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知阿良的馬屁為何如此生硬,然後陳平安就發現自己身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

  茅屋附近,身邊不是老劍仙,便是大劍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經給出過他們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劍仙。

  老大劍仙,董三更,阿良,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左右,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這會兒陳平安的師兄左右已經身在桐葉洲,換成了重返劍氣長城的阿良。

  至於隱官大人倒是還在,只不過也從蕭愻換成了陳平安。

  今天不知為何,需要十人齊聚城頭。

  老劍仙陳熙主動向年輕隱官微微一笑,陳平安抱拳還禮。

  陳清都雙手負後,笑問道:「隱官大人,這裡可就只有你不是劍仙了。」

  陳平安無奈點頭。

  納蘭燒葦斜眼望去,呵呵一笑。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阿良與老聾兒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起來,老聾兒低頭哈腰,手指拈鬚,瞥了幾眼年輕隱官,然後使勁點頭。

  陳清都說道:「事情聊完,都散了吧。」

  劍仙們大多御劍返回。

  就連阿良都沒說什麼,與老聾兒散步遠去了。

  陳平安楞在當場。嘛呢?

  陳清都揮手說道:「拉你小子過來,就是湊個數。」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老大劍仙,真沒我啥事了」

  陳清都眼神憐憫搖搖頭。

  陳平安只得祭出符舟,一頭霧水地返回城中。

  先前在北邊城頭那邊,看到了正在練劍的風雪廟劍仙,打了聲招呼,說魏大劍仙曬太陽呢。

  魏晉面帶微笑,與老大劍仙一般無二的憐憫眼神,望向那條遠去符舟,傻了吧唧,有點憨啊。

  回了寧府,在涼亭那邊只見到了白嬤嬤,沒能瞧見寧姚。老嫗只笑著說不知小姐去處。

  陳平安一時無事,竟是不知道該做點什麼,就御劍去了避暑行宮找點事情做。

  寧姚坐在自己屋內,正在認認真真寫一個「陳」字。

  寫完之後,就趴在桌上發呆。

  桌上,陳平安贈送的山水遊記旁邊,擱放了幾本書籍,每一頁紙上,都寫滿了陳平安的名字,也只寫了名字。

  今天寫陳,明天寫平,後天寫安。

  一天只寫一個字,三天一個陳平安。

  她跟陳平安不太一樣,陳平安遇見自己後,又走過了千山萬水,有了大大小小的故事。

  她和陳平安重逢於倒懸山之後,她的故事,好像就只有一個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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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40:00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章 被天下壓勝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有紙鳶高高飛。

  紙鳶掠過。

  趙個簃和程荃破天荒沒有相對而坐,兩位生死之交,一起並肩坐在北邊城頭上,眺望城池的某條小巷。

  趙個簃轉頭瞥了眼天上紙鳶,會在城頭上這麼瞎折騰的,只有那個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個男人身邊還會跟著一堆的拖油瓶,上一撥孩子裡邊,會有陳三秋,董不得,董畫符,疊嶂,再上一兩撥,是愁苗,高野侯,羅真意他們。

  趙個簃收回視線,繼續埋怨程荃資質不行,煉化山岳一事太慢,白瞎了當初他的護陣搬山。

  程荃手心攥著一枚印文為柳葉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雙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護著那個「不小心」,程荃沒有與老友爭鋒相對,反而問道:「浩然天下的劍仙,是不是沒那麼多的情情愛愛?」

  趙個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風雪廟魏晉,不就是個傷過心的情種,聽那小道消息,好像與陳平安還有些關係。不過如此拖泥帶水的劍仙還是少數,更多還是蒲禾、謝稚這樣的,對待男歡女愛,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聲言語道:「我們倆若是戰功累加,估計也夠一人離開了。我與二掌櫃比較熟,很聊得來,我跟他打聲招呼?」

  趙個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至於這麼掏心掏肺嗎?程荃除了駡人,什麼時候還學會求人了?」

  劍氣長城有很多讓人失望的劍修。

  比如資質比岳青還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劍仙了,依舊充滿了遺憾,米祜本該是最有希望躋身十人之列的劍仙。

  還有米祜那個死活破不開瓶頸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趙個簃身邊這位跌境到元嬰的程荃,以及一直沒能躋身上五境的殷沉,斷了雙臂就轉去當個滿身銅臭氣商賈的晏溟,這樣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有很多,年輕人裡邊,如今又有了個龐元濟。

  程荃說道:「我不是在跟你說笑。」

  趙個簃笑道:「你覺得是一位定海神針的玉璞境劍仙離開,容易些,還是一個廢物元嬰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簡單?」

  劍修積攢戰功,多用於養劍一途,為了添補這麼個無底洞,在隱官一脈的功勞簿上,一直增增減減,往往盈餘極少,劍仙也不例外,劍仙戰功大,飛劍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劍仙岳青,戰功所剩幾無。米祜則是為了弟弟米裕,戰功揮霍一空,以至於耽誤了自己的修行,至於像陸芝這樣的,戰功只增不減,終究是極少數。

  程荃說道:「你爭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幾個弟子,找個投緣的山上道侶,在那邊開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師堂就掛上一幅我的畫像。」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蹲在他們身後,城頭風大,那只紙鳶在三人頭頂飄蕩晃去。

  阿良笑道:「掛程荃的畫像幹啥,兩個大老爺們緊挨著,容易讓人誤會,要掛就掛彩雲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趙老哥可以每天都對徒子徒孫們說,這就是師娘、祖師婆婆,劍氣長城早年還有個叫程荃的王八蛋,練劍稀爛,長得還歪瓜裂棗,竟敢垂涎你們祖師婆婆的美色許多年……」

  程荃大駡道:「放你娘的屁,趙個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說漏了嘴,自己都承認了,彩雲喜歡的人,是……」

  說到這裡,程荃止住話頭,說不下去了。

  阿良說道:「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說完這句話,阿良就站起身,繼續放飛紙鳶。

  路過一處,空蕩蕩的,阿良卻駐足許久,鬆開紙鳶,瞬間飄蕩遠去雲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駐守城頭的劍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幾句。

  其中一處,人挺多,都是外鄉劍修,三位劍仙在為三位晚輩劍修指點劍術,皆盤腿而坐,相談甚歡。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過去,其中一位女子劍仙就要起身離去,阿良最受不得這些,見著了阿良哥哥,羞赧個什麼,就趕緊要與那位劍仙姐姐一起散步,城頭極高,許多雲海在腳下聚散,晚霞成綺水天間,多好的風景,適合才子佳人談心,不是神仙眷侶,勝似神仙眷侶。

  那女子眼見著是逃不掉了,兩害相權取其輕,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願意與這個男人單獨相處。

  三位劍仙,扶搖洲謝稚,野修出身,這輩子始終孑然一身,連個徒弟都不願意收,不過剛剛改變了主意,打算在劍氣長城收一兩個嫡傳弟子,傳承香火,卻不是挑選那些資質堪稱驚才絕艶的孩子,而是對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後天性情和韌性見長的,因為劍仙謝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劍仙胚子。

  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佩劍「扶搖」,妝容極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筆,巧奪天工,女子練氣士,向來極少如市井婦人那般喜好金銀簪釵,宋聘卻反其道行之,偏以滿池嬌金分心,奪人眼目,非但不給人俗艶之感,反而別有韻味。

  流霞洲,劍仙蒲禾,是個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雖是個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卻比身旁那個山澤野修的劍仙謝稚,行事更加隨心所欲。蒲禾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才留在了這邊,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劍仙宅邸「翠鬱亭」。

  蒲禾見到了阿良,臉色難看至極。

  理由很簡單,蒲禾剛到劍氣長城遊歷那會兒,當初就是這個狗日的攛掇自己問劍米祜,說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氣卻大,打贏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桿得多硬!關鍵是打贏了米祜,就等於是買一送一,一並打贏了那個名氣更大的米裕,這種便宜不占,天打雷劈。結果等到蒲禾一問劍,才知道那米祜的戰力,是可以等同於仙人境的。

  三位年輕劍修,剛好分別來自三位劍仙的家鄉,分別是鹿角宮劍修宋高元,流霞洲龍門境曹袞,金甲洲金丹境玄參。

  三人在避暑行宮那邊,與阿良都見過,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師交待的任務,給阿良捎了話,此行遊歷,宋高元已經無所求。

  而宋聘這三位劍仙,當初都曾跟隨年輕隱官做客倒懸山春幡齋,所以與三個隱官一脈的年輕劍修,算是有了些額外香火情的。

  不然謝稚三人,今天都不會相約碰頭,然後喊來三個年輕人指點劍術,根本犯不著。哪怕是同洲同鄉又如何?他們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巔的前輩劍仙,哪裡需要這點所謂的山上情誼。說句難聽的,如果「會做人」,三人根本就不會來這劍氣長城,置身於險地,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鄉開宗立派了。

  成為上五境修士,與辛辛苦苦當那一宗之主,是兩回事,山上公認後者更難。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邊,唏噓道:「宋姑娘,那麼一樁文字姻緣,怎麼捨得別後不相見。」

  扶搖洲曾有詩家文豪,羈旅途中,偶見來自金甲洲的女子劍仙,一見傾心,寫下了諸多纏綿悱惻的動人詩篇,只可惜未能打動心上人。

  劍仙謝稚與阿良不算太熟,所以還有心情開玩笑,「阿良前輩,那句膾炙人口的『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以及與之詩詞唱和的『半緣修道半緣君』,確實絕配。」

  宋聘微微慍怒,「謝稚,慎言。」

  謝稚立即閉嘴不言。

  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劍仙,沒有省油的燈,氣概往往比男子更豪傑。宋聘,還有皚皚洲謝松花,北俱蘆洲酈采,戰場廝殺,一個比一個出劍淩厲,一往無前。本土元嬰劍修,納蘭彩煥的對敵出劍,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劍心還不夠純粹,比起三位外鄉女子劍仙,還是遜色一籌。

  謝稚沒來由想起那個已逝的女子劍仙,周澄,不是喜歡,卻也難忘。

  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間倏忽而沒,浩然天下不常見。

  宋高元三人都倍感好奇。

  這些山上前輩們的恩怨情仇,不聽白不聽。

  尤其宋高元,更是竪起耳朵,宋聘曾經在鹿角宮的一次開峰儀式上露過面,風姿卓絕,她與蓉官祖師關係極好。大概因此宋聘對阿良前輩,印象才會如此糟糕。

  不曾想阿良卻轉移話題,問起了扶搖洲的山下近況,然後托付一事,讓謝稚三位劍仙幫個忙,若是將來聯袂還鄉,勞煩繞路,幫著捎話給扶搖洲鹿鳴書院的一位儒家聖人。

  離去之前,阿良以心聲傳授了劍氣十八停給三個年輕人,與他們約定,這門劍氣運轉之法,將來可以傳授他人,但是必須小心甄選。

  三人皆起身,彎腰抱拳與這位前輩致謝。

  阿良起身後,單單與宋聘道別,境界高、臉皮薄的女子劍仙根本沒有反應,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閃而逝,直接來到了劍氣長城的一端,見到了那位坐鎮城頭的儒家聖人。

  儒家聖人抬頭望向天幕,依稀可見蠻荒天下三輪月,緩緩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阿良說道:「不以身相見如來。」

  曾是佛子的儒家聖人所言,來自於浩然天下的文豪詩篇,阿良所答,卻是佛家語。

  如今身為亞聖一脈的儒家聖人,微笑道:「恍惚間,如遊故道,如見故人。」

  阿良沉默不語,後仰躺去。

  先前在寧府酒桌上,最後那個小故事,阿良只說了一半。

  但是陳平安肯定聽得懂後半個沒說出口的故事,因為年輕人一樣是讀書人,一樣走過不少的江湖。

  一個譜牒仙師,跋山涉水,隨手斬妖除魔,誤殺無辜,他阿良與誰報仇?怎麼報仇?如果出劍,應該遞出多重的劍,才算講理。如果不講理,只管意氣用事,又該如何確定那人所在師門,沒有同樣的某個小姑娘瞪大著眼睛,問個為什麼……如果處處講理了,我之心中鬱鬱不得言,喝酒無用,如何能平?

  阿良當時之所以沒有繼續說下去,就是怕陳平安刨根問底,追問一個結局如何。

  所以啊,每個傷透心的故事,都有個暖人心的開頭。

  ————

  北邊的城池裡,晏溟難得返回府邸,坐在書房閉目養神,那個精通算帳的小精魅,掀開一頁頁賬本,在與男人發牢騷,說家族入不敷出,哪有這麼做生意的,一定要與那個年輕隱官訴訴苦,不然整個晏家就要變成窮光蛋了。古靈精怪的小傢伙一屁股坐在賬本上,抬頭問道:「那件咫尺物,當真討要不回來了嗎?咫尺物可不是什麼尋常物件,總不能這麼不明不白,那隱官大人好歹給咱們晏家一個說法。」

  晏溟睜開眼睛,笑道:「難。」

  先前在春幡齋議事堂,陳平安倒是主動說過此事,身陷甲申帳五位劍修的圍殺之局,被那頭王座大妖算計得慘了,連累咫尺物有些折損,得修繕一番,才好歸還,不然太不講道義。

  晏溟自然懶得計較。

  晏琢敲門而入,進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語,還是怕這個父親。

  事實上晏溟也不擅長與兒子言語,而不說話時的晏家家主,確實極有威嚴,小精魅咳嗽連連使眼色。

  晏溟這才說道:「少聽阿良胡說八道,其實你打小模樣就一直隨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剛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響。

  小精魅在賬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綳著臉色,只是一個沒忍住,也笑了起來。

  晏琢撓撓頭,不知所措。這樣的父親,讓他不太適應。

  一條小巷當中,歪斜的石碑旁,蹲著兩個忙碌的孩子,正是擔任酒鋪夥計的馮康樂和桃板,二掌櫃傳授了他們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並交給他們,讓兩個孩子跑腿掙錢,事後按字數結帳,只要腿腳勤快,手腳伶俐,能掙不少銅錢,吃了陽春麵,可以隨便加那荷包蛋。

  馮康樂說要學陳平安當包袱齋,行走四方撿破爛換錢,到時候他的那個錢罐子可就不夠用了,得換個大的。

  桃板說以後自己也要開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鋪,不當夥計,當掌櫃,每天不幹活,只收錢。

  兩個孩子,一邊忙碌,一邊嘀嘀咕咕,各自說著遠在天邊的夢想。

  劍氣長城面朝戰場的城牆大字當中,老劍修殷沉坐在一塊磨損厲害的蒲團上。這輩子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的,老劍修都不知道活著到底是圖個啥。

  劍仙孫巨源脫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籠,手持酒杯,自飲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紙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姍姍可愛。

  劍仙郭稼看著一旁女兒低頭扒飯,妻子念叨著吃慢些,沒人爭沒人搶的,餓死鬼投胎一般,就沒點姑娘模樣,以後還怎麼嫁人。難不成要變成董不得那樣的老姑娘才開心?

  郭竹酒抬起頭,咧嘴一笑,趕緊閉嘴,腮幫鼓鼓的。

  買下了那座停雲館的酈采,出門散心,走到了已經空無一人的甲仗庫門外。

  太徽劍宗的那些劍修,在宗主韓槐子戰死之後,就撤出了這座屬於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酈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庫,前輩韓槐子生前曾經對她笑言,浮萍劍湖多女子劍修,太徽劍宗卻是男子太多愁道侶,以後雙方可以多聯姻。當時太徽劍宗的祖師堂劍修們,皆是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一個個眼巴巴望向她這位浮萍劍湖宗主,酈采便應承下來,說以後會撮合兩座宗門的年輕男女,多給些結伴遊歷的機會,到時候只要男女雙方你情我願,她酈采就願意當這個月老。

  身材瘦高的陸芝,其實姿容相當平平,不過因為阿良的緣故,結果莫名其妙被譽為了劍氣長城的絕色。

  在陸芝的私宅,那個酡顔夫人正在煮茶,這位剛剛一座梅花園子交予避暑行宮的上五境精魅,陸芝與她以道友平輩論,只是酡顔夫人私底下的言行舉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雙手為陸先生遞上一杯茶水。

  酡顔夫人輕聲問道:「先前老大劍仙召集陸先生在內的諸多劍仙?」

  陸芝搖搖頭。

  酡顔夫人便識趣不再多問。

  酡顔夫人忍不住以心聲說道:「陸先生,劍修戰死越多,劍氣長城的劍道氣運遺留越多,一旦城破,換了主人,誰得利最多?當然是那蠻荒天下的劍修。那個年輕隱官是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竭盡全力,當個吃力不討好的新任隱官,確實值得欽佩,若是心知肚明,豈不是那沽名釣譽的……幫凶?這等人物,與浩然天下的縱橫家何異?如何當得起陸先生的青眼相看?」

  陸芝反問道:「你對陳平安似乎有些成見?」

  酡顔夫人搖搖頭,「我只是不敢相信,一個年輕人只因為心愛女子在劍氣長城,就能夠做到這個份上。」

  陸芝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都是老大劍仙的意思,陳平安照做而已。」

  酡顔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來,說道:「陸先生,有沒有可能,將來某天,我們在浩然天下有個自己的門派?咱們只收女子修士?」

  陸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們要不要下山歷練?下了山,豈會不去愛慕男子,你到時候還是會煩心的。」

  酡顔夫人哀嘆一聲,以手扇風,「要怪就怪阿良、陳平安這樣的男人,最惹情債。」

  陸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罷了,陳平安怎麼就招惹情債了?咱們劍氣長城,有女子喜歡他嗎?」

  酡顔夫人伸手扶額,「我的陸先生唉,多了去啊。只說那避暑行宮,我就發覺那個叫羅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情思,還覺得自己處處冷眼看人,總覺得那個男子句句言語不中聽,便是如何討厭一個男子了。」

  陸芝想了想,有點印象,好像是個挺俊俏的年輕女子。

  陸芝說道:「她為何不喜歡愁苗?好像雙方一直朝夕相處,照理說,她應該喜歡愁苗才對。」

  酡顔夫人頓時神采奕奕,便覺得有大把言語可以與陸先生好好說道了,「陸先生,容我娓娓道來,這裡邊的學問,大了去。」

  陸芝有些後悔,就要打住這種無聊話題,酡顔夫人幽怨道:「陸先生,你就當是解個悶兒。」

  陸芝喝茶如飲酒,次次一飲而盡,遞過茶杯。

  酡顔夫人幫忙倒了一杯茶水,輕聲笑道:「世間好些個男人,總以為風流誤女子,卻不曉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實那些個真正痴情人,才最讓女子悄然開心扉哩。再說了,求之不得之好,愈發好。至於像米裕這種附庸風雅,喜好主動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還好意思自詡為百花叢中醉神仙,最神仙?」

  陸芝突然說道:「好像米裕與陳平安關係很不錯。」

  酡顔夫人碎嘴駡道:「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在躲寒行宮習武練拳的那些孩子,也難得被准許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勻,回了家,開始與自己爺爺吹噓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劍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孫兩人的時候,姜勻行走之時還在練習六步走樁,順便耍了好幾個年輕隱官傳授的拳腳把式,問爺爺咋樣。

  姜礎原本只是敷衍這個最寵溺的孫子,隨便說些不著邊的好話,只是當老劍修看到孫子使出一個所謂的頂心肘後,還真有點刮目相看。

  老人猶豫了一下,由著孫子繼續一路練拳,看似隨口詢問那教拳的老嫗如何,姜勻說那老婆娘拳法湊合,就是脾氣差了些,好像還喜歡故意針對自己。

  姜礎聽到這裡,不怒反笑,十分欣慰。在老人心中,寧府白煉霜,好像就沒有變過模樣,總是那麼個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樣。早年偶然間遇到了,厭煩他姜礎看他,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幾眼。

  小姑娘孫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門大宅,那個早早是劍修的妹妹,心高氣傲的孫藻,難得主動與她這個姐姐聊天,詢問那個年輕隱官的拳法,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嗎?還問孫蕖到底知不知道那個年輕隱官,是怎麼以一人之力擊退蠻荒天下五個天才劍修的,還問那個傢伙真會隔三岔五幫你們餵拳?孫藻的問題太多,孫蕖有些措手不及,孫藻便有些不耐煩,白眼那個姐姐,練了拳,還是這麼扭捏。姐妹二人,最後肩並肩一起坐在欄桿上,孫藻駕馭著那把本命飛劍在兩人身邊四處飛旋,孫蕖一個一個問題與妹妹說了,像是個學塾弟子在面對先生。

  孫蕖試探性說道:「我與你說個老狐嫁女、山神娶親的山水故事?」

  孫藻滿臉不以為然的神色,不過嘴上說道:「我聽聽看。」

  結果一直等到家中長輩來喊孫藻練劍,小姑娘這才跳下欄桿,撂下句故事一點都不好聽,跑去練劍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與娘親說起了那邊的練拳事,所有的瑣碎小事都一並講了,只是獨獨不說那練拳有多苦。最後元造化有些傷感,說她很羨慕

  姜勻和許恭的練拳順遂,也羨慕那個背竹箱的郭姐姐。婦人也不知如何勸慰,便將女兒摟在懷裡,婉約笑著,輕輕柔柔,喊著女兒的閨名。

  三個從小就熟的好朋友,這會兒一起在許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飯,許恭家中已經沒有長輩,銅錢巷的張磐和唐趣卻不是,兩人家中親人長輩都在丹坊那邊做事。許恭與那悄悄離開劍氣長城的張嘉貞也是朋友,經常一起做些短工營生,張嘉貞要比他們三人年紀都大幾歲。

  三人雖是關係極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異,許恭從小就穩重,張磐家境最好,反而膽子最小,唐趣鬼點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問道:「我們啥時候能喝酒啊?」

  張磐趕緊說道:「剛剛練武之人,絕對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嬤嬤曉得了,我們肯定要被打個半死,說不定還要被趕出去。」

  唐趣撇撇嘴,「陳先生每次遠遠坐在欄桿那邊,看咱們練拳的時候,喝酒多瀟灑。陳先生的酒壺,據說是只養劍葫。眼饞死我了。」

  許恭說道:「那是陳先生啊,我們不成的,先學了拳,年紀大了再說。不過咱們不喝酒,到底是為啥?」

  許恭略作停頓,三人一起大聲笑道:「沒錢!」

  老劍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處院門外。

  曾是孫子董觀瀑的住處。

  董觀瀑是被陳清都親手斬殺的。

  董不得和董畫符兩人站在老祖宗身後。不知為何老祖要把他們喊來這裡。

  董三更問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歡不起來?」

  董不得說道:「其實喜歡。」

  董三更點點頭,並不奇怪。

  只有一個懵懵懂懂的董畫符,不知道姐姐為何突然變了心意。

  董三更說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說,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董不得搖頭道:「不想說,不見面還喜歡,見了面就煩他。」

  董三更回頭瞪眼道:「瞧你這彆扭勁,娘們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個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沒法子,瞧見了你和三秋,總覺得你是爺們,他是個姑娘。」

  然後老人收斂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別藏著了。」

  董不得搖搖頭,十分執拗。

  董三更便不再勉强,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孩子們的一時聚散,終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畫符問道:「你就沒個喜歡的姑娘?」

  董畫符搖搖頭,乾脆利落道:「麼得空。」

  董三更氣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畫符點頭道:「阿良說他這輩子見過無數的奇人怪事,就只沒見過走江湖不花一顆錢的人,從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問道:「你小子還挺得勁?」

  董畫符點點頭。

  董三更嘖嘖道:「這麼摳搜,你小子以後要是能找到個媳婦,我跟你姓。」

  董不得實在是不想聽這一老一小的絮叨,問道:「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董三更說道:「年紀太小,和年紀大了,都容易記不住事,所以喊你們來這邊看看。」

  董不得說道:「董家丟掉的聲譽,我一個姑娘家家的,掙不來撐不起,靠黑炭,還湊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董家還不至於淪落到要兩個孩子去撐門面,就只是要你們兩個記住,以後做事情別那麼想當然。」

  疊嶂酒鋪那邊,來了個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結果給一群劍修嚷嚷著「急就章」。

  把那酒鬼給惱得不行,多要了幾壺竹海洞天酒,回駡那些老光棍連床上急就章的機會都沒有。

  擔任店鋪夥計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話葷話聽過不少,可這個文縐縐的說法,卻是第一次聽說。

  少年就近與相熟的酒客一問,才恍然,少女也好奇,偷偷詢問,少年卻微微臉紅,使勁搖頭說不知。

  有個最近兩年吟詩作對有如神助的老劍修,與一個新拉來這邊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個狗日的說過,有兩種人,一定要小心,沒喝醉過的時常飲酒之人,別去招惹。被欺負慣了卻從不求饒的人,別去欺負。你覺得有沒有道理?」

  那個朋友不太上道,問道:「哪個狗日的,是阿良,還是二掌櫃?」

  老劍修直接一揚手,「這是什麼混帳話,疊嶂,再來一壺酒,我得與朋友喝幾碗罰酒。」

  那個無緣無故又掏了一壺酒錢的劍修,點頭道:「酒桌上,飲酒醉酒都安安靜靜,戰場上,被打了還悶不吭聲的。說的是咱們二掌櫃啊,那麼說這個道理的,應該就是阿良了。這些個讀書人,盡扯這些彎來繞去的,教人摸不著頭腦。來來來,趁著兩個狗日的都不在,咱們多喝多駡,酒錢我不出,可是駡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賬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櫃在我跟前,老子還是這麼句話!拼酒量,那倆加起來,也不是我對手!」

  老劍修楞了楞,「你也是?」

  那酒鬼會心一笑,故作高深。

  寧府門外的街上,有個老人神色複雜,好像不知該不該敲門,老人最後還是嘆息一聲,返回姚家。

  城頭之上小茅屋那邊,魏晉心生些許雜念,便不再刻意養劍。

  老大劍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麼好的。」

  魏晉趕緊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習慣使然。」

  陳清都望向北邊的城池,說道:「知道為什麼劍氣長城的酒鋪生意最好嗎?」

  魏晉與老大劍仙一起望向城池,點頭道:「劍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飲酒可以解憂。在浩然天下,這麼點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兩位劍仙的修道之地。」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我返回寶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是我境界不夠的緣故?其實我可以輔佐某位劍仙的。」

  陳清都說道:「是也不是。」

  魏晉無奈。

  老大劍仙明擺著不願意多說,他就不敢多問。

  陳清都雙手負後,獨自散步。

  先前十人齊聚城頭,其實有個先後順序。

  齊廷濟先到。

  陳清都與他說了,齊廷濟,你可以保留境界修為,去往扶搖洲開宗立派。離開之前,拿出點真本事來。若是還一味搗漿糊,就不用去扶搖洲了。

  齊廷濟詢問自己為何不是去往北俱蘆洲。

  陳清都笑言你也有臉去北俱蘆洲?!不說韓槐子,只說不過是玉璞境的酈采,你齊廷濟能比嗎?你除了褲襠裡多出個把,與那女子比什麼?

