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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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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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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1 03:02:56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八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

  穗山之巔。

  老秀才和金甲神人並排坐在臺階頂部。

  那位其實坐著都要比老秀才站著高的穗山正神,問道:「也不看幾眼寶瓶洲南邊?這不像是你的風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大神的右手邊,好像這樣就能躲著東寶瓶洲更遠些,搖搖頭,「不看不看,一個人心腸再硬,心碎又能有幾回。」

  金甲神人突然舉目眺望遠方,驚訝道:「有個稀客造訪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見?如果你嫌他煩,我就不開門了。」

  老秀才說道:「如果是文廟董、韓、朱這三位,你就說老頭子親自發話了,不要煩咱們至聖先師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百代文宗,於儒家道統的文脈綿延,薪火相傳,功在千秋。

  儒家學問集大成者,文廟教主董老夫子。

  提出天人感應,在他手上,整合繁雜文脈,除了為後世制定出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框架,還在山下王朝設置太學、推廣官學,並且為學宮書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門。還使得後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災異象、發現治國過錯,就要向天下人頒布罪己詔。歷朝歷代,各國帝王,頒發的每份罪己詔,初稿原本,悉數被書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終存放在中土文廟。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樁壯舉,就是差一點就罷黜百家,只是被禮聖拒絕此事,這位文廟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評點諸子百家的學問得失、根祇高下,世俗開國君主,往往會為轄境一國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譜品第,董老夫子便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墊底的術家、商家,對此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禮法合一,兼容並蓄,所以這位文廟教主的學問,對後世諸子百家當中地位極高的法家和陰陽家,影響最大。

  故而董老夫子,被譽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韓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個梳理、重塑整個儒家的道統文脈,而且更加細分了君子賢人的界線。韓老夫子天然與亞聖一脈最為親近,甚至可以說亞聖在文廟的地位崛起,這位韓老夫子,有一半功勞。另一個則別開生面,再起文脈一座高峰,演化「禮」為「理」。

  而老秀才這一脈學問,恰好與三位文廟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爭執。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聖一脈卻最終推出了事功學問,最終引發那場從幕後走到台前的三四之爭。雖說事功學問是文聖一脈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統各條文脈之內,自然會視為是老秀才繼「性本惡」之後,第二大正統學說,所以當時中土文廟都將事功學說,視為是老秀才本人學問的根本宗旨。此外由於崔瀺一直建議改「滅」為「正」字,更為妥當,也惹來朱老夫子這條文脈的不喜,崔瀺又被對方以「惡」字拿來說事,反過來質問崔瀺,你我雙方文脈,到底誰更故作驚人語……

  學生不認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掛念學生的。

  金甲神人當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膽識,以往平時就他們倆在穗山,胡說八道也就算了,這會兒至聖先師可就在旁邊坐著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說,就不怕秋後算帳,自有本事在文廟扛駡。況且到時候一吵架,誰駡誰還兩說。

  金甲神人無奈道:「不是三位文廟教主,是白帝城鄭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丟了個眼色給身邊好友,大概是信不過對方會立即開門,會讓自己浪費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長脖子,發現大門確實打開,這才故意轉頭與金甲神人大聲道:「鄭先生?生疏了不是,老頭子要是不高興,我來擔待著,絕不讓懷仙老哥難做人,你瞅瞅,這個老鄭啊,身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來見至聖先師了,光憑這份氣魄,怎麼當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換成別人來坐這把交椅,我第一個不服氣,當年如果不是亞聖攔著,我早給白帝城送匾額去了,龍虎山天籟老弟家門口那楹聯橫批,曉得吧,寫得如何,一般般,還不是給天籟老弟掛了起來,到了鄭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詩興大發,只要發揮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壓天師府了……」

  穗山大神打開大門後,一襲雪白長袍的鄭居中,從地界邊緣,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腳門口,就此停步,先與至聖先師作揖致禮,然後就抬頭望向那個口若懸河的老秀才,後者笑著起身,鄭居中這才打了個響指,在自己耳邊的兩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這位白帝城城主,顯然不願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白費功夫的老秀才楞在當場,他娘的這個鄭居中怎麼如此臭不要臉,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簍子四個大字。

  金甲神人問道:「還見不見?」

  老秀才哀嘆一聲,點點頭,給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來到山門口。

  鄭居中說道:「我一直想要與兩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個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帶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數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幫點小忙還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會以白帝城獨門秘術,潛入蠻荒天下妖族當中,竊據各大軍帳的中等位置,半點不難。」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傷口撒鹽了,那兩洲你愛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會去的,說不定白帝城已經做了此事。

  鄭居中的行事路數,一向野得很。

  「看來文聖先生你的兩位弟子,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鄭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說道:「當年與綉虎在彩雲間分出棋局勝負後,綉虎其實留下一語,世人不知而已。他說自己師弟齊靜春,棋力更高,所以贏他崔瀺是贏他一人,不算贏過文聖一脈。所以我當年才會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齊靜春,邀請他手談一局。因為想要知道,天底下誰能讓心高氣傲如綉虎,也願意自認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聲。

  但是鄭居中說了一句誰都沒想到的言語,「可我一直覺得崔瀺在棋盤外,棋力更高,當年輸棋,尤其是沒有流傳開來的最後一局,棋盤縱橫二十三道,崔瀺輸棋,依舊是因為對弈雙方的棋盤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還是如此認為。齊靜春的落子,終究是斷斷續續,散落各處,崔瀺此後既要獨自落子,又要能夠處處銜接棋盤上的既定棋子,處處後手接得上,最終使得整塊棋盤,同氣連枝,此間大不易,一般人無法想像。」

  老秀才還是不說話。

  鄭居中突然問道:「當年董老夫子進入文廟之前,曾在鄉野傳道講課,那位聽聞經義頗不以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頭尋常精怪的山野老狐,還是陸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輕聲道:「回頭我幫你問問看。」

  鄭居中問道:「老秀才真勸不動崔瀺改變主意?」

  老秀才搖頭道:「弟子個個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說,說了也沒用。」

  鄭居中站起身,這位白帝城城主,會馬上重返扶搖洲,這是他與崔瀺的一樁秘密約定。

  送給白帝城一位足可繼承衣鉢和大道的關門弟子,作為代價,鄭居中需要拿一個扶搖洲的失而復得來換此人。

  而那個鄭居中確實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傳弟子,正是在書簡湖被崔瀺拿來問心陳平安的顧璨。

  那場問心局,道心之砥礪,既在失魂落魄的陳平安,也在死不認錯、但是學會尊重「規矩」的顧璨。

  若是顧璨認得錯,無非是大驪王朝或者寶瓶洲,多出一個半吊子的讀書人顧璨,心中偏不去認錯、卻願意在事情上改錯,那麼浩然天下就會多出一個白帝城顧璨,會讓很多後世許多自認聰明的旁門歪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謂綉虎崔瀺、白帝城鄭居中兩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

  采芝山這處涼亭旁,有攲松大百圍,根在古崖縫間,枝葉橫斜觀景亭額處,如仙師為小亭畫眉,風起松濤陣陣山更幽,陽光透過古松枝葉間,灑落在地,亭內細細碎碎的金色,隨風而動,作無聲唱和,又有白衣少年與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欄桿兩端,好似一對神仙眷侶謫仙人。

  崔東山身體蜷縮,腦袋靠著亭柱,又跟純青要了一壺名動天下的青神山酒釀,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純青這趟出門,沒少帶酒水,咫尺物裡邊,大大小小擱放了幾百壇,山主師父說過,出門在外,若有相見投緣,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還是市井的販夫走卒,都不用吝嗇自家酒水。純青動作輕柔,給那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丟過去一壺,只見那白衣少年一個扭轉脖子,以頭頂住酒壺,再腦袋一晃,酒壺前傾下墜,以手接住。

  純青年紀不大,見識卻多,可像崔東山這樣的,她是真沒見過。

  崔東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長脖子看了眼崖外,嘖嘖道:「人間幾人平地上,看我東山碧霄中。」

  純青說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事情就別做了吧。」

  崔東山轉頭笑道:「純青姑娘會不會下棋?圍棋象棋都行。」

  純青搖頭道:「會下,興趣不大,下得不好,姜太公經常拉著許白下棋,尉先生不好插話棋局,會站在許白那邊,希望許白贏棋,喜歡問許仙這一手妙不妙,許仙那一棋絕不絕,我哪裡知道好不好,怎麼個好,所以有些煩人。我到後來,尉先生只要一轉頭,我就立即點頭,說對對對是是是,妙妙妙絕絕絕,本來以為尉先生見我如此敷衍,就該消停些,可到最後還是不管用啊。」

  崔東山感嘆道:「純青姑娘你還是吃了不夠以誠待人的虧啊,只要到了咱們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騎龍巷鋪子那邊待幾天,與一位姓賈的老神仙學習言語之術,不出一旬光陰,肯定受益匪淺,功力大漲,從此無敵。」

  純青說道:「算了吧,我對落魄山和披雲山都沒啥想法,崔小先生你如果能教我個立竿見影的法子,我就再考慮要不要去。」

  崔東山立即笑嘻嘻道:「這有何難,傳你一法,保證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兒再煩你,你就先讓自個兒神色認真些,雙眼故意望向棋局作深思狀,片刻後抬起頭,再一本正經告訴尉老兒,什麼許白被說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對不對,應該換成姜老祖被山上譽為『老年許仙』才對。」

  純青疑惑道:「真能成?」

  崔東山道:「那咱們打個賭,成了,你送我一百壇青神山仙家酒釀,不成的話,就當我欠你一百壇落魄山最著名的酒釀?到時候你去騎龍巷自取。」

  純青想了想,自己總共存了七百多壇酒水,輸贏不過一百壇,數量是增是減,好像問題都不大。只是純青就不明白了,崔東山為何一直慫恿自己去落魄山,當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嗎?純青覺得不太需要。而且親眼見過了崔東山的行事怪誕,再聽說了披雲山名聲遠播的夜遊宴,純青覺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會水土不服。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晃蕩雙腿,哼唱一首佚名的《龍蛇歌》,「有龍欲飛,五蛇為輔。龍已升雲,得其處所。四蛇從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獨怨,槁死於野。」

  純青問道:「是說驪珠洞天的那條真龍?」

  崔東山卻沒有解釋,只是轉去碎碎念道:「白詩蘇詞在,光焰萬丈長。熔鑄千萬象,即是一文心。」

  純青突然說道:「齊先生年輕那會兒,是不是脾氣……不算太好?」

  崔東山想了想,「別說年輕時候了,他打小脾氣就沒好過啊。跟崔瀺沒少吵架,吵不過就跟老秀才告狀,最喜歡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沒贏過,有些時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臉腫的少年還非要繼續挑釁左右,左右被崔瀺拉著,他給傻大個拖著走,還要找機會飛踹左右幾腳,換成我是左右,也一樣忍不了啊。」

  純青感嘆不已。

  崔東山自顧自說著些怪話。

  隆冬時節,荷塘水涸,枯葉敗盡,殘枝橫斜,再無擎雨蓋之容,故而游魚散盡。

  半夜發雷,天轉車轂,窮老翁睡難寐,恰逢稚子起驚哭,嘆息聲與哭啼聲同起。

  世路羊腸,鳥道已平,龍宮無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門外梅花夢,白髮老叟拄杖看到忘言處,渾疑我是花,我是雪,雪與花並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

  桐葉洲中部大泉王朝,桃葉渡。

  渡船之上,賒月依舊煮茶待客,只不過喝茶之人,多了個托月山百劍仙之首的劍修斐然。

  賒月對打打殺殺從不感興趣,先後兩場架都打得沒頭沒腦,好沒道理,而且都是對方一直在蠻橫糾纏,兩個王八蛋玩意兒,一個姓姜,一個姓陳,還都喜歡說些戳人心窩子的怪話,難怪能夠成為好兄弟。姜尚真是個一肚子壞水的笑面虎,陳平安更是個賒月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貨色,年紀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與姜尚真相當,估計那個年輕隱官只會下手更狠。

  而斐然卻是衆多軍帳當中唯一一個,與賒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個蘆花島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葉洲,斐然又只是將蜃景城收入囊中,過了劍氣長城,斐然好像從頭到尾,就都沒怎麼打仗殺人死人,所以她覺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個所以,圓臉姑娘就從長頸錫制茶罐裡邊,多抓了一大把茶葉。

  片刻之後,瞅著茶葉約莫也該熟了,賒月就遞給斐然一杯茶,斐然接過手,輕輕抿了一口茶葉,忍不住轉頭望向那個圓臉棉衣姑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問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無奈道:「算是吧,飲茶不苦,確實不像話。」

  賒月有些高興,躍躍欲試道:「我煮茶的手藝,其實比較一般了,但是燒菜真是不錯,這桃葉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幾條肥鱖魚,清蒸紅燒燉鍋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齊全,你和周先生嘗嘗鮮?米飯要不要?我咫尺物裡邊有幾百斤仙家米,正愁著吃不太完。」

  周密笑著點頭:「行啊,想必總比喝白水吃茶葉好。」

  賒月有些惱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僞裝去往那月宮,也就罷了,是我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道的。可這煮茶喝茶,多大事兒,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計較?」

  周密笑道:「好好好,為喝茶一事,我與賒月姑娘道個歉。鱖魚清蒸滋味好些,再幫我和斐然煮一鍋米飯。其實臭鱖魚,別有風味,今天就算了,回頭我教你。」

  賒月點點頭,自顧自忙碌去了,去船頭那邊,要找幾條啄食近水桃花更多的鱖魚,煮茶這種事情,太心累還不討喜。

  斐然有些佩服這個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萬事不上心只顧吃喝遊玩啊?

  先前賒月在桐葉洲鎮妖樓外邊,給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來到最後只有斐然他一個外人擔憂,賒月自己反而渾然不當回事?這麼一位奇女子,不曉得以後誰有福氣娶回家。

  賒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問要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師兄切韻為何捨得赴死?在蠻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韻趕赴扶搖洲戰場之前,原來與斐然的那番笑談,就是遺言。

  周密從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丟給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過手,並無玄妙。

  在蠻荒天下自號老書蟲的文海周密,他最喜歡的一方私人藏書印,邊款篆文極多: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底款「饑不果腹老書蟲」。

  只是這方印章,周密從不輕易取出鈐印書籍。

  斐然曾經跟隨周密求學多年,見過那方印章兩次,印章材質並非天材地寶,拋開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說,真要單論印章材質的價格,恐怕連尋常書香門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而當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質,是我昔年離鄉路上隨便拾取的一塊山腳石,相較於白也贈劍,此物確實要禮輕幾分。」

  斐然心弦緊綳,如臨大敵。

  斐然問道:「周先生到底有沒有想過打贏這場仗?!」

  周密笑問道:「還真沒想到斐然會是先有此問。」

  時至今日,斐然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仙劍太白一分為四,白也竟然願意將其中一份機緣,送給自己這個蠻荒天下的異類妖族。斐然自認與那白也毫無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鄉的師承,一樣與那位人間最得意沒有半點淵源。師尊和代師收徒的師兄切韻,都從未去過浩然天下,而白也也從未登上劍氣長城的城頭,事實上白也此生,甚至連倒懸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遞出那最後一劍,氣象大亂,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天機幾分,興許是看到了某幅光陰畫卷,場景是光陰長河的未來渡口處,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極為重要。」

  斐然將那方印章輕輕放在手邊幾案上,說道:「周先生嫡傳弟子當中,劍修極多。」

  周密收徒,眼光獨到,也願意精心栽培,所以一衆嫡傳弟子當中,首徒綬臣,采瀅,同玄,桐蔭,魚藻,加上甲申帳流白,皆是劍修,並且都躋身了托月山百劍仙之列。

  只有新收一個關門弟子,將木屐賜姓改名為周清高,才不是劍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書往往以外借他人為戒,有些書香門第的讀書人,往往在家族藏書的首尾,訓誡後世翻書的子孫,宜散財不可借書,有人甚至會在家規祖訓裡邊,還會專門寫上一句嚇唬人的重話,『鬻及借人,是為不孝』。」

  斐然說道:「勞煩周先生,有話就直說。」

  周密搖搖頭,雙指並攏,輕輕一抹,出現了一幅好似尺牘的山水畫卷。

  天外戰場。

  由無數顆星辰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渦當中,出現了一條雪白光柱,彷彿天地間最為精粹的劍光,直奔那位護著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書生而去。

  這幅懸在周密和斐然之間的畫卷,只是被些許大道真意的漣漪觸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臉色鐵青。

  因為斐然在內心深處,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禮聖!關於此事,斐然甚至在師兄切韻那邊,都從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舊,幫著斐然說出一番心聲言語:「天地有序,人間有法,衆生立命。萬事萬物,各行其道,相安無事。一切融洽!禮聖

  此舉,當然值得欽佩,事實上,在這件事上,我當年與你幾乎一模一樣,一樣最為尊敬禮聖。幾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聲道:「在我眼中,儒家這位禮聖,才是三教所有聖人當中,最讓我佩服之人。因為他希望天地萬物,一切有靈衆生,用一種相對最小的代價,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獲得更多的自由,在規矩之內,滿足適度的獸性,人性逐漸趨於純粹,最終近乎神性,卻又非神性,有靈衆生,還是有情衆生。人間燈火,緩緩上移,漸次登高,强者庇護弱者,引領弱者,禮聖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走出那個不增不減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後直視周密,說道:「我從來不覺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禮聖更好。」

  周密笑問道:「既然如此,注定做不到更好了,那為何不去換一條道路,走得更高?或者乾脆打碎重建,從頭再來,豈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鈍刀子的打殺萬年,無緣無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懟,冤魂厲鬼不得解脫,一個個不知所謂的修道之人,還要衍生出無窮無盡斬殺不絕的化外天魔,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罷了,其實比起一場乾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煩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斬,「快刀斬亂麻,亂麻皆碎去,天地重歸清明。」

  斐然咬牙說道:「傳聞那位至聖先師,覺得世間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憑本事來說服我,我在這裡,就可以先答應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禮聖,同時又是新的白澤,對待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蠻荒天下的妖族,由你來一視同仁。因為將來天地規矩,到底會變得如何,你斐然會擁有極大的權柄。除了一個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脈絡,所有細節,都由你斐然一言決之,我絕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禮聖嗎?那你現在要不要抓住這個唾手可得的機會,自己來當?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說出心中一句積攢已久的言語,「我根本信不過一個『大行問路斬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會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時代,禮聖親自定天象、法地儀,設五量,觀象授時,鑄鼎立文,創制曆書,是謂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澤敬稱為「小夫子」的禮聖,首次確定有據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計量長短,計算大小,測量輕重。此外還需要確定光陰刻度,勘驗天地四方,以「掬」之法,鬥量山海和光陰長河,測算天地靈氣之多寡,訂立天干地支,時辰,十二月與二十四節氣。

  度長短者,不失毫厘。命名五權,將五件器物分給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諸子百家當中的陰陽家、術家、地理家的開山鼻祖。親手鑄造出人間第一枚銅錢和雪花錢。天成象,地成形,人成運,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彙聚,道法融洽。大小,長短,輕重,高低,光陰,靈氣,這些原本虛無縹緲的詞匯,在禮聖手中,皆得以大道顯化為一件件實物。

  所以在文廟內部,禮聖也會被笑稱為大賬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聖賢,被譽為小賬房先生,掙的是實實在在的錢財,精於此道,不讓商家專美於前。

  周密遊歷蠻荒天下,在托月山與蠻荒天下大祖論道千年,雙方推衍出萬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過是天翻地覆,萬物昏昏,陰陽無憑,無知無識,道無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禮崩樂壞,瓦釜雷鳴。最終由周密來重新制定天象法儀,重作干支以定日月度。在這等大道碾壓之下,裹挾萬事,所謂人心起伏,所謂滄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過了米飯就燉鱖魚,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沒來由笑道:「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必早。」

  當寶瓶洲那位只存一點靈光的青衫儒士笑問「賈生何在」之後。

  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顧自說道:「確實得做點什麼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讀書人,知道什麼叫真正的……」

  話說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賒月。

  賒月說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印章,輕聲道:「是開卷有益。」

  三教諸子百家,藏書三百萬卷。

  扶搖洲王座大妖白瑩,蠻荒天下切韻恩師「陸法言」,幾乎同時縮地山河,來到桐葉洲一座桃葉渡,踩在水面上。

  周密一步跨出,與枯骨大妖白瑩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懸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賈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姿敏捷,年幼時讀書,便數行並下,過目不忘,廢寢忘食,日夜讀書抄書,以至於形銷骨立,大病一場痊癒後,開始轉去修道,只為了有更長的陽壽,可以讀更多的書,偏要以有涯求無涯,儒生開始在心中書山,修道登高之時,身邊沒有傳道人,手邊無一本真正意義上的仙家秘笈,單憑心中所記的三教百家書籍,從浩然書海當中擷取精粹,將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硬生生拼湊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練氣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此後在心中顯化出無涯學海,以陰神遠遊之姿,分出心神始終沉浸其中,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在此後漫長的遠遊求學、修道生涯當中,繼續大肆搜羅書籍,追問百家學問根本宗旨,不斷擴大心中學海天地,以儒家學問,躋身的玉璞境,卻以道家「太虛為爐,日月為燭」之秘法,躋身仙人境,返璞歸真,又轉去精研佛家十六觀想,最終選擇其中白骨觀,得以躋身飛升境,再複以心中駁雜學問合道十四境,秘密吞並切韻恩師。

  如今蠻荒天下新補了幾位王座,在扶搖洲一役過後,老面孔的那撥王座,其實所剩不多了。

  在蛟龍溝與穗山遙遙對峙鬥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擅自將王座抬升為第二高位的劍修蕭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劍客劉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針對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鎮海樓,至於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則交給劉叉對付。

  緋妃依舊位於寶瓶洲和桐葉洲之間的戰場上。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鎮金甲洲。

  大妖五岳,和那持一桿長槍、以一具高位神靈屍骸作為王座的傢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戰場。

  以及那個負責針對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這頭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邊,崔東山和純青嘴上所說的「咱們那位正陽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花庵主,黃鸞,曜甲,切韻,白瑩,還要再加上蠻荒天下那個十四境的「陸法言」,都已經被周密「合道」。

  在這其中,其實還有個金甲洲的飛升境人族,完顔老景。

  要知道作為周密陽神身外身的王座白瑩,在蠻荒天下數千年間,又煉化妖族修士傀儡無數。

  饑不果腹老書蟲?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賈生也罷,一吃再吃,確實饑腸轆轆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

  賒月放下碗筷在小桌上,盤腿而坐,長呼出一口氣。

  斐然笑道:「你也會怕啊?」

  賒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裝不怕,沒問題,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陳平安再加上個周先生,讀書人一個鳥樣,都可怕。

  斐然還真沒辦法反駁。

  賒月突然問道:「仙家米,燉鱖魚,魚湯拌飯,滋味咋樣?」

  斐然無奈道:「不錯。」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飯喝湯。

  只說親眼見到傳道恩師,讓他斐然作何感想?還怎麼去恨周密?師父已是周密了。何況連師兄切韻都是周密了。事實上,若是將來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還給斐然一個師父和師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確定,將來之斐然,到底會是誰。直到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個離真的可悲之處。

  賒月有些遺憾,「好歹是個讀過書的,也沒句文縐縐的好話。」

  斐然躺在船頭,好像他的人生,從未如此心氣全無,頽然無力。

  賒月說道:「別想太多,吃飽喝足走得遠。」

  斐然說道:「很羨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張有些戴習慣了的面皮,賒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飯魚湯都吐出來!」

  斐然打算禦風升空,要看一看那場大戰。

  一場極有可能是十四境……巔峰的捉對廝殺。

  一瞬間,斐然和賒月幾乎同時身體緊綳,不單單是因為周密去而復還,就站在了斐然身邊,更在於船頭另外那邊,還多出了一位極為陌生的青衫文士。

  然後兩位讀書人,各自分別將斐然和賒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會活過來。」

  青衫文士說道:「書看遍,全讀岔。自以為已經惟精惟一,內聖外王,所以說一個人太聰明也不好。」

  周密提議道:「你捨不得半座寶瓶洲,我捨不得半座桐葉洲,不如都換個地方?」

  天地轉換,兩人身處一座浩瀚書海當中。

  不曾想下一刻,兩人又重返船頭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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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九章 春風得意

  周密似乎早有謀劃,除去兩人所立渡船依舊毫無變化,可是此外所有天地,連同一條載船的桃葉渡,桃葉渡所在的大泉王朝,桐葉洲,浩然天下,卻彷彿化作了一片太虛境地,唯有日月懸空作兩盞燈燭,照徹之下,猶如一葉虛舟,兩位仙人聯袂蹈虛空,一同跨過千秋萬古之光陰長河。

  一幅幅走馬觀燈圖在渡船變化不定,綻放出光陰畫卷獨有的七彩琉璃色,映照得對峙兩位讀書人,熠熠生輝,恍若兩尊寂然無心的遠古神人。

  齊靜春站在浮舟一端的船頭,環顧四周,看那倏忽出現、驀然消逝的衆多光陰畫卷,這位青衫文士,其實生前遠遊不多,算是文聖一脈嫡傳當中,走過山河最少的一個,年少求學,少年治學,後來只是陪著想要轉去練劍的師兄左右,一起散心,遊歷過一趟中土神洲,不過短短數年光陰,其實也未曾去過太多山水形勝之地,再之後便是文脈遭遇浩劫,叛出文聖一脈道統的綉虎崔瀺最終選擇寶瓶洲,成為大驪國師,齊靜春則看似與之反目成仇,針鋒相對,直接帶著文聖一脈的兩位記名弟子,茅小冬和馬瞻,三人一同趕赴寶瓶洲,在大驪王朝京畿之地,開創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崖書院,處處事事掣肘崔瀺。在那之後,齊靜春又擔任驪珠洞天的坐鎮聖人一甲子。

  周密一樣在打量四周,查探一些微妙的大道顯化、泄露天機,很快就被周密發現了蛛絲馬跡,在那些光陰畫卷的間隙,有那星光點點的微妙異象,如燭火飄搖,哪怕燈燭遠去,原地卻依然有絲絲縷縷的微弱火光殘存,最終勾連成一條路線清晰的道路,就像是一條承載光陰流水的河床。若是放在桐葉洲的真實山河當中,這條道路就是起始於扶乩宗,喊天街,桓家飛鷹堡,一路由西及東。北晉國與大泉接壤處,埋河水神廟,桃葉渡,照屏峰,北去天闕峰渡口,由南往北,其中以道觀道舊址,作為最重要的中樞渡口。

  周密雖說奇怪齊靜春為何不做半點遮掩,反正暫時閒來無事,便隨口道破天機:「這條陳平安當年走過桐葉洲的路線,就是師兄崔瀺幫你選擇的『船錨』燈火?所以半點不怕我先前在扶搖洲,駕馭光陰長河針對十四境白也的手段?也就是說,如今齊靜春心中僅存數念,其中一個大念頭,便是你那師弟陳平安?看來你們兩人的師弟,也未曾讓兩位師兄失望,遊歷途中,有意無意,心念頗重,好似在與某人共遊山河。這個最終成為你們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讀書人,估計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生平著述第一書,便是這部山水遊記,好個無巧不成書,恰好與今日齊靜春今天遠遊桐葉洲,遙遙呼應。」

  齊靜春渾然不覺,只是在那邊打量光陰畫卷。

  周密不認為是齊靜春的手筆,多半還是那頭綉虎的謀劃,崔瀺行事更加功利。

  難怪這個齊靜春一現身,就敢將戰場選擇在桐葉洲,一個已算周密囊中物的大天地,因為退路都已經被師兄崔瀺和師弟陳平安合力鋪好了。

  這條退路,又像有稚子嬉戲,無意間在地上擱放了兩根樹枝,人已遠走枝留下。

  又像是一條陋巷道路上的泥濘小水灘,有人邊走邊放下一塊塊石子。

  如今的齊靜春,比較古怪,既無身軀皮囊,也無真實魂魄。可雖是個一切實物皆空空蕩蕩的無境之人,卻又有十四境修為。

  所以齊靜春不太能夠分心起別念,不然就自己打破這種玄之又玄的境地,簡而言之,就是齊靜春早已畫地為牢,只存下幾個可以稱之為信念的想法,其餘全部斬盡,化作傀儡,這麼多年來,齊靜春始終將自己拘押在某一截光陰長河中,此間煎熬,世上能懂幾人,不超過一手之數,三教祖師,崔瀺,周密。此外十四境,哪怕修為足夠,但是對於光陰長河的瞭解,終究不如他們五人透徹。

  所以齊靜春其實很容易答非所問,自說自話,一切都以幾個殘存念頭,作為所有立身之本。一旦多出念頭,齊靜春就會折損道行。

  故而雙方接下來這場廝殺,與以心中詩歌合道的白也,大不相同,仗劍白也是心中詩篇不用盡,就一直是修為巔峰,眼前齊靜春的十四境的境界,卻只會越來越「下山」。

  齊靜春都不著急,周密當然更無所謂。

  周密突然笑道:「知道了你所依,驪珠洞天果然因為齊靜春的甲子教化,曾經孕育出一位文武兩運融合的金身香火小人。只是你的選擇,算不得多好。為何不挑選那座神仙墳更合適的泥塑神像,偏要挑選破損嚴重的這一尊?道緣?念舊?還只是順眼而已?」

  同樣是聖人一般的言出法隨,被周密一語道破天機後,在那齊靜春身後,便自行顯現出一尊隱秘法相,是一尊彩塑斑駁、金身破碎不堪的五彩披甲神人,卻頭別玉簪。鎧甲鱗片連綿,甲胄邊緣飾有兩條珠線,連串寶珠顆粒圓潤飽滿,斷臂極多。以金色小人所凝聚出來的山河氣運,齊靜春以一種另闢蹊徑的法門,達到一種暫時重塑完整魂魄的境界,再以一尊道門靈官神像作為棲身之所,又以佛性穩固「魂魄」,最終契合一句佛理,「明雖滅盡,燈爐猶存」。

  這既是儒家讀書人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佛家所謂的遠離顛倒夢想,斷除思惑,住此第四焰慧地。更是道家所謂的蹈虛守靜、虛舟空明。

  齊靜春始終對周密言語置若罔聞,低頭望向那條相較於大天地顯得極為纖細的道路,或者說是陳平安昔年遊歷桐葉洲的一段心路,齊靜春稍稍推衍演化幾分,便發現昔年那個背劍離鄉又歸鄉的人間遠遊少年,有些心路,是在開懷,是與好友攜手遊覽壯麗山河,有些是在傷心,例如飛鷹堡街巷小路上,親眼目送一些孩子的遠遊,有些是難得的少年意氣,例如在埋河水神府,小夫子說順序,說完就醉倒……

  本不該另起念頭的青衫文士,微笑道:「心燈一起,夜路如晝,天寒地凍,道樹長春。小師弟讀了好些書啊。」

  齊靜春强行打破自己當下某種程度上所謂的精誠心境,喃喃道:「先生太忙。崔瀺太狠,左右太倔。年紀太小,擔子太重,天底下哪有這麼勞心勞力的小師弟。」

  齊靜春也不看那周密,「是不是欣喜且奇怪,我會如此自毀道行,教了你何謂惟精惟一,我卻又主動退出此境。你這種讀書人,別說做到,懂都不會懂。知道你不信,這一點跟當年剛到驪珠洞天的崔東山很像。不過你也別覺得自己與綉虎是同道中人,你不配。崔瀺再離經叛道,那也是文聖一脈的首徒,還是浩然書生。」

