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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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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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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3 01:38:13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八章 壓壓驚

  細雨朦朧,一艘從南往北的仙家渡船,緩緩停靠在正陽山地界的白鷺渡口,走下一位英俊男子,青衫長褂,腳踩布鞋,撐起了一把油紙傘,傘柄是桂花枝,邊跟著一位穿墨色長袍的少年,同樣手持小傘,尋常青竹材質,扇面卻是仙家碧綠荷花煉製而成,正是覆有面皮、施展障眼法的周首席,崔東山。

  兩人各自背劍,都是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的秘府遺物,從不曾在寶瓶洲現世,兩把遠古劍仙遺物,分別名為甲午生,天帚。

  後有一幫同樣遊歷正陽山的譜牒修士,談笑風生,有青年正在與邊一位姿婀娜的妙齡女子,說他的恩師,與那正陽山撥雲峰的劍仙老祖,是有數百年交的山上摯友。而那位撥雲峰老祖師,在老龍城戰場上,曾經與北俱蘆洲的酈劍仙,並肩作戰,聯袂劍斬大妖。

  崔東山聽得樂呵,以心聲笑嘻嘻問道:「周首席,不如咱們換一把傘?」

  姜尚真瞥了眼那把碧綠荷花傘面下邊,綠蔭幽幽的,搖頭道:「算了吧,不討喜。」

  後隊伍裡,有個眉清目秀的孩子,約莫七八歲大,撐著把大傘,以水法在傘面聚攏、積攢了一大灘雨水,然後驟然間擰轉傘柄,雨滴向四周激如箭矢攢,飛劍無數。只是個剛剛踏足修行的修道胚子,雨水四濺,無甚威力,不過雨滴打在前邊那兩把桂枝傘和碧荷傘上,砰砰作響。

  幾個師門長輩也只是笑。

  這些修道有成的譜牒修士,自然無需撐傘,靈氣流溢,風雨自退。

  中五境的山上神仙,雲遊四方,水火不侵,污穢避讓,那些個井底之蛙的藩屬國,稗官野史、志怪筆記上邊的奇人異士,多是記載此輩修士。

  若是前邊那兩個遊歷之人,能夠如他們一般,化雨珠於無形,那自然就會有人出面阻攔孩子繼續玩傘,說不得還要主動道歉一聲,說幾句孩子頑劣、道友勿惱的客氣話。

  結果崔東山隨手向後一袖子,將那孩子一巴掌打入水中,轉頭嬉皮笑臉道:「小崽子喜歡玩水,就去水裡耍去。」

  事出突然,那孩子雖然年幼就早已登山,毫無還手之力,就那麼在衆目睽睽之下,劃出一道弧線,掠過一大叢雪白蘆葦,摔入渡口水中。

  姜尚真轉頭笑道:「差點嚇死老子,你們不用道歉,可以賠錢了事。」

  崔東山嘿了一聲。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破財消災,破財消災。」

  一個魁梧漢子,伸手握住腰間法刀的刀柄,沉聲道:「孩子玩鬧,至於如此?」

  如果不是那撐傘男子,帶著點北俱蘆洲獨有的口音,早就抽刀出鞘,一刀劈去。

  反正自己這邊占理。

  鬧到正陽山那邊,再鬧到附近的大驪藩屬朝廷都不怕,只會是對方吃不了兜著走。

  雖說如今的寶瓶洲山下,不武夫鬥毆和神仙鬥法,但是二十年下來,習慣成自然,一時間還是很難更改。

  崔東山一手撐傘,一手叉腰,理直氣壯道:「老子歲數不大,也是孩子啊。」

  姜尚真翹起大拇指,指了指後佩劍,嗤笑道:「擱在老子家鄉,敢如此問劍,那小崽子這會兒已經屍了。」

  一位沉穩的老修士,立即以心聲與衆人言語道:「聽口音,確是北俱蘆洲修士,至於是不是劍修,暫時還不好說。」

  如今的北俱蘆洲是,寶瓶洲的兄弟洲,至於桐葉洲,只能算是孫子洲了。

  渡口水中,異象橫生,有火光如電,激而出,如火龍出水。

  竟是一件寶光流轉的上等靈器,小錐,青銅材質,長一尺有餘,刻九龍。

  正是那孩子的本命物,人還沒爬上岸,就已經祭出小錐,直刺那個手持碧荷傘的墨袍少年。

  衆人只見那少年大笑一聲「來得好」,猛然收束碧綠荷花傘,雙手攥住傘柄,如雙刀持劍,卻是以刀法劈砍而下,結果只是被那小錐一撞,少年一個氣血激,神魂不穩,立即就漲紅了臉,只得怒喝一聲,氣沉丹田,雙腳陷入被雨水浸濡的軟泥寸餘,依舊被那青銅小錐的錐尖抵住傘,倒滑出去丈餘才穩住形。

  那孩子站在岸邊,雙指掐訣,心中迅速默誦道訣真言,一跺腳,口呼「汲水」二字,運轉本命氣府的天地靈氣,手指與那小錐,如有金光一線牽引,鏤刻精美的小錐九龍,如點睛開眼,紛紛蜿蜒移動起來,只是孩子到底歲數太小,煉化不精,動作不夠快,剛剛張嘴,汲取雨水,那墨袍少年就一個彎腰側,再被那青衫男子一手抓住肩膀,幾個蜻蜓點水,就此遠遁,雙方都不敢走那渡口大道,揀選了水邊蘆葦叢,踩在那蘆葦之上,形起落,煞是好看。

  孩子不願放過那兩個王八蛋,手指一移,死死盯住那兩人背影,默念道:「風電馳掣,烏龍逶迤,大瀑萬丈!」

  九條手指長短的烏色小龍,一同纏繞青銅小錐,吐出九道雨水凝聚而成的淩厲箭矢,腳踩蘆葦的兩人東躲西藏,十分狼狽。

  老修士笑道:「塘,可以了,收起小錐吧。術高莫要輕易用,得饒人處且饒人。」

  那孩子收起指訣,深呼吸一口氣,臉色微白,那條若隱若現的繩線也隨之消失,那枚小錐一閃而逝,懸停在他側,孩子從袖中拿出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囊,將那篆刻有「七里瀧」的小錐收入囊中,布囊中飼養有一條三百年白花蛇,一條兩百年烏梢蛇,都會以各自精血,幫助主人溫養那枝小錐。

  名叫塘的孩子將小囊懸在腰間,臉色沉,揉了揉臉頰,火辣辣疼。

  老修士伸出雙指,擰轉手腕,輕輕一抹,將摔在泥濘路上的那把大傘駕馭而起,飄向孩子。

  孩子收入手中,一氣之下,直接將那把傘遠遠丟入水中,眼不見心不煩,反正是尋常之物,值不了幾個破錢。

  老修士對於塘的孩子氣作為,也故意假裝不見,這位在家鄉藩屬國被尊奉為護國真人的老金丹,只是望向那兩人的遠去方向,總覺得有些古怪。

  那個懸佩法刀的男子冷笑道:「兩個不入流的純粹武夫,竟敢假扮北俱蘆洲劍修,什麼腦子。」

  老修士解釋道:「多半確是北俱蘆洲人氏,不然不會如此蠻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記得約束好塘,莫要在正陽山地頭,私自尋仇。如今即將開峰慶典,大好的喜慶子,誰都不希望有這等晦氣事。你是塘的護道人,要是管不住他,我就要來用祖師堂戒律來管你了。」

  那漢子無奈道:「祖師,我曉得這裡邊的輕重利害。」

  遠處蘆葦中,兩人蹲在水邊跟蹲坑似的。

  姜尚真撐傘在肩頭,笑問道:「怎麼回事?」

  崔東山橫提碧荷傘,低頭呵了口氣,拿袖子抹掉些許痕跡,一臉心疼模樣,再用雙指拈起一粒靈光,是從那青銅小錐上邊剝離而來,凝神望去,隨口說道:「無聊,鬧著玩。」

  姜尚真說道:「看孩子那小錐和布囊,是養龍術一脈?寶瓶洲有七里瀧這麼個地方嗎?以前都沒聽過啊。」

  遠古養龍豢蛟一途,曾經地位尊崇,為首者,是儒家六大禮官之一。後世旁支駁雜,等到世間再無真龍,那麼所謂的養龍,不過是些山澤龜黿水裔、魚蛇之流。而且這一脈在浩然天下,三千年那場真龍浩劫,殃及池魚,所以已經再無宗門,因為飼養真龍後裔、蛟龍雜流之屬,化蛟都是登天奢望,就更別談什麼真龍了。整個養龍一脈的練氣士,氣運淪為無源之水,處境尷尬,香火也就漸漸凋零,就像那失去了香火的山水神靈。

  崔東山捏碎那裡細微不足道的靈光,將碧荷傘夾在腋下,雙手籠住四散靈光,輕輕搓動,然後觀看那些靈光在手心脈絡的蔓延,如山脈逶迤,金丹元嬰這些陸地神仙都瞧不真切的景象,落入仙人眼簾,自然纖毫畢現,只是姜尚真瞥了眼,看得清楚,卻不明就裡,對於堪輿卜卦一途,是姜尚真為數不多的「不入門」術法,因為姜尚真從來就不願意去學這些趨吉避凶的手段。

  崔東山一拍掌,徹底打碎掌心所有痕跡脈絡,笑道:「七里瀧附近,有條老蛟在一條大江中,開闢水府,曾被朝廷封為白龍王,那個偏遠小國覆滅後,老蛟就幾乎從不露面了,不過它的輩分比黃庭國那條活了萬年的,當然要差許多。老蛟靠著一千多位歷朝歷代的文人客,以詩詞文運,幫著捎帶些香火。七里瀧這座仙府,與其有大道機緣,算是老蛟偷偷扶植起來的香火使節,那枝『定風波』小錐,就是信物之一。但其實這條江水,水文極好,統轄十數支流江水和三十餘河溪,早年開鑿大瀆入海口,如果不是照顧你們老姜家,本該選擇這條江水作為瀆水入海,那麼這位龍王爺也就該順勢撈到個大瀆侯爺了。」

  姜尚真笑道:「雲林姜氏,我可高攀不起。」

  崔東山站起,肩扛碧荷傘,臉色凝重。

  姜尚真跟著起,雨後初晴,氣象一新,也就收起了桂枝傘,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幫著那條真龍,嗅到了一絲危險氣息。

  兩人緩緩而行,姜尚真問道:「很好奇,為何你和陳平安,好像都對那王朱比較……隱忍?」

  崔東山點點頭,「因為我家先生,覺得有人對王朱寄予希望,那麼他就願意跟著希望幾分。就目前而言,王朱確實沒有讓人失望。那麼我就學先生,多看她幾眼。事實上,離開驪珠洞天之後,王朱還是太順遂了,名副其實的順風順水,準確說來,是離開那口鐵鎖井之後,她就沒怎麼吃過苦頭了,相較我家先生的遠遊辛苦,她簡直就是躺著享福。稚圭稚圭,名字不是白取的,鑿壁偷光嘛,當小蟊賊,偷我家先生的氣運福緣,偷宋集薪的龍氣,最終占據天下大勢,順勢走瀆化龍。怕就怕她覺得一切都是她應得的,比如會對文廟選擇淥水坑肥婆娘占據陸地水運,覺得是分去了她一半氣數,心懷怨懟,躋飛升境之後,就要誤以為真是天不管地不管了,開始興風作浪。」

  姜尚真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位斬龍人,三千年後,還斬得龍嗎?」

  不等崔東山給出答案,姜尚真就自問自答:「相較於三千年前,一人仗劍斬盡真龍,好像還是三千年再斬一條真龍,更可信些。」

  崔東山說道:「先生在大瀆祠廟那天,王朱主動現,其實她救了自己最少半條命。」

  姜尚真嗯了一聲,「她願意念舊,本就念舊的山主,就更願意念舊。」

  崔東山用小傘輕輕敲擊肩膀,笑道:「賈晟,白忙,陳濁流,我們家那位景清大爺,真是個命大的,認了這麼多拜把子兄弟,竟然都沒被砍死。這樣的運道,說出去誰信?」

  此處白鷺渡,離著正陽山最近的青霧峰,還有百里山水之遙。

  兩人就先去了一處仙家客棧下榻,位於高山上,兩人坐在視野遼闊的觀景台,各自飲酒,遠眺群峰。

  以祖山一線峰為圓心,方圓八百里,都是正陽山的宗門地界,私家山河。

  群峰拱衛祖山,護山大陣使然,處處劍氣沖霄。經常能見到劍修聯袂御劍各峰之間,氣勢如虹,劍光拖曳,劃破長空。

  因為有袁真頁這位搬山之屬的護山供奉,近二十年內,正陽山又陸續搬遷了三座大驪南方藩屬的破碎舊山岳,作為宗門內未來劍仙的開峰之屬。

  對於藩屬小國朝廷而言,與其花大力氣重新修繕山根水運、重建山君祠廟,還不如重新揀選完整山頭,封正山君,還能從正陽山那邊得到一筆神仙錢,與那座劍修如雲的宗門,結下一份香火。而這些表面上「破碎不堪、形同雞肋」的山岳,其實藏風聚水千百年,底蘊深厚。

  要說正陽山償還香火,無非是劍修將來下山歷練,去往三個小國境內,斬妖除魔,對付一些地方官府確實無法收拾的邪祟之流,對正陽山劍修來說,卻是信手拈來。其實沒有誰是真正虧本的,各有大賺。

  崔東山笑道:「見過了大世面,正陽山劍仙行事,就愈發老道圓滑了。」

  姜尚真附和道:「宗門氣象,不容小覷。」

  在那場席捲天下的大戰之前,正陽山的修士,哪怕不是嫡傳劍修,出門歷練,都是出了名的跋扈,一洲橫行。

  一洲山上執牛耳者神誥宗,風雪廟、真武山兩座一洲兵家祖庭,李摶景尚未兵解的風雷園,在北方崛起的大驪鐵騎,雲林姜氏,老龍城苻家,朱熒王朝的劍修。除此之外,正陽山就完全可以目中無人了。

  不然也不會有那「寶瓶洲小桐葉」的綽號。

  那個擁有一座狐國的清風城?是我正陽山一處不記名的藩屬勢力罷了。

  寶瓶、桐葉和北俱蘆在內的三洲本土宗門,除了玉圭宗,如今還沒有誰能夠擁有下宗。

  雖說阮邛的龍泉劍宗,一直被山上修士視為風雪廟的下宗,可事實上,並非如此。何況阮邛還有個大驪首席供奉的頭銜,幾位嫡傳當中,又出了個天縱奇才的謝靈。所以正陽山還是願意對龍泉劍宗高看一眼。

  姜尚真笑道:「這個元白,世就比較可憐了,出門遠遊一趟,就山河飄絮了。這些年不如咱家灰蒙山那位邵坡仙悠哉悠哉啊。相當不錯的資質,韋瀅都看在眼裡,去神篆峰之前,韋瀅本來想要與正陽山討要此人,原本打算好好栽培的,可惜太好人,又傷了本命飛劍,就算到了書簡湖,估計也會被劉老成和劉志茂坑死。」

  崔東山說道:「幸好沒成事,不然這會兒你們玉圭宗的褲襠裡全是黃泥巴。」

  舊朱熒王朝劍道:「雙璧」之一,元白。與正陽山做了一樁買賣,從客卿轉為正陽山嫡傳,後與風雷園園主黃河,問劍一場,元白受傷不輕,但是成功拖延了黃河的破境躋上五境。

  元白如今在對雪峰養傷。這輩子的劍道成就,高不到哪裡去了。

  此外正陽山上,還有一個曾經差點就成為龍泉劍宗祖師堂嫡傳的年輕劍修,轉投正陽山後,修行破境,勢如破竹。

  此次閉關就是為了結丹。只等他出關,就會舉辦開峰儀式,升任一峰之主。

  崔東山眼神微冷,「元白邊有個婢女,名叫流彩,來自皚皚洲天井福地。」

  流彩,劉材。

  姜尚真立即來了興趣,「那位流彩姑娘?」

  崔東山白眼道:「對你來說,屬看了眼記不住的那種。」

  姜尚真翹起二郎腿,問道:「那個吳提京,真如山主所說,是李摶景的兵解轉世,給田婉那婆娘找到了,還帶上山修行,就為了以後可以噁心黃河和劉灞橋?」

  崔東山點頭道:「差不離。」

  一位橫空出世的少年劍修,吳提京。本命飛劍,鴛鴦。傳聞除此之外,還擁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飛劍。

  至於為何秘不示人,還能被傳聞,這種山上事,心知肚明就好。跟山下史書記載的某些秘錄,是一樣的道理。

  姜尚真視線偏移,「還是對雪峰,瞧著可些。」

  對雪峰,是因為雙峰並峙,對雪峰對面山頭,常年積雪。不過那處山峰卻無名。只聽說是對雪峰的開峰祖師,後來的一位元嬰劍修,曾經與道侶在對面山上結伴修行,道侶未能躋金丹,早早離世後,這位孤僻的劍仙,就封山頭,此後數百年,她就一直留在了對雪峰上,說是閉關,實則厭煩山門事務,等於放棄了正陽山掌門山主的座椅。

  只是在正陽山祖師堂秘錄那邊的真相,就不是這般凄美動人了。

  崔東山將那樁死活都逃不過個字的山水故事,娓娓道來。

  對雪峰女子祖師的那位道侶,在她閉關之時,見異思遷,出關之後,被她得知,就將其斬殺,還點了一盞魂燈,擱放在對雪峰對面的山巔,大雪凍殺數十年。不過從此之後,她也有了心魔,最終在試圖打破元嬰瓶頸的最後一次閉關,走火入魔,被正陽山祖師堂劍修聯手斬殺,她那一劍道氣運,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給錮在了正陽山地界。

  寶瓶洲的陳年舊事,崔東山實在知道太多。在他與老王八蛋兩人,還是一個崔瀺那會兒,偶爾夜深人靜,就會取出一壺酒,一碟花生米,習慣挑燈夜讀,隨手抽出一本山上秘檔,仙跡來歷,宮廷秘聞,江湖恩怨,都會翻。

  「早知道就不聽這些大煞風景的內幕了。」

  姜尚真唏噓不已,雙手抱住後腦勺,搖頭道:「上山修行,無非就是往酒裡兌水,讓一壺酒水變成一大罎子水酒,活得越久,兌水越多,喝得越長久,滋味就越來越寡淡。你,他,她,你們,他們。唯有『我』,是不一樣的。沒有一個人字旁,依偎在側。」

  崔東山突然笑了起來,「咱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一線峰祖師堂議事了。」

  姜尚真瞥了一眼起自諸多山峰間的劍光長虹,「名不虛傳,劍仙極多。」

  崔東山雙手籠袖,道:「我曾經在一處洞天遺址,見過一座空落落的光鋪子,都沒有掌櫃夥計了,依舊做著天底下最强買强賣的生意。」

  姜尚真贊嘆道:「真心羨慕崔老弟的見識廣博。」

  姜尚真突然轉過頭,「崔老弟,你這輩子,就沒有遇到過讓你稍稍心動的女子?」

  崔東山搖頭道:「還真沒有。」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你們文聖一脈,只說姻緣風水,有點怪啊。」

  崔東山笑道:「所以老秀才燒了高香,才能收取我先生當關門弟子。」

  姜尚真想起一事,忍俊不,嘖嘖道:「正陽山負責山水報的那位仁兄,真是個天才啊。」

  崔東山點頭道:「天縱奇才。」

  ————

  正陽山祖師堂議事,宗主竹皇。

  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陶家老祖,陶煙波。宗門掌律祖師,晏礎。護山供奉,袁真頁。

  加上其餘幾位諸峰峰主劍仙,他們的座椅都很靠前。

  比較靠後的,有那田婉,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接連立下幾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她在祖師堂雷打不動的座椅位置,總算往前挪了挪。

  至於元白。如今在祖師堂內位置墊底,樂得清閒,每次在這邊議事,就是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竹皇微笑道:「接下來開峰典禮一事,我們按照規矩走就是了。」

  這大概就是宗門氣度了,金丹開峰,都成了一樁祖師堂可以不用多談的尋常事。

  竹皇臉色肅然,「只是創建下宗一事,已經是燃眉之急了,到底怎麼個章程?總不能就這麼一拖再拖吧?」

  正陽山下宗一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原本選址都已妥當,所需戰功,與諸多山頭通氣,東拼西湊的,好不容易補上了那個大窟窿,不曾想在大驪朝廷那邊碰了一鼻子灰,臨時反悔,竟然不願向中土文廟舉薦。按照清風城許氏的親家,上柱國袁氏那邊傳來的說法,皇帝陛下是願意的,但是京城外邊,有人不肯點頭。

  顯而易見,敢與皇帝陛下有分歧,甚至不賣正陽山面子的,那就只有大驪陪都的那座藩邸了。

  但問題是藩王宋睦,其實一向與正陽山關係不錯。

  所以那位陶家老祖,今天的臉色不太好。

  寶瓶洲山上對於正陽山躋宗門,不是沒有閒言碎語。

  因為正陽山實打實的修士戰損,實在太少。戰功的積累,除了廝殺之外,更多是靠神仙錢、物資。而且每一處戰場的選擇,都極有講究,祖師堂精心計算過。一開始不顯得如何,等到大戰落幕,稍稍複盤,誰都不是傻子。神誥宗,風雪廟,真武山,這些老宗門的譜牒修士,在公開場合,都沒少給正陽山修士臉色看,尤其是風雪廟大鯢溝那個姓秦的老祖師,與正陽山一向無冤無仇的,偏偏失心瘋,說什麼就憑正陽山劍仙們的戰功赫赫,別說什麼下宗,下下下宗都得有,乾脆一鼓作氣,將下宗開遍浩然九洲,誰不竪大拇指,誰不心悅誠服?

  也虧得如今文廟絕了山水邸報,不然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怪話流傳開來。

  正陽山之所以如此著急創建下宗,也確實是憂心一洲風評,

  可只要下宗立起,生米煮成了熟飯,那麼許多山上修士,就該重新審時度勢了,頂多關起門來,私底下說幾句陽怪氣的言語,絕不敢在山水邸報上邊,或是公開場合,說半句正陽山的不是,說不定還要錦上添花,與人爭論,主動為正陽山說幾句好話。

  輩分最高、也是境界最高的老劍仙夏遠翠,意態閒適,微笑道:「咱們不如繞過大驪宋氏,與雲林姜氏那邊商量一下?」

  躋了上五境,正陽山又已是浩然宗字頭,那麼自家有無下宗,對夏遠翠而言,其實並沒有那麼迫切。此後自己修道歲月又悠悠,閒暇時想一想那仙人境的逍遙,人間美事。

  宗主竹皇點點頭,「可以,只是誰合適去姜氏?」

  已經失去半壁江山的大驪宋氏,王朝版圖還會繼續縮減下去,衆多中南部藩屬已經開始鬧騰,如果不是有那陪都和大瀆祠廟,中北部的不少藩屬國,估計也已經蠢蠢動了。但是整個寶瓶洲的譜牒修士都心知肚明,浩然十大王朝,大驪的位次,只會越來越低,最終在第七、或是第八的位置上落定。

  夏遠翠微笑不語,老劍仙橫劍在膝,輕輕拂過劍鞘,已經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了。

  雲林姜氏是了不起,卻還不至於讓他去低三下氣求人。

  如今寶瓶洲唯一一個在文廟那邊,能夠說上話的,其實不是許多事做得很過界的大驪宋氏,而是雲林姜氏。

  因為雲林姜氏,是整個浩然天下,最符合「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禮儀之族」的聖人世家之一。

  文廟那邊,其實也是有幾部古老家譜的,而遷徙到寶瓶洲落腳的雲林姜氏,就是當之無愧的聖人後裔。

  萬年之前,禮聖親自制定禮儀,姜氏祖上出過數位大祝,在《大禮官》中,與大史、大宰並列為六官之一,掌管著最為古老的各種祝詞。而且姜這個姓氏,本就是浩然天下最為古老的姓氏之一。

  一位撥雲峰老劍仙沉聲道:「既然陪都藩邸那邊,讓我們去蠻荒天下積攢戰功,那就去。我帶頭!」

  掌律祖師晏礎譏笑道:「你一個金丹瓶頸,真當自己在老龍城戰場,沾了些酈劍仙的仙氣,你就一樣是上五境了?」

  老劍修早就習慣了自家祖師堂議事的氛圍,依舊自顧自說道:「你們不樂意涉險,我帶自己的撥雲峰一脈修士,過劍氣長城,去那渡口殺妖便是。」

  晏礎一拍椅把手,怒道:「你當撥雲峰是你一個人的?!本事那麼大,怎麼不直接連人帶峰,一起去了蠻荒天下,有本事往那托月山一砸,我就願意為你親自送行,如何?!」

  那個撥雲峰老金丹氣得站起,又要率先離開祖師堂。

  與此同時,幾位去過老龍城戰場的老劍修,都是差不多的態度,只要撥雲峰這邊退出祖師堂,就選擇一同離開。

  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經常如此,見怪不怪。

  竹皇微微皺眉,這一次沒有任由那位金丹劍仙離開,輕聲道:「祖師堂議事,豈可擅自退場。」

  老金丹重新落座,深呼吸一口氣,打定主意裝聾作啞。

  護山供奉袁真頁雙臂環,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還是如此無聊。

  竹皇視線偏移,體微微前傾,微笑道:「袁老祖可有良策?」

  面對這位護山供奉,哪怕竹皇是元嬰境瓶頸的劍修,更是一山宗主,依舊頗為恭謹。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懶洋洋靠椅背,「打鐵還需自硬,等到宗主躋上五境,所有麻煩都會迎刃而解,到時候我與宗主道賀過後,走一趟大瀆入海口便是。」

  竹皇爽朗大笑,抱拳道:「那就有勞袁老祖了。」

  祖師堂內,連那夏遠翠都瞬間提起精神來,紛紛望向這位瓶頸難破、以至於經常念叨自己無望上五境的山主。

  尤其是擔任財神爺的陶家老祖和掌律晏礎,立即不露痕跡地對視一眼。

  唯獨擔任門神的元白,反而轉頭望向門外。

  竹皇不願多談自己的閉關破境一事,轉移話題,朝那升任心腹的田婉點點頭,婦人立即取出一本冊子,起道:「宗門興盛,冊子上邊,總計一十六位劍仙胚子。其中九人,年紀還小,暫時都沒有拜師,各位峰主祖師,今天可以挑選一番。」

  所謂的劍仙胚子,當然是有望成為金丹客的年少劍修。

  主要來自舊朱熒王朝,一經發現,就立即送往正陽山。此外就是山河破碎的寶瓶洲南方地界,正陽山專門這些年裡,幾乎每一位劍仙,都需要下山為宗門尋找劍修胚子,退而求其次,能夠山上修行的良材美玉,一樣不能錯過。至於桐葉洲那邊,也有意外之喜,找到了兩位年幼的劍修胚子。

  只要能夠成為劍修,就是天大的幸事。因為只要是劍修,留在宗門修行,就都可以為正陽山增添一份劍道氣運。

  所以如今的宗竹皇,肯定再無類似「只要魏晉來我正陽山、願意讓賢」的感慨了。

  一來他自就瓶頸鬆動,抓到了一縷大道契機,破境有望。再者如今的正陽山,作為寶瓶洲新晉宗門,天時地利人和兼備,可能不出百年,就有希望與那神誥宗叫板,爭一爭一洲山上君主的位置。

  如何能讓人不意氣風發,所以竹皇這幾年,好像一下子年輕了百餘歲。

  竹皇突然問道:「大驪龍州那邊,尤其是那處牛角山渡口,好像有些不同尋常的動靜?」

  清風城許氏,從杏花巷馬家那邊買下了一處龍窯,此外槐黃縣裡邊,福祿街和桃葉巷,正陽山都有些暗地裡的香火。

  只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能得到什麼有用的山水諜報,北岳山君魏檗的披雲山,加上那座可以專折奏對的督造衙署,以及阮邛的龍泉劍宗,都是山水官場上邊的忌諱,正陽山不敢伸手太長,不過期間有個意外之喜,就是沖淡江水神娘娘葉青竹,十多年來,陸陸續續給了正陽山這邊幾封秘密報,才讓正陽山得知那個落魄山,有幾位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也幫著大致理清了落魄山與披雲山的香火,例如牛角山渡口的如何分賬,以及龍鬚河畔那個鐵匠鋪子,劉羨陽隱藏極深的金丹劍修份。

  今天一場議事,耗費了足足兩個時辰,光是諸峰之間爭奪那幾個劍仙胚子,就差點沒相互問劍。

  好不容易擺平了各座山頭,饒是宗主竹皇都有幾分疲憊,等到議事結束,道道劍光返回群峰,竹皇單獨留下了白衣老猿,一起走出祖師堂外,俯瞰一宗山河。

  竹皇微笑道:「袁老祖,同喜。」

  因為邊這位護山供奉,與他這個宗主一樣,都會很快躋上五境。

  袁真頁臉色如常,點點頭,雙手負後,眯眼遠望,材魁梧的白衣老猿,巍巍然有睥睨千古之概。

  竹皇打趣道:「一位龍泉劍宗嫡傳,還是金丹劍修,袁老祖還是要小心些。」

  白衣老猿嗤笑道:「劉羨陽,加上陳平安,這兩個小廢物。小心?小心什麼,小心別一人一拳,打死他們嗎?」

  竹皇點點頭,「畢竟兩個年輕人的份,還是比較麻煩的。一個是阮邛的嫡傳弟子,一個是魏檗的半個錢袋子。好在咱們正陽山,終究不在北岳地界,阮邛也只是個玉璞境的兵家修士。」

  白衣老猿冷笑道:「好死不死,等我躋上五境再來?真以為憋屈個二十多年,就能報仇了?只要兩廢物敢來找死,我就送他們一程。」

  白鷺渡那處仙家客棧,崔東山與姜尚真一起竪耳聆聽,畢竟一座宗門的護山陣法,不是擺設,倆人只能弄些小手段。

  兩人聽著正陽山那位搬山老祖的豪言壯語,面面相覷,姜尚真沉默許久,一臉的心有餘悸,輕聲道:「聽得我肝膽裂。」

  崔東山趕緊遞過去一壺酒,「壓壓驚。」

  ————

  茅小冬帶著李寶瓶和李槐,還有一大撥禮記學宮儒生,一路南下遊歷,終於來到了這座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已無劍修。