  齊廷濟沉默片刻,便說道:「所有齊氏子孫,劍修當中,我只帶走齊狩一人!」

  「他會跟隨納蘭燒葦去往別處,你帶不走。」

  齊廷濟喟然長嘆。

  實在是不敢與陳清都討價還價。

  在陳清都眼中,這個齊廷濟,最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道人。選取齊狩,繼承香火。還是看中了齊狩的資質。

  只是討價還價之外,齊廷濟還真有些話,不吐不快。

  齊廷濟生平第一次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陳清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的劍修死在這裡,你難道就沒有半點愧疚嗎?就因為劍修二字?」

  陳清都嗤笑道:「沒我在,能有你們?先來後到,都不懂?你真應該轉去姓董。」

  然後陳清都就懶得與齊廷濟廢話,喊來了第二人,繼續以心聲與之言語。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卻需要兵解,生而知之。陳熙作為陳氏子弟,得向這座劍氣長城,有個交代。

  陳熙當時只有一個問題,三秋怎麼辦?

  陳清都說去往浩然天下。

  陳熙又問,陳三秋會跟誰同行。

  陳清都卻沒有回答。

  再然後,就是董三更,陳清都問他當真不後悔。

  董三更只說年幼時第一次提起劍,此生一切所做作為,就沒有任何後悔。

  陳清都笑問道:「聽阿良說你在蠻荒天下闖蕩的時候,有過很多的紅顔知己,生了一堆的私生子?」

  董三更破口大駡。

  結果陳清都來了一句,「駡人都不會,難怪成就有限。」

  在那之後,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先後被老大劍仙喊到城頭之上。

  最後才是阿良和陳平安。

  陳清都想起一件事,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那小子還是太輕鬆了,不像話。

  老人便對此刻正在避暑行宮的陳平安言語道:「你去趟老聾兒那邊,做件職責所在的事情,放心,是好事,省得以後無事可做,一不小心就要道心崩潰。」

  陳平安剛要詢問到底何事,已經被老大劍仙丟到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門口。

  看著老聾兒的憐憫眼神,陳平安就知道絕對不是阿良先前所謂的練拳養劍了。

  肯定是老大劍仙的臨時起意,陳平安總覺得有些不妙。

  老聾兒一言不發,打開禁制,帶著年輕隱官步入牢獄之中。

  阿良火急火燎跑過來興師問罪,「是不是瘋了?!如此一來,他會被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壓勝!」

  陳清都笑道:「這種小事算什麼,我都熬過一萬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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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40:29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寒加衣

  老大劍仙的茅屋,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什麼訪客,但是三教聖人,卻經常會有劍修拜訪。

  比如愁苗就經常與儒家聖人談論經濟之策,那些儒家禮聖、亞聖兩脈的君子賢人,擔任劍氣長城的督戰官、記錄官,與愁苗劍仙也都不陌生。

  龐元濟早些年,則經常去與佛門聖人談論佛法,瞭解那些禪門公案的大義所在。

  不光是愁苗、龐元濟這些天之驕子,尋常劍修,也願意去城頭兩端,與聖人們閒聊幾句。用阿良的話說,就是要多與聖人們沾沾仙佛氣、浩然氣,在其它天下,這些神通廣大的大人物,可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唯有坐鎮天幕最高處的那位道家聖人,修的是個清淨,故而訪客相對最少,一般都是劍仙閒來無事,御劍而去,問些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

  今天雲海之上,老道人膝上橫放麈尾,拂穢清暑,用以虛心。只是如今這拂子只剩白玉長柄了。

  既是仙兵,更是本命物。

  其餘兩教聖人,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三次造就金色長河,幫助劍氣長城分割戰場,不付出點代價,真當蠻荒天下那些王座大妖是飯桶不成。

  老道人睜眼望去,阿良來了。

  老道人只得强打起幾分精神。

  那傢伙瞧著心情不佳,估計是在老大劍仙那邊沒討到便宜。

  阿良趴在雲海上,輕輕一拳,將雲海打出個小窟窿,剛好可以看見城池輪廓,然後掏出一大把不知何處撿來的尋常石子,一顆一顆輕輕丟下去,力道各異,皆是講究。

  正躺在廊道打盹的劍仙孫巨源,聽見了屋脊上的石子敲擊聲。

  一位正在對鏡梳妝的女子劍修,也聽見了一粒石子磕碰捲簾聲。

  一個正在院中練劍的玉笏街少年劍修,劍尖被石子一撞,嚇了一大跳。

  一座酒肆的酒桌上,一個正在唾沫四濺駡人的老劍修,酒碗裡多出一顆石子,立即從駡人轉為誇人,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老道人對此見怪不怪,早個百年,更過分的事情,多了去。

  曾經有一對神仙眷侶,正值春宵一刻值千金,結果屋頂小有動靜,瓦上漣漪微漾,下一刻是別處再有微妙動靜,好似有人察覺自己行蹤敗露,立即遠遁,男子大怒,披衣光腳,提劍而出,縱身一躍到了院牆之上,只發現一處宅院有著殘餘漣漪,男子提劍追上,不曾想那邊,剛好也有道侶正要卿卿我我,男子一出門,見著了那個莫名其妙腦子抽筋的傢伙,二話不說,先問候了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雙方大打出手了一場。

  當時雲海之上,有個男人就像現在這樣,撅屁股看熱鬧。

  阿良拍了拍手掌,手掌一翻,撫平了雲海。

  老道人問了個一直很好奇的問題,「阿良,如貧道這般的修行中人也好,此處劍仙也罷,歲數大了,對於修行之外的世俗事,幾無興致,你是怎麼做到的,能夠一直這麼……無聊?」

  越是找尋見一條大道可走的修道之人,越是願意潛心修道,何況心無旁騖修行神仙法,本就理所應當。

  阿良後仰倒去,躺在雲海上,翹起腿,「辛辛苦苦修道長生,長生之後,我們又能做什麼呢。」

  這是一個門檻極高的問題。

  與尋常練氣士不能聊這個,跟這裡的本土劍仙更不能聊這個。

  不過與老道人聊此事,還是有的聊。

  畢竟這位道門高真,是青冥天下大掌教的首徒,還是白玉京一城之主。倒懸山那位大天君,輩分與之相當,但是道法修為,還是遜色一籌。

  老道人笑道:「貧道命不久矣。」

  阿良坐起身,向老道人拋出一件咫尺物,道家令牌樣式,陳平安托付阿良幫著轉交給老道人。

  形狀若長木鎮紙,入手極輕,繪有日月星辰、古籙,篆刻有一行字:元帥有令,賜尺伐精,隨心所指,山岳摧折,急急如律令。

  老道人接過了令牌,掐指一算,點頭道:「明白明白,應該應該。」

  阿良笑道:「真能算出來?」

  老道人點點頭,「大概意思已經明瞭。」

  阿良便再以心聲告知詳細細節,老道人一一記住,「回頭貧道與倒懸山知會一聲。」

  這位道家老神仙,除了看家本領的算卦推演,還精通墨家思辨術,擅長佛家因明學。

  老道人面有難色,「阿良,貧道有一個不情之請。」

  阿良笑道:「小事小事。」

  老道人起身,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禮數不小,阿良只好跟著起身抱拳還禮。

  老道人環顧四周,不再刻意拘著雲海之上的氣機漣漪,感慨道:「畢竟幾人得真鹿,不知終日夢為魚。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佛家聖人微笑道:「夜靜水寒魚不食,為何空歡喜。滿船空載月明歸,如何不歡喜。」

  儒家聖人點頭道:「塵中振衣,一樣見華枝春滿。泥裡立足,不也是天心月圓。」

  阿良故作了然,輕輕點頭,然後絞盡腦汁,硬憋出一句,「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老大劍仙嗤笑道:「阿良你就給讀書人留點臉吧。」

  阿良大笑,老大劍仙咋個又表揚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是劍氣長城臉皮最薄之人嗎?

  ————

  愁苗劍仙突然主動攬權在身,說隱官不在避暑行宮的這段時間,隱官一脈的大小事務,都由他愁苗全權處置。

  避暑行宮所有劍修,都沒有什麼異議,愁苗劍仙值得信任,境界,品行,手段,都出類拔萃,是公認的隱官一脈第二把交椅,陳平安不在,就只能是愁苗來挑擔子。

  顧見龍和王忻水,曹袞和玄參,這四個被董不得敕封為隱官座下四大狗腿的傢伙,難免有些憂心。

  這些年的朝夕相處,還是習慣了隱官大人坐在那個位置上,無論戰場形勢如何險峻,哪怕陳平安不說話,也能讓人心安幾分。看架勢,年輕隱官短期內不太會重返避暑行宮。

  作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郭竹酒反而只是與愁苗劍仙詢問,她師父是不是又去偷偷斬殺飛升境大妖了。

  愁苗只說不清楚。

  他只知道陳平你去了老聾兒的牢獄那邊。

  愁苗還說要請客喝酒,不醉不歸。

  隱官一脈,除了已經率先返鄉的林君璧,還有那個擅離職守的隱官大人,所有的劍修,都去了疊嶂的那座酒鋪。

  鄧涼這撥外鄉劍修心知肚明,愁苗劍仙這是將那場送別酒提前了,大戰一起,劍修越來越少的隱官一脈,只會忙得愈發陀螺轉,再想為他們四人喝酒送行就是奢望。

  巧了。

  寧姚,陳三秋,晏琢,董畫符,范大澈,也在鋪子那邊喝酒。

  其實除了董不得和郭竹酒,隱官一脈與那座小山頭,雙方劍修,沒怎麼打過交道。

  見著了董不得,原本正在與鄰座酒客高聲言語的陳家大少,便半點不風流了,拘謹得像是個頭次偷喝酒的少年郎。

  董畫符欲言又止,憋得厲害。

  董不得瞥了眼那個想要仗義執言的弟弟,董畫符只得乖乖閉嘴,再看那個差點把臉藏在酒碗裡的陳三秋,便破天荒有些愧疚,今天酒錢,就不讓陳三秋掏腰包了,還是讓范大澈結帳吧。

  酣眠雲霞間的米裕,枯坐城頭上的吳承霈,喝酒至多微醺的龐元濟,飲酒推牆的陳三秋,他們都是劍氣長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愁苗劍仙領銜的隱官一脈劍修落座後,酒鋪氛圍一時間有些詭異,少了許多喧嘩。

  一來愁苗名頭不小,是劍氣長城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仙,戰功彪炳,早早跟隨阿良去往蠻荒天下腹地遊歷。

  再者羅真意、徐凝這撥「撿錢」劍修,是出了名的不合群。他們在劍氣長城,身份類似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隱約間高出尋常劍修一頭。

  而如今的隱官一脈,比劍氣長城歷史上任何一撥隱官劍修,都要權柄更重,更知曉內幕。

  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大小秘密,被寫在紙上給人隨便翻閱。

  最後還有個關鍵原因,便是龐元濟的存在。

  上任隱官,也就是龐元濟的師父,蕭愻選擇以一種最不光彩的方式離開劍氣長城,還帶走了兩位劍仙,洛衫,竹庵。

  蕭愻留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龐元濟,就好像她留下了那塊隱官玉牌一樣隨意。

  而龐元濟出城廝殺的時候,次次有驚無險,作為一等一的天才,卻無任何大妖刻意針對,更是讓人不得不多想幾分。

  隱官一脈劍修人有點多,疊嶂便親自幫忙拼了兩張桌子。

  兩人一條長凳。

  羅真意有意無意,看了眼那個寧姚。

  寧姚心意微動,便看了羅真意一眼。

  郭竹酒要了份燒酒,疊嶂專門拿來了一小壺米酒釀給小姑娘。

  郭竹酒嫌棄喝這種被戲稱為「小娘子酒」的酒水,半點不豪邁,要喝就喝那「只管飲酒不言語」的燒酒,疊嶂笑著說這是你師父的意思,在這邊喝酒,你只能喝這個。

  郭竹酒立馬改了主意。

  酒鋪生意做大之後,除了既有的竹海洞天酒水,也賣燒酒,後來還推出了一種米酒釀。被二掌櫃取名為「啞巴湖酒」的燒酒,不愁銷路,有錢沒錢的,都挺中意,價格低,滋味重,不愧是燒刀子酒。只是那軟綿的米酒釀,賣不出高價不說,疊嶂更愁全然賣不出去,劍氣長城的女子,只要喝酒,不輸男子,一貫喜歡喝烈酒,酒鋪若是為了招徠女子酒客,肯定要失望了,當時陳平安也沒說具體緣由,只說這米酒釀,就是個錦上添花的小本買賣,就算虧也虧不到哪裡去,他與老龍城的桂花島渡船相熟,請人幫忙捎帶些來自家鄉的米酒釀,花不了幾個神仙錢。

  事實證明二掌櫃做買賣,虧錢是不可能的,那些不是光棍的酒客,都會在醉酒歸家之前,拎上幾壺米酒釀,與家眷說這是來自浩然天下寶瓶洲的酒水,來自年輕隱官的家鄉,還信誓旦旦說二掌櫃拍胸脯保證,女子飲此酒,最是滋養容顔!或有女子笑問你信嗎?男子悻悻然,二掌櫃的鬼話下不了酒桌,這是劍氣長城公認的,只是女子卻也笑顔喝酒。

  以至於經常來此喝酒的女子劍修,後來就只喝米酒釀了。

  郭竹酒去師娘酒桌那邊敬酒,一圈下來,一壺糯米酒釀就沒了,寧姚擋都擋不住,郭竹酒晃悠悠回自己酒桌,如打醉拳。

  寧姚他們那座喝得差不多了,一起離開,范大澈結的賬,如今手頭寬裕多了,早已不用與陳三秋借錢。寧姚讓疊嶂看著點郭竹酒。

  郭竹酒還是喝多了,趴在桌上睡去。酒量不行酒品來湊,小姑娘喝多了就是睡覺,不鬧騰,安安靜靜的。

  愁苗笑道:「有些話,以前不適合在避暑行宮說的,現在都可以說了。」

  曹袞搖搖晃晃起身,率先舉起酒碗,開口道:「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都已經先後躋身元嬰境,如果將來躋身上五境這件事上,你還是不如他們,我要駡你。」

  龐元濟飲酒不多,笑著起身,酒碗磕碰之後,「先駡了再說,如果是你駡錯了,以後有機會重逢,我再回駡。」

  曹袞看著龐元濟,使勁晃了晃腦袋,「龐元濟,在我心中,你與隱官大人一樣大道可期,我希望很多年以後,抬個頭,就能看到天下最高處,既有青衫劍客陳平安,也有白衣劍仙龐元濟。」

  龐元濟無奈而笑,「我不如隱官多矣。」

  雙方一飲而盡。

  徐凝與玄參說道:「對事不對人。」

  玄參隨之飲酒,眉眼飛揚,「好說。」

  宋高元自顧自暢飲一碗,翹起一腳,踩在長凳上,「可惜沒法子以隱官一脈的劍修身份,替劍氣長城守關一次,不然一定極有意思!回頭看來,我們這些外鄉人,年紀輕輕的狗屁天才,真是一個比一個欠揍。」

  顧見龍說道:「容我說句公道話,最欠揍的,還是年紀最小、破境最快的林君璧。」

  王忻水點頭道:「容我也說句良心話,其實就數林君璧在隱官大人那邊最狗腿。」

  顧見龍遺憾道:「林君璧若是覆了女子面皮,其實比咱們隱官大人出彩多了。」

  董不得笑眯眯道:「錯了,林君璧哪裡需要更換容貌,換身女子衣裳就成。」

  衆人深以為然。

  董不得又道:「若是君璧醉酒,小臉蛋紅撲撲,再小鳥依人於隱官大人,嘖嘖嘖,美不勝收。」

  常太清打了個激靈,趕緊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鹹菜,結果又打了個激靈,「壓壓驚,壓壓驚。」

  愁苗笑道:「你們這是欺負隱官和林君璧不在這裡?」

  鄧涼突然說道:「我們是不是忘了一個人。」

  一大桌人,沉默片刻,瞬間哄然大笑。

  當然是那回了趟劍氣長城又趕去倒懸山的大劍仙米裕。

  龐元濟喝酒含蓄,卻沒少喝。

  年輕人有些神色恍惚,沒來由覺得如今的隱官一脈真熱鬧,也不壞。

  這頓酒喝了許久,同歸避暑行宮。

  羅真意背著郭竹酒,與董不得並肩而行。

  鄧涼放緩腳步,來到她們身邊。

  羅真意識趣,想要離開,卻被董不得留下。

  鄧涼也不計較,開門見山道:「董姑娘,我喜歡你。」

  董不得眼神澄澈,說道:「我不喜歡你。」

  鄧涼點頭道:「我知道。」

  鄧涼略作停頓,神色灑脫,眼神誠摯,笑道:「我知道董不得不喜歡鄧涼,但是鄧涼就怕董不得不知道鄧涼喜歡董不得。」

  董不得有些無奈,彎來繞去的,不過既然你鄧涼這麼不客氣,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反正忍你鄧涼不是一天兩天了,「避暑行宮議事堂,巴掌大小的地方,我又不是傻子,當然看得出來你喜歡我,不但如此,還知道你這傢伙總是管不住眼睛,不敢偷瞄羅真意的臉蛋,便使勁盯著羅真意的背影。」

  鄧涼破罐子破摔,「看羅真意的,又不止我一個,王忻水沒看?常太清沒瞧?」

  羅真意是個神色極冷的漂亮女子,這會兒愈發臉若冰霜,只是驀然而笑,假裝生氣有點難。

  這些事情,都是小事。

  董不得私底下與她言語,兩個女子什麼話不能講?什麼話不敢講?

  董不得說那愁苗的身材其實是極好的,穿衣瞧著消瘦,其實一身腱子肉,董不得問羅真意,摸過麼?沒摸過,總見過吧?

  羅真意對愁苗劍仙十分敬重,視若兄長,不許董不得隨便拿愁苗打趣。

  董不得還說那曹袞雖然還是個少年郎,小臉蛋其實挺俊,以後定然是個翩翩公子哥,尤其是他那一洲雅言,天然軟糯,真真悅耳,被曹袞說來,偏又清脆了幾分,經常會蹦出些鄉音鄉語,有講無講,嚼嚼碎,大清老早……以後與他那神仙道侶,在那花前月下,若是親昵稱呼女子的名字,手指挑起女子頜,定然是旖旎得很。說到這裡,董不得就要去挑起羅真意的下巴,卻學那徐凝的嗓音說話,稱呼真意真意,羞惱得羅真意俏臉微紅,益增其媚。

  羅真意起先沒在意曹袞的嗓音,給董不得提醒過後,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

  她每次看著董不得一手托腮幫,與那曹袞沒話找話,羅真意便覺得好笑。

  董不得還給她看了本冊子,盡是些風月窩裡、姻緣簿上的文字,女子皆是那些狐仙艶鬼花神,男子多是那些落魄讀書人。好些語句,實在不堪入目,什麼小身腰,瞅得男子似那折腳鷺鷥立在沙灘上,若還摟抱,不死也魂銷。羅真意只看了一頁便沒臉翻頁了,只覺得燙手,拈著冊子一角,狠狠丟還給董不得。

  羅真意突然有些羨慕鄧涼。

  這會兒,被董不得這麼一打岔,鄧涼就沒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英雄氣概。

  何況就如鄧涼自己所說,今日言語,就只是讓董不得知道而已。

  鄧涼抱拳道:「董姑娘以後成親,一定要給我寄婚貼,那男子若是劍修,我要問劍一場。」

  董不得只是笑著不說話。

  鄧涼轉身大步離去,跟上了顧見龍他們,結果挨了王忻水和常太清各一手肘。

  羅真意輕聲打趣道:「鄧涼其實還行啊。」

  董不得笑眯起眼,「你怎麼知道鄧涼行不行的?」

  羅真意無可奈何,她緩緩而行,背著郭竹酒,小姑娘背著形影不離的小竹箱。

  董不得知道為什麼羅真意要搶先背起郭竹酒。

  有些話,可以當玩笑說,百無禁忌。可有些話,一個字都不要提。

  范大澈獨自回家,腳步踉蹌,一邊飲酒一邊思念著心上人。

  董畫符在閒逛,一路上瞧見了喜歡物件、吃食,就記帳在陳大少、晏胖子頭上。

  太象街那邊,陳三秋蹲在街邊牆根,腦袋抵住牆壁,輕輕磕碰,呢喃著讓開讓開,不然我可就要發酒瘋了……

  疊嶂去了櫃檯那邊坐著休息,少年丘壟和少女劉娥在忙碌,桃板和馮康樂兩個孩子也在幫忙。

  屋子外邊喧鬧嘈雜,疊嶂抬頭望去,牆上的一塊塊無事牌,寂靜無聲,像一排排的小啞巴。

  「喝得酒,殺得妖,作得詩,才情不輸二掌櫃,相貌惜敗吳承霈,我這一生很圓滿,就缺個媳婦了。」

  「兜裡有錢,喝垮酒鋪。」

  「劍術尚可。」

  「老子與阿良聯手,可殺飛升境大妖。」

  「納蘭彩煥,我去去就來。」

  「牧笛,駝鈴,皆是風過聲。」

  「好林泉都付與閒人,好娘們都被拐走了。」

  「這輩子未曾醉過,怨酒。」

  「還不曾去過倒懸山。」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世間無好喝之酒,狗日的還我酒錢。」

  「陸芝確實好看。」

  「人生苦短,練劍太難。」

  ————

  老聾兒打開禁制後,如主人開門迎客,陳平安置身其中,視野豁然開朗,天地茫茫,景物不多,只有一塊巍峨石碑,上書「鷓鴣天」三字。

  陳平安穩住身形和心神,迅速調整呼吸,將那些滾滾湧來的沛然靈氣,一一阻擋在外。

  老聾兒掌管的這座牢獄,是一處破碎的洞天,類似倒懸山的黃粱酒鋪,靈氣尤其盎然,並無絲毫劍氣壓勝。

  此地沒有其他劍仙坐鎮,甚至連劍修都沒有一個,自老聾兒接手之後,就只有這位妖族出身的飛升境看著。

  老聾兒,不是真聾,一位飛升境,能耳背到哪裡去?只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對老聾兒向來鄙夷唾棄,老聾兒又是個打不還手駡不還口的軟柿子,而且極少拋頭露面,倒也沒惹出什麼大的是非。

  加上董家手握劍坊,齊家管著衣坊,陳家負責丹坊,就是劍氣長城真正意義上的四處禁地。

  避暑行宮的檔案,關於牢獄,文字記載不多,只是粗略記錄了歷代關押妖物的身份、淵源,死了的,無非是一筆勾去。

  老聾兒笑了笑,年輕隱官信不過自己很正常,還信不過老大劍仙嗎?不過很快釋然,不是這種性子,當不了隱官,走不到這裡來。當時在城頭上,需要劍仙護陣隱官一脈,信不過的,不是自己,其實是陸芝。這會兒信不過的,是自己。是不是到最後,連陳清都一並信不過?不管答案是什麼,老聾兒都覺得有點意思。

  陳平安與老聾兒幾乎同時挪步前行,陳平安發現看上去不過相距百餘丈的石碑,如果就這麼走下去,能走上足足一盞茶的工夫。

  老聾兒不願被誤認為是店大欺客,敬稱了一聲隱官大人,然後直接道破天機,「心神越小,念頭越小,步子越小,我們反而走得快些。」

  陳平安照做,果然轉幾個眨眼功夫,就走到了石碑之前。

  老聾兒微微訝異,難免會將陳平安與前邊兩任隱官作比較,那個脾氣不太好的羊角辮小姑娘,偏不信邪,非要一鼓作氣沖到石碑那邊,以至於瞬間離了石碑千百里,這還不算,蕭愻就一直那麼飛掠下去,樂此不彼,結果一旬光陰之後,按照市井俗子的腳力計算,蕭愻都跨洲了,喝掉了不少壺仙家酒釀,每天就是在那裡撒腿狂奔,與石碑愈行愈遠,老聾兒見過無聊的劍修,沒見過她那麼無聊的。至於更前邊的那位隱官大人,不無聊,就是無趣,不過桌面底下的功勞,真不算小了,那座海市蜃樓,就是他花錢找人一手打造出來的,只可惜修行資質太差,壽命不長,不然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會是蕭愻,更不會是身邊年輕人。

  老聾兒陪著年輕隱官,一起仰視那座石碑。

  老聾兒沙啞開口道:「鷓鴣天,此三字,是兩位上古眷侶劍仙的手筆,輩分極高,比龍君、觀照年紀稍小而已,只是在劍氣長城沒太大的名聲。」

  老聾兒笑道:「相信以隱官大人的眼力,應該早早看出門道了,鷓、天二字,是男子劍仙刻畫而出,波磔極佳,唯獨鴣字,是女子手筆,劍氣淩厲,依舊難掩一絲嬌柔,當時她又身負重傷,略有疲態,男子便補救一番,最後一字,看似精神抖擻,法度嚴謹,救了中間字一救,其實已經為眷侶神傷幾分,比起鷓字,本該氣勢最大的天字,反而凝重有餘,劍意不足,可惜了,實在可惜。」

  陳平安實誠道:「我沒看出這些。」

  奇了怪哉,怎麼當的文聖一脈關門弟子?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對光陰長河不陌生才對?」

  陳平安點頭道:「不陌生。」

  老聾兒伸手一抓,石碑上的鷓鴣天三字,好似被拆解開來,一筆一劃,離開石碑,劍光彙聚在一起,如溪澗彙聚成河,老聾兒帶著陳平安,趟水其中,當兩人行到水窮處,別有洞天。

  陳平安視線中景象又是驟然一變,屍骸滿地,瘡痍滿目。有枯骨慘白且極大,綿延如山脈,也有金黃色屍骨的神靈之軀。

  應該是一處遠古神靈與妖族慘烈廝殺的古戰場遺址。

  有一處大坑,鑿有臺階。

  境界高的妖族,關押在高處。

  拾級而下,陳平安突然問道:「如果沒有老大劍仙,一座劍氣長城,前輩會殺掉多少劍修?」

  老聾兒毫不掩飾,微笑道:「入眼皆死。」

  然後補充了一句,「並非惱火那些小崽子的嚼舌頭,犯不著。」

  他轉頭問道:「前輩?」

  陳平安說道:「年紀大的,比我境界高的,沒結仇的,都算前輩。」

  老聾兒點頭道:「好習慣。」

  然後老聾兒說道:「按照老大劍仙的意思,是要隱官大人代我出手。」

  陳平安點點頭。來的路上,已經想通了。

  不斷往下延伸的階梯彎曲不定,陳平安視野模糊,只見階梯,不見其餘任何天地景象,不過遇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牢籠之後,視線就會清明幾分,只見那些牢獄以一條條凝為實質的劍光作為柵欄,路過牢籠多空置,老聾兒停步指著一座空蕩蕩的牢獄,「這裡邊的,已經給老大劍仙拔掉頭顱了。丹坊那邊應該大賺了一筆。」

  陳平安說道:「金甲洲兩條跨洲渡船,合力支付了一大筆神仙錢,買去了那位飛升境屍骸的大頭。為了能夠安然攜寶返程,還專門重金聘請了位劍仙護航。」

  老聾兒有些埋怨,「丹坊那邊委實惱人,好像是我攔著他們不宰掉這些上五境妖族,我管著成千上萬的妖族也是管,管著一頭兩頭也是管,又撈不著半點好處,怨我作甚?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有那麼難想明白嗎?費思量,費思量啊。」

  陳平安說道:「不怨你,人人將心比心,處處善解人意,願意敬重前輩,劍修個個不因你妖族身份而側目,你還能活嗎?好意思活嗎?前輩有什麼好費思量的。應該偷著樂才對吧。」

  老聾兒笑道:「在理,真個在理。可惜這般爽快道理,以前聽得太少了。那個阿良,便沒說到點子上去。只騙我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快活似神仙,開宗立派都不難。」

  一路行去,終於見到了第一頭妖族修士。

  是一頭現出真身、盤踞如山的仙人境大妖,瘴氣橫生,

  陳平安走近牢籠柵欄,凝神望去,依舊看不真切。

  這座牢獄,關押著六位上五境妖族,六十一位中五境,下五境最少,才三位。

  死了的,都會被丟到丹坊去,一身是寶,物盡其用。也有活著離開的,是去那海市蜃樓,要麼相互廝殺,或是與劍修廝殺,再就是老聾兒閒來無事,挑出來的那些弟子人選。被老聾兒傳授劍術,擱在任何一座天下,只要不是這劍氣長城這牢籠,那都是夢寐以求的天大道緣,一位飛升境的傳道人,還不藏私,傳授劍術,還不是死了都要學?