  周密笑道:「又不是三教辯論,不作口舌之爭。」

  齊靜春一笑置之,先抬袖一檔,將那周密心相大日遮掩,我不見,天地便無。身為這方天地主人的周密你說了都不算。

  再雙指並攏,齊靜春如從天地棋罐當中拈起一枚棋子,原本以日月作燭的太虛夜幕,頓時只剩下明月,被迫顯現出一座無涯書海,月光映水,一枚雪白棋子在齊靜

  春指尖迅速凝聚,好似一張宣紙被人輕輕提拽而起。整座無垠書海的水面,瞬間漆黑一片如墨池。

  齊靜春鬆開手指,白子靜止懸空,又將那明月遮掩,齊靜春轉去拈起一枚黑子,使得原本彷彿墨池的天地氣象,重現光明,變成只剩下大日照徹、雪白一邊的景象。

  齊靜春說道:「皆碎。」

  懸在他身邊的黑棋白子,一個輕輕磕碰,砰然而碎。

  周密先前悄然布置的兩座天地禁制,就此破開,蕩然無存。

  周密微微皺眉,抖了抖袖子,同樣遞出並攏雙指,指尖分別接住兩個輕描淡寫的黑白文字,是在周密心湖中大道顯化而生的兩個大妖真名,分別是那荷花庵主和王座曜甲的真名。

  周密同樣還以顔色,搖搖頭,「山崖書院?這個書院名字取得不好,天雷裂山崖,因果大劫落頂,以至於你齊靜春躲無可躲。」

  齊靜春一躲,大道因果就會殃及整座驪珠洞天,還要連累整座寶瓶洲的山河氣數,那麼如今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文武氣運會減少三四成,那麼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如今應該身在陪都附近了,而不是被硬生生阻滯在南岳地界上。不過綉虎崔瀺依舊是不太介意此事的,無非是收縮戰線,使得一洲防禦陣型更加緊密,最終屯兵在那條多半會改個名字的中部大瀆兩岸,死守陪都,一旦如此,蠻荒天下折損更少,卻反而讓周密覺得更加棘手。

  「那我就聽命古人,敕令鬼神磨山崖。」

  周密言語落定之時,四周天地虛空之中,先後出現了一座白描的寶瓶洲山河圖,一座尚未前往大隋的山崖書院,一座位於驪珠洞天內的小鎮學塾。

  三處景象皆是周密的心相假像,卻極有可能是的十四境齊靜春的心湖真相。

  這等不落實處半點的術法神通,對任何人而言都是莫名其妙的白費功夫,唯獨對付如今齊靜春,反而有用。

  一尊尊遠古神靈餘孽腳踩一洲山河,瞬間陸沉,一場疾風驟雨落在山崖書院,掩蓋琅琅書聲,一顆凝為驪珠的小洞天,被天劫碾壓崩裂開來。

  齊靜春由著周密施展神通,打殺對方自以為是的三個真相。笑道:「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讀書確實不少,三百萬卷藏書,大小天地……嗯,萬卷樓,天地不過寥寥三百座。」

  周密點頭道:「不算什麼本事,只是難免念舊。」

  齊靜春笑問道:「就這麼無頭蒼蠅亂撞?是捨不得祭出壓箱底的手段,不願讓我見一見師弟在你心中的形象,還是在擔心誰,作更長遠的謀劃?」

  周密笑答道:「又不是學塾夫子與蒙童,學生有問,先生解惑。」

  照理說周密已經察覺到了那條燈火心路,第一個打殺的,就該是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

  而周密通過離真在對岸年復一年的觀察、對話和挑釁,事後再反過來翻檢離真和「陸法言」、一近一遠的所見的兩條光陰長河景象,對陳平安的瞭解,不算淺了。何況還要加上一個周密的嫡傳弟子,劍修流白。當初甲子帳設置的山水禁制,本就是「陸法言」或者說是周密的手筆。年輕隱官不見天日,周密看他卻完全無礙,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心境變化,都無缺漏。

  只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那個年輕人,不知是誤打誤撞運道好,還是謹小慎微慣了,讓周密無法找到一個對方的心扉切入口,不然周密的陰神遠遊,落腳之地,就是陳平安的心湖,以年輕隱官的人身小天地,幫周密隔絕劍氣長城大天地,「陸法言」遲早有一天,就會成為一個新的陳平安。

  這樁謀劃,周密不敢說一定能成,可只要年輕隱官一著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而在此期間,那部山水遊記,其實壞事極多。本該成為崔瀺與周密各展神通的一記共同神仙手,當時周密之所以授意離真,交出此書,讓困居一地無聊至極的陳平安借閱一番,因為周密覺得會是個打破僵局的契機所在,最少會讓陳平安心境出現漣漪,不曾想反而使得陳平安道心更加堅韌,好像只不過翻書一遍,就立即察覺到了綉虎崔瀺的用心。

  讀書人逃得過一個利字牢籠,卻未必逃得出一座「名」字天地。

  所以在離真交出那本山水遊記之時,周密其實就早已在陳平安之前,先行煉字六個,將四粒靈光隱匿其中,分別在第四章的「黃鳥」、「魚龍」四個文字之上,這是為了提防崔瀺,除此之外,還有「寧」「姚」二字,更分別藏有周密剝離出來的一粒神性,則是為了算計年輕隱官的心神,不曾想陳平安從頭到尾,煉字卻未將文字放入心湖,只是以僞玉璞神通,收藏在袖裡乾坤當中。

  當時已經淪為周密合道陰神的「陸法言」,破例現身,前往城頭與陳平安閒聊,其中一事,就是徹底打消那些靈光和神性,再借助光陰長河的倒轉逆流,使得陳平安渾然不覺。

  不過由此可見,綉虎是真不把這個小師弟的命當一回事,因為只要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紕漏,陳平安就不再是陳平安。

  又或者那本遊記上「陳憑案」和「罄竹湖」的問心局,也算崔瀺一種匪夷所思的護道?那麼早就讓一個少年,置身於人心鬼蜮險象環生、本我道心隨時會崩潰的處境當中?

  蕭愻身上法袍是三洲氣運煉化,左右出劍斬去,就等於斬在先生身上,左右依舊說砍就砍,出劍無猶豫。

  齊靜春又是如此的十四境。

  再加上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寶瓶洲的綉虎崔瀺。

  文聖一脈嫡傳弟子,都不用談什麼境界修為,怎麼修的心?都是什麼腦子?

  周密有些由衷佩服,撤去那三座徒勞無功的心相天地。

  他雙手負後,「如果不是你的出現,我好多隱藏後手,世人都無從知曉,輸了怪命,贏了靠運。齊靜春只管放眼看。」

  這座一望無垠的無涯書海,看似完整如一,實則縱橫交錯,而且不少大小天地都玄妙重疊,錯落有致,在這座大天地當中,連光陰長河都不復存在,只是失去兩道既是天地禁制又是十四境修士的「障眼法」後,就出現了一座本來被周密藏藏掖掖的閣樓,接天通地,正是周密心中的根本大道之一,閣樓分三層,分別有三人坐鎮其中,一個形銷骨立的青衫白骨讀書人,是失意賈生的心境顯化,一位相貌清臒腰系竹笛的老者,正是切韻傳道之人「陸法言」的形容,寓意著文海周密在蠻荒天下的新身份,最高處,頂樓是一個約莫弱冠之齡模樣的年輕書生,但是眼神幽暗,身形佝僂,意氣風發與暮氣沉沉,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象,輪流出現,如日月交替,昔年賈生,如今周密,合而為一。

  齊靜春根本無需舉目遠眺,那處閣樓景致,就纖毫畢現,一層書籍堆積如山,擺放頗有講究,很花心思,其中一座正是穗山形制,除了擺放出一幅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筆下的五座書山,算是天下最古老的五岳真形圖,在這之後,周密

  還異想開天,煉字無數,數以千萬計,在閣樓第一層,矗立起了九座雄鎮樓,其中以鎮劍樓和鎮白澤最為用心堆積,所選書籍,大有學問。

  閣樓第二層,一張金徽琴,棋局殘局,幾幅字帖,一本專門收集五言絕句的詩集,懸有文人書房的楹聯,楹聯旁又斜掛一把長劍。

  齊靜春不理會那個周密,只是好似心游萬仞,隨意翻看那些三百萬卷書。

  以靜字凝神,以春風翻書。

  三百餘座高高低低、交錯重疊大小天地,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擱放的先賢書籍,有不少都是齊靜春生前未曾有機會翻閱的古籍孤本。

  周密微笑道:「生平最喜五言絕句,二十個字,如二十位仙人。如果劉叉只顧自己的感受,一次都不願聽命出劍,就只好由我以切韻姿態,幫他問劍南婆娑洲醇儒。我心中有顯化劍仙二十人,剛好湊成一篇五言絕句,詩名《劍仙》。」

  「遠古時代總計十人,其中陳清都,觀照,龍君三人活命最久,各自都被我有幸親眼見過出劍。後世劍修劍客十人,依舊無高下之分,各有各的純粹和風流,白玉京餘鬥,最得意白也,敢去天外更敢死的龍虎山祖師趙玄素,如今敢來桐葉洲的當代大天師趙天籟,捨得借劍給人的大玄都觀孫懷中,獨自遊歷蠻荒天下的年輕董三更,差點就要跟老瞎子問劍分生死的陳熙,大髯豪俠劉叉,最不像亞聖一脈讀書人的阿良,還有出身你們文聖一脈的左右。」

  「此外,無善無噁心性自由的蕭愻,大道可期的飛升城寧姚,未來的劉材,以及被你齊靜春寄予厚望的陳平安,都可以算作候補。」

  齊靜春好像難得有在聽周密的言語,只不過依舊分心翻書不停歇。

  周密望向閣樓頂樓的那個年輕賈生的自己。

  頂樓內,一隻香爐放在一部書籍之上,書籍又放在一張草編蒲團之上。

  周密自言自語道:「人間不系之舟,斬鬼斫賊之興吾曾有。天地縛不住者,金丹修道之心我實無。」

  齊靜春看了眼閣樓,「你選擇以書與世為敵。與古作伴。與天為友。只是看著人心自由罷了。不要覺得中土文廟接納了太平十三策,就當真萬世太平了。做不到的。」

  崔瀺年輕時代師授業,曾經有一語,他說一個真正的强國,是在太平盛世,有侵略別國的實力,卻選擇相安無事,是一國之內,耕讀傳家,人心凝聚,是人與人之間的互為卯榫,是每個遠遊人與家鄉人從未人心疏遠,是讓更多不曾讀過聖賢書的人,都在做那不知書也達理的事。

  老秀才悄悄站在門口,輕輕撫掌而笑,好像比贏了一場三教辯論還要高興。

  那是左右第一次主動提出今天可以喝酒。

  老秀才那天喝酒後,心情格外好,也借著酒勁,一腳踩在長板凳上,高高舉起手臂,灑了酒水都不顧,興高采烈說了一番言語,是先生一場自問自答,什麼叫赤子之心?是與所做之事壯舉與否,與一個人年紀大小,其實都關係不大,無非是有人過河拆橋,有人偏要鋪路修橋,有人端碗吃飯放筷駡娘,有人偏要默默收拾碗筷,還要關心桌凳是否穩當。有人覺得長大是世故圓滑,有人偏覺得成長,是可以為己為人承受更多的苦難。有人覺得强者是無所拘束,是一種唯我獨存的純粹自由,有人偏覺得我要成為强者,是因為我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那也是左右第一次說明兒也可以喝酒。

  不過補了一句,讓小齊擺攤掙錢去,我和師兄負責配合暖人氣,傻大個別湊熱鬧,只會嚇跑客人。

  許多被春風翻過的書籍,都開始憑空消失,周密心中大小天地,瞬間少去數十座。

  換成是一位上五境劍修,估計哪怕是傾力出劍,能夠不耗半點靈氣,都要出劍數年之久,才能打消如此多的天地禁制。

  周密似乎有些無奈,道:「借此分心起念,讀書人竊書當真不算偷嗎?」

  齊靜春瞥了眼閣樓,周密一樣想要借助他人心中的三教學問,砥礪道心,以此走捷徑,打破十四境瓶頸。

  就此更上一層樓,登樓更登天,周密欲想一人高過天。

  至於那些所謂的藏書三百萬卷,什麼大小天地,一座心相三層閣樓,都是障眼法,對於如今周密而言,早已可有可無。

  周密搖頭道:「不太容易。」

  齊靜春微笑道:「蠹魚食書,能夠吃字無數,只是吃下的道理太少,所以你躋身十四境後,就發現走到了一條斷頭路,只能吃字之外去合道大妖,既然如此費勁,不如我來幫你?你這天地參差不齊?巧了,我有個本命字,借你一用?」

  周密搖頭道:「借那『齊』字就算了,我怕被那召陵許君拼了身家性命不要,聯手崔瀺,壞我道行。不過是被你吃掉三百萬卷藏書,兼並所有天地,再一同徹底消散在浩然天地間,還是我再吃掉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十四境,打破瓶頸,你我雙方,確實可以一賭。」

  齊靜春終於開始第一次翻檢三教書籍,先挑孤本善本,然後讀或未讀過,都一並被春風翻過,一本本書籍就此消失,融入十四境齊靜春大道中。

  周密微皺眉頭。

  齊靜春翻書一多,身後那尊法相就開始漸漸崩碎,身邊左右兩側,出現了兩位齊靜春,模糊身形逐漸清晰。

  一個寶相莊嚴,一個身形枯槁,居中之齊靜春,依舊是雙鬢霜白的青衫文士。

  周密漸漸鬆開眉頭。

  等這齊靜春吃書足夠多,任由對方「三教合一」,在周密心中立教稱祖便是。

  那齊靜春還真就一鼓作氣翻完再「借走」了三百萬卷藏書。

  周密突然心弦緊綳,二話不說,首次全力施展神通,三百六十五座氣府,皆有以蠻荒天下大妖、劍氣長城劍修、神靈餘孽轉世,悉數被周密煉化為本命物,負責坐鎮各大人身洞天福地之中。

  原來這周密的合道,已將自己魂魄、肉身,都已徹底煉化出一副洞天福地相銜接的氣象。

  故而周密本身,已經等於是一座當之無愧的嶄新天下!

  一旦齊靜春在此天地三教合一,哪怕躋身十五境,肯定並不穩固,而周密先手,占盡天地人,齊靜春的勝算確實不大。

  但是周密如何都沒有想到這對師兄弟,竟然會來這麼一記失心瘋的無理手。

  齊靜春的十四境確實撐不過太久,但是那頭綉虎一旦躋身十四境?借助他周密的三百萬藏書,雙方境界,選擇以一舊換一新呢?

  寶瓶洲中部陪都那邊,「綉虎崔瀺」一手抬起,凝為春字印,微笑道:「遇事不決,還是問我春風。」

  而身在桐葉洲周密心相中的這個「齊靜春」,突然搖頭,放聲大笑道:「賈生計謀,果然讓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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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四十章

  采芝山涼亭內,崔東山喝過了純青姑娘兩壺酒,有些過意不去,搖晃肩頭,屁股一抹,滑到了純青所在欄桿那一端,從袖中抖落出一隻竹編食盒,伸手一抹,掬山間水氣凝為白雲作案,打開食盒三屜,一一擺放在雙方眼前,既有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各色糕點,也有些地方吃食,純青挑選了一塊杏花糕,一手拈住,一手虛托,吃得笑眯起眼,十分開心。

  一旁崔東山雙手持吃食,歪頭啃著,好似啃一小截甘蔗,吃食酥脆,色澤金黃,崔東山吃得動靜不小。

  純青問道:「是那個書上說『入口即碎脆如淩雪』的油炸饊子?」

  崔東山指了指身前一屜,含糊不清道:「來歷都是一個來歷,二月二咬蠍尾嘛,不過與你所說的饊子,還是有些不同,在我們寶瓶洲這兒叫麻花,藕粉的便宜些,什錦夾餡的最貴,是我專程從一個叫黃籬山桂花街的地方買來的,我先生在山上獨處的時候,愛吃這個,我就跟著喜歡上了。」

  無法想像,一個聽老人講老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會變成說故事給孩子聽的老人。

  當年老槐樹下,就有一個惹人厭的孩子,孤零零蹲在稍遠地方,竪起耳朵聽那些故事,卻又聽不太真切。一個人蹦蹦跳跳的回家路上,卻也會腳步輕快。從不怕走夜路的孩子,從不覺得孤獨,也不知道何謂孤獨,就覺得只是一個人,朋友少些而已。卻不知道,其實那就是孤獨,而不是孤單。

  不單單是年少時的先生如此,其實絕大多數人的人生,都是這般不遂心願,過日子靠熬。

  崔東山拍拍手掌,雙手輕放膝蓋上,很快就轉移話題,嬉皮笑臉道:「純青姑娘吃的杏花糕,是我們落魄山老廚子的家鄉手藝,好吃吧,去了騎龍巷,隨便吃,不花錢,可以全部都記在我賬上。」

  崔東山突然沉默起來,低下頭。

  純青在片刻之後,才轉過頭,發現一位青衫文士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兩人身後,涼亭內的綠蔭與稀碎金光,一起穿過那人的身形,此時此景此人,名副其實的「如入無人之境」。

  純青想要跳下欄桿,落入涼亭與這位先生行禮致敬,齊靜春笑著擺擺手,示意小姑娘坐著便是。

  崔東山沒有轉頭,悶悶問道:「被你們如此戲耍,周密肯定氣得不輕,崔瀺逃得出來嗎?」

  齊靜春點頭道:「事已至此,周密只會審時度勢,兩害相權取其輕,暫時還捨不得與崔瀺魚死網破,一旦在桐葉洲遙遙打殺齊靜春,崔瀺不過是跌境為十三境,返回寶瓶洲,這點退路還是要早做準備的。周密卻要失去已經極為穩固的十四境巔峰修為,他未必會跌境,但是一個尋常的十四境,支撐不起周密的野心,數千年長遠謀劃,所有心血就要功虧一簣,周密自然捨不得。我真正擔心的事情,其實你很清楚。」

  崔東山說道:「我又不是崔瀺了,你與我說什麼都白搭。齊靜春,你別多想了,留著點心念,可以去見見裴錢,她是我先生、你師弟的開山大弟子,如今就在采芝山,你還可以去南岳祠廟,與變了許多的宋集薪聊聊,回了陪都那邊,一樣可以指點林守一修道,唯獨不用在我這邊浪費光陰和道行,至於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崔東山心裡有數。」

  齊靜春笑道:「我就是在擔心師侄崔東山啊。」

  駡架無敵手的崔東山,破天荒一時語噎。

  齊靜春始終站在少年少女身後,崔東山自顧自道:「人間景色總是看不夠的。」

  崔東山驀然怒道:「學問那麼大,棋術那麼高,那你倒是隨便找個法子活下去啊!有本事偷偷摸摸躋身十四境,怎就沒本事苟延殘喘了?」

  齊靜春搖頭無言。

  不知不覺,原本只是雙鬢霜白的中年面容儒士,此刻頭髮已經白過少年衣袖,是一種枯無生機的慘白色。

  崔東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鄉,也會傷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誰知道?先生很少犯錯,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卻要一錯過再錯過。」

  崔東山察覺到身後齊靜春的氣機異象,抬起頭,卻還是不願轉頭,「那邊還是動手了?」

  齊靜春點頭道:「大驪一國之師,蠻荒天下之師,雙方既然見了面,誰都不可能太客氣。放心吧,左右,君倩,龍虎山大天師,都會動手。這是崔瀺對扶搖洲圍殺白也一役,送給周密的回禮。」

  崔東山皺眉問道:「蕭愻竟然願意不去糾纏左呆子?」

  齊靜春解釋道:「蕭愻看不慣浩然天下,一樣看不慣蠻荒天下,沒誰管得了她的隨心所欲。左師兄應該答應了她,只要從桐葉洲歸來,就與她來一場乾脆利落的生死廝殺。到時候你有膽子的話,就去勸一勸左師兄。不敢就算了。」

  崔東山不置可否,只是鬆了口氣,「好像將三百萬卷藏書,變成了貼門上的春聯,用來辭舊迎新。也就你想得出來,做得出來。」

  齊靜春搖頭道:「是崔瀺一個臨時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願,本不該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當個臨時門神的…… 罷了,多說無益。也許崔瀺的選擇,會更好。也許,希望是這樣。」

  崔東山說道:「所以你到最後,還是選擇相信崔瀺。」

  齊靜春突然說道:「既是如此,又不僅僅如此,我看得比較……遠。」

  崔東山說道:「一個人看得再遠,終究不如走得遠。」

  齊靜春笑道:「不還有你們在。」

  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外,已經有了那麼多張椅子。

  既然如此,夫復何言。

  從大瀆祠廟現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與齊靜春暫借十四境修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齊靜春本人,為的就是算計周密的補全大道,即是陰謀,更是陽謀,算準了浩然賈生,會不惜拿出三百萬卷藏書,主動讓「齊靜春」穩固境界,使得後者可謂學究天人、鑽研極深的三教學問,在周密人身大天地當中大道顯化,最終讓周密誤以為可以借此合道,借助坐鎮天地,以一位類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壓齊靜春一人,最終吃掉使得齊靜春成功躋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學問,使得周密的天道循環,更加銜接緊密,無一缺漏。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師都打殺不得的存在,成為那個數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要想矇騙過文海周密,當然並不輕鬆,齊靜春必須捨得將一身修為,都交予恩怨極深的大驪綉虎。除此之外,真正的關鍵,還是獨屬￿齊靜春的十四境氣象。這個最難僞裝,道理很簡單,同樣是十四境大修士,齊靜春,白也,蠻荒天下的老瞎子,雞湯和尚,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相互間都大道偏差極大,而周密同樣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麼容易糊弄。

  但是文聖一脈,綉虎曾經代師授業,書上的聖賢道理,怡情的琴棋書畫,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極好。對於三教和諸子百家學問,崔瀺本身就研究極深。

  加上崔瀺是文聖一脈嫡傳弟子當中,唯一一個陪同老秀才參加過兩場三教辯論的人,一直旁聽,而且身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聖身旁。

  所以鎮壓那尊試圖跨海登岸的遠古高位神靈,崔瀺才會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輕時齊靜春的行事作風,數次腳踩神靈,再以閉關一甲子的齊靜春三教學問,清掃戰場。

  而齊靜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確實與崔瀺同在,以三個本命字凝聚而成的「無境之人」,作為一座學問道場。

  只不過如此算計周密,代價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齊靜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來換取崔瀺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捷徑」,躋身十四境,既借助齊靜春的大道學問,又竊取周密的書海,被崔瀺拿來用作修繕、砥礪自身學問,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處,就在於非但沒有將戰場選在老龍城舊址,而是直接涉險行事,去往桐葉洲桃葉渡小船,與周密面對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氣用事。

  最好的結果,就是當下處境,齊靜春還有些心念殘餘存世,依舊可以出現在這座涼亭,來見一見不知該說是師兄還是師侄的崔東山。與此同時,還能為崔瀺重返寶瓶洲中部陪都的大瀆祠廟,鋪出一條退路。

  最壞的結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麼十三境巔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陰有限的十四境巔峰齊靜春,兩人一起與文海周密往死裡幹一架,一炷香內分勝負,以崔瀺的脾氣,當然是打得整個桐葉洲陸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寶瓶洲失去一頭綉虎,蠻荒天下留下一個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兩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涼亭內,青衫文士與白衣少年,誰都沒有隔絕天地,甚至都沒有以心聲言語。

  純青尷尬至極,吃糕點吧,太不尊敬那兩位讀書人,可不吃糕點吧,又難免有竪耳偷聽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開口問道:「齊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離開這兒?我是外人,聽得夠多了,這會兒心裡邊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東山好似賭氣道:「純青姑娘不用離開,正大光明聽著就是了,咱們這位山崖書院的齊山長,最君子,從不說半句外人聽不得的言語。」

  齊靜春身形一閃,竟然坐在了崔東山身旁欄桿上,轉頭望向這個其實並不陌生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目不斜視,只是遠眺,雙手輕輕拍打膝蓋,不曾想那齊靜春好像腦闊兒進水了,看個錘兒看,還麼看夠麼,看得崔東山渾身不自在,剛要伸手去抓起一根黃籬山麻花,不曾想就被齊靜春捷足先登,拿了去,開始吃起來。崔東山小聲嘀咕,除了吃書還有點嚼頭,如今吃啥都沒個滋味,浪費銅錢嘛不是。

  齊靜春說道:「方才在周密心中,幫著崔瀺吃了些書,才知道當年那個人間書院老夫子的感慨,真有道理。」

  崔東山知道齊靜春在說什麼。

  原來世上有這麼多我不想看的書。

  崔東山輕聲道:「其實也有人說過。」

  齊靜春也知道崔東山想說什麼。

  我不想再對這個世界多說什麼。

  所以少年崔東山這麼多年來,說了幾大籮筐的怪話氣話玩笑話,唯獨真心話所說不多,大概只會對幾個人說,屈指可數。

  先生陳平安除外,好像就只有小寶瓶,大師姐裴錢,蓮花小人兒,小米粒了。

  齊靜春笑著收回視線。

  其實崔瀺少年時,長得還挺好看,難怪在未來歲月裡,情債姻緣無數,其實比師兄左右還多。從當年先生學塾附近的沽酒婦人,只要崔瀺去買酒,價格都會便宜許多。到書院學宮裡邊偶爾為儒家子弟授課的女子客卿,再到許多宗字頭仙子,都會變著法子與他求得一幅書信,或是故意寄信給文聖老先生,美其名曰請教學問,先生便心領神會,每次都讓首徒代筆回信,女子們收到信後,小心翼翼裝裱為字帖,好珍藏起來。再到阿良次次與他遊歷歸來,都會哭訴自己竟然淪為了綠葉,天地良心,姑娘們的魂兒,都給崔瀺勾了去,竟是看也不一看阿良哥哥了。

  純青小聲提醒道:「齊先生。」

  齊先生心念一多,道行折損就多。

  齊靜春轉過頭,伸手按住崔東山腦袋,往後移了移,讓這個師侄別礙事,然後與她笑道:「純青姑娘,其實有空的話,真可以去逛逛落魄山,那裡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純青點點頭,「好的!聽齊先生的。」

  崔東山滿臉悲憤道:「純青,你咋回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能把你拐騙去落魄山,怎麼姓齊的隨口一說,你就爽快答應了?!」

  純青眨了眨眼睛,有一說一,實誠道:「你這人不實在,可齊先生是君子啊。」

  齊靜春望向桐葉洲那邊,笑道:「不得不承認,周密行事雖然乖張悖逆,可獨行向上一路,確實驚駭天下耳目心神。」

  崔東山突然心神一震,想起一事,他望向齊靜春那份衰弱氣象,道:「扶搖洲與桐葉洲都是蠻荒天下版圖。難道方才?」

  齊靜春點點頭,證實了崔東山的猜測。

  崔東山嘆了口氣,周密擅長駕馭光陰長河,這是圍殺白也的關鍵所在。

  看來是已經掰過手腕了,齊靜春最終沒有讓周密得逞。

  崔瀺這個老王八蛋哪怕躋身十四境,也注定無此手段,更多是增加那幾道籌劃已久的殺伐神通。

  齊靜春站起身,要去見一見小師弟收取的開山大弟子,好像還是先生幫忙挑選的,小師弟定然勞心極多。

  崔東山欲言又止。

  齊靜春伸手按住崔瀺的肩膀,「以後小師弟如果還是愧疚,又覺得自己做得太少,到那個時候,你就幫我與小師弟說件事,說一說那位金色香火小人兒,契機從何而來。」

  崔東山嗯了一聲,病懨懨提不起什麼精神氣。

  齊靜春突然使勁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打得崔東山差點沒摔落在涼亭內,齊靜春笑道:「早就想這麼做了。當年跟隨先生求學,就數你煽風點火本事最大,我跟左右打了九十多場架,最少有八十場是你拱火而起的。先生後來養成的許多臭毛病,你功莫大焉。」

  崔東山怒道:「告刁狀呢?喜歡記帳本呢?我先生和大師姐的這些習慣,都是跟誰學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一笑皆春風,身形消散,如人間春風來去無蹤。

  崔東山喃喃道:「怎麼不多聊會兒。」

  純青默默吃完一屜糕點,終於忍不住小聲提醒道:「那位停雲館的觀海境老神仙咋辦?就這麼關在你袖子裡邊?」

  崔東山白眼道:「你在說個錘兒,就沒這麼號人,沒這麼回事!」

  這小娘們真不厚道,早知道就不拿出那些糕點待客了。

  純青說道:「到了你們落魄山,先去騎龍巷鋪子?」

  崔東山立即諂媚道:「必須的。」

  純青突然善解人意說道:「還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沉默起來,搖搖頭。

  在采芝山之巔,白衣老猿獨自走下神道。

  總覺得不太對勁,這位正陽山護山供奉迅速環顧四周,又無半點異樣,奇了怪哉。

  裴錢瞪大眼睛,那位青衫文士笑著搖頭,示意她不要做聲,以心聲詢問她有何心結,能否與師伯說一聲。

  南岳山君祠廟外,宋集薪獨坐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書房,揉著眉心,這位位高權重的大驪藩王突然站起身,向先生作揖。

  大驪陪都外的齊渡祠廟內,林守一剛要收起《雲上琅琅書》下卷,青衫文士笑著落座,讓林守一取來紙筆,他來做文字批注。

  附近一座大瀆水府當中,已成人間唯一真龍的王朱,看著那個不速之客,她滿臉倔强,高高揚起頭。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在打盹,心神正在遠遊歷一場驚世駭俗的古戰場,並不知道身旁一張小竹椅上,坐著一位同樣閉目養神的齊先生,正在為他最後護道一程。

  小鎮學塾那邊,青衫文士站在學堂內,身形逐漸消散,齊靜春望向門外,好像下一刻就會有個羞澀靦腆的草鞋少年,在壯起膽子開口言語之前,會先偷偷抬起手,手心蹭一蹭老舊乾淨的袖子,再用一雙乾淨清澈的眼神望向學塾內,輕聲說道,齊先生,有你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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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四十一章 我那陳道友

  當時陸沉做客芙蓉山的風雪夜中,坐在門外竹椅上安靜賞雪,茅屋草堂的檐下,匍匐著一條老狗,趴著的「陸沉」,偶爾抬頭看一眼坐著的陸沉。

  陸沉看了一眼那條老狗,打趣道:「莫不是鄒子又在看我?」

  客大壓主,使得反而是身為主人的陸台,去到了山巔的觀景台,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白玉床榻,一手持名為白螺、與那酒泉杯齊名的仙家酒杯,一手持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一邊飲酒,一邊以麈尾輕輕拂去雪。

  斜臥白玉榻,肘抵白瓷枕,謫仙在此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陸台醉眼朦朧,以麈尾打散無數鵝毛雪,舉杯朗聲道:「有若大顛者,高材能動人。」