  不光是劍氣長城,連那倒懸山,蛟龍溝,雨龍宗,都已是過眼雲煙。

  被一分為二的劍氣長城,面朝蠻荒天下廣袤山河的兩截城牆上邊,刻著許多個大字。

  可惜董三更劍斬荷花庵主,阿良與姚沖道聯手劍斬都未能城頭刻字。大戰慘烈,來不及。

  但是另外那邊的城頭上,半截劍氣長城上邊,也刻下了不少大字,卻是甲子帳用以抖摟威風的手筆了。只是不知為何,中土文廟至今沒有抹去那些刻字。

  如今遊歷劍氣長城的浩然修士,絡繹不絕。

  加上浩然天下在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之間,設置了三處規模極大的仙家渡口,說是渡口,其實規模不亞於大王朝的京城,大興土木,文廟領銜,中土神洲,流霞洲,皚皚洲,各自出錢出力出人。

  就像三顆釘子,釘入了蠻荒天下的山河版圖。

  其中一處渡口的上空,常年懸停著近兩百艘大如山岳的劍舟,遮天蔽,都是那場大戰未能派上用場的墨家重器,大戰落幕後,緩緩遷徙到了蠻荒天下。

  而另外一座渡口,就只有一位建城之人,同時兼任守城人。

  墨家巨子。

  三座渡口巨城,有點類似披麻宗在鬼蜮谷內,設置一座青廬鎮。

  除此之外,位於金甲洲和扶搖洲之間海上的歸墟之一,也被文廟掌控。

  在蠻荒天下那處大門的門口,龍虎山大天師,齊廷濟,裴杯,火龍真人,懷蔭,這些浩然强者,負責輪流駐守兩三年。

  一襲紅衣,與一個穿儒衫的年輕人,御風離開城頭,站在南邊戰場遺址上,眺望北方城頭上的一個個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雷池重地,劍氣長存。

  陳,董,齊,猛。

  李槐仰頭望向其中一個大字,感嘆道:「狗的阿良,成天只知道胡說八道,當年跟我哥倆好,吹了一籮筐的牛皮,害得我以為他嘴裡沒一句真話,原來還是有點猛的。」

  李槐撇撇嘴,「就這字寫的,蚯蚓爬爬,天底下獨一份。就算阿良站我跟前,拍脯說不是他寫的,我都不信啊。」

  李寶瓶有些傷感,「兩截劍氣長城,已經沒有了陣法護持,再有大戰,就再也無法復原。」

  李槐安慰道:「不會再有了。」

  哪怕沒有大戰摧殘,可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大曝曬,城牆也會漸漸剝蝕,終有一天,所有城頭刻字,都會字跡模糊。

  一位風塵僕僕的黃衣老者,長得鶻眼鷹睛,瘦骨嶙峋,從城頭那邊化虹御風南下,突然一個轉折,飄然落地,落在了兩人旁十數丈外,似乎也是奔著瞻仰那些城頭刻字而來。

  如今城頭和天幕,有文廟聖賢和兩位山巔修士坐鎮,而且關牒勘驗,極其森嚴。加上蠻荒天下的所有妖族,都被阻斷在十萬大山和三座渡口以南。所以浩然天下修士遊歷劍氣長城,甚至要比劍修在時,更加安穩無憂。

  李寶瓶與李槐就要離開。

  那老者神色如常,卻有些心焦,再顧不得什麼高人風範,主動開口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姓李?與那出亞聖一脈的元雱,在禮記學宮,辯論過道體道學道統?」

  李寶瓶側過,與那老者點頭道:「是我。」

  那場辯論,按照傳聞,是李寶瓶輸給了元雱。

  李槐當時在場,反正就沒聽懂。不過看那年紀輕輕就編撰出三部《義解》的元雱,論道之時,談吐儒雅,氣態從容,比較欠揍。反觀李寶瓶,經常皺眉,長考沉思,多次言又止,好像自己否定了自己。

  而元雱,就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傳聞家鄉是那青冥天下,卻成為了亞聖嫡傳弟子。

  老者惋惜道:「這個元雱,出儒家正統法脈,而且作為亞聖嫡傳,卻敢說什麼道祖與至聖先師『相為終始』,大放厥詞,不成體統。」

  李寶瓶笑道:「前輩有話直說,有事說事,不用與我假客氣。」

  她的言下之意,會說這種話的人,對那「三道」爭論,根本就全然不懂。

  既然全然不懂,就不是切磋學問來了,那麼今天的近乎,肯定別有所求。

  老人神色尷尬,他對這些讀書人吃飽了撐著的吵架,確實既不感興趣,也整不明白,這趟浩然天下之行,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差點沒讓他把腿跑斷,十分辛苦。老人瞥了眼南邊的十萬大山,距離自己的老窩不算太遠了,自己這要是無功而返,估計四條腿都能被那個老瞎子打斷兩條。

  可老人雖然心急如焚,依舊神色自若,自報名號,「老夫道號龍山公,是南婆娑洲的山澤野修,讀過些聖賢書,由衷仰慕文聖一脈的學識……」

  李寶瓶立即笑問道:「敢問老先生,何為化起僞,何為明分使群?」

  自號龍山公的黃衣老人,又開始抓瞎,覺得這個小姑娘好難纏,只好「開誠布公」道:「實不相瞞,老夫對文廟各脈的聖人學說,確實一知半解,但是唯獨對文聖一脈,從文聖老先生的合道三洲,再到各位文脈嫡傳的力挽狂瀾於既倒,那是真心仰慕萬分,絕無半點虛假。」

  文聖一脈,左右,陳平安,崔瀺。

  左右在此出劍,陳平安擔任隱官。

  山水顛倒,崔瀺跨洲遠遊至此,散去十四境道行,與兩座天地合,成為第二座「劍氣長城」,徹底阻斷蠻荒天下的退路。迫使托月山大祖,不得不分心分力,打開大海三處歸墟,不然兩座天地光刻度和度量衡,百年之內都休想縫補修繕了。這種無形的禮樂崩壞,對凡俗夫子影響不大,卻會殃及兩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士。心魔借機作祟縫隙間,只會如野草繁蕪。修士道心無漏,可天崩地裂,小無漏如何敵過天地缺漏。而且修補得越晚,對天時影響越大。

  李槐有些百無聊賴。

  煩,又是些見風使舵的山上修士,攀附文聖一脈來了。尤其是眼前這位龍山公,好歹將我家祖師爺的那三十二篇,背個滾瓜爛熟再來客寒暄啊。一看就不是個老江湖,別說跟裴錢比了,比自己都不如。

  如果不是忌憚那位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老人早就一巴掌拍飛紅衣小姑娘,然後拎著那李大爺就跑路了。

  老人眼角餘光瞥了眼十萬大山那邊,所幸老瞎子還沒有露面,那就還有機會補救,興許還來得及,一定要來得及!

  老瞎子脾氣不太好,每次出手從來沒個輕重的,關鍵是那個老不死的睜眼瞎,萬年以來,只會窩裡橫,欺負忠心耿耿的自家人。

  都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十四境了,你咋個不去跟陳清都問幾劍呢?怎麼不去跟托月山大祖掰手腕啊?骨頭沒四兩重的老東西,只會跟自個兒顯擺境界,老鳥等死狗是吧,看誰熬死誰。

  李寶瓶挪步,攔在李槐前,問道:「老先生,不如開門見山,說句敞亮話?」

  老人撫鬚而笑,故作鎮定,硬著頭皮說道:「好好好,小姑娘好眼光,老夫確實有些私心,見你們兩個年輕晚輩,根骨清奇,是萬里挑一的修道奇才,所以打算收你們做那不記名的弟子,放心,李姑娘你們無需改換門庭,老夫這輩子修行,吃了眼高於頂的大苦頭,一直沒能收取嫡傳弟子,委實是捨不得一道法,就此落空,所以想要送你們一樁福緣。」

  李寶瓶搖搖頭,「老先生好意心領,至於拜師學藝,就算了。哪怕是不記名的弟子,依舊於禮不合。」

  老人腹誹不已,誰稀罕你,小小年紀,就有了君子氣象,還是個娘們。

  要是老子在蠻荒天下縱橫捭闔的那段崢嶸歲月裡,你這樣礙眼不識趣的小姑娘,隨手一抓,一口一個嘎嘣脆。

  李槐覺得這個老先生有點意思啊,鬼鬼祟祟,口氣不小,還擔心什麼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樁福緣?

  李槐以心聲問道:「李寶瓶,這傢伙該不會是打家劫舍來了吧?」

  李寶瓶答道:「不會。他沒這膽子。」

  於是李槐笑呵呵問道:「老前輩,冒昧問一句,啥境界啊?」

  老人差點淚盈眶,終於與這位李大爺說上話聊上天了。

  那個大的寶瓶洲,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數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去了中土神洲,

  整整十年,十年光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勞碌,東躲西藏,堂堂飛升境,與緋妃、老聾兒一個輩分的存在,當了十年的喪家犬!

  老人收拾緒,咳嗽一聲,「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不太高嘍?」

  老人立即說道:「高,怎麼不高!自謙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牆頭上那個大字,「我跟阿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那還是阿良筷子敲碗,哭著喊著,我才答應的。」

  老人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這是造孽啊,就收這麼個弟子禍害自己?

  老人心弦緊綳,察覺到那股窒息的磅礡氣勢,好像開始臨近劍氣長城了。

  不能提心吊膽的十年辛酸,換來一個被打個半死的慘淡結局啊。

  老人一個撲通跪地,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你就答應隨我修行吧。至於拜師什麼的,你開心就好啊。」

  饒是李寶瓶都有些目瞪口呆。這個莫名其妙跑出來的龍山公,到底是要做什麼?

  李槐更是嚇了一大跳。

  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門的福緣,都要不得。這位老先生腦子拎不清,隨他修行,修啥,

  一個形矮小的老瞎子,憑空出現在那龍山公邊,一腳下去,哢嚓一聲,哎呦喂一聲,黃衣老者整條脊梁骨都斷了,立即癱軟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廢物玩意兒,就這麼點小事都辦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是吃了十年屎嗎?」

  老瞎子轉頭「望向」那個李槐,板著臉問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問道:「我可以不是嗎?」

  老瞎子笑問道:「你覺得呢?」

  李槐神色誠摯,點頭道:「我覺得可以啊。」

  李寶瓶微微皺眉。

  城頭那邊,一位文廟聖賢,一位飛升境,一位仙人境劍修,竟然都沒有動靜。

  她隨即鬆了口氣,最少這兩位老人,都不是什麼會暴起行凶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與那狗的是結拜兄弟?那就極好了。」

  如此一來,自己輩分就高。

  老瞎子隨手指了指南邊,「小子,只要當了我的嫡傳,南邊那十萬大山,萬里畫卷,皆是轄境。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驅策。」

  李槐苦著臉,壓低嗓音道:「我隨口胡謅的,老前輩你怎麼偷聽了去,又怎麼就當真了呢?這種話不能亂傳的,給那位開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聽了去,咱倆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何苦來哉。」

  李寶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來時路上,李槐確實在私底下,這麼吹牛不打草稿,李槐與老人當下這個說法,反正大致意思差不多。

  至於這位出手淩厲狠辣、一腳踩斷他人脊梁骨的老人,李寶瓶已經猜出份了,蠻荒天下的那個「老瞎子」。

  因為那個「收徒弟收到磕頭求人這種境界」的龍山公,分明脊柱盡碎,可依舊「舒舒坦坦」趴地上,還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黃衣老人只是臉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絕對沒有半點受傷的樣子。換成任何一位修道之人,再堅韌,再神通廣大,遭此重創,也該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處塌陷,並無眼珠。

  若是飛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膽敢施展神通,直視此處,估計神魂就要當場墜入無底深淵,神魂剝離,就此淪為六神無主之輩,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試探問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輩?每次與我聊起前輩,那個傢伙都會先沐浴更衣,聊起前輩的英雄氣概和壯舉事跡,阿良都要次次泣不成聲。」

  李槐的意思,是想說我這麼個比阿良還胡扯的,沒資格當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會說話,以後不會悶了。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實在蠻荒天下藩鎮割據萬年以來,不是沒有妖族修士,希冀著能夠讓老瞎子「青眼相加」,成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傳弟子,從此一步登天。

  只不過那些投機取巧的可憐蟲,一個比一個花樣多,費盡心思討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條「黃衣老者」的盤中餐。

  老瞎子的想法再簡單不過。

  弟子,我可以收,用來關門。師父,你們別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輕輕拎了拎,根骨重,有點意思。

  李槐臉色微白,腳尖踮起,雙手使勁握住那老瞎子的乾枯手臂,與李寶瓶哀求道:「李寶瓶,幫忙求求啊。陳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結果我又給人抓去當什勞子徒弟,算怎麼回事嘛。」

  山中修道,動輒數年數十年,李槐是真心不樂意。境界這種東西,誰要誰拿去。

  李寶瓶正色道:「老前輩,沒有你這樣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師,總要講個你我願,隨緣而起,應運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別以為有個不是親的大哥,就能與我掰扯些有的沒的。李希聖如今還太年輕,境界更是遠遠不夠。至於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願,更是兩說的事。」

  李寶瓶微笑道:「你說了不作數。」

  李槐卻是冒起一陣無名之火,這個老瞎子過分了啊。

  雙手攥著那條骼膊,李槐整個人飛起就是一腳,踹在那老王八蛋的口上。

  那個趴在地上享福的黃衣老者,差點沒把一對狗眼瞪出來。

  老瞎子紋絲不動,只是伸手拍了拍前塵土,不怒反笑,點頭道:「好,有我關門弟子的樣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了那門莫名其妙就會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線,與李寶瓶顫聲道:「寶瓶寶瓶,我這會兒有些腿軟,膽氣全無啊,站都站不穩,不敢再踹了,對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義盡,很對得住了。換成陳平安,也不敢如此。」

  結果李槐驀然膽氣粗壯,又是飛起一腳。

  老瞎子嗯了一聲,「有潛力,蠻好的。」

  黃衣老者就像先後挨了兩記天劫,突然開始擔心起來,這個李大爺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傳,自個兒估計子不會太好受。

  城頭之上,一位文廟聖賢問道:「真沒事?」

  茅小冬笑道:「一處能夠收容數位北遊劍仙的十萬大山,絕非烏煙瘴氣之地。一個能與阿良當朋友的人,一個能被我先生敬稱為前輩的人,需要我擔心什麼。」

  老瞎子「瞥了眼」城頭,出文聖一脈的讀書人,真他娘的會說話。

  老瞎子收回視線,面對這個十分順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顔悅色,道:「當了我的開山和關門弟子,哪裡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隨便逛兩座天下,地上那條,瞧見沒,以後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喪著臉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夠讓龍山公前輩為我護道。」

  他娘的一個會朝自己跪地磕頭的,境界能高到哪裡去?誰給誰護道都難說吧。關鍵是地上這位老前輩風骨全無啊,與自己的風骨凜冽,那完全不是一個路數的,就算湊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塊。

  老瞎子大好,笑呵呵道:「不錯,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飛升境。很好,那它就沒活著的必要了。」

  地上那條飛升境,見機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後是肯定會以死相報的啊。」

  老瞎子是什麼人,它最清楚不過了,絕對不是個會開玩笑的。

  李槐問道:「能不能先別當嫡傳,當個不記名弟子?」

  老瞎子點頭道:「當然可以。」

  李槐嘆了口氣,看了眼雙手背後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諂媚的龍山公老前輩。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李槐悄悄與李寶瓶說道:「等我學了本事,就幫你揍這個不記名師父啊。反正不記名,不算那啥欺師滅祖。」

  李寶瓶笑道:「老前輩都聽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邊,嫻熟揉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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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3 01:38:35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九章 算計

  進了條目城,陳平安不著急帶著裴錢和周米粒一起遊歷,先從袖中拈出一張黃紙材質的陽氣挑燈符,再雙指作劍訣,在符籙四周輕輕劃抹,陳平安始終凝神觀察符籙的燃燒速度,心中默默計數,等到一張挑燈符緩緩燃盡,這才與裴錢說道:「靈氣充沛程度,與渡船外邊的海上無異,但是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好像要稍稍慢於外邊天地。我們爭取不要在此地拖延太久,一月之內離開此地。」

  裴錢點點頭,心領神會,腳下這艘渡船巨城,多半是一處類似小洞天的破碎山河秘境,只是被高人煉化,就像青鐘夫人的那座淥水坑,已經是一座小天地了。

  條目城內天地靈氣稀薄,不是一個適宜煉氣的修道場,當然不排除萬瑤宗和三山福地的那種可能,某人或某地,。鯨吞了半個一,甚至是占據了更多的靈氣和氣運,最終使得一座小天地,若大海歸墟一般。

  裴錢看著大街上那些人流,視線挑高幾分,眺望更遠,亭臺樓閣,竟是越遠越清晰,太過違反常理,好像只要看客有心,就能一路看到天涯海角。

  裴錢最終視線落在在一處極遠處的高樓廊道中,有位宮女模樣的妙齡女子背影,在明月夜中踮起腳跟,高高探出手臂,露出一截白玉藕似的手腕,懸掛起一盞竹篾燈籠,宮女驀然回首,姿容秀美,她對裴錢嫣然一笑,裴錢對此見怪不怪,只是微微視線偏移,在更遠處,兩座高聳入雲的彩樓之間,架有一座廊橋,如一掛七彩長虹懸在天隅,廊道中央地帶,站著一個長著鹿角的銀眸少年,雙手十指交纏,橫放胸前,大袖曳地,恍若一位仙家書籍上所謂的閣中帝子,正在與裴錢對視。

  裴錢視線再轉,一處建造在小山上的富麗府邸,朱樓碧瓦,雕梁玉棟,其中有一位衣裙綢緞光澤如月色流水的女子,頭戴一頂金色冠冕,正斜依美人靠,塗抹胭脂,輕輕點唇,發現了裴錢的打量視線後,似乎受到了驚嚇,美人立即拿起一把紈扇,卻又好奇,故而只是以一把繪有繁密百花的精緻紈扇,遮掩半張面孔,對著裴錢,只見那女子半截鮮紅嘴唇,半張雪白臉龐,好像認清了那裴錢的姿容並不出彩,她便輕輕一挑眉,眉眼輕挑卻不輕佻,只是略帶幾分挑釁意味。

  裴錢立即收起視線,揉了揉額頭,只是往遠處多看了幾眼,竟然有些許目眩之感,裴錢重新定睛,挑選那些更近的風景和行人,眼前這條街道盡頭拐角處,出現一隊巡城騎卒,為首一騎,馬上持長戟,人與坐騎皆披甲,武將披掛鐵甲,如魚鱗細密。路上擁堵,人滿為患,披甲武將偶爾提起手中長戟,輕輕撥開那些不小心衝撞騎隊的路人,力道極巧,並不傷人。

  裴錢先與陳平安大致說了眼中所見,然後輕聲道:「師父,城內這些人,有點類似鬱家一本古籍上所謂的『活神仙』,與狐國符籙美人這類『半死人』,還有白紙福地的紙人,都不太一樣。」

  符籙傀儡,最為下乘,是靠符膽一點靈光的仙家點睛之筆,作為支撐,以此開竅生出靈智,其實沒有真正屬￿它們的肉身魂魄。

  陳平安卻是第一次聽說「活神仙」,十分好奇,以心聲問道:「活神仙?怎麼說?」

  裴錢楞了一下,看了眼師父,因為她誤以為是師父在考校自己的學識,等到確定師父是真不知道這個說法,這才解釋了那本生僻雜書上的記載。至為關鍵的一句話,是那活人魂魄,被分別拘押在文字倒影的水獄中,或是群峰疊嶂的囚山賦中。可是書上並沒有說破解之法。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是有點類似溥瑜的那把本命飛劍,虛實轉換,只在一個心念間?只是天底下除了崔瀺和崔東山,有誰能夠顯化出如此多的心念?又是如何支撐如此多城中住客的「自說自話」、「自思自想」?還是說所有條目城的當地人士,都被同時用上了白紙福地的手段?可惜崔東山不在身邊,不然估計這個學生,到了這座城內,只會如魚得水?

  陳平安早年遠遊,不管是在桐葉洲與陸台同行,還是鬼蜮谷遇到那個黑衣書生,都希冀著未來落魄山的晚輩,別如自己這般讀書不多,吃虧太多。希望有朝一日,下山歷練,靠著自家山上的藏書,博聞强識,能夠在尋覓機緣一事上,占到些先機,也能少些不必要的意外。

  如今看來,反而是陳平安最沒有想到的開山大弟子,裴錢率先做到了這點。不過這當然離不開裴錢的記性太好,學拳太快。

  好像人生路上,多有一個個「本以為」和「才發現」。

  裴錢蹲下身,周米粒翻出籮筐,黑衣小姑娘這趟出門,秉持不露黃白的江湖宗旨,沒有帶上那條金色小扁擔,只是拎著一根綠竹杖。

  陳平安和裴錢將小米粒護在中間,一起步入城中繁華街道,路上行人,言語紛雜,或閒聊家常或,其中有兩人迎面走來,陳平安他們讓出道路,那兩人正在爭吵一句甲光向日金鱗開,有人引經據典,說是向月才對,另一人面紅耳赤,爭執不下,冷不丁遞出一記老拳,將身邊人打翻在地。倒地之人起身後,也不惱怒,轉去爭執那雨後帖的真僞。

  裴錢輕聲道:「師父,所有人都是說的中土神洲大雅言。」

  陳平安點點頭,「多看多聽。」

  那隊騎卒策馬而至,人馬俱甲,如披荊斬棘,街上路人紛紛避開,為首騎將稍稍提起長戟,戟尖卻依舊指向地面,所以並不顯得太過居高臨下,氣勢淩人,那騎將沉聲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陳平安抱拳笑道:「曹沫。」

  裴錢答道:「鄭錢。」

  小米粒有樣學樣,說道:「周啞巴。」

  那騎將點點頭,提醒道:「城內不許尋釁鬥毆,不許强買强賣,不許擅自舉形飛升,此外再無任何禁忌。」

  一番問詢,並無衝突,騎隊撥轉馬頭,繼續巡視大街。去了臨近一處書鋪,陳平安發現所賣書籍,多是版刻精良的地方志,翻了十幾本,都是浩然天下古老王朝的舊書,手上這本《郯州府志》,按照疆域、典禮、名宦、忠烈、文苑、武功等,分朝代篩選羅列,極盡詳細。不少地方志,還內附世家、坊表、水利、義學、墳塋等。陳平安以手指輕輕摩挲紙張,嘆了口氣,買書就算了,會銀子打水漂,因為所有書籍紙張,都是某種神異道法的顯化之物,並非實質,不然只要價格公道,陳平安還真不介意搜刮一通,買去落魄山充實書樓。

  陳平安不斷拿書又放下,在書鋪內未能找到有關大驪、大端這些王朝的任何一部府志。

  只看不買,絕對不是天底下任何店鋪會喜歡的客人,只不過陳平安已經做好了被驅趕出門的準備,也要通過此事,來大致判斷渡船的年月歲數。

  書肆掌櫃是個文質彬彬的儒雅老人,正在翻書看,倒是不介意陳平安的翻翻撿撿壞了書籍品相,約莫一炷香後,耐心極好的老人終於笑問道:「客人們從哪裡來?」

  周米粒一聽到問題,想起先前好人山主的提醒,小姑娘立即如臨大敵,趕緊用雙手捂住嘴巴。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與那掌櫃笑答道:「從城外邊來。」

  「說句從來處來也好啊。」老掌櫃搖搖頭,喃喃自語一句,似乎對陳平安這個答案太過失望,就不再言語。

  陳平安笑問道:「掌櫃,城內有幾處賣書的地方?」

  老掌櫃無奈道:「這哪裡能曉得,客人倒是會說笑話。」

  一位身穿儒衫的清瘦文士大笑著步入書肆門檻,蓄有美髯,看也不看陳平安一行人,只是走到櫃檯那邊,與掌櫃老者朗聲笑道:「那處群峰矗立,定是那千年萬年前,為谷中大水衝激,沙土悉數剝去,唯剩巨石巍然,故而挺立成峰。」

  那掌櫃眼睛一亮,「沈校勘好學識,奇思異想如天開,當是正解無疑了。」

  老掌櫃立即彎腰從櫃子裡邊取出筆墨,再從抽屜中取出一張狹長箋條,寫下了這些文字,輕輕呵墨,最終轉身抽出一本書籍,將紙條夾在其中。

  老掌櫃合上櫃檯上那本書籍,交給這位姓沈的老主顧,後者收入袖中,大笑離去,臨近門檻,突然轉頭,撫鬚而問:「小子可知隙積術會圓,礙之格術,虛能納聲?」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知。」

  其實陳平安知道些皮毛,不然當初在蜃景城黃花觀,也不會跟劉茂借那幾本書。只是在這條目城,不知為妙。

  「現在的年輕人,到底怎麼回事,盡是些一問三不知的。」

  被掌櫃稱呼為「沈校勘」的美髯文士,有些遺憾,神色間滿是失落,變撫鬚為揪鬚,好似一陣吃疼,搖頭嘆息,快步離去。

  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小米粒離開書鋪。

  裴錢輕聲道:「師父,那位沈夫子,還有掌櫃後邊贈送的那本書,好像都是……真的。」

  陳平安竪起手指,示意噤聲,不要多談此事。

  不曾想那個美髯文士已經轉身走來,猶不死心,拿出那本老掌櫃贈送的那本書籍,又問道:「年輕人,如今是大衍曆幾年了?若是知道,我就將此書送你。」

  陳平安笑著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枚小暑錢,是珍藏已久之物,右手抬起,掌心攤開,神仙錢一面篆文「常羨人間琢玉郎」。

  那位沈校勘臉色微變,陳平安左手拈起小暑錢,就要將其翻面,美髯文士剛瞥見反面一個「蘇」字,就揪心不已,轉過頭去,連連擺手道:「小賊狡黠,怕了你了。去去去,咱們就此別過,莫要再見了。」

  陳平安重新收起神仙錢,裴錢眨了眨眼睛,「師父,真是那個喜歡四處崖刻『奉使過此』的人?」

  陳平安點頭道:「只是不知為何,會留在這裡。只不過我以為這位老夫子,會惱羞成怒,拿那本書砸我一臉的。」

  周米粒感慨道:「真是人心難測,江湖險惡哩。」

  陳平安拍了拍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宦海沉浮,雲詭波譎,確實是江湖險惡。」

  街上有個算命攤子,老道人瘦得皮包骨頭,在攤子前邊用炭筆畫了一個半圓,形若半輪月,剛好籠住攤子,有很多與攤子相熟的市井稚童,在那邊追逐打鬧,嬉戲打鬧,老道人伸手重重一拍攤子,駡駡咧咧,孩子們立即一哄而散,老道人瞧見了路過的陳平安,立即扶正了身邊一桿歪斜幡子,上邊寫了句「欲取長生訣,先過此仙壇」,突然扯開嗓子喊道:「萬兩黃金不賣道,市井街頭送予你……」

  不曾想那三人徑直走過了攤子,置若罔聞不說,還故意視而不見,最終走入了鄰近攤子的一座兵器鋪子,老道人收起眼巴巴的視線,哀嘆一聲,憤懣道:「莽夫莽夫,不識大道。」

  算命攤子一旁,還有個小攤,棉布上邊,擱了些古舊的瓶瓶罐罐,有漢子病懨懨腦袋低垂打瞌睡,先前鄰居老道人大聲嚷嚷,都沒能吵醒他,等到老道人轉過頭,突然說了句「呆貨,生意登門了,醒醒」,漢子猛然抬頭,發現其實攤前無人,就繼續瞌睡,老道士有些看不過眼這漢子的憊懶,嗤笑道:「昔年荊老弟,何等豪邁氣概,如今成了個坑蒙拐騙還掙不著錢的包袱齋。」

  漢子只是閉目養神,老道士從長凳上站起身,一腳踢倒個就近的鎏金小缸,巴掌大小,老道人譏諷道:「你說是從宮裡頭流出來的,說不定還有傻子信幾分,你說這玩意兒是那門海,可以養蛟龍,誰信?哎呦喂,還鎏金呢,貼金都不是吧,瞧瞧,罪過罪過,都掉色了。」

  漢子也是個脾氣極好的,只是默默彎腰,抓起那只給踹得掉色的小水缸,重新擺好。

  老道人又是一腳踹翻小缸。

  漢子再次擺好那物件,只是放在了離那道士更遠的棉布一角,悶悶道:「世人只知道祖騎青牛,誰曉得你呢?曉得你的,也不會來這裡。你不一樣每天在這兒喝西北風。」

  老道人坐回長凳,喟然長嘆。其實許多城內的老街坊,跟上了歲數的老人差不多,都漸漸消逝了。

  而他們這對擺攤鄰居,不管如何,好歹還能留在這邊,一個曾經騎乘青牛,雲遊天下,欲求一幅五岳真形祖宗圖。一個曾經騎乘一頭羸弱跛腳老驢子,晃晃悠悠,驢子背上,有虯髯劍客,背大弓。三尺劍與六鈞弧,皆可入水戮蛟。

  陳平安入了鋪子,拿起一把刀鞘,抽刀出鞘,刀苗子細窄,極其鋒銳,銘文「小眉」,陳平安屈指一敲,刀身顫鳴卻無聲,唯有刀光漣漪如水紋陣陣,陳平安搖搖頭,刀是好刀,而且還是這鋪子裡邊唯一一把「真刀」,陳平安只是可惜那老道士和包袱齋漢子的言語,竟然嗓音模糊,聽不真切。這座天地,也太過古怪了些。

  店主是個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漢,笑道:「明明是個背劍之人,卻要來鋪子挑刀,不像話。」

