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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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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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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5 08:02:18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八章 第五件

  陳平安收起四件本命物,問道:「你的本名叫什麼?」

  吳喋當然是這頭化外天魔胡謅出來的名字,連幽郁和杜山陰都不信。

  白髮童子沉默片刻,說道:「霜降。」

  陳平安隨口問道:「姓氏?」

  之所以有此問,還是因為那些牢獄關押妖族的緣故,例如那五位上五境大妖,化名分別是雲卿,清秋,夢婆,竹節,侯長君。除了最後那位天資卓絕的仙人境大妖,有個姓氏,其餘哪怕是化名,都無姓氏,至於真名,更是不會輕易泄露。

  中五境妖族也一樣,不管化名如何,除非身死道消之際,拈芯使用了縫衣人的手段,才可以從被她剝離出來的金丹、元嬰當中獲悉真名。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講究個投師如投胎,那麼妖族在真名一事上,自古便視為頭等生死大事。

  白澤編寫《搜山圖》,泄露大妖真名、根腳,交給禮聖,再與禮聖一起鑄造大鼎在高山之巔,正是當年妖族敗退的關鍵原因之一。

  一旦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闖入浩然天下,那麼儒家聖人掌握的每個本命字,對妖族而言,都會是一道道關隘。

  甲申帳那幾位劍仙胚子,竹篋,雨四,㴫灘,流白,皆無姓氏,就是在等托月山的賜姓,而且名字也都相對生僻晦澀,為的就是儘量避開儒家聖人的本命字。

  白髮童子搖頭笑道:「我是皚皚洲賤籍流民出身,跟隨大富之家的姓氏,不提也罷。其實有個原名,就叫小草,後來日子安穩了,給有錢少爺當了書童,一位私塾夫子就幫忙取了個霜降的名字,氣肅殺,陰始凝,本就不是一個多好的名字。當年什麼都不懂,還很開心來著,總覺得與書籍沾了邊。」

  白髮童子懸在空中,後仰倒去,翹起二郎腿,「老夫子也是我的半個傳道人,是個洞府境修士,在那偏居一隅的藩屬小國,也算位了不起的神仙老爺了。他年輕時候,會些粗淺的扶龍之術,幫人做幕,只是時運不濟,不成事,後來心灰意冷,就教書當先生,偶爾賣文,掙點私房錢。一次出遠門,與我說是要遊歷山水,就再沒回來,我是多年之後,才知道老夫子是去一處興風作浪的淫祠水府,幫一個當官的朋友討要公道,結果公道沒討著,把命丟那兒了,魂魄被點了水燈。我一氣之下,就拼著丟掉半條命,打碎了那河伯的祠廟和金身,猶不解恨,嚼了金身碎片入肚,只是雙方那場廝殺,水淹百里,殃及府城,被官府追殺,十分狼狽。」

  本名為霜降的化外天魔,笑道:「小草不自貴,已鑄出山錯。」

  陳平安不曾聽說皚皚洲歷史上,有一個名為「霜降」的飛升境大修士。

  若說玉璞、仙人、飛升在內的所有上五境修士,陳平安除了寶瓶洲、桐葉洲和北俱蘆洲之外,所知不多,不敢說都聽說,但是只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修士,陳平安成為隱官之後,專門去瞭解過,何況避暑行宮秘錄檔案,堆積如山,很容易順藤摸瓜,應該遺漏不多。

  白髮童子一個鯉魚打挺,哈哈笑道:「這是我剛剛編撰出來的新鮮故事。隱官老祖聽過就算。」

  陳平安說道:「故事真假,我不確定,不過我可以確定,你多半來自青冥天下。」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恍然道:「曉得哪裡出紕漏了,不該說是被官府追殺的,除了官員必須有度牒的青冥天下,浩然天下的朝廷官府沒這膽子,更沒這份能耐。」

  那座天下,與百家爭鳴的浩然天下,大不相同,道門一家獨大,朝廷官吏,道士居多。

  所以絕對不會有那官員祈雨的場景,青冥天下的地方官員,自己就能夠以術法呼風喚雨,祈福消災,那裡的山水神靈,地位不高,雖說不至於淪為雜役苦力,但是比起浩然天下江水正神、山君山神的風光無限,相差極大。

  陳平安說道:「我與大玄都觀的孫道人,曾經有幸在北俱蘆洲相伴遊歷一場,收穫頗豐。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登門致謝。」

  孫道人作為世間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道法、劍術都極高,但是陳平安卻最佩服那位老神仙裝神弄鬼的手段。

  爐火純青,出神入化。

  自己與孫道人相比,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白髮童子點點頭,「猜出來了,木宅裡邊的中年道人,本就是孫道人的師弟,木胎神像是大玄都觀的祖宗桃木劈斫而成,五色山岳的山根,其中蘊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根腳,我眼沒瞎,瞧得見。所以竹節說你命好,錯也錯,對也對。」

  想要去別座天下,拜訪大玄都觀,意味著陳平安得是飛升境才成。

  陳平安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可曾聽說過煉製三山術?」

  白髮童子神色古怪,「聽說過,就真的只是聽說過。」

  陳平安又問,「那我能否憑此煉化那顆神靈心臟?這副神靈屍骸,曾是上古火神佐官?」

  白髮童子笑嘻嘻道:「能否煉化,我不清楚。至於神靈之身,哪來的五行之屬,包羅萬象,缺啥補啥就是啥。這座牢籠是煉化之物,唯獨那座熔池,劍氣長城從無染指,依舊歷經萬年而不朽,我不怕你無法煉化,只怕你煉化之後,身軀魂魄遭受不住,兩樁大事,拼湊五行,真名縫衣,皆要功虧一簣,不信的話,你問拈芯。」

  拈芯站在臺階那邊,乾脆利落道:「除非我舍了金籙、玉冊不要,所有文字都用來打造心室四壁。」

  兩件仙家至寶,都是半仙兵品秩,更是拈芯的大道根本所在,代價不可謂不大。

  陳平安問道:「條件?」

  拈芯說道:「你一直堅持縫衣只在上半身,勞煩放棄這種腦子有病的堅持。」

  陳平安說道:「拒絕。」

  白髮童子幸災樂禍,等這場好戲等很久了,總算登臺開唱。

  拈芯惱火道:「陳平安!三十二縫衣處,若只在四肢和上半身,難免失衡,你自己覺得像話嗎?身為縫衣人,我當下這副模樣,你覺得我是那種在意男女忌諱的女子嗎?你更是劍氣長城的隱官,是一個志在登頂的修道之人!還要介意這點所謂的男女大防?」

  陳平安點頭道:「介意。在拈芯前輩眼中,我只是一位被剝皮抽筋削骨刻字的縫衣對象,可在我眼中,拈芯前輩終究還是女子。」

  拈芯氣得臉色鐵青,「陳平安,你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白髮童子滿地打滾,捧腹大笑,只是辛苦壓抑,不敢出聲。

  好玩好玩,解氣解氣。

  陳平安抱拳致歉,「懇請拈芯前輩體諒一二。」

  拈芯一閃而逝。

  陳平安倒是不太擔心拈芯就此撂挑子,使得縫衣一事半途而廢。

  但是極有可能接下來的縫衣,拈芯會讓自己吃苦更多,而且是那不必要之苦頭。

  等到拈芯一走,白髮童子就已經正襟危坐。

  陳平安笑道:「霜降前輩,怎麼不繼續樂呵了?」

  白髮童子以拳輕輕捶打心口,「心疼心疼,眼睜睜看著隱官老祖被拈芯誤會,心痛如絞。」

  你喊你的前輩,我喊我的老祖,哥倆好。

  陳平安問道:「若是煉化了,對牢獄會不會有影響?」

  白髮童子點頭道:「當然,牢獄會失去半數壓勝禁制,但是沒所謂的,哪怕全沒了,還有個老聾兒,遠處又有個刑官,由著那些妖族亂竄都不會有半點亂子。」

  雲卿這些大妖除外,牢獄內的中五境妖族,只剩下五位元嬰劍修,無一例外,久經廝殺,十分棘手。

  陳平安說道:「雲卿多半會破開禁制,選擇離開牢獄,哪怕只有片刻自由,也想要走出牢獄看幾眼古戰場遺址,夢婆也願意死在刑官劍下,而不是被我這麼個無名小卒打殺。」

  白髮童子揉著下巴,「倒也是,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看著對方,先前不是說了認了個好祖宗嗎?

  白髮童子哀嘆道:「我幫隱官老祖盯著那些牢籠大門便是。」

  陳平安說道:「乘山前輩,幫忙跟老大劍仙打聲招呼,我要煉物。」

  老聾兒的嗓音響起在心湖,「需要準備些天材地寶?」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除了五彩金匱灶,陳平安還有火龍真人贈予的「指點」機緣,躋身遠遊境之後,愈發明顯,只需要讓拈芯幫忙剝離出來即可,外加那門煉三山仙訣,足夠了。

  白髮童子有些神色鬱鬱,「真不打算從三境,一舉躋身玉璞?」

  一旦陳平安煉製成功,極有可能跨過一道大門檻,得以躋身洞府境。

  陳平安置若罔聞。

  白髮童子正色道:「那我退一步,放棄那點小動作,再無鳩占鵲巢奪你皮囊的打算,只求能夠尋一處棲身之所,活命離開牢獄,希冀著有朝一日能夠重返青冥天下。此外條件依舊,我就當是花錢買命了。」

  陳平安還是搖頭。

  白髮童子緩緩起身,變化模樣,成了一位手捧拂塵的佩刀道人,道袍樣式既不在白玉京三脈,也不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竟是一件陳平安從未見過、更未聽聞的紫色法衣,對襟,袖長隨身,以金絲銀線綉有日月星辰、太極八卦、雲紋古篆以及十島三洲、各種仙禽異獸,彷彿一件法衣道袍,就是一座天地廣袤、萬物生髮的洞天福地。

  此刻身披一件天仙洞衣的道人,一雙眼眸之中,彷彿有星斗移轉,神色淡然,微笑道:「陳平安,你算計我,幫你飛劍傳信一次,害我折損百年道行,但是你一個下五境修士,尚且有此心智,我先後五次遊歷,觀你心境,豈會沒有留下後手?」

  不但老聾兒轉瞬即至,就連刑官已經贈予杜山陰的那道劍光,也一掠而至,破開層層疊疊的虛空迷障,璀璨炫目。

  興許這就是青冥天下飛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身真相」了。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老聾兒不用動手,與那化外天魔對視,問道:「真要强買强賣?」

  道人「霜降」微笑道:「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道:「試試看。」

  老聾兒皺眉不已。

  就算試完之後,這頭化外天魔必死無疑,對你陳平安又有什麼好處,像先前那般雙方虛與委蛇不好嗎?何必如此撕破臉皮。對於雙方而言,都不是划算買賣。當然對那「霜降」而言,確實是走投無路了。陳平安離開牢獄之時,只要不與老大劍仙求情,幫著化外天魔網開一面,就意味著陳平安已經下定決心,要讓老大劍仙出一次劍。

  陳平安如果拖泥帶水,心存搗漿糊的念頭,不救不殺,以老聾兒所知老大劍仙的脾氣,就會由著陳平安自討苦頭了。

  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自有手段尾隨而出,此後陳平安的修行路上,在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只會後患無窮。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真能夠活下來,還有機會見到那個與天地合一的自家先生,文聖老秀才。

  去而復還的拈芯,更是在心中大駡陳平安急躁,為何躋身了遠遊境,武運在身,好像整個人的心境都變了。那頭居心叵測的化外天魔,先拖著便是。先煉物破境,再縫衣成功,到時候再搬出老大劍仙,總好過這麼急匆匆與一位飛升境切磋道心。

  修道之人,擅長煉物,化外天魔,喜歡煉心。

  老大劍仙突然現身,「就不能讓我省省心?」

  每次見著陳清都皆如鼠見貓的化外天魔,這次非但沒有恢復白髮童子的相貌,反而問道:「陳清都,你我約定到底作不作數?我到底能不能離開劍氣長城!」

  老聾兒倒是不意外。

  陳清都沒那閒情逸致,圈養一頭化外天魔鬧著玩。

  果不其然,陳清都說道:「你可以換個境界高的,比如侯長君,或者乾脆找個天生皮囊出衆的,比如老聾兒挑中的弟子。至於能不能活著離開?別問我。」

  拈芯啞然失笑。最後三字,好熟悉的措辭。

  老聾兒有些臉色難看,倒是不敢質疑陳清都的決定,只是後悔與陳平安的那樁買賣,做得早了些。

  霜降搖頭。

  陳清都笑問道:「給臉不要臉是吧?」

  霜降默然。

  陳清都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我一個下五境修士,既要縫衣,結果還需要與一位飛升境的化外天魔勾心鬥角,老大劍仙你沒理由袖手旁觀。」

  拈芯覺得這次年輕隱官又得遭殃了。

  不曾想陳清都笑著點頭道:「總算曉得主動伸手討要一次了,難得。」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事事求己不外求,陳清都懶得管。

  可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不多求他陳清都幾件事,當他這位老大劍仙是擺設嗎?

  ————

  倒懸山,米裕求著邵雲岩帶他去那黃粱鋪子,喝一喝那鼎鼎大名的忘憂酒。

  不曾想好不容易等到邵雲岩點頭答應下來,納蘭彩煥說也要跟著一起,坐享其成。

  三人進了那座酒鋪,邵雲岩發現老掌櫃和年輕夥計之外,比起上次,多出了個年輕容貌的女子,姿色算不得如何出彩,她正趴在桌上發呆,酒桌上擱放了一摞書籍,手邊攤開一本,覆在桌上。夥計許甲坐在自家小姐一旁,陪著發呆。

  邵雲岩記得第一次來鋪子喝酒,女子依稀是這般模樣,如今還是差不多。女子修道,駐顔有術,是大誘惑。

  米裕落座後,取了酒便痛飲,喝了個酩酊大醉,倒是沒說什麼醉酒話,有些失魂落魄。

  納蘭彩煥小口抿酒,眼神恍惚,似乎勾起了傷心事。

  老掌櫃在逗弄那只碧玉籠中的武雀,笑道:「拆猿蹂府,搬走梅花園子,如今就連水精宮那邊也不消停,雲簽仙師有意要帶人北遊選址,開闢府邸,雨龍宗宗主親臨倒懸山,師姐妹兩個,鬧得很不愉快。都是你們那位新任隱官大人的功勞吧?」

  邵雲岩笑著點頭,「隱官大人還是心善。換成是我,就不趟這渾水了。凡夫俗子,不知命理也就罷了,修道之人,還不曉得自求多福,半點不想著趨吉避凶,豈不是死有餘辜。」

  黃粱福地飲酒,言語無忌諱。

  米裕踉蹌起身,走到那堵牆壁之下,「拿筆來!」

  許甲起身送去一支筆,醉醺醺的米裕抹了把臉,寫下一句,大夜點燈,小夢思鄉,被鶯呼起,一枕黃粱。

  納蘭彩煥也走去,跟著寫了一句,親近之人,最難相處得體。

  邵雲岩轉頭瞥了眼牆上的落筆內容,男女兩位劍修的性情差異,由此可見。一個花團錦簇,一個務實。

  那女子突然抬起頭,與納蘭彩煥問道:「如今你們劍氣長城戒備森嚴,我去不得南邊城池,那個阿良如何了?」

  納蘭彩煥落座原位,笑道:「還能如何,老樣子。」

  女子哀怨不已,一雙秋水長眸,如春水池塘裝滿了情愁,「都回了劍氣長城,也不知道來找我喝酒,有我在鋪子,好歹喝酒不花錢啊。虧得我從白紙福地趕回倒懸山,如今連一面都沒見著。」

  老掌櫃笑道:「還是要賒帳的,欠的錢也還是要還的。」

  女子說道:「阿良說了,賒欠的錢,都不叫錢。」

  老掌櫃點頭道:「他阿良的臉,也不叫臉。」

  女子重新趴在桌上,雙掌亂拍桌面,「好無聊啊。早知道就不回倒懸山了,在那白紙福地,我都與阿良生了好些子女了。」

  老掌櫃都懶得嘮叨這個閨女了。

  邵雲岩不願多聽這些黃粱鋪子的家務事,問道:「掌櫃有什麼打算?」

  老人說道:「扶搖洲那處現世沒幾年的秘境,是昔年黃粱福地的一部分,打算去那邊瞧瞧,等到哪家宗門吃下來了,我再談談看,如果談得攏,我就花錢買下來,把鋪子開得大些。馬上動身,如果沒意外,你們應該是倒懸山鋪子的最後一撥客人了。」

  女子說道:「我不走,不見著阿良,我哪裡都不去。」

  許甲伸手指了指高處,輕聲道:「小姐,哪裡都不去,不成的,說不定一下子就去那邊了。」

  女子瞪了他一眼,年輕夥計縮了縮脖子。

  米裕笑問道:「敢問這位姑娘,浩然天下,風景如何?」

  女子瞥了眼米裕,模樣還算不差,就是不如阿良。

  她隨口說道:「湊合。」

  米裕喃喃道:「怎麼可以只是湊合。」

  ————

  離開蠻荒天下妖族大軍集結地之後,那個羊角辮的小姑娘,沒有著急去那座擱置十四王座的古井。

  一路逛蕩,不怕繞路。

  揪著兩根羊角辮,晃悠悠御風遠遊,有高山處就去山巔賞景,有大水處就去尋覓水府。只可惜據說蠻荒天下的山水神祇,不如浩然天下那麼花俏,事實上確實如此,她遊歷過幾處山神祠廟、水神宮府之後,有些掃興。

  一拳打殺一群廢物,一腳踩死一片螻蟻。

  沒有任何規矩約束,隨心所欲,滋味極好,如那無酒,就拿佐酒菜頂替一番,嚼黃豆,嘎嘣脆。

  然後她被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竹庵追上,選擇跟隨她一起遊歷蠻荒天下,他們跟隨蕭愻一起叛出劍氣長城,在軍帳那邊,實在是無事可做,何況他們也不會對劍氣長城出劍,浩然天下,才是兩位劍仙心心念念之地,到了那邊,只要是劍宗,且無劍仙去過劍氣長城的,都會被他們問劍一場。

  雲海之上,洛衫見那隱官大人揪著辮子,整個人如竹蜻蜓一般旋轉御風而游,有些無奈。

  竹庵劍仙笑道:「隱官大人早該離開劍氣長城了。」

  他們接下來要去遊覽蠻荒天下的一座大城,是某個王朝的京城,門檻極高,想要定居或是入城,必須是人形,這就意味著一座城池之內,皆是術法小成的妖族修士,當然,也有諸多捷徑可走,花錢為境界不夠的妖族僕役,花錢購買符皮披上,裝模作樣。

  這種規矩,在蠻荒天下並不多見。

  同時也意味著這座王朝,勢力極大。

  帝后眷侶,皆是仙人境,其中一位還是劍仙,此次雙方都沒有去往劍氣長城戰場,竹庵劍仙根據甲子帳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屬￿破財消災,國庫一空。

  一撥京城駐守修士御風而起,甲胄鮮麗,攔阻三人去往京城上空,一位元嬰怒喝道:「來者何人?!」

  蕭愻只是旋轉不停,圍著那撥妖族修士繞出一個大圓,片刻之後,好似響起一串爆竹聲,一團團血霧隨風飄散。

  一道虹光從京城皇宮掠起,御劍懸停在遠處,是位長髮披肩的俊美男子,身穿袞服,大幅大幅的赤圓金織緯,再以孔雀羽絨綉龍紋,故而這件袞服,金翠奪目,十分扎眼,男人見著了那個羊角辮小姑娘後,立即彎腰拱手道:「隱官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蕭愻依舊旋轉不停,將那男子和洛衫、竹庵一起包括其中,「我已經不是隱官了。你駡我呢?」

  男子彎腰更低,「絕不敢冒犯隱官大人。在我心中,劍氣長城的隱官,就只會是隱官大人。」

  竹庵劍仙會心一笑,彎來繞去的,作為一頭妖族劍仙,偏偏學那浩然天下的人間君主,果然沾染了不少臭毛病。

  蕭愻一拳將這頭大妖打回京城。

  等到大妖砸穿皇宮一座大殿屋脊,如影隨形的蕭愻又一腳踩中對方背脊,最後一拳,打得現出真身的大妖深入地下百餘丈。

  京城外雲海上,洛衫笑道:「說了三個隱官。」

  竹庵劍仙點頭道:「不長記性。」

  ————

  十萬大山之中。

  守著茅屋菜圃的老瞎子,腳邊趴著一條老狗,老瞎子將其一腳踢開,然後抬頭望向遠處,伸手撓臉。

  老人兩頰凹陷,皮包骨頭。

  那條老狗遠遠地開口言語,「劍氣長城和劍道氣運,很難切割乾淨,一旦被托月山收入囊中,進可攻退可守,以後萬年,此消彼長,就該輪到浩然天下頭疼了。」

  老瞎子緩緩道:「一條狗都知道的事情,陳清都會不清楚?」

  陳清都不會讓蠻荒天下撈到手太多,只要能夠做到這點,已經極為不易。

  想要半點不剩給蠻荒天下,那是痴人說夢。只說那堵屹立萬年的城牆,怎麼搬?誰又能搬走?那些身負氣運、大大小小的劍仙胚子,又該如何安置?不是隨便丟到一地就能夠一勞永逸的,

  尤其是當陳清都興許還想著年輕劍修們,以後修行路上,心中猶存一座劍氣長城,願意將此心思,代代傳承下去,更是難上加難。

  那些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將來流散四方,相信很快就會明白一件事,沒有了陳清都和劍氣長城,生生死死,只會比早年在家鄉的戰場,更加莫名其妙。

  劍氣長城,一座酒鋪子,冷冷清清,沒法子,只要是個劍修,不管境界高低,就都去城頭那邊廝殺了。

  馮康樂與桃板肩並肩坐在長凳上,一起吃著陽春麵,馮康樂突然問道:「你說我們會死嗎?」

  桃板想了想,笑道:「不會的,咱們年紀還小,錢也沒掙著,酒也沒喝過,沒道理嘛。再說了,不還有二掌櫃在?」

  馮康樂使勁點頭,跟著笑了起來,夾了一大筷子陽春麵。

  ————

  牢獄那道小門外,老聾兒問道:「真捨得那金籙玉冊?」

  拈芯點點頭。

  老聾兒感慨道:「神仙道侶,不過如此了。」

  拈芯冷笑道:「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老聾兒撓撓頭,翻臉比翻書快,娘們的心思,真是比化外天魔半點不差了。

  蹲在門口的白髮童子喊道:「讓開讓開都讓開,讓我一人為隱官老祖守關護道!」

  行亭建築那邊。

  陳清都身處其中,環顧四周。

  儒釋道。純粹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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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七十九章 人間俱是遠遊客

  拈芯不是一個喜歡看熱鬧的人,不過對這頭來自青冥天下化外天魔,第一次起了探究之心,化外天魔先前那副「真仙尊容」,拈芯頗為震撼,尤其是「道人霜降」身披那件品秩驚人的天仙洞衣,拈芯覺得若是能夠將數以萬計的「經緯」一一拆解開來,可以讓自己的縫衣術,更上一層樓。若是運道再好些,指不定就是困守此地多年的大道契機所在。

  拈芯說道:「你叫吳霜降。」

  蹲地上的白髮童子抬起頭,「還有呢。」

  拈芯說道:「吳霜降生前是一位兵家修士,並非道士。」

  說到這裡,「如今吳霜降也未必就一定是死了。」

  白髮童子笑了,「為何是兵家,理由?」

  拈芯說道:「吳霜降,無雙將,聽著是個適合丟到戰場上去的好名字,不是兵家修士,有點浪費。」

  老聾兒只覺得這個小姑娘的腦子,果然拎不清。按照拈芯的說法,我綽號老聾兒,南邊十萬大山有個老瞎子,那麼是不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了?也對,小姑娘真要拎得清楚,就不會一直當縫衣人了。那些個最為臭名昭著的魔道修士,南海獨騎郎,過客,瘟神,艶屍等,都屬於無法更換道路的斷頭路。但是縫衣人、劊者和賣鏡人這幾種,是可以中途轉入旁門的,只需運作得當,偷偷轉去當個譜牒仙師都不難,但是這個拈芯,不管最早是如何成為的縫衣人,內心是否情願,反正她是下定決心一條道走到黑了。

  白髮童子吐了口唾沫,雙手揉臉,一臉匪夷所思,「這也行?!」

  老聾兒問道:「真被拈芯說中了?」

  白髮童子學那自家老祖雙手籠袖,眼神憐憫,看了眼拈芯,又看了眼老聾兒,倆傻子,怎麼不乾脆認了父女。

  如果不是如今大道堪憂,有可能性命不保,不然光是順著拈芯的所謂的兵家老祖身份,他就能一鼓作氣編撰出吳霜降水淹水神宮、火燒火神廟、腳踏玄都觀、擂破敲天鼓、攻上白玉京的一系列精彩故事,而且保證環環相扣,有理有據。

  他側過身,抬起屁股,將雙手和耳朵都緊緊貼在小門上,「怎麼都沒點動靜,我好擔心隱官老祖啊。就他老人家那的記仇,一旦煉物不成,非要跟我算帳。孫子,曾孫女,你們倆趕緊幫我求神拜菩薩,心誠些,若是成了,我記你們一功,從今往後,咱們一家三口,自立山頭,一同奉隱官為祖,就再不用羨慕刑官那邊人多勢衆了,到時候我對付那搗衣女和浣紗鬟,老聾兒跟刑官相互打出腦漿子,拈芯你就在一旁拎個水桶裝著……」

  拈芯一腳抵住白髮童子的頭顱,緩緩加重力道,使得這位化外天魔的半張臉頰都貼在了門上。

  白髮童子半點不惱。

  老聾兒有些羨慕拈芯,自己跟這頭化外天魔剛碰頭那些年,沒少較勁,至於它和刑官之間,那更是較勁到了現在,不知為何,霜降唯獨對拈芯卻不甚上心。老聾兒倒不是怕這頭化外天魔鬧麼蛾子,但是沒個清淨,終究煩人。當初化外天魔跟在老聾兒身邊,形影不離八十年,老聾兒想要安心修行片刻,都很困難,後來只能喊了聲爺爺,才勉强擺脫它的糾纏。

  拈芯收起腳。

  白髮童子保持那個姿勢,說道:「你與隱官老祖打聲招呼,再讓他老人家與我打聲招呼,我就答應幻化出那件『絳紫』法衣,讓你看個夠。」

  白髮童子似乎擔心拈芯身為浩然天下練氣士,不明白「絳紫」法袍的高妙,解釋道:「我那羽衣,那是道祖騎牛出關時身披道袍的三件仿品之一,雖是後世仿造編織,仍然道意無窮,是那座歲除宮的鎮山之寶之一,是山水陣法中樞所在,只需老祖抖衣,山頭如披羽衣,任你劍仙出劍千百次,一樣堅不可摧。」

  說到這裡,白髮童子冷笑道:「歲除宮與大玄都觀齊名,拈芯,你自己掂量掂量。」

  拈芯道了一聲謝,不再待在門口這邊揮霍光陰。金籙、玉冊上邊的文字,可以著手剝離出來了。

  老聾兒稱贊一句,「好手段。」

  霜降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乖孫兒。」

  他此舉幫了拈芯,獲得一樁天大道緣。也幫了陳平安,可以不在拈芯手上吃額外苦頭,同時還可以還上金籙、玉冊這筆債,至於霜降,也算幫自己一把,他先前已經得到了陳清都的暗中授意,與其選擇與陳平安在心境上為敵,不如選擇與陳平安身邊人為友。指點是假,威脅是真,明擺著是要他收手,不再在陳平安心境一事上動手腳、埋伏筆、挖井坑。

  霜降先前還真不是嚇唬陳平安,數次遊歷,以三山九侯術為根本,再以衍生出來的二十四山向之法,謂之尋龍,勘定了一處「吉地」,謂之點穴,在人身天地當中一處無用洞府的僻靜角落處,掘出一面鏡子大小的圓坑,謂之破土,圓坑名為「金井」,然後覆以斛形木箱,此後心坑就如被覆頂、枯死之水井,再不見那「日月星光」。

  尋龍點穴,破土覆箱,每次遊歷都做成一個步驟,並且都要隱蔽躲開那條巡游火龍,尤其是那個乘龍佩劍掛經書的金色小人兒,每次進入陳平安心湖,化外天魔都會與那個小傢伙捉迷藏。

  這個手筆,隱藏極深,不會對陳平安的當下境界修為有任何影響,只是一旦這個讀書人心境蒙垢,有一處不見光明,哪怕細微,等到陳平安境界高時,就會大如山岳,或是霜降當下就乾脆打爛金井,也能讓陳平安心境就此留下瑕疵,大道根本,不再齊全,能不能補上?當然可以,只需要陳平安將此處金井,贈送給它這頭化外天魔,作為洞府,不但可以縫補無漏,還能夠裨益境界,成為一位練氣士的道法之源。

  至於煉製三山之法,霜降當然半點不陌生,哪裡只是聽說過而已。

  只是霜降到現在還是沒有搞清楚一件事,從陳平安主動詢問自己名字,到提及火龍真人的傳授三山煉物道訣,是不是陳平安有意為之,是不是因為已經察覺到了那處古怪,這才不惜撕破臉皮,喊來陳清都壓陣。

  白髮童子不由得感慨道:「只能螺螄殼裡做道場,拘束了爺爺一身大好神通。」

  陳平安先後煉製四件本命物,老龍城雲海,大瀆入海口處的仙家客棧,龍宮洞天,劍氣長城寧府密室。

  最後一件五行之屬,還有兩個可有可無的護道人,飛升境大妖乘山,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

  小門緩緩打開,陳平安現身。

  白髮童子立即諂媚道:「隱官老祖,資質卓絕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煉物如此之快,去他娘個曹慈啥的,給隱官老祖提鞋都不配……咦?隱官老祖怎的還沒有開工煉化?是因為身上武運過多,尚未徹底錘煉的關係?這等憂愁,世間幾個武夫能懂?」

  老聾兒覺得在溜鬚拍馬噁心人這件事上,喊它幾聲爺爺,半點不虧心。

  陳平安說道:「出來透口氣。」

  陳平安沿著那條臺階散步,四周皆天然幽冥晦暗,能看多遠,只憑修為。

  因為年輕隱官是往下走,所以白髮童子就走在了前頭,側身而行,彎腰伸出雙手,提醒著隱官老祖落腳小心。

  若是拾階而上,白髮童子就會跟在身後,同樣伸出雙手,免得隱官老祖一個不小心後仰摔倒。

  論表面狗腿程度,估計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米裕加上顧見龍、曹袞四人,都不如這頭化外天魔。

  看似有趣又無聊,白髮童子卻會在心中默默計數,看看陳平安何時會開口否定此事,也是真個無聊卻有趣了。

  陳平安對於這頭化外天魔的荒誕行徑,根本不上心,隨便它折騰。

  陳平安確實沒有煉化那座岩漿熔爐,體內武運,不是原因,拈芯先前已經幫忙從那條火龍當中剝離出兩粒火種,正是兩顆火龍之睛,相對於純粹武夫真氣凝聚而成的那條巡游火龍而言,不斷融為火龍點睛的兩粒火種,本就是身外物,被拈芯剮出取走之後,不傷火龍元氣,只是那個「取睛」過程,有些意外,身為玉璞境縫衣人,竟然無法壓制那條桀驁不馴的真氣火龍,真要强行剮走兩顆眼珠子,估計就要大動干戈了,傷及陳平安體魄根本,這大概就是練氣士與純粹武夫的先天不對付。

  陳平安只好與那個金色小人打商量,好說歹說,挨了無數的駡,後者才一腳踩下火龍頭顱,使其溫馴不動彈,任由拈芯取物。

  到此為止,都算順利。可等到陳平安進了小門,開始運轉火龍真人傳授的那道古老仙訣,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尷尬處境,源於碧游府水神廟外的那塊祈雨碑,演化而出的煉物口訣,竟然隱隱約約,好似一個失意人,躲起來自怨自艾,自行運轉術法,牽扯起了絲絲縷縷的心湖漣漪,若是在平時,這是修道有成、天人感應的好兆頭,屬￿天大好事,可在煉化火屬之物的關鍵時刻,就是要命的麻煩,等到陳平安察覺到不妥,心神芥子去往水府一看,果然見那些綠衣童子們個個心神不寧,蜷縮在那幅宛如水仙朝拜圖的壁畫之下,顯然而易,陳平安在人身小天地之中,有了一場水火之爭的苗頭,正因為陳平安大道親水,要將一顆品秩無法想像的神靈心臟煉化火屬之物,所以這場水火之爭,最為顯化明顯。之前先有水府,再煉山祠,由於是山水相依,反而就會裨益煉化過程,繼而煉化木屬本命物,水土皆助,人身小天地的氣象,同樣沒有任何扯後腿。

  此後不管陳平安如何壓制心湖水府氣象,都收效甚微。

  陳平安站在一座囚牢外邊,裡邊拘押著一頭元嬰劍修妖族,化名黃褐,本命飛劍「淋漓」。真身是一頭蠍子,按照《搜山圖》記載,蜚蠊之屬。

  陳平安經常來此站著,也不言語。而黃褐一直潛心養劍,也只當沒瞧見外邊的年輕人。

  陳平安開口問道:「你有沒有壓勝之法?施展封山術,將那水府關門。」

  白髮童子哭喪著臉道:「隱官老祖,輩分歸輩分,買賣歸買賣,這會兒咱倆是清清爽爽一刀切了的關係,就莫要從我這邊占便宜了吧?」

  陳平安說道:「為什麼不做買賣,從現在開始,我們就開始真正做買賣,只要你給的足夠多,就能掙著一條命。你發誓沒用,我發誓卻千真萬確,到時候我去跟老大劍仙求情。不過有條底線,你算計別人去,我已經跟老大劍仙說好了,你再算計我,一劍砍死拉倒。」

  白髮童子問道:「你真願意改變初衷,任由我離開牢獄?」

  陳平安說道:「事分先後,是你算計我在先,想要奪我身軀魂魄,覬覦我那些因果糾纏和些許氣運,好讓你隱匿更深,一旦得逞,說不定連老大劍仙都再難殺你徹底,便宜占盡,我為何讓你活著離開牢獄。真我當是你親爺爺親老祖了?真要是你家老祖,就你這種德行,不肖子孫,早就大義滅親了。」

  白髮童子撇撇嘴,說道:「你還不是想要讓我為你鋪路,與你多說些青冥天下的內幕規矩,好為你將來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為了那場問劍白玉京,早做打算。」

  「我有說過不是嗎?」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白髮童子的腦袋,「怎麼不喊老祖了。」

  化外天魔開心道:「好嘞,老祖宗!」

  陳平安變掌為拳,一頭化外天魔砰然碎裂,然後在別處凝聚人形,珥青蛇、穿法袍,一路蹦跳返回,興高采烈道:「隱官老祖這一拳,盡顯遠遊境風采!」

  陳平安輕輕擰轉手腕,躋身了遠遊境,確實比起金身境要强勢太多。只是不知道那曹慈,如今身在哪一境。

  白髮童子泄露天機,笑嘻嘻道:「道訣煉物,隱官老祖手握兩門仙訣,雙方都說可以煉化萬物,那麼以訣煉訣?」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搖頭道:「如果必須要舍一存一,實在難以取捨。何況煉為一訣之後,到底是怎麼個光景,我心裡沒底。再者這個過程,意外太多。兩道仙訣品秩太高,我作為練氣士境界太低。所以你可以說你的真實想法了。這第一筆買賣,如何算錢,合計合計?」

  白髮童子伸出兩根手指,說道:「其實是第二筆,拈芯很快就會來找你。」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這個不算買賣,得算你認祖歸宗的香火情。」

  白髮童子也在雙手籠袖,眼珠子一轉,點頭道:「賊有道理。」

  陳平安說道:「先前與你說了,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是你自己不信。」

  白髮童子坦誠道:「好歹是位飛升境,容易飄唄。」

  那頭元嬰瓶頸的劍修妖族,不再溫養本命飛劍,睜眼看著劍光柵欄外那對「其樂融融」的祖孫,黃褐心中突然泛起個念頭,若是浩然天下的年輕人,都是這麼個鳥樣,我們妖族還是別去那邊鬧騰了。讀書識字,心肝都被墨汁浸透,心肝肚腸都黑得很。

  離開那處牢籠後,白髮童子知道為何陳平安會長久逗留。只是它見識過年輕人的那兩幅心境畫卷,絕不敢在這種事情上嬉皮笑臉。

  陳平安問道:「關於五毒,青冥天下有無相對應的民間習俗?」

  霜降點頭道:「多了去,比如市井門戶,以彩紙裁剪五色小葫蘆,倒粘門扉上,名為倒災葫蘆。官府衙門那邊,有那度牒的清流官員,會在這天專門換上一身道門賞賜下來的法衣官袍,綉有五毒之物圖案,然後去往轄境內的所有百姓汲水處,投入一張張穀雨符。」

  陳平安說道:「北俱蘆洲東南部,山上山下,也有張貼穀雨帖的習俗。富貴之家,如果有那神仙手書的發帖在門,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比那懸掛正屋的堂號匾額差了。」

  霜降說道:「境界高了,興許會有新煩憂接踵而至,但是有一點好,修道之人的境界,真的可以解決掉很多麻煩,境界一高,諸多麻煩,自行退散。福緣不請自來,惡客不斥自走。」

  陳平安似有所悟,點頭道:「是句人話,受教了。」

  霜降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淚,嗚咽道:「老祖此言,感人肺腑。」

  拈芯很快趕來,涉及大道根本,無需赧顔。

  她又不是那陳平安,一個大老爺們,害臊個啥子,娘們唧唧不爽利。

  陳平安倍感興趣,打定主意,在旁觀摩。

  一件在青冥天下也有數的天仙洞衣,拈芯以縫衣神通,細細拆解三萬六千條縱橫交錯的經緯絲線,光是這個過程,便是一場可遇不可求的「觀道」。

  拈芯先祭出了金籙、玉冊,說道:「本來打算等你煉物成功,先讓你吃點小苦頭,再幫你打造心室。」

  她突然說道:「你有沒有品秩比較高的符紙?不然承載不住這些文字。品秩不行的話,就要疊在一起,不是個小數目。」

  陳平安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紙。

  白髮童子眼皮子微顫。

  拈芯點點頭,讓陳平安將符紙放在金籙玉冊一旁。

  她取出那把煉化為本命物的法刀「柳筋」,開始從金籙玉冊之上一一剝出文字,看似尋常短刀,實則刀尖極其纖細。

  每有文字離開籙冊之後,拈芯就立即以刀尖挑到青色符紙之上,文字落在紙上,立即嵌入符紙之中,微微凹陷下去,所幸未曾壓破符紙。

  最後拈芯臉色慘白,頭顱之下的身軀,五臟六腑攪動不已,互相碾壓,血肉模糊,好似一座爛泥塘。

  拈芯打開綉袋,取出一些不知如何煉化而成的猩紅丹藥,倒入嘴中一大把,胡亂嚼碎吞咽入腹。

  陳平安折疊起那張符紙,入手極沉,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站起身後,鄭重其事,抱拳致謝。

  拈芯視而不見。

  從頭到尾,大傷根本,以至於玉璞境都開始搖搖欲墜的女子,她的眉頭始終不曾微皺一下。

  陳平安覺得拈芯其實可以轉去習武。

  被他人刻刀在身,巍然不動,與自己刻刀在身,紋絲不動,是兩種境界。

  拈芯望向白髮童子。

  白髮童子沒有變作「飛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實模樣,而是瞥了眼一旁面無表情的隱官老祖,然後縮頭縮腦,伸出兩根手指,拈住一角,緩緩扯動,頓時光華流轉,霞光萬丈,逐漸顯露出那件道袍法衣,然後白髮童子猛然一拽,就將法袍拎在手中,一件虛幻道袍,流光溢彩,如瀑傾瀉,雲霞蔚然。

  陳平安好奇問道:「法相是假,道袍也是假,為何如此真實?」

  拈芯眼神炙熱,只覺得陳平安太過門外漢,說道:「蘊含道意,現世之時,幾近大道顯化,何談真假。」

  陳平安大開眼界,自己那件法袍金醴,雖然靠著不斷「餵養」金精銅錢,提了品秩到仙兵,但絕無此衣玄妙。

  白髮童子怒道:「小丫頭片子,你怎麼跟我家老祖說話的?!你給爺爺放尊重點!」

  拈芯報以冷笑,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看了眼白髮童子,白髮童子左顧右盼,笑哈哈。

  拈芯接過那件入手極輕、幾無重量的法衣,攤開手掌,細細摩挲過去,神色如酒鬼飲醇酒,如一位有情郎愛撫佳人肌膚。

  陳平安有些犯怵,先前女子劍仙謝松花的葷話,如今拈芯看待心頭好之物的眼神,都讓陳平安難以招架。

  白髮童子告訴了拈芯這件法袍的重重禁制所在,她坐下身,將法衣輕輕擱在雙膝上,駕馭出十根本命物綉花針,合力挑起一根線頭,緩緩抽絲之後,纏繞成一個線團,擱放在腳邊。

  僅是抽出一根絲線,就耗費了足足一炷香功夫。

  拈芯大耗心神,閉上眼睛,緩緩呼吸吐納一番。

  期間一個極其細微的挑針誤差,就引發了數重禁制,道袍之上的日月星辰、山河萬物,隨之變色,最終那件法袍竟是直接穿在了拈芯身上,拈芯魂魄震顫,整個人好像被丟入一座禁忌天地,霜降趕緊駕馭法衣離開拈芯之身。由此可見其中凶險。拈芯吐出一口淤血,又將鮮血收入綉袋之中。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看了個把時辰才默默起身離去。

  在這之前,就像置身於市井人家,燈下看待女子縫補衣裳。

  白髮童子以心聲詢問,「無需水府關門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必要,心靜了。」

  白髮童子難得沒有跟隨離去,雙手托著腮幫,凝視著拈芯的針線活,輕聲說道:「如果這是真物,你起手挑針,就會觸發禁制,再沒人幫你脫掉衣服,會死人的。」

  拈芯心無旁騖,只當耳旁風。

  腳邊的線團越來越多,攢簇在一起,如一輪輪袖珍日月相依偎。

  白髮童子突然說道:「拈芯,你為什麼明明想活,卻又半點不怕死。不說貪生的老聾兒,哪怕是那清心寡欲的刑官,也會畏死。在我看來,牢獄當中,就數你的心境,最為接近陳清都。」

  拈芯又抽出了一根在法袍上洞穿無數山河的經線,打算休歇片刻,答道:「生有可戀,又不至於太過牽掛,死足可惜,卻也沒有太大遺憾。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白髮童子說道:「你就是先天資質差了點,不然大道可期,躋身飛升境,還是大有希望的。」

  見那拈芯沒有搭話的意思,他笑道:「你有沒有聽說過,青冥天下有個琉璃窖?哪怕你不求容貌,換身皮囊,也能增長好些道行。」

  拈芯說道:「只聽說蠻荒天下有個狐狸窟。」

  白髮童子有些無奈,拈芯的冷笑話,確實容易把話聊沒了。

  就在此時,白髮童子率先皺起眉頭,站起身,破天荒有些神情凝重。

  拈芯剛要挑針,也停下動作。

  有人推門而出,他的心臟跳動之聲響,猶如神人擂鼓之威勢。

  每一次心臟擂鼓,整座牢獄小天地,就隨之搖晃起來。

  ————

  避暑行宮,收到了一把飛劍傳信。

  愁苗劍仙將密信交給宋高元,來自倒懸山水精宮,信封上只鈐印了一個花押,並無署名,無法以此辨認花押主人的身份。

  宋高元正陪著玄參,一起關注地上畫卷某處戰場,看完那封密信之後,欲言又止。

  如今隱官一脈的劍修,輕鬆許多,只要想要去城頭廝殺,已經無需遵循三人一撥的規矩,孑然一身也好,三五成群也罷,想去就去。當下董不得、郭竹酒和羅真意三位女子劍修就結伴離開了避暑行宮,除此之外,徐凝、顧見龍和曹袞也一同御劍前往。

  愁苗笑道:「猶豫什麼,學一學林君璧。」

  宋高元猶豫之後,說道:「我這就回信一封去倒懸山水精宮,我要等到謝稚劍仙撤出戰場,再與這位前輩一起去往倒懸山。」

  愁苗問道:「就這樣把你的宗門前輩晾在倒懸山?不合適吧。」

  宋高元說道:「蓉官祖師不會介意的,她本就想要遊歷倒懸山一番。」

  愁苗也就隨他去。

  第二天,董不得一行三位女子劍修,一起返回避暑行宮,羅真意記起一事,告訴宋高元,她在戰場上曾與謝稚劍仙擦肩而過,讓她捎句話給宋高元,不用等他。

  龐元濟站起身,大步跨過門檻,御劍去往城頭之前,說道:「宋高元,我就不為你送行了。」

  宋高元在這天離開避暑行宮,臨行之前,愁苗遞給這位鹿角宮修士一個包裹,說是隱官大人送的。

  宋高元斜挎包裹,獨自一人,過了大門,到了倒懸山,找到那座水精宮,見到了見到了自家宗門的那位女子祖師,蓉官祖師。

  年輕劍修見到了自家祖師,無所謂蓉官祖師身邊還有數位雨龍宗的女子仙師,年輕人眼眶微紅,顫聲道:「死了好多人。謝稚前輩也不返鄉了。」

  蓉官祖師喟嘆一聲,不知如何安慰這個晚輩。

  金甲洲少年劍修玄參,這天與背負長劍的女子劍仙宋聘,一起跨過大門,來到倒懸山,直奔一處渡口。

  宋聘一身殺氣煞氣極重,似乎心神還未真正離開那座戰場。

  跟隨他們一起的,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小女孩,皆是年幼便已是劍修,使勁板著臉的那個,名叫孫藻,姐姐孫蕖在習武。與孫藻不一樣,在四處張望的孩子,名叫金鑾。

  她們都會跟隨劍仙宋聘修行,到了宋聘所在宗門,就會在祖師堂被正式收為嫡傳。

  一行人到了麋鹿崖那邊的渡船,會乘坐一條扶搖洲跨洲渡船。

  宋聘、玄參兩人回鄉,兩個孩子則是就此離鄉千萬里。

  女子劍仙在渡口只買了兩塊登船玉牌,等到登船之時,渡船管著通行的練氣士,便詢問為何兩個小姑娘沒有玉牌,這不合規矩。

  劍仙宋聘當然認得,他又沒眼瞎,如此容貌傾城的女子,又背著把傳聞暗藏一洲極多劍運的長劍「扶搖」,金甲、扶搖兩洲修士都會一眼識破身份。

  宋聘道:「給你們面子了,就接好。」

  玄參神色自若,覺得宋聘前輩這句話,說得十分天經地義。

  最後渡船管事火急火燎趕來,親自為四人開道登船。

  金鑾微微張大嘴巴,小姑娘這會兒一頭霧水,宋聘劍仙私底下與她們相處,可不這樣,笑臉極多,嗓音溫柔,是頂好的脾氣。

  渡船騰出了幾間上好房間,宋聘帶著兩個小姑娘去往視野開闊的觀景台,微笑道:「這裡就是浩然天下的風景了。」

  金鑾小聲說道:「劍氣太少。」

  孫藻白眼道:「廢話,能跟我們劍氣長城相提並論嗎?」

  金鑾不再言語,倒不是怕那孫藻,主要是耳饞孫藻那些個稀奇古怪的山水故事。

  宋聘柔聲道:「所以你們需要趕緊適應,等到了金甲洲宗門,師父幫你們預留兩座靈氣充沛的山峰,等到躋身金丹境,可以舉辦開峰儀式,然後就是你們的府邸了。從那一刻起,你們才算真正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

  隔壁房間的觀景臺上,少年劍修伸出手,輕輕搖晃,與兩位小姑娘打招呼。

  金鑾踮起腳尖,燦爛笑道:「玄參哥哥。」

  玄參做了個鬼臉。

  孫藻驀然傷心,輕輕扯住女子劍仙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我想家了。」

  宋聘握住小姑娘的手,輕聲道:「以後除了師父,對誰都不要說這種話。」

  孫藻不明就裡,只是趕緊擦去眼淚,笑著點頭。

  一天夜幕中,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過了大門,立即停步閉眼,仰頭嗅了嗅,嘿嘿笑道:「久違了。」

  正是玉璞境劍仙蒲禾,只是如今已經跌境為元嬰境,哪怕身穿法袍,依舊難以掩飾那一身血腥氣。

  跟隨蒲禾一起走入倒懸山的,還有曹袞,以及一雙劍氣長城的少年少女。

  曹袞在成為隱官一脈劍修的時候,才是龍門境,如今已是一位金丹客了。

  蒲禾從劍氣長城帶走的少年少女,少年只是洞府境,資質在劍氣長城也不算出類拔萃,算不得如何天才。

  但是很對蒲禾的胃口。

  至於那位觀海境的少女,資質更好,蒲禾卻打算讓一位山上摯友去傳道,身為一位以廝殺見長的流霞洲劍仙,豈會沒幾個紅顔知己。哪怕對方如今高出自己一境,哪怕她依舊貌若少女,可見了麵,還是要百轉千回喊自己一聲蒲大哥的。

  少年埋怨道:「蒲老兒,你啥時候才重新當個劍仙啊,不然我這徒弟當得多沒面子。」

  蒲禾嗤笑道:「收了你這麼個洞府境弟子,你覺得老子就臉上有光了?曉不曉得老子在流霞洲的酒局,金丹修士都沒資格落座,只能站著喝酒夾菜?」

  一旁曹袞無言以對。因為蒲禾劍仙所說,千真萬確。有點骨氣的金丹地仙,往往不會參加有蒲禾在的宴席,但是願意去的,更多。

  少年怒道:「你少跟老子一口一個老子的。」

  蒲禾不怒反笑,「不愧是蒲禾的徒弟,不喝酒時說醉話,喝酒之後,一言不合,便要出劍,一洲側目!」

  只是少年偏不領情,說道:「小小元嬰,口氣恁大,這要是不熟悉的人,都以為是位飛升境在這兒打哈欠呢。」

  曹袞愈發無語。

  什麼樣的師父,什麼樣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女,有些羨慕同齡人的膽大。她就絕不敢這麼跟蒲禾劍仙言語。

  少年說道:「聽說你在流霞洲仇家極多,這會兒跌境,會不會害我被仇家一起砍死?」

  蒲禾伸手按住少年腦袋,推遠點,「少說幾句晦氣話。」

  他們所乘坐的跨洲渡船,都會停在靈芝齋附近的渡口,蒲禾剛好打算去那座仙家鋪子買幾件東西,兜裡沒幾個錢,只能挑便宜物件了。實在不行,就跟曹袞那小子借錢,在劍氣長城交情深不深,就看借不借錢、請不請喝酒了,反正都是有去無回的。

  在靈芝齋那邊,少女神采奕奕,少年卻不願意進去,只是坐在臺階上。

  曹袞就陪他坐在一旁。

  一行人連夜登船,少年趴在欄桿上,有氣無力道:「蒲老兒,這裡就是你們的浩然天下了啊,瞅著很不咋地嘛。」

  蒲禾笑道:「牢記一事,在劍氣長城修行,與在浩然天下練劍,是兩回事,所以將來境界凝滯,很正常,你小子根本不用著急。我蒲禾的關門弟子,早晚該是大劍仙!」

  渡船管事戰戰兢兢站在不遠處。

  他們西北流霞洲,雖然失去劍仙蒲禾音訊已久,至多就是聽說蒲禾在劍氣長城那邊問劍落敗。

  但是蒲禾的赫赫威名,尤其是那乖張詭異的性情,依舊讓許多上五境修士和地仙心有餘悸。

  有個說法,蒲禾一笑,就得死人。

  他娘的肯定是要出劍砍人的意思啊。

  蒲禾是宗門老祖,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但是從來行事無忌,殺人越貨、坑蒙拐騙什麼事情都走得出來,還精通僞裝,尤其擅長栽贓嫁禍,路子野得讓山澤野修都要喊祖宗,所以蒲禾在山上名聲不佳,但是在江湖上,和野修當中,聲望極高。當初姜尚真在北俱蘆洲興風作浪,早先還曾被譽為蒲禾第二,都屬￿拉屎兜在褲襠、還要四處流竄的王八蛋貨色。

  只是這位渡船管事,瞧著這會兒的老人,很難與印象中的劍仙蒲禾重疊。

  到了房門口,蒲禾丟給弟子兩瓶丹藥,讓少年分別外敷內服,少年關門後,脫掉衣服,呲牙咧嘴,身上有一道巨大的傷痕,遠未痊癒。

  是那蒲老兒將他從屍體堆裡拎出來的。

  塗抹藥膏,吞咽丹藥,重新穿好衣服,少年開始在床上盤腿而坐,勤勉修行,溫養本命飛劍。

  片刻之後,敲門聲響起,曹袞自報名號。

  少年在蒲禾那邊口無遮攔,但是對這位隱官一脈出身的外鄉劍修,哪怕曹袞境界不高,少年卻反而很敬畏。

  少年趕緊去打開門。曹袞看到有些拘謹的少年,笑道:「與你說些在浩然天下修行的注意事項,別嫌煩。身為譜牒仙師,繁文縟節,未必討喜,但是你且聽聽看。」

  少年竪耳聆聽,十分專注。

  曹袞最後說道:「野渡,以後跟隨蒲禾劍仙修行,要珍惜。」

  名為野渡的少年使勁點頭,「我師父……是這個!」

  曹袞看著神采飛揚的少年伸出大拇指,忍住笑。屋外廊道那邊停步許久的蒲老兒,笑眯眯點頭,找酒喝去了。

  皚皚洲劍修鄧涼,獨自一人,神色落寞,離開了劍氣長城。

  在此歷練多年,只是將境界一點一點熬到了元嬰瓶頸,始終未能破境躋身上五境。

  先前宗門請那跨洲渡船幫忙,在倒懸山先後飛劍傳信兩次避暑行宮,都是詢問他何時返回,鄧涼都未理睬。

  雖說鄧涼在避暑行宮那邊,甚至不如曹袞、玄參幾個年輕劍仙那麼「出彩」,很容易讓人忘記一個事實,鄧涼是一位極其年輕的元嬰境劍修!