  嗓音變得輕柔,陸台放下麈尾和酒杯,盤腿而坐,雙手籠袖,細語喃喃道:「無人伴我。」

  三位已在芙蓉山中款待貴客的嫡傳弟子,再加上一個還在江湖遠遊的關門弟子,少年被陸台在山水譜牒上取名為「近知」,有名無姓。

  陸台送給孩子一把竹劍,陸台以刀刻「夏堆」兩個極小楷字。

  當那孩子第一次握劍的時候,陸台就大笑著告訴弟子,你一定要成為劍仙,大劍仙。

  陸台除了傳授這位關門弟子一門道法心訣,幾個拳樁,此外就什麼都不教了,只是一口氣丟給孩子足足三十二部劍譜。

  其實陸台在藕花福地這麼多年,性情還是很散淡,什麼魔教教主,什麼問鼎天下第一人,都是鬧著玩。所以如今境界也才是元嬰境,還是福地飛升到青冥天下後,牽引天地氣象,陸台順勢而為破的境。不然按照陸台自己的意願,反正俞真意已經不在,他這個陸地神仙金丹客,還能當很多年。

  認真上心事,只有兩樁,配合夫子種秋,一起傳授曹晴朗學問,再就是精心挑選,收取關門弟子,教他練劍。

  陸台閒來無事,便攤開手掌,掌觀山河,看那俞真意的處境。將芙蓉山景象盡收眼底,陸台每有心念所及,山河便隨之顯化在視野,只要陸台稍稍凝神,便是那棧道欄桿上某處的積雪痕跡,都會纖毫畢現。山下俗子壽不過百年,誰不艶羨雲上神仙客。

  尋常元嬰境,施展這門神通,消耗靈氣心神頗多,而且很容易惹是生非,一旦被窺探之人境界不低,很容易被順藤摸瓜,只不過陸台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學識駁雜,旁門左道的術法神通,其實陸台知曉極多,只是以往始終不太願意主動去學,當一個人的見識過高,往往容易生出憊懶之心,反而不如一知半解、懵懂之人那麼拼搏奮進。

  習武,讀書,修行,一輩子都順風順水的俞真意,大概這輩子都不曾如此狼狽過。

  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好似挖坑不埋,就將俞真意丟給了三個境界不低的晚輩。

  所以風雪夜之前,在棧道那邊,練氣士境界被壓制在洞府境的俞真意,需要一人面對三個各懷心思的敵對之人,尤其是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少年面容桓蔭,最讓俞真意忌憚。

  純粹武夫陶斜陽,剛剛躋身遠遊境武夫。南苑國護國真人黃尚,呼風喚雨金丹客。

  桐葉洲飛鷹堡出身的桓蔭,金身境武夫體魄,龍門境練氣士,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反觀俞真意,作為昔日藕花福地繼丁嬰之後的天下第一人,如今身為上五境修士,唯一的依仗,卻只剩下一副遠遊境武夫體魄,只是轉去修行將近三十年,早已習慣了以山上的術法神通,鎮壓打殺山下武夫,拳腳難免生疏幾分。

  俞真意絕對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與那三人廝殺,而且絕無半點勝算,關鍵是那位好似一人千面的三掌教,絕對不介意他俞真意的生死,至於陸台那個傢伙,肯定更不介意在這芙蓉山多出一具無需掩埋的屍體。

  俞真意為了逃過一劫,可謂絞盡腦汁,憑欄而立,氣定神閒,先與黃尚敘舊,指點對方一番道法修行上的缺漏。

  俞真意玉璞境修為不在,眼光還在。居高臨下,將黃尚修行路上的得失,一覽無餘。

  再詢問如今這座福地這座湖山派的山門近況,擔任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顯然是陸台三位嫡傳弟子當中,對俞真意最為尊敬的一個,有問必答,看似幫著拖延了不少光陰。

  只不過真相,是黃尚悄悄以心聲與陶斜陽和桓蔭說道:「俞真意可殺。」

  陶斜陽聚音成線,與兩位師兄弟笑道:「武運歸我,所以俞真意必須死在我手上,除此之外,所有仙家機緣,於我而言連雞肋都不如,你們只管自己算帳去。事先說好,誰敢壞我好事,事後出了師尊別業地界,我會與……桓師弟單獨切磋一番。」

  桓蔭神色自若,以心聲笑問道:「為何不是找黃師兄的麻煩?」

  陶斜陽冷笑道:「找他麻煩,你小子會伺機撿漏,說不得連我們倆一起宰了,反正師尊收了關門弟子,對於我們的死活,一個都不在意了。我專心殺你,咱們黃國師卻肯定不會插手,只會袖手旁觀,繼續當他的護國真人,憂國憂民去。」

  桓蔭反駁道:「師兄錯了,師尊其實自始至終,就對我們三人的死活從不上心。我們存在的意義,只是師尊的一門觀道手段罷了。」

  黃尚微微不悅,「桓蔭你這番話,大逆不道,我會據實稟報師尊。」

  桓蔭嗤笑道:「黃大真人願意討駡去,隨便你。到時候被師尊當個傻子看待,別怪師弟沒提醒。」

  事實上,三位師兄弟,在「坦言」之外,私底下各有各的對話。

  好一個各懷鬼胎。

  所幸俞真意本身就是實打實的純粹武夫出身,在涉足修行之前,武道一途,就走在種秋前。倒不是種秋資質不如俞真意,而是種秋太過分心,去當什麼南苑國國師,貪心不足,世人所謂的文聖人武宗師,其實只會耽誤種秋的武道登頂。不然那場十人之爭,俞真意在成為仙人下山之時,種秋其實也該破開那個無形的天地瓶頸,得以躋身金身境。

  俞真意雖然不知道這三人在聊什麼,卻早已心知肚明,今天一場惡戰注定避無可避,眼前三人,畢竟不是昔年好友的種秋。

  俞真意一邊與黃尚詢問湖山派和松籟國朝堂形勢,以及他們三人那個小師弟問劍湖山派的過程。與此同時,俞真意將懷中那頂作為白玉京掌教信物之一的蓮花冠,收入袖中一枚方寸物當中,與此同時,再取出一頂形制樣式有幾分相似、卻是銀色蓮花的道冠,隨手戴在自己頭上。

  這個動作,俞真意極快,與此同時,背後長劍微微顫鳴,好似察覺到了對方三人的心中殺機,這份異象,使得原本已經準備拔刀出鞘的陶斜陽,稍稍改變心意,不著急出手斬去那顆大好頭顱。而雙手已經藏在袖中、拈出兩張金色符籙的黃尚,也不著急施展師尊傳授的獨門秘術,為符膽「湛然點睛,雷霆大作」。

  一張雨龍符,所繪蛟龍,鱗髯畢現,龍王張鬚。

  一張揚眉符,卻繪有一把飛劍,蘊含沛然劍意,攻伐力道,相當於金丹劍修的一記飛劍。

  殺俞真意,黃尚當然不會吝嗇本錢,反正都賺得回來。

  陶斜陽有些眼饞俞真意背後那把長劍,雖是山上仙家物,只不過身為武夫宗師,多把趁手的神兵利器,誰會嫌多。

  只不過暫時分賬,是陶斜陽殺人,刀剁俞真意頭顱,桓蔭取走劍,黃尚則分走那頂道冠。

  俞真意當下所背長劍,是俞真意和種秋早年一起聯手斬殺謫仙人,奪來的一把遺物長劍,劍身兩側分別古篆銘文七字,「秋水南華大宗師」,「山木刻意逍遙游」。長劍是法寶品秩,要遜色於那頂銀色道冠。

  黃尚瞥了眼俞真意頭上那頂道冠,確實覬覦已久,只是黃尚本以為這輩子再見道冠都難,更別提奢望將其收入囊中。不曾想世間緣法,如此妙不可言。自己不但親眼再見道冠,而且還有機會親手將其戴在頭頂。只是一想至此,黃尚立即收斂心神,哪怕自己得手,也應該交給師尊才對。說不得師尊到時候一個開心,就會隨手賞賜給自己,若是師尊不願,黃尚也絕不敢多想。三位弟子當中,確實算黃尚最為老實本分,也算不得什麼性情陰沉之輩,只不過當了多年國師,自會越來越殺伐果決。

  這頂銀色蓮花冠,在藕花福地名氣極大,它作為福地最大的仙緣重寶,最早的主人,是以一人殺九人的武瘋子朱斂,朱斂在少年時便被世人譽為謫仙人,貴公子,這頂道冠,其實為朱斂增色不少。然後在南苑國京城,朱斂力竭身死之前,被他隨手丟給了一個躲在戰場邊緣,試圖撿漏的年輕人,那個人,名叫丁嬰。

  一統魔教,天下無敵,再讓位,成為魔教太上教主。丁嬰當時憑本事憑膽識憑機緣,一口氣撿了兩個天大的大漏,一個是朱斂的大好頭顱,一個便是那頂銀色蓮花道冠,既得武運又得仙緣,等到丁嬰身死,最終輾轉到了俞真意手上。於是這頂蓮花冠,幾乎就成了福地天下第一人的身份象徵。

  桓蔭所想,則是如何以師尊所傳鬼道秘法,將俞真意魂魄煉製為一尊陰神傀儡,如此一來,就等於自己身邊多出一位地仙侍從。桓蔭還是喜歡那種操控他人、萬事萬物都是自己手中牽連木偶的的感覺,對於真正的打殺搏命,其實興致缺缺。當然真要動手,攫取利益,桓蔭也絕不含糊,比如今天圍殺俞真意。

  俞真意驀然而動,一步掠出棧道,背後長劍自行出鞘,風馳電掣,御劍遠遁。

  「堂堂俞真意,不戰而逃,傳出去都沒人信。」陶斜陽大笑不已,取出一摞師尊贈予的山河縮地符,卻是去往俞真意相反的方向。

  黃尚祭出一葉符籙扁舟,桓蔭掐劍訣,將山霧凝出一把長劍,劍修御劍,天經地義,與師兄黃尚一同追殺俞真意。

  師兄弟三人早已商議妥當,今天每一處戰場,都確保有至少師兄弟兩人,負責合力打殺俞真意,另外一人遙遙壓陣,絕不讓那俞真意有各個擊破的機會。

  此後一場場惡戰,哪怕沒有了玉璞境,再險象環生,俞真意還是岌岌可危,卻始終以層出不窮的修士術法,以匪夷所思的破局之道,硬生生為自己一次次贏得一線生機。俞真意純粹以遠遊境武夫,外加一把佩劍和一頂道冠,成功逃脫包圍圈十數次。遠逃,被追殺,隱匿氣機,藏身於芙蓉山僻靜山水中,再被桓蔭找到蛛絲馬跡,配合黃尚以開山渡水之術强行破開障眼法,再逃,且戰且退,俞真意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倒是那陶斜陽打得凶性畢露,酣暢淋漓,找到機會,不惜與俞真意互換一刀一劍。

  芙蓉山入夜後有了那場風雪。

  俞真意鏖戰已久,無論是靈氣,體魄還是心神,皆已是强弩之末,只得祭出壓箱底手段,使得陶斜陽三人毫無徵兆地置身於一座荷花塘小天地。

  一身血跡的俞真意御劍搖晃,整個人摔落在崖巔,差點直接暈厥在積雪中,道冠歪斜,小天地再無支撐,自行打開禁制,身後是三個追殺至此的陸台嫡傳弟子,或武夫「覆地」遠遊,或修士御風。

  陸台眯起一雙桃花眸子,揮了揮麈尾,示意桓蔭三人不用對俞真意不依不饒,就此收手作罷。

  陸台瞥了眼喪家犬一般的俞老神仙,轉頭對三位弟子笑道:「不錯不錯,理當有賞。各回各家等著去。」

  三人恭敬還禮,各自離開芙蓉山。

  一襲雪白長袍的陸台,斜臥在那張被他命名為白玉京的白玉榻,支頤見千里。

  俞真意對於今天這場無妄之災,好像沒有任何怨言,貌若童子的老神仙,只是神色平靜,坐起身後,先橫劍在膝,再扶正道冠,開始呼吸吐納,休養療傷。

  陸台突然一個忍俊不禁,看著那個坐忘形骸的俞真意,「此中有真意,俞辨已忘言。原來是呆若木雞。」

  陸沉緩緩登山而行,手持一根隨手打造的青竹行山杖,來到山巔後,笑道:「這都被你發現了?」

  看似贊譽,實則貶低。

  陸台心情一下子變得無比糟糕,自己一直想要見一見老祖陸沉,結果如何?自己早已見到,對面不相識。

  至於眼前的書生鄭緩,亦是陸沉大道顯化其中之一。

  陸台問道:「五夢七心相,其中青冥天下有那位道教白骨真人,很好猜。那麼鵷鶵呢?又是哪個?被你帶來了青冥天下,還是一直留在了浩然天下?就在那個我曾經走過的桐葉洲?」

  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古聖賢為此注釋:此物亦鳳屬。

  而桐葉洲,按照常理,當然是最適合陸沉安置這份大道分身的最佳道場。

  醴。昔年陳平安,身穿法袍金醴。

  而那件金醴,陳平安得自蛟龍溝,那條元嬰蛟龍又得自海上一座仙家洞窟,傳聞是龍虎山一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的遺物。

  一位天師府仙人,為何會與家族決裂,最終兵解在海上?至死都不願返回龍虎山?

  煩不煩人?一旦深思這些脈絡,陸台就會煩心至極。未必真是陸沉的伏線千里,可是誰不怕那萬一?以前是陳平安怕,陸台半點不怕,等到陸台見到了陸沉,就由不得自己,變得開始怕了。

  「青袍美少年,黃綬小神仙。桃花色似馬,榆莢小於錢。你瞧瞧你聽聽,扶乩宗喊天街的榆錢,小神仙送那少年赴官,這不就當那劍氣長城的隱官了?」

  陸沉答非所問,自說自話,隨便揮動手中青竹杖,攪亂四周風雪,「少年劍氣近,豪俠萬人敵。怒目時一呼,萬騎皆辟易。」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早年在家鄉浩然天下,陸沉讓那不記名弟子的舟子幫忙撐船,兩人一同泛舟出海遠遊,陸沉當然登岸遊歷過那座觀道觀。

  至於寶瓶洲,陸沉自然也是去過的,古蜀蛟龍,神水國,女鬼石柔那一脈,魏檗珍藏的那顆紫金蓮種子,都是陸沉隨緣而給,任由自行生髮之人事。事實上,浩然九洲,陸沉都逛過,只是嬉戲人間,虛舟逍遙,沒有什麼所謂的山上痕跡、仙家事跡流傳開來罷了。

  就像早年騎龍巷壓歲鋪子有個小掌櫃,名叫石春嘉,羊角辮,小小年紀就擅長做買賣,站在櫃檯後邊的板凳上,打小算盤,劈哩啪啦,眼花繚亂。而她隨身攜帶一隻袖珍玲瓏的小小金算盤,是她年幼時抓周得來的。事實上,那只小算盤,就是陸沉偷偷送給石家的。

  只不過這些隨心所欲的行徑,也不獨獨是陸沉會做,比如後來蕭愻躋身十四境後,就將身上那件周密煉化三洲殘餘浩然氣運而成的法袍,丟到了大海之中,就此沉入海底,靜待有緣人,不知幾個千百年,才會重新現世。而那桃葉渡斐然,一番權衡利弊過後,同樣沒有收下周密贈送的那枚藏書印,而是丟入了大泉王朝桃葉渡水中。不過陸沉與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陸沉能放,就能收回。

  陸沉站在崖畔,丟了那根青竹杖,落地後化做一條青色龍脈,山脊就此斜臥芙蓉山邊緣,好似已經存在千萬年,陸沉轉頭對陸台笑道:「別小看你家老祖,我並不會刻意針對誰,唯一一次破例,還是為了大師兄,不得不跑去驪珠洞天當那惡人。此外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僅此而已。當時我在小鎮擺那算命攤子,借助一位客人,手掌反復,收放過一樁小福緣,所以是與齊靜春表露過心跡的。齊靜春當然看見了,也心神領會了。」

  陸台沉聲道:「但是當你要算計一件事情的時候,就可以一口氣算計很多人。」

  「我又不是儒家子弟,喜歡自縛手腳,恰恰相反,我來人間一趟,就是為了可以在那條夜航船上,能夠隨便伸懶腰的。」

  陸沉對那陸台搖搖頭,眼神憐憫,嘖嘖笑道:「你連這都不懂,道怎麼說,又能與我說什麼道說道什麼?你看看你,天生的道胎之身,何等稀罕,結果就是在這螺螄殼裡做道場,當小神仙,當真很逍遙嗎?至於你的陰神,我倒是覺得比你真身更妙些,早知道我就該去找那人,不來找你了。」

  陸台其實早已陰神遠遊出竅,留在了青冥天下,而且一線牽引,恰如藕斷絲連,使得陸台同時既知第五座天下的藕花福地事,也知青冥天下事。

  陸台如今不過元嬰境,卻能夠不受兩座天下的禁制,道胎陰陽魚體質,就是如此玄妙,幾近道祖所言的「不出戶知天下」。類似歲除宮那兩位仙人境大修士,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儔。因為只是陰神遠遊倒懸山,在那鸛雀客棧跟隨那位守歲人,密謀一樁大事,就絕對無法做到此事,陰神與真身,由於遠隔一座天下,相互間再無牽連,幾乎等於兩個人了,直到陰神歸竅,才心神合一。

  陸沉繼續說道:「至於所謂的不窺牖見天道,你資質再好,依舊離著還太遠,光憑一個不近惡不知善,不太夠啊。怎麼辦呢?」

  陸台冷笑道:「不勞你費心。這會兒還是照顧一下俞木雞的道心吧。」

  陸沉轉頭望向那個憑著一點道性靈光、在福地兜兜轉轉數千年的俞真意,笑著寬慰道:「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就此天人別過。不單單是你,書生鄭緩亦是如此,除去五夢,其餘所有心相都是如此。」

  俞真意臉色慘白。

  「當臭牛鼻子老道決定將此生之你,命名為俞真意的時候,就證明咱們那位老觀主已經看破真相了。不然也不會故意將那把漆園古人故物的佩劍,送到你手上。老觀主喜歡一直盯著福地頭頂的那座蓮花小洞天,與我師尊較勁,我其實就一直在人間看著他呢。」

  陸沉打了個響指,將那俞真意方寸物當中的掌教信物蓮花冠,打散假像,「你以為自己戴不得?是不是其實錯了?」

  俞真意無言以對,大汗淋漓,一股令人窒息的天地虛妄之感,如大雪堆滿俞真意的心湖。

  陸沉又伸出手指,虛點俞真意眉心處,「睡去,一覺醒來,俞真意還是俞真意,此後就真的只是俞真意了。福禍得失,渾然不覺。」

  陸台心氣一墜再墜。

  陸沉的所有言語,所以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胡說八道,都讓陸台倍感疲倦。

  在青冥天下,有個原本名聲不顯的年輕女冠,相逢後對陰神遠遊的陸台一見鍾情。

  當然是她一廂情願。

  其實雙方真要掰扯師承淵源,確有些彎來繞去的淺淡關係,她是柳七和曹組兩人在青冥天下,一起收取的唯一嫡傳弟子,所以她出身那座詞牌福地。

  雙方相逢之時,她還不到二十歲,修道更沒幾年,她之前在柳筋境停滯多年,一步躋身玉璞境。

  這讓她一舉成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弟子學師父嘛。浩然詞人柳七郎,正是天地間將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變成一個「留人境」的大修士。

  浩然賈生,雖然是世間第一個做到這等壯舉的練氣士,但卻是後來柳七真正仔細解析此道此舉,將後世修士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變得真正可行。

  而陸台的兩位師父之一,鄒子之外的那位,與柳七和曹組都曾是同遊人間的摯友。

  陸台則按照恩師鄒子的吩咐,在將來離開福地之時,就需要有一場陰神遠遊。至於去哪裡,見什麼人事,師父都沒講,都無所謂,萬事隨緣而已。用師父的話說,就是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陸台之所以會遊歷那座詞牌福地,源於一樁浩然天下的山巔秘聞,傳聞遠古那位月老,手中翻檢的書,是本姻緣簿子。

  而那本姻緣簿子,最少有半部,極有可能就落在了柳七手上。這也是柳七為何會悄然離開浩然天下的根源所在。

  陸台的那尊出竅陰神,如今在青冥天下,與那個名叫的少女,在一處臨水的郡城市井中,一起辦了家酒樓,距離魚市不過兩里路。陸台每天清晨時分就會去親自挑選河鮮,還會有那親手烹煮的閒情逸致,至於那個姑娘,反正修行無需費勁,樂得陪著陸台一起掙錢,不是道侶勝似道侶。

  青冥天下,與浩然天下是迥異的風土人情,山下道官無數,而且都在廟堂和公門,與世俗百姓雜然而處,故而仙師不難求,倒是那些動輒被朝廷封禁的山珍江鮮,實實在在的一鮮難求。

  除此之外,在那郡城渡口,有個被王朝正統認可的仙家渡口,若有美婦人、妙齡女身著彩服靚裝,途經此地,必致風雨,以勁風砂礫磨損女子妝容。

  這也是陸台為何願意選擇此地落腳的原因。

  陸台,不太喜歡長得太好看的女子。

  陸沉來到白玉榻坐下,陸台則又已起身挪步。

  陸沉自言自語道:「南方鵷鶵,北冥有魚。只要我願意,我能夠讓陳平安一顆道心,一碎再碎,就此傷徹心扉千百年。但是如此一來,意義何在?以境界壓人罷了,一個少女尚且說得出句『大道不該如此小』,何況是我,實不相瞞,事情很多,我很忙的。如你這般出身豪閥,資質卓絕,故而少年早發,成名極早,當然很好,可若是有誰大器晚成,更是殊為不易。我從不相信什麼神仙種的說法,只要修心足夠,就是真人。」

  陸台緩緩道:「人間大美,天地幽微,萬物明理。大道百化,至人無為,可以觀天。」

  陸沉起身大笑道:「總算說了句陸氏子弟該說的言語,不虛此行。」

  陸台似有所悟,靈光乍現,一樣大笑不已,「唬人!一直在與我故弄玄虛!你若是捨不得心相七物,會有違道心,說不定都要就此跌境!這更說明你尚未真正看破全部五夢,你分明是要那心相七物,幫你一一勘破夢境!尤其是化蝶一夢,我師父說此夢,最最讓你頭疼,因為你自己都捨不得此夢夢醒……所以當年齊靜春才根本不擔心你這些伏筆,這些看似玄妙無比的手段!」

  陸台搖搖頭,「我也真心不覺得你能碎他心境。」

  「我陸氏子孫,終於有個腦子稍稍隨老祖的人了。」

  陸沉輕輕拍掌,眯眼點頭而笑:「想一想那白帝城鄭居中的手段,再想一想天下福地衆生,又想一想白紙福地,最後,你有沒有想過,你我皆可夢寐,夢自己夢他人夢萬物,萬一其實此刻你我,皆在不知是誰夢中呢?」

  陸台搖搖頭,一言不發。

  陸沉收起手掌,微笑道:「記住啊,以後一定要好好說話,尤其是跟讀書人說話的時候,客氣一點。多學學那個被你心心念念的陳平安,你看他的長輩緣,就比你好很多。我當年就很看好他,還教了他寫字來著,他不認我這個先生,我還是認他這個弟子的嘛。以後等他到了青冥天下,一定會很有趣,極有意思了。」

  陸沉突然擺出一個滑稽可笑的金雞獨立,伸出一指,指向天幕,大喊道:「一夢千秋,劍飛萬里。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陸台皺眉道:「你作妖呢?」

  陸沉收起手,學那市井武把式,又擺出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一場久違的風雪夜,就是讓人神清氣爽。」

  陸台已經完全恢復心境,笑嘻嘻問道:「老祖還不帶著俞真意一起滾蛋?不如帶上那條陸沉一起走,就當是不肖子孫孝敬老祖的見面禮。」

  陸沉笑容玩味,「青袍黃綬,其實挺般配的。」

  陸台臉色陰沉。

  陸沉嘆了口氣,「所以說你以後要多讀書啊,如今陳平安就比你會說話多了。擱在當年驪珠洞天的高手榜上,他都能把杏花巷馬蘭花,泥瓶巷寡婦,還有李槐他娘親,給她們分別擠下一個名次了。小鎮民風淳樸,確實名不虛傳。我當年那是親身領教過的。」

  ————

  一個竹杖芒鞋的老人,身邊跟著一位背箱書童,一個背行囊的侍女,她行走時,有瓶瓶罐罐的相互串門聲響。

  一行三人來到大玄都觀,老人瞥了眼躍躍欲試的書童和侍女,有些無奈,輕輕點頭,侍女從袖中摸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拜帖,遞給那位道觀看門人,尋常青竹材質,尋常筆墨書寫,卻偏偏不寫名諱,只是用濃墨重筆,寫了句「我書造意本無法」。

  那位背劍女冠接過拜帖,書法一道,非她擅長,只是瞧著力氣挺大,全用正鋒,用墨淋漓,翻來倒去看了兩遍,都沒能瞧出門道,楞了楞,最終只能確定不是自家道觀的什麼熟人,只得客客氣氣對那老人說道:「道觀如今閉門謝客,對不住了。」

  看著風塵僕僕的老人,女冠有些不忍心,「若是認識觀主,哪怕遠遠打過照面,我就幫忙通報一聲。除此之外,真沒辦法進入道觀。」

  女冠春輝,本名韓湛然。是實打實的玉璞境修為,正是被陸沉慫恿去給青翠城姜雲生當乾娘的那位。

  按照自家觀主祖師爺的說法,大玄都觀的看門人,不是誰都能當的,必須是好看的女子,留得住客,還必須是個能打的,攔得住人。

  看這老人氣象,是個龍門境修士,至於那書童和侍女,甚至都不是修道之人。

  當然老者也可能是深不見底的世外高人,只不過在青冥天下,連白玉京三掌教都不敢擅闖大玄都觀,所以境界什麼的,在這兒誰都別太當回事。

  少年大喜,咳嗽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張袖珍卷軸,攤開些許,露出卷首西園雅集四字,與那女冠小聲提醒道:「當世三大雅集,其中之一,就是這幅畫卷所繪,仙子姐姐總該知道吧,居中之人,就是我家先生。」

  少女嘀咕道:「先生不小心反客為主,你瞎炫耀什麼。」

  他們兩人打賭,大玄都觀是否聽說自家先生的名號,一個靠拜帖書法,一個靠雅集圖卷。

  一位老道人大步跨過門檻,爽朗大笑,也不行那道門稽首禮,而是很江湖氣地使勁抱拳:「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蓬蓽生輝,蓬蓽生輝!」

  女冠春輝有些疑惑。

  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觀主祖師親自出門迎接?

  一座青冥天下,撐死了雙手之數。

  老道長埋怨那春輝,「姑奶奶唉,楞著做什麼啊,還不趕緊收下拜帖和圖卷,再去備好筆墨,記得取三刀最上等的仙杖山宣紙,還有我從歲除宮那邊借來的那方歇龍硯,先前不是不小心丟了嘛,今兒是個良辰吉日,再去翻找,說不定不小心就又能找到了,還有我從百花福地買來的生花筆,與那書畫舟墨錠,一並拿來,到時候你親自在旁研磨,紅袖添香嘛,你還真別覺得委屈了,天大的榮幸,比跑去白玉京當那陸沉的乾娘要强多了,真要說起來,湛然你這名字取得好,難怪能有今日福緣,算了算了,你不開竅,我自個兒來……」

  其實不用女冠春輝如何作為,老道長言語之時,手疾眼快,早已經一手雙指拈住那張拜帖,侍女死死攥住青竹拜帖另外一端,死活不願意交出去,本來就是拿出來曬曬太陽而已,不送人的。老道長另外一手已經抓住那幅畫卷,書童則雙手抓住卷軸一端,身體後仰,好像在跟那個老道長拔河,書童跟隨先生遠遊了半座青冥天下,就從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道人。

  老人站在臺階邊緣,笑道:「兩物送給孫觀主就是了。」

  侍女和書童只得不情不願鬆開手,然後退到先生身旁,老道長笑哈哈收入袖中,這位蘇子,也太客氣了,登門就登門,送什麼禮。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再不約而同,憂心忡忡望向自家先生,擔心真要給老道人拐騙去寫滿三刀宣紙。

  不過仙杖山宣紙,歲除宮歇龍硯,百花福地的生花筆,以及那早已失傳的書畫舟墨錠,這四件文房湊一起,確實罕見。

  女冠春輝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那名動兩座天下的遠遊客,曾經為浩然天下留下一個留人境修行捷徑的柳七?不像啊,傳聞柳七郎風流倜儻,年輕俊美,絕非眼前老人這般滄桑容貌。

  難道又是循著蛛絲馬跡,來找那虎頭帽孩子的高人隱士?沒幾天功夫,大玄都觀就打了兩場群架,當然是一方單挑一方圍毆。

  關鍵是道觀這邊,打完架,都不曉得打架的緣由是什麼,只是在道觀掌律祖師爺一聲令下後,反正鬧哄哄一擁而上就是了,上五境帶地仙壓陣,地仙修士喊下五境晚輩們搖旗吶喊,回來的時候,小道童們一個比一個興高采烈,說著師祖這一拳很有道法,師伯那一腳極有神意,不過都不如太師叔祖那一劍戳人腚溝的豪俠風采……春輝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畢竟她自己當年就是這麼過來的,類似小道童們嘴上那位「太師叔祖」的那刁鑽一劍,大玄都觀總計有十八劍招,遙想當年,春輝還是少女時,無意間就為自家道觀開創了其中一招。

  孫道長感慨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真好,妙絕,能寫出這般言語的蘇子,難怪文章會獨步天下。咱們這兒,說實話,連看家本領的青詞綠章,都寫得不如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都怪白玉京不爭氣啊。」

  那位遠遊至此的「蘇子」,笑著不答話。

  春輝大為驚訝。

  浩然天下的那位蘇子?!此人何時遠遊青冥天下了,又為何沒有半點消息流傳開來?