  有個青衫老人正在苦苦哀求,「我家祖上那幅字帖,真真不能給外人瞧見,行行好,就賣給我吧。」

  漢子斜瞥那老人一眼,都懶得搭話。

  街上響起喧嘩聲,陳平安收刀歸鞘,放回原處,與那店主漢子問道:「這把刀怎麼賣?」

  漢子笑道:「想要買刀,可以,不貴。只需要拿一碗滁州酸梅湯,半斤銅陵白姜,些許湯山的時令嫩藕,來換即可。」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這三樣東西,在何處?」

  漢子答道:「別處城內。」

  街上響起喧嘩聲,再有馬蹄陣陣,是先前巡城騎卒,護送一人,來到兵器鋪子外邊,是個風度翩翩的書生。

  那個讀書人走入鋪子,手裡拿著只木盒,見到了陳平安一行人後,顯然有些訝異,只是沒有開口言語,將木盒放在櫃檯上,打開後,正好是一碗酸梅湯,半斤白姜和幾根雪白嫩藕。

  那漢子瞧見後,竟是有些熱淚盈眶,二話不說,繞過櫃檯,與陳平安說了句對不住,拿起名為「小眉」的長刀,拋給那個書生。

  先前與店主討要字帖的老人酸溜溜道:「邵城主,又來咱們這兒搜刮地皮了啊,隨便逛蕩三城,這就有些假公濟私了吧?」

  那書生直接將那把刀懸佩在腰間,這才與那老人笑道:「哪怕是我,出入一趟本末城,一樣很不容易的。」

  姓邵的書生想了想,與那店主說道:「勞煩拿出那幅無字之帖,我來補上。」

  那店主眯起眼,「邵寶卷,你可想好了,小心丟掉來之不易的城主之位。」

  書生笑著不說話,漢子取出一幅字帖,無文字,卻花氣熏人,只見鈐印有緝熙殿寶。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一旁看熱鬧。

  邵寶卷,別處城主。

  本末城的酸梅湯、銅陵白姜和唐山嫩藕。

  這就意味著渡船之上,最少有三座城池。

  書生滿臉笑意,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笑著點頭致歉,轉過身去。

  邵寶卷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無字貼上「書寫」,店主漢子笑著點頭,收起那幅花香撲鼻的字帖,然後取出另外一幅字帖,開篇「兒子賦性魯鈍」,末尾「乞丙去」。漢子將這幅字帖送給書生,說道:「恭喜邵城主,又得一寶。」

  邵寶卷將那幅字帖交給老人,輕念一個「丙」字,一幅字帖,竟是就此燃燒起來。

  老人先是震驚,隨後狂喜,雙手接過那幅「真火若虛」的燃燒字帖,好像終於了卻一樁心願,等到字帖燒盡,當場老淚縱橫,對那年輕城主作揖不起。

  書生只說對你家先賢仰慕已久,理當如此作為。

  老人低頭擦拭淚水,然後從袖中拿出一隻小袋子,綉「娥綠」兩字,和一截尺余長度的纖繩,磨損嚴重。

  老人輕聲笑道:「這袋螺子黛,剛好重五斛。再加上這纖繩,邵城主就缺那只綉鞋了,便能見著崆峒夫人了。」

  邵寶卷道了一聲謝,沒有假裝客氣,將那袋子和纖繩徑直收入袖中。

  老人滿臉欣喜,匆匆離去。

  那書生看了眼陳平安三人,再看了眼裴錢和周米粒的行山杖,突然說了句,「俱蘆洲,壁畫城,搖曳河。」

  陳平安想了想,「掣電,鬼蜮穀,積霄山。」

  邵寶卷會心一笑,「果真是你。」

  陳平安笑道:「原來是你。」

  當年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過搖曳河的時候,裝傻扮痴,婉拒了一份仙家機緣。

  身後壁畫城那邊,其中掛硯神女,最為擅長廝殺,很快就主動與一位外鄉遊歷客認主。陳平安是很後來,才通過落魄山供奉,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得知一份披麻宗的秘錄檔案,得知鬼蜮谷內那座積霄山上的雷池,曾是一座破碎的鬥樞院洗劍池,來自遠古雷部一府兩院三司之一。後來拜訪過木衣山的主僕兩人,那位流霞洲外鄉人,連同腰懸古硯「掣電」的神女,一起將仙緣得了去。事實上,在那兩位之前,陳平安就率先遇到了積霄山雷池,只是搬不走,只挖走些「金色竹鞭」。

  邵寶卷告辭離去。

  陳平安點頭致意。

  出了鋪子,陳平安發現那老道人,大聲問道:「那後生,故鄉寒梅千萬,可有一樹著花麼?」

  邵寶卷看了眼默不作聲的陳平安,轉身笑道:「年年花開千萬樹,無甚稀奇的。」

  那老道人大笑一聲,起身以腳尖一點,將那鎏金小水缸挑向邵寶卷,書生接在手中,那蹲地上打盹的漢子也只當不知,全然無所謂自家攤子少了件寶貝。

  裴錢一頭霧水,小聲問道:「師父,那老道長,這是在問你吧?」

  怎麼感覺那個什麼城主邵寶卷,就是來這條目城內,處處尋寶撿漏的?

  陳平安點頭,眯眼笑道:「不著急。」

  裴錢轉過頭,發現邵寶卷已經走到了遠處,站在一位賣餅的老嫗身邊,既不買餅,也不離去,好像就在那邊等人。

  很快就有一位挑擔子的僧人現身,頗為氣盛,腳步極快,憤憤然道:「我輩出家兒,千劫學佛威儀,萬劫學佛細行,尚且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說甚麼見性成佛。當掃其窟穴,滅其種類,以報佛恩!」

  陳平安駐足不前,神色凝重。

  路過老嫗身邊,僧人放下擔子,看樣子是打算買餅。

  老嫗指了指僧人擱放地上的擔子,正要問話,邵寶卷已經搶先問道:「這個是什麼文字?」

  僧人正要答話。

  陳平安見那邵寶卷又要言語,皺眉不已,與這位書生以心聲說道:「本是佛家公案,你摻和什麼。」

  邵寶卷微微一笑,轉過頭,似乎就在等陳平安這句話,立即以心聲問道:「如何是西來意?道士擔漏卮麼?」

  「哦?」

  那個擺攤的老道士好似聽聞雙方心聲,立即起身,卻只是盯住了陳平安。

  陳平安笑了笑,只是望向那個書生,「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真是好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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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章 夜航船

  邵寶卷笑道:「渭水秋風,願者上鈎。」

  陳平安問道:「那這裡就是澧陽路上了?」

  邵寶卷徑直點頭道:「好學識,這都記得住。」

  後世哪怕是一心向佛之輩,細心翻看佛門公案,也往往不會過多留心一處無足輕重的地名。

  陳平安心中恍然。澧縣也有一處轄地,名為夢溪,難怪那位沈校勘會來這邊逛蕩,看樣子還是那座專賣府志書鋪的常客。沈校勘多半與邵寶卷差不多,都不是條目城當地人士,只是占了後手優勢,反而占儘先機,所以比較喜歡四處撿漏,像那邵寶卷好似幾個眨眼功夫,就得寶數件,而且一定在別處城中還另有機緣,在等著這位邵城主靠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去一一獲取,收入囊中。邵寶卷和沈校勘,今天在條目城所獲機緣法寶,無論是沈校勘的那本書,還是那把寶刀「小眉」,還有一袋子娥綠和一截纖繩,都很貨真價實。

  至於那位枯瘦老道士的虎視眈眈,陳平安反而不太在意,又不是當年在那骸骨灘鬼蜮穀,注定只能逃不能打。陳平安當下唯一的擔心,還是害怕牽一髮而動全身,例如算命攤子旁邊的那個虯髯漢子,尤其是這個邵寶卷,不知道還藏了多少後手在等著自己。

  這就像一個遊歷劍氣長城的中土劍修,面對一個已經擔任隱官的自己,勝負懸殊,不在於境界高低,而在天時地利。

  那個原本打算買餅點心吃的僧人,顯然也瞧見了陳平安,僧人不再與那老嫗言語,重新挑起了那一擔子每個字皆親筆手書的《青龍疏鈔》,問道:「瞧你也是個北邊的家鄉人,一同南去見那些腳底人?」

  邵寶卷不露聲色,心中卻微微訝異。僧人竟然不過初見此人,就給予一個「北邊家鄉人」的評價。要知道邵寶卷看書極雜,生平最為熟稔各類典故,他先前憑藉一城之主的身份,得以輕鬆遊歷各城,便掐準時機,多次來這條目城等候、跟隨、問禪於僧人,哪怕照搬了後世明確記載的數十個機鋒,都始終在僧人這邊無所得。於是邵寶卷心神急轉,立即又有了些思量計較。

  陳平安雙手合十,與那位後世被譽為「周金剛」的僧人致禮後,卻是搖搖頭,猶豫了一下,瞥見裴錢和小米粒手中的行山杖,與那僧人笑道:「不如先欠六十棒。」

  按照浩然天下的史書記載,僧人會在龍潭駐足,會燒了那一擔子親筆經書,還會有那「不疑天下老和尚舌頭」一言,更有那驚世駭俗的結茅山巔、呵佛駡祖,又有那道得也、道不得都是三十棒的禪門公案。

  書鋪那邊,老掌櫃斜靠大門,遠遠看熱鬧。

  這些個外鄉人,登船先來條目城的,可不多,多是在那推敲城或是本末城下船落腳。而且年復一年的,當地人見多了無頭蒼蠅亂撞,像今天這個青衫劍客,如此謹言慎行,完整就像是胸有成竹,有備而來,還真少見。至於那個邵寶卷,福緣深厚,最是例外。書鋪掌櫃略微收回視線,瞥了眼兵器鋪子,那個杜秀才同樣站在門口,一手端那碗來自本末城的酸梅湯,一邊啃著塊銅陵白姜,顯得十分閒情逸致。看來這位五松先生,已經從容貌城城主邵寶卷那邊,填補上了那幅《花氣熏人帖》的完整內容,那麼杜秀才很快就可以通過這幅字帖,去那別稱白眼城的有用城,換取一樁心心念念的機緣了。渡船之上,各座城間,一句話,一件事,一樣物件,歷來如此兜兜轉轉,確實來之不易、得之更難。

  書鋪掌櫃有些奇怪,這個杜秀才怎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長劍上。難道是故人?絕無可能,那個年輕人歲數對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曾經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煉師,呵赤電揚紫煙,很是威風,據說他家鄉附近的銅陵之山,可都被他給煉掉了大半。哪怕是那些半仙兵品秩的長劍,都極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又因為杜秀才的開山鑄煉,為此還鬧出過一樁天大笑話,在條目城內都是入了檔的,根據荒唐篇之一條目的記載,杜秀才家鄉旁邊曾經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其中的蝦兵蟹將,被譽為「浩然天下最為雄健」。結果給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煉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文廟喊冤訴苦。外鄉人攜帶的那把長劍,難道是杜秀才早年認識之人的仙人遺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雙手合十回了一禮,然後在挑擔挪步之前,冷不丁與陳平安問道:「從義學理窟翻撥而出,衲子反帶書生氣?」

  陳平安只能啞然。僧人搖搖頭,挑擔出城去,只是與陳平安即將擦肩而過之時,驀然停步,轉頭望向陳平安,又問道:「為何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觀其面?」

  陳平安答道:「只等禪燈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龍象,點開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皺眉。

  陳平安反問:「誰來點燈?如何點燈?」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輩兒,吾輩兒,果不是那南方腳底漢。」

  陳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禪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陳平安看來,雙方其實並無高下之分,始終認為頓漸是同個法門。

  僧人卻已經挑擔遠去,彷彿一個眨眼,身形就已經消逝在城門那邊。

  邵寶卷以心聲言語,好意提醒道:「機緣難求易失,你應該趁熱打鐵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邵寶卷微笑道:「我無心算計你,是隱官自己多想了。」

  陳平安眯眼問道:「怎麼,邵城主好大氣魄,是想要湊齊德山棒,臨濟喝,雲門餅,趙州茶?」

  邵寶卷無奈道:「先前確是有些貪心,如今卻被隱官攔路奪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萬萬不成了。」

  邵寶卷突然一笑,問道:「那咱們就當扯平了?此後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機緣?」

  陳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麼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總要讓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處才行。」

  邵寶卷微笑道:「此時此地,可沒有不花錢就能白拿的學問,隱官何必明知故問。」

  陳平安其實已經瞧出了個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條目城和那本末城內,一個人的見聞學識,比如沈校勘知道諸峰形成的真相,邵寶卷為那幅無字帖填補空白,補上文字內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驗為確鑿無誤,就可以贏取一樁或大或小的機緣。但是,代價是什麼,極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縷魂魄在這渡船上,淪為裴錢從古籍上看到的那種「活神仙」,身陷某些個文字牢獄當中。如果陳平安沒有猜錯這條脈絡,那麼只要足夠小心,學這城主邵寶卷,走街串戶,只做確定事、只說確定話,那麼照理來說,登上這條渡船越晚,越容易獲利。但問題在於,這條渡船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太過隱晦,很容易著了道,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至於為何陳平安先前能夠一見到「條目城」,就提醒裴錢和小米粒不要答話,還源於當年跟陸台一起遊歷桐葉洲時,陸台無意間提到過一條渡船,還開玩笑一般,詢問陳平安天底下最難對付之事為何。後來等到陳平安再次去往劍氣長城,閒暇之時,翻檢避暑行宮秘密檔案,還真就給他找到了一條關於腳下渡船的記載,是讀書時的走門串戶而來,在一本《真珠船》的末尾書頁旁白處,看到了一條關於夜航船的記載,因為家鄉有座自家山頭叫真珠山,加上陳平安對真珠船所寫駁雜內容,又極為感興趣,所以不像許多書籍那般粗讀,而是從頭到尾仔細翻閱到了尾頁,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後有夜航船,學海無涯,一葉扁舟,縫縫補補,載人夜遊萬古天地間」。

  文字旁邊,歪歪扭扭又寫了一行字,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去你娘的,兩拳打爛。」

  所以後來在城頭走馬道上,陳平安才會有那句「天下學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的無心之語。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邊誤打誤撞,從黃花觀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劉茂身邊的藏書印,看到了那些印文,才知道當年書上那兩句話,大概算是劍氣長城上任隱官蕭愻,對上任刑官文海周密的一句無聊批注。

  至於這個邵城主,為何失心瘋針對自己,只要給陳平安找著了這條夜航船的幾條根本脈絡,自然可以入鄉隨俗,再順藤摸瓜,與邵寶卷好好問劍一場。

  裴錢不擔心那個什麼城主邵寶卷,反正有師父盯著,裴錢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個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桿寫有「欲取長生訣,先過此仙壇」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攤子前邊的地上陣法,裴錢摘下背後籮筐,擱放在地,讓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錢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繞著籮筐畫地一圈,輕輕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餘。一條行山杖立地,裴錢撒手之後,數條絲線纏繞,如有劍氣盤桓,連同那個金色雷池,如一處袖珍劍陣,護衛住籮筐。

  裴錢輕輕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黃裁紙刀,是那郁泮水所贈咫尺物,裴錢再一探手,裁紙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卻多出一根極為沉重的鐵棍,身形微彎,擺出那白猿背劍術,手腕輕擰,長棍一個畫圓,最終一端輕輕敲地,漣漪陣陣,街面上如有無數道水紋,層層蕩漾開來。

  在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那邊,裴錢將一件符籙於玄所贈的半仙兵鐵槍,一分為三,將兩端鋒芒若刀鋒的槍尖打斷,最終變為雙刀一棍。

  虯髯漢子看了眼以杖作劍再畫符的裴錢,輕輕點頭,毫不遮掩自己的贊賞之色。

  那老道士眼中所見,與鄰居這位虯髯客卻不相同,嘖嘖稱奇道:「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些許術法不去提,手腳卻很有幾斤力氣啊。是與誰學的拳腳功夫?莫不是那俱蘆洲後生王赴訴,或是桐葉洲的

  吳殳?聽聞如今山下,風光大好,好些個武把式,一山還比一山高,只可惜給個女子爭了先去。你與那娘們,有無武學淵源?」

  裴錢說道:「老神仙想要跟我師父切磋道法,不妨先與晚輩問幾拳。」

  蹲在地上那漢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腳功夫不太利索,若是問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盤鳥舉山,老神仙依舊必輸無疑,小姑娘很聰明。」

  老道人轉過身,跳腳大駡道:「崆峒夫人所在點睛城,有個傢伙每天對鏡自照,嚷嚷著『好頭頸,誰當斫之?』,說給誰聽的?你還好意思說貧道不利索?你那十萬甲兵,是拿來吃乾飯的嗎?別忘了,還是貧道撒豆成兵、裁紙成將,幫你聚攏了萬餘兵馬,才湊足十萬之數,沒良心的東西……」

  那漢子赤髯如虯,乾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還了你一隻門海。」

  裴錢立即以心聲說道:「師父,好像這些人擁有『別有洞天』的手段,這個什麼封君地盤鳥舉山,還有這個好心大鬍子的十萬甲兵,估計都是能夠在這條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門高真,道場確實就是那鳥舉山,那麼老神仙就很有些歲數了。我們靜觀其變。」

  老道士越說越氣,一腳踹得棉布攤子上的瓶瓶罐罐東倒西歪一大片,「貧道讓你骼膊肘往外拐,幫著外鄉人欺負家鄉人,貧道收攤之後,定要去與城主告你一狀。」

  漢子扯住棉布一角,挪了挪,儘量遠離那個算命攤子,滿臉無奈道:「與我計較什麼,你找錯人了吧?」

  封君這才記得重新望向那個青衫背劍的外鄉客,問道:「街上擔漏卮之人,不是禿驢是道士,是也不是?!與貧道直說!只要你小子一個真心話!」

  陳平安笑道:「道法興許無漏,那麼街上有道士擔漏卮,怪我做什麼?」

  老道人一跺腳,氣惱且笑,「好傢伙,如今儒生講理,愈發厲害了。」

  邵寶卷突然插了一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麼到底是圓滿是缺漏,也是個嘴上興許,心中不一定。」

  陳平安問道:「邵城主,你還沒完沒了了?」

  剎那之間。

  陳平安就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山清水秀的形勝之地。

  身邊再無條目城街道,山路上只有一個騎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綴著一排竹管,相互磕碰聲清脆悅耳,在道路上朝陳平安迎面而來。

  陳平安看著那頭青牛,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楞了半天,因為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當年趙繇離開驪珠洞天的時候,就是騎乘一輛木板牛車,少年青衫,青牛牽引。據說當時還有個神色木訥的駕車漢子。陳平安又記起一事,先前條目城內那位持長戟的巡城騎將,說了句很沒有道理的「不許舉形飛升」,難不成眼前這位青牛道士,能夠在別有洞天當中,會以活神仙的詭譎姿態,得個虛無縹緲的假境界?

  街上,邵寶卷會心一笑。渡船之上的古怪何其多,任你陳平安生性謹慎,再小心駛得萬年船,也要在這邊陰溝裡翻船。

  如果不是邵寶卷修道資質,天賦異稟,同樣早就在此淪為活神仙,更別談成為一城之主。天底下大概有三人,在此最為得天獨厚,其中一位,是那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剩下一位,極有可能會與邵寶卷這位流霞洲的「夢遊客」,有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爭。

  在條目城這邊,只是片刻之後。

  陳平安就如同一步跨出門檻,身形重現條目城原地,只是背後那把長劍「夜遊」,已經不知所蹤。

  與此同時,那個算命攤子和青牛道士,也都憑空消失。

  裴錢神色鎮定,甚至沒有多問一句。

  陳平安仍是輕聲安慰道:「無妨。」

  邵寶卷笑呵呵抱拳告辭。

  陳平安點頭道:「後會有期。」

  一位妙齡少女姍姍而來,先與那邵寶卷嫣然笑道:「邵城主,這就走了?」

  邵寶卷微笑道:「下次入城,再去拜會你家先生。」

  書生只是一步跨出,便無視城池禁制,縮地山河,轉瞬之間就離開了條目城,可謂滿載而歸。

  少女這才對著陳平安施了個萬福,「我家主人說了,讓劍仙寫下一篇《性惡》,就可以從條目城滾蛋了。若是錯了一字,就請劍仙後果自負。」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你家主人是?」

  少女笑答道:「我家主人,現任條目城城主,在劍仙家鄉那邊,曾被稱為李十郎。」

  與此同時,邵寶卷前腳剛走,就有人後腳趕來,是個少年,與陳平安作揖道:「我家城主,正著手打造一幅印蛻,為首印文,是那『酒仙詩佛,劍同萬古』,其餘還有數十印文,都需要先生幫忙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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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一章 江湖別過

  那少女見外鄉青衫客似有所動,就要跟隨少年去往別城,立即對那少年惱羞道:「你還講不講先來後到了?」

  不曾想少年是個躁脾氣的,直接駡道:「秦子都,你這黠婢!怎麼跟我說話的,還不趕緊自己摑三大嘴巴子?」

  被直呼姓名的少女一個愕然,又被當衆駡作黠婢,興許是忌憚對方的身份,她沒有還口,只是眼簾低垂,泫然欲泣,掏出一塊綉帕擦拭眼角。

  那少年得意洋洋,繼續勸說陳平安跟隨自己離開條目城,「陳先生,脂粉堆裡太膩人,不夠雅致,我家城主知曉你向來不喜這類鶯鶯燕燕,狂蜂浪蝶,香風陣陣如問劍,成何體統。所以陳先生還是跟隨我速速離去,我家城主已經擺好了宴席,為陳先生接風洗塵,還額外備有一份重禮,作為補齊印蛻的酬答。」

  陳平安微笑道:「你不該如此說碧玉姑娘的。」

  之所以沒有立即答應這少年的邀請,因為陳平安還是想要在這條目城多逛逛,以及需要與虯髯客道一聲謝,再就是兵器鋪子那個漢子,先前走到門口,好像一直留心自己背後那把「夜遊」,又因為那銅陵姜、湯山藕這幾樣地方美食的緣故,其實陳平安對那鋪子掌櫃的身份,已經有了幾分猜測,極有可能是白也早年入山訪仙時,遇到的那位五松先生了。所以陳平安打算去跟這位杜秀才討要一幅水牛圖,成與不成,聊過再說。萬事開頭難,可只要一條脈絡起了個線頭,就會輕鬆很多。

  少年聽到陳平安稱呼秦子都為「碧玉」,一語道破了她的小名,那少年明顯有些訝異,隨即開懷笑道:「不曾想陳先生早已知曉這賤婢的根腳,如此說來,想必《紅輝閣逸考》,《胭脂紀事》與那《香艶叢書》,陳先生肯定都看過了,年輕劍仙多是性情中人,不愧同道中人,難怪我家城主對陳先生刮目相看,獨獨青眼有加。李十郎分明是錯看陳先生了,誤將先生當作那些行事刻板的迂腐之輩。」

  陳平安立即笑著解釋道:「不敢當,我只是偶然聽聞旁人提起,三本書其實都沒看過。」

  在那少年提及最後一本書的時候,陳平安瞬間掐劍訣,同時以劍氣罡風,消彌打散那少年的嗓音,免得給裴錢和小米粒聽了去。老廚子胡亂買書,真真害人不淺。

  既然那封君與算命攤子都已不見,邵寶卷也已離去,裴錢就讓小米粒先留在籮筐內,收起長棍,提起行山杖,重新背起籮筐,安安靜靜站在陳平安身邊,裴錢視線多在那名叫秦子都的少女身上流轉,這個姑娘出門之前,肯定花費了不少心思,身穿紫衣裙,髮髻簪紫花,腰帶上系小紫香囊,綉「胭脂神府」四字。少女妝容尤其精緻,裁金小靨,檀麝微黃,面容光瑩,尤其罕見的,還是這少女竟然在兩邊鬢角處,各塗抹一道白妝,使得原本臉龐略顯圓潤的少女,臉容立即修長幾分。

  裴錢看得瞠目結舌,少女若是每趟出門,都以類似妝容示人,先前得在自家屋內耗費多少光陰?不嫌麻煩嗎?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阻攔,或是提醒這少年小心,反而瞬間挪步,稍稍遠離那口無遮攔的少年幾步,免得被殃及池魚。

  果不其然,那少女猛然抬頭,快步近身,一手拽住那少年耳朵,使勁一扯,拽得那少年哎呦喂歪頭,少女另外一手對著那少年的臉龐就是一頓狠撓,嘴上駡著讓你賤婢讓你黠婢。少年也是個不願吃虧的,更不曉得什麼憐香惜玉,反手就一把扯住那少女的髮髻,兩個面容瞧著像是同齡人的一雙金童玉女,很快就抱作一團,糾纏擰打在一起,相互間連那肘擊、膝撞都用上了,很是雞飛狗跳。

  這一幕看得小米粒大開眼界,這些本地人都好凶,脾氣不太好,一言不合就抓面撓臉的。

  裴錢看了眼師父,陳平安輕輕搖頭,示意她不用勸架。那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就像從天上打到地上,一起摔落在地上,最後少年一腳踹在那少女面門上,少女還以顔色,雙腳一前一後,踹在少年胸口與那襠部,最終雙方一起向後倒滑出去,所幸雙方都像是不諳拳腳功夫的,沒鬧出太大動靜,少女蹣跚起身,拍打身上塵土,少年一手捂臉,一手按胸,呲牙咧嘴搖晃起身後,不得不彎著腰。

  裴錢見那少女,竟是剔眉再畫眉,這會兒給那少年一腳踹掉了一條眉毛,早先面如桃花色的精緻妝容,也都變得一塌糊塗,一張花臉,她頭頂所簪紫花,也給那少年先前揉碎了散落在地,此時少女站在街上,就顯得有些滑稽。

  而那綉有「胭脂神府」的小錦囊,在擰打過程中也給打開了繩結,跑出了一隻銅綠金龜子,大如榆莢,先前給那少年起身時看準時機,悄悄一腳踩在靴子底下。小名碧玉的少女很快發現自己走失了一只用以養粉媚人的綠金蟬,急得團團轉,對著指著那少年威脅道:「龍賓,還我綠金蟬!」

  陳平安嘆了口氣,看來一樁機緣,與自己擦肩而過了。

  在那桐葉洲太平山,虞氏王朝的供奉,修士戴原曾經給了陳平安一份賠罪禮,墨錠名為「月下松道人墨」,只是給陳平安轉手送人了。據說那墨錠每逢月下,曾有一位小道人如蠅而行,自稱是那黑松使者、墨精臣子。後來陳平安詢問崔東山,才知道那位古墨成精的小道人,好像就叫「龍賓」,它得道之地並非那墨錠,只是當時剛好遊歷到此,因為它喜歡以世間一錠錠珍稀古墨作為自己的「仙家渡口」,遊走不定,行蹤飄忽,若非機緣臨頭,仙人就算得墨也難覓蹤跡,屬￿文運凝聚的大道顯化之屬,與香火小人、「螞蚱」銀蟲,算是差不多的得道路數。而每枚龍賓駐足過的「渡口」墨錠,都有文氣蘊藉,所以當時就連崔東山有些惋惜,陳平安自然更是心疼,因為如果將此物送給小暖樹,顯然最佳。

  渡船之上,遍地機緣,不過卻也處處陷阱。

  「破爛玩意兒,誰稀罕要,賞你了。」那少年嗤笑一聲,抬起腳,再以腳尖挑起那綠金蟬,踹向少女,後者雙手接住,小心翼翼放入錦囊中,繫緊繩結。

  少女問道:「劍仙怎麼說?到底是一字無錯寫那《性惡》篇,再被禮送出境,還是從今天起,與我條目城互視仇寇?」

  陳平安與她說道:「我不寫什麼,只希望在此隨便閒逛幾天,你家城主想要趕人就趕人。李十郎率性,視我仇寇無妨,我視條目城卻不然。」

  少女皺眉道:「惡客登門,不知好歹,惱人煩人。」

  她驀然而笑,「年輕氣盛,不過倒是個氣量不狹的劍仙。」

  如有敕令,她作竪耳傾聽狀,然後說道:「副城主剛剛聽聞劍仙蒞臨,要我與劍仙捎話,你們只管放心遊覽條目城,不過只有三日期限,三日之後,若是劍仙找不到去往別城之法,就怪不得咱們條目城按例行事了。」

  少年剛要說話,她一跺腳,怒道:「龍賓,這是我家城主和副城主的決定,勸你別多事!不然害得兩城交惡,小心你連那僅剩的『平章事』頭銜都保不住。」

  陳平安不願身邊少年為難,笑道:「你我四天後相約此地碰頭。」

  少年點點頭,答應了此事,只是臉上抓痕依舊條條清晰,少年憤憤然,與那出身胭脂神府的秦子都譏笑道:「咱們走著瞧,遲早有一天,我要集結大軍,揮師直奔你那胭脂窟、白骨塚。」

  艶妝女子紅袖添香,一雙素手研墨,本是毋庸置疑的一樁文房雅事,可對於這位官拜松煙督護、玄香太守的龍賓而言,確實有那麼點大道之爭的意思。

  秦子都呸了一聲,「大放厥詞,斯文掃地,不知羞的東西!」

  少年懶得與這頭髮長見識短的婆姨糾纏,就要離開條目城,陳平安突然伸手一把握住少年骼膊,笑道:「忘了問平章事大人,到底來自何城?若是四天後,平章事大人不小心給事情耽擱了,我好主動登門做客。」

  少年叫苦不迭,「疼疼疼,說話就說話,陳先生拽我作甚?」

  陳平安實誠笑道:「沾沾文氣。」

  那少年低頭瞥了眼袖子,自己被那劍仙握住骼膊處,五彩煥然,如江河入海,漸漸凝聚而起,他哭喪著臉,「家底本就所剩不多了,還給陳先生搜刮了一分去,我這慘淡光景,豈不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陳平安笑道:「等我以後離開了渡船,自會遙遙酬謝平章事大人。」