  問題在於,在這裡,老聾兒的劍術太高,學劍的破境太容易,一旦躋身元嬰境就得死。

  許多故意停滯在金丹境瓶頸的妖族,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境界不漲,壽命就短,會死,要麼道心崩碎,要麼直接被不斷壯大的劍氣炸爛金丹,至於那副皮囊,老聾兒還是施展手段,留下來,不然丹坊會問責。

  關於老聾兒的根腳,避暑行宮也有記載,比較古怪,是一位假裝劍修的飛升境大妖,煉化了數把劍仙遺物飛劍,與陳平安煉化初一、十五作為本命物,是一樣的路數,老聾兒境界夠高,又有三把煉化為己用的飛劍,所以顯得比劍仙更像劍修。老聾兒曾是蠻荒天下橫行一方的大妖,到了劍氣長城,安心當個苦兮兮的牢頭,未嘗沒有「十三境再養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想法。

  至於陳平安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也極富傳奇色彩,最早被關押之時,才元嬰境瓶頸修為,不曾想在這壓勝之地,本該苟延殘喘,千年間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咱們這這就動手?」

  老人有些好奇,年輕隱官為何沒有攜帶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想要單憑雙拳捶殺一頭仙人境大妖,誰耗死誰還真不好說,老聾兒當然知道陳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只是金身境瓶頸武夫,體魄還是不夠堅韌,要殺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陳平安注定撐不到最後一拳,面對一位仙人境,境界懸殊太多,便是曹慈來了,一樣束手無策。

  一旦請人代勞,再被施展那種手段,就要火候全無了,意義不大。

  何況老聾兒覺得除非陳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許希望,勉强能夠承受那份形銷骨立、魂魄支離破碎之苦。

  即便年輕隱官的武道境界,與那曹慈、鬱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個境界視之,可即便是遠遊境武夫,陳平安仍是差了一個境界的。

  陳平安開始挪步,「不急。」

  然後一路走去,陳平安都是看幾眼就繼續趕路。

  老聾兒忍不住問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頭路,耽誤不了正事。」

  老聾兒笑問道:「事情就只是這麼個事情,有差嗎?」

  陳平安笑道:「就當是散心。」

  老聾兒說道:「年輕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雖說容易做事準,做人狠,卻容易剝啄元氣,傷了福緣。」

  陳平安笑道:「前輩高見,說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言,處處小心,是會小了心。」

  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困頓三千年,頭一回被人一口氣稱呼了這麼多聲「前輩」,也極少與一位劍修相互攀談,言語如此之多。

  陳平安問道:「先前老大劍仙是如何與前輩約定的?」

  老聾兒說道:「等我出城傾力廝殺之時,第一,宰掉所有關押在此的妖族,當然現在改了,換成隱官大人親自動手。第二,我可以從這邊帶走三個金丹弟子,算是例外。」

  老聾兒不談在蠻荒天下的修行歲月,光是在劍氣長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餘。

  苦熬三千年,還只是個飛升境,沒能撈到一個「劍仙」後綴。

  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見著個新鮮面孔,是個蜷縮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覺到了老聾兒和陳平安,依舊故作不知。

  後邊幾位上五境妖族,雖各自被鎮壓,可是游曳不定的冰冷視線,依舊猶如實質。也有那大妖狀若瘋癲,瘋狂撞擊劍光柵欄,血肉模糊也不願停下,最後雙手死死攥住兩條劍光,大駡老聾兒,更駡那個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輕人,陳平安就停下腳步,以嫻熟的蠻荒天下言語,問了幾個問題,大妖只是謾駡不已。

  之後也有那磕頭求饒的妖族地仙,還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齡,依舊面生光華,媚好常如少女顔色,見著了年輕隱官,楚楚可憐,側身而坐,手捂心口,緊緊咬著嘴唇,欲哭不哭。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願意立下誓言,甘當奴役,只求能夠活著離開此地。陳平安始終一言不發。

  老聾兒笑道:「那個狐媚子,雖說只有七尾,但是隱官大人收她當個丫鬟,不跌份。相信隱官大人這點權力還是有的,而且不用擔憂她的忠心。」

  陳平安沒搭話。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當年從大隋返鄉的半路上,風雪夜中的山崖棧道。

  這些年的一次次遠遊,大小狐魅,確實見過不少了。不過一直沒機會去清風城許氏的狐國看看,徐遠霞曾經說過那兒必須要去,男人不去狐國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溫柔鄉英雄塚是個什麼。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與阿良關係不淺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再就是從中土神洲銷聲匿跡的酡顔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園子,跟陳平安換來了一封將來會交到醇儒陳淳安手上的密信,無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夠稍稍善待這位上五境精魅。說到底,既是為酡顔夫人求來一張來自儒家聖人的護身符,陳平安也是在為陸芝做長遠考慮。境界高,就會有境界高的大憂患,陸芝偏偏又不是那種願意行事圓滑的劍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該她陸芝是外鄉人了。讀書人算計起來,彎彎繞繞何其多?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陽謀,由不得陸芝不出劍,那才是天大的麻煩。所以陸芝身邊有酡顔夫人幫著出謀劃策,比較讓人放心。只是陳平安也擔心酡顔夫人的私心怨懟太重,陸芝會受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一旦陳淳安出面,既是庇護,更是監督,由不得酡顔夫人任性行事。

  只是酡顔夫人暫時還不清楚這件事,估計當下她還在好奇年輕隱官親口承諾的一樁功勞,到底能夠換來何物。陳平安也沒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著陸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還有一位被視為最正統月宮種的夫人,還是生死不知。陳平安早已確定,就是范家幕後供奉桂夫人。

  最後是一頭躋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樣不知所蹤。

  牢獄最底層,最後一座牢籠,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過兩尺,大約一畝,碧綠幽幽,水運濃郁,竟是直接顯化為一尾尾碧綠小魚兒,池水清澈,纖毫畢現,那些驀然靜止不動的碧綠小魚,如懸空中。裡邊關押著一個探出頭顱的少年,頭顱以下的入水身軀,竟是半點不見,好似與水相融。

  應該是一門養龍之法?

  那妖族少年臉上依稀有鱗痕,額頭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陳平安雙手籠袖,駐足不前,與那少年對視。

  洞府境修為,幻化人形沒多久。

  歸根結底,還是勝在天賦異稟。修行路上,想要祖師爺賞飯吃,先得老天爺賞飯吃才行,能不能修行,陳平安開始返回,贊嘆道:「得了機緣,練劍修行,師傅領進門,更問道心,前輩這三個弟子,大道成就,會嚇死人。」

  連同少年在內三個,當下境界分別是洞府境,龍門境,金丹境瓶頸。

  這座牢籠,不關押路邊撿來的阿貓阿狗。越是年紀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資質驚艶根骨重。

  老聾兒苦笑道:「隱官大人,不至於吧?」

  這個年輕人,當然難纏,可他仍是隨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

  問題是陳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平安真要鐵了心違約,連同三個弟子一並宰了拉倒,就陳清都那脾氣,會偏袒誰,需要想嗎?

  陳平安說道:「一直以來,前輩恪守本分,晚輩內心敬重。」

  老聾兒嗤笑道:「但是?」

  陳平安笑道:「前輩這麼會聊天,那就前輩繼續說,晚輩洗耳恭聽。」

  老聾兒壓根就沒打算跟這個年輕人做買賣。

  老聾兒大聲問道:「老大劍仙,這也成?不管管?」

  沒有回應。

  陳平安繼續說道:「前輩挑中的三個,應該都有上五境的資質吧?」

  老聾兒無奈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就按照一個玉璞境,兩個仙人境計算,當然是劍修。我與前輩討要三份修道機緣,道訣法寶皆可,適宜妖族修行的道訣為佳。」

  老聾兒鬆了口氣,這些玩意兒,對於一位飛升境修士而言,都很是身外物了,「兩個玉璞境,一個仙人境。運氣不好,就會是一個元嬰境,兩個玉璞境。」

  老聾兒不誑人。

  一位劍修,有無上五境的資質,跟最終能否成為上五境劍仙,兩回事。

  只說在世不說死了的,晏溟,殷沉,納蘭彩煥,哪個不是資質卓絕的劍仙胚子,如今又如何了?

  陳平安答應下來:「聽前輩的。」

  老聾兒笑道:「果然『前輩』不是白喊的。」

  陳平安抱拳道:「前輩莫要記仇。」

  老聾兒搖頭道:「犯不著。」

  陳平安說道:「這座牢籠,其實是一副失去了頭顱的神靈屍骸吧。」

  老聾兒點點頭。

  走到一座陳平安原本以為空置的牢籠,驀然從霧障之中走出一人。

  陳平安轉頭看去,是一個臉色雪白、嘴唇猩紅的女子,容貌年輕。手腕上繫掛著一隻綉袋。

  頭顱之下,慘不忍睹,絕不類人,簡直比鬼更鬼。

  無皮,幾乎透明,五臟六腑,青筋骨肉,蠕蠕而動。

  陳平安也算見慣了血腥、詭譎畫面的人,突然之間,見到了這個女子,還是有些頭皮發麻。

  避暑行宮可沒有她的任何記載。

  女子走到柵欄附近,然後竟是一步跨出,幾乎就要與陳平安面對面,陳平安紋絲不動。

  老聾兒笑道:「她叫拈芯,是個逃難至此的縫衣人,早年在金甲洲,鬧出一場好大的風波。」

  陳平安心中了然。

  縫衣人。

  極其罕見。

  陳平安曾經在避暑行宮一部專門記載外道修士的秘檔上翻到。

  不算老黃曆,但是太過邪門歪道,是魔道。

  在浩然天下的歷史上,曾經被正統的符籙一派練氣士,見一個殺一個。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墨家賒刀人,師刀房道士,法家弟子。但是這些修士,只是難纏,讓其他練氣士最為忌憚,算不得半點聲名狼藉,在這之外,還有十種修士,可謂過街老鼠,比山澤野修更不如,人人得而誅之。

  比如有那攜帶龍王簍、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憊之蛟的南海獨騎郎,境界不高,地仙而已,但是劍仙都殺之不死,喜好上岸竊取江河水運。還有那種專門煉化墳塋、很容易引發陰兵過境的「過客」。

  而陳平安眼前這個女子,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縫衣人,精通符籙一道,只是只以人皮作為符紙。

  其大道根本,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秘錄上記載,欲要修行此法,先剝己皮,吃得住剝皮之苦,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真正走過一趟類似酆都鬼門關的陰冥地界。此後還有數道關隘。

  陳平安當時就十分疑惑,選擇修行此法,到底有什麼意義?

  那女子後退一步,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停步問道:「你多大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被老聾兒稱呼為拈芯的女子,也不計較,繼續問道:「應該不是障眼法,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門了?家族長輩終於說動了陳清都,幫你造了座武廟,得了劍氣長城的武運?」

  陳平安搖頭道:「外鄉人,練拳還算勤勉。」

  女子似乎有些遺憾,「陳清都還是顧慮太多。好些手段,不捨得用。」

  老聾兒似笑非笑,說道:「年紀不大,不過是會點花俏手段,就不要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了。」

  然後與那女子提醒道:「拈芯,這位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

  女子歪過頭,凝視著陳平安,斷斷續續說道:「左撇子。蛟龍。重建的長生橋。皮囊魂魄皆縫補嚴重。先習武,再養出的本命飛劍。對於身軀的掌控,細緻入微,半個同道中人。殺心重,嗯,這會兒更重了。但是完全管得住殺心,年紀輕輕,很厲害。不愧是新任隱官。」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笑道:「拈芯姑娘好眼力。」

  老聾兒對拈芯十分知根知底,所以對她的手段,半點不奇怪。

  牢獄三古怪,來去無礙,拈芯是其一。

  老聾兒突然問道:「為何不喊『前輩』喊『姑娘』了?」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喝酒是不是從無佐酒菜?」

  老聾兒楞了楞。

  遠處有一個稚嫩嗓音響起:「這傢伙是在譏諷你喜歡說醉話,說不合時宜的屁話。」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個盤腿懸空而坐的白髮童子,額頭極大,珥兩青蛇,腰間別有兩把短劍。

  他一雙眼眸瑩瑩然,正在無聊啃著手指。

  老聾兒斜了一眼,與陳平安解釋道:「是一頭化外天魔。」

  陳平安點點頭。

  那白髮童子說道:「老聾兒,快喊爺爺!」

  老聾兒就喊了聲爺爺。

  白髮童子怒道:「你怎麼這麼沒勁。」

  那女子懶得理睬老聾兒和那童子,死死盯住陳平安,說道:「真能吃得住疼?可別死了。」

  陳平安笑道:「試試看。」

  然後陳平安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只見那女子嫣然而笑,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為公子天寒加衣,挑燈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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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40:51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二章 人生夢復夢

  陳平安不是被拈芯的驚言怪語給嚇到,而是這個縫衣人炙熱且專注的眼神,讓陳平安很不適應。

  自己當包袱齋撿破爛的時候,在地上瞧見了錢財法寶,可能就是她這種眼神?

  拈芯說道:「等你躋身遠遊境再說,我不想幫你收屍。」

  至於這位年輕隱官能不能破境,用什麼法子破境,拈芯無所謂。

  陳平安點點頭,緩行途中,已經自有打算。

  拈芯飄然離去,轉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陳平安一口氣拋出三個問題,「拈芯什麼歲數,什麼境界,什麼根腳?」

  老聾兒笑呵呵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不對那水牢少年動手腳。」

  老聾兒笑道:「身為讀書人,怎可如此不講究?」

  陳平安置若罔聞,蹲下身,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道路,鏗鏘有金石聲,再攤開手掌,以手心覆地。

  不愧是一副遠古神靈屍骸,大有古怪。

  顯而易見,老聾兒對那少年最為器重,押注最多。當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終能活下來的妖族,就只有三個,老聾兒又能障眼到哪裡去。

  陳平安在腦海中重新仔細檢索了一番避暑行宮的隱秘檔案,發現老聾兒選中的三人,隱晦處頗多,陳平安可以確定上任隱官蕭愻,定然與老聾兒是有些交易的,隱官一脈才會幫忙遮掩了些關鍵消息。這些吃灰已久的陳年舊事,陳平安沒打算去翻舊賬,何況也未必翻得動,身邊老聾兒,是飛升境,惹惱了老聾兒,後者只需要信守與老大劍仙的約定即可,說到底,老聾兒之所以願意處處賣面子給自己,還是看在老大劍仙的份上,一塊隱官玉牌,被一個連劍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裡,不濟事。

  不過理是這麼個理,可其實生意還是能做的,畢竟陳平安與老聾兒,無冤無仇的,真要撕破了臉皮,年紀小的,官身大的,到底還是占便宜。

  所以陳平安的生意路數很簡單,就等於是直白告訴老聾兒,你在這裡調教出三位弟子,已是劍氣長城養虎為患,可既然這是老大劍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這個隱官的眼皮子底下離開牢獄,更是避暑行宮的放虎歸山,是可以運作的,三位弟子的活著離開,有很多種活法。

  你老聾兒與老大劍仙的約定,與避暑行宮的最終決定,並不衝突。

  大概是老聾兒在劍氣長城給人拿捏慣了,雖然吃了點小虧,可好歹得了年輕隱官的承諾,所以也不惱。

  事實上,關於三個弟子,老聾兒遲早都是要與這個年輕人說點敞亮話的,不然真不放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面上,紋絲不動,難怪這一具被劍仙煉化為小天地牢籠的屍骸,能夠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稱於世,只是談不上修煉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復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貼金」。山水神靈的壽命,確實要比修道之人還要悠久。相傳許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頸不可破,為了强行續命,不惜以違禁秘術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經勾結朝廷和地方官府,幫忙一起隱瞞儒家書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運氣不好,熬不過形銷骨立、魂飛魄散那兩道關隘,自然萬事皆休,若是運氣好,僥倖撐過去,此後修行之路,從仙轉神,得以享受人間香火。

  魏檗應該是例外。

  只是關於這位舊神水國山岳府君的許多隱秘事,陳平安從來不會過問,朱斂與鄭大風更是老江湖,所以披雲山與落魄山,心有靈犀,互有默契。

  老聾兒終於開口說道:「拈芯如今估摸著七八百歲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資質是極好的,但是接連幾次破境傷了元氣,當下這個玉璞境,就只能靠偏門手段,加上神仙錢、法寶胡亂堆積出來的境界,她這輩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於此了。拈芯沒有明確的師承,多半是個撈著了偏門才登山的山澤野修,不然不至於如此坎坷。」

  「不過她反正志不在登頂,在金甲洲大仇得報,她本來覺得死就死了,不曾想聽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對她有些興趣,拈芯不想落得個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懸山。本來是想偷渡去往蠻荒天下的,那邊世道更亂,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貓撞見死耗子,說不得也能破境。不曾想給一位劍仙截了下來,丟到了這裡。」

  「在這邊,也沒閒著,好些大妖的身軀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煩。」

  許多內幕,老聾兒都是從那白髮童子那邊聽來的。

  老聾兒自己對這些七彎八拐的他人之故事,從來不上心,不知道,不會少幾斤肉,知道了,不會多出一壺酒。

  陳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說道:「白帝城城主會對一個縫衣人感興趣?」

  不是陳平安對拈芯或是縫衣人有成見,旁門歪道,世間學問多有野狐禪,修行之法有高下優劣之分,修道之人,卻未必。

  只是那位魔道巨擘,太過高出雲海。身為公認的魔道中人,卻能夠享譽天下,陳平安早年私底下有過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後遊歷中土神洲的時候,一定要親眼去看看那座黃河洞天的傾瀉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桿「奉饒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與之下出過彩雲譜,即便崔東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難掩佩服。

  齊先生也曾遊歷過大江之畔,那位城主還破天荒離開彩雲間的白帝城,親自邀請齊先生手談一局。

  這樣一位眼光極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稱呼一聲前輩,陳平安是很願意的,當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見到那位城主。

  老聾兒搖搖頭,解釋道:「隱官大人這就真是小覷了拈芯,她可不是什麼普通的縫衣人,早年不過躋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幾種術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開來,能讓著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北俱蘆洲的峽谷一役,設伏攔截自己的那撥割鹿山刺客。

  那場看似實力懸殊的廝殺,只說凶險程度,在陳平安心中,卻絲毫不遜色離真雨四等人的圍殺。

  老聾兒笑道:「不然單憑拈芯的元嬰境修為,獨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頭仙家?換成是隱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陳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問道:「一個元嬰修士,單槍匹馬就能夠讓一整座宗門覆滅?」

  老聾兒雲淡風輕道:「半年之內,上上下下七百人,連同整個祖師堂,全部死絕。挺大一座宗門,香火徹底斷絕。」

  陳平安眯起眼,「拈芯闖下這麼大的禍事,怎麼逃到的倒懸山?」

  老聾兒搖搖頭,「我管這些作甚。」

  陳平安笑了起來,「也對,管這些作甚。不過有機會的話,要與拈芯前輩好好請教一番。」

  老聾兒來了興致,「隱官大人作為儒家門生,也有私仇?」

  陳平安說道:「有那麼幾個。」

  老聾兒笑道:「想來是他們燒香不夠。」

  陳平安不願掰扯這個,皺眉問道:「那頭化外天魔又是怎麼回事?」

  老聾兒搖頭道:「說不得。不是買賣事,隱官大人就不要為難我了。」

  陳平安轉而問道:「一頭化外天魔,為何珥青蛇,穿法袍,懸短劍?」

  在陳平安眼中,那白髮童子,根本與人無異,對方也沒有施展什麼障眼法。

  老聾兒神色玩味,「喜歡擺闊不行啊。」

  陳平安搖頭道:「太不謹慎。」

  老聾兒啞然失笑。

  在這牢獄,謹慎給誰看?