  青冥天下對浩然的諸子百家學問,其實頗為陌生,畢竟這裡以道法獨尊,罷黜兩教百家。比如這個蘇子,春輝就只知道學問大,是那邊的天下詞宗,與白也和柳七,在無形中,都有些大道之爭,尤其是同在浩然天下的白也與蘇子,大道之爭更加明顯。可至於蘇子到底寫了哪些詩篇,春輝就兩眼一抹黑了。在青冥天下既無流傳,她也不算如何感興趣。

  孫道長撫掌而笑,「眉山蘇子,天水白仙。同在異鄉,山來就水,蘇子見白仙!我這巴掌大小的道觀,真是柴門有慶,與有榮焉。」

  蘇子無奈道:「孫道長言重了。」

  孫道長一臉不樂意,「蘇子矜持了,見外了不是?走,咱哥倆把臂言歡喝酒去,拉上白也一起,這傢伙如今酒量驚人……」

  蘇子被老觀主拉著骼膊往大門裡邊拖拽,生怕那三刀宣紙、歇龍硯、生花筆派不上用場。

  孫道長這位青冥天下鐵打不動的第五人,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與山水邸報上邊所寫的「道法深邃,氣象森嚴」,什麼「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判若兩人。

  孫道長碎碎念叨:「白也酒量好,可惜架子大,說世間能勸他喝酒之人,就一隻手,他倒是沒說是哪五個,裡邊有蘇子是最好,咱哥仨直接喝起來,沒有的話,就過分了,更該喝酒……」

  蘇子當然清楚白也絕對不會說這種話。

  浩然天下的後世文人,關於詩詞之爭,其實最少有半數,也就是更喜歡白仙還是蘇仙的爭執。

  直到蘇子親筆寫了一份足可流芳千古的《白仙詩帖》,直白無誤流露自己對白也的欽佩,情形才稍稍好轉,不曾想還是有些推崇蘇子的仰慕者,既然蘇子都發話了,那就不吵雙方詩詞高低了,轉去盛贊蘇子的書法,說白也之所以沒有傳承有序的字帖真跡傳世,肯定是字寫得不行,然後對白也推崇無比的,還真極難找到白仙的墨寶,沒辦法,就開始說你們蘇子書法,簡直就是石壓蛤蟆,奄奄一息,不然就是黑熊當道,森然可怖……白也反正好友寥寥,又在那孤懸海外的島嶼閉關讀書,可以全然不介意此事,只是苦了桃李滿天下的蘇子,不勝其煩,山上傳聞,蘇子便乾脆帶著兩個由文運顯化而生的書童「琢玉郎」、侍女「點酥娘」,一同出門遠遊,去那洞天福地躲清靜。

  只是誰都沒想到蘇子這一遠遊,就乾脆飛升來到了這座青冥天下,最終在一座不被納入七十二福地之列的詩餘福地,又名詞牌福地,找到了更早聯袂飛升遠遊的柳七、曹組兩人。

  女冠春輝與那蘇子打了個稽首。

  幾乎是側著身給拖過門檻的老夫子,只能微笑點頭當做還禮。

  過了大門,孫道長喊上春輝一起,然後直接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帶著所有人來到一處道觀禁地。

  茅屋一棟,四周遍植桃樹,門前有座小池塘,鋪以青色磚頭作為散步小徑。

  孫道長故意隔絕天地,欺負那虎頭帽孩子和倆劍修境界不夠,畢竟再過百餘年,這樣的機會就沒了。

  背書箱的少年書童,和背著鍋碗瓢盆大行囊的少女,都看到了一個虎頭帽孩子,和兩個年輕人,一隻胖子,一塊黑炭。少女視線更多是看那個可愛的孩子,少年則是看那兩個都背劍身後的年輕劍修。他們兩個,雖是自家先生的文運顯化,天生就身負地仙神通,同樣也可修行,只不過被蘇子施展了障眼法,同時主僕三人都有意壓制了境界,故意以俗子姿態,徒步遊歷山河,事實上,少女點酥已是元嬰境,小說家修士,少年琢玉則是元嬰境,劍修。兩人駐顔有術,歲數都不算小了。只不過世間精怪之流,尤其是極其罕見的文運顯化之類,只要涉世不深,沾染紅塵越少,心智往往開竅就少。

  琢玉以心聲與點酥問道:「哪個是白先生?胖乎乎的?黑乎乎的?」

  點酥漫不經心道:「白先生詩無敵,與他是什麼模樣沒關係。」

  虎頭帽孩子雙手負後,站在水塘邊,一旁那個胖子年輕人,求著幫自己刻一方印章,說以後好跟陳平安顯擺。

  在這之前,同樣在大玄都觀修行的胖子,沒少煩這個虎頭帽孩子,求他教自己幾手絕世劍法,不成,帶著文房四寶來求幾幅墨寶,還是不成,現如今只好求三兩個字就心滿意足,不曾想還是不成。

  見那虎頭帽孩子不理睬自己,胖子就說以後陳平安萬一真來與白先生求證,白先生就不點頭不搖頭,如何?

  虎頭帽孩子扯了扯帽帶,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皮膚黝黑的年輕人嗤笑一聲。

  胖子立即保證道,董黑炭,以後你在大玄都觀,有我罩你,吃喝不愁,絕不花錢,決不讓你離了劍氣長城就破例。

  董畫符蹲下身,輕輕丟石子到水塘裡。

  胖子坐在地上,叼著草根。

  一不小心提起家鄉,反而沒什麼話想說了。

  如今董畫符身份落在了白玉京那邊,只不過沒入譜牒。

  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正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一的神霄城城主。

  所以董畫符沒有任何猶豫,在倒懸山飛升到白玉京地界後,他二話不說,就選擇留在了神霄城練劍。

  就憑老聖人臨終那三個字。

  董畫符就認定了神霄城,要在此修道,煉劍。不認什麼青冥天下,也不認什麼白玉京。

  董黑炭這趟出門只是來看看好朋友,因為晏胖子選擇在大玄都觀修行,老觀主孫懷中見到了那件咫尺物後,又詢問了一些「陳道友」在劍氣長城那邊的事跡,老道長十分開懷,對晏琢這胖子就更加順眼了,吹噓自家道門劍仙一脈的天下無敵,什麼威逼利誘都用上了,將故意一驚一乍十分捧場的晏胖子留在了自家道觀。

  晏琢直到那一刻,才明白陳平安的用心良苦。

  這座大玄都觀,門檻其實很高的。

  更是青冥天下所有劍修心神往之所在。

  而那位老觀主孫道長,又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看人順眼與否,從不看境界、出身、靠山這些虛頭巴腦的,只看第一眼,有無眼緣。

  更何況老道長,還是一座天下的第五人。

  當年劍氣長城的十六位劍修,通過倒懸山「飛升」到青冥天下,領頭人是老元嬰程荃,當時背了一隻棉布包裹的劍匣。

  程荃最後則選擇了與大玄都觀齊名的歲除宮,作為落腳處,擔任了供奉,入了宗門的山水譜牒,卻與其餘年輕劍修一樣,暫時都未加入道官譜牒,程荃再將那劍匣擱放在了鸛雀樓外,一條大水中央的歇龍石上。

  其中有在城頭撿到一根拂塵木柄的少年劍修,跟隨董畫符一起選擇待在神霄城,總計九人,都留在了白玉京修行,各自散入五城十二樓。

  其餘的,就像程荃和晏胖子,各憑喜好選擇落腳點。

  白玉京對這撥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破例給予一份極大的自由。

  等程荃到了歲除宮,才知道倒懸山那座開了兩三百年的鸛雀客棧,原來與歲除宮鸛雀樓有如此淵源。那個「年輕掌櫃」,正是宮主吳霜降一人之下的守歲人,只是與其餘四人不同,至今全無消息。此外客棧廚子、雜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陰神之姿,遠遊浩然天下倒懸山。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宮主吳霜降的嫡女。

  一座開在倒懸山陋巷深處的小小客棧,一飛升。兩仙人,兩玉璞。

  董畫符當時跟著程荃到了歲除宮,程荃要談正事,他就和晏胖子一起閒逛,不看白不看。

  倒懸山遷徙到了青冥天下之後,歲除宮有人出了大價錢,買下了鸛雀客棧周邊方圓數里地的所有建築,道號洞中龍的仙人張元伯,以移山之術,全部搬到了鸛雀樓附近。

  兩人中途遇到了脾氣不太好的「少女」,表面上與晏胖子客套寒暄,實則綿裡藏針的,瞧他們兩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晏胖子嘻嘻哈哈,假裝不在意,董畫符什麼脾氣,董家劍修又是什麼脾氣,覺得這娘們恁大年紀了,還這麼小家子氣,董畫符就頂了她一句,你這鸛雀客棧牛氣什麼,有本事開到陳平安的家鄉去,要麼都打不過,要麼都打不過。

  她一頭霧水。

  吵架就怕這個,對方明明說了句頂不中聽的話,偏偏不曉得在說個什麼。

  陳平安嘛,她當然知道,既是鸛雀客棧的常客,後來又成了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隱官。

  山上君虞儔的道侶,也就是那個化名年春條的婦人,當年就特別喜歡那個背劍少年的眼神,說乾淨得讓她都不忍心去大半夜敲門、問客官要不要添棉被了。等到後來聽說陳平安莫名其妙當了隱官,婦人那叫一個悔青腸子,說早知道如此,昧著良心也要說客棧鬧鬼,怕死個人,讓姐姐在屋子裡邊躲躲。

  到最後三人好歹只是拌嘴鬥法,沒真正動手,不過約了一場架,以後再打。

  董畫符算是幫陳平安約的,那個歲除宮小婆娘答應得很爽快。

  如今兩人身在大玄都觀,其實董畫符和晏琢都有意無意不去聊家鄉,至多聊一聊寧姚和陳平安,陳三秋和疊嶂。

  他們兩個,加上寧姚,陳三秋,疊嶂,董不得,郭竹酒,范大澈。

  各自遠遊,分散四方。

  可其實除了陳平安,其他所有人身邊好歹都有朋友。

  白也沉默片刻,突然問道:「要刻什麼字?有想好嗎?」

  晏琢大概是完全沒想過這位白先生竟會答應此事,抬起頭,一時間有些茫然。

  董畫符提醒道:「一方印章再大,能大到哪裡去,扇子題款更多。大玄都觀的桃木很值錢,你都在這邊修行了,做把扇子有什麼難的,再說你床底下不就已經偷藏了一堆桃木『枯枝』嗎?」

  晏琢氣不打一處來,大駡道:「老子是拉著你去地上撿樹枝,至多掰些不易察覺的纖細桃枝,咱倆好合夥做買賣,五五分賬,沒讓你直接砍倒那麼大一棵桃樹,害得老子只好連根帶樹一起搬回去藏著,這幾天睡覺都提心吊膽,如果不是那棵樹離著白先生住處近,暫時無人察覺,不然這會兒咱倆就要被那個笑面虎老觀主,吊在樹上喝西北風了!你是不知道孫觀主的為人,他娘的跟陳平安絕對是一路人……」

  董畫符雙臂環胸,「我反正覺得孫觀主挺厚道的,待客熱情,一見面就問我湛然姐姐好不好看,我就入鄉隨俗,照實說了,在那之後,湛然姐姐每次看到我,笑容就多了。」

  晏琢雙手抱頭,對對對,被你說成「腚兒圓好生養」的春輝姐姐,是不好拿劍砍你這客人,我如今可是大玄都觀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了,以後怎麼辦?

  董畫符一拳砸在晏琢骼膊上,說道:「白先生還等你話呢。」

  晏琢想了想,撓撓頭,抬頭對白也說道:「不如白先生隨便寫就是了,我等會兒回去,馬上做好一把桃木扇子送過來。」

  虎頭帽孩子說道:「印章刻字。」

  晏琢剛要言語,突然有只手搭在晏琢肩頭上,有個嗓音帶著笑意,在背後響起,「晏琢,扛那麼大一棵桃樹跑來跑去的,肯定不輕鬆吧,別看咱們大玄都觀一棵桃樹,瞧著不高不大的,加上那麼多礙事的枝丫,最少得有幾千斤重呢,不如讓貧道幫你揉揉肩?等會兒還要做幾百把扇子好賣錢,千萬別累著啊,耽誤晏大爺修行,讓貧道怪心疼的。以後別大半夜做這種事情了,天黑走路,容易不小心撞到樹枝,事後還要誤以為挨了悶棍。」

  晏琢身體緊綳,哭喪著臉。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觀主祖師爺該說的言語嗎?

  白也轉過身,對那蘇子拱手禮,蘇子亦是如此。

  雙方相視一笑,只在不言中。

  就像白也沒有去過中土穗山,其實他也從未見過這位家鄉相距不遠的眉山蘇子。

  至於《白仙詩帖》,白也當然聽說過,是從老秀才那邊聽來的。真正讓白也欣賞的,當然不是蘇子那幅字帖,對自己的溢美之詞,而是蘇子作為讀書人的心性。就算沒有白也,換成其他人僥倖早生蘇子幾百年在人間,然後走在了在蘇子身前道路上,想必蘇子一樣會坦然誠然,再為那人寫一貼,同樣會自貶幾分。

  蘇子豪邁,故而詩詞書畫文章共風流。

  千載之下,文風才情風骨生氣皆凜然。

  至於另外那邊,晏琢一個身形下沉,肩頭歪斜,轉身站起,腳下生風,繞到孫道長身後,雙手揉肩,行雲流水,諂媚問道:「老觀主,這是陳平安教我的手法,力道合不合適?」

  孫道長冷笑道:「放你個臭屁,我那陳道友鐵骨錚錚,言語誠摯,有一說一,沒你這麼牆頭草。」

  晏琢悻悻然就要收起手。

  不曾想老道長怒道:「有氣力砍桃樹,沒氣力揉肩膀?娘們唧唧的,半點不爽利。」

  董畫符冷不丁說道:「砍樹跟我沒關係,我那晚上就沒出門。」

  孫道長微笑點頭,贊嘆道:「這就很像陳道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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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四十二章 打更巡夜

  孫道長突然開懷大笑道:「好嘛,柳七與那曹組也來了,不來則已,一來就湊堆,湛然,你去將兩位先生帶來這兒,白仙和蘇子,果然好大面兒,貧道這玄都觀……怎麼說來著,晏大爺?」

  晏琢答道:「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女冠春輝領命,剛要告辭離去,董畫符突然說道:「老觀主是親自出門迎接的蘇老夫子,卻讓湛然姐姐迎接柳曹兩人,讀書人容易有想法,進門笑嘻嘻,出門駡大街。」

  孫道長撫鬚沉思,覺得董黑炭說得有些道理,「頭疼,真是頭疼。我這會兒腿腳泛酸,走不動路。」

  春輝就有些猶豫,柳曹兩人,既然能夠從浩然天下聯袂飛升遠遊青冥天下,境界也好,名望也罷,都當得起大玄都觀的貴客。

  按照董黑炭的說法,若是祖師厚此薄彼,確實有些不妥。按照以往觀主老祖的做法,倒也簡單,假裝不在,一切交由徒子徒孫去頭疼。只是今天蘇子在場,觀主祖師好像就比較處境尷尬了。

  此刻大玄都觀門外,有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懸一截折柳,以仙家術法,在纖細柳枝上以詞篇銘文無數。

  正是在浩然天下山下,與那龍虎山天師齊名的柳七。

  凡有妖魔作祟處必有桃木劍,凡有井水處必會唱誦柳七詞。

  皇祐五年,浩然柳七,辭高去遠,淺斟低唱,相忘江湖。

  倚紅偎翠花間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柳七身旁站著一位黑衣男子,而立之年的面容,身材修長,一樣風流倜儻,他斜背著一把油紙傘。

  曹組,字元寵。

  此人亦是浩然山上山下,衆多女子的共同心頭好。

  在浩然天下,詞一向被視為詩餘小道,簡而言之,就是詩歌剩餘之物,難登大雅之堂,至於曲,更是等而下之。所以柳七和曹組到了青冥天下,才乾脆將他們無意間發現的那座福地,直接命名為詩餘福地,自嘲之外,未嘗沒有積鬱之情。這座別名詞牌福地的秘境,開闢之初,就無人煙,占地廣袤的福地現世多年,雖未躋身七十二福地之列,但山水形勝,鐘靈毓秀,是一處天然的中等福地,不過至今依舊少有修道之人入駐其中,柳曹兩人好似將整個福地當做一棟隱居別業,也算一樁仙家趣談。兩位的那位嫡傳女弟子,能夠一步登天,從留人境直接躋身玉璞境,除了兩份師傳之外,也有一份得天獨厚的福緣傍身。

  大玄都觀今天比較出奇,竟然連門房都沒有一個,就這樣將兩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晾在了門外大街上。

  白衣青年微笑道:「元寵,你覺得老觀主今天會露面嗎?還是……身體有恙托病不出?」

  天下詞牌總計將近九百個,白衣青年一人便首創一百四十餘個,為後世詞人開闢道路極多,在這件事上,便是蘇子都無法與他媲美。

  黑衣男子玩笑道:「不管見不見我們,我反正都是要去與老觀主噓寒問暖的。」

  白衣柳七,對曹組而言,亦師亦友,雙方關係,類似早先白也與劉十六的入山訪仙。

  大玄都觀祖師爺孫懷中,曾經先後兩次遠遊浩然天下,一次最終借劍給白也,一次是在青冥天下悶得慌,純屬無聊就出遠門一趟,加上也要順便親手了去一樁落在北俱蘆洲的陳年恩怨,遊歷他鄉期間,老道長對那眉山蘇子的仰慕,發自肺腑,但是對於那兩位同為浩然詞宗的文豪,其實觀感一般,很一般,所以哪怕柳七和曹組在自家天下居住多年,孫道長也沒有「去打攪對方的清淨修道」,不然換成是蘇子的話,這位老觀主早去過詞牌福地十幾趟了,這還是蘇子閉門謝客的前提下。事實上,老觀主在遊歷浩然天下的時候,就對柳七和曹組頗不待見,磨磨唧唧,扭扭捏捏,胭脂堆裡打滾,什麼白衣卿相柳七郎,什麼人間閨閣處處有那曹元寵,老觀主剛好最煩這些。

  別看孫道長平時言語「平易」,事實上也曾說過一番風流雅言,說那文章之鄉,詩乃頭等富貴門戶,至詞已家道中落,尚屬殷實之家,至曲,則徹底淪為鄉之貧者矣。所幸詞有蘇子,浩蕩磊落,天地奇觀,仙風神氣,直追白也。此外七郎元寵之流,無非是彎腰為白仙磨墨、低頭為蘇子遞酒之大道兒孫輩。

  這種狠話一說出口,可就覆水難收了,所以還讓孫道長怎麼去迎接柳曹兩人?實在是讓老觀主破天荒有些難為情。以前孫道長覺得反正雙方是老死不相往來的關係,哪裡想到白也先來道觀,蘇子再來做客,柳曹就跟著來秋後算帳了。

  董畫符丟了個眼色給晏胖子。

  晏琢立即將功補過,與老觀主說道:「陳平安當年為人刻章,給扇面題款,恰好與我提及過柳曹兩位先生的詞,說柳七詞不如眉山高,卻足可譽為『詞脈源流』,絕不能等閒視為倚紅偎翠醉後言,柳先生用心良苦,由衷願那人間有情人終成眷屬,世上花好月圓人長壽,故而寓意極美。元寵詞,別開生面,艶而不俗,功夫最大處,早已不在雕琢文字,而是用情極深,既有大家閨秀之風流蘊藉,又有小家碧玉之可愛可親,其中『促織兒聲響,嚇煞一庭花影』一語,真真異想天開,想前人之未想,清新雋永,楚楚動人,當有『詞中花叢』之譽。」

  老觀主撫鬚而笑,輕輕點頭,「好好好,詞源、花叢兩說,妙不可言,深契我心。陳道友這番真知灼見,果然是與貧道不謀而合,不謀而合啊。」

  老觀主很快咳嗽幾聲,改口道:「實不相瞞,其實這番言語,是當年我與陳道友相逢於北俱蘆洲,一路同游,相見恨晚,與陳道友煮酒論文豪時,是我最先有感而發,不曾想就給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借鑒了去,好個陳道友,當真是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罷了罷了,我就不與陳道友計較這等小事了,誰說不是說呢,斤斤計較這個,白白傷了道友情誼。」

  董畫符翻了個白眼。

  春輝問道:「觀主,怎麼講?」

  到底是交由她去待客柳曹二人,還是觀主老人家你親自出門迎接?

  老觀主瞪眼道:「湛然啊,還楞著做什麼,趕緊與我一起去迎接柳曹兩位詞家聖手啊。怠慢貴客,是咱們道觀門房的待客之道?誰教你的,你師父是吧?讓他用那看家本領的簪花小楷,抄寫黃庭經一百遍,回頭讓他親自送去歲除宮,咱們道觀不小心丟了方硯臺,沒點表示怎麼行。」

  春輝毫不猶豫替恩師答應下來,反正是師父他老人家勞心勞力,與她關係不大。

  老觀主這會兒已經胸有成竹,再無半點為難神色,腳下帶風,一個縮地神通,帶著春輝去往大門外,與那兩位詞壇宗師道出了一番誠摯之言,一字不差。說得白衣柳七笑而不語,曹組忍俊不禁。

  天水白仙注定不會說此話,眉山蘇子先前就與兩人

  在詩餘福地見過面,詩詞唱和頗多,蘇子吹笛飲酒,乘月而歸。應該也不會有此語,難不成真是他們「誤會」了孫道長?

  茅屋草堂池塘畔,蘇子覺得先前這番點評,挺有意思,笑問道:「白先生,可知道這個陳平安是何方神聖?」

  既然能夠被老觀主稱為「陳道友」,難不成是浩然家鄉的某位高人隱士?

  白也習慣性扯了扯帽帶,道:「是那個老秀才文脈的關門弟子,年紀極輕,人很不錯,我雖然沒見過陳平安,但是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曾經念叨個不停。」

  蘇子點點頭,「那我這趟返鄉後,得去見見這個年輕人。」

  白也搖頭道:「如果沒有意外,他如今還在劍氣長城那邊,蘇子不太容易見到。」

  蘇子微微皺眉,疑惑不解,「如今還有人能夠據守劍氣長城?那些劍修,不是舉城飛升到了嶄新天下?」

  白也點點頭,「就只剩下陳平安一人,擔任劍氣長城隱官,這些年一直留在那邊。」

  蘇子笑道:「一個年輕外鄉人,在最是排外的劍氣長城,能夠擔任隱官?光憑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應該不做成此事。」

  董畫符隨口說道:「陳平安珍藏有一枚小暑錢,他特別中意,篆文好像是『蘇子作詩如見畫』?陳平安當年信誓旦旦,說是要拿來當傳家寶的。」

  白也嘆了口氣。老秀才這一脈的某些風氣,那個關門弟子陳平安,可謂集大成者,而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毫不生硬。

  蘇子略微訝異,不曾想還有這麼一回事,事實上他與文聖一脈關係平平,交集不多,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些事情,但是門生弟子當中,有不少人因為綉虎當年點評天下書家高低一事,遺漏了自家先生,所以頗有怨言,而那綉虎偏偏行草皆精絕,所以一來二去,就像那場白仙蘇子的詩詞之爭,讓這位眉山蘇子頗為無奈。所以蘇子還真沒有想到,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當中,竟會有人由衷推崇自己的詩詞。

  晏胖子悄悄朝董畫符伸出大拇指。這個董黑炭說話,從來不說半句廢話,只會畫龍點睛。

  白也以心聲詢問,「蘇子是要與柳曹一起返回家鄉?」

  蘇子點頭道:「我們三人都有此意。太平氣象,詩詞千百篇,終究只是錦上添花,值此亂世,晚輩們剛好學一學白先生,約好了要一起去扶搖洲。」

  說到晚輩二字,大髯青衫、竹杖芒鞋的眉山蘇子,看著身邊這個虎頭帽孩子,老夫子有些不遮掩的笑意。

  白也點頭道:「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蘇子此次返鄉,確是一篇好文。」

  柳七與曹組現身此地後,立即聯袂與白也作揖行禮,至於虎頭帽孩子什麼的形象,不妨礙兩人心中對白仙的敬意。

  白也拱手還禮。在白也心中,詞一路途,柳七與曹組都要矮上蘇子一頭。

  事實上曹組心中對白也推崇備至,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曹組甚至專門篆刻有一枚自用藏書印,正是「白仙詩餘」四字,並且鄭重其事地將其鈐印在自家詩集扉頁上。

  所以很難想像,曹組會只因為見到一個人,就如此拘謹,甚至都有些全然無法隱藏的靦腆神色,曹組看著那位心神往之的詩仙白也,竟是有些面紅耳赤,三番兩次的欲言又止,看得晏胖子和董黑炭都覺得莫名其妙,見到白先生,這傢伙至於如此心情激蕩嗎?

  所以說,白也這般讀書人,在哪裡都是自由,都是風流,白也見古人見聖賢,或是古聖賢、後世人見他白也,白也都還是千古一人的白仙。

  孫道長看著那四人,感慨道:「今天大玄都觀這場桃林雅集,白仙蘇子,柳詞源曹花叢,有幸四人齊聚,不比那四把仙劍齊聚遜色半點了,完全猶有過之,是道觀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老道若是不以拓碑手法,為後世留下這副千古風流的畫卷,簡直就是千古罪人……」

  白也轉頭望去,老道人立即哈哈笑道:「白老弟只管放千百個心,依舊是浩然白也十四境的模樣,無需白老弟多說,老道我行事最是老道了。而且肯定等到百餘年之後,大玄都觀再與外人言說此事。」

  大髯蘇子和柳七曹組,三人幾乎同時以心聲提醒老觀主:「各來一幅。」

  老觀主對他們埋怨道:「我又不是傻子,豈會有此紕漏。」

  晏琢則與董畫符心聲言語道:「陳平安要是在這兒?」

  董畫符想了想,說道:「馬屁飛起,關鍵是真誠。白先生的詩,柳七的詞,曹組的丹青,蘇子的筆墨,老觀主的鈐印,一個都逃不掉。」

  ————

  楊家藥鋪。

  李柳將那淥水坑青鐘夫人留在了海上,讓這位飛升境大妖,繼續負責看顧銜接兩洲的那座海中橋梁,李柳則獨自返回家鄉,找到了楊老頭。

  老人大口大口抽著旱煙,眉頭緊皺,那張蒼老臉龐,布滿褶皺,裡邊好像藏著太多太多的故事,而且也從沒與人訴說一二的打算。

  雲霧茫茫,繚繞整座鋪子,便是如今的崔瀺,都無法窺探此地。

  李柳問道:「桂夫人來過這裡了?」

  楊老頭點點頭。

  老龍城那位桂夫人,是昔年月宮故友。她與那些神靈轉世,還不太一樣,作為最純正的月宮種,流落人間後,早年因為禮聖的求情,她雖然身份特殊,卻依然並未像真武山那些遠古神靈身陷一般境地,沒有被中土兵家祖庭拘禁起來,所以萬年以來,桂夫人其實一直冷眼旁觀世間的起起伏伏,世道好壞,與她無關。只不過上次桂夫人造訪此地,她身邊跟了個老舟子,那位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好像在大驪京畿之地,遇到一個名叫白忙的青衫讀書人,莫名其妙就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老舟子估計是認出對方的真實身份了,嘴上沒少駡,半點不怵,反正你有本事就打死我。而且老舟子還是恪守那個曾經名動天下的老規矩,只動嘴不動手,動手算我輸。

  李柳又問道:「她呢?」

  楊老頭說道:「阮秀跟你不一樣,她來不來都一樣。」

  李柳換了一個話題,「你好像就沒走出過這裡,不為李槐破個例?好歹最後見一面。」

  弟弟李槐,與李柳娘親,都是凡夫俗子,只是後者讓老人頭疼,前者卻讓楊老頭寵溺,所以一些個虛無縹緲的福緣一事,楊老頭就真如李槐玩笑話一般的棺材板,都被老人一股腦兒丟給了李槐這個兔崽子,老人就像一個自知大限已至的市井遲暮老人,是將李槐當自家晚輩看待的,此外李二,鄭大風,以及新收嫡傳弟子的蘇店、石靈山,哪怕加上之前的那撥弟子,例如成為大驪中興之臣的曹、袁兩家老祖,甚至連阮秀李柳,以及馬苦玄,都與李槐沒得比。正因為李槐不在局中,楊老頭反而給機緣給福運,給得半點負擔。既然有人命好,就會有人命不好,自古歷來如此,後世千年萬年,還是會如此。

  楊老頭搖頭道:「有什麼好多說的,該說的早就說了。」

  說是這麼說,但是李柳卻清楚感受到老人的那份傷感。好像小門小戶裡邊一個最普通的老人,沒能親眼看到孫子的出息,就會遺憾。只是老人的架子端在那兒,又不好多說什麼。

  李柳坐在擺放在廂房門外的一條長凳上,盡可能多陪陪這位老人。

  楊老頭笑道:「終於有了點人情味。」

  李柳雙手十指交錯,抬頭望向天幕。

  龍泉劍宗祖山上,宗主阮邛今天親手做了一大桌飯菜,女兒阮秀,弟子董谷,徐小橋,謝靈,劉羨陽,都在。

  宗門在舊山岳那邊建立山頭洞府後,就很少有如此碰頭齊聚的機會了。

  劉羨陽一邊給阮師傅殷勤夾菜,一邊轉頭對阮秀笑道:「秀秀姑娘,以食為天。」

  阮秀微微一笑,下筷不慢。

  董谷幾個其實都很佩服劉羨陽這個在山水譜牒上的「師弟」,在師父這邊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就連那小鎮沽酒的婦人,劉羨陽都敢開師父阮邛的玩笑,換成董谷徐小橋,借他們十個膽子都不敢如此造次。其實真要按照進入師門的先後順序,早年被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暫借去的劉羨陽,應該是他們的師兄才對。只是憊懶貨劉羨陽是真心不介意這個,他們也就不好多說什麼。

  這個劉羨陽獨自守著山外的鐵匠鋪子,閒是真閒,除了坐在檐下竹椅打盹之外,就經常蹲在龍鬚河畔,懷揣著大兜樹葉,一一丟入水中,看那葉葉小舟,隨水飄蕩遠去。經常一個人在那岸邊,先打一通虎虎生威的王八拳,再大喝幾聲,使勁跺腳,咋咋呼呼扯幾句腳底一聲雷、飛雨過江來之類的,裝模作樣一手掐劍訣,另外一手搭住手腕,一本正經默念幾句急急如律令,將那漂浮水面上的樹葉,一一竪立而起,拽幾句類似一葉飛來浪細生的書上酸文。

  在山上吃過飯,劉羨陽一路打著飽嗝徒步下山,等他回到河畔鋪子,已經入夜。路過小鎮的時候,聽到了打更的聲響。一夜五更,劉羨陽聽到的是戌時第一更。

  更夫巡夜,提醒世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實在以前驪珠洞天的小鎮,是沒這講究的。

  結果看到個朋友,坐在竹椅那邊喝酒,是窯務督造大人,出身大驪京城篪兒街的曹耕心,算是劉羨陽結識的朋友當中,當官最大的一個了。

  劉羨陽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過去,曹督造彎腰撿起一隻擱在腳邊的酒壺,本就是留給劉羨陽的,輕輕拋去,笑道:「再晚一刻鐘出現,我就要不告而別了。」

  劉羨陽接過酒水,坐在一旁,笑道:「高升了?」

  曹耕心點點頭,使勁揉臉頰,無奈道:「算是吧,還是跟姓袁的當鄰居,一想到那張打小就喜怒哀樂、動也不動的門神臉,就心煩。」

  這麼多年來,曹督造始終是曹督造,那位從袁縣令變成袁郡守的傢伙,卻已經在去年升官,離開龍州官場,去了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擔任戶部右侍郎。

  許多大的王朝,往往都會設置陪都,而陪都衙門,品秩至多降一品,甚至官身與京師相同,多是上了歲數的勛貴養老之地,以「陪都事簡」 打發出京師,去往陪都任職,掛個榮銜虛職,或是一些京官的貶謫去向,朝廷算是對其儘量保全顔面。

  只不過大驪王朝當然與此不同,無論是陪都的地理位置,還是官員配置,都表現出大驪宋氏對這座陪都的極大倚重。

  陪都的六部衙門,除了尚書依舊選用穩重老人,其餘各部侍郎,全是袁正定這樣的青壯官員。

  而且陪都諸司,權柄極大,尤其是陪都的兵部尚書,直接由大驪京師尚書擔任,甚至都不是廟堂群臣所預料那般,交由某位新晉巡狩使武將擔任此職,只說兵部奏請、銓選之權柄,事實上已經從大驪京師南遷至陪都。而陪都歷史上首位國子監祭酒,由建造在北岳披雲山的林鹿書院山長擔任。