  那少年眼睛一亮,就不再刻意拘押自己袖上的神異景象,「當真?!」

  只是不等少年與陳平安有更多合計,少年就一個踉蹌後退,身形消散,去往別城,只能急匆匆與陳平安說了一句話,好像讖語,「雞鳴天上,犬吠雲中」。

  雞犬城?取名字是不是太不講究了?若是「得道城」,不更好聽些?估計是名字太大,不合適?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右手指尖凝聚出一粒五彩光亮,文氣濃郁,如指尖生花,最終被陳平安收入袖中。

  秦子都對此並不上心,條目城內,過客們各憑本事掙取機緣,沒什麼好奇怪的。只是她對那額頭光潔、梳丸子頭的裴錢,眼神複雜,最終一個沒忍住,勸說道:「小姑娘,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你若是能夠好好拾掇一番,也是個姿容不差的女子,怎的如此敷衍馬虎,看這劍仙,既然都清楚我的小名了,也是個曉得閨閣事的行家裡手,他也不教教你?你也不怨他?」

  裴錢出門遊歷,從來穿著利落,無半點妝容,髮髻更是簡單,這會兒她面無表情說道:「用不著,利落些,不礙事。」

  那秦子都痛心疾首道:「不礙事?怎就不礙事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讓自己增添姿色,豈不是天經地義的正理?」

  裴錢看著眼前那個當下一臉妝容慘兮兮的少女,忍住笑,搖搖頭不再言語。

  陳平安笑道:「古人雲天地清淑之氣,萃在女子閨房。世間女子得閒了,確實皆宜淡妝。碧玉姑娘方才說女為悅己者容,既然天地是第一大才子,那麼女子無論濃妝淡抹,只需得體,便與之最相宜。」

  一半話語,是陳平安的真心話,只要裴錢自己想要與那胭脂水粉打交道,別是那濃艶路數,淡妝當然無妨。到了裴錢這個歲數,畢竟再不是當年那個黑炭小姑娘,確實也該好好打扮自己一番。當然要說裴錢自己不樂意,喜歡素面朝天,也無所謂。至於剩餘一半話語,當然是陳平安與這位書上所謂胭脂神府秦娘娘的客氣話。

  秦子都驚訝不已,竟是再無先前初見時的倨傲清冷姿態,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而且第一次換了個稱呼,笑語盈盈道:「陳先生此語,可謂得體又契心,讓人聽之忘俗。那麼奴婢就預祝陳先生在接下來三天內,順遂有所得。」

  陳平安與她抱拳道了一聲謝。

  秦子都問道:「陳先生可曾隨身攜帶胭脂水粉?」

  陳平安搖頭道:「不曾。」

  顯然又錯過了一樁機緣。

  她笑著點頭,亦是小有遺憾,然後身形模糊起來,最終化作七彩顔色,一時間整條街道都芬芳撲鼻,七彩好似仙人的舉形高升,然後轉瞬去往各個方向,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留給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四天後換了地方,咱們說不定能吃上臭豆腐。」

  裴錢會心一笑,有些期待。脂粉妝容什麼的,太累贅,裴錢只覺得會妨礙出拳,所以她是真不感興趣。不過騎龍巷的石柔姐姐,十分喜歡這些,不知道三天內有無機會,能夠在這條目城帶幾樣回去。

  小米粒站在籮筐裡邊,聽說那臭豆腐,立即饞了,趕緊抹了把嘴。啥也沒聽懂,啥也沒記住,就這臭豆腐,讓黑衣小姑娘嘴饞,惦念不已。

  陳平安稍稍挪步,來到那棉布攤子旁邊,蹲下身,眼神不斷偏移,揀選心儀物件,最終選中了一把巴掌大小的袖珍小弓,與那坐擁十萬甲兵的虯髯客問道:「這把弓,怎麼賣?」

  攤子先前那只鎏金小水缸,已經被邵寶卷回答青牛道士的問題,得了去。

  棉布上邊,這會兒還剩下一小捆枯死梅枝,一隻水仙小瓷盆。

  一幅收起的卷軸,外邊貼有一條小箋簽,文字娟秀,「教天下女子梳妝打扮」。

  一件鐵鑄三猴撈月花器。一塊烏木鎮紙,「不肯隨風,玄寂無聲。大人自正,鎮之以靜。」落款二字,「叔夜」。

  最後就是擺放在角落的那張小弓,造型古樸,玲瓏袖珍,彷彿稚童嬉戲之物,銘文細微,不易察覺,「雲夢長松」。

  虯髯客見這人挑來挑去,結果獨獨挑了這張小弓,神色無奈,搖頭道:「賣也賣,只是客人你不易買,得先湊齊幾本書,最少三本,給我看過了,公子再用其中一本書來換。至於其它,我就不多說了。」

  陳平安點點頭,心中有了主意,又轉頭望向那畫軸,問道:「這幅畫怎麼賣?還是以物易物?」

  虯髯客點頭笑道:「公子聰慧,我這攤子買賣,確實需要以物易物,只是所需之物,不在條目城內,路途迢迢不說,而且禁衛森嚴。公子猶不死心,就去尋一處,在那驪山北麓,崖刻有天寶遺跡,公子若是能去得那處清涼世界當中,在綠玉池邊,再取回一美人神像,就可以換走畫卷,到時候自有一樁福緣,主動來見公子了。」

  陳平安問道:「如此說來,這幅畫卷,與那天寶遺跡的清涼世界,都是虛幻之物,下一樁福緣才是真?」

  今天條目城內所見所聞,邵寶卷、沈校勘之外,雖然都是活神仙,但依舊會分出個三六九等,只看各自「自知之明」的程度高低。像眼前這位大髯漢子,先前的青牛道士,還有附近兵器鋪子裡邊,那位會惦念家鄉銅陵姜、滁州酸梅湯的杜秀才,顯然就更加「活靈活現」,行事也就隨之更加「率性而為」。

  虯髯漢子咧嘴一笑,答非所問:「若是公子心狠些,訪仙探幽的本事又足夠,能將那些妃子宮娥諸多白玉神像,全部搬出清涼世界,那麼就真是艶福不小了。」

  裴錢突然聚音成線說道:「師父,我好像在書上見過此事,如果記載是真,那個驪山北麓好找,天寶崖刻卻難尋,不過我們只需要隨便找到一個當地的樵夫牧童,好像就可以幫咱們帶路,當有人手書『避暑』二字,就可以洞天石門自開。據說裡邊一座浴池,以綠玉刻畫為池水,波光粼粼,猶如活水。只是洞內玉人景象,過於……香艶旖旎了些,到時候師父獨自入內,我帶著小米粒在外邊候著就是了。」

  陳平安氣笑道:「連這個都曉得?你從哪本雜書上邊看來的秘聞軼事?」

  裴錢眨了眨眼睛,「是在溪姐姐說的,當年在金甲洲,每次戰事落幕後,她最喜歡與我說這些神怪志異故事,我只是隨便聽聽的。當時問在溪姐姐池多大,那麼多的綠玉,能賣多少神仙錢,在溪姐姐還駡我是財迷呢。」

  漢子見那陳平安又盯住了那烏木鎮紙,主動說道:「公子拿一部完整的琴譜來換。」

  陳平安心中了然,是那部《廣陵止息》無疑了,抱拳道,「感謝前輩先前與封君的一番閒聊,晚輩這就去城內找書去。」

  虯髯漢子只是點頭致意,笑道:「公子收了個好徒弟。」

  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小米粒離開攤子,先去了那座兵器鋪子,店主坐在櫃檯後邊,正在生嚼嫩藕就白姜,見著了去而復還的陳平安,漢子既不奇怪,也不問話。

  陳平安作揖道:「拜見五松先生。」

  那漢子問道:「你有無功名在身?」

  陳平安起身恭敬答道:「晚輩並無科舉功名,但有學生,是榜眼。」

  漢子有了些笑意,主動問道:「你是想要那幅先前被邵城主補全內容的花熏貼?」

  陳平安搖頭道:「花熏帖,五松先生肯定留著有用。晚輩只是想要與五松先生厚顔討要一幅水牛圖。」

  漢子微微意外,「在渡船上邊討生活,規矩就是規矩,不能例外。既然知道我是那杜秀才了,還知道我會繪畫,那麼夫子工文絕世奇,五松新作天下推,何謂『新文』,多半清楚?算了,此事可能有些為難你,你只要隨便說個我生平所作詩篇題目即可,小子既然能夠從白也那邊得到太白仙劍的一截劍尖,相信知曉此事不難。」

  陳平安一臉尷尬。

  太白劍尖,是在劍氣長城那邊莫名其妙得到的,對於這位能夠與白也詩歌酬答的五松先生,陳平安也只是知曉名字和大致的身世梗概,什麼詩篇是半點不知,其實陳平安之所以會知道五松先生,主要還是這個杜秀才的「煉師」身份。簡而言之,白也所寫的那篇詩,陳平安記得住,可眼前這位五松先生曾經寫過什麼,一個字都不清楚。

  在那籮筐裡邊幫著好人山主使勁小雞啄米的小米粒,更加尷尬,只得撓撓臉。

  那杜秀才笑了笑,「既然長劍方才還在,偏偏這趟折返,剛好不在身上,小子那就莫談機緣了,水牛圖不要多想。」

  漢子嘆了口氣,白也獨自仗劍扶搖洲一事,確實讓人感傷。果然就此一別,桃花春水深。

  陳平安有些遺憾,不敢强求機緣,只得抱拳告辭,想起一事,問道:「五松先生能否飲酒?」

  漢子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便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兩壺仙家酒釀,擱放在櫃檯上,再次抱拳,笑容燦爛,「五松山外,得見先生,斗膽贈酒,小子榮幸。」

  漢子看著那個年輕青衫客跨過門檻的背影,伸手拿過一壺酒,點點頭,是個能將天地走寬的後生,所以喊道:「小子,若是不忙,不妨主動去拜會逋翁先生。」

  陳平安立即轉身,快步走回鋪子,又拿出兩壺酒。

  杜秀才楞了楞,「作甚?」

  陳平安輕聲問道:「敢問那大字之祖的《瘞鶴銘》,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筆?」

  杜秀才伸出雙手,按住兩壺新酒,微笑不語。

  陳平安只得再次離去,去逛條目城內的各個書鋪,最終在那子部書鋪、道藏書肆,別錄書閣,分別找到了《家語》、《呂覽》和《雲棲隨筆》,其中《家語》一書,陳平安循著零散記憶,起先是去找了一座經部書鋪,詢問無果,掌櫃只說無此書,去了僞書鋪子,一樣無功而返,最後還是在那子部書鋪,才買到了這本書籍,確定裡邊有那張弓的記載後,才鬆了口氣。原來按照條目城的史志目錄,此書地位由「經部」下降至了「子部」,但不是像浩然天下那樣,已經被視為一部僞書。至於《呂覽》,也非擺在雜家書鋪售賣,讓陳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只是等到結帳的時候,陳平安才發現條目城內的書鋪買賣,書籍的價格確實不貴,可神仙錢竟然完全無用,別說是雪花錢,穀雨錢都毫無意義,得用那山上修士視為累贅的金銀、銅錢,虧得裴錢和小米粒都各自帶有一隻儲錢罐,小米粒更是自告奮勇,攔住裴錢,搶先結帳,總算立下一樁奇功的小姑娘笑哈哈,搖頭晃腦,開心不已,忙不迭從自己的私房錢裡邊,掏出了一顆大金錠,交給好人山主,豪氣干雲說不用還了,小錢錢,毛毛雨。

  站在籮筐裡邊的,最後輕輕咳嗽一聲,裴錢笑著點點頭,示意自己會記在功勞簿上。

  不過是花了不到二兩銀子,就買到了三本書,足夠讓陳平安去虯髯漢子那邊換取小弓了,不過是隨便給出其中一本,就能夠換取一樁機緣。

  但是陳平安卻繼續找那其它書鋪,最終跨入一處名家鋪子的門檻,條目城的書鋪規矩,問書有無,有問必答,但是鋪子裡邊沒有的書籍,一旦客人詢問,就絕無答案,還要遭白眼。在這名家鋪子,陳平安沒能買著那本書,不過還是花了一筆「冤枉錢」,總計三兩銀子,買了幾本墨跡如新的古書,多是講那名家十題二十一辯的,只是有些書上記載,遠比浩然天下更加詳實和深邃,雖說這些書籍一本都帶不走渡船,但是此次遊歷途中,陳平安哪怕只是翻書看書,書上學問到底都是千真萬確。而名家辯術,與那佛家因明學,陳平安很早就就開始留意了,多有鑽研。

  當時那名家書鋪的掌櫃,是個相貌清雅的年輕人,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十分神仙氣態,他先看了眼裴錢,然後就轉頭與陳平安笑問道:「小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當那城主?只需拿一物來換,我就可以不壞規矩,幫你開闢新城,此後諸多便宜,不會輸給那個邵寶卷。」

  陳平安與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領,只是那濠梁養劍葫,是半個家鄉故人的遺物,委實是不能與先生做買賣,不然別說是生意往來,小子因為受名家學問恩澤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轉贈先生,都是無妨的。」

  一枚濠梁,是劍仙米祜贈送給陳平安的,最早陳平安沒收下,還是希望離開劍氣長城的米裕能夠保留此物,只是米裕不願如此,最後陳平安就只好給了裴錢,讓這位開山大弟子代為保管。

  那年輕掌櫃看著陳平安,突然撫掌而笑,「天下學問得個駁雜有何難,半點不難,唯獨難在心誠二字。今天得後世晚輩此誠心一語,已然大為寬慰吾心。所以不收錢,與你贈言幾句,要找的那本書,其實都不算是書了,就那麼點字,不在此地,在那街上第一座的志書部書鋪,《經籍志》,道家條目下的《守白論》,記得是志書部,因為要比道藏部所載內容更多。」

  陳平安道謝離去,果然在入城後的第一家鋪子裡邊,買到了那部記載《守白論》的志書,只是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許多冤枉路,再花一筆冤枉錢,重返道藏書鋪,多買了一本書。

  路上,周米粒竪起手掌擋在嘴邊,與裴錢竊竊私語道:「一座鋪子,能放下那麼多書,各個掌櫃隨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們要的書,可怪可怪。」

  裴錢笑道:「小天地內,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陳平安四處找書的時候,杜秀才走出鋪子,來到那虯髯客旁邊,嘆了口氣,「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學問的取捨,那小子此舉十分凶險啊。若非出身儒家某個道統文脈,其實倒也無所謂了,隨意取捨便是,反正半點不傷道心,就算傷了,無非是事後多讀幾本書罷了,一樣可以縫補。」

  漢子點頭道:「所以我起先並不想賣這張弓給他,若是故意誘人買賣,太不厚道。只是那小子太眼尖,極其識貨,先前蹲那兒,故意看來看去,其實一早就盯上了這張弓。我總不能壞了規矩,主動與他說這張弓太燙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這樁買賣真做成了,你就能夠徹底卸去束縛了,再不用靠著什麼十萬甲兵,去斬那人頭顱,才可以脫困,終究是好事。咱們一個個畫地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年複年日復日的重複景象,確實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漢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證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著丟出一壺酒水,那大髯漢子接過酒壺,嗅了嗅酒水香味,滿臉陶醉,繼而傷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劍背弓,騎驢走江湖,只喜歡痛飲,如今都要捨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鋪子那邊,年輕掌櫃正在翻書看,好像翻書如看山河,對陳平安的條目城行蹤一覽無餘,微笑點頭,自言自語道:「書山從來不空,沒什麼冤枉路,行人下山時,從不兩手空空。越是兜轉繞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來的一問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他隨即有些疑惑,搖搖頭,感嘆道:「這個邵城主,與你小子有仇嗎?篤定你會相中那張弓?所以鐵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棟樑,如此一來,將來修行路上,可能就要傷及一部分道門機緣了啊。」

  因為在陳平安來這名家鋪子買書之前,邵寶卷就先來此地,花錢一口氣買走了所有與那個著名典故有關的書籍,是所有,數百本之多。所以陳平安先來此地買書,其實原本是個正確選擇,只是被那個假裝離開條目城的邵寶卷捷足先登了。

  拈住掌櫃想了想,還是難得走出鋪子,抬頭望天,微笑道:「陸道友,豈不是被我連累,畫蛇添足,這小子似乎與道門愈行愈遠了,害你平白無故又挨了『一劍』?」

  那個剛剛登船的年輕外鄉客,既是需要治學嚴謹的儒生,又是需要雲遊四方的劍仙,那麼今天是遞出一本儒家志書部典籍,還是送出一本道藏鋪子的書籍,兩者之間,還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沒有邵寶卷的從中作梗,遞出一本名家書籍,無傷大雅。只是這位先前其實只是討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麼養劍葫的年輕掌櫃,這會兒站在鋪子門外,嘴上說著歉意言語,臉色卻有些笑意。

  陳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虯髯男子的攤子那邊,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書籍,取出其餘四本,三本疊放在棉布攤子上邊,手持一本,四本書籍都記載有一樁關於「弓之得失」的典故,陳平安然後將最後那本記錄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論》,送給攤主,陳平安顯然是要選擇這本道書,作為交換。

  至於那位名家書鋪的掌櫃,其實算不得什麼算計陳平安,更像是順水推舟一把,在何處渡口停岸,還是得看撐船人自己的選擇。何況如果沒有那位掌櫃的提醒,陳平安估計得最少跑遍半座條目城,才能問出答案。而且有意無意的,陳平安並沒有拿出那本儒家志書部藏書。

  方才看到陳平安拿出四本書籍後,漢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當陳平安遞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後,漢子瞥了眼書名,楞在當場,猶豫起來,他不著急去接過書籍,滿臉疑惑道:「公子難道不曾去過名家書鋪?」

  陳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沒能買到書,其實無所謂,而且我還得謝謝某人,不然要我賣出一本名家鋪子的書籍,反而讓人為難。說不定心裡邊,還會有些對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櫃前輩。」

  不遠處的兵器鋪子,杜秀才在櫃檯後邊悠哉悠哉喝著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廟哪條文脈的子弟,小小年紀,就如此會說話?

  最少那個曾經專程拜訪雞犬城兩次、也遊歷過一趟條目城的伏勝老兒,就一定教不出這樣的學生。

  漢子這才點點頭,放心取過那本書,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義,還是得有的。漢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餘三本書籍,笑道:「那就與公子說三件不壞規矩的小事。先有荊蠻守燎,後有楚地寶弓被我得到,所以在這條目城,我化名荊楚,你其實可以喊我張三。地上這張小弓,品秩不低,在這裡與公子道賀一聲。」

  漢子說到這裡,裴錢聽到此處,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與寶瓶姐姐還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義小說,期間就看到過這位化名「張三」的虯髯大俠,而且這位江湖前輩,還有頭驢子可以騎乘!只不過那些書籍,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義,裴錢三人當時都以為這位虯髯客是杜撰出來的人物。

  漢子當然不清楚那個小姑娘在琢磨什麼,只是自顧自說道:「本末城那位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與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說崆峒夫人是點睛城人氏,當然是故意拿話矇騙你的,封君多半與那邵城主暗地裡達成了某個約定。」

  陳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鳥舉山與封老神仙一番敘舊,晚輩已經知道此事了。應該是邵城主是怕我立即動身趕往本末城,壞了他的好事,讓他無法從崆峒夫人那邊獲得機緣。」

  其實一旦被陳平安找到那個邵寶卷,就不是什麼機緣不機緣的。至於邵寶卷身為一城之主,在條目城內好像十分有恃無恐,為何偏偏如此擔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陳平安暫時不知,實在是沒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取末?何況只說那名士袖手,清談玄學心性,又有無數關於本末二字的解析,五花八門的,陳平安對這些是個十足的門外漢。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聽便知大義、再看幾眼書鋪就能勘驗真相的條目城,要奇異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曉得。

  漢子繼續說道:「十二座城池,皆有個別稱,比如本末城就又稱為荒唐城,城中人與事,比那歷朝歷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只會更加荒誕。」

  三事說完,漢子其實不用與陳平安詢問一事,來決定那張弓的得失了。因為陳平安遞出書籍的本身,就是某種選擇,就是答案。

  出乎這位虯髯客的意料,陳平安又取出了一本書籍,只是沒有放在棉布三本疊放書籍的最上邊,而是單獨放在一旁。

  那張三低頭看了眼那本書,又抬頭看了眼站在籮筐裡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說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陳平安阻攔不及,只得作罷。其實他本來是想問那個邵寶卷是什麼城的城主,不然問一句怎麼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無視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趕人,卻又不告訴如何離城,這就很不仗義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漢子拿起那張小弓,陳平安則拿起棉布上邊的四本書籍,收入袖裡乾坤,再接過那張史書上記載曾射蛟兕於雲夢之圃的古弓,卻只是名副其實的收入袖中,更沒有藏入咫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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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二章 仗劍飛升

  陳平安尋了一處熱鬧處的客棧落腳,還是需要用那金銀結帳,三人住宿三天,合計二兩八錢銀子,店夥計取出了戥秤,動作嫻熟,用小剪子裁剪碎銀。

  陳平安見到此物,沒來由想起了早年楊家鋪子的那套傢伙什,除了買賣時用來裁剪碎銀,還會專門稱量某些價格高的珍稀草藥,所以陳平安小時候每次見著店夥計願意興師動衆,取出此物來稱量某種草藥,那麼背著一個大籮筐、站在高高櫃檯下邊的孩子,就會緊緊抿起嘴,雙手使勁攥住兩肩繩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覺得大半天的辛勞,風吹日曬雨淋什麼的,都不算什麼了。

  念頭紛雜急轉拘不住,因為眼前這戥子是衡器之屬,陳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天下的光陰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記起宋集薪在大瀆祠廟提過的那撥過江龍練氣士。因為客棧櫃檯上這戥秤,秤盤和烏木桿,還有數枚白銅小秤砣在內,顯然都是山下尋常物,所以陳平安一瞥過後,發現與條目城書籍一樣,都非實物,他就沒有再多看多想。

  裴錢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兩隻秤砣,還給她篆刻了「從不賠錢」、「只許掙錢」,所以這會兒彷彿沾親帶故,跟他鄉遇故知似的,天然親近,裴錢就要比陳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細,她突然與陳平安悄然道:「師父,這套戥秤用上了虯角桿,尋常人家可用不起。」

  陳平安心聲笑道:「多半是富貴門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質再名貴,此物也是虛相,我們帶不走的。」

  裴錢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道:「秤桿上邊還有一行小字,『山陽大方,內庫恭制』,師父,這裡邊有什麼說法嗎?」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不過既然是內庫製造,那肯定就是宮中物了。只是不知具體朝代。」

  裴錢問道:「師父,等會兒咱們在客棧安置好,我單獨走一趟府志書鋪,去查一查什麼是『山陽大方』?」

  陳平安啞然失笑,天下學問何其駁雜,真是一個學海無涯了,只不過裴錢願意探究,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她的好學求知,點頭道:「可以。」

  跟客棧要了兩間屋子,陳平安單獨一間,在屋內落座後,打開棉布包裹,攤放在桌上。裴錢來這邊與師父告辭一聲,就獨自離開客棧,跑去條目城書鋪,查驗「山陽大方」這個古怪銘文的根腳來歷,小米粒則跑進屋子,將心愛的綠竹杖擱在桌上,她在陳平安這邊,站在長凳上,陪著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撿漏而來的寶貝,小姑娘有些眼饞,問可以耍嗎?陳平安正在翻閱虯髯客附贈的那本冊子,笑著點頭。小米粒就輕拿輕放,對那啥卷軸、鎮紙都不感興趣,最終開始欣賞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盆,雙手高高舉起,贊嘆不已,她還拿臉蛋蹭了蹭微微涼的瓷盆,涼爽真涼爽。

  陳平安翻開一頁冊子,笑道:「喜歡就送你了。不過事先說好,小盆是假的,帶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幾天就耍幾天,到時候別傷心。」

  這只瓷盆,來歷不俗,在虯髯客贈送的冊子上,被譽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小水缸有點像是「親戚」,可以視為一座天然水府,類似珠釵島劉重潤早年在朱斂他們幫助下,秘密打撈起來的水殿、龍舟。可惜水仙盆一樣是仙師煉化的某種虛相假像。

  小米粒捧著那只水仙盆,使勁搖頭道:「我就是瞧著喜歡嘞,所以可勁兒多瞧幾眼,就算小水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帶去了落魄山,每天擔心遭蟊賊,耽誤我巡山哩。」

  陳平安反復翻閱冊子數遍,反正內容不多,又閒來無事。

  按照冊子上邊關於這些物件的諸多詳細記載,不但是水仙盆,那捆已經枯死的梅花枝條,連同「叔夜」款烏木鎮紙,以及造型古怪的撈月花器和「梳妝」卷軸,都只是機緣線索的其中一個環節,作為銜接其餘兩事的橋梁而已,那位虯髯客張三的包袱齋,其實只有一張「雲夢長松」古弓,是貨真價實的實物,已經被陳平安得手,只是當下品秩依舊難定,而且陳平安覺得這張弓,有些燙手。

  至於那只作為宮中門海的鎏金小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壞規矩,就轉贈了答話的邵寶卷,隨後一樁實實在在的機緣,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寶卷可以討要一個某種意義上的「封正」,讓水缸由虛轉實,水缸水的深淺,就看邵寶卷的與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天憲」的討封本事了。冊子上邊,說此物可以與「龍王簍」互補,龍王簍壓勝天下蛟龍之屬,門海卻可以用龍氣作為餌料,飼養天下水裔,養在水缸內,是一種山上所謂的「半走水」,一抓一養,天衣無縫。

  陳平安笑道:「回頭到了北俱蘆洲啞巴湖,我們可以在那邊多留幾天,開心不開心?」

  小米粒笑得合不攏嘴,卻說道:「一般般,開心碗口大。」

  她將水仙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補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兒大。」

  陳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師兄,脾氣不算太好,尤其是對陌生人,很難聊。哪怕在我這個小師弟這邊,左師兄都從沒個笑臉的,所以對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小米粒下巴抵住骼膊,輕聲問道:「好人山主,你會想山主夫人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點頭道:「當然會想啊。」

  小米粒眉眼彎彎,說道:「我覺得不像唉。」

  陳平安放下冊子,拿起那烏木鎮紙在手中把玩,好像玩笑道:「得讓自己不那麼想,才可以不那麼想,你說想不想?」

  小米粒皺起眉頭,取巧道:「山主說是就是吧。」

  陳平安看過了冊子,其實如今他相當於繼承了虯髯客的包袱齋,在渡船上也能擺攤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烏木鎮紙,陳平安拈出一張挑燈符,懸在空中,緩緩燃燒,然後走到窗前,先前在那本遞出書籍當中,夾有一張符籙,虯髯客當時接過書籍之時,是心知肚明瞭,但是依舊幫忙遮掩了,沒有取出交還陳平安,這就意味著陳平安此舉,並沒有破壞夜航船的規矩,等到虯髯客騎驢出城後,書籍內的那張符籙如泥牛入海,杳無蹤跡。

  不碰壁,就不知規矩界線何在。

  陳平安這次登上夜航船後,依舊入鄉隨俗,大體上循規蹈矩,可有些細微事情,還是需要嘗試。其實這就跟釣魚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窩誘魚,也需要先曉得釣個深淺。何況釣大有釣大的學問,釣小有釣小的門道。起先陳平安目的很簡單,就是一月之內,救出北俱蘆洲那條渡船所有修士,離開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結果在這條目城上,先有邵寶卷三番五次設置陷阱,後有冷臉待客的李十郎,陳平安還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試試看。

  陳平安心中默默計數,轉過身時,一張挑燈符剛好燃燒殆盡,與先前入城如出一轍,並無絲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別有洞天的鳥舉山道路中,雙方狹路相逢,大概是陳平安對老前輩一向敬重有加,積攢了不少虛無縹緲的運道,一來二去,雙方就沒動手切磋什麼劍術道法,一番和氣生財的攀談後,陳平安反而用一幅臨時手繪的五岳真形圖,與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筆買賣。陳平安繪製出的那幅五岳圖,形制樣式都極為古老,與浩然天下後世的所有五岳圖出入不小,一幅五岳圖真身,最早是藕花福地被種夫子所得,後來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花福地當中。陳平安當然對此並不陌生。

  封君終於得償所願,大為欣慰,對陳平安這個好像福星登門的年輕後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為交換,加上陳平安得知封君只是遠遊別城,就讓老道人幫忙將那把長劍「夜遊」,帶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動要求與陳平安做了幾筆額外的小生意,雙方各有問答,封君就與陳平安說了幾樁渡船秘事,當然封君只說了些可說的,例如離船之路,以及出城換城之法,邵寶卷如何做得的城主,成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經不在身邊的長劍「夜遊」,陳平安一直與之心生感應,就像深夜時分遙遙處,有一粒燈火搖曳夜幕中,路人陳平安,清晰可見。

  只要陳平安發狠,一劍劈斬渡船天地,兩者遙相呼應,陳平安有信心既可讓裴錢和小米粒先行離開渡船,同時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繼續留在這條夜航船上逛蕩。到時候再讓裴錢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飛劍傳信太徽劍宗和趴地峰兩處,北俱蘆洲那邊,陳平安認識的朋友、敬重的前輩,其實不少。

  小米粒站在長凳上,想起一事,樂呵得不行,兩隻小手擋在嘴邊,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倆又一起走江湖嘞,這次咱們再去會一會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吧,你可別又因為不會吟詩作對,給人趕出去啊。」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麼可能,這些年我作詩功力大漲,見誰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與你吹牛啊,以前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遇到個自認是讀書人的老修士,還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陸法言來著,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詩名,主動去城頭找我,說我的詩篇合韻律,平仄驚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風,所以一見著我就要揪心。」

  小米粒聽得一驚一乍,趕忙雙手拍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藝,都沒有用武之地了,因為這次遠遊故鄉啞巴湖,其實小米粒偷偷與老廚子討要了好些詩句,都寫在了一本書上,還是老廚子心細啊,當時問她既然是小米粒琢磨出來的詩詞,是不是?小米粒當時一臉迷糊,一頭霧水,是個錘兒的是?她哪裡知道是個啥嘛。朱斂就讓她自己抄錄在紙條上,不然就露馬腳了,小米粒恍然大悟,她挑燈一一抄錄那些詩詞的時候,老廚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順便耐心回答小米粒,詩詞當中什麼字,是怎麼個讀法怎麼個意思。

  小米粒問老廚子這些都是書上照搬來的麼?老廚子說沒呢,都是他臨時想的,急就章之屬,學問之旁支末流。當時小米粒就急眼了,說可別連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廚子說不會不會,還說在他家鄉那會兒,好些人都說他的詩篇,是從水中明月撈出、從渡口楊柳折下、從酒缸裡拎起的,所以還是有點斤兩的,他之隨心所欲,卻是許多詩詞名家畢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語。

  小米粒將信將疑,最後還是信了老廚子的說法。

  那晚桌上燈火中,小姑娘一邊抄錄文字,一邊逛蕩雙腿,老廚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絮絮叨叨。

  所以落魄山,才會如此讓周米粒喜歡。哪怕好人山主經常不在家,但是還有裴錢和老廚子,暖樹姐姐,景清景清……

  對這位洞府境的落魄山右護法來說,劍氣長城,那也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僅次於落魄山、啞巴湖的天底下第三好!

