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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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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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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5 08:07:17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八十八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

  魏檗邀請米裕去披雲山之巔的大山君府邸做客。

  委實是一處風水寶地,當之無愧的神仙洞府,占地極大,宛如園林,無任何修道之人,也無凡夫俗子,雪壓松梢去撲鹿,水仙山魅多精神。

  魏檗最後帶著米裕來到一座被施展障眼法的高臺,名瑩然。

  魏檗平時就喜歡在此獨坐,飲酒賞景,四面八方盡收眼底。

  瑩然臺上,唯有幾張雪白蒲團,別無他物。

  時值夜月初升,雪色與月色共爭妍媸,群山之外,不同方位,依稀可見龍州城池、槐黃縣城、紅燭鎮三處各有燈火,如雪地之上,擱放大小不一的三盞燈火,直教神仙哪怕身在山上府邸,也不忍呵氣,唯恐吹滅月下燈。

  米裕摘下那枚暫時沒機會送出手的濠梁養劍葫,喝了口酒,環顧四周夜景,感嘆道:「確實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托韋文龍的福,我來的路上,就知道了驪珠洞天好些與隱官大人的同齡人,出去之後,都很出彩。真武山的馬苦玄,書簡湖的顧璨,大驪藩王宋睦。至於那個劉羨陽,我在劍氣長城還見過他幾面,很了不起,劉羨陽的那把本命飛劍,在劍氣長城,都算稀罕的了。」

  魏檗自嘲道:「水土好,是當然的,終究不是所有山神府君,都能接連舉辦這麼多場夜遊宴的。北岳轄境之內,砸鍋賣鐵聲響不斷,家中也得有鍋鐵不是?」

  米裕哈哈大笑,這位在寶瓶洲位高權重的北岳山君,比想像中要更風趣些。這就好,若是個迂腐古板的山水神靈,就大煞風景了。

  喝過一大口酒,米裕收斂笑意,道:「隱官大人說過,如果不是魏山君庇護,落魄山沒有今天的家業,不然拿得到手也接不住,反而是一樁禍事。」

  魏檗說道:「同理,若非陳平安,我魏檗當不上這大岳山君,落魄山借勢披雲山,披雲山一樣需要借勢落魄山,只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一個可以放心交心,一個可以信任,所以雙方接下來的交談,都很坦誠。

  魏檗與這位劍仙詳細聊了落魄山的近憂和遠慮,米裕則與山君說了劍氣長城的形勢。至於隱官大人的事情,米裕沒有多說。

  魏檗一番斟酌之後,將一些不該聊卻可以私底下說的那部分內幕,一並說給了米裕聽。

  米裕最終有些無奈,「一團亂麻,處理起來,好像不是一兩劍砍死誰的事情了?」

  魏檗搖頭道:「既然陳平安近期注定無法返鄉,那麼落魄山的待人接客,就又不一樣了,一味韜晦並非上策,至於出劍與否,何時出劍,對誰出劍,得看朱斂的決斷。」

  米裕點頭道:「隱官大人對那朱斂十分敬重。我聽他的吩咐便是了。」

  對於朱斂,未見其人,久聞其名。

  魏檗實在是忍不住,問道:「米劍仙,冒昧問一句,你為何對陳平安如此敬重?」

  米裕糾正道:「是敬畏才對,我是個不願動腦子的懶散貨色,對於聰明到了某個份上的人,一向很怕打交道。說句大實話,我在你們這浩然天下,寧肯與一洲修士為敵,也不願與隱官一人為敵。」

  既然米裕有所保留,魏檗就不好多問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具體事跡和各種境遇,一位玉璞境瓶頸的劍仙,始終稱呼陳平安為「隱官大人」,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魏檗感慨道:「我知道陳平安一定會成長起來,但是怎麼都沒想到會這麼快。」

  米裕不太想談這個,問道:「為何喝酒要把欄桿拍遍?」

  魏檗笑道:「無人酬答,自得其樂。」

  米裕點頭道:「果然魏山君與隱官大人一樣,都是讀過書的。」

  一年逢好夜,萬里見月明。

  魏檗說道:「米劍仙,有一事相求,若是答應,可能會消磨米劍仙約莫一年半載的光陰。至於落魄山這邊,我會盯著。」

  米裕說道:「但說無妨。」

  魏檗說道:「長春宮很快會有一撥譜牒仙師,南下遊歷,很快就會途徑紅燭鎮,五人當中,境界最高者不過龍門境,但是如今寶瓶洲中部地帶,還是有不少亡國修士,仇視大驪。長春宮在幾次夜遊宴當中,出手尤其大方,我想要還上一份人情。她們此次遊歷較遠,需要離開北岳地界,與其賒欠中岳山君晉青一份人情,還不如以朋友身份,有勞米劍仙出門一趟。」

  米裕玩笑道:「我正好熟悉一下寶瓶洲的風土人情,先前陪著魏晉北上,到處都是溜鬚拍馬,想要清清靜靜喝個花酒都難。」

  魏檗說了此次「護道」的大概情況,然後交給一份早就準備好的關牒,米裕翻開一看,余米,大驪龍泉郡人氏。米裕會心一笑,余米,好名字。

  除此之外,魏檗還交給米裕一根樹枝,幾片綠葉,青翠欲滴,魏檗說道:「此為連理枝之一,真要有急事,連我都無法處理,我便燃燒另外一半,米劍仙手中連理枝就會枝葉枯萎,一返回北岳地界,再燃燒手中連理枝,我就可以立即現身,送米裕返回落魄山。」

  米劍仙一並收入袖裡乾坤當中。

  魏檗欲言又止。

  米裕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米裕絕不會沾花惹草。」

  畢竟魏晉曾經說過,長春宮是女修扎堆的仙家門派。而落魄山,早就建有一座密庫檔案,長春宮雖然秘錄不多,遠遠不如正陽山和清風城,但是米裕翻閱起來也很用心。韋文龍進入落魄山之後,因為攜帶有一件恩師劍仙邵雲岩臨別贈禮的方寸物,裡邊皆是關於寶瓶洲的各國典故、文史檔案、山水邸報節選,所以落魄山密庫一夜之間的秘錄數量就翻了一番。

  魏檗無奈道:「陳平安在信上說了,要我不用擔心米裕的為人,只需要擔心米裕的那張臉。」

  米裕感慨道:「知我者隱官也。我這人是不壞的,容易壞事的,其實就只是這張臉。」

  魏檗忍住笑,不願搭這茬話,轉去說道:「若是米劍仙不覺得麻煩,落魄山有朱斂精心縫製的幾張面皮,可供米劍仙選擇。」

  米裕是一位千真萬確的劍仙,何況還來自劍氣長城。

  不管米裕與陳平安的關係如何,不管米裕與落魄山如何融融洽洽,魏檗都願意、也需要以禮相待。

  米裕點頭道:「小事。」

  隨後一天,有五位長春宮修士,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達牛角山渡口,其中一位紅燭鎮船家女出身的年輕女修士,眉眼秀氣。小名衣衫,本名依山,由於是賤籍出身,姓氏已經棄而不用,在長春宮祖師堂譜牒上,改名為終南,傳聞她之所以依舊沒有選用姓氏,也沒有跟隨恩師姓氏,是因為以後只等女子躋身金丹客,大驪太后就會親自賜予國姓「宋」。

  她如今是洞府境,境界不高,但是在一行人當中輩分最高,因為她的傳道之人,是長春宮的那位太上長老,而長春宮曾是大驪太后的結茅避暑「駐蹕」之地,所以在大驪王朝,長春宮雖然不是宗字頭仙家,卻在一洲山上頗有人脈聲望。那位此次領銜的觀海境女修,還需要喊她一聲師姑,其餘三位女修,年紀都不大,與終南的輩分更是懸殊。

  牛角山渡口,昔年有包袱齋打造的一系列仙家建築,後來連同渡口一並轉讓給了披雲山和落魄山,長春宮便要了兩間鋪子,販賣一些長春宮獨有的仙家物件,類似北俱蘆洲的彩雀府,以適宜女修穿戴的法袍、佩飾居多。

  鋪子掌櫃是位中年婦人,親自迎接師妹終南,身邊還站著一位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氣度卓然,面帶笑意。

  掌櫃笑語晏晏,介紹說這位余米,是披雲山的記名客卿之一,家族老祖與魏山君有舊。

  婦人再以心聲與同門言語,余米不過修行一甲子,就已經是觀海境,是位類似劍師的煉師,精通劍符,故而戰力不俗。更重要的,是余米早年在江湖上,曾與魏劍仙偶然相遇,有幸同桌喝酒,雖然雙方關係一般,算不得什麼魏劍仙的知己好友,可到了風雪廟,還是勉强可以幫忙說上話的。此次余米剛好也要南下遊歷訪仙,可以同行。既然他是披雲山的客卿,雖是不記名的末等客卿,屬￿從未參加過夜遊宴的那種散修,可畢竟觀海境騙不得人,再者披雲山如今才幾個客卿?余米境界越不算高,就越能夠證明此人家族與大山君魏檗的關係不淺。

  余米此人,既自身與魏劍仙相識,家族祖上又和披雲山有一份深厚的香火情,出門在外,便有資格來談照應一事了。

  那位龍門境老婦人,深以為然,就答應了此事,不過小心起見,還是讓店鋪掌櫃飛劍傳信長春宮,仔細闡明此事,委實是小師姑終南,在長春宮太過特殊。若是長春宮那邊的坐鎮老祖覺得余米此人不宜同行,那就只能中途作罷,哪怕不小心惡了雙方關係,也不能貪圖那點一位觀海境外人護道的小便宜。

  想到這裡,老婦也有些無奈,如今長春宮所有地仙,都悄然離開山頭,好像都有重任在身,但是每一位地仙,無論是祖師堂老祖還是長春宮供奉、客卿,對外無論是道侶、嫡傳,都沒有泄露隻言片語,此去何處,所作為何,都是秘密。所以此次終南四人第一次下山遊歷,就只能讓她這個龍門境護道了,不然最少也該是位金丹地仙帶頭,若是不願讓弟子太過鬆懈,難有砥礪道心的預期,那麼也該暗中護送。

  一番攀談,此後余米就跟隨一行人步行南下,去往紅燭鎮,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能夠讓練氣士在龍州御風遠遊,卻是有價無市的稀罕物,長春宮這撥女修,唯有終南擁有一枚價格不菲的劍符,還是恩師贈送,所以只能徒步前行。

  位居大驪最高品秩的鐵符江水神廟,魏山君的龍興之地棋墩山,都可以遊覽一番,何況修道之人,這點山水路途,算不得什麼苦事。

  鐵符江因為水土極佳的緣故,哪怕是寒冬時節,兩岸依舊風和日麗,雜樹花開,景色宜人。

  故而遊人如織,去往水神廟敬香祈福、許願還願的香客絡繹不絕。

  加上龍州地界已是一處遊覽勝地,又有仙家渡口牛角山,尤其是披雲山接連舉辦多場夜遊宴的緣故,這十多年來多有山上仙家頻繁往來,所以來此燒香的老百姓和富貴人家,都對長春宮這一行仙子,並不太過新奇,只有些稚童指指點點,嚷著仙子、仙子姐姐,家中長輩多有忌諱,擔心惹惱了那撥山上修道的女子神仙,卻見那些年輕仙子個個笑容溫柔,其中兩個,還與孩子們揮手,便只是讓孩子們小聲些,莫要大聲喧嘩,卻也不攔著孩子們的嘰嘰喳喳了。

  米裕其實知道魏山君的用意,為那女子護道是真,讓他這位劍仙更多體會寶瓶洲的山下風土習俗,更是真。

  魏檗的好意,米裕很心領,而且隱官大人就一直推崇入鄉隨俗,無非是有樣學樣,米裕自認還是能做到的。

  只是唯一不習慣的地方,就是這異鄉,劍氣太少,劍修太少,劍仙更少。

  這邊的安穩日子,太好日子了,好到了讓米裕都覺得是在做夢,以至於不願夢醒。

  所以米裕摘下養劍葫,痛飲了一口落魄山儲藏許多的米酒釀。

  當下米裕臉上所覆臉皮,頗為英俊,雖然無法媲美米裕真容,但是也算一副當之無愧的好面容了。

  所以與身邊長春宮女修相逢其實沒多久,不過是大山之中走到這江水之畔,米劍仙便覺得有兩位妙齡女子的眼神,要吃人。

  黃昏時分,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那個屁股好像釘死在板凳上的目盲道人,好不容易絮叨完了自己的破境真不易、五雷正法的又精進幾分、草頭鋪子生意的還算不錯、自家兩個弟子的沒出息但是還算有孝心,見那石老哥啞口無言,應該是自慚形穢了,老道賈晟這才盡興而去了隔壁,石柔去關鋪子打烊,昨天是這樣,今天是這樣,估摸著明天還是差不多,石柔都不明白一個跌跌撞撞躋身觀海境的老道士,與自己攀比個什麼勁兒?真有本事,倒是去落魄山上找人抖摟風光去啊,找你那好哥們陳靈均?還是找裴錢?

  石柔去了廂房住處,正屋那邊,沒人住,但石柔還是空著。她這會兒關了門,偷偷打開抽屜,一一取出妝鏡、胭脂水粉,不敢假公濟私,都是她該得的薪俸,而且逢年過節,落魄山都會發個幾顆雪花錢的紅包,在山上興許不算什麼,在市井卻不算小錢,所以桌上大小物件,都是石柔用自家私房錢買來的。

  作為身披一件仙人遺蛻的女鬼,其實石柔無需睡眠,只是在這小鎮,石柔也不敢趁著夜色如何勤勉修行,至於一些旁門左道的鬼祟手段,那更是萬萬不敢的,找死不成。到時候都不用大驪諜子或是龍泉劍宗如何,自家落魄山就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何況石柔自己也沒這些念頭,石柔對如今的散淡歲月,日復一日,好像每個明日總是一如昨天,除了偶爾會覺得有點枯燥,其實石柔挺滿意的,壓歲鋪子的生意實在一般,遠遠不如隔壁草頭鋪子的生意興隆,石柔其實有些愧疚。

  石柔掐訣,心中默念,隨即「脫衣」而出,變成了女鬼真身。

  那副遺蛻依舊端坐椅上,紋絲不動,就像一場陰神出竅遠遊。

  石柔恢復真容之後,一身彩衣,長裙大袖,身姿婀娜,宛如當年被琉璃仙翁拘押時的模樣。

  能夠如此「遠遊」,還要歸功於裴錢,是她從大白鵝小師兄那邊,幫石柔討要了這道:「出門」小術法,但是裴錢提醒過自己,至多一炷香,久了容易回不去的,她到時候可就不管了,只要大白鵝不在,她想管也麼的法子嘛。那個白衣少年笑呵呵加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先一巴掌拍個半死,不是喜歡照鏡子嗎,此後魂魄鎖死在鏡中看個夠。雖然當時崔東山被裴錢訓斥了一通,但是石柔不敢不當真。

  石柔輕輕拿起一把梳子,對鏡梳妝,鏡中的她,如今瞧著都快有些陌生了。

  這頭女鬼輕輕哼唱著一首古老歌謠。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龍泉郡升為龍州後,轄下青瓷、寶溪、三江和香火四郡,主政一州的封疆大吏,是黃庭國出身的刺史魏禮,上柱國袁氏子弟袁正定擔任青瓷郡太守,驪珠洞天歷史上首任槐黃縣令吳鳶的昔年佐官傅玉,已經升任寶溪郡太守。其餘兩位郡守大人,都是寒族和京官出身,據說與袁正定、傅玉這兩位豪閥子弟,除政務外,素無往來。

  現任窯務督造官曹耕心,繼續當他那衙署內外都沒架子的督造老爺,每天不是飲酒就是去買酒的路上,依舊與稚童們嬉戲,被婦人們調戲,與漢子們稱兄道弟。

  槐黃縣的文武兩廟,分別供奉祭祀袁郡守和曹督造的兩位家族老祖。

  不但如此,如今寶瓶洲最少有半洲之地,家家戶戶張貼門神,正是袁、曹那兩位有大功於大驪宋氏的中興名臣畫像。

  州城之內的那座城隍閣,香火鼎盛,那個自稱曾經差點活活餓死、更被同行們笑話死的香火小人兒,不知為何,一開始還很喜歡走門串戶,耀武揚威,傳聞被城隍閣老爺狠狠教訓了兩次,被按在香爐裡吃灰,卻依舊屢教不改,當著一大幫位高權重的城隍廟判官冥官、日夜遊神,在香爐裡蹦跳著大駡城隍閣之主,指著鼻子駡的那種,說你個沒良心的王八蛋,老子跟著你吃了多少苦頭,如今好不容易發跡了,憑真本事熬出來的苦盡甘來,還不許你家大爺顯擺幾分?大爺我一不害人,二不擾民,還要兢兢業業幫你巡狩轄境,幫你記錄各路不被記錄在冊的孤魂野鬼,你管個屁,管你個娘,你個腦闊兒進水的憨錘子,再絮絮叨叨老子就離家出走,看以後還有誰願意對你死諫……

  那個據說被城隍老爺連同香爐一把丟出城隍閣的小傢伙,事後偷偷將香爐扛回城隍閣之後,依舊喜歡聚攏一大幫小狗腿子,成群結隊,對成了拜把子兄弟的兩位日夜遊神,發號施令,「大駕光臨」一州之內的大小郡縣城隍廟,或是在夜間呼嘯於大街小巷的祠堂之間,只是不知後來怎的就突然轉性了,不但遣散了那些幫閒,還喜歡定期離開州城城隍閣,去往群山之中的某地,實則苦兮兮點卯去,對外卻只說是尋親訪友,風雨無阻。

  今天小雨淅瀝,一個不辭辛苦的香火小人兒,手持一把樹葉「小傘」,一路奔跑到了落魄山山門口。

  小傢伙跑到元來那邊,老氣橫秋道:「元來啊,最近半月,讀書練拳可還勤勉?」

  一直坐在檐下的少年點頭笑道:「還好。」

  落魄山訪客極少,元來累了就走樁,走樁累了就翻書。偶爾再看看練拳走樁路過山門的岑姑娘,一天的光陰,很快就會過去,至多就是偶爾被姐姐埋怨幾句。

  小傢伙笑嘻嘻道:「上山途中,我若是見著了岑姑娘,要不要幫你問候一聲啊?」

  元來無奈道:「不敢勞駕右護法大人。」

  小傢伙隨手丟了那把樹葉小傘,雙手負後,在泥濘地面繞圈散步,皺眉嘆氣道:「切記切記,我只是騎龍巷右護法,官場上,稱呼不能亂來的,要是周護法在場,你不就一下子得罪了兩個大官?如果是在真正的公門修行,你還這麼稱呼,會害死人的。元來,你還是太年輕,以後一定要慎重啊。作為暫時幫忙大風兄弟看守山門的人,雖說無官無品,可到底是落魄山的門面人物,待人接物,學問多著呢,光怎麼成。」

  耐心聽完小傢伙的絮叨,元來笑道:「記住了。」

  學問又不只在書上,香火小人兒的這番言語,不也是道理,哪怕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就行了。

  大風前輩叮囑過自己,仔細看好別人的言行舉止,就是頂好的山上修行,莫要做個聾子睜眼瞎,白白浪費了落魄山的風水。

  那個小傢伙開始名副其實地爬山。

  到了竹樓那邊的崖畔,瞧見了落魄山右護法大人,正坐在崖畔發呆。

  小傢伙與周米粒說了點卯一事,千萬別忘記讓暖樹姐姐記在賬本上,然後好奇問道:「我那位玉米大哥呢?」

  周米粒托著腮幫,說道:「下山忙正事去嘍。」

  小傢伙惱火道:「怎麼當的兄弟,都不知道與我打聲招呼再出門,無情無義,這樣的混帳兄弟,給我一籮筐都不要。」

  周米粒伸手為小傢伙遮擋風雨,笑呵呵道:「咋個不長個兒嘞?」

  小傢伙一板一眼道:「護法大人教訓得是啊,回頭屬下到了衙門那邊,一定多吃些香灰。」

  小姑娘低頭彎腰,伸手在嘴巴,壓低嗓音說道:「裴錢說過,溜鬚拍馬,最要不得,我們落魄山從來不興這一套的,這是從他師父起就有的家風門風山風。」

  小傢伙恍然大悟,使勁點頭:「山主老爺遠見!舵主大人武功蓋世!右護法大人也絲毫不差了,隨便言語,就是金玉良言,不愧是每天背著金扁擔的,若是再來一塊玉佩,那還了得,書院的君子賢人都當得!右護法大人,等到山主老爺或是裴舵主回了家,我一定要當那骨鯁忠臣,鐵骨錚錚諫言一番,為右護法大人求來一塊玉佩……」

  小姑娘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疏淡的眉毛,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然後一下子想明白了,嘿嘿笑了起來。

  香火小人兒也自知口誤了,鐵骨錚錚這個說法,可是落魄山大忌!

  周米粒伸出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

  小傢伙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咱們這位右護法大人,淑女得很嘛。

  彩衣國胭脂郡城,結伴南下遊歷寶瓶洲的一對年輕男女,拜訪過了漁翁先生,告辭離去。

  道號漁翁先生的吳碩文,剛剛與他兩位弟子的趙樹下、趙鸞兄妹二人,從老龍城、新南岳遊歷歸來沒多久,不然遠道而來的兩位客人,此次登門造訪,估計就要剛好失之交臂了。

  一場小雨剛停歇,年輕女子頭戴帷帽,年輕男子則背著一頂斗笠,與老儒士道別之後,離開了小巷。

  正是於祿和謝謝。

  書院朋友當中,時下除了他們二人不在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做學問,林守一也早早離開,只說要去遊覽大瀆開鑿,李槐與裴錢則去北俱蘆洲遊歷了,就連李寶瓶從大驪京城返回書院後,與數十位同窗學子,跟隨茅山主,一起遠遊中土神洲的禮記學宮,所以當年一起遠遊大隋求學的人裡邊,加上最早離開書院的崔東山,如今竟是一個人都不在大隋京城了。關於遠遊中土神洲學宮一事,茅山主徵詢過於祿、謝謝兩人的意見,謝謝得了崔東山的一封書信,婉拒了老夫子,謝謝委實是怕那白衣少年到了骨子裡,崔東山對她的任何一個吩咐,都是法旨一般的存在。

  於祿也對中土神洲的文廟、學宮書院沒什麼念想,就乾脆陪著謝謝一起南下,免得謝謝獨自出門,會有意外。在於祿看來,謝謝性情,暫時依然只適宜待在山中修行,不宜獨自遠遊。

  所以到最後,昔年同伴當中,好像這次就只有李寶瓶去了中土神洲。

  他和謝謝,一個金身境武夫,一個龍門境練氣士,各自都在瓶頸。

  於祿是由於太少與人廝殺搏命、磨礪武道的關係,哪怕早早成為七境武夫,但是一直破不開金身境瓶頸。

  先前在落魄山,於祿私底下與朱先生請教一番,受益頗多,所以就有了這趟遊歷,打算將寶瓶洲那幾處古戰場遺址逛一遍。

  而謝謝則是之前被困龍釘約束多年,一定程度上傷及了大道根本,這些年一直在小心翼翼修補體魄,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真正阻滯謝謝破境的原因,還是她「心魔」太重,心結多死結,宗門被毀,家國破滅,之後淪為刑徒遺民,中途被昔年大驪娘娘的婦人,將困龍釘以秘術打入三魂七魄,大傷元氣,結果最後又遇上了性情叵測的崔東山,離鄉之後,境遇可謂坎坷至極,不然以謝謝堪稱出類拔萃的修道資質,如今應該是一位金丹地仙了。

  她和於祿當下的瓶頸,剛好是兩個大關隘,尤其對於戰力而言,分別是純粹武夫和修道之人的最大門檻。

  純粹武夫一旦躋身遠遊境,就可以御風,再與練氣士廝殺起來,與那金身境一個天一個地。

  至於一位練氣士,能否結為金丹客,意義之大,不言而喻。

  盧氏王朝作為歷史上大驪宋氏的宗主國,曾經是寶瓶洲毋庸置疑的北方霸主,而謝謝在年幼之時,就被師門當做一位未來的上五境修士去栽培。

  於祿作為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對於自家的山上事,還是有些瞭解的,關於「謝謝」,一直流傳著個說法,相較於神誥宗賀小涼,只差福緣一事。

  但是如今兩人,似乎已是天壤之別。

  賀小涼是北俱蘆洲的一宗之主,玉璞境,大道可期,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曾言,會讓賀小涼此生無法躋身飛升境。言下之意,說這位大劍仙會出劍攔阻,不然清涼宗宗主賀小涼,她是注定要成為飛升境大修士的。

  反觀謝謝,如今卻連金丹修士都不是。

  於祿是散淡之人,可以不太著急自己的武學之路慢悠悠,謝謝卻最為要强好勝,這些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街巷拐角處,謝謝回頭看了眼小巷,小聲說道:「那趙鸞是不是?」

  於祿微笑道:「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出來。」

  謝謝瞪了眼這位身負半國武運的亡國太子,「你除了裝傻扮痴,還會什麼?」

  於祿笑呵呵道:「不會了。」

  謝謝說道:「那趙鸞修行資質太好,吳先生神色間流露出來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是該幫著趙鸞謀劃一個譜牒身份了,吳先生別的不說,這點氣度還是不缺的,不會因為戀著一份師徒名義,就讓趙鸞在山下一直如此揮霍光陰。既然趙鸞如今已經是洞府境,不難成為一位譜牒仙師,難的是成為大仙家門派的嫡傳弟子,比如……」

  說到這裡,謝謝直楞楞盯著於祿,想事情周全些,還是於祿更擅長,她不得不承認。

  於祿接話說道:「雲霞山或是長春宮,又或者是……螯魚背珠釵島的祖師堂。雲霞山前途更好,也契合趙鸞的性情,可惜你我都沒有門路,長春宮最安穩,但是需要請求魏山君幫忙,至於螯魚背劉重潤,就算你我,也好商量,辦成此事不難,但是又怕耽誤了趙鸞的修道成就,畢竟劉重潤她也才金丹,如此說來,求人不如求己,你這半個金丹,親自傳道趙鸞,好像也夠了,可惜你怕麻煩,更怕畫蛇添足,到頭來幫倒忙,注定會惹來崔先生的心中不快。」

  謝謝憤懣道:「繞來繞去,結果什麼都沒講?」

  於祿笑道:「最少知道了不做什麼,不算我白講、你白聽吧。」

  謝謝不再言語,與於祿爭辯,很無聊。

  相比謝謝的心思,都放在那個姿容出彩、資質更佳的趙鸞身上,於祿其實更關注一心練拳的趙樹下。

  謝謝說道:「那趙樹下說他與陳平安有五十萬拳的約定,如今還差十八萬拳,你是武夫,可曾看出趙樹下的拳意多寡?」

  於祿說道:「確實不多。」

  謝謝皺眉道:「是不是屬於把拳給練死了?」

  於祿搖頭道:「也不能這麼講。」

  謝謝疑惑道:「陳平安既然先前專程來過此地,還教了趙樹下拳法,當真就只是給了個走樁,然後什麼都不管了?不像他的作風吧。」

  於祿笑道:「放心吧,陳平安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謝謝說道:「是去落魄山?」

  於祿搖搖頭,「未必。」

  此後於祿帶著謝謝,夜幕中,在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一座破敗古寺歇腳。

  謝謝摘下帷帽,環顧四周,問道:「這裡就是陳平安當年跟你說的夜宿此地、必有艶鬼出沒?」

  於祿點燃篝火,笑道:「要駡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就直說,我替陳平安一並收下。」

  於是謝謝醞釀好的一番措辭,都沒了用武之地。

  於祿橫放行山杖在膝,開始翻閱一本文人筆札。

  謝謝雙手抱膝,凝視著篝火,「如果沒有記錯,最早遊學的時候,你和陳平安好像特別喜歡守夜一事?」

  於祿輕聲笑道:「不知道陳平安如何想的,只說我自己,不算如何喜歡,卻也不曾視為什麼苦差事。唯一比較煩人的,是李槐大半夜……能不能講?」

  謝謝說道:「你講,我聽了就忘。」

  於祿說道:「李槐膽子小,與我又不算太熟,若是我守夜,也會拉著我去遠處,被他美其名曰放水的事情,還好說,速戰速決,若是施肥,既不願我太靠近,又怕我離著太遠,就要時不時問我一聲在不在,答一聲,他就繼續忙他的,有次我實在是煩了他,就沒回答,結果他提著褲子哭喊著找人,見我站在原地後,又提著褲子駡駡咧咧回去,畫面比較……不堪回首。好在那會兒李槐還是個屁大孩子。」

  謝謝直截了當道:「真噁心。」

  於祿丟了一根枯枝到火堆裡,笑道:「每次陳平安守夜,那會兒寶瓶是心大,哪怕天塌下,有她小師叔在,她也能睡得很沉,你與林守一當時就已是修道之人,也易心神安寧,唯獨我一向睡眠極淺,就經常聽李槐追著問陳平安,香不香,香不香……」

  謝謝說道:「算了,我求你還是換個話題吧。」

  於祿用樹枝輕輕撥弄著篝火邊緣,初春時分的樹枝多濕氣,爆裂之聲時常響起,樹枝也會滲出水珠,若是入秋後的枯朽樹枝,易燃燒且無聲。

  於祿滿臉笑意,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就會回答一句,要是鄉野菜圃就好了,不過容易招來犬吠。」

  謝謝翻了個白眼。

  於祿抬起頭,望向謝謝,笑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不止是這麼一件,那場遊學路上,一直是這樣的雞毛蒜皮。所以也別怨李槐與陳平安最親近。我們比不了的,林守一都不能例外。林守一是嘴上不煩李槐,但是心裡不煩的,其實就只有陳平安了。」

  謝謝氣笑道:「我怨這個作甚?!」

  於祿望向古寺大門那邊,吱呀而開,春寒料峭,一陣穿堂風愈發滲人,有一雙沾染泥濘的綉花鞋跨過門檻。

  那雙綉花鞋的主人,是個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手持燈籠趕路。

  於祿笑了起來,吃一塹長一智,這位梳水國四煞之一的小姑娘,有長進。

  少女身後跟著個梳高椎髻的冷艶女子,身材高挑,好似大家閨秀,與婢女深夜迷路了。

  那少女瞥了眼於祿橫放在膝的行山杖,尋常的綠竹材質,但是瞧著就是讓她眼皮子直跳,她突然停下腳步,問道:「這位公子,認不認得陳平安呀?」

  於祿笑著點頭,「好像還真認得。」

  真名韋蔚的少女一跺腳,轉身就走。

  那高挑女子更是跟著倉皇而逃,顯然怕極了那個名叫陳平安的青衫劍客。

  一夜無事。

  於祿和謝謝,先後拜訪了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再去了一趟梳水國的劍水山莊。

  最後在朱熒王朝邊境的一處戰場遺址,在一場浩浩蕩蕩的陰兵過境的奇遇當中,他們遇到了可算半個同鄉的一對男女,楊家鋪子的兩位夥計,昵稱胭脂的年輕女子武夫,蘇店,和她身邊那個看待世間男子都要防賊的師弟石靈山。

  因為他石靈山這趟出門,每天都戰戰兢兢,就怕被那個王八蛋鄭大風一語成讖,要喊某個男人為師姐夫。所以石靈山憋了半天,只好使出鄭大風傳授的殺手鐧,在私底下找到那個相貌過於英俊的於祿,說自己其實是蘇店的兒子,不是什麼師弟。結果被耳尖的蘇店,將其一拳打出去七八丈遠,可憐少年摔了個狗吃屎,半天沒能爬起身。

  米裕很快就摸清楚這撥長春宮姐妹們的大致底細了。

  都是她們自己娓娓道來,根本不用米裕如何旁敲側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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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5 08:07:44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八十九章 一個年輕人的小故事

  大泉王朝的京城,蜃景城下了大雪後,是世間少有的美景。

  蜃景城多華美建築,道觀寺廟星羅棋布,故而美景不在下雪時,而在化雪時,必須登高賞雪,俯瞰此城,宛如一處五彩琉璃仙境,流雲漓彩,瑩澈無瑕。

  姜尚真和浣紗夫人就在化雪之時,進入了這處人間仙境。只是世間美景如美人,彷彿經不起長久細看。姜尚真剛剛入城,就已經沒了興致,婦人則是心有牽掛,也對景色無甚觀感。

  姜尚真弄了一份關牒,名字當然是用周肥。這可是一個大有福運的好名字,姜尚真恨不得在玉圭宗譜牒上都換成周肥,可惜當了宗主,還有個儼如太上宗主的荀老兒,都容不得姜宗主如此兒戲,老頭子真是半點不曉得老馬戀棧不去惹人厭的道理。

  浣紗夫人依附九娘,則不用如此麻煩,她本就有邊軍姚家子弟的身份,父親姚鎮,老將軍當年下馬卸甲,轉為入京為官,成為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只是聽說近兩年身體抱恙,已經極少參與早朝、夜值,年輕皇帝專程請數位神仙去往中岳山君府、埋河碧游宮幫忙祈福。老尚書之所以有此殊榮待遇,除了姚鎮本身就是大泉軍伍的主心骨,還因為孫女姚近之,如今已是大泉皇后。

  入城後,一身儒衫背書箱的姜尚真,用手中那根青竹行山杖,咄咄咄戳著地面,如同剛剛入京見世面的外鄉土包子,微笑道:「九娘,你是直接去宮中探望皇后娘娘,還是先回姚府問候父親,見見女兒?若是後者,這一路還請小心街巷遊蕩子。」

  浣紗夫人是九娘,九娘卻不是浣紗夫人。

  她被荀淵感嘆一聲「異哉」的自斷一尾,其實便在姚近之身上,早已與這位大泉皇后魂魄相融,用以庇護姚近之這個身負氣運的晚輩身上。除此之外,也是浣紗夫人有心做給大伏書院看的一種決然姿態,斷去自身大道的最根本一尾,從仙人跌境為玉璞,若是以後世道大亂,她一樣會置身事外,兩不相幫。

  婦人頭戴冪籬,遮掩面容,輕聲問道:「姜宗主最多可以在京城待幾天?」

  姜尚真說道:「敘舊,喝酒,去那寺廟,領略一下牆壁上的牛山四十屁。逛那道觀,找機會偶遇那位被百花福地貶謫出境的曹州夫人,順便看看荀老兒在忙什麼,事情茫茫多的樣子,給九娘一旬光陰夠不夠?」

  婦人施了個萬福,道:「謝過姜宗主。」

  兩人就此分道,看樣子九娘是要先去姚府探親,姚老尚書其實身體健朗,只是姚家這些年太過蒸蒸日上,加上衆多邊軍出身的門生弟子,在官場上相互抱團,枝葉蔓延,晚輩們的文武兩途,在大泉廟堂都頗有建樹,加上姚鎮的小女兒,所嫁之人李錫齡,李錫齡父親,也就是姚鎮的親家,昔年是吏部尚書,雖然老人主動避嫌,已經辭官多年,可畢竟是桃李滿朝野的斯文宗主,更是吏部繼任尚書的座師,所以隨著姚鎮入京主政兵部,吏、兵兩部之間,相互便極有眼緣了,姚鎮哪怕有心改變這種頗犯忌諱的格局,亦是無力。

  只說老尚書的孫子姚仙之,如今已經是大泉邊軍歷史上最年輕的斥候都尉,因為歷次吏部考評、兵部武選,對姚仙之都是溢美之詞,加上姚仙之確實戰功卓著,皇帝陛下更是對這個小舅子極為喜歡,故而姚鎮便是想要讓這個心愛孫子在官場走得慢些,也做不到了。

  倒是孫女姚嶺之,也就是九娘的獨女,自幼習武,資質極好,她比較例外,入京之後,經常出京遊歷江湖,動輒兩三年,對於婚嫁一事,極不上心,京城那撥鮮衣怒馬的權貴子弟,都很忌憚這個出手狠辣、靠山又大的老姑娘,見著了她都會主動繞道。

  姜尚真看著那個姍姍遠去的婀娜身影,微笑道:「這就很像男子送妻子歸寧省親了嘛。」

  隨後姜尚真問路辛苦,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座名聲不顯的小武館,十幾年前開設的武館,館主劉宗,在武館林立的大泉京城,屬二三流的身手,一有同行聚會,共同商議某位外鄉拳師能否開館,如何安排三位館主去問拳試探斤兩,劉宗都只能敬陪末座,事後每次問拳,劉宗也多是打頭陣,因為劉宗肯定輸,屬先賣給外鄉人一個面子。

  久而久之,京城武林,就有了「逢拳必輸劉宗師」的說法,如果不是靠著這份名聲,讓劉宗小有名氣,姜尚真估計靠問路還真找不到武館地址。

  兩個替武館看門的男子,一個青壯漢子,一個乾瘦少年,正在清掃門前積雪,那漢子見了姜尚真,沒搭理。

  少年到底還為武館營生考慮幾分,打量著眼前這個遊學書生裝扮的男子,好奇問道:「這位先生,是要來我們武館學拳不成?」

  姜尚真笑道:「我在城內無親無故的,所幸與你們劉館主是江湖舊識,就來這邊討口熱茶喝。」

  少年笑了起來,倒是個實誠人,便要將這個書生領進門,小武館有小武館的好,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江湖恩怨,外鄉來京城混口飯吃的的武林好漢,都不稀罕拿自家武館熱手,畢竟贏了也不是什麼誇耀事,而且就老館主那好脾氣,更不會有仇家登門。

  一旁大雪天也沒穿棉襖的精壯漢子,先前掃雪無精打采的,突然瞧見了兩位鄰近女子路過武館門前街道,便輕喝一聲,肌肉鼓脹,一個氣沉丹田,雙膝微蹲,不斷旋轉起來,一時間武館門口雪屑無數,兩位女子羞惱不已,低聲駡了幾句,快步跑開。

  那書生一個蹦跳,躲過掃帚,結果路滑,落地後沒站穩,摔在地上。那漢子大笑不已,也懶得道歉,反而笑話這讀書人下盤不穩腿無力,這可不行啊,莫不是媳婦給野漢子拐了,氣又氣不過,打又打不過那廝,便要來學拳吃苦?

  少年有些著急,聽說讀書人最好面子,而且還是館主的客人,不能這麼隨便羞辱。萬一是個有功名的,或是來這邊參加春闈會試的舉人老爺,到時候鬧到衙門那邊去,武館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好在那書生像是任人拿捏慣了的軟柿子,笑道:「不是學拳,吃不住苦。」

  這番動靜,惹來那兩位女子頻頻回眸,掩嘴嬌笑,哪來的書呆子,學什麼拳腳功夫,都長得那麼好看了,女子也捨得偷別家漢子去?

  姜尚真被少年領著去了武館後院。

  磨刀人劉宗,正在走樁,緩緩出拳。

  老人實在是天生就輸了「賣相」一事,頭髮稀疏,長得歪瓜裂棗不說,還總給人一種猥瑣粗鄙的感覺。拳法再高,也沒什麼宗師風範。

  只是當年在那藕花福地,劉宗卻曾經與南苑國國師種秋,謫仙人陳平安,三位純粹武夫,從敵為友,並肩作戰。

  劉宗還與當時已經修成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對敵。

  打不過是真打不過。

  姜尚真笑道:「劉老哥,還認得同鄉人周肥嗎?」

  老人立即停下拳樁,讓那少年弟子離開,坐在臺階上,「這些年我多方打聽,桐葉洲好像不曾有什麼周肥、陳平安,倒是劍仙陸舫,有所耳聞。當然,我至多是通過一些坊間傳聞,借閱幾座仙家客棧的山水邸報,來瞭解山上事。」

  姜尚真環顧四周,道:「既然都是金身境瓶頸了,為何還要蜷縮此地,昔年藕花福地磨刀人的英雄意氣,都給浩然天下的仙氣給消磨殆盡了?」

  劉宗嗤笑道:「不然?在你這家鄉,那些個山上神仙,動輒搬山倒海,翻雲覆雨,尤其是那些劍仙,我一個金身境武夫,隨便遇到一個就要卵朝天,如何消受得起?拿性命去換些虛名,不值當吧。」

  姜尚真摘了書箱當凳子坐下,「大泉王朝歷來尚武,在邊境上與南齊、北晉兩國廝殺不斷,你要是依附大泉劉氏,投身行伍,砥礪武道,豈不是兩全其美,只要成功躋身了遠遊境,便是大泉皇帝都要對你以禮相待,到時候離開邊關,成為守宮槐李禮之流的幕後供奉,日子也清淨的。李禮當年『因病而死』,大泉京城很缺高手坐鎮。」

  劉宗搖頭道:「做人總不能做了個死法都沒得選的可憐人。按照你的說法,我當初在藕花福地,就可以隨便找個皇帝投靠了。如今日子是清苦了點,不過很自在。反正習武一事,從未落下,該是劉宗的遠遊境,慢些來,終究會來。」

  姜尚真點頭道:「難怪會被陳平安敬重幾分。」

  劉宗笑問道:「那位小劍仙,是別洲人氏吧?不然那麼年輕,在這桐葉洲肯定名氣不會小,他如今混得如何了?」

  姜尚真想了想,「不好說啊。」

  至於這個磨刀人,當然沒說真話,甚至可以說幾乎全是在瞎扯,不然姜尚真也不會從玉圭宗的繁雜諜報當中,看到「劉宗」這個名字。事實上,劉宗離開藕花福地之後,沒少出風頭,與練氣士多次廝殺,如今不但是金頂觀的不記名供奉,還是大泉先帝劉臻親自挑選出來的扶龍人之一,為了保證新帝能夠順利登基,不惜軟禁了手握北邊軍權的大皇子劉琮在京「養病」,劉宗正是藩王府的看守人,可謂當今天子的心腹。

  一個老江湖的自保之術,姜尚真可以理解,畢竟春潮宮周肥,在藕花福地江湖上的名聲確實不算好。

  之前閒聊,也就是姜尚真實在無聊,故意逗弄劉宗而已。

  比如陳平安在狐兒鎮九娘的客棧,曾經與三皇子劉茂起了衝突,不但打殺了申國公高適真的兒子,還親手宰了御馬監掌印魏禮,與大泉昔年兩位皇子都是死敵,陳平安又與姚家關係極好,甚至可以說申國公府失去世襲罔替,劉琮被軟禁,三皇子劉茂,書院君子王頎的事情敗露,當今天子最終能夠順利脫穎而出,都與陳平安大有淵源,以劉宗的身份,自然對這些宮闈秘聞,不說一清二楚,肯定早就有所耳聞。

  劉宗在那邊胡說八道,姜尚真聽著就是了。

  劉宗輸只輸在了不知道眼前周肥,竟然會是整個桐葉洲山上的執牛耳者。

  哪怕曾經確實聽說劍仙陸舫好友之一,有那玉圭宗姜尚真,但是劉宗打破腦袋都不會想到一位雲窟福地的家主,一個上五境的山巔神仙,會願意在那藕花福地虛耗甲子光陰,當那什勞子的春潮宮宮主,一個輕舉遠遊、餐霞飲露的神仙,偏去泥濘裡打滾好玩嗎。早年從福地「飛升」到了浩然天下,劉宗對於這座天下的山上光景,已經不算陌生,這裡的修道之人,與那俞真意都是一般斷情絕欲的德行,甚至見識過不少地仙,還遠遠不如俞真意那般真心問道。

  劉宗感慨道:「這方天地,確實千奇百怪,記得剛到這裡,親眼見那水神借舟,城隍夜審,狐魅魘人等事,在家鄉,如何想像?難怪會被那些謫仙人當做井底之蛙。」

  姜尚真笑道:「這些神神怪怪,見多了也就那麼回事。反倒是那上梁之日誕生拆梁人,拗著性子多看幾年,更有趣些。」

  劉宗不願與此人太多繞彎子,直截了當問道:「周肥,你此次找我是做什麼?招攬幫閒,還是翻舊賬?如果我沒記錯,在福地裡,你浪蕩百花叢中,我守著個破爛鋪子,咱倆可沒什麼仇隙。若你顧念那點老鄉情誼,今天真是來敘舊的,我就請你喝酒去。」

  姜尚真說道:「喝酒就算了,我這人只喝美酒,你這武館生意,能掙幾個銀子?放心吧,我真不是沖你來的,此次與朋友一道遠遊蜃景城,湊巧聽說了劉宗這個鼎鼎大名,就想要碰碰運氣,不曾想還真是你。看來當下我運氣不錯,趁著運道正隆,今夜就去尋訪曹州夫人,看看能否一睹芳容。劉老哥要不要與我攜手夜遊?有劉老哥這副尊榮襯托小弟,我便更有希望獲得曹州夫人的青睞了。」

  劉宗拈須而笑:「周老弟風采依舊啊。」

  姜尚真微笑道:「看我這身讀書人的裝束,就知道我是有備而來了。」

  劉宗笑問道:「當真就只是一位過路客?」

  姜尚真點頭道:「所以勞煩劉老哥收起袖中那把剔骨刀,這般待客之道,嚇煞小弟了。」

  ————

  終於臨近那座中土神洲,柳赤誠這一路都出奇沉默,歇龍石過後,柳赤誠就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了。

  柴伯符內心深處,已經對柳赤誠佩服得五體投地。

  若說顧璨那小崽子,是個處處有福緣之人,柳赤誠與自己就是貨真價實的同道中人了。

  當初在那歇龍石,柴伯符忙著在山上撿寶,盡顯山澤野修本色,不料急匆匆趕來了一大幫修士,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有,分為幾個大小山頭,御風懸停,都是奔著突然失去禁制的歇龍石而來,柴伯符也不怕事,柳赤誠開了禁制卻不關門,任由外人被異象牽引而至,自然是有恃無恐,哪怕不提柳赤誠的玉璞境修為,光是白帝城的名號,就夠他們三人橫著走了,更何況那人就在淥水坑,真要有事,相信不會見死不救,畢竟還有顧璨這個剛收的嫡傳弟子。

  然後歇龍石之上,就在柴伯符身邊,突兀出現一位竹笠綠蓑衣的老漁翁,肩挑一根青竹,掛著兩條穿腮而過淡金色鯉魚。

  正是柳赤誠嘴裡的那位淥水坑捕魚仙,淥水坑的南海獨騎郎好幾位,捕魚仙卻只有一個,歷來行蹤不定。

  柴伯符剛要起身,對這位修行路上的前輩聊表敬意,被老漁翁瞥了一眼,柴伯符立即紋絲不動。

  老漁翁對那些聞風而動的練氣士揮揮手,示意這座歇龍石,不是他們可以覬覦的。

  一個大道親水的玉璞境捕魚仙,身在自家歇龍石,四面皆海,極具威懾力。

  若是歇龍石沒有這個老漁翁坐鎮,只是盤踞著幾條行雨歸來的疲憊蛟龍之屬,這撥喝慣了海風的仙師,憑藉各種術法神通,大可以將歇龍石狠狠搜刮一通,歷史上淥水坑對於這座歇龍石的失竊一事,都不太在意。可捕魚仙在此現身趕人,就兩說了。海上仙家,一葉浮萍隨便飄蕩的山澤野修還好說,有那島嶼山頭不挪窩的大門派,大多親眼見過、甚至親身領教過南海獨騎郎的厲害。

  所以譜牒仙師權衡利弊過後,紛紛對那老漁翁行禮告辭,其餘野修瞥了眼那些流淌入大海的珍稀龍涎,都有些不捨。

  捕魚仙便戟指一人,海中龍涎迅速聚攏,激蕩而起,將一位距離歇龍石最近的山澤野修包裹其中,當場悶殺,屍體消融。

  柳赤誠的心思不在捕魚仙身上,譜牒仙師識趣離去,野修們惴惴跑遠,最後只剩下兩位女子,依然御風懸停遠處,

  一個瞧著柔柔弱弱的年輕女子,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傾心的驚艶姿容,就是耐看,很耐看。

  身邊跟著一頭雙眸各異的小狐魅,金丹境。比起自家龍伯老弟,那還是要强上一籌的。

  顧璨始終一言不發。

  那位老漁翁不知為何,更是沉默,神色不定。

  柳赤誠便忍不住問道:「這兩位姑娘,若是信得過,只管登山取寶。」

  然後柳赤誠對那姿容絕美的狐魅微微一笑,後者眨了眨眼睛,然後躲到了年輕女子身後。

  那年輕女子還真不客氣,就帶著婢女模樣的小狐魅,落在了歇龍石之上。

  她讓狐魅在原地等著,獨自登山。

  柳赤誠便去往小狐魅那邊,笑道:「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在下柳赤誠,是個讀書人,寶瓶洲白山國人氏,家鄉距離觀湖書院很近。」

  那少女後退幾步,怯生生道:「我叫韋太真,來自北俱蘆洲。」

  這個身穿一襲粉色道袍的「讀書人」,也太怪了。

  柳赤誠臉色驚訝,眼神憐惜,輕聲道:「韋妹妹真是了不起,從那麼遠的地方趕來啊,太辛苦了,這趟歇龍石遊歷,一定要滿載而歸才行,這山上的虯珠品秩很高,最適合當做龍女仙衣湘水裙的點睛之物,再穿在韋妹妹身上,便真是天作之合了。如果再煉製一隻『掌上明珠』手串,韋妹妹豈不是要被人誤會是天上的仙女?」

  韋太真既不惱羞,也不生氣,只是說道:「柳先生,你再這樣,我家主人會生氣的。」

  柳赤誠指了指地面,雙方還距離七八步遠,笑道:「我對韋妹妹發乎情止乎禮,那位姑娘不會生氣的。」

  韋太真說道:「我已經被主人送人當婢女了,請你不要再胡言亂語了。況且主人會不會生氣,你說了又不算的。」

  柳赤誠抬起袖子,掩嘴而笑,「韋妹妹真是可愛。」

  韋太真說道:「你再這樣,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柳赤誠放下袖子,笑眯眯道:「韋妹妹與柳哥哥客氣什麼。」

  柴伯符百無聊賴地蹲在捕魚仙一旁,只覺得柳赤誠這傢伙真是稟性難移,先前在寶瓶洲北遊路上,也是見著個漂亮女子,不管是山上女修,還是市井女子,就一定要湊上去言語調笑幾句,關鍵是柳赤誠這個色胚光說不做,到底圖個什麼?