  陳平安沒有繼續刨根問底,換了個問題,「除了拈芯和化外天魔,前輩府上可還有客人?」

  老聾兒點頭道:「還有個嗜酒爛賭的傷心人。」

  當然還很有錢。

  老聾兒問道:「年輕隱官與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鄉那邊有妖物,值得栽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麼栽培,多一樣自保之法總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長皆自然。

  老聾兒招了招手,一頭玉璞境大妖挪動龐然身軀,靠近劍光柵欄,老聾兒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塊鮮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好歹身邊還有個年輕隱官,便伸手遮掩在嘴邊,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獄,陳平安開始遊歷那座屍骸遍地的古戰場,老聾兒作為東道主,只好作陪。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劍氣長城大戰在即,咱倆就這麼晃悠悠逛蕩下去,就不想著早早收工,返回避暑行宮住持事務?」

  陳平安眼簾低垂,「急不來。」

  年輕人緩緩抬起視線,「其實也不太想去那邊。」

  坐在那邊的每一天,隱官一脈的每位劍修都不輕鬆,不快意,陳平安當然不會例外。

  老大劍仙先前提過一嘴,接下來的戰事,避暑行宮就不要插手太多了。

  要給劍氣長城所有劍修,一個無拘無束的出劍機會。

  他陳清都不會約束,隱官一脈也要少管。

  陳平安沒有異議。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屍骨,骸骨顔色過於慘白,沒有鬼蜮谷的瑩白屍骨的那種「生氣」,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嶺,風吹日曬,估計撐不了幾年就會風化消逝。簡單來說,這就是這些大妖屍骸,不值錢了。倒是那些神靈殘餘金身,看似堅固依舊,依稀給人一種不可摧敗之感,金身熠熠,只有一些相較於龐然身軀可以忽略不計的窟窿,只可惜也是假像,所以還是變不成避暑行宮的神仙錢,算不得劍氣長城的家底。

  老聾兒說這些古老神靈,雖然曾經也算位尊權重,卻是大道走至盡頭的可憐蟲,金身一旦出現腐朽,哪怕僅有一絲一點的瑕疵,就意味著一位神靈正式走向消亡,再無半點逆轉的希望。

  陳平安說了一個詞語,功德。

  老聾兒點頭道:「這就是三教聖人對後世神靈的補救之法,也是幾座天下江山穩固的關鍵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書院認可的山水神靈,一直是浩然天下勾連山上山下的重要橋梁,讓凡俗夫子與修道之人,不至於時刻處於直面衝突的處境當中。數目衆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於何種原因不去追究,儒家書院也少有過問,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祇對一地民俗風情的縫補、勸善之功。

  行至一處,神靈極為高大,半截身軀沒入雲海,不可見全部。

  陳平安雙膝微曲,驟然發力,拔地而起,去往雲海中。

  雙手籠袖,雙休飄搖,躍出雲海,終於得見那尊面容肅穆的神祇,陳平安腳踩松針、咳雷兩飛劍之上,懸在雲海上。

  陳平安心情凝重起來,「那劍修雨四?」

  這尊神靈四周的雲海之上,懸浮著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綠水珠,凝聚了百餘顆之多,水運之濃郁,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煉化,品秩就已經近乎一般水府祠廟出産的水丹,當然無法媲美火龍真人贈送的那瓶蜃澤水丹,但是水珠此物,對於世間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練氣士而言,都可謂至寶,關鍵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斷,任何宗門,都會垂涎。

  只說那毗鄰蛟龍溝的雨龍宗,若是能夠搬去這尊神像,打造為山水大陣的根本樞紐,宗門勢力就可以直接拔高一個大臺階。

  陳平安之所以對這尊神祇心生感應,是覺得與那年輕劍修雨四的氣息有些熟悉。

  老聾兒站在一旁,點頭道:「很有來歷。隱官不愧是隱官,劍下不斬無名之敵。」

  陳平安無奈道:「小小甲申帳,臥虎藏龍啊。」

  老聾兒幸災樂禍道:「」

  陳平安問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這些水珠積攢而成?」

  老聾兒懶得遮掩這些細枝末節,大大方方承認了。

  養龍一事,門檻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龍之屬,再有一門養龍之術,還得有營造龍湫之法。

  剛好老聾兒都不缺。

  世間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確實都可以出一本極其精彩的志怪小說。

  陳平安轉頭問道:「如果是前輩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麼個死法?」

  老聾兒隨口答道:「拈指之事。」

  以神氣圓滿的飛升境修為,對付那些最高不過仙人境的囚犯,老聾兒坐鎮小天地,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還真就是一根手指頭拈死的事情。

  老人再補充了一句,「若有聒噪,駡人求饒之類的,估計會死得慢些,閒來無事,與那個小姑娘學了些掀皮纏筋的手段。」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在劍氣長城待久了,都快忘記劍仙是劍仙,大妖是大妖了。」

  猶然記得當年遊歷北俱蘆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劍仙嵇岳的情景,那叫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錯,萬劫不復。

  更早些,還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過鏡花水月觀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三場問劍,元嬰李摶景的收官一劍,風采絕倫。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頭古榆國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個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陳平安說道:「前輩只管收取這份水運,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老聾兒當著陳平安的面,擷取了數十粒幽幽碧綠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應該都是水運最為飽滿充盈的那部分。

  然後陳平安就開口討要了半數水珠,絕大部分都放入養劍葫,只餘下三粒水珠,盤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煉化起來,是埋河水神祠廟外的祈雨碑所載道訣。

  這份天地造化,雙方對半分賬。

  老聾兒可以接受,所以沒有任何猶豫。

  老聾兒瞥了眼年輕人這門煉水訣的大致運轉路數,贊嘆道:「隱官大人僅憑這門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牆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揀選一處挨著大瀆的江河,轉去當個江水正神。」

  陳平安依舊閉目凝神,煉化那三粒品秩等同於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極快,水府那邊如久旱逢甘霖,綠衣童子們忙碌起來,修繕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為幾乎淪為白描圖案的水府壁畫重新添加色彩,乾涸見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縷縷源頭活水可以補充。

  陳平安稍稍分心言語:「奉勸前輩別去浩然天下了。」

  老聾兒問道:「為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那白髮童子出現在神靈肩頭,嗤笑道:「老聾兒你太會誇人,肯定會被人大卸八塊再剁成肉泥的。」

  然後那白髮童子又譏笑道:「你這年輕人腦子不夠靈光,那老聾兒故意選了些靈氣稀薄的水珠,算準了你會開口討要。雲海之上,水珠一直湧現,水運最為充沛的那撥珠子,老聾兒肯定故意次次錯過。這麼個小傻子,怎麼當的隱官,比那蕭愻差了十萬八千里,難怪劍氣長城守不住。」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聾兒更是無動於衷,沒解釋什麼。

  反正那頭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動了年輕隱官的心魄,老聾兒不會袖手旁觀。

  那頭來歷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無常,勃然大怒,憤懣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詐,活該被蠻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風換俗一番!」

  陳平安又從養劍葫當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煉化為自身水府的水運。

  堂堂五境練氣士,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術法通天。

  那白髮童子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心境,跳腳大駡道:「臭不要臉的玩意,一個螻蟻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臉心滿意足?!」

  下一刻,童子驟然沉寂下來,重新盤腿而坐,緩緩道:「姓陳的那小子,道心圓滿,是可造之材,我這裡有五種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學來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學?我可以發誓,你只要點頭答應,絕無任何隱患。不信你可以問老聾兒,我保證你可以極快躋身玉璞境,這樁無本買賣,做不做?!」

  陳平安睜眼望去,笑問道:「你覺得自己跟陸沉相比,誰的道法更高?」

  那白髮童子大笑一聲,轉瞬之間,神靈肩頭,便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微笑不語。

  陳平安與老聾兒問道:「這麼鬧騰,就沒人約束?」

  老聾兒點頭道:「有的。」

  一道淩厲劍光轉瞬即至,將那「陸沉」擊碎,如同冰塊被重錘砸爛。

  白髮童子在極遠處凝聚人身,毫髮無損,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卻已經破敗不堪,他不再開口說話,好像與那劍光主人有過約定。

  他瞪了眼遠處某地,然後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鄰近一座神靈屍骸處,抽劍出鞘,開始「鑿山」,將短劍當做錐子,以手掌作為榔頭,叮咚作響,一時間碎屑無數,塵土飛揚,終於被他挖出一塊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後隨手塗抹在身上法袍,金光如水流轉,宛如活物,自行縫補法袍。

  陳平安低聲問道:「兵家甲丸的鍛造材料,其實是神祇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內的三種兵家甲丸,具體由什麼天材地寶鍛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色書籍上,並無任何文字記載,以前陳平安也沒有與崔東山、魏檗詢問。關於金精銅錢的由來,倒是早已確定無誤,蓮藕福地躋身中等福地之後,除了神仙錢,同樣需要大量的金精銅錢。

  老聾兒點頭道:「兵家甲丸工序複雜,根本之物,確實是金身碎片。」

  老大劍仙突然出現在陳平安身邊。

  只是下一刻又被劍光擊碎。

  然後那個剛挖掘到第二塊金身碎塊的白髮童子,一掠去往牢獄入口處,只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劍光斬為粉碎。

  在牢獄那邊探頭探腦,劍光又至,白髮童子只得蹲坐在臺階上,繼續以那塊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縫補身上法袍。

  老聾兒笑道:「違約之後,一旬之內,他只能待在牢獄裡邊了。」

  陳平安無奈道:「於我而言,不是更麻煩?能不能勞煩那位劍仙前輩,換一種懲罰法子?」

  老聾兒說道:「有酒就行。」

  陳平安有些遺憾。

  來得匆忙,咫尺物當中只剩下兩壺酒。

  不捨得送人。

  尤其是見識過拈芯後,這兩壺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糾纏不休,就當砥礪道心好了。

  不曾想異象橫生,老大劍仙從牢獄當中緩緩走出,手中攥著那頭化外天魔的脖頸,拎小雞崽子似的。

  再不像面對些劍光那般無所謂,白髮童子在老大劍仙手中,瑟瑟發抖,十分畏懼。

  只是陳平安有些懷疑眼中這幅畫面,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為之的障眼法。

  不過很快就確定老大劍仙,並非什麼虛妄假像。

  因為陳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劍仙隨手顯化的一頁紙,上邊寫明了許多劍仙的安排。

  陳平安剛看完,那張紙便消融不見。

  關於劍氣長城劍仙之外的年輕天才劍修,退路如何,老大劍仙早有決斷,直接與陳平安擺明了,陳平安有過略作修改,老大劍仙有些答應下來,有些還是拒絕。

  當陳平安看到這張紙後,就愈發明確老大劍仙的用意。

  與自己的猜測相差無幾。

  三位在城頭上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大戰過後,孑然一身趕赴扶搖洲,太象街齊氏子弟,這位老祖宗,一個都無法帶在身邊。

  齊廷濟到了扶搖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鎮守百年,百年之後,隨意。若是妖族攻下扶搖洲,齊廷濟一樣不能投靠蠻荒天下,給自己刨個洞乖乖躲著。

  陳熙會死戰一場,以兵解之法轉世投胎,魂魄被收攏在一盞本命燈當中,被其他劍修帶去第五座天下。雖然能夠生而知之,依舊需要一位護道人。

  至於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鄉。

  納蘭燒葦一樣會兵解離世,本命燈被護道人帶去青冥天下,雖說兵解之後,來生修行路,阻礙極大,大道成就,極難與前生並肩,可總好過身死道消。

  老聾兒自己選擇了依附於老瞎子,而不是跟隨妖族大軍去往浩然天下,在十萬大山裡邊擔任苦役。

  其實道理很簡單,怕死。

  許多飛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葉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宗門,子嗣,弟子,聲譽,皆可捨棄。

  至於陸芝,退路都是陳平安幫忙鋪的,除了陸芝,酡顔夫人,春幡齋邵雲岩,都會與陸芝同行。

  再聯繫先前老大劍仙為年輕劍修們安排的歸屬,陳平安終於確定了一個宗旨。

  幾乎人人皆要離散。

  此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天各一方,那麼各自的修為,某種程度上,是為重逢。

  例如齊廷濟去往扶搖洲,齊狩卻是要在倒懸山留步。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陳三秋卻要遊歷浩然天下。

  而跟隨陳熙同行的高野侯,他的妹妹高幼清,卻是成為浮萍劍湖酈采的嫡傳弟子,去往北俱蘆洲。

  下一場大戰,也是劍氣長城萬年以來的最後一場戰爭。

  不是劍修,無所謂,躲著便是,只是將來的大戰尾聲,難免會有漏網之魚的妖族,往城頭以北而去,也不是誰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劍修。願死者死,登上城頭廝殺,本事不濟,還是會死。可只要能夠撐得到最後,就能保住性命和未來大道。

  中五境劍修。願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劍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劍仙早有安排。

  老大劍仙走出牢獄臺階頂部,將手中拎著的白髮童子摔在地上,問道:「活膩歪了?」

  那頭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面對老聾兒和年輕隱官都十分隨心所欲的白髮童子,此時此刻,竟是只敢搖頭不敢言語。

  陳清都身邊出現一位雲遮霧罩不見真容的人物,唯有懸佩長劍,清晰可見。

  陳清都說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勁,出劍軟綿,當是綉花?」

  挨訓的古怪劍仙一言不發。

  陳平安和老聾兒來到老大劍仙眼前。

  陳清都將兩名少年抓入這座天地,都倒地不起,嘔吐起來。

  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是個在劍氣長城籍籍無名的三境劍修,出身一般,資質一般,少年在城頭上負責分發衣坊法袍和劍坊長劍,也會經常背著受傷劍修離開城頭。

  至於另外那個少年,陳平安全然沒有印象。

  陳清都與老聾兒和劍仙說道:「你們先帶在身邊,百年之內侍奉為主,以後隨你們喜好。」

  老聾兒不敢違抗。

  那個不見真容的劍仙也無出聲。

  對兩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樁天大的造化。

  陳清都望向那個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該說話的時候當啞巴了?」

  那白髮童子趕緊坐起身,大義凜然道:「隱官大人應該心生怨懟,辛辛苦苦為誰忙,比那縫衣人更為他人作嫁衣裳了,這麼大的福緣,為何落在兩個豬狗不如的小崽子頭上,這陳清都好不公道,還當個屁的隱官大人,乾脆反了劍氣長城,去蠻荒天下謀劃一個不輸隱官大人的職位,才是大丈夫所為……」

  陳平安伸手扶額。

  一個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劍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個會成為老聾兒主人的少年,則神色平靜。

  那位劍仙摘下佩劍,贈予少年。

  老聾兒則笑望向那個名義上的主人。

  陳清都帶著陳平安走向牢獄。

  陳清都緩緩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現在與你言語之人,就是那頭化外天魔了。人生夢復夢。從你收斂心神煉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會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為對那頭化外天魔足夠戒備了?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

  然後彷彿驟然間從夢中清醒過來。

  陳平安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依舊盤腿而坐,正在煉化水珠。

  老聾兒依舊笑吟吟站在一旁。

  珥青蛇、配短劍的白髮童子也還盤腿坐在神靈肩頭之上。

  只是籠中雀那座小天地,並不存在。

  是虛幻之景。

  陳平安如墜冰窟。

  天地又變。

  身在牢獄底下,初見縫衣人拈芯,她依舊姍姍然施了個萬福,只是抬頭時,眼神充滿了促狹,「我便是假的嗎?她便一定是真的嗎?」

  再下一刻,陳平安與那水牢少年正在對視,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確定殺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災殃?」

  又一瞬間,重返雲海,「年輕道士陸沉」站在神靈肩頭,微笑道:「貧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陳平安如何起念,就來到了牢獄入口處,那雲遮霧繞不見真容的劍仙,緩緩雲霧散去,露出半邊臉,言語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之模糊形象,是不是因為你心中山巔劍仙面貌之顯化?」

  一幕幕,不斷在陳平安身邊浮現,只是多出了些額外言語。

  老聾兒站在鷓鴣天那塊石碑下,緩緩開口道:「隱官大人,作為文聖嫡傳,學問似乎不夠高啊。」

  牢獄入口處,老大劍仙手中攥著白髮童子的脖子,緩緩走到臺階頂部,突然笑道:「你真以為陳清都有此神通?不曾想隱官大人內心深處,如此敬仰老大劍仙啊,只是好像脾氣不太好?」

  兩位少年被老大劍仙從劍氣長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位膽小些的少年,驀然笑道:「原來隱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該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位少年則搖頭道:「不對不對,哪怕少年歲數,也該如我這般沉穩性情,不然活不長久的。」

  即便偷偷心神凝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綠衣童子們竟然擁簇在水府大門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陳平安越來越頭疼欲裂。

  搖搖欲墜,重返臺階,陳平安坐下後,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卻愕然,先前不是已經祭出了嗎?

  抬頭望去,站在臺階下邊的陳清都轉頭說道:「如何?」

  陳平安怔怔無言。

  「陳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虛幻,你便贏了?你到底有無在牢獄跨出過一步?你確定當真來過劍氣長城?你如何知曉,你今天一切,不過是陸沉贈予你的黃粱一夢?你有無可能,還在家鄉泥瓶巷?你又如何確定,不是濠梁游魚在觀人?你會不會是某位仙人的入夢觀道?」

  陳平安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狠狠一拳將自己打暈過去。

  臺階上,白髮童子蹲在一旁,悶悶道:「投機取巧,勝之不武,這小子不過是篤定一點,我不敢太過耽擱他的正經事。」

  陳清都笑道:「先解決眼前麻煩事,一直是陳平安的長處。」

  老聾兒在旁稱贊道:「咱們隱官大人,最少還能夠確定自己身在牢獄當中,已經很不容易了。」

  白髮童子氣呼呼道:「我在這裡約束太多,不然這小子連那一拳都遞不出。」

  他試探性問道:「陳清都,你有本事就讓我入他夢中?他能醒過來,我就喊老聾兒爺爺!」

  陳清都說道:「沒本事。」

  所以白髮童子很識趣,只得打消了念頭。

  因為陳清都哪怕別的本事沒有,卻有本事徹底打殺了它這頭飛升境劍仙遺留的化外天魔。

  縫衣人拈芯浮現在四周,先與陳清都恭敬行禮,然後好奇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如此作為?」

  昏迷中的陳平安,似在自行延續夢境。

  臉色變幻不定,傷感,憤怒,緬懷,釋然,悲慟,開懷。

  陳清都皺起了眉頭。

  陳平安先前一拳打暈自己,關係不大,是對的。

  但是這會兒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隱患不小了。

  白髮童子戰戰兢兢說道:「真與我無關。」

  最後年輕人睡夢香甜,沉沉睡去,呼吸無比平穩,彷彿夢到了一個不願醒來的好夢。

  陳清都一把抓住白髮童子的頭顱,將其提起,沉聲道:「你去看看,到底什麼個情況。」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後陳清都加重力道,它突然哀嚎起來,只得一閃而逝,去往那個年輕人的夢境當中。

  片刻之後,它從夢中離開,無奈道:「奇了怪哉,無甚稀奇處啊,就是個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滿臉笑容,然後就變成了個下雪的小院子,沒長大多少的孩子在歡天喜地,也是很開心的模樣,兩個場景,循環反復,雷打不動,反反複複就只有這麼兩幅畫卷而已。」

  老聾兒試探性問道:「畫卷當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語點破夢境?」

  白髮童子搖頭道:「難。畫卷太過模糊,這裡是小天地,與浩然天下本就隔著一座大天下,這小子的家鄉,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動手腳,很容易讓他越發深陷其中,到時候就真是神仙難救了。」

  剎那之間,陳平安睜開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浹背。

  陳清都鬆了口氣,問道:「怎麼退出夢境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清都搖搖頭,嘆息道:「以後躋身上五境有多難,你應該心中有數了。」

  陳平安點點頭,擦去額頭汗水。

  陳清都望向那頭化外天魔,後者立即保證道:「這小子以後就是我爺爺,我保證不亂來。」

  陳清都帶著老聾兒和拈芯一起離去,白髮童子也不敢久留,擔心心情不好的陳清都遷怒於自己,所以最後只留下一個陳平安。

  陳平安在他們離去後,才笑了起來。

  做了個好夢,夢境的最後,夢見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時還禮,所以前者並不知曉。

  是少年時候的自己,當時還背著個大籮筐。

  齊先生與少年作揖還禮後,微笑言語,與師弟道別。

  陳平安可不記得有這麼回事,只知道當年自己確實與齊先生作揖致謝。

  不是好夢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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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41:12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三章 針線活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捲起褲管,脫了靴子,放入白玉咫尺物當中。

  其餘兩件咫尺物,晏溟暫借給自己的那件,已經被送往丹坊請高人修繕,剩下一件道家令牌咫尺物,是用藻井與彩雀府府主孫清換來的,當時還額外掙了三十顆穀雨錢,天底下的生意人如果都如彩雀府這麼爽利,別說是背著一座藻井跑路,陳平安就算背棟宅子都沒怨言,當然宅子能像春幡齋、梅花園子這般被煉化為盆景,更是多多益善。

  那件與青冥天下孫道人有些淵源的咫尺物,已經托付阿良轉交給了道家聖人。

  當下陳平安身上這件咫尺物,走過一趟敬劍閣,收攏所有劍仙掛像之後,咫尺物就被老大劍仙討要了過去,等到歸還之時,已經設置了一道隱秘禁制,連身為主人的陳平安都無法打開,不知道老大劍仙的葫蘆裡到底在賣什麼藥。

  陳平安沿著腳下這條名副其實的「神道」,獨自去往牢獄底部,輕輕捲起袖子。

  人身小天地,天地大人身。

  這個說法,確實不可以簡單以道家籠統語視之。

  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牢獄,連同六頭上五境大妖,關押著總計七十頭妖族修士,撇開水牢少年在內的三位下五境不談,地仙修士居多,皆是凶悍之輩,擱在蠻荒天下或是浩然天下,想必都是雄踞一方的豪傑角色,它們無一例外,都在戰場上殺過劍修,甚至大多不止毀掉一把本命飛劍。

  陳平安一路行去,大概是沒了老聾兒壓陣,幾頭原先沉寂躲避的上五境大妖,紛紛從牢籠霧障中現出身形,靠近劍光柵欄,或真身或人形,打量起了這個青衫光腳捲袖、還會說蠻荒天下大雅言的年輕人。

  有一頭化作人形的大妖站在牢籠柵欄附近,中年男子模樣,施展了障眼法,青衫長褂,相貌十分清雅,宛如書生,腰間別有一支竹笛,皎皎然,似有千古月色盤桓不願離去。他以手指輕輕叩擊一條劍光,肌膚與劍光相抵觸,瞬間血肉模糊,呲呲作響,泛起一股絕無葷腥的古怪清香,他笑問道:「年輕人,劍氣長城是不是守不住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隔著劍光柵欄與大妖對視,點頭道:「對於我們而言,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這位大妖化名雲卿,真身是一頭彩鸞,其羽是煉製道家羽衣的絕佳之物,故而大妖躋身上五境之時,天然擁有一件相當於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大妖雲卿的羽毛,孕育極慢,在此被關押七百年,丹坊不過收集了七根,陸陸續續都賣給了三座道家宗門。

  大妖雲卿笑問道:「岳青死了沒有?綬臣可曾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如實答道:「岳青沒死。綬臣已是你們蠻荒天下最年輕的劍仙。」

  雲卿點點頭,道了一聲謝,身形重新沒入濃郁霧障,似有一聲嘆息。

  經過下一座牢籠,那頭現出真身的大妖瘋狂撞擊劍光柵欄,後者堅固不可摧,牢內雲霧翻搖,大妖徒勞無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開肉綻的腥風血雨。

  大鰍在泥,以蛟龍之屬為食,以求化龍。

  陳平安問道:「你們水族化龍一途,有無捷徑訣竅?就像那天狐證道,只要天師府天師鈐印狐皮上,就可躲開天劫。」

  許多鬼魅陰物過江、上山,就需要與陰德庇護之人結伴而行,就有機會躲過各地轄境的神靈追責。世間不知多少鬼物陰靈,被山水阻隔歸途、去路。不但如此,傳聞還有許多蛟龍之屬,走江一事,功虧一簣,就會手段迭出,尋找各種庇護之地,印章玉璽,甚至隱匿於某本聖賢書籍的兩行文字當中。只是有些事情,陳平安親眼相見,親臨其境,更多好似志怪傳聞的說法,不曾有機會驗證。

  大妖驟然安靜下來,緩緩化作人形,是個面目枯槁的老叟,「小崽子,拿一斤鮮血來換!」

  陳平安說道:「半斤。」

  大妖本以為就是個逗樂解悶,不曾想這個年輕人腦子進水,還真討價還價起來了?

  老叟雙手攥緊劍光柵欄,雙眼神采奕奕,放聲大笑道:「看你這小崽子,年紀不大,也是個氣血不俗的,心頭精血,只需三錢。五臟六腑粘連著魂魄道路的鮮血,八錢。尋常鮮血,最少一斤!痛痛快快給了,爺爺我就傳你一道價值連城的仙家口訣,莫說是蛟龍後裔,只需水族精怪,皆可化龍無礙。」

  陳平安始終安靜無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頭大妖流露出些許驚訝神色,這才說道:「曳落河秘傳的那道開門術,就這麼小打小鬧嗎?我見識過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這點本事。」

  眼前這頭只隔著一道柵欄的大妖,其實已經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門極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視線推敲心扉,心稍稍動,則五臟六腑皆搖,魂魄被攝,淪為傀儡。那條曳落河,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勢大。

  大澤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陰毒的「替代換命之法」,拖人下水,顛倒陰陽,多用此道蠱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臨水之人,一旦陽氣不足、祖蔭不夠,加上運道不濟,莫名其妙便會自己投了水。

  老叟收起受傷的雙手,傷痕以極快速度痊癒,被劍光燒灼出來的血霧,不曾絲毫泄露牢籠外,老叟嗤笑道:「若非禁制使然,嗅了一絲血氣,你小子這會兒已經躺在地上欲仙欲死了。」

  陳平安說道:「若非我不是劍仙,這會兒我已經吃上一鍋泥鰍燉豆腐了。水參大補,還可醒酒。」

  老叟臉色陰沉。

  大妖在蠻荒天下化名清秋,與青鰍諧音,白瞎了清秋這麼個好名字。

  陳平安問道:「到底做不做買賣了?」

  老叟搖身一變,牢內腥味翻搖,大妖現出真身,一雙眼眸大如燈籠,巨大頭顱貼近劍光柵欄,居高臨下,死死盯住那個口無遮攔的年輕人。

  陳平安轉身就走。

  大妖說道:「做了,爺爺口渴,先來半斤鮮血解解饞!若是滋味好,爺爺就與你取剩下半斤,再與你說那化龍躲災的捷徑之法。」

  只見年輕人點點頭,繼續前行。

  大妖以頭一撞柵欄,怒道:「竪子安敢戲耍你家老祖!」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回頭我讓老聾兒來取你的三錢心頭精血。你記得好好醞釀措辭說法,別誑我。先前說了半斤尋常鮮血,你還不答應,我就不明白了,有你這麼做買賣的嗎?」

  陳平安遠去之後。

  老聾兒笑呵呵站在大妖清秋牢外,身邊還帶著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名為幽鬱,名字古怪,據說是少年的傳道人,早年在小巷觀碑見字,隨便取的。另外那個少年則名叫杜山陰。而這兩個相互間並不認識的少年,對待年輕隱官的態度也截然不同,前者對隱官大人敬而遠之,後者極其想要成為隱官這樣的大人物,做夢都想。

  與那光腳徒步而行的年輕人打交道,仙人境大妖清秋十分「隨性」,見著了老聾兒之後,便立即退入雲霧迷障當中。

  老聾兒瞥了眼牢內雲霧,點頭道:「原來這泥鰍還有水中參的說法,能夠醒酒,又學到了。」

  幽鬱輕聲道:「隱官大人,學問很大。」

  老聾兒笑道:「更記仇。你以後別惹這種讀書人。」

  王座大妖仰止,舊曳落河主人,正就是大妖清秋的主人,那個老婆娘曾在戰場上虐殺了一位姓岳的南游劍仙,讓隱官在劍氣長城身陷被劍修戳脊梁骨的處境。

  所以年輕隱官先前與那大妖雲卿,十分客氣,等到見著了曳落河四大凶之一的這條泥鰍,就開始算帳,先收點利息,能掙一點是一點。

  幽鬱忐忑道:「聾兒爺爺,我見著了隱官大人,都不敢說話,哪會招惹那麼一個好似在天上的人物,萬萬不敢的。何況隱官大人為了劍氣長城殫精竭慮,我很敬重。這會兒還後悔膽子太小,沒能與他說上句話。」

  劍氣長城,只說最年輕一輩,每個人眼中的年輕隱官,可能都不一樣。

  例如姜勻、元造化這些練拳的武夫胚子,在街巷拐角處聽二掌櫃說山水故事的貧寒孩子,孫藻這樣沒見過年輕隱官、卻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年幼劍修,再加上幽郁、杜山陰這些年紀不大、卻已經可以去城頭出劍殺妖的少年少女們。