  不但在那皚皚洲宗門祖師堂,擁有一把座椅,而且位置極為靠前。

  鄧涼還是野修出身,在紅塵裡摸爬滾打多年,成為譜牒仙師之後,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故而人緣極好,更是宗主極為器重、且需倚重之人。

  鄧涼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去了那座酒鋪,在一塊無事牌上邊寫下一句,來時元嬰,去時元嬰,不曾破境,愧對美酒。

  斜挎包裹,登上渡船。

  渡船管事親自迎接,鄧涼與之得體言笑。

  鄧涼先以飛劍傳信宗門,只說自己已經動身返程。

  到了船艙屋內,摘下包裹,除了數枚已成遺物的無事牌,還有些閒余物件,鄧涼取出一封信,愁苗劍仙讓他登船之後打開,說是隱官大人的親筆信,十分熟悉的字跡,信上說了幾件事,其中一件,是請鄧涼幫忙送一封信給劍仙謝松花,再就是請他鄧涼幫著照顧些謝劍仙從劍氣長城帶走的劍修弟子,信的末尾,還提及一件關於第五座天下的密事,要他帶給宗門祖師堂,若是鄧涼師門真有想法,就可以早做準備了。

  鄧涼收起信,離開房間,去賞夜景,天高月明。

  很是懷念避暑行宮,很是佩服年輕隱官。

  倒懸山春幡齋,剛剛商議完一樁要事,晏溟從書案之後站起身,笑道:「這段時日,與諸位共事,十分痛快。」

  米裕,邵雲岩,納蘭彩煥,韋文龍同時站起身。

  米裕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抱拳送別。

  邵雲岩微笑道:「能與晏劍仙朝夕相處,幸莫大焉,與有榮焉。」

  納蘭彩煥抱拳道:「晏溟,當家做主,生財有道,我未必輸你,但是身為劍修,我不如你。」

  米裕神色黯然,「我更是。」

  晏溟笑著點頭,大步離開屋子,只與米裕和納蘭彩煥兩位同鄉人,說了一句活著的,怎麼就輕鬆愜意了,無需愧疚。

  避暑行宮,外鄉劍修都已遠去返鄉,愁苗劍仙站起身,說道:「從今天起,在隱官回來之前,董不得和徐凝共同負責決斷事務。」

  羅真意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半句挽留言語。

  愁苗跨過門檻後,背對衆人,笑道:「先行一步。」

  失去雙臂的晏溟,將一枚印章別在了腰間,返回劍氣長城,以劍修身份,重返城頭。

  九境女子武夫,白煉霜,不再給孩子們教拳餵拳,離開了躲寒行宮,回了趟寧府,將寧府上下各處,都收拾清掃了一遍,然後在大門口駐足許久,喃喃低語許多,這才去往城頭。

  元嬰劍修殷沉,首次離開了修道之地,御劍而出,趕赴戰場,一去不回。

  蠻荒天下,拖拽天上一輪月,來到人間,撞向劍氣長城。

  城頭之上的老劍仙董三更,嗤笑一句我去你娘的,隨後御劍撞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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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八十章 解契

  霜降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個搖搖晃晃往下走的年輕人,正在重重捶打心口。

  陳平安每一拳下去,心口處就會金光流溢,如鐵匠掄錘子煉劍胚,每一下都會火光四濺,攪亂光陰長河的流逝,使得陳平安四周光線扭曲,明暗不定。

  由於陳平安位於高處,拾級而下,所以哪怕眼簾低斂,站在低處臺階上的霜降,依舊能夠清晰看到那雙異於常人的金色眼眸。

  陳平安踉蹌而行,心臟那邊的動靜實在太大,煉化了那顆神靈遺骸的心臟之後,就像搬了整座火漿熔爐擱放在心室。

  拈芯從金籙玉冊上剝落的那些文字,哪怕品秩極高,字字蘊含道法真意,仍是在陳平安一拳之後,就有數個文字,當場被金光熔化,消散空中。

  霜降問道:「不該這麼快煉化成功的,你是不是還藏著什麼秘密?」

  陳平安默然,既不願言語,事實上也無法開口。只是一拳一拳砸在心口,竭力抑制心竅處的擂鼓聲。

  霜降側身讓出道路,與陳平安同行,霜降始終望向陳平安的側臉,運轉神通,細緻查看陳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內裡氣象。

  陳平安停步,雙手捂住嘴巴,嘔出一口金色血液,微微仰頭,咽下全部鮮血,繼續前行,重新一拳拳捶打心口。

  霜降有些抓心撓肝,古怪,太古怪了,哪怕陳平安用那兩粒龍睛火種作為煉物引子,又有武運相輔助,使得神靈遺骸不至於太過排斥陳平安的身軀魂魄,可還是不該如此順遂,按照霜降的預料,拈芯拆解掉三萬六千條經緯絲線,陳平安都未必走得出那道小門。

  這就像一個天賦異稟的讀書種子,翻看一本聖賢書籍,一時半刻之內,興許看得明白含蓄微妙的聖賢言語,卻無法真正抓住精深切要的義理。

  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陳清都偷偷摸摸出手了,大道顯化,不惜牽引整座劍氣長城,親自幫著陳平安煉物。

  還有一種,陳平安是與這副神靈遺骸大有淵源的某位神祇轉世,一半傳承,一半煉化。

  只不過霜降覺得這兩種可能性都微乎其微,陳清都不是那種隨便施捨之人,陳平安若是遠古神靈轉世,早年長生橋被人打斷,多少會留下些痕跡,霜降多次遊歷其中,應該有所察覺才對。

  陳平安的眼眸逐漸恢復正常,金光緩緩褪去,心口處的動靜也越來越小。

  出拳漸輕,腳步漸穩,心境漸平。

  整座牢獄也隨之安靜下來。

  陳平安轉身登高,白髮童子只好跟著。

  這次陳平安路過一座座囚牢,五位上五境大妖,五位元嬰劍修妖族,都紛紛現身,只是誰都沒有說話。

  看待那個年輕人,如人看妖。

  陳平安來到牢獄入口處,坐在臺階頂部,這座天地是天明地暗、上晝下夜的格局,牢獄之外,一直是白晝。

  霜降忍不住又道:「隱官老祖,真不能說?說了就算一樁買賣,當我欠你三顆雪花錢。」

  先前兩人「合計合計」,訂立了雙方買賣規矩。一顆雪花錢,等於一位地仙修士。一顆小暑錢,可以買賣一位玉璞境的性命,等到攢夠了一顆穀雨錢,陳平安就可以去跟陳清都求情,保住它這頭化外天魔的性命。霜降已經準備好了,所珥青蛇,道法口訣,法寶器物,無奇不有,應有盡有。在這牢獄,還是積攢下來一些家當的,只是以前只看眼緣,很快它就要去拼命撿漏了,真要狗急跳牆了,它連那刑官麾下的搗衣女、浣紗鬟、葡萄架、十二花神杯,外加杜山陰的蠹魚神仙書和那枚劍丸、全他娘的都要搞到手,來隱官老祖宗這邊換錢!

  年輕隱官有一點極好,讓霜降大為心定,那就是陳平安一旦誠心誠意與人做出約定,就絕不反悔,比什麼狗屁誓言都管用。

  霜降突然自顧自笑起來,說道:「言必行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計較化外天魔拐彎抹角的駡人,只是說道:「你知道我在劍氣長城開過酒鋪,劍仙飲酒,概不賒帳。而且就只有三顆雪花錢?這樁買賣不做,太虧。」

  霜降背轉過身,鬼鬼祟祟掏出一塊好似閨閣之物的綉帕,輕輕攤放在地,雙指拈出一件珍藏已久的心愛之物。

  綉帕之上,漣漪震顫,被霜降拈出一把極長的狹刀,霜降從拈刀柄變為雙手握刀姿勢,刀鞘頂端抵住綉帕。

  比起稚童模樣的化外天魔還要高些。

  霜降收起綉帕,站起身,踮起腳尖,伸手推刀出鞘寸餘,瞬間光芒綻放,有五彩色,絢爛似丹霞。

  刀柄裹纏有細密的金色絲線,狹刀圓形護手,精美絕倫,圓環之外有一串金色古篆銘文,光流素月,澄空鑒水,終古永固,瑩此心靈。最後二字,為「斬勘」。

  霜降推刀入鞘後,雙手捧刀,「如何?我用這把刀,跟隱官老祖換那答案。」

  陳平安伸手笑道:「可以。」

  霜降毫不猶豫將這把狹刀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橫刀在膝,極重,一手握刀,一手雙指並攏,抵住刀柄,緩緩推刀出鞘,凝神望去,只是很快就推回去,記起那個不算陌生的「斬勘」二字,疑惑道:「是上古斬龍台的行刑之物?」

  霜降蹲在一旁,點頭道:「那可不!就是遺落之前,壞了些品相。估計剁掉過不少孽龍惡蛟的腦袋,所以煞氣有點重。反正隱官老祖不怵這個,我就當寶刀贈英雄了!有一說一,此物在斬龍臺上,不算最好。可如今擱在浩然天下,還是很能讓上五境兵家修士搶破頭的。」

  陳平安笑道:「贈?」

  霜降立即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改口道:「賣!」

  陳平安雙手按住刀身,輕輕說道:「答案就是我也不清楚,真不騙你。」

  霜降如遭雷擊。

  陳平安提起狹刀幾寸,「我做買賣,向來童叟無欺,受之有愧,還你便是。」

  兩兩無言。

  你他娘的倒是把刀還給我啊。

  原來陳平安提刀些許,就沒有下文了。霜降總不能一把奪過,關鍵是看那隱官老祖的架勢,五指攥緊,可不像是會鬆手的意思。霜降更不會客氣言語半句,因為一旦自己客氣了,對方肯定不會客氣。

  陳平安將狹刀拋給化外天魔,「這是看在你幫我在門口留下咫尺物的份上。」

  不然他得光著身子去那行亭建築,就要遇到半路上的拈芯。

  霜降捧刀而立,問道:「就這麼點小事?值得拿這麼一把已經到手了的好刀來換?」

  陳平安伸出手,笑道:「一顆小暑錢。開門大吉,好兆頭。」

  霜降遞過狹刀,歡天喜地。

  陳平安站起身,佩刀在左邊腰側,緩緩而行,沒有返回牢獄。

  霜降問道:「先躋身遠遊境,再煉化本命物,就可以順便錘煉武運,都是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對於縫衣一事,才能不那麼著急?」

  陳平安搖頭道:「其實沒想那麼多。有你在身邊,我先前一直刻意拘著念頭。」

  霜降一個雙膝跪地,撲倒在地,雙拳捶地,行雲流水,幹嚎起來,「我造了多大的孽啊。」

  陳平安沒覺得滑稽可笑,反而憂心忡忡。

  化外天魔,隨心所欲,純粹自由。

  一道劍光轉瞬即至,懸停在陳平安前方不遠處,然後朝著那溪澗茅屋方向掠去。

  刑官主動邀請登門做客?

  陳平安便第一次以武夫第八境,御風遠遊。

  霜降在陳平安身邊,竊竊私語道:「這枚刑官瞎了眼送給杜山陰的劍丸,也能值個一顆小暑錢。」

  刑官煉化的劍丸也好,陳平安剛剛得手狹刀也罷,俱是價值連城的仙家重寶,只不過在他和化外天魔的買賣當中,算帳方式不同。牢獄當中,機緣、寶物遍地都有,霜降那條飛升境性命,更值錢。陳平安曾經聽說中土神洲有座極為隱蔽的魔道宗門,與人買賣,只收取對方心中的最珍貴之物,可以是某位摯愛女子,甚至可能是某種堅持,某個道理,比如最為惜命之人,就要自己交出那條命去交換。

  陳平安飄然落在葡萄架那邊,依舊不露真容的劍仙刑官站在蔥蘢碧色中,說道:「我們要離開此地了,與隱官打聲招呼,那兩位祖錢化身的女子,你可以任選其一,留在身邊。」

  陳平安說道:「無功不受祿。」

  刑官說道:「久居此地,終究沉悶,隱官問拳出劍再煉物,我看了幾場好戲,應該有所表示。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她們對你比較心生親近,都自願侍奉隱官,只不過杜山陰以後修行,需要其中一位在旁輔佐,不然你都可以帶走。」

  石桌那邊,搗衣女子與浣紗小鬟依依不捨,只是她們望向年輕隱官,又嫣然而笑,明眸流光。

  聽到這裡,陳平安恍然大悟,有些明白為何這位雲遮霧繞的刑官劍仙,對自己莫名其妙就不待見了。

  錢。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絕大多數,看待每一座洞天福地,眼中所見,皆是神仙錢。尤其是那些不知天外有天的福地之人,在謫仙人眼中,最不值錢。

  陳平安也懶得解釋什麼,搖頭道:「刑官還是將她們帶在身邊好了。」

  刑官更加乾脆利落,以袖裡乾坤的神通,收起了茅屋溪澗、葡萄架花神杯、和那白玉桌石凳,御劍遠遊,杜山陰與浣紗少女尾隨其後。

  卻留下了那位搗衣女,她朝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婀娜多姿,儀態萬方。

  陳平安也不矯情,總不能一把扯住女子,丟給刑官,於是向她拱手致禮,然後望向那白玉桌方向,輕聲道:「連條凳子都不留下啊。」

  根本不給撿破爛的機會。

  收人禮物饋贈,難免欠人人情。包袱齋撿漏,卻是腦袋拴褲腰帶上,憑本事掙錢。

  金精銅錢顯化而生的搗衣女子,聞言愈發笑容動人,柔聲道:「奴婢賤名長命,主人若是不喜此名,隨便幫奴婢取個名字就是了,奴婢只會榮幸至極。」

  陳平安轉過身,擺擺手,與那女子笑道:「長命道友,以後你我平輩。實不相瞞,我還真有個去處,在那寶瓶洲,名為蓮藕福地,適宜道友久居修行。只是道友將來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到底去往何方,要不要去那蓮藕福地,單憑道友心願。」

  女子眨了眨眼睛,抬起一手,天地四方,許多散落各處的神靈屍骸,腐朽不堪的龐然身軀,不斷崩裂稀碎,然後皆有金色沙粒連綿成線,最終聚攏在搗衣女子四周,如同一座金山,大小如那寧府斬龍崖。

  霜降輕聲提醒道:「這座金山,在那青冥天下,足可煉製出三四位江水正神、水仙府君的金身了。在隱官老祖的那啥福地,終究才是個中等福地,只會金身神位更多。」

  陳平安竭力忍住笑,終究是沒能忍住,抱拳道:「好吧,懇請長命道友一定要去寶瓶洲做客,好歹當個拘束不多的記名供奉。」

  那些神靈遺骸被光陰長河磨礪出來的金沙,最終緩緩依附在搗衣女子的衣裳之上,半點不顯異樣。

  陳平安心中深以為然,財不外露,就該如此。果然是同道中人。身邊那個招搖過市處處擺闊的白髮童子,沒法比。

  她好奇問道:「隱官主人,不返鄉嗎?」

  陳平安微笑道:「再說。」

  她便不再多問了。

  儼然還是以婢女自居。

  隨後陳平安獨自閒逛,不過分別之前,她伸出手指抵住額頭,取出一枚金精銅錢,交給了陳平安。

  霜降拉著女子去撿寶,雙方合計一番,霜降起先是打算自己找著的,當然全歸自己,她找著的,雙方九一分賬,不曾想那個境界稀爛的臭娘們,不知誰借給她的狗膽,竟然想要五五分成。只是她的境界修為不值一提,卻是金精銅錢的祖錢,就算被自己打殺了化身法相,也會在陳平安收入囊中的那枚金精銅錢顯化而生,到時候告刁狀,吹枕頭風,霜降估摸著自己消受不起,就陳平安那脾氣,就喜歡在這種小事上斤斤計較,十之八九會直接請陳清都一劍剁死自己。霜降只會好言好語與她商量,最後好不容易談到了四六分賬,霜降小賺些許,只覺得比糾纏老聾兒八十年還要心累,不曾想她猶不滿意,哀怨嘀咕一句,奴婢真真無用,害得主人白白失去了一成收益。

  霜降差點給這位姑奶奶跪下來磕頭。

  陳平安來到那座天然孕育出水運雨珠的雲海之上,躺在雲海上,雙手疊放腹部,閉目養神。

  芥子心神,巡游四方。

  最終人身小天地當中,陳平安來到心湖之畔,略微心動,便多出了一座穩固異常的拱橋。

  真身已在雲上酣眠。

  陳平安的心神,就站在這座長生橋一端,只要過橋,這一走,到了那一端,天地間,應該就會多出一個洞府境練氣士了吧。

  騎火龍的金色小人兒來到陳平安心神旁,雙臂環胸,揚起腦袋。

  那條座下火龍,在錘煉武運之後,茁壯成長,若說先前火龍只是纖細筷子大小,這會兒就該是手臂粗細了,氣勢淩人。

  陳平安輕聲道:「莫要駡人。」

  金色小人兒冷笑道:「你不一直在自己駡自己?駡得我都煩了,還不能不聽。」

  陳平安說道:「都說人力終有窮盡時,關鍵我還一直很信這個,所以駡得好沒道理,對吧?」

  金色小人說道:「你在害怕無法離開,害怕自己成為第二個陳清都,同時又沒有陳清都的本事。你怕離別無重逢,你生平第一次害怕所有的所作所為,在自己這邊,都不得半點回報。」

  陳平安蹦跳了幾下,以拳擊掌,打了一套王八拳,最後伸手呵氣,望向那座拱橋,「是個人都會如此,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金色小人沉默片刻,然後用一番駡人言語,表達著安慰意思。

  聽著久違的家鄉小鎮方言,陳平安頓時開心起來,眼神清澈得像那家鄉溪澗,些許憂愁似那小魚兒,一個甩尾,竄入水草中,再不與人相見。

  最終陳平安心神退出小天地,從雲海上站起身,御風去往牢獄入口。

  過橋一事,不是什麼燃眉之急,等到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兩地武運徹底煉化、完全融入人身山河再說。

  該是自己的洞府境跑不掉。

  到時候洞府一開,小天地與大天地相接連,牢獄天地夾雜濃郁劍意的充沛靈氣,就會洪流滾滾,湧入各大關鍵氣府。

  只是那份皮肉、魂魄之苦,興許會被尋常下五境練氣士,視為畏途,看作是一道極難逾越的生死門檻,可對於陳平安而言,真不算什麼事情。

  陳平安這一次路過牢籠,大妖雲卿再次露面,面帶笑意,打趣道:「先前武運在身,如今煉化神靈屍骸至寶,又要與隱官道賀了,等到躋身洞府境,還要再道賀一次,有些忙。幸好不是在蠻荒天下,不然光是慶賀的贈禮,就要送出三份。」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道:「在浩然天下,一位上五境山巔神仙的大駕光臨,就是最好的登門禮。」

  雲卿望向那把狹刀,贊嘆道:「好刀。」

  陳平安以手掌抵住刀柄,說道:「分量足夠,確實好刀。」

  雲卿感慨道:「與隱官言語的機會,看來不多了。」

  陳平安沉聲道:「不是在浩然天下,遇到雲卿前輩,大憾事。」

  雲卿笑道:「不是在蠻荒天下,邀請隱官飲美酒,亦是遺憾。我那舊山頭,風景絕佳。」

  白髮童子滿載而歸,身邊跟著女子長命。

  金沙此物,有她在,得之容易,更多需要霜降出力的,還是那些遠古大妖屍骸的存留之物,零零散散的,挺費勁。天地至寶,多通靈性,不會像神靈遺骸、大妖屍骨這樣不挪窩,哪怕是霜降卯足勁頭去尋覓,也很麻煩。所幸那女子,不愧是祖錢化身,冥冥之中,運氣極好,最終收穫,超乎霜降的預期多矣。後來有了經驗,霜降就刻意遠離她,等她撞見了機緣,再與自己打聲招呼,他一撲而上,兢兢業業,捕獲那些亂竄如劍仙飛劍的天材地寶。

  雙方約好了,今天只是刨地三尺了一個方向,以後每天去往一處,至多一旬光陰,就能粗略搜刮一遍,下個一旬,再好好查漏補缺一番。

  女子是第一次進入這座牢獄,所以難免好奇。

  大妖清秋見著了陳平安身邊的女子,嫻靜柔美,確實不俗,嘖嘖道:「隱官大人好艶福,就是口味重了點,先是個剝了皮的女子,這會兒又換成了個皮囊血肉皆不真的精怪,隱官大人你怎麼回事,牢獄當中不是關著頭七尾狐魅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其她女子修士,還是有幾位的,這都不夠你吃的?」

  陳平安笑道:「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

  真身是那青鰍的大妖譏笑道:「就憑你?加上那把破刀?伸長脖子讓你砍,你砍得動?」

  陳平安推刀出鞘寸餘,「試試看?」

  大妖清秋瞬間沒入霧障中。

  霜降捧腹大笑。

  女子長命,告辭離去,牢獄之中,污穢煞氣太重,她不願繼續遊覽了。

  來到拈芯那邊,陳平安等待她抽出一根緯線後,說道:「借你法刀一用。」

  拈芯將手中法刀直直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接過法刀後,笑道:「在我們家鄉那邊,給人遞送剪刀、柴刀,都會刀尖朝己。」

  拈芯置若罔聞,問道:「決定了?」

  陳平安點點頭,先取出那張承載金籙玉冊文字的青色符紙,因為文字太多太重的緣故,紙張顯得凹凸不平。

  陳平安一手攤放符紙,一手手持短刀,刺入心口,將一位練氣士視若真元的心頭精血,一滴滴從刀尖墜在符紙上,然後以碧游府水神廟那道煉水訣,駕馭血滴,如小楷寫經一般,一筆一劃,規矩端正,神意飽滿,最終「寫出」一篇解契書,內容簡明扼要,意思淺顯卻措辭精確。

  尤其是最後署名之時,還從三魂七魄當中,分別剝離出一粒本命靈光,注入「陳平安」這個名字當中。

  陳平安將法刀遞還給拈芯。

  拈芯接過法刀,皺眉道:「早知道就不與你泄露此事。」

  先前她初次見到這個年輕隱官,就十分疑惑為何與蛟龍之屬那麼糾纏不清,後來就下了些功夫,加上與化外天魔的一番閒聊,給她揪出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密事。陳平安身上,有一份隱藏極深的結契,雙方身份平等,不是主僕,但是雙方性命攸關,效果類似一般山上修道之人,結成神仙眷侶之時的契約書,當然陳平安這份契書,不曾涉及任何情愛,而且書寫一方,可謂占盡便宜,幾乎沒有任何約束。

  陳平安臉色慘白,卻好像如釋重負,了卻了一樁極大的因果恩怨。

  既為自己,求個心安,也為自己那個學生,能夠在寶瓶洲傾力施展手腳。

  霜降蹲在一旁,惋惜道:「隱官老祖這樁買賣,虧大發了。不該這麼爽快的,換成是我,就狠狠敲一筆竹杠。」

  陳平安將那張符紙遞給化外天魔,說道:「也就是我知道得晚,不然早就應該這麼做了。霜降,你轉交給老聾兒,他離開牢獄後,捎給風雪廟魏晉,幫忙送去寶瓶洲,只能是交給一個名叫崔東山的人。」

  霜降卻嬉笑道:「還是讓拈芯送給老聾兒吧,他們倆剛剛認了親戚。」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保持原有姿勢。

  就知道這頭化外天魔,早已認出了這張青色寶光濃郁的符紙根腳。

  霜降舉起雙手,「你別試探我了,我反正打死不碰這符紙的,不然一個不小心,又要被你算計,折損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不喊隱官爺爺、隱官老祖的時候,往往是在說真心話。

  陳平安這才將符紙交給拈芯。

  拈芯一閃而逝,去交給老聾兒,轉瞬即返,她說道:「虧得去早了,老聾兒剛要離開牢獄。」

  有些話拈芯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本來是想勸說殺妖縫衣一事,讓陳平安抓緊些。只是話到嘴邊,拈芯還是作罷。

  陳平安點點頭,去往那座行亭建築,獨自一人,抱膝而坐。

  霜降站在遠處臺階上,看著那座建築那個人。

  此地是年輕人的心境顯化。

  所以陳清都去得行亭,甚至拈芯願意的話,也可以去,因為在陳平安內心深處,他認可拈芯這位魔道中人,唯獨他這頭化外天魔就絕對不被允許。

  天圓地方一行亭。

  立足處,是陳平安由衷認可的那些大小道理。

  四根亭柱,分別是陳平安在人生遠遊路上,逐漸化為己用的四條根本脈絡。

  而亭頂,象徵著陳平安心心念念的大劍仙。

  年輕人看待人生,所見之人,就是一座行亭的暫留客,遲早都要與他分別,有些打招呼,有些不曾說。

  他就守在原地,如那行亭,願意為人做些遮風擋雨的小事。

  霜降大聲喊道:「隱官老祖,你那心愛姑娘,曉不曉得這份契約?」

  陳平安瞬間回過神,故作鎮定道:「這樁契約,關我屁事。」

  霜降高高跳起,伸出大拇指,「隱官老祖,你老人家理直氣壯說著心虛話,特別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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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八十一章 辛苦修行為哪般

  霜降試探性問道:「我用一大塊金身碎片,與隱官老祖換個結契的小故事?」

  故事其實不小。

  只看解契一事,陳平安就用到了上古斬龍台行刑的斬勘刀,以一張青色符紙承載鮮血,取一滴心頭精血,還要剝離出三魂七魄各一縷,灌注末尾署名當中。

  尋常修道之人的結契解契,可不需要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

  要是這種買賣都不做,霜降覺得自己容易遭天譴。

  陳平安卻沒興趣做這筆買賣,有了那位金精銅錢老祖化身的長命道友,她極有可能擔任落魄山記名供奉,家有聚寶盆,如今陳平安覺得自己十分淡漠名利,絕不至於見錢眼開。刑官走了,老聾兒跟著離開,此處所有的天材地寶,長腳再多,也跑不出一座牢獄天地。陳平安一直想要問老大劍仙,為何不將此地家底掏空,交給避暑行宮打理,或是搬去丹坊處置,可惜老大劍仙根本不給機會,每次現身露面,陳平安的下場都不太好。泥菩薩也有幾分火氣,包袱齋在哪裡不可以開張?除此之外,將來歲月悠悠,可能會沒個盡頭,總得找點事情做,比如數錢,比如煉物。

  陳平安手腕翻轉,祭出那枚材質奇異的五雷法印,托在手心,雖然不過棗核大小,但是隱隱有雷鳴,五彩流光,氣象森嚴,天然壓勝鬼魅穢-物。

  與那仿造白玉京寶塔和劍仙幡子一樣,陳平安都不敢大煉為本命物,只是中煉,一來沒必要大煉,再則也不敢貿然行事。終究是從離真那邊得來之物,擔心萬一。如那松針、咳雷,也是得手極久之後,才從中煉變為大煉。當然不是信不過劉景龍和袁靈殿,而是大煉之物,不比尋常,除了會單獨占據一整座本命竅穴,還會分走修士靈氣,而這兩件事,對於一個開府不多、靈氣積蓄不夠深厚的下五境練氣士而言,就是天大的難題。

  陳平安如今作為五境修士,氣府數量其實不算少,可光是為了長生橋煉化的五行之屬,就分去五座,皆需以靈氣勤勉煉化,又能有多少的盈餘靈氣,可以被陳平安拿來「封賞群臣」?這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然單開一座水府,以陳平安遠遊路上的一衆機緣所得,綠衣童子們絕不會如此無所事事,例如那瓶蜃澤水丹的補給,每次水府久旱逢甘霖,靈氣卻依舊需要分給山祠、木宅等地一部分。

  可即便是中煉此印,陳平安相信僅憑這件山上重寶,在那寶瓶洲藩屬小國,當個斬妖除魔、術法通天的神仙老爺,沒半點問題。而且即便行走山澤荒野,也會被當作譜牒仙師,因為修行五雷術,一旦術法道訣不夠正宗,很容易就會傷及五臟六腑,日積月累,體魄殘缺,並且不可逆轉,比如那目盲道人賈晟,便是因為修煉旁門雷法,傷了一雙眼睛……想到這裡,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突然問道:「不是金沙?」

  霜降掏出一顆柑橘大小的金身碎塊,輕輕拋著。這等分量的寶物,可不常見,鑿山取寶,老費勁了。

  陳平安左手駕馭五雷法印,右手伸手一抓,將那金身碎塊從化外天魔手中取來,攥在手心,片刻之後,就以煉三山道訣,將金身碎塊煉化出一滴金色水滴,再以手指接住,輕輕抹在那枚五雷法印十六字真言的「攢」字上,如寺廟道觀給神像貼金。

  在此貼金過程,陳平安五座本命竅穴,皆有一絲靈氣自行流轉,如獲敕令,來往手心,升騰而出,縈繞五雷法印,幫忙淬煉那一滴金色水珠融入法印,比起單獨以煉物仙訣貼金,速度要快上一大截。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拼出五行之屬本命物的優勢所在,種種玄機,妙不可言。

  陳平安收起法印和金身碎塊,說道:「我家鄉是那驪珠洞天,小時候,一個大雪天的深夜,我剛好做了個噩夢嚇醒,然後就聽到家門口那邊有動靜,似乎聽到了細微的嗓音,那夜風雪大,所以聽著不真切,只覺得很滲人,其實我當時很猶豫,不知道是該出去,還是躲在被窩裡,也想過宋集薪是不是其實也聽到,他膽子大,會比我先出門,後來我還是畏畏縮縮出去了,然後救下了一個……」

  說到這裡,陳平安突然不知道應該如何定義稚圭。

  霜降熟稔陳平安的諸多心路歷程,道破天機:「她不找那皇子宋集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選擇從泥瓶巷西邊巷口走入,入巷艱難,哪怕一門之隔,已經力竭,所以倒在了你家門口,未能敲響宋集薪的院門,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緣分。還有一種,則是她從顧璨家走入泥瓶巷,到了宋集薪家門口,臨時改變主意,因為與一位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結契,約束多,說不定只能簽訂真正的主僕契約,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對於天地間最後一條真龍餘孽而言,並不是一個如何舒心的選擇。她被你救下之後,偷偷與你結契,因為你本命瓷已碎,神魂孱弱,結契一事,神不知鬼不覺。她就可以安安穩穩,鑿壁偷光,」

  陳平安點頭說道:「的確是這樣。」

  「我的隱官老祖唉,哪有你這麼做買賣的。」

  霜降扼腕痛惜道:「你與那化名稚圭的女子,雙方可是一樁平等契約,前邊吃虧越大,後邊享福就越多,隱官老祖你到底怎麼想的?明擺著只要再熬熬,在那解契書上寫得莫要如此決絕,將來你老人家可就是苦盡甘來的大好歲月了!簡直就是躺著破境,在那書簡湖,那坑你不淺的孽種泥鰍,如何反哺顧璨體魄神魂,隱官老祖你豈會不知?」

  白髮童子說得唾沫四濺,手舞足蹈,「不管那王朱,早年如何竊取你的命理氣數,越是得道,天下事越講個有借有還,這是定理,所以她只要得以真正化龍,你就算功德圓滿,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一樁扶龍之功,從今往後,你能夠獲得一筆細水流長的收益。她每次破境,更會反饋結契之人,結金丹、養元嬰,算得什麼難事。單說天然壓勝蛟龍之屬、甚至是水神湖君一事,哪個修道之人,不夢寐以求?」

  陳平安站起身,緩緩散步,微笑道:「我只知道,施恩與人,莫作施捨想。我當年不知道結契一事,只知道救下她,是隨手為之。」

  僧人托鉢化緣,是為結緣。道家也有一飲一啄,莫非天定的說法。

  霜降小心翼翼道:「隱官老祖,你是儒家門生,君子施恩不圖報,我勉强可以理解。可是她害你多年運道不濟,你仍然願意以德報怨?會不會有那爛好人的嫌疑?」

  陳平安搖頭道:「事有緩急輕重之分,一來她稚圭在我心中,就只是個鄰居,遠遠比不上寶瓶洲大勢重要。再者,以德報怨?你很清楚,這其實與我的根本學問是相悖的,事分先後,錯分大小,都得講明白了,再來談原諒、寬恕。」

  陳平安停頓片刻,手心抵住那把斬龍行刑之物的刀柄,笑道:「假設大事已了,你讓她現在站在我面前試試看?」

  霜降現在一聽到「試試看」三個字就頭疼。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撇開是非、陰謀不談,一事歸一事,只說我與宋集薪和稚圭當鄰居,其實沒你想像得那麼糟糕,甚至可以說,有他們在隔壁生活,我對活下去,會有些額外的盼頭,好歹知道了百姓人家的好日子,約莫是怎麼個過法,不缺錢花,衣食無憂。灶房砧板上,以菜刀剖魚鱗的聲音,或是大太陽,以木棍輕輕敲打竹竿上的厚實被褥,你聽過嗎?都很動聽的。我不曾念書識字,就已經聽說了不少書上言語,就歸功於宋集薪的無聊背書。」

  當時年少,陳平安一切都被蒙在鼓裡,所想之事,只是一日兩餐的溫飽,夏日怕中暑,冬天衣衫單薄最畏寒,春怕年味,秋愁田地少。

  與那鄰居那對主僕相處,能幫忙的,泥瓶巷少年都會幫,例如路上遇到了,幫稚圭挑水,幫著曬書在兩家之間牆頭上。宋集薪那會兒作為「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好像有花不完的錢,那些錢又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宋集薪怎麼開銷都不會心疼,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

  泥瓶巷太窄,宋集薪又是個喜歡享福的,還是個怕麻煩的,從來只會讓稚圭一車車購置柴禾、木炭,一勞永逸,對付掉一個寒冬。

  陳平安如果瞧見了,也會幫忙。那會兒,好像氣力不支的稚圭,也會拎著裙角,跑去宅子門口那邊,喊陳平安出門幫忙。

  陳平安也不會拒絕,做這些瑣碎事情,不是有什麼念想,恰恰相反,正因為規規矩矩,對身邊所有人都是這般,視為理所應當,陳平安做起來,才會衣衫沾泥、炭屑,心眼乾淨。更何況相較於為鄰居的搭把手,陳平安為顧璨家裡,所做之事,更多。

  何況那個時候的草鞋少年,對於男女事,那真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所以宋集薪那麼個小肚雞腸的同齡人,也不曾覺得陳平安對稚圭有什麼想法,只會對劉羨陽和馬苦玄,敏感且敵視。

  偶爾稚圭在隔壁院子擇菜,也會試探性與陳平安言語,她會說你幫了顧家娘倆那麼多,你好歹要些酬勞,哪怕不是銅錢,她家莊稼地都是你在打理,那些收成,討要幾升白米之類的,總是在理的,如果那狐媚子的婆姨這都不答應,那就是她做人有問題,盡想著占你陳平安的便宜,小鎮的長工短工,幫忙紅白喜事,哪裡不能掙錢。

  宋雨燒曾經在吃火鍋的時候,醉醺醺說過一番言語,當時陳平安感觸不深,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陳平安,不是少年許多年。

  再去細細咀嚼一番,就嚼出許多餘味來。如飲一碗陳年酒釀,後勁真大,隔著好些年,都留著酒勁在心頭。

  年輕時記性好,每逢思鄉,人事歷歷在目,心之所動,身臨其境,宛如返鄉。

  上了歲數,記憶模糊,每逢思鄉,反而感覺離鄉更遠。人生無奈,大概在此。

  霜降笑著點頭,「市井的雞毛蒜皮,我還真懂得不少。」

  陳平安打趣道:「堂堂飛升境大修士,也會知道這些?」

  按照它先前與陳平安所講的那個人生故事,作為流民孤兒的「小草」,漂泊不定,隨時被霜雪凍殺,僥倖被一個殷實門戶,收為奴僕,再給少爺當書童,因緣際會之下,被隱於市井的塾師相中根骨資質,賜名霜降,踏上修行之路,在這期間,確實是該知道許多民間疾苦的。

  但是陳平安根本不信它那套說辭。

  霜降揉了揉臉頰,「世間如我這般命苦的飛升境,好似啃泥吃屎長大的可憐蟲,不多見。」

  陳平安點頭道:「要對一位五境練氣士喊老祖,是命苦。」

  在臺階那邊,化外天魔雙手叉腰,大義凜然道:「隱官老祖,我不許你老人家如此妄自菲薄!」

  陳平安再次祭出那枚五雷法印,對霜降說道:「與拈芯前輩說一聲,開工做事,先幫我將此物挪窩到掌心,我如今自己也能做成,卻太過耗費光陰,只能耽誤她拆衣了。」

  霜降與那個忙著拆解法袍的小姑娘打了聲招呼。

  陳平安來到臺階上,輕輕卷起左手袖管。

  霜降蹲在一旁,道:「瞅瞅,隱官老祖這條骼膊,真是學問多多,凡俗女子,眼拙,興許看不出門道,卻契合金枝玉葉的高妙之說,內裡全是得道高真的神光流彩,能眼饞死那些個識貨的山上仙子。以後隱官老祖遠遊四方,多穿幾件法袍才行,不然鴛鴦債會很多的。要我說啊,光是遮掩手臂不頂事,就憑隱官老祖這面容,這身材,這談吐,這風采,得學那刑官,不然仙子們一個個見之傾心,心神搖曳,魂不守舍,心湖上小鹿亂撞,蹦蹦躂躂,漣漪蕩漾面緋紅,隱官老祖自然不會動心,可終究是件煩人事,就像那結契一事,」

  陳平安問道:「老聾兒就是這麼被你念叨煩的?」

  霜降嬉笑道:「那孫兒,修心不夠,是個廢物。」

  拈芯趕來後,幫著陳平安將那枚五雷法印,更換「洞天」,從山祠挪到掌心紋路處的一座「山岳」之巔。

  旗鼓相當的修士廝殺,一瞬之差,就是生死之別。

  不光是能夠讓陳平安施展這一門雷法更為迅猛,還可以讓陳平安更快適應五件本命物的勾連銜接,一經施展,五雷攢簇,天威浩蕩,造化萬千。

  練氣士更換一件中煉之物的擱放位置,卻並不簡單,需要臨時開鑿出一條「驛路」,自然會傷筋動骨,只是相較於縫衣真名,還算小事。

  陳平安不但無需拈芯以綉花針釘死魂魄,還可以念頭隨意,言語無礙,問道:「這件五雷法印,材質是什麼?」

  材質古怪,紋理似美木,質地卻如碧玉。

  拈芯只認出這是一塊雷擊槐木。

  雷擊木,此物在浩然天下,並不罕見,市井鄉野皆有,富貴之家,還會重金求-購,去道觀請法牒道人,幫忙雕刻成木牌,讓家中孩子攜帶在身,便可以不著髒東西,鎮煞辟邪,就像身上「請了一位門神」。

  陳平安詢問無果,轉頭望向胸有成竹的化外天魔。

  霜降不愧是飛升境,見多識廣,笑道:「是雷擊槐木不假,又大不簡單。」

  說到這裡,霜降故作沉思狀。

  陳平安說道:「一顆雪花錢。」

  雖是蚊子腿肉,可從陳平安這邊掙錢,何其不易,霜降這才一拍腦袋,恍然說道:「不是尋常雷擊,更不是尋常槐木。一般材質極好、品秩極高的雷擊木,這『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十六字,應該是分別篆刻在四面才對,不然根本承載不住這份雷法真意。訣竅所在,就在於這槐木,曾是一處槐府所在,類似一座袖珍福地,鬼魅齊聚為窟,狐蛇扎堆成窩。故而必然是一位精通五雷正法的得道之人,傾力降妖除魔的淩厲手段,才造就了這樁天大機緣,然後被那人從廢墟中撿取此槐,雕琢為印,刻出蟲鳥篆十六字,並且只是作為作為『天地樞機』其一的法印底款。」

  陳平安側頭凝視「行走」於經脈之中的那枚法印,從山祠去往肩頭,再沿著手臂,被拈芯一路牽引法印移去掌心扎根。這個過程就像犁地翻田,開墾田地,卻是修道之人的筋骨血肉。

  霜降在旁托著腮幫,緩緩道:「法印六面,制式古老,因為皆有篆文圖案,屬￿極其罕見的『六滿印』,又被稱為『月盈印』。月盈而虧嘛,不然這種法印,也太過霸道了些,早就大小山頭人手一顆了。所以隱官老祖如果以此物對上强敵,開銷不小,容易使得法印雷法式微,神光黯淡,真意衰減,所幸事後可以修繕品相,例如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反正隱官老祖不缺此物,真是天命所歸!」

  霜降嫌棄凝神關注那枚法印太麻煩,容易讓隱官老祖分心,它便雙指並攏,輕輕擰轉,法印顯化在陳平安眼前,變得巴掌大小,清晰入目。

  它以心念輕輕旋轉那顆法印,娓娓道來,「法印四面,總計刻有三十六尊神靈畫像,雷神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官,天人神官等古老圖案,皆在法印此山中。九是一個大數字,這就又是『月盈印』的一個絕佳作證。一般煉師,真不敢如此胡來。」

  「除了印章底部的地款十六字,原本該有天款,只是不知為何被削去一截,大傷品相,也使得這枚五雷法印威力驟減。不然此物,該是那宗字頭仙家祖師堂的供奉之物,壓勝山水,汲取氣運,甚至有可能會成為一顆傳法印。」

  霜降感嘆道:「沒了至關重要的天款,品相大跌,十分可惜!」

  做人忌諱個十全十美,收藏一事,卻是恰好相反。

  陳平安說道:「能否自己補上天款?哪怕威勢不增絲毫,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再說哪天真要山窮水盡缺錢花了,是不是篆刻齊全的六滿印,會是兩種價格。」

  霜降心中唏噓,瞅瞅,這樣的隱官老祖,如何讓人不欽佩?如何能夠讓那位長命道友不心儀?