  歇龍石之巔,顧璨終於開口笑道:「好久不見。」

  李柳點頭道:「還好。」

  顧璨點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因為顧璨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他當年除了當陳平安和劉羨陽的跟屁蟲,其實也喜歡自己一個人四處瞎逛蕩,遇上年紀大、力氣就大的無賴貨色,只能跑遠了,再嘴臭幾句,但是小鎮最西邊那個破宅子,有個叫李槐的同齡人,是顧璨當年少數能夠欺負的可憐蟲之一,李槐駡也駡不過自己,打架更不是自己的對手,而且李槐有點好,不太喜歡跟家裡人告狀,所以顧璨時不時就去那邊玩耍,結果有次大雪天,四下無人,他往李槐衣領裡塞雪球的時候,給李槐姐姐撞見了,結果顧璨就被那個瞧著瘦弱的李柳,提著一條腿,腦袋朝地,被當那掃帚,把她家門口給掃雪乾淨了,才把顧璨隨手丟在地上,顧璨暈頭轉向爬起身,跑遠了之後,才對那李柳大駡不已,說回頭就要喊陳平安來欺負你,小娘們,到時候讓陳平安騎在你身上往死裡揍,看以後誰敢娶你……

  顧璨問道:「聽說你去北俱蘆洲了?」

  李柳嗯了一聲。她看著歇龍石山腳那邊的柳赤誠。

  顧璨以心聲言語道:「是白帝城城主的小師弟,你小心點。柳赤誠雖然嘴賤,卻也不會真做什麼。」

  李柳瞥了眼顧璨,「你倒是變了不少。」

  顧璨笑道:「也還好。」

  在那之後,顧璨也悚然一驚,下意識御風拔高數丈。

  因為李柳一跺腳,整座歇龍石就瞬間碎裂開來。

  不是緩緩下沉入海,而是整座山頭被直接破碎,剎那之間,浩然天下就失去了這座屬淥水坑的歇龍石。

  韋太真一個搖晃,趕緊御風懸停空中。

  替淥水坑鎮守此地的捕魚仙竟是什麼都沒說。

  柴伯符差點被嚇破膽。

  柳赤誠呆呆轉頭,望向那個年輕女子。

  李柳問道:「想死嗎?」

  柳赤誠委屈道:「我師兄在不遠處。」

  李柳問道:「哦?那我幫你將鄭居中喊來?」

  白帝城城主,真名鄭居中,字懷仙。

  只是一座浩然天下,有幾個敢對這位魔道巨擘直呼名諱。

  柳赤誠立即搖頭道:「不用不用,我有事,得走了。」

  柳赤誠扯開嗓子喊了一聲龍伯老弟,說咱們該趕路了,柴伯符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站起身,小心翼翼御風遠去。

  顧璨與李柳抱拳告別,就此離去。

  到底是同鄉人,顧璨對李柳並無太多忌憚,哪怕她一腳踩碎歇龍石,顧璨依然沒有太多心境漣漪。

  於是歇龍石舊址之上,就只剩下那位捕魚仙的老漁翁,等到柳赤誠三人遠去,老漁翁跪下身,伏地不起,顫聲道:「淥水坑舊吏,拜見……」

  李柳皺眉,打斷老漁翁的言語,「你帶著所有的南海獨騎郎,去北俱蘆洲濟瀆輔佐南熏水殿沈霖,她會是新任靈源公,但是境界不夠。」

  老漁翁依舊不敢起身,高聲道:「小吏領旨!」

  李柳伸手一抓,已經粉碎沉海的歇龍石,聚攏為一顆珠子,被她收入袖中。

  在老漁翁身形消散之後,韋太真來到李柳身邊,輕聲問道:「主人?」

  李柳說道:「先去淥水坑,鄭居中已經在那邊了。」

  只是李柳此後御風去往淥水坑,依舊不急不緩,突然笑道:「早些回去,我弟弟應該到北俱蘆洲了。」

  韋太真輕輕點頭。

  於是李柳便一把抓住狐魅肩頭,瞬間就置身於淥水坑當中。

  淥水坑,宛若一座宮城,瓊樓玉宇,殿閣無數。

  白帝城城主站在一座主殿外的臺階頂部,身邊站著一個身材臃腫的宮裝婦人,見著了李柳,輕聲問道:「城主,此人?真是?」

  男人笑道:「你不該煉化這座淥水坑作為本命物的。」

  李柳步步登高,宮裝婦人突然漲紅了臉,雙膝微曲,等到李柳走到臺階中部,婦人膝蓋已經幾乎觸地,當李柳走到臺階頂部,婦人已經匍匐在地。

  男人半點不奇怪,單憑一座淥水坑,去承受方圓萬里之內的全部海水之重,飛升境當然也會吃力。不然眼前這位年輕女子,以她目前的境界而言,

  李柳一腳踩在那頭飛升境大妖的腦袋上,與那男子說道:「又見面了。」

  白帝城城主笑道:「真打算這輩子就是這輩子了?」

  李柳望向遠處,依舊腳踩那頭飛升境的頭顱,點頭道:「都要有個了斷。」

  ————

  晴空萬里,大日高懸。

  一個青衣小童和黑衣少年,從濟瀆一起御風千里,來到極高處,俯瞰大地,是一處大源王朝的藩屬小國地界,此地旱災酷烈,已經接連數月無雨水,樹皮食盡,流民四散別國,只是老百姓離鄉背井,又能夠走出多遠的路程,故而多餓死半路,白骨盈野,死者枕藉,慘絕人寰。

  黑衣少年疑惑道:「你原路返回來找我,就是為了讓我看這份景象?」

  背竹箱、持竹杖的青衣小童,有些悶悶不樂,道:「你就說能不能幫我這個忙吧?我沒有什麼承水的法寶,搬不來太多濟瀆之水,一旦我頻繁往返此地和濟瀆,擅自搬遷瀆水,水龍宗肯定要攔阻。李源,我在這裡就只有你這麼個朋友,你要是覺得為難,我回頭搬運瀆水,你就假裝沒看到。」

  少年無奈道:「這是你現在需要去管的事情嗎?我的好兄弟,走江一事,比天大了,我求你上點心吧。」

  青衣小童咬了咬嘴唇,說道:「若是沒瞧見那些人的可憐模樣,我也就不管了,可既然瞧見,我心裡不得勁。若是我家老爺在這裡,他肯定會管一管的。」

  正是沿著濟瀆由東往西遊歷的陳靈均,和一見投緣的濟瀆水正之一,李源。

  雙方已經在鳧水島那邊,斬雞頭燒黃紙,算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了。

  先前遊歷途中,陳靈均因為要勘驗大瀆兩岸的山水地理,就稍稍遠離大瀆之水,不曾想越遠離濟瀆,就越慘不忍睹,烈日炎炎,沿途禾稻枯焦,山野之中,幾乎不見半點綠意,江河、水井皆乾涸殆盡,地方官員幾乎都放下一切政務,或帶人掘井,或磕頭祈雨,然後陳靈均在路上遇到了一群逃難的流民,在一棵枯樹之下,稍稍躲避烈日灼燒,其中有個枯瘦如柴的小女孩,被雙目無神的娘親抱在懷中,奄奄一息,嘴唇乾裂,卻無血絲,只能咿呀嗚咽。

  以沒心沒肺著稱於落魄山的陳靈均,唯獨見不得小姑娘這副模樣。

  救下小姑娘他們之後,陳靈均就重返龍宮洞天,喊了李源一起來到這邊。

  李源正色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此國君臣、仙師,為何依舊無法行雲布雨,為何無法從濟瀆那邊借水?我告訴你吧,此地乾旱,是天時所致,並非是什麼妖魔作祟、煉師施法,所以按照規矩,一國百姓,該有此劫,而那小國的君主,千不該萬不該,前些年因為某事,惹惱了大源王朝皇帝陛下,此地一國之內的山水神祇,本就先於百姓遭了災,山神稍好,衆多水仙,都已大道受損,除了幾位江神水神勉强自保,好些河伯、河婆如今下場更慘,轄境無水,金身日夜如被火煮。如今根本就沒外人敢擅自出手,幫忙解圍,不然崇玄署雲霄宮隨便來幾位地仙,運轉水法,就能夠降下一場場甘霖,而那位君主,原本其實與水龍宗南宗邵敬芝的一位嫡傳,是有些關係的,不一樣喊不動了?」

  濟瀆橫貫北俱蘆洲東西兩端,曾有三座大瀆祠廟,鄰近春露圃的下祠早已破碎,上祠被崇玄署楊氏掌握,而中祠,名義上是被水龍宗煉化為祖師堂,事實上真正的主人,還是香火水正李源。

  陳靈均握緊手中行山杖,沉聲道:「我不管這些,走江不成,我家老爺至多駡我幾句,可如果這次昧著良心,見死不救,以後我就算走江成功,一樣沒臉回家。」

  陳靈均開始喃喃低語,似乎在為自己壯膽,「要是給老爺知道了,我就算有臉賴著不走,也不成的。我那老爺的脾氣,我最清楚。反正真要因為此事,惹惱了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大不了我就回了落魄山,討老爺幾句駡,算個屁。」

  李源疑惑道:「陳平安為了你走江一事,籌劃得如此周密仔細,結果你就這麼半途而廢,都還沒正式走江,就灰溜溜返回家鄉,到時候他真是只駡你幾句?」

  陳靈均嘿嘿笑道:「說不定還要誇我幾句。」

  李源神色凝重起來,說道:「兄弟,別怪我給你潑冷水,先與你說些老黃曆的事情,你知道了,想清楚了,再做決定,布雨一事,遠古真龍就有無數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一個不慎,就會被拘押到斬龍臺上,輕則抽筋剝皮,重則砍掉龍爪,拘押元神受那酷刑百年千年,再被貶謫為人間的江河小神,甚至還有那領斬刑的可憐蟲,剁掉頭顱,直接拋屍投水。此國乾旱,並非人禍,是受劫難,你又無本地神靈的山水譜牒身份,一旦强行干涉,就會沾染因果極重,哪怕崇玄署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對你以後的走江,大有影響,只會天劫更重,試想一下,化龍之前,你就敢以蛟龍之屬的小小水族之身,擅改天數,給你走了江化了龍,豈不是只會更加肆無忌憚?老天爺不拾掇你拾掇誰?」

  陳靈均病懨懨道:「別勸我了,我現在怕得要死,你這兄弟當得不仗義,明知道我不會改變注意,還這麼嚇唬我。」

  李源嘆了口氣,「行吧行吧,只會有福同享的兄弟不是真兄弟,得看敢不敢有難同當,走,我這未來龍亭侯,帶你去見一見那位未來的濟瀆靈源公!只要她肯點這個頭,此事就算被崇玄署楊氏神仙們記恨在心,問題還是不大。至於水龍宗那邊,孫結和邵敬芝,我這小小水正還是能夠擺平的。」

  陳靈均大喜,然後好奇問道:「未來的濟瀆靈源公?誰啊?我要不要準備一份見面禮?」

  真要能夠辦成此事,就算讓他交出一隻龍王簍,也忍了!

  李源嬉笑道:「就是南熏水殿內,那位被你誇得花枝亂顫的沈霖姐姐嘛。」

  花枝亂顫當然是李源信口開河,陳靈均一口一口沈霖姐姐真好看,倒是千真萬確。

  陳靈均不敢置信,看了眼腳下大地,「你莫要誑我,這一來一回……」

  陳靈均沉默片刻,繼續道:「可能就會死好多人的。」

  李源收斂笑意,說道:「既然有了決定,那咱們就兄弟齊心,我借你一塊玉牌,可用水法,裝下尋常一整條江水正神的轄境之水,你只管直接去濟瀆搬水,我則直接去南熏水殿找那沈霖,與她討要一封靈源公旨意,她即將升任大瀆靈源公,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因為書院和大源崇玄署都已經得知消息,心領神會了,唯獨我這龍亭侯,還小有變數,如今至多還是只能在水龍宗祖師堂擺擺譜。」

  李源將一枚「三尺甘霖」交給陳靈均,先行御風遠遊,返回龍宮洞天。

  陳靈均手持玉牌,去往濟瀆大水畔的僻靜處,偷偷躍入水中,開始以本命水法,將瀆水悄悄裝入玉牌。

  李源先去了趟水龍宗祖師堂,告知他此次親自搬水行雨,水龍宗與崇玄署直說便是,宗主孫結笑著點頭。

  李源瞪大眼睛,「他娘的,你還真直說啊?就不怕我被楊老神仙找上門來活活砍死?」

  孫結笑道:「崇玄署雲霄宮再强勢,還真不敢如此行事。」

  李源揉了揉下巴,「也對,我與火龍真人都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個個小小崇玄署算什麼,敢砍我,我就去趴地峰抱火龍真人的大腿哭去。」

  李源隨後匆忙趕到了南熏水殿,拜訪即將成為自己上司的水神娘娘沈霖,有求於人,難免有些扭捏,不曾想沈霖直接給出一道法旨,鈐印了「靈源公」法印,交給李源,還問是否需要她幫忙搬水。

  李源手持法旨卷軸,震驚道:「沈霖,你升任靈源公在即,就不怕橫生枝節,與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楊氏惡了關係?」

  他那兄弟陳靈均是個心比天大的,一聽說水神娘娘與自家老爺是舊識,加上李源也確實給了些不該有的暗示,比如擠眉弄眼說了句你懂的,那南熏水殿女主人的姿容、氣度,都是極好極好的,自古水仙之流,最是愛慕讀書人,你家老爺又是個年輕有為的俊哥兒,李源伸出兩根拇指,輕輕觸碰,所以陳靈均當時就信以為真了,摟著李源的肩膀,說我懂我懂,走走走,我去瞅瞅我家老爺的小夫人到底怎麼個模樣。

  到了南熏水殿,陳靈均果真半點不把自己當外人,加上當時又不知沈霖注定會是大瀆靈源公,所以與那水神娘娘十分不見外。按照道理,性情賢淑的沈霖,對陳靈均這條別洲水蛇的觀感,差不到哪裡去,卻也絕對好不到哪裡去。如果陳靈均不是個青衣小童,估計南熏水殿以後就不會對陳靈均開門了。在當時李源看來,沒關係,反正有自己在龍宮洞天,兄弟陳靈均哪裡需要計較沈霖一個娘們的喜歡不喜歡。

  這會兒沈霖微笑反問道:「不是那大源王朝和崇玄署,擔心會不會與我惡了關係嗎?」

  李源竪起大拇指,「巾幗不讓鬚眉!這話說得讓我服氣!」

  等到李源離開龍宮洞天,陳靈均已經現出真身,攜帶玉牌,開始行雲布雨。

  千里山河,毫無徵兆地烏雲密布,然後驟降甘霖。

  不少見此異象御風趕來的當地練氣士,都紛紛對那條雲中青蛇,作揖致謝。

  李源發現陳靈均對於行雲布雨一事,似乎十分生疏,便出手幫忙梳理雲海雨幕。

  一個時辰之後,李源坐在一片雲上,陳靈均恢復人身,來到李源身邊,後仰倒下,疲憊不堪,仍是與李源道了一聲謝。

  沉默許久。

  李源看著被一場滂沱大雨潤澤的人間山河,撫掌而笑,「大旱河草黃,飛鳥苦熱死,魚子化飛蝗,水廟土生煙,小龍蜿蜒出,背負青碧霄,洗去千里赤……」

  陳靈均已經坐起身,舉目遠眺大地,怔怔出神。

  他一直就是這麼個人,喜歡嘴上硬氣言語,做事也從來沒分沒寸,所以做成了布雨一事,開心是當然的,不會有任何後悔。可將來沿著濟瀆走江一事,因此受阻於大源王朝,或是在春露圃那邊增加大道劫數,導致最後走江不成,也讓陳靈均擔心,不知道如何面對朱斂,還怎麼與裴錢和暖樹、米粒她們吹噓自己?就像朱斂所說,只差沒把吃飯、拉屎的地方一一標注出來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化龍,他陳靈均就可以投水自盡,淹死自己好了。

  所以陳靈均只希望一件事,要是那個天底下最老好人的老爺,在自己回落魄山之前,就已經返鄉,就好了。

  有老爺在落魄山上,到底能讓人安心些,做錯了,大不了被他駡幾句,萬一做對了,年輕老爺的笑臉,也是有的。

  何況陳靈均還惦念著老爺的那份家底呢,就自家老爺那脾氣,蛇膽石肯定還是有幾顆的。他陳靈均用不著蛇膽石,但是暖樹那個笨丫頭,以及棋墩山那條黑蛇,黃湖山那條大蟒,都仍是需要的。老爺小氣起來不是人,可大方起來更不是人啊。

  陳靈均一個蹦跳起身,得繼續趕路了。

  李源說道:「沈霖那道法旨,還有我那玉牌,你都先帶在身上,萬一有大源王朝不長眼的東西攔路,你就拿出來。下次走江來此,再還不遲。」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

  沒辦法,陳靈均這會兒就已經害怕那崇玄署,突然冒出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然後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靈均決定先找個法子,給自己壯膽壯行,不然有點腿軟,走不動路啊。

  想了半天,與那李源問道:「你是不曉得我家老爺,那可是天下有數的武學大宗師,我與老爺學了些許皮毛,耍給你瞧瞧,省得你以為我吹牛。」

  李源舉起手,「別,算兄弟求你了,我怕辣眼睛。」

  不曾想陳靈均已經開始抖摟起來,一個金雞獨立,然後雙臂擰轉向後,身體前傾,問道:「我這一手大鵬展翅,如何?!」

  李源沒好氣道:「眼已瞎。」

  陳靈均哈哈大笑,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飄然遠去。

  李源盤腿而坐,沒有轉頭,冷笑道:「崇玄署小天君來得這麼快?怎的,要找我兄弟的麻煩。你要是敢對陳靈均出手,就別怪我水淹崇玄署了。」

  一位年紀輕輕的黑衣書生手持摺扇,抬腳走上白雲,腰間繫掛有一隻黃綾小袋子,雲霓光彩流溢而出,十分扎眼。

  此人坐在李源一旁,以合攏摺扇輕輕敲擊手心,微笑道:「李水正想多了,我楊木茂,與那陳好人,那是天下少有的患難之交。只可惜鬼蜮穀一別,至今再無重逢,甚是想念好人兄啊。」

  李源疑惑道:「陳好人,好人兄?是那陳平安?」

  書生恍然道:「我與陳好人是平輩兄弟,李水正又與陳靈均是結拜兄弟,哎呦,我豈不是白白高出李水正一個輩分了?」

  李源笑呵呵道:「小天君開心就好。」

  書生說道:「雨龍擺尾黑雲間,背負青天擁霄碧。」

  李源怒道:「咋的,鬥詩?!」

  書生笑道:「與李水正鬥詩,還不如去看陳靈均打拳。」

  與那陳好人勾心鬥角,才最有意思。

  李源突然幸災樂禍道:「小天君,你這次年輕十人,名次還是墊底啊。」

  書生點頭道:「墊底好,有盼頭。」

  北俱蘆洲出自瓊林宗的一份山水邸報,不但選出了年輕十人,還選出了鄰居寶瓶洲的年輕十人,只是北俱蘆洲山上修士,對於後者不感興趣。

  齊景龍因為成為了太徽劍宗的新任宗主,自然不在最新十人之列。不然太不把一座劍宗當回事了。瓊林宗擔心砥礪山附近的山頭,會被太徽劍宗的劍修削成平地。

  老面孔居多,依舊雷打不動第一人的林素,野修黃希,武夫綉娘,這對砥礪山差點分出生死的老冤家,依舊上榜了。

  已經是遠遊境瓶頸的楊進山,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水經山仙子盧穗。

  其餘兩人,都是衆望所歸,唯獨一個女子,讓人猜測不已,是橫空出世的獅子峰嫡傳弟子,李柳。

  至於那個被賀小涼重傷的徐鉉,其實上榜不難,但是瓊林宗不敢將其入評,畢竟徐鉉如今已經淪為整個北俱蘆洲的笑柄。

  至於那寶瓶洲,除了年輕十人,又列有候補十人,一大堆,估計會讓北俱蘆洲修士看得犯困。

  什麼馬苦玄,觀湖書院大君子,神誥宗昔年的金童玉女之一,雲林姜氏庶子姜韞,朱熒王朝一個夢遊中岳的少年,神人相授,得了一把劍仙遺物,破境一事,勢如破竹……

  書生嘖嘖笑道:「竟然沒有好人兄,瓊林宗這份邸報,實在讓我太失望了。」

  李源有些摸不著頭腦,陳平安到底怎麼招惹上這個小天君的。就陳平安那傻乎乎的爛好人脾氣,該不會已經吃過大虧吧?

  書生說道:「我要看好戲去了,就不陪李水正曬太陽了。去見一見那位魏劍仙的風采。」

  李源說道:「崇玄署到底怎麼個意思?」

  書生笑道:「我是楊木茂,如何曉得崇玄署的想法。」

  李源怒道:「你賤不賤?好好一個小天君,怎麼變成了這個鳥樣!」

  書生大笑一聲,御風遠遊。

  真正能夠入得北俱蘆洲眼的「年輕一輩」,其實就兩人,大驪十境武夫宋長鏡,風雪廟劍仙魏晉,確實年輕,因為都是五十歲左右。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以兩人如今的境界而論,可謂年輕得令人髮指了。

  一位是大驪宋氏「太上皇」一般的存在,一位已是實打實的劍仙,再丟入年輕十人之列,確實太不合適。

  瓊林宗倒是不怕一位寶瓶洲的玉璞境劍修,但是魏晉遊歷過劍氣長城,在那邊駐守多年,想必與太徽劍宗宗主齊景龍、掌律老祖黃童,浮萍劍湖酈采,那就都不會陌生了。這種香火情,不是酒桌上的推杯換盞能夠贏得的。

  況且在北俱蘆洲修士眼中,天下劍仙,只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的豪傑,沒去過劍氣長城的窩囊廢。

  哪怕是那個身為北地第一人的大劍仙白裳,私底下,一樣會被北俱蘆洲修士暗暗嘲諷。

  所以對於風雪廟劍仙魏晉,哪怕是毫無關係的瓊林宗,依舊願意敬重幾分。

  至於魏晉是如何回報這份敬意的,更是十分北俱蘆洲了。

  跨洲問劍天君謝實。

  ————

  一位女子在桐葉洲北部悄然登岸,在桐葉宗找到了在一處水邊結茅修行的外鄉劍仙,左右。

  如今北俱蘆洲的所有宗字頭仙家,玉圭宗,扶乩宗,太平山在內,都在大興土木,桐葉宗也不例外。

  她見到左右之後,自稱長命,來自牢獄,以後會在落魄山修行。

  左右聽過了她關於小師弟的那些講述,只是點頭,然後說了兩個字:「很好。」

  長命欲言又止。

  左右站在水邊,「等到此處事了,我去接回小師弟。」

  長命面有苦色,果然果然,被隱官大人料中了,只得小聲說道:「主人與我說過,如果萬一前輩有此想法,就希望前輩……」

  左右擺擺手,道:「誰是師兄誰是師弟?沒個規矩。」

  長命啞口無言。

  左右記起一事,趁著當下猶有一點閒暇功夫,說道:「我去趟埋河,就不送你了。」

  左右直接御劍遠去。

  長命對此也無可奈何,離開桐葉宗,去往寶瓶洲。

  夜幕中,大泉王朝蜃景城內,姜尚真正在與那位曹州夫人相談甚歡,她賞月色,姜尚真賞絕色。

  這位一本牡丹出身的曹州夫人,真是名副其實的國色天香。今夜不虛此行。

  極高處,如有雷震。

  姜尚真凝神望去,是那劍仙路過,大笑起身,與曹州夫人告罪一聲,御風化虹而去,視蜃景城護城大陣若無物。

  那位曹州夫人半晌沒回過神,這個談吐風雅的窮酸書生,不是說自己是一位進京趕考的士子嗎?只因為囊中羞澀,只能厚顔借住道觀?

  片刻之後,被一劍劈到地面的姜尚真,悻悻然抖落塵土,偷偷返回蜃景城,重回道觀,與曹州夫人賠罪不已。

  曹州夫人眼神幽怨,手捧心口,「你到底是誰?」

  男人舉杯,輕聲笑道:「我不問夫人,是不是天上客謫落人世間,夫人卻要問我姓名,豈不是讓我這凡夫俗子愈發俗氣了?」

  曹州夫人哀嘆一聲,揮袖道:「去去去,沒有一句正經言語,不敢與你吃酒了。」

  姜尚真站起身,作揖離去,只是將那行山杖落在了酒席間。曹州夫人倒也沒提醒。

  一道劍光落在埋河畔的碧游宮之前,與那女鬼門房說道:「與你家水神娘娘通報一聲……」

  不等左右說完,正吃著一碗鱔魚面的埋河水神娘娘,早已察覺到一位劍仙的突兀登門,因為擔心自家門房是鬼物出身,一個不小心就劍仙嫌棄礙眼,而被剁死,她只得縮地山河,瞬間來到大門口,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駡駡咧咧跨過府邸大門,劍仙了不起啊,他娘的大半夜打攪吃宵夜……見到了那個長得不咋的的男子,她打了個飽嗝,然後大聲問道:「做啥子?」

  左右笑道:「我叫左右,是陳平安的師兄。」

  埋河水神娘娘先是呆若木雞,然後兩眼放光,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真不是做夢!

  他娘的文聖老爺的弟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英俊啊!

  ————

  寶瓶洲中部的大瀆之畔。

  崔東山正在翻看一本書。

  柳清風在一旁吃著顆略顯冷硬的粽子,細嚼慢咽。

  崔東山合上書,將那本新鮮出爐、大肆版刻的書籍,遞給柳清風,「借你瞧瞧。」

  柳清風接過書籍,一邊吃著粽子一邊翻書,起先看書翻頁極快,序文實在是行文平平,粽子倒是吃得依舊很慢。

  柳清風似乎看到精彩處,笑了起來,翻書慢了些,是講一對好朋友山水故事,年齡不算懸殊,差了七八歲。都是陋巷貧寒出身,年紀小的那個,最後去了一處名為罄竹湖的地方,反而率先走上修道之路。而一條巷子、年紀更大的少年,離鄉之時,還是個剛剛學拳的武夫。一個名叫顧懺,一個名為陳憑案。顧懺小小年紀,到了野修如雲的罄竹湖,就强擄了許多妙齡女子,擔任自家府邸的開襟小娘,要送給那個視為兄長的陳憑案,後者則是罄竹湖十友之首。

  大致故事,分為兩條線,齊頭並進,顧懺在書簡湖當混世魔王,陳憑案則獨自一人,離鄉遊歷山水。最終兩人重逢,已經是武學宗師的年輕人,救下了濫殺無辜的顧懺,最後給出了些世俗金銀,裝模作樣,潦草舉辦了幾場法事,試圖堵住悠悠之口。做完之後,年輕武夫就立即悄然離開,顧懺更是從此隱姓埋名,消失無蹤。

  最後還是一座仙家宗門,聯手一支駐守鐵騎,收拾殘局,為那些枉死之人,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

  崔東山笑問道:「看完之後,觀感如何?」

  柳清風反問道:「最初撰寫此書、版刻此書的兩撥人,下場如何?」

  崔東山說道:「非死即傷。」

  柳清風點頭道:「分寸拿捏得還算不錯,若是趕盡殺絕,太過斬草除根,就當山上山下的看客們是傻子了。既然那位飽讀詩書的年輕武夫,還算有些良知,並且喜好沽名釣譽,自然不會如此暴虐行事,換成是我在幕後謀劃此事,還要讓那顧懺行凶,然後陳憑案現身攔阻前者,只是不小心露出了馬腳,被僥倖生還之人,認出了他的身份。如此一來,就合情合理了。」

  「不是合情合理,是合乎脈絡。」

  「在山水邸報上,最早推薦此書的仙家山頭,是哪座?」

  崔東山笑道:「是個不入流的山上小門派,專門吃這碗飯的,已經腳底抹油跑路了,當然也有可能被殺人滅口,做得比較隱蔽,暫時查不出來。說實話,我其實懶得去查。」

  柳清風感慨道:「話說回來,這本書最前邊的篇幅,短短數千字,寫得真是樸實動人。好些個民間疾苦,盡在筆端。山上仙師,還有讀書人,確實都該用心讀一讀。」

  各種鄉俗,娓娓道來,田壟守夜爭水,少年上山砍柴燒炭,背簍下山,與市井富家翁在門口討價還價,被後者呵斥退下臺階,少年接過那串銅錢之時,手心多老繭。

  隆冬苦寒時節,少年上山采藥掙錢,雙手凍瘡開裂,采藥之時,小心翼翼,免得沾染血跡,賣給山下藥鋪之時,賤了價錢。

  描寫這些,往往不過寥寥數語,就讓人讀到開篇文字,就對少年心生憐憫,其中又有一些奇絕文字,更是足可讓男子心領神會,例如書中描寫那小鎮風俗「滯穗」,是說那鄉野麥熟之時,孤兒寡母便可以在割麥村夫之後,拾取殘剩麥子,哪怕不是自家麥田,農家也不會驅趕,而割麥的青壯村夫,也都不會回顧,極具古禮古風。

  妙處在書上一句,少年為寡婦幫忙,偶一抬頭,見那婦人蹲在地上的身影,便紅了臉,趕緊低頭,又轉頭看了眼旁處飽滿的麥穗。

  這一抬頭,一低頭,一轉頭,便將一位勞苦少年既淳樸、卻懵懂且複雜的心思情思,只一句,便寫活了。

  開篇之後的故事,估計無論是落魄文士,還是江湖中人,或是山上修士,都會喜歡看。因為除了顧懺在罄竹湖的肆無忌憚,大殺四方,更寫了那少年的此後奇遇連連,一連串大大小小的際遇,環環相扣,卻不顯突兀,深山之中拾得一部老舊拳譜,

  出門遊歷,偶遇世外高人,拳法小成之後,又誤入仙家府邸,學得一門上乘術法,出拳殺人,處處占據大義,便是跋山涉水,遇見妖魔鬼怪,皆是出拳果決,酣暢淋漓,大有意氣風發的少年豪傑氣概。

  與不少山神水仙更是一見投緣,其中又有與那些紅顔知己在江湖上的萍水相逢,與那嬌憨狐魅的兩廂情願,為了幫助一位美艶女鬼沉冤昭雪,大鬧城隍閣等等,也寫得極為別致動人。好一個憐香惜玉的少年有情郎。

  關鍵是還將那少年遊俠兒一路山水遊歷的勤勉好學,筆墨頗多。在這之後,才是罄竹湖的那場重頭戲了。險象環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終於成功從山澤野修手中救下已犯衆怒的顧懺,在這期間,年輕武夫機智百出,又有仙家術法傍身,因禍得福,機緣所得一枚養劍葫,更有兩位仙子暗中幫忙照拂,甚至不惜與師門反目,足可讓翻書的看客們大呼過癮。

  柳清風突然意識到手中還拿著小半粽子,囫圇吃下。

  罄竹湖,書簡湖。罄竹難書。

  顧懺,懺悔之懺。諧音顧璨。

  陳憑案。當然更是諧音陳平安。

  書的末尾寫到「只見那年輕遊俠兒,回望一眼罄竹湖,只覺得問心無愧了,卻又難免良心不安,扯了扯身上那好似儒衫的青衣襟領,竟是久久無言,百感交集之下,只得痛飲一口酒,便失魂落魄,就此遠去。」

  好一個落魄遠去,堪稱絕妙。

  至於那位年輕遊俠是就此返鄉,還是繼續遠遊江湖,書上沒寫。

  柳清風輕輕拍打著那本合上的書籍,突然問道:「若是陳平安有機會翻看此書,會如何?」

  崔東山想了想,說道:「讀到好文字好詩句,說不定還要摘抄筆錄。看完之後,估計只會覺得那個陳憑案太可笑,太不聰明謹慎,哪裡像他了。恨不得替那位捉刀客修改一番。」

  柳清風又問,「如果能夠親眼見到那個寫書人?」

  崔東山搖頭道:「以前我知道答案,如今不確定了。」

  柳清風難得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回,「是以前會一拳打殺,如今見過了世間真正大事,則未必。還是以前未必,如今一拳打殺?」

  崔東山後仰倒去,嬉皮笑臉道:「天曉得唉。」

  柳清風將書籍還給崔東山,微笑道:「看完書,吃飽飯,做讀書人該做的事情,才是讀書人。」

  崔東山卻在笑過之後,開始在柳清風一旁滾來滾去。

  柳清風無奈道:「以崔先生的手段,徹底禁絕此書,不難吧?」

  崔東山只是在地上撒潑打滾,大袖亂拍,塵土飛揚。

  柳清風揉了揉額頭。

  崔東山坐起身,雙手籠袖,耷拉著腦袋,「其實我半點不生氣,就是有些……」

  柳清風補上一句,「失望。」

  崔東山搖搖頭,「錯了。恰恰相反。」

  崔東山抬起一手,雙指並攏,輕輕舉起,「願為夜幕暗室的一粒燈火,照徹萬里塵埃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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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章 看門狗

  埋河水神將那仰慕已久的大劍仙左右領進門,繞過一堵與埋河水運牽連的影壁,穿廊過道,到了大堂那邊,一位老廚子剛從灶房返回,手持一隻小碟,裝著劉家鋪子的朝天椒,重油熬煮過了,鮮紅鮮紅,一股子辣味,老廚子結結巴巴問道:「娘……娘,朝天椒還……還要麼?」

  先前水神娘娘嫌棄今夜的油爆鱔魚麵不夠勁,就讓老廚子去炒一碟朝天椒,不曾想沒等著,劍仙就駕臨碧游宮了。

  她瞥了眼老廚子手裡邊的小菜碟,看了眼桌上的那盆油爆鱔魚麵,最後轉頭望向身邊的劍仙左右,她怪難為情的。

  難得吃一頓宵夜,就給撞見了。早知道就換個小碗。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只管繼續吃宵夜,我不著急返回桐葉宗。吃完之後,我再說正事。」

  瞅瞅,什麼是平易近人的劍仙,什麼是溫良恭儉讓的讀書人?眼前這位文聖老爺的嫡傳,就是了。她只覺得文聖一脈的讀書人,咋個都這麼善解人意?

  她試探性問道:「給左先生也來一碗?」

  左右在一旁落座,看了眼桌上的那只大盆,道:「不用。」

  「那就勞煩左先生等我片刻,天大地大肚皮最大,哈哈。」

  她說完了客氣話,就不再客氣,從老廚子手中接過那菜碟,倒入麵條中,手持筷子一通攪和,然後開始埋頭吃宵夜,習慣性將一條腿踩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左先生就在一旁,趕緊端正坐好,每三大筷子,就拿起桌上酒壺,抿一口碧游宮自家釀造的酒水,酒釀烈,搭配朝天椒,每次喝酒之後,個子矮小的水神娘娘,便要閉上眼睛打個激靈,痛快痛快,胡亂抹一把臉上汗水,繼續吃那「碗」鱔魚麵。

  碧游宮沒那亂七八糟的繁文縟節,談不上規矩森嚴,比如老廚子到了大堂就再沒走,理由充分,等水神娘娘用完餐,他要帶走碗碟。

  一些個埋河溺死水鬼出身的碧游宮女官、丫鬟神侍,也都小心翼翼攢簇在門外兩側,畢竟一位劍仙可不常見,過來沾一沾劍仙的仙氣也好。她們都不敢喧嘩,只是一個個瞪大眼睛,打量著那位坐在椅上閉目養神的男子。原來他就是那位兩次「蒞臨」桐葉宗的左先生啊。用自家水神娘娘的話說,就是一劍砍死飛升境杜懋,天上地下,唯有我左先生。在左先生面前,咱們桐葉洲就沒一個能打的,玉圭宗老荀頭都不行,新宗主姜尚真更不夠看。

  埋河水神吃完了麵條,朝大門口那邊瞪眼道:「還沒看夠?!」

  嘩啦啦飄蕩散去。

  她選擇坐在左右對面,但是挑了張靠近大門些的椅子落座,笑道:「對不住左先生了,我這碧游宮平日裡,沒什麼神仙老爺光顧的,他們總埋怨我這水神娘娘沒牌面,這次就讓他們好好開開眼。」

  左右睜眼說道:「無妨。」

  他之所以御劍南下埋河,今夜造訪碧游宮,是因為有些東西,要親手交給眼前這位被小師弟說成「一條埋河都裝不下她那份豪傑氣概」的水神娘娘。當年在劍氣長城那座酒鋪子外邊,陳平安親口所說,當時居中而坐的兩人先生,喝著小酒,以關門弟子的山水故事佐酒。

  埋河水神這座碧游府,當年從府升宮,波折重重,如果不是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幫忙,碧游府興許升宮不成,還會被書院記錄在冊,只因為埋河水神娘娘執意討要一本文聖老爺的典籍,作為未來碧游宮的鎮宮之寶,這確實不合規矩,文聖早已被儒家除名,陪祀神像早已被移出文廟,所有著作更是被禁絕銷毀,需知大伏書院的山主,更是亞聖府出來的人,所以碧游府依舊升為碧游宮,埋河水神娘娘除了感激鐘魁的仗義執言,對那位大伏書院的山主聖人,印象也改觀不少,學問不大,度量不小。

  她似乎破天荒十分侷促,而左右又沒開口言語,大堂氣氛便有些冷場,這位埋河水神絞盡腦汁,才想出一個開場白,不知道是羞赧,還是激動,眼神熠熠光彩,卻有些牙齒打顫,挺直腰桿,雙手握緊椅把手,如此一來,雙腳便離地了,「左先生,都說你劍術之高,劍氣之多,冠絕天下,以至於左先生方圓百里之內,地仙都不敢靠近,光是那些劍氣,就已經是一座小天地!只是左先生悲天憫人,為了不誤傷生靈,左先生才出海訪仙,遠離人間……」

  左右搖頭道:「沒那麼誇張,當年只要有心收斂,劍氣就不會傷及旁人。」

  她感嘆道:「左先生真是强!」

  左右說道:「水神娘娘喊我左右就行了,『先生』稱呼不敢當。」

  她使勁搖頭道:「不行不行,不喊左先生,喊左劍仙便俗氣了,天底下劍仙其實不少,我心目中的真正讀書人卻不多。至於直呼名諱,我又沒喝高,不敢不敢。」

  左右也懶得計較這些,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本書,走向那位埋河水神。

  她立即蹦跳起身,雙手趕緊在衣裳上搓了搓,畢恭畢敬接過那本泛黃書籍。

  書是最尋常材質,昔年中土神洲一個小國書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無其它可以稱道之處。因為書商財力平平,書肆規模不大,紙張、字體、刻印種種環節,更是都不入流。當時書籍銷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氣買了近百本,而且還是讓幾位弟子去不同書鋪購買,就是怕書鋪一本都賣不出,覺得沒資格占據書鋪一席之地,便要丟到庫房裡邊,從此徹底不見天日。

  當年左右一行人分頭買書,忙了好幾天。左右是每次買書付錢就走人,去往下一座書鋪,所以往返極快,唯獨小齊,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學塾,書卻沒買幾本,先生一問,小齊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來小齊每次在書鋪只買一本,而且必然會與書鋪掌櫃聊上半天的書籍內容,以至於多數書鋪掌櫃,都要誤以為那本吃灰許久的書籍,難道真是明珠蒙塵了,其實是一部多麼了不起的聖賢著作?竟然能夠讓這麼一位天資聰穎的讀書種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後都要將信將疑,再與相熟書商多進幾本書籍,然後小齊當天就會與當時的大師兄提醒一句,隔幾天再去他去過的書鋪,買上一本。

  左右說道:「小師弟答應過碧游宮,要送一部我家先生的書籍,只是小師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為了送書而來。」

  她雙手接過書籍輕輕點頭,「我就知道陳先生一定會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左先生幫忙送書。」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師弟在我們先生那邊,說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宮的許多事情。先生聽過之後,真的很高興,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動萬分,顫聲道:「連文聖老爺都曉得我了?」

  左右點頭道:「我家先生說水神娘娘真豪傑,有眼光,還說自己的學問,與至聖先師相比,還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聖,文字優美,卻行文嚴謹,說理透徹,且脈絡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輩,稍解文意之人,便可以輕鬆看懂。

  所以那個功名不過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諸子大成」的美稱。

  水神娘娘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有些暈乎乎,如飲人間醇酒一萬斤。

  左右說道:「只是我家先生還提醒這本書,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別供奉起來了,沒必要。」

  她說道:「既然是文聖老爺的教誨,那我就照做。」

  左右然後取出數枚竹簡,疊放一起,一一交給她,第一枚竹簡之上,寫了六個字,左右解釋道:「此為『神』字,卻是我家先生以六種字體寫就,禮聖造字之初始『神』字,形聲兼會意。此後歲月變遷,篆,隸,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職責,繼續庇護一方水土。至於這些竹簡,都曾是小師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過第一枚竹簡,只覺得小小竹簡六個字,入手之後,重達千鈞。

  左右突然笑了起來,「當時先生酒喝高了,還是小師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宮幾句話,事實上,我家先生,已經許久不曾提筆寫字了。小師弟當時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寫得精神氣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損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偉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說,有些事情則不能講。例如左右當時就覺得陳平安太沒規矩,當弟子沒有當弟子該有的禮數,只是左右剛念叨一句,陳平安就喊了聲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門告狀,左右挨打,習慣就好。

  左右遞出第二枚竹簡,「這是先生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以後大道順遂。」

  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

  遞出第三枚後,左右說道:「先生說碧游宮與埋河水神,當得起這句話。」

  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

  左右遞出第四枚竹簡,「提筆之前,先生說自己托個大,厚顔以長輩身份叮囑晚輩幾句,希望你別介意,還說身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轄境百姓的悲歡離合。如今神靈,皆從人來。」

  賤禮義而貴勇力,貧則為盜,富則為賊。

  左右遞出最後一枚竹簡,「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這句話,這是先生與你言語,其實更是與天下讀書人言語。」

  得了一本文聖老爺的書籍,又得了五枚竹簡,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夢,喃喃道:「當不起。」

  左右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必須多說幾句。你如果是覺得自己認識了陳平安,陳平安又是先生的關門弟子,所以你才如此被我家先生『青眼相加』,那你就錯了,就是小看了我家先生的學問,我們文聖一脈的順序學說,不該如此理解。是先有埋河水神與碧游府,再有水神娘娘與小師弟的相逢,是先有你對文聖一脈學問的誠心認可,才有我家先生的以禮還禮。」

  她神采飛揚,「當然!」

  左右送完了書和竹簡,就要立即返回桐葉宗。

  她看了眼夜色,挽留道:「左先生不喝點酒?碧游府酒釀,小有名氣的。」

  左右搖頭道:「我不愛喝酒。」

  她有些惋惜,小小的美中不足。

  左右告辭一聲,跨過門檻,御劍遠去。

  她站在門外,仰頭目送那位劍仙遠遊北歸,由衷感慨道:「個兒高高的左先生,强强强。」

  左右御劍離開埋河水域,風馳電掣,路過那座大泉京城的時候,還好,那個姜尚真先前挨過一劍,學聰明了。

  沒來由想起當年那次喝酒。

  先生醉醺醺笑問小師弟,「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難不難?」

  小師弟答道:「以古知今,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巨,以暗知明。知易行難,難也不難。」