  一個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鄉,一個是江湖小小不太大的故鄉,一個是她這位啞巴湖大水怪,不小心就揚名兩座天下的地方。

  陳平安朝站在凳子上的小米粒,伸手虛按兩下,「出門在外,行走江湖,咱們要穩重內斂。」

  小米粒一屁股坐在長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憂愁,皺著疏淡的眉毛,小聲說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幫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邊……」

  說到這裡,黑衣小姑娘撓撓頭,不肯再說下去了,只是有些難為情。有人說她只是個屁大的洞府境,還是個來歷不明的小精怪,當了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其實好些年她都挺傷心的,因為那些閒話本來就是實話,她只是怕暖樹姐姐他們擔心,就假裝沒事人似的。

  陳平安笑著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猜出了個大概,試探性道:「是有外人說你境界不高,所以笑話你了,背地裡嚼舌頭?」

  這件事,回了落魄山後,還真沒人跟陳平安說過。這麼大事兒,竟然沒誰說,自己得記一筆賬了,從崔東山到裴錢再到老廚子,還有陳靈均,一個都別想逃,只有小暖樹,就算了。

  小米粒嗯了一聲,小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擔子啊,我每天都挑著金扁擔巡山,就是為了偷偷用來告誡自己職責大哩,只是這麼大官兒,不如換個人吧,我看景清就不錯啊,他還喜歡當官,讓他來當這個護山供奉,我看挺合適。傳出去也好聽些,景清是元嬰境嘛。」

  陳平安笑道:「讓他當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咱們那位陳大爺膽子再大,也不敢有這個想法的,而且靈均更不願意與你搶這個官銜。」

  陳靈均哪怕敢當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師堂議事之時,當著那一大幫不是一劍砍死就是幾拳打死他的自家人,這傢伙都能擺出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卻是獨獨不敢當這護山供奉的。陳靈均有一點好,最講江湖義氣,誰都沒有的,他什麼都敢爭,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麼都捨得給,落魄山最缺錢那會兒,其實陳靈均變著法子拿出了許多家底,按照朱斂的說法,陳大爺那些年,是真捉襟見肘,窮得咣當響了,以至於在魏山君那邊,才會如此直不起腰桿子。但是已經屬￿別人的,陳靈均什麼都不會搶,別說是小米粒的護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綠豆大小的好處和便宜,陳靈均都不去碰。簡而言之,陳靈均就是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江湖。

  可能連陳靈均自己都不知道,無論是被他記帳無數的山君魏檗那邊,還是在打交道不多的夫子種秋那邊,其實對他都評價極高。

  而且在陳平安內心深處,落魄山一直空懸的左護法那把座椅,一早就是為陳靈均準備的。在當年寄給曹晴朗的那封密信上,就提到過此事,只等這傢伙走瀆成功後,如果落魄山確定了自己無法返回家鄉,就會落定此事。只是後來等到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到了落魄山,見那陳靈均確實是走路飄得有些過分了,就故意沒提此事,反正好事不怕晚,再晾這位「交友遍天下」的陳大爺幾天就是了。

  陳平安安慰道:「落魄山上,誰的官最大?誰說話最作數?」

  小米粒咧嘴笑道:「當然是好人山主!」

  陳平安微笑道:「落魄山上官大官小,不看境界高低,只看……名氣大小!那你自己說說看,誰能當這個護山供奉才服衆?」

  小米粒神采飛揚,卻故意重重嘆了口氣,雙臂環胸,高高揚起小腦袋,「這就有點愁人嘞,不當官都不行哩。」

  陳平安笑著點頭,「可不是。」

  裴錢返回客棧,敲門而入。

  陳平安剛好在隨口詢問小米粒為什麼要一起去紅燭鎮玩耍。照理說,紅燭鎮離著落魄山很近,小鎮開鋪子賣書的沖淡江水神李錦,又與落魄山有不少的香火情,棋墩山更是北岳山君魏檗的「發跡之地」,而那綉花江水神,因為嫁衣女鬼的那樁淵源,與泥瓶巷顧家以及陳平安,也都不算陌生,所以不該有任何意外才對。加上鐵符江水神楊花,還跟陳平安更是很有些牽扯複雜的恩怨,可以說,而且按時來落魄山點卯的那個香火小人,它還是出身州城隍閣,所以說,偌大一座龍州地界,只剩下一條玉液江,其餘山水勢力,都與落魄山的有著十分錯綜複雜的關係。

  裴錢立即臉色尷尬起來,本來沒多想的陳平安就立即多想幾分,瞥了眼自己這位開山大弟子,裴錢眼珠轉動,就跟她小時候闖禍給陳平安逮住,是一模一樣的光景。

  小米粒趕緊一臉疑惑,然後裝傻道:「為啥咱倆要一起逛紅燭鎮啊,有沒有其它原因?嗯,這是個瓜子大小的問題,哈哈,先前我不是給出答案了嘛,好人山主記性不太好唉。其實吧,就是我兜裡錢不多,買不起瓜子……」

  說到這裡,小姑娘真編不下去了,只好苦兮兮轉頭看著裴錢。

  裴錢只好聚音成線,一五一十與師父說了那樁玉液江風波,說了陳靈均的祭出龍王簍,老廚子的問拳水神娘娘,還有之後小師兄的造訪水府,當然那位水神娘娘最後也確實主動登門道歉了。只是一個沒忍住,裴錢也說了小米粒在山上獨自逛蕩的景象,小米粒真是沒心沒肺到的,走在山路上,隨手抓把翠綠葉子往嘴裡塞,左看右看沒有人,就一大口亂嚼樹葉,拿來散淤。裴錢從頭到尾,沒有刻意隱瞞,也沒有添油加醋,一切只是實話實說。

  陳平安聽過之後,點點頭,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他假裝沒聽過裴錢的解釋,只是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以後回了家鄉,一起逛紅燭鎮就是了,咱倆順便再逛逛祠廟水府什麼的。」

  小米粒笑逐顔開,繼續搬過那只水仙盆耍。

  裴錢取出數本書籍,每本書都有折頁,正色說道:「師父,查到根腳了,是那劉承規,山陽人氏,字大方。官史、府志記錄都不少,在名宦、文苑、水利在內的很多條目之下,都有此人的記錄,只是篇幅都不算長。按照書上記載,涉及戥子一事,好像是此人率先從錢入厘,使得這種山下衡器,更加精準了。」

  陳平安開始翻書,因為裴錢早有折頁,翻檢極快,如此看來,這位書上先賢,與朱斂,還有黃花觀的大泉三皇子劉茂,都可以算是同道中人,精通各類術算和條例規範。

  當陳平安看到其中宮觀條目,發現此人曾經奉旨敕建玉清昭應宮,擔任副使。除此之外,皇帝祭祀汾陰,又派劉承規監督運送物資,此人曾經開闢水路。

  陳平安心中了然,瞬間明白了為何自己會在客棧見著戥子,又為何會差點與之錯過機緣。陳平安大道親水,以及自己咫尺物當中那幾本術算書籍,可能就是線頭之一。但是今天在條目城送出了那本道門書籍,多半就是為何會與之見面不相識、一眼多看都無的根源所在了,如果不是裴錢執意要去查閱書籍,陳平安就肯定不會在意那戥子,秤桿上什麼銘文都要瞧不見。

  而裴錢擁有一套完整戥子,就又是屬￿她的一樁因果一份機緣,所以她就瞧得見那句銘文。

  那張雲夢長松小弓,果然燙手。這是不是可以說,許多在浩然天下虛無縹緲、可有可無的一條條因果脈絡,在夜航船上,就會被極大彰顯?例如青牛道士,趙繇騎乘請牛板車離開驪珠洞天,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藕花福地的那幅老祖宗五岳真形圖。虯髯客,跛腳驢,裴錢在演義小說上看過他的江湖故事,裴錢在小時候,就心心念念想要有一頭驢子,共走江湖。兵器鋪子的五松先生,白也的仙劍太白一截劍尖,佩劍夜遊……

  裴錢看著沉思不語的師父,輕聲問道:「有麻煩?」

  陳平安回過神,搖頭笑道:「恰恰相反,解決了師父心中的一個不小疑惑,這條渡船的運轉方式,已經有些端倪了。」

  原本陳平安其實已經被條目城的一團亂麻,覆蓋掉了先前的某個設想。

  如今愈發篤定,這艘夜航船的關鍵,終究還是夜中高談闊論的士子,尤其是另外那位同船遊歷、舟中伸腿的僧人。

  以及誰都不會太多去想的那位撐船人!

  陳平安重新翻開那本虯髯客贈送的冊子,緩緩思量起來。

  夜航船上總計十二城,其中還有上四城,那麼應該就會有中四城和下四城了。

  條目城除了城主李十郎,還有副城主。其餘城池,應該大抵如此,會設置正副。

  一個君王無數的垂拱城,其中就有驪山北麓的那個清涼避暑地,就藏著與那副卷軸牽扯的下個機緣。「松煙督護」龍賓所在的雞犬城,則隱藏著關於《廣陵止息譜》的機緣線索。

  在名家鋪子,那位與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有過一場「濠梁之辯」的年輕掌櫃,竟然還會提議用一枚濠梁養劍葫,來幫助陳平安開闢新城。這就意味渡船上的城池數目,極有可能不是個定數,不然以一換一的可能性,太小,因為會背離這條夜航船收集天下學問的根本宗旨。再加上邵寶卷的隻言片語,尤其是與那挑擔僧人和賣餅老嫗的那樁緣法,又透露出幾分天時地利的大道規矩,渡船上的絕大多數活神仙,言語行事蹤跡,好像會周而復始,渡船當地人士當中,只剩下一小撮人,例如這座條目城的封君,虯髯客,兵器鋪子的五松先生,是例外。

  但如此一來,這一小撮人,就顯得更加身在山水文字牢籠中了。年復一年的,百年千年,就像一直在翻看同樣一本書,只等外鄉人登船,才能稍稍隔三岔五,偶有內容增刪些許文字而已,對於這些歲月悠久的老神仙、老前輩來說,豈不更加糟心?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白紙,寫下了所見人物、所知地點和關鍵詞匯,以及所有機緣線索的由來和指向。

  先前裴錢剛剛入城,她當時所見三位神異人物,掛起燈籠的宮女,小山府邸中的紈扇女,還有一處彩樓之間架起廊橋,站著個一雙銀色眼眸的鹿角少年,多半都是條目城之外各大城中的某些重要角色。他們要麼是副城主,或是類似龍賓、秦子都這樣的城主近侍。

  裴錢看著師父將一張白紙寫得密密麻麻,師父然後雙手籠袖,盯著那張紙開始沉思不語。

  裴錢輕聲道:「師父,李十郎交出的那張賣山券。」

  這是個問題,卻不是在提問。

  陳平安笑道:「等於咱們在條目城已經有了一處落腳地,就像桂花島上邊的那棟圭脈宅子,因為賣山券修改為買山券後,就相當於山下一張交割完畢的官府勘驗地契了。只不過師父沒打算去住,接下來有機會的話,還是要賣回給李十郎的,不然硬生生在人家地盤,給咱們大搖大擺剮出個山頭,城主大人想要眼不見心不煩都難,終究是傷了和氣。」

  裴錢皺了皺眉頭,察覺異樣,立即從袖中取出那張青紙材質的買山券,發現背面多出了「且停亭」三字,與此同時有個嗓音響徹屋內,「陳劍仙如果再不去買下戥子,就又要晚了。」

  陳平安笑問道:「李城主,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是也不是?」

  李十郎笑答道:「天下學問,還見不得了?人人敝帚自珍,是什麼好事嗎?至於非禮而聞,談不上,你我心知肚明,不必打此機鋒,本是你故意先提及的我,我再來幫你驗證此事罷了。此後三天,好自為之。」

  裴錢望向陳平安,想要詢問師父這個條目城城主的話,到底能不能信。畢竟李十郎,沒頭沒腦的,好像一開始就對師父不太待見。反而是那龍賓所在的城池,好像知道了師父的隱官身份,而且專程趕來條目城,主動討要一幅完整印蛻。

  陳平安笑道:「盡信書不如無書。」

  裴錢問道:「師父,那戥子怎麼講?」

  其實裴錢都不明白李十郎唯獨要說此事,師父說此物是虛幻之物,得與失,意義何在?可要說一位條目城城主故意坑他們錢,好像說不通,那也太無聊和下作了。

  陳平安解釋道:「戥子的價值,不在什麼戥子實物本身,而是在那些劉承規精心刻畫出來的刻度,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秤砣上邊,遇到識貨的,就會變得值錢,很值錢。即便帶不走戥子,師父也可以幫你依著原有規範,準確描繪出刻度間距,再縫補還原那些略有磨損的大小秤砣,所以李十郎才會如此提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與裴錢正色道:「不過這樁屬於你的掙錢機緣,你爭與不爭,在兩可之間,都是可以的。」

  裴錢毫不猶豫道:「那還是算了吧,懶得再跑一趟。」

  周米粒立即說道:「裴錢裴錢,我兜裡金元寶和銀錠兒還多著呢,一條條英雄好漢,只等著我一聲令下,就出門去大展拳腳嘞,你們可別是擔心錢不夠啊。」

  裴錢擰了擰小米粒的臉頰,「就不是這麼回事。」

  陳平安讓裴錢留在屋內,獨自走出,在客棧櫃檯那邊,見到了一行人。

  有些訝異,因為與自己一樣,顯然都是剛剛登船沒多久的外鄉人。

  一位背書箱的年輕儒士,弱冠之齡的面容,神色從容,他腰懸一枚書院君子玉佩。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鐘魁,還有劍氣長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有。樣式相同,篆文各異。

  那個儒生,正在與那店夥計商量著戥子怎麼買賣。

  此外還有一個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身邊站著個少年僧人,背著個用布遮掩起來的佛龕,是那隨身佛。

  年輕道士長得尤其風流倜儻,正在與同伴小和尚低聲笑道:「聽說這條渡船有座城內,有個傢伙自稱是某佛轉世,定是那邪見外道無疑了,我們要不要把書呆子晾在一邊,斬妖除魔去?」

  少年僧人默不作聲。

  三人見著了陳平安,都沒有什麼驚奇之色。

  而陳平安更多的注意力,還是站在客棧外街上不遠處的一位持劍老者,劍仙無疑了,還有可能是一位仙人境。

  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卻已經縮手入袖,掐指心算,然後立即打了個激靈,手指如觸火炭,悻悻然而笑,主動與陳平安作揖致歉道:「是小道失禮了,多有冒犯,得罪了。實在是這地兒太過古怪,見誰都怪,一路戰戰兢兢,讓人好走。」

  確實怪異,他們雖說身份特殊,職責所在,所以在這條渡船上暢通無阻,但是想要更換城池,一樣需要解謎一般,通過層層關隘,沒有捷徑可走,虧得元雱這傢伙好像無所不知,才勢如破竹一般,最終抽絲剝繭,循著那條不斷清晰起來的脈絡,一路來到這座外鄉過客最難進入的條目城。

  不然這位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覺得如果是換成自己單獨遊歷這艘渡船,那麼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沒個七八十年,就根本別想離開了,老老實實在這兒鬼打牆似的,至多是一處處遊山玩水過去。那幾座城,其實個個大如王朝山河,遊歷路上,有人歸持燈籠,上書「三官大帝」四字,紅黑相間,懸於門首,可以解厄。有人以小杌插香供燭,一步一拜,以此虔誠拜香至山頂。

  有個賣酒的長臉漢,一喝高了,就與酒肆的賬房先生發酒瘋,說要誅你十族。

  有個名叫不準的瘋癲漢子,手持一大把燒焦的竹簡,逢人便問能否補上文字,定有厚報。

  有驛騎自京城出發,快馬加鞭,在那驛站、路亭的雪白牆壁上,將一道朝廷詔令,一路張貼在牆上。與那羈旅、宦游文人的題詩於壁,交相輝映。還有那白天汗流浹背的轎夫,深夜賭博,通宵達旦不知疲倦,使得在旁屋舍內挑燈夜讀的官員搖頭不已。尤其是在條目城之前的那座本末城內,年輕道士在一條黃沙滾滾的大河崖畔,親眼見到一大撥清流出身的公卿官員,被下餃子似的,給披甲武夫丟入滾滾河中,卻有一個讀書人站在遠處,笑容快意。

  陳平安點頭致意,微笑道:「無妨。看個熱鬧又不湊熱鬧。」

  「大氣!」

  這位龍虎山小天師與那青衫客稱贊一聲,然後輕輕一手肘敲少年僧人肩頭,「你們聊得來,不說幾句?」

  少年僧人還是繼續修習閉口禪,不過多看了眼陳平安,少年僧人雙手合十,陳平安還禮。

  那儒生花了幾兩銀子,從客棧這邊買下了戥子。年輕道士問道:「如何?」

  儒生搖頭道:「意思不大,聊勝於無。」

  一行三人走出客棧,街上那位老劍仙默默跟隨三個年輕人,一同去往城門口,只是這一次,與那挑擔僧人還有騎驢虯髯客都不同,有那巡城騎隊護送。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門口,就如他自己所說,只是看個熱鬧,遙遙目送四人離去,顯然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離開這艘夜航船。

  條目城內,一處小亭外,李十郎望向那匾額且停亭,嘆了口氣,身邊侍女多達十數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白髮蒼蒼的青衫老書生,笑問道:「城主,既然如此心疼,而且那位年輕劍仙都說了,他是願意賣的,那你就買唄,這些生意事,你不擅長誰擅長?怎麼,破天荒拉不下臉掙錢了?這可不像你的一貫作風。」

  李十郎說道:「年輕後生身上,那一股子撲鼻而來的迂腐氣,條條框框的,盡是些刻板規矩,讓人瞧著不爽利,與他做買賣,委實難受。後來的那個儒生,就好多了。」

  白髮書生爽朗笑道:「別扯這些個有的沒的,分明是那年輕劍仙做買賣太精明,與你起了某種大道之爭,讓你憂心且吃疼了。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這條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該花落別家了吧?不然十郎會火急火燎丟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給一個年輕晚輩瞧不起胸襟氣度,如何?捏鼻子遞出賣山券,還要給人冷嘲熱諷的,這就好受了?」

  賣文掙錢一事,如果不去談掙錢多少的話,只說行事風格,身邊這位李十郎,可謂天下獨一份。

  不然也說不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

  李十郎氣笑道:「聽你口氣,是很想條目城換個城主了?」

  白髮書生說道:「我只是想讓賢,不再當什勞子的副城主了。學那張三,走就走了。」

  冥冥之中,條目城的這正副兩位城主,可能還要加上杜秀才那幾位,都認為那虯髯客已經知道了出城之時,就是最後一點靈光消散之時。

  大髯遊俠佩長劍,騎跛腳驢飲美酒,就此離去,與此間天地無聲道別。氣概豪邁,令人艶羨,而無惋惜。

  不過渡船之上,更多之人,還是想著法子去苟延殘喘,得過且過。比如李十郎就從不掩飾自己在渡船上的樂在其中。

  所以李十郎此刻並沒有說話,這位老友,與自己不同,身邊老友只是借醇酒婦人以避心中禮教。而且擔任了副城主,約束要比擺攤的虯髯客更多,離城更難。

  條目城內,藏書無數。

  天文地理,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人倫軍政,方士術法,典制儀軌。鬼怪神異,奇珍寶玩,草木花卉。

  從夜航船最早只有四千餘條目,演變成如今的多達四百多萬條。

  李十郎突然說道:「你要是真不願意當這副城主,他身邊那個年輕女子,可能會是個契機,說不定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白髮老書生搖頭笑道:「酒桌大忌是勸酒,豈不大煞風景。」

  李十郎憤憤道:「這種不解風情的年輕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侶就怪了!難怪會天各一方,活該這小子。」

  老書生笑道:「那本山水遊記上邊的陳憑案,可不是一般的花前月下啊。」

  李十郎說道:「若真是如此倒好了,書上這般性情中人,我再白送他一道賣山券!莫說是一座且停亭,送他芥子園都無妨。」

  老書生拆臺道:「先前那道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憑自己本事掙的。交情歸交情,真相歸真相。」

  李十郎無奈,望向小亭,唏噓道:「可惜了這涼亭風月。」

  雞犬城內,一處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緩緩而行,岸上不遠處既有書院,岸邊也有石碑矗立,銘刻「問津處」,而那濤濤河中,有一處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檻中。

  龍賓輕聲問道:「城主,當初那位白衣僧人遊歷渡船,偏偏只留下此物在船上,說是靜待有緣人,難道就是那個陳平安?一位劍仙,還是讀書人,好像不沾邊。」

  高冠男子笑道:「不可說,說即不中。」

  龍賓瞥了眼遠遠跟隨他們的一位男子扈從,小心翼翼問道:「莫不是要問劍?」

  高冠男子說道:「再說。」

  別稱無用城的白眼城內,一處鄉野地界,那個離開條目城的封君騎著牛,牛角掛一把長劍,老道人高歌而行,懷裡捧著個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西瓜,說那青牛道士,能延將盡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結果挨了一撥鄉野頑劣稚童的泥塊亂砸,追著打,讓這不要臉的蟊賊將那西瓜留下,鬧哄哄的,路上塵土飛揚。老道士騎在牛背上,搖搖晃晃,撫鬚而笑,沒辦法,受人恩惠,替人辦事,吃點苦頭不算什麼。

  而這白眼城內,一處城池夜幕中,有位讀書人立在鬧市橋頭,天上唯有一星如月。

  讀書人微微嘆息,不知何時何人,才能幫助白眼城破個無用局。

  條目城客棧裡邊,三人坐在桌邊,裴錢在抄書,小米粒在陪著好人山主一起嗑瓜子。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屈指敲擊桌面,突然說道:「先前那位秦什麼來著的姑娘,嗯?」

  裴錢寫完一句話後,停下筆,抬頭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沒見過,反正記不清。」

  陳平安點點頭。

  小米粒卻說道:「叫碧玉,我曉得嘞!還有那啥兩本書,我都記得的,等會兒,讓我想想,莫急莫急!」

  小米粒不再嗑瓜子,雙臂環胸,皺緊眉頭,開始認真思考那兩本書的書名。

  陳平安丟了個眼色給裴錢,裴錢立即與小米粒微笑道:「記這個做什麼,沒有的事。」

  小米粒一臉茫然。

  裴錢提起筆,做橫抹狀。

  小米粒看了眼裴錢,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哀嘆一聲,「行吧行吧,記不得嘍。」

  裴錢繼續低頭抄書,小米粒繼續嗑瓜子。

  只有陳平安走到了窗口,抬頭望向夜幕,背對著她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米粒剛想要說話,裴錢抬起頭,抄書不停,卻眼神示意小米粒不要說話。

  小米粒只好繼續嗑瓜子。

  夜航船上十二城。

  怎麼能與那座飛升城比呢。

  陳平安猛然抬頭,喃喃道:「莫不是做夢吧?」

  浩然天下,被一劍劈開天幕,有人仗劍從別處天下,飛升至此。

  那位飛升境劍修,又循著那一粒劍尖光彩的牽引,那女子氣勢如虹,御劍直去北俱蘆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大海,又隨手一劍隨意斬開禁制。

  瞬間落在白眼城地界。

  連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內,都察覺到了這等驚駭異象。只是無一例外,誰都沒有去主動招惹那個氣勢洶洶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為可憐,因為就他離著那位女子劍仙最近了,枯瘦矮小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那位年輕女子,飛升境劍仙?

  老道士擠出個笑臉,故作鎮定,問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將那把懸在牛角山的長劍夜遊,握在手中,與那封君眯眼問道:「陳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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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4 08:54:53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三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

  原來她是來找那個做生意賊精賊精的小子,不去當個商家子弟真是浪費了天賦。

  青牛道士鬆了口氣,就說嘛,偷個西瓜而已,不至於挨雷劈的。

  老道人丟了手中狗啃一般的西瓜,從神色鎮定,到恍然大悟,再到滿臉的意外之喜,行雲流水,哪有半點矯揉做作,「姑娘你是說那位陳道友啊,他是貧道一見如故的摯友,忘年交,交情瓷實,雖是一場萍水相逢,卻十分交心,不然陳道友也不會將此劍交給貧道保管,一起遠遊這座無用城,好幫他開路。」

  這條白眼城村野小徑上,一劍斬開夜航船禁制的飛升境劍修,背劍匣,匣內雙劍,女子手持一把長劍夜遊。

  正是從第五座天下飛升至浩然的寧姚。

  先是破境,劍斬一尊遠古神靈,積攢了一樁不小功德,她再劍開天幕,飛升遠遊浩然,循著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劍尖這點線索,最終給她找到了這條古怪渡船。

  只是不曾想沒有見到那個傢伙,反而遇到了個牛角掛劍的騎牛老道士。

  下意識,寧姚就以為他被困在了渡船這邊。只是她轉念一想,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都困不住他,怎麼可能會被一條裝神弄鬼的渡船拘押?那傢伙在哪裡不能如魚得水?只是不曾親眼見到他,她還是有些擔心。

  寧姚皺眉道:「這裡是無用城?那麼他在何處?」

  那傢伙若是在這條渡船遊歷訪仙,遇到了誰,碰到了什麼棘手情況,才需要將一把佩劍交給別人?還是說他又重操舊業,一邊當包袱齋,一邊算計誰?飛升境泉府那邊,這些年只差沒掛上一幅祖師像了。

  老道人臉色又變,毫無凝滯,大義凜然道:「你這小姑娘家家的,貧道不管你是何方神聖,有何家世有何靠山,怎的,是要與陳道友尋仇,要問劍一場?那可就別怪貧道依仗歲數……幫陳道友接下這道梁子了!」

  絕口不提什麼劍仙什麼飛升境。只當自己眼力不濟,根本看不出來。

  寧姚笑問道:「前輩真能接下梁子?」

  那個傢伙,明明都已經回了浩然天下,若是在寶瓶洲家鄉也就算了,可如今看樣子都往北俱蘆洲逛了,怎麼,很閒?

  老道人臉色再變,都不用如何審時度勢,就再次話頭一轉,由衷感慨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的那些紅塵恩怨,貧道畢竟是方外之人,到底是不好摻和的。容貧道倚老賣老一番,在這裡好心勸姑娘一句,若是真與貧道那位陳小道友有些誤會,雙方說開就好了。天底下的大好姻緣,可莫要給個『沒說開』耽誤了。」

  寧姚笑了笑,果然是那傢伙的同道中人。

  老道士眼光何等老辣,立即如釋重負,果然是那小兩口的山上道侶了。陳小道友好福氣!

  渡船上,他們這些得以開闢出別有洞天的修士,所謂的舉形飛升,隨心而走,可真可假,歸根結底,還是個借字,而且有借,就有還,你情我願,規矩森嚴,買賣公道。但是最怕一劍破萬法、尤其是能夠破開天地禁制的劍修,先前那位女仙蔥蒨,就差點在渡船這邊著了道,若非她身邊有位仙人境劍修護道,以劍開道,强行離去,不然那蔥蒨極有可能就會陰溝裡翻船了。

  一般來說,仙人境劍修,就可以在夜航船上來去自如,但是想要在渡船上撒野,依舊做不到。因為渡船如今還拘著一位仙人境劍仙,下場不算好,如今還在那本末城當個跑腿打雜的店小二呢。也幸虧那位劍仙心不是一般大,寄人籬下了足足千餘年,都沒有失心瘋。

  而且這條渡船,也確實最不歡迎天底下最為一根筋的劍修,除了一身沛然劍氣和淩厲劍術,讓人忌憚之外,一身學問,往往淺,於渡船而言少有裨益,甚至可能還不如一位諸子百家的下五境修士。

  「陳小道友如今身在條目城。」

  老道人撫鬚笑道:「只是這位小姑娘,可不是貧道唬人,憑你的劍術,登船與下船都不難,唯獨在渡船諸多城池間的走門串戶,還真就不太容易了,極難極難,你就像是面對一位飛升境的陣師,只能落個天時地利盡失的處境。與其仗劍開路,四處亂撞,還不如讓那陳小道友來主動找你。」

  只要那小子一來白眼城,就等於他自己取回了長劍,一筆買賣,就算兩清。

  何況眼前這位飛升境女修,瞧著先前趕路不太輕鬆,風塵僕僕的,有些難以掩飾的神色疲憊。

  就是她那一雙眸子,還是讓人不敢直視。

  不愧是山上最為難纏的劍修,一身氣勢,鋒芒畢露。

  倒是那個陳小道友,與人言語時,和顔悅色,與人對視時,眼神柔和,好像與這位女子劍仙剛好相反。

  大概是有這位飛升境劍修的襯托,老道人愈發覺得與那個陳小道友相處的如沐春風,剛剛分別,就讓人甚是懷念啊。

  寧姚環顧四周,「我在這裡等他。」

  半個時辰內,如果還不來,她就去找他。

  不是沒有信心找到他,就只是跨越兩座天下的無數山水,她都沒覺得如何累,只是真的等到離他很近了,寧姚反而就想要停下腳步。

  只是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她該說什麼?