  隨便念頭一起,好像就要斬除五漏,隱官老祖真是個天生的修道胚子。

  可惜不是在青冥天下,不曾早早遇到隱官老祖,不然這會兒,陳平安就要喊自己老祖了,只是想像一番,就美。

  霜降呵呵傻笑幾聲,抹了抹嘴,趕緊轉過頭,伸手覆臉,使勁揉搓一番,再轉頭,就是一本正經的模樣了,畢恭畢敬說道:「隱官老祖雖然精通刻章,可這天款銘文,還真做不來。」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失落,反而釋然。

  運道過於好,就是大憂患。需要好好反省一番所處境地了。

  拈芯說道:「行了。」

  縫衣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毫不拖泥帶水。

  如今唯一能夠讓她留下的事情,就是陳平安改變主意,不再有那腦子有坑的男女大防。一個修道之人,需要哪門子的守身如玉,迂腐古板得像個老學究了。只是拈芯總不能强行扒了陳平安的衣服,倒是有些埋怨那霜降的本事不夠,當初若是能通過那頭七條尾巴的狐媚子,與陳平安多做些事情,可能她如今縫衣,就不會這般美中不足。不過話說回來,若是被一個狐魅蠱惑了人心,年輕人走不到牢獄當中,成為不了劍氣長城的隱官。

  陳平安緩緩抬起手掌,祭出那顆五雷法印,一時間五雷攢簇,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四周,宛如掌上小天地,電閃雷鳴、雲生水起,隱約可見三十六尊神靈的縹緲身形,各含法旨。

  陳平安轉頭望向化外天魔,笑眯眯招手道:「來來來,讓老祖宗摸一摸你的小狗頭。」

  霜降哀嘆一聲,乖乖歪過腦袋,伸長脖子,然後情真意切道:「隱官老祖,我這麼不惜性命、每天都在慷慨赴死的忠心隨從,要多多珍惜啊。」

  陳平安翻轉手腕,將一枚五雷法印重重拍向化外天魔的頭顱上。

  轟然一聲,化外天魔在原地蕩然無存,陳平安一身衣袖震蕩,罡風吹拂鬢角,只見他化外天魔在臺階下方不遠處,重新凝聚身形,法袍之上猶有雷電殘餘,使得它兩眼翻白,渾身抽搐,如醉漢一般,雙手向前摸黑一般,搖搖晃晃走上臺階。

  陳平安知道自己這一手,根本無此能耐,自己未能修行五雷正法,沒有上乘道訣輔佐,就沒有足夠的道法真意,怎麼可能讓一頭化外天魔如此狼狽,所以問道:「結結實實打中一位練氣士,可以擊斃什麼境界的,觀海境?龍門境?」

  霜降一路小跑上臺階,說道:「若無法寶庇護,隱官老祖這一巴掌下去,不傷品相半點,尋常龍門境,就得當場斃命!」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我不惜代價?舍了法印不要?」

  霜降說道:「尋常元嬰修士,也要少掉半條命,與隱官老祖對敵,只要少掉半條命,也就等於沒命了。」

  陳平安輕聲道:「尋常。」

  霜降無奈道:「確實小有遺憾,隱官老祖以後廝殺,需要付出這麼大代價的敵手,肯定都不是什麼尋常練氣士。」

  陳平安笑道:「我們做筆一顆小暑錢的買賣。」

  霜降躍躍欲試,搓手道:「隱官老祖要是這麼聊天,瞌睡蟲就要死絕了。」

  陳平安說道:「我身上物件不少,又要馬上成為中五境神仙,你幫我複盤一番,如何才能受益最大。重點在洞府、觀海和龍門三境的大小關隘,中煉之物與大煉本命物的搭配,以及最後結丹的關鍵。」

  霜降說道:「這麼大的事情,不如我陪著隱官老祖拾階而上,結伴登高?」

  陳平安笑道:「需要這麼些花頭經嗎?」

  話是這麼說,起身不含糊。

  就當討個好兆頭。

  早年離開倒懸山,與陸台一起遊歷桐葉洲,對方早就泄露天機,提點過陳平安,修道之人,剛剛登山之時,大煉本命物,不是多多益善,不用刻意追求數目之多。

  世間大煉之本命物,大致分三種,攻伐,防禦,輔佐,例如一隻承露碗,在世間親水之地,就能夠幫助練氣士更快汲取靈氣,一枝春露圃栽種裁剪下來的楊柳,在草木鬱鬱之地,也能額外增長靈氣。

  而大煉、中煉兩物,是要與練氣士討要「糧餉」吃的,所以擁有一兩件攻伐防禦之外的輔佐本命物,幫忙練氣士開源,至關重要。

  故而一位練氣士,結丹之前,積蓄靈氣有數,得看開府竅穴之多寡,以及每一處開府規模之大小,若是小門小戶,與那庭院深深的豪門宅邸,自然天壤之別。

  所謂的修道天才,便是兩者兼備,開府多,且府邸大。

  所謂的花架子譜牒仙師,往往便是空有府邸山頭,但是處處小巷陋室,不成氣候,一時風光,最終成就有限,這輩子只能在半山腰逛蕩。

  許多山澤野修,哪怕本命物不多,苦心經營一兩處本命竅穴和大煉物,再能夠圍繞著這份大道根本,琢磨出相適應的術法,一樣可以戰力出衆。一路縫補,哪怕走了條盤山小道,依舊跌跌撞撞,可以去往山頂,一覽衆山小。

  陳平安三處曾經盤桓過三縷「極小劍氣」的竅穴,分別擱放大煉的初一、十五,以及松針、咳雷,因為後兩者只是劍仙仿劍,而氣府又出奇之大,兩把恨劍山仿劍,得以擁擠於一室,竟是完全不成問題,而且陳平安看架勢,好像再多一把仿劍,都不成問題。

  只是崢嶸宗妖族劍修的那把本命飛劍「天籟」,以及霜降作為交換,送給陳平安的那把短劍,就只能與飛劍天籟一樣,溫養在養劍葫當中。

  實在是沒有多餘的氣府來安置它們,而且陳平安也不覺得它們適宜大煉。

  霜降開門見山道:「練氣士開府門,如開洞天,自行接納天地靈氣,是謂洞府境。人體三百五十六個竅穴,就是三百六十五座先天而生的洞天福地,日月更迭,晝夜輪轉,陰陽交融,這些人一生來就有的財富,不知羨煞多少精怪鬼魅。躋身洞府境,開九竅,便能躋身觀海境,女子練氣士,需要十五竅。你如今身具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坐擁五竅洞府,成為劍修之後,籠中雀和井底月,又新開闢出兩座,初一,十五,各有一座,松針、咳雷共聚一府,所以這就是十竅已開。」

  「躋身中五境的第一洞府境,一著不慎,就是『水災禍殃』的下場,一旦人身小天地與大天地勾連,靈氣如洪水浸漫其中,肆意倒灌,你大道親水,並且因為純粹武夫的關係,體魄堅韌,且有那火龍拓展魂魄道路極多,又有一枚水字印坐鎮水府,半點不怕此事。」

  「所以躋身洞府境,輕而易舉,一般練氣士,還要小心拿捏個火候分寸,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盡可能多的吸納靈氣,務必要以牛飲鯨吞之勢,一氣呵成,尋覓出更多的水府、山祠等洞府的相親之地,就像人間五岳,也該尋一處儲君之山,作為輔佐,只是你們浩然天下不太講究此事,在青冥天下,不但是山君,還有那水仙,都會將儲君之地的選址,視為頭等大事。試想一下,你五行之屬,各自有一處輔佐洞府,結丹之前的靈氣積蓄,便十分可觀了。既不用擱放本命物坐鎮其中,免得廝殺慘烈,隨隨便便就給人傷及大道根本,卻能讓你在修行路上,汲取、儲藏靈氣,事半功倍。只是到底哪些氣府適宜擔任山水『儲君』,就藏著個關鍵訣竅了,開洞府,何等大事,宛如天地初開,靈氣倒灌,所過之地,會有許多顯化,護道之人,若是細心觀察,就可以找到些蛛絲馬跡,微妙跡象,稍縱即逝,所以護道人的境界,得夠高,不然白搭,即便知道了此中訣竅,亦是枉然。最少是仙人境起步,換成玉璞境看出了端倪,他敢出手嗎?自然是不敢的,人身天地初開之大格局,隨便闖入其中,是護道,還是害人害己?」

  陳平安一直在竪耳聆聽,不願錯過任何一個字,只是嘴上卻說道:「你說得太粗淺了。」

  這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對待自家修行事。

  化外天魔所說的洞府儲君之地,以及躋身洞府境之初始,就等於是「天地初開」,確實是陳平安首次聽聞。

  兩人緩緩登高,霜降笑道:「在我看來,你唯獨煉化那劍仙幡子,是妙手。可是煉化那仿造白玉京,一同擱在山祠之巔,就極不妥當了,如果不是拈芯幫你更換洞天,將懸在木宅門口的五雷法印,趕緊挪到了掌心處,就會更是一記大昏招了,一旦被上五境修士抓到根腳,隨便一道精妙術法砸下去,五雷法印非但半點護不住木門,只會變成破門之錘。修道之人,最忌花哨啊,隱官老祖不可不察……」

  陳平安毫無徵兆地一巴掌拍在化外天魔腦袋上,打得在霜降原地消逝,瞬間在別處現身,它跑上臺階,仰起頭淚眼汪汪,「隱官老祖,不教而誅,為啥嘛。」

  陳平安斜眼道:「你先前關於我那些煉化之物,是這麼講的?」

  霜降想了想,自個兒胡說八道的言語太多,記不太清了,得好好捋一捋,結果發現真是自己錯了,可這隱官老祖也委實是太會記帳了,它只好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諂媚道:「那會兒是隱官爺爺,如今才是老祖宗,不一樣的。那老聾兒不也喊我爺爺,就不安好心,半點不心誠,對吧?如今我與隱官老祖,既是祖譜上的親戚,還是精誠合作的買賣伙伴,親上加親,咱倆這樣的關係,瓷實!」

  陳平安看似還算神色輕鬆,實則心中大為後怕。

  煉物之後,一旦與人廝殺,身體魂魄受到重創,打爛了竅穴,毀壞了大煉、中煉之物,就是典型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依照本命物的品秩,不同程度折損一位練氣士的大道根本。世間事總是福禍相依,先前陳平安煉化五雷法印、青磚道意和仿白玉京寶塔,雖是中煉,用來各自輔佐五行本命物,自然裨益不小,可一旦所在本命竅穴受損,與本命物一起崩碎,雪上加霜,就會災殃更大,極有可能連累相鄰氣府一起崩塌稀爛。

  陳平安每次祭出煉化之物,就如化外天魔所說,一旦與本命物牽連,很容易被上五境練氣士循著收放之間的痕跡,找到本命氣府所在,而陳平安的五行之屬,本身就存在著牽引,找到其中一個,很容易就是找到全部五座!想到這裡,陳平安又是一拳砸下。

  中煉之物,無論品秩多高,裨益道行多大,不是不可以擱放在本命竅穴,但顯然必須慎之又慎。

  這次化外天魔早有準備,主動踮起腳跟,在陳平安身後凝聚身形,屁顛屁顛跟上隱官老祖,不忘稱贊道:「好拳好拳。以後咱們祖孫倆,結伴遊歷青冥天下,隱官老祖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爛那架敲天鼓,好讓整座白玉京和青冥天下,都曉得隱官老祖大駕光臨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某些山澤野修的心態,如今得改改了。」

  許多微妙心態,在人生道路上,會是不可或缺的助力,但是到了某個階段,就會悄無聲息變成一種阻滯。

  不是全盤否定過往,而是念念相生,法無定法。最終這條根本脈絡一成,就有希望時時在法中,處處法無礙。

  例如山澤野修,可能是有一件煉化一件,只恨太少,只要開府足夠,管你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四都沒問題。

  可大山頭的譜牒仙師,卻不會如此,只會精挑細選,在師門長輩的傳道護道之下,揀選數件煉化為本命物,其餘至多中煉,或攻伐或護身,錦上添花。每高一境,靈氣「漲水」一層,再多煉一件本命物,氣府竅穴的揀選,又是學問,還要早早揀選一處,作為未來結丹之室,早早經營打造,開闢出一座仙家府邸,虛位以待,只等「有仙則靈」。

  純粹武夫當中,還有一種被稱為「尖把式」的稀罕武夫,堪稱修道之人的死敵,每一拳都能夠直指練氣士丹室,面對金丹修士,拳拳指向金丹所在,面對金丹之下的練氣士,拳破那些已有丹室雛形的氣府,一拳下去,人身小天地的那些關鍵竅穴,被拳罡攪得翻江倒海,碎得山崩地裂。

  霜降一邊為隱官老祖清點家底物件,一邊說出它的詳細建議,以及耐心解釋為何要如此那般。

  例如它那把交給隱官老祖的「昔年刻舟」短劍,銘刻一個「瀆」字,肯定不適宜大煉,但是卻最最適合中煉,可以擱放水府池塘當中,先前以那水丹水運顯化而成的小小蛟龍,既假又弱,簡直就是玷污隱官老祖的宅邸風水,根本不該凝為蛟龍之姿態,反而應該轉去凝為一顆寶珠,水運濃郁一分,寶珠就趨於實質一分,再加上它另外那把銘刻有「湖」字短劍,就能夠造就出雙龍奪珠之格局,那才是最佳選擇。

  還有那桿劍仙幡子,應當如何矗立於山祠之巔,又有一番大講究,絕非陳平安當下這般隨便一丟就算完事了。

  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

  這頭化外天魔,只要願意正兒八經「傳道」,無愧飛升境身份,修為上則通天摘日月,言語赴下則建瓴高屋。

  陳平安受益匪淺,一顆小暑錢,買賣很划算。

  半路上,一位元嬰劍修妖族來到劍光柵欄附近,好奇問道:「你這年輕人,到底是如何修行的?為何能夠如此神速,每天變樣。」

  陳平安停下腳步,反問道:「聽說你身為劍修,卻精通望氣術,能夠勘驗龍脈,擅長尋覓洞府秘境?」

  那妖族笑道:「想學?你喊聲爹,我就考慮考慮。」

  陳平安取出自己珍藏的最後一張金色符紙,遞給霜降,「這顆小暑錢的買賣添頭,不算錢。」

  「謹遵法旨。」霜降低頭彎腰,雙手接過符紙,然後一閃而逝,去往牢籠之內。

  片刻之後,從那頭元嬰劍修妖族身軀當中「走出」,抖了抖手中符紙,上邊「懸掛」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一粒粒水珠在那荷葉上,微微晃動不已。

  霜降朝著金色符紙呵出一口氣,所有文字牢固嵌入符紙,交給陳平安。

  那頭妖族駡駡咧咧退回霧障。

  陳平安問道:「元嬰地仙的心境,你也能穿梭自如?」

  霜降搖頭道:「因為當了多年的鄰居,走門串戶的次數多了,我才能夠如此閒庭信步,不然元嬰道心,哪個不堅若磐石,不花個幾年的水磨功夫,很難得逞。」

  此後霜降又說了觀海境的幾處內幕,比如道出了水府「點睛」一事的捷徑,之所以說是捷徑,並非什麼旁門左道,而是陳平安的底子打得不錯,天時地利人和皆有,可以多拜訪那些水神府邸,尋找投緣的神靈、水仙,相互切磋道法,以光明正大的路數,獲得對方的一絲水法真意,就能夠在牆壁上那幅水仙朝拜圖,多添一次「點睛之筆」,此事在觀海境做了,收益最大,結丹之後,也行,只是收益反而不如觀海境,大道玄妙,就在於此。

  所以修行路上,往往某個環節,就能讓練氣士心甘情願,拿出數年甚至是數十年光陰去緩緩消磨。

  臺階登頂,陳平安在牢獄入口處坐下休歇。

  霜降坐在一旁,一顆小暑錢到手,十分得意。

  陳平安說道:「接下來就要錘煉武運了。」

  先前陳平安都沒有接納武運饋贈,只是這一次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只覺得武運還不夠多。

  劍氣長城的劍道氣運,武運,都已積攢萬年,武運底蘊,當然沒法子與劍道氣運媲美,可此處劍修如雲,劍修與劍運的關係,僧多粥少,所以劍道氣運再多,也不夠分。就像陳平安養出兩把本命飛劍,就談不上多大的天地異象,而純粹武夫與武運,則是碗中粥不多,劍氣長城武夫卻更少,端起過粥碗的人,沒幾個,武運盈餘,自然十分可觀。陳平安這一次破境,又不算低,是從金身躋身遠遊,所以攫取極多,甚至還從蠻荒天下搶來一份武運,這讓陳平安心中大為快意。

  霜降側過身,使勁揉著眼睛,可憐兮兮道:「隱官老祖忙忙碌碌,身心片刻不得閒,瞧得我又仰慕,又心酸,百感交集,淚水直流。」

  陳平安伸手放在白髮童子的腦袋上,「雖然是虛情假意,聽著還是寬慰人心。」

  結果隱官老祖這話說得晚了,霜降已經自己炸碎身軀,在別地幻化人形,所以極為尷尬,一時間都不好意思跑去原地坐下。

  陳平安轉頭望去,神色玩味,霜降悻悻然笑道:「拳未出,意先到,直接嚇死我了。真不是我溜鬚拍馬,以後等到隱官老祖遊歷別處天下,甭管是蠻荒天下,還是浩然、青冥天下,一個眼神,哪怕是地仙妖族,都要嚇得肝膽破裂,跪地不起,乖乖引頸就戮!」

  陳平安收回視線,笑道:「那就借你吉言。」

  按照李二前輩的說法,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塊,皆可視為山脈、大岳和小山頭,淬煉武運,就像「開山」,能夠夯實一位純粹武夫的處處山根,武運的多寡,決定了開山的數量,若無武運饋贈,那也無妨,武夫廝殺分生死,技擊切磋分勝負,都可以淬煉座座山岳,一位武夫練拳的立身之本,只在拳法本身,不可刻意貪戀武運,沒了武運,天塌不下來,就算天真塌下來,更要練拳再出拳。

  陳平安問道:「關於武運,你知道哪些內幕?」

  霜降搖頭道:「我只修道,對於武學,所知不多……」

  陳平安突然說道:「一顆小暑錢。」

  霜降立即神采煥發,「有說頭,有說頭。」

  不曾想陳平安說道:「還是算了。」

  霜降一個後仰到底,手腳亂踹,翻來滾去。

  陳平安問道:「除了縫衣幫著錘煉武運,有沒有其它立竿見影的法子?」

  一位武夫如果能夠以最强破境,當然是一種莫大殊榮,等同於被一座天下的武道所認可。不過這種破境,只是與同時代的同境武夫對比,曹慈的境境破境皆最强,分量極重,武運就多,鬱狷夫便要遜色許多,陳平安當年在北俱蘆洲鬼蜮穀,寶鏡山遇到的那位怪人,自稱楊崇玄,後來陳平安才知曉對方身份,其實是雲霄宮楊氏子弟,是那讀書人的哥哥,也曾以最强六境躋身的金身境。

  如此想來,陳平安覺得頗有意思,曹慈,郁狷夫,還有楊崇玄,自己遇到過的三位純粹武夫,都曾當過一段時間的世間最强六境。

  霜降坐起身,病懨懨說道:「沒有的。拈芯的縫衣,十分精準,我倒是有些錘煉手段,可惜只會過猶不及。我做買賣,十分公道,絕不會信口開河,被錢迷了心竅。」

  陳平安點頭道:「駡人不用拐彎抹角。」

  霜降一個蹦跳起身,伸出一隻手掌懸在頭頂,「天可憐見,隱官老祖你要是這麼冤枉我,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自己,以證清白?!」

  陳平安舉起一隻手掌,示意自便。

  霜降正要說話,瞧見了個小崽子,大袖一揮,隨手抓來身邊,瞪眼怒道:「小王八蛋,膽敢覬覦我家隱官老祖的偉岸背影,你又不是個水靈小娘們!」

  原來是那少年幽郁,因為老聾兒肯定還要返回牢獄,此次老聾兒去往城頭廝殺,就沒有帶走這位頂著個主人頭銜的少年。

  陳平安轉頭笑道:「幽鬱,如果不忙著修行,坐著聊幾句。」

  白髮童子立即幫著少年拍了拍衣袖,笑道:「幽鬱,楞著做什麼,趕緊去隱官老祖身邊坐著啊,多大的榮幸,換成是老聾兒,這會兒就該聲淚俱下跪在地上,磕頭謝恩了。」

  幽郁坐在陳平安附近,少年有些拘謹,又不善言辭,乾脆就不說話。

  何況與那位年輕隱官還跟著一個白髮童子,聾兒前輩說這傢伙是位飛升境的化外天魔,見了麵就隨便,打打殺殺都沒關係,反正也防不住什麼。

  聾兒前輩都這麼說了,少年這還怎麼隨便?

  陳平安問了些幽鬱的事情,少年有問必答,家住何方,傳道人是誰,本命飛劍如何,先前大戰沒能殺妖,只是在城頭上,幫著衣坊劍坊做點小事,都沒什麼好藏掖的,反正對方是隱官大人,幽郁沒想著遮掩。何況這位傳奇色彩的外鄉隱官,故事實在太多,越是年紀小的,越喜歡相互念叨,幽郁有個朋友,朋友又有個青梅竹馬的心愛姑娘,她便總喜歡問那朋友,我要是在那浩然天下,你會歷經千辛萬苦,去找我嗎?那個朋友第一次被問,便回了句你也不在浩然天下啊,結果她好幾天沒理他。後來朋友學聰明瞭,只是每次答案,總不能讓她滿意,最後朋友私底下與幽鬱埋怨不已,我又不是那隱官,怎麼比嘛。

  聊得多了,幽鬱就發現隱官大人其實挺平易近人的,雙方言語的時候,無論是誰在說話,年輕隱官都很認真,從不會視線游曳,不會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霜降覺得自己優秀多餘,就默默起身,坐到了隱官老祖另外一側。

  沒了白髮童子坐中間,幽鬱愈發輕鬆,就將朋友的糗事說了。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幽鬱,你下次見了你朋友,可以讓他告訴心愛姑娘,他只需要說一句話,別分開在兩座天下啊,哪裡捨得嘛,只是想一想,也要傷心的,可萬一真要分開了,就讓她等他,一定要等他。」

  幽鬱輕聲問道:「能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滿臉笑意,輕輕點頭。

  幽鬱使勁點頭,覺得可行。

  霜降身體前傾,不斷雙指亂戳,示意少年趕緊滾蛋,不要耽誤隱官老祖修行。

  結果被陳平安頭也不轉,一拳打在面門上。

  少年憋著笑,起身告辭離去。

  陳平安站起身,與少年道別。

  陳平安走下臺階,重返牢獄底下,霜降又開始走在前邊,一路念叨著「隱官老祖小心臺階」。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是在這裡躋身洞府境,還是去了外邊,再破境不遲?」

  霜降說道:「此事還真就隨意了。」

  陳平安的長生橋已經重建妥當,躋身中五境,隨時隨地。

  如果說陳平安身為純粹武夫,錘煉在身武運,是開山之舉,那麼跨過一道修行大門檻,躋身洞府境,就是開府。

  是在牢獄天地成為一位中五境神仙,還是離開牢獄,皆可。

  一個洞府境的開府,遠遠沒法子跟躋身遠遊境相提並論,尤其是在劍氣長城,估摸著就像是往湖水裡砸下一顆小石子,無人在意。

  可如果陳平安不曾成為劍修,根本不敢擅自開府躋身洞府境,理由很簡單,劍氣長城,劍氣太重!

  對於劍修之外的練氣士,大道壓制,無處不在,只會讓練氣士倍感不堪重負。

  所以不是劍修的外鄉下五境練氣士,登城遊歷鬧出來的笑話,數不勝數,一著不慎,還有那性命之憂。

  需要身邊扈從、供奉時刻護道,在本土劍修眼中,都是些沒斷奶的小崽子。

  所以浩然天下對劍氣長城的觀感不佳,也絕非純粹是浩然天下練氣士的一方偏見使然。

  那撥仙家豪閥出身的天之驕子,越是年輕的,在家鄉越是習慣了身邊的吹捧,結果一到劍氣長城,不說什麼言語衝突,光是劍仙劍修的那些或冷漠或鄙夷的眼神,就夠他們吃上一壺的了,肯定要畢生難忘。

  劍氣長城的排外,從天地劍氣、遠古劍仙意志凝聚而成的劍道氣運,都對浩然天下極不友好,至於劍修對浩然天下的觀感,更是糟糕至極。

  隱官蕭愻,洛衫,竹庵兩位隱官一脈的掌權劍仙,看守大門的抱劍漢子張祿,再到龐元濟、齊狩這些年輕天才,哪個不對浩然天下心懷敵意,都已經不是有無好感那麼簡單了。孫巨源這樣的劍仙,終究是少之又少。結果臨了,遇上苦夏劍仙領銜的中土邵元王朝那撥年輕劍胚子,很快就又變得印象大惡。

  陳平安的弟子學生當中,裴錢那是不可以講道理的,到了劍氣長城,如魚得水,渾然不覺。

  崔東山境界高,是不在意。

  其實最不適應的,是已經成為練氣士的曹晴朗。但是在劍氣長城那段歲月,少年在跨過大門之後,就沒有讓旁人覺得他有一絲不自在。

  所以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有三件事,罕逢敵手,比當包袱齋更有天賦神通!

  找媳婦。

  取名字。

  收弟子。

  陳平安突然又問道:「躋身洞府境,會不會讓我的兩把本命飛劍,殺力更大?尤其是籠中雀的小天地,能否跨上一個大臺階?」

  霜降再次神色尷尬。

  實在是在一位飛升境眼中,這點境界提升,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至於那把籠中雀的小天地,跟陳平安實打實的境界高低,有關係,卻極小。

  再者陳平安的敵人,除了雲卿、清秋在內的五頭上五境大妖,其餘全部是元嬰劍修妖族,成不成為中五境,一樣意義不大。

  不過既然隱官老祖都這麼在意那點「提升」了,霜降就立即心思急轉,絞盡腦汁,爭取說些感天動地的好聽言語,為自己亡羊補牢,「當然更大!五境與洞府境的一境之差,到底不比尋常,更何況隱官老祖的那兩把本命飛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相互輔佐,攻守兼備……」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就在這裡破境好了。你幫我留心痕跡,找出十座氣府的儲君之地。找出五座以下,包括五座,半顆小暑錢,五座以上,都算一顆小暑錢。你要是找出了十座,卻只與我說六座,也沒問題。可如果一座都找不到,那就別怪我做買賣二掌櫃了。」

  霜降拍胸脯震天響,「一座都找不出的話,無顔面見隱官老祖,到時候我自己提頭來見!」

  霜降突然提醒道:「隱官老祖驚才絕艶,所以記得別破境太快,一下子連破兩境,直接躋身了觀海境!不然我就要白跑一趟了!」

  陳平安有所決斷之後,就立即停下腳步,開始閉目養神。

  心神沉浸,心念微動,長生橋起,走上拱橋,緩緩而行,過橋之後。

  人身小天地,三百多座洞天福地齊齊打開,靈氣倒灌,如洪水傾瀉其中。

  不但如此,陳平安的心神返回長生橋之上,抬頭望去,愈發凝神,留心霜降所謂的天地初開氣象。

  果然,如果不是化外天魔提醒在先,陳平安本身無論如何謹小慎微,都根本無法發現那條線索。

  恍惚之間,依稀可見,天開一線,從此天地有別,日月星辰,大地山河,開始高下對峙。

  只是陳平安有些疑惑,照理而言,日月懸空,應該遠離大地,但是自己的人身小天地當中,天地間距,似乎不大。

  還是說所有的練氣士,都是如此情形?

  不但如此,天幕上的星斗流轉,如一塊塊破碎鏡片,種種人與事,一閃而逝。

  似乎陳平安稍稍抬手,就觸手可及,可追往事故人。

  但是陳平安壓下心中念頭,只是站在原地,死死拘著自己,絕不伸出手去。

  陳平安竭力保持一點靈光,默默告訴自己,過往之事,遠去之人,不管自己再想念,終究是不可追回的。

  任勞任怨的白髮童子,涉及掙錢大業,不敢怠慢,卯足勁御風遠遊,在那靈氣洪流之上,珥青蛇、穿法袍的化外天魔,眯起眼眸,仔細盯住洪水撞擊衆多氣府大門的細微動靜。

  異象消散。

  陳平安退出心神。

  結果看到那化外天魔,站在眼前,懷裡捧著顆腦袋。

  陳平安無可奈何,開始行走。

  霜降將腦袋放回脖子上,哈哈笑道:「隱官老祖,六座六座,一顆小暑錢!」

  霜降以心聲道出了六處氣府的名稱。

  陳平安知道肯定不止六座,只是毫不在意,儲君之地的選址開府,無非是躋身洞府境後為觀海境打底子,沒有也問題不大,有當然是最好,所以這顆小暑錢,依舊得給霜降。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隱官職責所在,殺盡牢獄妖族。

  無論使用什麼手段,斬殺上五境大妖,以及最好是問劍五位元嬰境劍修妖族。

  然後才能縫衣大成,承載既定的全部大妖真名。

  刑官之去留,陳平安不感興趣。反正老大劍仙自會安排。何況陳平安這隱官,也沒資格與官職相當的刑官指手畫腳。

  唯一稍稍感興趣的,是那穀雨錢化身的浣紗少女,是怎麼個生財有道,與暫時留在自己身邊的長命道友,會不會有不同的本命神通。

  路過一座元嬰劍修妖族的囚牢,那個被霜降以神通竊取獨門秘術的傢伙,再次露面,問道:「你煩不煩?你怎麼不直接躋身上五境?在老子面前晃蕩來晃蕩去,臭顯擺什麼?有本事現在撤掉柵欄,信不信老子一劍砍死你?」

  陳平安笑道:「賭點什麼?比你的本命飛劍?咱們這就立個誓?你是賺的,我是拿整條命跟你賭半條命。我要是你,但凡有點英雄氣概,肯定就賭了。」

  剛剛躋身了洞府境,氣象未穩,靈氣激蕩,往返於兩座天地,所以被元嬰一眼看穿很正常。

  那元嬰劍修瞥了眼一旁的白髮童子,駡了句你大爺,退回霧障。

  陳平安說道:「它不會出手。」

  那元嬰立即返回,「當真?」

  陳平安點頭道:「咱們可以磨一磨誓言細節,雙方都認可了,再來賭。」

  那位元嬰劍修還真有興致,反正橫竪是個死,早死晚死都要死在這個年輕人手上,不如找點樂子,占點便宜。

  霜降使勁綳著臉,只是眼珠子左移右轉,堅決一言不發。

  陳平安開始就「一劍砍死自己與否」,與這位元嬰劍修前輩開始敲定一個個細節,免得賭桌不穩不公道。

  結果就在那元嬰妖族覺得可以賭一場的時候,瞥了眼那個從頭到尾很安靜的白髮童子,突然反悔,再次退回霧障。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

  練氣士立誓一事,一旦違約,確實要傷及魂魄根本,後果極重,只是落魄山祖師堂的開山老祖是誰?對方妖族又不知自己的文脈一事。所以陳平安只要有化外天魔坐鎮自己心湖,手段極多。要說讓陳平安以蠻荒天下的山約立誓,簡直就是求之不得。陳平安自認自己這邊,言辭的語氣變化,眼神臉色的微妙起伏,誓言內容的爭鋒,沒有一絲一毫的紕漏,所以問題只是出在了化外天魔身上,以前太蹦躂,今天太老實,你他娘的好歹施展點真真假假的障眼法啊,怎麼當的化外天魔。

  霜降雙手抱頭,哀嚎道:「隱官老祖,真怨不得我啊!」

  陳平安譏笑道:「老子要同樣是化外天魔,能隨隨便便踩死你。」

  霜降委屈道:「化外天魔的手段,也看修道之人生前道心深淺的,我生前就是太淳樸憨厚了啊。」

  陳平安嘆了口氣,沒計較一把本命飛劍的得失,自己養劍葫還是太少。

  本就是小賭怡情,成與不成,問題都不大。況且問劍成功,受益最大。

  拈芯還坐在原地拆解那件法袍,不知疲倦,尤其專注。

  若是不去看頭顱之下的光景,其實拈芯前輩,與尋常女子一模一樣。

  陳平安沒有打攪,去往行亭。

  盤腿而坐,雙手疊放腹部,緩緩吐納,安穩人身小天地之內的氣象,慢慢穩固境界。

  同時分心想事,如今的避暑行宮,大的決策不會有了,所有既定部署,大綱細節皆有,隱官一脈劍修無非是按部就班行事,即便有些突發狀況,愁苗劍仙也會應對無誤。愁苗是一個值得陳平安完全信任的存在。

  那些個年幼孩子、少年少女劍修的退路,也早有安排。

  需要外鄉劍仙自己願意收取弟子,也需要考慮師徒雙方的性情,以及劍仙所在大洲風土人情、宗門山頭的敵友勢力,還要弄清楚那些劍仙胚子的家風、以及個人性情,對那浩然天下是否懷有天然敵意。

  這其中,自然會讓人顧慮重重。

  重返浩然天下的那撥外鄉劍仙,暫且撇開野修出身的前輩不去說,一座宗字頭仙家,無論是不是宗主、老祖,還是那供奉、客卿,只要是劍仙,那就如何都保得住一兩三位嫡傳弟子。宗門是一張護身符,可當宗門內部,與那些孩子起了衝突的時候,師父劍仙,就又會是一張護身符。並且只有劍仙,才有足夠底氣,與任何宗門之主叫板,不惜為了自己的弟子,爭個公道。

  但假若是鄧涼這樣的元嬰境劍修,哪怕在浩然天下九洲,都已是一等一的神仙中人,陳平安依舊不敢放心,原因很多,比如鄧涼自己就需要破境,過一道天塹。而且鄧涼年輕,本身需要勤勉修行。又被宗門倚重。再者,年輕就意味著資歷淺,山上人脈不會太多,這裡還有個不易察覺的隱患,在宗門內部,鄧涼這樣的存在,必然招人嫉恨。種種算計,都會旁敲側擊,鄧涼那個劍氣長城的弟子,就是絕佳對象,

  鄧涼得勢之時不顯,稍有挫折,不會對鄧涼如何,卻極容易拿弟子開刀。

  做件事,想要結善緣,又結善果,其實沒那麼輕鬆的。

  避暑行宮任何一個思慮不夠的想當然,就會使得一對劍修師徒的大道,都被殃及。

  每個去往浩然天下修行練劍的孩子,家鄉的「劍氣長城」這四個字,都會是兩座關隘,一座在外鄉人眼中,一座在劍修自己心湖之上。

  除此之外,就是老大劍仙謀劃已久的那件事情,「舉城飛升」。

  這也是隱官一脈劍修當下的頭等大事,去往各處關鍵盯著,以防意外。

  陳平安睜開眼,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能做的,力所能及,好像都做了。

  不能做的,想再多也沒用,只是很難不去想就是了。

  所以習慣了用六步走樁、劍爐立樁來靜心的陳平安,在行亭之中,開始重新練習那燒瓷拉胚。

  霜降坐在臺階上,隱官老祖很忙,愈發顯得它懶散了。

  它現在其實有個疑惑,陳平安難道已經知道自己的真實根腳了?

  ————

  米裕動身去往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飛劍傳信春幡齋,要他去海市蜃樓坐鎮一段時日,米裕心情沉重,密信上沒有隱官大人的鈐印,很正常,隱官大人已經消失許久,避暑行宮已經交予愁苗掌管,可為何不是愁苗,成了董不得和徐凝在發號施令?

  韋文龍惴惴不安跟在米劍仙身邊。

  因為韋文龍從未去過劍氣長城,米裕便拉上了這位一輩子都待在倒懸山的金丹修士,韋文龍一開始婉拒數次,主要的顧慮,還是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稍有逾越雷池者,下場都不太好,他終究不是真正的隱官一脈劍修,擔心最後傷了米裕劍仙的顔面。讓一個外人進入如今的海市蜃樓,不合規矩,很容易捅婁子。

  過了大門,韋文龍略感窒息不適,呼吸極為不暢,運轉本命物肯定要比在倒懸山,最少凝滯兩三分。

  韋文龍心中微微驚駭,自己要是與一位金丹劍修對峙,豈不是最多一劍就肯定沒命?

  米裕說道:「以前不至於讓一位金丹修士如此壓勝。」

  自然是因為大戰慘烈,天地氣機紊亂,劍氣劍意愈發細碎,如同市井處,滿城柳絮紛飛,讓行人苦不堪言。

  那座城池,早已開啓了山水陣法,被磅礡劍氣籠罩其中。

  除此之外,衣坊劍坊丹坊三處,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因為經常有大妖,拔山搬峰,從高處砸向劍氣長城,一些「漏網之魚」,就會越過城頭,砸向城池的山水大陣,多被劍仙以劍摧破,碎石滾落,城外那些不受陣法庇護的劍仙私宅,處處斷壁殘垣,支離破碎。

  整座劍氣長城開始「封山」,這是歷史上的第三次。

  出去很容易,進來登天難。

  從倒懸山渡口運入劍氣長城的物資,步步關隘,皆有一撥撥劍修駐守把關。

  韋文龍直到進入劍氣長城,才知道:「隱官」二字的威勢。

  米裕只說韋文龍是隱官大人的客人,本是口說無憑的事情,雙方竟是一路暢通無阻。

  以前在春幡齋賬房內,陳平安才是那個最讓韋文龍感到輕鬆的人,不曾想換了個地方,陳平安還不在身邊,韋文龍反而開始將陳平安與隱官大人真正對應起來。

  海市蜃樓是一座層層疊疊的建築,占地不小,並且極為高聳,樓閣攢簇,大小屋舍三千餘間,曾經都是在此開設鋪子掌櫃們的店面、私宅。

  海市蜃樓之上,有少年少女憑欄而望。

  韋文龍抬頭望去,剛好與那少女對視一眼。

  韋文龍只覺得古怪,怎的瞧見了那位高處少女,便如翻帳簿,十分可親?

  杜山陰輕聲笑道:「汲清姑娘,米劍仙身邊那人,是個有財運的?」

  明眸皓齒的浣紗小鬟,神采動人,這會兒點頭道:「回公子的話,此人確實身負財運,」

  「汲清姑娘,你們望氣的神通,可以傳授旁人嗎?」

  「這是我與長命姐姐的本命神通,不用學,故而不可教。請公子贖罪個。」

  杜山陰有些遺憾,錢能通神,能使得鬼推磨,這些個道理,太淺顯不過了。

  不過一想到以後自己的修行之路,天高地闊,再不用局限在劍氣長城,便也隨之心境開闊。

  米裕讓韋文龍隨便逛,獨自御劍而起,到了海市蜃樓最高處,瞧見了一個御劍懸停,舉杯飲酒的白衣劍仙,全身雲霧繚繞,不可見真容。

  避暑行宮那邊飛劍傳信,有提及這位劍仙的刑官身份。

  劍氣長城歷史上有過三個古老官職,其中隱官類似世襲,只不過並非一家一姓的流轉,而是師徒之間的傳承有序。直到蕭愻背叛,陳平安繼位,才打破了這個規矩。不然的話,等到蕭愻卸去官職,就數她的弟子龐元濟希望最大。

  此外還有刑官,祭官,祭官早已傳承斷絕,歷代刑官擔任者,必是大劍仙。

  現任刑官則退居幕後已久,位置還在,但是死活不見人,久而久之,在劍氣長城就失去了話語權。衆說紛紜,有說去往了蠻荒天下蟄伏,也有說悄然離開了劍氣長城,

  米裕行禮道:「劍修米裕,見過刑官。」

  刑官點頭算是還禮,並不言語,只是持杯飲酒。

  米裕問道:「刑官可曾遇到隱官大人?」

  刑官說道:「見過。」

  米裕問道:「隱官大人已經躋身遠遊境?」

  刑官點頭,「是。」

  米裕再問:「隱官大人為何遲遲未歸,不去坐鎮避暑行宮?」

  刑官說道:「不知。」

  米裕心中大為憂慮,「隱官大人不願錯過這場戰事。可既然近在咫尺,為何一次都未現身城頭?」

  刑官不勝其煩,停下飲酒,說道:「你問題有點多。」

  米裕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刑官為何置身事外?」

  刑官淡然說道:「與我言語者,又是哪位戰功彪炳的大劍仙。」

  米裕無言以對。

  十分懷念隱官大人。

  有一座被城頭劍仙擊碎山頭的巨石,砸向城池大陣。

  米裕微微皺眉,一掠而去,在那山水大陣天幕頂部蜻蜓點水,彎腰拔劍,繼續前掠,將其一劍斬碎,然後收劍歸鞘,掠回海市蜃樓,行雲流水,自然而然。

  韋文龍湊巧看到這一幕,不太明白米裕這樣的劍仙風采,為何在劍氣長城還要被人瞧不起?