  先生大笑,讓左右再去拿一壺酒來,記得結帳,師兄弟明算帳,不能因為是小師弟的酒鋪,當師兄的就昧良心賒帳。

  陳平安有一點確實比他這個師兄强多了。

  能讓先生飲酒不寂寞,能讓先生忘卻萬古愁。

  小師弟不愧是師兄弟當中,唯一一個有媳婦的人。

  難怪最得先生喜愛。

  對此左右沒有半點不高興,左右很高興先生為自己和小齊,收了這麼個小師弟。

  ————

  寶瓶洲大瀆開鑿一事,崔東山其實就是個監工,具體事務是關翳然和劉洵美操辦,真正的幕後謀劃之人,則是柳清風。

  一個大驪豪閥公孫,一個篪兒街將種子弟,一個藩屬青鸞國的舊文官。

  崔東山從不與山上修士、大瀆官員打交道,全權放手給三個年輕人。只有柳清風都覺得為難之事,才讓崔東山定奪,後者一貫雷厲風行,幾乎從無隔夜事。

  大瀆沿途,要路過數十個藩屬國的山河版圖,大大小小山水神祇的金身祠廟,都要因為大瀆而改變各自轄境,甚至許多山上門派都要搬遷山門府邸和整座祖師堂。

  林守一從書簡湖返回之後,就被崔東山留在了身邊,親自指點修行。

  林守一早先在家鄉,以一幅目盲道人賈晟的祖傳搜山圖,與白帝城城主換來了《雲上琅琅書》的中下兩卷,上卷結金丹,中卷煉元嬰,下卷直指玉璞。

  林守一如今已是龍門境,不但破境快,而且韌性足,這才是真正的修道胚子。

  林守一原本預期,是爭取百年之內結丹,如今看來,要提前不少。洞府境和金丹境是練氣士的兩道天塹,在躋身金丹之前,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天才,其實都根本經不起推敲,不知凡幾,都被能否金丹一事打回原形,一輩子在龍門境徘徊,從此萎靡不振,徹底大道無望。

  道法相傳,最忌三口六耳。

  只是在崔東山這邊,世俗常理不管用。

  林守一直接將三卷《雲上琅琅書》都給了崔東山,後者看完之後,就直接在三部道書之上寫滿了注釋,再還給林守一,讓林守一如果不解文字真意,再來向他當面請教。

  今天林守一陪著崔東山巡視一處堤壩,塵土蔽日,河道已成,只是尚未引水來此,此岸勞役不可見對岸人,由此可見,未來這條大瀆之水的廣闊。

  崔東山一次次以袖子拍散身邊塵土,「當年遊學途中,謝謝那小婆娘眼高於頂,誰都瞧不起,唯獨願意將你視為同道人。」

  林守一點點頭。誰都看得出來。謝謝的清高,一向比較直白。反而好打交道。林守一看不透的人,其實是那位盧氏亡國太子,於祿。

  只是這種話從崔東山嘴裡說出,有點像是在駡人。

  陳平安和於祿是純粹武夫,李寶瓶和李槐當時年紀還小,謝謝在淪為刑徒遺民之前,就是盧氏王朝公認的頭等神仙種,視為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天才。而林守一當時是除了謝謝之外,最早涉足修行的人物。

  林守一憂心忡忡,以心聲問道:「連劍氣長城都守不住,我們寶瓶洲真能守住嗎?」

  崔東山笑道:「守得住又如何,守不住又如何?若是明知守不住,就不守了嗎?難不成讓文廟聖人與托月山碰個頭,雙方比拼一下紙面實力,咱們浩然天下報出一個個上五境修士的鼎鼎大名,與托月山做一個學塾蒙童都會的算術加減,咱們更厲害些,妖族就退回蠻荒天下,不如人家,就讓妖族大爺們別著急動手,咱們雙手奉上一座天下,再退去第五座天下,然後作壁上觀,等著托月山與白玉京的下一場術算。」

  崔東山說到這裡,哈哈笑道:「還真別說,這法子最不傷和氣了。」

  林守一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崔東山點頭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你是在憂心所有山下人的生死存亡。」

  林守一說道:「到底應該怎麼辦?懇請先生教我。」

  崔東山仰頭望向寶瓶洲的天幕最高處,輕聲說道:「一洲山上修士,加上我大驪軍伍,挺直脊梁,先行赴死者。其餘願苟活者,只管在前者死絕之後,跪地求饒。至於山下的百姓們,還真不能如何,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青鸞國京城一處官邸。

  李寶箴難得偷閒,從一大堆藩屬官府邸報、大驪山水諜報當中抽身,與兩個自家人一起同桌喝酒。

  如今李寶箴身兼數職,除了是大驪綠波亭的頭目之一,管著一洲東南的所有諜報,還有那閒情逸致,這些年仕途平步青雲,當起了青鸞國的禮部侍郎,已經先後出京兩次,擔任地方鄉試的主考官,成為一位「手掌文衡者」,除此之外,還是青鸞國在內數個藩屬的山上、江湖的「幕後君主」,暗中操控著一切修道胚子的登山、江湖門派的辭舊納新。

  李寶箴將一本書籍丟給對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們這位老鄉,年紀輕輕的落魄山山主,以後在寶瓶洲的名聲,好像算是徹底毀了。」

  男人正是朱河,昔年福祿街李府的護院,而年輕女子,則是他的女兒朱鹿。

  這對父女,不但早已脫離賤籍,朱河還在大驪軍伍撈了一份差事,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多年,身份與大瀆督造官劉洵美身邊的那個魏羨差不多,只是朱河戰功遠遠不如魏羨,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墊底的執戟郎,一旦轉入地方為官,多是藩屬國的縣尉之流,只是相較於一般藩屬官吏,會多出一個武勛清流身份。

  大驪王朝除了新設巡狩使一職,與上柱國同品秩,官場也有大改制,官階依舊分本官階和散官階,尤其是後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階。

  朱鹿則成為了一位綠波亭諜子,就在李寶箴手底下任職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書,如墜雲霧,看了眼女兒,朱鹿似有笑意,顯然早就知道緣由了。

  李寶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餘兩杯,被他輕輕一推,在桌上滑給朱河朱鹿,示意父女兩人不用起身道謝,笑道:「說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驪禁絕,也說不定很快就會版刻外傳、別傳,若是此書不被銷禁,我比較期待批注版的出現,免得許多人不解諸多妙處。」

  朱河開始翻書,「顧懺,陳憑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顧璨和陳平安?」

  李寶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雙手持杯,輕輕抿了一口酒。

  朱河皺眉不已,「這?」

  漢子有些無言以對。

  他當年與女兒一起護送李寶瓶遠遊,雖然與陳平安相處時日不算太久,但是對陳平安性情,朱河自認看得真切。文中內容,要說假,也不全是,要說真,卻有總是隔三岔五,便讓人覺得不對勁,書上總有那麼幾句話,讓他朱河覺得恰好與事實相反。例如那點深藏心底見不得光的少年情思,還有什麼貧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一心仰慕那些道德完人的聖賢……

  偶然所得一部絕世拳譜?只因為少年天才,資質卓絕,便無需任何淬煉,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內接連破三境?輕而易舉,以至於引來數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驚一乍?至於遊歷之前,福緣不斷,得天獨厚,遊歷之後,什麼主動攬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處,處處出拳果決,看似描繪了一位意氣風發、任俠仗義的有情郎,並且每一次付出代價,必有更大福報跟隨。

  可在朱河眼中,陳平安恰恰相反,根本就是個老成持重的,暮氣遠遠多於少年朝氣。

  至於什麼紅顔知己,就陳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氣,拉倒吧。

  朱河搖頭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雖然不是讀書人,但是依舊看出了隱藏其中的重重殺機。書中遊俠兒,以講學家處處以大義責人,動輒打殺他人。雖不是濫殺無辜,可細究之下,除了一兩頭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餘死在陳平安拳下的,細究之下,無論是人與鬼魅,都是些可殺可不殺的存在,屬於兩可之間。

  朱河翻書極快,忍不住問道:「先前不是聽公子說那陳平安,其實在那書簡湖困頓多年,結局可謂凄慘至極?多年之後才返鄉?」

  朱鹿輕輕嗤笑一聲。

  喜歡自討苦吃,現在便是報應了。

  換成是她,有顧璨這般朋友,要麼偷偷維持關係,要麼權衡利弊,乾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書簡湖自生自滅,摻和什麼?與你陳平安有半顆銅錢的關係嗎?沒本事成為北俱蘆洲評點出來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結果名氣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輕天才更大了。你陳平安運氣真是不錯,一如既往的好。

  李寶箴舉起酒杯,緩緩轉動,微笑道:「我輩翻書人,誰不愛看江湖艶遇,山上機緣?不過道學家們讀過此書,便有好多話要講了。江湖豪俠則會駡此人沽名釣譽,既不殺顧璨,竟然還借此養望,花幾百兩銀子,潦草舉辦幾場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譜牒仙師則將其視為山澤野修,野修則譏諷其行事不夠老道,空有福緣,其實綉花枕頭,若非書中人,早就該死了十幾回了。士子書生,則艶羨其情債纏身之餘,定然大駡其道貌岸然,禽獸不如。」

  朱河說道:「況且書中故意將那拳譜和仙法內容,描寫得極為仔細詳盡,雖然皆是粗淺入門的拳理、術法,但是想必許多江湖中人和山澤野修,都會對此夢寐以求,更使得此書大肆流傳山野市井。這還怎麼禁絕?根本攔不住的。大驪官府當真公然禁絕此書,反而無形中推波助瀾。」

  李寶箴一口飲盡杯中酒,「以後落魄山越擴張,陳平安境界越高,寶瓶洲對其非議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壯舉,駡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過重,至多是假仁假義,裝善人行善舉。編撰此書之人,是除柳清風之外,我最佩服的讀書人。真想見一面,誠心討教一番。」

  李寶箴望向門口那邊,笑道:「柳先生,以為然?將來有機會的話,不如你我攜手,拜訪這位同道中人?」

  柳清風站在門口那邊,笑道:「以不義獵義,對於你我這種讀歪了聖賢書的讀書人,難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就算做成了,又有什麼成就感?」

  李寶箴舉起空酒杯,「柳先生總是高我一籌。」

  柳清風擺擺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寶箴放下酒杯,笑著起身,「那就換一處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認得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寶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禮,同時敬稱道:「見過柳督造。」

  眼前這個青鸞國昔年聲名狼藉的文官,按照自家公子的說法,此人以後注定會成為大驪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注定短命,陽壽不長,此外柳清風沒有任何軟肋,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什麼山上神仙,藩屬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麼。

  柳清風笑容和煦,對那兩人輕輕點頭。

  與李寶箴談完事情之後。柳清風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讓一位同為貼身扈從的隨軍修士駕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趕去一座高山之巔,山腳便是官道。柳清風讓那施展掌觀山河神通,遙遙看那山腳道路上的一對男女,緩緩而行。

  路上的年輕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無意瞥向山巔一眼,然後微微點頭,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只是那女子抬頭一瞥,就讓那元嬰隨軍修士大吃一驚,好重的殺意。

  柳清風說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腳兩人,是遠遊歸來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婦二人先前去往倒懸山那座師刀房,回她的娘家。

  其實柳伯奇並沒有這個念頭,但是柳清山說一定要與她師父見一面,不管結果如何,是挨一頓臭駡,還是攆他離開倒懸山,終究是該有的禮數。但是沒有想到,到了老龍城那邊,幾艘跨洲渡船都說不出海了。無論柳清風如何詢問緣由,只說不知。最後還是柳伯奇私自出門一趟,才帶回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倒懸山那邊已經不再允許八洲渡船停岸,因為劍氣長城開始戒嚴,不與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奇倒是不太擔心師刀房,只是心底難免有些遺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後,她再獨自去往劍氣長城,至於自己何時回家,到時候會與夫君坦言三字,不一定。

  柳伯奇猶豫了一下,說道:「大哥如今督造大瀆開鑿,咱們不去看看?」

  柳清山搖頭道:「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柳伯奇無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鬱鬱道:「青鸞國有柳清風,大驪王朝有柳清風,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大哥,獅子園和柳氏族譜,都沒有他。」

  柳伯奇不再勸說什麼。當年柳清風在家族祠堂外,提醒過她這個弟妹,有些事情,不用與柳清山多說。

  瘸拐行走的書生一下子紅了眼睛,開鑿大瀆那麼辛苦的事情,那個傢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歡親力親為……

  ————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條大瀆的源頭。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獨自站在水邊,臉色陰晴不定。

  這條大瀆,名為齊瀆!

  不僅如此,她接下來能夠走江,還要歸功於袖中那封該死的解契書!

  當初雙方結契一事,那個命燈孱弱如風燭殘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兒,自然半點不知。

  不曾想這個傢伙,如今竟敢獨自解契?!

  ————

  天未亮,大驪京城一座尚書府第內,一個百歲高齡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後,突然改變了主意,說不去早朝了。

  老人換上一身居家衣著,一位老僕手持燈籠,一起去往書房,點燃燈火後,這位吏部老尚書坐在書案前,微笑道:「這都多少年沒有潛下心來,去好好讀一本書了?」

  老人畢竟歲數大了,眼力不濟,只得就著燈火,腦袋湊近書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語道:「崔先生還真沒有騙人,如今我大驪的讀書人,果真再不會只因大驪士子身份,一口大驪官話,便被外鄉人輕賤文章詩篇了。」

  老人轉頭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夜幕,「只是不曉得我大驪讀書人,會不會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當年最痛恨的讀書人呢?」

  京師花木最古者,有關家書屋外的青桐,韓家的藤花,報國寺的牡丹。

  關老爺子這些年經常對著自家青桐樹上的蛀孔而嘆息,有那子孫建議,既然老祖宗如此愛惜青桐,可以請那山上神仙施展術法,結果被關老爺子駡了個狗血淋頭,一口一個不肖子孫。唯有嫡玄孫關翳然,與關老爺子一起欣賞青桐,一番言語之後,才讓老人稍稍釋懷幾分。

  對著窗外夜幕,老人喟嘆一聲,「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文人意氣和書生風骨的。」

  言不過其實,語語有實用,行不過其法,句句莫空談。

  關老爺子突然放下書,起身道:「速速備車早朝去!」

  門外老僕提醒道:「老爺先換身官服?」

  老爺子大笑道:「穿個屁朝服,老夫今兒要在大驪史書上留下一筆,春嘉六年開春,吏部尚書某某某,老來多健忘,身穿儒衫參加早朝,於禮大不合,被攔阻門外,春寒料峭,老尚書孤苦伶仃,在門外凍若鵪鶉,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僕補了一句,「老爺那就袖裡藏些吃食?挨凍是自找的,挨餓就免了吧。饑寒交迫,老爺你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爺子嘿嘿而笑,「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驪京城的牆頭上。

  身後是燈火依稀亮起的大驪京城,眼前是許多等待京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賈,遊學士子,江湖武夫,夾雜其中的山上修士……

  國師崔瀺回頭望一眼城內燈火處,自他擔任國師以來,這座京城,無論白晝,百餘年來,燈火便不曾斷絕一瞬,一城之內,總有那麼一盞燈火亮著。

  要歸功於富貴人家的燈火輝煌,大小道觀寺廟的長明燈,深夜點燈寒窗苦讀的陋巷士子……

  崔瀺轉過頭,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氣取暖的商賈,有那蜷縮在車上打盹的,有那相約同行遊歷大驪京城的外鄉書生,隨著天漸明,走下雇傭的馬車,一起對著城頭指指點點,還有富貴人家的車馬,一些稚童被吵醒後,嚷著憋不住了,讓婦人家眷們揪心不已。

  崔瀺獨自站在城頭上,大驪巡游城頭的士卒,鐵甲錚錚作響,來到國師身後又遠去。

  崔瀺希望每一個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入城之前,眼睛裡都能夠帶著光亮。

  志向,野心,欲望。

  錢財,富貴,功名,美人,醇酒,機緣。

  各憑本事,我大驪京城應有盡有,諸君自取!

  ————

  劉羨陽再次悄無聲息從南婆娑洲返回家鄉,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為在神秀山祖師堂,因為龍泉劍宗是在阮邛手上開宗立派,所以並未懸掛祖宗掛像,劉羨陽只需燒香。

  龍泉劍宗沒有興師動衆地舉辦開峰儀式,一切從簡,連半個娘家的風雪廟都沒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個想錢想瘋了的披雲山。

  阮邛就只是將北邊的徐小橋和謝靈喊回山頭,拉上董谷這幾位最早的嫡傳弟子,一起吃了頓家常飯。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橋,謝靈,劉羨陽,就六位。

  劉羨陽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驪京城以北的新地盤,只是去了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徐小橋離開那處之後,那邊就漸漸荒廢棄用。

  而劉羨陽也不見得如何修行,龍泉劍宗並未對外宣稱他的宗門嫡傳身份,所以劉羨陽每天就是四處閒逛。

  董谷今天來到鐵匠鋪子那邊,等了半天才等到遊手好閒的劉羨陽返回。

  劉羨陽屁顛屁顛跑過去,抱拳笑道:「大師兄找我?怎麼不直接飛劍傳信。」

  董谷搖頭笑道:「不是什麼急事。」

  劉羨陽端了兩條小竹椅過來,各自落座檐下,劉羨陽說道:「大師兄有話直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董谷說道:「師父收了兩撥嫡傳弟子,所以劉師弟的名次太過靠後,我覺得不太妥當的,想要問問看劉師弟,有沒有什麼想法。」

  董谷見那劉羨陽笑嘻嘻只說沒想法的模樣,只得繼續說道:「劉師弟千萬不要覺得我是在試探什麼,絕非如此,我對於自己一直占著大師兄身份,其實一直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劍修,其實這些年裡邊,大驪山水一直都在笑話此事,師父不介意,是師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實了非人的出身根腳。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當這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

  他們師父阮邛不是那種拐彎抹角的人,先前在飯桌上,直說了劉羨陽是一位金丹劍修,是如今弟子當中,境界最高的人。

  雖然關於大師兄一事,阮邛與董谷開誠布公說過一次,如果劉羨陽沒來,董谷也會硬著頭皮當下去。可既然劉羨陽早就與龍泉劍宗有淵源,境界又高,資質更好,那麼這個大師兄席位,董谷是真心覺得換成劉羨陽,更妥當,對於龍泉劍宗更好。

  劉羨陽身體前傾,雙手搓臉,說道:「大師兄要選個穩重的人來當,管著亂七八糟的俗事,然後師弟師妹們,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師兄,你覺得我像是個適合當大師兄的人嗎?」

  董谷說道:「總比我好。」

  劉羨陽搖頭說道:「你覺得沒用啊。」

  董谷無奈道:「明白了。」

  董谷沉默許久,突然說道:「劉師弟,我不知為何,有些怕你。」

  劉羨陽點點頭,「是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出過劍的關係。加上我如今境界不夠,隱藏不深。」

  董谷立即恍然,便不再言語,起身告辭。

  劉羨陽單手托腮,眺望遠方,自己才出幾劍,就已經如此,那麼他呢?

  ————

  第五座天下。

  一座城池破開天幕,從天而降。

  一個老秀才遠觀此景,既開心,又傷感不已。

  開心的是劍氣長城終究留下了這麼多的劍道種子,從此香火不絕。

  傷感的是,城池落地,讓老秀才想起了早年驪珠洞天墜落人間,大概也是這般場景吧。

  讀書人說道:「我劍術確實不如陳清都。」

  老秀才笑駡道:「你他娘的又不是劍修,就是個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的讀書人,這要劍術還高過陳清都,你讓那位老大劍仙的面子往哪兒擱?」

  讀書人問道:「你不去那邊看看?」

  你一個文聖,偏要與我顯擺什麼秀才功名,什麼道理。

  老秀才撓撓頭,嘴上說著還是算了吧,眼角餘光卻瞥向那個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以及後者手中的那把仙劍。

  男子無奈道:「我立過規矩,不傳授劍術他人。何況這些年輕劍修,也無需我多此一舉。至於手中這把劍,遲早是要還給大玄都觀的。你那些小算盤打不響。」

  老秀才踮起腳跟,瞥了眼遠方那座城池,惋惜道:「可惜那座斬龍崖,被老大劍仙煉化成了城池地基。」

  男子問道:「先前兩位文廟聖人似乎有話要說,你與他們嘀咕個什麼?」

  老秀才洋洋自得,拈須笑道:「沒啥子沒啥子,指點他人學問,我這人啊,這一肚子學問,到底不是某人敝帚自珍的劍術,是可以隨便拿去學的。」

  男子說道:「既然你不去城池,那就繼續開門去。」

  老秀才突然反悔,說道:「一起去我關門弟子的酒鋪喝酒去?我請你喝酒,你來結帳就行。」

  男人搖搖頭。

  只見遠處那座城池中,有人御劍而起,隨便挑選了一個方向,劍光瞬間遠去。

  應該是要儘快瞭解這方嶄新天地的情況。

  在御劍途中,那人就已經從元嬰破境躋身上五境。

  他問道:「是那寧姚?」

  手中仙劍微微顫鳴。

  讀書人隨即點頭道:「看來是被劍氣長城强行壓制在元嬰境的緣故。」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道:「我那關門弟子,眼光能差?找先生,是這個!」

  老秀才竪起一根大拇指,然後再竪起一根大拇指,「找媳婦,是這個!」

  遠處那道劍光片刻之後,似乎就已經與此方天地大道契合,穩固住了玉璞境,故而瞬間撥轉劍尖,御劍往老秀才這邊而來。

  讀書人手中那把仙劍,作龍鳴聲。

  如遇故人。

  寧姚御劍來到山巔,飄然落地,見到了老秀才。

  她沒有言語,只是抬起手臂,橫在眼前,手背死死貼在額頭上,與那老人哽咽道:「對不起。」

  老秀才著急得直跺腳,趕緊跑到她身邊,虛拍了她幾下腦袋,說道:「寧丫頭,對不起什麼,沒有的事情,是陳平安那小子本事不夠,怪他怪他,你莫要愧疚啊,真要怪,那也怪不得陳平安啊,咱們都怪陳清都去,屁的老大劍仙,只會把擔子交給一個年輕人,再不行,就怪我這個沒本事的先生來……」

  寧姚已經恢復正常神色,放下手,與文聖老先生告辭一聲,御劍遠去,繼續獨自探尋這座第五天下的萬千山河。

  很快這裡就會湧入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肯定也會有不少元嬰瓶頸的練氣士。

  而劍氣長城的未來處境,除了出劍廝殺,還會有很多的勾心鬥角。

  這方天地有何情況,有哪些講究和規矩,寧姚半句也未曾詢問。

  讀書人點點頭,「不愧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萬年以來,不求與人。」

  老秀才一屁股頽然坐地,「我那關門弟子,到頭來又能求誰,我這先生嗎?他那師兄嗎?你砍死我算了,我這先生當得窩囊憋屈啊……」

  讀書人問道:「往哪裡砍?」

  老秀才立即起身,拍了拍塵土,咳嗽一聲,「白也啊,你這人咋就開不起玩笑呢,以後改改啊。」

  讀書人化做一道劍光,去繼續忙碌開門一事,光是為浩然天下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他就要仗劍開闢出三道大門。

  落地城池當中。

  寧姚已經御劍且破境。

  成為這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

  她今後會領銜隱官一脈,避暑行宮董不得,羅真意,徐凝,常太清,郭竹酒,顧見龍,王忻水,以及最新加入其中的范大澈。

  所以如今的隱官一脈,總計只有九人,司職掌律一事,監督所有劍修。

  而元嬰境齊狩負責重建刑官一脈,司職刑法、廝殺,躲寒行宮的那些武夫,以後也會隸屬於刑官一脈。

  目前所有金丹、元嬰境界的劍修,都要自動劃入刑官一脈,若想退出,以後拿戰功來換,在那之後,離開城池,開山立派,都隨意。但是一旦城池飛劍傳信,任何膽敢不歸之劍修,一律按敵論,皆死。

  其中還有個名叫拈芯的女子,身穿一件天仙洞衣樣式的法袍,似乎大病未癒,她如今是元嬰境,不是劍修,卻擔任刑官二把手。

  城池內開始興建祖師堂,掛像唯有一幅,陳清都。

  此外諸多舉措,衣坊劍坊和丹坊的重新選址設立,無非是按部就班進行,早有章程可循,故而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在寧姚率先離城,隱官一脈其餘八位劍修,兩人結伴,分別揀選一個方向,向城池以外御劍遠遊,需要繪製出一幅地理堪輿圖。一旦中途受阻,就會立即飛劍傳信齊狩、拈芯負責的刑官劍修馳援。

  高野侯負責看管一盞本命燈,知曉此事之人,屈指可數。

  而從玉璞境跌境的拈芯,離開牢獄,潛入城中,一起來到了這座天下,她身上攜帶了那塊隱官玉牌,按照約定,並沒有立即交還給隱官一脈。

  按照那個年輕隱官的說法,只有兩種情況發生了,她才可以拿出這塊玉牌示人。

  寧姚遇險。

  或是兵解轉世的陳熙,尚未成長起來,就被齊狩的刑官一脈奪權。

  拈芯獨自來到那座酒鋪,如今沒有掌櫃了,大掌櫃疊嶂,去了浩然天下,二掌櫃留在了城頭上。

  城池剛剛落地沒多久,那場大戰彷彿還歷歷在目,所以沒什麼生意。

  拈芯要了一碗啞巴湖酒水,獨自飲酒,喝酒之前,她舉起不大的小酒碗,遙敬一個年紀也不大的異鄉人。

  ————

  整座雨龍宗上上下下,都懵了。

  先是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莫名其妙被人拱翻墜入海,練氣士們只得狼狽返回宗門。

  然後很快就有一位姿容俊美、腰懸養劍葫的年輕男子,御風來到了雨龍宗的一座雨師神像之巔,自稱來自蠻荒天下,是個千真萬確的妖族,求諸位殺它這畜生一殺。

  年輕男子笑臉燦爛,舉起雙手,表明自己打定主意了,束手待斃,絕不還手。

  雨龍宗女子宗主,也就是雲簽的師姐,帶著祖師堂所有修士來到山巔,抬頭仰望那個俊美公子。

  其中一位雨龍宗長老,以心聲與之言語,說雨龍宗與那扶搖洲山水窟老祖,還有那個依附邊境身上的前輩,曾有一樁密約。

  一座倒懸山,已經飛升離去。

  雨龍宗修士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夠瞧見的。

  而這妖族來到雨龍宗那尊雨師神像之巔,求人殺它,那麼劍氣長城鎮守萬年,竟然被攻破了,再無法想像,卻也是可以想到、且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

  雨龍宗歷史上那位最年輕的地仙,傅恪與那兩位神仙道侶,一並站在祖師堂前輩們的身後。

  那個只說自己是妖族的俊美男子,輕輕一彈指,將那雨龍宗長老的元嬰境老嫗,當場擊殺。

  殺完人之後,男子微笑道:「長得這麼鶴髮雞皮,就當是你這婆娘居心叵測,想要嚇殺本座了。哦對了,忘記自報名號,聽說你們浩然天下,最重視這個了。」

  他一手雙指纏繞鬢角垂下的髮絲,一手拍了拍腰間養劍葫,笑眯眯道:「我叫酒靨。因為生平唯有兩好,好美酒,好美人。你們雨龍宗剛好兩者都不缺,所以我就先趕來了。這個名字,你們不知道很正常,因為是專門為你們浩然天下取的新名字,以前那個,叫切韻。」

  雨龍宗修士聽聞那「切韻」之後,幾乎都面如死灰。

  一頭王座大妖。

  因為雨龍宗開宗極久,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又近,故而對蠻荒天下的一些內幕,所知頗多。

  比如那古井之中的十四王座,除了托月山主人,那位蠻荒天下的大祖之外,分別有「文海」周密,遊俠劉叉,曜甲,龍君,荷花庵主,白瑩,仰止,緋妃,黃鸞。

  此外,還有一尊相傳被道祖以道法禁錮的金甲神將,肩挑長棍的御劍搬山猿,三頭六臂魁梧巨人,以及擁有一根上古雷矛的那個。

  只是雨龍宗不知道的是,荷花庵主如今已經隕落。飛升境大妖重光,被陳熙斬殺。至於其它上五境、地仙大妖,為了攻破劍氣長城,這麼多年間,更是折損嚴重。

  黃鸞則被阿良聯手姚沖道斬殺,黃鸞為蠻荒天下做出的最後功勞,就是拼了大半性命,使得阿良被鎮壓在托月山之下。

  所以托月山先前已經傳令給各大軍帳,不許任何上五境妖族,追捕黃鸞通過本命燈的續命轉生。一個被强行兵解之後、空有元嬰境的黃鸞。與那稚童無異。至於上五境之下的修士,會不會被大妖授意追殺黃鸞,那就隨意了。到時候是一群元嬰秘密圍殺黃鸞,還是三五個元嬰劍修參與圍剿,托月山不會管這些狗屁倒灶的芝麻小事。既然失去境界,也就失去王座,蠻荒天下,强者為尊。

  前提是不要給黃鸞活著跑到灰衣老者面前訴苦。

  而劍氣長城上任隱官蕭愻,如今已經是蠻荒天下最新的一位王座成員。

  至於現任隱官,既然劍氣長城都沒了,那麼大概也可以稱呼為「上任隱官」了,人不人鬼不鬼,倒算是留在了劍氣長城。

  在大妖酒靨隨手殺人之後,就有一些年輕修士悲憤欲絕,怒喊著讓祖師堂老人們開啓山水陣法。

  只是從雨龍宗宗主到祖師堂成員,都置若罔聞。

  大妖酒靨視線游曳,將那些發聲的雨龍宗修士,一一點殺,一團團鮮血霧氣砰然炸開,這裡一點,那裡一處,雖然間隔極遠,可是快啊,故而好似市井迎春,有一串爆竹響起。

  他笑道:「雨龍宗男子修士不多,我很喜歡,接下來誰殺了一位男子,就可以活,等到最後一個男子死了,沒殺人的姐姐妹妹們,我可就要殺你們了。當然若是長得好看,屬￿天生命好,我會憐香惜玉的。所以那些姿色不行的,你們要抓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若是登了山當了神仙的修道之人,都珍惜性命,我覺得那就真是不該活著了。」

  有一位雨龍宗祖師堂供奉女修,開口懇請這位王座大妖不要濫殺,雨龍宗願意如何如何的一通措辭,然後就被酒靨伸手一抓,將其駕馭到身前按住頭顱,手腕擰轉,使得她身軀橫空,一掌作刀劈砍而下,將她一分為二,再一張嘴吸氣,直接吃下了她的金丹和元嬰,最後將手中半截屍體拋入海中。

  雨龍宗之上,自相殘殺,女子殺男子。其中有那道侶殺道侶的,也有不殺,幫著道侶阻止同門殺人的,然後一起被殺。

  雨龍宗宗主在內的祖師堂成員,都殺了個男子,不多不少,只殺一個。

  很快傅恪就發現整座雨龍宗,只剩下他一個男人了。而他的兩位神仙道侶,她們都眼神堅毅,護在他身邊。

  酒靨點頭笑道:「你有兩個道侶,你親手殺掉一個,就能活,如何?若是她們有人自盡,不算你殺的。」

  不等兩位女子言語什麼,傅恪就已經打殺了其中一人。

  然後酒靨點點頭,十分滿意,一巴掌怕死了那個男人,大笑道:「本座言語,你也真信啊,你這是叫做蠢死的。」

  其中一位女修怔怔看著地上傅恪的那攤血肉,酒靨將她伸手抓到眼前,隨手一抹,剝掉了她的那張美艶面皮,再丟出哀嚎不已的可憐女子,可不是光是剝皮而已,一張面皮若無女修的魂魄依附,便會失去神韻,再被他拿來「補妝」,就毫無意義了,他抖了抖手中面皮,輕輕吹拂掉上邊的鮮血,笑道:「真美。」

  那個雨龍宗宗主顫聲道:「切韻老祖,為何如此?留著我們,為你們帶路不好嗎?去南婆娑洲也好,去桐葉洲也罷,有我們率先登岸廝殺……」

  酒靨晃了晃手中那張新鮮面皮,打斷那位玉璞境老婆娘的言語,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笑話,大笑不已,一根手指抵住眼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不湊巧,咱們蠻荒天下,就數螻蟻們的性命最不值錢。你呢,就是大只一點的螻蟻,若是遇上仰止緋妃她們,倒是真能活的,可惜時運不濟,偏偏遇到了我。」

  說到這裡,他轉頭望向倒懸山那邊,喃喃笑道:「何況這些年與劍氣長城的劍修打交道久了,再遇到你們這幫神仙老爺,我……」

  這頭王座大妖,被一個羊角辮小姑娘一拳打入海中,如山岳砸在水中,激起一陣滔天巨浪。

  不等山上雨龍宗女修們有什麼錯覺,就被那個小姑娘在兩座山上往返,一拳一大片,將所有地仙悉數打死。

  而那個從海中返回雨龍宗的王座大妖,則閒庭信步,挑選那些金丹境界之下的女子面皮,一一活剝下來,至於她們的死活,就沒必要去管了吧。

  灰衣老者來到雨龍宗山頭這邊,「蕭愻,切韻,擅自滅絕整座宗門這種事情,這次就算了,下不為例。」

  哪怕猶有一些活人剩下,雨龍宗其實都已經廢了。

  蕭愻雙臂環胸,一言不發。

  大妖切韻好不容易再從滿地破碎屍體當中,挑選出幾張相對完整的面皮,這會兒全部收攏在一起,正在小心翼翼縫補自己臉龐,他對灰衣老者躬笑道:「好的。」

  蕭愻說道:「拿戰功來換,都不成?」

  灰衣老者笑道:「當然可以。只要戰功足夠,隨便你殺。」

  蕭愻突然轉頭對那切韻說道:「做得好!」

  大妖切韻笑而不言,只是縫補臉龐,錦上添花。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劍氣長城,城頭之上。

  終於迎來了第一場大雪。

  面容、身形逐漸清晰穩固起來的年輕人,此刻站在城頭懸崖之上,那件鮮紅法袍之下,身上一道幾乎切斷整個身軀、脊柱的劍痕,正在自行痊癒。

  是他想要偷摸離開劍氣長城些許距離,打殺劍氣長城斷裂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

  總得找點事情做做。

  結果被神出鬼沒的一襲灰袍瞬間趕到。

  最終被對方一劍狠狠劈中,如果不是使用了一樁壓箱底的秘術,得以返回劍氣長城,哪怕陳平安是真的玉璞境,也絕對死了。

  陳平安此刻與那對面城頭的那位龍君遙遙對峙。

  最終與那龍君什麼都沒有說,年輕人拖刀轉身離去。

  龍君沙啞開口道:「陳清都就找了你這麼個廢物,留在這裡當條看門狗?」

  離真御劍而至,笑道:「可憐可憐,真是不知道,是給劍氣長城看門呢,還是幫咱們蠻荒天下看門?」

  那個背影只是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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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46:35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一章 少女問拳河神

  壁畫城,掛硯神女畫像附近,裴錢找到了那間販賣神女天官圖摹本、臨本的小鋪子,隨著八份福緣都已經失去,鋪子生意實在一般,跟自家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櫃是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姐姐,聽師父說過,她雖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卻與龐蘭溪是一雙少見的神仙眷侶。

  裴錢便有些擔憂,那龐蘭溪是駐顔有術的山上劍修,山下女子,卻只能年復一年的容顔衰老下去,便是有些靈丹妙藥,也終有白髮蒼蒼的一天,到時候她怎麼辦?哪怕兩人始終長久廝守,龐元濟毫不介意,可她終究還是會偷偷傷心吧。裴錢撓撓頭,不如記住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讓老廚子打造一張一模一樣的?只是裴錢又擔心自己會不會多此一舉,唉,煩,師父在就好了。

  寶蓋,靈芝,春官,長檠,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這五位神女,是師父上次來到這壁畫城之前,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師父往鬼蜮谷之後,掛硯,行雨,騎鹿三位神女,才紛紛選擇了各自主人。當時裴錢和周米粒就都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個回事嘛,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只是不知為何,裴錢發現師父當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笑得還挺開心嘞。

  裴錢來這邊就是湊個熱鬧,除非她砸鍋賣鐵,是絕對買不起這邊的神女圖了。

  至於李槐就更算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一個,身上連一顆神仙錢都沒有,只帶了些碎銀子,跟著舵主混吃混喝的貨色。

  沒關係,裴錢打算在這邊做點小買賣,下山前與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事先打過招呼了,韋前輩答應她和李槐在壁畫城這邊,如果當個小包袱齋,可以不用交錢給披麻宗。

  跟那個溫婉可人的姐姐道別,裴錢帶著李槐去了一個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塊空地,裴錢摘下竹箱,從裡邊拿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棉布,攤放在地面上,將兩張黃紙符籙放在棉布上,然後丟了個眼神給李槐,李槐立即心領神會,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被裴錢穿小鞋的危機算是沒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從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率先放在棉布上,然後就要去拿其餘三件,當時兩人對半分賬,除了這只青瓷筆洗,李槐還得了一張仿落霞式古琴樣式的小鎮紙,以及那一隻暗刻填彩的綠釉地趕珠龍紋碗。其餘狐狸拜月圖,裝有一對三彩獅子的文房盒,還有那方仙人捧月醉酒硯,都歸了裴錢,她說以後都是要拿來送人的,硯臺留給師父,因為師父是讀書人,還喜歡喝酒。至於拜月圖就送小米粒好了,文房盒給暖樹姐姐,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和小賬房,暖樹姐姐剛好用得著。

  至於那一大摞符紙和那根紅繩,裴錢要了數目多的符紙,李槐則乖乖收起那根裴錢嫌棄、他其實更嫌棄的紅線。一個大老爺們要這玩意兒幹嘛。

  不曾想裴錢瞪了一眼李槐,怒道:「傻不傻,咱們像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人嗎?你一口氣拿出這麼多寶貝,誰信啊?往腦袋裡貼一張『千真萬確是假貨』的紙條嗎?兩張符籙,一隻青瓷筆洗,足夠了!」

  最後裴錢和李槐蹲在棉布攤子後邊,這個剛剛開張的小包袱齋,其實就賣兩樣東西,兩張坑人不淺的鬼畫符籙,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

  路上行人多是瞥了眼符籙、筆洗就走開。

  李槐小聲問道:「要不要我幫著吆喝幾聲?」

  「急什麼,沒你這麼做買賣的。」

  裴錢雙手籠袖蹲在原地,冷笑道:「本來確實是需要幫手的,做這種不設帳、只擺浮攤的流水買賣,其實跟江湖上挑方賣藥差不多的德行,門路不比設帳安山頭的生意那麼多,但是也不少,如果咱們人多,可以撒出帖子去,先拉攏人氣,等人多了,還得有挑線頭的人,把話挑明瞭,懷疑咱們是賣假貨的,然後一問一答,口齒伶俐些,很快就可以把看客們的疑慮打殺乾淨,再有做那領頭羊活計的,穿著要精神,談吐要像真的有錢人,在人群當中,得故意離著旁人遠些,由他開口揚言要都買下……算了,說這些沒意義,我身邊就你一個笨蛋,真幫忙了只會幫倒忙,接下來你在一旁看著就是,你唯一的好處,就是口音,回頭再跟你仔細解釋。」

  裴錢停頓片刻,神色複雜,輕聲說道:「最厲害的一種,是一個人就把所有活計包圓了,那才是江湖上頂有能耐的人,到了哪裡都餓不死,還能掙大錢,但是這種人走江湖,規矩忌諱也多,比如絕對不掙那絕戶錢,打個比方,被騙了的人,兜裡原本有十兩銀子,最後一定會給這人留下一二兩銀子。除了老輩規矩之外,也藏著大學問,一旦給人留了退路,被騙之人往往不至於太過仇恨,可以不結死仇。不過這種人很少很少,我也只是聽人說,從沒見過。」

  李槐感嘆道:「裴錢,這些江湖暗門生意,你懂得真多啊。」

  在落魄山上,裴錢不這樣的。

  到了江湖裡,裴錢好像很如魚得水,什麼規矩路數都門兒清。

  裴錢沉默許久,「沒什麼,小時候喜歡湊熱鬧,見過而已。還有,你別誤會,我跟在師父身邊一起走江湖的時候,不看這些,更不做。」

  當年南苑國京城的那座小江湖,光靠蹭那些紅白喜事,可活不下去。

  後來跟了師父,她就開始吃喝不愁、衣食無憂了,可以惦念下一頓甚至明天大後天,可以吃什麼好吃的,哪怕師父不答應,終究師徒兜裡,是有錢的,而且都是乾淨錢。

  裴錢對李槐說道:「記住了,這兩張符籙,我們咬死了一顆小暑錢的價格,就說是你門派祖傳的鎮山寶籙,是一等一的攻伐法寶!你師父過世後,就傳給了你這獨苗,因為你急需一筆錢財,去骸骨灘奈何關集市那邊碰運氣。不然打死都不買的。誰跟我們討價還價,都別理睬,你只管搖頭,至多說不賣,真不能賣,至於那只青瓷筆洗,不單賣,若是買下符籙,本來就不值一顆雪花錢,所以可以附贈,不要錢。」

  李槐瞥了眼那兩張符籙,咋舌道:「這兩張破爛符籙,開價一顆小暑錢?傻子都不會買吧?還有這筆洗,咱們可是實打實花十顆雪花錢買來的。」

  裴錢一直在打量四周遊客,冷笑道:「你連個傻子都不如。這筆洗是虛恨坊開價十顆雪花錢的山上物件,哪怕我們被坑,四五顆雪花錢,總歸是肯定有的。我故意說成一顆雪花錢都不值,為了什麼?就為了顯得咱倆是冤大頭,有這筆洗可以讓人撿漏,關鍵是能幫襯著兩張符籙,除非真正的行家裡手,就會愈發不敢確定符籙的品秩了,到時候肯定會有人故意嫌棄,又返回,到時候我們還是不賣,等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就開始勸你,你就猶豫,隨便嘀咕些什麼,對不起師父之類的。」

  李槐鬱悶道:「為啥是我師父過世了?你卻能夠假扮我的同鄉啊?」

  裴錢氣呼呼拿起行山杖,嚇得李槐連滾帶爬跑遠了。等到李槐小心翼翼挪回原地蹲著,裴錢氣不打一處來,「傻了吧唧的,我真有師父,你李槐有嗎?!」

  「再有這北俱蘆洲的雅言,你如今還說不靈清,所以正好『假扮』自幼離鄉的本地人,一個這麼點大年紀的人,卻能夠乘坐骸骨灘跨洲渡船,從寶瓶洲返回家鄉這邊,身上有一兩件寶貝,不是很正常嗎?撐死了幾十顆雪花錢的買賣,還不至於讓山上神仙謀財害命,真要有,也不怕,這裡畢竟是披麻宗的地盤。如果是那些江湖中人,我如果萬一打不過,咱們就跑唄。」

  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蹲得腿腳泛酸,只得坐在地上,一旁裴錢還是雙手籠袖蹲原地,紋絲不動。

  許多遊人都是一問價格就沒了想法,脾氣好點的,二話不說就離開,脾氣差點的,駡駡咧咧都有的。

  李槐覺得今天與裴錢的這樁包袱齋買賣,懸乎了。一時間愈發愧疚,若不是自己在渡船虛恨坊那邊亂買一通,裴錢也不用這麼辛苦了。

  裴錢說道:「再等半個時辰,不行就趕路。師父說過,天底下就沒有好做的包袱齋,賣不出去,很正常。」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著天靈靈地靈靈,三清神仙菩薩聖人快顯靈……

  一位高冠白衣的老修士瞥了眼包袱齋,走出去幾步後,停下腳步,來到棉布那邊蹲下身,就要伸手去抓起一張黃紙符籙,裴錢趕緊彎腰伸手擋在符籙上,搖頭道:「碰不得。只能看。老前輩你們這些山上神仙,術法古怪得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前輩你恕罪個。」

  老人笑著點頭,隨手以雙手拈起一旁的青瓷筆洗,裴錢這次沒有阻攔,將關於李槐的那套說辭又抖摟了一番,老人聽著裴錢的言語,心不在焉,晃了晃手中筆洗,然後輕輕丟到棉布上,指了指那兩張黃紙符籙,笑問道:「兩張多少錢?」

  老人身邊跟著一對年輕男女,都背劍,最出奇之處,在於金黃劍穗還墜著一粒雪白珠子。

  裴錢說道:「一顆小暑錢,少了一顆雪花錢都不行。這是我朋友性命攸關的神仙錢,真不能少。買下符籙,筆洗白送,就當是個交個朋友。」

  李槐在一旁綳著臉。

  只見那裴錢這番言語的時候,她額頭竟然滲出了細密汗珠子。她這是假裝自己不是江湖人,故作江湖語?

  老修士問道:「五十顆雪花錢賣不賣?」

  裴錢反問道:「前輩,沒你老人家這麼做買賣的,若是我將筆洗劈成兩半,賣你一半,買不買?」

  老修士啞然失笑。

  老人說道:「一顆小暑錢?好吧,我買下了。」

  裴錢突然說道:「我不賣了。」

  老修士抬起頭,笑問道:「這又是為何?是想要抬價,還是真心不賣?」

  裴錢說道:「真心不賣。」

  老修士笑了笑,「是我太豪爽,反而讓你覺得賣虧了符籙?」

  裴錢點頭。

  老修士站起身,走了。

  李槐挪到裴錢身邊,「裴錢,裴大舵主,這是鬧哪樣?」

  裴錢抬起下巴,點了點那只青瓷筆洗,「他其實是奔著筆洗來的。而且他是外鄉人,北俱蘆洲雅言說得再好,可終究幾個發音不對,真正的北俱蘆洲修士,絕不會如此。這種跨洲遠遊的外鄉人,兜裡神仙錢不會少的。當然我們例外。對方不至於跟我們逗樂,是真想買下筆洗。」

  李槐好奇道:「甭管奔著什麼來的,只要賣出一顆小暑錢,咱們不就把虛恨坊被坑的神仙錢全賺回來了?」

  裴錢收起包袱齋,將那筆洗還給李槐,胸有成竹說道:「急什麼,收起鋪蓋立即走人,咱們慢些走到壁畫城那邊,他們肯定會來找我們的。我在路上想個更合適的價格。賣不出去,更不怕,我可以篤定那青瓷筆洗能值個一顆小暑錢了,遲早是我們的囊中之物。」

  李槐將筆洗包裹起來,放入自己竹箱,憂傷道:「裴錢,你這麼聰明,不會哪天缺錢花,就把我都給賣了吧。」

  裴錢淡然說道:「做生意是做生意,交朋友是交朋友,兩回事。你除了是我朋友,還是我師父照顧那麼久的人,落魄山之外,我裴錢哪怕誰都敢賣了換錢,唯獨不會賣你。」

  李槐笑了起來。

  裴錢瞥了眼李槐,「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裴錢與李槐走向壁畫城入口,跟李槐提醒道:「有些偏門錢,其實是靠賭命去掙來的。可是一個人運氣再好,能贏過老天爺幾次?當然,真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就顧不得什麼了。但是咱們當包袱齋,不算偏門,也別掙那絕戶錢。李槐憑真本事被虛恨坊坑了一枚木牌,我裴錢就要憑真本事掙回一顆小暑錢。」

  李槐直撓頭。舵主的小賬本重出江湖了。

  李槐開始轉移話題,「想好價錢了嗎?」

  「想好了,一顆穀雨錢。」

  李槐呆若木雞。咱倆這麼做買賣,會不會心太凶了?