  寧姚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

  那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妥的老道人,騎在牛背上,貌似氣定神閒,實則心慌得很,尤其是當這女子一皺眉,就更惴惴不安了。老道人瞥了眼在地上開花的西瓜,有些惋惜,早知道就不丟了,這會兒還能啃啃解悶。

  不是青牛道士膽小,遙想當年,在那浩然天下,這位喜好雲遊天下、嬉戲人間的封君,那也是壯舉一樁樁、仙跡一處處的得道高人,實在是跟一個飛升境劍修相處,太過令人頭皮發麻。天底下有幾個劍仙,真的好脾氣?一個個的,學了點劍術,不是在出劍砍人,就是走在出劍砍人的路上。

  就說那劍術裴旻,當年不就是如此?不然他何至於逃難來到這條夜航船,只為了避其鋒芒?

  這些個劍術高的,就沒一個好說話的。

  條目城,客棧內。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那道買山券,先借師父。」

  裴錢遞出那張青紙材質的仙券,說道:「師父只管去接回師娘,我會護住小米粒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收起買山券放入袖中,單手撐在窗臺上,一個翻身離開屋子,然後拔地而起,「舉形飛升」一般,一襲青衫直去天幕,順便低頭望去,陳平安將一座條目城的大地景象盡收眼底,果然不止是一座城池那麼簡單,而是山河綿延,一望無垠,風景壯闊,隨著身形升高,腳下這方天地就像一塊棋盤,一些縱橫線交錯處,有那人煙燈火聚集的城池盤踞、或是高聳入雲的山岳矗立,如同一顆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

  條目城那位巡城騎將在陳平安剛剛御風之時,就丟擲出手中那桿大戟,去勢快若奔雷,好似劍仙祭出了一記飛劍。

  長戟化做一道璀璨虹光,劃破長空,雷聲陣陣,動靜極大,直奔那個膽敢犯禁的外鄉人。

  陳平安稍稍更改飛升軌跡,腳尖一點,剛好踩在那桿大戟的尖端,然後身體驀然後仰,縮地山河,身在十數里外的別處,雙指並攏,默念一個斬字,一劃而下。

  彷彿一處山水秘障,碰到了世間最管用的一道破障符,給後者硬生生在小天地間劈出一道大門。

  天下劍修,劍破萬法。

  陳平安向前一腳跨出,同時一揮袖子,將那尾隨而至的長戟打落回人間,身形消逝在大門處。

  循著長劍夜遊在渡船上的那粒「燈火光亮」,陳平安不管不顧,只是筆直一線而去。

  在陳平安翻出屋子後,小米粒趕緊跳下凳子,跑到窗口那邊,好像是發現自己個子太矮,只好又折返回桌子,搬了條凳子過去,站在凳子上,伸長脖子,使勁望去。

  裴錢走到窗口,小米粒輕聲問道:「是山主夫人來了嗎?」

  裴錢趴在窗臺上,笑著點頭,「肯定是師娘來了。」

  小米粒在裴錢耳邊輕聲問道:「那等會兒見著了山主夫人夫人,我要磕幾個頭才合適啊?一百個夠不夠?!」

  因為在裴錢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又回家後,那會兒的裴錢個兒還不太高,跟暖樹姐姐差不多,每次跟周米粒說起劍氣長城那邊的事情,裴錢都賊開心,說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見聞,還有裴錢在那邊闖蕩江湖的豐功偉績,還說有個叫郭竹酒的小丫頭片子,黝黑黝黑的,比黑炭黑黑炭,而且個子比小米粒還矮一大截,卻是個功力極其深厚的馬屁精,見著了師娘次次都會磕頭。不過那個綽號綠端的小丫頭片子,傻是傻了點,說話比陳靈均還不著調,不過其實人還不錯,勉强能算是師父的弟子吧……一來二去,小米粒就記住了那個按照輩分算是裴錢師妹的矮子小姑娘,以及那個小姑娘的最喜歡磕頭。

  裴錢被小米粒這麼一問,就立即知道不妙,若是給師父知道了自己小時候,回到家裡是怎麼在背後埋汰的郭竹酒,估計要慘兮兮。

  師父的那些小賬本,可從來不落筆,只在師父心裡,誰都翻不著瞧不見的。

  所以裴錢先告訴小米粒不用磕頭,到時候見著了師娘,記得扯開嗓子,多喊幾聲山主夫人就好,再提醒小米粒,不認得什麼郭竹酒。

  小米粒撓撓臉,說道:「我卯足勁喊話,嗓門可大,一不小心就跟打雷似的,嚇著了山主夫人咋辦?」

  裴錢笑著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師娘很厲害的,不會被你嚇到。」

  小米粒想了想,「怎麼個厲害啊?」

  裴錢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暮色,給出一個好像答非所問的答案:「沒有師娘的話,我就遇不到師父了。」

  小米粒突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裴錢的骼膊。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黑衣小姑娘覺得裴錢這會兒好像有些傷感,不大不小的,就是有那麼一丟丟。

  長大以後的裴錢,經常會這樣,在落魄山陪著自己和暖樹姐姐,不管是在竹樓二樓,在崖畔石桌,還是在山巔欄桿,坐著坐著,聊著聊著,裴錢就會突然不說話了,想著事情,抿起嘴唇,而且會腰桿挺直,好像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些年在山上,偶爾裴錢會高高抬起頭,望向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她的心情,好像又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小米粒就算想要幫忙,也撿不起搬不動。

  裴錢再也不會卷起袖子,先沿著地上那些青磚,一步一步倒退而走,再往崖外縱身一躍了。也不會再與自己一起大搖大擺走路巡山了。裴錢也不會在樹下一個蹦跳,雙手抓住樹枝上,再讓自己抓住她的腳丫一起蕩秋千了。很多裴錢以前需要跳起才能抓住的樹枝,如今裴錢踮個腳尖,就抓住了。棋墩山上的那個馬蜂窩,她們已經很多年沒去鬥智鬥勇滿山跑了。

  很多裴錢個兒矮矮時候的有趣事情,就像兜裡的瓜子,一磕就沒了。

  手臂被小米粒輕輕一拍,裴錢轉過頭,再微微低下頭,笑問道:「咋了?」

  小米粒好像從裴錢袖子上雙指拈住了一粒瓜子,往自己嘴裡一丟,「小小憂愁,一吃就沒。」

  裴錢笑了起來,小米粒也跟著笑起來,起先還有些含蓄,等到見到裴錢開心,小米粒就一下子笑得合不攏嘴。

  裴錢一拍腦袋,快步走向桌子,收起那幅貼有彩箋便簽的卷軸,小米粒跳下凳子,趴在桌上,哈哈笑道:「我曉得的,沒見過它,麼得這回事嘛!」

  裴錢嗑起了瓜子,小米粒趴在桌上,猶豫了很久,突然小聲說道:「裴錢,你能不能修行啊?」

  裴錢疑惑道:「問這個做啥錘子?」

  小米粒咧嘴一笑,圓乎乎的下巴擱在手背上,「隨便問問。」

  其實她是怕下一次出遠門,隔了好些年才回家,害怕裴錢個兒沒有長高,卻有白頭髮了。

  裴錢笑道:「我一直有練劍啊,好像……不是特別難。」

  裴錢趕緊補了一句,「這種話,你千萬不能跟我師父說,曉不得?」

  小米粒一下子興高采烈,「知不道!」

  陳平安離開了李十郎坐鎮的條目城,來到一處陌生城中,遠遊至此的陳平安竟是頭朝地,一頭撞入大江之中,一拳遞出,江河隨之斷流,逢水開水。

  隨後闖入第三處城池內,有一座巍峨山岳攔在路上,陳平安劍訣變化,學那丁嬰和裴旻,以指劍術,劍光暴起,逢山開山。

  在下一城內,陳平安御風掠向一座雲中廊橋,橋上有一位面容秀麗卻略顯清苦的修長女子,瞧見了擅自越界的陳平安,她愈發臉色不悅。

  這女子氣象驚人,無數個袖珍景象縈繞在她四周,如小鳥依人。有那玉簟鋪在藕池邊,蘭舟系渡口,雁群南歸,一座香火祠廟,懸匾額藕神祠三字。有那門前草蔥郁,天上星河轉。有那瑞腦消金獸,在屋內青煙裊裊,風卷起簾子,侍女踮腳王朝窗外院子裡邊的芭蕉和櫻桃,與一位憔悴女子竊竊私語……還有泥濘道路上,十數輛馬車緩緩而行,一位神色凄苦的女子掀起車簾,憂心忡忡……

  她身邊站著一位雙袖垂下的少年,姿容俊美,銀色眼眸,頭有鹿角。

  鹿角少年抬起手,探出袖子,手心處凝聚出一道雷法,小如芥子,威勢卻大如天劫。

  陳平安繼續御風,抬起一手,亦是掌心雷法凝聚。最終那女子輕輕搖頭,眼神幽寂的鹿角少年便重新縮手入袖。

  才過了那道高懸天上的雲中廊橋,緊接著陳平安發現自己出現在一處宮殿內,眼前是一面等人高的巨大鏡子,竟然可以映照出人之五臟六腑,陳平安現身後,一身淩厲劍氣與渾厚罡氣,激起那鏡面的陣陣漣漪水花,使得肝膽、臟腑鏡像瞬間,大殿內有兩位護境人,有人一刀劈下,有人祭出飛劍,陳平安徑直前行,一手握住那刀鋒,隨手推開,一手雙指夾住飛劍,輕輕丟回,一襲青衫,大袖飄搖,走入鏡中,閒庭信步,轉頭微笑道:「多有得罪,借過,只是借過。」

  曾經兩次遠遊劍氣長城,走過了多少的千山萬水?一條夜航船不過十二城,這點路程,算得了什麼。

  ————

  大海之上,一行四人御風懸停,腳下海面,波濤洶湧,掀起高達數十丈的巨浪,聲勢驚人,都是被那位女子劍仙的劍氣牽引而起,遠處海上還有那八風雷動、五色煙雲聚散不定的天地異象。

  他們剛剛離開那條夜航船沒多久,那女子彷彿就在他們身邊近在咫尺處出劍,劍斬禁制,打開渡船小天地的大門,身形一閃,落入渡船。

  什麼天地規矩渡船法度,都是紙糊。什麼山上凶險、秘境詭譎,都是虛妄,反正她一劍即平。

  龍虎山的那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給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拍了拍心口,毫不掩飾自己的膽戰心驚,「小道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行事霸道、出劍仙氣的女子。」

  十數里距離,對於他們這四位山上修士來說,那一劍落處,真就是近在眼前的毫厘之差。

  元雱說道:「如果沒有猜錯,是飛升城的寧姚。」

  年輕道士眼神玩味,難不成你們倆早就認識?

  元雱只得笑著解釋道:「她這趟離開飛升城,帶了一塊文廟關牒玉牌。」

  年輕道士試探性問道:「寧姚是靠著積攢功德,學那文聖一脈的趙繇,破例返回浩然天下?」

  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劍仙冷不丁說道:「她已經是一位飛升境劍修。」

  老人先前已經拔劍出鞘,護在三位年輕人身前。主要還是為天師府小天師和那少年僧人護道,至於元雱,其實不用老劍仙太多上心。

  年輕道士震驚不已,「寧姚才幾歲,至多四十來歲吧,她怎麼就飛升境了?!」

  那寧姚,成為第五座天下歷史上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並不奇怪。寶瓶洲風雪廟魏晉,就是四十歲左右躋身的玉璞境。

  寧姚再順勢成為那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位仙人境,也不算太過奇怪。算是她厚積薄發,得天獨厚,該她獨占一座天下劍道魁首。

  但是她就這樣躋身飛升境,如果還不奇怪就真有鬼了!年輕道士使勁搖頭,打死他都不信,寧姚已經是飛升境了。

  老劍仙說道:「寧姚修行資質太好,擁有一把仙劍,在第五座天下又有氣運在身,她躋身飛升境,不算太難,只是這麼快破境,確實出人意料。」

  關於寧姚是否能夠躋身飛升境,浩然天下的山巔,其實多有議論,都覺得不難,唯一的爭論,是寧姚到底需要多久破開仙人境瓶頸。比如這位來自中土神洲的老劍仙,就猜測大概還需要八十年,與懷算盤子的估算差不離,只有那個坐莊邀請衆人押注的郁胖子最誇張,說至多三十年,好嘛,這下子真給郁泮水通殺了,賺了個盆滿鉢盈。

  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加上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二人。

  飛升城寧姚,亞聖一脈儒生元雱,劍氣長城隱官陳十一。

  以及候補之一的流霞洲夢遊客,化名邵寶卷的形貌城城主。

  一條夜航船,如果不是元雱剛剛離開,差點就占到了四個。

  而這個元雱,正是辯論贏過李寶瓶的那位儒生。

  年輕道士轉頭望向老人,笑嘻嘻道:「前輩?」

  老劍仙知道這小子想要問什麼,淡然道:「打不過,勉强能逃命。」

  劍修之間的同境問劍,捉對廝殺,浩然天下的劍修,遠遠不如劍氣長城,這是常理,不想承認也得承認。

  已經在南婆娑洲開宗立派的齊廷濟,就坐實了這個道理。砍個玉璞境修士,真就跟玩一樣。

  何況如今那寧姚還是飛升境了。

  年輕道士感嘆一聲,「可怕,真是可怕,這樣的女子,將來誰能成為她的道侶,真真是讓小道萬分好奇了。」

  老劍仙破天荒有些笑意,「既然寧姚不是去蠻荒天下砍大妖,而是往渡船上邊趕,走得還這麼急,能是為什麼?」

  年輕道士大聲笑道:「老江湖,不愧是老江湖,見解獨到,眼光犀利!」

  老劍仙一笑置之。

  山中修道,歲月悠悠,只要是還打著光棍的老男人,誰還沒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畢竟不是那個好像腦子進水的左右。

  若是世上真有翻檢姻緣簿子的月老牽紅線,一定是煩那阿良,怕那左右。

  一個會哭著喊著求那月老、恨不得讓自己手腳都纏滿紅線?一個是月老你敢近身就是與我左右問劍?

  元雱說道:「我們繼續趕路。」

  一行人御風去往中土神洲。

  像他們這樣的隊伍,如今浩然天下總計有六支。

  年輕道士御風之時,沒來由想起條目城內,那個笑臉和煦、脾氣極好的青衫客,莫不是這傢伙,招來了寧姚?那傢伙胸襟、氣度自然都是極好的,可他那相貌,好像怎麼看都還不如自己啊。

  邵寶卷先前在那條目城,去而復還,去了名家鋪子,買了所有記載那個典故的書籍,此後立即搬出容貌城城主的身份,再次捏碎一枚類似通關文牒的符籙,動身去往那個荒誕至極的本末城。

  在一座瓊樓玉宇恍若仙境的宮殿廊道中,邵寶卷見著了兩位姿容絕美的女子,一位身穿宮裝,氣態雍容,一位衣裙寬鬆,嫵媚動人。

  前者正是殿腳女出身的崆峒夫人,如今是這水龍殿西苑的宮中女官領袖,司職畫眉、挑燈,她還兼任西苑掌書官,算是龍鱗渠十六院的半個女主人。

  這會兒她跪坐一張青竹涼席上,轉頭與邵寶卷微笑致意,並未起身相迎。

  崆峒夫人只有一腳穿著綉鞋,常年如此。

  一旁女子則脫了靴子,躺在竹席上,斜依瓷枕,正在持杯飲酒,天然嫵媚,仰頭飲盡手中一杯仙家酒釀,崆峒夫人便又為她倒滿一杯酒。

  此女姿態豪邁如男子,微微醉醺,兩頰紅暈,望之如桃花仕女。

  她卻不是本末城人氏,真名朱素,在李十郎的條目城內,化名朱姝,生前是那北濠名妓,色調稱絕,好飲酒,只是她曾經有個規矩,不遇知心人,就滴酒不沾。朱素是條目城李十郎的身邊侍女。至於為何經常來此找崆峒夫人飲酒,大概是遇到了同病相憐的知心人。還有些在兩城廣為流傳的香艶傳聞,邵寶卷無心探究真假。

  邵寶卷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吳夫人,朱姑娘。」

  朱素衣襟微開,露出一片若隱若現的雪白膩人,她眯起一雙桃花眸子,笑問道:「邵城主,莫不是已經湊齊了三物機緣?」

  邵寶卷取出三物,一袋子娥綠,一截纖繩,還有早就備好的一隻綉鞋,向前幾步,彎腰放在青竹涼席邊緣。

  朱素突然伸出一腳踩中那綉鞋,嫵媚而笑,「呦,還真給邵城主湊齊了,這可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不如奴婢跟你做一筆買賣,三物歸我,我歸寶卷,至於是春宵一刻還是幾度春風,都可以商量的。」

  邵寶卷無奈道:「朱姑娘說笑了。」

  吳絳仙坐起身,眼神幽幽,收起了那螺子黛五斛,和一截纖繩,然後拿起那只綉鞋,更換坐姿,再側過身,低頭彎腰,將其穿在腳上。

  邵寶卷早已收起視線,目視前方,不去看這旖旎一幕。

  其實邵寶卷在容貌城之外的十一城中,最怕來這荒唐城,因為在這裡,修士境界最管用,也最不管用。像他們這種外鄉人,按照此方天地規矩,屬￿渡船過客,使得一位玉璞境,在這本末城內就是一境的修為,一位剛剛踏足修行的修士,在這裡卻可能會是地仙修為、甚至擁有玉璞境的術法神通。只有龍門境左右的修士,在城內的修為,會與真實境界大致相當。

  陳平安背後籮筐裡的那個洞府境小水怪,來到城內,當然可以攀升幾個境境,可陳平安的瞬間跌境,就是邵寶卷的機會了。

  所以邵寶卷不得不再走一趟本末城,就是為了設局埋伏那位隱官。在杜秀才那邊,先給出白姜等物,換取狹刀小眉,獲取機緣是真,其實更多還是為了不露痕跡地接近陳平安,再添補一幅花熏帖的文字內容,幫助那位富氏後人完成心願,最終從老者那邊換來一袋子娥綠和一截纖繩,與崆峒夫人換取一樁實打實的機緣是假,與她請求一事是真。

  崆峒夫人站起身,問道:「邵城主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絕不推脫。便是要我與雁門郡公討要那四百卷《長洲玉鏡》,或是那套崔協律編撰、虞內史補撰的《區宇圖志》,都沒有問題。相信李十郎的條目城那邊,已經苦等多年了。只是東都觀文殿的節錄本珍藏,我無法調動,還請邵城主不要强人所難。」

  本末城的西苑龍鱗渠和東都觀文殿兩地,藏書極豐,總計多達四十餘萬卷,但是最為珍稀的一部分書籍,始終沒有與那條目城互通有無,李十郎對此也沒有辦法。

  邵寶卷看了眼朱素,崆峒夫人轉頭笑道:「就不留你了。」

  朱素眼神幽怨,放下酒杯,一手捂住領口,一手拎住雙鞋,姍姍然起身,含情脈脈,小聲道:「加我一個,豈不更好。」

  崆峒夫人置若罔聞,在朱素身形消散之後,邵寶卷才開口說道:「我不是與吳夫人索要這些珍貴藏書,只是懇請一事,希望吳夫人在某一刻打開城池禁制,好讓某人不受本末城大道拘束,能夠出劍一次,與一個渡船過客,傾力遞出三劍即可。」

  崆峒夫人微微皺眉,「邵城主要殺之人,是那位年輕女子身邊的青衫劍仙?」

  邵寶卷點頭道:「正是此人。」

  崆峒夫人走在白玉欄桿旁,習慣性伸出一根纖細手指,輕輕抵住眉頭。一時間有些難以抉擇。

  先前那位手持行山杖的年輕女子,竟然能夠身在條目城內,與自己遙遙對視一眼,就已經讓崆峒夫人大為驚奇。

  至於邵寶卷所謂的某人,正是那個被夜航船拘押千年的仙人境劍修,姓萬名群,玉工出身,這會兒還在一處酒肆跑腿端茶送水。

  浩然天下的小暑錢樣式幾經修正,最終還是選擇了這位玉工的鑄造規範,而且雪花、小暑和穀雨三種山上神仙錢,其中唯有小暑錢采選篆文,正是發軔於萬群這位公認的痴情種。而這位最終成為劍仙的著名玉工,之所以主動找到夜航船,並且在本末城淪為跑腿小廝,當然是為了能夠讓崆峒夫人回心轉意,與他再續前緣。

  在崆峒夫人猶豫間,她和邵寶卷幾乎同時仰頭望向天幕處。

  劍光如虹,光照四方,一閃而逝,最後那位女子劍仙落在了那白眼城內。

  崆峒夫人怔怔出神,喃喃道:「好出彩的女子。」

  邵寶卷則有些心悸。

  因為他猜出了那位女子劍仙的身份,劍氣長城百劍仙為首的寧姚,如今第五座天下當之無愧的山巔第一人。

  夜航船本身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仙兵,坐鎮渡船之人,修為更是相當於一位飛升境。

  先前那位流霞洲女仙蔥蒨,以及與她聯袂找尋渡船的那位劍仙,可都不是仗劍落船的,與陳平安一樣,是先乘坐渡船,再在夜航船這邊「停岸」,只是蔥蒨見機不妙,身邊那位劍仙只好仗劍開闢出一條去路,而夜航船這邊又沒有太過刻意阻攔罷了。關於腳下這條渡船的底蘊深淺,邵寶卷哪怕身為十二城主之一,依舊不敢說自己已經看了個真切。

  邵寶卷驀然身形一閃,竟是身不由己地離開本末城。

  崆峒夫人立即施了個萬福,算是遙遙與某人行禮致敬。

  天意難測。

  雞犬城內。

  在陳平安先前路過的大江之畔,高冠男子帶著龍賓一起縮地山河數百里,來到屏障「城門」處,這位雞犬城的城主,心意微動,水面如紙,鋪出一幅雪白卷軸,大小不一的七八十枚印蛻,一一浮現而出,朱白印文皆有。

  為首一枚印蛻正是那「酒仙詩佛,劍同萬古」。

  是這位上四城之一的雞犬城城主,用來借機調侃一下白眼城黃城主的,後者不是說那仙佛茫茫兩未成嘛。

  男子腰間懸配一枚古玉,篆文阜陵候,這就是自嘲了。

  城主身邊的少年,忍不住咧咧嘴,笑道:「這個陳先生,雅也雅,俗也真俗。在劍氣長城都能開起鋪子,賣酒掙錢不說,還有心思刻這麼多的印章,沒哪個外鄉劍修做得來這等事。」

  高冠男子笑道:「聽說百劍仙印譜之後,還有那部皕劍仙印譜,如今連一百枚都沒集齊,任重道遠啊。」

  龍賓說道:「若是能夠直接得到兩本印譜,就不要如此多事了。」

  男子搖搖頭,問道:「看這些印文,你有沒有發現些學問?」

  龍賓瞥了眼江面印文,說道:「金石印文一道,字體若是細分,多達數十種,可這個陳平安來來去去就那麼幾種篆文,處處恪守規矩法度,也難怪會被李十郎當做迂腐之輩。而且就連那相對生僻的疊篆、鳥蟲書之流,都極少用,莫不是擔心劍氣長城的劍修們認不得?印章賣不出去?而且哪怕是印章邊款,依舊無一字是草書,就像完全沒學過、根本不會寫似的。」

  男子笑道:「疊篆就只有三枚,『美意延年』,『牽腸掛肚』,『一知半解鬼打牆』,還是為了借字形意,是有心取字之繁繞,來呼應印文。此外所有印文,都容易讓人辨認,為何?當然是這位年輕隱官的心境顯化使然了,在追求一個類似天經地義的學問境界,在哪裡都站得住腳,沒有什麼門檻,就不用……處處講究什麼入鄉隨俗了,就像隨便與人說句話,山上人懂,讀書人懂,不曾讀書的販夫走卒,聽了也不難理解。」

  龍賓作揖贊嘆道:「城主高見。」

  男子自顧自說道:「但是我之所以如此看重皕劍仙譜,不在只是印文內容,更在於這裡邊藏有一場拔河,太過有趣。」

  男子抬起袖子,雙手做拈筆寫字狀,輕輕一戳,微笑道:「書生事,無法讀書治學、立言寫書兩事,村塾蒙童都會寫字,有何稀奇。但是這個陳平安的字,形似一人,已經很像了,但是偏要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始終在追求神似另外一人,所以就有趣至極了。我甚至完全能夠想像,一個陋巷少年在練字的時候,越到後邊,越較勁得咬牙切齒,好像眼神要殺人。」

  少年望向水面上的那幅印蛻水卷,驚訝道:「原來還有這麼多的門道。」

  高冠男子雙手負後,驀然而笑,自言自語道:「真是個妙人。」

  單枚印文最多,有那「最相思室」。

  心繫佳人,思之念之。

  遊山恨不遠,劍出掛長虹。

  清澈光明。

  少年老夢,和風甘雨。

  一生低首拜劍仙。

  身後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鳴,啾啾鶯飛,依依不捨。

  天下此處劍氣最長。

  觀道觀道觀道。

  花月團圓,神仙眷侶。

  人間有女美姿容,羞走天上三盞燈。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稚童嬉鬧處,劍仙豪飲時。

  霜降橘柿三百枚。

  風摧我不動,幡不動心不動。

  金風玉露,春草青山,兩兩相宜。

  白鷺晝立雪,墨硯夜無燈。

  城頭何人,竟然無憂。

  髻挽人間最多雲。

  雁撞牆。魚化龍。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蔥蔥。

  登城如上墳,出劍即祭酒。

  歇於雁蕩山大龍湫,及三更夢中,星火滿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定光佛再世落塵娑婆世界凡夫。

  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冬筍炒肉。

  遠遊人,畫中人,心上人。

  狐說八道。

  書錢不貴,就是難買。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

  讓你一招。

  天劫而已。

  大寫其意神通明。

  不過是撐傘而行。

  悔過不如無過錯。

  知不足。

  不敢仗劍登城頭,唯恐逐退三輪月。

  為何要學劍。

  劍開托月山。

  哪條街巷沒劍仙。

  無飛劍者也是劍修。

  唯我劍氣長城,可以目中無人。

  ……

  還有那成雙成對的印蛻。

  你。我。

  形影不離。兩心相照。

  稽首天外天。道法照大千。

  慷慨去也。浩然歸也。

  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

  前人今人。皆是劍修。

  劍仙也曾少年。劍仙也曾少女。

  二掌櫃所賣酒水極佳,不信且喝。果然好喝。

  ……

  更有那印文帶邊款內容的。

  邊款: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印文:原來是君子。

  千賒不如八百現,精誠難敵風波惡。印文:掙錢不易,修道很難。

  世間人事無意外,爭名奪利忙不休,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印文:喝酒去。

  自古詩家詞客,恨不得打殺一個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門,喝他娘的酒,怒從膽邊生,一棍砸在書,打爛婉約詞。印文:愁煞光棍漢。

  沒錢劍仙無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印文:如何是好。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節。少年心有一峰,忽被雲偷去。印文:不小心。

  ……

  垂拱城。

  擺放有古鏡的那座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其實一直坐在臺階上,橫劍在膝,身體後仰,雙肘抵地,懶洋洋望著遠方,腳下踩著一條碗口粗的白蛇。

  那條白蛇扭轉身軀,口吐人言,在駡人呢,「來砍我啊,王八蛋,臭不要臉,就你那劍術,屁大膽子,敢拔劍砍大爺?你都能砍死老子?你咋個不讓人在書上寫是你斬盡蛟龍呢?」

  那漢子抬起一手,摳著鼻孔,點頭道:「對對對,是是是。」

  白蛇這才消停些,輕輕搖晃尾巴,說道:「這些個老的小的,煩人不煩人,這都多少年了,也沒個消停,就說老街那邊的,買不起白鶴,每天就想著偷街坊鄰居的白鵝,都不管管?還有那個耙耳朵,每天就蹲門口看過路姑娘,他家那個婆姨每次見著了,就拎著菜刀沖出門去,要砍路過女子的骼膊啊腿啊,像話嗎?那個叫全忠的,每天不是聚衆賭博,就是花錢收買人心,拉幫結派,跟附近幾條街的那些老冤家,真不是一般的吃飽了撐著,一天到晚打群架,你他娘的打就打了,好歹弄幾把能砍出血花來的兵器不是,扁擔板凳是怎麼回事,打之前還排兵布陣,打完之後還要論功行賞分雞腿,跟老子鬧呢?!啊?!」

  那條白蛇越說越氣,一個張嘴就咬住那懶漢的小腿,漢子一陣吃疼,扯了半天也沒能扯下,哎呦餵了半天。

  「他娘的你幾天沒洗澡了,啥味啊?」

  白蛇終於鬆開嘴,竟然還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我都不稀罕說那些烏衣巷的傢伙了,還有那個姓李的,跟你家的幾撥子孫,無緣無故無冤無仇的,雙方隔了多少年,根本就八竿子打不著,放著好好的走鏢掙錢不做,偏不走正道,非要變著法子約戰,兩撥窮光蛋加一起,就那三十幾匹馬,鐵騎鑿陣衝殺啊?披靡給誰看啊?瘋了吧!他娘的還有些老光棍老色胚,都破落戶成啥樣了,每天一碗酒能喝大半天,還要在路邊唾沫四濺,打屁吹牛皮個無敵了,在那兒比拼誰睡過的女人多……再說那個名兒叫普通的,你說是不是腦子有病,每天只吃一頓飯,然後每天沒事就跑幾條街那麼遠,堵人門,非要讓那個曾經被他逼著吞金自盡的傢伙,還他金子!」

  漢子忍著那條白蛇的聒噪不已,足足聽了一刻鐘,實在是忍不住了,打了個哈欠,坐起身,無奈道:「不這樣鬧騰,還能做什麼呢?總得找點事情做做。」

  一個個的,無論明君昏君,無論開國皇帝還是亡國-之君,都是名留青史的人物。

  其實一座垂拱城,更多還是君臣之間的吵架,估計只要夜航船還在,雙方就一直能吵下去。至於家家戶戶關起門來的老子駡兒子,老祖宗駡不肖子孫,那就更是不用說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白蛇揚起頭顱,怒道:「沒半點眼力勁的東西,趕緊給壺酒喝!沒有好酒,你就往自己大腿上割一劍,讓爺對付對付。」