  然後韋文龍就看到城頭之外,驀然出現一頭大妖真身法相,雙手重錘城頭,聲勢驚天動地,遠在海市蜃樓的韋文龍都覺得呼吸困難起來,結果被一位女子劍仙一斬為二。

  ————

  牢獄行亭之中,陳平安橫刀在膝,洞府境已經境界穩固,一身武運也錘煉完畢,可以試試看問劍一場了。

  陳平安緩緩起身,霜降在臺階那邊恭候已久。

  雙方一起拾階而上,霜降隨口笑問道:「隱官老祖,既然修道不為長生不朽,不求個與天地同壽,那麼辛苦修行,到底為何?」

  隨口一問,其實化外天魔不奢望年輕人會給出答案。

  陳平安答道:「我們要成為强者。我們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霜降愕然,「我們?」

  陳平安點頭道:「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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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5 08:04:06
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一線之上

  一艘來自中土神洲的渡船,在夜幕中靠岸倒懸山,只是並不卸貨,走下百餘位練氣士,呼吸綿長,都是修道有成之人,人人恪守規矩。

  春幡齋那邊,納蘭彩煥與邵雲岩親自迎接,一路送到大門口,這些修道之人,皆是陰陽家和墨家機關師,不過卻不會登城廝殺。

  他們分成數撥人,各自去往海市蜃樓、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還有幾處劍仙私宅,其中就有那座種榆仙館,地基是那劍仙煉化的明月飛仙詩文牌,相鄰處住著幾位女子裝束劍修的宅邸,也在某位臨時擔任「督造官」的隱官一脈劍修授意下,得以離開師父設置的禁地,三位金丹劍修,剛要御劍去往城頭,這麼多年被師父畫地為牢,拘在宅邸當中,除了練劍還是練劍,以至於顧不得身上的女子衣裙裝束,都忘了討要一身衣坊法袍,就要去城頭那邊,砍死幾頭妖族是幾頭,不料被那個腰系一方抄手硯、背竹箱的小姑娘攔阻,說他們三人只能去往海市蜃樓,不然就乖乖退回宅邸,繼續練劍。

  五位陰陽家修士、墨家機關師,在得了一份避暑行宮贈送的堪輿圖、以及一份詳細注解之後,開始一一破解這座私宅禁制,開門順利,很快劍仙私宅就浮現出一把光流素月銘鏡,懸在宅邸上空,古鏡內有四頭瑞獸圍繞鏡鈕飛奔,陣法開啓之後,私宅四周景象,被映照得瑩然生輝,纖毫畢現。

  這撥負責搬動種榆仙館和此處宅邸的外鄉修士,忙裡偷閒,看著那個小姑娘與三位金丹劍修對峙,她說話極快,竹筒倒豆子似的,外鄉修士雖然在趕赴倒懸山途中,臨時學了些劍氣長城的方言,依舊只能聽個大概,反正她一個人的氣勢,竟是完全壓倒了三位地仙。

  三位金丹劍修怎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在小姑娘那邊都不管用,一位實在急眼了的金丹喊道:「郭竹酒!別以為隱官大人是你師父,就跟我們老三老四的啊,咱仨師兄弟,好歹都是金丹,都是你修行路上的前輩……」

  其實小姑娘經常來這邊翻牆逛蕩,所以雙方很熟。

  郭竹酒雙臂環胸,鐵面無私,「反正你們只要敢去城頭,我的隱官一脈飛劍就會更快趕到,然後你們就會被某位劍仙丟回此地,連地盤更大的海市蜃樓都去不得了。」

  一位性情相對穩重的金丹劍修,苦笑道:「真沒得商量了?」

  郭竹酒點頭,卻說道:「可以!」

  三位金丹劍修,連同看戲的外鄉練氣士,都很措手不及。

  郭竹酒說道:「只要你們不去城頭,就可以截殺所有越過城頭的流竄妖族,但是不許你們戰死,死了一個,其餘兩人就會被某位劍仙親自禁足百年。」

  郭竹酒指了指海市蜃樓那邊,「刑官和我們隱官一脈的扛把子米劍仙,有他們在,輪不到你們這些小小金丹。」

  三位劍修相視而笑,總好過在那海市蜃樓作壁上觀。

  郭竹酒突然說道:「別死啊。」

  三道劍光一閃而逝。

  那些境界不低的外鄉練氣士,心情沉重且疑惑。

  怎的劍氣長城劍修,都這麼不把性命和大道當回事嗎?勢不得已,雖死無悔,浩然天下也不罕見,可哪有這麼可以不死、卻上桿子找死的修道之人。

  郭竹酒轉過頭,望向那三道劍光瞬間遠去,久久不肯收回視線。

  生怕他們一個衝動,就直接去了城頭。還想著他們若是去了城頭,自己也跟去算了。

  郭竹酒始終望向城頭那邊,悄悄尋覓自己父母的身影,只是未能找到。

  恩師,父母,子女,眷侶,祖師,晚輩,好友。

  劍氣長城哪個劍修,沒有殺妖的十足理由。也有許多劍仙之下的劍修,願意殺妖,卻不願死,老大劍仙和避暑行宮,如今都不强求,登城駐守即可,見機不妙就自行撤離城頭,若是覺得安穩了些,再重返城頭。如今劍氣長城,儒家君子賢人都已經卸去督戰官一職,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也極少飛劍傳信城頭。

  郭竹酒轉過頭,笑道:「前輩們辛苦了。」

  來到此地,劍氣過重,壓勝極多,原先還有些怨言怨氣的外鄉練氣士,此刻面對一個背竹箱小姑娘的誠摯道謝,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畢竟他們來此,是可以掙些辛苦錢的。這還是最重要的,關鍵是在學宮、書院那邊,他們此舉,會被記錄在冊,功德一樁還不小。

  躲寒行宮那邊,來了撥外鄉人。

  已經沒了教拳之人,十來個孩子如今全憑自覺練拳,按照姜勻的說法,走樁立樁之外,再來一場捉對演武,相互往死裡打就是了。

  當練氣士路過演武場的時候,所有孩子都停下練拳,多是眼神漠然,望向那些浩然天下的修道神仙。

  擔任此處臨時督造官的劍修顧見龍,也沒跟這幫孩子們解釋什麼,懶,不樂意,何況他真要說幾句公道話,說不定年齡懸殊的兩撥人,都能直接打起來。顧見龍一直認為浩然天下,即便有隱官大人,有林君璧玄參這些朋友,還有那些外鄉劍修,但是浩然天下,還是浩然天下。

  劍坊那邊。

  羅真意坐在一處臺階上,閉目凝神,溫養飛劍。

  有一位年輕的外鄉金丹修士,跟隨師門長輩勞碌之餘,壯起膽子去與那位姑娘言語,只是不等他開口,女子便說了聲辛苦,然後再加一個滾字。

  兩種說法,分別對事和對人。

  衣坊處,王忻水舉目眺望城頭那邊,一位外鄉老修士笑問道:「小兄弟,可問歲數、境界嗎?老朽實在好奇。」

  王忻水以禮相待,轉頭微笑道:「在劍氣長城,不值一提。」

  見那老人不相信,王忻水補充道:「不是什麼自謙之詞。」

  老人笑道:「能與小兄弟和氣言語一番,已經是這趟遠遊的意外之喜了。」

  韋文龍已經從海市蜃樓返回春幡齋,說了些王座大妖的淩厲手段,比如那個叫黃鸞的,彷彿失心瘋了,將十之五六的亭台閣樓,都一股腦砸向了城頭,那些被黃鸞精心煉化的小天地,還隱匿有極多的地仙妖族,其中有那嚷嚷著「先過城頭者,某某某」的妖族劍修,在一座道觀破碎之後,憑藉劍光飛掠,給它硬挨了劍仙一劍後,僥倖越過城頭,流竄到了城池大陣之上,結果被米裕一劍當頭斬下,連金丹、元嬰一並劈成兩截,輕輕揮袖,雲消霧散,好一個劍仙風流。

  納蘭彩煥瞅著韋文龍的仰慕神色,沒好氣道:「米裕再綉花枕頭,仍是玉璞境。對付個重傷元嬰,綽綽有餘。」

  邵雲岩笑問道:「那個某某某是誰?」

  自己這位劍仙,與米裕同境,其實真實戰力還稍遜一籌,邵雲岩的面子在倒懸山不算小,可憐米裕在劍氣長城,就只能這麼被納蘭彩煥一個元嬰劍修隨便調侃了。

  韋文龍搖頭道:「蠻荒天下的雅言官話,我聽不懂,事後米劍仙沒報對方名字,只說了『先過城頭者』五字。」

  邵雲岩感慨道:「水精宮雲簽祖師,應該快要登門拜訪了。」

  納蘭彩煥譏諷道:「隱官大人也是好眼光好手段,還真就只有云簽這種練氣士,不把自己的玉璞境當上五境。換成是其它宗門的上五境老祖師,何至於如此束手束腳,」

  邵雲岩是個幾無鋒芒顯露在外的溫和男子,今天難得與納蘭彩煥針鋒相對,說道:「雲簽道心,比我都高。」

  言下之意,我邵雲岩是劍仙,你納蘭彩煥只是元嬰,自然比你更高。

  納蘭彩煥一挑眉頭,「境界高道心高,又如何,與我分生死,她雲簽能不死?!」

  邵雲岩笑著還以顔色,緩緩道:「又又如何,不耽誤人家道心比你高嘛。」

  韋文龍在心中為自己師父喝了一聲彩,這個「又又如何」,真是絕妙。

  納蘭彩煥譏笑道:「邵劍仙與隱官大人相處時日不多,說話的本事,倒是學了七八分精髓。」

  邵雲岩笑呵呵道:「不敢當。」

  只是言語閒談之外,當韋文龍面對桌上賬本,不知不覺變得怔怔無言。

  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作為唯一尚未被劍氣長城染指的存在,好像還在爭吵不休,沒個定論。

  先是雨龍宗宗主親臨水精宮,依舊沒能說服師妹雲簽放棄北遷的想法,至於雲簽自然更無法說動師姐,等到雲簽將北遷一事小範圍公開,山頭林立的水精宮內部,矛盾重重,而且顯然大多人都收到了祖師堂密信,讓雲簽祖師碰了一顆軟釘子,作為玉璞境神仙的雲簽,回了趟雨龍宗自家山頭,不料嫡傳子弟和諸多再傳弟子當中,也有不少異議,不太願意跟隨雲簽一同北遷,尤其是那位與傅恪結為道侶的嫡傳弟子,心意已決,說她不會離開雨龍宗,只能有負師恩。這令雲簽愈發心神憔悴。

  雲簽只得隱藏蹤跡,悄然拜訪春幡齋,在議事堂落座,見著了劍仙邵雲岩,以及劍氣長城元嬰劍修納蘭彩煥。

  雲簽確實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來時憂心忡忡,等到落座了,又不知如何開口。

  邵雲岩不願這位雨龍宗祖師太過難堪,主動說道:「雨龍宗祖師堂,是不是覺得即便劍氣長城守不住,到時候再談撤退搬遷一事,也不會太過倉促?因為雨龍宗祖庭所在,離著倒懸山還有一大段距離。真要形勢險峻了,大不了學那江湖人,收拾些緊要物件和包裹細軟,總歸是能走的。何況歸攏歸攏方寸物、咫尺物,外加你們宗主的袖裡乾坤,真有萬一,也足夠保住宗門元氣。」

  雲簽默然,輕輕點頭。

  邵雲岩繼續道:「可如果現在搬遷,動了山根水運,拆除山水大陣,再想要復原就難了。總之,困難多,不划算,不宜遷,靜觀其變,是雨龍宗祖師堂深思熟慮過後的決定。」

  納蘭彩煥突然說道:「邵劍仙小覷了雨龍宗的生意經,如今都開始暗中大肆收購倒懸山店面商鋪了。好嘛,如此一來,許多原本想要捨棄祖業的店鋪,都不願出手了。雨龍宗真是功德一樁!」

  邵雲岩看了眼納蘭彩煥,納蘭彩煥微微後仰,背靠椅子,示意邵劍仙,她接下來當個啞巴便是。

  其實這算什麼難聽言語,真正戳心窩的話,她都沒說,例如雨龍宗之中,肯定有位高權重者,還不止一兩位,會想著在天翻地覆、山河變幻之際,做筆更大的買賣,別說是一座你雲簽沒臉皮强取豪奪的蘆花島,在那桐葉洲割裂出一大塊地盤作為下宗地址,都是有機會的。

  邵雲岩說道:「目前看來,雨龍宗祖庭顯然是不會北遷了,之所以跟隨雲簽道友的宗門修士沒幾個,其實怨不得他們目光短淺,反而是算盤打得精明了,才會如此。第一,跟隨道友北遷修士,人人身負分裂雨龍宗的嫌疑,一旦祖師堂震怒,你師姐直接頒下一道法旨,就要從宗字頭譜牒仙師,淪為一夥山澤野修。這是近在咫尺的實在憂患。」

  「其次,就算涉險北遷,那麼北遷去往何處?上哪裡去找雨龍宗祖庭這般靈氣充沛的仙家島嶼?難不成與人租借地盤,雨龍宗修士何時需要寄人籬下了?若是隨便尋一處靈氣稀薄的修道之地,以後百年千年,要耽擱多少北遷修士的大道前程?」

  「再退一步,就算尋見了一處勉强適宜修行的海外仙島,打造府邸,構建山水大陣,修行所需天材地寶的開銷,這麼一大筆神仙錢,從哪裡來?雲簽祖師是出了名的不善經營、家底淺薄,況且雲簽祖師清心寡欲,素來不喜交遊,人脈平平,跟隨這樣一位空有境界而無生財之道的大修士,流落他鄉,怎麼看都不是個好決定。」

  雲簽啞口無言,連點頭都省了。

  納蘭彩煥終於出聲,「怎麼辦呢?」

  邵雲岩伸手揉了揉眉心,也虧得是雲簽,換成一般上五境修士,此刻就該憤懣離去了。

  納蘭彩煥瞥了眼那優柔寡斷的上五境女修,問道:「雲簽,你能夠帶走幾人?」

  雲簽說道:「六十二人,其中地仙三人。」

  納蘭彩煥說道:「這麼多?」

  雲簽赧顔。

  誤以為納蘭彩煥又在冷嘲熱諷。

  納蘭彩煥冷不丁說道:「我可以將自己積攢下來的一筆神仙錢,悉數借給你。」

  邵雲岩大為訝異,納蘭彩煥借錢給雲簽,此事不在計劃中。

  雲簽疑惑道:「這是為何?」

  納蘭彩煥說道:「世道一亂,山下錢不值錢,山上錢卻更值錢。我只有一個要求。」

  雲簽點頭道:「請說。」

  納蘭彩煥說道:「如果你雲簽有朝一日,脫離了雨龍宗,自立門戶,我來當宗主,放心,到時候我肯定是位劍仙了。如果沒有,你依舊死守著雨龍宗譜牒修士的身份不放,一百年後,你到時候就按照山上規矩還錢。」

  雲簽略微思量,點頭道:「如此說定!」

  總算有了點上五境修士該有的魄力。

  邵雲岩知道雲簽這種修士,是天生坐二把交椅的人,當不了宗主。

  納蘭彩煥轉頭笑道:「邵劍仙,若有機會,來當個首席供奉如何?」

  邵雲岩毫不猶豫道:「可以。」

  與納蘭彩煥,在春幡齋結下的這份香火情,不同尋常。邵雲岩本就是一位交友廣泛的劍仙,納蘭彩煥雖然做生意過於精明,失之厚道,但是將來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還真就需要她這種人來主持大局。

  雲簽心中大定。

  邵雲岩在倒懸山的口碑,極好。不可以簡單視為一位玉璞境劍仙。

  更何況生死關頭,更見品性,春幡齋願意如此親近劍氣長城,邵劍仙本性如何,一覽無餘。相較於生財有道的納蘭彩煥,雲簽其實內心更信任邵雲岩。

  納蘭彩煥說道:「我買賣做完了,雲岩兄你繼續說正事。」

  邵雲岩無所謂納蘭彩煥的稱呼更換,與雲簽說道:「隱官大人最後一次來到春幡齋,說如果雲簽道友北遷受阻,還有一個折中法子,雲簽道友可以再走一趟雨龍宗祖師堂,就說願意親自帶領一撥宗門子弟,出門遊歷一趟,大概需要五年時間,再與師姐討要一筆神仙錢,作為帶隊歷練所需,當然數目不用太大,除了探訪蛟龍溝,還有諸多仙家秘境,比如就會拜訪蘆花島,遊歷一趟造化窟,尋覓其中上古仙緣,地仙之下的練氣士,有意者都可以跟隨。此外,還會遊覽歇龍石等地。」

  邵雲岩說到這裡,笑道:「隱官大人本以為雲簽道友只能帶走三十人,不曾想翻了一番,反而有點小麻煩。若是六十二人一起離開雨龍宗和水精宮,雲簽道友的師姐,以及整個雨龍宗祖師堂,想必臉上都會掛不住。」

  雲簽又陷入兩難境地。

  納蘭彩煥實在見不得這女修的不諳世情,有些修士,真的就只適合潛心問道,她忍不住開口說道:「這有何難,你在祖師堂那邊好好反省自責一番,就說放棄了北遷的荒謬念頭,願意將功補過,為宗門弟子們盡一盡祖師本分。然後讓早先就願意追隨你北遷的修士,找些漂亮些的由頭,乘坐婆娑洲、寶瓶洲的那些跨洲渡船,例如對外可以說去遊歷會友。切記,一定要他們分批次離開。而且這些人必須先行,隔三岔五走幾個,不顯山不露水,不然就你那師姐的脾氣,等你帶隊遠遊之後,直接將他們偷偷關押軟禁起來,這種事情,她做得出來。」

  雲簽輕輕點頭。

  將那樁百年之約的買賣說定之後,納蘭彩煥再看雲簽這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樣,突然就見之可愛了。這樣與世無爭的大修士,才不容易給宗主惹麻煩。浩然天下的仙家山頭,毀在自己人手上的,可不少,比如有修士境界升為山頭第一人後,野心勃勃,權欲熏心,就會是一場門戶之爭。

  邵雲岩說道:「興師動衆,拆房搬府,北遷一事,其實治標不治本,先前我所說三事,隱官大人其實早有顧慮,只是當時我們雙方,還不曾開誠布公,擔心雲簽道友誤會我們的用心,所以不宜明言,當時所求結果,無非是幫著雲簽道友,為雨龍宗留下些修道種子。只是隱官大人也坦言,遷徙一事,沒什麼上策可言,只能爭取不行下策。接下來我所說之事,有請雲簽道友好好考慮,所謂遊歷,當然是假,放棄北遷,反而是真,如此一來,才能夠讓雨龍宗安心放行。」

  邵雲岩說到這裡,嘆了口氣。

  雲簽神情專注,「懇請邵劍仙為我解惑。」

  邵雲岩笑道:「你們一路遊歷過蘆花島造化窟後,會一直東去,最終從桐葉洲登岸。先前隱官在信上寫有『柴在青山』一語,既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意思,也有柴在青山不在水的深意。然後雲簽道友你和師門弟子,會有三個選擇,第一,去找太平山老天君,就說你與『陳平安』是朋友。」

  「然後一路北上,跨洲在老龍城登岸,先去找寶瓶洲南岳山君範峻茂,大驪宋氏如今正在開鑿一條大瀆,雨龍宗修士精通水法,既能砥礪道行,又可以積攢一筆香火情。做成了此事,此後繼續北遊寶瓶洲,從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渡船,去往骸骨灘,繼而乘坐春露圃渡船,此行目的地,是北俱蘆洲中部的那座龍宮小洞天,為水龍宗、浮萍劍湖和雲霄宮楊氏三方共有,其中大瀆水正李源、南熏水殿娘娘沈霖,皆是隱官大人的好友,你們可以在其中一座鳧水島落腳修行,哪怕借住百年,也無不可。至於這三處,雲簽道友你最終願意在何處落腳,是依附太平山,還是在寶瓶洲大瀆之畔建立府邸,或是留在水運濃郁的龍宮洞天,皆看道緣了。」

  邵雲岩停頓片刻,沉聲說道:「隱官大人曾說,這一路終究是在顛沛流離,肯定不會一帆風順,難免需要處處看人臉色行事,還需雲簽前輩多多留心師門弟子的心境變化,多加開解。」

  雲簽瞥了眼議事堂主位上的那把椅子,問道:「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懇請邵劍仙和納蘭道友,那位隱官大人,為何願意如此行事?」

  邵雲岩會心笑道:「實不相瞞,我也奇怪,隱官大人對雨龍宗的觀感……很一般。」

  納蘭彩煥卻直言不諱道:「我敢斷言,那傢伙既是幫人,更在幫己。一個沒有仇家死敵的年輕人,是絕不能有今天如此成就,這般道心的!」

  邵雲岩玩笑道:「幸好文龍不是個喜歡告狀的,米裕又是個被你欺負慣了的,不然就隱官大人那小心眼,呵呵。」

  納蘭彩煥突然死死盯住雲簽。

  雲簽一頭霧水。

  納蘭彩煥驀然而笑,「你們雨龍宗多女修。」

  雲簽不知為何她有此說法。

  納蘭彩煥自顧自笑道:「還好還好,咱們隱官大人別的不說,對待女子,從來敬而遠之,越是貌美,越是忌諱。」

  邵雲岩不願納蘭彩煥繼續信口開河,起身抱拳道:「預祝雲簽道友,遠遊順利。」

  雲簽站起身,還禮道:「邵劍仙謀劃之恩,納蘭道友借錢之恩,雲簽銘記在心。」

  雲簽離去之後。

  納蘭彩煥和邵雲岩一起走向賬房,她問道:「陳平安在家鄉那邊的情況,你清不清楚?」

  邵雲岩搖搖頭。

  他在思慮一事,按照年輕隱官的預測,雲簽和雨龍宗修士,最終選址桐葉洲的可能性,看似最小,實則最大。

  道理很簡單,桐葉洲一洲之地,多半要支離破碎,衆多仙家勢力,十不存一。只不過其餘兩洲,雲簽都會先走過一趟。

  納蘭彩煥氣笑道:「我與陳平安非友也非敵,你說了又不會死。別忘了,以後我們可能就是一座山頭的人。」

  邵雲岩笑道:「與陳平安當不當朋友,各憑喜好,至於當敵人,我看就免了吧。」

  邵雲岩還真知道不少陳平安的事情。

  因為邵雲岩會跟隨陸芝、酡顔夫人去往南婆娑洲,陳平安希望邵雲岩到了南婆娑洲之後,見一次劉羨陽。而嫡傳弟子韋文龍,又是板上釘釘的落魄山供奉,所以雙方十分坦誠,陳平安最後一次出現在春幡齋,就多聊了些家鄉內幕。

  年輕隱官身在占據一洲的大驪王朝,問劍正陽山一事,牽一發動全身,一旦與大驪撕破臉皮,落魄山就會處處皆敵,躲無可躲,霽色峰祖師堂,搬無可搬。

  可一旦將棋盤放大,寶瓶洲位於北俱蘆洲和桐葉洲之間,北俱蘆洲有骸骨灘披麻宗,太徽劍宗,浮萍劍湖,春露圃,等等,桐葉洲有姜尚真坐鎮的玉圭宗,相逢投緣的太平山。

  大驪宋氏既然浸染事功學問百餘年,自然會好好計算這筆賬,具體得失如何,到底值不值得為一座正陽山擔任護身符。

  劉羨陽的那種問劍法子,當然可取。

  但是陳平安內心深處卻希望,那頭搬山猿老畜生,有朝一日,會被正陽山親手圍殺。

  他到時候甚至只需要在正陽山祖師堂落座,被一群所謂劍修捏著鼻子,奉為座上賓,他飲茶喝酒皆隨心意,然後親眼看著那頭搬山猿淪落個衆叛親離。

  問劍在心。

  當然與劉羨陽直接登山,問劍正陽山,摘下搬山猿的頭顱丟入祖師堂,也是一件快意事。

  我不虧,你隨意。

  到了賬房門口,納蘭彩煥突然說道:「只看雲簽的退路安排,邵雲岩,你怕不怕?」

  邵雲岩笑道:「怕?怕什麼?」

  納蘭彩煥搖頭道:「沒什麼。」

  ————

  城頭之上,陸芝俯瞰著妖族攢簇如蟻窩的腳下戰場,這位女子大劍仙,正在養傷,半張臉血肉模糊,戰事膠著,顧不上。

  何況陸芝也從不在意容貌一事。

  先前出城太遠,挨了大妖重光的一道本命術法,外加劍仙綬臣的一道飛劍。

  但是當下,在這天底下最大的蟻窩當中,又有一線潮,向南方洶湧推進。

  飛劍在前,數千劍修在後。

  一線之上,飛劍與妖族率先對撞在一起。

  無數妖族瞬間倒飛出去,迸濺出殘肢斷骸。

  這是納蘭燒葦、岳青與米祜三位大劍仙領銜的出城劍陣,願意出城廝殺者,只管放開手腳出劍。

  在更遠處,是阿良,陳熙和齊廷濟三位在城頭上刻字的劍仙,各自占據戰場一處,互成犄角之勢。

  其中齊廷濟傾力出手之後,每一次劍氣震蕩四散之後,方圓百餘丈內便蕩然一空,又被不計其數的妖族蜂擁而上。

  除了負責擾亂城頭的大妖黃鸞,仰止,白瑩,金甲神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分別與阿良三人廝殺一場,偶爾還有其它王座大妖參與其中。

  天高處,董三更與那頭煉化了一半月魄的王座大妖,以一輪大月作為戰場,廝殺已久。

  仰頭望去,巨大圓月之上,有一條清晰可見的纖細黑線。

  如此遠眺,尚且可見痕跡,若是置身大月之中,肯定需要御劍遠遊才能看盡劍痕兩端。

  那是董三更先前一劍使然。

  老聾兒雖是妖族,但是殺妖起來,比許多劍仙更加直截了當,將龐大真身與巍峨法相以獨門秘法疊加,專門撕裂那些龐然大物妖族的頭顱、四肢,再當做飛劍隨便砸向南方戰場。

  三教聖人,老道人身上那件道袍,繪有一幅古老的大岳真形圖,遠遠不止五岳而已。

  老道人手持一把本命物仙人多寶境,在雲海之上,大如巨湖,鏡光映照所及之處皆焦土。

  儒家聖人從袖中取出一軸《黃流巨津圖》,雙指並攏,輕輕一抹,長卷鋪開,從城頭墜落,懸掛天地間,黃河之水天上來,將那些蟻附攻城的妖族撞回大地,淹沒在洪水當中,瞬間白骨累累無數。

  渾身浴血的佛門聖人,一身金色血液,凝聚成十條金龍。

  這位僧人自斷手指,作為一條條金龍脊柱,再以斷指處的鮮血為龍點睛。

  最後十指皆斷的僧人,輕輕合掌,微微低頭,佛唱一聲。

  戰場之上,酈采孑然一身,仗劍孤軍深入,四面八方,皆是妖族,皆是術法。

  殺之不盡,如何是好。

  再殺!

  老娘今天要是死在此地,姜尚真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到時候記得擠出點淚花,做做樣子!

  數千位劍修,離開城頭後,以一線潮開陣,隨著戰場不斷推進,原本那條筆直一線,逐漸稀疏、扭曲起來。

  一位少年劍修,名叫陳李,跟隨那條劍氣一線潮,在戰場上穿梭自如,並不戀戰,將那些傷而不死的妖族一劍戳死,一劍不成,絕不糾纏。

  少年陳李,佩劍晦暝,本命飛劍「寤寐」,那把佩劍是劍仙遺物,與飛劍寤寐一旦神通疊加,可以造就出一座小天地的雛形。雖然才是觀海境,戰場廝殺,卻極其精明,攻於算計,對於戰場形勢的把控,趨利避害,近乎本能。還喜歡在戰場上瘋狂撿漏,不見錢財寶物之前,四處流竄,只要見了錢,就屬￿要錢不要命的那種,所以贏得了一個小隱官的綽號。

  少年也曾在那座酒鋪一塊無事牌上,留下「百歲劍仙,唾手可得」的豪言壯語。

  陳李一劍剁死頭魁梧妖族,一邊持劍奔跑,一邊隨手抹去臉上血跡,一個翻滾,躲過一位隱匿妖族劍修的飛劍,同時駕馭飛劍寤寐直直而去,對方亦是躲過飛劍,雙方就此別過,皆無追殺意圖。

  一位劍氣長城的金丹年邁劍修,身陷包圍圈,差點被妖族以斧劈掉持劍骼膊,不曾想被一位神色木訥的青衫劍客出劍擋下,隨手削掉那頭妖族修士的頭顱,金丹劍修道了聲謝,即便挨了一斧,也不致死,可在戰場上斷去一臂,就只能暫時撤退了,不曾想那劍修撕掉面皮,微微一笑,金丹劍修楞了下,哈哈大笑,狗日的二掌櫃,隨後心口一陣絞痛,被那「年輕隱官」一劍戳中心臟,以劍氣震碎老人的金丹,那人重新覆蓋面皮,一閃而逝,遠去別處戰場。

  一邊調養生息一邊盯著戰場的風雪廟魏晉,立即起身,御劍而去。

  此人必殺。

  不然後患無窮。

  與陳平安、綬臣是一個路數的,並且十分極致。能夠自保,又殺力足夠,兩事兼備,所謂的城府和手段,才有意義。不然還不如乾脆利落出劍,直來直往。

  戰場腹地,有身材魁梧的披甲之士,騎乘一匹駿馬,手持一桿長槊,長槊之上洞穿了三位劍修的屍體。

  這頭大妖單手勒繮繩,戰馬原地打轉,以面甲遮掩容貌的魁梧甲士,似乎在耐著性子等待劍仙。

  一位年輕劍修被一頭人首猿身的兵家妖族,以雙拳錘穿胸膛,頽然墜落之後,猶然被一腳踩爛頭顱,妖族剛一抬頭,就被一道遠遠而來的劍光炸爛整顆頭顱。

  一位本命飛劍已經毀棄的少女劍修,踉蹌撤退之時,被側面橫沖而至的妖族抓住骼膊,再一拳砸她脖頸之上,整條手臂被一扯而落,妖族放入嘴中大口咀嚼,這頭妖物朝遠處兩位少女的同伴劍修,晃動下巴,示意兩位劍修只管救人。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滿臉血污,視線模糊,竭力看了眼遠處青梅竹馬的少年們,她摸起附近一把殘破兵刃,刺入自己心口。

  那妖族皺了皺眉頭,丟掉手中才嚼掉小半的骼膊,剛要對那兩位少年劍修動手,就被突兀一拳當場打得身軀粉碎。

  到死都沒能看見那位女子武夫的面容,只知道是個不起眼的瘦弱老嫗。

  甲子帳門口,灰衣老者神色淡然,望向戰場。

  大髯漢子劉叉站在老者身邊,問道:「就這麼任由劍氣長城拖延下去?既然對方沒有選擇退到浩然天下,陳清都分明是要舍了劍氣長城不要,也要留下一大撥劍道種子。」

  灰衣老者笑道:「退去浩然天下?我倒是很樂意,只要留給我這整座劍氣長城,隨便這些劍修去哪裡,只要他們撤出此地,去往倒懸山,就浩然天下那些練氣士的德性,在南婆娑、扶搖、桐葉三洲之地,說不定根本不用我們出手,他們雙方就先打起來了。可惜陳清都不傻。不然今天劍氣長城劍修一退,明天南婆娑洲一退,後天桐葉洲、扶搖洲跟著再退,乾脆八洲修士,都退到中土神洲去好了,我不攔著。」

  劉叉說道:「根據越過城頭的死士傳信,劍氣長城動用了一大撥陰陽家和墨家機關師,打算舉城飛升。」

  灰衣老者點頭道:「如此一來,有點小麻煩,單憑劍氣長城的陣法底蘊,就算有那海市蜃樓,作為開天之劍尖,加上那些個劍仙宅邸,幫著開路,還是拖不起整座城池。」

  老者笑道:「陳清都這等行徑,算不算狗急跳牆?」

  劉叉不言語。

  倒懸山,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櫃,坐在門口曬著日頭,年復一年,也沒個新意,不過總好過風吹雨打的光景。

  舊門那邊,小道童依舊在翻書,捧劍漢子蹲在一旁,在埋怨翻書太快。

  大天君出關之時,領了一道師尊法旨。

  敬劍閣早已關門,麋鹿崖那邊還開著的鋪子,也都冷冷清清,靈芝齋已經幾乎人去樓空,捉放亭再無熙熙攘攘的人流。

  雨龍宗的大多數修士,依舊覺得天塌不下來。

  蘆花島的孩子們,還在糾纏著老人問些陸地上的奇人怪事。

  第五座天下,一個老秀才在催促那位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出劍爽利些,再霸道些,更劍仙風采些。

  青冥天下白玉京最高處,一位遠遊歸來的年輕道士,在欄桿上緩緩散步,懷裡捧著一堆卷軸,皆是從各處搜刮而來的神仙畫卷,一旦攤開,會有那游園春夢,置身其中,姹紫嫣紅,有女子紈扇半掩面容。有那消暑圖,一頭小黃貓蜷縮石上納涼,有那留白極多的獨釣寒江雪,一粒小孤舟,可以去與那蓑笠翁一同垂釣。還有那畫卷之上,青衫文士,在太平山觀伐木者。

  寶瓶洲,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漣漪微動,憑空出現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披雲山之巔的大山君魏檗,睜眼又閉眼,假裝不知。

  小鎮藥鋪後院的楊老頭,在吞雲吐霧。

  劍氣長城,牢獄之中,收起籠中雀的本命神通,陳平安拎著一顆鮮血淋漓的妖族劍修頭顱,被一劍洞穿的心口處,出現了一道金色漩渦,卻無半點傷痕血跡。

  拈芯開始準備縫衣,讓他這次一定要小心,此次縫補真名,不同以往,分量極重。

  霜降蹲在一旁,詢問盤腿而坐、裸露背脊的年輕人,既然隱官老祖你是讀書人,有無本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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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八十三章 何處不問劍

  風雪廟劍仙魏晉,找出了那個青衫劍客的蹤跡,卻被一位腰系養劍葫的俊美公子哥,倏忽而至,擋在青衫劍客身前,伸出一掌,攔住了魏晉那一劍的全部劍光,抖了抖手腕,手心原本已經變作焦炭,只是瞬間就恢復如常。

  這頭在古井當中位置不高不低的王座大妖,化名青花。

  那張很能蠱惑女子的精緻面容,若是細細端詳,皆是以他人面皮拼湊而成。

  養劍葫內,裝著不計其數的劍仙殘餘魂魄、破損飛劍。

  大妖青花與身後那個蠻荒天下百劍仙第一的年輕劍客笑道:「小師弟,玩夠了沒?」

  青衫劍客點頭道:「你自己小心。」

  大妖又擋住那位劍仙的遙遙一劍,被魏晉先後兩劍沖蕩而過,青花早已懸空在一座大坑之上,嗓音細柔,微笑道:「師兄小心什麼?足夠小心了,這不還沒去找陳清都嗎?」

  陸芝御劍而至,對魏晉說道:「你繼續追殺。這個娘娘腔交給我。」

  青花笑望向那個毀了半張臉的女子大劍仙,「這就是劍氣長城那位傾國傾城的陸大劍仙?」

  陸芝不言不語,以一劍答之。

  城頭一端,那個渾身浴血的僧人,就像一座以劍氣長城作為蓮花座的金身佛陀。

  中年面容的佛門聖人,身上所披袈裟自行脫落,已無手指的手掌,輕輕將那袈裟往空中一托,驀然大如雲海,一時間風卷雲湧,袈裟越來越巨大,佛光普照人間。

  最終那件遮天蔽日、霞光萬丈的雲海袈裟,一個下墜,覆蓋在了城頭之外的戰場上,化作無數粒金光,紛紛依附在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上。

  僧人盤腿而坐,身前出現了一盞蓮花燈,有一炷香。

  然後戰場之上的衆多劍修,一炷香內,大小傷勢,皆轉嫁到了僧人身上。

  皕劍仙印譜之上,曾見一枚印章的篆文,是年輕隱官從浩然天下那邊照抄而來。

  「定光佛再世落塵娑婆世界凡夫。」

  一炷香即將燃盡之時,僧人雙手合十,仰頭遠望,面帶笑意,溘然而逝。

  只是身前燈火猶在,不但如此,更加大放光明。

  僧人在內的三教聖人,從頭到尾,其實都在廝殺。

  比如這位佛門聖人,消耗本命更換天地,幫助劍氣長城壓勝蠻荒天下,與其餘兩位聖人,聯手三次造就出金色長河,抖摟一身獅子蟲,斷十指化金龍,脫了袈裟,庇護劍修……

  有那攻城戰的慘絕廝殺,血流成河,加上儒家聖人的那幅黃流巨津圖,關鍵是有那佛門神通籠罩戰場。

  養劍已久,以至於讓吳承霈覺得實在太久太久了,終於第一次全力祭出了本命飛劍甘霖。

  這把甘霖,在避暑行宮的飛劍神通評點當中,位列前三甲。

  城頭之外的戰場上,成千上萬的妖族,被一場從大地升起的鮮血雨幕籠罩其中,瞬間剝削骨肉,被蘊含甘露劍意的每一顆雨珠,絞殺魂魄。

  大妖白瑩的王座,位置最為靠前,只是離著阿良、陳熙和齊廷濟三處戰場,還是有些距離。

  以數十萬副白骨累積而成的枯骨王座之上,這頭大妖身無半點血肉,白骨瑩白如玉,腳下依舊踩著那顆頭顱。

  當看到城頭吳承霈祭出本命飛劍之後,白瑩一腳將那頭顱踢遠,站起身,饒有興致,盯著那座緩緩升空的雨幕。

  白瑩稍稍收起視線,戰場之上,有個可憐兮兮的小小玉璞境劍修,斷了一臂,單手持劍不說,一腳踝處還被平整剁掉,仍是不知為何,繞過了齊廷濟他們開闢出來的三座劍陣,然後直直朝王座而來。

  那漢子停下身形,與枯骨王座對峙,提起長劍,卻不是看大妖白瑩,而是死死盯住那顆頭顱,說道:「觀照一脈,劍修高魁,最後一劍,要問祖師。」

  白瑩瞥了眼地上那顆頭顱,哈哈大笑,「我看還算了吧,一巴掌隨便拍死你,好讓你們徒子徒孫做個伴。」

  一件內裡無人的空蕩蕩灰色長袍,飄蕩而至,緩緩落在枯骨王座之上。

  當它出現之後,白瑩便立即坐回原位,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灰色長袍站在王座邊緣。

  遠處就是那個想要問此生最後一劍的高魁。

  一個沙啞嗓音響起,「觀照領劍。」

  ————

  兩座大妖王座毗鄰懸空,她們皆是女子形容。

  大妖仰止,她以真身現世,人首蛟身,頭戴帝王冠冕,身披墨色龍袍,高坐龍椅之上,巨大蛟尾拖曳在地。

  一旁化名緋妃的王座大妖,並未現出真身,年輕容貌,一雙猩紅眼眸,身上法袍的數千條經緯絲線,每一根絲線,都是一條被她煉化的江河溪澗。她手腕上系有一串以蛟龍之屬本命寶珠煉化而成的手鐲,腳上一雙綉鞋,鞋尖處也翹綴有兩顆碩大驪珠。

  仰止剛剛從戰場撤回,硬生生挨了那齊廷濟一劍,此刻不得不現出真身療傷。

  妖族修行一事,幻化人形,登山更快,但是養傷一事,仍是恢復真身,痊癒更快。

  仰止眼神陰沉,死死盯住遠處那個一人一劍,便占據一處廣袤戰場的齊廷濟,那位劍氣長城刻字的老劍仙,卻是年輕男子的俊美皮囊。如果按照托月山最早的推衍,齊廷濟此人,心比天高,絕不願意身死道消,會跟隨隱官蕭愻一同叛出劍氣長城,在關鍵時刻,對某位大劍仙給出倒戈一擊,就像蕭愻一拳錘在左右後背處。

  不曾想齊廷濟竟然改了主意,照理說不該如此,只要齊廷濟願意離開劍氣長城,能殺他之人,唯有陳清都,可一旦陳清都選擇出劍,在甲子帳那般一直袖手旁觀的托月山蠻荒大祖,就一樣會出手。唯一的解釋,就是陳清都給了齊廷濟一份更好的大道前程。

  緋妃懸停在龍椅一旁,相較於人首蛟身的大妖仰止,緋妃顯得極為渺小,她瞥了眼龍椅把手上站著的兩個年輕人,與其中一人微微一笑,然後她以心聲與仰止言語道:「你督戰不力,是戴罪之身,不表示表示?你看黃鸞就很識趣。」

  仰止臉色愈發難看,拖曳在地面的那條蛟尾輕輕砸地,方圓百丈之內大地悉數震動碎裂。

  她與黃鸞的處境,如今最為不堪。

  仰止曾是曳落河共主,自然與這位緋妃存在大道之爭,只是在托月山的見證之下,仰止將整個曳落河水域贈給緋妃。

  作為交換,緋妃需要在浩然天下大肆攫取水運的時候,幫助仰止成為浩然天下九洲的山下共主,仰止要成為天下大小王朝、所有人間君王的女主人,五岳敕封,人間香火,神靈生死,武運流轉,皆要由她仰止一言決之。

  而仰止也需要幫助緋妃完成一個最大心願,那就是讓緋妃吞食掉最後一條真龍雛形,補足大道,將來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一切水運,都在緋妃的掌控之中。

  於是雙方從蠻荒天下不死不休的大道之爭,變成未來相互輔佐、結盟的格局。

  巨大的龍椅把手之上,站著甲申帳的兩位劍仙胚子,雨四和少年㴫灘。

  雨四是那場圍殺之後,才知道?灘竟然是仰止的嫡傳弟子。

  而㴫灘更是才知道雨四,竟然會被王座大妖緋妃稱呼一聲「公子」。

  在那之後,甲申帳的氣氛就有些詭譎。

  除了木屐,其餘同僚,再難心平氣和與他們相處,所有人望向他們的眼神,多出了幾份不可抑制、極難隱藏的畏懼。

  所以今天兩位劍修,相約來此散心。

  㴫灘說道:「好像一直沒有陳平安的蹤跡。」

  雨四點頭道:「那就很難有機會幫流白報仇了。」

  雨四身穿一襲黑色法袍,卻以一條白緞系挽頭髮,黑白分明,十分玉樹臨風。

  㴫灘神色黯然,「流白姐姐,換了一副肉身體魄,只是劍心有些不穩。」

  雨四單膝跪地,眺望遠處戰場,「如果換成是我,一樣難以保持先前的澄澈劍心。」

  㴫灘咬牙切齒道:「我必殺陳平安!」

  雨四微笑道:「算我一個。」

  他轉頭望向大妖緋妃。

  她笑道:「等到打爛了那座爛籬笆,我會為公子找出那個年輕隱官。」

  仰止猶豫許久,看了眼城頭那邊,儒家聖人祭出了那幅黃流巨津圖,使得城頭之上,有源源不斷的大水傾瀉到戰場上,以此阻擋妖族的蟻附攻城。

  她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戀戀不捨。

  作為曾經的曳落河共主,交出曳落河水域之前,率先煉化了三條萬里長河,其中一條無定河,白骨鬼魅攢簇其中。

  仰止將卷軸丟向劍氣長城,躲過劍修飛劍十數把,滾落在地,一條滾滾流逝的無定河水,與那黃流巨津對撞,頓時激起千層浪。

  ————

  在先前戰事中,始終沒有出手一次的王座大妖曜甲,它仰頭望向那位來自青冥天下老道人,據說還是位白玉京五樓十二城的一城之主?

  大妖曜甲腳下山岳倒懸,高臺平整如鏡,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這座山體破碎不堪的倒懸之山,大小不輸道老二那顆留在浩然天下的山字印,被譽為蠻荒天下的金精寶座。

  以蠻荒天下歷史上的無數山水神祇碎片煉化而成,故而需要用大妖屍骨打造而成的條條鐵煉,串聯起那些大小不一的金色碎石,高臺鏡面,宛如天底下最大的一枚金精銅錢。

  身穿一襲金色長袍的王座大妖曜甲,身處其中,並非刻意施展障眼法,依舊如被大日籠罩其中,光明照耀,不見真容。

  大妖曜甲位於鏡面圓心處,駕馭腳下山岳一閃而逝,趕赴戰場上空,直接以整座金精王座,去阻擋那位老道人手持多寶鏡映照出來的大日焦灼之威勢。

  老道人先前以多寶鏡神通,勾連蠻荒天下的大日,對準一位玉璞境妖族兵家修士,既燒殺其堅韌體魄,同時又施展定身術,最終被十大巔峰劍仙候補的岳青,以佩劍「雄鎮五岳」砍掉頭顱,攪爛身軀,再以兩把本命飛劍「百丈泉」和「雲雀在天」,將那想要逃遁的妖族元神一起鎮殺當場。

  岳青贏得些許喘息機會,環顧四周,戰場四周並無妖族摻和這場廝殺,一腳踩在那顆妖族頭顱之上,輕輕抖腕,震散遺留在劍身上的血跡。

  痛快。

  背對劍氣長城的大劍仙,舉起手臂,重重一晃。

  岳青仗劍往南而去。

  這位殺力極高的大劍仙,也曾對文聖一脈的香火,公然嗤之以鼻,也曾主動找到年輕隱官,當面道謝也致歉。

  光明磊落。

  老道人微微點頭,岳大劍仙客氣了。

  然後皺眉,手中多寶鏡幾次移轉角度,寶光依舊被拽向那座金精王座,老道人心中嘆息一聲,一身道法境界修為,皆已不是巔峰,無可奈何。

  大妖曜甲腳下的金色王座,被多寶鏡岩漿滾滾,不斷有金液溢出鏡面,瘋狂濺射出去,快若飛劍,無論劍修還是妖族,沾之即形銷骨立,當場斃命。

  曜甲笑問道:「你這老道,明明陽壽還多,卻要命喪於此,好玩嗎?」

  這位在青冥天下德高望重的老道人,兩件最重要的本命物,手中多寶鏡,鏡面已經出現極多裂紋,如蛛網密布,每多出一條細微縫隙,老道人原本已經可謂琉璃無垢之身的金仙體魄,便會多出一條黑色絲線,消磨道行,生命流逝,肉眼可見,至於那把拂塵,更是毀了大半,只餘手柄而已。

  老道人一手持鏡高舉,一手撫鬚笑道:「好玩你老母。」

  用最老神仙風範的儀態,說著最粗鄙不堪的言語。

  很難想像,這是一位說過「桃花開時,若是花上還有黃鸝,尤為動人,眼不敢動,心魄動也」的風雅老神仙。

  更無法想像,老道人在白玉京自家城中說法傳道之時,許多從別城他樓而來的高真仙人,坐在一張張蒲團之上,多有會心處。

  曜甲不以為意,不再言語。

  雙方就這麼耗著便是,不過耗費些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這牛鼻子老道卻是在急劇耗費大道性命。

  這樁斬殺劍氣長城三教聖人之一的不小功勞,我曜甲就笑納了。

  按照契約,托月山允諾拿出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版圖之上,所有浩然天下儒家學宮書院、王朝敕封的正統山水神祇,以及大小淫祠神像金身,皆要被這座山岳熔鑄一爐,無一存活。

  尤其聽聞多有古老神靈轉世於浩然天下,更是曜甲證得大道的關鍵所在,一並煉化,它就可以大日懸空,以至高神靈之姿,俯瞰衆生,真正獲得大不朽。任你大道流轉,所謂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加上那光陰長河的流逝,也要為它繞路而行!

  大妖伸出一手,緩緩抬起,鏡面最外沿,浮現了一連串金色銘文,字極大,每一個金色文字,都顯化為一尊身高十數丈的金身神靈。其中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字,好似陣眼,顯化之神靈,尤其巍峨,高達百丈,尤其是那誕生於「日、月」二字的神靈,背後分別懸有日暈、月華凝聚而成的寶相光圈,一條條金色熔漿,飄蕩不已,彷彿水陸壁畫上的天人衣袂彩帶。

  老道人突然站起身,朗聲大笑道:「將來若有劍修遊歷青冥天下,記得去貧道城中做客!風景那是極好的,仙子更是極美的!與諸君相伴多年,貧道快哉快哉!」

  此番言語過後,老道人身軀消融於魂魄之中,最終化作一道璀璨虹光,先去往懸空的那把多寶鏡之中,最終激蕩而出,直直撞向那座金精王座。

  竟是連大妖曜甲都無法駕馭王座避開那道虹光,只能眼睜睜看著老道人的魂魄神意,如雪水消融於金精王座當中。

  然後整座鏡面之上,出現了一條老道人硬生生以魂魄扯出裂縫,最後的真正遺言,唯有三字。

  請落劍。

  大劍仙米祜傾力一劍,沿著那條裂縫,將整座金精王座一斬為二。

  此役過後,本命物受損的大妖曜甲,只得退出戰場,竭力修繕那座損失慘重的金精山岳。

  ————

  甲子帳門口。

  大髯漢子與灰衣老者並肩而立。

  劉叉說道:「陳熙,納蘭燒葦,都有些不對勁。」

  不該這麼拼命,不至於如此捨生忘死。

  灰衣老者點頭。

  反觀齊廷濟,老聾兒,就很正常,看著出手淩厲罷了,戰場上還是給留有退路的,至多跌一境。

  而陳熙與那納蘭燒葦兩位太象街豪閥家主,卻是奔著死路去的。

  至於董三更。

  老者抬頭看了眼離天很遠、距地不近的那輪懸空圓月,看架勢,董三更是不打算返回城頭了,不光如此,此人徹底隕落之時,相信必有大風景。

  雖分敵我,灰衣老者對那董三更,還是惋惜不已。

  這等豪傑。

  至於那位荷花庵主的生死,灰衣老者並不在意,背著托月山,擅自煉化半輪月魄,本就是該死的僭越之舉,如今對陣董三更,得了天時地利,卻也是一座牢籠。

  劉叉問道:「依循甲子帳最新的推演結果,文廟這是要將那座天下的一半,送給劍氣長城的劍修?」

  灰衣老者點點頭,「大手筆了。」

  那個年輕隱官,以一種功利至極的排兵布陣,幫著劍氣長城提了一口氣,同時束手束腳廝殺數年,卻也讓劍修們憋了口氣。那個從天而降的那個傢伙,去了趟青冥天下又跑回來,又消去些劍修心胸間的鬱氣。

  禮聖一脈,有坐鎮此地的聖人。亞聖一脈,有阿良,醇儒陳淳安。文聖一脈,更有大劍仙左右,隱官陳平安。

  這些遠遊而來的讀書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講道理,去讓浩然天下文廟答應此事。

  ————

  戰場之上,酈采停下腳步。

  百丈之外,出現了一位渾身仙氣縹緲的王座大妖,黃鸞。

  這頭大妖穿過妖族大軍,直接找到了獨自一人鑿陣極深的酈采。

  黃鸞微笑道:「你叫酈采?聽說你買下了那座停雲館,巧了,它是我的囊中物。收劍跪地,做我奴婢,饒你不死。」

  黃鸞沉默片刻,眯眼道:「嗯,奴婢這個說法,對於一位女子劍仙而言,太不好聽,就算是劍侍好了。」

  連同酈采那座通體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每逢月夜便有松濤陣陣的萬壑居,種榆仙館,甲仗庫等等,一切劍仙遺留私宅,本就該是他的戰利品。

  酈采此刻身上傷痕密布,只是多被所穿法袍遮掩,只說她的臉龐之上,先前就被一位兵家修士妖族錘爛了顴骨,肌膚稀爛,白骨裸露。

  酈采吐出一口血水,扯了扯嘴角,咧嘴笑道:「連我買下停雲館,你都知道?」

  黃鸞點頭道:「怕死惜命的劍修,還是有一些的。」

  酈采收劍歸鞘,動作迅猛,劍意激蕩,一圈與她等人高的漣漪四散而開,剎那之間,從她和大妖黃鸞兩側向前湧去的妖族大軍,頭顱滾落無數。

  黃鸞雙指並攏,伸手在前,輕輕搖晃了一下,打散那股無形的精粹劍意,「既然已經强弩之末,就不要抖摟花架子了。」

  酈采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就算你這頭畜牲去了桐葉洲,也會被人一劍戳死?」

  黃鸞啞然失笑,提醒道:「我這會兒心情,其實不太好。」

  黃鸞原本作為住持蠻荒天下劍修大陣的王座大妖,顯然是被托月山灰衣老者寄予厚望的一個存在。

  一來大妖黃鸞在蠻荒天下地位超然,與其它大妖一向爭執不多,再者此次去往浩然天下,黃鸞所求之物,是那些其餘王座大妖眼中的無用之物,價值不大,再者黃鸞自己也無太大野心,用某頭大妖的說法,這黃鸞到了浩然天下,就是個收破爛的貨色。所以托月山才將那場大出風頭的戰役,交予黃鸞住持大局。

  只是那場極有可能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相互問劍,原本應該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兩撥以萬計算的劍修,浩浩蕩蕩以飛劍對飛劍,以劍氣洪流對劍氣瀑布,蠻荒天下不但未能壓過劍氣長城一頭,反而折損比預期還要大。

  這使得黃鸞最終與大妖仰止,只能去戰場後方的蠻荒天下,截殺那些試圖馳援劍氣長城的劍仙,將功補過。

  不但如此,黃鸞先前還不得不將半數辛苦煉化、收藏的瓊樓玉宇、亭台殿閣,砸向劍氣長城。

  顯而易見,甲子帳那位灰衣老者,對黃鸞的表現不太滿意了。

  酈采回望一眼,不知不覺,離著劍氣長城有些遠了。

  由此可見,老娘的劍術很可以嘛!