  裴錢說道:「已經不是先前的包袱齋了,就可以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老人性情如何,只需要看他身邊兩個晚輩男女,就清楚了,先前我與老人砍價來算計去,男女都只是覺得有……意思,眼神都很正,人以群分,所以老人壞不到哪裡去。真要是那城府深沉的陰險之徒,就只能怨我裴錢眼光不好,得怨我們兩個不該來這壁畫城當包袱齋,不該來這北俱蘆洲走江湖。」

  李槐笑道:「我可不會怨這些有的沒的。」

  裴錢點頭道:「所以我才帶上你一起走江湖。」

  李槐雙手抱拳,側身而走,「謝過舵主大人的賞識。」

  裴錢道:「滾。」

  李槐笑著說了句得令,與裴錢並肩而行。

  裴錢說道:「江湖水深,如果哪天真有危險,我讓你一個人走的時候,記得別猶豫。」

  李槐默不作聲。

  裴錢說過她是六境武夫,李槐覺得還好,當年遊學途中,那會兒於祿年紀,比如今的裴錢年紀還要更小些,好像早早就是六境了,到了書院沒多久,為了自己打過那場架,於祿又躋身了七境。之後書院求學多年,偶有跟隨夫子先生們出門遠遊,都沒什麼機會跟江湖人打交道。所以李槐對六境、七境什麼的,沒太大概念。加上裴錢說自己這武夫六境,就從沒跟人真正廝殺過,與同輩切磋的機會都不多,所以小心起見,打個折扣,到了江湖上,與人對敵,算我裴錢五境好了。

  李槐悶悶說道:「不會的,鄭大風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走路不踩狗屎都不叫出門,所以這次咱們走江湖,運氣一定差不到哪裡去的。」

  李槐突然笑容燦爛起來,顛了顛背後竹箱,「瞧瞧,我箱子裡邊那只青瓷筆洗,不就是證明嗎?」

  裴錢問道:「每次出門踩狗屎,你很開心?」

  李槐無言以對。

  李槐一咬牙,輕聲說道:「裴錢,咱倆商量個事唄,那只青瓷筆洗,能不能不賣啊,我想送給我姐,她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呢,其實就是給人當丫鬟,我娘親和姐都好不意思說罷了,我家窮,我姐當年肯定都沒給出像樣的拜師禮,我姐其實對我挺好的,娘親又打小偏心我,我姐也從不生氣……」

  李槐已經做好了被裴錢打一頓的心理準備。

  不曾想裴錢說道:「行了行了,當然可以。那只青瓷筆洗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就算一顆穀雨錢賣出去了,我也不會掙一顆銅錢,你自己樂意,我攔著你做什麼。」

  李槐有些措手不及,正要說話,裴錢白眼道:「滾。」

  李槐笑道:「好嘞。」

  李槐沉默片刻,「為啥?」

  裴錢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埋河碧游府的一件小事。

  有些事情,有些物件,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裴錢卻沒跟李槐說什麼。

  果不其然,裴錢和李槐在壁畫城門口等了片刻,那位老人便來了。

  裴錢抱拳作揖,「老前輩,對不住,那筆洗真不賣了。」

  老修士看著那個眼神清澈的小姑娘,雖然有些奇怪,老人仍是點頭,以心聲笑言道:「小姑娘,符籙值不值錢,你我心知肚明,不過那仙人乘槎筆洗,確實能值三兩顆小暑錢,妙處不在瓷胎,在那底款上邊,那幾個字,很值錢。以後你與朋友再當那包袱齋,莫要賤賣了。當然也要小心旁人歹意。最好還是在壁畫城、或是龍宮洞天、春露圃這些大山頭售賣此物,扣去仙家渡船的開銷,總歸是有賺的。」

  裴錢猶豫了一下,笑問道:「能問老前輩道號、門派嗎?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們想要登門拜訪。」

  老修士笑著擺手,打趣道:「江湖偶遇,莫問姓名,有緣再會。何況小姑娘你不是早就猜出我別洲人氏的身份嗎?所以這客氣話說得可就不太誠心了啊。」

  裴錢看著老人,猛然抱拳,聚音成線,與老人沉聲道:「武夫裴錢,與前輩就此別過!」

  老人楞了楞,開懷笑道:「好!」

  李槐看著此時此地、彷彿有些陌生的那個裴錢,有些羨慕,有些神往。

  老修士帶著兩位弟子,登上披麻宗祖山,在那座半山腰的掛劍亭短暫休歇。

  老修士笑道:「想問就問吧。」

  女子問道:「師尊,那少女是位純粹武夫?幾境了?」

  老修士想了想,撫鬚而笑,眺望山腳不遠處的那條搖曳河,只說了兩個字,答非所問,「也怪。都怪。」

  韋雨松親自來到掛劍亭,抱拳笑道:「恭迎上宗納蘭祖師爺。宗主在青廬鎮,晏肅在神女圖那處仙家遺址當中,指點嫡傳龐蘭溪劍術,來不了。其餘那位,估計只要聽說納蘭祖師爺來了,哪怕到了山腳,也會立即掉頭遠遊。」

  老人笑道:「都無所謂,只要你別跟我談錢,沒有的。」

  韋雨松哦了一聲,「那我走了。」

  老人招手道:「別介啊,坐下聊會兒,此處賞景,心曠神怡,能讓人見之忘錢。」

  韋雨松笑著落座,其餘那兩位年輕男女,紛紛向這位下宗財神爺行禮,韋雨松一一還禮。

  老人問道:「我瞧見了個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小姑娘,叫裴錢,也不知道真假,多半是真的吧,你可認得?」

  韋雨松笑道:「她啊,確實叫裴錢,是咱們竺宗主剛認的乾女兒。」

  老人微笑道:「難怪。」

  骸骨灘轄境內,有一條南北向的大河,不枝不蔓,沒有任何支流溪澗,在浩然天下都十分罕見。

  裴錢接下來要去那座搖曳河祠廟,拜見一下那位薛河神,因為師父以前說過,那位河神於他有恩,雖然他當時沒有領情,但是這位河神,與那某座城中的火神廟,才算是當之無愧的山水神靈,只要路過了,都應該燒香禮敬,至於是不是山上秘制的山水香,沒有關係。裴錢當然不會自報名號,去祠廟裡邊默默燒香就行。嚴格意義上,搖曳河祠廟一直是座淫祠,因為不曾被任何一座朝廷正式封正,也未被儒家書院欽點。

  相距河神祠約莫六百里,身邊有個李槐,有的走。

  去河神祠燒香之後,沿著搖曳河一路北上,就是鬼蜮谷的入口處牌樓了,裴錢遠遠看一眼就成,至於那座奈何關集市,倒是可以帶著李槐逛一逛。

  李槐開始惦念那些壁畫城神女圖的廊填本套盒,瞧著真是好,一個個都比他姐,那真是長得漂亮太多了,不愧是畫中神女。也就是沒錢,不然一定要買一套,分成兩份,分別送給藥鋪的老頭子,和那個曾經背著自己亂逛蕩的鄭大風,讓倆光棍過過眼癮,也是好的。

  搖曳河水面極寬,給人看河如觀湖之感,沒有一座渡橋,水運濃郁,裴錢這邊道路有兩條,小路鄰河,十分幽靜,大路之上,車水馬龍,裴錢和李槐,都手持行山杖,走在小路之上,按照師父的說法,很快就可以遇到一座河邊茶肆,三碗陰沉茶,一顆雪花錢起步,可以買三碗陰沉茶,那掌櫃是個憊懶漢,年輕夥計則脾氣不太好,掌櫃和夥計,總之人都不壞,但出門在外,還是要小心。

  裴錢抬頭看了眼遠方,見那雲海七彩,大概就是所謂的祥瑞氣象了,雲海下方,應該就是搖曳河水神祠廟了。

  裴錢隨口問道:「李槐,瞧得見那邊的雲彩嗎?」

  李槐順著裴錢手指的方向,點頭道:「瞧得見啊,一大片的彩色祥雲嘛,我可是正兒八經的書院讀書人,當然知道這是一方神靈的功德顯化。」

  裴錢看了眼李槐。

  李槐問道:「幹嘛?」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你是練氣士了?」

  李槐嘿了一聲,「我倒是想啊,學那林木頭和不客氣,能夠風裡來雨裡去的,多神仙。」

  是說那林守一,謝謝。

  裴錢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去「仔細看一看」李槐。

  師父叮囑過的事情,師父越是不在身邊,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越要守規矩嘛,就跟抄書一樣。

  李槐說道:「裴錢,你當年在書院耍的那套瘋魔劍法,到底啥時候能夠教我啊?」

  裴錢黑著臉,「我不會什麼瘋魔劍法。」

  李槐嘀咕道:「不願意教就不願意教唄,恁小氣。我和劉觀、馬濂都眼饞這套劍術很多年了,寒了衆將士的心。」

  裴錢置若罔聞。

  不知道陳靈均走江如何了。

  其實先前陳靈均到了骸骨灘之後,下了渡船,就根本沒敢逛蕩,除了山腳的壁畫城,什麼搖曳河祠廟、鬼蜮谷,全部敬而遠之。老子在北俱蘆洲,沒靠山啊。於是直奔披麻宗木衣山去了。當然陳靈均下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靠山有點大,是宗主竺泉。那位竺姨,模樣一般,可是熱情啊。至於如今的陳靈均,已經做賊似的,小心翼翼繞過了崇玄署雲霄宮,繼續往西而去,等到了大瀆最西邊,陳靈均才開始真正開始走江,最終沿著大瀆重返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

  竟然有兩處入海口,濟瀆之怪,遠勝裴錢身邊這條不枝不蔓的搖曳河。

  師父果然從不騙人,有那河邊茶攤賣那陰沉茶,客人挺多。

  裴錢猶豫了一下,在糾結要不要闊綽一回,她出門前,老廚子要給她一顆小暑錢和幾百顆雪花錢,說是壓錢袋子的神仙錢,落魄山每位弟子出門,都會有這麼一筆錢,可以招財運的,但是裴錢沒敢多要,只拿了五顆雪花錢,不同於以往落入她口袋的神仙錢,每一顆都有名字,都算是在她那小小「祖師堂」上邊記錄譜牒了,而這五顆雪花錢既然沒在她這邊安家,沒名沒姓的,那就不算離家出走,開銷起來不會讓她太傷心,所以裴錢與李槐說道:「我請你喝一碗陰沉茶。」

  李槐說道:「算了吧,太貴了。」

  裴錢說道:「那你就看著我連喝三碗。」

  李槐只得陪著裴錢去落座,裴錢給了一顆雪花錢,年輕夥計端來三碗搖曳河最著名的陰沉茶,畢竟是披麻宗經常拿來「待客」的茶水,半點不貴。

  李槐拿過其中一碗茶水,感覺自己每一口都是在喝金子銀子,一邊心疼一邊享福,所以喝得慢。

  裴錢三兩口就喝完一碗陰沉茶,第二碗才慢慢喝。

  裴錢轉頭望向那條搖曳河,怔怔出神。

  這才剛到北俱蘆洲,就很想念落魄山了。

  喝過了陰沉茶,繼續趕路。

  一口氣走出數十里路之後,裴錢問道:「李槐,你沒覺得走路累?」

  李槐手持行山杖拂過蘆葦蕩,哈哈笑道:「開什麼玩笑,當年去大隋求學的一行人當中,就我年紀最小,最能吃苦,最不喊累!」

  裴錢想了想,隨他去。

  兩人都是打小就走慣了山水的,所以在搖曳河畔風餐露宿,早已自然而然。

  終於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河神祠,裴錢和李槐花錢買了三炷尋常香,在大殿外燒過香,見到了那位雙手各持劍鐧、腳踩紅蛇的金甲神像。

  河神老爺的金身神像極高,竟是比家鄉鐵符江水神娘娘的神像還要高出三尺,還要再加一寸半。

  裴錢記性一直很好。

  所有人事、景物,被她過目之後,不想就等於全然忘記,想起就清晰記起。

  河神祠人頭攢動,香客如織,裴錢跟李槐在人流當中,很不顯眼。裴錢和李槐跨出大殿門檻後,繼續往後走,河神祠占地廣袤,殿閣衆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錢在路上皺了皺眉頭,讓李槐快步跟上,然後裴錢以行山杖開道,站在了一位精悍少年和老叟之間,後者牽著個小女孩,老人正在為孩子講述這河神祠的種種奇聞異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開了手臂,並不吃疼,但是壞了好事,見那消瘦少女始終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間,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邊,裴錢上前一步,輕輕一撞少年肩頭。

  那少年身形不穩,橫移數步後,呲牙咧嘴,見那微黑少女停下腳步,與他對視。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

  他往前緩緩而走,那個手持綠竹、背書箱的少女就與他就好像並肩而行。

  裴錢輕聲說道:「先前你已經從一位富家翁身上得手了那袋銀子,可這老人,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還有那雙靴子的磨損,就知道身上那點錢財,極有可能是爺孫兩人燒香許願後,返鄉的僅剩車馬錢,你這也下得了手?」

  少年笑道:「你管得著嗎?兜得住嗎?既然是同行,那你就該知道,老子既然能夠在這邊開灶,肯定是有靠山的。你信不信出了河神祠,走不出十里地?曉不曉得這條搖曳河裡邊的魚兒為何個頭大?吃人吃飽的!」

  裴錢繼續說道:「看你摸東西的手法,既然都能夠在人身前偷東西了,根本不會缺銀子,在這河神祠裡邊,你就算不積德行善,偷那富人金銀首飾也就罷了,可你總不能太缺德,偷些極有可能害人性命的錢財吧?」

  少年說道:「你是鐵了心要壞我好事?」

  「壞你好事?偷雞摸狗,自己心裡沒數,好壞不分嗎?」

  然後裴錢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小心薛水神真的『水神發火』。」

  少年嗤之以鼻,「走著瞧。我在門外等你,我倒要看看你能躲這裡多久。」

  裴錢點頭道:「試試看。」

  李槐一頭霧水跟在裴錢身後。

  見那精悍少年冷笑著轉身離開,裴錢還提醒道:「進了道觀寺廟燒香,儘量少走回頭路。」

  少年呸了一聲,快步離去。

  李槐問道:「蟊賊?」

  裴錢點頭道:「年紀不大,是個老手。」

  李槐擔憂道:「看樣子那傢伙是要堵咱們的門?咋辦?這座河神祠有沒有小門側門可走?」

  裴錢搖頭道:「沒事,對方不敢在祠廟門口鬧事,只會挑選搖曳河僻靜處動手。到時候我們不走鄰河小路,走那大路。」

  後殿那邊一幅黑底金字楹聯,對聯的文字內容,被師父刻在了竹簡之上,以前曬竹簡,裴錢看到過。

  心誠莫來磕頭,自有陰德庇佑;為惡任你燒香,徒惹水神發火。

  裴錢雙手合十,心中默念。

  李槐站在一旁,只是覺得楹聯內容有趣。難怪先前裴錢勸誡那少年小偷,小心水神發火。

  兩人離開河神祠後,一路無事,趕在入夜前,到了那座渡口,因為按照規矩,舟子們入夜就不撐船渡河了,說是怕打攪河神老爺的休歇,這個鄉俗流傳了一代又一代,後輩照做就是。

  病重求醫,士子趕考,投河自盡。這三種人,渡船舟子一律不收錢。第一種,是不能收,傷陰德。第二種,是積攢香火情。最後一種,則是不敢收。

  裴錢眯起眼。

  來了。

  裴錢瞥見遠處一夥人,看樣子是在守株待兔,其中那少年正對自己指指點點,七八個青壯漢子大步走來,一人身材高大,捏著拳頭,咯吱作響。

  瞅著挺嚇人的。

  裴錢對李槐說道:「站在我身後。」

  李槐說道:「賠禮道歉送錢,擺平不了?」

  裴錢說道:「擺平不了,混江湖,要面子,面子比錢值錢,不是光講虛名,而是很多時候真的能換錢。何況也不該這麼擺平,根本就不是什麼可以破財消災的事。」

  李槐說道:「那我能做啥?」

  裴錢道:「萬一我打不過,你就自稱是湧金書院的讀書人,對方肯定不信,但是動手揍你,估計會收著點氣力,怕把你打死。」

  李槐說道:「那你小心些,一旦吃不住疼,就換我來頂上。」

  這場風波,其實歸根結底,是因為裴錢的多管閒事,才招來的麻煩,但是對李槐來說,不會有此念頭,更不會埋怨裴錢。

  一夥人將裴錢李槐圍起來,那少年煽風點火道:「就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片子,不但壞了我在河神祠的一樁大買賣,本來得手,最少該有個二十兩銀子,我報上咱們的幫號後,要她識趣點,她竟然還揚言要將我們一鍋端了,說自己會些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根本不怕咱們的三腳貓把式。」

  那為首漢子一巴掌推開那搖錢樹的伶俐少年,對那少女笑道:「小丫頭,你拳腳果真如此厲害?」

  骸骨灘,搖曳河,歷來多神仙遊歷至此,奇人異士極多。

  只不過眼前這兩個背竹箱的,就算了吧。

  裴錢搖頭道:「半點不厲害。」

  她隨即補充了一句,「但是你要問拳,我就接拳。」

  四周哄然大笑。

  這個瘦瘦小小的少女,腦子好像不太好使。

  那漢子快步向前,靴子挑泥,塵土飛揚,砸向那少女面門。小姑娘反正長得不咋的,那就怪不得大爺不憐香惜玉了。

  裴錢紋絲不動,挨了那一拳。

  那漢子出拳一手負後,點頭道:「我也不是不講江湖道義的人,今天就給你一點小教訓,以後別多管閒事。」

  漢子大手一揮,喊人離開。

  那些剛剛開始喝彩的傢伙,被大哥這麼一個折騰,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尤其是那少年沒能瞧見微黑少女的倒地不起,更是大失所望,不曉得自家大哥的葫蘆裡,今兒到底在賣什麼藥。

  等到走出數十步之後,那少年壯起膽子問道:「大哥?」

  那漢子滿頭大汗,左手捂住右腕,渾身抖索,滿臉痛苦神色,顫聲道:「碰上硬、硬釘子了,老子手……手斷了,你個害人精,給老子等著……」

  那少年心中叫苦不迭。

  衆人一個眼花,那背竹箱的少女已經攔住去路,以行山杖拄地,與那雙手立即負後的漢子沉聲說道:「家有家法門有門規,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你們小綹有小綹的路數,我不知道骸骨灘這邊風俗如何,但是寺廟道觀之內不行竊,我家鄉那邊歷來如此,不然就會是一輩子只有他人半輩子的下場。先是你手底下的人,在河神祠廟內,偷那會誤人性命的錢財,然後是你那一拳,若是尋常女子,一拳下去,就要重傷不說,還要壞了女子面容,你這一拳,更不合規矩。哪怕是江湖武夫相互問拳,年齡長者與晚輩切磋,第一拳,從來不該如此心狠,對,拳術不精,關鍵是心狠。」

  裴錢自顧自點頭,「好了,我已經捋清楚了道理,可以放心出拳了。」

  一個肌膚黝黑、身材敦實的老舟子,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笑道:「小姑娘,出拳悠著點,小心打死人,骸骨灘這邊是沒什麼王法約束,可畢竟是在河神祠廟周邊,在薛河神的眼皮子底下,鬧出人命終究不好。」

  裴錢轉頭望向那個老者,皺眉道:「偏袒弱者?不問道理?」

  老舟子擺手道:「又沒攔著你出拳,只是提醒你出拳輕點。」

  裴錢問道:「這話聽著是對的。只是為何你不先管管他們,這會兒卻要來管我?」

  老舟子咧嘴笑道:「呦,聽著怨氣不小,咋的,要向我這老船夫問拳不成?我一個撐船的,能管什麼?小姑娘,我年紀大了,可經不住你一拳半拳的。」

  裴錢對那斷了手腕的漢子說道:「滾遠點,以後再讓我發現你們惡習不改,到時候我再還你一拳。」

  一夥人拼命狂奔離去。

  因為身後那邊的雙方,老舟子和少女,看架勢,有點神仙打架的苗頭了。

  老舟子就要離去。

  裴錢自言自語道:「師父不會有錯的,絕對不會!是你薛元盛讓我師父看錯了人!」

  裴錢摘下書箱,再將那行山杖丟給李槐,怒喊道:「河神薛元盛,你給我站住!」

  她小時候幾乎每天遊蕩在大街小巷,只有餓得實在走不動路了,才找個地方趴窩不動,所以她親眼見過很多很多的「小事」,騙人救命錢,賣假藥害死原本可活之人,拐賣那京畿之地的街巷落單孩子,讓其過上數月的富貴日子,引誘其去賭博,便是爹娘親人尋見了,帶回了家,那個孩子都會自己離家出走,重操舊業,哪怕尋不見當初領路的「師傅」了,也會自己去操持營生。將那婦人女子坑入窯子,再偷偷賣往地方,或是女子覺得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合夥騙那些小戶人家一輩子積蓄的彩禮錢,得了錢財便偷跑離去,若是被攔阻,就尋死覓活,或是乾脆裡應外合,一不做二不休……

  可那南苑國京城,當年是真的沒有什麼山水神祇,官府衙門又難管,也就罷了。而這搖曳河水域,這河神薛元盛什麼瞧不見?什麼不能管?!

  那老舟子心中微震,不曾想被一個小小年紀的純粹武夫看穿身份,老人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那個少女,笑呵呵道:「小姑娘,你拳法肯定不俗的,應該是出身仙家、豪閥吧,可這江湖底層事,尤其是幽明有異、因果報應的諸多規矩,你就不懂了。世事人情複雜,不是非黑即白的。」

  裴錢默不作聲,只是緩緩卷起袖子。

  李槐突然說道:「薛河神,她未必全懂,但是絕對比你想像中懂得多。懇請河神好好說話,有理慢慢說。」

  李槐笑容燦爛起來,「反正薛河神是個不愛管閒事的河神老爺,那肯定很閒了。」

  老舟子倒是半點不生氣,只是與兩個孩子說那些玄之又玄的複雜事,他薛元盛還真不太樂意,所以笑道:「多管閒事就要有多管閒事的代價,那幫人以後應該會收斂許多,小姑娘有理有拳,當然是你該得的,然後你覺得我這搖曳河水神,處事不公……行吧,我站著不動,吃你一拳便是。打過之後,我再來看小姑娘有無繼續與我講理的心氣。若是還有,我就與你細說,不收錢,撐船載你們過這搖曳河,到時候可以說上不少,慢慢說。」

  裴錢神色冷漠,一雙眼眸寂然如淵,死死盯住那個搖曳河水神,「薛元盛,你是覺得『見多了,就這樣吧』,對不對?!」

  李槐對裴錢輕聲說道:「裴錢,別走極端,陳平安就不會這樣。」

  裴錢沒來由勃然大怒,一身拳意如大瀑傾瀉,以至於附近搖曳河都被牽引,激蕩拍岸,遠處河中渡船起伏不定。

  薛元盛不得不立即運轉神通,鎮壓附近河水,搖曳河內的衆多鬼魅精怪,更是宛如被壓勝一般,瞬間潛入水底。

  她咬牙切齒道:「所以天底下就只有師父一人,是我師父!」

  裴錢微微彎腰,一腳踏地,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拳架大開。

  山河變色。

  以至於搖曳河極上游的數座武廟,幾乎同時金身顫動。

  薛元盛愕然。

  這是要破境?以最强二字,得天下武運?!

  裴錢對那老舟子淡然道:「我這一拳,十拳百拳都是一拳,若是道理只在拳上,請接拳!」

  李槐總覺得裴錢有點不對勁了,就想要去阻攔裴錢出拳,但是步履維艱,竟是只能抬腳,卻根本無法先前走出一步。

  李槐竭力喊道:「裴錢,你要是這麼出拳,哪怕咱倆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也一定要告訴陳平安!」

  裴錢喃喃哽咽道:「我師父可能再也不會回家了。」

  失魂落魄的少女,一身洶湧拳意卻是始終在暴漲。

  搖曳河水神祠廟那座七彩雲海,開始聚散不定。

  薛元盛苦笑不已,好嘛,扯犢子了。怎麼感覺那小姑娘一拳下來,金身就要碎裂?完全沒道理啊,除非……

  除非這個小姑娘破境,武運在身,然後轉瞬間再……破一境!就這麼稀裡糊塗的一鼓作氣,連破兩境,躋身了遠遊境?

  薛元盛覺得自己這河神,應該是腦子進水了。

  可是眼前這份天地異象,骸骨灘和搖曳河歷史上,確實從未有過。

  李槐傷心道:「陳平安回不回家,反正裴錢都是這樣了。陳平安不該收你做開門大弟子的,他這輩子最看錯的人,是裴錢,不是薛元盛啊。」

  裴錢突然轉頭駡道:「放你娘的臭屁!」

  滿頭汗水的李槐,伸手繞到屁股後頭,點頭說道:「那我憋會兒啊,你聞聞看,香不香,陳平安次次都說可香可香。」

  裴錢沒來由想起一事,昔年遠遊路上,山谷小路間。

  她虛握拳頭,詢問朱斂和石柔想不想知道她手裡藏了啥,朱斂讓她滾蛋,石柔翻了個白眼,然後她,師父給她一個板栗。

  在那之前,她問問題,師父回答問題。

  「師父,這叫不叫君子不奪人所好啊?」

  「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

  「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麼遠?」

  「大概比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吧。」

  「這麼遠?!」

  「可不是。」

  「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吧?」

  「對嘍。前提是別走錯路。」

  ……

  這會兒,裴錢突然毫無徵兆地鬆了拳架,斂了拳意,默默背起書箱,走到李槐身邊,從他手中接過那根師父親手贈送的行山杖。

  薛元盛如釋重負。

  事實上,披麻宗木衣山上,也有數人同樣如釋重負。

  裴錢病懨懨與那薛河神道了一聲歉,然後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瞭解裴錢的大致心情了,心情沉重,跟在裴錢身旁,別說安慰裴錢了,他這會兒自己就難受得很。

  裴錢今天的異樣,跟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關係,但是其實關係不大,真正讓裴錢喘不過氣來的,應該是她的某些過往,以及她師父出門遠遊久久未歸,甚至按照裴錢的那個說法,有可能從此不再還鄉?一想到這裡,李槐就比裴錢更加病懨懨無精打采了。

  裴錢說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

  李槐强顔歡笑,脫口而出道:「哈哈,我這人又不記仇。」

  裴錢斜眼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兩人,笑道:「送你們過河,老規矩,要收錢。」

  裴錢嗯了一聲,「我知道,八錢銀子。」

  李槐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有些佩服這個河神薛元盛,心寬如搖曳河,半點不記仇。

  薛元盛開始撐船過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間,裴錢坐在船尾,背對他們兩個,李槐與河神老爺笑道:「勞煩薛河神與我們說說山水神靈的規矩,可以說的就說,不可以說的,我們聽了就當沒聽見。」

  薛元盛點點頭,大致說了那伶俐少年和那夥青壯漢子的各自人生,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後大致會如何,連那被偷走銀子的富家翁,以及那個差點被竊的爺孫二人,都一一道來,其中夾雜有一些山水神靈的處事準繩,也不算什麼忌諱,何況這搖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他薛元盛還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錢沒有轉頭,說道:「是我錯怪薛河神了。」

  薛元盛手持竹蒿撐船,反而搖頭道:「錯怪了嗎?我看倒也未必,許多事情,例如那些市井大大小小的苦難,除非太過分的,我會管,其餘的,確實是懶得多管了,還真不是怕那因果糾纏、消減功德,小姑娘你其實沒說錯,就是因為看得多了,讓我這搖曳河水神倍感膩歪,再者在我手上,好心辦壞事,也不是一樁兩件的了,確實後怕。」

  裴錢悶悶說道:「師父說過,最不能苛責好人,所以還是我錯。練拳練拳練出個屁,練個錘兒的拳。」

  李槐撓撓頭。

  因為八錢銀子的關係,再聯繫那個小姑娘的「瘋言瘋語」,薛元盛突然記起一個人,「小姑娘,你那師父,該不會早些年遊歷過此地,是戴斗笠掛酒壺一年輕人?」

  裴錢這才轉過頭,眼眶紅紅,不過此刻卻是笑臉,使勁點頭,「對!」

  薛元盛哈哈笑道:「那你師父,可就比你講道理多了,和和氣氣的,更像讀書人。」

  人是真不壞的,就是腦子也有點不正常,偌大一份神女圖福緣,白給都不要,騎鹿神女當年在自己渡船上,被氣得不輕。

  不愧是師徒。

  只是這種容易挨拳的言語,薛元盛這會兒還真不敢說。

  李槐有些心驚膽戰。

  不曾想裴錢瞬間眉眼飛揚,一雙眼眸光彩璀璨,「那當然,我師父是最講道理的讀書人!還是劍客哩。」

  看吧,師父不還是沒看錯河神薛元盛。

  錯的都是自己嘛。

  等裴錢轉過身,李槐瞥了眼裴錢手上的物件,有些無奈。先前還擔心她在鑽牛角尖,原來是早早取出了一套傢伙什,在用戥子稱銀子呢。用小剪子將碎銀子剪出八錢來,怕剪多了多花冤枉錢唄。膝蓋上邊那個小木盒,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什麼都有,除了小剪刀,那青竹桿的小戥子,小秤砣還不止一個,大小不一,其中一個她親手篆刻「從不賠錢」,一個篆刻「只許掙錢」……

  薛元盛也覺得有趣,小姑娘與先前出拳時的光景,真是天壤之別,忍俊不禁,道:「算了,既然你們都是讀書人,我就不收錢了。」

  裴錢剛剪出八錢銀子,伸手指了指李槐,說道:「我不是讀書人,他是。那就給薛河神四錢銀子好了。」

  然後裴錢對李槐說道:「幫你付錢,要感恩啊。今天的事情?」

  李槐本想說我沒神仙錢,這八錢銀子還是付得起的,不曾想裴錢盯著李槐,直接用手將八錢銀子直接掰成兩半,李槐立即點頭道:「今天風和日麗,搖曳河無波無瀾。」

  然後李槐突然覺得不對,我是讀書人,我才是那個不需要花錢過河的人啊。

  只是又不敢與裴錢計較什麼。李槐怕裴錢,多過小時候怕那李寶瓶,畢竟李寶瓶從不記仇,更不記帳,每次揍過他就算的。

  薛元盛笑著搖了搖頭,這個讀書人,腦子倒是正常,就是不太靈光。

  過河付錢之後。

  李槐與老舟子道謝。

  裴錢沒有言語,只是作揖道別。

  薛元盛揮揮手,撐船返回對岸,百感交集,今天這趟出門閒逛,都不知道該說是翻黃曆了還是沒翻。

  李槐只覺得無事一身輕。

  裴錢突然問道:「先前你說什麼香不香?」

  李槐膝蓋一軟,只覺得天大地大,誰都救不了自己了。

  裴錢突然轉頭望去。

  李槐順著裴錢視線,眨了眨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問道:「姐?!」

  李柳笑眯起眼,輕輕點頭。

  李槐屁顛屁顛跑過去,雙手捏住李柳的兩邊臉頰,輕輕一扯,「姐,你不會是假的吧?從哪裡蹦出來的?」

  李柳笑意盈盈。

  一旁名叫韋太真的狐魅,天打五雷轟,只覺得遭受了一記天劫。

  這就是主人時不時念叨的那個弟弟?模樣好,脾氣好,讀書好,天資好,心地好……反正啥都好的李槐?

  裴錢來到李槐身邊,開心笑道:「李柳姐姐。」

  李槐趕緊收起手。

  李柳對裴錢點頭笑道:「有你在他身邊,我就比較放心了。」

  李槐趕緊將姐姐扯到一旁,壓低嗓音,無奈道:「姐,你怎麼來了?兩個姑娘家家的,就敢出遠門,離開獅子峰來這骸骨灘這麼遠的地兒?真不是我說你啊,你不好看,可你朋友好看啊,我可告訴你,這骸骨灘的地痞無賴茫茫多,沒關係,我剛剛結識了搖曳河水神老爺,真要有事,就報上我……算了,薛河神還不知道我名字呢,你還是報上裴錢的名號比較管用,先前裴錢差點出拳,好傢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搖曳河水神老爺,穩如泰山,面帶微笑,半點不怕,換成我去面對裴錢,早趴地上了!」

  李柳柔聲道:「我就不陪你遊歷了,還有點事情要處理。」

  李槐氣笑道:「我也不樂意你陪我一起逛蕩啊,身邊跟著個姐姐算怎麼回事,這一路四處找姐夫啊?」

  李柳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一根紅線在書箱裡邊?」

  李槐楞了楞,「幹嘛?姐有心上人了啦,這麼缺嫁妝?那未來姐夫腦子有病吧,想著沒法子圖色,就跑來圖財了?娘還不得氣得把你骼膊用手指頭揪下來啊,姐,這事情真不能兒戲,那姐夫,窮不窮富不富的,都不是啥事,可要人品有問題,我反正是不答應的,就算娘親答應,我也不答應……」

  李柳無奈。

  李槐大笑道:「姐,想啥呢,逗你玩呢。」

  李柳最後陪著弟弟李槐走了幾里路,就原路返回了,不過沒收下那仙人乘槎筆洗,只是取走了那根紅線,然後她送了弟弟一件東西,被李槐隨手丟入了竹箱裡邊。

  李柳問道:「楊老頭送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怎麼不穿戴在身。」

  李槐翻了個白眼,「老頭子辛苦攢錢買來的物件,我這山水迢迢的瞎逛,穿幾天不就不成樣子了?對不住老頭子的媳婦本。說不定出門買東西的時候,老頭子掏銀子的時候,心疼得雙手直哆嗦呢,哈哈,一想到這畫面,就想笑,所以算了吧,回去路上,等快到家了,再穿上吧。」

  李柳笑道:「還是穿在身上吧。」

  李槐不耐煩道:「再說再說。」

  李柳也不再勸弟弟。

  最後李柳留下了那頭金丹境的狐魅韋太真,她的家鄉其實離此不遠,就在鬼蜮谷內的寶鏡山。

  於是可憐李槐幾乎要崩潰了,那個據說是獅子峰祖師堂嫡傳弟子的韋姑娘,眨著眼睛,使勁瞧著自己。看嘛看,我知道自己長得不俊還不行嗎?山上的譜牒仙師了不起啊,好歹是我姐的神仙朋友,給點面子行不行?

  裴錢倒是無所謂,不管對方根腳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山上神仙,相互間有個照應,不然自己這六境武夫,太不夠看。真要有意外,韋太真就可以帶著李槐跑路。

  此後三人沉默前行。

  李槐是不願意說話。

  韋太真是不敢說話。

  裴錢是懶得說話,只是手持行山杖,突然問道:「李槐,我師父一定會回來的,對吧?」

  李槐嗯了一聲,「那必須啊,陳平安對你多好,我們旁人都看在眼裡的。」

  裴錢神采飛揚,說道:「你姐對你也很好。」

  李槐點點頭。

  裴錢輕輕揮動著手中行山杖,哼唱著一支鄉謠小曲,臭豆腐香呦。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呦!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吃臭豆腐嘍!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吃不著臭豆腐真可憐呦……

  裴錢猛然醒悟,突然大怒,不曾想李槐先前早已躡手躡腳遠離裴錢,等到裴錢回過神,他已經屁滾尿流跑遠了,在前邊撒腿飛奔。

  裴錢環顧四周,然後幾步就跟上那李槐,一腳踹得李槐撲倒在地,李槐一個起身,頭也不轉,繼續飛奔。

  韋太真擦了擦額頭汗水。

  主人家鄉那邊的人,都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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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47:12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二章 水未落石未出

  在裴錢離開壁畫城,問拳薛河神之前。

  壁畫城畫卷當中的那座仙府遺址,掌律老祖晏肅,讓唯一的嫡傳弟子龐蘭溪繼續練劍,若想休息片刻也無妨。晏肅打開山水禁制,返回木衣山祖師堂,然後御風來到半山腰的掛劍亭,拜見那位來自中土披麻宗上宗的納蘭老祖師,別看納蘭祖師瞧著平易近人,作為上宗掌律老祖,極其嚴苛,曾經親手處置了兩位上五境修士的性命。

  一位來自上宗的掌律老祖,歲數極大,輩分極高,是上宗宗主的師弟,老祖師爺既不事先飛劍傳信,也沒有直去山巔祖師堂,晏肅當然有些提心吊膽。

  綠意蔥蔥的木衣山,半山腰處常年有白雲環繞,如青衫謫仙人腰纏一條白玉帶。

  晏肅到掛劍亭外的時候,那位納蘭祖師正在與韋雨松對飲,老人醉醺醺,大笑不已,胡亂伸手,揉碎亭外白雲。

  晏肅鬆了口氣,納蘭祖師只要喝了酒,就比較好說話,韋雨松算是立了一功。

  那對背劍的年輕男女,與晏肅主動行禮,晏肅眼皮子微顫心一緊。

  久仰大名,男子名遂願,女子名稱心,一雙道侶,皆是元嬰境,雖暫時還未躋身上五境,但卻注定是上宗祖師堂無常部的未來主人。

  世間走無常,除去一些旁門左道不說,皆出自披麻宗上宗。

  納蘭祖師不帶嫡傳跨洲遠遊,偏帶了這兩個難纏人物蒞臨下宗,本身就是一種提醒。

  韋雨松在晏肅落座後,直言不諱道:「納蘭祖師是興師問罪來了,覺得我們與大驪宋氏牽扯太多。」

  那個名叫稱心的女子從袖中取出一本書籍,交給晏肅,笑道:「晏掌律先看此書。」

  晏肅不明就裡,書籍入手便知品相,根本不是什麼仙家書卷,韋雨松面有愁色,晏肅開始翻書瀏覽。

  納蘭祖師則繼續拉著韋雨松這個下宗晚輩一起飲酒,老修士先前在壁畫城,差點買下一隻仙人乘槎青瓷筆洗,底款不合禮制規矩,只是一句不見記載的冷僻詩詞,「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老修士見之心喜,因為識貨,更對眼,並非青瓷筆洗是多好的仙家器物,是什麼了不起的法寶,也就值個兩三顆小暑錢,但是老修士卻願意花一顆穀雨錢買下。因為這句詩詞,在中土神洲流傳不廣,老修士卻恰好知道,不但知道,還是親眼所見作詩人,親耳所聞作此詩。

  中土神洲與這位納蘭祖師交好的山巔神仙,都知道老人好詩詞,除了青詞、游仙詩之外,也喜歡一種扶乩鬼詩,一種類似翰林鬼的風雅談吐,詩作多是館閣體,一種是前朝老鬼,喜歡在詩詞當中,涉及書上古人、歷代詩文宗主。老人只要有所見、有所耳聞,便一一記錄在冊。

  但是納蘭祖師覺得這篇詩歌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在詩詞內容,而是詩名,極長極長,甚至比內容還要字數更多,《元寶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門而睡,夢與青童天君乘槎共游星河,酒醒夢醒,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當年老人還只是個少年,有次跟隨師父一起下山遠遊,然後在一個風雨飄搖的世俗王朝,遇到了一個名叫「白也」的落魄書生,師父請他喝酒,讀書人便以此詩作為酒水錢。當時少年聽過了極長的名字後,本以為覺得會是動輒數百字的長篇詩歌,不曾想連同那「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總計不過二十八字。然後少年就忍不住問了一句,沒了啊?那讀書人卻已經大笑出門去。

  納蘭祖師放下酒壺,問道:「看完了?」

  晏肅臉色鐵青,沉聲說道:「納蘭祖師,莫不是也信了這書上內容?」

  納蘭祖師嗤笑一聲。

  韋雨松說道:「納蘭祖師是想要確定一事,這種書怎麼會在中土神洲漸漸流傳開來,以至於跨洲渡船之上隨手可得。書上寫了什麼,可以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但到底是誰,為何會寫此書,我們披麻宗為何會與書上所寫的陳平安牽扯在一起,是納蘭祖師唯一想要知道的事情。」

  納蘭祖師是將山間白雲亂揉碎,晏肅則是一把將手中書籍揉碎稀爛,隨手揮出掛劍亭之外,晏肅掌律還可以,與人爭辯說道理,不擅長。所以只好憋屈無比,跟韋雨松要了一壺酒。

  納蘭祖師緩緩道:「竺泉太單純,想事情,喜歡複雜了往簡單去想。韋雨松太想著掙錢,一心想要改變披麻宗捉襟見肘的局面,屬於鑽錢眼裡爬不出來的,晏肅你們兩個披麻宗老祖,又是光幹架駡人不管事的,我不親自來這邊走一遭,親眼看一看,不放心啊。」

  晏肅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悶聲道:「納蘭祖師不會只是來骸骨灘看兩眼吧,反正上宗那邊要是為此惱火,一定要找個替罪羊,簡單得很,此事我晏肅來一人承擔便是,與竺泉和韋雨松沒關係。」

  納蘭祖師說道:「來之前,上宗那邊有了定論,不管如何,都要與那披雲山、大驪宋氏斷了這筆買賣。至於為何是我來,當然是上宗祖師堂比較生氣,你們應該很清楚,披麻宗也好,中土上宗也罷,先不談真相如何,只說對於書上這種人,機巧百出,一味靠著命好,假惺惺修心,實則只知修力,修行路上只取不捨,向來最是痛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何況此書流傳速度極快,上宗那邊不太願意為了些神仙錢,讓整座披麻宗掉進個糞坑裡。」

  納蘭祖師對晏肅說道:「竺泉再不管事,還是一宗之主,說句難聽的,你晏肅想要頂罪,憑什麼?再說就小泉兒那性子,輪不到你來當這好人。」

  晏肅小聲嘀咕道:「納蘭祖師跟上宗前輩們,又不是睜眼瞎,咱們自家就有跨洲渡船,多走幾步路……」

  說到這裡,晏肅啞然。去了寶瓶洲落魄山,見得著那陳小子嗎?納蘭祖師根本就見不到啊。

  韋雨松說道:「為保虛名,怕擔駡名,不是我披麻宗修士所為,納蘭祖師,我還是那個意思,既然上宗有令,下宗自當遵從,與落魄山的一切生意可以斷了,但是從今天起,我韋雨松就將披麻宗祖師堂的椅子搬出去,再不管錢財事,去青廬鎮,跟隨竺宗主,一起跟白骨架子打交道便是,與鬼蜮相處,反而輕鬆。」

  晏肅怒道:「我受師恩久矣,上宗該如何就如何,但是我不能禍害自己弟子,失了道義!當個鳥的披麻宗修士,去落魄山,當什麼供奉,直接在落魄山祖師堂燒香拜像!」

  納蘭祖師微笑道:「呦,一個個嚇唬我啊?敢情先前請我喝酒,不是敬酒是罰酒?」

  韋雨松搖頭道:「不敢。」

  晏肅摔了酒壺,「嚇唬個老眼昏花的傢伙,又能咋的?!」

  納蘭祖師沒有跟晏肅一般見識,笑著起身,「去披麻宗祖師堂,記得將竺泉喊回來。」

  韋雨松狠狠瞪了眼意氣用事的晏肅。

  去往木衣山之巔的祖師堂途中,韋雨松顯然還不願死心,與納蘭老祖說道:「我披麻宗的山水陣法能夠有今日光景,其實還要歸功於落魄山,鬼蜮谷已經安穩十年了。」

  納蘭祖師笑道:「這個事情,上宗祖師堂早早提過,是當我老眼昏花之餘,記性也不行了嗎?」

  韋雨松徹底死心,不再勸說什麼。

  竺泉被喊回祖師堂後,只說一句,沒這麼欺負人的,老娘不當這破宗主了。

  納蘭祖師既不點頭,也不反駁,只問你還知道自己是個宗主?