  老聾兒說道:「福禍臨頭洶洶然,沒什麼敢不敢的。」

  幽鬱使勁點頭,「記下了。」

  老聾兒笑道:「不知老大劍仙是怎麼想的,就該與那野心勃勃的杜山陰換一換,你去那酒鬼為伍,應該性情投緣,說不定以後造化就大了。」

  少年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與性情,都太過不堪,應該是讓老聾兒前輩失望了。

  陳平安還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緩,彷彿遊山逛水。

  那頭七尾狐魅手段盡出,在年輕隱官過路之時,短短時間便變換了數種模樣,以本來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豐腴婦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齡少女,或是嬌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婦人,最後甚至連那性別都模糊了,變作清秀少年,她見那年輕人只是腳步不停,乾脆便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軀,美若玉人,跪坐在劍光柵欄那邊抽泣起來,以求青睞。

  陳平安沒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觀。

  狐魅猶不死心,等到那個鐵石心腸的年輕人側對牢籠,她一個前撲,雙手撐地,嗓音柔膩,如泣如訴。背脊一線,猶如山巒起伏。

  陳平安徑直遠去。

  走到了倒數第四座囚牢,龍門境修士,擅長隱匿氣機,殺手鐧是兩件皆可束縛飛劍的本命物,是個喜好在戰場上虐殺劍修的狠貨色。

  其實對於這種作為,陳平安談不上太多喜惡,劍氣長城這邊,數位劍仙,還有那納蘭彩煥,齊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過按照隱官一脈的檔案記載,這位出身蠻荒天下大宗門的龍門境修士,在家鄉那邊,在妖族裡邊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購買竹篋這種蠻荒天下被視為「雜種」,還曾與大妖重光所在山頭,購買過數位女子劍修俘虜,下場如何,可以想像。

  陳平安輕聲道:「拈芯前輩,幫忙開門。」

  牢獄禁制,陳平安知道秘術,卻打不開。

  女子縫衣人浮現出身形,劍光柵欄瞬間消失。

  陳平安走向前去,發現她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陳平安站在門口,背對那位慘不忍睹的女子,正要說話。

  拈芯說道:「隱官大人是不是過於高估自己了?還是說礙於顔面,不希望外人瞧見一位儒家門生的殘虐手段?沒必要。」

  陳平安點點頭,又捲了一層袖管。

  約莫一炷香後。

  拈芯望向那個蹲在地上的背影。

  那頭龍門境妖族,只剩下一顆頭顱還很齊全,脖頸之下,其餘皆爛泥一攤,又不致死,皮肉筋骨魂魄,層層遞進,手法悠悠然。

  看來年輕隱官在習武一途,很是吃過苦頭,極有「久病成醫,行家裡手」的意思。

  以至於連那體魄、心智皆足夠堅韌的龍門境妖族,都在哀求「殺我殺我」。

  陳平安只是剮出了那頭妖族的一顆眼珠子,輕輕捏碎,手指在對方額頭上擦拭了幾下,問道:「這妖族幻化出來的人形,是不是各有各的細微差異?」

  拈芯點頭道:「不單單是妖族化人有差異,便是我們,研習天下道法,同源不同流,分化出萬千支流,能夠被譽為『正宗通天』之法的,都是可以盡可能忽略掉岔路岔流的影響,旁門左道次之,邪道魔道又次之,都可登山,難易不同,高下有別,越是正宗,越能精準把握住人身這座洞天福地的脈絡,繞路越少,理由再簡單不過,道路寬大,靈氣沛然流淌,車水馬龍,如同行軍,氣勢就大。若是羊腸小道,崎嶇險峻,靈氣運轉終究有限。只是事無絕對,驚才絕艶之輩,不受此理拘束,小道依舊可登頂。」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頭妖族的額頭眉心處,輕輕向下一劃,如刀割過,然後輕輕撥開面皮。

  拈芯見他動作輕緩且極穩,關鍵是心境不起半點漣漪,無怨懟,無悲喜,簡直就是天生的縫衣人和劊者絕佳人選。

  浩然天下羅列出來的十種修士,其中劊者與縫衣人,有諸多異曲同工之妙。

  拈芯提醒道:「殺這種體魄孱弱的龍門境,沒資格讓我動手縫衣。」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只是熱熱手,因為打算與拈芯前輩學一學縫衣術。」

  拈芯搖頭道:「奉勸隱官大人不要輕易涉及此道,只會被天地憎惡,妨礙大道。武夫成神,劍修登天,才是一位隱官該走的陽關大道。」

  陳平安一指戳入妖族修士的額頭,起身緩緩道:「術法無忌,心定即可。惡人自有惡人磨,惡人只有惡人磨,一字之差,兩個說法,前者太無奈,後者太絕對,我覺得都不太對。」

  拈芯默然。

  陳平安走出牢獄,去往下一處牢籠。

  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載,隨心所欲出拳而已。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處,就是會先自報名號。

  浩然天下,陳平安。

  拈芯一直跟著年輕人身後,從頭到尾旁觀整個過程。

  斃命的地仙妖族,拈芯會打開腰懸的綉袋,取出不同細針、短刀,處理屍體,年輕隱官就站在一旁觀摩。

  拈芯的陰神出竅,十分詭譎,陰神已經小若芥子,細微不可見,陰神還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綉花針」。

  陳平安在面對一位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時候,任由對方全力出手,全不還手。

  與一位金丹劍修對峙的時候,拈芯驚訝發現年輕隱官憑空消失,似乎隔絕出了一座小天地。

  撤掉飛劍的本命神通之後,陳平安在看拈芯處理屍體的時候,問道:「拈芯前輩,縫衣人在內的那十種練氣士,前輩親眼見識過幾種?」

  拈芯手上動作不停,嫻熟揀選筋髓,抽筋敲骨,行雲流水,只是與賞心悅目關係不大。

  拈芯與年輕隱官說了些避暑行宮都沒有文字記載的秘事,那些攜帶龍王簍捕捉疲蛟、竊取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它們所侍奉的君主,是一頭與外姓大天師火龍真人交過手的大妖,就連實力略勝一籌的火龍真人,叩關十年,都無法破開海底那座名為「淥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陣,傳聞那座遺址,曾是遠古水神的主要行宮之一。

  陳平安聽到這裡,說道:「火龍真人確實是一位當之無愧的世外高人。」

  拈芯沒有抬頭,隨口問道:「隱官大人與火龍真人見過?」

  她正在「雕琢」禁錮住那顆被年輕隱官剖開胸膛的心臟,以及一顆懸在旁邊為鄰的妖族金丹。

  她的細微陰神,在穿針引線。

  陳平安嗯了一聲。

  拈芯抬起頭,停下手上動作,「火龍真人,正是殺我師父之人。」

  陳平安沒有接話,「勞煩前輩繼續。浩然天下的過往恩仇,我不感興趣。」

  拈芯視線猶在陳平安身上,她的眼神愈發炙熱幾分。

  陳平安認命,當然不能只許自己與大妖清秋討債,也要容得拈芯在自己身上算帳。

  拈芯繼續說那些古怪事。

  興許是久居牢獄數百年,難得遇到個大活人,這位縫衣人並不吝嗇言語。

  那些煉化墳塋古墓、引發陰兵過境「過客」,境界高者,一旦扯開本命幡子,孤注一擲,能夠改天換地,將千里之地直接變成陰冥之所。

  還有那艶屍,媚術猶勝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難察覺,最是喜歡淫-亂宮闈。只是艶屍極少現身,但是每次行蹤敗露之前,注定會在史書上留下許多的事跡。

  又有那山上的采花賊,專門捕殺草木花卉精魅,煉化為丹藥。十二花煉小丹,若是捕捉到了一百零八頭花木精怪,便煉為大丹,手段極為歹毒,功效卻又驚人,與那百花福地是生死大敵,相傳采花賊這一脈的開山鼻祖,與那百花福地的天下花主曾有一樁隱晦情仇。許多道貌岸然的譜牒仙師,名義上鏟除,實則收為供奉,財源廣開,日進斗金。

  陳平安聽到這裡,好奇問道:「百花福地的那些神女,當真有遠古花卉真靈,夾雜其中?」

  因為想起了骸骨灘壁畫城的天官神女。

  拈芯點頭道:「我曾經抓到過一位元嬰境的采花賊,拿去百花福地,換來了一件關鍵法寶。可以確定那四位命主花神,確實歲月悠久,反而是福地花主,屬於後來者居上。」

  說到這裡,拈芯瞥了眼年輕人,「歸功於讀書人的傳世詩篇。」

  陳平安微笑道:「吟詩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長之事,看來注定與百花福地無緣了。」

  拈芯說了句不合時宜的言語,「你確定能夠活著回到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爭取。」

  拈芯繼續說那瘟神,其實談不上太過純粹的正邪,天生的可憐人,神憎鬼厭之物,被大道壓勝,幾乎人人命不由己。要麼被正道練氣士關押,一輩子與世隔絕,要麼從小就被邪道修士豢養起來,作為傀儡幫凶,小則威脅朝廷官府,充當搖錢樹,一旦被丟到戰場上,殺力極大,後患無窮,瘟疫蔓延,生靈塗炭,百年之內寸草不生,瘴氣橫生。

  還有那鳩仙,顧名思義,擅長鳩占鵲巢,世間任何練氣士,都可以被他們拿來當做鵲巢,將芥子念頭,種子根植於他人心竅,神不知鬼不覺。猶有一種渡師,擅自往來於陽間陰冥,最是隱秘。還有那討債鬼,專門針對那些市井鄉野村落的痴傻之人,能夠將業障轉嫁給敵對之人,還會偷偷收攏家族、寺廟的香火。最後是那賣鏡人,遊歷四方,專門捕捉、煉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數,削人福緣化為己用。

  關於賣鏡人,拈芯還說了個不知真假的傳聞,浩然天下歷史上曾經有位天賦異稟的賣鏡人,試圖將那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

  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無論是凡夫俗子還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視「鏡面」,後果可想而知。

  聽完了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內幕,陳平安輕聲感慨道:「得道之人,壽命長久,只要願意四處走動,縮地山河,總有見不完的奇人怪事。」

  雙方言談之間,陳平安也見識到了拈芯的本命物,是她那尊陰神所持有的十根綉花針,有極其纖細的七彩瑩光拖曳在針尾處,剛好分別針對三魂七魄。

  拈芯做完了手頭事,出竅陰神返回,起身說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頭妖族,如果你都能殺了,我可以為你縫補三十二處,你是純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紋,手背,五指,皆要大動。面目竅穴,以一雙眼珠為主,心口自然是重頭戲,我會以針線貫穿,絞心一番,可能耗時會有點久,背部以脊柱為主,在剝皮之後,我要將整條脊柱扯出寸餘高度,這些倒還好說,三魂七魄,才是關鍵,而且縫補穿衣之後,才是真正吃苦的開始,事先說好,以上五境大妖作嫁衣裳,你境界不夠高,意外就會多些,三魂七魄皆點燈,莫說是出拳,走動,便是稍稍心動,燈芯一晃,就要心神不定。」

  說到這裡,拈芯扯了扯嘴角,「不過隱官大人先前有『心定』一說,想來應該是不怕的。」

  陳平安面無表情。

  拈芯點點頭,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然後只見那年輕隱官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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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

  陳平安與拈芯走到一處牢籠。

  一個中年男子盤腿而坐,呼吸幾無,枯瘦如柴,皮包骨頭,但是拳意昂然,絲絲縷縷凝為實質的拳意,如無數細小蛟龍,盤踞於人身山脈。

  貨真價實的遠遊境。

  在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之前的戰事當中,這位蠻荒天下的純粹武夫,拳殺劍修六人,其中地仙劍修一人。

  漢子睜開眼睛,問道:「殺我來了?」

  陳平安點頭。

  那漢子瞥了眼陳平安身後的那個女子縫衣人,淡然道:「自取頭顱。」

  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醜婆娘,他自知不敵,女子手段陰狠,害他遭過不少罪。

  陳平安說道:「問拳一場,分出生死。」

  男人譏笑道:「一個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要拿我當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著那個娘們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這娘們模樣,實在不算俏。」

  陳平安說道:「拈芯前輩,關上牢門。等死了個,再打開。」

  拈芯關上大門,出現了一道道劍光柵欄,牢籠之內,是兩位武夫。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陳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陳平安。」

  男人微愣,抱拳道:「蠻荒天下金溪城,虹飲。」

  一位遠遊境,一位金身境瓶頸,幾乎同時出拳。

  牢籠之內,拳罡洶湧。

  轉瞬之間便相互遞出十數拳,陳平安多是以拳腳消解對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終被虹飲一腿掃中腰部,雙腳依舊扎根大地,只是橫移出去一丈有餘,虹飲一腳蹬地,欺身而近,卻被陳平安側身,一腳抬起,屈膝蹬中虹飲腹部,力道更換,竟是直接一腿將虹飲壓在地上。

  陳平安沒有順勢追擊,反而後撤兩步,單手負後,一手變拳為掌,放在身前。

  拳架微微下沉。

  一身拳意卻在緩緩抬升。

  並無大礙的虹飲一掌拍地,翻轉起身,問道:「這是收手了?」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根腳,你卻不知我的底細,所以由著你試探一番,從現在起,再給你出百拳,試我拳輕拳重,在那之後。」

  虹飲擰轉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內的全身關節,如鰲魚翻背,拳罡炸開,神意傾瀉。

  先前出拳換招,他確實心存試探,此時虹飲笑道:「你這說法,真要有底氣的話,得是九境才行。」

  男子只聽說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受限於先天體魄的緣故,都是些紙糊貨色。

  陳平安搖頭道:「我尚未遠遊境。不過在戰場上,殺了侯夔門,就是代價不小,以至於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痊癒。但是與你直說,我與人對敵,受傷不受傷,從來無礙。」

  虹飲緩緩而行,陳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連視線都沒有偏移,任由虹飲走出一條距離不長的弧度路線。

  虹飲作為極為强勢的遠遊境,自然聽說過那個穿著打扮裝束十分花俏的侯夔門,虹飲不曾見過對方,只是有所耳聞,喜好披掛鮮紅甲胄,頭戴鳳翅紫金冠,兩根極長翎子,全身上下,皆是重寶。所以虹飲心中對侯夔門頗不以為然,身為純粹武夫,就該身無外物,唯有雙拳而已,比如眼前這個光腳卷袖的年輕人,清清爽爽,很純粹。

  虹飲問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對廝殺,難不成都像你這樣,還得先說明白了再出手?有這古怪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讓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停頓片刻,陳平安還是坦誠相待,「你太久沒有出手,拳腳生疏,心中又太過顧忌牢籠外的女子,拳意遠遠未至巔峰。我隨便幾拳打死你,有何意義。」

  虹飲不再言語。

  武夫問拳,道理大小,只看拳頭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此後百拳之內,虹飲出拳迅猛,氣勢如鯨吞飲虹,無愧名字。

  一記膝撞砸中對方胸膛,青衫年輕人倒滑出去十數步,僅是擺出一個拳架未出拳,一條脊柱如龍脈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勁道。

  虹飲一拳同時狠狠錘中對方肩頭,趁著對方身形微的間隙,虹飲自身拳意暴漲,貼身一撞,打得年輕青衫客差點撞到了劍光柵欄上。

  但是對方的眼神,臉色,以至於拳意,近乎死寂,紋絲不動。

  虹飲最後一腿掃中對方脖頸,打得對方身形倒轉幾圈,最後竟是一掌撐在地上,頭朝地腳朝天,身形靜止不動。

  緊閉雙目,其餘左手,在身前掐劍訣。

  百拳之中的最後數拳,虹飲身形擰轉,長臂摔勁,打得年輕人橫飛出去,後者氣沉下墜,雙指點地,幾次翻轉,皆是如此,不斷更換落地位置,剛好躲過了虹飲撲殺而至的數拳,最後年輕人飄然站定,剛好位於虹飲和拈芯之間的那條直線上。

  切磋百拳,已經結束,虹飲不是不想著瞬間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直覺,讓他不敢再隨便近身對方。

  虹飲停下腳步,大感意外,拈芯也十分好奇。

  拈芯作為金甲洲半個野修出身的練氣士,行走四方數百年,又是專門尋覓好「綢緞」的縫衣人,對於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九境武夫,也有過一場狹路相逢的急促廝殺。

  什麼時候一個不過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就有此宗師氣度了?而且拈芯見過的遠遊境武夫和山巔境大宗師,大多氣勢淩人,即便神華內斂,拳意得法,返璞歸真,可一旦出拳廝殺,亦是山崩地裂的豪傑氣概,絕無年輕人這種出拳的……散淡,從容。

  此後雙方問拳,拈芯發現一些端倪,陳平安的選擇更是古怪,好似改變了主意。

  虹飲打得十分酣暢淋漓,陳平安依舊是點到為止,只是躲避極少,以格擋為主。

  約莫半炷香後,虹飲驀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換了兩口武夫真氣,你始終是以一氣對敵?」

  陳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跡,答非所問:「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切磋。」

  虹飲搖搖頭,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飲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當不起敵手敬佩,可你陳平安難不成瞧不起武夫?!」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前輩有理。」

  陳平安終於換了口純粹真氣,外在拳架看似鬆垮,猿猴之形,內裡校大龍,以種秋「頂峰」拳架撐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武夫虹飲,臨死之前,神色如那掛鈎之魚,忽得解脫。

  老規矩,拈芯收屍。

  只是這次陳平安卻沒有旁觀,只是坐在了牢籠外邊,喝了口酒。

  諸多縫衣手段,早已爛熟於心,拈芯反而像是閒來無事,問道:「怎麼練出此拳的?」

  陳平安背對牢籠,緩緩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說拳理,只有寥寥幾句,其中有一語,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無人』。」

  拈芯點頭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氣魄。」

  在那之後。

  陳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關押妖族,是一位金丹瓶頸劍修。

  一位金丹瓶頸劍修,來自一座劍宗,名為崢嶸宗。

  蠻荒天下以劍修作為立身之本的宗門,屈指可數,與浩然天下迥異,不是隨便一位上五境劍仙,就能夠在蠻荒天下開宗立派的,宗門旗幟,就算立得起,也撐不住。蠻荒天下大妖橫行,肆無忌憚,其中對劍修宗門最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幾腳,劍仙、劍修畢竟最金貴,所以大妖不殺人,只禍害山水大陣,一來二去,誰經得起這麼折騰。

  所以蠻荒天下的每座劍修宗門,只要熬得過草創之初的那百年歲月,皆是極其强橫的山頭勢力。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崢嶸宗曾有劍氣長城的劍仙隱匿其中,後來身份敗露,慘遭圍殺,崢嶸宗以數種陰毒秘法,拘押劍仙魂魄,强行索要練劍之法,最後劍仙還被煉化為一具靈智殘存些許、卻依舊只能聽命於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戰中現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劍斬殺,獲得解脫。

  在這座牢籠,讓拈芯打開大門後,陳平安自報名號,只說「問劍」二字,便祭出了籠中雀。

  不曾想那位金丹瓶頸劍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鑿鑿,願立下重誓效忠陳平安,換取活命。

  見那年輕人無動於衷,這位劍修更是果決,願以折損大道根本,剝離那把本命飛劍,贈予陳平安,只求繼續在這牢籠當中,苟延殘喘。

  這位崢嶸宗祖師堂嫡傳劍修,戰場廝殺,出劍極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飛劍「天籟」,兼具兩種本命神通,飛劍所過之地,不見飛劍,只有極其細微的蚊蠅之聲,蚊蠅振翅聲,若是在人之耳畔響起,猶然動靜不小,在人之氣府竅穴當中劇烈顫鳴,自然便是響若震雷的巨大殺力,而且飛劍的震雷之聲,天然蘊含五雷真意,最讓人防不勝

  防的地方,在於敵人察覺飛劍,需聽音辨位,但是一旦聽聞聲響,飛劍就會更加迅速掠入劍修體魄。

  劍氣一動,人身小天地之內,頓時風雷雲雨皆作。

  正因為這位妖族劍修的飛劍,實在太過有悖常理,才被劍氣長城兩位劍仙專門針對,得以拘押到牢獄當中。

  陳平安得了那把「天籟」之後,收起了飛劍籠中雀。關於崢嶸宗的練劍秘法,避暑行宮有些記載,只是陳平安又問了一遍,查漏補缺不少。

  陳平安與拈芯對視一眼,她立即心領神會,步入牢獄。

  同時一尊小巧玲瓏的陰神出竅遠遊,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異的「綉花針」。

  得知自己必死的劍修大恨,對陳平安咒駡不已。

  拈芯比較滿意,先前與那虹飲問拳,武夫虹飲死得太過如願,對年輕隱官怨懟太少,反而不是什麼好事。

  拈芯的縫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攏怨氣。

  陳平安站在大門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節儉。總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頭的時候,反而喝不上酒。

  拈芯擺弄著那顆劍修金丹,隨口說道:「在其位謀其政,總不能事事順心。」

  陳平安搖頭道:「這些事情早就想開了,在劍氣長城殺妖,哪裡需要理由。是不是隱官,都一樣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對上任何一頭王座大妖,就是個死。且不說它們,對峙一位元嬰境劍修,就極其吃力。對上一位劍仙,更是必死無疑。成為劍仙,實在太難。」

  拈芯笑道:「年紀輕輕就是五境劍修,我看不太難。」

  陳平安啞然。

  縫衣人難得說笑話,實在冷得滲人。

  ————

  先前老聾兒與那泥鰍精要了三錢精血,年輕隱官做起買賣來,不是人。

  老聾兒還與那位曳落河晚輩,多要了幾斤血肉,反正身邊收了個所謂的主人少年郎,看樣子也是個會做飯燒菜的,有那一壺好酒,再來一鍋年輕隱官所謂的泥鰍燉豆腐,真是神仙日子。

  至於憨厚少年的主人頭銜,老聾兒會當真?真當自己是吃齋念佛出來的飛升境?

  老大劍仙如此作為,不過是給了幽鬱一樁機緣,至多就是一張護身符罷了,少年只要自己沒本事接住機緣,百年期限一過,生死明瞭至極。換成是那一身機靈勁兒的杜山陰,老聾兒現在就可以想好如何處置百年後的杜山陰,所以說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這孩子實在太笨,老聾兒反而不好意思動手,因為無甚趣味。

  而幽鬱對主僕身份,更不當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

  所以說多讀書還是好事,如那年輕隱官親口所說,千萬別把一位飛升境不當大妖。

  幽郁被老聾兒一把抓住肩頭,離開了讓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繞行幾座妖族屍骸和神靈殘破金身,視線所及,是一處給少年帶來祥和心境的風水寶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蔭蔥蘢,廣覆畝地,行叢綠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幽鬱每一次呼吸,都覺得心曠神怡,那是一種靈氣與劍氣彷彿都被洗練過的玄妙感覺,可以讓人直接跳過煉氣環節,越是如此,拘謹少年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終究是登門拜訪的客人,少年不敢造次。

  老聾兒笑道:「只管吐納導引,根本不差你這幾口靈氣。小魚游曳江水中,還能喝得江水乾涸不成。」

  老聾兒停下腳步,「主人還沒回來,我們稍等片刻。」

  幽鬱使勁點頭,十分緊張。

  因為身邊前輩與他說過那位劍仙的身份,刑官。

  一個在劍氣長城歷史上消失許多年的古老官職,與隱官是一個層次。

  聾兒老前輩沒有細說,只講那位刑官劍仙,自己愧疚,覺得無面目示人。

  另外一個方向,兩人沿著溪畔緩緩走來。正是那個不見面貌的劍仙,與少年杜山陰。

  杜山陰腰間繫掛著幾隻銀色絲線編制而成的小袋子,透露出金光,燦若朝霞。

  老聾兒笑道:「難怪。」

  在這座天地,大妖與神祇兩種屍骸,俱是在不可見的光陰長河中,屍骨不斷腐朽、銷蝕、剝落,但是那些神靈金身,偶爾會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塊塊金身碎片。那個年輕隱官先前遊歷,就是運道不佳,一處都未瞧見,反倒是少年杜山陰,跟隨劍仙遊歷一趟,滿載而歸。

  那位劍仙,絕對不會去主動打爛神靈屍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著天上掉錢,然後彎腰撿錢。

  想必此次帶著杜山陰遠遊,也是要看看少年的運道如何。

  溪邊有女子搗衣青石砧板上,以杵擊衣,杜山陰喊了一聲,她驀然抬頭,姿容光彩,美艶不可方物。

  杜山陰恍然失神,有浣紗小鬟,手挽竹籃,立於搗衣女子一旁,明眸帶笑,見少年痴然狀,笑愈不可抑。

  劍仙刑官與老聾兒點了點頭。

  老聾兒這才帶著幽鬱走向那葡萄架。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懸停了一隻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那葡萄墜入杯中。

  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繪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寫有十二篇應景詩。

  老聾兒笑道:「在那浩然天下,除了女子花神,其實還有十二位男子花神,都是百花福地的功臣與寵兒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緣際會之下,有感而發,為某種花卉,寫出了名垂青史的驚艶詩篇。阿良泄露過天機,說這些千古名篇的誕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花神姑娘們的推波助瀾,一場場花前月下的旖旎夜遊,讓人艶羨啊。」

  少年幽郁,只覺得是在聽天書。

  在劍氣長城那邊,老聾兒偶爾去往城頭,也是裝聾作啞,一言不發,至多與阿良遇到,才會掰扯幾句。

  事實上,只看鷓鴣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聾兒與陳平安的談吐,就知道這位飛升境大妖,學問不淺。

  身材矮小的白髮童子,背著一副瑩白如玉的骷髏架子,健步如飛,奔走在溪澗對岸那邊。

  白骨雙足,拖曳在地,劈啪作響。

  分明是一副金枝玉葉的仙人遺蛻,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挖出來的。

  那雲霧遮繞全身的刑官,轉頭望向那頭化外天魔。

  白髮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對視,笑嘻嘻道:「只是為兩位身份尊貴的天之驕子,送份見面禮,道賀道賀。今天先送一份,明兒再補上一份。」