  黃鸞說道:「最後給你一次可以活下來的機會。」

  酈采一劍遞出。

  黃鸞伸手抓住那道劍光,硬生生將其折斷,手心處劍光迸濺,不傷黃鸞分毫。

  酈采一彎腰,一掠先前,瞬間拔劍出鞘。

  黃鸞一身法袍鋪展而開。

  小天地內皆雪白。

  酈采那精神氣皆强行提至巔峰的拼命一劍,只是破開了黃鸞的那座小天地。

  黃鸞說她强弩之末,千真萬確。

  實在無法遞出第二劍的酈采向後退去,嘔血不已。

  黃鸞不看那女子的慘狀,抬起一隻碎去不少的袖子,看了幾眼,有些惋惜,抬頭笑道:「劍意真是不錯,不愧是北俱蘆洲那邊走出的劍修。你這女子劍侍,我是要定了,拿下你後,讓白瑩幫我將你魂魄煉舊為新,以後到了桐葉洲,你就可以看看,到底有沒有人能夠一劍戳死我……」

  言語之間,黃鸞一手往下按。

  電光火石之間,天空之上出現一個巨大漩渦,一座山峰大小的閣樓朝酈采當頭砸下。

  酈采正要出劍,卻發現一位老者已經來到身邊,說了句得罪了,將酈采扯向後方,與此同時,老人拋出手中長劍,迎向那座閣樓。

  長劍與劍光筆直向上,抵住那座閣樓,彷彿獨木支撐危樓。

  姚沖道,字連雲,興許是這位姚家老家主太過喜歡「連雲」二字,以至於佩劍與本命飛劍皆命名為「連雲」,仙人境。

  來此之前,老人與那綬臣互換一劍,妖族劍仙已經撤離戰場。

  黃鸞無奈道:「我對於戰功什麼的,真不感興趣,重傷在身,何必來我跟前送死?不過白送給我的人頭,總不能不收。」

  那座閣樓之上,又有龐然建築壓下,兩兩疊加,劍光沖天的佩劍「連雲」,瞬間被壓出一個細微弧度。

  黃鸞是以中煉之物的損耗,換取姚沖道大煉之物的消磨,不用猶豫。

  黃鸞心意微動,一座座仙家洞府轟然砸下,佩劍「連雲」劍尖處已經崩裂。

  只不過老人的那把本命飛劍,尚未現身。

  黃鸞倒想要看看,這個受傷不輕的姚沖道,是否能夠使出讓自己眼前一亮的殺手鐧。

  酈采剛要重返戰場,老人怒喝道:「酈采!不是我看不起娘們,是看不起你這玉璞境,退回去!」

  酈采只得駡了一句娘,果斷放棄前沖的念頭。

  黃鸞仰頭看著那條已經洞穿整座閣樓的絢爛劍光,笑道:「本來還以為是舍了一把長劍,以便救人救己的障眼法,行吧,既然你打定主意,真要跟我消磨性命,便讓你遂願。殺個劍氣長城的仙人,怎麼都可以補上過失。」

  老人身穿一襲劍氣長城的衣坊法袍,大袖飄搖,突然問道:「認得我外孫女婿?」

  酈采不願畫蛇添足,連累姚沖道分心,卻也不願就此撤退,拉開一段距離,在原地溫養飛劍。

  她聞言後點頭道:「認識,還挺熟。」

  姚沖道猶豫片刻,說道:「那就勞煩酈劍仙轉告那小子一聲,無需登門求親了。虛頭巴腦的,我不在乎。」

  酈采無語。

  這位姚大劍仙,肯定不是不在乎,而是總不能扯著那傢伙的衣領子去姚家求親罷了。

  酈采本想說自己有個嫡傳弟子,鬼迷心竅了,十分愛慕那個傢伙,只是話到嘴邊,還是作罷。

  酈采說道:「姚前輩,我可以與你互換位置,有機會一起撤離。」

  姚沖道都懶得揭穿這個北俱蘆洲女子的真正心思,年紀輕輕的,死在這邊作甚?

  老人嘴上卻是笑道:「千萬不要小覷一頭王座大妖的壓箱底手段。你一個小姑娘,萬一與個糟老頭子死在一起,好似殉情,算哪門子事。」

  老人輕輕躍起,盤腿坐下,足下生雲。

  雙手疊放在腹部,手心處,雲霧升騰,緩緩升起一把通體雪白的袖珍飛劍。

  黃鸞神色自若,姚沖道的那把本命飛劍,適宜大範圍戰場,與吳承霈的甘霖、岳青的雲雀在天,十分類似,强不在捉對廝殺。

  黃鸞輕輕呵出一口五彩霧氣,一閃而逝,沒有什麼太大氣象。

  但是卻讓距離兩人戰場頗遠的酈采感到悚然。

  任何一頭王座大妖,都是歲月悠悠之怪物。

  黃鸞就在漫長歲月裡,陸陸續續煉化了上百件五行本命物,不斷刨除,不斷替換,最終擁有了兩件仙兵,三件半仙兵。

  至於那些瞧著氣象萬千的瓊樓玉宇,除了其中三座,其餘皆是中煉的身外物,收藏數量衆多的古老遺址、神仙洞府,無非是個排憂解悶的愛好。

  姚沖道自言自語道:「寧丫頭,從今往後,就交給你去保護了。不要因為寧丫頭夠强,就不保護她啊。天底下的好男人,哪有不護著自己心愛女子的道理。你小子能攔著寧丫頭,替她出城與離真廝殺,很好。贏了離真,還能活,更好。」

  「所以沒什麼不放心的,我很放心。」

  一瞬間,老人眉心,太陽穴,脖頸,心口,腹部,好似被五把彩色飛劍瞬間洞穿。

  洞穿之後,老人的筋骨血肉、魂魄、劍意,都被那五個不起眼的窟窿,瘋狂汲取。

  黃鸞顯然不太樂意被姚沖道那道劍光毀去太多建築。

  除了那個酈采分明決意她下一劍遞出,不惜一死。

  再就是遠處,有一位年輕女子已經御劍趕來,氣勢如虹。

  是那個寧姚。

  老人毫無徵兆地自碎本命飛劍,閉眼輕笑道:「雖未出劍,死得其所。」

  雲山霧隱。

  姚沖道以一身魂魄劍意外加一把本命飛劍,打造出一座天地。

  下一刻,黃鸞發現自己置身於白霧茫茫之中。

  一位仙人境的劍仙,飛劍又非什麼營造小天地的本命神通,竟有手段將一位王座大妖拘押起來。

  意義何在?

  那姚沖道其實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誰能殺我?

  酈采?還是那個終究只是元嬰境的寧姚?

  極遠處,正在一人圍毆兩頭王座大妖的某個狗日的,憑空消失,而且是直接破開了兩座氣象森嚴的小天地。

  一位是三頭六臂的魁梧巨人,腳下所站位置,永遠會有一張金色蒲團跟隨。

  它曾經率先登上過劍氣長城的城頭,被陳清都一劍劈落,在那之後,就故意將那道深如溝壑的劍痕留下。

  還有一位御劍的矮小老者,眉發皆白,肩扛長棍,來到巨人肩頭,疑惑道:「如此古怪?」

  片刻之後。

  一處戰場,雲霧散去,水落石出。

  有個男子,以姚沖道那把連雲佩劍,戳中一頭大妖的頭顱,將其高高挑在空中,淡然道:「殺黃鸞者,姚沖道,阿良。」

  作為戰場的那輪大月之上,已經處於崩碎邊緣,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劍仙,站在一具巨大妖族屍骸之上,大笑道:「阿良,如何?!」

  劍斬荷花庵主,董三更一人而已。

  本命飛劍毀棄,卻依舊大可以就此返回劍氣長城的老人,將一身劍意炸碎,籠罩整個大月,然後幻化出一尊巨大法相,拖拽大月,去往大地,砸向蠻荒天下妖族大軍的厚重集結之地。

  一輪明月開始崩碎,老劍仙身形逐漸消散。

  大月墜地,聲勢過大,以至於仰止、緋妃在內六位大妖,不得不一起迎向那輪明月,那個姓董的老劍仙。

  阿良高高舉起手臂,竪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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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天上月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上月

  拈芯大怒,「陳平安,你怎麼回事?!」

  蹲在一旁的霜降輕輕嘆息。也不能埋怨小姑娘脾氣暴躁,委實是她習慣了隱官老祖的心性堅韌,先前次次縫衣,都熬過去,所以縫衣人習慣了大大小小的意外,不管過程如何凶險,好像總能成功,所以這次意外,十分意外。

  這座牢籠內,再次斬殺一位元嬰境妖族劍修後,拈芯在今天的縫衣,需要銘刻一頭遠古凶悍大妖的真名,以本命物綉花針在陳平安後背心處釘透,還需要勾連脊柱,只剩下最後兩筆劃而已,仍是功虧一簣,如果不是拈芯收刀及時,陳平安的整條脊柱就要斷折兩截,激蕩不已的大妖真名餘韻,更要如海水倒灌,煞氣瘋狂流竄入陳平安的心臟,如果不是陳平安心室處,猶有幾個遺留的金籙玉冊文字,拈芯十分熟悉,趕緊用來壓勝真名煞氣,堪堪抵消,那麼陳平安的身軀魂魄,可能就要淪為一竿接連炸裂的爆竹,下場就像那地仙自毀金丹、元嬰,神仙難救。

  年輕隱官倒地不起,後背被剝皮極多,脊柱裸露,年輕人身體蜷縮在地,抽搐不已,滿地的鮮血淋漓,鮮血之中,猶有大妖真名的殘餘煞氣縈繞不止,最後隱約間,絲絲縷縷的煞氣濃郁聚攏為一粒芥子「金丹」,竟是要以鮮血作為「結茅修道之地」,希冀著成為一頭降世陰靈。若是在那浩然天下,就這麼不去管束,說不定轉瞬之間就會誕生一頭名副其實的金丹鬼物了,再被它尋了一處煞氣足夠的古戰場遺址,就可以聚陰兵、建冥宅、樹王幡,成為一頭禍亂千里的鬼王。

  拈芯同樣下場凄慘,嘔出幾大口漆黑如墨的鮮血,這次沒有被她强行咽回肚子,轉頭吐在地上。

  珥青蛇的化外天魔,隨手一揮法袍袖子,將那粒迅速成就芥子雛形的真名陰靈,從地面鮮血中剝離出來,懸在身前,被霜降伸出雙指,將其輕輕碾碎,那些足夠讓一位下五境修士直接淪為陰靈傀儡的污穢煞氣,徹底煙消雲散。

  片刻之後,陳平安坐起身,魂魄顫慄,體內筋骨血肉微微震動,如同地底下有輕微的鰲魚翻背,體內血液沸騰不已,如同處處洪水泛濫成災,虧得五行本命物開始自行運轉,幫忙安撫異象,使得陳平安所幸還能保持肉身皮囊的巍然不動,歉意道:「真扛不住了。」

  霜降給拈芯使勁丟眼色,讓這個小姑娘就不要傷口撒鹽了。

  拈芯雖然不再駡人,臉色依舊不悅,沉聲道:「馬上就要朝雲卿、清秋幾個動手了,如果還是這麼不濟事,我勸你乾脆到此為止,反正如今這件真名『衣裳』,已經勉强能用。」

  陳平安點點頭。

  拈芯幫著陳平安粗略縫補皮膚後,一閃而逝。

  她那幾個「一不小心」畫蛇添足的細微動作,拈芯假裝不小心,陳平安假裝不存在,霜降假裝沒看見,三者都很有默契。

  等到拈芯離去,霜降小心翼翼勸說道:「隱官老祖,每次用以命換命的手段,體魄搖搖欲墜,已不容易,還要宰了妖族就立即縫衣,此舉不妥當啊。」

  一旦不縫衣,陳平安體魄、神意恢復極快,就好像一個病秧子,大病初愈,也像一個目盲已久之人,終於眼見光明,整個人都沉浸在輕鬆、愜意的「小天地」當中,陳平安這會兒就已經可以踉蹌起身,身形佝僂,緩緩散步,地上那一大灘血跡,被霜降清理乾淨真名妖祟之後,早已被拈芯收入綉袋當中。霜降暗贊一聲,好一個勤儉持家縫衣人、好話反說小姑娘。

  陳平安說道:「如今縫衣一事,實在太疼,每次殺妖之後,一想起就心顫,就想著一鼓作氣做成。況且拈芯說過,越是吃疼,記憶深刻,效果越好。」

  霜降緩緩道:「憑藉籠中雀的天地壓制,每次在你決定換命的關鍵時刻,悄悄打造出一處無法之地,手段盡出,你才一次次險之又險地斬殺元嬰劍修,就像那頭蜚蠊之屬的劍修,被你壓了大半境界又如何,還不是一劍攪爛了你的心口?如果換成別人,挨了它那『淋漓』一劍,就要死透透了。」

  「其餘上五境,又該怎麼殺?夢婆和清秋還稍微好點,夢婆的本命神通,精通幻術,對你反而影響不大,賣個破綻給她就是了。清秋則被斬勘天然壓勝幾分。竹節的那幅本命畫卷,在與籠中雀小天地裡邊,竹節的神通很難全力施展開來,竹節它鋪展畫卷,你就折疊山河,針鋒相對,也好說,機會總歸是有的。可是那雲卿,懸。這四個,只是在談你有無絲毫機會。至於仙人境侯長君,你更是毫無勝算,一開牢門,就是送死。」

  霜降最後說道:「除非……除非你躋身武夫山巔境,同時練氣士連破觀海、龍門兩境,得以躋身金丹。前提當然還是不去觸霉頭,找那個侯長君拼命,境界懸殊太多,機關算盡也無用。」

  陳平安走出牢獄,道:「山巔境,結金丹?你說得輕巧。我如今怎麼個情形和打算,你不清楚?」

  化外天魔屁顛屁顛跟在一旁,一次次握拳,手臂起落高過頭頂,一次次振臂高呼道:「老祖做事,不分大小,舉重若輕。千鈞事,飄鵝毛,萬古愁,毛毛雨,老祖翻雲覆雨一掌間……」

  結果挨了心情不佳的陳平安當頭一拳,化外天魔身軀砰然而碎,在原地重新凝聚後,臊眉耷眼病懨懨,不再聒噪煩人。

  當個死諫的骨鯁忠臣,不被信任,當個奸險諂媚的佞臣,又要挨打。真是天心難測,伴君如伴虎。

  陳平安一路走向牢獄下方的那座行亭。

  問劍黃褐在內的五位元嬰劍修妖族,路數就那麼個曾被霜降梳理、道破的大致路數,唯一的宗旨,就是爭取以我之天時、地利勝過元嬰劍修之人和。如此一來,當然算不得劍修之間的純粹問劍,卻也談不上什麼勝之不武,黃褐它們,身為劍修,也一樣有自己的傍身秘術、壓箱底的旁門左道神通,陳平安的最大依仗,還是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小天地,雙方練氣士境界,此消彼長各半境,然後外加遠遊境武夫的神人擂鼓式。

  按照霜降的說法,只要陳平安將來躋身了玉璞境,那把籠中雀溫養得當,到時候的「此消彼長」,就是各自一境,你跌一境我升境,那才算名副其實的劍仙大氣象,破境殺敵,如探囊取物,地上撿錢。

  不過都是些觸不可及的遙遠事,暫時只能念想一番,偷個樂兒。

  到了行亭,陳平安盤腿而坐,橫放斬勘狹刀在膝上,開始呼吸吐納,錘煉殘餘武運,同時思考著與霜降的那樁買賣,一心三用,修行兩事並行。

  躋身洞府境之後,別管霜降這位飛升境如何不當回事,對於陳平安自身而言,當慣了境界起起落落的下五境修士,頭次以中五境神仙的身份再來修行,天壤之別。

  悠悠然呼吸之時,陳平安面目竅穴處,白霧茫茫,靈氣精粹,猶如條條纖細卻矚目的雪白蛟蛇,倒掛峭壁上。

  尤其是陳平安眉心處,一粒本性靈光,一明一暗。

  而那眼簾處,金色依稀流轉,一雙眼眸宛如兩座洞室,有兩盞瑩澈燈火,映徹門口竹簾。

  這是地仙之下練氣士夢寐以求的「陸地神仙,得道之相」。

  與五位元嬰劍修廝殺五場,無論是砥礪武道,强行將武運打熬成筋骨之山根,還是通過傷勢去查漏補缺,在細微處淬煉本命物瑕疵,都可謂收穫極大。

  霜降恪守規矩,不涉足行亭半步,像一頭孤魂野鬼,飄蕩在外邊。

  陳平安跟這頭化外天魔的一顆穀雨錢之約,也差不多臨近尾聲。

  一顆穀雨錢,分為十顆小暑錢,皆是霜降的買命錢。

  贈送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狹刀「斬勘」,霜降得到第一顆小暑錢,開門大吉。

  「瑩此心靈」在內的那串銘文,能夠幫助陳平安在靜坐吐納導引之時,更快坐忘形骸,心神沉浸更深,功效類似修道之人的端坐仙家蒲團、洞府點燃山水香,雖然屬￿滴水穿石的路數,亦是不容小覷。下五境修士,汲取天地靈氣,如雙手掬水,十分辛苦,躋身中五境之後,如有水桶汲水古井中,當然更快。

  陳平安既得到了一把壓勝蛟龍之屬的斬勘寶刀,同時還能長久裨益以後的大道修行,很賺。

  第二顆小暑錢,陳平安讓霜降詳細解說洞府境、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訣竅,所有大煉、中煉本命物的配搭之法。

  陳平安決定在牢獄之內躋身洞府境,當時靈氣倒灌小天地,霜降言之鑿鑿,此事屬￿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借此機會巡游其中,幫忙找出十座已經開府本命竅穴的六座儲君之山,成功得到第三顆小暑錢。

  霜降傳道授業解惑和掙錢之餘,又憑它的本事做成了額外一份買賣,霜降只說了那桿被中煉的劍仙幡子,需要以秘法屹立於山祠之巔,當時未說細節,所以陳平安就乖乖上鈎了,化外天魔掙錢,隱官老祖這位洞府境練氣士,則多出一門修行術,錦上添花。

  加上那座仿造白玉京寶塔,如何在觀海境開闢出新竅穴之後,大煉為本命物,可以作為一件重要的輔佐本命物,五行之屬本命物,能夠汲取天地靈氣,而人身小天地之中自然孕育的五行之氣,可以來此「白玉京」煉化,事半功倍,可以溫養五件本命物。這是霜降的雪中送炭。

  再加上如何為水府壁畫添加點睛之筆,三種被霜降口傳心授給隱官老祖的仙家秘術,總計只花去陳平安一顆小暑錢。

  霜降到這裡,就已經得手四顆小暑錢。

  兩把被霜降看似隨意、只說了「昔年刻舟」之短劍,霜降故意說得含糊不清,不願道破真正根腳,這兩把分別篆刻「瀆」「湖」二字的短劍,前者瀆字短劍,早已在陳平安的養劍葫內,不算買賣範疇,但是那把「隱官老祖不如好事湊成雙」湖字短劍,霜降開價一顆小暑錢,陳平安也答應了。

  化外天魔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已經掙著五顆小暑錢。

  陳平安躋身龍門境後,就可以著手將兩把上古遺劍,煉化成兩條水府「龍湫」水塘的蛟龍,至於原本水丹凝化的水運蛟龍,轉去煉為一顆水運驪珠,以後修行路上,水運越為濃厚,那顆驪珠的品秩就越高。

  先白送一把瀆字短劍,再說那湖字短劍的煉化益處,與那劍仙幡子、仿白玉京,其實都是化外天魔在釣魚,魚餌給一半,留一半。

  陳平安不介意霜降這類生意手段,終究是公平買賣,算不得强買强賣。

  此外,霜降陸陸續續用身上那件法相亦真、法相亦假的天仙洞衣,耳邊所珥兩條青蛇,以及與「長命道友」五五分賬而來的全部金沙、金身碎片,又跟陳平安做成了四顆小暑錢的買賣。

  只剩下最後一顆小暑錢。

  湊成了一顆穀雨錢,按照約定,化外天魔霜降就可以立即離開牢獄,得到一份天高地闊無拘束的自由身。而且它一旦離開牢獄,陳平安也好,陳清都也罷,就都不可以再針對它半點,只要它不跟隨妖族殺入浩然天下,不禍害劍氣長城的任何劍修,屆時是去蠻荒天下當一方霸主,還是去浩然天下藏匿蹤跡,扶植傀儡,開宗立派,都隨它意。

  在這期間,霜降曾經願意賒欠一顆雪花錢,跟陳平安買了個結契的小故事。

  結果陳平安很快就用一顆雪花錢,跟霜降換來了那枚五雷法印的真實材質。

  霜降突然說道:「我本以為那顆不起眼的雪花錢,會成為你我買賣的勝負手。沒有想到你那麼快就主動消除了我的心中疑慮。」

  一旦霜降得手九顆小暑錢,再加上些亂七八糟的零散雪花錢,可哪怕距離一顆穀雨錢,只缺一顆雪花錢,一樁買賣就依舊未能達成。

  雙方這筆買賣,霜降這頭化外天魔的尷尬之處,就在於只差一顆小暑錢,是死,哪怕只差一顆雪花錢,也還是個死。

  陳平安依舊閉眼,坦誠說道:「一開始有想過在這顆雪花錢上動手腳,不過我後來改變主意了。」

  霜降停下身形,憂心忡忡問道:「最後一顆小暑錢,該不會打定主意不給我了吧?隱官老祖可別如此做買賣啊,太傷人品。」

  陳平安睜開眼睛,搖頭道:「當然不會,我與你做第一顆小暑錢的事情,你就可以活了。」

  霜降輕輕點頭,疑惑道:「我知道此事,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此事。」

  陳平安說道:「你就那麼想要再見霜降一面嗎?對於一頭得到了純粹自由的化外天魔而言,還需要如此執念嗎?」

  兩兩沉默,陳平安繼續說道:「你們已經不算是什麼神仙眷侶了。再者以你的道行和心境,何時何地,不是與那大修士霜降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因為霜降之心魔,是他心愛女子。

  應該是霜降躋身上五境之後的一份道緣,一直到霜降躋身飛升境,甚至有可能是在試圖躋身失傳之境的時候,這頭化外天魔才真正顯化而生,只是霜降始終未能徹底斬除此心魔,最終天各一方,估計是霜降使用了玄之又玄的某種道門仙法,只是驅逐心魔,未能真正降服、煉化打殺這頭心魔。只是這些都是一些無根浮萍的揣測,真相如何,天曉得,除非陳平安將來去往青冥天下,能夠見到那位真正的「霜降」。

  化外天魔眯眼問道:「你到底是怎麼猜出來的?是那方女子閨閣物的綉帕,泄露了我的根腳,還是你摸我頭顱之時,我的本能躲避?」

  陳平安反問道:「猜什麼猜,不是你故意要我知道真相嗎?」

  那頭白髮童子模樣的化外天魔,嫣然而笑,懸在空中,輕輕拍掌,由衷贊嘆道:「好一個隱官老祖,真是從來不讓人失望的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最後一顆小暑錢,我們來做一個百年之約,你我重逢之前,你幫我暗中保護一個人。」

  白髮童子輕輕輕彈耳畔青蛇,說道:「第五座天下,只準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其中,我可不敢違逆儒家規矩。有心無力,這筆買賣難為我了。陳平安,這就是你不厚道了,存心故意刁難?」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先生就在那邊,相信把守關隘的儒家聖人,最後還是會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在那之後,你至多被儒家聖人驅逐出境,到時候你就聽從我先生的退路安排,無論是返回浩然天下,在落魄山落腳,還是被關押在功德林,我都會去找你,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都會信守約定,恢復你的自由身。如果你沒有出手,你我自會在第五座天下碰頭。」

  白髮童子問道:「萬一?」

  陳平安沉聲道:「萬一我無法守約去找你,百年之後,不管如何,你還是可以得到自由。」

  白髮童子開始圍繞著行亭遊蕩起來,似乎在權衡利弊。

  開始與年輕隱官推敲細節道:「讀書人最要面子,我就這麼大搖大擺隱匿在某位劍修的神魂之中,那也算不得什麼隱匿了,就算你那先生幫忙緩頰,一樣不妥吧?若是拈芯可以去往第五座天下,魂魄足夠深厚,可她是玉璞境,去不得啊。這可怨不得我,那頭捉放亭大妖,一來是術業有專攻,再者它能夠藏在金丹劍修邊境的心神深處,成功瞞過諸位劍仙們,顯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做成的,你要是給我三年五載的水磨光陰,我也有把握找個金丹修士,去鳩占鵲巢。」

  陳平安說道:「我自會幫你尋一處隱匿場所。」

  白髮童子感慨道:「隱官老祖,算無遺策,任我心中萬千言語,竟是到了嘴邊就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重新懸佩斬勘在腰側,「如果答應了此事,煩請前輩以後在那座嶄新天下,別做任何多此一舉的事情,別再『試試看』。不然你就要每天燒高香,一心求我死在這劍氣長城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眯眼道:「以往每次打架之前,我從來不喜歡與人撂狠話,今天為前輩破例,請珍惜。」

  白髮童子再無嬉皮笑臉的神色,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謹遵老祖法旨,即刻起,一顆穀雨錢的買賣,就算成了。」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地,雙手枕在後腦勺下,說道:「我回頭先試試看夢婆和清秋的道行深淺,如果連面對它們都束手無策,之後就有勞你以鳩仙手段,代為出手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可能你故意讓我知曉女子身份,誤以為你是霜降心儀女子生成的心魔,其實皆是障眼法使然,沒關係,你贏了,反正我也沒輸什麼。」

  白髮童子神色凄惻道:「運去英雄不自由,老祖這般英雄末路的模樣,瞧著真是讓人心疼。」

  陳平安隨手抽刀出鞘,看也不看一眼那化外天魔,一刀迅猛劈斬而去,化外天魔很快凝聚身形,蹦跳著朝行亭那邊伸出大拇指,一次次雙手互換,「不是可挽天傾的英雄豪傑,也是能教那山河陸沉的梟雄,老祖……哎呦喂,好刀法!」

  拈芯坐在遠處臺階上,看著那頭化外天魔和行亭青衫客,離別在即,極有可能是各去一方了,她突然有些不捨。

  她這縫衣人,此生修行路上,從未如此熱鬧,卻又安穩,不用擔心那些防不勝防的山上算計,也從無看她如看鬼的眼神。

  ————

  一行三人,走在一條寂寥大街上,酈采一襲雪白長袍,腰間繫掛一把劍鞘纖細雪白的佩劍「霜蛟」,在鞘長劍,已經斷為兩截。

  除了這位浮萍劍宗的女子宗主,還有少年陳李,少女高幼清,都會跟隨酈采去往北俱蘆洲,成為酈采的嫡傳。

  酈采自認不比那陸芝豪傑氣概,容貌已經恢復如初,臉頰處的傷痕並不明顯,只是臉色慘白,顯然大傷未愈。真正的隱患,在於酈采的那把本命飛劍雪花,受損極多。估計這輩子是甭指望仙人境了。酈采倒也無所謂,女子境界高了,容易嫁不出去,脾氣再好都沒用。

  這位女子劍仙,到了劍氣長城之後,一直廝殺不斷,次次身先士卒,前幾年避暑行宮規矩多,隱官一脈的傳信飛劍最煩人,對劍仙約束更重,衆多劍修當中,駡年輕隱官最多、駡得最起勁的,肯定要算她酈采一個,遠勝本土劍修。

  酈采重傷撤出城頭之後,舍了所有戰功不要,只跟劍氣長城討要了一把劍坊長劍和一件衣坊法袍。

  有位摯友,太霞元君李妤,她們曾經相約一起趕赴劍氣長城殺妖。

  到了酒鋪那邊,酈采看遍無事牌,最終從牆壁上只扯下一塊無事牌,攥在手中。

  不著急返回北俱蘆洲,去南婆娑洲遊歷一番,例如要去劍仙元青蜀的山頭瞧一瞧。

  酈采身上帶著一枚破碎不堪的養劍葫,是元青蜀的遺物,也該交還給他所在宗門。

  昔年城頭之上,元青蜀曾與本土劍仙高魁笑言,以養劍葫裝酒,再以大妖名諱佐酒,滋味無窮。

  結果兩個都死了。

  酈采轉頭望向鋪子門口那邊的兩顆小腦袋,笑道:「與二掌櫃說一聲,這塊無事牌被酈采取走。」

  馮康樂說道:「有啥關係,只管拿走,長得這麼好看的女子,二掌櫃見著了,屁都不敢放一個。」

  去別家鋪子花錢喝酒也就罷了,還鬧得沸沸揚揚,丟盡了自家鋪子的臉。

  桃板記性好,記得所有來酒鋪買酒、喝酒的客人,問道:「酈姐姐,我們二掌櫃咋還不露頭?是不是又覆了女子面皮,把自己折騰得花裡花俏的,在偷偷殺妖?」

  酈采大笑,「酈姐姐?二掌櫃教你的?」

  桃板點頭。

  馮康樂埋怨道:「你傻乎乎點什麼頭,一下子就沒誠意了。」

  酈采收斂笑意,說道:「給我每種酒水各來一壺,我要帶去南婆娑洲。」

  高幼清在以飛劍銘刻文字於無事牌上,陳李白眼道:「那個龐元濟有什麼好喜歡的。」

  高幼清轉過身,藏好無事牌,惱羞成怒道:「你管不著。」

  酈采站在鋪子門口的門檻上,眺望城頭。

  她來此是為痛痛快快出劍的,不曾想自己劍術遠遠不夠,最後欠了那姚劍仙一份天大的恩情。關鍵是以後她該怎麼還?又能怎麼還?

  少年神色落寞,「師父,以後我就是浮萍劍宗弟子了?」

  酈采說道:「那就學學這位二掌櫃。「浩然天下,隱官陳平安。劍氣長城,浮萍劍湖陳李。互不耽誤。家鄉始終在前,修行身份在後,不算忘本。」

  少年點頭,是個辦法。

  酈采最後帶著少年少女離開劍氣長城。

  倒懸山暫時沒有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就隨便找了家仙家客棧住下。

  酈采獨自飲酒。

  李退密,陶文,周澄,納蘭夜行,高魁,姚沖道,董三更……

  皚皚洲張稍、李定,南婆娑洲元青蜀,太徽劍宗韓槐子,扶搖洲謝稚……

  還有那麼多的年輕劍修,其中不少都是陳李、高幼清這樣的年齡。

  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

  酈采醉眼朦朧,斜靠窗戶,醉死老娘這個狗屁玉璞境算了。

  高幼清就住在隔壁,少女還在適應倒懸山與劍氣長城差異極大的環境,靈氣與劍氣都有著雲泥之別。

  陳李是個心大的,練劍之餘,在客棧內一座專門販賣山上寶物的店鋪那邊,掂量著自己的錢袋子。因為整座靈芝齋已經搬遷離去,先前清理庫存,與倒懸山各方相熟勢力,賤賣了許多品秩不高的雜亂靈器,這座客棧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法寶不多,乍一看,卻也琳琅滿目亂人眼。

  一直留心遠處陳李那一身劍意的酈采,皺了皺眉頭,她一身殺氣暴漲,一掠而去。

  酈采伸手抓住少年的那把本命飛劍,手心處鮮血流淌,滴落在地,渾然不覺,對陳李說道:「死了那麼多劍修,不是讓你來浩然天下送死的。真要死,可以,等你成為劍仙再說。死個觀海境劍修,誰記得住你是誰?你要是再這麼沉不住氣,就乾脆去當個山澤野修,肯定死得快。不然以後修行,你先被人砍死,我再被你氣個半死,都不知道怎麼幫你報仇。」

  被陳李飛劍針對之人,是個神色慌張的店鋪掌櫃,見到了酈采,與這位女子劍仙彎腰致歉了一通,反正道理很多,有眼無珠、罪不至死那一套,當然也確實不至於打打殺殺,說到底還是陳李這會兒劍心不穩,殺心過重,人已經離開戰場,但是劍心還在那邊回蕩。

  這是好事,但是如果酈采一直不管,那麼陳李就算到了北俱蘆洲,只要下山遊歷,就要死。

  酈采攤開手,少年立即收起飛劍。

  陳李愧疚道:「我對師父沒有半點怨言,對北俱蘆洲也沒有。」

  酈采笑道:「師父不管這些,只管你有無好好練劍,浮萍劍湖能否有人真的甲子劍仙。」

  陳李實誠道:「甲子之內躋身劍仙,還是有點難度的。」

  酈采一拍少年肩頭,擦掉自己手心血跡,「一個大老爺們,拿出點氣魄來!我酈采的嫡傳,就算只是個中五境劍修,與人言語,尤其是喊打喊殺,也得有那上五境劍仙的口氣!」

  聽到「百歲劍仙」和「甲子劍仙」兩個說法,那客棧分管店鋪的掌櫃男子,聽得眼皮子直大顫,悔青了腸子,趕緊想著補救之法。

  酈采與少年心聲言語,少年便不情不願「高價買下」那件極有眼緣的靈器。

  返回住處的時候,酈采心聲問道:「記住那傢伙沒?以後自己找回場子。」

  陳李笑逐顔開,使勁點頭。

  酈采敲響高幼清的房門,一把扯住少女的臉頰,使勁擰起來,「陳李需要收著點性子,高幼清,你怎麼回事?是不是太膽小怕事了?陳李出劍,師父會攔阻,但是心裡高興。你倒好,遠遠看熱鬧呢,半點出劍的心思都沒有?師父就很不開心了啊!」

  被扯著臉頰的高幼清怯生生道:「師父,我哥要我到了浩然天下就一忍再忍,絕對不能惹是生非。」

  酈采呸了一聲,「難怪高野侯如今還是個稀爛元嬰。」

  高幼清立即紅了眼睛。

  不光光是想念從小相依為命的的哥哥,也擔心雙方不止是生離那麼簡單,擔心其實是一場悄無聲息的死別。

  酈采立即鬆開手,柔聲道:「行了行了,忍著就忍著,不過師父可以教你倆一個取巧的小法子,自己被欺負就忍著,但是如果同門被人欺負,你就往死裡砍他娘的,該殺的就殺,不該殺的,也別亂砍啊,砍個半死就行了,咱們浮萍劍湖還是有點錢的,藥費出得起!如此一來,你和陳李,該忍的也忍了,該出的氣也出了,真要打不過,回了家,再喊師父再出手嘛……」

  一開始少年少女聽著還挺樂呵,聽到「回了家」一語,便俱是沉默黯然起來。

  酈采輕輕嘆息,大手一揮,自己喝酒去,與弟子們撂下一句「都練劍去」。

  ————

  老聾兒終於返回牢獄,幽鬱和長命一起跟隨老人,首次去往那座行亭。

  夢婆所在牢獄,已經空了。

  老聾兒來到臺階處,瞥了眼行亭當中,身穿一襲陌生法袍的年輕隱官,法袍極大,大袖拖地。

  陳平安如同入定,對於老聾兒的到來,竟然渾然不覺。

  老聾兒伸手一抓,將那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碧玉簪子,駕馭到了自己身前,沉聲道:「老大劍仙要借此物一用,很快歸還隱官。」

  陳平安依舊無動於衷。

  老聾兒瞥了眼臺階下邊坐著的拈芯,將那碧玉簪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老人信不過那頭化外天魔,但是這個一根筋的小姑娘,還是比較牢靠的。

  拈芯察覺到老聾兒的審視視線,開口說道:「沒事,他自找的,跟吳霜降關係不大。」

  金精銅錢顯化而出的那位女子,微微皺眉。

  霜降笑嘻嘻道:「長命道友,世間生意,哪有便宜占盡的道理,得九還一,才是正理。你啊,就多與我家老祖學著點吧。」

  女子輕輕點頭。

  幽鬱不知為何,看著此刻那個年輕隱官的身影,少年有些犯怵。

  老聾兒匆匆趕來,然後直接一閃而逝,離開牢獄。

  少年和女子一起拾級而上。

  霜降尾隨其後,「長命道友,咱倆繼續搜刮地皮去?」

  女子笑道:「等候已久。」

  ————

  高魁臨終一劍,問劍祖師龍君。

  龍君領劍之後,親手斬殺本脈的最後一位劍仙。

  那一襲灰色長袍不遠處,枯骨白瑩坐在王座那邊,看著這一幕,只覺得這些劍修的腦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莫名其妙。

  所幸以後到了浩然天下,就再無這般存在了。除了南婆娑洲有個陳淳安比較棘手,其餘扶搖洲和桐葉洲的修士,尤其是所謂術法有成的那撮山巔得道之人,以及絕大多數的仙家山頭,具體是怎麼個德行,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譜牒之上有誰,怎麼個傳承有序,千百年來那些個祖師爺和地仙修士,到底做了哪些比較有名的舉止勾當,各自性情如何,門中弟子所求為何,一清二楚。

  那個劍氣長城最風雅的劍仙,曾以酒泉杯飲酒,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籠,看美人舞劍,自製香囊十數種,皆風靡劍氣長城大小閨閣。

  孫巨源,披頭散髮,赤足。

  以劍仙為圓心的戰場四周,皆是妖族大軍的殘肢斷骸。

  手持一把折斷長劍,一襲法袍布滿血垢。

  視線模糊的劍仙,環顧四周,夢耶醉耶?人生大醉一場。

  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劍仙,在戰場上,終得兩全法。

  也有那年輕妖族修士,割下一顆劍氣長城老劍修的頭顱,熱淚盈眶,高高舉起,嘶吼道:「弟子已報師仇!」

  然後扔了手中頭顱,前沖赴死。既然身在戰場,不得不死,那就只能竭力為師門、部族多贏得一份戰功。

  蠻荒天下,那些大妖和地仙,都是為了去往浩然天下爭搶地盤,上五境大妖,各有大道要走,地仙可能是為了躋身上五境,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風水寶地、天材地寶,但是數量最多螻蟻一般的妖族,就只是被驅策至此,整座蠻荒天下被托月山一分為二十,二十條趕赴劍氣長城戰場、並且不斷聚攏的路線之上,皆是未到戰場便死的累累白骨。

  大妖重光擰掉了一顆劍仙頭顱,好像姓趙,不在意,反正自有軍帳記錄這筆戰功。

  這頭身披鮮紅法袍的飛升境大妖,之所以願意主動重返戰場,與那下場可憐的黃鸞需要將功補過,還不太一樣,重光是看準了戰場上形勢的徹底扭轉,在最後一位三教聖人的那個讀書人,不惜震散本命字,隕落之後,山河氣運一事,已經變成了蠻荒天下完全壓勝劍氣長城,劍氣長城的出城劍修不得不陸續回撤城頭,就像軍帳預測那樣,隨著戰事不斷推移,劍修死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

  阿良被三頭王座大妖聯手圍困在一座天地當中,消失在城頭視野中,不知所蹤久矣。

  劉叉將齊廷濟打退。

  戰場腹地,只剩下陳熙和納蘭燒葦兩位劍仙。

  之後是陸芝,岳青和米祜,郭稼,晏溟,以及隱官一脈的劍仙愁苗,死死守住一線,為身後劍修贏得退往城頭的生還機會。

  在劍仙之外,還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嫗身影,已經單憑雙拳,打穿無數妖族修士的頭顱、身軀。

  此刻與老嫗對峙之敵,是一頭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寶甲熠熠生輝,一身金光飄蕩拖曳,它雙手持刀,腰間還佩刀,始終未曾出鞘。

  妖族顯然盯上了那位女子武夫許久,在戰場遠處,使用了縮地山河的神通,突兀一刀劈砍過後,老嫗整個後背都被劃出一條血槽。

  身材矮小的老嫗橫移數步,硬生生拳架再起。

  若是昔年巔峰,還在十境,一個小小元嬰境的兵家修士,我白煉霜可以一拳粉碎之。

  一道辛苦尋覓老嫗身影的白虹劍光,激蕩而至,一劍連身軀帶甲胄將那兵家修士劈開,年輕女子後掠到老嫗身邊,說道:「一起回去。」

  遠處有數位大妖開始顯出身形。

  「小姐,就這樣吧。以後就當讓我偷個懶了。」

  老嫗輕聲說道:「請小姐速回,小姐若是不答應,我如何能夠安心出拳。在姚家,在寧府,從無懈怠,今天小姐就讓我私心一回。」

  老嫗挪步擋在寧姚身前,面朝南方戰場,背對家鄉,笑道:「小姐,以後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姑爺,姑爺這樣的好男人,遇到了就莫要錯過,白白便宜了其她女子。別說老爺夫人,便是我和納蘭老狗,也不答應。」

  老嫗怒道:「寧丫頭!莫要等我,去等陳平安!一百年,一千年,都值得!」

  九境武夫白煉霜,以拳開路,就此前行,人與拳皆遠去。

  老嫗此行,也有愧疚,也有不捨,也有釋懷。

  位於戰場最前方的陳熙,一劍劈開某位王座大妖的小天地,掉轉劍尖,直接找到那頭身在戰場的大妖重光。

  那場十三之爭,之前的攻城戰,蠻荒天下妖族的坐鎮之主,便是這頭飛升境大妖。

  大妖重光頓時瞠目結舌,不知道這陳熙發什麼瘋,竟是舍了性命、道行不要,遞出那一劍。

  若是陳熙只是追殺,重光還真不怕,自有無數手段可以避其鋒芒,至多損耗些辛苦積攢的百年道行、外加一兩件防禦重寶罷了。

  那位先前與陳熙廝殺的王座大妖,丟出手中雷矛,直刺老劍仙陳熙後背。

  別處納蘭燒葦亦是不惜代價,替老友陳熙擋下這一矛,任由自己身陷兩頭王座大妖的圍殺之局,目送陳熙一劍遠去。

  在劍氣長城城牆上刻下一個「陳」字的老人,大道性命,畢生劍意皆在此劍中。

  大妖重光任你是飛升境,如何能夠不死。

  納蘭燒葦放聲大笑,「不如再來一頭王座畜生?!」

  ————

  浩然天下那撥陰陽家修士和墨家機關師都已經離開。

  陳三秋,疊嶂,兩人結伴而行。

  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會乘坐中土神洲一條名為「珊瑚玦」的跨洲渡船。

  跨過大門後,陳三秋回望一眼。

  疊嶂說道:「到了中土神洲,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開門。」

  兩人找到那座鸛雀客棧。

  位於狹窄小巷的客棧,年輕掌櫃坐在門口曬太陽,見著了白衣公子和獨臂女子,起身笑臉相迎,「兩位貴客,裡邊進裡邊進。」

  跨過門檻,陳三秋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如果見著了掌櫃還在倒懸山,就讓我問一問掌櫃,是不是修行中人。」

  陳三秋笑道:「陳平安還說,並無別意,純粹好奇。」

  年輕掌櫃趴在櫃檯那邊,笑呵呵道:「我一個做小本買賣的,只能勉强守住一畝三分地的祖業,算哪門子的修道人。」

  陳三秋點點頭,不再多問。

  年輕掌櫃抬頭瞥了眼大堂裡邊的一桌子憊懶貨,氣不打一處來,開門做生意,卻一個個架子比他這個掌櫃還大了。

  鸛雀客棧生意寡淡,所以客棧雜役們都沒什麼事情可做。

  一個負責關門開門、以及值夜的老翁,一個廚藝不精的中年廚子,一個打掃庭院、屋舍的健壯婦人,一個接人待物從無好臉色的少女。

  四人都姓年,年紅,年斗方,年春條,年窗花。

  聚在一張桌上,漢子與婦人坐在一條長凳上,老翁和少女相對而坐,少女趴在桌上,打著哈欠。

  有個酒糟鼻子的老翁一腳踩在長凳上,在喝酒,每次哧溜一小口,就要眯起眼,打個哆嗦。

  一壺酒,能喝半天。

  漢子看似在神遊萬里,桌子底下的手卻往婦人腿上摸去,被婦人拍掉爪子,片刻之後,就再來,毅力可嘉。

  婦人正側著身,忙著跟少女嚼舌頭,跟少女說那倒懸山各處的傳言,都帶點葷味,不然沒啥說頭。什麼水精宮的雲簽仙師,之所以要離開倒懸山,是她在水精宮的一個晚輩俊哥兒,不忌輩分,愛慕得痴心了,雲簽仙師實在是打駡不得、更答應不得,便只好羞惱遠遊了。還有麋鹿崖那邊,哪位遊客女修又給人狠狠擰了臀-瓣兒,真是奇了怪哉,怎的她每次去那邊來回逛蕩好幾遍,都從沒遭此毒手。婦人還問少女,聽說沒,前不久搬走的靈芝齋,他們家那客棧,別看神仙往來多,其實亂得很吶,嘖嘖,好些個狐媚子,那叫一個臭不要臉,回頭客怎麼來的,還不是仙師筵席之上、個個露出白花花胸脯,再在床笫裡邊,哥哥妹妹喊出來的。

  年輕掌櫃端了兩碟佐酒小菜,繞過櫃檯,坐在那條唯一空閒的長凳上。

  將那兩碟醬黃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然後對那個碎嘴婦人笑駡道:「你就給我消停點吧,早先也不知道誰假扮狐仙夜敲門,還給人嫌醜來著。」

  少女臉頰貼在桌面上,輕聲問道:「掌櫃的,是那陳三秋和疊嶂?」

  年輕掌櫃點點頭,拈起一顆花生放入嘴中,「都是很厲害的年輕人,就是心中殺意重了點。」

  老翁又抿了口酒,杯中酒水都沒淺絲毫,就喝得整個人縮起來,「陳三秋,瞧著劍運和文運都挺多,人才!」

  「至於那個小姑娘,缺條骼膊不打緊,一看她就是個有旺夫相的。」

  「呦,掌櫃,咱這酒水搭醬黃豆,真是絕了。」

  漢子嘀咕道:「能把一股子馬尿味的酒水,喝出頂好仙家酒釀的滋味,也就你了。」

  年輕掌櫃無奈道:「好歹是自家鋪子釀造的酒水,勞煩說點好話,積點口德。」

  少女從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鼓面彩繪,龍皮縫製,桃木柄,墜有一粒紅線繫掛的琉璃珠。

  老翁皺眉道:「窗花,收起來。」

  年輕掌櫃笑道:「無所謂了。」

  看著眼前四人,年輕掌櫃說道:「這麼多年,辛苦你們了。」

  婦人哀怨嘆息,從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樣式的發簪,擱在桌上,輕輕撥弄。

  漢子趁著婦人出神的機會,一巴掌拍在婦人臀上,清脆悅耳,關鍵是那份顫顫巍巍,賞心悅目,「不辛苦不辛苦。在這邊沒半點規矩,很舒坦,我都不想回去了。」

  婦人一巴掌狠狠摔在漢子臉上,打得漢子轉了一圈才摔在地上,漢子捂著臉坐回長凳,被婦人抬起一腳,使勁踹到長凳最遠處。

  名叫年窗花的少女小聲問道:「掌櫃的,那桂夫人怎麼反悔了?跟著去了我們那邊,她不就真正清淨了嗎?到時候我們幫她引薦給白玉京……」

  年輕掌櫃擺擺手,示意少女不要繼續說下去。

  年輕掌櫃望向門外,唏噓道:「逆旅孤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秉燭點檢鬢絲邊,白雪漸多又一年。」