  竺泉黯然無語。

  晏肅有些急眼了,自己已經足夠意氣用事,你竺泉可別胡來。

  那納蘭老祖師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說不當宗主,可以,先想好,在祖師堂內閉門靜思幾天,到時候還是決定辭去宗主職位,只需與祖師堂每幅掛像都打聲招呼,就可以了。到時候你竺泉離開祖師堂,只管去鬼蜮谷青廬鎮,反正披麻宗有無宗主,差不離。不用跟他打招呼,飛劍傳信上宗後,很快就可以換個可以當宗主的。披麻宗雖說是一座下宗,可到底是這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上宗祖師堂那邊樂意來北俱蘆洲的老傢伙,一抓一大把。

  在那之後,竺泉就待在祖師堂裡邊,反正晏肅隔三岔五就拎著酒去,不好在祖師堂內飲酒,兩人就在大門口那邊喝酒。竺泉時不時轉身向大門內舉起酒壺,幫那些掛像上再也喝不得酒的祖師們解解饞。

  壁畫城內那鋪子,年輕女子掌櫃見到了龐蘭溪,她嫣然一笑。

  鋪子裡邊沒客人,龐蘭溪趴在櫃檯上,叫苦不迭,埋怨師父傳授的劍術太過艱澀,太難學。

  她便說了那裴錢和一個名叫李槐的朋友,先前到鋪子這邊來了,見你不在,就說回家的時候再來找你。

  龐蘭溪忍住笑,說道:「那個裴錢,是不是很怪?」

  年輕女子搖搖頭,「不會啊,她很懂禮數的。」

  只是她突然嘆了口氣,先前那個少女的眼神,好像會說話。然後她好像又看懂了裴錢眼神裡邊的言語。

  剛好趁著龐蘭溪就在身邊的這個機會,她抿了抿嘴唇,打定主意,是該與他說一說那樁心事了,她鼓起勇氣說道:「蘭溪,我先前的想法,是在鋪子這些年,也攢下些神仙錢了,春露圃那些能夠幫著女子駐顔有術的仙家靈丹,我還是買得起一盒的,老得慢些,白頭髮長得慢些……」

  龐蘭溪剛要說話,她搖搖頭,「讓我先說完。我以前只是這麼想的,爭取長命百歲,到時候變得不好看了,成了垂垂老矣的白髮老嫗,你要是變了心思,也不怨你。但是我現在不想這樣,剛好咱們壁畫城這裡的土地娘娘,說她一直想要卸掉擔子,出去看看,而我是有一線機會繼承她那身份的,不過土地娘娘與我直說,成為此地神靈,雖然品秩不高,只是個土地婆,但是我沒有仙根仙緣,所謂的一線機會,就是靠著木衣山的老神仙們賜福,所以我就想問你,這麼做,你會為難嗎?」

  龐蘭溪點頭,眼神溫柔,語氣堅定,就一個字,「好!」

  年輕女子鬆了口氣,又難免有些惴惴不安,畢竟土地婆婆說那什麼形銷骨立,魂魄煎熬之類的,委實嚇人。

  一位娉娉裊裊的俏麗少女,從鋪子外邊的地面,「破土而出」,而她便是木衣山的土地婆婆。

  她神色凝重,「你們倆一個真敢答應我,一個真敢答應她,這其中有很大危險的,我可說好啊,雖然你們披麻宗精通魂魄一道,但是意外難免,真要我說,還是讓她去搖曳河當個掛名的神女更好,哪怕事實上還是魂魄被拘的女鬼之流,不是神祇之身,可是比起涉險成為一方土地,安穩太多了。那薛老舟子,又是在披麻宗寄人籬下,不會不賣你龐蘭溪這麼個面子。」

  龐蘭溪想了想,「反正此事不急,回頭我問陳平安去,他想事情最周到。」

  說到這裡,龐蘭溪扯了扯衣領,「我可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他能這點小忙都不幫?」

  年輕女子笑著點頭,伸出手指,輕輕勾住龐蘭溪的手。龐蘭溪反手握住她的纖纖玉手。

  少女土地嘖嘖道:「膩味,真是膩味。怎麼不乾脆關了鋪子胡作非為一通?我又不會偷看偷聽什麼。」

  ————

  上宗那位不近人情、已經惹來披麻宗衆怒的上宗老祖師,卻也沒有識趣離開木衣山,反而帶著上宗無常部的那對年輕眷侶,算是住下了。難得出門一趟,總要多逛逛,有事飛劍傳信便是,其實納蘭老祖師很想去一次桐葉洲的扶乩宗,那邊的扶乩術,極妙。

  不過老祖師也沒閒著,每天看那鏡花水月,主要是方便瞭解南婆娑洲和扶搖洲的山上近況,或是施展掌觀山河神通,看一看那條搖曳河,不然就是翻出自己編撰的詩集,從那半山腰掛劍亭外取來一些白雲,凝化為一張書案,擱放一大摞詩集,再從搖曳河擷取一輪水中月,懸在書案旁,作為燈火。

  山上仙師,魚龍混雜,雖說也有那嬉戲人間如老村翁的,措大風味。不過大多還是納蘭祖師這般,不染紅塵,仙風道骨。

  但是事實上,老修士卻是市井出身,並非豪門子弟,更非什麼生在山上的神仙種,只是從小就入山修行。

  老修士在一天夜裡,合上一本詩集。

  記得自己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師父送到了山門口,說道:「入山去吧。」

  少年不解,詢問為何不是下山。

  師父卻未解釋什麼。

  是很後來,不是少年太多年的自己,才明白師父的深意,原來修道登山路不好走,人間人心城府多險山,入此山中,讓人更不好走。

  老人喟嘆一聲,翻開唯一一本詩集之外的山水遊記,繼續看那開篇數千文字,至於之後內容,什麼奇遇福緣,什麼既學拳又讀書的少年郎與那神女、艶鬼詩詞唱和,卿卿我我,海誓山盟,什麼在江湖上三兩拳便是任俠仗義了,留下個爛攤子視而不見,再不去管,次次在一地江湖揚名立萬之後,唯有什麼夕陽下鞭名馬,飲酒高歌遠遊去,什麼烏煙瘴氣的玩意兒,簡直不堪入目。

  老人繼續看書,與那一旁的年輕男女問道:「遂願,稱心,你們覺得書中所寫,真假各有幾分?」

  女子搖頭道:「如果只看此書,哪怕只有一兩分真,以後我遇到此人,一定繞道而行,敬而遠之。反而是那顧懺,無需如何戒備。」

  男子說道:「出門遠遊之後,處處以講學家苛責他人,從不問心於己,真是浪費了遊記開篇的淳樸文字。」

  說到這裡,男子瞥了眼一旁道侶,小心翼翼道:「如果只看開頭文字,少年處境頗苦,我倒是真心希望這少年能夠飛黃騰達,苦盡甘來。」

  女子微笑道:「書齋內紅袖添香,江湖上倚紅偎翠,哪個真性情男兒不羨慕。」

  男子苦笑不已,就知道有些話說不得。

  這天,老修士凝視著白雲書案上的山河畫卷,似是意外,伸手一抹,將畫卷推到書案之外,方便那對神仙道侶觀看市井百態,出自無常部的兩位年輕元嬰,是披麻宗中土上宗的天之驕子,雙方生下來就是山上神仙種,雙方父母,就是修道之人,當初遂願和稱心結為道侶,是一樁不小的喜事。老修士對這兩個無常部晚輩,還是寄予厚望的。唯一的缺點,就是遂願和稱心,先天不足,對那市井底層終究瞭解不多,想法太淺。

  畫卷上,原來是那小姑娘和年輕讀書人到了河神祠廟燒香。

  老修士撫鬚而笑,「祠廟水香都不捨得買,與那書上所寫的她師父風範,不太像。不過也對,小姑娘江湖閱歷還是很深的,處世老道,極伶俐了。遂願,稱心,若是你們與這個小姑娘同境,你倆估計被她賣了還要幫忙數錢,挺樂呵的那種。」

  在裴錢燒香逛完河神祠,然後便是那場驚世駭俗的問拳搖曳河薛元盛,最終卻無甚大風波。

  老舟子薛元盛親自為兩人撐船過河,大概也能算是一場不打不相識。

  而那個在河神祠偷竊的少年,被斷了手腕的青壯漢子讓人一頓飽揍,打得少年抱住腦袋,滿地打滾,一把鼻涕一把淚苦苦哀求,最後一身血污,加上塵土粘糊在一起,十分噁心人,在那幫漢子離去後,要那少年手腳勤快點,一月之內偷夠五十兩銀子,當是買藥錢,不然就新賬舊賬一起算。

  少年踉踉蹌蹌,獨自穿過一叢蘆葦蕩,去了搖曳河邊,脫下外衣清洗一番,呲牙咧嘴,最後鼻青臉腫去往壁畫城,約莫六百里路程,少年衣服早已曬乾,只是身上還有些淤青,肋部隱隱作痛,倒是那張臉龐,因為在地上打滾的時候,給少年護得嚴實,不太瞧得出來傷勢。唯獨少年那雙手,沒遭半點災,因為漢子讓人揍他的時候,有過提醒,畢竟天賦異稟的小綹少年,作為自家幫派裡邊的一棵搖錢樹,就靠雙手行竊的神不知鬼不覺。

  少年回了壁畫城外邊的一條小巷,一處院門外,還是老樣子,張貼著門神、對聯,還有最高處的那個春字。

  因為張貼沒多久,所以尚未泛白、褶皺。

  少年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這才望向一張門神旁邊的黃泥院牆縫隙,見那兩顆銅錢還在,便鬆了口,然後笑起來。

  銅錢當然不值錢,但是對於這個家而言,意義重大。

  這處隱蔽地方,被他和妹妹戲稱為「門神老爺最裡邊」。

  他曾經在這個家就要徹底撐不過去的時候,帶著妹妹嬉戲打鬧的時候,無意間被他找到了兩顆錢。

  神仙錢,兩顆雪花錢。

  這麼多年來,兩顆雪花錢一直沒有用掉,一是不敢,怕惹來禍事,再者娘親也死活不願意花出去,說一顆雪花錢,要留給他當媳婦本,另外一顆,是他妹妹以後的嫁妝,多好。

  他是事後得知,當年他們娘親,如果不是突然得到了這兩顆神仙錢,一下子提起了一口心氣,寧肯多吃苦頭,帶著倆孩子,把卑賤貧寒的醃臢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她差點就要答應那些心狠手辣的債主,去當船家女了,就是給渡客花點銅錢就可以亂摸的那種撐船舟子,夜間不過河,就停泊在搖曳河畔,點燃一盞燈籠,野漢子瞧見了燈光,就可以去過夜,等到再上些歲數,就會再去窯子當暗娼,不管如何,娘親真要這麼做了,家裡錢財會多些,他和妹妹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娘親每每談及這些,也無忌諱,但是少年不當然願意如此,他妹妹更是每次聽到這些,就臉色慘白,一個人偷偷去門口那邊,小聲念叨,與門神老爺們感恩道謝,所以他家的習俗,是歷年換上新門神後,舊門神都不會丟掉,娘親會讓他和妹妹,各自小心請一位門神下門,然後小心收拾起來,好好珍藏。而那莫名其妙多出兩顆雪花錢的地方,娘親換上了兩顆銅錢。

  少年唯一對自己不滿意的,就是沒能當什麼讀書種子,他也確實沒這念想,只是娘親失望了又不說什麼的模樣,讓他心裡邊難受。

  早年他有次偷拿了一顆雪花錢,就想要去換了銀兩,先讓嘴饞一份糕點的妹妹吃個飽,再讓娘親和妹妹過上殷實生活,結果被瘋了一般的娘親抓回家,那是娘親第一次捨得打他,往死裡打的那種。比他年紀還要小的妹妹就在一旁使勁哭,好像比他還疼。

  從那天起,作為家裡唯一的男丁,他就發誓要掙錢!直到成為少年之後,他才知道當年如果不是娘親攔阻,一家三口不但過不上什麼好日子,反而只會遭災,別說是兩顆雪花錢,就是兩顆小暑錢,也能被那些殺過人見過血的無賴遊蕩子,用各種法子勒索殆盡,就憑他,加上娘親,根本護不住天上掉下來的那兩顆神仙錢。

  等到少年能夠靠自己的本事和人脈,將雪花錢偷偷換成銀子的時候,少年卻已經換了想法,兩顆雪花錢都留給妹妹,妹妹絕對不能讓那些畜生染指,她將來一定要嫁個好人家,她和娘親一定要離開骸骨灘,這裡有他就夠了。憑自己的本事,已經肯定可以活了。

  今天,少年推門而入,與娘親住在一屋的妹妹,正在剪窗花,妹妹手巧,許多精巧窗花,她看一眼就能學會,雖說靠這個掙不著大錢,吃不飽飯,可到底是能掙錢了。

  少女驚喜起身道:「哥,你怎麼來了。我去喊娘親回家,給你做頓好吃的?」

  少年挑了張小板凳,坐在少女身邊,笑著搖頭,輕聲道:「不用,我混得多好,你還不知道?咱們娘那飯菜手藝,家裡無錢無油水,家裡有錢全是油,真下不了嘴。不過這次來得急,沒能給你帶什麼禮物。」

  少女笑了,一雙乾乾淨淨好看極了的眼眸,眯起一雙月牙兒,「不用不用。」

  少年咧嘴一笑,伸手往頭上一模,遞出拳頭,緩緩攤開,是一粒碎銀子,「拿去。」

  少女欲言又止,還是收下了那粒銀子,可沉,七八錢呢。

  少年坐在板凳上,身體前傾,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開了門便面朝屋子裡邊的兩位門神老爺。

  其實這位早慧少年,如今已經不太信是什麼門神仙靈了,有些自己的猜測,極有可能是當年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

  可是娘親和妹妹都始終篤定那兩顆雪花錢,就是門神顯靈。

  不過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那對差點被少年偷走錢財的爺孫,出了祠廟後,坐上那輛在家鄉雇傭的簡陋馬車,沿著那條搖曳河返鄉北歸。

  孩子說要看書,老人笑著說路上顛簸,這麼看書太傷眼睛,到家了再看不遲。

  孩子嘿嘿一笑,說到家就不這麼說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孩子突然說道:「先前在河神老爺那麼大個家裡邊,有個走在我們旁邊的姐姐,抿起嘴微笑的樣子,真好看。」

  老人想了想,記起來了,「是說那背竹箱的兩人?」

  孩子使勁點頭,「後來咱們走得快,那個姐姐走得慢些,我一轉頭看她,她就會笑。」

  老人笑道:「是那負笈遊學的讀書人。」

  孩子問道:「爺爺,那根竹子是拐杖嗎?我看那姐姐哥哥,走路腿腳都沒問題啊。」

  老人忍俊不禁,耐心解釋道:「那可不是什麼拐杖,有名字的,叫行山杖,讀書人出門遠遊,經常需要翻山越嶺,有些人,家裡不是特別富裕,但是又想著學問更大,身邊沒有奴僕書僮跟隨,得自己背行囊過山過水,就需要一根行山杖嘍。」

  孩子笑道:「哈,我們家也沒啥錢,看來我以後也需要一根行山杖。」

  老人揉了揉孫子的腦袋,說道:「讀萬卷書,要花很多錢的,行萬里路,倒是吃苦就行。爺爺年輕那會兒,也跟要好朋友一起遠遊過,是去那些郡望大族、書香門第的藏書樓,每天就是借書抄書,還書再借書。有些讀書人家,不計較什麼,很熱情,歡迎我們這些寒門子弟去抄書,至多叮囑我們一句,莫要損壞書籍便是了,每天還會好菜招呼著,不過偶爾呢,也會有些下人僕役,小小埋怨幾句,例如每夜挑燈抄書,他們就說說笑一句,燈油如今又漲價了之類的。這些都沒什麼。」

  孩子聽得直打哈欠。

  老人將孩子抱在懷中,孩子有些犯困,新鮮勁兒一過,走路又多,便開始沉沉睡去。老人輕聲喃喃道:「二十幾歲,急匆匆鬧哄哄殺出筆端的文字,擋都擋不住,三十後,才氣漸衰,只能悶燉一番,再上了歲數,不曾想反而,寫非所寫,不過是好似將好友們請到紙上,打聲招呼,說些故事罷了。」

  那車夫突然說道:「又攜書劍兩茫茫。」

  車廂內老人詫異不已,那車夫不該有此雅言才對,輕輕放下孩子,掀開簾子。

  那年輕車夫轉過頭,問道:「老爺這是?」

  老人笑問道:「為何有『又攜書劍兩茫茫』此語?」

  車夫楞道:「老爺說甚?」

  老人啞然,笑道沒什麼,退回車廂,只當是自己的錯覺。

  而那個粗鄙不識字的車夫,沒來由多出一個念頭,找那陳靈均去?

  下一刻,車夫又渾然忘記此事。

  木衣山上,在裴錢和李槐登船之時,納蘭祖師就收起了山河畫卷,陷入沉思。

  男子遂願說道:「一脈相承。有其師必有其徒,有其徒必有其師。」

  女子稱心亦是點頭。

  片刻之後,老修士打算再看看,所以重新施展神通,咦了一聲,那倆孩子身邊,怎的多出一頭金丹境小狐魅了?

  然後不知為何,那幅畫卷自行模糊起來。

  那對神仙眷侶面面相覷。

  納蘭老祖師笑著收起神通。

  搖曳河畔的茶攤那邊。

  客人依稀,準備打烊了。

  掌櫃取出兩片羽毛,分別來自文武兩雀。

  他與那趴在桌上打盹的年輕夥計說道:「有事情做了。」

  一位年輕女子突然現身落座,「勸你們別做。」

  ————

  夜幕中,李槐走在裴錢身邊,小聲說道:「裴錢,你教我拳法吧?」

  裴錢欲言又止,神色古怪。她這趟遠遊,其中拜訪獅子峰,就是挨拳頭去的。

  裴錢猶豫了半天,還是搖頭道:「學拳太苦。」

  停頓片刻,然後裴錢補充了一句,「何況我也不會教拳。」

  李槐反而有些開心,笑道:「我學什麼都賊慢賊慢,你不會教拳更好,學拳不成,我不傷心,你也不用擔心誤人子弟啥的。換成是陳平安,我就不學,他那性子,一旦教拳,我想偷懶都不成……裴錢,我只是實話實說,你不許生氣啊。」

  裴錢思量一番,說道:「我師父那兩個拳樁,你不是比我更早看到?又不難學,你應該會的。」

  李槐悻悻然道:「我只是胡亂學了個『千秋』睡樁,其實陳平安說了啥,我都沒記住,只當自己是學了。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我就更不敢學了,怕被李寶瓶他們笑話。」

  裴錢搖頭道:「我不教拳。我自己都不會什麼拳法。」

  李槐說道:「你會啊!不是剛剛與薛河神問拳了嗎?」

  裴錢只是不答應。

  我的拳法,拳落何處。

  裴錢抬頭看了眼天幕。

  而大地之上,四周唧唧夜蟲聲。

  ————

  青鸞國白雲觀外邊不遠處,一個遠遊至此的老僧,租賃了間院子,每天都會煮湯喝,明明是素菜鍋,竟有雞湯滋味。

  所以得了個雞湯和尚的綽號。

  不解簽,只看手相。偶爾算命,更多為人解惑。每次一兩銀子,進門就得給錢,解惑不滿意,一樣不還錢。

  這天有個讀書人登門,問自己能否考取功名。

  老和尚看過了讀書人的手相,搖搖頭。

  讀書人大怒,開始說那科舉誤人,羅列出一大堆的道理,其中有說那世間幾個狀元郎,能寫出名垂千古的詩篇?

  老和尚遞出手去,讀書人氣呼呼丟出一粒銀子。

  老和尚得了錢,落袋為安,這才笑道:「科舉誤人不誤人,我不去說,耽誤你做不成官老爺,倒是真的。」

  讀書人臉紅耳赤,「你看手相不準!」

  老僧自顧自笑道:「再者你說那狀元郎寫不出千古名篇,說得好像你寫得出來似的。歷史上狀元郎有幾個,大體上還是估算得出來。你這樣制藝不精的落第書生,可就多到數不過來了。有些落魄書生,才情文采那確實是好,無法金榜題名,只能說是性格使然,命理不合。你這樣的,不但科舉不成,其實萬事不成,靠著家底混日子,還是可以的。」

  讀書人揮袖離去。

  「痴兒。」

  老僧搖搖頭,「怨大者,必是遭受大苦難才可怨。德不配位,怨不配苦,連那自了漢都當不得啊。」

  那讀書人正在門口穿靴子,聽聞此言,火上澆油,轉頭怒道:「禿驢找打!」

  「打人可以。」

  老僧說道:「得給藥錢!」

  讀書人猶豫一番,還是離去,與人便說這老僧是個騙子,莫要浪費那一兩銀子。

  可惜老僧如今在青鸞國京城名氣不小,後邊等著看手相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一個神色悲苦的年輕男子進了屋子,問姻緣能否重續。

  老僧看過了手相,搖頭說難。

  男子自怨自艾,碎碎念叨她真是無情,辜負痴心,但是我不怨她就是了,只恨自己無錢無勢。說到傷心處,一個大男人,

  竟然雙手握拳,泣不成聲。

  老僧點頭道:「好的好的,多怨自己不怨人,是個好習慣。」

  男子哽咽道:「法師,只想知道如何能解心結,不然活不下去了,真心活不下去了。」

  大概是前邊有同道中人,吃過虧了,男子抬起頭,說道:「莫要與我說那什麼放下不放下的混帳話!莫要與我說那解鈴還須繫鈴人的漿糊話。老子放不下,偏不放下!我只想要她回心轉意,我什麼都願意做……」最後男人小聲念著女子閨名,真是痴心。

  老僧說道:「兩個法子,一個簡單些,餓治百病。一個複雜些,卻也能讓你曉得當下日子,熬一熬,還是能過的。其實還有個,不過你得找月老去。」

  言語之後,老僧搓動手指。

  男人搖頭道:「身上沒銀子了。」

  老僧一臉嫌棄,「餓去。」

  男人伏地大哭。

  老僧無奈,「罷了罷了。遞出手來。」

  男人伸出手去,老僧輕輕一點前者手心,男子立即呆若木雞,片刻之後,悠悠醒來,恍若隔世,額頭滿是汗水。

  老僧說道:「我收你一兩銀子,你不過是做一噩夢而已,可我替你挨了那份剮心、油鍋之苦,卻是真真切切的,去吧。」

  男人搖搖晃晃離去。

  老僧輕輕嘆息,手指並攏,輕輕一扯,然後輕輕往身上袈裟一搭。

  之後來了個被自覺坑騙的漢子,丟了一兩銀子在地上,落座後,雙手撐在膝蓋上,咬牙切齒道:「既然打人需要給錢,那我不打人,只駡人,如何?啊?!」

  老僧搖頭,「不行。」

  那人嗤笑道:「為何?!」

  「駡得我,當然駡得,我又無所謂,只是我不忍心你徒增口業而已。既收了你銀子,還要害你,於心何忍?世間身陷口業業障而不自知者,很是誤己。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人之口、心兩扇門,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我與你說關門,說口業清淨,心境無塵,那儒家講慎獨,也是關門。道家崇清淨,還是關門。心關難守,連那山上煉師都怕得很,可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若是連少說幾句話都做不到,就不太妙了。現在還要駡?」

  那人半點不含糊,破口大駡,唾沫四濺。

  老僧瞥了眼地上那粒銀子,忍了。也不趕人,只等那人駡得沒力氣了,任由那人離去後,老僧才又伸出雙指,輕輕一鈎,然後在袈裟上蹭了蹭。屋內事屋內了,至於其它,各有緣法了。

  有位中年文士先在門外作揖,然後脫靴走入屋內,坐在蒲團上,將銀子輕輕放在地上,然後問道:「敢問法師,佛家講因果講輪回,可若真有來世,一報還一報,那我來世,又不知前世事,我還是我嗎?我不知是我,種種業報,善報也好,惡報也好,懵懂無知,茫然承受,何時是個頭?」

  「好問。」

  老僧微笑道:「可解的。容我慢慢道來。」

  那人忍不住又問道,「為何人間報應,不能皆在現世?」

  老僧眼睛一亮,一聲大喝,「此時是誰,有此好問?!」

  那人站起身,雙手合十,「不知是否好問,只知法師好答。」

  那人出門去也。

  竟是忘穿了那雙靴子。

  下一個,是位相貌清雅的老人。

  給了一粒銀子後,問了一樁山水神祇的由來,老僧便給了一些自己的見解,不過直言是你們儒家文人書上照搬而來,覺得有些道理。

  那位老者也不介意,便感慨世人實在太多魯敦痴頑之輩,蠅營狗苟之輩,尤其是那些年輕士子,太過熱衷於功名利祿了……

  老僧只是聽著對方憂愁世道,許久之後,笑呵呵問道:「施主,今日用餐,有哪些啊?」

  對方微笑道:「不遠處白雲觀的清淡齋飯而已。」

  老僧點頭道:「不是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可不會由衷覺得齋飯清淡,而是覺得難吃了。」

  對方臉色微變,老僧又說道:「只是吃飽了撐著的人,與饑漢子說飯菜不好吃,容易打嗝惹人厭啊。」

  老人起身,冷笑道:「什麼得道高僧,虛有其名!」

  老僧收起銀子,笑道:「銀子倒是真的。」

  之後來了個膀大粗圓的漢子,卻畏畏縮縮,「大和尚,我是個屠子,下輩子投胎還能做人嗎?」

  老僧問道:「每日裡殺生販肉,所求何事?」

  漢子有些侷促,小聲道:「掙錢,養家糊口。」

  老僧笑了笑,「攤開手來。我幫你看一看。」

  漢子最終笑著離去。

  之後一人,根本就不是為了看手相而來,只是問那老僧,法師一口一個我,為何從不自稱『貧僧』?好像不符合佛門規矩吧?

  老僧回答,我頗有錢,小有佛法啊。

  那人哭笑不得,倒也覺得有趣,滿意離去。

  有女子羞赧站在門口,老僧笑道:「女施主,無需脫鞋。」

  小婦人是問那兒子是否讀書種子,將來能否考個秀才。

  老僧笑著伸出手,女子卻紅了臉,伸出手又縮回去,老僧瞥了眼掌心,自己也放下手了,笑道:「你眼中有男子,我心中又無女子。只是這種話,我說得,一般僧人聽不得,更做不得。這就像你們婆媳之間,好些個道理,你聽得,她便聽不得。她聽得,你卻聽不得。往往兩種道理,都是好道理。就看誰先捨得、誰更捨得了。」

  女子無比驚訝,輕輕點頭,似有所悟。然後她神色間似有為難,家中有些窩囊氣,她可以受著,只是她夫君那邊,實在是小有憂愁。夫君倒也不偏袒婆婆太多,就是只會在自己這邊,唉聲嘆氣。其實他哪怕說一句暖心言語也好啊。她又不會讓他真正為難的。

  老僧笑道,「曉得了細水長流的相處之法,只是還需求個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女子使勁點頭,笑靨如花。

  老僧說道:「有其門戶家風,必有其子女,你那夫君,本性不錯,就是……」

  女子趕緊擺手。

  老僧呵呵一笑,換了話題,「只是俗話說挑豬看圈,女子嫁人,男子娶親,姻緣一事,都差不多。你也算殷實人家,又是兒女雙全,那就安心教子教女。莫讓他家女,將來在你家受此氣,莫讓你家女,以後成為你眼中的自家婆婆。倒也是能做到的。之所以與你如此說,大抵還是你早有此想。換成別家婦人別份心思,我便萬萬不敢如此說了。」

  女子施了個萬福,道謝離去,因為是穿鞋入屋,她不忘與老僧道了一聲歉。

  老僧笑道:「替那三戶人家,該與你道謝才是。」

  然後來了個年輕英俊的富家公子哥,給了銀子,開始詢問老僧為何書上道理知道再多也沒用。

  老僧笑道:「你們儒家書上那些聖賢教誨,早早苦口婆心說了,但問耕耘,莫問收穫。結果在合上書後,只問結果,不問過程。最後埋怨這樣的書上道理知道了無數,然後沒把日子過好。不太好吧?其實日子過得挺好,還說不好,就更不好了吧?」

  最後老僧問道:「你果真知道道理?」

  那年輕人隱隱作怒,「我如何不知道?我讀過的書,涉獵諸子百家,比你讀過的經書只會更多!」

  老僧搖頭,「你讀書多,但是你不知道。反而比那些讀書不多的人,知道更少。」

  那年輕人養尊處優慣了,更是個一根筋的,「我知道!你能奈我何?」

  老僧就陪著一問一答,重複話語你不知道。

  老僧當然不會跟他這麼耗著,耽誤掙錢,就讓下一位客人入屋,兩邊生意都不耽誤。

  那年輕人突然冷不丁說道,我不知道。

  正在與他人言語的老僧隨之說道,你不知道自己知道個屁。

  先前一直在院中偷聽屋內對話的年輕人,驀然開懷大笑,「哈哈,禿驢自己也犯口業!」

  老僧直楞楞看著他。

  「你家世代商賈,好不容易才栽培出你這麼個讀書種子,希望你光耀門楣,自己心思不定,多奢望偶遇貴人青睞,長輩幫忙籠絡人情,你怡然自得,僥倖押中考題,人前神色自若,人後喜若癲狂,遠遊路上,聽聞河畔神女多情,投牒祠廟,未被理睬,你便寫那艶詩綺語,與同窗詢問文采如何,詆毀神女名聲,神女追責,所幸你尚有幾分祖蔭庇護,土地社公又顧念你家祖輩,每逢饑荒,必定開設粥鋪,施捨孤苦貧寒,卻誠心不求回報,故而幫你竭力緩頰,哪怕幽明有異,神人有別,依舊想要破例托夢給你,見你依舊洋洋自得,卻不知祖輩何等痛心疾首。一氣之下,土地社公再不搭理。你始終渾然不覺,家族祠堂,早已拆梁於你手。」

  「一退再退,我不說半點你聽不得的佛法,只說你聽得懂的,假若我真犯了口業,你嘴上心中皆駡我禿驢,業障豈非更大,那麼你既然知道茫茫多的道理,那我只說你家的立身之本,買賣一事,想來更知道,以我之口業,換你之口業,我虧了,你也虧了,這筆買賣,你當真划算嗎?賺了什麼?你既然知道的道理多,勞煩教我一教?」

  「你只是懼我如何知曉你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事到如今,話到此處,仍是不想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道個什麼?」

  那個年輕人突然變坐姿為跪地不起,祈求老僧救他出苦海。

  老僧說道:「求人不如求己。」

  「世間錢財,從無淨穢之別,只是這人心,總有黑白之分。」

  那年輕人只是跪地磕頭,哀求不已。

  老僧怒道:「只覺得天底下沒有什麼是非,只有立場?且看你倨傲精明自得竊喜能幾年!只管享你福去!」

  下一人。

  亦是遠遊至此的外鄉人,瞧著面容約莫而立之年,器宇軒昂,他微笑道:「和尚,你這雞湯……味道太怪了些。」

  老僧笑道,「施主直言不好喝就是了。因為大多時候,只會讓惱者更惱,苦者更苦。」

  那人放下一粒銀子,「我相信法師是真有佛法的,只是好些他人煩惱,既然都不大,為何不傳授以小術,立竿見影,豈不是弘揚佛法更多?」

  老僧搖頭道:「急症用藥,有那麼多藥鋪郎中,要我做什麼,若是平日裡無事,多吃飯就可以了。」

  那人覺得意猶未盡,遠遠不夠解惑。

  老僧已經笑道:「凡夫俗子的小煩惱,有多小?你覺得我心中佛法,又有多大?當真能夠立竿見影?我都不用去談煩惱佛法如何,只說施主你能夠從萬里之遙的地方,走到這裡坐下,然後與我說這句言語,你經歷了多少的悲歡離合?施主心中尚未新起一個小煩惱,可此事看遠些,就不算小了吧?」

  那人啞然失笑,不以為然,搖頭道,「我此生所見所聞,所學所悟,所思所想,可不是就為了今天與法師,打這個機鋒的。」

  老僧揮揮手,「那就去別處。」

  一天之內,院子裡邊人滿為患,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今天最後一人,竟是那位京城小道觀,白雲觀的中年觀主。

  倒數第二人,是一頭幻化人形的精魅。

  老僧曉得,中年觀主當然也曉得。

  中年道人脫靴之前,沒有打那道門稽首,竟是雙手合十行佛家禮。

  老僧笑道:「觀主無需給那一兩銀子,我眼中,只看那有情衆生心中的那一點佛光,看不見其他了,沒什麼精怪鬼魅。」

  中年道人會心一笑,輕輕點頭。

  老僧繼續道:「我怕悟錯了佛法,更說錯了佛法。不怕教人曉得佛法到底好在哪裡,只怕教人第一步如何走,此後步步如何走。難也。苦也。小沙彌心中有佛,卻未必說得佛法。大和尚說得佛法,卻未必心中有佛。」

  中年道人說了兩句話。

  頓悟是從漸悟中來。

  漸悟是往頓悟中去。

  老僧人低頭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

  中土神洲,一位仙人走到一處洞天之中。

  仙人腳下是一把方圓百丈的青銅古鏡,但是擺放了二十把椅子,宛如一座祖師堂。

  當這位仙人現身後,開啓古鏡陣法,一炷香內,一個個身影飄然出現,落座之後,十數人之多,只是皆面容模糊不清。

  但是位置最靠前的兩把椅子,暫時皆無人落座。

  衆人皆沉默不語,以心聲相互言語。

  座椅位置最低的一人,率先開口道:「我瓊林宗需不需要暗中推波助瀾一番?」

  那位身為此地主人的仙人冷笑道:「蠢貨。暗中?怎麼個暗中?!你當那些文廟聖人是傻子嗎?」

  那位來自瓊林宗的仙師噤若寒蟬,然後慌張起身,與衆人道歉。

  ————

  大驪邊關鄉野,一撥玩耍稚童,終於瞧見了遠處塵土飛揚,立即蹦跳呼喝起來。

  一支精騎疾馳而過。

  孩子們在山坡上一路飛奔。

  馬背上一位騎卒轉頭望去,輕輕握拳敲擊胸口。

  ————

  蠻荒天下托月山,微微震顫,然後動靜越來越大,幾乎有那山岳拱翻的跡象。

  然後托月山大陣開啓,整座山岳驟然下沉十數丈。動靜再無。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一襲紅袍,閉目養神,枯坐如死,他突然站起身,大笑道:「阿良,有空來做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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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47:33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三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

  第五座天下,一處天幕洞開,走出兩位年輕道士,一位頭戴蓮花冠,一位身穿天仙洞衣,戴一頂遠遊冠,腳踩一雙雲履,雙方瞧著年紀差不多,前者名義上為後者護道,可其實還是懶得去天外天那邊斬殺化外天魔。

  青冥天下的道士,必須依制穿著,不可僭越絲毫,不過頭頂遠遊冠與腳下雲履兩物,卻是例外,不拘道脈、門派、出身,只要得了道門譜牒,道士都可以戴此道冠、腳穿雲履。相傳是道祖親自頒下法旨,勉勵修道之人,遠遊山河,修道立德,統以清淨。

  天幕打開之後,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便開始為身後那道大門加持禁制,以手指淩空畫符。

  除了白玉京,玄都觀、歲除宮在內的數十個大仙家門派,都擁有一定數量的名額,得以進入這座嶄新天下歷練修行,從此在異鄉天下開枝散葉,以開創下宗作為己任。

  此次儒家獨力開闢出第五座天下,照理而言,該是文廟獨占此地,別家天下,至多是緩緩圖之,但是中土文廟那邊,允許青冥天下和蓮花天下在此各開一門,上五境之下的修道之人,百年之內,得了各自天下的許可,都可以陸續進入此地,但是人數總計不能超過三千人,人數一滿,立即關門,百年之後,再度開啓門禁,至於到時候如何個光景,就又需要文廟與白玉京、佛國三方好好商議了。

  一個小道童從大門那邊走出,四處張望,他腰間系有一隻五彩撥浪鼓,身後斜背著一隻巨大的金黃葫蘆。

  頭戴遠遊冠的年輕道士,與那小道童打了個稽首,後者卻擺擺手,老氣橫秋道:「不在一脈,我師父與你師父又是死對頭,如今在那蓮花洞天吵架呢,咱倆若是關係好,不妥當,以後萬一反目成仇,需要打生打死,反而不爽利。」

  手指畫符的道士微笑道:「反正不在白玉京,咱仨言談無忌,有問題都可以隨便問。」

  小道童問道:「文廟為何主動讓出別家修士六千人進入此地,跟自己爭搶氣運?如果儒家聖人盯著緊,即便你們白玉京能夠用些偷摸手段,讓心儀人物偷渡至此,終究人數有限,更不敢明目張膽大肆擴張地盤,時日一久,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想必已經在這裡初步站穩腳跟,率先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其餘兩座天下,還怎麼與浩然天下爭搶那些適宜修行的洞天福地?」

  三人便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與他的小師弟,俗名田山青,在白玉京譜牒上則另有其名,出門在外,道號只去其姓,為山青。這位「山青」正是道祖的關門弟子。以及最後一個來自東海觀道觀的燒火童子。與蓮花洞天「天地銜接」的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東海老道人只取其一,一座給了落魄山,其餘兩座分別給了陸抬,專門用來噁心陸沉的,一座給了那個妖族僞裝的「太平山年輕道人」,最後才攜整座福地「飛升」到了青冥天下,親自與道祖問道。

  陸沉反問道:「浩然天下有諸子百家,其它地方有嗎?」

  小道童說道:「至聖先師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有些老糊塗?還是想偷懶,自己打理不過來,就乾脆讓外人幫忙?」

  陸沉緩緩笑道:「讀書人講究一個修齊治平,又沒想著自己當皇帝老兒享福。貧寒之家,餓了去釣魚,果腹而已。平常人家,要是一口大缸可以養魚,學問只在喂餌食上,一一照料,觀其生老病死,樂其悠哉而生,憂其死。富貴門戶,若是再有那幾畝池塘,真正上心事,已不在餵養事上了,不過叮囑奴僕莫忘了買魚放魚,自身樂趣,只在賞魚、釣魚之上。等你有了一座大湖,樂趣何在?無非是順其自然,偶爾打大窩、釣巨-物罷了。真正憂心所在,已在那江河改道、天時旱澇。浩然天下的文廟,比較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不忌外人在自家劈竹為竿、臨水垂釣。」

  小道童皺眉道:「能不能說得淺顯些?」

  陸沉笑道:「天能不能低些,地能不能高些?人能不能不修道便不死?」

  小道童不願與這三掌教胡說八道,蹦跳了兩下,抱怨道:「聽說老秀才就在這邊當苦力,怎麼還不來跟我打招呼。」

  陸沉笑道:「老秀才真要來了,我就只能躲著他了。」

  小道童說道:「老秀才只是與天地合道,打打殺殺的手段不夠看了。」

  山青說道:「小師兄自然不怕,但是以後三千道人來此修行,就要時時處處跌跌撞撞了。」

  小道童深以為然,使勁點頭:「老秀才這人最大毛病,就是記仇,君子慎獨,那是從來沒有的!老秀才一步登天嘛,沒拿過賢人君子頭銜。」

  當年在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海上,燒火小道童乖乖站定挨打,伸出手心,被老秀才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拿樹枝當戒尺,給狠狠收拾了一通。

  陸沉穩固了大門,轉頭望去,這方天地,萬年以來,天地無人推而自行,日月無人燃而自明,星辰無人列而自序。

  以後如何,可就不好說了。

  陸沉突然笑道:「好一個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

  哪怕被大道壓制,陸沉當下「跌境」後的飛升境,終究不是尋常飛升境可以媲美,加上極遠處,那個讀書人手持仙劍,出劍聲勢過於驚人,陸沉還是能看到一些端倪,遠觀即可,湊近去,容易生出是非。畢竟白也身邊有那老秀才,而陸沉與老秀才的得意弟子,可謂生死之仇。大師兄與齊靜春是大道之爭,但是最不討好的,卻是他這個師弟,沒辦法,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平時就數他最閒,二師兄脾氣又太差,所以關鍵時刻的累活,就得他陸沉這個小師弟來做了。所幸如今小師弟也有了師弟,陸沉希望身邊的遠遊冠年輕人,早點成長起來,以後就不用自己如何忙活了。

  小道童瞥了眼陸沉,說道:「難怪這麼老實,是不是擔心在這裡,被大道壓勝,然後再被那人幾劍砍死?」

  陸沉笑道:「所以山人自有妙計。」

  一位老道人從大門那邊走出,小道童趕緊躲到山青那邊。這個孫老道,真心惹不起。

  如今青冥天下,輪到道老二坐鎮白玉京。此次打開大門的重任,就交給了陸沉和玄都觀觀主孫懷中,陸沉與老觀主的關係不算好,但也不算壞,過得去。不然就孫老道和陸沉師兄湊一起,這座嶄新天下的安危,懸了。到時候再加上那位勸阻不成的讀書人,大動肝火,與玄都觀的情誼都要暫且擱下,再加上老秀才的煽風點火,估計白也肯定要仗劍直去青冥天下,道老二和孫道人打爛了嶄新天下多少山河,青冥天下都得還回來。

  孫老道剛剛跨過大門,便一挑眉頭,咦了一聲,「這才多久?第一位玉璞境都已經誕生了?這得是多好的資質才能做成的壯舉?了不得,了不得。彷彿天地初開一般,就有此福緣傍身,被此方天地青睞,大道之行,真乃可證大道也。」

  不是隨便哪個元嬰境瓶頸修士,隨便哪個在各自家鄉板上釘釘的上五境胚子,到了這方天下,就依舊可以躋身上五境。每一位來此天下的練氣士,都會被這座天下壓勝,大多只能隨著時日推移,慢慢與大道流轉相契合,才有希望破境。

  孫道人轉頭看了眼頭頂遠遊冠的年輕道人,笑眯眯道:「被人捷足先登,滋味如何?」

  山青先與老道人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然後說道:「小子不敢與大道天命爭先。」

  孫道人笑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現在大可以說些輕飄飄的輕鬆語,以後就要知道什麼叫一步慢步步慢了。上古時代,尚且如此,真以為如今便不講究這個先來後到了?」

  小道童點頭道:「以劍修身份,成為第一位玉璞境,使得所有劍修都被惠澤些許,劍氣長城的崛起,更加勢在必行。」

  孫道人斜眼那小兔崽子,「說什麼廢話?」

  小道童惱羞成怒道:「瞎子傻子也曉得天地間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受到天道庇護,不是廢話?廢話你說得,我便說不得?」

  孫道人瞬間來到小道童身邊,伸手按住後者的腦袋,給出原因,「貧道境界高,說的廢話屁話,都是法旨真言。」

  沒能躲避那只手掌的小道童,只覺得山岳壓頂,腦袋暈乎,魂魄激蕩,所幸孫道人將其腦袋一甩,小道童踉蹌數步。孫道人笑道:「看在你師父敢與道祖辯論的份上,貧道就不與你計較偷砍桃枝的事情了。」

  陸沉望向那座城池所在地,說道:「四面八方,縝密堪輿,後邊劍修按部就班,分別在崇山峻嶺、大澤江河間擱置壓勝物,為山水烙印,如此一來,擴張速度是不是過於快了些?不說以後如何,只說短短百年之內,就會成為這座天下的最大勢力,唯一的局限,只是城池人口數量跟不上而已,但是等到浩然天下三道大門打開,湧入無數的下五境修士和凡夫俗子,只要這撥年輕劍修運作得當,嘖嘖,劍修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過陸沉當然知道劍修,除了對南婆娑洲印象稍好,對那桐葉洲和扶搖洲的觀感,注定很差,故而那座城池,肯定不太願意收容太多的浩然天下三洲人氏。

  大概這就是風水輪流轉,一報還一報。可如果年輕劍修們太過記仇,在百年之內只會意氣用事,大肆打壓三洲修士、百姓,天時亦會流轉不定,悄然遠去。

  孫道人嗤笑道:「本就是文廟有意為之,要給劍氣長城一份公道,你陸沉能奈何?不服氣,去找老秀才講理去?貧道可以陪你,保證白也不出劍,如何?」

  陸沉笑道:「免了。」

  距離這道天門極遠處。

  讀書人問道:「你在念叨個什麼?」

  老秀才說道:「要與人為善,不幹他娘的。」

  城池之內,開始舉辦四座學塾,這在昔日存在萬年的劍氣長城,算是一樁史無前例的新鮮事。

  先生夫子由一些境界不高的老劍修擔任,那十幾個教書先生們,都是隱官一脈挑選而出,主要是為就學蒙童們傳授儒、法、術三家的入門學問,粗淺易懂。至於蒙童最早如何識文解字,城池大街小巷有那石碑,都已被避暑行宮收攏起來。除此之外,對於傳授學問的教書先生,也有幾條鐵律,例如不許擅自談論浩然天下之善惡觀感、個人喜惡,不許為學生講授太多劍氣長城與浩然天下的恩怨。

  教書人只教書。至於這撥先生夫子,在學塾之外的飯桌酒桌上,則大可以隨便言語。

  刑官一脈劍修頗有異議,覺得選擇傳道授業解惑的夫子先生們,不該由隱官一脈獨斷專行,哪怕隱官一脈為主,刑官一脈也該為輔,不應該被全部排除在外,為此鬧了一場,以至於祖師堂第一次召開議事,就是討論這件小事。

  隱官一脈劍修多在外勘察地形,得了飛劍傳信之後,只有郭竹酒、顧見龍兩人返回城池。

  刑官一脈卻有十數人,皆是地仙劍修,不過齊狩和拈芯兩位刑官一二把手,都無露面,齊狩在城外,親自負責第一座山頭的開闢府邸。至於拈芯,除了偶爾為舊躲寒行宮那些武道胚子教拳,一向漂泊不定,擺明了她無意染指那刑官權柄。如此一來,人數最多、戰力最高的刑官一脈,無形中就分成了三座山頭,齊狩為首的刑官陣營,幾乎等於聚齊了劍氣長城半數戰力,其餘以兩位老元嬰劍修領銜,多是上了歲數的老人,與齊狩不太對付,最後便是拈芯,與那十二個看似可有可無的小孩子,堂堂刑官二把手,好像成了個滑稽可笑的孩子王。

  不過如今城池,以後修行會分出三條道路,劍修,退而其次,其餘練氣士,再退而更次,成為一位純粹武夫。

  事實上,如今每一位劍修、純粹武夫的最新破境,都會是心照不宣的大事。前者還好點,除了寧姚躋身玉璞境之外,畢竟各境劍修皆有,作為此方天下的「頭次」破開某境瓶頸一事,氣運終究有限。但是武夫一途,大有機緣!因為昔年躲寒行宮的武夫胚子,姜勻最高不過三境,這就意味著此後各境,皆是這處天地第一遭,相當於每高一境,就能為第五座天下的武道拔高一境。雖說這座天下,興許沒有其餘幾座天下那樣的武運饋贈,但是冥冥之中,便彷彿拳意在身,神靈庇護一般,被這座天下所青睞,至於此地武道破境,具體有何福緣,有無武運臨頭,就看那十二個孩子,誰率先破境登高了,尤其是武學大門檻第七境,誰第一個躋身金身境,到時候有無天地異象,更是值得期待。

  如今的城池內外,無論是不是劍修,人人朝氣勃勃,哪怕是那些體魄腐朽、境界停滯的老修士,都如枯木逢春,一心想著多活幾年,多為年輕人和孩子們做幾件事。

  今天祖師堂議事,風塵僕僕返回城池的顧見龍,說了不少的公道話。

  郭竹酒橫放行山杖在膝,有些累,坐在那邊打瞌睡,小雞啄米似的。

  刑官一脈和隱官一脈,這場人數懸殊、但是局面卻比較旗鼓相當的吵架,高野侯其實就是個袖手旁觀的外人,如今他這位年紀輕輕的元嬰境,手握大權,負責財庫一事,劍坊衣坊丹坊,三坊兼並為一,都劃分給了高野侯,麾下一幫修行資質尋常的算帳先生,哪怕劍修入選,都會被視為低人一等的苦差事,不太樂意。不過高野侯手掌財權,對於刑官一脈開疆拓土的要求撥款,卻從無一個不字。

  簡而言之,高野侯管著所有的神仙錢、家底,但是容易被劍修們瞧不起。

  顧見龍只說公道話,舌戰群雄,不落下風。

  郭竹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揉了揉臉龐,看那顧見龍還在笑嘻嘻言語,雙手扶住行山杖,輕聲問道:「還沒吵完?」

  顧見龍轉頭說道:「沒呢,有的吵。玄參那小子果然沒說錯,他家鄉那邊仙家祖師堂的爭論,勝負只看誰口水多、嗓門大。」

  郭竹酒雙臂環胸,皺眉說道:「學塾和夫子一事,是我們隱官一脈的意思,那麼傻子也知道最早是誰的意思了,怎麼,趁我師父師娘都不在,要造反?」

  顧見龍先前講了一籮筐的公道話,唯獨這句話,不敢說。

  一時間祖師堂內氣氛無比古怪。

  刑官一脈的某位年輕金丹劍修,忍不住開口道:「郭竹酒你別上綱上線,就只是件小事。」

  顧見龍以心聲提醒道:「綠端,少談你師父,忘了隱官大人怎麼說得了,出了避暑行宮,談及他越多,只會害得隱官一脈劍修越惹人煩。」

  說到這裡,顧見龍心中嘆息,當時還不知道所謂的「出了避暑行宮」為何,如今才知道,原來是在兩座天下。

  郭竹酒點點頭,望向對面那些刑官劍修,「那你們人多,你們說了算。」

  如此一來,變成了刑官一脈的劍修面面相覷,渾身不自在。

  郭竹酒說道:「但是那本書,你們不能攔著孩子們去看……」

  高野侯終於開口說出第一句話:「已經被禁了。如果我沒有記錯,刑官一脈的理由之一,是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看了髒眼睛。誰敢賣此書,逐出城池外。」

  那本書,全是大大小小的山水故事,編撰成冊,通過一個個小故事,將遊記見聞串聯起來,故事之外,藏著一個個浩然天下的風俗人情。山精鬼魅,山水神靈,文武廟城隍閣文昌閣,辭舊迎新的放爆竹、貼春聯,二十四節氣,灶王爺,官場學問,江湖規矩,婚嫁禮儀,文人筆札,詩詞唱和,水陸道場,周天大醮……總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書上都有寫。

  這是年輕隱官,早年在避暑行宮「閒來無事」,讓林君璧、鄧涼在內所有隱官一脈的外鄉劍修,他們口述,隱官大人親自記錄、編撰而成。所以洋洋灑灑四十餘萬字的書籍,署名避暑行宮。

  郭竹酒還是那個大致意思,「你們刑官一脈人多,你們說了算。」

  顧見龍隱隱作怒,打算不說公道話了。

  郭竹酒卻已經起身,手持行山杖,對顧見龍說道:「走了。」

  顧見龍起身,朝對面那排椅子伸出大拇指。

  因為隱官一脈人少,高野侯麾下賬房先生有資格列席祖師堂的,更少,所以雙方並排,與那刑官一脈劍修好似對峙,分庭抗禮。

  祖師堂之外的廣場上,一道璀璨劍光轉瞬即至,一人御劍遠遊數萬里的寧姚收劍落地。

  她手中拎著一顆血跡乾涸的古怪頭顱,似人非人,淡金色鮮血,可哪怕只是一顆頭顱,就散發著濃郁的蠻荒遠古氣息。

  寧姚隨手丟在地上。

  祖師堂內,人人起身。

  郭竹酒使勁皺著臉,有些委屈。

  寧姚楞了一下,走到小姑娘身邊,摸了摸郭竹酒的腦袋,卻是望向顧見龍,問道:「怎麼了?」

  顧見龍下意識後退一步,只是來不及多想,心中也憋屈萬分,沉聲道:「刑官一脈,在學塾和書籍兩事上持有異議。」

  寧姚點點頭,站在門檻外,只差一步就進入祖師堂,說道:「有異議者,重新落座,我來講理。無異議者,滾出祖師堂。」

  祖師堂之內,最終空無一人。

  刑官一脈劍修,大多低頭側身而過。

  寧姚跨入祖師堂,坐在隱官位置上,開始閉目養神,「飛劍傳信齊狩。」

  片刻之後,齊狩御劍而至。

  被寧姚一劍劈砍砸地。

  齊狩苦笑一聲,竟是連那祖師堂都不去了,擦乾嘴角血跡,御劍離開城池,繼續督造那座山頭。

  傷勢不重,卻也不輕。

  郭竹酒跟顧見龍坐在祖師堂外邊的臺階上,不知為何,郭竹酒沒覺得多開心。

  顧見龍也心事重重。隱官大人說過,世事複雜,人心不定,亂世容不得世人多想,唯有活命而已,反而太平世道,越是容易出現兩種情況,飽暖思淫-欲,或是倉廩足而知禮節。說不定這齊狩,今天就是故意領此一劍的。既然劍術注定不如寧姚高,那就裝可憐贏人心唄。境界一事,可以慢慢熬,他齊狩與寧姚的劍道差距,大可以用刑官一脈的勢力擴張來彌補。

  至於為何寧姚沒有直接成為刑官領袖,顧見龍在內的隱官一脈劍修,其實都想不明白。大概是老大劍仙和隱官大人有一份深遠打算吧,只能如此解釋了。

  不過刑官一脈也不會太好受,因為失去那座「劍氣長城」之後,以後生於城池的孩子們,成為劍修的人會越來越少,但是轉去修習其它術法,以及純粹武夫,自然就會越來越多。而最新刑官一脈誕生第一天,就有鐵律不可違逆,非劍修不得擔任刑官成員。反觀隱官一脈就無此約束。目前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那個拈芯身份太過雲遮霧繞,立場模糊。萬一她選擇與齊狩聯手,隱官一脈就要比較頭疼了。城池練氣士和武夫人數,有朝一日雙方多於劍修,是大勢所趨。如果拈芯那一支刑官,始終與齊狩合力齊心,說不定將來城池內外的情形,就會逐漸發展成為隱官一脈爭奪練氣士,刑官一脈坐擁全部武夫……

  顧見龍畢竟在避暑行宮多年,跟林君璧、曹袞這些關係極好的小王八蛋廝混久了,對於這些隱患,能夠提早有所預見。

  寧姚站在臺階上,笑道:「你們都不用擔心,我會與所有劍修拉開兩境距離。在那之後……」

  言下之意,不等齊狩、高野侯躋身玉璞境,她寧姚就會成為這方天地的第一位仙人境,劍修!