  曹耕心以心聲說道:「關於你和你朋友的本命瓷,有些新眉目了。」

  劉羨陽點點頭,抿了一口酒,「欠你一個人情。」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石柔哼唱著一首古蜀國流傳下來的殘篇歌謠。

  白雲在天,丘陵自出,道裡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複能來。

  如今鋪子裡邊多了個幫忙的小夥計,會說話卻不愛說話,就像個小啞巴,沒客人的時候,孩子就喜歡一個人坐門檻上發呆,石柔反而喜歡,她也從不吵他。

  孩子每天除了按時定量練拳走樁,好像學那半個師父的裴錢,同樣需要抄書,只不過孩子性子倔强,絕不多出一拳,多走一步,抄書也絕對不願多寫一字,純粹就是敷衍了事,裴錢回來之後,他好拿拳樁和紙張換錢。至於那些抄書紙張,都被這個昵稱阿瞞的孩子,每天丟在一個竹簍裡邊,填滿竹簍後,就全部挪去牆角的大籮筐裡邊,石柔打掃房間的時候,彎腰瞥過竹簍幾眼,蚯蚓爬爬,彎彎扭扭,寫得比小時候的裴錢差遠了。

  石柔很喜歡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以前獨自一人看著鋪子,偶爾還會覺得太冷清,多了個小阿瞞,就剛剛好了。鋪子裡邊既多了些人氣,卻依舊安靜。

  如今小鎮愈發商賈繁華,石柔喜歡買些文人筆札、志怪小說,用來打發光陰,一摞摞都整齊擱在櫃檯裡邊,偶爾小阿瞞會翻看幾頁。

  今天鋪子生意一般,石柔和阿瞞一起各看各書,孩子站在小板凳上,還需要踮起腳跟才行。

  孩子突然將那本文人筆記橫移幾寸,伸手抵住書頁,石柔轉頭一看,是書上前賢的一句話。

  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與人,旦有語,夕有語。

  石柔莞爾一笑,只不過察覺到不妥,如今自己是怎麼個姿容面貌,她當然心裡有數,石柔趕緊收斂神色,與孩子輕聲解釋道:「去了山上修行仙術的那些神仙老爺,都相信在很久很久之前,天地相通,神人共居,怎麼說呢……打個比方,就跟如今咱們市井走門串戶差不多,只不過有些門戶門檻高,就像小鎮福祿街和桃葉巷,一般人輕易去不得,敲門也不會有人應的,可是咱們這兒騎龍巷,自然就是門檻不高了。不過那些天人相通的道路,到底在哪裡是什麼,書上就傳得很玄乎嘍,有說是飛升台,有說是一棵大樹,有說是一座山岳,反正也沒個準話。」

  孩子點點頭,大概是聽明白了。

  龍泉劍宗山上。

  阮秀一個人走到山巔崖畔,一個身體後仰,墜落懸崖,一一看過崖上那些刻字,天開神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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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小心火燭

  黃昏裡,寶瓶洲一個偏隅小國,清源郡仙游縣城內,一座武館外邊,來了個雲遊四方的年輕道士。

  自稱與徐館主是好友。年輕道士腳踩一雙千層底布鞋,乾乾淨淨的模樣,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身後背劍匣,露出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把桃木材質。再斜挎一個包裹。

  桃木劍嘛,武館門房認得,天橋的說書先生有講過,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遊歷,不管是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大都喜歡背把桃木劍做樣子。

  門房是個剛進武館沒幾年的弟子,因為最近這麼多年,外邊世道不太平,就跟對方要了通關文牒,事實上這位武館弟子鬥大字不認識幾個,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外鄉人遊歷縣城,無論是過路租賃馬車、驢騾,還是在客棧打尖歇腳,早早就會被衙役、巡捕仔細盤查,所以根本輪不到一個武館弟子來查漏補缺。

  門房還了那份關牒,說去通報一聲。

  年輕道士笑著點頭,耐心等待。

  這趟跨洲遠遊,一路南下,寶瓶洲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光景,別說山上修士見誰都跟防賊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謹慎。

  比如就連如今州郡縣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門那邊都會在更夫身邊安排人手跟著,防止有歹人流竄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廟、城隍廟這些年的夜間,也都開著門,因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廟,都需要保證香火不絕,讓地方各級衙門專門派人去「點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實就是雞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談不上如何怨氣,反正每家每戶隔三岔五才輪到一回,再者縣城有錢人,還輪流開了夜宵鋪子,不會讓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個家裡貧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歡衙門此舉,故而夜間燒香,愈發心誠。每天都會有學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四處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著拐杖,幫著安撫人心,大體上都說如今外邊打仗打得厲害,可只要打贏了,從那個大驪宋氏鐵騎,再到自家朝廷,都會在賦稅一事上有所補貼,皇帝老爺都是發了公文的,絕不欺人,所以只要熬過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誰敢在這會兒不守規矩,不但國法要管,衙門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譜。老百姓未必懂什麼國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譜除名的厲害,自然是誰都一清二楚。

  徐遠霞快步走到大門口,瞧見了那個門外的年輕道士,爽朗大笑,跨過門檻,一把按住張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傢伙,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擔任門房的武館弟子,有些疑惑,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有這般高興了。師父交友廣泛,喜歡散財,來武館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聲,是從師父嘴裡跑出來,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這樣了,可是今天的笑聲,好像是從師父眼睛裡沖出來的。

  徐遠霞一把摟過張山峰,以手掌輕拍年輕道士後背三兩下,這才鬆開手,後退幾步,點頭道:「還是好模樣,有徐大哥年輕那會兒一半的俊俏。」

  見著了久別重逢的徐遠霞,年輕道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習慣了師父、師兄們的容貌不變。

  當張山峰看著眼前的這個……老人。

  張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來。

  只見那老人腰桿挺直,雙鬢灰白,還刮了絡腮鬍子。

  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依舊容貌如舊的年輕道士,這才記起,眼前這位曾經正值壯年的大髯豪俠,不知不覺,已經半百歲數,還有餘頭了。

  這就是山下武夫與山上煉師的差異所在。

  純粹武夫,若是能夠躋身煉氣三境,勉强有些駐顔有術,可如果始終無法躋身金身境,容貌就會逐漸老去,與世俗百姓無異,也會鬢毛衰,會白滿頭。

  張山峰收起思緒,抱拳道:「徐大哥!」

  徐遠霞拉著張山峰跨過門檻,低聲埋怨道:「山峰,怎麼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來,我可就要喝不動酒了。」

  張山峰無奈道:「我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過牛角山渡口,結果在落魄山也沒能瞧見陳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蘆洲,我又剛好沒在山上。」

  徐遠霞寬慰道:「沒事,不用强求,你們還年輕。」

  說到這裡,徐遠霞大笑道:「都還年輕。」

  徐遠霞回到家鄉後,就開了這麼家武館,其實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過徐遠霞早年離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門戶了。武館小本經營,這麼些年,也沒教出什麼特別成材的弟子,武館那些親傳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於慘淡,但也沒在江湖上闖出多大名聲。不過不算起眼的武館,在這偏隅小國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陸陸續續有些傳聞流傳開來,說那拳法不精的徐師傅認得幾位山上仙師,而且以前徐師傅當那邊軍的時候,官場上也攢下了幾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徐遠霞其實挺煩這些瞎話,老子有個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個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過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風捉影,事實上徐遠霞返鄉之後,就一直沒拿武夫境界當回事,不但刻意隱藏了拳法高低,就連破境躋身六境一事,一樣沒有對外多說一個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類似徐遠霞家鄉這樣的偏隅小國江湖中,已經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願意開門迎客,與山上門派和朝廷官場稍稍打好關係,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座武林的執牛耳者。

  只不過越是小地方,拳術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淺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煩人。

  徐遠霞私底下寫了本山水遊記,刪刪減減,增增補補的,只是始終沒有找那書商刊印出來。

  平生豪氣,消磨酒裡,就留給昔年走過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與真正的朋友重逢,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過千山萬水的大髯刀客,才會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館親傳弟子給徐遠霞拿酒來的時候,有些奇怪,師父其實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爾喝酒,也只算淺嘗輒止,更多還是喝茶。

  張山峰的登門禮物,是幾罐茶葉,在上一處名為安吉的仙家渡口購買而來,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廟所植茶樹,葉白如玉脈翠綠,價格不貴。徐遠霞當時收下茶葉,笑得不行,說巧了,如今自己還真喜歡喝茶,茶葉産自鄰近家鄉仙游縣的安溪,卻不是什麼仙家茶葉了,有點家底的門戶,都買得起喝得上。回頭讓那陳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罷,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遙想當年,相貌,酒量,拳法,學問……陳平安那小子什麼都不跟徐遠霞和張山峰爭高低,唯獨在名字一事上,陳平安要爭,堅持說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麼還光棍著呢?這就不像話了啊。」

  張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們仨可是都說好了的,以後等你還鄉,找個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認我和陳平安當乾爹的,小棉襖的女兒當然得有個,再來倆兒子,一個跟我學那龍虎山外門道法,一個與陳平安學拳練劍。」

  徐遠霞白了一眼,自顧自大碗喝酒,沒勸張山峰多喝,酒桌上勸他人豪邁,自己不豪傑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給耽誤了。山峰,你這喝酒法子,文縐縐的,當是喝茶呢,連陳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娘的酒桌豪傑,喝酒不勸人,有個啥滋味。

  徐遠霞喝高了,張山峰也喝醉了。

  徐遠霞聽了張山峰的一些山上傳聞後,感慨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張山峰舉起酒碗,說可以陪徐大哥走一個。

  張山峰突然問徐遠霞,陳平安如今多大歲數了。

  醉醺醺的徐遠霞晃了晃腦袋,說記不清了,咱們先也可以走一個。

  再不是大髯豪俠的徐遠霞,徹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門外,喃喃言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我老了,少年呢。

  張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朧打著酒嗝,說別一個不小心,下次再見面,陳平安就要比咱們個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開日,年年如此,人無再少年,人人這般。唯有桃李春風一杯酒,總也喝不夠。

  ————

  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路過鐵符江,走到龍鬚河。發現水中多有樹葉。

  她最後看到了一個蹲河邊撒葉作船的男人。看著二十歲出頭的模樣,因為對方是個修道之人,真實歲數肯定不止。

  劉羨陽轉過頭,看見那個面生的姑娘後,立即笑容燦爛起來,麻溜兒起身,開始介紹自己,「小生姓劉名羨陽,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讀,雖然尚無功名,但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里路,志向高遠,小有家底,小鎮那邊有祖宅,位置極佳……」

  這位陌生面孔的圓臉姑娘,瞅著有些迷糊啊。是聽不懂話裡的意思呢,還是根本就聽不懂話呢?

  不是大驪本土人氏?所以聽不懂官話?

  果然姑娘開口問道:「這是哪兒?」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劉羨陽誤以為是那遊歷寶瓶洲的別洲仙子。如今寶瓶洲,諸子百家當中,多有別洲年輕練氣士找機會遊歷四方。龍州作為舊驪珠洞天遺址,當然是一處必選之地。

  劉羨陽年少離鄉遠遊求學時,路上早就見過那山巔仙家閣樓,佳人獨立,彩帶飄遠,類似這樣的仙家畫面,見過不少了。見多了,好像也就那樣。風景是極美的,可都是別人的。但是眼前這個穿著樸素的圓臉姑娘,當她軟糯言語,或是眨巴眨巴著一雙水潤大眼眸,卻也是相當好聽好看的。

  劉羨陽笑答道:「寶瓶洲,龍州。」

  姑娘錯愕。怎麼來了寶瓶洲,剛好是她最不想來的一個地兒。

  她就是賒月。

  先前在那桐葉洲桃葉渡,莫名其妙給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裡乾坤山河中,賒月剛煮了一鍋仙家米,還沒吃著,就發現自己重見天日了,又莫名其妙給人丟到一座陌生山頭,她就只好問了句,那鍋米能不能還她,沒有半點回應,賒月只好跟著腳下那條道路,隨便逛蕩起來,就走過三江匯流的一處繁華小鎮,一直走到了這邊。因為在這邊,有一處山頭,瞧著月色好像天然比較濃郁,都不是那種仙家收攏天地靈氣的神通術法,所以賒月就比較好奇。

  賒月說道:「我叫余倩月,來自中土神洲。」

  棉衣圓臉姑娘對自己這個靈機一動的說法,比較滿意,這就是行走江湖該有的機敏和老道了。

  劉羨陽贊嘆道:「姑娘好名字。」

  賒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讀書人?」

  劉羨陽也猶豫了一下,臉色誠懇,沉聲說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個說法,比如什麼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來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讀書人。

  那就肯定是了唄。

  賒月轉身就走。

  她打算找個僻靜山頭,煮飯吃去。最好誰都瞧不見我。

  劉羨陽屁顛屁顛跟上,離著那位圓臉姑娘有四五步遠,不敢唐突佳人,他側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幾步路了,真不去咱們槐黃縣城看看?騎龍巷有個名叫壓歲鋪子的好地方,糕點好吃得能當飯吃,價格還便宜。」

  賒月搖搖頭。

  劉羨陽只好停步。

  賒月突然緊皺眉頭,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劉……公子,你聽沒聽過落魄山?這裡離著落魄山遠不遠?不近吧?」

  劉羨陽點頭道:「不近……的吧。」

  陳平安的落魄山,離著河邊的鐵匠鋪子,真不算近。

  賒月鬆了口氣。

  她最後沒讓那個劉羨陽跟著,打算去了小鎮,她身上神仙錢和金銀都是有些的,不會說這兒的官話方言,反正買東西多給錢就是了,至於什麼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但是那座山頭,還是要去遠遠看一眼的。

  劉羨陽也沒過多糾纏這個遠道而來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這兒,不要隨便御風遠遊,因為有規矩在,還是個性情古板的鐵匠師傅訂立的。賒月與那姓劉的年輕人真誠道了一聲謝,她當然不會輕易御風,這個名叫龍州的地方,太過神異,山水靈氣都充沛得過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盤上,竟然聚集了那麼多香火鼎盛的神靈祠廟,若是在桐葉洲,賒月倒也不會如何忌憚,井水不犯河水的,誰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還回去,只要不是姜尚真那種腦子有毛病的,她誰都不怕,但是在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寶瓶洲,賒月覺得自己走在哪裡都不安穩。如果賒月不是那純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丟在哪裡,就站在哪裡一動不動。

  劉羨陽回了鋪子那邊,繼續在檐下竹椅打盹,神遊萬里。

  賒月在縣城那邊隨便逛了逛,然後就去往那座月色極多的山頭,在山門口那邊,遇到了個第一眼瞧見了就喜歡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著條小竹椅坐在山門牌坊底下,另一邊斜靠著金色小扁擔和綠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與傢伙什,一起當著門神。

  這個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兩次的獨自巡山,一路飛奔過後,就會趕緊來山門口這邊守著。

  余米遠遊去了北俱蘆洲,裴錢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啞巴湖的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經不用給誰當門神了,每天一人巡山,不過讓景清去灰蒙山、黃湖山這些藩屬山頭,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樹木,種在了落魄山上。

  白雲為什麼不用修行就能飛。溪水跑那麼遠的路會不會累。風過樹梢的時候,樹葉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魚兒吃荷花呦,山河無恙唉,世道平順,國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個都不好意思與暖樹姐姐訴說的小憂愁了。

  因為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氣壞了,說不知道咋回事,竟然有人說咱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就只是個洞府境的小水怪。

  周米粒也沒怎麼生氣,當時只是撓臉,說我本來就境界不高啊。

  只是在這之後,遇到暖樹姐姐和景清他們的話,還是會嘰嘰喳喳個不停,只是獨處的時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麼喜歡自言自語了,成了個喜歡抓臉撓頭的小啞巴。

  以前的小姑娘,會去找老廚子,說我跟裴錢學了絕世拳法,你個兒高,先讓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小米粒,會經常去看著那幾隻儲錢罐,她和裴錢,還有暖樹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龍州窯,不再是大驪宋氏的御用貢品,在山下享譽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著天數。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數。所以周米粒開始練字,裁剪春聯紅紙,寫了些類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紙條,一張張貼在儲錢罐上邊。

  所以這會兒的小米粒,正一個人偷偷犯愁著呢。然後她就瞧見了那個登門做客的圓臉姐姐。

  賒月改變主意,與那個小姑娘遠遠問道:「你會說中土神洲大雅言嗎?」

  周米粒其實早就在偷偷瞥那個臉蛋圓乎乎的可愛姐姐了,趕緊起身抱拳行禮,然後飛快跑到賒月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曉得嘞曉得嘞,就是還不太會說哩。」

  賒月笑了起來,一個讓洞府境當門房的仙家門派,而且還是個山澤精怪,底蘊應該不會太高,不過挺好啊,眼前這個小姑娘多可愛。賒月第一時間就對這個山頭,印象大好,都願意讓一個小水怪當門房,肯定風氣很好。

  於是賒月問道:「這裡是?」

  「啊?」

  小姑娘撓撓臉,似乎沒想到這個姐姐,竟然會不知道自家山頭的鼎鼎大名,麼得關係,自個兒說給這個姐姐聽,職責所在,還能小立一功,回頭與裴錢邀功去。

  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腳跟,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陳,姐姐曉不得,知不道?」

  寶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陳。月色灑落人間,此地彷彿占據最多。

  賒月臉色僵硬,默默抬起雙手,都沒敢使勁拍臉,只是輕輕覆在臉頰上。

  沒這麼欺負人的。

  ————

  南婆娑洲海外戰場,蠻荒天下的妖族屯兵極多,卻依舊不著急侵襲陸地。

  聽說那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舊址地界,都已經徹底破碎,是被那綉虎崔瀺以無上神通,以一枚規模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整座南端陸地砸碎。南岳戰場上,大驪鐵騎和藩屬邊軍,聯手山上仙師,更是成功阻滯登岸的妖族大軍,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處戰場,從來沒有一場戰爭,能夠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山河陸沉」。

  寶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來,中土神洲隨之對醇儒陳淳安的非議,愈演愈烈。

  山河陸地,與海外妖族,兩軍遙遙對峙,哪怕是籠罩著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氛圍,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談心性」的士子書生眼中,集結了衆多山上勢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戰之力,禦敵「國門之外」,最終在那陳淳安的帶領下,卻如此死氣沉沉,戰場上毫無建樹,就只會等著蠻荒天下遲遲未有大動作的攻伐,好像換成是這些意氣風發針砭時事的中土讀書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臨危一死報君王了。

  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丟了一張文字內容烏煙瘴氣的山水邸報,皺眉不已。

  春幡齋劍仙邵雲岩,笑著解釋道:「陸先生,其實中土讀書人,不全是這樣意氣用事的。只不過很多時候,能夠讓咱們瞧見的,往往會是些齷齪人糟心事。」

  邵雲岩習慣敬稱陸芝一聲「先生」。

  事實上陳淳安在女子劍仙這邊,亦是如此稱呼。

  倒懸山梅花園子舊主人,酡顔夫人頭戴冪籬,遮掩她那份絕色,這些年始終扮演陸芝的貼身婢女,她的柔媚笑聲從薄紗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聰明人就是傻子,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別的本事沒有,就只會噁心人。」

  酡顔夫人對作為家鄉的浩然天下,其實沒有半點好感。

  邵雲岩微笑道:「記得隱官大人說過,天底下最願意被一葉障目的人,就是讀過書、讀書還很多的人。記得酡顔夫人的梅花園子,好像藏書頗多?」

  酡顔夫人立即啞然。

  春幡齋和梅花園子都給年輕隱官搬去了劍氣長城,猿蹂府也給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直接拆成了個空架子。

  只有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與劍氣長城沒有半點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姜雲生一個拱翻墜海,最終落入一頭大妖之手。

  邵雲岩與這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怨懟的酡顔夫人,雙方的不對付,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邵雲岩以前不覺得避暑行宮安排自己留在陸芝身邊,是不是會無事可做,現在邵雲岩愈發篤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顔夫人在陸芝這邊每天在那兒胡說八道,看似說的都是道理,實則全是偏激言語,時日一久,是真會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陸芝這邊煽風點火,實在是有些時候忍不住。

  給邵雲岩拐彎抹角提醒後,酡顔夫人其實這會兒有些內心惴惴,委實怕極了那個手狠心黑的年輕隱官。

  酡顔夫人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陸先生,齊老劍仙來南婆娑洲了。」

  陸芝點頭道:「多半是死了那條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準備多積攢些功德,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這是好事。」

  邵雲岩說道:「好像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晚輩,陳三秋和疊嶂也都遊歷至此,因為暫時沒打仗,先前他們又沒能遇見陸先生,就先去拜訪大瀼水了。」

  陸芝說道:「到時候你們倆在戰場上,儘量多護著陳三秋和疊嶂,我可能會顧不過來。」

  邵雲岩輕輕點頭,酡顔夫人施了個萬福。

  進入浩然天下的劍修,除了酈采、蒲禾這些遊歷劍仙收取的嫡傳弟子,幾乎都是年幼年少歲數,一方面孩子們尚未成長起來,另外一方面他們的傳道恩師,哪怕離開劍氣長城後,依舊都沒少出劍。

  北俱蘆洲酈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等等。

  此外得以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和劍修,更是無一例外,都重返戰場,只不過將戰場從劍氣長城換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選擇冷眼旁觀,任由大勢傾塌。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後轉戰於扶搖洲和金甲洲的齊廷濟,一直鎮守南婆娑洲的陸芝。出劍老龍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劍修當中,又有從中土神洲一起趕赴南婆娑洲的陳三秋和疊嶂。以及離開落魄山去往東岳戰線的崔嵬。

  這其實是一件深思之後、極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隕落在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後有謝松花,再有陳三秋和疊嶂,幾乎到達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訪元青蜀所在的宗門大瀼水,開山祖師名為龍澄,奉節郡人氏,曾經在瀼水當中尋見一石盒,有神人守護,龍澄最終獲得石盒當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後世通用篆籀,龍澄僅餘一枚留在自家山頭,在這之後,不過觀海境修為,一路跋山涉水跨洲遠遊,趕赴中土神洲,將其餘四方印章全部贈予文廟,再被一位副教主親手送往南婆娑洲鎮海樓。

  陸芝突然問道:「元青蜀在酒鋪那邊的無事牌上,知道寫了什麼嗎?」

  邵雲岩搖頭笑道:「這真還沒注意。」

  酡顔夫人斜瞥一眼邵雲岩,她與陸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陸芝盯著酡顔夫人,「你真知道?」

  這位女子大劍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厭煩的山水邸報,抵得過元青蜀在異鄉不惜生死的遞劍嗎?!

  酡顔夫人臉色微變,怯生生道:「奴婢現在記起來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現身,與陸芝並肩而立,說道:「黃童戰死在了寶瓶洲南岳戰場。」

  此生練劍,極少有憂愁思緒的陸芝,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寶瓶洲那邊。

  齊廷濟一伸手,將那封隨風飄遠的山水邸報抓在手中,翻閱起來,說道:「董三更最後一次為劍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

  齊廷濟也丟了邸報,雙手負後,眯眼而笑,「等著吧,如果給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輸了還好說,萬事皆休,誰都沒什麼可說的了。可要是打贏了,這幫為數不少的半吊子讀書人,還要駡下去,駡得只會更起勁。一個個神采飛揚『早知道』,駡陳淳安不作為,甚至會駡寶瓶洲死人太多,綉虎手段半點不仁義。」

  陸芝默不作聲。

  他們有臉說。我陸芝沒耳聽。他們開心就好。

  ————

  青冥天下。

  柳七曹組尚未離去,大玄都觀又有兩位客人聯袂造訪,一個是狗能進某人都不能進的,一個則是當之無愧的稀客貴客。

  孫道長驀然大怒道:「這個狗陸沉真是一塊牛皮糖。」

  女冠春輝有些頭疼。

  老觀主對她說道:「湛然,去跟他說我不在觀內,正在白玉京與他師尊把臂言歡,愛信不信,不信就讓他憑本事闖入道觀,來找白仙鬥詩,與蘇子鬥詞,他要是能贏,我願賭服輸,在白玉京外邊給他磕三個響頭,保證比敲天鼓還響。貧道最重臉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個釘,任由他陸沉趴地上扣都扣不出來……」

  董畫符說道:「老觀主措辭,注意些火候。家鄉曾經有人說過,言語即出劍,用力過猛容易擰到腰,還會被劍氣崩開褲襠。」

  孫道長問道:「阿良講的?這個狗日的說話,果然還是有點嚼頭啊。」

  董畫符嗯了一聲。

  老道長突然撫鬚沉思道:「如果只有陸沉,還好說。他身邊跟了個喜歡冤枉好人的討債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觀、歲除宮這樣的山巔宗門,屈指可數。

  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最後一次閉關,沉寂多年,終於出關。

  由於不問世事數百年,以至於吳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

  此次吳霜降收斂氣象,主動尋訪大玄都觀。

  孫道長當然頭疼,這個吳霜降,性情乖張得過分了,好時極好,不好時,那脾氣强得厲害。

  能讓孫懷中都感到頭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對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觀主這出了名的「好脾氣」,早就教對方如何學自己做人了。

  孫道長忍不住問道:「湛然,你師父一百遍黃庭經抄寫得如何了?」

  女冠春輝無奈道:「觀主,我這不是還沒說嗎?」

  孫道長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歡成天搗鼓些銅錢、蓍草,還最擅長占夢,吳宮主大駕光臨,就該早早備好重禮,這都算不到,測不準?你那師父,外人不是都說他早已『感而遂通,與天地準』嗎?還敢說什麼天底下真正參透那部群經之首的人,只有兩個,他算其中一個,鄒子加上陸沉,才能算一個?本事不大,口氣不小,這都哪來的歪門邪氣,害得我這麼多年,每次瞧見他這師侄,都跟見著了師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動稽首。」

  春輝無言以對。為尊者諱,既為恩師,更為觀主,她就不多說什麼了。受著唄,不然還能如何。自家道觀就這麼個門風。

  要知道這些溢美之詞,可都是觀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對山中好友胡亂吹噓的,春輝她恩師素來為人謹慎,哪敢如此自誇。

  自家觀主祖師這番「好心」替自家晚輩揚名的吹噓,當時春輝的恩師聽說後,汗都流下來了。

  果然在那之後的修行路上,師尊每次出門遠遊,都會磕磕絆絆,有小道消息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說定要與春輝師尊請教請教,所以專門請人蹲守道觀地界,只要春輝的這位傳道人出門,就肯定會在遠遊路上,鬧點不大不小的麼蛾子。

  春輝恩師,尤其精通占夢。修道之地,懸掛一幅畫卷,上邊書寫的內容,寫那帝王君主、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各自「惡夢」,她聽師父說出自浩然天下一個叫賈生的讀書人,春輝很小就看過,也沒覺得有多大學問,不知為何師父卻很看重。春輝只覺得其中天子夢惡則修道、大夫夢惡則修官,其實與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個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觀數座山水禁制,在所有人心湖間激起漣漪,「孫觀主在不在,無所謂,我是來找柳七曹組的。」

  孫道長嗤笑一聲,真不把第五人當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卻婉拒了孫道長和蘇子的同行出門,只是與好友曹組告辭離開,去見那位歲除宮宮主。

  吳霜降是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這位宮主氣象外顯,身後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縹緲,與真身大致重疊,小有偏差,更顯異象,法相不見真容,赤天衣,紫結巾,立於雲霧中。

  吳霜降顯然是一隻腳踏入傳說中十四境、卻又未真正躋身此境的獨有異象。

  按照常理,吳霜降這會兒是不該離開歲除宮的,可既然吳霜降還是來了,就絕對不是小事了。

  吳霜降這一生的修道歷程,充滿了傳奇色彩。

  所以年輕候補十人當中,那個同樣姓吳的幸運兒,才會沾光,有了個「大小吳」的美譽。

  吳霜降開門見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緣簿子一用。」

  他已經知曉道侶的隱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懸山鸛雀客棧帶來的那個消息。

  她既是道侶吳霜降故意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頭被吳霜降遠遊天外天,親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吳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無上神通,硬生生將道侶「活」在自己心中。

  但是在吳霜降一次閉生死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她」籌劃多年,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乘隙而逃。

  最終藏匿在大玄都觀一位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

  所以吳霜降對大玄都觀的觀感好壞,可想而知。

  老觀主在吳霜降這邊束手束腳,未嘗沒有心虛的成分。至於都忘記了借沒借過的一方硯臺,那也叫事嗎?吳宮主財大氣粗,歲除宮坐擁一座大洞天,手握兩座福地,缺這玩意兒?