  漢子一拍桌子,大聲叫好,老翁趕忙抿了一口酒,「絕了絕了,醉了醉了。」

  臉貼桌面的少女,大怒,雙手抓住桌沿,只露出一顆腦袋在桌面上,使勁腳踢漢子。

  年輕掌櫃笑容燦爛,抬手抱拳致謝。

  婦人望向對面的的掌櫃,會心一笑。

  眼前這般的掌櫃,是要比起家鄉的副宮主,可愛可親許多。

  年輕掌櫃拈起一顆老醋花生,又輕輕丟回碟子,緩緩道:「燈前小草寫桃符。」

  桌旁其餘四人都不再嬉戲打鬧,端正坐好。

  年輕掌櫃說道:「實在不行,我就只能走一趟劍氣長城了。哪怕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至於你們,不用跟著我了,我想要返回家鄉,又不難的。」

  四人皆無異議。

  青冥天下,與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

  宮主,說話最管用,但是已經閉關太多年。

  所以最能打的,就是年輕掌櫃這位守歲人了。

  年紅,道號洞中龍,本名張元伯。

  年斗方,道號山上君,虞儔。

  化名年春條的婦人,與那虞儔其實是道侶。名叫年窗花的少女,道號燈燭,是歲除宮宮主的嫡女,歲除宮每年除夕夜遍燃燈燭照虛耗的習俗,以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擊鼓驅逐疫癧之鬼,皆由少女去做,靠的當然不是身份,而是她實打實的道行修為。

  只說輩分和境界,不說人數,那麼等於半座歲除宮,都在這座小小鸛雀客棧了。

  只不過除了年輕掌櫃,其餘四人遠遊至此,並非完整魂魄,並且真身、陽神,猶在歲除宮。他們這場陰神遠遊,真可謂極遠了。

  渡船靠岸倒懸山,陳三秋和疊嶂離開鸛雀客棧,登船之後。

  珊瑚玦這渡船名字,尤其是那個玦字,讓陳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欄桿。

  自己讀雜書太多,境界太低,劍術太差。

  驛騎既到,寶玦初至,捧匣跪發,五內震駭,繩穿匣開,燦然滿目。

  陳三秋慘然而笑,下意識要去腰間拿酒壺,才記得自己已經戒酒了,離開家鄉,也不曾帶酒。

  疊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陳三秋。

  以前,一個人無親無故,也就無牽無掛的獨臂少女,其實偶爾也會羨慕那座太象街陳氏府邸的熱熱鬧鬧,可是如今,都不知道誰該羨慕了。

  身邊的陳三秋,再想起寧姐姐,晏胖子,董黑炭,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一個個在自己酒鋪牆壁上掛上一枚枚無事牌的客人……

  連被砍掉一條手臂也未落淚的女子,一下子就抬起僅剩的手臂,使勁遮擋眼眸。

  ————

  元嬰劍修程荃領銜,背著一隻棉布裹纏起來的劍匣,老人帶著十數個年輕人,來到倒懸山。

  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頸的晏溟、董畫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龍鬚煉化拂塵的老真人,程荃交給老真人一封道家聖人的親筆密信,還有一封禁制極多的「家書」,希望大天君將來帶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見一個少年劍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嘆一聲,「自己留著吧,該是你的一樁仙緣。」

  一行人在老真人的帶領下,登上那座位於倒懸山中央的孤山,被老真人親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將一件被道家聖人設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給了晏琢,說這是年輕隱官先讓阿良交給道家聖人,再讓道家聖人轉交給你的,以後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攜帶此物,遊歷那座大玄都觀。

  程荃說道:「陳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煩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點頭,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訥,董畫符也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

  程荃看著兩個年輕人,只能說一句日子再難熬,可總是要過的。

  小院外,山中古松如雪。

  ————

  魏晉,米裕,兩位玉璞境瓶頸劍仙,加上一個很容易自慚形穢的金丹修士,韋文龍。

  一同乘坐老龍城跨洲渡船桂花島,離開倒懸山。

  整座春幡齋在一夜之間,消逝不見。

  如今的倒懸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都已不在,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宮,而且原本坐鎮這座仙家府邸的雲簽祖師,也已經帶著一大撥年輕子弟遠遊訪仙去了。

  韋文龍的師兄弟們,都會跟隨劍仙邵雲岩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隨米裕,韋文龍第一次去往劍氣長城,這一次還是跟隨米裕,離開倒懸山。

  晏溟去了戰場,納蘭彩煥乘坐山水窟那條南箕渡船,去往扶搖洲,未必會在那邊扎根,有可能去往更北邊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

  那枚「濠梁」養劍葫,仍是被年輕隱官偷偷交給了邵雲岩,轉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年輕隱官的名義,送給那個叫裴錢的黑炭丫頭。其實兄長的這枚養劍葫,本就屬￿陳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歸屬年輕隱官的圭脈小院。

  渡船路過雨龍宗的時候,遠遠望去幾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島上,無論是寥寥無幾的返鄉乘客,還是衆多渡船成員,除了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晉與兩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鄉寶瓶洲,從老龍城登岸,先去一趟風雪廟神仙台,他需要去師父墳頭祭酒,然後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後,韋文龍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蘆洲太徽劍宗。韋文龍沒有異議,米裕卻說太徽劍宗願意收取自己當個記名供奉,是最好,當是給自己面子了,不願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經決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島之巔,適宜觀景,晚霞燦若錦,本命飛劍「霞滿天」的玉璞境劍仙,這會兒獨自一人,坐在欄桿上,腰間繫掛那枚「濠梁」養劍葫,手持一壺桂花小釀,酒香撲鼻。

  不知為何,郭竹酒沒能跟他一起去往寶瓶洲。

  同樣是隱官一脈的劍修,郭竹酒還是隱官大人的正式弟子,況且米裕也無比希望有個同鄉人,一起去往他鄉,能夠以方言閒聊。

  聽年輕隱官提及過,這艘桂花島渡船管事,金丹老劍修馬致,是位值得結交的前輩。

  至於桂夫人的唯一弟子,桂花小娘,金粟。

  米裕聽說過。

  只是如今米裕就只想喝酒,什麼都懶得想。

  由於這些年跨洲渡船的買賣越來越純粹,遊歷倒懸山的客人,年年清減,使得桂花島畫師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久而久之,桂花樹下的畫攤,只剩下一個了。許多范家畫師都已經離開了桂花島,在老龍城那邊另謀出路。

  留下的,是個中年畫師,修行資質不行,下五境練氣士,若是在寶瓶洲的藩屬小國,當個宮廷畫師是不難的。只是寄人籬下,掙錢又不多,一幅畫便是賣個幾百幾千兩銀子,在世俗王朝的畫壇,也算天價,可是比起神仙錢,算不得什麼油水。

  見那男子坐在欄桿那邊發呆,這位畫師便拿起桌上一壺老龍城的市井好酒,喝不起桂花小釀,走向那個不知身份的傢伙。

  以酒會友,說不定還能多出一筆額外生意,畫攤不開張,好些日子了,難熬。

  米裕轉頭,望向那個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開口的范家畫師,問道:「聽說這邊作畫,一幅畫三十枚雪花錢,若是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二十五枚?」

  畫師點頭道:「以前生意好的時候,二十五枚雪花錢,我們可以抽成五顆。如今生意難做,範家厚道,便都給畫師了。」

  這位客人的寶瓶洲雅言,說得並不流利。

  不過聽說這位容貌極佳的年輕男子,是那風雪廟劍仙魏晉的朋友。

  那怎麼也該是地仙起步了?

  米裕笑道:「你該不會是叫蘇玉亭吧。」

  畫師訝異道:「客人如何知曉我的名字?」

  蘇玉亭有自知之明,自己那點繪畫功底,在山上仙師眼中,哪怕不至於不堪入目,也絕非什麼丹青妙手。

  米裕微笑道:「一律九折的說法,還作不作數,作數的話,我就請蘇師為我畫三幅。」

  蘇師。

  姓氏加個「師」,如那姓加個「子」字後綴,山上山下,都是很大的褒義說法了。

  蘇玉亭先是愕然,然後恍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絞盡腦汁,好像確實記得誰,又偏偏沒能想清楚。

  米裕提醒道:「是位背劍匣穿草鞋的少年郎。」

  蘇玉亭以拳擊掌,大笑道:「記得了,記得了,那位公子起先還有些拘束,等喝過了酒,便很有神氣了。」

  蘇玉亭隨即有些汗顔,「不曾想那位公子,還記得蘇某。」

  米裕點頭道:「他與我說起過你,很是誇贊了一通。說蘇先生作畫,氣韻生動,隨類賦彩,精微謹細,恰到好處。所以讓我以後只要有機會登上桂花島,一定要找你作畫,絕對不虧。」

  蘇玉亭愈發赧顔,低聲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米裕跳下欄桿,去往祖宗桂樹下。

  黃昏漸去,暮色漸來,米裕抬頭望去。

  在樹下等月上。

  ————

  陸芝,身邊跟著一位頭戴冪籬遮、掩面容的酡顔夫人。

  從那道新門走出劍氣長城,劍仙邵雲岩身邊,則跟隨著數位春幡齋嫡傳弟子。

  一起就此離開倒懸山。

  舊門那邊,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邊,收起書本和蒲團,說道:「走了。」

  捧劍漢子蹲在原地,點頭道:「」

  小道童問道:「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

  張祿搖頭道:「我要瞪大眼睛,好好看著那座浩然天下,以後還能不能將劍氣長城當個笑話看。」

  小道童一閃而逝,來到那座水精宮山根處,施展神通,一個彎腰再挺直腰桿,將那整座水精宮從倒懸山掀翻,墜入大海。

  這一天,大天君在山巔,丟出那道師尊法旨,化做一道虹光直去天幕處,然後開啓陣法,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破開天幕,再有數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從幕漩渦處,接引倒懸山,拽向青冥天下。

  倒懸山原址,空中只留下一道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舊門,以及那位叛出劍氣長城的大劍仙,張祿。

  ————

  陳清都現出法相,一劍開天。

  舉城飛升。

  妖族大軍,已經浩浩蕩蕩湧上已經無人駐守的劍氣長城城頭。

  所有蠻荒天下的妖族劍修,無論是劍仙,還是劍修,皆出劍,去攔截那座城池。

  蠻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外加數目衆多的上五境,更多選擇對那位老大劍仙的那尊法相出手。

  托月山大祖,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聲,「可憐,這就是你的最後一劍了。此次大戰,論殺我妖族,你陳清都連個下五境劍修都不如啊。」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法相巍峨,身形比那劍氣長城更高,雙手握拳,借助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威勢,朝著劍氣長城的中間處,重重砸下。

  直接將那陳清都無法出劍攔截、便再無法全力庇護的劍氣長城,打出一個巨大缺口。

  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間,雙拳砸在兩邊牆頭之上,每一拳落下,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轟砸在身、依舊無堅不摧的陳清都法相,便愈發模糊一分。

  老大劍仙的法相,只是站在城池原地,一劍破開天幕之後,頂天立地,以雙手扯開漩渦,不讓其並攏。

  劍氣長城自建成起,第一次出現如此巨大的破損,並且城牆直接被打斷為兩段。

  牢獄處,走出一個低頭彎腰、搖晃行走的……人?

  依稀可見是那人之身形輪廓,唯有一雙金色眼眸,流光溢彩,其餘只剩下視線模糊的濃重黑影,好像整個人的體魄,是由千萬條細密黑線攢簇而成。

  那道身形,拔地而起,重重落在了城頭之上,震起無數妖族。

  一些個境界足夠的妖族,也紛紛憑藉本能,選擇儘量避開那個古怪存在。

  落在城頭的黑影,仰頭望去,高高舉起手臂,與她道別。

  好似心上人,是那天上月,從此天地有別。

  這個黑影轉過身,背對那座緩緩飛升的整座城池,背對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法相朗聲道:「小子,記住約定。我可以違約,你不行!」

  死死守住一半的劍氣長城,如果蠻荒天下在那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就守住十年百年,若是一萬年,那你陳平安就在這裡枯坐一萬年!

  陳清都的殘餘魂魄,來到那道身影旁邊,說道:「辛苦了。」

  黑影輕輕搖頭,又點了點頭。

  老大劍仙笑著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黑影後退一步,作揖拜別老大劍仙。

  言語之間,老大劍仙就已經魂飛魄散,真正融入雙方腳下那半段劍氣長城,世間再無陳清都。

  那個身形縹緲的黑影依舊一言不發,一步跨到南邊城頭之上,雙指並攏,猛然一抹。

  城頭之上,出現了一位位從敬劍閣畫卷中走出的劍仙真靈。

  畫卷劍仙皆無靈智,只知道除了那個黑影之外,登上城頭者,皆斬。

  只要只剩一半的劍氣長城還在,這些劍仙就沒有隕落一說。

  做完這件事情,黑影瞬間來到城頭缺口處,有那妖族試圖半路攔截,不管是修士真身還是攻伐法寶,皆瞬間化作齏粉。

  黑影如屹立於懸崖,與站在另一側城頭上的灰衣老者,遙遙對峙。

  黑影那雙金色眼眸,死死盯住對方。

  灰衣老者搖頭道:「何苦來哉。」

  雙方腳下,兩段城牆之間的缺口處,如同一條寬闊道路,不計其數的妖族大軍蜂擁而過。

  黑影憑空消失。

  在遠處現身之後,將一頭御風越過城頭玉璞境妖族從雲海拽下,一手抓住它的頭顱,對方額頭瞬間血肉模糊,就那麼被黑影提在空中。

  給我記住了,世間猶有陳平安在守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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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八十五章 自由和遠遊

  劉叉背劍佩刀,好似一位大髯遊俠,來到灰衣老者身邊,問道:「城牆上那些字,不去動了?」

  半座劍氣長城,已經落入蠻荒天下,很快就會被這位托月山大祖完整煉化,又可補上一分大道。

  灰衣老者笑道:「留著吧,浩然天下的山上神仙,不知敬重强者,我們來。」

  劍仙綬臣御劍而至,恭敬道:「托月山百劍仙,都已經安排妥當。有些不在譜牒上的劍修,因為小有戰功,對此不太滿意,被我斬殺三個才罷休。」

  離真在內的數位甲申帳劍仙胚子,也趕來湊熱鬧。

  離真笑道:「臭毛病就不能慣著。綬臣劍仙殺得好。」

  除了離真,竹篋,雨四,㴫灘,還有那個換了一副嶄新皮囊的女子劍修,流白,都齊聚此地。

  歸屬蠻荒天下的城頭之上,他們這撥資質最好的天才劍修,紛紛各尋一處,溫養飛劍,盡可能獲取一分遠古劍仙的精粹劍意,增加自身劍運。那些無跡可尋的劍仙之意氣,最為純粹,後世習劍者,與之劍道契合,便得機緣。萬年以來,來此遊歷的外鄉劍修,可以得到,蠻荒天下的妖族劍修,先前戰場上,也一樣有幸運兒獲得。

  為了幫助這托月山百劍仙,大妖已經開始處理站場,免得過多浸染劍運,妨礙那撥天之驕子的大道前程。

  何況城頭之下廝殺慘烈的戰場遺址,還有大用處,可以挪去倒懸山舊址那邊,用來改變浩然天下的一地天時。

  離真提議道:「若是有誰在浩然天下斬殺一位飛升境,就可以在城牆北面,刻下一字,如何?」

  灰衣老者點頭道:「可以。」

  劉叉笑道:「會很難看。」

  離真輕輕跺腳,「老祖都只能將其煉化,卻無法將此物收入囊中嗎?」

  傳聞當年道祖還曾騎牛由此過關,去往蠻荒天下遊歷四方。

  灰衣老者笑著搖頭,「陳清都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劍氣長城可斷可碎,唯獨不可收入袖,就像劍仙可死,唯獨不可辱。當然這裡邊還有很多的老故事。總之如果不是陳清都要以劍開天,舉城飛升,送走劍修,就算是我傾力出手,全力針對陳清都和劍氣長城,也要廢掉蠻荒天下極多的山河和氣運。那就很得不償失了,非我所願。」

  離真雙手抱住後腦勺,眺望對面城頭,只是那個傢伙已經遠去,不然他要好好跟隱官大人打聲招呼,攀攀交情,「沒關係,咱們在此練劍,一個個破境,再去浩然天下問劍。」

  綬臣說道:「那座倒懸山也飛升離去了,只是有那道老二的一道法旨開路,又有白玉京三位城主親自出手接引,儒家文廟也未攔阻,故而十分順利。」

  劉叉沉聲道:「陳清都的劍,也就是不曾落在戰場上。不然就算大祖出手,我們的戰損,依舊會極為巨大。」

  離真哀嘆道:「前輩,你這叫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唉。」

  劉叉都懶得跟這種貨色言語半句。

  流白來到師兄綬臣身邊,輕聲問道:「那人怎麼回事?」

  綬臣搖頭道:「得問大祖。」

  灰衣老者望向流白,笑道:「這位隱官大人,合道劍氣長城了。又用上了縫衣之法,承載許多個《搜山圖》前列的真名,所以與蠻荒天下相互壓勝,當下處境,比較可憐。此後再無什麼陰神出竅遠遊和陽神身外身,三者已經被徹底熔鑄一爐,簡而言之,花掉了半條命。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儒家本命字,也成奢望。至於當下為何是這副模樣,是陳清都要他强行合道的緣故,體魄不支,不過問題不大,躋身山巔境,有希望恢復本來面貌。除此之外,陳平安本身,應該是得到了劍氣長城的某種認可,不僅僅是承載真名那麼簡單。一般劍仙,僅有境界,反而無法合道。」

  綬臣微微心定。

  這位大祖顯然心情不錯,不然今天不會言語這麼多。

  㴫灘一時無言。

  那麼個可憐兮兮的傢伙,怎麼好像都不用他們報仇了?

  少年小心翼翼瞥了眼流白姐姐。

  流白神色複雜,輕聲問道:「可殺嗎?」

  劉叉搖頭道:「殺之不盡,殺之不絕。因為敵手已經不是什麼陳平安,而是半截劍氣長城。」

  綬臣瞥見那黑影拽下位玉璞境妖族的一幕,疑惑道:「仙人境?」

  劉叉搖頭道:「合道之後假玉璞。一人獨占半截劍氣長城,占盡天時地利人和。」

  一襲灰色長袍,來到城頭崖畔,正是龍君。

  他曾經與陳清都、觀照一起問劍托月山。

  龍君沙啞開口道:「只要將此地劍運攫取完畢,那半截劍氣長城,就是無源水無本木,有機會擊碎。」

  灰衣老者點頭道:「如鯁在喉,還很礙眼。」

  一個扎羊角辮兒的小姑娘,一個跳躍,從大地之上,直接躍到城頭之上,來到那龍君身邊。

  小姑娘手裡邊拖拽著極長繩索,先後捆綁著兩顆煞氣濃郁的大妖頭顱,所以她登上城頭的過程中,頭顱不斷磕碰城牆,如擂鼓數次。

  舊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和竹庵御劍尾隨其後,飄然落地。

  離真笑嘻嘻道:「咱們這是看猴戲嗎?那個陳平安都不在這邊了。」

  少年話音剛落。

  那個黑影一閃而至。

  蕭愻則一拳遞出,打得那個黑影當場粉碎。

  下一刻黑影凝聚原地,雖然完全看不清面容,但依稀流露出一種譏諷神意。

  蕭愻每一拳威勢,遠遠大過尋常劍仙飛劍的傾力一擊。

  甲申帳劍仙胚子都不得不各自後退,遠離那個一身氣勢驚人的著名瘋子,尤其是體魄尚且孱弱的流白,還需要被師兄綬臣護在身後。

  灰衣老者微笑道:「別打了,再打下去,白白幫他砥礪體魄,給他躋身了山巔境,說不定會有點小麻煩。這傢伙本來就是故意勾引你出拳。」

  蕭愻只是出拳不停,將一位蠻荒天下主人的言語當做耳旁風。

  最後實在打得無聊了,蕭愻這才收起拳頭,問道:「為何不攔著我?」

  灰衣老者說道:「我不是陳清都,沒那麼多規矩,專門用來約束强者。對於你這種巔峰强者,托月山十分珍惜。」

  蕭愻一抖手中繩索,兩顆頭顱高高跳起,重重砸在城頭之上,「我在那老鼠洞裡邊,用兩頭飛升境大妖的身軀,打造了一座王座,位置有點高。」

  灰衣老者笑道:「很好。只要周密和劉叉不介意,無所謂。」

  劉叉說道:「我無所謂。」

  灰衣老者說道:「那個阿良就先別去管了,整個托月山用來鎮壓一人,不是那麼容易破開的。」

  劉叉點頭道:「以後得閒了,找他喝酒去。」

  灰衣老者笑道:「你們劍客風采,旁人羨慕不來。」

  蕭愻說道:「沒勁,我自個兒耍去。」

  她躍下城頭,卻沒有繼續拖拽著那兩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嫌煩,就留在了城頭上。反正也沒誰敢動。

  一路前行,那座城池已經拔地而起,衆多劍仙宅邸也都淪為廢墟。

  什麼都沒了。

  蕭愻所過之處,潮水洶湧般的妖族大軍,自行退讓。

  不然會死的。

  那道位於倒懸山舊址的舊大門,被兩頭王座大妖,曜甲和金甲神將,撕扯得越來越巨大。

  至於率先進入浩然天下的仰止和緋妃,皆因親水,開始鋪路,作為蠻荒天下妖族大軍的集結之地。然後需要打造出三條道路,分別去往距離此地最近的婆娑洲,以及西南扶搖洲和東南桐葉洲。

  更有數目衆多的搬山之屬妖物,輔佐兩位王座大妖,將一座座煉化之袖珍山頭,砸入大海之中,再有那妖族修士鋪設山根,使得那些驀然變成巍峨山岳,能夠一處處極為穩固的立足之地。

  其餘幾頭王座大妖,也先後去往天幕,去找那位坐鎮儒家聖人的麻煩。

  抱劍漢子始終坐在一旁拴馬樁上,不過拴馬樁從挪到了原先小道童的蒲團處。

  有頭妖族修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咧嘴大笑,什麼狗屁大劍仙,見過戰死的,戰場上給大妖們打退了的,還真沒見過一劍不出乖乖守大門的貨色。

  大劍仙張祿對此視而不見。

  結果這頭妖族被正大搖大擺跨過大門的蕭愻,隨便一拳打爛頭顱,金丹和元嬰一起爆裂開來,殃及門口一大片妖族,好一場無妄之災。

  遠處一位軍帳督戰官瞥見那位罪魁禍首之後,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蕭愻來到拴馬樁那邊,丟出一壇來自蠻荒天下某個世俗王朝的好酒,張祿接過酒罎,揭了泥封,嗅了嗅,「好酒。」

  蕭愻問道:「張祿,不跟我一起去瞅瞅?南婆娑洲,桐葉洲,扶搖洲,隨便你挑,咱倆一起找酒喝去,那邊的仙家酒釀特別多。」

  張祿笑道:「哪也不去。就在這邊看著好了。我這個人天生憊懶,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氣。以前辛辛苦苦修行破境,也就是為了能夠增加些壽命。隱官大人,你記得每破一座宗門,就幫我寄些酒水回來。」

  蕭愻埋怨道:「屁事不幹,還要我給你送酒,恁大架子。」

  張祿微笑道:「懶人多福。」

  蕭愻皺著眉頭問道:「我那弟子,去哪了?」

  張祿打趣道:「這個我還真不清楚,隱官問隱官去嘛。」

  蕭愻懊惱道:「見他就煩,見面先賞了他幾十拳,那小子記仇,估計問不出來了。」

  張祿揉了揉下巴。

  當年那個背劍匣穿草鞋的少年,離開倒懸山,又回來,然後就當了個隱官,在那之後,陳平安就再沒有從他這邊的舊門往來於劍氣長城和倒懸山春幡齋,對方不傻,張祿也不傻,對方也希望張祿能夠改變主意,才故意用這種方式提醒張祿,而張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也何嘗不是一種提醒。

  這道大門,有沒有張祿,都一樣,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有無張祿這位大劍仙,也還是一樣。最後春幡齋劍仙邵雲岩來了這邊,與他喝了一頓酒,確定了張祿的想法之後,就跟隨陸芝離去,邵雲岩與陸芝,都未問劍張祿。

  當初那場十三之爭,張祿輸了,技不如人,張祿沒什麼怨氣,在更早劍氣長城的戰場上,殺來殺去,生生死死,張祿也無所謂,最後張祿以戴罪之身,負責駐守大門,對浩然天下還真有些怨氣,從主動要求來此看門之時,張祿就早早預見到了今天的光景。

  蕭愻問道:「離這裡最近的,是那個宗字頭大門派,雨龍宗?」

  張祿笑道:「晚了,已經有一頭王座大妖捷足先登。」

  蕭愻皺眉道:「那個喜歡剝人面皮的娘娘腔?」

  張祿點頭,「雨龍宗女子修士比較多。」

  蕭愻說道:「算了,回頭陳淳安離開南婆娑洲自己找死的時候,我送他一程。」

  張祿痛飲一口酒水,惋惜道:「真正殺陳淳安的,是萬夫所指。」

  一位腰系養劍葫的俊美男子,落在了雨龍宗一尊神像之巔,兩根手指擰轉著鬢角一縷髮絲,微笑道:「要挑花眼了。」

  萬年之後,灰衣老者故地重遊,再次來到浩然天下。

  他懸在高空,大笑道:「浩然天下,一切飛升境,仙人境,所有得道之士,聽好了!你們行走太慢了,從無大自由!已在山巔,就該天地無拘束,不然修道登頂,豈不是個天大笑話?!修什麼道,求什麼真,得什麼不朽長生?!如那青壯男子,偏要被規矩約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步步如那老漢老嫗,蹣跚行走於人間。以後天下就會只有一座,無論人族妖族修士,言語自由,修行自由,廝殺自由,生死自由,大道自由!」

  張祿感慨道:「亂世真的來了。」

  蕭愻嗤笑道:「强者自由的世道來了。」

  ————

  約莫兩年前。

  浩然天下還是那個太平歲月萬萬年的浩然天下。

  一行三人,離開寶瓶洲舊大驪王朝版圖,已經在海上御風萬里之遙,依舊離著那座中土神洲極遠。

  正是顧璨,柳赤誠,和那位跌境上癮的龍伯老弟,柴伯符。

  可憐元嬰,如今就只是個觀海境修士了。

  其實剛到驪珠洞天舊址的槐黃縣小鎮那邊,柴伯符還是個被柳赤誠一巴掌拍到龍門境的練氣士,後來被那位瞥了眼,不知為何,就又他娘的莫名其妙直直跌到了洞府境,這一路遠遊御風,柴伯符咬牙辛苦修行,好不容易才爬回了觀海境。

  破境之後,柴伯符沒有半點喜悅之情,反而一個不小心,就要還回去的,也從來沒誰願意給他個稍微湊合些的理由。

  跨洲趕路一事,如果不去乘坐仙家渡船,單憑修士御風而游,耗費靈氣不說,關鍵是太過冒險,海中凶物極多,一個不慎,就要隕落,連個收屍機會都沒有,只說那吞寶鯨,連島嶼、渡船都可入腹,並且它們天生就有煉化神通,吃幾個修士算什麼,一入腹中,如同置身於小天地牢籠,還怎麼逃出生天。

  再者,在廣袤汪洋之上,殺人越貨,奪人錢財寶物,神不知鬼不覺,遠比在陸地上來得安穩。這類買賣,是典型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故而即便金丹、元嬰修士,凡俗夫子眼中所謂的陸地神仙,都不願如此吃力不討好。當然本就是奔著掙錢去的,兩說。

  浩然天下,海域遼闊,猶勝九洲陸地版圖,除了島嶼仙家,也有諸多財路,由不得修士不涉險,例如蘆花島的采珠客,所采蚌珠,尤為貴重,再者陸地上的帝王將相,公侯之家,對龍涎一物的需求就極大,永遠是有價無市的行情。虯蛟之屬,以及衆多蛟龍後裔,皆算龍涎,可以煉製為香,只是分出個三六九等的品秩、價錢。

  除了龍涎,龍魚異物腹中多有寶珠,這類寶珠,因為先天汲取月華之光,故而往往明如月之照耀,可以燭室,更能在煞重之地,持之開道,驅散鬼魅,還可以煉化為辟水珠、辟塵珠等仙家寶物,是修道之人閉關之時的極佳輔佐之物,用以潔淨天地靈氣,幫助凝神清心。

  真正的機緣,還是海外仙山多秘閣遺跡,一旦被練氣士得手,就是金山銀山一般的巨大財富,而且比起陸地之上的仙家府邸遺址,更少爭奪,不至於有太多勢力糾纏其中,如果仙府難打開,禁制多,往往至多兩三家相互知根知底的山頭結盟,將其悄然收入囊中,攫取瓜分其中的天材地寶。

  一路沉默寡言的顧璨突然問道:「師父已經很久沒有現身了。」

  比起顧璨御風遠遊的疲憊不堪,身穿一襲扎眼粉紅道袍的柳赤誠,御風之姿,顯得十分風流寫意。

  不過最辛苦的還是那位龍伯老弟,只是柳赤誠不上心,顧璨不在意,無人憐憫。

  柴伯符也樂得這兩個,不搭理自己。一個沒心沒肺,一個心狠手辣,願意當自己不存在就要燒高香了。

  柳赤誠笑道:「我那師兄,是天上人,見不著他很正常。在白帝城,你的那些師兄師姐,百年不見自己師父一面,都不值得奇怪,若是百年之內見著了好幾次,反而提心吊膽。會擔心自己已經不是自己。」

  柴伯符一想到那人,便覺得修行路上,這點苦頭算不得什麼,只要能成為白帝城的譜牒弟子,哪怕是給顧璨這小狼崽子當個親傳弟子,都認了!

  關於顧璨在白帝城的輩分問題,一直是個謎。

  顧璨面對那人,一直執弟子禮。

  可那人,以及柳赤誠,又好像將顧璨當做了小師弟,也沒個明確說法。柳赤誠也經常師弟、師侄亂喊。

  顧璨神色淡然,隨口問道:「師父是在海上訪友?」

  柳赤誠嗤笑道:「開什麼玩笑,有誰值得師兄登門拜訪的。出海訪仙,訪個屁的仙,師兄他就是天底下最有仙氣之人。尋訪白帝城的山上神仙,每年都多如過江之鯽,就只能乖乖站在大水之畔抬頭看天,有幾個能夠去往彩雲間滯留片刻?更別談師兄獨居的白帝城了。」

  顧璨疑惑道:「師叔們,還有那些師兄師姐,都不在白帝城修行?」

  柳赤誠恍然,忘記與顧璨說些白帝城的狀況了,所以一巴掌拍在身旁龍伯老弟的額頭上,打得後者直接墜入水中。

  柳赤誠笑著解釋道:「偌大一座白帝城,除了師兄,就只有些擔任侍者女官的傀儡,神不神仙不仙人不人鬼不鬼的。其餘像我們這些師弟師妹,還有各自的嫡傳弟子,都在彩雲之上各有修行洞府,比如我,就有座名動天下的琉璃閣。所以真正的白帝城,事實上,從來就只有一位修道之人,就是你師父,我師兄。其餘任何人,都是師兄的累贅。」

  顧璨點頭道:「厲害。」

  柳赤誠放聲大笑道:「不厲害,師兄作為天下公認的魔道中人,一座白帝城,能夠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

  一隻落湯雞飛回天上,不敢怒不敢言。

  柳赤誠輕輕拍打少年容貌的柴伯符額頭,贊嘆道:「這麼大一腦門,都能當曬穀場了。」

  柳赤誠突然咦了一聲,神色關切道:「龍伯老弟,怎的耳鼻淌血了。」

  柴伯符抹去血跡,與那個裝傻的罪魁禍首,擠出笑臉道:「不打緊。」

  三人在一處島嶼星羅棋布的海域落腳,此地靈氣淡薄,還有那山水枯燥之意,不宜開山建府修道。

  顧璨飄落在地,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問道:「這海外島嶼若是夠大,會有土地公坐鎮嗎?」

  柳赤誠抖著兩隻大袖子,白眼道:「沒有,就算有,也要餓死。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一旦沒了善男信女的香火供奉,所謂的金身不朽,就是個笑話。」

  顧璨環顧四周,問道:「這大海之中,是不是會有類似江水正神的親水存在,當然是那淫祠神靈了,卻能在海中雄踞一方?比如靠近倒懸山的那座蛟龍溝,就有衆多蛟龍之屬聚集盤踞,不是宗門勝似宗門。」

  據說那蛟龍溝,若是能夠低頭一眼望去,碧水澄澈,蛟龍之屬如絲線懸空游曳。

  柳赤誠搖頭道:「顧璨,你既然成了白帝城嫡傳,就不用考慮這些無聊事了。打得過的,打殺了便是,打不過的,只管自報名號。」

  顧璨說道:「習慣使然。」

  在顧璨離家之前,朱斂找到了州城的那座顧府,手持一隻炭籠,說是物歸原主。

  顧璨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炭籠,當時披狐皮符籙的鬼物馬篤宜,以及修行鬼道秘法的曾掖,就在顧璨家中做客。

  朱斂當時笑著說了句古怪言語,說自己很樂意下山一趟,只是山中多有瑣碎事纏身,就不登門叨擾顧公子了。

  因為山主說過,顧璨什麼時候返回家鄉,就將此物還給他。

  前提是顧璨身邊帶著曾掖和馬篤宜。如果沒有,炭籠就留在落魄山好了,以後都當沒有這回事。

  顧璨就拎著炭籠,送了一段路程,將那位佝僂老人一直送到街角處。

  後來顧璨回到家中書房,那個師父現身,從炭籠當中,揪出一條靈智似未開的小泥鰍,嗤笑一聲,又丟回炭籠。

  顧璨當時面無表情。

  後來顧璨離鄉,也沒有將炭籠帶在身邊,只是請馬篤宜和曾掖,送去了一座位於大驪京城以北的山神府。

  他娘親勸說顧璨親自去趟北方,說你爹如今是品秩很高的山神府君了,那座山神廟,先前可是舊大驪大岳山君的神仙府邸,還剛剛提拔為北岳披雲山的儲君之地,就等同於官場上的官升一品,擱在大驪朝廷,怎麼都該算是個侍郎老爺了,哪裡是什麼郡守、督造官能比的,怨不得你爹不回家看你,他職責重大,不可擅離職守,何況山上規矩多,山水相沖什麼的古怪忌諱,實在太多,所以你作為兒子,既是訪親,又可道賀,怎麼都該去一趟的。

  顧璨沉默不語,只是不肯點頭。

  婦人便暗自飲泣,也不願再勸說什麼,拿綉帕傷心抹淚之餘,偷偷瞥了眼兒子的臉色,婦人便真的不敢再勸了。

  大海之濱,出現了那個人。

  柴伯符心頭一緊,大氣都不敢喘了。

  柳赤誠也不太願意湊過去。

  師兄是神人,遠觀就好。

  顧璨獨自御風去往那邊,發現這位白帝城城主蹲在海邊,掬起一捧水。

  顧璨疑惑道:「這是?」

  男人說道:「斗量海水。」

  顧璨又問道:「意義何在?」

  男人笑道:「一定要有意義嗎?」

  他鬆手起身。

  片刻之後,顧璨依稀見到一望無垠的海面上,突兀出現了一騎白馬,踏波而行,風馳電掣,拖拽出一條極長的流彩瑩光。

  只見馬背之上,有一副赤色甲胄,跟隨馬背起伏不定,甲胄內裡卻無人身。

  這一騎往島嶼這邊而來,驟然停下馬蹄,當一騎靜止不動之後,好像海水都隨之凝滯。

  柳赤誠按耐不住,來到師兄和顧璨身邊,微笑道:「運氣不錯,能夠在茫茫大海,遇見一位南海獨騎郎,此事無異於大海撈著針了。」

  顧璨不曾聽說什麼南海獨騎郎。

  卻見到那騎多出一桿金色長槍,槍尖直指島嶼,似乎在詢問來歷。

  然後一瞬間,南海獨騎郎便收起了長槍,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顧璨發現身邊男子已經消逝不見。

  柳赤誠笑道:「淥水坑那頭大妖要慘了。火龍真人强行破不開的禁制,換成師兄,就能夠長驅直入。」

  顧璨問道:「師父與那淥水坑大妖有仇?還是斬殺大妖,純粹為了積攢功德?」

  柳赤誠說道:「別去瞎猜,師兄做事,隨心所欲。」

  顧璨皺眉不語。

  柳赤誠幸災樂禍道:「你的心境,被陳平安的道理壓勝太多,小心惹惱了我那師兄。」

  顧璨置若罔聞。

  三人在這座島嶼略作休憩,柴伯符好不容易積攢了點靈氣,就又開始跟隨兩人一起趕路。

  昔年元嬰境時,洞府竅穴如那豪門宅邸,靈氣如那滿堂金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以肆意揮霍,如今小門小戶的,真闊氣不起來了。

  水路迢迢無窮盡,路過一處,柳赤誠大喜,「顧璨啊顧璨,你小子真是個大有福緣的,跟著你逛蕩,不缺奇遇。先見南海獨騎郎,如今又見此處。」

  柴伯符如墜雲霧。視野所及,大海茫茫,並無玄妙。

  柳赤誠揮手破開迷障之後,顧璨視野中出現了一座島嶼,寸草不生,山石嶙峋。

  柳赤誠笑道:「是塊歇龍石,會隨水遷徙,並不扎根。上古歲月,曾有四座,被打碎一座,煉化一座,青冥天下那座歲除宮的鸛雀樓外,一條大水中央,也有一座,以秘法將其穩固,浩然天下就只剩下這裡了。太大太沉,仙人都挪不動,倒是可以驅使搬山之屬,一點一點挪窩,不過沒誰敢,畢竟是有主之物,此地算是淥水坑那位的禁臠,那傢伙可不是易於之輩。與精通水、火兩法的火龍真人,都能打個天翻地覆,不過是略遜一籌,這才退去海底老巢。換成是我,與那火龍真人為敵,只有束手待斃的份。不過也有些仙家修士,會跟在歇龍石身後,運氣好,能撿到些從山崖滾落入海的珍稀龍涎,就是一大筆橫財。」

  古語有云,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

  曾是遠古水神避暑行宮之一的淥水坑猶在,可那座太陽宮卻不知所蹤,據說是徹底打碎了。

  顧璨凝神望向那座歇龍石。

  山上並無任何一條疲憊蛟龍之屬盤踞。

  但是禁制一開,氣象橫生,山水交接處,似有濃稠狀異物從岸上流淌入海,芳香撲鼻極遠。山上偶有一點靈光綻放,稍縱即逝,似有顆顆寶珠墜落石縫間。

  柳赤誠笑道:「怕什麼,湊近了去看啊,我師兄都殺進淥水坑了,又有我在旁護道,你到底怕個什麼?你應該想著怎麼將此物收入囊中啊,別忘了咱們白帝城彩雲間,有那黃河之水天上來,更有那鯉魚跳龍門的壯闊景象,你小子若是搬了此物過去,作為歇腳地,多少水族會念你的大道恩情?」

  顧璨說道:「遠觀即可,一件身外物,貪圖所謂的香火情,只會耽誤我修行。」

  柳赤誠無奈道:「你看那修行路上,多少得道之人,也仍是會揀選一兩事,或醇酒或美人,或琴棋書畫,用來消磨那些枯燥乏味的光陰歲月。」

  顧璨說道:「那就等我得道了再說。」

  柴伯符小心翼翼說道:「似乎無人看管這座歇龍石,那麼些天材地寶,天予不取?」

  山澤野修出身,如果見了錢都不眼開,那叫眼瞎。

  何況柴伯符修行水法大道,腰間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上邊,以及上邊懸掛著的一長串玉佩、瓶罐,也都是沒有機緣獲得一隻龍王簍的替代之物。

  柳赤誠推了柴伯符一把,笑眯眯道:「龍伯老弟,你去,顧璨帶來的福緣,我卯足勁開的門,你輕鬆撿寶,事後如何分賬,顧璨說了算,都是老朋友了,想必顧璨不會虧待了你。」

  柴伯符悻悻然,三人一起,他膽氣很足,畢竟靠山是那白帝城,可若是自己單獨一人,他可不敢登上什麼上古遺址的歇龍石。

  顧璨說道:「去吧。」

  柴伯符膝蓋一軟,結果被柳赤誠抓住脖子,隨手一丟,砸在那歇龍石之巔。

  抖落一身塵土碎屑,柴伯符頭皮麻煩,老子哪怕是元嬰之時,也只敢嘗試著去捕捉一條小蛟小虯之類的,這會兒直接掉入一處蛟龍老巢,算怎麼回事?

  話是這麼說,少年面容、身段的龍伯老弟,循著一粒寶光的轉瞬明滅痕跡,一個餓虎撲羊,躍出十數丈,從石縫間刨出一顆棗核大小的寶珠,柴伯符楞在當場,雙手使勁一搓,搓去那顆寶珠的些許污垢塵土,輕輕呵了一口氣,以水法牽引寶珠靈光,頓時綻放光芒,四周水氣彌漫,沁人心脾,柴伯符凝神端詳手中異寶,神色雀躍,喃喃道:「果真是虯珠,品秩極高,賣給帝王做冠冕,一顆穀雨錢打底!若是作為龍女仙衣湘水裙的點睛之物,女修們多半願意掏兩顆穀雨錢。如果來個十數顆,打造那水法重寶『掌上明珠』手串,聽說最被上五境的女仙青睞……」

  遠處柳赤誠嘖嘖道:「好一招餓狗吃屎,就是瞧著噁心了點。」

  柴伯符開始大肆搜刮山中寶珠。就連那山崖不同地段的石材質地,都一一叩擊過去,仔細確認了一番。

  顧璨說道:「野修道路不好走,其中艱辛困頓,不足為外人道。」

  柳赤誠笑道:「這是同病相憐?」

  顧璨搖頭道:「在說個事實。」

  柳赤誠問道:「事後分賬,多分點給龍伯老弟?」

  顧璨還是搖頭,「半點不給。」

  柳赤誠哈哈大笑。

  顧璨問道:「既然有那海上仙師能夠憑藉山上秘術,尋覓歇龍石求橫財,現在禁制一開,會不會很快有人趕來?」

  柳赤誠笑道:「多半是有的。」

  顧璨聞言後御風去往歇龍石。

  柳赤誠與他並肩而游,三千多年前,蛟龍之屬,還是司職風調雨順、水旱豐歉的顯赫存在,會去往大陸,播雲布雨,歸來之時疲憊不堪,往往在此半途休歇,納涼驅暑,修養精神。動輒有千百條疲龍盤踞其上。不過反正我是沒親眼見過。師兄見過。」

  顧璨說道:「道家有部《太上洞淵經》,曾經詳細記載了一百一十六位龍王之名,以及各自職責所在、所具神通。」

  柳赤誠點頭道:「六月六,市井百姓曬伏,龍宮也會曬龍袍。世間各處水府的龍女,往往會選擇在這一天上岸,揀選情郎,多是露水姻緣,運氣好些的男人,還可以入贅龍宮。可惜嘍,如今世人再無此艶福。」

  顧璨問道:「歇龍石不會開了門,就任由外人予取予奪吧?」

  柳赤誠搖頭道:「當然不可能,淥水坑會專門讓一位捕魚仙駐守此地,玉璞境修為,又近水,戰力不俗,只不過有我在,對方不敢妄動。再者這些寶珠、龍涎,淥水坑還真看不上眼。說不定還比不上岸上一些靈器品秩的奇巧物件,來得討喜。淥水坑每逢百年,都會舉辦避暑宴,這些水中之物,淥水坑恐怕早已堆積如山,時日一久,任其珠黃再捨棄。」

  兩人飄落在歇龍石一處山崖頂部,顧璨蹲下身,伸手觸及岩石,盡可能熟悉此處地理。

  柳赤誠感慨道:「把這個世道想得簡單了,人心人性,單薄如白紙,也就那麼回事。可要想得複雜了,就是自討苦吃,學問無窮盡,以有涯求無涯。你學誰不好,非要學他陳平安。」

  顧璨說道:「這個世道,一個柳赤誠十個柳赤誠一百個柳赤誠,都是一個鳥樣,但是有沒有他,大不相同,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柳赤誠不願與顧璨過多評價陳平安,容易被記恨。

  柳赤誠突然笑道:「有撥仙師大駕光臨,呦呵,還有兩位漂亮姐姐。」

  顧璨瞥了眼柳赤誠。

  柳赤誠譏笑道:「他娘的這要是還有那萬一,我以後每天給龍伯老弟做牛做馬!」

  而那個龍伯老弟,還在山上四處尋寶,勤勤懇懇,卻注定一顆雪花錢掙不著。

  ————

  荀淵,姜尚真,這玉圭宗新舊兩位宗主,聯袂離開山頭,來到了桐葉洲中部的大泉王朝邊境。

  雙方都遮掩氣息,落下身形後,徒步走向那座狐兒鎮附近的客棧。

  荀淵嘖嘖道:「竟然願意自去一尾。異哉。」

  姜尚真懊惱道:「不曾想浣溪夫人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都沒能瞧見,罪過罪過,該死該死。」

  荀淵說道:「九尾天狐,最是擅長隱匿氣息。早前我一樣沒能察覺,不過大伏書院那邊,是早就發現蛛絲馬跡了的,所以當年君子鐘魁才會到此常駐。」

  姜尚真瞥了眼尚在遠處的小客棧,笑道:「野外酒肆有三好,美婦人,酒客少,土釀燒。」

  荀淵也流露些許緬懷神色,撫鬚而笑:「俏寡婦,蒙汗藥,長板凳,小尖刀。」

  這兩位新舊宗主,自然都是很有些故事的。

  如此興師動衆,一位飛升境和一位仙人境,同時落腳大泉王朝,當然是為了確定那位浣溪夫人的真實想法。

  能夠為我玉圭宗所用,那是最好。所以荀淵才會帶上這個姜尚真。與女子打交道,簡直就是姜尚真打從娘胎起就有的天賦神通。

  荀淵突然改變主意,「我先去大泉京城。」

  姜尚真無所謂,在老宗主縮地山河之後,他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油紙傘,走出去沒幾步,就烏雲密布,下起了淅瀝小雨。

  撐傘而行。

  行走之間,身上法袍寶光流轉,換成了一件青衫樣式。

  讀書人,艶遇多,不騙人。

  店外懸掛著破舊招子。

  姜尚真有些懷念那座藕花福地了。

  不知好友陸舫如今是否解了心結。

  一個坐在廚房簾子門口的老駝背,正在抽旱煙吧唧嘴,瞧見了進了屋收著傘的客人,老人眯了眯眼。

  一個瘸拐的年輕人正在擦桌子,有些訝異外頭那條土狗的打盹兒,嘀咕了句客人到了,也沒個報信,真可以宰了燉肉。只是瞥見客人手中的油紙傘,再看了眼外邊的朦朧雨幕,又駡了句這變臉的天氣。面朝客人,年輕人立即換了一副笑臉,「這位客官,是要打尖,還是住宿?咱們這兒的青梅酒,烤全羊,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價格公道,只是酒分三種,喝了半年釀不虧,喝了三年釀不想走,喝了五年釀,天下再無酒。」

  姜尚真直接要了一壇五年釀,一隻烤全羊,若有佐酒小菜,每樣都來上一碟。

  年輕夥計眉開眼笑,老駝背掀開簾子去了灶房。

  在店夥計拎酒上桌的時候,姜尚真笑問道:「聽說你們這兒不太平,小鎮那邊有髒東西?」

  店夥計楞了楞,記起好些年前的那段歲月,笑道:「客官是說狐兒鎮啊,沒啥髒東西了,如今安穩得很。再說邊上就是掛甲軍鎮,陽氣多旺的一地兒,所以當年狐兒鎮鬧鬼,也沒死個人。客官問這個作甚?」

  姜尚真伸手指了指自己,說道:「瞧不出來?」

  年輕人試探性道:「不缺錢?」

  姜尚真笑道:「我是山上修道之人,哪裡有妖魔作祟就往哪去。」

  年輕人眼睛一亮,「修道之人?會神仙法術?會不會穿牆術,不如現在穿一個試試看?」

  姜尚真摸了摸額頭,說道:「仙家法術,不宜顯露,法不輕傳嘛。」

  年輕人頓時沒了興致。

  屁話一通,等於沒講。

  何況年輕人還真沒見過自個兒往臉上貼金的神仙。

  這傢伙瞎扯可以,敢不付帳,一刀砍死你。

  姜尚真問道:「客棧掌櫃呢?」

  年輕人越看那傢伙越像個坑蒙拐騙的,已經開始盤算對方身上那件衣服能典當多少錢,嘴上說道:「老闆娘今早就去了狐兒鎮,還沒回呢。那邊有廟會,熱鬧,不過這鬼天氣,估摸著老闆娘今兒會早回。客官要是住店,準能見著。」

  酒足飯飽後,姜尚真打著飽嗝,輕輕拍打肚子,轉頭望去。

  門口那邊有個美婦人,從狐兒鎮借了把油紙傘,一路小跑回來,身穿團花黃底對襟衫子,腳踩一雙綉花鞋,正在門檻上刮掉鞋底泥土。

  姜尚真招手道:「九娘九娘,這兒坐。」

  婦人疑惑道:「我們認識?喝過酒的客人,如你這般模樣好看的,我可都記得。」

  姜尚真笑眯眯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九娘,我跟陳平安是好兄弟。我叫周肥。」

  婦人笑眯起眼,一雙水潤眼眸,狐媚狐媚的,喊了聲周大哥,她快步跨過門檻,將油紙傘丟給遠處的店夥計,自己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周大哥好生見外,該喊一聲弟媳婦的。」

  沒有的事,大可以隨便掰扯。真有的事,往往藏在心頭,自己都不願去觸碰。

  姜尚真微笑道:「終究還是不如九娘『見外』啊。」

  婦人疑惑不解。

  姜尚真嘆了口氣,「我別名姜尚真。九娘斷了一尾,所以哪怕身在狐兒鎮,也未能察覺到我這位仙人的蹤跡。」

  姜尚真隨即笑眯眯道:「浣紗夫人,不如九娘喊著親昵。」

  一瞬間。

  天地寂靜。

  婦人身後八尾搖晃,眼神冷冽,再無半點醉醺醺的媚態,「不知道姜宗主遠道而來,是要殺妖,還是捉妖?」

  姜尚真端起酒碗,輕輕磕碰一下九娘身前的酒碗,抿了口酒,「如果是我家荀老兒單獨登門,九娘你這麼問是對的。」

  婦人皺眉道:「姜宗主有話請直說。」

  姜尚真放下酒碗,說道:「荀老兒的意思,是要你答應當我玉圭宗的供奉才罷休,我看還是算了,不該如此唐突佳人,九娘就當去我玉圭宗作客。何時真正天下太平了,適宜主人賣酒客人喝酒了,九娘不妨再回這邊做生意。我可以保證,到時候九娘離開玉圭宗,無人阻攔。願意留下,潛心修行,重歸天狐,那是更好。」

  這頭九尾天狐,或者說浣紗夫人,冷笑道:「我若是不答應?」

  姜尚真說道:「死。」

  她面容模糊起來,隨後又清晰起來,卻再不是九娘的臉龐。

  姜尚真沒有視線偏移,就那麼盯著她那張臉龐,搖頭笑道:「你這種狐魅神通,對我,對陳平安,都是不太管用的。」

  她緩緩恢復為「九娘」面目,說道:「姜尚真,我可以跟你去往玉圭宗,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三件事。」

  「第一,隱瞞我的身份,除你和荀淵之外,玉圭宗上上下下,不許有第三人,知曉我的根腳。」

  「應該的。」

  「第二,三爺和小瘸子,必須安置好的,但是不去玉圭宗。」

  「可以,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在寶瓶洲,有當出趟遠門遊山玩水。至於大泉京城,還是別去了。」

  「最後,我要去趟大泉京城。」

  「樂意至極。我在那邊有個老熟人。」

  磨刀人,劉宗。

  她問道:「我如何能夠信你?」

  姜尚真理直氣壯道:「我是陳平安的朋友啊。」

  這一天,九娘關了客棧,與姜尚真一起去往大泉京城。

  大泉王朝,京城皇宮內,有女子斜靠廊柱,潸然淚下。

  實無冶蕩蠱惑事,實非不端狐媚人。

  只是整個大泉王朝的士林文壇,都不願意放過她,屢禁不絕的坊間私刻艶本書籍,更是不堪入目。

  這些飽讀聖賢書的男人,就只知道欺負一個女子嗎?