  老聾兒呵呵笑。

  劍仙也無開口。

  白髮童子一本正經道:「我以隱官的孫子、老聾兒的爺爺身份發誓!只是去往他們心湖心扉一窺,有任何鬼祟舉動,就被天打五雷轟。」

  他委屈道:「就看幾眼,真的就幾眼,太久太久沒有見到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景象了。」

  這頭化外天魔,轉頭望向那兩位少年,「我姓吳,口天吳,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瑣碎之言、言難盡也。我這個前輩沒架子,你們倆喊我全名就行了。」

  老聾兒和刑官,都不會小覷這頭化外天魔。

  確實是個極其煩人的鄰居。

  白髮童子猶要糾纏,劍光一閃。

  白髮童子丟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為人形,就被如影隨形的劍光擊碎,數十次之後,遠離茅屋十數里,劍光才不再跟隨。

  白髮童子御風懸停,哀愁不已。

  因為一道寸餘劍光就懸在不遠處。

  這就是刑官的飛劍術,只要那位劍仙願意,劍光能夠自行追殺化外天魔數年之久。

  白髮童子舉起雙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煩你們便是,我找隱官大人去。」

  他說走就走。

  一閃而逝,來到了牢獄臺階上。

  劍光並未跟隨。

  珥青蛇、佩短劍的「稚童」緩緩而行,未能進入那兩位少年的心境,大為遺憾。

  他觀他人記憶,如觀書畫冊子,記憶模糊之畫面,便是白描圖,人之記憶越淺,畫面越模糊,而記憶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繪,宛如真實天地之真切實物,甚至會纖毫畢現。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步於此,還有那提筆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隨便篡改、塗抹他人珍藏於心扉中的畫卷,能夠讓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記起一些。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大為忌憚,就在於精通此道。

  不過那位城主的「無理」手段,還有很多,這頭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會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

  只是此處牢籠,脫困不得啊。

  找點樂子去。

  反正陳清都已經答應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對那年輕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試探,事不過三,還有兩次機會。

  白髮童子選中了兩個,那頭媚術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位必死無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隱官大人,終究是個男人,看他裝束,也還是個讀書人。

  人生種種大欲,以情欲最纏綿,男女一般。人人種種執著,以道義最是枷鎖,神仙俗子無異。

  那狐媚子,來自蠻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條尾巴,道行淺薄。

  白髮童子來到關押狐魅的牢籠之中,不等對方察覺到異樣,就已經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書」瀏覽畫卷。

  片刻之後,他大搖大擺走出狐魅的體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搖搖頭,慘不忍睹,實在太過拙劣。難怪那個年輕人不為所動。

  狐魅依舊渾然不覺。

  白髮童子自言自語道:「下次再見著那個陳平安,你就恢復本來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潔。」

  「我再幫你編撰一個哀婉誠摯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來劍氣長城,是為見某位情郎一面。」

  「然後送你一樁額外神通,以艶屍之法,修行彩煉術,再幫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風流帳,才有些許勝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過於古怪。」

  艶屍的本命物不管材質如何,最終煉化出來的樣式如何,無論是紅紗帳,拔步床,還是一方綉帕,一律稱呼為風流帳,也有溫柔鄉的別稱。

  這頭化外天魔隨意占據了一頭七尾狐魅的心扉,開始提筆繪畫,突然笑了起來。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

  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

  與一位並非劍修的元嬰修士廝殺過後,滿身鮮血的陳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氣。

  拈芯丟給他一隻瓷瓶,她然後在一旁忙碌起來,說道:「欲速則不達,先從金丹殺起是對的。」

  陳平安說道:「我得在這裡找一處棲身之所,能夠靜心修養的那種。」

  拈芯說道:「那就得找那頭化外天魔了,他擅長化虛為實。」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拈芯繼續收拾殘局,說道:「我們很快就要開工,與你說點縫衣人的門道,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倉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頭。」

  陳平安立即坐起身。

  拈芯說道:「手上事,是先從雕琢眼珠開始。不過聽著不太討喜,先與你說點輕巧些的。」

  陳平安苦笑不已,只能點頭。

  拈芯緩緩道:「按照縫衣人的規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氣三脈,筋骨為山脈,鮮血為水脈,靈氣融入魂魄為氣脈。」

  陳平安沉聲道:「懇請拈芯前輩往細了說,越瑣碎細緻越好。」

  可以與前輩李二所言,相互作證,大為裨益武道。

  人身細微處,關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廣袤的地理堪輿圖。

  拈芯將細節娓娓道來,言語極多,然後抬起一手,攤開手心,肌膚生長極快,很快就如常人無異,「例如五指為山岳,掌心紋路為水,蜿蜒交錯,這便是山岳大瀆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紋,又可以視為天地都在一掌中,順其脈絡,五臟六腑歷歷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觀山河的神通,從何而來?」

  不等陳平安細問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訣竅,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門神通術法,拈芯就換了話題,她已經竪起手掌,五指張開,「可以縫衣為五岳真形圖,也可以繪製五雷正法雲篆,亦可以詔敕貼黃之術,煉化五行,同樣可以撰寫神誥青詞,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長,就有六種。相傳我們縫衣人的開山老祖,天資卓絕,後無來者,以疊陣之法,將數種秘術熔鑄一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神通不輸遠古風伯雨師。曾經御風去往龍虎山,單憑一隻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陳平安試探性說道:「我曾經在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一個典故,說有人在身上紋下一位大詩家的幾百句詩詞。是不是藏著縫衣人的講究?」

  拈芯沉默片刻,說道:「腦子有病。」

  陳平安只得點頭附和道:「確實。我當時就這麼覺得。」

  拈芯繼續闡述縫衣人的種種秘髮根腳。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卻未飲酒。

  拈芯隨口問道:「男人為何多喜好飲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誤事。」

  「在劍氣長城,不比我們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長久。有幾個地仙劍修,會蹲在路邊喝酒吃醃菜。」

  以後天地間也不會再有這樣的畫面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無需喝。」

  陳平安後仰倒去,忘了是誰說的了,少年喜歡少女,是飲糯米酒釀,酒味其實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長大之後,男子喜歡女子,如飲燒酒,一個不小心就要燒斷肝腸。上了歲數,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溫了一壺黃酒。

  拈芯轉頭望去,打趣道:「以後與女子,少說這種言語。」

  陳平安笑道:「那我以後改。」

  本就除了寧姚,從無情話可說的。

  陳平安閉上眼睛,牢獄縫衣一事,明知急不來,可是終究會想要早些離開。

  此時此刻,那頭化外天魔正在與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對視。

  而那劍氣長城,大戰在即。

  大日照耀城頭。

  老道人一手輕輕拍打好似世間最大一張蒲團的座下雲海,一手向懸空大日招手,「貧道功德未滿,囊中亦羞澀,真真貧道,只好賒些光亮。」

  廣袤雲海先四散,再凝為一尊尊金色神靈,被老道人一揮袖子,落在了戰場之上。

  一線之上,現出真身的龐然妖族,與那金身神靈對撞在一起。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頭,抖落了一身被煉化為一個個佛經文字的獅子蟲。

  儒家聖人,正襟危坐,日頭正好,適宜曬書。

  書名有一個本命字,開宗明義,亦是圍繞著那個本命字。

  蠻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計其數。

  這天,陳平安盤腿坐在一座牢籠外。

  拈芯雙手負後,凝視著陳平安的那雙眼眸。

  她的那尊陰神,則正在以綉花針仔細雕琢年輕人的一顆眼珠。

  已經持續一盞茶的光陰,所以有細微鮮血珠子凝聚起來,絲絲縷縷流出眼眶。

  拈芯觀察著年輕人的心神狀況,隨口說道:「如果這一關都撐不過去,後邊縫衣,勸你放棄。莫要閉眼,眼珠挪動絲毫,就要前功盡廢,後果自己掂量。」

  只要熬得過去,縫衣人自有玄妙手段養傷。

  片刻之後,拈芯略感意外,說道:「不錯,看樣子可以兩事並行,眼珠是以最粗淺的貼黃、殺青兩法,緩緩出針,篆刻以雲篆為主,銘文最淺,但是接下來你的背脊處,就沒這麼輕鬆了,主要是以沖刀之法下刀,要以九疊篆、鳥蟲篆和垂露篆,分別銘刻在你的脊柱各處關節之上,這些都是剝衣之術,更重要的穿衣之術,為時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認撐不住,或是覺得可以再等等,現在開口,與我明言。」

  陳平安默不作聲。

  拈芯來到陳平安身後,雙手作刀,連同青衫和肌膚一切割裂開來,伸手一攥,動作極其緩慢,扯出了整條脊柱些許。

  女子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側耳聆聽,惋惜道:「你誤我,細小的傷勢隱患如此之多?為何平時半點不顯露出來?」

  拈芯將那脊柱隨便放歸原位,語氣似有埋怨,「先不塗抹藥物,這點疼痛,趁早適應了。你不是能忍嗎?好好消受便是。」

  陳平安也就是不能開口說話,還要維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與魂魄的「死水之狀」,不然恨不得把這個娘們的腦袋擰下來。

  ————

  牢獄之中,前幾天憑空出現了一座天圓地方的建築,除了四根柱子,再無遮掩。

  小似人間道路上隨處可見的行亭,又不全似。

  陳平安赤腳緩緩散步。

  身處其中,視野開闊,雖然其實瞧不見什麼景象。

  珥青蛇的白髮童子懸在建築之外,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什麼意思?」

  白髮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戰場?!害得老子處處碰壁……」

  陳平安緩緩出拳,微笑道:「明則有王法,幽則有鬼神,幽明皆渾濁,良知還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拈芯站在遠處臺階上,提醒道:「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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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4 00:42:01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五章 承載真名

  倒懸山上,先前整座梅花園子的憑空消失,成了一樁被人津津樂道的神仙怪談,然後某天猿蹂府那邊來了一大撥劍修,兩位劍仙領銜,一個是交友廣泛的孫巨源,以及據說已經躋身仙人境的米祜,來時步行,去時車馬符舟連綿,天上地上都很熱鬧,只是劍修擺出這般陣仗,土生土長的倒懸山人氏,都假裝不知,遠遊的外鄉人,也不敢近觀。

  若是與劍氣長城隔著千山萬水,哪位劍仙不敢駡?

  可一旦與劍修近在咫尺,還能如何,唯有噤聲。

  唯有一位遠遊至此的譜牒仙師不信邪,偷偷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只見到了猿蹂府內的一幕駭人場景,亭台閣樓被拆了個稀巴爛,這位皚皚洲元嬰老修士心知不妙,剛要收起手掌撤去神通,夜幕中一道璀璨劍光便尾隨而至,將老修士的手掌當場戳穿,劍光又一閃,從左側臉頰處刺透,從右側掠出,劍光一閃而逝,飛劍已經返回猿蹂府。

  吃疼不已的老修士便懂了,眼睛不能看,嘴巴不能說。

  只是吃了這麼大一個啞巴虧,心中難免怨恨那位劍仙的跋扈行徑,在那家鄉,堂堂元嬰,怎麼會受辱至此?!

  劍修搬空了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當夜就返回劍氣長城。而劍氣長城商貿繁華的海市蜃樓,在這數月內,也日漸蕭條,店鋪貨物不斷搬離,陸陸續續遷往倒懸山,若是在倒懸山沒有祖傳的落腳處,就只能返回浩然天下各洲各自宗門了,畢竟倒懸山寸土寸金,加上如今以劍氣長城的城池為界,往南皆是禁地,早已開啓山水大陣,被施展了障眼法,故而劍氣長城的那座巍峨城頭,再不是什麼可以遊歷的形勝之地,使得倒懸山的生意愈發冷清,如今往返於倒懸山和八洲之地的渡船,遊客已經極其稀少,載人少載貨多,故而許多水上航行的跨洲渡船,吃水極深,例如老龍城桂花島,原先渡口已經完全沒入水中。而許多穿雲過雨的跨洲渡船,速度也慢了幾分。

  戰事吃緊,形勢險峻,定是蠻荒天下此次攻城,不同尋常,倒懸山對此心知肚明。只是歷史上劍氣長城如此閉關,不止一兩次,倒也不至於太過人心惶惶,曾經有許多劍氣長城一閉關封禁,就低價賤賣仙家地契、店鋪宅邸的譜牒仙師,事後一個個痛心疾首,悔青了腸子。

  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坐鎮之人,是位玉璞境女子修士,名為雲簽,是雨龍宗的祖師之一,她的一位嫡傳弟子,福緣深厚,相中了那個叫傅恪的落魄野修,後者有那魚龍變之機緣,破境之快,匪夷所思,在英才輩出的雨龍宗歷史上都算佼佼者。

  雲簽思慮更遠,除了雨龍宗自家宗門的未來,也在憂心劍氣長城的戰事,畢竟水精宮不似那春幡齋和梅花園子,不曾煉化,無法攜帶離去,更不是皚皚洲劉氏那種財神爺,一座價值連城的猿蹂府,只是可有可無。

  只是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尤其是如今掌權的隱官一脈,劍修行事縝密且狠辣,所有壞了規矩的修道之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皆有去無回,曾有數人先後找到水精宮,都是與雨龍宗有些香火情的得道之人,元嬰就有兩位,還有位符籙派的玉璞境老神仙,都希望她能夠幫忙緩頰一二,與倒懸山天君捎句話,或是與劍氣長城某位相熟劍仙求個情,天君早已閉關,雲簽就去孤峰找那位煉化蛟龍之須打造拂塵仙兵的老真君,不曾想直接吃了閉門羹,再想托人送信給那位往年關係一直不錯的劍仙孫巨源,只是那封信泥牛入海,孫巨源彷彿根本就沒有收到密信。

  雲簽身在水精宮,只覺得心神不寧,再無法靜心修行,便趕赴雨龍宗祖師堂,召集會議,提了個搬遷宗門建議,結果被冷嘲熱諷了一番。雲簽雖然早有準備,也明白此事不易,而且太過天方夜譚,但是看著祖師堂那些話頭一轉,就去談論諸多買賣營生的祖師堂衆人,雲簽難免心灰意冷。

  在劍修離開猿蹂府之時,一把春幡齋傳訊飛劍悄然來到水精宮。

  雲簽打開密信之後,紙上只有兩個字。

  北遷。

  信上既有劍仙孫巨源的畫押,雲簽對此很熟悉。

  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雲簽聽聞已久,卻是首次親眼見到。

  隱官篆文在上,劍仙畫押在下。

  很合規矩。

  應該不是僞造。

  雲簽不敢怠慢,再次悄然離開倒懸山,急急返回雨龍宗,這次只找到了宗主師姐。

  不曾想師姐隨手丟了信紙,冷笑道:「怎的,拆完了猿蹂府還不夠,再拆水精宮?年輕隱官,打得一副好算盤。雲簽,信不信你只要去往春幡齋,如今成了隱官心腹的邵雲岩,就要與你談論水精宮歸屬一事了?」

  雲簽將信將疑,只是不忘駕馭那張信紙,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宗主見此動作,愈發火大,加重幾分語氣,「如今雨龍宗這份祖宗家業,來之不易,其中艱辛,你我最是清楚。雲簽,你我二人,開疆拓土一事上,簡直就是毫無建樹,現在難道連守成都做不到了?忘了當年你是為何被貶謫去往水精宮?連那些元嬰供奉都敢對你指手畫腳,還不是你在祖師堂惹了衆怒,連那小小蘆花島都吃不下來,如今若是連水精宮都被你丟了,事後你該如何面對雨龍宗歷代祖師?知道所有人背後是怎麼說你?婦人之仁!一位玉璞境仙師,你自己覺得像話嗎?」

  宗主不願太過貶低這個師妹,畢竟水精宮還需要雲簽親自坐鎮,死腦筋的雲簽真要一氣之下,隨便掰扯個出海訪仙的由頭,或是去那桐葉洲遊歷散心,她這個宗主也不好攔阻。於是放緩語氣,道:「也別忘了,當年我們與扶搖洲山水窟開山老祖的那筆買賣,在劍氣長城那邊是被記了舊賬的。新任隱官手握大權,扶搖洲偌大一座山水窟,如今如何了?祖師堂可還在?雲簽,你莫不是要害我雨龍宗步後塵?這隱官的手腕,綿裡藏針,不容小覷,尤其擅長借勢壓人。」

  雲簽輕輕點頭。

  宗主再次加重語氣,「雲簽師妹,我最後只說一言,劍氣長城與我雨龍宗有舊怨,那新任隱官與你雲簽可有半點舊誼,憑什麼如此為我雨龍宗謀劃退路?真是那光風霽月的以德報怨?!雲簽,言盡於此,你多多思量!」

  雲簽黯然離開雨龍宗,返回水精宮,其實宗主師姐的話,雲簽聽進去了,山上譜牒仙師的爾虞我詐,確實讓人心有餘悸,雲簽在修行路上,就深受其害,此生曾有三大劫,除了一場天災,其餘皆是人禍,而且皆是身邊人。只是她猶不死心,去了趟春幡齋,那劍仙邵雲岩似乎早有預料,又遞給她一封密信,說是隱官大人翻過雨龍宗檔案,對於雲簽仙師的婦人之仁,很是佩服。雲簽皺眉不已,邵雲岩笑道,隱官大人也沒奢望雲簽仙師信了他的建議,只是勞煩看完密信,就地銷毀,不然容易節外生枝,於隱官於雲簽仙師,都不是什麼好事。

  雲簽返回水精宮,對著那封內容詳實的密信,一夜無眠,信的末尾,是八個字,「宗分南北,柴在青山。」

  春幡齋那邊,雲簽離去後,米裕和納蘭彩煥同時現身,米裕笑問道:「邵兄,你覺得雲簽會攜人北遷嗎?如果她果真有此氣魄和手段,又能夠救走多少雨龍宗弟子?」

  邵雲岩說道:「宗字頭仙家,一貫人以群分,雲簽在那做慣了買賣的雨龍宗,空有境界修為,很不得人心,所以她即便肯挪窩,也帶不走多少人。」

  米裕說道:「雲簽帶不走的,本就不用帶走。」

  納蘭彩煥神色不悅,「還好意思說那雲簽婦人之仁。信不信雲簽真要北遷,分裂了雨龍宗,以後南邊的仙師逃亡得活,融入北宗,反而更要怨恨劍氣長城的見死不救,尤其是咱們這位菩薩心腸的隱官大人,只要雲簽一個不留神,將兩封信的內容說漏了嘴,反遭記恨。」

  邵雲岩點點頭,「所以要那雲簽銷毀密信,應該是預料到了這份人心叵測。相信雲簽再一心修道,這點利害得失,應該還是能夠想到的。」

  米裕笑道:「雲簽想不到又如何,我們的隱官大人,會在乎這些嗎?」

  邵雲岩一聲嘆息,「怕是那信奉天下事不過是一件事的雨龍宗,不止一位祖師堂上位者,起了扶龍之臣的心思,還覺得依舊是樁買賣事。」

  納蘭彩煥冷笑道:「沒有隱官的那份腦子,也配在大勢之下妄言買賣?!」

  女子自知失言,姍姍離去,繼續算帳。

  邵雲岩和米裕相視一笑。

  倒懸山渡口,一艘來自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新來了六十二位劍修,寡言少語,直去大門,趕赴劍氣長城而已。

  ————

  那座似行亭的懸空建築內,陳平安席地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呼吸綿長。

  所坐之物,正是從梅花園子撿來的那張竹席,可以幫助修道之人凝神靜氣之外,又有妙用,能夠讓陳平安更快煉化那些水運沛然的幽綠水珠,不但如此,興許是竹席材質的緣故,除了水府收益最大,木宅那邊也裨益不小,陳平安所煉之水珠,多餘水運靈氣,稍作牽引,就可以去往木宅所在氣府,一縷綿延水運,以長線之姿,一路流淌而去,滋潤臟腑。

  山上修行,這類仙家物件,興許品秩不會太高,但是最不可或缺,點點滴滴,積少成多,三兩年光陰,興許不會功效顯著,可一旦潛心修行,久居山中不問寒暑個數十年數百年,就會是兩種天地。所以大宗門的譜牒仙師,如那陸台所言,必有一件類似輔助修行的本命物,若是神仙錢足夠,本命物之外,也要,求的就是圖個大道長遠,萬丈高樓平地起。

  根據不同的時辰,不同的仙家洞府,以及對應不同的修行境界,還要不斷更換物件,講究極多。

  那頭化外天魔繞著建築飄來晃去,也未言語,好像那個年輕人,比雲遮霧繞的刑官劍仙更加值得探究。

  年輕隱官剛剛從一處秘境歸來,不然當下絕沒這麼輕鬆愜意,先前是被那拈芯抓住脖頸,拖去的那處地方,這具遠古神靈屍骸煉化而成的天地,位於心臟地帶有一處禁地,老聾兒,化外天魔和縫衣人都無法進入其中,那邊存在著一道小門,象徵性掛了把鎖,只能老聾兒掏出鑰匙過個場,再讓拈芯將年輕隱官丟入其中。

  那是一處金色池塘,其中岩漿沸騰,密室之內,金光刺眼。

  陳平安每次被縫衣人丟入金色岩漿之內,至多幾個時辰,走出小門後,就能恢復如初,傷勢痊癒。

  只是咫尺物,養劍葫,都要留在行亭這邊。

  陳平安問道:「遠古神祇,也有氣府竅穴,與我們人是差不多的構造?」

  白髮童子停下身形,「大體上差不多,只是你們人族終究不如神靈那麼天地緊密,畢竟是它們一手打造出來的傀儡,所求之物,無非是那香火,你們的人身小天地,自然先天不會太過精巧,只是相較於別類,你們已經算是得天獨厚了,不然山精鬼怪,連同蠻荒天下的妖族,為何都要孜孜不倦,非要幻化人形?」

  陳平安聽到了一個關鍵語,「緊密?與那道家追求的無垢,有些關係?」

  化外天魔身形緩緩旋轉,答非所問,笑道:「劍修飛劍,可破萬法。市井柴刀,也能砍瓜切菜劈柴。只是到底飛劍到底破了什麼,柴刀鋒刃到底劈開了什麼,你可知曉其中至理?」

  陳平安搖搖頭。

  學生崔東山,可能才清楚其中緣由。

  陳平安終於睜開眼睛,問道:「作為交換,我又額外答應了你,可以進我心湖三次,你先後瞧見了什麼?」

  珥青蛇的白髮童子,盤腿而坐,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偏不言語。

  與此人做了四次買賣,幫忙打造建築,贈送一副女子劍仙遺蛻,外加兩把短劍,虧大發了。

  陳平安有些好奇,拿起地上的養劍葫,取出一把短劍,「你若是願意說,我將短劍還給你。」

  養劍葫內,還有那位崢嶸宗劍修的本命飛劍「天籟」,溫養之中。

  白髮童子伸手一抓,將那短劍收入手中,別在腰間,還剩一把,依舊被養在了那個品秩不行的養劍葫內,說道:「第一次做客,見著了個中年道人,要與我切磋道法,爺爺我差點沒被他嚇死。」

  「第二次不去那小破宅子了,結果見著了個面容年輕卻暮氣沉沉的老頭子,腳穿草鞋,腰懸柴刀,行走四方,與我相遇,便要與我說一說佛法,剛說『請坐』二字,爺爺我就又被嚇了一大跳。」

  說過了兩次遊歷,白髮童子不知為何,沉默下去。

  陳平安問道:「最後一次又是如何?」

  白髮童子反問道:「你就這麼喜歡講道理?」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白髮童子一個蹦跳起身,大駡道:「有個傢伙,按照不同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大概跟爺爺我講了相當於幾年光陰的道理,還不讓我走!爺爺我還真就走不了!」

  陳平安微笑道:「原來我這麼讓人厭煩啊,能夠讓一頭化外天魔都受不了?」

  白髮童子有意無意瞥了眼撐起那座建築的四根柱子。

  此後陳平安繼續修行,化外天魔繼續逛蕩,兩兩沉默。

  這一天,陳平安脫去上衣,裸露背脊。

  拈芯隨手撤出那條脊柱,開始剝皮縫衣,再以九疊篆在內的數種古老篆文,在年輕人的脊柱以及兩側肌膚之上,銘刻下一個個「真名」,皆是一頭頭死在劍仙劍下的大妖,俱是與牢籠如今關押妖族,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遠古凶物,關係越近,因果越大,縫衣效果自然越好。當然,年輕人所受之苦,就會越大。

  防止年輕隱官由於不堪重負,道心崩潰,血肉消融,最終導致功虧一簣,拈芯只得傳授了一門獨門秘術給陳平安,能夠稍稍分心。

  這其實是無奈之舉,畢竟陳平安尚未躋身遠遊境,哪怕經過那座金色岩漿的淬煉,陳平安的武夫體魄,依舊無法承載過多大妖真名,拈芯每次書寫三個,已經是極限。

  年輕人只剩下一隻手可以駕馭,其實縫衣到了後期,當拈芯銘刻第二頭大妖真名之後,陳平安就連一絲心念都不敢動了,可即便沒有任何念頭支撐,依舊手指淩空,反復虛寫二字,寧姚,寧姚……

  拈芯身在牢獄,對劍氣長城之事,從不過問半句,所以不知道這個寧姚是誰。

  偶爾休憩期間,拈芯就瞥一眼年輕人的手筆書寫,難免好奇,哪個女子,能讓他如此喜歡?至於如此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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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5 08:01:37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六章 終於遠遊境

  牢獄關押的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所剩無幾。

  今天拈芯的縫衣,尤為關鍵,是脊柱處的收官階段。

  老聾兒雙手負後,專程趕來觀摩縫衣。

  身為妖族,看人吃苦,總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白髮童子在旁喊孫子。

  老聾兒應了一聲便當聾子。

  陳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綉花針釘入,被拈芯死死禁錮起來。為的就是防止陳平安一個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壞了環環相扣、不可有半點紕漏的縫衣事。

  拈芯對於此次縫衣,為年輕隱官「作嫁衣裳」,可謂用心至極。

  道理很簡單,如此練手機會,她這輩子都再不會有了。

  而且一旦成功,最少兩座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門譜牒仙師,都會知道她拈芯,作為過街老鼠一般的縫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樣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要像那人間每當提及棋術,注定繞不開白帝城,說到道法,就繞不開天師。