  一旁陸沉舉起雙手,「今日事,與我無關,更不摻和。」

  他跟吳霜降是好友,與柳七郎也相熟,陸沉一些個亂點鴛鴦譜的本事,還是與曹元寵學的。

  柳七搖頭道:「吳宮主應當知曉真相,何必强人所難。」

  因為一旦答應下來,就等於曹組會淪為歲除宮的階下囚。

  柳七,是貨真價實的飛升境。

  摯友曹組卻不然。是一位大道原本已經腐朽命不久矣的「僞飛升」,曹組在遠遊之前,真實境界,其實始終停滯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得到半部姻緣簿子的柳七,就贈送了那半部簿子給與之大道契合的摯友,曹組因為成功煉化了姻緣簿子的緣故,躋身仙人,真身才能夠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像之姿飛升,柳七破開天幕,曹組尾隨其後,聯袂飛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詞牌福地,更是柳七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處修道之地,為的就是讓曹組借助文運,能夠躋身飛升境。

  但是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幾座天下的飛升境修士當中,半點不低,甚至可以說相當之高。

  畢竟是歷史上首位真正參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詞章。

  如果柳七能夠自己煉化那半部姻緣簿子,說不得如今數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蘇子就因為早有白仙在前頭,便就此大道斷絕,最終止步飛升境,只是蘇子生性豁達,看得開而已。

  吳霜降說道:「說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歡有借無還。」

  今天一個不小心,明天一個不認帳,後天就要倒打一耙,駡人栽贓潑髒水。

  早年吳霜降與那孫觀主有過一番坦誠相對的言語,老道長憤懣不已,在歲除宮跳腳說我是那種人嗎?好歹是一觀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聲,你別冤枉我,我這個人吃得打,唯獨最受不得丁點兒委屈……

  吳霜降說你當然是。

  所以雙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導致外界衆說紛紜,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爭,其實緣由沒那麼複雜。

  柳七還是搖頭,「我與元寵一起來此,當然要一同返鄉。」

  吳霜降臉色淡漠,「你們來,沒問過我。你們走,就得問我了。剛好趁此機會,將禮數補上一補。若是打爛了大玄都觀的瓶瓶罐罐,我來賠就是了。」

  柳七笑道:「宮主既然痴情至此,這半部姻緣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吳霜降說道:「你說了不算。」

  曹組突然說道:「我留下就是了。」

  陸沉在一旁小聲感慨道:「世俗之君子,豈不悲哉。」

  門口那邊,孫道長剛露面現身,身邊跟著個本該在白玉京神霄城練劍的董畫符,老觀主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吳霜降,抖摟威風去別處,別在我家門口咋咋呼呼,不打一場不行了,剛好陸沉在這邊,這傢伙本該坐鎮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吳霜降如何破開天幕,可以省去些氣力。

  不曾想那陸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丟了一幅卷軸到道觀高牆內,丟完後,撒腿就跑,不忘扭頭喊道:「董黑炭,記得早些回家哈。回頭小道得空了,教你畫符。」

  董畫符說道:「不學。」

  陸沉已經消失無蹤。

  孫道長擺擺手,示意身旁春輝不用緊張,那陸沉沒耍什麼花樣。

  老道人將卷軸從院牆那邊取回,打開繩結,畫卷自行鋪展開來。

  老觀主笑駡一句。

  是一幅那陸沉不知道從哪裡叼來的《螺殼作法圖》。

  董畫符伸長脖子一看,款識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種藐小之人處以小範圍,竟在螺螄殼內大作其水陸道場,又有大廚房搬出豐盛筵席,主人與賓客橫七竪八,旁觀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個虎頭帽孩子站在門檻裡邊,只是看著那個吳霜降。

  吳霜降與之對視,突然灑然一笑,「若是白也將來願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緣簿子的去留,我都隨意,等得起。」

  白也點頭道:「隨意。」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她為何偏偏喜歡白也詩篇,真有那麼好嗎?我不覺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們喜歡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歡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吳宮主以為然?」

  吳霜降變了神色,不再劍拔弩張,笑道:「與她不一樣,我由衷喜歡蘇子詞篇多年矣。」

  蘇子大笑點頭道:「那是真的好。」

  孫道長低聲道:「白也,先前曹元寵仰慕你,這會兒吳宮主仰慕蘇子,怎麼我覺得你輸了半籌?畢竟吳宮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徑直轉身走回修道之地。

  吳霜降則陪著蘇子三人,一起悠悠然遠遊天幕。

  蘇子收起侍女點酥和書童琢玉,柳七則讓好友曹組乾脆去往袖裡乾坤,明顯依舊信不過這位吳宮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邊。

  白也與老觀主緩緩而行。

  白也說道:「其實觀主不用這麼麻煩。」

  那座圍有桃林的池塘,以及遠處好似一座園林假山的小山頭,其實都是孫道長施展神通後的袖珍山河,水極深,山極高,而且一把極好長劍顯化而生的白鹿,就始終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掛著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為桃花潭,長劍銘文「白鹿」,法袍名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為了那句詩文,「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老觀主說道:「天地何其大,修道歲月何其久,能讓貧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說還要如吳霜降、曹元寵這般的『仰慕』某人,又能有幾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歡的就拿走,不喜歡的就擱放,反正貧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讓這人間更美好罷了。」

  ————

  讓人意外,阮秀今天帶著董谷,徐小橋和謝靈,一起離開龍泉劍宗祖山,來到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見過了劉羨陽,在這之後,董谷和徐小橋會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長春宮渡船,再重返大驪京畿舊山岳地界,謝靈則需要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

  因為先前師父阮邛在飯桌上,雲淡風輕提了一嘴,大驪已經著手準備幫助龍泉劍宗設立下宗。

  這比起正陽山、清風城依舊還是宗門候補,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龍泉劍宗確實可謂大驪宋氏當之無愧的心頭好。

  董谷和徐小橋、謝靈一起御風落地,但是阮秀卻沒有露面,董谷說師姐在石崖那邊散心,等會兒再散步過來。

  在規矩森嚴的宗門譜牒上,董谷是阮邛的開山大弟子,不知為何,阮秀的名字,始終沒有載入其中,但是龍泉劍宗嫡傳和再傳弟子,都習慣將阮秀視為大師姐,當然那個謝靈,喜歡稱呼她為秀秀姐。所以這次開闢下宗,董谷三個,都覺得師父是要讓師姐擔任下宗宗主。

  劉羨陽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報,看得劉羨陽揪心。所以董谷幾個到了鋪子後,劉羨陽頭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們隨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盤。董谷三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就劉羨陽這種都敢跟師父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性子,若是對他們殷勤客氣了,肯定就是這傢伙憋著壞。

  徐小橋瞥了眼劉羨陽手中邸報,忍著笑。

  董谷以心聲與師弟謝靈提醒道:「你悠著點,羨陽等會兒肯定要拿你開刀。」

  說來就來,劉羨陽抬起頭,望向那個小模樣還挺水靈的謝師弟,眼巴巴問道:「你給了多少錢?」

  謝靈楞了一下。

  徐小橋解釋道:「是問給了山上邸報多少神仙錢,才能躋身榜單,劉師弟好去送錢。」

  謝靈笑著沒說話,坐在竹椅上,雙手輕放膝蓋,豐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驪珠洞天,小鎮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除了桃葉巷謝靈,督造官署出身的大瀆廟祝林守一,年輕候補十人的杏花巷馬苦玄,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還有歸鄉一趟卻又離鄉遠遊的泥瓶巷顧璨。

  當然還有如今成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祿街大門戶的讀書人趙繇,都是在少年時就已經極為英俊。

  近期寶瓶洲跟風,山上評選出了自家的年輕十人,年齡必須是四十歲以下,龍泉劍宗嫡傳劍修謝靈,就得以躋身其中。

  劉羨陽又低下頭,眼神呆滯,猶不死心,翻來覆去看那山水邸報,最終也沒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對此駡了一句娘,因為他今年剛好四十一歲。

  劉羨陽比陳平安大兩歲。年少時與人報年齡,喜歡說虛歲。好像年紀一大,就不再提虛歲,喜歡只講周歲了。

  劉羨陽倒不是有些在意虛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憑真本事掙來的修為境界,你們這些睜眼瞎,憑啥計較這一兩歲的小事?先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兩份邸報,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個劉大爺,不過就是幾筆的事情,你們會掉錢啊還是咋的。

  不過就阮師傅那脾氣,就算劉羨陽符合年齡,估計也會難得拿出大驪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幫著壓下。

  真會如此,劉羨陽倒是真不介意半點,阮師傅別的不說,做人這一塊,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畢竟劉羨陽所練劍術,太過古怪。按照阮邛的說法,在躋身上五境之前,你劉羨陽別著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說來奇怪,阮邛雖然既有風雪廟這個「娘家」靠山,又以兵家聖人身份,擔任大驪宋氏供奉的頭把交椅,可事實上阮邛就一直只是玉璞境,當年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倒沒什麼,如今寶瓶洲高人隱士、山巔大佬,水落石出,層出不窮,卻依舊幾乎無人質疑阮邛的首席供奉頭銜,大驪兩任皇帝,國師崔瀺,上柱國和巡狩使在內的文武重臣,對此都極其默契,沒有任何異議。

  山君魏檗,披雲山林鹿書院幾位正副山長,尤其是陳平安的那座山頭,落魄山上下,從老廚子到裴錢,更是誰都見到阮邛都客客氣氣的,而且絕不敷衍。尤其是那個陳靈均,每次見著了阮邛就跟老鼠見貓差不多。

  劉羨陽收起邸報,轉頭望向那個謝靈,一本正經感慨道:「謝靈,你是劍修,快劍好練慢劍難,以後一定要多堅持啊。」

  謝靈點點頭,深以為然。

  董谷和徐小橋,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劉羨陽,師兄妹兩個,再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劉羨陽看著徐小橋,笑嘻嘻問道:「徐師姐想啥呢?」

  右手無大拇指的女子笑道:「與劉師弟想法相反吧。」

  劉羨陽嘆了口氣,懶洋洋背靠椅子。

  清風城許氏,早年從杏花巷馬家手中,買下了一座龍窯窯口。

  而那個與一位瓊枝峰仙子結為神仙道侶的盧正醇,前些時候還故意衣錦還鄉了一趟。

  連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驪藩王,找誰說理去。

  阮秀離開石崖,走過石拱橋,在河畔那邊緩步走來,謝靈立即起身,去與阮秀閒聊了幾句,才遠離幾步,御風遠遊。

  秀秀姐在來時路上,私底下傳授了一門好像全然沒有跟腳的劍術給他,讓謝靈十分開懷。

  秀秀姐雖然對萬事萬物都漠不關心,可好像對自己,終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實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門遠古妖族煉體法門,更教了徐小橋一種敕神術和一道煉劍心訣。

  至於謝靈這邊,阮秀只是在御風途中,無意間想起此事,覺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隨便給了這個心比天高的師弟一門劍術,品秩不高,只不過相對適合謝靈的修行。

  董谷和徐小橋也同時告辭離去。

  阮秀沒坐在那幾條竹椅上,而是從屋子裡邊搬了條凳子落座,輕聲道:「恭喜躋身元嬰境。」

  劉羨陽撓撓頭,「沒頭沒腦的,破境沒道理。」

  阮秀其實知道真相,是那位齊先生的關係,卻沒有與劉羨陽說破。

  劉羨陽遞過一把瓜子,阮秀搖搖頭。

  劉羨陽自顧自嗑瓜子,沒來由隨口說道:「如果光陰長河可以倒流的話,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驪珠洞天,是不是會過得更開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還是扎了一根馬尾辮。

  這麼多年來,偶爾會扎成麻花辮,反正大體上都是變化不大的。

  劉羨陽點點頭。

  阮秀說道:「其實抓魚沒那麼難。」

  劉羨陽笑道:「對我們來說,小時候會比較難,大了後,也還好,我跟陳平安,還有小鼻涕蟲,其實水性都不差。」

  劉羨陽突然說道:「當年被誤認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這個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幫忙取的?」

  阮秀搖搖頭,「不清楚。」

  從來不感興趣。

  劉羨陽用腳尖在地上寫了個「帝」字,再寫了個「薪」字,然後自顧自說道:「在南婆娑洲求學的那些年裡,我喜歡跟一個同樣是外鄉人的許夫子問東問西,那位許夫子比較擅長解字,只要帶酒去請教,就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我跟著學了些皮毛。當時我什麼都不懂,就什麼都敢問,鬧著玩,就讓神神道道的許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陳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曾想許夫子就順藤摸瓜,說了一大通,當時聽得我一知半解,就沒當真,也沒多想。」

  比如帝若只以象形字去解,就會讓後世人如墜雲霧,所以那位許夫子就另闢蹊徑,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寫帚字,將其解意為捆束的柴薪,最終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攏,還與劉羨陽說了那鑄煉陽燧一事。許夫子學問極大,涉獵極多,其中又有談及論衡篇,說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陽燧古鏡,借此與天取火,便是遠古時代,人族在統祭天上諸神時,此為最高規格的祭祀之一。

  於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許夫子當時與劉羨陽笑言,說自己有兩位好友,一個姓王,一個姓鄭,對此都有注疏,幾個人各執己見,早些年還吵得厲害,只是後來都被列為禁書,流傳不多。

  許夫子最後說這些老黃曆,只是讀書人閒來無事的紙上學問事了。

  劉羨陽心中嘆息一聲。

  五月初五。劉羨陽,宋集薪。

  劉羨陽轉頭說道:「與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話我就不多說了。不然陰陽怪氣的,我自己都討厭。」

  阮秀搖搖頭,「其實沒關係,既然是朋友,多說些也無法。」

  劉羨陽沉默起來,「有些懷念當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離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經懸掛老劍條的石拱橋,阮秀坐在石橋上。

  腳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龍鬚河。

  遠古天下,人族螻蟻,其實人人皆在光陰長河當中,多少小魚碧水中。

  對於阮秀而言,確實「抓魚不難」。動輒烹海煮湖,煉殺萬物。當年水火之爭,是以「李柳」落敗告終。

  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見阮秀,雙方「此生」唯一一次閒聊,其實都不算和氣。阮秀還說過李柳不會做人。

  阮秀沉默許久,突然抬頭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見,持劍者。」

  她與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後只會更加不同。

  阮秀輕輕抖了抖手腕,盤踞有一條酣眠火龍。

  於五月初五,選江心煉鏡陽燧,以取天火,大煉五行,照徹天下。

  巡夜打更,是為了告誡人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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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1 03:05:14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四十四章 山水顛倒風雪夜

  一個名叫陳濁流的外鄉書生,在長春宮寄了一封飛劍傳信給落魄山,然後逛過了大驪京城,就一路徒步南下,慢悠悠遊歷到了小鎮騎龍巷的壓歲鋪子,見到了掌櫃石柔和名叫阿瞞的小夥計,在他掂量錢袋子去挑選糕點的時候,隔壁草頭鋪子的掌櫃賈晟又過來串門,如今老神仙身上的那件道袍,就比先前素樸多了,畢竟如今境界高了,法袍什麼都是身外物,太過注重,落了下乘。陳濁流瞥了眼老道士,笑了笑,賈晟察覺到對方的打量視線,撫鬚點頭。

  陳濁流離開壓歲鋪子後,去了趟楊家鋪子,沒能見到楊老頭,有些遺憾,早知道當年就來這邊聊些老黃曆了。

  陳靈均急哄哄御風趕來,先前收到飛劍密信,那好兄弟說今天會準時趕到小鎮,雙方在那騎龍巷鋪子碰頭。陳靈均提前了一個時辰下山,腰間一口氣懸掛著三枚劍符,是下山臨行之前,與小米粒和傻暖樹給借一枚,到時候好將自己那枚送給陳濁流,借?借什麼借,半點不闊氣。到了壓歲鋪子,等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只嗑瓜子也不是個事兒,百無聊賴的,陳靈均就逗那性情孤僻的小阿瞞,說學什麼拳走什麼樁,太費勁,我傳你一個本家拳不輕易外傳的高明拳法,名叫蜈蚣蹦,在這門外這條騎龍巷演練此拳,那是絕佳。

  可小夥計只是站在櫃檯後邊的板凳上,翻書看,根本不理睬這個青衣小童。

  陳靈均就雙手負後,去隔壁鋪子找老友賈晟嘮嗑,拍胸脯說要讓賈老哥見一位新朋友,只是到了約好的時辰,又過了一炷香,陳靈均蹲在鋪子門口,依舊苦等不見那陳濁流,就跑回壓歲鋪子,問石柔今兒有沒有個背書箱的讀書人,石柔說有的,一個時辰前還在鋪子買了糕點,然後就走了。陳靈均一跺腳,施展障眼法,御風升空,在小鎮上空俯瞰大地,依舊沒能瞧見那個朋友的熟悉身影。奇了怪哉,莫不是自己先前光顧著御風趕路,沒往山中多看,使得雙方剛好錯過了,其實一個出山一個入山?陳靈均又火急火燎趕往落魄山,但是問過了小米粒,好像也沒瞧見那個陳濁流,陳靈均蹲在地上,雙手抱頭,長吁短嘆,到底鬧哪樣嘛。

  其實陳濁流當下身在黃湖山,坐在茅屋外邊曬太陽。

  斬龍之人,到了水邊,沒有斬龍,就像漁夫到了水邊不撒網,樵夫進了山林不砍柴。

  無妨。

  只需要耐心等著,接下來就會有更怪的事情發生,陳濁流這次是絕對不能再錯過了,那可是一樁萬年未有之壯舉。

  既然楊老頭不在小鎮,走出了萬年的畫地為牢,那麼當下龍州,就只有陳濁流一人察覺到這份端倪了,披雲山山君魏檗都做不到,不光是北岳山君境界不夠的緣故,哪怕是他「陳濁流」,也是憑著在此多年「隱居」,循著些蛛絲馬跡,再加上斬龍之因果的牽扯,以及心算演化之術,累加一起,他才推衍出這場變故的微妙跡象。

  只是他有些好奇,那頭綉虎知不知道此事?

  ————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中一處山巔茅屋外,老瞎子身形佝僂,面朝那份被他一人獨占的山河萬里。

  他當年曾經親手剮出兩顆眼珠子,將一顆丟在浩然天下,一顆丟在了青冥天下。

  「眼前」的山河萬里,空無一人。太乾淨,太乾淨了。

  一條老狗匍匐在門口,微微抬頭,看著那個站在崖畔的老傢伙,也不摔下去乾脆摔死拉倒,這樣的小小失望,它每天都有啊。

  老瞎子問道:「知不知道為何當年阿良刻字,離開了劍氣長城,卻沒有返鄉?」

  堂堂飛升境的老狗,晃了晃腦袋,「不清楚。」

  老瞎子駡道:「真是狗腦子!」

  老狗半點不憋屈,只是很想說不然咧?還能是啥?老瞎子你倒是喜歡說瞎話。咱倆要是境界互換一下,呵呵。

  阿良離開倒懸山後,直接去了驪珠洞天,再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在天外天,一邊打殺化外天魔,一邊跟道老二掰手腕。

  躋身十四境劍修之後,依舊沒有去往家鄉所在的中土神洲,而是直接回到了劍氣長城,然後就給鎮壓在了托月山之下,兩座遠古飛升台之一,曾被三位劍修問劍托月山,斬去那條原本有望重開天人相通的道路,所謂的天地通,歸根結底,就是讓後世修道之人,去往那座昔年神靈萬千的破碎天庭。那處遺址,誰都煉化不成,就連三教祖師,都只能對其施展禁制而已。

  老瞎子伸手抓著一側乾癟臉頰,「就阿良那德行,如果沒有破境,能不去家鄉老友那邊……假裝吹牛?那傢伙還不得來上一句『十四境的劍修,沒什麼了不起的』,肯定會這麼說的。撅個屁股,就知道他吃了啥。」

  那條看門狗點點頭,恍然道:「知道了,阿良是有家歸不得,喪家犬嘛,讀書人反正都這鳥樣,其實咱們那位天下文海,不也差不多。別處天下還好說,浩然天下如果有誰以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會讓整個天外的遠古神靈餘孽,不管歷史上是分為哪幾大陣營,極有可能都會瘋狂湧入浩然天下。難怪老秀才不願弟子左右躋身此境,太危險不說,而且會闖下大禍,這就說得通了,那個羊角辮小丫頭當初躋身十四境,看來也是周密嫁禍給浩然天下的手段。」

  老瞎子譏笑道:「倒不是豬腦子。」

  老狗無可奈何,駡吧駡吧,老瞎子你就只會欺負一條忠心耿耿的自家狗。

  老瞎子你說你守著個十四境吃乾飯呢,去跟托月山大祖痛痛快快幹一架啊,贏了,整個蠻荒天下都是你的地盤,要不然就去中土文廟那邊撒潑啊,肯定幫你把十萬大山這麼點家業,看得好好的。

  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為何捨得讓蕭愻這麼個天別管我、地別管我的傢伙,一個連陳清都也管不住的上任隱官,在那英靈殿,合道十四境?原來除了讓蠻荒天下多出一份頂尖戰力之外,另有圖謀。老狗一想到這些彎彎繞繞,就頭疼得厲害,然後立即覺得那老瞎子其實人挺和藹的了,若是真會一個腳打滑,摔落山崖,半死就行。

  老瞎子轉頭看了眼劍氣長城,又瞥了眼托月山,再想起如今蠻荒天下的推進路線,總覺得處處不對勁。

  一個十四境大修士,其實有無一雙眼珠子,還真不礙事。只是人間萬年教人沒眼看。不過一些個年輕人,老瞎子不管嘴上如何損人,心底還是欣賞的,只是這樣的人,太少,而且一個個下場好像都不太好。

  老瞎子破天荒有些唏噓,「是該收個順眼的嫡傳弟子了。」

  老狗戰戰兢兢道:「別是那個隱官大人就成,那傢伙瞅我的眼神就不正,瞧啥瞧呢,跟盯著一盤菜似的。」

  越說越氣,這條老狗揚起頭顱,伸出一隻爪子,在地上輕輕一劃拉,只是刨出些許痕跡,顯然沒敢鬧出太大動靜,言語語氣卻是憤懣至極,「要不是家裡邊事情多,實在脫不開身,我早去劍氣長城砍他半死了,飛劍是沒有,可劍術什麼的,我又不是不會。」

  老瞎子嗤笑道:「龍君都砍不死他,你憑什麼?剮下肉當佐酒菜,撐死咱們那位隱官大人?」

  老狗重新匍匐在地,唉聲嘆氣道:「那個賊頭賊腦的老聾兒,都不知道先來這兒拜山頭,就繞路南下了,不像話,主人你就這麼算了?」

  老瞎子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老狗旁邊,抬起一腳,重重踩在它背脊上,一連串嘎嘣脆的聲響如爆竹炸裂開來,一手揉著下巴,「你偷溜去浩然天下寶瓶洲,幫我找個名叫李槐的年輕人,然後帶回來。做成了,就恢復你的自由身,以後蠻荒天下隨便蹦躂。」

  老狗開始裝死。

  相較於什麼自由身,當然還是保命要緊。這會兒跑去浩然天下,尤其是那座寶瓶洲,狗肉不上席?肯定被那頭綉虎燉得爛熟。

  老瞎子一腳踹飛老狗,自言自語道:「難不成真要我親自走趟寶瓶洲,有這麼上桿子收弟子的嗎?」

  ————

  斐然被周密留在了桃葉渡。

  離別之際,周密好像受傷不輕,竟然能夠讓一位十四境巔峰都變得臉色微白。

  當時周密身上有淩厲至極的劍氣和雷法道意殘餘,還要外加一份揮之不去的古怪拳罡。

  斐然隨手丟了那枚藏書印後,先回了一趟軍帳,不知為何,甲子帳木屐,或者說周密的關門弟子周清高,早已經在那邊等候,他說接下來會與斐然一起遊歷桐葉洲,然後再去那座蘆花島造化窟,斐然其實很欣賞這個年輕人,只是不太喜歡這種牽線傀儡、處處碰壁的糟糕感覺,只是周清高既然來了,肯定是周密的授意,至於斐然本人是什麼想法,不再重要。

  斐然只問了一個問題,大泉王朝這座蜃景城下場會如何。

  周清高笑答兩字,依舊。

  斐然就帶著周清高重返照屏峰,然後一起南下,斐然落在了一處人間荒廢城池,一起走在一座草木茂盛的石拱橋上。

  青衫背劍、覆蓋面皮的斐然,停步站在石橋弧頂,問道:「既然都選擇了孤注一擲,為何還是要分兵東寶瓶洲和南婆娑洲兩路,拿下其中一洲,不難的。按照如今這麼個打法,已經不是打仗了,是破罐子破摔,扶搖洲和金甲洲不去補上後續兵馬,一股腦兒湧向寶瓶洲和婆娑洲,這算什麼?各大軍帳,就沒誰有異議?只要我們占據其中一洲,隨便是哪個,打下了寶瓶洲,就接著打北俱蘆洲,打下了南婆娑洲,就以一洲金甲洲作為大渡口,繼續北上攻打流霞洲,那麼這場仗就可以繼續耗下去,再打個幾十年一百年都沒問題,我們勝算不小的。」

  尤其是寶瓶洲,以大驪陪都作為一洲南北的分界線,整個南方的沿海地帶,處處都有妖族瘋狂湧現,從大海之中現身。

  周清高說道:「我先前也有這個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

  斐然伸手抹過玉白色橋欄,手心滿是塵土,沉默片刻,又問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麼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搖頭道,「我沒敢與先生詢問此事。」

  斐然最後問道:「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邊。」

  周清高還是搖頭,「先生吩咐,學生照做。不該問的,就一句不問,不該想的……就儘量少想些。」

  斐然轉過身,背靠橋欄,身體後仰,望向天空。

  空蕩蕩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小成之後,其實習慣了一直把自己當成山上人,但依舊將家鄉和浩然天下分得很開就是了。所以為軍帳出謀劃策也好,需要在劍

  氣長城的戰場上出劍殺人也罷,斐然都沒有任何含糊。只是戰場之外,比如在這桐葉洲,斐然不說與雨四、?灘幾個大不一樣,哪怕是與身邊這個同樣內心神往浩然百家學問的周清高,雙方依舊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會隨身帶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搖搖頭,「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說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為磚石,鋪成的一座拱橋。那麼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橋最高處。行走其中,在橋上可以回頭看,卻沒有回頭路可走的。所以小時候著急長大。長大後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練氣士,看似沒有這份處境,事實上一旦修士日漸神魂腐朽,又破境無望,只會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來,「咱們那位隱官大人,名叫陳平安,卻好像最是意難平啊。這麼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兩壺酒,丟給周清高一壺,冷不丁問道:「桐葉洲沒什麼好逛的了,不如跳過造化窟,咱倆直接去劍氣長城,拜訪隱官大人?」

  周清高猶豫不決。

  斐然一拍對方肩膀,「先前那次路過劍氣長城,陳平安沒搭理你,如今都快蓋棺定論了,你們倆肯定有的聊。只要關係熟了,你就會知道,他比誰都話癆。」

  周清高點點頭,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試試看。前提是你必須保證我不會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說。」

  ————

  劍氣長城,城頭上,一個龍門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氣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顫抖。

  在登上城頭之前,就與那個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約好了,雙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沒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輸了,就當白跑一趟蠻荒天下的最北邊,下了城頭,就立即打道回府,那個隱官大人竪起大拇指,用比它還要地道幾分的蠻荒天下大雅言,稱贊說做事講究,久違的豪傑氣概,所以完全沒問題。

  於是這場架,打得很酣暢淋漓,其實也就是這位兵家修士,獨自在城頭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就由著它砍在自己身上,偶爾以藏在鞘中的狹刀斬勘,隨手抬起刀鞘,格擋一二,不然顯得待客沒誠意,容易讓對手過早心灰意冷。為了照顧這條好漢的心情,陳平安還要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與刀鋒磕碰在一起,就會綻放出如白蛇遊走的一陣陣雪白閃電。

  這時候以狹刀拄地,看著那個收刀停手的傢伙,陳平安笑眯眯問道:「砍累了吧,不然換我來?」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揚起胸膛,豪氣干雲道:「不累不累,半點不累!且容我緩一緩,你急什麼。」

  陳平安微笑道:「你這客人,不請自來就登門,難道不該敬稱一聲隱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猶豫喊道:「隱官大人。」

  還補了一句,「名不虛傳,好拳法!」

  陳平安突然茫然四顧,只是瞬間收斂心神,對它揮揮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殺我?」

  陳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頭,而且也從沒到過戰場,說不定你這輩子都沒機會靠近這邊了,殺你做什麼。」

  它收刀後,抱拳道:「略遜一籌,隱官大人確實拳高。」

  陳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著眉心,斜眼看那個言語頗為謙虛、神色更是誠懇的客人,「回了家鄉,就說自己打贏了隱官,如果有外人問我,我會幫你圓場,承認此事。」

  它有些難為情,低聲道:「這不太好吧。」

  陳平安抓起手中斬勘,它見機不妙,立馬御風遠遁。在那個腦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離去後,陳平安仰起頭,發現沒來由下了一場大雪,毫無徵兆可言。

  風雪浮雲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還是會懷疑。

  不曉得還有無機會,重遊故地,吃上一碗當年沒吃上的鱔魚麵。

  不知道還有無機會,重返故鄉,再吃上一頓百吃不厭的冬筍炒肉,會不會桌上酒碗,又會被換成酒杯。

  會不會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頓火鍋。會不會還有老人騙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讓他幾乎辣出眼淚來。

  這麼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遊記後,自己既在辛苦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可好像又擔心這一天的到來。

  剎那之間,天地氣象大亂,以至於整座劍氣長城都震動不已,陳平安竭力穩住心神。

  山水顛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頭上,轉頭望向那個年輕人,「你可以回了。」

  陳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別在髮髻間。

  一步跨到城頭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讓我吃頓飯喝壺酒,等我吃飽喝足,再做決定?」

  崔瀺點點頭,「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城頭上,後仰倒去。說要吃飽喝足,卻沒吃飯沒喝酒,只是那麼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著夜幕風雪,「讓人好等,差點就又要熬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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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四十五章 想搬山

  崔瀺突然笑道:「神仙墳那三枚金精銅錢,我早就幫你收起來了。」

  這是對那句「千年暗室一燈即明」的遙相呼應,也是造就出「明雖滅盡,燈爐猶存」的一記神仙手。

  人生道路上,善行興許有大小之分,甚至有那真僞之疑,唯獨粹然善心,卻無有高下之別。

  崔瀺沒來由想起了一番言語,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致誠則無它事矣。惟仁之為守,惟義之為變化代興,謂之天德。

  寥寥兩句,便一語道破「心誠」、「守仁」、「天德」三大事。

  只是老秀才道理講得太多,好話數不勝數,藏在其中,才使得這番言語,顯得不那麼起眼。

  老秀才在市井籍籍無名時,便與最早相依為命的學生,嘮叨過很多遍這番話,最終好不容易與其它道理,一起給搬上了泛著淺淡油墨香味的書上,刊印成冊,賣文掙錢。其實當時老秀才都覺得那書商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竟然願意版刻自己那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事實上那書商真心覺得會賣不動,會虧本,是某人好說歹說,加上那位未來文聖開山大弟子的一頓勸酒,才只肯版刻了可憐巴巴的三百冊,而私底下,光是學塾幾個學生就自掏腰包,偷偷買了三十冊,還成功慫恿那個財大氣粗的阿良,一口氣買下了五十本,當時學塾大弟子最為得力,對阿良誘之以利,說這可是初版初刻的善本,刊印不過三百,本本可謂孤本,以後等到老秀才有了名聲,售價還不得最少翻幾番。當時學塾裡邊年紀最小的弟子,以茶代酒,說與阿良走一個走一個,還讓阿良等著,以後等自己年紀大了,攢出了一兩片金葉子,幾顆大銀錠,就走江湖,到時候再來喝酒,去他娘的茶水嘞,沒個滋味,江湖演義小說上的英雄豪傑不喝茶的,只會大碗喝酒,酒杯都不行。

  那是文聖一脈先生學生,在錢財事上,最為捉襟見肘的一段歲月。

  師兄弟幾個,與那個浪蕩不羈的阿良喝酒,是開心事。但是在那之前,崔瀺曾經獨自一人,跟那個滿臉紅光的胖子書商喝酒時,崔瀺覺得自己這輩子,尤其是在酒桌上,就從沒那麼低三下四過。

  彷彿把綉虎一輩子的諂媚神色、言語,都預支用在了一頓酒裡,年輕人站著,那兜裡有幾個臭錢的胖子坐著,年輕書生雙手持杯,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人才笑哈哈端起酒杯,只是抿了一口酒,就放行酒杯去夾菜吃了。

  老秀才可能至今都不知道這件事,可能已經知道了這些雞毛蒜皮,只是難免端些先生架子,講究讀書人的斯文,不好意思說什麼,反正欠開山大弟子一句道謝,就那麼一直欠著了。又或者是先生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為先生排憂解難,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根本無需雙方多說半句。

  陳平安聽聞此語,這才緩緩閉上眼睛,一根緊綳心弦終於徹底鬆開,臉上疲憊神色盡顯,很想要好好睡一覺,呼呼大睡,睡個幾天幾夜,鼾聲如雷震天響都不管了。

  大雪紛飛,卻不落在兩人城頭處。如仙人修道山中,暑不來寒不至,故而山中無寒暑。

  先前陳平安猶然擔心個萬一,萬一這崔瀺,還是那周密的手段,那麼十多年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豈不是功虧一簣。

  陳平安完全不清楚周密在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到底能夠從自己身上圖謀到什麼,但道理很簡單,能夠讓一位蠻荒天下的文海如此算計自己,一定是謀劃極大。

  複雜事往簡單了去想,是拆解,是切割,就像一劍破萬法,而將簡單事往複雜了去想,是縫補,是搭建,是打造小天地。

  陳平安在家鄉年幼時所藏的三枚銅錢事,極其隱秘,那個日狗的周密再神通廣大,也無法知曉。

  綉虎確實比較擅長洞悉人性,一句話就能讓陳平安卸去心防。

  崔瀺轉頭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陳平安,說道:「年輕時分,就暴得大名,不是什麼好事,很容易讓人自以為是而不自知。」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認可,本就是個可對可錯的道理,只是崔瀺來說,就比較有理。許多道理,是旁人看似與你只說一兩句話,事實上是拿他的整個人生在講理。有沒有用,且聽了,又不虧錢。若有賺,就像白喝一碗不花錢的酒水。

  陳平安知道這頭綉虎是在說那本山水遊記,只是心中難免有些怨氣,「走了另外一個極端,害得我名聲爛大街,就好嗎?」

  陳平安倒是不擔心自己名聲受損什麼的,終究是身外事,只是落魄山上還有那麼些心思單純的孩子,若是給他們瞧見了那部烏煙瘴氣的遊記,豈不是要傷心壞了。估計以後回了家鄉山上,有個姑娘就更有理由要繞著自己走了。

  崔瀺笑道:「名聲總比山君魏檗好些。」

  陳平安睜開眼睛,有些憂心,疑惑道:「此話何解?」

  崔瀺說道:「一回便知,不用問我。」

  陳平安以狹刀斬勘撐地,竭力坐起身,雙手不再藏袖中,伸出手使勁揉了揉臉頰,驅散那股子濃重睡意,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把狹刀斬勘,自行矗立城頭。

  崔瀺再次轉頭,望向這個小心謹慎的年輕人,笑了笑,答非所問,「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們都還有時間。」

  陳平安詢問,是當年崔瀺去往落魄山,故意傷口上撒鹽,詢問年輕山主的一個小問題。

  而崔瀺所答,則是當時大驪國師的一句感慨言語。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風雪夜中,天昏地暗,好像偌大一座蠻荒天下,就只有兩個人。

  終於不再是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的困頓處境了。哪怕身邊這位大驪國師,曾經設置了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可這位讀書人到底來自浩然天下,來自文聖一脈,來自家鄉。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報平安。可惜崔瀺看樣子,根本不願多說浩然天下事,陳平安也不覺得自己强問强求就有半點用。

  崔瀺隨口說道:「心定得像一尊佛,反而會讓人在書上,寫不出仙人的話語。所以你們文聖一脈,在立言一事上,靠你是靠不住了。」

  陳平安輕聲說道:「不是『你們』,是『我們』。」

  崔瀺好像沒聽見這個說法,不去糾纏那個你、我的字眼,只是自顧自說道:「書齋治學一道,李寶瓶和曹晴朗都會比較有出息,有希望成為你們心中的粹然醇儒。只是如此一來,在他們真正成長起來之前,旁人護道一事,就要更加勞心勞力,片刻不可懈怠。」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那根相伴多年的白玉簪子,不知道如今裡邊隱藏有何玄機。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依舊不著急打開白玉簪子的小洞天禁制,去親眼驗證其中內幕,還是將重新散開髮髻,將白玉簪子放回袖中。

  雙袖滑出兩把曹子匕首,陳平安下意識握在手中,已經無需懷疑崔瀺身份,只是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習慣了用某一件事某個心念,或者是某個動作,用以勉强定心神,不然雜念瑣碎,一個不小心,拘不住心猿意馬,心境就會是「野草繁蕪、大雨時行」的場景,使得心路泥濘不堪,會白白消耗掉許多心神意氣。

  突然發現崔瀺在盯著自己。

  陳平安說道:「寶瓶打小就需要身穿紅衣裳,我早就留心此事了,早年讓人幫忙轉交的兩封書信上,都有過提醒。」

  兩封信,都提及此事。一封讓拈芯轉交寧姚,一封讓轉交給陳平安心目中的未來落魄山山主,學生曹晴朗,再讓曹晴朗與李希聖主動言說此事。

  崔瀺說道:「就只有這個?」

  顯然在崔瀺看來,陳平安只做了一半,遠遠不夠。

  陳平安疑惑不解。

  崔瀺微微不悅,破例提醒道:「曹晴朗的名字。」

  陳平安愈發皺眉,葫蘆裡買什麼藥?