  ————

  差不多在年輕隱官剛被丟往牢獄、初次遇到縫衣人拈芯之時。

  裴錢要遠遊了。

  還是師父不在身邊的那種出遠門,真會離家千萬里的。

  一大清早,陳暖樹和周米粒就開始幫著裴錢收拾物件,周米粒扛著金色小扁擔,詢問要不要一起捎上,遇上急需銀子的時候,可以先抵押給當鋪,手頭有錢了再贖回來就是,不過黑衣小姑娘沒忘記提醒裴錢,以金換銀,有溢價的,可不能被當鋪掌櫃糊弄了,裴錢口頭嘉獎了一番,擰著小米粒的臉頰,看把你機靈的。不過裴錢沒答應,說自己身上錢財夠用了,拿著金扁擔走江湖不像話,容易招人眼紅嫉恨。

  裴錢這次出遠門,與李槐結伴遊歷北俱蘆洲,約定在小鎮楊家鋪子那邊碰頭,然後一起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的那條跨洲渡船,可惜自家那條龍舟「翻墨」渡船,去不了北俱蘆洲那麼遠的地方。

  老廚子從祖師堂錢庫裡邊取出一顆小暑錢,三百顆雪花錢,交給裴錢,把裴錢嚇了一跳,只收了幾顆雪花錢,畢竟是師父和落魄山的家底,借多了不好。老廚子說不是借,是給,任何一位落魄山弟子,每次出門遠遊,都會有一筆神仙錢壓錢袋子,按照少爺的說法,可以招財運。

  裴錢說我是開山大弟子,能一樣嗎?

  委實是她擔心自己拿多賠多,老廚子昧良心給了她個賠錢貨的綽號,知道他這些年喊了多少次嗎?!七十二次了!

  何況她這些年跟著師父吃香的喝辣的,外加處處收人禮物,她又勤儉節約,是個出了名的摳搜鬼,其實積攢下來不少私房錢,比如這次為了遠遊,就專門備好了一小包金葉子,一包碎銀子。

  師父贈送的行山杖,如今住著劍仙周澄姐姐贈送的那團金絲,老廚子專程請來魏山君瞧了,說沒問題,是好事,無需如何煉化。多耍幾套瘋魔劍法就行了。

  還有大白鵝打造的小竹箱,以及竹刀竹劍都帶了,只是裴錢沒敢懸佩腰間,畢竟不在自家山頭,師父和小師兄都不在身邊,她膽子不夠,擔心被誤認為是正兒八經的江湖人,萬一起了不必要的衝突,別人見自己年紀小,可能也就罷了,駡駡咧咧幾句就作數,可若是瞧見了她的竹刀竹劍,一定要江湖事江湖了,非要與自己過過招怎麼辦,與人切磋個錘兒嘛。

  裴錢去了趟山巔的山神廟,跟山神老爺道一聲別。

  陳暖樹和周米粒當著小跟班,如今裴錢個子竄得快,愈發顯得她們倆是小姑娘了。

  山神老爺名叫宋煜章,槐黃縣編撰的縣志裡邊,有寫,只是篇幅不長,只記載宋煜章當過好些年的窯務督造官,嚴格意義上說,當年師父在龍窯當窯工學徒,宋督造還管著師父好些年。

  裴錢知道宋山神一直與落魄山關係不太好,而且還跟老廚子、魏山君的關係鬧得很僵。

  但是師父曾經對她說過,宋山神生前是一位忠臣粹儒,死後為神,也是庇護一方的英靈。天底下不是所有與落魄山不對付、不投緣的人,就是壞人了。

  裴錢重新回到竹樓那邊,在二樓門口站了會兒。

  小米粒起先要跟著裴錢去二樓,給暖樹攔下了,拉著去了崖畔石桌那邊嗑瓜子。

  裴錢走下二樓,在竹樓和石桌之間,地面上鋪有額外的兩條小路,路程不長。

  師父當年遠遊北俱蘆洲,總計得了三十六塊青磚,去往劍氣長城之前,就鋪出了六條小路,每條小路嵌著間距不等的六塊地磚,用來幫助純粹武夫練習六步走樁。師父一開始的意思,是師父自己,她這位開山大弟子,老廚子,鄭大風,盧白象,岑鴛機,一人一條小路。

  後來大白鵝覺得委屈,師父就將他那條小路送給了大白鵝。

  裴錢這條小路,就在師父和小師兄共有的那條小路一旁,當鄰居。

  老廚子送給了曹晴朗,說雖然不是純粹武夫,但是偶爾練習一下武把式,也可以靜心。

  鄭大風也沒收下青磚,送給了那個練拳也認真、卻更喜歡看書的少年元來。

  盧白象送給了大弟子元寶。

  岑鴛機雖然在小院裡邊鋪了一條青磚小路,卻還是喜歡上山下山練習六步走樁。

  北邊是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蒙山,沒落魄山高,卻比落魄山地盤大,水土也迥異於落魄山。

  在那邊只有三人,是位說不來小鎮方言、只會講大驪官話的外鄉公子哥,複姓獨孤,真實名字不知,化名邵坡仙。他身邊跟著個形影不離的婢女,叫蒙瓏,心氣很高。還有個名叫石湫的姐姐,性子溫柔,內心更柔,裴錢當然更喜歡後者。

  最西邊的拜劍台,一個叫崔嵬的男人在那邊練劍,不愛說話,從不下山。張嘉貞和蔣去,倒是偶爾會去騎龍巷鋪子幫忙。

  崔嵬是位金丹瓶頸劍修,來自劍氣長城,是大白鵝帶回來的。裴錢如今很清楚一位金丹地仙劍修,在寶瓶洲山上的分量。

  秀秀姐的龍泉劍宗,宗字頭的仙家,阮師傅先後收了兩撥弟子,目前也才一位金丹舉辦了開峰儀式,而且那個董穀,還不是什麼劍修。

  當然這是秀秀姐不喜歡出風頭的緣故。

  但是崔嵬,每次在老廚子那邊都很客氣,客氣到了敬重、甚至是忌憚的地步。也是怪事一樁。

  老廚子是往你崔嵬飯碗酒罎裡下過砒霜、瀉藥了,還是咋的?

  雖說老廚子確實是將那位綉花江水神娘娘,拾掇得有些慘了,可崔嵬身為金丹劍修,好像根本用不著如此拘謹。

  劉重潤,帶著書簡湖珠釵島遷過來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們,與落魄山租借了螯魚背,雙方關係很融洽。

  裴錢對這位劉姨,那是很仰慕的,聽老廚子說她可是名副其實的長公主殿下,垂簾聽政,這種裴錢以往只能在書上看看的事情,都真做過。

  劉重潤前些年還親自當了龍舟渡船的管事,轉手售賣春露圃那邊帶來牛角山的仙家貨物,這位劉姨,講義氣,很敬業,賊賺錢!

  聽暖樹說,落魄山錢庫每個季度都能收到一大筆神仙錢,掙錢僅次於牛角山渡口與魏山君的那筆分賬收入,比起騎龍巷那兩座鋪子,實在是掙錢太多太多。裴錢有些時候去騎龍巷那邊,見著了石柔,就要忍不住長吁短嘆,她替石柔臊得慌,怎麼當的壓歲鋪子掌櫃。

  而且每次逢年過節,暖樹都會走門串戶,去龍泉劍宗神秀山,去灰蒙山、拜劍台,當然還有螯魚背,去登門送禮,都是些落魄山特産,禮輕情意重,螯魚背的姐姐們,也會還禮。

  裴錢都會跟著暖樹一起,以前小米粒兒也跟著一起湊熱鬧,只是如今膽子比針眼小,就愛待在落魄山上不挪窩,每次還非要找藉口,不是崴腳就是牙疼,後來那顆不愛想事情的小腦闊兒,估計是真疼了,就偷偷跑去找了趟老廚子,結果得了一大張紙,上邊寫滿了一大串的藉口理由,什麼翻黃曆今日水屬大妖怪不宜遠遊登山,可把小米粒開心壞了,每天眼巴巴,問著暖樹姐姐今兒咋還不下山串門嘞?

  裴錢有天將那頁紙張偷偷藏起來,每天睡覺前都會瞧上一瞧的小姑娘,便傻眼了,急得她連霽色峰祖師堂那邊的廣場,整條落魄山登山主道,外加大大小小的僻靜小路,都找了個遍,大半夜的,黑衣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勁瞧著腳下道路,裴錢「好心幫忙」,小米粒又不敢說自己到底丟了什麼,反正裴錢就跟著周米粒一路逛蕩,別看小米粒兩條小短腿兒,跑得還賊快。最後周米粒眼淚嗒嗒,與裴錢說咱們再找一遍吧,只是小米粒很快就改口,說舵主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自個兒找去,路熟得很哩。

  裴錢便一手掐訣,一腳跺地,胡說八道了一通急急如律令,然後輕喝個敕字,手腕一擰,手中便多出了那張紙。

  一臉錯愕、張大嘴巴的小米粒,先是使勁鼓掌,然後蹦跳起來,一把抓過紙張藏入袖中,回家路上,嘰嘰喳喳,圍著裴錢亂轉,詢問這是哪門子神仙術法啊,咋個這麼靈驗,喊不喊得來銅錢來家裡做客?要是可以的話,那有請舵主大展神通,將山主一並敕令回家算了。

  黃湖山裡邊有條大蛇,以前陳靈均經常去那邊遊玩,酒兒姐姐的師父,老道賈晟,原本離開了草頭鋪子,去黃湖山結茅修行,聽說莫名其妙就破境了,按照陳靈均的說法,老道人高興得可勁兒在湖邊長嘯,吵得鳥雀離枝無數,魚兒潛水入底。

  賈道長來落魄山的時候,老廚子給了一筆道賀的喜錢,老道推脫了數次,說使不得使不得,又不是結金丹,都是自家人,不用如此破費。

  裴錢眼尖,瞅著老廚子打算順水推舟不送紅包的時候,那目盲老道好似開了天眼似的,搶先一步,收下了裝有兩顆小暑錢的紅包,撫鬚而笑,念叨著盛情難卻、盛情難卻。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對兩個好朋友說道:「你們別送了啊。」

  裴錢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攥住竹箱繩子,一路飛奔,高高躍起,跳崖而去。

  山風在耳邊呼嘯,墜落過程當中,裴錢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夠從落魄山一步跨到北邊的灰蒙山。

  少女打了個哈欠。

  雙膝微曲,重重落地,塵土飛揚。

  方才拳架一縮,少女蹲在了地上,一手五指指尖,輕輕抵住地面,那些剛剛震蕩而起的塵土,便立即乖乖返回地面。

  熟能生巧,不值一提。

  朱斂來到石桌旁,魏檗隨後現身。

  小米粒在崖畔使勁揮手,也不管山腳裴錢,瞧不瞧得見自己的告別。

  陳暖樹在憂心書箱裡邊一袋袋的溪澗小魚乾、瓜子、糕點,裴錢在路上夠不夠吃。

  朱斂揉著下巴道:「才六境武夫,走那麼遠的路,實在很難讓人放心啊。還跟陳靈均路線不同。」

  魏檗無奈道:「才?」

  朱斂笑了起來。

  陳暖樹和周米粒紛紛給魏山君行禮。

  魏檗笑著點頭。

  周米粒低頭往袖子裡掏了半天,才只能遞給魏山君一小把瓜子,便有些難為情。待客不周,待客不周了啊。

  她可是落魄山右護法,副舵主,啞巴湖大水怪,昔年騎龍巷護法,兼自封的壓歲鋪子五掌櫃,周米粒是也!

  魏檗忍住笑,擺擺手,說算了。

  陳暖樹告辭離去,繼續忙碌去,落魄山上,瑣碎事情還是很多的。周米粒就扛著小小金扁擔,一路嗑著瓜子,雖然擔心舵主的行走江湖,但是她這個副舵主也麼得辦法嘞。

  在兩個小丫頭走遠後,魏檗繼續先前的話題:「有李槐在,問題不大。何況走著走著,裴錢可能就躋身金身境了。咱們還是擔心那些不長眼的江湖武夫、魑魅魍魎吧?反正裴錢的學武練拳,我是看不懂了,完全不講道理。」

  朱斂說道:「家中晚輩遠遊在外,長輩總要擔心吃不飽穿不暖的。不過呢,事非經過不知難,也該裴錢自己走一走江湖了。」

  魏檗說道:「真要這麼不放心,不然你跟著?落魄山這邊,我幫你照看便是。」

  朱斂搓手道:「免了免了,魏兄還是全心全意籌辦夜遊宴吧,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儲君之山,沒理由不大辦一場。你看那中岳山君晉青,不就辦得十分風生水起?」

  魏檗一想到這個就心累,問道:「你覺得除了北岳轄境內的山水神靈,不得不來,如今還有哪個練氣士願意來?」

  如今大驪王朝的山上,開始廣為流傳一個諧趣說法,北岳轄境,盡是砸鍋賣鐵的聲響。

  魏檗突然說道:「那個同時身負國運、劍道氣運的邵坡仙,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忙牽線搭橋,放心吧,晉青也是個藏得住事情的,何況對朱熒王朝又念舊。說不得晉青在關鍵時刻,會幫落魄山一把,並且是不計代價、不求回報的那種出手。」

  朱斂搖頭道:「有些事情,為達目的,手段可以不講究,可有些事情,為人還是要厚道些。」

  魏檗點頭道:「朱兄弟做人,確實通透。」

  朱斂呸了一聲,駡駡咧咧,「通透個屁,我這會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那個小王八蛋,敢算計落魄山,我是看在少爺和石湫姑娘的情誼上,我才忍著那對主僕。可真要有個萬一,為了落魄山,你看我不讓邵坡仙賣屁股去?!」

  魏檗就當什麼都沒聽見。

  朱斂伸出雙指,揉著嘴角兩邊。

  真要有個大意外竄出來,終究遠水不解近渴。

  拜劍台那位金丹瓶頸劍修崔嵬,關鍵時刻,落魄山不是不可以動用,只是崔嵬躋身元嬰之前,宜靜不宜動。

  那個朱熒王朝的亡國餘孽,化名邵坡仙的劍修,則更加不適合拋頭露面,不然就等於落魄山往大驪宋氏的臉上,摔大嘴巴子了。

  盧白象,隋右邊,魏羨,三位純粹武夫,又各有道路要走。

  大風兄弟不在山頭了。

  岑鴛機,元寶元來姐弟,這三個武夫胚子,太過年輕,還要很長的路要走。

  何況比起高出一輩分的盧、隋、魏三人,無論是資質還是性情,差距還是不小。

  朱斂撓頭唏噓道:「咱們落魄山的底子,還是不夠厚啊。為了座蓮藕福地,更是捉襟見肘。一想到暖樹丫頭,將三份過年紅包錢都偷偷還我,她們仨小丫頭,只留下了個紅包信封。我就心疼,心疼啊。你是不知道,連裴錢那個小氣鬼,都開始帶著暖樹和小米粒,一起悄悄歸攏家當了,哪些是可以搬家去往落魄山庫房的,哪些是可以晚些再挪窩的,都分門別類好了。」

  朱斂跺腳道:「我愧對少爺,沒臉去霽色峰祖師堂上香啊。」

  魏檗伸手扶額道:「行了行了,我再辦一場他娘的夜遊宴還不成?我這山君就鐵了心不要臉了還不成嗎?」

  朱斂抓住魏檗手臂,「魏兄高義!」

  魏檗無奈道:「賊船易上不易下啊。」

  魏檗突然皺眉道:「清風城諜子。小鼻涕蟲。撼山拳?」

  朱斂問道:「是有人與你這位山君燒香祈福?」

  魏檗點頭道:「三炷香,前邊兩炷香是尋常物,我沒理睬,最後一炷香是上等山香,又有這三個說法,我便上心了。」

  朱斂笑道:「多半是一顆顧璨埋藏多年的棋子了,覺得時機已至,才來拜山頭。巧了,我剛想要去清風城許氏碰碰運氣,總這麼被人噁心,也不是個事,也該我噁心噁心別人了。」

  魏檗說道:「不急,我先去會一會此人。」

  朱斂笑道:「有勞有勞,回頭我幫你跟暖樹討要瓜子去。」

  魏檗化作一縷清風,轉瞬即逝。

  朱斂望向天空,天欲雪的光景,喃喃道:「詩思在灞橋風雪驢背上,好久不曾吟詩了。詩思一直在,風雪常有,沒驢子啊,即便有了,也該是裴錢牽走去往江湖。」

  朱斂會心一笑。

  等到下次少爺返鄉,估計就更不願意給裴錢餵拳了吧。

  李槐收拾家當,就很簡單了,背了個大竹箱,瓶瓶罐罐的,乾糧鹹菜。那些珍藏寶貝,都沒帶,江湖裡邊,魚龍混雜,還是收斂著為妙。

  去藥鋪與老頭告別,楊老頭送了套行頭給李槐,一件青衫長褂,一件竹紗似的玩意兒,一枚沒有銘文的玉牌,一雙靴子。

  李槐一開始沒想收,鋪子生意冷清得有點過分了,老頭子苦哈哈掙點錢不容易,估摸著這麼多年,也沒積攢下什麼家底。

  爹不在鋪子,鄭叔叔也遠遊他鄉了,蘇店和石靈山兩個新收的弟子,一樣離開。李槐實在不放心,哪裡好意思再收老頭子的東西。

  只是老頭說你李槐不要,沒關係,勞煩你送給前邊屋子櫃檯後邊的傢伙。

  李槐差點急眼了,如果不是儒家弟子,必須講點讀書人風範,斯文幾分,外頭那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傢伙,李槐真想套麻袋揍一次。

  裴錢是第一次來楊家鋪子,第一次見著了楊老頭。

  少女恭恭敬敬坐在對面的長凳上。

  身姿已經開始抽條兒,略顯纖細消瘦,皮膚微黑,確實不是一個多好看的姑娘。

  方才裴錢剛進後院的時候,就見著老人就坐在臺階上,李槐蹲在一旁,伸手勒住老人的脖子,不知道李槐在嘀嘀咕咕些什麼。

  裴錢牢記師父教誨,若非必要,不許擅自窺探他人心境。

  楊老頭望向那位少女,緩緩道:「這條長凳,齊靜春坐過,你師父也坐過。」

  坐姿端正的裴錢輕輕點頭。

  結果李槐一巴掌拍在老人腦袋上,學那周米粒小姑娘說話,「嘛呢嘛呢,裝神弄鬼瞎擺譜,年紀大點了不起啊,嚇唬我朋友啊!啊?」

  裴錢瞪了一眼李槐。

  李槐立即摸了摸老頭子的腦袋,幫著捋了捋髮絲。

  老人早已習慣,根本不當回事,當然也只有李槐是唯一的例外,換成天君謝實、劍仙曹曦之流來試試看?

  老人說道:「你們可以動身了。」

  李槐和裴錢一起走向竹簾那邊,李槐轉頭說道:「老頭子,我買了一大袋子上好木炭,在偏屋放著了,大冬天的,別不捨得啊,又不花你的錢。」

  老人點點頭。

  裴錢微微彎腰,抱拳致禮。

  老人又點點頭。

  ————

  今年今月今日。

  夜幕中,劍氣長城的半截城頭之上。

  那個黑影不知何時,身形逐漸清晰幾分,一雙金色眼眸,依舊最為扎眼,身上飄蕩著一件鮮紅袍子,腰間懸佩一把狹刀。

  這半截劍氣長城,已經不再有找死的妖族攀附,或是御風掠過。

  所以那些畫卷劍仙都已暫時隱匿。

  黑影就一直在城頭之上來回逛蕩,倏忽而來,驟然離去,了無痕跡。

  此刻黑影摘下斬勘,來到斷口處的城頭崖畔,拄刀而立,俯瞰大地,腳下依舊有那不計其數的妖族大軍,浩浩蕩蕩往北湧去。

  他收起視線,抬頭望去。

  如今的蠻荒天下,唯有兩輪月了。

  我還好,只是不知道那些遠遊人,是否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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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5 08:06:37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一些個典故

  桂花島終於返回老龍城,在那城外島嶼緩緩靠岸,此次歸途,還算一帆風順,讓人如釋重負。

  一行三人離開圭脈小院,魏晉背劍在身後,米裕佩劍,腰系一枚酒葫蘆,韋文龍兩手空空,下船去往老龍城,在島嶼和老龍城之間鋪設有一條海上道路,桂花小娘金粟在師父桂夫人的授意下,一路為三位貴客送行,帶著他們去往老龍城另外一處渡口,到時候會更換渡船,沿著走龍道去往寶瓶洲中部。

  在老龍城海上、陸地的兩座渡口之間,是隸屬於孫氏祖業的那條百里長街。

  原本兼著桂花島管事的范家首席供奉,金丹劍修馬致,想要喊輛馬車,給魏晉婉拒了,說步行即可。

  金粟對風雪廟神仙台的這位年輕劍仙,打心底十分敬仰,先是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然後趕赴劍氣長城殺妖,如今才返回。

  魏劍仙作為寶瓶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上五境神仙,當之無愧。金粟可以斷言,魏晉此次從劍氣長城遊歷歸來,一回到風雪廟,肯定會為風雪廟贏得極大聲勢。

  根據一些早年流傳開來的小道消息,不知真假,但是被傳得很懸乎,說魏晉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得以結茅修行,潛心養劍,獨一份的待遇,與那劍氣長城的劍術最高者,一位老神仙當起了鄰居,大小兩座茅屋,傳聞魏晉經常會被那位老人指點劍術。

  這可是為整個寶瓶洲練氣士贏得了好多的談資,每次談及此事,皆與有榮焉。如今一洲修士,每每談及劍修,必然繞不開風雪廟魏晉了。

  我們寶瓶洲是浩然天下九洲最小者,可是我們的同鄉人魏晉,在那劍仙如雲的劍氣長城,不一樣是出類拔萃的存在?

  甚至有仙師開始覺得神誥宗天君祁真一旦飛升,或是長久閉關再不理俗事,那麼下任一洲仙家執牛耳者,極有可能就是魏晉。一旦魏晉躋身仙人境,成為寶瓶洲歷史上首位大劍仙,時來天地皆同力,等到一洲劍道氣運隨之凝聚在身,大道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至於魏晉那兩個不知來歷的朋友,金粟只能算是以禮相待,據說都是距離金丹地仙只差一步的得道之士。在圭脈小院,金粟偶爾陪著桂夫人與三人一起煮茶論道,也發現了些細微差異,姓韋的客人比較拘謹,不善言辭,但是對寶瓶洲的風土人情極感興趣,難得主動開口詢問,都是問些老龍城幾大家族的經營方向、掙錢路線,似是商家子弟。

  反觀那個皮囊極好好似書上謫仙人的米公子,好像比較萬事不上心。

  道路兩側,被山上修士打造出一處類似荷花浦的形勝之地,故而道路熙攘,人頭攢動,遊客衆多。

  米裕行走其中,恍惚從天上走入人間的花間客,謫仙人。

  金粟即便早已心有所屬,對那孫嘉樹更是痴心一片,也不得不承認,只說姿容一事,這位米公子,真是神仙中的神仙。

  路上多有女子婦人,明眸流彩,忍不住多看幾眼那米裕,不知不覺,看荷花浦美景便少了,看那位翩翩公子更多。

  神仙何處,燒丹傍井,試墨臨池。荷花十里,清風鑒水,明月天衣。

  米裕呢喃著這兩句從晏家鋪子扇面上看到的書上言語,浩然天下的讀書人,文采確實好。

  而且這浩然天下,如果不談人,只說各處風景,確實比劍氣長城好太多了。

  這還沒到老龍城,就有此景了。

  此刻走在路上,韋文龍以心聲感慨道:「這裡就是隱官大人和魏劍仙的家鄉啊。」

  無需魏晉如何提醒,隱官這二字稱呼,都是個不大不小的忌諱,不宜放在嘴邊時時念叨,韋文龍哪怕忍不住提起,也只能是心聲言語。

  魏晉笑道:「如果不是遠遊別洲,否則偌大個一洲之地,難談家鄉。」

  而魏晉不但對寶瓶洲,無甚掛念,事實上就算是對風雪廟,也沒什麼歸屬感。

  金粟伸手指向老龍城上空,為兩個外鄉人介紹道:「以前我們老龍城有座雲海,傳聞是最低也該是半仙兵品秩的遠古仙人遺物,乘坐雲上渡船,俯瞰可見,身在城中,便瞧不見了,只是不知為何,前些年雲海突兀消失,如今成了一樁山上奇談,好些山上練氣士專程趕來確定消息真假。」

  韋文龍下意識開始盤算著一件半仙兵,在寶瓶洲的估價。

  米裕神色自若,以心聲與魏晉笑道:「你們寶瓶洲,有這麼多吃飽了撐著的人?」

  魏晉對米裕印象本就不差,加上與大劍仙米祜、岳青都是相逢投緣的好友,故而魏晉與米裕相處,平時言語皆不見外,答道:「這種話,劍氣長城任何一位劍仙都可以說,唯獨你米裕沒資格陰陽怪氣,醉臥雲霞,假扮神仙中人,糊弄外鄉女修,一大堆的情債糊塗賬。」

  米裕哈哈笑道:「哪壺不開提哪壺,活該你魏劍仙打光棍。寶瓶洲如今才幾個劍仙?堂堂劍仙,還如此年輕,竟然沒幾個紅顔知己,我真不知道是寶瓶洲的仙子們眼神不好,還是你魏晉不開竅,難不成每次行走山上上下,都往腦門上貼一張紙條,上邊寫著『不愛女子』四個字。來來來,魏劍仙休要靦腆,咱們都是自家人了,速速將那紙條取出,讓我和韋兄弟都開開眼,長長見識……」

  魏晉笑道:「真沒有此紙條,讓米劍仙失望了。」

  金粟只知道三人在以心聲言語,只是不知聊到了什麼事情,如此開心。

  一輛馬車停在道路中央,在桂花島停岸之後,走下一位年紀輕輕的高冠男子,腰懸一枚「老龍布雨」玉佩。

  是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

  見到了魏晉一行人之後,低頭抱拳道:「晚輩苻南華,拜見魏劍仙。」

  魏晉點頭道:「就不去城中做客了,要趕路。」

  如果不是身邊還站著桂花島金粟,魏晉可能都不會開口言語半句,在江湖中,魏晉可以與那些武林莽夫相談甚歡,但是唯獨對山上人,從來不假顔色,懶得套近乎。

  苻南華側身讓出道路,微笑道:「絕不敢叨擾魏劍仙。晚輩此次慕名而來,其實已經很失禮了。」

  走出那條海上道路後,一行人御風前往下一處渡口。

  米裕嘖嘖道:「魏晉,你在寶瓶洲,這麼有面子?」

  魏晉笑道:「駡人?」

  到了渡口那邊,不知道誰率先認出了風雪廟劍仙,一時間喧嘩不斷,等到魏晉落地後,行人紛紛為這位劍仙讓出道路。

  在劍修不多的寶瓶洲,一位地仙劍修,就已經足可被譽為「某某劍仙」了,更何談魏晉這位名副其實的上五境劍仙?

  所以遠處的行人,在指指點點,離著魏晉近些的,都在主動行禮。

  米裕又道:「駡你的人,有點多啊。」

  魏晉無奈道:「米裕,消停點啊,不然登上渡船後,中途尋一處僻靜山水,離了船,切磋劍術一場?」

  米裕笑道:「我又不傻,同樣是玉璞境,我就只打得過春幡齋邵劍仙了,又打不過風雪廟魏劍仙。」

  韋文龍更無奈,你們兩位劍仙前輩,切磋就切磋,扯我師父做什麼。

  三人與金粟告辭,登上一艘渡船。

  不像那深居簡出的魏晉,米裕依舊跟乘坐桂花島遠遊一樣,不太願意縮在屋內,如今喜歡時常在船頭那邊俯瞰山河,與一旁韋文龍笑道:「原來浩然天下,除了島嶼,還有這麼多青山。」

  大雪時節,渡船路過一處山上門派。

  高崖重樓,仙家館閣,鱗次櫛比,若是憑欄遠望,奇松怪柏,幾抹翠色在雪中,直教人挑起眼簾,這份仙家景致,幾個私家能有?

  對面山崖,有青衫長髯客,臨崖而立,又有八九位神仙人,弈棋觀棋,不知誰是主誰是客。

  低頭看著這份異鄉獨有的人間美景,劍仙米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魏晉難得走出屋舍,來到米裕身旁,說道:「你自己都說了,在這寶瓶洲,沒幾個劍仙,你大可以遊歷一番,去飲過美酒,再跟上渡船便是。」

  米裕已經恢復正常神色,「算了,都沒有仙子女修,去了也無甚意思。」

  魏晉點頭道:「雲霞山,清風城許氏的狐國,大驪京畿北邊的長春宮,女修較多。」

  米裕笑駡道:「老子是風流,又不是色胚!」

  與年輕隱官相處久了,耳濡目染多矣的韋文龍,冷不丁小聲道:「此事存疑。」

  魏晉會心一笑。

  米裕竪起拇指,心情大好,「這話說得……有咱們隱官大人幾分風采!」

  米裕突然問道:「『種桔子去』,是什麼典故?有故事可講?」

  魏晉一頭霧水,搖頭道:「不知。」

  米裕搖搖頭,「魏兄,學問不行啊。」

  魏晉不以為意,返回屋內繼續溫養劍意。

  韋文龍則去渡船那邊購買山水邸報了。

  米裕獨自趴在欄杆上,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去落魄山混吃等死,以後還有那傳說中的鏡花水月可看,米裕就心情愈發好了。

  只是不曉得為何隱官大人要反復提及鏡花水月一事,而且每次與自己提及此事,笑容都格外……真誠。

  ————

  這是李槐第一次跨洲遠遊,先前在那牛角山渡船登上了渡船,英靈傀儡拖拽渡船雲海中,風馳電掣,每逢暴雨,電閃雷鳴,那些披麻宗煉化的英靈傀儡,如披金甲在身,照耀得渡船前方如有日月牽引大舟前行,李槐百看不厭,因為住處沒有觀景台,李槐經常去往船頭賞景,每次都一驚一乍的。

  裴錢住在隔壁,不愛出門,她至多是趴在窗戶那邊,看那些光怪陸離的天上異象,李槐幾次勸她一起去船頭,裴錢總說她走過了千山萬水,什麼稀奇古怪沒見過。反而鄭重其事地提醒李槐一人出門,小心點,不要主動惹事,可也不用怕麻煩上門,真要有意外,她會幫忙去蘇管事那邊知會一聲。

  李槐看著老成持重的裴舵主,一邊在略顯狹窄的屋內走樁練拳,一邊說著老氣橫秋的江湖言語,心中大為佩服,於是很是心誠地說了些好話,結果要開始抄書的裴錢,打賞了個滾字。

  披麻宗與落魄山關係深厚,元嬰修士杜文思,被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龐蘭溪,兩人都擔任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不過此事並未大肆渲染,而且每次渡船往返,雙方祖師堂,都有大筆的錢財往來,畢竟如今整個骸骨灘、春露圃一線的財路,幾乎囊括整個北俱蘆洲的東南沿線,大大小小的仙家山頭,衆多買賣,其實暗中都跟落魄山沾著點邊,坐擁半座牛角山渡口的落魄山,每次披麻宗跨洲渡船往返骸骨灘、老龍城一趟,一年一結,會有將近一成的利潤分賬,落入落魄山的錢袋,這是一個極有分寸的分賬數額,需要出人出力出物的披麻宗,春露圃,以及雙方的盟友、藩屬山頭,總計占據八成,北岳山君魏檗,分去最後一成利潤。

  所以落魄山和位於北俱蘆洲最南端的披麻宗,雙方可謂既有君子之交,也有實打實的利益捆綁,交情一事,若是能夠落在賬本上,並且雙方都能掙錢,隨著生意做大,且能不反目,那麼這份交情就真的很牢靠了。

  渡船管事,一位姓蘇的老人,專門拿出了兩間上等屋舍,款待兩位貴客,結果那個姓裴的少女一問價格,便死活不願住下了,說換成兩間尋常船艙屋舍就可以了,還問了老管事臨時更換屋舍,會不會麻煩,上等房間空了不說,還要連累渡船少掉兩間屋舍。

  老管事是做慣了買賣的,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見她心誠,並非客套,便直言不諱,來寶瓶洲做生意的山上仙師,路途遙遠,只要有好屋子可住,都不差那點神仙錢。尤其是那大驪京畿附近的仙家子弟,如今都愛去北俱蘆洲遊歷一番,一個比一個出手闊綽,所以不愁價格高的屋子沒人住。但是這種錢,披麻宗還真無所謂掙不掙。

  然後那少女加了一番言語,前輩好意真的心領了,只是差價實在太大了,如果他們占著兩間上等房間,得害披麻宗少賺兩顆小暑錢呢,她是出門吃苦的,不是來享福的,若是被師父知曉了,肯定要被責罰。所以於情於理,都該搬家。

  老人便笑著給了那少女一塊「小暑」木牌,說是憑藉此牌,可以在那渡船上的仙家鋪子虛恨坊,購買一顆小暑錢的物件。

  老人不給裴錢拒絕的機會,倚老賣老,說不收下就傷感情了,少女說了句長者賜不敢辭,雙手接過木牌,與這位披麻宗輩分不低的老元嬰,鞠躬謝禮。

  渡船管事姓蘇,單名一個熙字,是位披麻宗的老元嬰,虛恨坊掌櫃姓黃,名神遊,雙方是當了將近三百年鄰居的老友。

  其實裴錢和李槐登船沒多久,兩個閒來無事的好友,就有聊到兩個孩子,老元嬰說比先前那個叫陳靈均的,少女年紀不大,卻要老練多了,只是不知道價值一顆小暑錢的渡船木牌,裴錢會如何使用。

  黃掌櫃樂不可支,一登船就反而從渡船這邊掙了顆小暑錢的客人,關鍵還能再掙份人情,不多見。順便幫著那個陳靈均說了幾句好話,覺得那小子不錯,混熟了,再跟那傢伙聊天,挺得勁。

  閒聊之外,黃掌櫃又有個正經問題,詢問老友那落魄山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小本經營,不然為何自己說要在牛角山開設店鋪,落魄山明明空著不少鋪子店面,卻說晚些再談此事,只是口頭答應,一定為自己留下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店鋪?蘇管事笑著寬慰好友的心,那個年輕山主不在山頭、代為住持事務的朱斂,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沒有讓虛恨坊在牛角山開設分店,肯定有他們自己的考量,可肯定不是瞧不起你黃掌櫃和虛恨坊,落魄山這點門風還是有的,絕非什麼趨炎附勢之徒,那朱斂,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更不是什麼眼窩子淺的短視之輩。

  好友話是這麼說,道理其實也都知道。可被拒絕一事,黃掌櫃難免心中鬱鬱,只說如今落魄山跟咱們認識陳平安那會兒,可是愈發家大業大了,那年輕人又久不在自家山頭,以後如何,會不會變成那些驟然富貴便忘乎所以的仙家山頭,不好說啊。

  從北俱蘆洲的春露圃,一直到寶瓶洲的老龍城,這條財源滾滾的無形路線之上,除了最早四方結盟的披麻宗、春露圃、披雲山和落魄山,逐漸開始有老龍城的範家、孫家加入其中,此外還有一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隨後三位大驪上柱國姓氏的將種子弟,大瀆監造官之一的關翳然,大驪龍州曹督造,袁郡守,暫時也都只以個人名義,做起了只占據極小份額的山上買賣。

  事實上,披雲山原本可以獲利更多,只是魏大山君勻給了落魄山。

  黃掌櫃也沒想著真要在牛角山如何掙錢,更多還是相信那個年輕人的品性,願意與蒸蒸日上的落魄山,主動結下一份善緣罷了。北俱蘆洲的修道之人,江湖氣重,好面子。這些年裡,黃掌櫃沒少跟各路朋友吹噓自己,慧眼獨具,是整個北俱蘆洲,最早看出那年輕山主絕非俗子之人,這一點,便是那竺泉宗主都要不如自己。所以越是如此,老掌櫃越是失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神仙錢,都只是好像借住在人之錢袋的過客,對於一個大道無望的金丹而言,多掙少掙幾個,小事了,可能不能跟人蹭酒喝吹牛皮,有比這更大的事嗎?沒有的。

  一天,兩位好友又開始喝酒,虛恨坊一位管著具體生意事務的婦人,過來與二老言語,蘇熙聽完之後,打趣笑道:「那倆孩子是收破爛嗎?你們也不攔著?虛恨坊就這麼黑心掙錢?虧得我只給了一枚小暑木牌,不然你虛恨坊經此一役,以後是真別想再在牛角山開店了。」

  黃掌櫃無奈道:「我這不是怕節外生枝,就根本沒跟菱角提這一茬。主要還是因為坊裡剛好到了甲子一次的清理庫存,翻出了大一堆的老舊物件,好多其實是糊塗賬,老朋友還不上錢,就以物抵債,許多只值個五十顆雪花錢的物件,虛恨坊就當一顆小暑錢收下了。」

  那個被掌櫃昵稱小名「菱角」的虛恨坊管事婦人,一下子就知曉了輕重利害,已經有了補救的法子,剛要說話,那位德高望重的蘇老卻笑道:「不用刻意如何,這樣不也挺好的,回頭讓你們黃掌櫃以長輩身份,自稱與陳平安是忘年交,送出價值一顆小暑錢的討巧物件,不然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不會收的。」

  說到這裡,老人與那菱角隨口問道:「買了一大堆破爛,有沒有撿漏的可能呢?」

  婦人苦笑著搖頭,「咱們坊裡有個新招的夥計,掙起錢來六親不認,什麼都敢賣,什麼價格都敢開。咱們坊裡的幾位掌眼師傅,眼力都不差,那兩孩子又都是挑最便宜的入手,估計就這麼買下去,等他們下了船,一顆小暑錢,保住十顆雪花錢都難。到時候咱們虛恨坊只怕是要被駡黑店了。」

  黃掌櫃神色古怪。

  婦人莞爾一笑,知曉兩老的關係,她也不怕泄露天機,「那新夥計,還被咱們黃掌櫃譽為一棵好苗子來著,要我好好栽培。」

  原來今天裴錢精神抖擻,手持那枚小暑木牌,帶著李槐去了趟虛恨坊,李槐更加興高采烈,說巧了,翻了黃曆,今天宜買賣,讓我來讓我來!

  兩人先去看了師父提過的那對法劍,一飽眼福,反正買是肯定買不起的,那「雨落」和「燈鳴」,是上古仙人道侶的兩把遺劍,破損嚴重,想要修繕如初,耗資太多,不划算。師父乘坐渡船的時候,就是鎮店之寶之一了,這不如今還是沒能賣出去。

  今天的虛恨坊物件格外多,看得裴錢眼花,只是價格都不便宜,果然在仙家渡船之上,錢就不是錢啊。

  李槐言之鑿鑿,說自己只買便宜的,原本還有些猶豫的裴錢,就乾脆將那木牌交給李槐,讓他碰碰運氣。

  李槐雙手合掌,高高舉起,手心使勁互搓,嘀咕著天靈靈地靈靈,今天財神爺到我家做客……

  裴錢就比較放心了。

  一隻仙人乘槎青瓷筆洗。十顆雪花錢。

  瞧著挺有仙氣,這燒瓷功夫,一看就很爐火純青了,不差的。我李槐家鄉何處?豈會不曉得瓷胎的好壞?李槐眼角餘光發現裴錢在冷笑,擔心她覺得自己花錢馬虎,還以手指輕輕敲擊,叮叮咚咚的,清脆悅耳,這一看一敲一聽,眼手耳三者並用,頻頻點頭,表示這物件不壞不壞,一旁年輕夥計也輕輕點頭,表示這位買家,人不可貌相,眼光不差不差。

  一幅古舊破敗卷軸,攤開之後,繪有狐狸拜月。五顆雪花錢。在這虛恨坊,這麼便宜的物件,不多見了!