  郭竹酒蹦跳起來,雀躍不已,接話道:「師父也該來看師娘嘍!」

  寧姚對郭竹酒說道:「我此次遊歷,有一些見聞心得,我說,綠端你寫。到時候以隱官一脈的名義刊印成冊,分發下去。」

  郭竹酒以行山杖拄地,「得令遵命!」

  顧見龍則當苦力,拎起那顆被寧姚隨手丟在地上的古怪頭顱。

  寧姚帶著郭竹酒御劍去往寧府。

  先有劍氣長城後有他,所以寧姚從此出劍再無拘束。

  寧姚瞥了眼天幕,並未言語。

  誰去找誰,不一定。

  蘆花島上。

  王座大妖切韻無奈道:「小師弟,你放著好好的劍氣長城不去修行,來了這邊,然後就要了這麼個破爛地方當府邸?會不會太寒酸了些?到了桐葉洲再尋一處宗門遺址,不是更好?」

  切韻的小師弟,正是那位托月山百劍仙第一人,以劍客自居的斐然。

  昔日戰場,南綬臣北隱官,還有個斐然,也算兩人同道。

  斐然與切韻這會兒身在蘆花島造化窟內,只是先前盤踞多年的大妖,可惜已經被左右路過,順便出劍斬殺了。

  斐然說道:「先前戰場上挨了魏晉一劍,受傷不輕,在這邊安心養傷好了。」

  看過了造化窟,一起離開,來到蘆花島高山之巔,因為此地被斐然收入囊中,所以蘆花島所有人,得以逃過一劫,當然自己求死的,也被切韻一一處理乾淨了,斐然沒有攔阻。不過比起雨龍宗,小小蘆花島的處境已經好太多,雨龍宗那邊,被切韻和蕭愻打殺之人,都被枯骨大妖白瑩收編麾下。至於那些被切韻剝了麵皮的女子修士,則被大妖仰止活生生煉化為王座侍女。

  斐然望向東邊,笑問道:「師兄,青花、酒靨之後,有沒有想好新名字?」

  切韻點頭道:「陸沉是個好名字,可惜暫時不太合適。等到了臨近中土神洲再說吧。」

  取名青花,是要親眼看那劍氣長城如一件青花瓷器,砰然碎裂。

  攻破劍氣長城,再改名為酒靨,當然因為這浩然天下多醇酒美人。

  陳淳安坐鎮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那邊,先前就亂得很,至於雙方當下遙遙望去的那個方向,就是東南桐葉洲了。

  玉圭宗和桐葉宗南北呼應,扶乩宗和太平山則東西呼應,如今都在大興土木,匆忙構建了一座極大陣法。

  斐然問道:「儒家文廟如此放權給天下,反而才有今天的尷尬處境,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切韻說道:「管這些做什麼,反正浩然天下更換主人之後,除了極少數的巔峰强者,山上山下絕不會這麼愜意了。」

  斐然轉移視線,望向南婆娑洲那邊,說道:「可憐陳淳安。」

  南婆娑洲有無陳淳安親自坐鎮其中,是天地之別。

  切韻點頭笑道:「咱們先不打南婆娑洲,只是分頭攻打桐葉洲和扶搖洲,陳淳安很快就會陷入兩難境地,是為一洲安危,而困守一洲,還是讀書人為保晚節,不惜出來送死,然後葬送南婆娑洲。等著看好戲好了,陳淳安可以不計較那些中土讀書人的議論,但是所有與桐葉、扶搖兩洲戚戚相關的修道之人,厚道些的,暗自神傷,是人卻不做人的,就要對整個醇儒陳氏大駡不已了。」

  斐然說道:「唯一的大劣勢,只說天時地利,不談人,是蠻荒天下想要上岸,處處都等於是劍氣長城。」

  那些占據山頭的上五境修士,尤其是三教聖人,加上兵家,書院道觀寺廟,戰場遺址,他們所在之地,都是一座座小天地。

  而這之外,又有一種悄無聲息的大天地庇護。

  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所有坐鎮天幕的陪祀聖人,已經落在人間。

  比那劍氣長城的三位聖人,更加直截了當,無一例外,紛紛選擇身死道消,庇護一洲山河。

  不但如此,金甲洲的數位天幕聖人,也分別趕赴南婆娑洲和扶搖洲,隕落人間。唯獨寶瓶洲兩位文廟陪祀聖賢,依舊沒有動靜。

  切韻嗤笑道:「小師弟,別侮辱劍氣長城好不好。」

  斐然笑了笑,「也對。」

  切韻說道:「白瑩,仰止,緋妃,黃鸞,這四個,在劍氣長城那邊束手束腳,可到了浩然天下之後,反而最容易撈取戰功。可惜黃鸞運道太差,不然他精通破陣一事,很容易積攢戰功。」

  仰止和緋妃都是證得水道的王座大妖,大海廣袤,除了幫忙開路,也適合衝擊一洲山河氣運,黃鸞能夠幫忙「開門」,上岸之後,每次大戰廝殺結束,就該輪到白瑩施展神通了。只是那頭白猿,只差一步,沒能徹底打殺那個大伏書院的君子鐘魁,有點小麻煩。

  此外淥水坑竟然憑空消失,也是個不小的意外。

  不過問題不大,那座桐葉洲,根本守不住多久。

  斐然輕聲說道:「劍氣長城陳平安,桐葉洲左右,寶瓶洲崔瀺。」

  切韻笑道:「反正都得死。」

  劍氣長城斷崖處,離真來到那一襲灰色長袍旁邊,距離此地最近的一撥劍修,正是流白、雨四、㴫灘這幾個同為甲申帳的劍仙胚子。只有竹篋,不在城頭練劍,跟隨他師父去了浩然天下,據說那個大髯漢子,要朝南婆娑洲陳淳安出劍。

  離真笑問道:「龍君前輩,你為何不過此城頭?浩然天下,值得龍君前輩出劍的對手,不少吧。比如陳淳安,或者桐葉洲的荀淵。」

  龍君沙啞開口道:「會死。」

  龍君說道:「所以你們這些劍仙胚子,各自趕緊破境,多攫取一份劍道氣運,對面城頭就失去一份依仗。等我覺得不耐煩的時候,所有未曾破境、沒有抓到一份劍意的劍修,都要吃我一劍,你幫忙傳話下去。」

  離真悚然。吃龍君一劍,輪不到他離真。離真覺得可怕之事,是難道那個死透了的陳清都,還留有後手?

  離真舉目遠眺對面,皺眉不已,憑那個人?

  若真是如此,先前龍君對他遞出一劍,為何不還手?

  離真心思急轉,好奇問道:「前輩為何要告訴我這個?」

  龍君說道:「你不自認為是觀照,我卻當你是觀照。」

  離真笑道:「這種話,也就龍君前輩說了,我不敢生氣。」

  先前在離真的建議之下,甲子帳已經下令,所有妖族不可靠近另外半座劍氣長城,絕對不給那人砥礪體魄的機會,不但如此,那人至多只能眼睜睜看著腳下蠻荒天下的妖族洪流,多看一眼,糟心,如果不看的話,那就好像天地之間唯有他一個。不是喜歡出風頭嗎,自古聖賢豪傑皆寂寞,容你陳平安當個夠。

  離真走到崖畔,扯開嗓子喊道:「隱官大人,聊會兒天?!」

  龍君說道:「別喊了,他在先前三天之內,剛結丹碎丹又結丹,這會兒馬上準備元嬰,沒空搭理你,等他躋身元嬰境後,我勸你別再來這邊瞎逛了。」

  離真楞了半天,一個月前,離真練劍之餘,來此地散心,那傢伙才剛剛穩固了魂魄,終於從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稍稍正常幾分,當天就躋身了觀海境,這會兒就直奔元嬰去了?當是吃飯呢,一碗又一碗的。而且結丹碎丹又結丹又是什麼玩意兒?!

  對面斷崖高處,那一襲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毫無徵兆現身於離真視野,對方以長刀拄地,微笑道:「兒子告誡孫子不送死嗎?問過你們祖宗答應沒有?」

  離真搖頭惋惜道:「以後不能常來探望隱官大人了。」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等我哪天不小心躋身了玉璞境,我就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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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47:57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四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

  大雨滂沱,河畔茅屋走出一位男子,行走在雨幕當中,衣衫不濡。

  左右站在河邊,黃豆大小的雨滴急促敲擊河面,無比嘈雜。

  雨幕加上夜幕,天地愈發深沉晦暗。

  桐葉宗鼎盛之時,地界廣袤,方圓一千二百餘里,都是桐葉宗的地盤,宛如一座人間王朝,主要是靈氣充沛,適宜修行,那場變故之後,樹倒猢猻散,十數個藩屬勢力陸續脫離桐葉宗,使得桐葉宗轄境版圖驟減,三種選擇,一種是直接自立山頭,與桐葉宗祖師堂更改最早的山盟契約,從藩屬變成盟友,占據一塊昔年桐葉宗劃分出去的風水寶地,卻不用上繳一筆神仙錢,這還算厚道的,還有的仙家門派直接轉投玉圭宗,或是與鄰近王朝締結契約,擔任扶龍供奉。

  雨勢漸小,河畔茅屋這邊來了三位客人,一位紫袍仙人,正是曾經與左右數次交手的桐葉宗宗主傅靈清,仙人境,屬於强行破開的玉璞境瓶頸,使得大道折損,終生止步於仙人境。傅靈清的破境,是無奈之舉,若非如此,桐葉宗如果沒有一位强勢仙人坐鎮,根本守不住那份搖搖欲墜祖宗家業,由此可見,傅靈清與中興老祖杜懋的性格差異。

  傅靈清身邊跟隨一對年輕男女,女子身穿盤金衫子,水紅綾裙,衣裙之外罩有一件如雲霧縹緲的龍女仙衣湘水裙,腳踩一雙出自百花福地的綉花鞋,名為於心。

  風流倜儻的年輕男子名為李完用,背有一把長劍,長劍名為「螭篆」,是一件桐葉宗屈指可數的殺伐重寶。

  於心和劍修李完用,加上杜儼,秦睡虎,被譽為桐葉宗年輕一輩的中興四人,成長極快,俱是一等一的修道大材,這就是一座大宗門的底蘊所在。

  桐葉宗如今哪怕元氣大傷,不談天時地利,只說修士,唯一輸給玉圭宗的,其實就只是少了一個大道可期的宗主姜尚真,和一個天資太好的下宗真境宗宗主韋瀅。撇開姜尚真和韋瀅不說,桐葉宗在其它方方面面,如今與玉圭宗依舊差距不大,至於那些散落四方的上五境供奉、客卿,先前能夠將椅子搬出桐葉宗祖師堂,只要於心四人順利成長起來,能有兩位躋身玉璞境,尤其是劍修李完用,將來也一樣能夠不傷和氣地搬回來。

  宗主傅靈清來到左右身邊,稱呼了一聲左先生。

  左右點點頭。

  傅靈清說道:「連同我們桐葉宗在內,一洲所有仙家渡船、符舟、練氣士所有咫尺物和方寸物,都已經被書院徵用,開始盡可能運載沿海百姓離鄉避難,至於其中一些仙家勢力為求自保,不願傾囊相助,也在所難免,書院君子賢人們一番申飭過後,只能說是略有好轉,大局難改。不過姜尚真已經率先打開雲窟福地的禁制,大舉接納玉圭宗轄境百姓。至於那座四象大陣,隨時可以開啓,抵禦妖族大軍的更改天時地利。」

  提及姜尚真和他那座雲窟福地,傅靈清有些佩服,一旦湧入大量凡夫俗子,天地靈氣就會被逐漸瓜分和浸染,原本一座上等福地就要跌為中等福地。而這種「跌境」,不比修士問道,幾乎是不可逆的,因為福地的品秩高低,其實就是用神仙錢砸出來的靈氣,靈氣一旦被千百萬的凡俗夫子瓜分殆盡,至多被均攤為一份份忽略不計的延年益壽,但是對於福地的修道之人而言,好似天幕低垂,大道壓制越來越明顯,大道成就就會越來越「低矮」。

  所以設身處地,換成傅靈清住持雲窟福地,光是彈壓福地本土修士一事,就要焦頭爛額,倍感為難。

  而桐葉洲山頭、修士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習慣各掃門前雪,

  例如至今桐葉洲還是沒有一條跨洲渡船,反觀小小寶瓶洲,老龍城都擁有數條渡船,此外從無劍仙去往劍氣長城歷練,而浩然天下的下宗選址都不會選擇桐葉洲,等等。

  左右說道:「姜尚真總算做了件人事。」

  人做的事情。

  早知道如此,當初御劍遠遊路過大泉王朝蜃景城,左右那一劍問候就該客氣些。

  傅靈清沒有接話,畢竟如今姜尚真是玉圭宗的一宗之主。雖然境界最高者,還是老宗主荀淵,但是按照山上規矩,名義上,姜尚真已是當之無愧的一洲仙家領袖,就像昔年的傅靈清。傅靈清很清楚,太平世道,這個虛名,很能裨益宗門,可在天翻地覆的大亂世當中,這個名頭會很要命。

  傅靈清轉移話題,感慨道:「若是有那寶瓶洲的山岳渡船,轉移百姓進入大山頭得到庇護,就會便捷很多。」

  左右搖頭道:「除了篤定能夠吞並一洲的大驪宋氏,沒有幾個王朝敢這麼大舉借債打造山岳渡船。」

  那種匪夷所思的渡船,是名副其實的以煉化一地山河,規模之大,比世間跨洲渡船更加誇張,大驪宋氏是因為先後有墨家支脈、主脈的鼎力支持,才有機會建成。

  傅靈清感慨道:「水落石出之後,才知曉一國君主,魄力猶勝山上仙師。可惜再無機會拜訪那位大驪先帝了。」

  一份私心,以己之欲,也做得成一樁力挽狂瀾的壯舉。

  當下整個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對於寶瓶洲國師崔瀺聯手大驪宋氏的「先見之明」,其實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左右對此不置可否。

  左右與那崔瀺,是昔年同門師兄弟的自家私怨,左右還不至於因公廢私,無視崔瀺的所作所為。不然當初在劍氣長城「師兄弟」重逢,崔東山就不是被一劍劈出城頭那麼簡單了。

  李完用輕聲道:「可惜坐鎮天幕的文廟陪祀聖人,沒什麼實實在在的戰力。」

  儒家兩股勢力,一在明一在暗,儒家七十二書院,七十二位儒家聖人的山主,元嬰,玉璞,仙人,三境皆有。

  此外就是坐鎮天幕監察天下的衆多文廟陪祀聖賢,其餘還有一部分文廟聖人,輾轉於光陰長河,尋覓、開闢洞天福地融入浩然天下版圖,例如最新開闢出第五座天下。再就是一部分聖賢跟隨禮聖,抵禦某些極其難纏的遠古神靈,暗中庇護整座浩然天下不被摧破。不同於那些學宮祭酒、書院山主,這些陪祀聖賢的隕落,世人往往不知不覺,不見記載,山上修士尚且不知,更何況山下俗子。

  這個被譽為傅靈清第二的年輕劍修,早年還是少年時,不知天高地厚,當面頂撞左右,差點被左右毀去劍心,如果不是宗主替他挨了一劍,又有於心替他求情,如今桐葉宗中興四人,估計就沒他李完用什麼事情了。

  李完用所說,亦是事實。坐鎮浩然天下每一洲的文廟陪祀聖賢,司職監察一洲上五境修士,尤其需要關注仙人境、飛升境的山巔大修士,畫地為牢,從不去往人間,年復一年,只是俯瞰著人間燈火。當年桐葉洲飛升境杜懋離開宗門,跨洲遊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就需要得到天上聖人的許可。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出遠門,一樣需要。被駁回請求的各洲飛升境,不在少數。

  所以托月山老祖,笑言浩然天下的巔峰强者半點不自由。絕非虛言。

  浩然天下,最是約束强者,至於儒家門內的强者,更是不用多言。文廟陪祀聖賢的下場,就是最大的證明。

  一些個讓人十分難受的道理,早早先落了在儒家自身。才能夠使得那些飛升境的各位老神仙,捏著鼻子忍了。訴苦可以,訴苦之後,煩請繼續恪守禮儀。如此一來,才不至於山巔之人下山去,隨便一個噴嚏一個跺腳,就讓人間千里山河,動蕩不安。

  傅靈清大怒,「李完用!慎言!」

  李完用臉色微白。

  溫文爾雅的宗主極少如此震怒。

  左右說道:「不用做樣子給我看。」

  傅靈清差點憋出內傷。

  對於儒家聖賢,這位桐葉宗的宗主,還真是由衷敬重。

  何況這些文廟聖賢,以身死道消的代價,重返人間,意義重大,庇護一洲風土,能夠讓各洲修士占據天時地利,極大程度消減蠻荒天下妖族上岸前後的攻伐力度。使得一洲大陣以及各大山頭的護山大陣,天地牽連,例如桐葉宗的山水大陣「梧桐天傘」,比起左右當年一人問劍之時,就要更加牢固。

  左右說道:「李完用所說,話雖難聽,卻是事實。人力有窮盡,聖賢不例外,我們都一樣。」

  昔年私自准許杜懋離境的那位桐葉洲北方天幕陪祀聖賢,如今已經落在了扶搖洲人間,與其他聖賢一樣,沒有什麼豪言壯語,悄然而已。

  只不過世間事,複雜了,就是以講學家身份,各說功過,相互指摘,名義上講理,實則爭吵分勝負,所以很容易雞同鴨講,各自有理,若是簡單了,無非是就事論事,雙方皆願意承認一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如此講理,才能相互砥礪,大道同行。

  李完用顯然有些意外,大為好奇,這個倨傲至極的劍仙竟然會為自己說句好話。

  左右看了年輕劍修一眼,「四人當中,你是最早心存死志,所以有些話,大可以直說。只是別忘了,直抒胸臆,不是發牢騷,尤其是劍修。」

  李完用最聽不得這種話,只覺得這左右是在居高臨下以大義壓人,我李完用如何出劍,還需要你左右一個外人評點嗎?

  於心有些著急,生怕李完用再說幾句氣話,所以她趕緊以心聲提醒李完用,左右前輩有些言語,聽過就算了。

  李完用倒是不敢當面頂撞左右,只是於心的那個「前輩」後綴,讓年輕人揪心不已。

  前什麼輩!

  一位劍修御劍而至,正是與左右一起從劍氣長城返回的王師子,金丹瓶頸劍修,經常受到左右指點劍術,已經有望打破瓶頸。

  先前十四年間,三次登上城頭,兩次出城廝殺,金丹劍修當中戰功中等,這對於一位外鄉野修劍修而言,看似平平,其實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戰績。更重要的是王師子次次搏命出劍,卻幾乎從無大傷,竟然沒有留下任何修行隱患,用左右的話說就是命硬,以後該是你王師子的劍仙,逃不掉的。

  王師子抱拳道:「左右前輩,傅宗主。」

  然後朝於心和李完用點頭致意。

  兩位桐葉宗的天之驕子也紛紛還禮。對於這個原本在桐葉洲山上無甚名氣的王師子,俱是年紀輕輕的中興四人,都十分佩服。原來王師子雖是劍修,去往倒懸山之前,卻喜好獨自遊歷山河,並且一直隱姓埋名,始終沒有投靠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在龍門境瓶頸後,就悄然跨洲遠遊去了劍氣長城,在那邊很快就破境結丹,此次跟隨左右返回家鄉,在桐葉宗忙前忙後,然後這位有了「劍仙胚子」氣象的王師子,才逐漸被人熟知。

  王師子與左右年齡相仿,喜歡稱呼左右前輩,發自肺腑。興許是得了左右前輩的叮囑,關於劍氣長城那邊的事情,王師子一問三不知,至多說些那邊的風土人情。

  王師子是桐葉洲的山澤野修,左右本意是要王師子去往更加安穩的玉圭宗,王師子卻執意留在桐葉宗,這些年幫助桐葉宗一起負責監督大陣打造一事。如今與杜儼、秦睡虎關係不錯,偶有衝突,例如在某些事情上與陰陽家陣師、墨家機關師産生巨大分歧,王師子就會被桐葉宗修士推舉出來,硬著頭皮求助左右前輩。

  王師子簡明扼要說了件桐葉宗和外鄉修士雙方爭執不休的麻煩事,傅靈清立即給出建議,桐葉宗率先做出退讓,左右點頭無異議。

  王師子告辭一聲,御劍離去。

  大雨停歇,李完用跟隨宗主一起御劍遠遊,查看一些樞紐山頭壓勝物的安置情況。

  左右站在原地,那女子不知為何沒有一起離開。

  浩然天下,人心久作水中鳧。

  左右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轉頭問道:「於姑娘,有事嗎?」

  於心壯起膽子問道:「左右前輩,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南婆娑洲有鎮劍樓,傳聞是驪珠洞天出身的劍仙曹曦負責看管,扶搖洲也有一座鎮山樓,為何我們桐葉洲沒有雄鎮樓?」

  左右說道:「其實有,還是一座至關重要的鎮妖樓,正是藕花福地觀道觀,天底下只有兩座洞天福地相互銜接,你們桐葉洲的藕花福地,就與道祖的蓮花小洞天相互連接,但是那位觀主飛升去了青冥天下,要與道祖問道,文廟那邊既然沒有阻攔,想必是早有約定。」

  於心好奇問道:「事關重大,文廟為何不與老觀主打個商量,晚些飛升,或是讓老觀主好歹留下那座鎮妖樓,交由書院管理?那麼如今妖族大軍入侵,是不是就能夠多出一分依仗和勝算?」

  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分別是鎮山,鎮國,鎮海,鎮魔,鎮妖,鎮仙,鎮劍,鎮龍,鎮白澤。

  左右搖頭道:「許多事情,我們儒家太過吃力不討好,比如任由浩然天下百家爭鳴,不對妖族趕盡殺絕,給予世俗王朝敕封山水神祇的權柄,不具體參與山下王朝的更迭。文廟內部的爭執,其實一直有,學宮與學宮之間,書院與書院之間,文脈與文脈之間,哪怕是一條文脈內的聖賢學問之爭,也數不勝數。」

  左右說道:「說理一事,最耗心氣。我從來不擅長這種事情,按照佛家說法,我撐死了只是個自了漢,學了劍還是如此。只說傳道授業,文聖一脈內,茅小冬原本最有希望繼承先生衣鉢,但是受限於學問門檻和修行資質,加上先生的遭遇,不願離開文聖一脈的茅小冬,更加難以施展手腳,以至於幫山崖書院求個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還需要茅小冬親自跑一趟中土神洲。好在如今我有個小師弟,比較擅長與人講理,值得期待。」

  於心發現這位脾氣不太好的左右前輩,說起那個小師弟的時候,破天荒有些笑意。

  左右不再言語,大概是左右獨有的逐客令了。

  於心卻還有個問題,「左右前輩明明對我們桐葉宗觀感極差,為何還願意在此駐守?」

  左右說道:「你們宗主傅靈清,是個願意講理的人,一座山頭,只要那個最能講理之人願意講理,那麼一地山風民俗,就有機會由濁轉清。其次我是得了自家先生和老大劍仙的授意,負責駐守桐葉洲,不是駐守你們桐葉宗。既有一身劍術來自此方天地,就該在理當還劍之時,歸還天地。」

  於心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她有些開心,今天左右前輩雖然還是神色冷漠,但是言語較多,耐著性子與她說了那麼多的天上事。

  她曾經對這位半點不像讀書人的大劍仙,是很有些怨懟的,口無遮攔欺負人,胡亂問劍不講理,害得宗門差點分崩離析,宗主被迫破境躋身仙人……只是當左右從劍氣長城返回桐葉宗之後,按照王師子的說法,「順路」斬殺了一頭隱匿於蘆花島造化窟的大妖,還要幫助桐葉宗抵禦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她那些怨氣便煙消雲散了,年輕女子那份積鬱心湖,如雨後天地,氣象一新,好似初春的抽芽,不見些兒動靜,其實又有些動靜兒。

  如今整座桐葉洲,因為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和扶乩宗一起構造四象大陣的緣故,加上三位天幕聖人墜落人間之前營造出來的「三垣」天象,飛升境荀淵,太平山老天君,仙人境姜尚真,各自據守其一,其中老天君和姜尚真都有遠遊而來的兩位書院聖人輔佐,各自如同坐鎮洞天,住持一洲氣運流轉。三垣四象大陣一起,三位大修士不斷收攏各地散亂氣數,這就使得如今桐葉洲天時極怪,比如桐葉宗地界,剛剛下了一場急促而至、匆忙而去的磅礡大雨,就又有了一場鵝毛大雪的跡象,讓人措手不及。

  等到一洲大陣徹底穩固,太平山轄境就會四季如春,玉圭宗常年大日高懸,酷暑炎炎,扶乩宗秋風肅殺,桐葉宗常年降雪。

  左右返回茅屋之內靜坐養劍。

  桐葉宗別處,秦睡虎大醉,睡花下,只等妖族大軍攻至。先前大雨急驟,無數花朵零落鋪滿身,也渾然不覺。

  大雨停歇與大雪將至之間,一處建造在崖畔的仙家府邸,開窗月滿,俯瞰水潭,崖陡水深,無路可過。作為杜懋一脈的嫡傳子弟杜儼,在這些年裡飽受白眼詬病,原本將姜尚真視為畢生追求的杜儼,浪蕩子一般廝混多年,卻在不足十年間突飛猛進,接連破兩境,此時杜儼先是面色愁苦,轉而神色堅毅,為杜家香火做千秋思量,捨生忘死,振臂而起,在此一舉!

  大雪時分。

  紫袍劍仙傅靈清,這位在桐葉洲一直被視為傀儡宗主的男子,獨自登上山巔祖師堂,環顧四周,大笑道:「大雪茫茫,遍天地間,白玉合成,直教我輩心膽澄澈,最宜出劍。」

  ————

  在桐葉洲最北端一處仙家渡口,一行外鄉仙師有些無奈,原來他們剛剛得知消息,老龍城苻家在內的兩條跨洲渡船,在一旬之前就已經通知渡口這邊,渡船已經不再往返於兩洲渡口。而渡口許多渡船,根本不足以跨洲,幾條勉强可以遠遊老龍城的大型渡船,也被書院調去了南方,雲簽先前也拿出了大半仙家符舟和一件珍藏咫尺物,交給太平山。

  雲簽仙師愁眉不展,她帶著雨龍宗那撥願意跟隨自己遠遊的歷練子弟,在桐葉洲扶乩宗那邊秘密登岸後,然後就直奔太平山,攜帶一封密信,拜訪了那位在桐葉洲德高望重的老天君,以及宗主宋茅。不等雲簽決斷,是否留在太平山,老天君就主動開口,讓雲簽帶著雨龍宗弟子趕赴寶瓶洲,至於雲簽的那份饋贈,老天君是爽快人,與雲簽直言不諱,太平山百年之內,注定無以回報。至於百年之後,哪怕浩然天下還有這麼個山頭,也未必能夠如何,希望雲簽道友做好心理準備。

  雲簽望向碧波浩渺的海面,嘆了口氣,只能繼續御風遠遊了,苦了那些只能乘坐簡陋符舟的下五境弟子。

  雲簽祖師轉移視線,望向西南方向,倒懸山先前在衆目睽睽之下,已經飛升離去,動靜極大,雲簽是上五境修士,倒懸山的離去,雲簽曾經察覺到一絲端倪,不知倒懸山上那座水精宮如何了,雨龍宗祖師堂又會如何?

  雲簽不敢想像,也不願多想。就此消失,會死很多人。若是依舊存在的話,雲簽更不知道整座浩然天下,將來會如何看待雨龍宗,不知道自己與身邊這些雨龍宗弟子,將來在異鄉應該如何自處。

  渡口這邊,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熙熙攘攘,都是倉皇北渡老龍城的桐葉洲逃難之人。

  除了修道之人,還有許多與山上世代交好、消息靈通的各國達官顯貴,使得一座極大渡口,依舊顯得人滿為患。

  一位姿容絕美的背劍女冠,自言自語道:「我與他們何異?」

  身為桐葉洲修道之人,大難臨頭,先逃再說。

  身穿儒衫卻未懸掛書院佩飾的年輕人,搖頭道:「黃庭,你要是這麼鑽牛角尖,我就要駡你了啊。老天君親自頒布法旨,宋宗主再鈐印祖師堂法印,近乎等於是將你逐出師門,為何?還不是為了讓你安心去往第五座天下,哪怕是最壞的情況下,你也能夠太平山留下一脈香火,他們這份用心良苦,不是讓你用來自怨自艾的。你如果一直這麼想,哪怕去了第五座天下,元嬰瓶頸還是破不開,不但破不開,還會是你的心魔,我可跟你說,那邊已經有了劍氣長城的好些劍修,一個個殺力巨大,哪怕是劍修之間的同境廝殺,浩然天下這邊勝算極小,一旦你在那邊入魔,一定會被他們追殺。」

  黃庭說道:「真輸給了心魔,再被那些劍修斬殺,死得其所,總好過被一些齷齪修士撿漏,給他們賺取一份斬妖除魔的功德。」

  鐘魁惱火道:「黃庭!」

  黃庭說道:「我就是心裡邊憋屈,講幾句混帳話透口氣。你急什麼。我可以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也絕對不會拿宗門當兒戲。」

  鐘魁鬆了口氣。

  黃庭皺眉不已,「人心崩散,如此之快。」

  鐘魁比她更加憂心忡忡,只好說個好消息安慰自己,低聲說道:「按照我家先生的說法,扶搖洲那邊比咱們好多了,不愧是習慣了打打殺殺的,山上山下,都沒咱們桐葉洲惜命。在書院帶領下,幾個大的王朝都已經同氣連枝,絕大部分的宗字頭仙家,也都不甘落後,尤其是北方的一個大王朝,直接下令,禁絕一切跨洲渡船出門,任何膽敢私自逃竄往金甲洲和中土神洲的,一經發現,一律斬立決。」

  鐘魁伸手搓臉,「再瞧瞧咱們這邊。要說畏死貪生是人之常情,可人人如此,就不像話了吧。官老爺也不當了,神仙老爺也不要修道府邸了,祠堂不管了,祖師堂也不管了,樹挪死人挪活,反正神主牌和祖宗掛像也是能帶著一起趕路的……」

  鐘魁還有一件事情,不好說出口。

  寶瓶洲那邊當下在做一件極大之事,為此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太平山老天君,扶乩宗宗主嵇海,大伏書院山主,都曾聯袂火速去往兩洲之間的海上,與大驪國師見過一面,希望寶瓶洲改變主意,選擇與桐葉洲合作。嵇海甚至不惜讓出整座扶乩宗交給大驪王朝,從此成為大驪宋氏的藩屬勢力!

  但是崔瀺依舊拒絕了桐葉洲的那個提議:先以大火煮海,露出一條海底的兩洲山脊,再以水法穩固道路,以此牽連桐葉、寶瓶兩洲為一洲!

  只等大戰落幕之後,再重新水淹道路,切割兩洲版圖。

  因為那頭綉虎早已選擇了北俱蘆洲,崔瀺當時就一個理由,桐葉洲修士求活於寶瓶洲,北俱蘆洲修士願死於寶瓶洲,那麼寶瓶洲應該選擇誰,一個學塾蒙童都知道。

  當時鐘魁也在場,只能是一言不發。

  那場極有可能會決定三洲走勢的見面,雙方談不上不歡而散,更沒有誰對大驪國師說重話,因為前去海上之人,其實人人知道答案。强人所難,做不到。畢竟對方是心狠起來都敢欺師滅祖、連文廟副教主都不屑為之的崔瀺。至於與崔瀺說幾句意氣言語,撂什麼狠話,更無必要,老天君、嵇海在內的桐葉洲山巔大修士,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至於崔瀺除了那句作為理由的蓋棺定論,更沒有對桐葉洲風土如何冷嘲熱諷。

  當時有人詢問崔瀺,桐葉洲可以違例做成兩洲合一此事,是形勢所迫,換做北俱蘆洲那邊來做,文廟未必答應。

  崔瀺只說了一句話,北俱蘆洲劍修答應此事,就是一洲修士答應,文廟不得不答應,即便不答應,文廟又能如何?

  鐘魁有些佩服這位在儒家聲名狼藉的昔年文聖首徒。

  當我崔瀺以天下大勢來講理,管你是誰,都乖乖聽著就是了。

  鐘魁望向遠處的那撥雨龍宗修士,說道:「如果雨龍宗人人如此,倒也好了。」

  黃庭搖頭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座烏煙瘴氣的雨龍宗,有那雲簽祖師,其實已經很意外了。」

  雲簽最終帶著那撥雨龍宗弟子,辛苦遠遊至老龍城,然後與那座藩王府邸自報名號,說是願意為寶瓶洲中部開鑿濟瀆一事,略盡綿薄之力。藩屬府親王宋睦親自接見,宋睦人海未至大堂,就緊急下令,調動了一艘大驪軍方的渡船,臨時改變用途,接引雲簽祖師在內的數十位修士,火速去往寶瓶洲中部,從雲簽在藩王府邸落座飲茶,不到半炷香,茶水尚未冷透,就已經可以動身趕路。

  宋睦親自為雨龍宗一行人送到內城軍用渡口,最後向雲簽祖師在內所有人抱拳致謝,說即日起,此處藩邸,所有雨龍宗修士,出入無禁。

  除此之外,從頭到尾,年輕藩王沒有任何一句客套寒暄。

  渡船到了那條濟瀆源頭處靠岸,得到飛劍傳信的迎接之人,是三位大瀆督造官之一的柳清風,交給雨龍宗修士一份大瀆開鑿進程,然後與雲簽祖師一邊詢問雨龍宗水法細節,一邊尋求雲簽祖師的建議,雙方仔細修改、完善一份督造府連夜趕制編撰出來的既有方案,如果說老龍城年輕藩王宋睦給人一種雷厲風行的感覺,那麼這位柳督造就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雲簽感慨萬分。

  桐葉洲那邊,哪怕是拼命逃難,都給人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但是在這寶瓶洲,好像事事運轉如意,毫無凝滯,快且有序。

  大驪龍州槐黃縣小鎮,騎龍巷鋪子那邊多出一位掌櫃,名叫長命。

  山君魏檗剛剛從一場夜遊宴中脫身,加上劍仙米裕,與這位遠道而來的長命道友一番密議,確定她身份無疑之後,魏檗沒有立即擅自打開蓮藕福地的禁制,只說此事,還需要等待落魄山大管家朱斂的定奪。於是長命暫時就在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幫忙。

  長命掏出那枚本命金精銅錢,有些訝異,金光流轉,大放異彩。好似本命與此方天地相契合。

  果然選擇此地修道,是上上之選。

  長命對於那座中等福地的藕花福地,便更加期待了。

  落魄山上,魏檗與米裕坐在石桌旁,北岳山君有些神色無奈,其實以他和落魄山的交情,長命道友入駐其中,根本無需等到朱斂發話,事實上是魏檗根本做不成此事,那把桐葉傘已經按照密信上的囑托,轉交給了崔東山,不出意外,應該最終會落在桐葉洲某位修士手中,可能是太平山,鐘魁,或者乾脆就是那位落魄山供奉「周肥」,用來接納避難的山下人。

  只是不知剛剛升為中等福地沒幾年的藕花福地,會不會重返落魄山之後,就已經被打回原形,再次淪為一座靈氣稀薄的下等福地,畢竟一旦逃難之人以後返鄉,是會一起帶走靈氣的,人越多,裹挾氣運、靈氣越多,藕花福地折損越多。

  魏檗舉目遠眺,想起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遊記,喃喃道:「陳平安啊陳平安,至於嗎?值得嗎?」

  米裕微笑道:「魏山君,看來你還是不夠懂我們山主啊,或者說是不懂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米裕轉頭對一旁默默嗑瓜子的黑衣小姑娘,笑問道:「小米粒,賣那啞巴湖酒水的鋪子,那幅對聯是怎麼寫的?」

  周米粒趕緊放下瓜子,拿起桌上金色小扁擔,站起身,朗聲道:「劍仙三尺劍,舉目四望意茫然,敵手何在,豪傑寂寞!」

  周米粒潤了潤嗓子,繼續以更大嗓門喊道:「杯中二兩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一醉方休,錢算什麼?」

  小姑娘高高舉起手中金扁擔,瞅瞅,我有金扁擔,錢算什麼嘛。

  米裕喝了一大口酒,遙想當年,避暑行宮下了一場雪,隱官一脈的劍修們一起堆雪人,年輕隱官與弟子郭竹酒笑著說了一句話。

  我偏不信世道有那麼糟糕!

  米裕覺得就算在今天,站在這裡,年輕隱官也會如此認為,並且堅信不疑。

  因為有些認知,與世道到底如何,關係其實不大。

  楊家鋪子那邊。

  那個名叫楊暑的夥計難得有了些笑臉,因為他認得今天登門的女子,李柳,李二的閨女,李槐那個小王八蛋的親姐姐。以前楊暑還有些念想來著,只是家裡長輩沒答應,說不是錢的事情,楊暑再問,長輩只說是老家主的意思,不願點頭,讓他死了這條心。

  不過一向獨來獨往的李柳,今天身邊跟著個粗布麻衣的肥胖婦人,略微礙眼了,楊暑實在忍不住多斜瞥了幾眼,一個婦道人家能胖到這個份上,得是多能吃?那婦人對他「靦腆一笑」,把楊暑給嚇了一跳。那婦人掀起簾子,側身而立,等到李柳跨入後院,婦人才放下簾子,對楊暑又笑了笑,楊暑看著一座小山似的婦人,在櫃檯後邊,偷偷抬起自己骼膊,覺得自己一個大老爺們,都有些不是她的對手。

  李柳坐在一條一落座便吱呀作響的竹椅上,是弟弟李槐的手藝。

  隨身攜帶整座淥水坑的婦人就站在李柳身後,大氣不敢喘。

  因為知道那個坐在臺階上吞雲吐霧的老頭子是什麼身份。

  在那遠古時代,管著兩座登仙台之一。

  一位青衣女子御劍落在庭院中,坐在廊道那條長凳上。

  楊老頭將老煙桿輕磕臺階,開口說道:「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做成了,只有守住了寶瓶洲才算一樁功德,守不住,反而是一樁禍事,以前我一直拘著你們倆做人做人還是做人,此事過後,你們就可以隨意了。」

  那婦人瞧見了修為不過是元嬰境瓶頸的青衣女子之後,竟是心中大為震撼驚悚,完全是一種不講道理的本能。

  婦人不笨,畢竟是一位熟知老黃曆的飛升境大妖,想到到身前李柳的真身,一下子就猜出了那個陌生女子的真實身份。

  至大神靈,高居王座,俯瞰人間,大日煮海,煉殺萬物!日光所及,皆是疆土。

  婦人先是越來越拘謹,漸漸的發生變化,整張臉龐和眼眸都開始隱隱變幻,以至於凶性暴起,一頭大妖,終究是名副其實的飛升境,即便心中畏懼萬分,怕到了極致,一旦到了極限,反而秉性顯露,堂堂飛升境,豈能束手待斃,拼命也要殺上一殺!