  「觀身非身,鏡像水月。觀心無相,光明皎潔。」

  崔瀺搖搖頭,似乎有些失望,抬頭望向蠻荒天下那兩輪明月,緩緩道:「急處回光,著力一照,雲散晴空,白日朗耀!我還以為你離鄉遠遊這麼多年,身邊都有了個名叫『晴朗』的學生,劍氣長城又有佛家聖人坐鎮天幕,怎麼都該讀書讀到此處,我實在不知道你翻書來讀書去,到底看了些什麼東西。」

  陳平安似有所悟,也不計較崔瀺那番怪話。

  崔瀺收回視線,抖了抖袖子,嗤笑道:「掃蹤絕跡,當下清涼。真性湛淵,如澄止水,恬淡怡神,物無與敵。只要你在書上見過這些,哪怕你稍稍知曉此中真意,何至於先前有『熬不過去』之說,心境如瓷,破碎不堪,又如何?難道不是好事嗎?前賢以言語鋪路,你大步走去即可,臨水而觀,低頭見那水中月碎又圓,抬頭再見本相月,本就更顯光明。隱官大人倒好,迷迷糊糊,好一個燈下黑,了不得。不然只要有此心思,如今早該躋身玉璞境了,心魔?你求它來,它都未必會來。」

  陳平安在心中小聲嘀咕道:「我他媽腦子又沒病,什麼書都會看,什麼都能記住,還要什麼都能知道,知道了還能稍解真意,你要是我這個歲數,擱這兒誰駡誰都不好說……」

  崔瀺神色玩味,瞥了眼那一襲披頭散髮的鮮紅法袍。

  好像在說一句「怎麼,當了幾年的隱官大人,在這城頭飄慣了?」

  陳平安立即說道:「現在懂得這幾句佛偈,也不算遲,好事不怕晚。」

  揣摩他人心思一道,陳平安在崔東山那邊,收穫頗豐。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事,身邊這頭綉虎,好像在自己這個歲數,腦子真要比自己好不少,不然不會被世人認定一個文廟副教主或是學宮大祭酒,已是綉虎囊中物了。

  崔瀺說道:「左右原本想要來接你返回浩然天下,只是被那蕭愻糾纏不休,始終脫不開身。」

  陳平安鬆了口氣,沒來才好,不然左師兄此行,只會危機重重。

  崔瀺望向那南方遠處的十萬大山,「天下人事,歷來如此,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心有餘而力不足,是不是山上人,是了山上人,有幾境高,差別不大。凡俗夫子有凡俗夫子的事不可為,修道之人有修道之人的無可奈何。所以你錯過了很多。」

  陳平安問道:「比如?」

  崔瀺只是說道:「很多。」

  崔瀺重返道:「很多。」

  之前,劉叉在南婆娑洲問劍日月。上任隱官蕭愻在桐葉洲劍斬飛升境荀淵。白也去往扶搖洲,一人四仙劍,劍挑數王座。解契之後,王朱在寶瓶洲走大瀆成功,成為人間第一條真龍。楊老頭重開飛升台。北俱蘆洲劍修南下馳援寶瓶洲。老夫子坐在穗山之巔,力壓托月山大祖。禮聖在天外守護浩然。

  在這之後,又有一樁樁大事,讓人目不暇接。其中小小寶瓶洲,奇人怪事最多,最為驚駭心神。

  如今還有亞聖斷後托月山,崔瀺山水顛倒,身在劍氣長城,與之遙相呼應,昔年一場文廟亞聖和文聖兩脈的三四之爭,落幕時,卻是三四合作。這大概能算是一場君子之爭。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握住那把狹刀,「錯過就錯過,我能怎麼辦。」

  崔瀺笑道:「借酒澆愁亦無不可,反正書呆子左右不在這裡。」

  飲酒的樂趣,是在醉醺醺後的陶然境界。

  酒能醉人,幾杯下肚,酒勁大如十一境武夫,使人層層卸甲。

  善飲者為酒仙,耽溺於豪飲的酒鬼,喝酒一事,能讓人躋身仙、鬼之境。所以綉虎曾言,酒乃人間最無敵。

  陳平安說道:「我以前在劍氣長城,不管是城內還是城頭喝酒,左師兄從來不說什麼。」

  崔瀺嗤笑道:「這種色厲內荏的硬氣話,別當著我的面說,有本事跟左右說去。」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還真敢說。」

  別說喝酒撂狠話,讓左師兄低頭認錯都不難。

  只要先生在身邊。

  崔瀺問道:「還沒有做好決定?」

  陳平安說道:「再想想。反正還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沒有再說什麼挖苦言語,因為能夠理解年輕人的心境,想回家鄉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經崔瀺也有此複雜心思,才有了如今被大驪先帝珍藏在書桌上的那幅《歸鄉帖》,歸鄉不如不還鄉。

  崔瀺似乎有感而發,看著這方陌生的廣闊天地,「一個人能做的,終究有限。不管是誰,都會有一條界線存在。言語,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爛了身邊的條條框框,大小規矩,看似自由純粹,實則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無序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禁錮,遠遠稱不上真正的隨心所欲,翻手天地無,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讓天地萬物歸一,卻不能以一衍化萬物,依舊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輕輕跺腳,「一腳踩下去,螞蟻窩沒了。兒童稚子尚可做,有什麼了不起的。」

  「相反的。」

  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輕輕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個你根本無法想像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嗎?」

  崔瀺笑意玩味,「誰告訴你天地間唯有靈衆生,是萬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腳下某條大道,我自己不願也不敢、也就不能走遠,不然世間就要多出一個再換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會說三教祖師,不會讓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廟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乾脆與賈生裡應外合?」

  陳平安知道崔瀺在說什麼,瓷人。

  會詩詞曲賦,會下棋會修行,會自行琢磨七情六欲,會自以為是的悲歡離合,又能自由轉換心境,隨便切割情緒,好像與人完全無異,卻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為天生道心,無視生死。看似只是牽線傀儡,動輒支離破碎,命運操控於他人之手,但是當年高高在上的神靈,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個誰都無法估量的萬一,就會山河變色,而且只會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滅也就更快。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寶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問。

  陳平安不再詢問。

  陳平安不著急返回寶瓶洲,崔瀺覺得自己想說的,也說得差不多了。

  一時間崔瀺突然有點不知該說什麼。

  畢竟身邊不是師弟君倩,而是半個小師弟的陳平安。

  君倩心無旁騖,喜歡聽過就算,陳平安則思慮太多,喜歡聽了就記住,嚼出幾分滋味來。

  不過崔瀺難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當面質問自己。

  你不是很能說嗎?才拐騙得老秀才那麼偏袒你,怎麼,這會兒開始當悶葫蘆了?

  陳平安似乎心有靈犀,說道:「這些年來,沒少駡你。」

  話說一半。

  沒少打你。

  反正後來自己的學生崔東山,也算半個崔瀺。

  崔瀺點點頭,好像比較滿意這個答案,難得對陳平安有一件認可之事。

  他第一次直呼年輕人的名字,「陳平安,不要覺得就只有我們在為這方天地做事。並非如此,遠遠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確確,實實在在做了些事情,沒什麼好否認的,但是在我崔瀺看來,無非是陳平安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身份,做了些將書上道理搬到書外的事情,天經地義。你我自知,這還是求個心安理得。將來吃虧時,不要因此與天地索求更多,沒必要。」

  「壯舉之外,除了那些注定會載入史冊的功過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沒有的人。就像劍氣長城在此屹立萬年,不應該只記住那些殺力卓絕的劍仙。」

  崔瀺遠望,視線所及,風雪讓道,崔瀺窮盡目力,遙遙望向那座托月山。

  彷彿看到了多年以前,有一位身處異鄉的浩然讀書人,與一個灰衣老者在笑談天下事。

  後者對讀書人說道,請去最高處,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師學問更高處,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為何物!

  周密作揖行禮,答以四字:豈敢不從。

  崔瀺仰頭望天。

  天下太平了嗎?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緒。

  陳平安抬起雙手,繞過肩頭,施展一道山水術法,將頭髮隨便系起,如有一枚圓環箍發。

  陳平安眉眼飛揚,意氣風發,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在昔年牢獄之中,陳平安曾經對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說了句真心話,我們要成為强者,要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

  做點舍我其誰的事情。

  崔瀺笑眯眯道:「怎麼說?」

  陳平安沉聲道:「當那劍侍也好,淪為劍鞘也罷,一劍過後跌境不休,都隨意了,我要問劍托月山。懇請師兄……護道一程?」

  崔瀺點頭道:「很好。」

  剎那之間,陳平安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下一刻,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就挨了崔瀺一記詭譎道法,竟是當場昏厥過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憑空出現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陳平安安然無恙之後,她似乎有些驚訝。

  她蹲下身,伸手摩挲著陳平安的眉心,抬頭問那綉虎:「這是為何?」

  崔瀺雙手輕拍膝蓋,意態閒適,說道:「這是最後一場問心局。能否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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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夜歸人

  風雪夜裡,一襲鮮紅法袍隨手打開山水禁制,走出一處洞窟,他站在門口,轉頭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

  蘆花島?曾經隱匿有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造化窟?

  舉目遠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間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圓。

  先前陳平安做了三個夢,然後醒來,到底是醒了,還是剛剛入夢?

  當陳平安開門後,漣漪激蕩。

  這座風聲鶴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覺到異樣。

  劍光,寶光紛紛亮起,破開夜幕,幾個眨眼功夫,從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圍上來了十數位修士。

  陳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法袍,鮮紅法袍瞬間與白雪同顔色,再往臉上覆蓋一張少年面皮。

  陳平安伸手去接住雪花,好像需要借此確定是否還在夢中。

  修士結陣,如臨大敵。

  一位元嬰境劍修,御劍懸空,居中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那在海上流竄犯案的隱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擲。這些年裡,海上大小仙府、門派的覆滅數量,竟然比大戰期間還要多,就是那些從五洲陸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祟。

  高冠老者身邊還有兩位年輕男女,亦是劍修,金童玉女一般,不當神仙眷侶可惜了。

  三位劍修腰間都以金色長穗系有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紋,雕琢有一把袖珍飛劍。

  一下子見到這麼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沒有的事情了,竟是讓陳平安有些不適應,握住雪花,手心清涼。

  陳平安已經認出那三位劍修的根腳,蘆花島的外鄉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認身份,當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門譜牒嫡傳。

  僅憑三人的今夜現身,陳平安就推斷出不少形勢。

  蘆花島與那雨龍宗,是一處銜接倒懸山舊址和桐葉洲的樞紐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嬰劍修坐鎮其中,而且還是從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說,天下當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戰落幕後,猶有餘力抽調修士跨海駐守?那麼自己這三夢,到底夢了多久,蠻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難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絞殺殆盡?不然雨龍宗和蘆花島這樣的重地,必然有殺力出衆的上五境修士負責把守,而且最少得有兩三位。若是處於收官階段,以飛升境大修士領銜,二三十位上五境聯袂截斷妖族去路,都不過分。

  果然如崔瀺所說,自己錯過很多了。

  可世道到底是安穩了。

  三位劍修都發現那少年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尤其是視線望向他們三人的時候,尤其……親近。

  使得那年輕女子劍修下意識往老者身邊靠了靠,那行蹤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曾想卻是個浪蕩子。

  身材修長,頭別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覺的微微佝僂。

  瞧著約莫是金丹境氣象。

  元嬰老劍修依舊不敢掉以輕心,以略顯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詢問道:「何人?」

  少年卻用桐葉洲雅言笑答道:「桐葉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遠遊至此,多有叨擾。對造化窟神往已久,本來想偷偷來偷偷走,只是一個沒忍住,不小心觸發了禁制。」

  一位蘆花島老人立即以桐葉洲雅言問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過雲窟福地?」

  陳平安就等這個了,點頭道:「自然,雲窟十八景都逛過。」

  當年在避暑行宮,偶爾閒暇,就會翻閱那些塵封已久的各類秘檔,對桐葉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蘆花島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師遊歷過雲窟福地,那麼理當知曉雲門渡口處的爛繩亭,會常年擺攤了,亭外所賣何物?老嫗賣物有何講究?」

  陳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摺扇,輕輕敲擊手心,嗤笑道:「身為客卿,也會逛那坑騙外人幾顆雪花錢的爛繩亭?我丟不起這人。曹某人遊歷雲窟福地,只去黃鶴磯飲三碗月色酒,再去雲笈峰白雲堆裡睡一覺,拂曉時分,以白蘆帚掃雲,曹某人收攏白雲入袖,沒有那一斤的約束,次次三斤,價格還可以打六折,羨慕不羨慕?」

  蘆花島老人給唬得不輕,信了大半。尤其是這少年面容的桐葉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氣焰,讓老人覺得實在不陌生。早年桐葉洲的譜牒仙師,都是這麼個德行,鳥樣得讓人恨不得往對方臉上飽以一頓老拳。歲數越年輕,眼睛越是長在眉毛上邊的。不過如今桐葉洲修士裡邊,好在這類貨色,絕大多數都滾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嬰以心聲言語道:「虎臣,你先確定一下對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個名為虎臣的嫡傳弟子遵從師命,立即祭出一把本命古鏡,年輕男子心中默念道訣,一手持鏡,一手掐訣,輕輕拂過鏡面,其聲泠然,古鏡銘刻有兩圈銘文,兩串金色文字開始旋轉起來,流彩熠熠,「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一輪明月蘊真法,森羅萬象不能藏」。

  陳平安依舊以合攏摺扇敲打手心,仰頭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鏡門類之一的素月鏡。看那年輕修士泄露出來的心神氣息漣漪,再加上掐訣雷法跡象,應該是配合了雷法旁門當中的神雷一道術法,專門用來壓勝妖族和山澤精魅,以及殺伐古怪鬼物以及祀典不正的淫祠神靈。

  年輕劍修高高舉起手臂,所持古鏡,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瑩洞徹,籠罩住造化窟門口的那位白衣少年。

  陳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輕輕攥緊手中玉竹摺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

  少年紋絲不動,只是任由瑩白鏡光照耀在身。

  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風儀。

  陳平安微笑道:「這位道友,你這把素月古鏡,其實被你家師長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那品秩更高的獼猴觀古撈月鏡吧?這可是一件能當半仙兵用的法寶,我若是一頭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難怪道友不過龍門境修為,就能夠在此歷練,原來是手握重寶,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紀輕輕,就已是大瀼水嫡傳劍修,又有此攻守兼備的仙家法寶,曹某人當以我輩金丹客視之。」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陳平安笑著抱拳,晃了晃,同時酸溜溜拽文道:「夢時撈取水中月,親與獼猴觀古風。」

  年輕龍門境收起古鏡。

  那位蘆花島老金丹,無奈道:「咱們這造化窟裡邊,真沒剩下什麼仙家機緣了。」

  少年好像是那混不吝的性子,坦誠道:「如果不親眼見過,總歸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說道:「曹仙師擅自潛入蘆花島,還觸發了造化窟禁制,壞了我們師門規矩,需要走一趟祖師堂。」

  只聽那少年笑道:「問話也問了,照妖鏡也照了,去祖師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來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老元嬰劍修說道:「已經壞了一次規矩,奉勸曹仙師還要守一次規矩。等到我們飛劍傳信神篆峰,得到了答覆,自會放行。在這之前,曹仙師不妨就在蘆花島做客幾天。」

  陳平安無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這個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譜牒上邊,大亂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起來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遊歷。」

  衆多修士,就沒一個臉色好看的。

  從先前防賊一般的視線,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唾棄鄙夷。

  骨頭極硬的玉圭宗,怎麼收了這麼個客卿。莫不是那桐葉宗的客卿吧?

  那個女子劍修說道:「客卿信物呢?!」

  只見那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當年邀請我和陸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陣,我怕死,沒敢去,就飛劍傳信玉圭宗,交還了那枚珍圭。」

  蘆花島老金丹微微訝異,「陸劍仙難道不曾兵解離世?」

  少年似乎有些後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語,只是兩撥修士虎視眈眈,猶豫了半天,才說道:「陸舫曾經與我一起遊歷藕花福地,都在鳥瞰峰修行,只不過我更早離開福地。」

  老金丹顯然對玉圭宗和桐葉洲極為熟悉,這會兒開始與大瀼水三位劍修以心聲交流。

  老金丹最後說道:「最後一個問題,勞煩曹仙師說一說那位陸劍仙,懇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且一定要慎言,我與姜宗主和陸劍仙,都在一張酒桌上喝過酒!」

  那少年有些惱火,轉過頭,伸長脖子,「你們煩也不煩?!你們怎麼不乾脆打死我算數?來來來,用飛劍往這邊砍,好個大瀼水劍修,如此行事跋扈,虧得姜宗主私底下與那為情所困的陸劍仙煮酒論英雄,說你們南婆娑洲,一衆劍仙當中,曹曦之流,給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劍仙,才是人與劍,共風流,當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劍修,立即神色和悅幾分。

  自家宗門,自家師長,能夠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豈能不讓人由衷開懷。

  只是他們眼神深處,又有幾分黯然神傷。

  大瀼水,總計五脈,並非全部劍修,只有一脈,傳自劍仙元青蜀。

  那老元嬰劍修一揮袖子,似乎覺得這個貪生怕死之徒,太過礙眼,早早滾蛋。

  陳平安將玉竹摺扇別在腰間,再一次對那三位劍修遙遙抱拳,御風離開蘆花島,去往桐葉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還活著,還當了玉圭宗的宗主?

  不愧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

  在蘆花島,陳平安什麼都沒有多問。

  該知道的,總會知道。

  不想聽說的不想知曉的,肯定也攔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嬰劍修,隱匿氣息,以水遁之法,遙遙跟蹤自己。

  陳平安假裝不知。

  只是在一炷香過後,心念微動,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門辟水神通,轉瞬之間就逃出了那位元嬰的視野。

  老劍修返回蘆花島,說道:「應該不是什麼妖族,但我們還需要分別飛劍傳信雨龍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嬰修士,而且極其擅長水法,難怪能上當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覬覦造化窟而來。」

  那女子劍修憤懣道:「桐葉洲這種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

  蘆花島老金丹感慨道:「說句難聽的,貪生怕死,躲在山中,總好過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為惡的王八蛋。」

  老劍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葉洲,十山九空,跑了大半,活該被寶瓶洲修士南下,大舉滲透,還有臉去中土文廟吵?換成我是那文廟聖賢,早一個大嘴巴摔過去了。」

  陳平安行走在海上,風雪又起。

  風雪茫茫,煢煢孑立,四顧全疑在玉京。

  陳平安當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沒什麼好憂慮的,是崔瀺贈送,並未設置山水禁制。

  環顧四周,確實並無修士窺探之後,陳平安這才摘下白玉簪子。

  陳平安打破腦袋,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回事。

  當他心神沉浸其中,發現破碎小洞天裡邊,住著一幫劍氣長城的孩子,都是劍仙胚子,大的七八歲,小的四五歲。

  這些孩子相互間都很熟稔了,畢竟在白玉簪子裡邊的小洞天,相依為命。

  小洞天轄境不大,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醬醋,什麼都有。

  甚至還有一塊用以磨礪飛劍的斬龍崖,山水祠廟外邊的柱礎大小,價值連城。

  陳平安剛好從咫尺物取出其中一艘符舟渡船,其中,因為裡邊渡船總計三艘,還有一艘流霞舟。陳平安挑選了一條相對簡陋的符籙渡船,大小可以容納三四十餘人。陳平安將那些孩子一一帶出小洞天,然後重新別好白玉簪。

  一個雙手負後的男孩,高高揚起腦袋,微微皺眉,「你是何方神聖?隱官何在?」

  「我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報名字。」

  五個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余斜回。虞青章。

  四個小女孩,賀鄉亭,姚小妍,納蘭玉牒,孫春王。

  下五境劍修七個,洞府境劍修兩個,白玄,玉牒。

  陳平安說道:「第一,不許對任何人說自己的家鄉。我接下來每天都會教你們寶瓶洲和桐葉洲的兩種雅言。」

  何辜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憑啥不說家鄉,丟你臉啊?怎麼當的隱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墊底了。學什麼雅言,不稀罕學!」

  虧得他將巔峰十劍仙裡邊的老聾兒給扔到一旁,換成了年紀輕輕、境界還不高的隱官大人。

  余斜回輕輕點頭,老氣橫秋道:「我輩劍修,言語都在問劍上。」

  陳平安沒理睬孩子的抱怨,繼續說道:「第二,以後好好練劍。沒了。就兩點要求。」

  何辜又不樂意了,瞪眼道:「啥?沒啦?怎麼當的隱官大人,我家裡長輩,都說你算計多,腦子賊靈光,尤其是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都能在城頭上參與巔峰十劍仙的議事了,就你不是劍仙,我娘親問靠啥,我爹說還能靠啥,靠一張騙死人不償命的嘴唄。咋個今兒話不多,你該不會是一個假的隱官大人吧?」

  讀書不學好,坑人最擅長?

  我那酒鋪,出了名的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我那坐莊,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錢掙個個能分贓。

  陳平安站起身,笑眯眯一板栗敲下去,那小刺頭抱住腦袋,只是沒惱火,反而點點頭,稚嫩臉龐上滿是欣慰,「難怪我爹說二掌櫃是個狗日的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看來是真的隱官大人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輸的,不是托兒,怨不得我。

  陳平安想了想,「加上一點,以後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師傅。我暫且當你們的劍術護道人。以後你們跟我到了家鄉,入不入我的山門,隨緣,不强求。」

  這些從此就遠遊異鄉的孩子,許多與親人離別的傷心傷肺,大概都在白玉簪子裡邊,慢慢消受了。

  他們是離鄉,唯獨自己卻是歸鄉。

  「那咱們擊掌,走一個。就當相互認識了。」

  陳平安眼神溫柔,彎下腰,伸出手掌,與孩子們一一擊掌。有些孩子板著臉,原地杵著,不抬手不擊掌,陳平安也不介意。

  陳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邊駕馭符舟御風,並不高出海面太多,一邊頭疼,本以為孑然一身遊歷桐葉洲,哪裡想到會是這般鬧哄哄的光景。

  孩子們有些趴在船欄上,竊竊私語。

  有些已經盤腿而坐,開始溫養飛劍。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盡頭。你說有多深?要是把咱們家鄉的長城往這兒一丟,咱們是站在水面上,還是在水底下?」

  「問隱官……問那曹沫去,他讀書多,學問大。」

  符舟掠海,期間陳平安遠遠發現一撥出海的蘆花島采珠客。便給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繞道而行。

  只是這符舟渡船遠遊,太吃神仙錢啊,陳平安仰頭望去,希冀著路過一條由西往東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駕馭符舟跨海遠遊,後者顯然更划算些。而且這撥孩子,既然來到了浩然天下,難免需要與劍氣長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對安穩,其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只可惜陳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條渡船路過,畢竟桐葉洲在歷史上太過閉塞,沒有此物。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繫在腰間,輕輕拍了拍酒壺,老夥計,終於又見面了。

  再將學生崔東山贈送的那把玉竹摺扇,傾斜別在腰間。

  坐在船頭那邊,與孩子們問了些白玉簪子裡邊的情況。

  那個名叫納蘭玉牒的小姑娘,嗓音清脆,條理清晰,竹筒倒豆子,將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來。

  光陰流水的流逝速度,裡邊慢,外邊快,名副其實的別有洞天。

  所以其實這九個孩子,在白玉簪子這座破碎小洞天裡邊,練劍不算久。

  陳平安沉默許久,突然問道:「今兒宵夜,咱們要不要吃燉魚?海魚跟河鮮的滋味,還是不一樣的。」

  何辜最不認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過可以湊合著吃。」

  余斜回補了一句,「這隱官當的,毫不霸氣。直接發號施令不就完了。」

  這孩子又加了一句,「這兒可沒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陳平安笑了笑。

  余斜回立即舉起雙手,「就你規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師傅,曹大爺,行了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

  怎麼有點像當年身邊跟著個李槐?

  陳平安運轉水法,凝出一根彷彿碧玉材質的魚竿,再以一絲武夫真氣凝為魚線、魚鈎,也無魚餌,就那麼遠遠甩出去,墜入海中。

  然後開始閉目凝神,憑藉那根纖細魚線的細微震顫,尋覓四周的水中游魚。

  小妍贊嘆道:「曹沫很神仙唉。」

  玉牒一挑眉頭,洋洋得意道:「那當然,不然能讓我姐那麼死心塌地仰慕隱……曹師傅?!我姐辛苦攢下的所有神仙錢,都去晏家鋪子買了印章紈扇和皕劍仙譜了。她去酒鋪那邊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沒能瞧見曹師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還是很開心。爺爺說她是鬼迷心竅了,我姐也聽不進勸,練劍都懈怠了,經常偷偷練字,臨摹扇面上的題款,鬼畫符似的。」

  小妍輕聲道:「咱們啥時候可以見到婉婉姐啊?」

  玉牒嘆了口氣,「難說嘍,只曉得我姐跟著晏胖子他們去了倒懸山。」

  陳平安睜開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養劍葫,仰頭喝了一口酒。

  久違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鋪子的燒刀子。

  可能是太久沒喝了,可能是沒有醬菜佐酒的緣故,可能是沒有一碗蔥花面等著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麼一小口,就辣得讓人幾乎掉眼淚,肝腸打結。

  人生路上,會遇到很多一別過後再無重逢的匆匆過客。可是人心間,過客卻可能是別人的久住之人。還會笑顔,還會高聲言語,還會同桌飲酒醉醺醺。還會讓人一想起誰,誰就好像在與自己對視,不言不語得讓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緩緩轉過頭,望向那些或嘰嘰喳喳閒聊、或沉默不語練劍的孩子。

  夢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夢。

  大概這就是書上所謂的恍若隔世。

  陳平安不敢多喝酒,轉過頭,對那些好像來自城頭的小麻雀們,喊了一聲,「喂。」

  正在閒聊的孩子們齊刷刷轉過頭,就連練劍的幾個,也都竪起耳朵。

  陳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後誰敢欺負你們,我就打死他們。」

  白玄問道:「如果在那桐葉洲遇到個仙人,甚至是飛升境,你肯定打不過。」

  這個孩子喜歡雙手負後,佯裝大人。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桐葉洲本土修士當中,多半是沒有飛升境了。

  至於仙人。

  打不打得過,可以讓他試試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當年沒走,還活了下來,那就都是當之無愧的豪傑或是梟雄了。

  能別打就別打,和氣生財。

  當陳平安不再需要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既是失去了依仗,同時又掙脫了牢籠。

  至於崔瀺是怎麼做到的,天曉得。

  因為拈芯的縫衣手段,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如此一來,陳平安就等於一直在練拳。無處不在,時時刻刻,會被天地大道無形壓勝。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經脈氣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萬里山河小天地,無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種玄之又玄的重壓,都在震顫不已,都有數位大宗師在毫不留情,凶狠餵拳,淬煉陳平安的體魄。這種熟悉的感覺,亦是一種久違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當他一打開那道山水禁制,陳平安是一個不慎,沒能適應天地氣機,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氣象。不然就陳平安的謹小慎微,不至於讓那些修士察覺到行蹤。

  從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於蘆花島造化窟,反正處處透著詭譎,入鄉隨俗,習慣就好。

  這會兒,就需要陳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僞裝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舉起養劍葫,喃喃笑道:「酒有別腸,不必長大。」

  小妍怯生生問道:「魚呢?」

  陳平安猛然提竿,將一條巴掌大小的游魚從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們一個個面面相覷。

  就這?