  年輕夥計在旁感慨道,客官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又撿漏了。瞧瞧這幅蒙塵已久的畫卷,雖然靈氣半點也無,但是就憑這畫工,這纖毫畢現、足可見那狐魅根根鬚髮的落筆,就已經值五顆雪花錢。

  一隻紫檀嵌金銀絲文房盒,附贈一對小巧玲瓏的三彩獅子。十五顆雪花錢。裴錢難得覺得這筆買賣不算虧,文房盒類似多寶盒,打開之後大大小小的,以量取勝。裴錢對於這類物件,一向極有眼緣。

  一捆用兩根紅繩捆得結實、再打結的黃紙符籙,一尺高,符籙太多,折疊多年,已經凹凸不平,只有首尾兩張可以瞧見符籙圖案、品秩。按照虛恨坊那夥計的說法,只要裡邊的百餘張符籙,其中半數,有兩張符籙的品秩,就穩賺不賠。這還是早年一位落魄的渡客,囊中羞澀,不得已低價典當給了渡船,約好了百年之內,就會贖回,結果這都多少年了,前不久虛恨坊清理庫存,這些符籙才得以重見天日,按照掌眼師父的估價,光是那根不知材質的紅線,光憑那份繩子的韌性,就好歹能值個一顆雪花錢。

  最後虛恨坊要價三十顆雪花錢,給李槐以一種自認為很殺人不眨眼的架勢,砍價到了二十九顆,極有成就感。

  裴錢在李槐身邊,一直冷眼旁觀,看著捧著一大捆符籙,很高興的李槐,賣出了符籙有一筆抽成,更高興的虛恨坊夥計。

  李槐隨便拎著那捆厚重符籙的紅繩,輕聲與裴錢邀功道:「一聽就是有故事的,賺了賺了。」

  裴錢沒好氣道:「故事?市井坊間那些賣狗皮膏藥的,都能有幾個祖宗故事!你要是願意聽,我能當場給你編十個八個。」

  李槐一臉錯愕。

  裴錢將李槐拉到一旁,「李槐,你到底行不行?可別亂買啊。整整一顆小暑錢,沒剩下幾顆雪花錢了。我聽師父說過,好些南邊入手的山上物件,到了北俱蘆洲大瀆以北,運作得當,找準賣家,價格都有機會翻一番的。」

  李槐一楞,心想我就沒有不亂買東西的時候啊。

  從來只看眼緣不問價格的,反正買得起就買,買不起拉倒。得手之後,也從沒想過要出手換錢啊。

  李槐有些心虛,拍胸脯保證道:「我接下來肯定仔細瞅瞅!」

  氣得裴錢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敢情之前你都沒好好掌眼過目?!」

  李槐哭喪著臉,「那咱們把這幾件還給虛恨坊?」

  裴錢是個出了名的小氣鬼,小心眼,喜歡記仇,真要賠錢,他李槐可擔待不起,所以李槐說不如今天就這樣吧。不曾想裴錢怒道,你傻不傻,今兒咱們來虛恨坊買賣,靠的是自己眼力,憑真本事掙錢,若是買虧了,虛恨坊那邊若是不知曉咱們落魄山的身份倒好說,如果知道了,下次再來花銷剩餘雪花錢,信不信到時候咱們肯定穩賺?可是咱倆掙這混帳的幾顆幾十顆雪花錢,虧的卻是我師父和落魄山的一份香火錢,李槐你自己掂量掂量。

  所以裴錢按住李槐的腦袋,讓他花完一顆小暑錢。

  裴錢在這之後,一直雙手環胸,板著臉冷眼看著李槐。

  李槐戰戰兢兢,又買了幾樣物件。

  回了裴錢屋子那邊,大小物件都被李槐小心翼翼擱放在桌上,裴錢攤開一本嶄新的賬本,一拍桌子,「李槐!瞪大狗眼看清楚了,你用什麼價格買了哪些廢品,我都會給你一筆一筆記帳記清楚。如果我們返鄉之時,都折在手裡了,你自己看著辦。」

  李槐著急得雙手撓頭。

  裴錢一斜眼。

  李槐立即放下手,默默告訴自己,千萬不能露怯,不然萬一買著了真貨,也要被裴錢當成假的,自己這趟遠遊才剛剛出門,總不能就一直被裴錢穿小鞋,所以李槐坐在椅子上,對著那青瓷筆洗輕輕呵氣,仔細摩挲起來,對那筆洗之上那位乘槎仙人偷偷言語道,老哥老哥,爭點氣,一定要爭氣啊,可以不掙錢,千萬不能賠本。一旦讓裴錢賠了錢,你家李槐大爺就要完蛋了。有緣千里來相會,百年修得同船渡,其餘的兄弟姐妹們,咱們都講點江湖義氣,好聚好散,善始善終,和氣生財……

  李槐高高舉起筆洗,底款極怪,不刻國號年號,而是一句古篆詩詞,「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李槐說道:「這句詩詞,在書上沒見過啊。」

  裴錢一邊記帳一邊說道:「你讀過多少書?」

  李槐無言以對。

  裴錢放下筆,公私分明道:「如果做虧了買賣,不全算你的過錯,我得占一半。」

  李槐如釋重負。

  裴錢想了想,拿過那捆符籙,開始試圖解開那根紅繩打結的死結,不曾想還有點吃力,她費了老半天的勁,才好不容易解開結,將那根竟然長達一丈有餘的紅繩放在一旁,關於符籙材質,裴錢不陌生,她先抽出頭尾兩張黃紙符籙,都是最尋常的符紙,不是那仙師持符入山下水的黃璽紙張,不過符籙出自練氣士手筆,倒是真,不然光憑這一大捆黃璽紙,都不談什麼孕育符膽一點靈光的完整符籙,就已經很值錢了,幾顆小暑錢都未必拿得下來,哪裡輪得到他們去買。

  結果裴錢再頭尾抽掉兩張符籙之後,一下子抹開那捆符籙,然後她就開始目瞪口呆。

  一個晴天霹靂砸在李槐頭上,大有出師未捷身先死之委屈,怎的這些外鄉人,還是山上當神仙的,怎的都沒家鄉人的半點淳樸了?!

  一大捆符籙,除了先前四張畫符了,其餘全是一文不值的空白符紙。

  裴錢小聲念叨著果然果然,山上買賣,跟昔年南苑國京城大街小巷的市井買賣,其實一個德行。

  裴錢雙手使勁揉臉片刻,最後哀嘆道:「算了,說好了各占一半,這三十五顆雪花錢,全部記在我賬上。」

  重新攤開賬本,雖然提筆寫字,但是裴錢一直轉頭死死盯住那個李槐。

  李槐小心翼翼問道:「去虛恨坊駡街去?」

  裴錢咬牙切齒道:「人家又沒强買强賣,駡個錘兒!」

  裴錢合上賬本,背靠椅子,連人帶椅子一搖一晃,自言自語道:「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沒有的。」

  裴錢一說起餡餅,李槐就有些傷感,因為有些想念自家的豬肉白菜餡餃子了,水芹薺菜的,哪怕無肉,也好吃。

  一想到自己這趟出門,這還沒到北俱蘆洲呢,就已經背上了半顆小暑錢的天大債務,李槐就更傷感了。

  裴錢說道:「行了行了,那顆小暑錢,本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這些物件,瞧著還湊合,不然我也不會讓你買下來,老規矩,平分了。」

  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一幅狐狸拜月畫卷,一隻附贈一對三彩獅子的老檀木文房盒,一張仿落霞式古琴樣式的鎮紙,一方仙人捧月醉酒硯,一隻暗刻填彩的綠釉地趕珠龍紋碗。

  說實話,能夠在一條跨洲渡船的仙家店鋪,只用一顆小暑錢,買下這麼多的「仙家器物」,也不容易的。

  裴錢趴在桌上,端詳著那古琴鎮紙,李槐在看那幅狐狸拜月圖,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對視一眼,然後一起咧嘴笑起來。

  桌上這些興許不太值錢的物件,當然不談那捆已經被裴錢丟入書箱的符紙,他們其實都很喜歡啊。

  到了骸骨灘渡口,下船之前,裴錢帶著李槐去與蘇管事和黃掌櫃分別告辭。

  黃掌櫃笑呵呵拿出了一份臨別贈禮,說別推辭,與你師父是忘年好友,理當收下。裴錢卻如何都沒要,只說以後等虛恨坊在牛角山渡口開業大吉了,她先力所能及,送份小小的開門禮,再厚著臉皮跟黃爺爺討要個大大的紅包。黃掌櫃笑得合不攏嘴,答應下來。

  不但如此,裴錢還取出暖樹姐姐準備的禮物,是用披雲山魏山君栽種青竹的一枚枚竹葉,做成的精緻書簽,分別送給了渡船上的兩位老前輩。

  竹葉上邊寫有些詩詞內容,不是大白鵝寫的,就是老廚子寫的,裴錢覺得加在一起,都不如師父的字好看,湊合吧。

  所幸兩位老人都笑著收下了,如出一轍,都是掃過一眼後就再多看幾眼的那種,裴錢原本還挺擔心當面收下轉身就丟的,看樣子,不太會了。

  上山下水,先拜神仙先燒香,師父沒叮囑過裴錢,但是她跟著師父走過那麼遠的江湖,不用教。

  所以裴錢沒有先去壁畫城,而是直接帶著李槐去了木衣山。

  待客之人,還是披麻宗的那位財神爺,韋雨松。

  竺泉這次湊巧在山上,就來見了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同樣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先前那個叫陳靈均的青衣小童,瞧著鬼頭鬼腦的,雖不討厭,卻也不算太過討喜。

  可是眼前這個微黑瘦瘦的少女,竺泉瞅著就很順眼了。

  女子也好,小姑娘也罷,長得那麼好看做啥子嘛。

  這個叫裴錢的少女,就很不錯。

  竺泉細緻問過了裴錢與那李槐的遊歷路線。

  按照少女的說法,與陳靈均前期大致相似,都是由骸骨灘,往東南而去,到了大瀆入海口的春露圃之後,就要截然不同,陳靈均是沿著那條濟瀆逆流而上,而裴錢他們卻會直接北上,然後也不去最北端,中途會有一個折向左邊的路線更改。至於接下來去往春露圃的那段過程,裴錢和李槐不會乘坐仙家渡船,只徒步而走。但是木衣山附近的骸骨灘一帶風光,兩人還是要先逛一逛的。

  李槐對這些沒意見,再說他有意見,就有用嗎?舵主是裴錢,又不是他。

  北俱蘆洲雅言,因為周米粒的關係,裴錢早已十分嫻熟。

  比起別洲,北俱蘆洲的雅言通行一洲,故而在言語一事上,讓外鄉人省心省力許多,只是北俱蘆洲的某些風俗人情,又很不讓外鄉人省心就是了。

  還有啞巴湖周邊幾個小國的官話,裴錢也早已精通。

  真要用心學事情了,裴錢一直很快。

  只是跟在師父身邊,卻要她什麼都慢些,抄書慢些,走路慢些,長大慢些。

  竺泉難得這麼有耐心聽完一個小姑娘的言語。

  哪怕在自家祖師堂議事,也沒見她這位宗主如此上心,多是盤腿坐在椅子上,單手托腮,哈欠不斷,不管聽懂沒聽懂,聽見沒聽見,都時不時點個頭。山上掌律老祖晏肅,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杜文思這撥披麻宗的祖師堂成員,對此都習以為常了。前些年做成了與寶瓶洲那條線路的長久買賣,竺泉信心暴漲,大概終於發現原來自己是做生意的奇才啊,所以每次祖師堂議事,她都一改陋習,鬥志昂揚,非要摻和具體細節,結果被晏肅和韋雨松聯手給「鎮壓」了下去,尤其是韋雨松,直接一口一個他娘的,讓宗主別在那邊指手畫腳了,然後將她趕去了鬼蜮谷青廬鎮。

  下山之前,竺泉一定要給裴錢一份見面禮。

  跟渡船那邊一樣,裴錢還是沒收,自有一套合情合理的措辭。

  如果是在師父身邊,只要師父沒說什麼,收禮就收禮了。但是師父不在身邊的時候,裴錢覺得就不能這麼隨意了。

  竺泉便認了裴錢當乾女兒,不給裴錢拒絕的機會,直接御風去了骸骨灘。

  留下面面相覷的裴錢和李槐。

  兩人下山去了山腳那座壁畫城。

  八幅神女圖的福緣都沒了之後,只剩下一幅幅沒了生氣、彩繪的白描畫像,於是壁畫城就成了大大小小的包袱齋齊聚之地,愈發魚龍混雜。

  在這邊,裴錢還記得還有個師父口述的小典故來著,當年有個婦人,直楞楞朝他撞過來,結果沒撞著人,就只好自個兒摔了一隻價值三顆小暑錢的「正宗流霞瓶」。

  只是這次裴錢沒能遇到那位婦人。

  其實當年聽師父講這路數,裴錢就一直在裝傻,那會兒她可沒好意思跟師父講,她小時候也做過的,比那楞子婦人可要老道多了。不過不能是一個人,得搭夥,大的,得穿得人模狗樣的,衣衫潔淨,瞧著得有殷實門戶的氣派,小的那個,大冬天的,最簡單,無非是雙手凍瘡滿手血,碎了物件,大的,一把揪住路人不讓走,小的就要馬上蹲地上,伸手去胡亂扒拉,這裡血那裡血的,再往自己臉上抹一把,動作得快,然後扯開嗓子乾嚎起來,得撕心裂肺,跟死了爹娘似的,如此一來,光是瞧著,就很能嚇唬住人了。再嚷嚷著是這是祖傳的物件,這是跟爹一起去當鋪賤賣了,是給娘親看病的救命錢,然後一邊哭一邊磕頭,若是機靈些,可以磕在雪地裡,臉上血污少了,也不怕,再手背抹臉就是了,一來一去的,更管用。

  如果不是冬天,那就要吃點小苦頭了,裴錢那會兒吃過一次苦頭,就再不答應做那活計了,跑去別處討生活了。道理很簡單,她那個時候,是真吃不住碎瓷割手的疼唄。再說了,不是冬天就沒積雪,磕頭不疼啊?

  有個管著原先那片骯髒營生的老師傅,裴錢跑了之後,還怪惋惜來著,因為後來他有次遇到了裴錢,說她其實是塊好料,哭的時候比較真,真跟哭喪似的,一雙眼珠子又大,哭起來後,滿臉假的淚珠子,混著手背凍瘡抹在臉上的鮮血,那張小臉蛋,好像就只剩下那麼雙大眼睛了,能騙得人不忍心。

  不過那個將很多裴錢同齡人打瘸腿腳的老師傅,裴錢最後一次遇到,是在南苑國京城的一條陋巷裡邊,大冬天的,也不知是給人打死了,還是凍死的,也有可能是打了半死,再凍死的,誰知道呢。反正他身上也沒剩下一顆銅錢,裴錢趁著京城巡捕收屍之前,偷偷搜過,她知道的。記得當年自己還駡了句做了鬼,也是窮鬼。

  李槐問道:「想什麼呢?」

  裴錢搖頭笑道:「沒想什麼啊。」

  只是想師父了。

  想那個讓當年的裴錢走到今天這個裴錢的師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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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八十七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

  在風雪夜走入風雪廟群山之中,景色絕美。

  夜深雪重,時聞松柏斷枝、竹折聲。

  自始至終,魏晉都沒有飛劍傳信風雪廟祖師堂,至於風雪廟神仙台,更沒必要,因為魏晉是神仙台的一脈單傳,山中舊有府邸建築,只設置了一層象徵性的山水禁制,只求一個不至於坍塌、也無外人需打掃而已,根本不去聚攏靈氣,不求藏風聚水。

  先前哪怕到了風雪廟地界,魏晉依舊沒有要與師門打招呼的意思,徑直入山上墳,魏晉在神仙台敬酒之後,就會立即離開,自然不會想著去那祖師堂坐一坐。

  風雪廟景色極好,神仙台更要冠絕風雪廟,是名動一洲的形勝之地,山中多千年高齡的古松巨柏,今夜雪滿青山,就有數位高士臥眠松下,應該是風雪廟別脈山頭的修道之士,來此賞雪,乘興而來又不願就此離去,便乾脆開始就地修行。遇到了魏晉,白衣勝雪的松下逸士,沒有出聲,只是起身遙遙行禮。

  魏晉視而不見。

  倒是米裕一個外鄉人,笑著與那位松下神仙揮手作別。讓後者很是吃不準這位風姿卓絕的年輕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與魏晉同行入山。要知道魏晉上墳一事,最厭煩路途中有人與他魏晉寒暄客套,更別提攜朋帶友一起來神仙台做客了。

  魏晉不喜歡聊風雪廟舊事,沒關係,米裕身邊有個到處購買山水邸報的韋文龍,這位春幡齋賬房先生,點檢搜尋秘錄,真是一把好手。如今比寶瓶洲譜牒仙師都要瞭解寶瓶洲的山上各家族譜了,所以米裕也就知道了風雪廟這座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分出六脈,後來自立門戶的阮邛,與隱官大人如今是同鄉,就曾是綠水潭一脈,給風雪廟留下了那座長距劍爐,與舊師門屬於典型的好聚好散,風雪廟算是龍泉劍宗的半個娘家,阮邛是寶瓶洲第一鑄劍師,曾因為鑄劍一事,與水符王朝的大墨山莊起了衝突,大墨山莊那位劍仙被風雪廟拘押五十年,如今還是階下囚。

  偶爾韋文龍與米裕聊起風雪廟文清峰和大鯢溝的衆多小道消息,例如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與那長春宮的某位太上長老,年輕時候結伴遊歷江湖,很有說法,只是遺憾未能結成神仙眷侶。

  魏晉實在忍不住,隨口問一句,真有這回事嗎?

  韋文龍便有理有據,說歷史上有哪幾封山水邸報可以相互佐證,再者長春宮每次開峰或是破境典禮,風雪廟別脈多是派遣嫡傳去往大驪恭賀,大鯢溝的秦氏老祖哪次不是親自前往?

  魏晉無言以對,他與那大鯢溝一脈所謂陸地神仙之流的修道之人,就從沒說過一句話,豈會知道這些。

  更奇怪那一摞摞幾十幾百年前的山水邸報,韋文龍每天在那邊翻來翻去,也不厭煩,還要做些摘抄筆錄,經常斷言哪些山頭是打腫臉充胖子,每次舉辦宴席都要硬著頭皮,剮去一層家底油水,又有哪些山頭明明日入斗金,卻喜好韜光養晦,偷偷發財,一直在夯實家底。

  山上還有幾撥攜帶仙家瓷碗的文清峰童子童女,得了師命,專程來神仙台,以秘術、寶物揀選雪花,釀造寒酥酒,雕琢頃刻花,前者用來款待客人,後者可以作為贈禮。這采雪一事,大有講究,多揀選崖畔古松虯枝擱放瓶瓶罐罐,不同的時辰,又有不同的雪花採集之處。山上仙家事,對於凡俗夫子而言,確實是一樁天上事了。

  這些孩子,見到了那個在風雪廟輩分極高的魏晉,都沒有打招呼,並非不願,實不敢也。

  不過人人臉上欣喜,這位大名鼎鼎的魏劍仙魏祖師終於返鄉回山了。

  魏晉先前對那位松下地仙,好似眼高於頂,完全瞧不上眼,遇上了風雪廟這些孩子,卻都會說一句差不多的言語,大致意思無非是記得莫要傳信給你們長輩,神仙台此地多懸崖峭壁,采雪不易,多加小心。

  等到魏晉一行人愈行愈遠,就有采雪童子蹦跳起來,大聲嚷嚷著魏劍仙與我說話了。很快便有孩子與他爭執,魏祖師是與我言語才對。稚子爭吵聲,與風雪聲作伴。

  米裕轉頭看著魏晉,笑問道:「風雪廟的口碑風評,山上山下,不一直都挺好的,你為何怨氣這麼大?」

  魏晉沒有開口的意思。浩然天下的仙家山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真要計較了,未必涉及明確的大是大非,可要讓人半點不計較,終究心關難過。

  米裕便說道:「文龍啊。」

  韋文龍以心聲言語道:「寶瓶洲山水邸報所載內容,處處有講究有規矩,不太敢肆意談及風雪廟這類大山頭的家事,風俗民情與我們劍氣長城,很不一樣了。尤其是魏劍仙破境太快,又是神仙台的一棵獨苗,而風雪廟的煉師,喜好遊俠四方,且抱團,與那真武山兵家修士的投軍入伍,極有可能分屬不同王朝、陣營,大不相同,所以山水邸報的撰寫,只敢記錄風雪廟修士下山歷練之時的斬妖除魔,關於魏劍仙,至多是寫了他與神誥宗昔年金童玉女之一的……」

  魏晉咳嗽一聲。

  韋文龍立即閉嘴。

  到了墳頭那邊,魏晉上香之後,取出三壺酒,一壺劍氣長城的竹海洞天酒,一壺倒懸山黃粱酒鋪的忘憂酒,一壺老龍城的桂花釀。

  魏晉蹲在墳頭,喃喃自語,倒了三壺酒在身前。

  在一行人離開神仙台之前,下山途中,來了位御劍之人,貌若童子,正是風雪廟老祖。

  魏晉抱拳致禮,那位老祖也未勸阻魏晉留在山中,只說了些與魏晉有關的宗門事務。

  風雪廟老祖最後主動談及當年一事,正陽山和風雷園的劍修之爭,地址選在神仙台之巔,當時未曾與身在江湖的魏晉打招呼,是風雪廟做事不妥當了。

  魏晉搖搖頭,說神仙台終究是風雪廟一脈,這種事情,沒什麼妥當不妥當的,理當如此才對。

  雙方就此別過,毫不拖泥帶水。

  在一行三人離開神仙台後,稚童模樣的風雪廟老祖,御劍來到一棵古松虯枝上,收起長劍,舉目遠眺,似有憂慮。

  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現身在旁,輕聲問道:「魏晉能夠活著返回山頭,一身劍仙氣象更重,幾乎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是天大吉兆,老祖為何不喜反憂?」

  童子抬了抬下巴,「魏晉身邊兩人,你看得出深淺嗎?」

  大鯢溝老者說道:「那個相貌長相一般的,是位金丹地仙,不假吧?」

  童子點頭。

  老者說道:「至於那個長得比魏晉還好看許多的,恕我眼拙,可就看不出了。」

  童子說道:「先前你離得遠,對方見我御劍而至,瞬間流露出了一絲敵意,當時對方劍意,十分驚人,不過收斂極快,渾然天成,這就更加不容小覷了。」

  老者疑惑道:「老祖是名副其實的劍仙,可不是正陽山那幾個藏頭藏尾的元嬰,在自家山頭,也需忌憚幾分?」

  能與劍仙為伍者,都簡單不到哪裡去。

  童子沉聲道:「且不談對方是不是深藏不露的得道之人,我真正忌憚的,是此人流露出那一絲敵意之後,魏晉的態度,無所謂,很正常,不攔著。你要知道,魏晉不管表面上如何與風雪廟疏離,骨子裡還是極其尊師重道之人。但是當那外鄉人對我風雪廟展露敵意之後,魏晉的這種表現,你就不覺得奇怪嗎?」

  老者小心翼翼問道:「莫不是從那邊來的某位劍……仙?」

  老者隨即嘖嘖稱奇,「如此好看的劍仙,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這魏晉也真是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知道拉著朋友去我那大鯢溝坐坐。」

  童子感嘆道:「不管了,對方那份稍縱即逝的敵意,似是對我劍修身份而來的,不是針對整個風雪廟,這就夠了。關於此事,你聽過就算。」

  老者點點頭。

  童子笑呵呵道:「小秦,我現在已經不關心那人身份到底如何,只是擔心你這張大嘴巴,會八面漏風啊。今天是與某位雲遊劍仙於風雪夜相談甚歡,明天是與劍仙一見如故,成了拜把子兄弟,後天那劍仙就是你們大鯢溝的乘龍快婿了。」

  大鯢溝秦氏老祖滿臉悻悻然。

  離開風雪廟山頭之後,這場大雪委實不小,千里天地,皆風雪茫茫。

  三人沒有刻意拔高身形,選擇御風遠遊風雪中,魏晉御劍,同是劍仙的米裕卻喜歡更慢些的御風,美其名曰照顧韋兄弟。

  天地大,神仙少,一路遠遊無人影。

  韋文龍笑道:「咱們離著落魄山不算太遠了。」

  米裕嬉皮笑臉道:「你是隱官大人欽定的落魄山祖師堂人選,我卻懸乎,到時候你記得罩著點兄弟啊,別當了供奉就翻臉不認人,對昔年兄弟每天吆五喝六的。」

  韋文龍苦著臉道:「米劍仙說笑了。」

  按照既定方案,魏晉會將米裕和韋文龍送到落魄山,然後韋文龍就在那邊落腳了,米裕卻應該乘坐跨洲渡船,去北俱蘆洲太徽劍宗,以米裕的境界修為,以及太徽劍宗與劍氣長城、年輕隱官與新任宗主齊景龍的兩份香火情,米裕在太徽劍宗成為祖師堂成員,合情合理。

  只是米裕聽說魏晉要去趟北俱蘆洲,再次問劍天君謝實。就讓魏晉捎個口信給太徽劍宗,他米裕厚臉皮討要個不記名供奉,若是為難,切莫為難,答應了此事,是情分,不答應才是本分,他米裕還真沒臉一定要太徽劍宗點這個頭。言語之間,不全是自稱「綉花枕頭」米裕的戲謔言語,米裕對那太徽劍宗,確實敬重。

  魏晉不太喜歡肯定或是否定他人之人生,米裕是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所謂的花架子,那是與劍氣長城戰力拔尖的那撥劍仙比較,何況米裕又不是三歲小孩了,所以米裕既然如此堅持,魏晉就答應下來。韋文龍說落魄山與披雲山各占一半的牛角山渡口,除了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停靠,還有一艘遠遊商貿的翻墨渡船,對外未曾泄露真正歸屬,暫任管事,是昔年書簡湖珠釵島的島主劉重潤,女子是一個覆滅大王朝的公主出身,那個王朝密庫曾有龍舟、水殿,皆是山上重寶,想必那條翻墨渡船就是其中龍舟了。

  如果魏劍仙不嫌耽誤趕路,他們三人可以乘坐這條的渡船趕赴牛角山,韋文龍也希望多看幾眼渡船的人流狀況,以及一路渡口的裝貨卸貨情形。

  魏晉沒有異議,米裕當時更是摩拳擦掌,雀躍不已,到家了到家了,總算找著靠山吃喝不愁了。

  那條翻墨渡船最南端的停岸渡口,位於寶瓶洲中部偏北的黃泥阪渡,渡口名稱實無半點仙氣可言,名字由來,已經無據可查。離著黃泥阪渡最近的一處相鄰渡口,也好不到哪裡去,名為村妝渡,村妝渡有一座女修居多的仙家山頭,漁歌山,修行水法,女子修士多貌美,漁歌山早已將村妝渡改名為綠蓑渡,只是所有山上修士都不領情,言談之間,還是一口一個村妝渡。

  所以漁歌山「村妝村姑」女修的出門歷練,與那無敵神拳幫的仙家弟子下山遊歷,雙方的心中悲憤,有其曲同工之秒。

  臨近黃泥阪渡,魏晉又遇到了一撥與風雪廟世代交好的仙師,魏晉沒理睬,一位老仙師便扯開嗓門震天響,魏晉只好停下御劍,不過魏劍仙三言兩語打發了他們。

  一位孑然一身的劍仙,從無任何開宗立派的想法,需要考慮什麼人情世故。

  何況那些只差沒吃閉門羹的山上仙師,與魏晉分開之後,無論是師門長輩還是晚輩,都不覺得魏晉有半點不近人情,反而覺得魏劍仙這等做派,才符合山巔修士的劍仙氣度。能夠與魏劍仙言語一二,足可與外人自誇幾句。

  自然又要被米裕調侃一番魏劍仙的人脈廣、面子大、夠威風,順帶著再把春幡齋的邵劍仙,也拎出來曬曬太陽。

  隨著各色山水邸報記載魏晉返鄉一事,越來越多,魏晉就在黃泥阪渡口,跟米裕他們分道揚鑣,魏晉既不乘坐那條翻墨渡船,也不會登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直奔北俱蘆洲,而且選擇御劍跨洲。

  有誰攔得住他御劍,再來談什麼寒暄客套。

  登上那條翻墨渡船,船上待人接物的那些仙子妹妹們,都很年輕,境界興許不高,但是笑臉真美。

  米裕這會兒就很有回家的感覺了。

  隱官大人,誠不欺我。

  韋文龍還是老規矩,先與渡船購買山水邸報,新舊都要。

  一次渡船之外有群鳥飛過,不但如此,還有一撥身披彩衣的雲霞山女修,騎乘各類仙禽,與渡船同行了百餘裡路程。

  韋文龍對那雲霞山並不陌生,從此山運往老龍城、再去倒懸山的雲根石,在春幡齋的賬本上記錄頗多。

  韋文龍便離開最尋常的一間船艙屋舍,難為米劍仙了,是與他一般的住處,不過算不得簡陋,雖不豪奢,卻也素雅別致,屋內許多裝點門面的字畫珍玩,翻墨渡船顯然都是用了心的,處處的精巧小心思,如女子手持紈扇半遮容貌,亭亭玉立於樹下,不是什麼大家閨秀,可小家碧玉,亦有別樣風韻。韋文龍來到船頭渡客集聚處,聽著看客們講述關於雲霞山諸位仙子的師承、境界。

  再遠處,韋文龍就看到了米裕正斜靠欄桿,與一位不是渡船女修的女子練氣士,兩人言笑晏晏,不認識的,還以為兩人是一起下山遊歷的神仙眷侶。而那女修,也是個嬌媚全在臉上、腰肢上的,與米裕談到高興處,便伸手輕拍米裕一下,唯獨她一雙眼眸,就不太喜歡正眼看人了,偶有人路過,她都是斜眼一瞥,且只看法袍、玉帶、珠釵佩飾等物,十分精準且老道。之所以如今她那眼中彷彿只有米裕,想必也是眼光先從頭到腳過了一遍,估摸著米裕是某個冤大頭的譜牒仙師,值得攀交。

  若是年輕隱官在此,估計就要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一駡駡倆。

  不過韋文龍很快又覺得不太會,年輕隱官對待世人世事,極寬容。

  韋文龍一直不太理解的是米劍仙,米裕看待女子,其實眼光極高,為何能夠與各色女子都可以聊,關鍵還能那般誠摯,好像男女間所有打情駡俏的言語,都是在談論大道修行。

  米裕瞧見了韋文龍,伸手一指,與那女子笑道:「椒蘭姐姐,我先前與你說過的,風流倜儻、師承顯赫、家纏萬貫的韋大公子,就在那兒,瞧見沒,我此次出門遠遊,一切開銷就都靠他了,別看韋公子年紀輕輕,可是位洞府境的神仙老爺了。我打算以後先給韋公子打雜幫忙,將來好混個譜牒身份。」

  女子順著米裕手指,瞧見了那個木訥漢子的韋文龍,她笑著點頭,附和幾句,此後與米裕的言語,就少了幾分殷勤,最後很快找了個由頭離開。

  皮囊再好看的男子,也扛不住是個山下小門戶裡邊出來訪仙的半吊子廢物啊。

  韋文龍見那米裕招手,離開人群,來到米裕身邊。

  米裕趴在欄桿上,與一位騎乘白鸞之屬的雲霞山女修使勁招手,後者掩嘴嬌笑,與一旁同門竊竊私語起來,然後越來越多的女修望向翻墨渡船那邊。

  韋文龍心聲言語道:「米劍仙,記得使用化名。」

  他韋文龍籍籍無名,除了在春幡齋內部,在倒懸山也名聲不顯,所以無此必要,可米裕作為一位名氣遠勝實力的劍仙,還是要注意些。

  米裕摘下養劍葫「濠梁」,喝著桂花小釀,道:「真當我是傻子啊。」

  韋文龍道歉道:「是我多嘴了。」

  米裕笑道:「道什麼歉,真當我是傻子,我都不生氣,更何談你是好心。」

  米裕拍了拍韋文龍的肩膀,「文龍啊,以後在我這邊,別這麼拘謹了,沒必要,多生分。」

  韋文龍愈發拘謹。

  米裕重新趴在欄桿上,以心聲說道:「韋文龍,春幡齋那些年,你是憑真本事,贏得了隱官大人、還有晏溟和納蘭彩煥的認可,所以你千萬別這麼瞧不起自己,退一步說,你若是如此,讓我米裕又該如何自處?」

  韋文龍有些不知所措。

  米裕也不强人所難,「算了,該如何如何,你怎麼輕鬆怎麼來。」

  韋文龍好奇問道:「米劍仙,為何這一路北上,隱官大人和他的落魄山,都沒什麼名氣的樣子?尤其是隱官大人,連那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兩邊各自評選出來的一份年輕十人,隱官大人都沒有上榜。不但如此,處處仙家渡口,各色修道之人,哪怕談及隱官的家鄉,也至多是聊那北岳披雲山和魏山君的夜遊宴,為何寶瓶洲好像從沒有過隱官這麼個人?」

  韋文龍越說越疑惑,「哪怕隱官如今才而立之年,可上次去咱們那邊的時候,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以隱官的本事,寶瓶洲山上豈會半點不知?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隱官剛到劍氣長城,就可以連過三關,連贏了齊狩和龐元濟這些天之驕子,這等實力,在這小小寶瓶洲,難道不該是與魏劍仙當年差不多的名聲?」

  米裕說道:「他不欲人知便不可知。他想要讓人知,便不可不知。」

  韋文龍深以為然。只說那中土神洲的林君璧返鄉之後,是什麼光景,通過跨洲渡船,春幡齋還是有所耳聞的,清一色的贊譽,從儒家文廟的學宮書院,到中土神洲的宗字頭仙家,再到邵元王朝的朝野上下,林君璧一時間可謂時來天地皆同力。

  不過米裕又道:「真正的原因,是他覺得到了劍氣長城,不在家鄉了,反而才可以真正做到無所顧忌。」

  韋文龍小聲道:「潛龍在淵。」

  有朝一日,獅子搏兔亦用全力。

  米裕說道:「文龍啊,憑藉這份天賦,你到了落魄山,我敢保證你一定混得開!」

  韋文龍問道:「米劍仙為何有此說?」

  米裕笑道:「隱官大人,不經常念叨一句以誠待人嘛。」

  韋文龍點頭道:「在理。」

  米裕轉頭看著韋文龍,「文龍啊,你沒有女人緣,不是沒有理由的。你連隱官大人一成的功力都沒有。」

  韋文龍慚愧道:「那是當然。隱官大人持身極正,又善解人意,與人相處,處處將心比心,還能夠克己復禮,許多女子喜歡也正常。」

  米裕笑駡道:「他娘的你也是個有本命神通的,好一個人生何處不是落魄山。」

  韋文龍這位落魄山的未來財神爺,一頭霧水。

  龍舟渡船在牛角山停岸後,米裕找到了劉重潤,用無比嫻熟的寶瓶洲雅言微笑道:「劉管事,我這人的真名,不值一提,江湖綽號『沒米了』,劉管事,我很快就是落魄山的譜牒仙師,以後咱們常走動啊。」

  劉重潤不知道此人為何要說些沒頭沒腦的言語,所以敷衍客氣了幾句,登船即是客,做買賣,伸手不打笑臉人。

  對方真要是去落魄山祖師堂燒香拜掛像的譜牒子弟,還好說,人情往來,不著急一時。不過劉重潤總覺得眼前男子,長得也太好看了點,以後自家螯魚背那邊,可都是些年紀不大閱歷不深的女子,以後得悠著點了。到時候可別鬧出什麼烏煙瘴氣的麼蛾子,只因為眼前這個言語不著調的男子,使得一座螯魚背,應該好好修行的諸位弟子,跟閨閣怨婦似的掛念一個別家男子,或是乾脆如潑婦妒婦一般爭吵不休,她劉重潤估計能被氣個半死。

  韋文龍站在一旁,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米劍仙這一路,對翻墨渡船的女修,好像都很疏遠,沒任何搭訕,哪怕有渡船女修主動與他言語,米裕也敬而遠之。

  米裕和韋文龍入鄉隨俗,步行去往落魄山。

  繞路走正門,路過懸崖山腳處,米裕停下腳步,笑著有意思有意思。

  韋文龍只看出那些存在著填坑痕跡的一大片地面,仰頭望去,問道:「米劍仙,是幾位純粹武夫的跳崖玩耍?該有金身境了吧?」

  米裕搖頭道:「是同一人,而且未到金身境。」

  韋文龍也搖頭,「深淺不一,差距不小,不該是同一人。若是同一人,時日久了,大坑痕跡又不該如此明顯。總不能是這麼短的時間,接連破境。隱官大人也做不到的。」

  米裕問道:「咱們打個賭?」

  韋文龍使勁搖頭道:「不賭,跟賬本打交道的人,最忌賭。我不能辜負隱官大人和師父的囑托。以後在此山上,必須大事小事,事事恪守本分。」

  米裕也無所謂。

  至於為何韋文龍想岔了,很簡單,境界不夠。

  他米裕的玉璞境,終究還是玉璞境,又不是假的。

  到了落魄山正山門那邊,米裕和韋文龍面面相覷。

  看門的,是個少年郎,先前聽說兩人是山主朋友之後,記下了「韋文龍」、「沒米了」兩個名字就放行。

  然後米裕和韋文龍剛剛登山沒走幾步臺階,就發現一個手指高矮的小傢伙,一路飛奔上臺階,唉聲嘆氣,不耽誤手腳飛快。

  韋文龍與米劍仙輕聲解釋,這是浩然天下的香火小人兒,不是所有富貴門庭、山水祠廟都會有的,比較稀罕。

  小傢伙一次次爬上臺階,很辛苦的,無異於翻山越嶺。

  只是沒法子,舵主不在山頭,規矩還在,所以它每次登門做客落魄山,都只能乖乖從正門入。

  它路過那兩個客人的時候也沒抬頭,等高出兩人十幾級臺階後,它才轉身站定,雙手叉腰道:「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

  大概是覺得自己無禮了,趕緊放下叉腰雙手,作揖行禮,這才抬頭自報名號,說自己是龍州城隍閣的香火大爺,二把交椅,兼騎龍巷右護法,不知是第幾把交椅了,反正也是有椅子可坐的,今天就是來這邊點卯當差來了。然後這個香火小人兒鄭重其事地重複先前那個問題。

  韋文龍不知如何作答。瞧著挺鬼靈精怪一小傢伙啊,莫不是這就是隱官大人所謂拜山頭的江湖黑話?

  米裕跨上幾步臺階,蹲下身,笑眯眯道:「聽說過,怎麼沒聽說過,我是落魄山山主的跟班,聽他說起過騎龍巷的右護法,任勞任怨,十分稱職。」

  這個家在龍州城隍閣的香火小人兒一臉震驚,無比艶羨道:「你竟然認得咱們落魄山的山主大人?!我都還沒見過他老人家啊,我跟前任騎龍巷右護法現任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的舵主大人裴大人她的師父山主大人,隔著好多好多個官階呢。我還專門請示過裴舵主,以後有幸在路上遇見了山主大人,我可不可以主動打招呼,裴舵主說我必須在山門那邊點卯湊足一百次,才勉强可以。」

  竹筒倒豆子,小傢伙報了一連串官銜,都不帶半點喘氣的。

  米裕笑容燦爛,瞧瞧,這就是自家落魄山的獨有門風了。去個錘兒的北俱蘆洲嘛。

  然後有個姑娘,從山上練拳走樁而下,見到了兩人也沒打招呼,只是專心練拳往山門去。

  韋文龍覺得這落魄山,處處都暗藏玄機。不愧是隱官大人的修道之地。

  那些被人跳崖踩出來的大坑,看大門的是個翻書少年,爬臺階的香火小人兒,心無旁騖的練拳女子……

  米裕伸出手,「站在肩頭,捎你一程。」

  香火小人兒搖頭道:「別,不心誠,容易被裴舵主記帳,米粒大人可是很鐵面無私的。」

  小傢伙繼續爬山登高。

  米裕和韋文龍隨後慢慢登山,很快就跑來了兩個小姑娘,一個粉裙一個黑衣,後者扛著根金色小扁擔。

  韋文龍有些服氣了。

  陳暖樹帶著周米粒一路跑下臺階,與米裕韋文龍站在同一級臺階,然後陳暖樹鞠躬道:「歡迎兩位貴客。先前風雪廟魏劍仙路過此地,與魏山君提及此事,山上屋子都已經收拾好了。」

  魏檗現身一旁,以心聲微笑道:「暖樹,米粒,你們別管了,我來負責待客便是。」

  兩個小姑娘也不與魏山君見外,告辭離去。

  魏檗說道:「魏劍仙只說有兩位貴客要登門,具體身份,不曾細說,不知能否告之?」

  米裕笑道:「劍氣長城,米裕。倒懸山春幡齋邵雲岩嫡傳弟子,韋文龍。按照隱官大人的意思,我們隨時可以成為落魄山譜牒之地。」

  關於山君魏檗,年輕隱官言語不多,但是分量極重,「大可以放心交心」。

  所以韋文龍緊隨其後,取出了一封算是家書的密信,交給這位寶瓶洲北岳山君。

  魏檗拆開密信之後,煙霞繚繞書信,看完之後,放回信封,神色古怪,猶豫片刻,笑道:「米劍仙,陳平安在信上說你極有可能死皮賴臉留在落魄山……」

  米裕心知不妙,正要胡說八道一番,實在不行就只好撒潑打滾了。

  魏檗繼續道:「信上說願意留下就留下吧,先當個不對外公布的記名供奉,委屈一下米大劍仙。」

  米裕鬆了口氣,笑道:「米裕與魏大山君很有善緣了,一登山就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魏檗笑著點頭,實則心中震驚萬分,陳平安在信上關於米裕的描述,很簡單,劍氣長城劍修,玉璞境瓶頸,可信任。

  一位玉璞境瓶頸的劍仙。

  魏檗轉頭對那韋文龍笑道:「韋文龍,從今天起,你就是落魄山管錢之人了,隨後暖樹會與你交接所有帳簿。」

  說到這裡,魏檗略微停頓,說道:「我有個不情之請,哪怕交接了帳簿,還希望以後你不要攔著暖樹翻閱帳簿,並非是信不過你,而是落魄山上,一直是暖樹管著大大小小的錢財往來,從無半點差錯,只是如今生意做大了之後,落魄山確實應該有個專門管錢做賬的,畢竟暖樹事務繁重,我與朱斂,都不願她太過勞心勞力。當然,這些都不是陳平安信上言語。你若是因此而心生芥蒂,那就是陳平安看錯了人,以後返回落魄山,就該是他自責了。」

  魏檗最後說道:「都是自家人了,所以我才不說兩家話。」

  韋文龍笑道:「管賬一事,首重分明二字,哪有一人獨占帳簿、見不得光的道理。魏山君無需多想。」

  魏檗會心一笑,點頭道:「不愧是陳平安寄予厚望的人。別的不說,掙錢管錢一事,陳平安的眼光和本事,確實極好,能讓他由衷佩服之人,肯定不差。以後就有勞了。」

  韋文龍抱拳點頭。

  從這一天起,米裕和韋文龍就算是在落魄山扎根了。

  韋文龍的住處,就成了落魄山的賬房。

  陳暖樹在交出所有帳簿之後,就再沒有管過錢財一事,至多是每次需要錢財支出了,再去請韋先生批准,每次都會帶上一張紙,詳細記錄每筆錢財的開銷緣由、去處。不但如此,應該是擔心登門次數一多,就要耽擱了韋先生的大事,所以往往一些瑣碎支出,都會由她和周米粒墊錢,湊成了一張紙,再來與韋先生對賬。

  韋文龍倒是不覺得此事厭煩,而是有些不好意思,雖然在山上沒待幾天,卻也知道了陳暖樹的每天忙碌,真是從早到晚都有事情可做的。韋文龍便只好主動詢問那個小姑娘,喜不喜歡記帳算帳,粉裙小姑娘點點頭,有些難為情。

  韋文龍便將落魄山賬務分成了兩份,牛角山渡口、翻墨渡船在內的大錢往來,歸他,落魄山的日常賬務,繼續歸她,但是所有大生意的賬務往來,小姑娘都可以學,不懂就問。

  韋文龍到了落魄山,儼然已經是落魄山的賬房先生了。

  倒是米裕每天就是閒逛,身後跟著那個扛扁擔的小米粒。

  米裕也不好說那劍氣長城的事情,不過總算知道了隱官大人的酒鋪,為何會賣一種酒,取名為啞巴湖酒水了。

  原來是因為這個小姑娘的緣故。

  米裕是真不覺得山上的日子枯燥,有趣的很,每天身邊有個周米粒,半點不悶。

  今天米裕陪著周米粒在崖畔石桌那邊嗑瓜子,聽著小米粒說著她闖蕩江湖的一個個小故事,一位劍仙,聽得津津有味。

  那個香火小人兒又來山上點卯了,很殷勤,在石桌上跑來跑去,打理歸攏著瓜子殼。

  落魄山上的大管家朱斂,魏檗私底下說是下山遠遊了。

  米裕心中了然,至於那個朱斂模樣的符籙傀儡,米裕早就一眼看穿了。

  今天周米粒的江湖故事,從昨天的紅燭鎮,說到了沖淡江、玉液江和綉花江,詳細說了哪條江水有哪些好去處,最後讓「玉米前輩」一定要去沖淡江和綉花江去耍耍,就是那兩處的水神廟水香貴了些,可以從咱們附近的鐵符江水神廟購買,划算些,反正都是燒水香,不犯忌諱的,兩位水神大人都比較好說話嘞。米裕笑問道為何少了那條玉液江,小米粒立即皺起了稀疏淡淡的眉毛,說我講過啊,沒講過嗎,玉米前輩你忘了吧,不可能嘞,我這腦闊兒是出了名的靈光唉,不會沒講的。小姑娘最後見玉米前輩笑著不說話,就趕緊使勁揮手,說三條江水都不著急去遊玩,以後等裴錢和陳靈均都遊歷回家了,再一起去耍,可以隨便耍。

  那個香火小人兒憋了半天,悶悶道:「去個錘兒的玉液江,那個壞婆娘,害得米粒大人差點……」

  周米粒急眼了,一巴掌拍下,拱起手背,將那小傢伙覆住,然後趴在桌上,抬起手掌些許,瞅著那個香火小人兒,她皺眉低頭,壓低嗓音提醒道:「不許背後說是非。」

  然後小姑娘抬頭哈哈笑,又伸手捂住嘴,含糊不清道:「玉米前輩,明兒我翻翻看黃曆,如果宜出門,我帶你去隔壁的灰蒙山耍去,我那邊可熟!」

  米裕一笑置之,只是記住了那條玉液江。

  轉頭望去,是個不速之客。

  不算陌生,也不熟悉。

  據說此人如今舔著臉在拜劍台那邊修行?

  什麼金丹、元嬰劍修,若非漂亮女子,米裕在劍氣長城都懶得正眼看。

  畢竟米裕被人詬病的,是劍仙當中的劍術高低,是兄長米祜攤上了這麼個揮霍天賦、不知進取的弟弟,甚至都不是殺妖一事的戰功。事實上,在躋身上五境之前,米裕無論是城頭出劍,還是出城廝殺,都是納蘭彩煥和齊狩那個殺妖路數,當之無愧的前輩。

  而一個劍氣長城的金丹劍修崔嵬,早早跑路到了浩然天下,有什麼資格讓他米裕看一眼?

  所以不等崔嵬開口言語,米裕就說道:「死遠點。」

  周米粒有些慌張,小聲道:「玉米前輩,別這樣啊,崔前輩是咱們自家人,很好的。」

  米裕笑眯眯點頭,然後轉頭對一言不發的崔嵬說道:「那就請你滾遠點。」

  周米粒雙臂環胸,有些生氣。落魄山上,可不許這麼講話的。

  米裕只好舉起雙手,笑道:「好好好,崔兄,請坐請坐,嗑瓜子。」

  崔嵬默默坐下,以心聲問道:「米劍仙,我師父他老人家?」

  米裕說道:「你有臉問,我沒臉說。」

  崔嵬點點頭,起身黯然離去。

  米裕站起身,摘下腰間濠梁養劍葫,站在崖畔,慢慢飲酒。

  是不是趁著自己還不是落魄山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先砍死幾個跟落魄山不對付的玉璞境?

  不談傾力一劍的威勢,只說隱匿形跡,飛劍襲殺一事,米裕其實還算比較擅長,雖說不好跟隱官大人和那綬臣相提並論,但是比起一般的劍仙,米裕自認不會遜色半點。

  米裕低頭笑臉望去,原來是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衣袖,她踮起腳跟,掏出一把瓜子,高高舉起。

  米裕蹲下身,接過瓜子後,輕聲笑道:「小米粒,在我家鄉,好多人都聽說了啞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就是這個『好多人』裡邊,又有好多人不在了,比較可惜。而那個崔前輩連我都不如,所以我對他比較生氣。」

  周米粒使勁皺著眉頭,然後使勁點點頭,表示自己絕對沒有不懂裝懂。

  小姑娘最後陪著那位自稱「玉米」的劍仙,一起坐在懸崖旁,小姑娘覺得他的名字真好,與自己都有個米字,緣分吶。

  所以周米粒將瓜子都給了米裕,她的小腦袋和肩頭一晃一晃,笑道:「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一直在等好人回來哦,比如我去山門那邊蹲著,就說看岑鴛機憨憨練拳,去山頂欄桿上站著,就說去跟山神老爺聊天,還有在這邊坐著,就說看雲海鳥兒路過家門口,所以裴錢和暖樹姐姐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事情哩。」

  米裕嗯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啊,你要是不說,我肯定也不知道。」

  小姑娘有些米粒大小的憂愁,「他怎麼還不回家嘞?你的家鄉再好,也不是他的家鄉啊。」

  米裕說道:「是啊,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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