  阮秀從那婦人身上緩緩收起視線,掏出一塊綉帕,拈起一塊糕點,細嚼慢咽。

  李柳說道:「我沒問題,關鍵看她。」

  阮秀點點頭,「我只有一個要求,不管成不成,文廟功德,現在就要算在龍泉劍宗頭上,可以減半。」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此事我去跟崔瀺商量,既然主動減半,問題應該不大。」

  李柳說道:「那我一樣,算在李槐身上。」

  楊老頭沒好氣道:「給他做什麼,那小崽子需要嗎?不得被他嫌棄踩狗屎鞋太沉啊。」

  李柳笑了笑,隨即打消這個念頭。

  不過李柳拿出那根從李槐那邊要來的紅線,拋給楊老頭後,冷笑道:「怎麼說?打主意打到了我弟弟頭上,活膩歪了嗎?不如我用那份功德,換臭婆娘一條命,夠不夠?」

  楊老頭皺眉說道:「這件事你別管,我來收拾爛攤子。」

  阮秀突然問道:「那本遊記到底是怎麼回事?」

  楊老頭嗤笑道:「小說家分兩脈,一脈往正史去靠,竭力脫離稗官身份,不願擔任史之支流餘裔,希望靠一座白紙福地證得大道,另外一脈削尖了腦袋往野史走,後者所謀甚大。」

  楊老頭揮了揮老煙桿,「這些事情,你們都不用理會。趕緊破境躋身玉璞,才是當務之急,如今你們已經無需藏掖太多了。」

  阮秀瞥了眼那個外鄉婦人,手裡邊糕點吃完了。

  一旦將其煉殺,自己直接去往仙人境,都是有機會的。

  李柳冷聲道:「阮秀,收斂點。」

  阮秀懶洋洋坐在長凳上,眯眼笑問道:「你誰啊?」

  婦人惴惴不安。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神仙打架。

  阮秀問道:「他還能不能回來?」

  楊老頭沉默不語,不過小院煙霧愈發濃郁。

  然後那婦人再次一驚一乍,震撼不已,轉頭望向楊老頭身後的一位白衣女子,身材高大,一雙金色眼眸。

  見到「此人」後,淥水坑婦人只覺得心有點累,自己不該跟隨李柳來這裡逛蕩的,好像連她這飛升境,在這邊都不夠看。早知道還不如去北俱蘆洲觸火龍真人的霉頭。

  只聽那高大女子微笑道:「當然。」

  她視線低斂幾分,俯瞰坐在地上的楊老頭,「告訴崔瀺,再讓他轉告文廟,小心我讓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變成一家人。」

  楊老頭說道:「只要你留在這裡,陳平安就有機會,他命硬。何況他的隱忍是對的,如果你跟著去了那邊,可能他那條命就要徹底交待在劍氣長城了。」

  她說道:「獨自留在那邊,生不如死嗎?」

  楊老頭說道:「我倒覺得留在那邊,才是最好的修行。登山是大事,修心是難事,不是被駡幾句,做幾件好事,就是修行了。」

  她冷笑道:「你和陳清都,好像挺有資格說這種話。」

  楊老頭點頭道:「湊合。」

  楊老頭揮了揮煙桿,「還是要小心,那些個王座大妖,不會任由你們煮海搬水的。」

  阮秀御劍離開院子,李柳則帶著婦人去了趟祖宅。

  楊老頭站起身,「若是我有萬一,幫忙照料幾分。」

  她點點頭,「沒剩下幾個故人了,你這把老骨頭,悠著點。」

  楊老頭笑著重複先前兩個字:「湊合。」

  寶瓶洲大瀆中段,一處最新築造的堤壩之上,白衣少年騎在一個孩子身上,一旁有個雙鬢霜白的老儒士,還有林守一默默跟隨。

  少年在狂駡老王八蛋不是個東西。

  林守一只當什麼都沒聽見,其實一老一少,兩位都算是他心目中的師伯。

  國師對林守一問道:「你覺得柳清風為人如何?」

  林守一說道:「天生就適合修習師伯的事功學問。人極好,學問從不落空處。」

  崔瀺說道:「看事無錯,看人就片面了,那柳清風是個冷眼熱心腸的,千萬別被熱心腸給迷惑了,關鍵是冷眼二字。」

  崔東山嬉笑道:「老王八蛋還會說句人話啊,難得難得,對對對,那柳清風願意以善意善待世界,可不等於他看得起這個世道。事實上,柳清風根本不在乎這個世界對他的看法。我之所以欣賞他,是因為他像我,先後順序不能錯。」

  崔瀺說道:「我馬上要去趟北俱蘆洲骸骨灘的鬼蜮谷。」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為何不是我去?我有高老弟帶路。」

  崔瀺說道:「你境界太低,那個高承未必聽你的,寶瓶洲沒工夫跟他耗費在勾心鬥角上。他要補全大道,獲悉最根本的輪回流轉之法,寶瓶洲就給他這個機會。關鍵時刻,我會跟桐葉洲借來鐘魁,你先去找那個雲遊到了白雲觀的大和尚。有些事情,需要事先打好招呼,不然忌諱太大,得不償失。我絕對不允許寶瓶洲哪怕守住了,也只是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

  如果桐葉洲不是太過人心渙散,崔瀺不是沒想過將寶瓶洲與桐葉洲牽連在一起。

  鐘魁加上高承,當然還需再加上一個崔東山,原本大有可為。

  崔東山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駡道:「高老弟,臭不要臉的老王八蛋打算坑你呢,趕緊吐他一臉唾沫星子,幫他洗洗臉……」

  崔瀺加重語氣道:「我在跟你說正事!」

  崔東山怒道:「老子耳朵沒聾!」

  崔瀺離去之前,好像沒來由說了一番廢話:「以後好好修行。如果見到了老秀才,就說一切是非功過,只在我自己心中,跟他其實沒什麼好說的。」

  崔東山悶悶不樂道:「你有本事自兒個說去。老子不是傳話筒,他娘的如今隔著兩個輩分呢,喊老秀才祖師爺,臊得慌。」

  崔瀺仰頭望向天幕,淡然道:「因為我沒本事,才讓你去說。」

  大驪國師,縮地山河,轉瞬之間遠去千百里,偌大一座寶瓶洲,宛如這位飛升境讀書人的小天地。

  崔東山從孩子身上跳下,跳起來使勁揮動袖子,朝那崔瀺身形消逝的方向,雙手出拳不已,大駡著滾滾滾。

  林守一卻知道,身邊這位模樣瞧著玩世不恭的小師伯崔東山,其實很傷感。

  崔瀺離開寶瓶洲去往北俱蘆洲之時。

  已經有大修士齊力施展了隔絕天地的大神通。

  寶瓶洲最北部,阮秀抖摟手上鐲子,一條火龍驀然現身,一線北去,大日照耀下,天地間衆多光線好似傾斜齊聚在那條道路上。

  北俱蘆洲最南端,李柳站在海濱,分開大海。

  一線之上,右側有北俱蘆洲衆多劍仙和上五境修士護陣,有太徽劍宗宗主齊景龍,掌律老祖黃童。剛剛從南婆娑洲遊歷歸來的浮萍劍湖酈采,北地劍仙第一人白裳。披麻宗上宗掌律納蘭祖師,宗主竺泉……

  左側只有兩位飛升境,算是老相識了,火龍真人與淥水坑婦人,火龍真人笑呵呵,婦人陪著傻笑。

  陸芝,酡顔夫人,春幡齋劍仙邵雲岩,一起趕到了南婆娑洲。

  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的大髯遊俠,率先來到南婆娑洲海濱,問劍醇儒陳淳安。

  半座南婆娑洲的修道之人,都可以看到那條撕開夜幕的劍光。

  海上生明月半輪,剛好將整座婆娑洲籠罩其中,淩厲劍光破開明月屏障之後,被陳淳安的一尊巍峨法相,伸手收入袖中。

  臨海的一座仙家山頭之巔,酡顔夫人輕聲問道:「劉叉為何如此作為?不等於是替陳淳安暫時解圍嗎?」

  邵雲岩說道:「正因為敬重陳淳安,劉叉才專程趕來,遞出此劍。當然,也不全是如此,這一劍過後,中土神洲更會側重防禦南婆娑洲。懷家老祖在內的一大批中土修士,都已經在趕來南婆娑洲的路上。」

  酡顔夫人譏諷道:「來這裡看戲嗎,怎麼不學那周神芝,直接去扶搖洲山水窟守著。」

  邵雲岩不再言語。

  閉目養神的高瘦女子大劍仙,突然睜開眼睛,微微點頭。原來是陳淳安收起法相,出現在他們身邊。

  方才還在冷嘲熱諷的酡顔夫人噤若寒蟬。她對於浩然天下本就沒什麼好感,跟隨陸芝之後,酡顔夫人更是喜歡以半個劍氣長城人氏自居。

  只是身邊這位醇儒,實在太過讓她敬畏了。

  浩然天下終究還是有些讀書人,好像他們身在何地,道理就在何處。

  招惹他們,比招惹什麼的桀驁不馴的飛升境,反而更可怕。

  陳淳安笑著與衆人致禮招呼後,眺望大海,肩頭各有日月,只是那輪明月,出現了一線裂縫。

  陳淳安和陸芝幾乎同時會心一笑。

  浩然天下有聲勢驚人的九條武運,浩浩蕩蕩湧入蠻荒天下的半座劍氣長城。

  蠻荒天下亦是如此,一份磅礡武運再次湧向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斷崖處,龍君嘖嘖笑道:「瘋狗。」

  有個腦子有病的練氣士,原來根本就沒想著一鼓作氣躋身什麼元嬰劍修,竟然故意以反復碎丹一事,攪爛魂魄一次次,再憑藉與劍氣長城合道,以此重塑肉身、恢復魂魄,用這種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方式,淬煉武夫體魄,躋身了純粹武夫山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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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48:20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五章 碎碎平安

  中土神洲一處禁制之地,方圓百里之內,山清水秀,風景宜人,唯有一座高兩層、面闊三楹的建築,好似從富貴門庭孤零零摘出來的小書齋。

  匾額不大,但是意思極大,鎮白澤。

  居中大堂,懸掛有一幅至聖先師的掛像。

  如果不是那匾額透露了天機,誤入此地的修道之人,都會以為此地主人,是位隱居世外的儒家弟子。

  一位中年面容的男子正在翻閱書籍,

  每年都會有禮記學宮的君子賢人送書至此,不拘題材,聖賢訓詁,文人筆記,志怪,都沒什麼講究,學宮會按時放在禁地邊緣地帶的一座小山頭上,小山並不出奇,只是有一塊鰲坐碑樣式的倒地殘碑,依稀可見「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君子賢人只需將書放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會有一位女子來取書,然後送給她的主人,大妖白澤。

  白澤放下書籍,望向門外的宮裝女子,問道:「是在擔心桐葉洲形勢,會殃及自斷一尾的浣紗夫人?」

  女子聽聞詢問,立即轉身,恭敬道:「回老爺的話,看那雨龍宗的可憐下場,奴婢確實擔心浣紗夫人的安危。」

  浣紗夫人不但是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之一,與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月宮種桂夫人齊名,還是浩然天下的兩頭天狐之一,九尾,另外一位,則是宮裝女子這一支狐魅的老祖宗,後者因為當年注定無法躲過那份浩蕩天劫,只得去龍虎山尋求那一代大天師的功德庇護,道緣深厚,得了那方天師印的鈐印,她不但撐過了五雷天劫,還順利破境,為報大恩,擔任天師府的護山供奉已經數千年,飛升境。

  宮裝婦人有些神色幽怨,埋怨那浣紗夫人舍了天狐境界不要,也要置身事外,兩不相幫。若是自己,豈會做這等傻事。

  白澤來到門口,宮裝婦人輕輕挪步,與主人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與主人朝夕相處千年光陰,她絲毫不敢逾越規矩。

  白澤說道:「青嬰,你覺得蠻荒天下的勝算在哪裡?」

  名為青嬰的狐魅答道:「蠻荒天下妖族大軍戰力集中,用心專一,就是為了爭奪地盤來的,利益驅使,本就心思純粹,

  如今哪怕兵分三路,依舊對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占據絕對優勢,此外浩然天下的內訌跡象,更是大隱患,浩然天下仙人境、飛升境的巔峰强者,委實太過憋屈了,若是托月山那位大祖果真願意信守承諾,一旦天地變色,這些强者無論是什麼出身,都可以得到一份大自由,故而極有誘惑力。」

  說到這裡,青嬰有些忐忑。

  當年她就因為泄露心事,言語無忌,在一個小洲的風雪棧道上,被主人一怒之下打入谷底,口呼真名,隨隨便便就被主人斷去一尾。

  白澤說道:「直說便是。」

  青嬰得了法旨,這才繼續說道:「桐葉洲自古閉塞,養尊處優慣了,驟然間大難臨頭,人人措手不及,很難人心凝聚,一旦書院無法以鐵腕遏制修士逃難,山上仙家帶動山下王朝,朝野上下,瞬間局勢糜爛,只要被妖族攻入桐葉洲腹地,就好似是那精騎追殺流民的局面,妖族在山下的戰損,可能會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桐葉洲到最後就只能剩下七八座宗字頭,勉强自保。北去路線,寶瓶洲太小,北俱蘆洲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折損太多,況且那裡民風彪悍不假,但是很容易各自為戰,這等戰爭,不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到時候北俱蘆洲的下場會很慘烈,慷慨赴死,就真的只是送死了。皚皚洲商賈橫行,一向重利忘義,見那北俱蘆洲修士的結果,嚇破了膽,更要權衡利弊,所以這條囊括四洲的戰線,很容易接連潰敗,加上遙遙呼應的扶搖洲、金甲洲和流霞洲一線,說不定最後半座浩然天下,就落入了妖族之手。大勢一去,中土神洲就算底蘊深厚,一洲可當八洲,又能如何抵禦,坐等剝削,被妖族一點一點蠶食殆盡,甕中捉鱉。」

  白澤笑了笑,「紙上談兵。」

  青嬰不敢質疑主人。

  白澤走下臺階,開始散步,青嬰跟隨在後,白澤緩緩道:「你是紙上談兵。書院君子們卻未必。天下學問殊途同歸,打仗其實跟治學一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老秀才當年執意要讓書院君子賢人,儘量少摻和王朝俗世的廟堂事,別總想著當那不在朝堂的太上皇,但是卻邀請那兵家、墨家修士,為書院詳細講解每一場戰爭的利弊得失、排兵布陣,甚至不惜將兵學列為書院賢人晉升君子的必考科目,當年此事在文廟惹來不小的非議,被視為『不重視粹然醇儒的經世濟民之根本,只在外道歧途上下功夫,大謬矣』。後來是亞聖親自點頭,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作蓋棺定論,此事才得以通過推行。」

  青嬰知道這些文廟內幕,只是不太上心。知道了又如何,她與主人,連外出一趟,都需要文廟兩位副教主和三位學宮大祭酒一起點頭才行,只要其中任何一人搖頭,都不成。所以當年那趟跨洲遊歷,她確實憋著一肚子火氣。

  白澤緩緩而行,「老秀才推崇人性本惡,卻偏要跑去極力嘉獎『百善孝為先』一語,非要將一個孝字,放在了忠義禮智信在內的諸多文字之前。是不是有些矛盾,讓人費解?」

  青嬰有些無奈。這些儒家聖賢的學問事,她其實半點不感興趣。她只好說道:「奴婢確實不解文聖深意。」

  白澤自問自答道:「道理很簡單,孝最近人,修齊治平,家國天下,家家戶戶,每天都在與孝字打交道,是人世修行的第一步,每當關起門來,其它文字,便難免或多或少離人遠了些。真正純孝之人,難出大惡之徒,偶有例外,終究是例外。孝字門檻低,不用學而優則仕,為君王解憂排難,不用有太多的心思,對世界不用理解如何透徹,不用談什麼太大的抱負,這一字做得好了……」

  白澤轉頭,伸手指向那座只說規模、不抬起眼的雄鎮樓,「屋舍就牢固了,世上家家相親,孝如卯榫,在家中遮風避雨不難了,推開門去,讀書越多,琢磨越多,忠義禮儀就自然而然跟上了。要我說啊,以後哪天門內世道變得親情疏離,夫妻離散無負擔,門外世道人人為己,傻子太少,聰明人太多,那個世道才是真正在往下走,因為世道這個屋舍的細微處,越來越失去粘性了。所以這也是老秀才當年不願首徒崔瀺太早推出「事功學問」的原因所在,不是那頭綉虎的學問不好,而是一個不慎,就會弊端太大,到時候至聖先師、禮聖親自出手補救,都難有成效。父子之間,夫妻之間,若是都要斤斤計較利益得失,那就會比釋道兩家更早進入人心上的末法時代。」

  白澤微笑道:「山上山下,身居高位者,不太害怕不孝子弟,卻極其憂心子孫不肖,有些意思。」

  白澤突然笑道:「我都硬著頭皮說了你這麼些好話了,你就不能得了便宜不賣乖一回?」

  青嬰愕然,不知自家主人為何有此說。

  白澤無奈道,「回了。去晚了,不知道要被糟踐成什麼樣子。」

  白澤帶著青嬰原路返回那處「書齋」。

  青嬰只見屋內一個身穿儒衫的老文士,正背對他們,踮起腳跟,手中拎著一幅尚未打開的卷軸,在那兒比劃牆上位置,看樣子是要懸掛起來,而至聖先師掛像下邊的條案上,已經放上了幾本書籍,青嬰一頭霧水,更是心中大怒,主人清淨修行之地,是什麼人都可以擅自闖入的嗎?!但是讓青嬰最為難的地方,就是能夠悄無聲息闖入此地的人,尤其是讀書人,她肯定招惹不起,主人又脾氣太好,從來不允許她做出任何狐假虎威的舉動。

  白澤站在門檻那邊,冷笑道:「老秀才,勸你差不多就可以了。放幾本禁書我可以忍,再多懸一幅你的掛像,就太噁心了。」

  聽聞「老秀才」這個稱呼,青嬰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心中憤懣,剎那之間便蕩然無存。

  她當年被自家這位白澤老爺撿回家中,就好奇詢問,為何雄鎮樓當中會懸掛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因為她好歹清楚,哪怕是那位為天下制定禮儀規矩的禮聖,都對自己老爺以禮相待,敬稱以「先生」,老爺則至多稱呼對方為「小夫子」。而白澤老爺對於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從來沒什麼好臉色,哪怕是亞聖某次大駕光臨,也止步於門檻外。

  事實上所謂的這座「鎮白澤」,與其餘八座鎮壓氣運的雄鎮樓截然不同,當真只是擺設而已,鎮白澤那匾額原本都無需懸掛的,只是老爺自己親筆手書,老爺曾經親口說過原因,之所以如此,無非是讓那些學宮書院聖賢們不進門,哪怕有臉來煩他白澤,也沒臉進屋子坐一坐的。

  只有一個例外。

  老秀才。

  當時青嬰在取書路上,錯過了當年正「如日中天」的文聖。

  她是事後才聽一個棲息在屋內梁上的書香小人兒,說那老秀才不但屁顛屁顛進了門,還說白大爺你太不講究了,寄人籬下,不曉得禮敬主人就罷了,怎麼也該賣個面子裝裝樣子,這一掛上,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麻煩事,不掛白不掛嘛。然後老秀才就擅作主張掛上了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所幸白澤老爺也沒摘下丟出門外,就那麼一直掛著。

  被白也一劍送出第五座天下的老秀才,悻悻然轉過身,抖了抖手中畫卷,「我這不是怕老頭子孤零零杵在牆壁上,略顯孤單嘛,掛禮聖與老三的,老頭子又未必開心,別人不知道,白大爺你還不清楚,老頭子與我最聊得來……」

  白澤微笑道:「要點臉。」

  老秀才悲憤欲絕,跺腳道:「天大地大的,就你這兒能放我幾本書,掛我一幅像,你忍心拒絕?礙你眼還是咋了?」

  「很礙眼。」

  白澤點頭,然後說道:「落魄山祖師堂,你那關門弟子,不是懸掛了你的掛像嗎?」

  老秀才眼睛一亮,就等這句話了,這麼聊天才得勁,白也那書呆子就比較難聊,將那卷軸隨手放在條案上,走向白澤一側書房那邊,「坐坐坐,坐下聊,客氣什麼。來來來,與你好好聊一聊我那關門弟子,你當年是見過的,還要借你吉言啊,這份香火情,不淺了,咱哥倆這就叫親上加親……」

  老秀才再與那青嬰笑道:「是青嬰姑娘吧,模樣俊是真的俊,回頭勞煩姑娘把那掛像掛上,記得懸掛位置稍低些,老頭子肯定不介意,我可是相當講究禮數的。白大爺,你看我一有空,連文廟都不去,就先來你這邊坐會兒,那你有空也去落魄山坐坐啊,這趟出門誰敢攔你白大爺,我跟他急,偷摸到了文廟裡邊,我跳起來就給他一巴掌,保證為白大爺鳴不平!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落魄山上的暖樹丫頭和靈均崽子,你當年也是一並見過的嘛,多可愛兩孩子,一個心地醇善,一個沒心沒肺,哪個長輩瞧在眼裡會不喜歡。」

  青嬰原本對這位失去陪祀身份的文聖十分仰慕,今天親眼見過之後,她就半點不仰慕了。

  什麼辯才無礙可通天、學問扎實在人間的文聖,今日看來,簡直就是個混不吝的無賴貨。從老秀才背著主人偷溜進屋子,到現在的滿口胡謅胡說八道,哪有一句話與聖人身份相符,哪句話有那口含天憲的浩然氣象?

  當年那位亞聖登門,哪怕言語不多,就依舊讓青嬰在心底生出幾分高山仰止。

  老秀才坐在書案後邊的唯一一張椅子上,既然這座雄鎮樓從不待客,當然不需要多餘的椅子。

  白澤也不計較老秀才的反客為主,站著說道:「有事說事,無事就不送客了。」

  老秀才挪了挪屁股,感慨道:「好久沒這麼舒舒服服坐著享福了。」

  白澤說道:「被我丟出此地,你沒剩下多少的面子就算徹底沒了。」

  老秀才驀然一拍桌子,「那麼多讀書人連書都讀不成了,命都沒了,要面子作甚?!你白澤對得起這一屋子的聖賢書嗎?啊?!」

  青嬰被嚇了一大跳。

  白澤皺眉說道:「最後提醒一次。敘舊可以,我忍你一忍。與我掰扯道理大義就免了,你我之間那點飄搖香火,經不起你這麼大口氣。」

  老秀才立即變臉,虛抬屁股些許,以示歉意和真誠,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先前拍掌地方,哈哈笑道:「方才是用老三和兩位副教主的口氣與你說話呢。放心放心,我不與你說那天下文脈、千秋大業,就是敘舊,只是敘舊,青嬰姑娘,給咱們白老爺找張椅子凳子,不然我坐著說話,良心不安。」

  白澤擺擺手,示意青嬰離開屋子。

  青嬰倒是沒敢把心中情緒放在臉上,規規矩矩朝那老秀才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老秀才面帶笑意,目送女子離去,隨手翻開一本書籍,輕聲唏噓道:「心中對禮,未必以為然,可還是規矩行事,禮聖善莫大焉。」

  白澤說道:「耐心有限,好好珍惜。」

  老秀才翻書不停,一本放下一本拿起,伸長脖子,瞥了眼白澤寫在那些書籍上空白處的注釋,點頭道:「傳注釋學,詁訓釋述,學音義疑,僅是一個傳就分大小、內外、補集諸多門類,好學問太多,人生太苦短,確實容易讓後世讀書人如墜雲霧,尤其是書籍一多,從尋幽探險才可入得金山銀山,偶有所得,便倍加珍惜,到家中珠寶無數,逐漸棄若敝屣,加上聖賢道理一味勸人捨棄利益,教人立命之法,卻不教人安身之術,難以真正融洽,終究不美。」

  白澤嘆了口氣,「你是鐵了心不走是吧?」

  老秀才放下手中書籍,雙手輕輕將那摞書籍疊放整齊,正色說道:「亂世起,豪傑出。」

  白澤隱約有些怒容。

  老秀才笑道:「讀書人,多有為難事,甚至還要做那違心事,懇請白先生,多擔待些。」

  白澤說道:「我已經很擔待了。」

  老秀才問道:「那就給我輩書生有錯改錯的機會?」

  白澤說道:「最後一句話。」

  老秀才站起身,繞出書案,對白澤作揖卻無言,就此離去。

  白澤嘆息一聲。

  片刻之後,門口那邊有人探頭探腦。

  白澤扶額無言,深呼吸一口氣,來到門口。

  老秀才坐在門檻上。

  白澤說道:「說吧,什麼事情,做不做在我。」

  老秀才這才說道:「幫著亞聖一脈的陳淳安不用那麼為難。」

  陳淳安若是在乎自身的醇儒二字,那就不是陳淳安了,陳淳安真正為難之處,還是他出身亞聖一脈,到時候天下洶洶議論,不但會指向陳淳安本人,更會指向整個亞聖一脈。

  關於去往南婆娑洲一事,白澤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

  白澤疑惑道:「不是幫那力挽狂瀾的崔瀺,也不是你那困守劍氣長城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站起身說道:「文聖一脈,從不求人!一身學問,全部是用來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的。」

  白澤點了點頭。

  老秀才突然抹了把臉,傷心道:「求了有用,我這當先生的,怎會不求。」

  白澤哭笑不得,沉默許久,最後還是搖頭,「老秀才,我不會離開此地,讓你失望了。」

  老秀才搖頭道:「白先生言重了,雖說確實是懷揣著一份希望而來,可做不成事,卻無需失望,讀書人嘛。」

  白澤問道:「接下來?」

  老秀才頓時火冒三丈,氣呼呼道:「他娘的,去白紙福地駡街去!逮住輩分最高的駡,敢還嘴半句,我就扎個等人高的紙人,偷偷放到文廟去。」

  白澤伸手一抓,將一幅《搜山圖》從屋內大梁上取出,丟給老秀才。

  老秀才趕緊丟入袖中,順便幫著白澤拍了拍袖子,「豪傑,真豪傑!」

  白澤抖了抖袖子,「是我出門遊歷,被你偷走的。」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恁多廢話,這點規矩我會不懂?我又不是個錘子,不會讓白大爺難做人的。」

  白澤神色淡漠,「別忘了,我不是人。」

  老秀才跺腳道:「這話我不愛聽,放心,禮聖那邊,我替你駡去,什麼禮聖,學問大規矩大了不起啊,不占理的事情,我一樣駡,當年我剛剛被人强行架入文廟吃冷豬頭肉那會兒,虧得我對禮聖神像最是恭敬了,別處前輩陪祀聖賢的敬香,都是尋常香火,唯獨老頭子和禮聖那邊,我可是咬緊牙關,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山上香火……」

  老秀才咦了一聲,突然止住話頭,一閃而逝,來也匆匆,去更匆匆,只與白澤提醒一句掛像別忘了。

  一位面容清雅的中年男子現身屋外,向白澤作揖行禮,白澤破天荒作揖還禮。

  一起跨過門檻,中年男子看到那幅卷軸,輕輕打開之後,啞然失笑,原來不是那老秀才的掛像,而是這位男子的。

  所以其實是一幅禮聖掛像。

  白澤揉了揉眉心,無奈道:「煩不煩他?」

  禮聖微笑道:「我還好,我們至聖先師最煩他。」

  當年老秀才的神像被搬出文廟,還好說,老秀才無所謂,只是後來被各地讀書人打砸了神像,其實至聖先師就被老秀才拉著在旁觀看,老秀才倒也沒有如何委屈訴苦,只說讀書人最要臉面,遭此羞辱,忍無可忍也得忍,但是以後文廟對他文聖一脈,是不是寬待幾分?崔瀺就隨他去吧,到底是為人間文脈做那千秋思量,小齊這麼一棵好苗子,不得多護著些?左右以後哪天破開飛升境瓶頸的時候,老頭子你別光看著不做事啊,是禮聖的規矩大,還是至聖先師的面子大啊……反正就在那邊與討價還價,死乞白賴揪住至聖先師的袖子,不點頭不讓走。

  覺得如今老秀才半點不讀書人的。

  那一定是沒見過文聖參加三教辯論。

  先前與白澤豪言壯語,言之鑿鑿說文聖一脈從不求人的老秀才,其實身為文聖一脈弟子們的先生,曾經苦苦求過,也做過很多事情,舍了一切,付出很多。

  ————

  看守大門的大劍仙張祿,依舊在那邊抱劍打盹。浩然天下雨龍宗的下場,他已經親眼見過了,覺得遠遠不夠。

  他張祿不會對浩然天下修士遞出一劍,但是也絕對不會為浩然天下遞出一劍。

  他就只是看個熱鬧,反正浩然天下比他更喜歡看熱鬧。

  背叛劍氣長城的前任隱官蕭愻,還有舊隱官一脈的洛衫、竹庵兩位劍仙,與負責開道去往桐葉洲的緋妃、仰止兩頭王座大妖,原本是要一起在桐葉洲登岸,但是緋妃仰止在內,加上隱匿身形的曜甲在內其餘三頭大妖,突然臨時改道,去了寶瓶洲與北俱蘆洲之間的廣袤海域。唯獨蕭愻,獨自一人,强行打開一洲山河屏障,再破開桐葉宗梧桐天傘山水大陣,她身為劍修,卻依舊是要問拳左右。

  左右化作一道劍光,去往海外,蕭愻對於桐葉宗沒什麼興趣,便舍了那幫螻蟻不管,朝大地吐了口唾沫,然後轉身跟隨左右遠去。

  蕭愻雖然破得開兩座大陣屏障,去得了桐葉宗地界,但是她顯然依舊被天地大道壓勝頗多,這讓她十分不滿,所以左右願意主動離開桐葉洲陸地,蕭愻跟隨其後,難得在戰場上言語一句道:「左右,當年挨了一拳,養好傷勢了?被我打死了,可別怨我占你便宜。」

  左右懶得說話,反正道理都在劍上。

  蕭愻更是一貫蠻橫,你左右既然劍氣之多,冠絕浩然天下,那就來多少打爛多少。

  桐葉宗修士,一個個仰頭望向那兩道身影消逝處,大多心驚膽戰,不知道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是哪一位王座大妖?

  南婆娑洲在大髯漢子問劍陳淳安過後,暫時並無戰事開啓,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只是繼續搬山倒海,將蠻荒天下無數山岳砸入大海,鋪就道路,屯兵海上,在千里之外,與婆娑洲遙遙對峙,偶有馳援醇儒陳氏的浩然天下大修士,以神通術法砸向海上,便有大妖出陣抵消那些聲勢驚人的術法,僅此而已。在南婆娑洲出手之人當中,就有那位中土神洲十人墊底的懷家老祖。

  扶搖洲則有有名次比懷家老祖更靠前的老劍仙周神芝,親自坐鎮那祖師堂都沒了祖師掛像的山水窟。

  中土神洲,流霞洲,皚皚洲,三洲所有學宮書院的君子賢人,都已經分別趕赴西南扶搖洲、西金甲洲和南婆娑洲。

  扶搖洲那個名存實亡的山水窟,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山巔祖師堂外邊。

  一旁是位年輕容貌的俊美男子,劍氣長城齊廷濟。

  除此之外,還有數位年輕人,其中就有皮囊猶勝齊劍仙的白衣青年,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山巔境武夫,曹慈。

  還有曹慈三位相熟之人,皚皚洲劉幽州,中土神洲懷潛,以及女子武夫郁狷夫。

  懷潛似乎大病未愈,臉色慘白,但是沒有什麼萎靡神色。

  一位自稱來自倒懸山春幡齋的元嬰劍修納蘭彩煥,如今是山水窟名義上的主人,只不過當下卻在一座世俗王朝那邊做買賣,她擔任劍氣長城納蘭家族管事人多年,積攢了不少私人家當。避暑行宮和隱官一脈,對她進入浩然天下之後的舉動,約束不多,何況劍氣長城都沒了,何談隱官一脈。不過納蘭彩煥倒是不敢做得過火,不敢掙什麼昧良心的神仙錢,畢竟南婆娑洲還有個陸芝,後者好像與年輕隱官關係不錯。

  剛剛御劍來到扶搖洲沒多久的周神芝問道:「我那師侄,就沒什麼遺言?」

  齊廷濟搖頭道:「沒有。」

  周神芝說道:「窩囊廢了一輩子,好不容易做成了一樁壯舉,苦夏應該為自己說幾句話的。聽說劍氣長城那邊有座比較坑人的酒鋪,牆上懸掛無事牌,苦夏就沒有寫上一兩句話?」

  郁狷夫搖頭道:「沒有。」

  周神芝有些遺憾,「早知道當年就該勸他一句,既然真心喜歡那女子,就乾脆留在那邊好了,反正當年回了中土神洲,我也不會高看他一眼。我那師弟是個死腦筋,教出來的弟子也是這般一根筋,頭疼。」

  郁狷夫沉聲說道:「周爺爺,苦夏前輩其實從來不窩囊!」

  周神芝立即展顔一笑,點頭道:「畢竟是我的師侄,窩囊不到哪裡去,只是我這師伯要求高罷了。這種話唯獨我說得,外人敢瞎扯嗎?自然是不敢的。」

  劉幽州這次背著家族偷偷趕來扶搖洲,既戰戰兢兢,又雀躍不已,這趟背著爹娘出門,身上物件可半點沒少帶,三件咫尺物,裝得滿滿當當的,恨不得見人就送法寶。別人安穩,他就安穩。可惜好哥們曹慈和朋友懷潛都沒收,郁姐姐又是純粹武夫,礙於面子,不好推辭,她就只是象徵性拿走一件經緯甲穿戴在身,不然咫尺物裡邊法袍什麼的,劉幽州還是有幾件品秩相當不錯的。

  劉幽州小心翼翼瞥了眼懷潛,再看了眼郁狷夫,總覺得氣氛詭異。

  郁狷夫前些年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又破境了,躋身了遠遊境。

  但是懷潛從北俱蘆洲返回之後,不知為何卻跌境極多,破境沒有,就一直停滯在了觀海境。

  果然北俱蘆洲就不是外鄉天才該去的地方,最容易陰溝裡翻船。難怪爹娘什麼都可以答應,什麼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遊歷北俱蘆洲一事,要他發誓絕不去那邊瞎逛蕩。至於這次遊歷扶搖洲,劉幽州當然不會死守山水窟,就他這點境界修為,不夠看。

  曹慈率先離開山水窟祖師堂,打算去別處散心。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跟上曹慈,周神芝撫鬚而笑,瞥了眼那個病秧子似的懷潛,這小崽子打小就城府深、心眼多,周神芝打心底就不喜歡,當年鬱氏和懷家那樁親事,老劍仙是駡過郁老兒鬼迷心竅昏了頭的,只不過到底是鬱氏家事,周神芝私底下可以駡幾句,卻改變不了什麼。

  懷潛向兩位劍仙前輩告辭離去,卻與曹慈、郁狷夫不同路,劉幽州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懷潛。

  劉幽州輕聲問道:「咋回事?能不能說?」

  懷潛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次性吃夠了苦頭,就這麼回事。」

  劉幽州小心翼翼說道:「別怪我多嘴啊,郁姐姐和曹慈,真沒啥的。當年在金甲洲那處遺址,曹慈純粹是幫著郁姐姐教拳,我一直看著呢。」

  懷潛搖搖頭,「我眼沒瞎,知道郁狷夫對曹慈沒什麼念想,曹慈對郁狷夫更是沒什麼心思。何況那樁雙方長輩訂下的親事,我只是沒拒絕,又沒怎麼喜歡。」

  劉幽州欲言又止。

  懷潛說道:「郁狷夫在劍氣長城那邊遇到了什麼人,經歷了什麼事情,根本不重要。」

  曹慈那邊。

  郁狷夫笑問道:「是不是有點壓力了?畢竟他也山巔境了。」

  曹慈搖搖頭,仰頭望向南邊,神采奕奕,「十境分高下,我等他來問拳,我知道他不在乎輸贏,但是當著心愛女子的面連輸三場,肯定是想要找回場子的。」

  曹慈轉過頭,笑望向郁狷夫。

  郁狷夫正在低頭吃烙餅,回了浩然天下就這一點好,她抬頭疑惑道:「怎麼了?」

  曹慈問道:「你是不是?」

  郁狷夫眨了眨眼睛,說道:「我不喜歡陳平安啊。我在劍氣長城連輸他三場,當然也想要找回場子。你想啥,不像曹慈。」

  曹慈說道:「我是想問你,等到將來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了,你要不要問拳。」

  郁狷夫呵呵一笑,「曹慈你如今話有點多啊,跟以前不太一樣。」

  曹慈說道:「我會在這裡躋身十境。」

  郁狷夫點點頭,「拭目以待。」

  ————

  接連破碎金丹十二次之後,終於躋身了山巔境。

  可躋身九境武夫之後,金丹破碎一事,裨益武道就極小了,有還是有些,所以陳平安繼續破碎金丹。

  三次過後,變得全無裨益,徹底無助於武道砥礪,陳平安這才收工,開始著手最後一次的結丹。

  離真最後一次露面,丟了一本版刻精良的山水遊記到這邊崖頭,在那之後,就去了半座劍氣長城的一端,再不現身。

  陳平安結丹之後,閒來無事,盤腿而坐,橫刀在膝,就開始翻閱那本含沙射影的山水故事,看得忍俊不禁,顧懺這個名字到底不如顧璨的那個寓意美玉粲然的璨字,至於開篇那些鄉俗,倒是寫得真好,讓他想起了許多的陳年往事,可惜有些事情,還是沒有寫到,也幸虧沒寫。陳平安丟了那本遊記到城頭外,隨風飄搖,不知最終墜落何處。

  陳平安雙手按住那把狹刀斬勘,舉目眺望南方廣袤大地,書上所寫,都不是他真正在意事,若是有些事情都敢寫,那以後見面碰頭,就很難好好商量了。

  比如書上就沒寫陋巷當中,一個孩子曾經興高采烈說了那句「小的更好吃些」。

  一襲鮮紅袍子的九境武夫站起身,體魄穩固之後,再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陳平安緩緩而行,以狹刀輕輕敲擊肩頭,微笑喃喃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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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49:03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六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涼風已厲,雲低欲雪,人傍天隅,縹緲險絕。

  遠遊不得他鄉,家鄉更是回不去。好可憐的一條喪家之犬。

  流白望向對面城頭上的那個遠去身影,等到目力窮盡時,她才收回視線。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無法親手斬殺那個生死大仇的年輕隱官。

  甲申帳劍仙胚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當年那場勢在必得的圍殺一役,擁有五位劍仙胚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帳,讓蠻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數她流白下場最慘,被那陳平安硬生生擰斷了脖頸,若非魂魄被?灘拼命聚攏收回,那她事後就必須用上那盞本命燈,哪怕能夠重塑體魄,重新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也會止步於元嬰境,如今流白雖說在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釘釘的大劍仙資質,但是將來躋身玉璞境,終究還有機會。

  流白選擇距離龍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離真來此尋釁陳平安,流白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半座劍氣長城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後,托月山百劍仙,除去綬臣、斐然、竹篋在內十餘位劍修,已經去往浩然天下,其餘都在城頭上溫養飛劍。

  龍君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此後練劍,只是為了能夠親手斬殺陳平安,說句實話,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陳平安要麼因為守不住半座城頭,被我一劍擊殺,要麼是被他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脫遠遁,哪怕被你僥倖跟上去,不過是再次被他擰斷脖子罷了,而且他出手,只會比上次殺你更輕鬆。」

  流白神色複雜:「龍君前輩,難道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嗎?」

  龍君搖搖頭。

  流白說道:「那我就親眼看著他死在龍君前輩劍下。」

  龍君說道:「你當下不是應該憂心自己的處境嗎?既不能破境,又無法抓住一縷遠古劍意,在這裡枯坐做什麼?看那陳平安的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言論,不是兒戲,有幸登上城頭練劍的,如果到頭來是個什麼都抓不住的廢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丟人現眼了。到時候綬臣護不住你,你先生則是懶得為你護道,因為是你自己求死。」

  流白起身致禮,「謝過前輩指點。」

  然後流白問了一個最好奇的問題,「龍君前輩,他既然都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了,為何連一縷劍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嗎?不然以他的性情,只會瘋狂攫取劍意。」

  龍君笑道:「關於此事,我也有些納悶,你有機會問問你那位學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以為我解惑,我就為你指點劍術。」

  龍君突然遞出一劍,將對面一道如瀑布傾瀉的磅礡拳意給擊碎。

  是那年輕隱官閒來無事,想要朝過境妖族大軍來上一拳。

  流白咬了咬嘴唇。

  陳平安方才那一拳,別看龍君前輩那一劍遞出十分輕描淡寫,好像隨隨便便就將拳意攪爛了,可這是一位王座劍仙的出劍。

  對面崖畔,依舊是那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與這邊龍君前輩的一襲灰袍,形成鮮明對比,躋身山巔境之後,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認,大有拳高在天之氣概。更不談對方還是一位劍修,擁有兩把本命神通極其詭譎的飛劍。她怎麼殺?事實上,內心深處,如果不是龍君前輩守在這邊,死死盯住那個陳平安,流白知道自己在此練劍,極有可能轉瞬即死。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說她未來躋身玉璞境的心魔,肯定是那陳平安了,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準備,好好修心才行。

  流白竭力壓下心湖漣漪,問道:「龍君前輩,既然出拳出劍都注定無功而返,他為何還要經常來此遊歷?」

  流白對那位年輕隱官研究頗深,專門讓甲申帳領袖木屐和師兄綬臣,向甲子帳要了一份關於陳平安的詳細秘檔,這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心思極其縝密,行事極其功利,尤其臨陣廝殺,最擅長以傷換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擺架子抖威風的人物。

  龍君笑道:「因為那條瘋狗,不願意真的變成瘋狗。」

  流白疑惑不解,卻不再詢問,重新坐地溫養劍意。

  陳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見,瞬間遠遊別處。好像無聊了來此散心,與龍君打聲招呼而已。

  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

  抬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藉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為,對於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陳平安確實期待著這場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於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

  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躋身的洞府境,成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

  躋身中五境,等於跨過一道天塹,此後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

  因為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別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只在開闢竅穴一事上。

  先前霜降要用十顆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所求,是為了讓霜降暗中保護寧姚,再為遠遊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為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人選,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隱官,然後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隱官一脈劍修,將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為一位名正言順的隱官,也注定折騰不出什麼大意外。

  因為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寧姚成為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隨之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壓隱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將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鐧,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後劍修會注定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拈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胚子,注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占據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隱官一脈,相對而言,其實是最有香火情的。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拈芯帶著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可要是連作為刑官,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衆、整合,你齊狩憑什麼帶領劍修,屹立於那座嶄新天地?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麼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隨著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進入其中,最後害得那座城池淪為衆矢之的,四面皆敵。

  只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後知後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最划算的一次。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密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將仿白玉京大煉為一劍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將劍仙幡子中煉於山祠之巔,躋身龍門境之後,將分別篆刻有「瀆」、「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為水府「龍湫」內的蛟龍。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擔任「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後,陳平安又是僞玉璞境界,所以修行一事,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才能如此毫無阻滯。

  對於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衝擊金丹瓶頸,爭取成為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傢伙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御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麼都見不著的慘淡光景,離真如果說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遊境的拳頭,有僞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為戰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只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當下陳平安處於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窯工學徒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

  彷彿每一個念頭,都已經走上了數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實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腳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陳平安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蹣跚的步伐,所以牢籠不只在陳平安注定無法離開劍氣長城,不然就要被龍君瞬間出劍斬殺,更在陳平安自身的武夫體魄,就是一座讓他苦不堪言的牢獄。

  對於陳平安如今而言,所謂的度日如年,沒有半點水分。

  只有一種情況,能夠幫助陳平安恢復如常,變得得心應手,那就是在半座劍氣長城,以僞玉璞修為,一刻不停,縮地山河,身形跟隨念頭,轉瞬即逝,瘋狂亂竄。但是這種看似仙人御風逍遙一般的狀況,後遺症極大,會讓陳平安的魂魄,與身體愈行愈遠,越來越「遙遠」,會讓陳平安的心境與人身這座洞天福地越來越割裂。

  托月山大祖,當初攔阻那蕭愻出拳,用意明顯,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陳平安的困境。

  只要沒有外力,幫著陳平安錘煉體魄,陳平安別說靠著練拳一步步躋身山巔境,穩住遠遊境都極為不易。

  而最讓陳平安無奈之處,則是合道之後,竟然讓他徹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卻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禪定,道人坐忘,陳平安都試過,完全沒用。甚至陳平安連那半吊子的白骨觀都用上了,手段盡出,一樣沒用。陳平安就算想要偷懶不煉氣,都難以做到,不然根本無事可做。

  離真打架確實不行,可腦子真是不錯,加上龍君的那份手段,時日一久,陳平安可能淪為歷史上第一個不曾被重創、卻自行跌境的純粹武夫。

  兩把鈍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體魄上,一把是消磨半座劍氣長城,那些位於龍君身後的托月山百劍仙,無一例外,皆是天才劍修,他們的溫養飛劍,砥礪劍意,不斷獲得遠古劍意認可,一點一點汲取劍道氣運,他們得到越多,陳平安就失去越多。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對於這種處境,哪怕陳平安早有準備,早年在那避暑行宮,就開始獨自一人,緩步而走,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覷了與劍氣長城合道之後的後果。

  像一頭孤魂野鬼,在半座劍氣長城,倏忽不定,四處飄蕩。

  終究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還會一點一點傷及武夫體魄。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陳平安再喜歡複盤一事,可是三十餘年的歲月光陰,走過山河再多,經歷事情再多,見過再多的故事,又經得起幾十遍的反復推敲細節,不斷琢磨脈絡?那些被陳平安刻在竹簡上的文字,更是被陳平安反復背誦。陳平安曾經試圖取出咫尺物,從裡邊拿出些物件來解悶,比如數數神仙錢什麼的,但是差點被龍君一劍斬碎咫尺物。

  除了修行,還是只能修行。

  不然就這麼待下去,在城頭不過一年,對於陳平安來說,卻好似渡過了太過悠悠晃晃慢慢緩緩的甲子光陰。一年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

  會失心瘋的。

  陳平安只能是凝神靜心,專注於修行事,破境極快,可結丹之後,對於那個看似並不遙遠的元嬰境,那個距離劍仙只差一步的元嬰境,突然間又讓陳平安很難安心,尤其是一旦成功到達元嬰瓶頸,陳平安曾經在化外天魔霜降那邊,看似從容自若,其實大為忌憚。

  書簡湖劉老成的遭遇,霜降本身的誕生,更遠處,那些化外天魔。

  都讓陳平安憂心忡忡,歸根結底,陳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麼苦,唯獨最怕自己。

  陳平安於是開始涉險行事,好不容易修成個我輩金丹客,就開始碎金丹!