  不是一條小山似的大魚兒?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魚,結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裡邊,都是程朝露燒火做飯炒菜,廚藝不錯。

  余斜回小聲說道:「何辜,我還是覺得他是個假的隱官,咱們悠著點啊,可別被賣了還幫忙數錢。」

  孩子們多有小雞啄米附和。

  陳平安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細密竹絲編織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面皮,覆上一張中年男子的面皮。同時收斂練氣士所有氣機,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氣象,懸佩狹刀斬勘在腰側,伸手一抓,凝聚水運化作一頂斗笠,戴在頭上。

  名副其實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陳平安的障眼法,涉及到人身小天地的運轉,不是仙人修為,還真未必能夠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頭,依舊雙手負後,嗤笑道:「假個大頭鬼,這還不算隱官大人?咱們劍氣長城,有幾個劍修,每天更換面容形象,甚至會喬裝打扮成娘們去戰場撿漏?」

  納蘭玉牒點頭道:「我姐說了,那會兒的隱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都要比她還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陳平安繼續釣魚,手持養劍葫,小口飲酒,一邊笑眯起眼,輕聲言語道:「古驛雪滿庭間,有客策馬而來,笠上積雪盈寸,俠客下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蒼黑。飲酒至醉無言,擲下金葉,上馬忽去橫短策,冒雪斫賊不休,不知姓名。」

  余斜回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下文了,就又開始習慣性拆臺,問道:「第二條魚呢?」

  陳平安沒好氣回了一句,「催催催,催個錘兒麼,魚兒呼朋喚友,喊它家老祖宗來,趕路不需要時間啊。」

  陳平安突然仰起頭,竭盡目力所及望向遠方,今夜運道這麼好?還真有一條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過在這之前,好像還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對方風馳電掣遠遊而來,以一門秘術牽連水運,幫他查探方圓百里的水域動靜,大概是依舊找不著那水遁的曹沫,猶不死心,然後就發現了這條渡船符舟,她化虹而至,卻沒有落在渡船上,與渡船相隔百餘步,並駕齊驅,與陳平安提醒道:「你帶著這麼多孩子,夜遊海上,多加小心。」

  陳平安楞了楞,放下魚竿,起身抱拳笑問道:「前輩不懷疑我們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周邊大小妖族,都已經被我殺絕了。懷疑你們做什麼。」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

  她問道:「你當真認得姜尚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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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35:28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四十七章 秉燭夜遊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著燉鍋碗筷,一個是真心喜歡這類雜務,一個是小小年紀,就立志要當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至於練劍一事,對於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誰都不會懈怠,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讀書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種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起身遞了碗筷給程朝露,然後抬頭望去,還真是一條遠遊去往桐葉洲的跨洲渡船,樓船的形制樣式,仙氣縹緲,渡船四周,靈氣縈繞,如有壁畫上的一位位彩衣女子,衣袂裙帶飄蕩雲海中,陳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細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書之法,彩繪有一位位山上高人點睛的飛天龍女、水仙電母,皆是女子形容,栩栩如生,陳平安在造化窟那邊吃一塹長一智,立即收起視線,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畫龍女好似察覺到外人的遙遙窺探,剎那之間,她視線游曳,只是未能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相距極遠的那條海上符舟,片刻之後,她收斂眼眸神光,恢復如常,重歸寂然,唯有彩帶依舊飄搖,拖曳百丈外。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著下巴,渡船這道極為高明的山水陣法,能夠幫著渡船在遠航途中,路徑靈氣稀薄之地,或是穿過雷電雲雨,不至於太過顛簸,好看,瞧著就很仙氣,也很實用,可以天然壓勝雲雨雷電。

  渡船隸屬於某個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門?不然雨師雷君雲伯這類神靈,不差那幾筆,都該彩繪壁面之上,只會效果更佳。

  照理說雨龍宗早已淪為廢墟,修士死絕殆盡,難道是當年倒懸山那座水精宮主人雲簽,並未在三洲之地扎根,就此自立門戶,開枝散葉?而是帶了那撥修士重返宗門,已經開始著手重建雨龍宗,這條渡船是那雲卿機緣所得,還是與人購買而來?還是說這條渡船來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遙遠的扶搖洲,所以才會中途路過此地?陳平安在心中迅速盤算婆娑、扶搖兩洲的宗門仙家,那兩洲的跨洲渡船,陳平安其實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齋,面對面打過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駕馭符舟靠近那條御風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主要還是擔心劍氣長城這撥涉世未深的孩子,會在渡船上發生意外,與仙師們起了紛爭,陳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煩,而是怕……自己沒輕沒重的,一個收不住手。

  能讓一個九境巔峰、山巔瓶頸的純粹武夫,都會不小心收不住手,歸根結底,自然還是收不住心。

  陳平安可以讓一個登城挑釁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邊的家鄉,只因為對方跟浩然天下沒半點仇怨,它來城頭找樂子也好,找死也罷,陳平安剛好拿來解悶,可如今卻未必聽得進幾句來自「家鄉人」的糟心話,未必經得起「家鄉人」所做的一兩件糟心事。

  何辜見那曹師傅怔怔出神,問道:「想啥呢,瞧見了漂亮女子就挪不開眼,魂不守舍啦?」

  余斜回補道:「換我年紀再大些,估計也會心動。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師傅多看幾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沒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陳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萬,一切都作白骨觀。」

  納蘭玉牒這小女孩,竟是當場取出了筆紙,呵了一口氣,就在紙上記下了這句話,然後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見。

  陳平安有些訝異,竟然還是個頗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納蘭玉牒。姓氏,納蘭。驗證了心中的一個小猜測,陳平安忍不住瞬間便思緒遠去千里,能讓光陰長河都無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擔負起如今雨龍宗海域的巡查職責,陳平安其實只看她腰間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飾,加上她一身赤黃氣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來自流霞洲,更是松靄福地之主,女仙蔥蒨。擅長煉化天地各色雲霞,與北俱蘆洲趴地峰一脈的太霞元君李妤,據說雙方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

  這是崔瀺先前所說,也是陳平安當下心中所想。

  陳平安早就察覺到自己的心境問題,習慣性想太多。在城頭上,獨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敵。由不得還挑著隱官擔子的陳平安不多想。一旦想少了,著了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除了自己的身死道消,還會連累整個浩然天下的大勢走向,偏移向蠻荒天下幾分。何況只要能不死,陳平安哪裡捨得死,還有那麼多想要去見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著自己去一一重逢。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個孩子,除了三個從頭到尾都不太喜歡說話的,賀鄉亭,虞青章,孫春王,其餘都雀躍不已,想要見識見識,一點都不考慮隱官大人的錢袋子。

  陳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說過的兩點,到了渡船上邊,再記得注意隱藏你們的劍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動惹事,其餘都沒什麼好顧慮的,想練劍就在屋內潛心練劍,想賞景就出屋賞景,百無禁忌。」

  陳平安駕馭符舟,往那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轉瞬之間就掠出百餘里,追上了那條彩帶飄蕩的渡船,大小兩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陳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聲道:「能否讓我們登船?」

  跨洲渡船那邊不能算是毫無反應,寥寥無幾出門賞景的山上煉師,無需渡船那邊出聲,都已經迅速返回住處。

  然後渡船欄桿四周,水霧升騰丈餘高度,等到雲霧散去,浮現出一把把符籙長劍,青竹材質,蒼翠欲滴,綠意瑩澈,且劍身皆有丹書敕文,是脈絡繁多的符籙一道,斬妖一支。關鍵還是那數以千計的符劍材質,是竹海洞天出産的青竹,道意蘊藉,天然壓勝山川鬼魅湖澤精怪,雖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數量的青竹符劍,肯定天價,絕對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夠購買、再煉化為如此珍稀符劍的,況且竹海洞天歷來極少對外販賣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開化青泥,也絕不以此掙錢。

  那麼只剩下一個可能了,那位從未走出洞天之外、從未在浩然天下現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動賤賣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贈送給中土文廟。

  所以將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竹海洞天遊歷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劍氣森森,天地肅殺。

  當年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殺伐手段不弱的元嬰地仙,甚至會有上五境修士或隱或現,幫忙押運貨物,以防萬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繪女子,一一現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質、煉法品秩更高的符劍,劍尖指向那條符舟武夫裝扮的中年男子,頭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懸狹刀系酒壺。

  跨洲渡船那邊,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那艘橫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兒沒啥看頭,更多注意力,還是落在了那個男子身上。

  陳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劍,割傷手掌,以此驗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聲嘆氣道:「半點不霸氣。」

  余斜回點頭道:「窩囊得很。」

  一個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頭,手持一對鐵鐧,大髯卻小臉,倒是有幾分書卷氣,言語卻豪氣,簡明扼要,就說了三個字,「滾遠點。」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手指間夾住一顆穀雨錢,還了三個字:「不差錢!」

  管事說道:「一劍手心,一劍眉心,樂不樂意?」

  陳平安點頭道:「無妨無妨,只是懇請渡船這邊小心些力道,別戳穿了。」

  陳平安笑呵呵補了一句,道:「寧肯錯殺不錯放的勾當,太傷陰德,咱們都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別學山澤野修。」

  那彩繪龍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聲敕令,果真遞出兩劍,劍光驟然劃破夜幕,又倏忽收斂,她收劍過後,低頭望去,劍尖之上,有兩粒鮮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劍尖微微震顫,來自那斗笠漢子手心、眉心的兩滴鮮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氣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術將鮮血重新凝聚,顯然沒有察覺到異樣,與那龍女一起倒持竹劍,興許這就算是與那斗笠漢子示好幾分了,畢竟對方此舉,極有誠意,將鮮血交予煉師勘驗身份,可不是什麼遞交通關文牒那麼簡單的。

  陳平安一招手,將兩粒鮮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悅幾分,問道:「你們從哪裡冒出來的?」

  陳平安選擇以心聲答道:「得知流霞洲蔥蒨前輩,道法無邊,已經將作亂妖族斬殺殆盡,雨龍宗地界可謂海晏清平,再無隱患,我就帶著師門晚輩們出海遠遊,逛了一趟蘆花島,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見機緣。至於我的師門,不提也罷,走的走,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沒幾個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緊,好傢伙,竟是個假裝純粹武夫的元嬰修士!狗日的,多半是那桐葉洲修士無疑了。要麼是兵家修士,要麼是……劍修。否則體魄不至於如此堅韌如武夫宗師。

  對方心聲,極為清晰,顯然是渡船兩層山水禁制,對其修為影響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地仙,心聲言語傳到渡船,讓自己聽個真切,倒也不難,只是聲音卻絕對不會如此清晰。

  陳平安手掌輕輕一拍青衫,一襲法袍起漣漪,綻放出一陣陣青翠霧靄,主動打破些許障眼法,顯露出身上法袍的竹絲衣質地,來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島去往猿蹂府的劉幽州,當初少年身上就穿有一件竹絲衣。

  這類法袍,又有「清涼境地」和「避暑勝地」的美譽。

  尤其是修行木、水兩法的練氣士,對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睞,不亞於世間修士對那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沒有一個妖族修士,會將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

  除非是一頭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懸鏡,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離開海底,休想隱匿氣息。

  大鏡高懸,是一柄傳說中的開妝鏡。

  若是更加擅長掩藏氣息的飛升境大妖。這艘「彩衣」渡船,自認倒楣,認栽便是。無非是個力戰而死的下場,只不過大妖一旦泄露蹤跡,也就必死無疑了。

  自有雨龍宗舊址的駐守修士,幫忙報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蔥蒨,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還有來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飛升境,親自鎮守蛟龍溝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請登船。」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山上風大,小心駛得萬年安穩船。」

  若是陳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計今夜就別想登船了。

  這就是人心。

  那管事笑了笑。

  倒是個會說話的。

  陳平安與渡船要了三間屋子,陳平安自己一間,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一間。

  陳平安就一個要求,屋子必須相鄰,神仙錢好說,隨便開價。至於彩衣渡船是否需要與客人商量,騰出一兩間屋子,陳平安加錢用以彌補仙師們就是了,總不至於讓仙師們白白挪步,教渡船難做人。

  天底下姓錢的人最多。

  事情辦得相當順遂。一來如今山上的神仙錢,愈發金貴值錢,再者彩衣渡船也有幾分行事退讓的意思。做山上買賣的,小心駛得萬年船,當然不假,可「山上風大」一語,更是至理。

  陳平安雙指掐劍訣,同時運轉五行之金本命物,幫著兩間屋子都圈畫出一座金色劍池。

  免得孩子們的閒聊對話,不知不覺就被渡船吃飽了撐著的好事者,以術法隨意窺探。

  陳平安本想再拈出幾張符籙,張貼在窗口、門上,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免得讓孩子們太過拘謹。

  這條渡船落腳處,是桐葉洲最南端的一處仙家渡口,距離玉圭宗不算太遠。

  陳平安回了自己屋子,要了一壺彩衣渡船獨有的仙家酒釀,喝了半壺酒,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寫下一行字,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上一次去往桐葉洲,跨洲渡船是條擁有數座秘境的吞寶鯨。

  如今倒懸山沒了。陸台現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劍氣長城,陸台若是以「劉材」身份現身,會讓陳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鄉了,陳平安就不至於如何畏縮。

  陳平安習慣性在窗口張貼一張祛穢符,開始走樁,要儘快熟悉這方天地的大道壓勝。

  這就是合道劍氣長城的後遺症,在蠻荒天下,會被壓勝,到了浩然天下,一樣如此。

  對於純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別說走樁,或是與人切磋,就連每一口呼吸都是練拳。

  可是對於修道之人而言,處境就比較尷尬了。如果陳平安沒有那份武夫底子,僅憑劍修身份,估計這會兒已經趴在地上。不過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運轉,影響會越來越小,但是一旦與人搏命,還是會有諸多意外,簡而言之,如今陳平安等於半個妖族修士,置身於浩然天下的聖人小天地。

  陳平安閉上眼睛,似睡非睡,緩緩走樁,在劍氣長城看門這些年,靠著水磨功夫,練拳三百餘萬。

  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練五十萬拳。

  所以曾經想也不敢多想的練拳千萬,還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兩間屋子的兩撥孩子,暫時都沒有人出門,陳平安就繼續安心走樁。

  拂曉時分,彩衣渡船緩緩懸停,說是路過了蘆花島最大的一座采珠場,會停留一個時辰,可以與蘆花島修士購買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劍,就可以御風去采珠場臨時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這邊會有人帶隊,誰都不許擅自離開,獨自遠遊,不然就別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歡胡亂逛蕩,乾脆就獨自一人逛蕩去桐葉洲。

  陳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頭,卻沒有要去采珠場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頭,想要聽些修士閒聊。

  他先前想要購買幾份山水邸報,渡船那邊的答覆很乾脆利落,沒有,要是嫌錢多,渡船管事寫得一手極妙的簪花小楷,可以臨時寫一份給他,不貴,就一顆神仙錢,穀雨錢。

  這明擺著是欺負一位桐葉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葉洲修士的名聲,多半已經爛大街了。

  不去采珠場開銷神仙錢,在彩衣渡船上邊,也有一樁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懸停位置,極有講究,下方深處,有一條海中水脈途經之地,有那醴水之魚,可以垂釣,運氣好,還能碰到些稀罕水裔。

  只不過想要享受這份漁翁之樂,得額外給錢,與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魚竿,一顆小暑錢,半個時辰。

  陳平安見船欄旁,已經有三三兩兩的漁翁,就花了一顆小暑錢,有樣學樣,坐在欄桿上,拋竿入海,魚線極長,一小瓷罐魚餌,總算不用花錢,不然渡船的這本生意經,就太黑心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以前崔東山經常在自己身邊胡言亂語,說那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一個文字,都是一個影子。

  這麼多年過去了,直到現在,陳平安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只是覺得這個說法,確實深意。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夜幕,風雪漸大。

  地之去天不知幾千萬里,日月懸於空中,去地亦不知幾千萬里。

  陳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風御劍也行,駕馭符舟渡船也可。

  只不過一想到那些孩子還在船上,陳平安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垂釣之餘,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那些修士的對話,只不過沒什麼嚼頭,都是些瑣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勢。

  陳平安現在最大的擔心,是自己身在第四個夢境中。

  別是那白紙福地的手段。

  小說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紙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內的有靈衆生,雖是一個個白紙傀儡,卻當真有靈,能夠按照繁雜的脈絡,各自有所思有所為,與真人無異。唯一的差異,就是福地紙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可對於光陰長河的流逝,毫無知覺。

  所以陳平安當然會擔心,從自己跨出蘆花島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後所見之人,皆是白紙,甚至乾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見之景,皆是傳說中的一葉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彷彿一個好酒之人,喝了個半醉醺醺,既沒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後好像有人在旁,笑問你喝醉了嗎,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悵然若失。

  這種事情,師兄崔瀺做得出來,何況浩然三錦綉的大驪國師,也確實做得到。

  崔瀺和崔東山,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萬,心念一收就聊聊幾個,陳平安怕身邊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為一人,變成一位雙鬢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認了師兄,打又打不過,駡也不敢駡,腹誹幾句還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煩不煩人?

  有修士大笑一聲,猛然提竿,成功釣起了一條醴水之魚,說是魚,其實是紅色大鱉模樣,水盆大小,四眼六腳,有明珠綴足上。那人剝下六粒珠子,再將醴水之魚隨手丟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購買珠子,修士一顆小暑錢到手,笑逐顔開,與一旁好友擊掌,好友說開門大吉,這趟去桐葉洲,肯定會有意外之喜。

  陳平安一無所獲,全然無所謂就是了。運道太好,反而心虛幾分。

  又有人釣起了一條歲月更久的醴魚,這次彩衣渡船女修,乾脆與那人買下了整條魚,花了三顆小暑錢。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後不遠處,高冠玄衣,極有古風。

  那管事自我介紹道:「黃麟,烏孫欄次席供奉。」

  陳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門烏孫欄?什麼時候有男子供奉了?」

  烏孫欄出産的十數種仙家彩箋信紙,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閥當中,久負盛名,財源滾滾。尤其是春樹箋和團花箋,早年連倒懸山都有賣。

  與那「龍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驪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東西,只要能夠成為女子仙師、豪門閨秀的心頭好,就不怕掙不著錢。而男子,再將一個錢看得磨盤大,大抵也會為心儀女子一擲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較缺少這類玲瓏可愛的物件。

  黃麟說道:「死人太多。」

  陳平安楞了一下,轉身抱拳。

  黃麟突然笑道:「一個敢帶著九個孩子出海遠遊的練氣士,再怕死也有數,先前阻攔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職責所在,還望海涵。回頭我自掏腰包,讓人送幾壺酒水給道友,當是賠罪了。」

  陳平安點頭道:「黃道友好風度。」

  黃麟一笑置之,告辭離去。

  到了時辰,陳平安歸還了魚竿,返回屋內,繼續走樁。

  半個月後,渡船各處喧嘩一片,陳平安推開窗戶,發現是遇到了一處海市蜃樓。

  似有一頭大蜃在海底,吐氣結成了一大片連綿仙家宮闕,一一矗立雲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處遠古仙境,處處神仙宅。在一條條串聯仙家宮闕閣樓的雲間道路上,車馬冠蓋,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駕車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為巍峨的宮殿,上邊有數十黃鶴盤旋不去。

  陳平安沒來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靈。

  尋常的海市蜃樓,多是暢通無阻的幻境,只是這一處海市,顯然並非如此,靈氣流轉,假像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過這座海市蜃樓,毫不猶豫就選擇繞道而行,不曾想繞行百餘里之後,海市蜃樓景象始終攔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輕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黃麟勸阻下來,說這頭垂死大蜃,隱藏極深,連那仙人蔥蒨追尋數月之久,都始終尋覓不見蹤跡,再者這頭妖物,如今處於「道散」境地,類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飛魄散,已經壓抑不住自身的道氣外瀉,深陷海市其中,尋常破障符根本無用處,而且那頭大妖今天如此作為,極有可能是凶性畢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選擇與渡船拼個魚死網破。

  渡船外壁彩繪女子一一現身,青竹劍陣更是開啓,飛劍如雨,破開那些大蜃吞吐顯化的雲霧瘴氣,宛如一艘袖珍劍舟。

  渡船前方,憑空出現一座雲氣蒼茫的宮闕,還懸了一掛白虹。

  這讓那黃麟神色劇變,世俗人間的白虹,興許談不上如何怪異,但是此地白虹,兵氣也。

  那頭大蜃當真要不再隱藏行蹤,終於暴起殺人了。

  只是不知自家這條渡船,能否支撐到仙人蔥蒨的馳援解圍。

  陳平安微微皺眉,按照聖賢的解字之法,虹字,作兩頭蛟龍解,故而以蟲字旁。

  陳平安凝神望去,那條白虹果真有正副兩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將虹霓視為天地之淫氣,就像那遠古月宮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屬。

  黃麟站在船頭,現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黃麟真身則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鮮血作為符籙的丹書材質,當黃麟在手掌寫字之時,法相高居一手,掌心處便顯化出一張金色符籙,黃麟一邊靜心凝氣書寫文字符,一邊朗聲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處,言出法隨的十個符籙大字,金光流淌,映徹四方,雲霧瘴氣如被大日照耀,方圓數里之地,瞬間似積雪消融一大片。

  黃麟再割破手心,沉聲道:「遠持天子命,水物當自囚!」

  法相手掌處,環有層層日暈,金光驀然綻放,落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鍋滾燙沸水灑落風雪中。

  在海市蜃樓當中,一座坊市轟然倒塌,一個偷偷潛伏其下的龐然身影,一閃而逝。

  一位跨洲遠遊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頸劍修,大笑道:「為黃道友助陣斬妖!」

  只是這位劍修的練劍路數,頗為古怪,竟是在一處觀景臺上,腳踩罡步,雙手掐劍訣,這才輕輕一呼氣,口吐一枚瑩瑩光彩的劍丸,去勢極快,離開渡船百丈之後,原本長不過三寸的劍丸,驀然變為一把銘刻有仙家墨籙的漆黑巨劍,而那金丹劍修,依舊步罡踏鬥不停,最終腳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陣,更有一條青魚浮水而出,劍修一腳踩在那尾青魚背脊上,劍訣落定收官時,念念有詞,「山人跨魚天上來,識者珍重愚者猜。手中電擊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

  那把去往宮闕與白虹的本命飛劍,劍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將,手持墨色巨劍,電光交織,一神靈一飛劍,直斬而去,試圖將那白虹連同蜃樓一並斬開。

  一擊過後,聲響作雷鳴,風卷雲湧,氣機激蕩,連渡船都轟然震動,晃蕩不已。

  金丹劍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欄桿,趕緊以心神收取飛劍,不曾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氣瘋狂湧出,將那本命飛劍一裹,竟是天地隔絕一般,斷開了劍修與本命物的牽連,劍修臉色慘白無色,心神震顫不已。黃麟立即施展神通,幫著劍修尋覓那把消失無蹤的飛劍。

  陳平安早已輕輕加重腳上力道,使得相鄰兩座屋子都安穩如常,不受那道氣機殃及。

  只不過與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陳平安的視線沒有去尋覓那個障眼法的龐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東南一角的天幕處。

  陳平安抬起左手,運轉水字印,五雷攢簇,造化掌中,陳平安沒有直接祭出這道完整雷法,而是選擇了其中一記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鎮壓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惡蜃等水裔之屬,行雲布雨,興風起浪,職掌水府。

  陳平安手腕一個猛然擰轉,這道凝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勢極快,比那位金丹瓶頸地仙的本命飛劍,更勝一籌,以至於彩衣渡船上沒有修士察覺到這點異樣,所以等到那記水雷,從氣象不顯,到筆直一線,再到轟隆作響,猶如天雷震動,落下大劫,渡船衆人都誤以為是那管事黃麟的術法神通。

  與此同時,陳平安左手再攢一記雷局,右手凝氣為劍,合成一道:「斬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頭大蜃的藏身之處,不作重傷想,只是一個敲門做客的舉動。

  但是隨後這道先禮後兵的斬虹符,就聲勢驚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鬥的金丹劍修傾力一擊,也只是讓那掛懸在宮闕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當擁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斬虹劍符現世,海市蜃樓之中,就像出現了一道憑空破開小天地的纖細劍光,一劃而下,將那兵氣白虹連同仙家宮闕一斬而斷,再有雷局綻放,兩物當場崩碎。

  人未去。

  雷局、劍符已經開陣功成。

  天地清明,氣象一新,再無海市蜃樓障眼攔路。

  大蜃潛入海底深處,海面上掀起驚濤駭浪,被混亂氣機牽扯,哪怕有山水陣法,彩衣渡船依舊晃蕩不已。

  那金丹劍修驚喜萬分,在一處稀薄雲霧中,感知到了一粒劍光,趕緊以心念駕馭那把本命飛劍返回竅穴溫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輕輕攥拳,收起一記新劍訣,放棄了追殺那頭大蜃的打算,因為仙人蔥蒨肯定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那金丹劍修抱拳朗聲道:「金甲洲劍修高雲樹,謝過劍仙前輩相救!」

  寂然無聲,並無回應。

  高雲樹只當是那位劍仙高人不喜客套,厭煩這些繁文縟節,便愈發欽佩了。

  心想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劍仙,既然會乘坐這條烏孫欄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輩了。

  陳平安關了窗戶,繼續在屋內走樁練拳。

  彩衣渡船那邊有一位年輕女修,送來幾壺上好的仙家酒釀,她敲門的時候,神色古怪。

  她顯然想不明白,為何供奉黃麟會對這個貪生怕死的桐葉洲修士,如此禮待。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沒有客氣,收下了酒水,然後好奇問道:「敢問姑娘,一壺酒水,市價如何?」

  管事黃麟應該有所察覺,只是不道破罷了。

  那女修似乎給氣得不輕,擠出一個笑臉,反問道:「客人你覺得彩衣渡船會買自家酒水嗎?」

  陳平安將那幾壺仙家酒釀放在桌上,與先前所買酒水不一樣,這幾壺,貼有烏孫欄秘制彩箋,若是撕下來轉賣他人,估摸著比酒釀本身更值錢。

  陳平安走樁完畢,腳步極輕,出拳極慢,已經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天一夜,陳平安睜眼後,以心聲與兩撥孩子言語,然後去打開門,很快九個孩子就陸陸續續趕來這間屋子。

  虞青章手裡拿了本書。

  賀鄉亭與虞青章並肩而立。

  孫春王好像比較不合群,所站位置,離著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離。

  這三個孩子,至今還沒有在陳平安這邊說過一句話,私底下也沉默寡言。

  陳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緣由,也不願去刨根問底。

  一座劍氣長城,不是人人都對隱官心懷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陳平安說道:「你們各有劍道傳承,我只是名義上的護道人,沒有什麼師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宮,翻閱過不少劍術秘傳,可以幫你們查漏補缺,所以你們以後練劍有疑惑,都可以問我。」

  陳平安眼角餘光發現其中兩個孩子,聽到這番言語的時候,尤其是聽到「避暑行宮」一語,眉眼間就有些陰霾。陳平安也只當不知,假裝毫無察覺。

  何辜小聲問道:「曹師傅,先前路過海市蜃樓,那道淩厲至極的劍光,是不是?對不對?」

  何辜。個子最高,腰間別有一把鍛煉極佳的短劍「讀書婢」,應該不是劍坊鍛造之物,而是家傳或是師傳。而且為何辜傳下此劍之人,對浩然天下的怨氣,肯定不小。

  余斜回難得說句好話,「驚心動魄,蕩氣迴腸。」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不是。」

  又是墨籙又是神將的,不敢冒認。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陳平安說道:「到了桐葉洲,登岸後,如果有我覺得比較棘手的意外,你們務必立即進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猶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問道:「我能跟曹師傅學拳嗎?保證不會耽誤練劍!」

  雙手負後的白玄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師傅會什麼,就屁顛屁顛跟著學什麼。」

  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時候,喜歡與人自稱小小隱官。

  隱官陳平安。小隱官陳李。那麼他就只好是小小隱官了。

  只是出來後,見著了真隱官,白玄反而不提這茬。

  陳平安對那小胖子程朝露笑著點頭,「當然可以。拳理劍理兩相通,練拳與練劍,當然是有界線的,卻不是山與遠山、永遠不相見的那種,而是高山與遠水的關係,只要兩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夠相互裨益,愈發砥礪皮囊與魂魄。」

  說到這裡,陳平安停下話頭,對其他人說道:「都回去練劍就是了,有想聽拳法閒話的,可以留下。」

  結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陳平安讓小胖子坐下,點燃桌上一盞燈火,程朝露小聲道:「曹師傅,其實賀鄉亭比我更想練拳,只是他抹不開面子……」

  陳平安擺擺手,不讓程朝露多說此事,繼續先前自己的話語,「出拳遞向天地,是往外走,溫養拳意在身,是往內走,兩者缺一不可。」

  一個小姑娘腳步匆匆,去而復還,輕輕敲門,程朝露趕緊跑去開門,是那納蘭玉牒,她一手肘撞開小胖子,由她來關了門,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筆紙,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隱官大人可以繼續言語了。陳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貴,最好攜帶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錄在紙上。

  陳平安有些無奈,也不去管她,說道:「如果練拳只練筋骨血肉,不去煉神意溫養體魄,就是只會剮掉一個人精氣神的下乘路數,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會傷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積攢隱患一多,次次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如何能夠長久?尤其是動輒傷敵斃命的凶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難救了,學拳殺人,到最後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鄉,又有『傳徒先傳藥,無方非親傳』,以及『窮學武富練武,一人習武耗去三代財』的兩個說話,都是山下江湖流傳很廣的老話,當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學拳,沒有問題,不過要從走樁、立樁學起,比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覺得練拳沒勁,也不用為難,擔心會被我訓斥,專心練劍即可。」

  程朝露聽得兩眼放光,滿臉漲紅,激動萬分道:「曹師傅,我肯定會好好練拳的,只要有曹師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滿意足了。」

  納蘭玉牒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難。」

  陳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聰慧,立即跟上一個字,「登。」

  小胖子哀嘆一聲,「天。」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隨後一路無事,風平浪靜,彩衣渡船從海上掠過了陸地上的千重水萬重山,只是哪怕從渡船俯瞰許久,人間依舊炊煙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綠水長流,飛鳥與白雲共留客。

  最終在一個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葉洲最南端,那座從廢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曾是一個破碎王朝的舊渝州地界。

  故國舊山河,城春草木深。

  先賢古語有云,思君不見君,下渝州。

  陳平安從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著桌上那盞燈火。

  俗子無長生,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

  一陣敲門聲響起,門外小姑娘有些雀躍,說曹師傅,咱們到了,可以下船嘍。

  陳平安應了一聲,站起身,由著那盞燈火繼續亮著,抬起手,施展術法,將一頂斗笠戴在頭上。

  開了門,帶著孩子們走下渡船,回頭望去,黃麟似乎就等他這一回望,立即笑著抱拳相送,陳平安轉身,抱拳還禮。

  走出一段路後,陳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後輕輕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會帶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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