  漢子笑道:「等那對神仙眷侶,來咱們這邊做客了,我幫你與他討要幾壺貨真價實的仙家酒釀。」

  那條白蛇默然,然後小聲嘀咕道:「斷頭酒喝不得。到時候你可別光顧著與他稱兄道弟,請他吃什麼燉蛇羹。」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在那眉眼盈盈處。」

  漢子深呼吸一口氣,雙手按住劍鞘,笑道:「年輕且活著,真是讓人羨慕啊。」

  那條白蛇盤踞起來,問道:「你個不學無術的,啥時候會拽文了?」

  漢子伸了個懶腰,道:「咱們是去看看有無新編的童謠,還是去那長平亭逛逛?」

  那條白蛇嗤笑道:「有本事就去烏江亭!」

  漢子提劍起身,「有膽子,沒本事。」

  耍了個花俏旋劍,一個不小心,長劍摔落在地,那條白蛇一甩尾,將那長劍掃出去十數丈,記起一事,提醒道:「稷嗣君這個討債鬼,又跟你討要那《律令傍章》的酬勞了,正在與你那婆姨訴苦呢,說他最近是真揭不開鍋了。沒辦法,真不是他胡說八道,隔三岔五就要請個司馬喝好酒,喝高了,膽氣一足,就換個司馬去飽以老拳,酒錢,藥錢,畢竟都是實打實的開銷,你真怨不得老爺子跑來哭窮,不過老爺子今兒故意穿上那雙快要磨穿鞋底板的破舊靴子,就稍微有點過猶不及了。」

  白蛇突然怒道:「你瞪大眼睛看老子作甚,賣老子能換幾個錢?毛病!」

  漢子收回視線,一步步走下臺階,問道:「那個女子,真是飛升境?」

  白蛇滑下臺階,說道:「必須是。而且不知為何,見著了那個娘們,方才再見著了那個年輕劍仙,老子這會兒總覺得有些眼皮跳,腿不穩,心發顫啊。」

  漢子彎腰拿起那把長劍,扛在肩上,低頭望去,「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白蛇惱羞成怒,一個竄去,就要咬那漢子的小腿,就當是小酌幾兩酒水,結果給漢子一腳挑高,再拿劍鞘使勁拍飛出去。

  漢子抱劍而立,滿臉的心滿意足,點頭道:「這就很帝王氣魄了。」

  漢子只是很快憂愁不已,想一想自己的那個婆姨,再想一想那個年輕劍仙的神仙眷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只是不管如何,還是喜歡她。

  這個以劍敲肩緩緩而行的憊懶漢子,覺得自己三十五的時候,她當時才二十歲,那一年的她,很美。

  邵寶卷來到一處不屬￿渡船十二城地界的山巔,雲霧繚繞,山頂只有一位相貌清臒的中年文士,和一位坐在蒲團上酣睡的僧人。

  這座孤山四周,雲海茫茫,依稀可見一座座城池,如一葉葉浮萍隨水起伏不定。倏忽間景象變化,又如置身於天外,一顆顆星辰小如芥子,盡收眼底,燦若銀河。再眨眼功夫,景象又變,彷彿有行人紛紛抬腳,猶如一尊尊高大神靈,邁步走在遠古道路上,孤山只是路上的一粒塵埃。

  邵寶卷先與文士作揖行禮,然後苦笑道:「船主,為何一定要我如此針對陳平安?」

  若是不答應此事,他不但保不住容貌城的城主之位,甚至還無法脫離夢境,雖說只是一粒神識,就此沉淪渡船天地之中。

  但是對於邵寶卷這位夢遊客而言,身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志在大道登頂,這就幾乎涉及到與性命等同的整個大道前程了。

  只要一粒心神不得脫困,破元嬰瓶頸之時無任何心魔侵擾的他,大道之上的下一道關隘屏障,用佛家言語,就是大如須彌山,橫亙路上。而邵寶卷對於三教諸子百家學問,恰恰只有佛家,研習最少。不然也不會獨獨與佛家機緣,數次失之交臂,始終苦求不得。

  中年文士反問道:「猜一猜,他入城後,連你在內,他總共與渡船當地人氏,說了幾個字?」

  邵寶卷搖搖頭,苦笑不已。這如何猜得出。

  中年文士緩緩走到山巔崖畔,「他是外鄉人,你也算半個,所以正好。其他人都不合適做此事。」

  邵寶卷的三次算計,以及之後的布局,成與不成,根本不重要。

  渡船根本就不奢望一個年輕十人候補的邵城主,能夠留下一個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陳十一。

  不只是雙方境界差距,更多還是心性。

  中年文士需要的,只是通過邵寶卷的現身條目城,一些個胡攪蠻纏,讓那位年輕隱官在夜航船上,多與人閒聊,多訪仙撈取機緣,多多益善。

  陳平安在夜航船說話越多,涉及文字越多,他在渡船上邊的分量就越重。每個字都是一顆釘子,每句話都是一條鎖鏈,每一場機緣,都是一叢荊棘小牢籠,最終那個年輕人稍稍起念,就會心如刀割。

  這就是渡船的待客之道,一般人可沒有這份待遇,仙人蔥蒨都配不上。

  所以說破例直接讓陳平安三人進入條目城,是有講究的。

  中年文士遠望那座白眼城的村野小路,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嗎?這就有些麻煩了。」

  他對邵寶卷笑道:「你自己都找好退路了,還怕什麼後患。雞犬城那個龍賓,一口一個陳先生,又幫著阜陵候開口討要印蛻,所以你故意涉險道破陳平安的隱官身份,其實是很明智的,反而可以打消對方心中的那個萬一。再說了,到最後你真要被迫與他對峙,大可以把所有髒水潑在我身上,在這裡就當是先答應你了,所以不用有任何負擔。」

  邵寶卷默不作聲。

  這位船主張夫子,擁有飛升境的修為。

  這條渡船,是一件靠著縫縫補補、不斷攀升品秩的仙家至寶,如今已是仙兵品秩。

  而且夜航船上,近期將會開闢出最新四城。

  這也是邵寶卷最近如此孜孜不倦、四處奔波的原因之一。

  而且邵寶卷的最大依仗,還不是什麼容貌城的城主身份。而是他在每次寤寐和清醒之間,能夠真身留在流霞洲修道之地,夢遊夜航船,一次次轉換某粒心神,靠著反復入夢,一次次為渡船各城添加學問,通過這條捷徑,以極快速度積攢出足夠的功勞,贏得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城主之位。

  只是邵寶卷至今無法確定張夫子的生死、真實境界、大道根腳、壓箱底本事,一切都太過虛無縹緲,太過神不知鬼不覺。

  一條夜航船上,應了那句老話,書中自有黃金屋、千鐘粟、顔如玉,而且每個人的所知學問,都可以拿來換錢,可以讓活神仙們在此續命,拼湊魂魄,煉實為虛,保持一點靈光不散。

  中年文士眺望遠方雲海,邵寶卷循著視線,發現是那座夜航船上十二城中,最為沉重的鴻毛城,別稱問答城。而這個所謂的「沉重」,是那種貨真價實的重量。渡船十二城,一直就各有大小之分,輕重之別。

  邵寶卷哪怕是一城之主,都無法進入鴻毛城,只是有些零散的道聽途說。

  與那嚴格遵循「事必求真」、「寧闕勿書」這些治史原則的條目城,完全不同,鴻毛城恰如其名,記錄了不計其數的瑣碎事,有大有小,但因為都是些渡船之外、神仙難翻的老黃曆了,所以輕如鴻毛,無足輕重,城內檔案堆積如山岳,記錄著山上山下,廟堂官場,江湖市井,記載了無數的事情,有些事,既有起因,也有結果,但是鴻毛城從不去管這個結果的真假,從不刻意探究什麼真相。比如類似一份官府衙門的批文,地方宗祠鄉賢的一句蓋棺定論,某位江湖名宿為了擺平糾紛的一句公道話,都會記錄在冊。而有些事,無論大小,因為在浩然天下本就沒有結果,所以只在條目末尾,寫下「無果」二字。

  中年文士說道:「忙你的去。」

  邵寶卷畢恭畢敬,與這位船主作揖告辭。

  那個坐在蒲團上的僧人,終於睜開眼。

  中年文士笑道:「你覺得陳平安是否有所察覺?」

  僧人重新開始打盹。

  中年文士雙手十指交錯,大拇指輕輕互敲,緩緩道:「北俱蘆洲,割鹿山刺客,靠著左手逃過一劫,至今記憶猶新。開山大弟子的提醒,山水囚牢,文字的倒影,還清楚了夜航船這個名字,因果線,東海觀道觀的脈絡,成長道路上,開始愈發堅信每一個學問、每一個道理都是有力量的,卻同時又是一種負擔。好像確實是有點麻煩了。一個年輕人,就這麼難對付嗎?」

  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法度規範,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風土習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之道。

  他想起一些陳年往事。

  渡船歷史上的貴客當中,有當年還尚未飛升去往青冥天下的陸沉,以及陸沉身邊那個化名叫顧清崧的撐船舟子仙槎。

  還有曾經的浩然賈生,以後的文海周密,是在去往倒懸山途中,被邀請登上夜航船的。

  以及那個從中土神洲返回家鄉寶瓶洲的綉虎崔瀺,後來的大驪國師。

  中年文士忍不住笑了起來,「一個文脈首徒,一個關門弟子,綉虎開門你關門?真有這麼厲害?」

  ————

  夜幕中。

  青牛道士察覺到一絲異樣,立即翻身下了牛背。老道人不知何時又撿了個西瓜,蹲在路邊,背對著那個好像有些侷促不安的飛升境女子,老道人深呼吸一口氣,輕喝一聲,好個氣沉丹田,一掌就劈開了西瓜,將一半先放在腳邊,然後開始低頭啃起另一半。

  很快就有一襲青衫踉蹌現身,出現在那寧姚身邊。

  一條鄉野小路,地上都是月色。

  陳平安出現在道路上,寧姚其實一直在原地等待,終於等到了這個傢伙。

  他看著她,她看著他。

  曾經在劍氣長城的一處門口,他與她那次久別重逢後,說了一句,浩然天下陳平安,來見寧姚。

  又一次重逢。

  只是這一次,雙方都在異鄉。

  而兩人的最早家鄉,小鎮還在,可驪珠洞天其實已經沒了,兩截城頭還在,其實劍氣長城也沒了。

  可她還是那個她,寧姚會永遠是那個寧姚。

  陳平安笑容燦爛,只是開始漸漸皺起臉,使勁抿起嘴唇,然後瞬間眼神明亮起來,又翹起嘴角,忍著笑,眼神溫柔。

  什麼都沒有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寧姚,這麼多年,我很想你,有些辛苦,但是沒什麼,今天遇到你,就是最好了。

  她神采奕奕,微微仰起頭,眉眼飛揚,與那個傢伙說道:「飛升城寧姚,來見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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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4 08:55:25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四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

  路邊蹲著的老道人,剛啃完手中一半西瓜,半生不熟的,滋味一般,剛要拎起另一半,聽到這倆名字後,一哆嗦,再一個彎腰,一個探臂抄手,手背貼地,掌托西瓜,如仙人手掌山岳,怎就不是神仙風範了,老道人撫鬚而笑,瓜是不熟不甜,一身道法術法尚可,不曾生疏了半點。

  不過所謂倆名字,與那相逢投緣、關係莫逆的陳小道友沒啥關係,是飛升城,以及寧姚。

  劍仙什麼的,老道人見過太多。

  可是一整座天下的板上釘釘第一人,分量可比青牛道士當下手中的半個西瓜重多了。

  大玄都觀那位孫老哥,才是青冥天下的第幾人?好像是第五?

  符籙於玄,咱那於老弟,兩大袖子裝滿了符籙,才是浩然第幾人?好像具體第幾,至今都沒個確鑿說法?反正名次還很靠後就是了。

  寧姚如果只是劍氣長城的寧姚,倒也還好,所謂的未來大道可期,終究只是意外重重的未來事。可是一個已在飛升城的寧姚,一個已是飛升境的寧姚,就是真真切切的眼前事了。

  既然已經在那第五座天下,給她成功躋身了飛升境,那麼就意味著在以後的修行路上,只要在千八百年之內,寧姚暫時別去文廟撒潑,或是別去白玉京問劍,她就再無意外了。

  所以如今寧姚仗劍遠遊浩然,她的離鄉,那是帶著一身「天下大道」來的。什麼是過江龍,這就是了。

  老道士忍不住轉過頭,顧不得會不會給那陳小道友記仇,仍是忍不住瞥了眼那個背劍匣的遠遊女子,多看一眼都是賺啊。

  老江湖何謂老江湖,就是人生路上見過誰,與誰喝過酒,呼朋喚友,與誰過招,切磋過道法。天高地闊的,一位修道之人,曾經贏過誰,未必如何,曾經輸給誰,反而說不定是一樁長臉的事。

  呔!那陳小道友,小賊好膽識,竟然還對寧仙子動上手了?!

  寧仙子,可以出劍了,剁了他那一雙狗爪子啊,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豈不是教外人白白看笑話……等會兒,今夜這事誰能傳出去?那陳小道友,該不會翻臉,與那寧仙子吹啥枕頭風,讓她來個殺人滅口吧?罷了,一雙人間除此再無的神仙眷侶,天造地設一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羞煞明月,正合時宜。

  貧道多餘了。

  還是吃瓜罷。

  陳平安輕輕抱住寧姚,很快就放開她,後退一步,「怎麼來了?」

  她鬢角耳邊有些紅暈,什麼脂粉,什麼描眉,什麼梳妝打扮,哪裡需要。

  寧姚將手中長劍還給陳平安,說道:「是不是太托大了?佩劍都敢交給別人?」

  陳平安接過那把夜遊,背後身後,笑道:「封君老神仙,曠達磊落之輩,交出佩劍夜遊,我很放心,不比自己背劍在身差了。」

  寧姚有些疑惑,封君?

  陳平安背對那啃草青牛和啃瓜老道,與寧姚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就是在劍氣長城,與你提到過的那個青牛道長,其實也是這位老神仙,最早提出了『外用符籙內煉丹,陰陽相濟術道兼』。只可惜老道長收徒門檻太高,吃虧太多,才未能真正揚名數座天下。世人多是德不配位,才不配名,封君老神仙剛好相反,教人打抱不平。」

  寧姚哦了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你以前提過的四位道門前輩之一。」

  遠遠蹲著的老道人,其實一直竪起耳朵,這會兒聽得兩眼放光,雙肩微顫,手中這瓜,餘味無窮,甜是真甜。

  哪四位?

  東海觀道觀的那個臭牛鼻子,大玄都觀的孫懷中,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這就已經五個了。

  不管貧道擠掉哪個,都是燒高香的美事啊,四人墊底都成。

  陳小道友先前在那鳥舉山,與自己閒聊,怎的不提這茬,不夠以誠待人啊。既然心中早有這份敬仰,藏掖作甚?

  年輕人臉皮子太厚,肯定不行,太薄,更不好。

  當時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旋轉不定,瞧著挺滲人的,害得貧道差點誤以為真遇見了那個曹沫,再一手掌心聚五雷正法,耍來耍去,無非就是「正宗」二字,咋的,是一位桃木劍擱家裡忘了捎帶的天師府小貴人啊。不曾想原來都是誤會。

  像那雲雁草蟲擾人夢,鐵馬冰河入夢來,如此這般的誤會,倒也不失美好。

  神清氣爽的老道人,立即丟了手中瓜,抖了抖雙袖,輕輕咳嗽一聲作為提醒,才緩緩起身,面朝那對年輕男女,老道人沒忘記後腳跟一磕,將地上剩餘瓜皮一腳踹飛。

  老道人撫鬚而笑,瞥見那女子飛升境後,略作思量,還是半點不虧心,打了個稽首,朗聲道:「貧道封君,道號青牛。」

  陳平安破例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寧姚抱拳回禮,「晚輩寧姚,幸會道長。」

  老道人笑聲爽朗,這趟白眼城的勞碌奔波,能夠親眼見到這雙璧人仙侶,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值了值了。

  陳平安從袖中拈出那道青紙材質的賣山券,老道人眼尖,瞧見了賣字改為買,背面顯出「且停亭」三字,老道人打了個激靈,那個擔任條目城老天爺的李十郎,風流是風流,卻不是什麼好商量的人,尤其是做起買賣,精明得一塌糊塗,陳小道友竟然能從他手裡拿到此物?夜航船十二城,除了那容貌城邵寶卷還是個雛鳥,其餘十一位老城主,各有各的性情脾氣,各有各的大道神通,可都不是什麼省油燈。

  陳平安再拈出一張符籙,交給老道人,「換劍為符,買賣依舊。」

  老道人啞然,接過手中那張跌份兒的黃紙符籙,只得點頭答應下來,繼續幫忙這小子打探那個消息。

  陳平安帶著寧姚來到一座條目城涼亭內,匾額且停亭。

  白眼城的夜幕小路上,老道人哀嘆一聲,閒來無事,拈起那符籙一瞧,立即凝神屏氣,以道袍大袖一卷,瞬間將符籙收入袖中。再伸手一抓,懷抱一物,走向那坐騎,青牛臥地,老道人坐上牛背,青牛起身,緩緩而行,老道人一手托瓜,一手輕敲幾下,側耳聆聽,自言自語道:「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大音希聲美矣,大中至正粹然……肯定甜!」

  涼亭外的臺階下,站著那位出身胭脂神府的李十郎侍女,秦子都與陳平安和寧姚施了個萬福,然後她取出一張梧桐葉,笑道:「以後陳先生可以憑此此物,往來於城門與涼亭。只是還需謹慎使用,一旦筆劃用盡,城主就要按例收回此亭了。」

  陳平安果然發現那道買山券的紙上背面,原先三字「且停亭」,且字已經少去一竪,而整個停字都已消失。陳平安與那秦子都笑著點頭,再伸手一抓,從她手中隔空取物,拿過那一葉梧桐,正反銘刻有府癢生和識字農,府字已經少去一點,大概與買山券一樣的規矩,每用一次,就會少去一筆劃。至於為何少了個「停」字,肯定是自己這趟違例犯禁去往無用城,夜航船和條目城。

  陳平安笑道:「謝過秦姑娘。」

  秦子都嫣然笑道:「陳先生喊奴婢為碧玉即可。」

  陳平安微笑不言,很想說一句我們又不熟,喊我陳劍仙即可。

  寧姚雙手負後,仰頭望向那涼亭的匾額和楹聯。

  陳平安略作思量,不著急離開此地,再次取出那道買山券,問道:「此物可以換取幾個答案?買山券兩字,每減去一筆劃,勞煩秦姑娘為我解一惑,如何?」

  因為有一位飛升境劍修在,城主肯定不好隨便窺探此地,所以秦子都沉默片刻,稍稍起念,似乎得到了城主李十郎的許可,點頭又搖頭,道:「可以買賣,不過規矩要改一改,買山券還剩下兩個字,陳先生只能問兩個問題。至於且字少去的那個筆劃,城主說就當是送給寧城主的一份見面禮了。」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對於條目城的這座且停亭,陳平安一開始就沒想著長久占據。這條夜航船,就不是什麼久留之地。

  剎那之間,秦子都下意識側過身,還不得不伸手擋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劍光。

  原來是那個一言不發的女子劍仙,毫無徵兆地拔劍出鞘,一劍斬開了條目城的天地禁制,循著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男人,繼續留在原地,好像沒事人一樣,微笑問道:「敢問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

  被狠狠算計了一遭的秦子都,惱火不已,怒道:「你們兩個,是事先約好了的?!」

  陳平安搖搖頭。

  還真沒有。

  來時路上,他只是與寧姚隨口說了些條目城見聞和遭遇。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聲道:「上四城,鴻毛城,條目城,雞犬城,規矩城!」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勞煩秦姑娘一並加上四城的別稱?」

  秦子都不言語。

  陳平安就挪步走到涼亭臺階上,落座後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略微佝僂,可是比起剛入城那會兒,要神色閒適許多,整個人顯得鬆鬆垮垮的,很懶散。

  秦子都說道:「四城別稱,結果城,無涯城,得道城,山上城。」

  陳平安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過,瞧見大河畔問津處,有高冠男子,龍賓,遠處再跟隨一位差點出劍的劍客扈從,是那雞犬城了。只是不知為何,水心處大石,為何會關押著那頭雪白色的心猿。所以這座雞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請,都必須得去了。

  「中四城,白眼城,靈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別稱無用城,第一城,家譜城,甲子城。」

  陳平安已經逛過了那垂拱城,當時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坐在臺階上,只是轉頭看了眼殿內,沒有半點阻攔自己的意思。

  御風經過天上廊橋處,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並肩而立,多半是別稱第一城的靈犀城了。寓意船外文無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

  秦子都說出最後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雜項城,容貌城。別稱荒唐城,一字城,爭渡城,聲色城。」

  陳平安問道:「如何去往別處城門?」

  「只說在我條目城內,隨便找家書鋪,以某個勘驗過後的條目,換取一道通關文牒,再與店主說去何城,即可通行無阻。」

  陳平安雙指突然拈住買山券的最後一個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紙上亭字的緩緩消逝,笑道:「秦姑娘只說了條目一城的出城方式,這樁買賣就不公道了。其餘十一城的關牒由來呢?」

  陳平安攤開手掌,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隻手中的買山券,「鴻毛城,雞犬城,白眼城,規矩城,垂拱城,靈犀城……算了,將此城換成容貌城,打個對折,總計六城。」

  秦子都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彎曲兩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須是雞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沒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陳劍仙能夠時時刻刻攥住這道賣山券。」

  雞犬城和白眼城,與條目城關係不錯。何況雞犬城劉城主,本就有意讓此人去那邊做客。

  而那處處荒唐還敝帚自珍的本末城,與條目城一向關係最差。就讓這個不講規矩的惹禍精,只管去那邊興風作浪去。

  陳平安收起雙手,沒來由改口道:「那這筆買賣就當沒做成,我與秦姑娘換個小問題,那邵寶卷是哪裡的城主?」

  秦子都鬆了口氣,說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

  陳平安看著對方的神色,笑問道:「是不是有了條目城的關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

  秦子都點點頭。

  邵寶卷是一城之主,當然可以閉門謝客。

  陳平安鬆開指尖的買山券,正反兩邊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間。

  但是那張貨真價實的青色符紙,卻留在了陳平安手中。

  秦子都恨恨道:「陳劍仙若真是城主認為的那種迂腐刻板之輩,倒也好了。」

  她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這個精明算計的陳先生,不當商賈當劍仙,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笑了笑,道:「正因為不是,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這裡來,坐在這且停亭臺階,與秦姑娘客客氣氣說話,做著和氣生財的買賣。」

  秦子都疑惑不解,卻未深思什麼。只當是這個年輕劍仙的話說八道。

  陳平安起身,走下臺階,轉頭望向

  那匾額,輕聲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著急。」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歡,為何還要做那樁買賣,交還此亭給條目城?過客能夠在此落地扎根,就等於多出了一張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才攢出各自的一份家業,而且相較於且停亭這種近乎實物的一方山水地盤,什麼別有洞天,只是聽著玄妙、看著花俏而已,依舊遠遠不如這座涼亭。

  他如今手中只剩下那一葉梧桐,以後來也能來此處,可是一座且停亭卻已經物歸原主了。

  不過秦子都依稀記得,當此人先前在條目城大街上,聽聞自家城主是李十郎後,眼神當中有過一絲明亮光彩。

  不過年輕人很快就有些臉色尷尬,大概是這輩子修行順遂,從不曾如此被人當衆冷落過?眼中還閃過一抹黯然,不過稍縱即逝,好像從未有過。秦子都當時因為厭煩那個雞犬城的墨錠兒,又實在好奇這個條目城的過客劍仙,所以才將這些不易察覺的細節,看得真切。

  秦子都沒來由又記起一事,好像城主兩次去見那青衫劍仙的時候,年輕外鄉人與李十郎並肩而行,數次欲言又止,眼角餘光卻一直在那兒偷偷打量。

  只等城主取出那道買山券,年輕劍仙這才恢復正常神色,開始做起了買賣。

  在城主現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當時還調侃一句,年輕人瞧著性情很沉穩,照理說不該如此沉不住氣,看來一口一個《性惡篇》,一口一個從條目城滾蛋,被十郎你氣得不輕啊。

  一處庭院,不及三畝,地只一丘,故名芥子。

  寧姚仗劍一步跨出,來到那小園門口,眼神淩厲得有些出乎尋常,格外不講道理了。

  她與什麼條目城,什麼李十郎,沒有半點關係。

  但是陳平安有。

  曾經她家鄉的城頭上,在那三輪明月下,寧姚坐在那個人身邊,他一得閒,就經常會拿起身邊珍藏的一些書籍,多是些早年積攢下來的文人筆札,其中就有一部《畫譜》。陳平安當然沒有與她說過什麼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頭上,經常拿出那部畫譜曬月亮,偶爾抬頭,與與寧姚信誓旦旦說過,這個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學,其他學問,真是讓人神往,實在太厲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簡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裡」也寫得漂亮,李十郎說那治學文章、傳奇戲文的區別,更是說得極好,原來跟與人講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絕。只是在別地書商版刻書籍這件事上,稍稍有些氣量不是那麼大。可惜如何都遇不著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問一問這位十郎,真有那麼窮酸落魄嗎,當真是文章憎命達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會兒,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幫忙算命嗎?當真是星宿降地嗎?是祖宅地盤太輕,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順利誕生嗎?若是李十郎好說話,就還要再問一問,先生發跡之後,光耀門楣了,可曾修繕祠堂,說不定可以在兩處祠堂匾額裡邊,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寧姚就想不明白了,這樣的一個李十郎,當年城頭上,怎麼能讓他絮絮叨叨個沒完,至於嗎?

  到了這條目城,真見著了李十郎,又如何?還想與那李先生問那些昔年的一個個心中疑惑嗎?

  李十郎與擔任副城主的那位老書生,一起走出畫卷當中的芥子園。

  李十郎皺眉問道:「有事?」

  寧姚點頭道:「有事。」

  李十郎笑問道:「何事?」

  寧姚轉頭望向那個白髮老人,說道:「與老先生無關,有請前輩挪步避讓。」

  年邁書生微笑道:「好的好的,理當如此。」

  李十郎立即伸手抓住老友袖子,老書生使勁一揮袖子,走了。

  一瞬間,天地間皆是劍光。

  以至於整條夜航船,都被一道劍光破開了個巨大窟窿,山巔那位文士嘆了口氣,心意微動,縫補渡船缺漏。

  所幸這條渡船的存在方式,類似曾經的那座劍氣長城。

  這也是夜航船的大道根本之一。而陳平安在條目城悟出的渡船學問在「交互」二字,也是其中之一。

  蒲團上邊的僧人也睜開眼,伸了個懶腰,就要起身,中年文士笑道:「暫時還不用。」

  白髮老人重返原地,忍俊不禁,只見城主李十郎手中拿著本稀爛的畫譜,天地間四面八方,不斷有書頁碎片聚攏而來。

  老書生嘖嘖稱奇,打趣道:「被一座天下的第一人問劍,也算咱們條目城的一樁美談了。這麼一想,我都不捨得卸去副城主職務了,再當個幾百年便是。」

  且停亭那邊。

  寧姚一步跨出,重返此地,收劍歸匣,說道:「那芥子園,我瞧過了,沒什麼好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難免有些遺憾,「這樣啊。」

  然後陳平安就要拈起那片梧桐葉,帶著寧姚去往城內客棧。只希望小米粒別學當年的裴錢,見面就磕頭。

  寧姚突然說道:「不與碧玉姑娘道聲別?」

  陳平安啞然。

  秦子都擠出一個笑臉,顫聲道:「不用。」

  陳平安手中梧桐葉光彩一閃,與寧姚就到了城門口,一起走向城內那客棧。

  條目城並無夜禁,但是相較於白天街上的熙熙攘攘,還是略顯冷清,街邊已經沒了攤子,大小鋪子也都已關門,只有幾處酒樓,還有燈火和喧嘩聲。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我不該出劍的。」

  陳平安握住她的手,「兩可之事,沒什麼該不該的。」

  寧姚望向兩旁街道,「這就是學問能賣錢的條目城?」

  陳平安點頭笑道:「很好啊,不愧是李十郎。」

  到了客棧大門那邊,裴錢和小米粒在門口等著了。

  一直故作鎮定的小米粒一下子著急起來,一張因為綳著太久、稍稍用力過多的笑臉,傻乎乎望向好人山主身邊的那個女子,一手使勁扯著裴錢的袖子,使勁跺腳,笑臉不變絲毫,急哄哄道:「裴錢裴錢,不然我還是磕頭吧,不然總覺得禮數不夠唉。」

  裴錢踮起腳跟,與師父師娘遠遠招手,一邊小聲道:「真不用。」

  小米粒再綳不住那個笑臉,苦著臉道:「真不用啊?」

  裴錢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腦袋,柔聲道:「真不用。以後曹晴朗和景清在身邊的時候,你見著了師娘,再磕頭補上。」

  小姑娘撓撓臉,記住了。

  寧姚抖了抖手腕,陳平安只得鬆開手。

  到了客棧那邊,寧姚先與裴錢點頭致意,裴錢笑著喊了聲師娘。

  寧姚彎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在我家鄉,人人都知道啞巴湖酒,能讓很多劍仙喝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繼續喝酒。」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後後退一步,一手迅速伸入袖中,最後摸出一大把瓜子,高高舉過頭頂,雙手奉上,大聲道:「山主夫人,請嗑瓜子!」

  寧姚有些意外。

  陳平安忍住笑。

  ————

  十萬大山裡邊,那處山巔,一位十四境和一條飛升境,結果就只有一棟茅屋,估計還只是老瞎子的棲身之所,大概也算那修道之地,如今收了個只認半個師傅的開山大弟子,那麼總得有個落腳地兒。

  還真不是李槐過不慣苦日子,而是走江湖走多了,尤其是跟在裴錢身邊走那一遭,聽多了江湖裡邊五花八門的騙術,也見多了山下武把式的討生活不容易,怎麼看自己都像掉進了個江湖騙子窩,見那黃衣老者腿腳利索,為了打造一座嶄新茅屋,東跑西奔,劈柴砍木,據說還是一位堂堂飛升境大修士,做著這些個勾當,誰信?反正李槐不信。

  當時只看得李槐心生惻隱,難免心疼這位龍山公老前輩的勤勤懇懇,以及……居無定所,李槐就說新茅屋弄兩間屋子,咱們一起住,而且他可以搭把手,一起搭建個住處,反正能遮風擋雨就成。

  結果那黃衣老者一聽李槐要幫忙,就跟起了一場大道之爭差不多,老人義正言辭,死活不讓,說少爺是千金之軀,雙手豈可觸碰這些下作活計。還說他哪敢與少爺住一塊兒,只會打攪少爺的讀書,而且籬笆柵欄那邊,其實挺涼快的。

  於是在那老人忙活的時候,李槐就蹲在一旁,一番攀談,才知道這位道號龍山公、暫名耦廬的飛升境老前輩,竟然在浩然天下遊蕩了十餘年,就為了找他聊幾句。李槐忍不住問前輩到底圖啥啊?老人差點沒當場淌出十斤辛酸淚當酒喝,低頭劈柴,神色落寞得像是座孤零零山頭。

  原來這位黃衣老者,雖然如今道號龍山公,其實早先在蠻荒天下,化身無數,化名也多,桃亭,鶴君,耕雲,加上如今的這個耦廬……聽著都很雅致。

  只是每次李槐都不知道老前輩哪裡說錯了,就會莫名其妙響起一連串爆竹聲,然後被迫現出原形,滿地打滾,要麼被那半個師父的老瞎子一腳踹出山頂。就這麼坎坎坷坷的,好不容易等到茅屋建好了,果真只有李槐一人的住處,因為對屋成了李槐的書房,李槐瞥見那些讓人頭疼的書籍後,結果老人還問他缺啥書,可以幫忙找來補上,再珍稀的孤本善本,只要是在蠻荒天下有,那就都沒問題。李槐當時就覺得這位老前輩混江湖混不開,是有理由的。我李槐像是一塊讀書的料嗎?