  所以拈芯比陳平安更渴望成功。

  以至於一位身為玉璞境修士的縫衣人,下刀、出針久了,都會經常感到眼睛發澀泛酸,便拿起手邊那枚養劍葫,倒出一顆水運濃郁的碧綠珠子,仰起頭,將它們滴入眼眸中。

  除了與年輕隱官借來的養劍葫,拈芯在兩次縫衣之後,就拿出兩件壓箱底的仙家至寶,分別是那金籙、玉冊。

  老聾兒低頭看著金籙玉冊,點頭道:「好東西。」

  白髮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後就作廢,不然我家隱官爺爺,一定會兩眼放光。」

  兩物都是拈芯的道緣所在。

  拈芯曾經與陳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機緣,除了縫衣人的諸多秘術神通,再就是來自金籙、玉冊,皆是極為正統的仙家重寶,能夠與縫衣之法相輔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尋常修道之人,哪怕與拈芯同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籙玉冊的內容,就像存在著一座天然的山水陣法。

  只不過老聾兒和白髮童子,都很不尋常。

  玉冊是中土神洲一個古老王朝的禪地玉冊,冊分二十四簡,簡與簡間以金線串聯,每一片玉冊都被秘術裁齊磨光。

  金籙是一部《籙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籙圖,全卷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總計十六個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總真仙簡,字體皆是雲篆,雲霧繚繞,緩緩流轉,後八字,道法與天長存,是祈福之語,是龍虎山一位大天師親筆撰寫。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畫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籙牒真卷》的正文,內容是一位皇后娘娘,希冀著成為道教上仙玄君。傳聞王朝覆滅之後,女子潛心修道,最終舉霞飛升。

  玉冊還好,攤放之後,不過一尺。

  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攤開,長達丈餘。

  之所以取出這兩件重寶,是拈芯會以縫衣人獨門術法,或摘文字,或剝取符籙,或拓雲紋,再以誥敕貼黃之法,一一安置在年輕隱官的肌膚、筋骨之上。

  所以說拈芯為了此次縫衣,已經到了傾家蕩産在所不惜的地步。

  至於年輕人會遭受多大的劫難、苦痛,拈芯根本不介意,既然敢來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著。

  這會兒看著地上的金籙玉冊,老聾兒才記起一件小事,先前老聾兒答應了年輕隱官那樁買賣,用以換取三位弟子全須全尾地走出牢獄。

  雙方談妥了,老聾兒需要拿出一門適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兩件法寶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須是法寶當中的珍稀之物,無論是煉化還是使用,門檻要低。

  贈送兩件法寶是小事,但是那門道法,就有些小麻煩了。

  一門傳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極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籙,都有開門、關門之法。

  又例如那龍虎山天師府的某張祖傳符籙,就是歷代天師層層加持,天師府子嗣之外,別說是煉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樣提都提不起。

  仙家的高深術法,以訣成書的,往往契合大道,編撰成書成冊之後,天然蘊含神異,一來承載道訣文字之物,材質定然不簡單,二來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種種禁制,境界低的練氣士,一樣看不成。所以宗字頭仙家,往往珍藏道書,更多是口傳心授,是謂「親傳」。

  老聾兒想了想,那本道書,自己留著也沒意思,反正從無開宗立派的念頭,乾脆撤銷所有禁制,送了年輕隱官便是,只是在那之後,陳平安如何傳授他人,老聾兒就不管了,給蹲茅厠的人遞去厠紙,已經很講情分,總不能連屁股一並擦了。

  白髮童子笑問道:「換成是幽郁和杜山陰,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滿地打滾了?」

  老聾兒搖頭道:「勉强撐過兩刀,還是有機會的。反正這倆崽子,也不靠吃苦來修行,命好,比什麼都管用。不然哪裡輪得到他們來這裡享福。」

  拈芯收刀休憩片刻,因為先前下刀略顯凝滯,她似乎心情不佳,聽見了老聾兒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臉色陰沉,怒道:「滾遠點!」

  以好脾氣著稱於劍氣長城的老聾兒,果真遠離此地,拾階而上,小娘們長得醜就算了,脾氣還這麼差,難怪嫁不出去。

  白髮童子飄蕩在老聾兒身旁,「那幽鬱的道心,需不需要爺爺幫忙砥礪一二?這種小忙,你都不用謝爺爺。」

  老聾兒笑呵呵道:「勸你別做,老大劍仙盯著這邊,我這僕人若是護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與你好好算帳,新賬舊賬一起算。」

  在那兩個傢伙離開後,拈芯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凝神靜氣,緩緩下刀。

  凡夫俗子眼中慘不忍睹的畫面,在她眼中,美不勝收。

  篆刻之法,陽文貴清輕,拈芯下刀銘文之後,雲霧升騰,生出五色芝,陰文貴重濁,如大岳山根龍脈綿延。清輕象天,重濁象地。

  例如有四字陽文雲篆,不寫大妖真名,寫那「道經師寶」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氣象,盤桓不去,如雲海繞山。

  還有刻那「太一裝寶,列仙篆文」八個遠古小篆,字字相疊,需要在極其細微之地,小心翼翼,疊為一字,極其消耗拈芯的心神。

  有那刀法,符籙圖案,屈曲纏繞極盡塞滿之能事。有收刀處,收筆處如下垂露珠,低垂卻不落,水運凝聚似滴滴朝露。

  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拈芯低頭輕輕吹拂掉無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來自年輕隱官的脊柱。

  今天收工之後,拈芯又拖拽著年輕人去往那道小門,埋怨道:「陳平安,這都撐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時,你的整條脊柱就算廢了。是想要再斷一次長生橋?!」

  奄奄一息的年輕人,早已不能開口言語,只是嘴唇微動,應該是在駡人。

  一地血跡,拈芯都沒有浪費,鮮血會自行串聯成線,最終全部收入她腰間的綉袋當中。

  老聾兒站在小門那邊,開了鎖,拈芯將年輕隱官隨手丟入屋內那座金色岩漿滾滾的「熔爐」。

  老聾兒關了門。

  拈芯正要離去,老聾兒說道:「隱官大人如何殺上五境,老大劍仙沒講過,你們打算怎麼解決?」

  拈芯搖頭道:「他沒說。」

  老聾兒笑道:「今天還算順利?」

  拈芯眉宇間皆是陰霾,「陳平安遲遲不能躋身遠遊境,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其實當下的苦頭,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換成是我,讓老大劍仙用些偏門手段,先破境再說。既然著急離去,為何又不著急至極。」

  老聾兒嗯了一聲,這些煩心事,與自己無關,說道:「拈芯姑娘,當了這麼多年鄰居,不如今兒請你吃頓泥鰍燉豆腐?我那主人少年,手藝當真不錯。總好過你五臟六腑互嚼著,自己吃自己。」

  拈芯不領情,飄然遠去。

  老聾兒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籠,都不用老聾兒言語,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錢本命精血和一大塊血肉,然後顫聲問道:「能不能幫忙捎句話給隱官?」

  這樣下去,真扛不住。

  老聾兒吃著青鰍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許多,笑道:「隱官大人不是又找過你一次嗎?怎麼,上次依舊沒談攏?」

  大妖清秋笑容苦澀。

  先前與那年輕人,確實又見了一面,但是當時自己恨不得將那傢伙拽入牢獄,就又「婉拒」了對方的提議。

  年輕人說了句,聽說鰍之屬,喜陰濁,最畏日曦。然後丟了一張鬼畫符的黃紙符籙到牢籠,大妖清秋就一手抓過,吃了那張符籙,很是譏諷了一頓年輕人的符籙手段。

  在那之後,年輕人就不來了,倒是老聾兒隔三岔五就來。

  老聾兒吃乾抹淨,雙手負後,「早幹嘛去了。」

  興許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黃道吉日,陳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籠。

  年輕人路過的時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現在劍光柵欄附近,說道:「如何才能不讓乘山找我麻煩?」

  陳平安楞了一下,乘山是那老聾兒在蠻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宮關於老聾兒的檔案,就兩張書頁,還被上任隱官蕭愻將每個字都塗抹成了墨塊,一個字塗一塊的那種,既不直接撕去書頁,也不胡亂塗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事情。

  陳平安停下腳步,與大妖清秋對視,「很簡單,你與我說那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內幕,越詳細越好。」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帶譏笑,竟是直接退回霧障當中。

  陳平安也不勉强,去了關押雲卿第一座牢籠,陳平安經常來這邊,與這頭大妖閒聊,就真的只是閒聊,聊各自天下的風土人情。

  今天雙方相對而坐,只隔著一道柵欄。

  陳平安沒有想到雲卿學問淵博,半點不輸儒家門生,比如連那《月令》有云,季秋伐蛟取黿,以明蛟可伐而龍不可觸,都有獨門見解。

  陳平安一問才知,原來雲卿曾經在周密那邊求學數年,只是沒有師徒名分。

  而且雲卿喜好雲遊天下,行走四方,甚至還編撰過一本詩集,在蠻荒天下數個王朝廣為流傳。

  今天閒聊結束之時,大妖雲卿笑著摘下腰間那支篆刻有「謫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著無用,贈予隱官。」

  這支竹笛,除了篆刻謫仙人三字,還有一行小字,曾批給露支風券。

  大妖雲卿說過此物緣由,曾是一頭飛升境大妖的定情物,如果不是破損嚴重,無法修繕,就是仙兵品秩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敢收。」

  雲卿疑惑道:「為何?」

  陳平安說道:「哪怕相逢投緣,終究陣營各異,不耽誤雲卿前輩違心殺我。」

  雲卿點頭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緣。」

  ————

  懸空建築內,陳平安繞圈散步,只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僂,一條骼膊頽然下垂。

  拈芯坐在遠處臺階上,說道:「再不躋身遠遊境,後遺症會很大。哪怕最終成了,效果都會大打折扣。」

  陳平安輕輕點頭:「知道。」

  拈芯也無可奈何。

  白髮童子現身在拈芯一旁,變成了大妖雲卿的書生模樣,微笑道:「拈芯姑娘,實不相瞞,我對你傾心已久,好一個風鬟霧鬢無纏束,不是人間富貴妝。」

  拈芯沒搭理。

  化外天魔又變了模樣,沙啞開口道:「拈芯啊,不會嫌棄我又聾又瞎歲數大吧?」

  拈芯依舊不理睬。

  化外天魔再變,「拈芯前輩,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萬,拈芯姑娘只一個。」

  陳平安走樁不停,說道:「差不多就行了。」

  原來那化外天魔是變成了青衫陳平安的樣子。

  拈芯只是思量著縫衣一事的後續。

  化外天魔恢復最鍾情的那副皮囊,坐在臺階上,「孤男寡女,都無半點情愫,太不像話!你們倆怎麼回事,大煞風景。」

  陳平安走樁之後,就開始以劍爐立樁,立樁半個時辰之後,就開始呼吸吐納,靜心溫養本命飛劍。

  拈芯離開。

  那頭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則不願離去,盯著陳平安身邊的那枚養劍葫。

  他的那把短劍「龍湫」,就在裡邊待著,陳平安先前歸還的那把,被他別在腰間,名為「江瀆」。

  都很有來頭,剛好用來飼養耳邊垂掛的兩條小東西。

  事實上能夠在這座天地長久存留之物,品秩都不會差。

  不過對於一頭化外天魔而言,其實沒什麼意義,只看眼緣。

  他突然說道:「那副仙人遺蛻呢?不如我乾脆連身上法袍也送你,讓她披衣出劍吧?」

  陳平安淡然說道:「死者為大。」

  起身後,一個後仰,以單手撐地,閉上眼睛,一手掐劍訣。

  白髮童子信守承諾,不會涉足那座建築,就只是在四周晃蕩,不斷變化成各個死在陳平安拳下、劍下的妖族,只有一問,「死者為大嗎?生者又如何?」

  陳平安睜開眼睛,以並攏雙指抵住地面,故而雙腳稍稍拔高幾分。

  恢復原本模樣的白髮童子與之對視,微笑道:「心口不一,你一直在苛責自己,强者,與天地。」

  陳平安重新閉上眼睛,說道:「法無定法。」

  化外天魔突然變作女子,嫣然一笑。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睜眼望去,是一張足可以假亂真的容顔。

  心中所想,眼之所見。

  這就是化外天魔的可怕之處。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後果自負。」

  白髮童子立即嚷嚷道:「隱官爺爺,一旦你將來的心魔,正是這位女子,如何是好?」

  陳平安有些笑意,緩緩說道:「我倒是希望如此。」

  白髮童子抬起雙手,雙指輕彈耳邊青蛇,動作輕微,卻聲若撞鐘,回蕩天地間,問道:「不如演練一番?」

  陳平安沉聲道:「給老子死遠點!」

  白髮童子埋怨道:「白白減了個輩分,隱官爺爺這樁買賣做虧了。」

  然後下一刻,化外天魔噤若寒蟬,縮著脖子。

  原來已經被陳清都抓住頭顱,拎在手中。

  老人純粹是以劍意壓勝,化外天魔就變得面容扭曲起來,整個身軀更是如香燭消融開來,面目全非,頓時哀嚎不已,拼命求饒。

  陳平安翻轉身體,飄然站定。

  陳清都將那頭化外天魔丟遠,望向陳平安,皺眉道:「幾個關鍵大妖的真名,一個都沒能刻出?」

  拈芯重新出現在臺階上,「不怨我,刻是能刻,就是要刻在死人身上了。」

  陳平安無奈道:「武夫瓶頸,真不容易破開。哪怕是與化外天魔對峙問拳,一樣沒用。當下欠缺的,是那一點玄之又玄的神意。不然只是淬煉體魄的話,光是承受拈芯前輩的縫衣,就夠我躋身遠遊境。」

  陳清都說道:「我去哪給隱官大人找位神氣圓滿的十境武夫。」

  陳平安說道:「別問我。」

  陳清都有些氣笑。

  拈芯大開眼界。

  循著動靜立即趕來的老聾兒,佩服不已。

  那頭蜷縮在臺階上的化外天魔,更是覺得一聲聲隱官爺爺沒白喊。

  後果就是隱官大人被劍意壓勝,先是彎腰,繼而屈膝跪地,最後趴在地上不得動彈,差點變成一灘爛泥。

  所幸老大劍仙還算講點義氣,直接將陳平安丟入了那座岩漿熔爐。

  陳平安消失之後。

  陳清都揮揮手,拈芯他們同時離去。

  老人站在行亭之內,環顧四周,視線緩緩掃過那四根亭柱。

  ————

  陳平安難得離開牢獄一趟,出去透口氣。

  白髮童子很快現身,攛掇著年輕隱官去那刑官修道之地瞅瞅,說那邊寶貝多,都是無主之物,隨便撿。

  瞅瞅就瞅瞅,不撿白不撿。

  陳平安在化外天魔的領路下,來到了那條溪澗,有些神色恍惚,彷彿身在家鄉,要去撿蛇膽石。不過少了個大籮筐。

  白髮童子簡直就是個不務正業的耳報神,與陳平安詳細說了兩對主僕的近況,說那幽鬱是個小痴子,學什麼都慢,比起老聾兒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沒法比。說那杜山陰練劍資質倒是不錯,運道更好,可惜是個大色胚,這些個貨色,都能夠成為老聾兒和刑官的主人,他實在是替隱官爺爺傷心傷肺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不遠處的溪畔,有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

  陳平安凝神望去,只覺得不可思議。走遍江湖,見過那些以匾額、香爐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見過崔東山的蟲銀,還真沒見過眼前兩位女子。

  白髮童子贊嘆道:「隱官爺爺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們的真實身份,分別是那金精錢和穀雨錢的祖錢化身。那杜山陰就萬萬不成,只瞧見了她們的俏臉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鬱更是可憐,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隱官爺爺,真豪傑也。」

  搗衣女子抬起頭,捋了捋鬢角髮絲,朝陳平安微微一笑。

  浣紗少女見著了年輕隱官,一根手指抵住臉頰。

  陳平安拱手還禮。

  白髮童子跺腳道:「隱官爺爺唉,它們哪裡當得起你老人家的大禮,折煞死它們嘍。」

  陳平安置若罔聞,一邊走向茅屋那邊,一邊思量著錢財事。

  金精銅錢,大驪就有三種,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曾經是進入驪珠洞天的買路錢,陳平安半點不陌生,畢竟第一撥山頭,就是靠著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來的。大驪王朝賣給各路仙家勢力的三種金精銅錢,相傳是墨家幫忙宋氏先打造出了三種制範母錢,品相最為精良,是最頭等的極美品,然後才大規模煉製開來。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尋常銅錢的雕母錢,都是許多山上仙師的心愛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購的大珍。

  連同金精銅錢,朝廷發行新錢,連同山上雪花錢、小暑錢和穀雨錢在內的三種神仙錢,在雕母錢之上,皆猶有一種祖錢,

  雪花錢的祖錢,自然是被皚皚洲劉氏珍藏,但是小暑錢和穀雨錢的祖錢下落,一直沒有確切說法,不曾想穀雨錢的祖錢,竟然被刑官收入了囊中,還有了這般機緣,得以顯化為人。

  世間有靈衆生,只要幻化人形,無論根腳是什麼,開了靈智,皆是大道造化,那就可算是登山的修道之士了。以禮相待,肯定無錯。

  少年杜山陰,今天閒來無事,站在葡萄架下,遠望著兩位客人。

  白髮童子還在為自己的「隱官爺爺」打抱不平,與陳平安並肩,卻是倒退而走,伸手指著那兩個每天就只會搗衣浣紗的女子,「放肆放肆,現行現行。」

  搗衣女子和浣紗少女,原本與鄉野美人無異,在化外天魔言語「現行」二字之後,竟是異象橫生,肌膚分別呈現出金黃、幽綠顔色,隱約有文字浮現,尤其是浣紗小鬟的額頭,如開一扇小巧天窗,估計是她誕生之時,字口如斬、刀痕猶存的緣故。

  不過她們都渾然不覺,只是繼續搗衣浣紗。

  白髮童子輕聲道:「世間祖錢樣錢,往往成雙成對,若是兩者皆成精,然後成了眷侶,嘖嘖嘖,那可就是千載難逢的福緣了,錢生錢,隱官爺爺,你只要答應帶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幫你從刑官劍仙那邊討要她們,往後到了浩然天下,馬不停蹄,瞪大眼睛,幫你老人家去尋覓她們的道侶!如何?」

  陳平安說道:「不如何。」

  劍仙刑官身在茅屋內,哪怕隱官登門,卻沒有開門待客的意思。

  陳平安本就是來散心,無所謂刑官的態度,只要不挨上一記劍光就成。

  杜山陰行禮道:「拜見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隨意。」

  杜山陰記起一事,一拍腦袋,去取了兩袋子金粉過來,先遞出一袋子,「懇請隱官大人收下。」

  陳平安真就收下了。

  杜山陰又遞出一袋子金粉,「再懇請隱官大人說個山水故事。」

  白髮童子笑容玩味。

  陳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的腦袋,微笑道:「即便你將來成了名副其實的刑官之主,也別再做這種事了。」

  杜山陰仰起頭,神色自若,「敢問為何?」

  陳平安不再言語,只是與少年擦肩而過,挪步去欣賞那些懸在空中的五彩花神瓷杯。

  白髮童子跳起來拍了一下少年肩頭,說道:「可造之材,再接再厲!我這位隱官爺爺,是在嫉妒你的福緣深厚。得意忘形,對於修道之人,本就是個褒義說法。」

  杜山陰咧嘴一笑,「說笑了。」

  白髮童子疑惑道:「你怎麼半點不怕我?」

  杜山陰心念微動,一抹劍光驟然懸停在少年肩頭,如鳥雀立枝頭。

  杜山陰說道:「刑官大人將此物贈送給我了。」

  白髮童子立即說道:「就憑這個,我以後喊你爹!」

  杜山陰剛有些笑意,驀然僵住臉色。

  陳平安正在仰頭凝視一隻花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勁兒拱火吧。」

  白髮童子哈哈大笑。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高大少年的背影,「在你規矩之內,為何不敢出劍。」

  杜山陰轉頭笑道:「在我眼中,你們都是得道高人,嬉戲人間,半點不過分。」

  陳平安一笑置之,繼續打量起那只瓷杯,那首應景詩,內容絕佳,就笑納了。

  白髮童子問道:「杜山陰,刑官大人,有沒有叮囑過你,將來學成了劍術,若是有機會遊歷浩然天下,務必殺盡山上采花賊?是不是一口氣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寶?比如其中就有那本專寫神仙二字的神仙書?只是在你心底,卻在遺憾那兩個大小婆姨,沒有一並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沒事,剛好我家隱官爺爺對她們沒想法,我幫你向刑官化緣一番,不用謝我!唉,算了,我這麼一說,你對她們的念想,便淺了,總覺得她們已是隱官大人棄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們就沒有那麼神仙風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隱官爺爺一頭,對也不對?放心,這是人之常情,無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頂,就該是你這般,見之取之,不喜棄之,厭之碎之,愛之奪之……」

  杜山陰心中悚然,臉色越來越難堪,就只能默不作聲。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什麼。

  機緣給得太多,半點不考慮接不接得住,給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只是陳平安轉而再想,說不得這般心性,才是杜山陰的大道根本所在,誰說成就之高低,只在思慮之深淺。

  何況阿良說得對,管什麼,顧什麼,管得著嗎,顧得上嗎。

  白髮童子有些興高采烈,自己唧唧歪歪了這麼多,茅屋內的刑官都沒吭聲,好兆頭。不愧是萬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與隱官爺爺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啊。

  他走到陳平安身邊,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張白玉桌,「寶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書,已經是杜山陰的了。書裡邊已經養出了一堆的小傢伙,絕非尋常蠹魚能比,個個老值錢了。」

  陳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邊,隨手翻開一頁書,書中皆是字體各異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白髮童子小聲問道:「都沒跟杜山陰打聲招呼就看書,隱官爺爺,這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翻書,尋找那蠹魚的蹤跡。

  書中蠹魚,李槐好像就有,只是不知道如今有無成精。

  白髮童子嘀嘀咕咕,「隱官大人肯定不至於個小白痴較勁,到底為啥,難不成心境又是變了一變?還是故意唬我的,騙我那把短劍來著?」

  陳平安翻完一本書也沒能瞧見所謂的「小傢伙」,只得作罷。

  古書記載,有個蠹魚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蠹魚入經函道書之中,久食神仙字,則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湧,妙筆生花。

  一個是文人筆札的泛泛而談,一個卻是山上練氣士的口口相傳。

  只是所謂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魚之前身,是一種壁魚,只生於書香門第,隱匿於筆筒、硯臺或是燈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鑿鑿,只要以昂貴信箋書「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會有壁魚潛入,食盡碎紙,就有希望成長為蠹魚。

  白髮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給臉不要臉?信不信老子在書上寫個酒字,醉死你們這幫小王八蛋?!」

  陳平安定睛一看,只是書頁某兩行「神仙」字之間,不斷出現一位位指甲蓋大小的小傢伙,從不同書頁「翻牆」而來,從高到低,病懨懨蹲在書頁間,可憐兮兮望向他和白髮童子。

  陳平安笑著說句「打攪了」,就輕輕合上書籍。

  白髮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蓋書籍,解釋道:「蠹魚成仙後,最好玩了,在書上寫了啥,它們就能吃啥,還有種種變幻,比如寫那與酒有關的詩詞,真會醉醺醺搖晃晃,先寫妙齡佳人,再寫那閨怨艶詞,它們在書中的模樣,便就真會變成閨閣怨女子了,只是不能長久,很快恢復原形。」

  白髮童子隨手翻書,大概是面子大的緣故,每翻一頁,小人兒們就跟著飛奔而至。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如果寫那屎尿屁?」

  小人兒們一個個呆滯無言,只覺得生無可戀,天底下竟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

  白髮童子伸出大拇指,大聲道:「隱官爺爺的奇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後遇到了小說家的祖師爺,一定可以臂言歡,相見恨晚!以後跟隨隱官爺爺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紙福地走一遭!」

  陳平安坐在石凳上。

  白髮童子不再管那本書,指向那條其實屬￿無源之水的溪澗,「這是極其罕見的水中火,似水實火,隱官爺爺可以拿來煉化為最後一件五行本命物。陳清都不小氣,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幫忙搬去行亭那邊。」

  陳平安無動於衷,起身道:「不請自來,已經是惡客了。」

  陳平安一走,白髮童子只好跟著。

  與那杜山陰廝混,有個屁的意思,還是跟著陳平安,驚喜不斷。

  比如今天拜訪,面對那座茅屋,年輕隱官來時未行禮,去時沒告辭。

  白髮童子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隱官爺爺,今天有些不同,心扉開合,真正隨心,鬆弛有道,可喜可賀。」

  雙方徒步而行。

  顯然年輕隱官並不著急返回牢獄。

  陳平安笑道:「是想要通過那條溪澗,達成心願?何必拐彎抹角,直說便是。」

  白髮童子問道:「直說就能成?」

  陳平安說道:「當然不能。」

  講禮數,重規矩。

  龍窯學徒也好,遠遊的泥瓶巷少年也罷,只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個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該做的事情。

  管事的隱官,賣酒的二掌櫃,問拳的純粹武夫,養劍的劍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說不同話。

  歸根結底,當然還是同個人。

  白髮童子哀怨道:「我的隱官爺爺唉,沒你這麼欺負人的。」

  隨即稚童模樣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陳平安說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還是看有無人心多些。」

  白髮童子嗤之以鼻,「一個人,心懷鬼胎,不還是個人。」

  陳平安說道:「菩薩心腸,也還是個人。」

  行至一具遠古大妖屍骸處,橫亙如山。

  「走你!」

  陳平安重重跨出一步,驀然出拳,屍骸腐朽敗壞,早已稱不上堅韌,故而被一拳隨意鑿出條「山谷」道路。

  白髮童子拍手叫好。

  陳平安斜眼這頭看似頑劣的化外天魔,緩緩道:「那頭狐魅的哀婉故事,實在沒什麼新意。若是寫書賣文,很難掙著錢。」

  遊歷四方,見過那狐仙撞鐘,女鬼撓門,一個擾人,一個嚇人。

  也見過雀在枝頭聽佛法,老鬼披蓑騎狐,唱《盤山兒》。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沒事,我再改改。」

  然後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場,也無甚新意。」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猜出你們的根腳了。」

  仰頭望去,似乎是在看著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白髮童子嘆了口氣,「加上西方佛國的鎮壓之物,算不算另類的一氣化三清?」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自顧自笑了起來,「落魄文人,無非是做幕、教書和賣文三事。」

  當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最後一任隱官,在街頭巷尾說那山水故事,賣印章、扇面,三事湊齊了,可惜都沒能掙錢。

  白髮童子無精打采。

  陳平安拔地而起,一襲青衫,直直沖入雲霄,然後御風而游雲海中,雙袖獵獵作響。

  其實如今御劍之外,勉强御風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純粹真氣支撐,並且消耗極快。

  分別祭出初一、十五,松針、咳雷四把飛劍,懸停各處。

  在雲海之上,縱身一躍,每次剛好踩在飛劍之上,就這樣四處飄蕩。

  白髮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陳平安收起了四把飛劍,一個後仰倒去,筆直墜向大地。

  猶有閒情逸致,瞥了眼遠處的那條纖細溪澗。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陳平安就那麼直不隆冬以腦袋撞入地面。

  在雲海之上的白髮童子心神微動,有些訝異,驀然抬頭,只覺得天地變色。

  片刻之後,這頭化外天魔站起身,氣勢渾然一變,得了陳清都的「法旨」,終於展露出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該有的氣象。

  從雲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揮袖雲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輪明月懸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一掌拍碎水中月。

  天地又變。

  白髮童子已經身形消逝。

  剎那之間,雲海滾滾,然後好似被人隨手攪出一個巨大窟窿,隱約之間,可見一位身形模糊的雲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然後又有金身巨人緩緩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陳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頭望去。

  狠狠吐了口唾沫,雙手卷起袖管,卻又重新攤平。

  一位白衣年輕人,出竅遠遊,與青衫年輕人並肩而立後,感慨道:「久在樊籠裡,委實不痛快。」

  陳平安微笑道:「說人話。」

  白衣陰神大袖飄搖,十分逍遙,眼神炙熱,大笑道:「幹他娘啊!讓他們給老子磕頭!」

  很好。

  這就對了。

  不愧是我陳平安!