  畢竟一個人總不能把自己嚇死、憋死、悶死。

  自碎過一顆金色文膽,再碎一顆金丹算什麼。

  金丹一碎,念頭不念頭的,根本無所謂,武夫體魄被迫遭殃,自行淬煉起來,如大道運轉不由人。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樓挨上崔前輩狠狠一拳,而且還會死活都暈不過去,只能一點一點熬著,還要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先前連碎十二次,陳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過等到成功躋身山巔境之後,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一想到那種持續極久的金丹稀碎、形銷骨立之痛,這會兒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當下真是享福了。」

  陳平安突然駡了一句娘。

  原來是那龍君出劍,攪爛了半座劍氣長城上空的天地氣象,這場雪,是注定不會來了。

  陳平安開始坐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

  然後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反正注定快不起來,慢就慢,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麼極致,就當是跟自己較勁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當年張山峰傳授的那套拳法,便開始依葫蘆畫瓢,管他有無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陰的小法子,一邊溫養金丹,一邊練拳,再練他娘的一百萬拳。

  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從城頭一端,打算就這麼慢慢走到那處崖畔。

  當陳平安終於來到崖畔,收起拳樁,望向那輕輕飄蕩的一襲灰色長袍,問道:「雨龍宗如何了?」

  龍君沙啞開口道:「這麼好的腦子,何必明知故問,很無聊

  ?」

  陳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無事可做,聊點無傷大雅的老黃曆?」

  龍君不再言語。

  離真突然悠悠然御劍來到崖畔,飄然落地,相較於以往大大方方隨便站立崖頭,這次選擇站在龍君身側幾分,離真滿臉笑意。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你屬狗的啊,鼻子這麼靈,可惜我腳底板沒踩到屎,你去龍君前輩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說不定能飽餐一頓。」

  離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隱官大人不要呈口舌之快了嘛,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來是要告訴隱官大人三個好消息,流白獲得了周澄一脈的一份劍意。雨四則獲得了吳承霈的一份劍意。我也有點小收穫。唉,發死人財,說句實話,還是有些良心難受。」

  對於這些機緣,陳平安其實沒什麼心境漣漪。

  劍修就是劍修,天地間道心最純粹的遠遊客。

  離真問道:「隱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戰死劍仙的劍意?猜猜看,死了沒幾年,是位大劍仙。」

  離真祭出飛劍,心意微動,城頭之外隨之聚攏出一座雲海。

  陳平安臉色陰沉,攥緊手中狹刀,然後忍了又忍,最終破口大駡。然後突然又變了臉色,懶洋洋笑道:「滿意了?開心嗎?」

  離真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姚沖道的本命飛劍神通,能夠連雲起海。

  當然是離真請城頭劍仙幫忙,故意來噁心陳平安。

  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來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劍修,也有綬臣這種成名已久的大劍仙。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老子用膝蓋想事情,都比你用腦子想事情管用。你離真除了肚子裡半桶壞水晃蕩,能有什麼本事?來我這邊耍耍,我可以不出劍,不以玉璞境欺負人,還要壓境在遠遊境,如何?你要是沒把握,沒關係,我讓你加上個流白,反正她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頸肯定在我了,剛好借此機會斬卻心魔,按照那本山水遊記所寫,我對待女子,最是憐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擰斷她的脖子,是我不對。」

  流白只是靜坐養劍,看似置若罔聞。

  劍氣長城兩邊,幾乎是兩個天地,所以陳平安未必能夠洞悉流白心湖,離真卻知道流白當下並不像表面那麼鎮定。

  離真問道:「在浩然天下那邊,有沒有誰告訴你,你一定會成為另外一個極端的陳平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要跟他成為朋友,因為幫我說出了心裡話。」

  陳平安笑道:「有的,清風城苻南華。」

  還真有,不過當然不是什麼清風城什麼苻南華,而是李寶箴。

  離真嗤笑道:「清風城姓許,老龍城倒是有符這個大姓。」

  陳平安點頭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腦子更好,以後換一換,還有記得吃飯也換個傢伙什。」

  逗一逗這個離真,算是難得比較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於離真介意不介意,陳平安又不真是他離真的祖宗,不管。

  離真不願這種事情上跟那人瞎扯,微笑道:「就算僥倖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運氣再好些,在那之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後一任隱官做了什麼,已經被廣為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內心深處,對你陳平安的真正印象,卻是什麼嗎?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當再久的好人,陳好人,始終是個出自文聖一脈的僞君子。」

  陳平安忍住笑。

  離真皺眉不已,「可笑嗎?」

  陳平安望向龍君,「勞煩龍君前輩,與這小傻子解釋一下。」

  龍君笑道:「本來就是個被駡大的泥瓶巷賤種,在乎這些做什麼。文聖一脈就那麼點香火,那麼幾個人,誰在意。崔瀺?左右?」

  陳平安對那離真微笑道:「最後教你一個道理,僞君子做的好事,終究還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問心無愧的勾當,還是個小人。你呢,僞君子當不好,真小人沒本事,也有臉與我問心?你配嗎?」

  陳平安朝離真伸出手,又輕輕握拳,「不是親爺孫,更要明算帳。教你道理,以後記得拿命來還。」

  如果不是有那龍君坐鎮對面城頭,只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劍仙在那邊修行,陳平安早就殺過去了。

  離真歪過腦袋,伸長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這邊砍?」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極遠處擱放在城頭上的那把斬勘,駕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狹刀,如同一道長虹飛掠而至。

  陳平安一刀斬去。

  離真誤以為龍君會幫忙擋住,所以不躲不閃,最終結果就是當場失去了一件護身重寶,離真重重摔在十數丈外,渾身浴血,坐在地上,「龍君!」

  龍君一劍將那陳平安「斬殺」。

  陳平安身形顯化在原地。

  龍君每次出劍實在太過精準,對於陳平安的體魄毫無裨益。

  離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跡,臉色慘白,眼神森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寶瓶洲,只要是與你相熟的所有人,仇人我幫你殺,親近之人,我更要幫你親近親近。」

  陳平安身後驀然出現一尊元嬰法相,「破境需要等嗎?」

  離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頭驚弓之鳥。

  龍君無奈道:「假的。人家現在是玉璞境,弄出個法相很難嗎?」

  其實離真還好,至多虛驚一場,但是那個流白竟然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好像預先瞧見了自己的心魔。

  陳平安轉身大笑離去。

  ————

  邵元王朝,國師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脫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獨自打譜,返回家鄉之後,林君璧就開始以閉關的名義,深居簡出,自己先生更是幫著他閉門謝客。

  林君璧回鄉之後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輕隱官的預料那般。

  他再不只是邵元王朝國師一人的文脈子弟,不再只是什麼邵元王朝的年輕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個中土神洲的學宮書院,視為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

  同行劍修當中的蔣觀澄,原本想要在京城為林君璧大肆渲染劍氣長城的豐功偉績,不曾想剛有個苗頭,一場酒宴散去,當晚就被臉色鐵青的父親喊到書房,劈頭蓋臉一頓呵斥,問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譜除名,再被逐出師門祖師堂。父親沒有細說緣由,蔣觀澄到最後也沒搞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明明是好心辦好事,怎麼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親只說了一句話,那嚴律比你在林君璧那邊更狗腿,你看他多嘴半句嗎?

  今天有客來訪,是金真夢和朱枚。

  朱枚在他鄉那處戰場上,被金真夢救過,林君璧也一樣救過她。

  這就已經不是什麼患難與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換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遊歷,朱枚對林君璧印象,從好變成了極好。

  當然沒有什麼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對林君璧發自肺腑的那份觀感認知,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傳聞,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後,瞥了眼靴子,卻沒有穿上,就要光腳走向臺階去往小院門口,但是林君璧猶豫了一下,還是穿好了靴子,然後只是站在臺階下,等到兩人在門口露面,這才笑容燦爛道:「稀客稀客。」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夢真說道:「按照約定,好酒拿來。」

  平日裡不苟言笑的金夢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頸劍修,你的地仙前輩,來看你是給面子,該是你拿出好酒待客。」

  林君璧點頭道:「有酒有酒,童叟無欺的啞巴湖酒,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朱枚很開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鄉人,但是比起去往劍氣長城的遊歷途中,他們的關係,其實天壤之別,太不一樣了。

  所以朱枚也開玩笑道:「君璧,郁姐姐幫你介紹的那個姑娘,棋術到底如何啊?好不好看啊?是想著贏棋忘了看她模樣,還是光看姑娘模樣下棋輸了?」

  林君璧微笑道:「棋術不錯,比你好看。」

  朱枚竪起大拇指,「君璧兄,實誠人!」

  朱枚與林君璧金真夢一起在廊道落座,環顧四周,「此處風景,真是不錯,適合修心養性。」

  林君璧指了指一處煙霞繚繞的等人高風水石,說道:「這塊從蜃湖底撈起的石頭,直接讓我家先生腰包癟了。」

  林君璧的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國師,曾經與文聖一脈恩怨不小。

  而邵元王朝的幾位讀書人,曾經山水迢迢聯袂趕去文廟所在的地方,親手打砸了那座已經被搬出文廟的文聖神像,回鄉之後,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只是幾次投貼國師府,都未能被國師接見。倒是被那位寫出《快哉亭棋譜》的弈林國手溪廬先生,親自指點了棋術。

  金真夢接過了林君璧從劍氣長城帶回的那壺酒,喝了一口之後,輕聲道:「哪怕返鄉這麼久了,依舊經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驚醒過來,飛劍已經祭出在身側。以至於練劍進展極其緩慢,瓶頸難破,辜負了那道得自城頭的古老劍意。」

  邵元王朝這撥天才劍修,在劍氣長城那邊,得到劍意之人,其實不多,金真夢得到了一份,嚴律也得到一份,朱枚就沒有這份機緣,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後得到三縷,這還是因為林君璧後來以隱官一脈劍修的身份,進入避暑行宮,出城廝殺機會不多,不然說不定還能再得到一縷純粹劍意。

  朱枚有些羞赧,「我還好,就是偶爾做噩夢,給嚇醒的,後來家裡幫我購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夢了。」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說道:「我之所以在此假托閉關,無非是一種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較無趣。不過要我再去劍氣長城廝殺,也真是不太敢了。」

  金真夢鬆了口氣,今天沒白來,林君璧還是心中那個林君璧。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夢仰頭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鬱狷夫去了扶搖洲,不然約好了要一起來看你的。」

  朱枚小聲道:「那個喜歡整天笑眯眯樂呵呵的懷潛,好像也跟著我家的在溪在溪,去了扶搖洲一個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是最早離開避暑行宮的一個外鄉劍修。

  鄧涼,曹袞,玄參,都要比他更晚離開劍氣長城。

  只是不知道他們返鄉之時,是否跟隨同鄉劍仙前輩一起離開的倒懸山,身邊有無帶著一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

  可惜每一位外鄉劍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後,都沒有任何動靜和言語,與他林君璧差不多,對於劍氣長城那邊的戰事,選擇隻字不提。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緒,也故意學朱枚壓低嗓音道:「那個大名鼎鼎的懷潛,模樣到底如何,動不動心?」

  朱枚晃了晃酒壺,嬉笑道:「見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嘍。」

  林君璧笑道:「等你見過了曹慈再說這話。」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為遺憾,惋惜道:「可惜沒見著,以後我非要拉著在溪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見見那位白衣曹慈,再見裴武神!」

  金真夢突然有些難為情,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處了?是第五座天下?若是可以說,你就說,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宮隱秘,你就當我沒問。」

  林君璧搖頭道:「關於司徒蔚然的去向,我還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幫你試著問問看。前不久先生提及過一事,陳三秋和疊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剛剛拜訪過禮記學宮。」

  金真夢舉起酒壺,與林君璧道謝。

  朱枚說道:「君璧,你們那個隱官大人呢?先前武運異象,動靜太大,都說是奔著倒懸山舊址那邊去的,所以現在有很多的傳聞,有說是如今兩座天下相互牽連,武夫想要以最强破境,就愈發困難了。那陳平安不是一位純粹武夫嗎?該不會是他吧,可這說不通啊,劍氣長城都被攻破了。」

  林君璧沉默許久,搖頭道:「不知道啊。」

  ————

  桐葉洲中部上空,一艘價值連城的流霞寶舟上,坐著一位任勞任怨的元嬰境姜氏供奉,和兩位姿容皆美極的女子。

  此外寶舟另外一頭,還躺著個年紀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據說做了很多年的大驪隨軍修士。

  兩位女子,是從書簡湖真境宗趕來桐葉洲的隋右邊,她當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紙小傘。還有擔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鴉兒。

  這是一座蓮藕福地的入口。

  梧桐傘是崔東山親手交給隋右邊的,還有一封密信,讓隋右邊一起捎給姜尚真。

  隋右邊身邊,是昔年藕花福地魔頭丁嬰身邊的女子,鴉兒,她跟隨「周肥」一起「飛升」離開福地。

  當年春潮宮簪花郎周仕,與鳥瞰峰「劍仙」陸舫,敲天鼓一響,就一起匆忙離開了南苑國京城,為的就是防止被那個謫仙人身份的陳平安記仇追殺。只是不知為何,春潮宮與鳥瞰峰猶在,如今周仕和陸舫卻都不在福地當中了。

  鴉兒先前已經數次重返故地。只是職責所在,她還需要時常離開,跟隨姜氏供奉和隋右邊一起打開福地禁制,收納難民。

  與她一起返回昔年藕花福地的同鄉人,其實還有一個,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如今就在京城,然後一直沒有離開。

  還有兩個來自桐葉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年輕瘸子,一個榆木疙瘩的老駝背,綽號三爺。

  以及那個吊兒郎當的劍修,腰間懸佩長短兩劍,長了一雙很女相的桃花眸子,在鴉兒看來,這個叫曹峻的傢伙,皮囊是不錯,就是嘴賤了些。來自南婆娑洲,可追本溯源的家鄉,卻是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一口一個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鴉兒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麼值得說道的,她只聽說真武山馬苦玄,是來自驪珠洞天杏花巷。

  她私底下壯起膽子詢問過魏羨,無果。

  對於鴉兒來說,魏羨,隋右邊,都是千真萬確的「古人」,更是歷史上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邊多年,依舊對兩人難免心存敬畏。

  他們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蓮藕福地後,

  跟隨魏羨去了趟南苑國京城。

  當時場面氣氛之詭譎,可想而知。

  一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開國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龍椅旁邊敲敲打打,背對著隔了很多代的兩位子孫。

  逃難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兩撥,安置在蓮藕福地當中。

  魏羨,隋右邊,鴉兒,和那曹峻,以及暗中為曹峻護道的一頭古怪陰靈。加上那兩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大泉人氏。

  此外還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幫忙盯著浩浩蕩蕩湧入蓮藕福地的兩大撥難民。

  一撥是只顧著瘋狂往北遷徙的山下百姓,一撥是山上修士和他們的弟子、家眷。

  前者進入福地避難,無需花一顆銅錢。

  後者就慘了,想要不用趕路、跨洲渡海去往寶瓶洲,然後不小心死在半路,好說,給錢,一大筆神仙錢,按照人頭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顆小暑錢,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繳一顆穀雨錢,沒錢就與人借,沒錢滾蛋,敢硬闖福地,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個半死再丟遠。按照姜尚真的授意,這筆過路錢,可是貨真價實的買命錢,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還不值個小暑錢、穀雨錢?

  但只要是元嬰修士,給再多錢,福地也不收納。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將相公卿,想要進入福地避難,又有各自的身價,必須給錢,價格按照官場品秩計算,沒有神仙錢?與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來,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裡邊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傳字畫,皇宮秘藏,一樣是錢。若是隱藏身份太過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龍子龍孫,天潢貴胄,偏說自己是市井坊間的殷實門戶,那麼一旦被揪出,直接丟出福地,當然家當得留下一半,讓你遊歷福地一趟,飽覽了大好河山,不用給錢?

  在那座蓮藕福地荒郊野嶺的兩處僻靜地帶,姜尚真早早圈畫出了兩大塊地盤,各自之間,距離遙遠,並且讓玉圭宗和姜氏兩位供奉分別圈畫山河,設立禁制,儘量隔絕天地,防止福地間的天地靈氣被那些外鄉練氣士汲取,也儘量讓進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氣數。雖說無法完全阻攔氣運、靈氣兩事的流轉,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後,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擔心的那個最壞結果,要好太多。

  其中南苑國秘密調動了一隻萬餘人的精騎,負責巡游邊境。魏羨親自領軍,不過對外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將。

  不是沒有練氣士得知那些山下螻蟻進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花錢,然後開始鬧事。

  姜尚真最讓人心寒的地方,在於得了錢卻事先不說規矩,兩位元嬰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斬殺了一大撥修道之人後,才開始宣布兩條美名其曰入鄉隨俗的規矩。

  一條是任何練氣士,進入福地,活命之後就要惜命,別亂逛,會死人的,誰敢越境離開,擅自與福地當地人氏起衝突,不問緣由,全部就地處死。

  第二條規矩,則是駡我姜尚真這個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爺,那就是以怨報德了,如此不知好歹,也會死的。

  最後一條不算規矩的規矩,要尋仇,來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們來。

  如今小小梧桐傘內,竟然容納了百餘萬背井離鄉的難民。

  修道之人終究相對少數,加上跟隨練氣士的閒雜人等,總計不過六千餘人。

  在這個過程當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錢之間取捨,如何親疏有別,種種人心之陰私幽微,一覽無餘。

  不管如何,姜尚真此舉,人也救了,比崔東山在密信上的預期,還要多出三十萬。不但如此,姜尚真還憑藉著殺富濟貧的買路錢一項,就使得中等福地的蓮藕福地,非但沒有跌為下等福地,等到將那批神仙錢煉化,哪怕在商言商,刨開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開銷,福地靈氣依舊可以增加一成。

  何況姜尚真也沒想著在商言商,錢太多很煩惱,樂趣只在掙錢上。

  至於那些藏頭藏尾、隱匿於山上修士身側的許多世俗貴人,搬家之後,那是真有錢,許多個山下豪閥高門,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錢袋子遜色了。何況姜尚真的生財有道,路數太多,五花八門,在蓮藕福地落腳之後,想不想繼續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於神仙府邸?每天不來些山珍海味,對得起你們世代簪纓的顯貴身份嗎?再來幾位能歌善舞的符紙美人解解悶?

  所以這才是蓮藕福地的收入大頭,這撥人給錢還爽快。

  流霞寶舟上,鴉兒說道:「隋姐姐,咱們只要再去北邊渡口轉一圈,你就可以帶著梧桐傘返回寶瓶洲了。」

  隋右邊點點頭。

  船尾那個曹峻來到這邊,說道:「反正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那邊,你們不用管我。」

  隋右邊說道:「隨意。」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風遠遊,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葉宗。

  曹峻之所以沒有直接返回寶瓶洲,反而選擇與魏羨、隋右邊他們分道揚鑣,獨自去往桐葉宗,是要去找那個讓他劍心崩碎的罪魁禍首。

  如果不是那個左右,曹峻作為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劍仙胚子,豈會一直停滯在金丹瓶頸?

  曹峻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氣象。

  劍心毀壞之後,曹峻很快淪為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萬事不上心,隱姓埋名浪蕩江湖,曾有後來者居上的一位同齡劍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讀書人,還知道留得枯荷聽雨聲。

  這種話,是當面對曹峻說的。

  當年曹峻聽過之後,笑眯眯點頭稱是。

  在那桐葉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見到了那個據說剛剛從海上收劍返回的男子。

  傳聞整個西北部海岸線,被左右和一個不知身份的小姑娘打了個稀爛。

  好在除非桐葉洲一洲大地,半數皆陸沉於海,那座三垣四象大陣就依舊存在。

  曹峻看著那個男人,笑眯眯道:「左大劍仙,幸會幸會。」

  左右問道:「你是?」

  曹峻啞然。

  你他娘的當年打爛老子劍心,然後不記得我是誰了?

  曹峻說道:「南婆娑洲劍修,曹峻。」

  左右想了想,記起來了,「有事?」

  曹峻沉聲道:「左右,你別死了,我以後還要跟你問劍的。」

  左右瞥了一眼曹峻,問了兩個問題:「敢不敢留在此地?想不想以劍仙身份返回南婆娑洲?」

  曹峻猶豫片刻,點頭笑道:「有何不敢,為何不想。」

  左右點頭道:「那就留下,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

  曹峻咬牙切齒,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了,大怒道:「左右!你別總是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老子被你坑慘了!」

  左右又有兩問:「仗著沒受傷,要與我問劍?我站著不動,你出劍不停,誰先死?」

  曹峻轉身去往別處,眼不見心不煩。

  剛好王師子和於心御劍來此,有事請教左右前輩。

  對那位來自南婆娑洲的劍修身份,都有些猜測。

  於心輕聲說道:「既然能夠與左右前輩問劍,應該是位上五境劍仙吧?」

  王師子點頭道:「照理說是如此,不過瞧著不太像,可能是那位前輩收斂了劍仙氣象。畢竟不是隨便一位劍修,就敢向左右前輩問劍的,一般來說玉璞境都不敢,仙人境起步,反正在劍氣長城,哪怕作為巔峰十人候補的大劍仙,都不太敢出劍。」

  曹峻這些年修心有成,好不容易沒被左右氣死,卻差點給那兩個王八蛋氣死。

  不過曹峻轉過頭望向那兩人的時候,還是微微一笑。

  劍仙你們個大爺。

  等到曹峻離去,王師子與左右前輩說了事情,得到答案後就要立即離開,只是見那於心姑娘還站在原地,王師子以為還有遺漏之事,就一並留下。

  於心看了他一眼,王師子出於禮數,報以微笑。

  於心羞赧瞪眼,立即御風離去。王師子只得莫名其妙跟上。

  左右看著那兩個比較古怪的男女,會心一笑,多半是神仙眷侶了?

  ————

  落魄山上,多出了一口從小鎮搬遷而來的古井,暫時安置在那處竹樓後邊的小水塘旁。

  米裕站在井口旁,小米粒趴在井口上,朝裡邊嚷著喂喂喂,有人嗎?聽得著嗎?我叫周米粒,膽子賊大的周米粒,我是右護法副舵主,啞巴湖大水怪嘞,聽不清楚是不是,那我再說一遍啊……

  魏檗輕聲道:「崔東山只說這是大驪王朝對於解契一事,給出的酬勞,勉强算是一座小洞天吧,等到那把梧桐傘返回落魄山,我試試看能否讓洞天福地相互銜接,不過可能性不大,真的就只是試試看了。」

  米裕笑道:「反正還是件好事。」

  然後米裕以心聲說道:「至於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遊記,魏山君你幫忙盯著點,別被有心人傳入落魄山。暖樹和米粒瞧見了,倆丫頭還不得哭得稀裡嘩啦,到時候我在一旁攔不住,估計都要忍不住出去砍人了。」

  魏檗點頭道:「當然。」

  米裕說道:「但是裴錢那邊,估計就沒轍了。」

  魏檗說道:「有李槐在裴錢身邊,問題不大。」

  ————

  南苑國京城,白雲觀附近。

  一位豐神玉朗的白衣少年郎,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牽著個孩子,大步走入那個雞湯和尚所在的屋子。

  老和尚笑問道:「怎麼不脫靴子就進屋?」

  崔東山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笑道:「沒穿靴子啊,你瞧見了嗎?」

  老和尚輕聲道:「初念淺,轉念深,再轉念頭深見底。此念漸深,見得人心,未必見得本心。」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舉起手,手中有三炷香。

  與高僧問佛法,聽者得了佛法,便是三香九拜的大禮,若是無所得,半點不合意,那就一炷香都不點燃了。

  崔東山微笑道:「參話頭,用敲唱,默照禪,對我可無用。」

  老和尚點頭道:「你有此說,自有你的道理。」

  崔東山哈哈大笑,點燃三炷香,鬆開手後,任其懸在空中,一時間屋內青煙裊裊。

  眼前這個老和尚,佛家各脈宗旨,都很精通的。如果不是當下形勢,崔東山很願意跟他聊幾天。

  老和尚看了眼那個孩子,點頭道:「可以的。」

  崔東山雙手合十,低頭行佛禮。

  老和尚還禮。

  崔東山伸出手去,老和尚掏出一粒銀子,放在少年手上,「拿去。」

  ————

  逛過了鬼蜮谷外邊的奈何關集市,裴錢和李槐繼續趕路,身邊還跟著個沉默寡言的金丹女神仙,韋太真。

  金鐸寺,啞巴湖,槐黃國,寶相國,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路上要拜訪的人也不少。

  韋太真其實不太理解他們為何執意要徒步遊歷山水,從骸骨灘走路去往春露圃,不近。

  只是她真不敢說半個字。

  這天他們離開官道,沿著小路轉入一處深山老林,最後沿著一條地上劃痕明顯的小路,快步登山,裴錢輕輕揮動行山杖,「山君大蟲突現身,不在深山攔我路。風高月黑陰森森,四野行人盡回步!怎麼辦?!」

  李槐接話道:「麻溜兒跑路!」

  「呦呵,還挺押韻。」

  「過獎過獎。」

  裴錢突然停下話語,輕輕躍上高枝,舉目眺望上方道路,飄落在地,「前邊有人,不過瞧著像是一夥讀書人,看他們腳步不像是練家子,也不是什麼山精鬼魅。」

  李槐說道:「那就是跟我們一樣沒什麼錢,坐不起仙家渡船。」

  裴錢再次停步,側耳聆聽。

  韋太真有些疑惑,然後心中震撼。這個裴錢竟然比自己更早聽聞山上那點動靜?

  韋太真雖然沒把自己的金丹境當回事,總覺得自己就是個根腳不入流的狐魅,可是金丹境的敏銳感知,到底不是尋常武夫可以媲美的,所以很沒道理,只是韋太真再一想,好像沒道理才是有道理的。她跟裴錢李槐相處久了,若是不奇怪才奇怪。

  裴錢對李槐說道:「山頂有樵夫砍樹,不知道下邊有人,大樹沿路滑下,會傷到前邊的人。你們也小心,躲去兩邊就是了。」

  裴錢先回望一眼來時的滑木山道,確定無人之後,這才微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快若奔雷,卻悄無聲息,她很快來到那夥讀書人身前十數步外,裴錢側身而立,對著一根迅猛滑落下山的樹幹,腳尖遞出,將那樹幹高高挑起,墜落在那夥書生身後的小道上,同時輕輕抖腕,讓那樹幹不至於轟然砸地,磕碰太多,賤了價錢,以拳意虛托樹幹些許,輕輕落地,繼續往下滑去,此後不斷有樹幹滑下,都被裴錢一一挑起,輕輕落地。

  當最後一根樹幹來到裴錢身邊,被她腳尖挑高之後,一個後仰騰空,站在樹幹之上,一同落在山道上,轉瞬之間就消逝不見。

  那撥好像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的讀書人,一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

  劫後餘生,慶幸不已,然後只覺得一頭霧水,那個姑娘,怎麼飛走了,連個道謝機會都不給啊。

  裴錢站在樹幹之上,一路滑到李槐韋太真那邊,輕輕一踩,止住樹幹去勢,見李槐和韋太真在發呆,問道:「繼續趕路啊。」

  裴錢跳下樹幹,默念一聲走你,以行山杖輕輕一推,那根樹幹繼續滑下山道。然後裴錢帶著他們換了一條登山道路,不太願意跟那夥讀書人打照面。

  李槐一向是裴錢說啥就是啥,走在裴錢身邊。

  韋太真忍不住問道:「裴姑娘,你是武夫幾境?」

  裴錢轉頭笑道:「比我師父差了十萬八千里,如今才六境。」

  ————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

  陳平安繼續六步走樁,步伐極慢,出拳極慢。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便有些笑意。

  不知道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如今有無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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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49:22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七章 竟然

  陳平安停下拳樁,轉身望向城頭之外。

  百餘丈外,有一位出人意料的訪客,御劍懸停空中。

  托月山百劍仙榜首,化名斐然,喜歡以青衫劍客示人。

  斐然笑道:「好拳。」

  陳平安點頭道:「別偷學,要點臉。」

  這個斐然,跟那綬臣是一路貨色,半點劍修風采都不講的。

  斐然搖頭道:「還真學不來。」

  他先前跟隨大妖切韻去往浩然天下,以軍帳戰功,跟托月山換來了一座蘆花島。斐然的選擇,比較意外,不然以他的身份,其實占據半座雨龍宗舊址都不難,所以不少軍帳都猜測斐然是相中了蘆花島的那座造化窟,多半別有洞天,不曾被過路左右發現,然後給斐然撿了便宜。

  陳平安看了眼斐然,視線偏移,距離城頭數十里之外,一場鵝毛大雪,尤為壯麗。可惜被那龍君攔阻,落不到城頭上。

  那斐然順著年輕隱官的視線,轉頭看了眼大雪,回頭笑道:「我年少時在周先生那邊求學,喜歡翻閱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詞綠章和游仙詩集,想像瑰麗,只可惜周先生眼高,編撰詩集,往往只取精妙語,不入眼者,一律刪去。其中單獨有詠雪詩一句,五丁仗劍決雲霓,戰死玉龍三十萬。」

  斐然以純熟的浩然天下大雅言與年輕隱官言語。

  陳平安笑道:「全詩為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銀河下帝畿。戰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卷滿天飛。你們那頭通天老狐只取一半,問題不大,眼光未必多高,不低就是了。」

  斐然點頭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早前一次戰場上,陳平安跟斐然鬥過一次,鬥心鬥力都有點,不過沒分出勝負。況且雙方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捉對廝殺,當時各自都還藏著太多後手。

  在陳平安心目中,斐然、綬臣之流,對浩然天下的潛在殺力是最大的,不單單是什麼精通戰場廝殺,經歷過這場大戰之後,陳平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個道理,劍仙確實殺力極大,大妖術法當然極高,但是浩蕩大勢裹挾之下,又都很渺小。

  而斐然、綬臣只要他們自己願意勞心勞力,就能夠幫著蠻荒天下的那些各大軍帳、王座大妖們查漏補缺,甚至最終成功改風俗、移民情,讓浩然天下被妖族侵占的版圖,在深層意義上,真正的改換天地。現在陳平安最擔心的事情,是各大軍帳鑽研、揣摩寶瓶洲大驪鐵騎南下的詳細步驟,具體到底是怎麼個縫補破碎山河、收攏人心,再轉過頭來,照搬用在桐葉洲或是扶搖洲。

  就像那座甲申帳,不是什麼劍修的少年木屐,卻要比離真、流白幾個劍仙胚子加在一起,更讓陳平安起殺心。

  境界不高的木屐曾經登上城頭,在龍君身旁,想要與隱官大人複盤整個戰局,虛心求教,執晚輩禮,只不過陳平安沒理會。

  有龍君在旁,殺是定然殺不成的,既然如此,有什麼好聊的,言多必失,畢竟木屐志不在修道長生。

  斐然撥轉腳下劍尖,好像就只是陪著年輕隱官一起欣賞雪景。

  陳平安開口道:「那個周先生,被你們蠻荒天下譽為文海,只是有些運道不濟了,偏與北俱蘆洲一座書院山主同名同姓,聽聞那位儒家聖人脾氣可不太好,回頭你讓流白轉告自己先生,小心周文海被周聖人打死,到時候周密打死周密,會是一樁千古笑談的。」

  斐然哭笑不得,搖頭道:「看來離真說得不錯,你是有些無聊。」

  一個儒家書院山主,打殺王座第二高的文海先生?當然如今是第三了,蕭愻自作主張,將一張由井底飛升境大妖屍骸煉化而成的座椅,擺在了古井第二高位。只不過周先生和劉叉都沒有介意此事。

  陳平安緩緩而行,只是沒有繼續走樁出拳,斐然也御劍隨行,腳下是兩條不同的道路,只是方向相同。

  陳平安隨口問道:「那通天老狐,什麼真身?避暑行宮秘檔上並無記載,也一直沒機會問老大劍仙。」

  雖然周密在蠻荒天下被譽為通天老狐,但是陳平安確定那頭王座第二高的大妖,絕對不會是什麼天狐。

  周密實在太像讀書人了,所以它的真身真名,陳平安其實一直想問,可是一直事多,後來便沒機會問了。

  斐然說道:「為尊者諱。」

  陳平安說道:「又沒問你周密的真名。」

  斐然道:「周先生肯定有某個棄而不用的真名真姓,卻沒有什麼真名。」

  陳平安回了一句,「原來如此,受教了。」

  當然對方也可能在隨便瞎扯,畢竟斐然如果不無聊,也不會來這邊逛蕩。

  陳平安問道:「那個張祿有沒有去扶搖洲問劍?」

  扶搖洲是有一座劍修宗門的,根深蒂固,人數不多,但是個個戰力不小,歷史上無一人趕赴劍氣長城歷練。

  斐然搖頭道:「張祿就一直待在大門遺址那邊,整天抱劍打瞌睡。他跟蕭愻、洛衫竹庵這些劍仙的選擇,還不太一樣。」

  陳平安點頭道:「那還好。」

  不然陳平安得心疼那些送出去的酒水。

  斐然笑道:「龍君和托月山,都不會給你同時躋身武夫止境、玉璞境劍修的那個『萬一』。我猜測在你山巔境後期,或是元嬰境瓶頸,龍君就會再喊來一位境界相當的前輩,不是劉叉,就是那頭老猿,打砸你所在的這座城頭,爭取壞你體魄和劍心,總之不會讓你破境太過輕鬆,更防止你萬一真失心瘋了,捨得半座劍氣長城不要,自顧性命逃亡蠻荒天下。所以你是注定去不了老瞎子那邊的十萬大山了。」

  「不用你猜,離真肯定已經這麼跟甲子帳說了。我就奇了怪了,我跟他有什麼仇嗎,就這麼死纏著我不放。離真有這腦子,好好練劍再與我英雄氣概地問劍一場不好嗎?」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微微仰頭望向天幕,「至於武夫十境,算了吧,哪敢奢望。我如何躋身的山巔境,你很清楚。再說了,已經得了你們蠻荒天下兩份武運,我一個來此做客的外鄉人,心裡邊一直不得勁。恨不得還回去,可惜做不到啊。斐然你在蠻荒天下名氣這麼大,就沒幾個山巔境的武夫朋友?眼睜睜看著我在這裡逍遙快活,能忍?換成是我,真不能忍,不打架,也要來城下駡幾句。」

  斐然笑道:「還真沒有九境武夫的朋友,十境倒是有個,不過去了扶搖洲,山水窟那邊有一場惡仗要打,齊廷濟,中土周神芝都守在那邊,山水窟好像還有兩個隱官大人的熟人,同齡武夫,曹慈,郁狷夫。」

  這位年輕隱官,大概為了練拳,沒有攜帶那把斬勘已久,只是髮髻間的那根簪子,讓人很難忽略。

  因為龍君都沒辦法將其徹底擊毀,與陳平安身上那件鮮紅法袍一樣,好像都是大煉本命之物。

  陳平安變成了雙手負後的姿勢,「曹慈,是不是已經九境了?」

  斐然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扶搖洲那條戰線,我沒怎麼過問。」

  陳平安點點頭,扶搖洲的山上山下,大戰不斷,在一個大體上的太平世道,可能不如死水一潭的桐葉洲顯得安穩,可時逢亂世,人心反而遠遠比桐葉洲更穩固。

  斐然取出一壺雨龍宗仙家酒釀,朝年輕隱官抬了抬。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斐然只管自己飲酒,然後抖了抖袖子,裡邊空蕩蕩的,上五境修士獨有的袖裡乾坤神通,陳平安只知道個粗淺,避暑行宮檔案那邊,有些粗略記載,陳平安反正閒來無事,光陰長河在他身上流逝太慢,就很是用心地琢磨了一番,勉强有個雛形,只可惜陳平安身在城頭,沒什麼物件可以拿來放置其中,不然連那活物都可以裝入其中,故而袖裡乾坤這門仙家術法,與那掌觀山河神通,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多年的兩門仙法。

  早先那場大雪,陳平安倒是收攏了好些積雪在袖中,跟過年吃上了頓餃子似的,有些開心,只是等到陳平安在城頭堆好了一排雪人,不曾想由於離著龍君不夠遠,給那一襲灰袍一道劍光悉數攪碎了。早不來晚不來,等到陳平安用完了積雪家當堆完了雪人,龍君那一劍才到。

  這個老王八蛋,千萬別落手裡,不然煉殺全部魂魄,然後送給石柔穿戴在身,跟杜懋遺蛻作個伴。

  陳平安抬起手掌,掌心頓時五雷攢簇,手心紋路即山河,笑道:「再不走,我就要送客了。我這根簪子,沒什麼好打主意的,你讓甲子帳放心便是,沒有暗藏玄機。」

  斐然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幫你捎話便是了。」

  陳平安笑著說了走你二字,一道五雷正法丟擲出去。

  斐然只是躲開,沒有出劍。

  我有真心贈酒之意,你以五雷正法相送,好一個禮尚往來。

  斐然還有心情跟年輕隱官道了一聲別,緩緩御劍遠遊。斐然的脾氣,一向是萬事不急。

  陳平安突然望向那斐然,問道:「在那本周密千挑萬選的詩集子上,你有沒有見過一首膾炙人口的游仙詩?一般來說,應該是要放在開篇或是尾篇的。」

  斐然停下身形,笑道:「願聞其詳。」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大聲吟誦了那首游仙詩。

  我住人間萬古宅,
  大日高升在牆東,
  睜眼便覺擾清夢,
  敕令明月墜其中。
  挽留天隅一片雲,
  常伴袖裡溪邊松。
  醉乘白鹿駕青虯,
  列仙遇我求醇酒。
  掛冠天宮桂枝上,
  手抓金烏作炭籠。
  悲哉仙人千秋夢,
  一夢見我誤長生。

  斐然聽過之後,神色古怪。

  陳平安轉過頭,眼神真誠道:「楞著做什麼,沒聽過就趕緊背下來啊。回頭讓那周文海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抄錄在冊,作為天下游仙詩的壓篇之作。」

  斐然笑道:「這平仄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些?隱官大人可莫要欺負我不是讀書人。」

  陳平安一臉惋惜道:「浩然天下歷史悠久,雅言官話方言何其多,你懂什麼平仄韻腳、四聲和韻。詩思如拳意,意思大者,氣勢洶洶,當頭砸下,後世讀書人,見詩如見拳,就像給劈頭蓋臉打了一頓。」

  斐然笑了笑。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手,輕輕晃了晃,「看來斐然兄還是有點學問見識的,沒錯,被你看穿了,世間有那集字聯,也有那集句詩。我這首游仙詩,如我掌心雷法,是攢簇而成。」

  斐然御劍遠去。

  陳平安趴在牆頭上,繼續翻閱那本山水遊記,當時丟出城頭後,很快就後悔了,趕緊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往城牆中的一個大字筆劃當中,將那本隨風飄蕩的書籍抓回手中。整部書籍已經看了個滾瓜爛熟,倒背如流,陳平安都沒問題。

  因為咫尺物屬於這半座劍氣長城的外物,所以只要陳平安敢取出,哪怕位距離龍君最遠處的城頭一端,依舊會招來一劍。所以陳平安沒有紙筆,想要在書上做些注解批注,就只能是以一縷細微劍氣作筆,在空白處輕輕「寫字」,哪怕不是什麼玉璞境修為,憑藉陳平安的眼力,那些字跡也算清晰可見。

  每翻一頁,就換一處看書地方,或者坐在城牆大字筆劃中,或者行走在牆上,或者身形倒懸在城頭走馬道上,或者轉瞬御風至城頭上方天幕處,只是如今天幕實在不高,離著城頭不過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龍君一劍過後,飛劍的遺留劍氣,就可以真正傷及陳平安的體魄。

  不知為何,龍君對這本與咫尺物一樣是外物的書籍,沒什麼興趣,任由陳平安翻書看書解悶,從無劍光趕來。

  陳平安便螺螄殼裡做道場,偷偷摸摸做了一樁小事,從書上煉字到書外,小心翼翼,將書中每一個文字都先小煉,然後收入袖中,所以陳平安今天再來翻閱此書,書上其實已經被剝離出兩千餘個常用文字,使得書頁上的內容,空白較多,斷斷續續,好像一個個被迫搬家的小傢伙,被陳平安拽著衣領,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從家鄉遠遊別處了。

  一些個單獨出現的生僻文字,往往成雙結對出現,暫時沒有被陳平安趕著搬家。

  可惜沒能湊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這般小煉文字,當然無甚實在用處。

  哪怕整本遊記的三十萬字,都給陳平安小煉了,使得一本遊記書頁全部變成空白,無非是袖裡乾坤多些了無生氣的古板小傢伙,陳平安終究學不來裴錢和李槐,能說些什麼麾下三十萬兵馬。不過真要無聊透頂了,陳平安也會將那些小煉過後的文字排兵布陣,抖摟出袖,落在城頭上,分作兩個陣營,字數不多,「兵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個,而且都是些遊記上猶有多處出現的一些常用文字,免得被龍君哪天腦子進水,再來一劍,又給一鍋端了。

  陳平安會讓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傢伙,落在城頭上,身形晃來蕩去,腳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兩撥頑劣稚童,扭打在一起,都力氣不大。

  今天陳平安突然煉字極其勤快起來,將書上那些「陳憑案」一鼓作氣,小煉了數百個之多,一千五百個小煉文字煉化一個,收起一個。

  然後陳平安小心翼翼從袖子裡邊抖落出兩個文字。

  再將那些「陳憑案」們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擁簇在一起,每三字並肩而立,就成了一個陳憑案。

  於是就有兩個字,一個是寧,一個是姚。

  是寧姚。

  好像她一個人,與這些可惜不是陳平安的陳憑案們好像在對峙。

  然後「寧姚」向前跨出一步,五百個陳憑案就開始搖搖晃晃,最後一個個醉酒似的站不穩,嘩啦啦倒地不起。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籠袖,看著這一幕,燦爛而笑。

  一襲鮮紅袍子鋪在地面上。

  今天的年輕隱官,不太孤單。

  也是他第一次不覺得光陰長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從另外那半座城頭上,龍君祭出一劍,而且這一劍,不比以往的點到為止,聲勢極大。

  哪怕那道劍光已經剎那之間就在自己城頭上掠過數十里。

  劍意極重,劍氣極長,一直從崖畔龍君祭劍處,一線蔓延開來。

  陳平安依舊恍若未覺。

  等到那道劍光在城頭掠過一半路程,陳平安站起身,開始以九境武夫與劍問拳。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兒的劍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最終陳平安以山巔境武夫,以雙拳徹底打爛那道劍光,而且來到崖畔,雙腳重重踩地,施展出一尊高如山岳的玉璞境劍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靈氣作一劍,雙手持劍,朝那邊崖頭一襲灰袍劈砍而去。

  一雙金色眼眸的巨大法相,朗聲大笑道:「為我漲拳意,當重謝龍君!」

  龍君一揮手,將那一旁溫養劍意、穩固劍心的年輕女子推到百餘丈外,來到崖畔邊緣地帶,不見祭劍,不見出手。

  對岸那尊法相手中長劍便崩碎,法相隨之轟然倒塌。

  劍仙法相再現,長劍又朝龍君當頭劈下。

  整整一炷香功夫,龍君始終巍然不動,法相長劍就都無法近身那一襲灰袍。

  自有天地間的無數劍氣與那年輕人對敵。

  最後一次法相崩碎後,陳平安終於停下毫無意義的出劍,一閃而逝,回到原地,收攏起那些小煉文字。

  流白惴惴不安來到崖畔龍君身側,輕聲問道:「他真的漲了一分拳意?」

  山巔境武夫,與十境武夫的差別,就像那劍氣長城納蘭燒葦、岳青、米祜之流的大劍仙,與那幾位飛升境老劍仙的差異。

  「他是說給腳底下那些妖族修士聽的,沒漲拳意半點,信口胡謅,故意用來噁心我罷了。」

  龍君又有無奈,對身邊這個其實腦子很聰明、唯獨牽扯陳平安就開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著性子解釋道:「在山巔境這個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會太差,尤其是他這條最喜歡問心的瘋狗,我要一劍壞他好事,他生氣惱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氣,卻是很難提到更高處了,哪有這麼容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擔任隱官後,親眼見過了那些大戰場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籠所在,因為很難再有什麼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實早就先於境界、體魄在武夫斷頭路盡頭不遠處了,只有生死戰可以强行砥礪體魄。」

  流白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一襲鮮紅袍子毫無徵兆地重新出現崖畔,這次帶上了那把狹刀斬勘,雙手輕輕抵住刀柄,笑眯眯道:「流白姑娘,你覺得咱們這位龍君前輩,是喜歡話多的人嗎?既然不是,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練劍不修心,要跌境走一遭的。」

  流白嗤笑道:「你倒是半點不絮叨。」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這不是怕流白姑娘,聽了龍君前輩欲蓋彌彰的解釋,嘴上哦哦哦,神色嗯嗯嗯,實則心中駡他娘的龍君老賊嘛。」

  陳平安自顧自搖頭道:「山上神仙,只要將信將疑了,猜測一起,暗鬼叢生,我這是幫助龍君前輩撇清嫌疑,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說你,咱們若是文鬥,我都怕你自己拍爛腦袋,擰斷脖子,龍君前輩攔都攔不住。今日龍君助我漲拳意一事,賣我一個面子,別去跟周密兄亂嚼舌頭了。」

  流白眼神逐漸堅毅起來,竟是向前跨出一步,越過了那一襲灰袍,她微笑道:「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與你言語正反心思都不起半點,什麼都不計較,就可以了。你不用謝龍君助長拳意,真心道謝也無所謂,但是我卻要謝你助我修繕劍心,真心實意!」

  龍君輕輕點頭,早該如此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

  其實流白有此心,是對的。

  但是有用嗎?

  對她未必有用,對陳平安自己還真有點用處。

  陳平安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心魔已經因我而起,劍心又被我修補幾分,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問不問龍君,都隨你。」

  龍君嘆了口氣,「流白,換一處練劍去,他在以你觀道悟心魔。」

  難怪此人明明眼中無流白,根本不視為對手,卻故意次次來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許心路痕跡。

  陳平安瞥了眼那一襲灰袍。那麼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這龍君在城頭。

  龍君笑道:「瘋狗又要咬人?」

  流白已經黯然離去,她沒有御劍,走在城頭之上。

  陳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腳下極遠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然後收回視線,後仰倒去,以斬勘刀做枕,自顧自說道:「到家應是,童稚牽衣,笑我白髮。」

  龍君笑道:「我沒有這份愁緒,你更是無法返鄉。」

  陳平安咦了一聲,立即坐起身,疑惑道:「你怎麼聽得懂人話?」

  龍君不以為意,反問道:「知道為何不隔絕此處視野嗎?」

  陳平安點頭道:「與那先後兩場大雪差不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等你很久了。」

  龍君大笑道:「等著吧,至多半年,不但連那日月都見不得半眼,很快你的出拳出劍,我都無需阻攔了。如此看來,你其實比那陳清都更慘。」

  原來陳平安已經無法看到龍君那一襲灰袍,事實上,對面城頭的所有景象,都從視野中消失。

  再低頭望去,那些蜂擁湧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見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遠處大雪緩緩落,還依稀可見。

  哪怕以後瞧不見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小憂愁,米粒大。

  更何況江湖相逢吹牛皮,江湖重逢道辛苦,江湖路遠,總有再見時,肯定會有人說師父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小師叔辛苦了。陳平安辛苦了。

  陳平安揚長而去,大袖飄搖,大笑道:「似不似撒子,辛苦個錘兒。」

  斐然和離真一起來到龍君身旁,離真問道:「是不是真瘋了?」

  龍君反問道:「問你自己?」

  斐然笑問道:「那個曹慈,竟然能夠連贏他三場?」

  龍君點頭道:「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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