  大地轟然震顫。

  一襲青衫直去雲海。

  武夫以拳問天。

  隨後白衣陰神扶搖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無數飛劍,一起去往雲海。

  劍客問劍雲上仙人。

  ————

  劍氣長城以北,劍氣長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運瘋狂流竄,遮天蔽日,好像在尋找那個不知所蹤的拳在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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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5 08:01:57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七章 試試看

  那頭好似終日遊手好閒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陳清都的授意和許可後,總算卸去了所有壓勝禁制,獲得短暫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飛升境神通,天地萬物,隨心流轉,幾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聾兒也得了老大劍仙的吩咐,打開牢獄遺址小天地的門禁,接納來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一時間武運如蛟龍成群,浩浩蕩蕩湧入古戰場遺址。

  溪澗之畔,刑官劍仙走出茅屋,來到石桌那邊,伸手壓住那本飼養有蠹蟲的神仙書。

  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依舊重複著勞作。

  杜山陰站在葡萄架下,透過蒼翠欲滴的綠蔭縫隙,望向那一幕,神色複雜。

  隨著刑官下壓書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氣象,歸於寂靜安詳。

  老聾兒站在牢獄入口處,拈鬚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帶來欣賞景象的少年幽郁心神搖曳,對年輕隱官又多了幾分敬畏。

  拈芯悄然現身,輕聲說道:「那頭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聾兒笑道:「你該不會真當它是個只會耍寶的小傢伙吧?它的飛升境修為,只是在這邊被大道壓制太多,才顯得有些花架子,它又忌憚著老大劍仙,不然單憑你那點境界和道心,早就淪為它的傀儡玩物了。縫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淺,還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處。」

  拈芯問道:「它一直希望通過陳平安離開此地。」

  老聾兒搖頭道:「陳平安斷然不會讓它脫離禁地,只要沒了老大劍仙的壓制,陳平安就會是它最好的軀殼,就像被鳩仙占據,體魄神魂都換了個主人,到時候它只要往蠻荒天下流竄,天高地遠,自由自在。關於此事,雙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絲剝繭,不斷熟悉陳平安的心路,陳平安則在秉持本心,反過來砥礪道心,平日裡他們看似關係融洽,有說有笑,其實這場性命之爭,比那練氣士的大道之爭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輕飄飄,毫無約束。」

  老聾兒神色玩味,「有那陳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說不得以後蠻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對此事一定樂見其成。劍氣長城先後兩位隱官,一起投靠了蠻荒天下,這就是大勢所歸。當著老大劍仙的面,我也要說句大逆不道的言語,我對此是很期待的,一個走向另外極端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全是陳平安,獲得了最純粹的自由,此後修行,只求至大長生。拈芯,你覺得如何?」

  拈芯說道:「我無所謂。」

  拈芯補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可能會選擇依附那個新的陳平安,一起去往蠻荒天下扎根,我說不定還有機會破境。」

  老聾兒雙指輕輕搓動鬍鬚,笑呵呵道:「新的陳平安,縫衣人拈芯,加上我這個飛升境,咱仨若是在蠻荒天下聯手,開宗立派,一定氣象不俗,大有可為。」

  老聾兒隨即自嘲道:「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郁聽得心驚膽戰。

  無法想像那位年輕隱官一旦投靠妖族,對於劍氣長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會是怎樣的恐怖光景。

  少年的內心深處,甚至覺得陳平安轉投蠻荒天下,比前任隱官蕭愻背叛劍氣長城,後果更加嚴重。

  拈芯好奇問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劍仙問責?」

  老聾兒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時遮掩過自己的大妖凶性了?陳平安問我若無禁忌會如何,我不也直說『見之皆死』?」

  拈芯看著天幕那邊的恢弘景象,說道:「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該有的聲勢,哪怕陳平安得了最强二字,還是不合常理。」

  老聾兒搖搖頭,「那是你沒見過曹慈的緣故,他與陳平安是同齡人,曹慈當初返回倒懸山,過門之時剛好破境,引發了兩座大天地的極大動靜。但是曹慈最終一份武運饋贈都沒有收下,連累劍氣長城六位劍仙,一起出劍退武運,還要外加倒懸山兩位天君親自出手。」

  老聾兒瞥了眼天幕,「不過武道之上,陳平安距離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餘天下武夫,大概只會與曹慈愈行愈遠。」

  這是一位飛升境大佬給予晚輩的一個極高評價了。

  在陳平安第一次登城與曹慈相逢之時,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武夫,當時天下只知曹慈。

  幽鬱小心翼翼說道:「聾兒前輩,若是與那曹慈越來越近,豈不是證明隱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聾兒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白衣陰神已經遠遊歸竅,形神重新合一的陳平安重重墜落在地,雙膝彎曲,低下頭去,大口喘息。

  這一刻,低頭不語的青衫客,只覺得天大地大,無處不可去,任你是大劍仙,飛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與我為敵,我皆有雙拳一劍,足可一戰。

  白髮童子飄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卯足了勁,才折騰出這麼大場面,隱官爺爺你一定要念情啊。」

  這頭化外天魔只見那年輕人保持原先姿勢,不過微微抬起眼簾。

  它收斂笑意,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緩緩挺直腰桿,動作略顯凝滯,微笑道:「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

  它撇撇嘴,雙手抱住腦勺,「那就是沒得談嘍?」

  陳平安肩頭一歪,一腳重重踩踏地面,這才穩住身形。

  背脊微顫,手臂與眼簾處,更是有鮮血滲出。

  化外天魔當然知道這是境界不穩的緣故,加上縫衣的關係,牽扯到了大道壓勝,這會兒的年輕隱官,狀態處於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戰。

  境界高者,離天更近,登高望遠,自然對天地大道的運轉有序,感觸更深,承載更重。

  練氣士,躋身玉璞境的契機,在於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躋身飛升境,大道根本,則在「認真」,認得一個真字。

  陳平安蹣跚而行,緩緩徒步走向牢獄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變,這會兒已經嬉皮笑臉跟在一旁,說著能夠為隱官爺爺護道一程又一程,結下了兩樁香火情,幸莫大焉。

  陳平安一心兩用,一邊感受著遠遊境體魄的諸多玄妙,一邊心神凝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過拈芯的一場場縫衣之苦,再拿來與李二傳授的拳理,相互佐證、勘驗,陳平安敢說自己無論是以純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還是從練氣士的角度,對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經遠超常人。

  至於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湊出四件,只差最後一道關隘了。

  欠缺最後一件火屬之物。

  化外天魔所說的那條溪澗,被它稱為水中火,陳平安眼饞,卻未心動,眼饞的,是那條溪澗的價值連城,世間任何包袱齋見到了都會多看幾眼,不心動,是因為不願奪人所好。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直白點,就是沒信心與刑官打交道。陳平安總覺得那位資歷極老、境界極高的劍仙前輩,彷彿對自己似乎存在著一種天然的成見。那趟看似隨便散心的登門拜訪,讓陳平安愈發篤定自己的直覺無誤。

  寧府那邊,不是沒有可以拿來大煉的火屬之物,雖說那幾件寧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拼湊出五行齊聚的本命物,綽綽有餘。

  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說是朝不保夕、有什麼就煉化什麼的山澤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頭嫡傳,都很難擁有陳平安當下這份本命物格局。

  更何況陳平安還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補家當,用以輔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巔道觀的青色地磚,得自離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寶塔,以及劍仙幡子。其中五雷法印被陳平安煉化後,掛在了木宅大門上,當是市井坊間的驅邪寶鏡使用。寶塔與幡子都擱在了山祠那邊。

  就連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飛劍十五,再加上恨劍山兩把劍仙仿劍,都被那顆小光頭經常拿去耍,一並收入劍鞘。

  四把飛劍首尾銜接,好似世間最為古怪的「一把長劍」。

  唯有最早打造出來的水府,陳平安始終沒有任何的錦上添花。

  當年率先以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在老龍城雲海之上,行煉化事,護道人是後來那成為南岳山君的範峻茂,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那綠衣童子幫忙打理水運、靈氣,牆上壁畫,水神朝拜圖,多有點睛之筆,牆上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帶當風,宛如真靈活物,只是數次大戰,陳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連累水府數次乾涸,彩繪剝落,水塘枯竭,這本是修行大忌。

  位於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運蛟龍盤踞其中,水字印水氣傾瀉如瀑,故而水塘類似一塊龍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語。

  白髮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陳平安的心神所在,隨口說道:「龍湫養龍,自古就是養龍首選,聖人注解此字,湫謂氣聚,底謂氣止,皆停滯不散之意。隱官爺爺你那水府中的龍湫,最大的問題,還是占地太小,你為何從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畫地為牢,自我禁錮。換成是我,就讓那乖孫兒攫取了所有水運珠子,一股腦兒砸入水塘當中,累死那些水府小人兒。」

  這頭化外天魔說到這裡,擺出一個悲苦狀,可憐兮兮道:「湫湫者,悲愁之狀也。我替隱官爺爺大愁特愁啊。」

  陳平安始終腳步沉重,整個人東倒西歪,說道:「我比較親水,最不愁水府。」

  化外天魔搖頭道:「修道之人,最講究丹室氣象的高低,如果不出意外,隱官爺爺的未來結丹之地,水府可能性極大,但是偏將幾件破爛……哦不對,幾樁機緣擱放在那山祠,這就很虧了。換成是我,管他娘的,所有法寶煉化了,全都堆積在水府當中,早做準備,方是上上策。結金丹,可是修道之人的頭等大事,結成金丹品秩的高低,更是直接決定了練氣士未來成就的高低。」

  陳平安的水府,除了那枚讓化外天魔倍感棘手的水字印,以及那撥遲早要搬家遠去的外來戶綠衣童子,其餘景象,都屬￿天然孕育而生,不俗是不俗,可事實上,仍是不太夠的。

  可惜陳平安顯然沒有聽進去他的金玉良言。

  化外天魔也無所謂,陳平安真要如此做了,終究小打小鬧,意思不大。

  在一位飛升境眼中,什麼天之驕子、驚才絕艶、福緣深厚,都是虛妄,除非對方有朝一日,也能夠成為飛升境修士,不然在那已在山巔的飛升境眼中,所謂的山上機緣,所有的爭道搏命,就只是那檐下廊外的一群阿貓阿狗在打鬧,高興了就多看幾眼,嫌礙眼或是吵鬧了,也就打殺了。

  這位化外天魔,對陳平安觀察已久,倒是很想與年輕人做一樁大買賣。

  陳平安的心神芥子,去往山祠遊歷,在山腳仰頭望去,一座山祠,由大驪新五岳的五色土,積土成山,在山頂築造了一座小山祠,後來陳平安還煉化了那些青色地磚蘊含的道法真意,用以加固山頭。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隱官爺爺,為何對修行證道一事,沒什麼太大願景?對於長生不朽,就這麼沒有念想嗎?」

  陳平安行走期間,以六步走樁打底,不斷轉換拳架,校正細微處的筋骨血肉,以便更好適應當下的身軀,聽到這個問題後,答道:「距離太遠,看不真切,無法想像。」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原來是需要一點光亮,指引道路。可惜至今未能尋見。看來浩然天下的得道之人,學問、拳法和劍術之外,都未有誰能讓隱官爺爺真正心神往之啊。」

  陳平安不願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轉去問道:「那位刑官前輩,不是本土劍修吧?」

  之所以有此問,除了避暑行宮並無任何半點記載之外,其實線索還有很多,葡萄架下懸停五彩十二花神杯,蠹魚食用神仙字,以及刑官要求杜山陰學了劍術,務必殺絕山上采花賊,以及金精銅錢和穀雨錢的兩枚祖錢凝聚而成的搗衣女、浣紗鬟。即便劍氣長城也會有孫巨源這樣的風雅劍仙,但是比起那位雲遮霧繞的刑官,還是不同。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對別處人事,都少有這般牽掛。米裕那種不叫牽掛,純粹就是喜歡招蜂引蝶,百花叢中小天地,欠揍。

  與隱官爺爺很是心有靈犀的白髮童子,立即說道:「他啊,確實不是這兒的當地人,家鄉是流霞洲的一座下等福地,資質好得可怕了,好到了仗劍破開天地屏障,在一座限制極大的下等福地,修道之人連躋身洞府境都難的窮鄉僻壤,就被刑官硬生生以元嬰劍修的手段,成功『飛升』到了浩然天下,不曾想原本一座極為隱蔽的福地,因為他在流霞洲現身的動靜太大,引來了各方勢力的覬覦,原本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地,不到百年便烏煙瘴氣,淪為謫仙人們的嬉戲游樂之地,大夥兒你爭我搶,也沒能有個穩定的老天爺好好經營,一來二去,整座福地最後被兩位劍仙和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三方混戰,合力打了個天崩地裂,當地人近乎死絕,十不存一。刑官當時境界不夠,護不住家鄉福地,所以愧疚至今。好像刑官的家眷子嗣和門生弟子,所有人都未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心中嘆息不已。

  自己的落魄山,就擁有一座蓮藕福地。

  陳平安然後皺眉不已。

  往往每座下等福地的現世,都會引來一陣陣血雨腥風。

  扶搖洲如今形勢大亂,除了數件仙家至寶現世之外,其中也有一位遠遊境純粹武夫的「飛升」,導致一座原本與世無爭的隱秘福地,被山上修士找到了蛛絲馬跡,引發了各方仙家勢力的哄搶。同樣是一座下等福地,但是由於自古崇武而「無術」,天材地寶積攢極多,扶搖洲幾乎所有宗字頭仙家都無法置身事外,想要從中分得一杯羹。而且扶搖洲是山上山下牽連最深的一個洲,仙師有所圖謀,世俗君主亦有各自的野望,所以牽一髮而動全身,幾個大的王朝在修道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廝殺不斷,故而這些年山上山下皆戰火綿延,硝煙滾滾。

  白髮童子說道:「做筆買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白髮童子難得正兒八經言語,緩緩說道:「在陳清都的見證之下,讓我與你的陰神徹底融合,我選擇酣眠百年,百年之內,你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必須還我一個自由身。作為收益,我以飛升境本命元神作為你的道法之源,對於中五境修士而言,必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不用擔心靈氣多寡,與人廝殺,絕無後顧之憂。」

  說到這裡,白髮童子神采奕奕,愈發覺得這樁買賣互利互惠,蹦跳起來,興高采烈道:「你不但將來躋身上五境,毫無意外,有我在,好似擔任你的護道門神,任何心魔,都不成問題。而且在這之前,開洞府,觀滄海,跳龍門,結金丹,孕元嬰,保證你勢如破竹。還有一條更快破境的捷徑,只是就需要用到一樁秘術,你先跌境到三境。我說不定能夠讓你一夜之間,大夢一場,就躋身上五境了。兩種選擇,你都不虧,且無半點隱患!」

  陳平安說道:「免了。」

  白髮童子有些急眼了,說道:「就算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陳清都?老傢伙的眼光,那都是極高極準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只要有此念頭,與老大劍仙開口了,那麼不管你有無謀劃,老大劍仙都會點頭答應。」

  白髮童子捶胸頓足道:「怎麼遇上你這麼個油鹽不進的人啊。你倒是賭一把啊,輸了小虧,贏了大賺,到底怕個啥?修道之人,沒點魄力怎麼行,要殺伐果決啊,隱官爺爺你老人家這一次,實在是讓我太失望,太失望了!徹底寒了孫兒的一副熱肚腸!」

  化外天魔又開始混不吝,陳平安倒是依舊一本正經說道:「之所以沒答應你,不是我怕涉險,是不想坑我們兩個,因為此舉有違我本心。到時候我躋身上五境的心魔,會換一換,極有可能變成你,所以你自封門神,其實根本難以為我護法護道。」

  白髮童子聽出陳平安的言下之意,疑惑道:「你是說撇開那個繞不開的癥結不談,只假設你躋身了玉璞境,就有法子砍死我?隱官爺爺,不管你老人家在我心中如何英明神武,還是有那麼點托大了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呵呵道:「不信?試試看?」

  白髮童子躍躍欲試,不過還是死死盯住陳平安的眼睛,竟是有些狐疑不定,不過思量片刻之後,仍是一閃而逝,選擇進入陳平安新起一個念頭的心湖天地,試試就試試!

  先後四次遊歷,在陳平安「心中」,什麼古怪沒見過。真要見著了大的古怪,也算開了眼界,就當是找點樂子。

  陳平安在化外天魔進入心湖之後,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心無雜念,嘗試著喊了一聲。

  剎那之間,這頭化外天魔就滾落而出,臉色慘白,不但無功而返,似乎境界還有些受損。

  先前恢復巔峰狀態的飛升境豪氣,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白髮童子喃喃道:「好算計,隱官爺爺好算計,讓我當了一回跨越兩座天地的傳信飛劍。偌大一座劍氣長城,還真就只有我能辦成此事……」

  陳平安說道:「不然再試試?」

  白髮童子一屁股坐地,後仰倒地,手亂揮腳亂踹,乾嚎道:「這日子沒法過了,隱官爺爺盡欺負老實人。」

  陳平安繼續前行。這筆謀劃已久的生意,果然能成。

  不然他何至於任由一頭化外天魔多次進入自己心湖。

  白髮童子站起身,跟在年輕隱官身後,心有餘悸,怔怔無言。

  先前他興沖沖直奔陳平安的心湖,結果景象詭譎,竟是一座金色拱橋,他起先一路歡快奔跑,還挺樂呵,然後瞧見了一個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影,她站在橋欄之上,單手拄劍,似在長眠,等到陳平安輕呼一聲之後,照理而言只是個虛幻假像的女子,便毫無徵兆地瞬間「清醒」過來,片刻之後,她轉頭望向了那個心知不妙、驟然停步的化外天魔。

  白髮童子敢發誓,自己兩輩子都沒見過那種眼神。

  甚至他都無法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只有她那雙金色的眼眸。

  居高臨下,沒有任何情感,純粹得就像是傳說中最高位的神靈。

  看待一位飛升境,視若螻蟻。

  她所站立的金色拱橋之下,似乎是那曾經完整的遠古人間,大地之上,存在著無數生靈,天地有別,唯有神靈不朽。

  只是一眼,化外天魔就被撞出陳平安的小天地,使得一頭原本絕對止境的化外天魔,足足消耗了相當於一位飛升境修士辛苦積攢出來的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誕生之時,境界就會停滯為止境,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此後只有生死兩事。

  白髮童子哀怨道:「隱官爺爺,她與陳清都是不是一個輩分的?你早說嘛,這麼有來歷,我喊你爺爺哪裡夠,直接喊你老祖宗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不是誰的轉世,你誤會了。」

  白髮童子嗤之以鼻,連一頭化外天魔都騙,真夠讀書人的。

  臨近牢獄入口。

  陳平安大致適應了金身境與遠遊境體魄的巨大差異,但是依舊身形佝僂,呼吸不暢,並非作僞。

  這就是拈芯縫衣帶來的後遺症,自身筋骨越重,體魄越是堅韌,已經篆刻在身的大妖真名,就會隨之沉重起來。

  這還是多個關鍵大妖真名尚未篆刻,陳平安無法想像一旦拈芯縫衣成功,是怎麼個處境,會不會只能彎腰行走?

  路過五座關押上五境妖族的牢籠,雲卿站在劍光柵欄那邊,道賀一句,恭喜破境。

  大妖清秋只是躲在霧障當中,視線冰冷,死死盯住那個腳步沉重的年輕人。

  另外三頭大妖中,先前一直不曾現身的一位,也破天荒露面,大妖化名竹節,坐在一張尚未完全攤開卷軸的青綠山水畫卷之上,練氣士凝神細看之下,就會發現迥異於世間尋常圖畫,這張畫卷宛如一座真實福地,不光有那山脈起伏,亭台閣樓,還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是活物,更有滿天星斗懸空的瑰麗景象,那頭如同盤踞在天幕之上的大妖沙啞開口道:「小傢伙,命真好。」

  陳平安停下腳步,只是觀看那幅畫卷,避暑行宮有所記載,這頭大妖能夠以筆墨竊取山水,曾經給那王座大妖黃鸞當過數百年的馬前卒,能夠在戰場上作畫,騰挪山河收入畫中,再合上卷軸,足可擠壓、碾殺畫上一切生靈。與之境界懸殊的練氣士,直接畫其形,就可以將其部分魂魄直接拘押到畫卷中,所以在蠻荒天下,經常有妖族攜帶仇家畫像,帶上仇家名字、生辰、祖師堂所在位置,然後找到這位畫師,花錢請後者落筆,然後再買走那卷拘來仇家魂魄的畫像。

  第四頭大妖,是一位婦人模樣的玉璞境劍修,只是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損毀嚴重。她化名夢婆。是極其罕見的草木精魅出身,卻能夠研習劍術,殺力極大,曾經在蠻荒天下雄踞一方,是一位劍宗之主,與飛升境大妖重光無眷侶之名,卻有眷侶之實。

  最後一頭上五境妖族,關進了牢獄反而不斷破境,如今已是仙人境修為,按照老聾兒的說法,陳清都曾經答應過這頭妖族,只要躋身飛升境,就可以頂替老聾兒掌管牢獄。

  白髮童子好像比陳平安還要憂心,滿臉為難道:「隱官老祖哪怕是遠遊境了,對付這五位,好像還是毫無勝算啊。」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沒有。」

  拾級而下,沿途多是已經空了的囚牢,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撇開老聾兒相中的兩位弟子,還剩下五位,都是硬茬子。

  陳平安突然說道:「看來是要躋身中五境了,不然瘸腿走路太嚴重。別說上五境大妖,就是那五個元嬰,都打殺不了。」

  白髮童子深以為然,「隱官老祖是得抓緊。」

  陳平安在行亭建築那邊坐下,白髮童子依舊恪守規矩,只在建築之外浮游。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躲入我陰神的念頭,沒了?」

  白髮童子無奈道:「我雖然待人厚道,可我不傻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全部祭出本命物離開氣府,一枚水字印,一座五色小山,一尊木胎神像,一頁金色經文。

  四件關鍵本命物,圍繞陳平安,緩緩流轉,瑩光各異,一座建築大放光明,照徹四周混沌虛空之地。

  白髮童子飄蕩到了臺階那邊,問道:「怎麼個先後順序?」

  陳平安說道:「水字印,五色山岳,道人木像,佛經。但是我一來沒能找到合適的術法,再者煉化五行之屬本命物,初衷本來就是為了重建長生橋,所以這麼多年下來,與人廝殺,術法一途,始終是我的軟肋。不過拈芯前輩建議我,將幾件本命物更換位置,比如那顆五雷法印,可以挪到手心處。」

  白髮童子點頭道:「攢簇五雷,總攝萬法。萬法造化在掌中,是個不錯的建議。關鍵是能夠唬人,比你那半吊子的符籙,更容易遮掩武夫、劍修兩重身份。」

  陳平安問道:「除了刑官那條溪澗,這座天地還有沒適合煉化的火屬之物?」

  白髮童子點頭道:「有。並且品秩極高極高極高。我之所以先前不提,自然是沒啥賺頭,不比那條我說得上話的溪澗。」

  一連三個極高。

  陳平安陷入沉思。

  知道是那個火漿熔爐。

  於己無利的事情,白髮童子沒半點興趣,開始掰手指頭,「先以符籙一道,示敵以弱,見機不妙,就祭出松針、咳雷,『假扮』劍修,又被識破,惱羞成怒,拉開距離,當頭砸下一記貨真價實的五雷正法,若是敵人皮糙肉厚,那就欺身而近,以遠遊境武夫給他幾拳,打不過就跑,一邊跑一邊扯出劍仙幡子,靠著人多勢衆嚇唬人,對方剛以為這是壓箱底的逃命本事了,就以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殺他個回馬槍,這要是還贏不了跑不掉,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祭出籠中雀,再給幾拳,不夠,就再來一把井中月……隱官老祖,我的手指頭已經不夠用了!」

  陳平安嘖嘖道:「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白髮童子笑容燦爛道:「認了個好祖宗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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