  今天在那書房屋內,又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吳逢時」的黃衣老者,今天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都沒敢打攪自家少爺治學當聖賢,沉默良久,見那李槐放下手中書本,揉著眉心,老人由衷佩服道:「少爺年紀不大,心境真穩,果然是天生神異。不像我,這大幾千年的歲數了,真是活到狗身上去。」

  至於為何取名吳逢時,當然是為了討個吉利好兆頭。希望多了個李槐李大爺,他能夠沾點光,跟著時來運轉。

  李槐放下書本,實誠道:「什麼收徒什麼拜師,我就沒當真啊。不管瞎子老前輩為什麼願意收徒,我不還是那麼個我。如果我讓他失望了,對不住,還能如何。沒讓他失望,我當然也高興,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反正也不用謝我,都是半個師徒了嘛,瞎客氣什麼。」

  一口一個瞎字,聽得黃衣老者膽戰心驚,李槐這大爺多半沒事,自個兒保管有事啊。

  老人覺得必須做點什麼了,趕忙站起身,抖摟袖子,摔出一大堆物件在書桌上。

  廣寒幽山之叢桂,裁剪片條,採擷熒惑火精,煉為筆擱。

  一幅攤開的草書字帖,上邊賦詩一首,貼中繪圖,繪有珊瑚筆架,老人雙指拈住那只珊瑚筆架,竟然一拈而出,就那麼輕輕擱放在桌上。

  還有一方老龍橫沼硯,銘文氣魄不小:養玉骨,千秋物,主人用之光怪出。

  還有一隻碧玉荷塘清趣筆洗,落款「嫩道人」,用筆溫婉,纖細可人。

  李槐疑惑道:「老前輩這是做啥?」

  桌上東西的好壞,李槐還是大致看得出來。

  只是如此一來,李槐心中愈發叫苦不迭,有完沒完,我來這兒是遊山玩水的,給老前輩你連累得每天裝樣子翻書也就罷了,難不成還要附庸文雅地練字作畫不成?

  那黃衣老者還一臉諂媚道:「少爺是千年不遇的讀書種子,這點見面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很難想像這是一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飛升境大妖。

  曾經的王座大妖裡邊,緋妃那婆娘,還有那個當過哥們又翻臉的黃鸞,再加上老聾兒,他都很熟。

  金翠城的那個小姑娘,與他更是很有些故事。

  就連劍氣長城的那個董老兒,當初遊歷蠻荒天下那會兒,都被它追著咬過。

  至於阿良就更別提了,只要這個狗日的每次路過十萬大山,老瞎子就讓他放開手腳。

  所以他最有名的那個化名,是那桃亭。

  蠻荒天下的桃亭,浩然天下的顧清崧。

  這兩位,在各地天下,都小有名氣的。

  老瞎子雙手負後,走入茅屋,站在屋門口,瞥了眼桌上物件,與那條看門狗皺眉道:「花裡胡哨的,滿大街叼骨頭回家,你找死呢?」

  聽得黃衣老者眼皮子直打顫,誠心誠意,好心邀功不成,反倒是忠肝赤膽,一副熱血心腸,被涼水當頭澆透了。

  李槐起身,算是幫著老前輩解圍,笑問道:「也沒個名字,總不能真的每天喊你老瞎子吧?」

  老瞎子笑道:「老瞎子不也挺好,喊就是了。」

  李槐竪起大拇指道:「越來越對胃口!是大半個師父了!」

  黃衣老者瞥了眼那張老臉都要笑出一朵花來的老瞎子,再看了眼次次找死都不死的李槐,最後想一想自己的慘淡光景,總覺得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這一天,山巔這邊,難得有了些煙火氣,最終桌上擺了一大鍋燉肉,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起先李槐過意不去,都不好下筷子,只是當他看著老瞎子率先下筷,黃衣老者下筷半點不含糊後,李槐就跟著不客氣了。

  老瞎子斜瞥一眼,黃衣老者就要立即端碗離開桌子,李槐一腿踩在長凳上,夾了一大筷子狗肉到碗裡,一拍桌子怒道:「嘛呢,老瞎子你還講不講半點義氣了?!」

  李槐再對那老前輩笑臉,幫忙撐腰道:「別起身,咱們就坐著吃,別管老瞎子,都是一家人,這一天天的,擺威風給誰看呢。」

  畢竟吃人家的嘴軟。

  當然不是真從黃衣老者身上剮下的什麼狗肉,在這十萬大山當中,還是很有些山珍的。不然李槐還真不敢下半筷子,瘮得慌。

  黃衣老者想了想,覺得自個兒還是端碗去門外比較安生,不礙眼,好歹能吃足一碗,不曾想老瞎子冷笑道:「放著桌上肉不吃,去門外刨土吃屎啊?」

  黃衣老者一時間悲喜交加,只好默默低頭吃肉,咦,好像滋味還不錯,好個咸淡適宜,李槐這個小王八蛋的手藝真是不錯啊。

  老瞎子下筷不多,細嚼慢咽,突然說道:「李槐這趟回家鄉,你就跟著。輕重利害,自己掂量,做好了,舊賬翻篇。」

  至於沒做好會如何,老瞎子都懶得說。

  黃衣老者使勁點頭,見那李槐給坐在主位上的老瞎子夾了一筷子,就有樣學樣,趕緊給李大爺夾了一大筷子肉。

  突然發現跟著李大爺混,挺不錯啊。這不都跟老瞎子平起平坐吃一鍋肉了不是?

  只是後來眼力勁極好的黃衣老者,發現李槐那小子每次夾筷子給老瞎子,都像是在給另外一位老人。

  年輕人臉上笑嘻嘻,嘴上胡扯著有的沒的,只是依舊不夠老道,因為眼神沒藏住話。

  ————

  中土神洲天幕處,驀然出現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影,筆直墜落。

  在下落期間,那漢子雙手攤開,身形旋轉不停。

  飄然落地,擺出低頭狀。

  一手雙指並攏,抵住額頭,一手攤掌向後翹。

  至於在外人眼中,這份姿勢瀟灑不瀟灑,不好說。

  反正是他想了很久才琢磨出來的出場方式。

  可這他娘的是在中土文廟的廣場上啊。

  一位文廟陪祀聖賢只是瞥了眼,就選擇視而不見,還讓附近的君子賢人都別理睬此人,別去套近乎了。

  只有一個老秀才屁顛屁顛離開功德林,現身此地,十分捧場,側過頭,一手捂住臉,揮手道:「哪來的俊後生,快快,收一收你的器宇軒昂,龍驤虎步。」

  那漢子滿臉委屈,大喊一聲老秀才,兩人快步迎面走去,雙方握手,老秀才唏噓不已,使勁搖晃起來,「當年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唯有君。」

  漢子感慨道:「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鬥詩?老秀才真是不長記性,找錯對手了。

  老秀才眼睛一亮,壓低嗓音道:「以前沒聽過啊,從哪抄來的?借我一借?」

  漢子一臉赧顔道:「拙作,臨時起意,有感而發,拿去拿去,兄弟之間客氣什麼。」

  誰借不是借,挨駡一起挨。

  兩人抱在一起,只差沒有擺出一雙難兄難弟就要抱頭痛哭的架勢了。

  老秀才使勁捶打那傢伙的後背,嘖嘖稱奇道:「阿良老弟,這一身的腱子肉,比以前更結實了。」

  那個滿臉胡茬的邋遢漢子哀嚎道:「老秀才啊老秀才,想死你了,小弟差點就嗝屁了不說,好不容易卸掉那只烏龜殼,這些年的日子過得還是苦啊,一提起這個,就要忍不住猛漢淚落啊。」

  老秀才捶打漢子的後背力道更大,「辛苦,咱哥倆都辛苦啊,不容易,好兄弟都不容易啊!」

  阿良一邊咳嗽一邊問道:「老秀才,怎麼你瞧著瘦了,卻重了,莫不是胸有丘壑、心懷天下的緣故?!」

  老秀才鬆開手,埋怨道:「盡說些讓人難為情的大實話。」

  阿良吐了口唾沫,捋了捋頭髮,頭髮其實不多,好不容易才給他扎出個小髮髻。

  其實也怪不得他不愛來這兒逛蕩,都沒個姑娘。

  作為當之無愧的四大姓聖人府後裔,他主動來這邊的次數,確實屈指可數。

  此外次次不是被拎過來與人對峙說理,就是被喊過來與人賠禮道歉。

  只有老秀才次次不閒著,肯定第一個跳出來,故意站在對方那邊,好像別誰都受了天大委屈,就數老秀才嗓門最大,喊話最凶,可勁兒煽風點火,要麼陰陽怪氣幫對頭說話,要麼撂狠話,說將這個傢伙砍死拉倒,囚禁在功德林幾年哪裡夠。

  反正後來阿良都習慣了,只要見那老秀才在場,他就只管一臉誠摯,與人低頭認錯,誰攔著他道歉就跟誰急眼。可在老秀才沒成為陪祀聖賢之前的那些歲月裡,阿良可絕不會這麼好說話,甚至經常都會懶得理會文廟那邊的請人,即便是那位亞聖親自將他帶去文廟問責,至多就是一言不發,愛咋咋的。

  今兒不需要阿良與誰道歉,老秀才好像有些閒著沒事反而不適應,嘆了口氣,然後疑惑道:「怎麼這麼遲才來,你不是早就回了浩然?在流霞洲那邊逛蕩個啥?」

  阿良指了指頭頂,無奈道:「好歹長出些頭髮,不然我敢去哪裡,只會讓姑娘們瞧著心疼憐惜。這不是先到了流霞洲,就想著去找蔥蒨姐姐敘敘舊嘛,不曾想她不在家裡,聽說去了雨龍宗舊址那邊,好些年沒回家了。我就讓蔥蒨姐姐的弟子,幫忙飛劍傳信一封,很快就回信一封,言簡意賅,就倆字,等著!老秀才你聽聽,是不是十分的情真意切?」

  老秀才一跺腳,幫著阿良扼腕痛惜道:「那你倒是等著啊。」

  阿良嘿嘿笑道:「等嘛等,我怕一個見面,小別勝新婚的,蔥蒨姐姐就要把持不住。」

  老秀才跟著嘿嘿笑著。

  阿良突然沉默起來,看著這個從來個子不高的枯瘦老人。

  老秀才如今是哪裡都去不得了。

  比起當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樣的。

  兩人一起走向那文廟前邊的臺階,一起坐下。

  阿良說了些來時路上的趣聞事跡,說在流霞洲一處,那某個酒樓飯館裡邊,他學老秀才當年,吃飯喝酒不給錢,打欠條又不成,就怒喝一聲拿筆來。要留下一幅墨寶,幫著題寫匾額。筆墨伺候後,他寫下的那幾個字,寫得那叫一個精神氣十足,比城頭刻字都要用心了,只是掌櫃的不識貨,連飯錢酒菜,再加上紙錢,一並討要了,只好先欠著了。

  還說在一處彩裙飄飄、綉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剛好聽見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說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兩個小姑娘,她們的漂亮眼眸裡,好像寫滿了阿良與哥哥兩個說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這個人,老秀才你是最清楚不過了,最容不得別人這麼亂誇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著空酒碗湊過去,與他們來了句實誠話,說那十四境劍修,真沒什麼了不起的,意思不大……

  結果給贊了句禿子,還說他娘的怎麼不乾脆說道老二不是真無敵?

  既然話都給對方說了,他就只好在那邊坐了會兒,聽那些酒客又閒聊了幾句,雙方相談甚歡,他忙著稱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後實在受不了那些姑娘們的愛慕視線,擔心又招惹什麼不必要的情債,這才放下酒碗後,離開酒肆,一個極有講究的停步,抬頭看一眼夕陽,這才再一個更有學問的冷不丁大踏步,獨自走在那街上,只能留下一個令女子見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筆不小心給忘記了的酒債?

  老秀才輕輕拍打身邊漢子的膝蓋,贊嘆道:「可以可以,風采依舊,這都沒給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頭髮不多的邋遢漢子,與老秀才說了很多遊歷趣事。

  說他去了一趟天上,見了在那邊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於老兒,不聊那什麼十四境,免得歲數大一把、修行資質卻一般般的於老兒傷心傷肺。

  只說他一直嫉妒自己身邊的所有朋友,為什麼他們就有這麼一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沒有?那於老兒聽過之後,半天沒說話,大概那就叫愧疚難當和自慚形穢吧。

  只不過於老兒最後倒是說了句話,挺像個讀書人。

  說能讓一個老人心心念念的,是故鄉是家鄉,更是曾經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獨沒說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後一個停步處。

  那是一處荒郊野嶺的亂葬崗,別說天地靈氣了,就是煞氣都無半點了,漢子盤腿而坐,雙手握拳,輕輕抵住膝蓋,也沒說話,也不喝酒,只是一個人枯坐打盹到天明時分,旭日東升,天地明亮,才睜開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說了什麼。

  老秀才坐在一旁,聽得仔細,好像從來是這樣,只要是別人在說話,不管講得有理無理,大事小事,有趣無趣,老人都是這樣的,神色認真,耐心極好,等旁人說完了,老秀才再說自己的話。

  可能只有這樣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樣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齊靜春,君倩,關門弟子陳平安。

  阿良輕聲問道:「左右那呆子,還沒從天外回來?」

  老秀才嗯了一聲。

  在那拳腳與劍都可以隨意的天外。

  懸空對峙的兩人四周,光亮點點,皆是遙遠星辰。

  一個手裡拎著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辮小姑娘,一邊擺弄對齊傷口,一邊與那人瞪眼道:「夠了沒?!非要攔著我去蠻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就一頭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葉洲,讓你那個可憐兮兮的先生徹底玩完?!」

  一襲青衫,面無表情,單手持劍,一身劍氣再無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暫時馬虎縫借了那一截纖細手腕,蕭愻晃了晃骼膊,燦爛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煩了,我換個地兒,去那寶瓶洲落魄山,拜會一下咱們那位隱官大人?!」

  左右一劍遞出。

  蠻荒天下一處渡口,那位與醇儒陳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鉅子,單獨在此處,一人建城,一人守城,兩不耽誤。

  一個魁梧男子,身邊帶著個小精怪,從海上歸墟來到蠻荒天下,再遊歷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繞過山頭勢力,只看山水。

  劉十六仰頭望向那座「自行生長」的奇異城池。

  一旁那個自封旋風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樣,背著個大大的包裹,倒不是身邊這個師父如何要求,裡邊全部都是小精怪捨不得丟的家當,這會兒戰戰兢兢站在那座渡口邊緣,小聲道:「師父,書上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樣子咱們得繞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師父,啥時候是個頭啊?」

  劉十六笑道:「本來是想帶你來見一見你的小師叔,這會兒不成了,看來還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嘆一聲,「煩煩煩。能夠早些見著小師叔就好了。」

  劉十六笑著點頭,「過了劍氣長城,到時候師父找條渡船,就能輕鬆些。」

  小精怪說道:「師父,我可沒有神仙錢!」

  劉十六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跟你小師叔一個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扣扣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師父,我就是個小精怪,小師叔是劍氣長城的大隱官,會不會嫌棄我啊?」

  劉十六笑道:「不會。他是你的小師叔嘛。」

  小精怪猶豫了一下,「大師伯呢?齊師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見了啊?」

  劉十六嗯了一聲,「沒辦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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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4 08:55:45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五章 會一會十四境

  看著使勁傻樂呵的小米粒,裴錢有些無奈,虧得是你這位落魄山右護法,不然別說是換成陳靈均,就算是曹晴朗這樣得意學生,明兒都要糟糕。

  周米粒告辭一聲,飛奔離去,去了趟自己屋子,她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大袋瓜子,一小袋溪魚乾。

  陳平安站在窗口那邊,看了眼天色,然後拈出一張挑燈符,緩緩燃燒,與先前兩張符籙並無異樣。再雙指掐劍訣,默念一個起字,一條金色劍氣如蛟龍游曳,最終首尾銜接,在屋內畫出一個金色大圓,打造出一座金色雷池的術法禁地,符陣氣象,幾近於一座小天地。

  相較於裴錢先前在大街上以鐵棍的依葫蘆畫瓢,陳平安的陣法施展,顯然要更加圓轉如意,契合道意。

  裴錢腦子裡立即蹦出個說法,天道幽玄。

  在竹樓學拳那會兒,教拳的老人,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裴錢資質太差,連你師父都不如,一點意思都沒有。

  哪怕是等到裴錢成了那個名動天下的鄭錢,回到落魄山,有次與老廚子切磋拳法,朱斂收拳後,恰好也說了一句差不多的言語,比起山主,你始終差了一點意思。

  寧姚磕著瓜子,問道:「這是劍陣?」

  顯然寧姚也覺得這門與陣法融合的劍術,很不簡單。

  陳平安點頭道:「跟人學來的,只不過加了點自己的劍法和拳意。」

  這道一直沒有名稱的陣法,最早來源於學生崔東山,後者喜歡以一把劍仙遺物飛劍金穗,畫圓隔絕天地,十分玄妙。後來在落魄山,陳平安又拉上了劉景龍,再加上崔東山,陳平安取出一部抄錄於避暑行宮的秘錄,與倒懸山那座雷池有些淵源,只是文字記載,要更加「老祖宗」些,涉及雷部一府兩院三司之一的鬥樞院洗劍池,陳平安就讓兩人翻閱檔案,最後劉景龍和崔東山一起合力,完善了這道陣法。不過陳平安如今施展起來,還是習慣順手增添幾分自身拳意,以及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

  身在渡船,終究寄人籬下,不宜多說飛升城和落魄山事項。

  先前李十郎的掌觀山河,被陳平安一語道破天機,雙方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既是這位條目城城主的窺探客棧,其實何嘗不是一種提醒。

  意味著在這條目城內,尤其是在這夜航船上,只要這座天地的老天爺有心,就沒有什麼是不可知的學問。

  當下一行人已經身在陣法內,陳平安就望向裴錢,裴錢立即會意,報了個數字。

  在陳平安「舉形飛升」離開條目城之前,陳平安就以心聲,與裴錢打了個啞謎一般,說了書頁二字。

  從陳平安離開客棧去找寧姚那一刻起,裴錢就已經在分心計數,只等師父詢問,才給出那個數字。

  寧姚有些疑惑。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怕被算計,被蒙在鼓裡都渾然不覺,一個不小心,就要耽擱北俱蘆洲之行太多。」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一抖手腕,從人身小天地當中的飛劍籠中雀,竟然又取出了一張燃燒大半的挑燈符,這就與青牛道士和虯髯客一樣,算是在渡船上別有洞天了,點燈一盞,小天地內,與窗口懸停的那張挑燈符,差異不小,終於被陳平安勘驗出一個隱藏頗深的真相,嗤笑道:「渡船這邊,果然有人在暗中掌控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就來個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肯定不是條目城的李十郎,極有可能是那位船主了。」

  崔東山的袖裡乾坤,能夠讓置身牢籠中的修道之人,度日如年,那麼自然也可以讓局中人,領教一下什麼叫真正的白駒過隙。

  裴錢聽得有些頭皮發麻。

  試想夜航船上的十天半個月,優哉游哉逛蕩十二城,可若是等到離開渡船,才驚覺浩然天下卻已經過去數月、甚至乾脆是長達數年之久?

  陳平安走向窗臺,朗聲道:「勞煩李十郎與船主說一聲,夜航船如今是靠攏一處歸墟入口,還是打算直接去往蠻荒天下,都無所謂,唯獨更改光陰長河一事,既然已經被我察覺,是不是就可以免了?」

  先前大街上和客棧內,陳平安分別點燃的兩張挑燈符,就是幫著渡船這邊,誤以為他陳平安有了個自以為是。

  自以為道法夠高、術法足夠一洲無敵手的,成了別家宗門的中興老祖,自以為算計深遠、機緣盡是囊中物的,靠著一盞祖師堂長命燈,才僥倖重新登山走了修行路。

  陳平安站在窗口片刻後,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搖頭道:「要麼是那位船主沒有留神這邊,要麼是對方道法夠高,我察覺不到蛛絲馬跡。」

  陳平安點點頭,坐回位置,輕聲問道:「這趟出門,能在浩然天下待多久?」

  寧姚從堆積成山的瓜子裡邊,用手指撥出三顆。

  陳平安一拍桌子震天響,駡駡咧咧,憤懣不已,「只有三個月?!文廟那邊如今管事的,是失心瘋了,還是腦子進水了?你別管,誰敢來催你,我駡回去!」

  寧姚輕輕搖頭。

  陳平安震驚道:「只有三天?!」

  寧姚默不作聲。

  陳平安皺緊眉頭,揉了揉下巴,眯起眼,心思急轉,仔細思量起來。

  周米粒趕緊再撥了一大堆瓜子給山主夫人,多磕些。

  剎那之間,寧姚長劍離匣,她一手持劍,突兀一斬屋內虛空處,寧姚瞬間就已經仗劍遠遊而去。

  根本不用寧姚言語,寧姚與陳平安也一直未有任何心聲交流,可雙方根本無需眼神交匯,陳平安就已經跟隨寧姚身形一閃而逝。

  雙方來到一處山巔,正是先前邵寶卷覲見船主時的站立處。

  只是再不見那中年文士和瞌睡僧人,此刻山巔已經空無一人,但是留下了一張蒲團。

  陳平安伸手繞後,輕輕抵住背後劍鞘,已經出鞘寸余的夜遊自行歸鞘,環顧四周,贊嘆道:「壺中洞天,大好河山,手筆是真不小,主人如此待客,讓人還禮都難。」

  陳平安蹲下身,仔細打量起那張蒲團,好像是船主故意留下的,作為解謎的獎勵。

  寧姚雙手拄一把仙劍「天真」,俯瞰一處雲海中的金色宮闕,說道:「只憑你我,還是很難抓到這個船主。」

  「做客有做客的講究,玩命有玩命的打法。」

  陳平安留下那張蒲團,起身與寧姚笑道:「回吧。」

  寧姚遞出一劍。

  條目城客棧那邊,寧姚和陳平安聯袂返回。

  裴錢已經坐在了周米粒身邊的長凳上,小米粒就一直保持先前那個嗑瓜子一半的姿勢,當個木頭人,等到好人山主跟山主夫人返回,小米粒這才繼續嗑瓜子如飛,陳平安笑道:「沒事,剛才逛了個有趣的地方,差點就能見著一位張夫子。接下來咱們聊天,可以隨意些。」

  陳平安一口氣取出四壺酒,兩壺桂花釀,一壺家鄉的糯米酒釀,再取出四隻酒碗,在桌上一一擺好,都是當年劍氣長城自家酒鋪的傢伙什,將那壺糯米酒釀遞給裴錢,說今天你和小米粒都可以喝點,別喝多就是了,給自己和寧姚都倒了一碗桂花釀,試探性問道:「不會真的只有三天吧?」

  「是三年。不過我不會停留太久。」

  寧姚說道:「我來這邊之前,先劍斬了一尊遠古餘孽,『獨目者』,好像是曾經的十二高位神靈之一,在文廟那邊賺了一筆功德。能夠斬殺獨目者,與我打破瓶頸躋身飛升境也有關係,不只一境之差,劍術有高低差異,而是天時地利不全部在對方那邊了,所以比起第一次問劍,要輕鬆很多。」

  破境,飛升。兩場問劍,天時地利,獨目者,高位神靈。

  說這些的時候,寧姚語氣平和,臉色如常。不是她刻意將驚世駭俗說得雲淡風輕,而是對寧姚而言,所有已經過去的麻煩,就都沒什麼好多說的。

  寧姚今天卻多說了一句,「如果有你在,會更輕鬆些。」

  只是寧姚沒說,是飛升城有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在,是飛升城更輕鬆些,還是她身邊有陳平安在,她就會更輕鬆些。可能都是,可能都一樣。

  寧姚沒什麼好難為情的,因為這是實話。

  甚至整個飛升城都不會否認這個事實,尤其是隱官一脈的劍修,和刑官裡邊的武夫一脈,再加上泉府一脈的年輕劍修,都尤其懷念那個留下太多有趣事跡、無數個大小故事的年輕隱官。哪怕是因為各色理由,那些對酒鋪二掌櫃、半個外鄉人毫無好感的劍修,扎堆喝酒那會兒,每每聊起此人,無論是一句「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還是「一拳就倒二掌櫃」,亦或是花裡花俏上了戰場,都是談資,都是極好的佐酒菜。

  比如就連被陳平安帶回浩然天下的九個劍仙胚子裡邊,都會有不喜歡年輕隱官的孩子,而且還不止一個。但是誰都不否認,對敵之時,己方陣營,身邊有無一個隱官收劍時,幫著出謀劃策,查漏補缺,出劍時也能身陷險境,捨生忘死,兩者的差別,確實不小。

  陳平安聞言有些愧疚,舉起酒碗,抿了口酒,拿起自家落魄山的一條溪魚乾當佐酒菜。

  寧姚說道:「在那座遍地機緣的新天下,如果誰能斬殺遠古神靈,哪怕不是十二高位,只要再運氣好點,就可以獲得一門神通。道士山青,桐葉洲女冠黃庭,流霞洲蜀中暑,根據飛升城的諜報顯示,都有了各自的機緣。」

  寧姚的言下之意,當然是你陳平安如果也在第五座天下,哪怕不管什麼飛升城什麼隱官一脈,肯定每天都會很忙,會是一個天字號的包袱齋。

  陳平安便說了太平山遺址一事,希望黃庭不用太擔心,只要返回浩然天下,就可以立即重建宗門。

  寧姚點頭說道:「等我回了,就去與那女冠說一聲。」

  發現陳平安直楞楞看著自己,寧姚問道:「需要我額外捎話?你著不著急?」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沒有!」

  寧姚喝了口酒。

  小米粒覺得自己總算能夠說上話了,轉頭小聲問道:「裴錢裴錢,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教你背劍術和拖刀術的女冠姐姐,還說她長得賊好看,看人眼光賊一般?!」

  桌上師徒兩個,都頭大了。

  裴錢臉色尷尬道:「我有說過嗎?」

  周米粒看了眼裴錢,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猶豫了一下,說道:「沒有的吧?」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說錯話了,趕緊喝了一大口糯米酒釀,笑哈哈道:「我酒量不好,說醉話哩。」

  寧姚笑了起來,看來是需要跟小米粒多聊聊了。

  要說落魄山上的長輩緣,除了暖樹姐姐,周米粒自認第三,沒誰敢稱第二。

  陳平安的兩位師兄,左右,君倩,當年在落魄山上,雖說逗留時日都不長,但無一例外,相對而言,都與小米粒聊得最多。他們確實都比較喜歡跟周米粒聊天,因為這個啞巴湖小水怪,最童言無忌。大管家朱斂太滴水不漏,山君魏檗太拘謹,暖樹每天太忙碌,陳靈均會躲著他們,只有這個喜歡巡山的小米粒,既喜歡問東問西,也會有問必答。

  陳平安立即岔開話題,之後閒聊,裴錢才得知一事,師父竟然早就仰慕條目城的李十郎。

  裴錢就有些古怪。好像很難想像,師父也會如此仰慕別人。

  周米粒撓撓臉。

  是挺尷尬的,不比當年鬥詩落敗給人趕出去差了。

  陳平安倒是沒覺得這位李十郎,見著了書本之外的真人「活神仙」,如何教人失望,就與裴錢笑道:「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在桐葉洲趕夜路那會兒,我教你那些用來壯膽的順口溜?」

  陳平安抿了口酒,雙指並攏輕輕敲擊桌面,微笑道:「門對戶,陌對街。晝永對更長,故國對他鄉。地上清暑殿,天上廣寒宮。掌握靈符五岳籙,腰懸寶劍七星紋。」

  裴錢咧嘴一笑,「烹早韭,剪春芹,槐對柳,檜對楷。黃犬對青鸞,水泊對山崖。山下雙垂白玉箸,仙家九轉紫金丹。」

  陳平安點點頭,「其實這些都是我按照李十郎編撰的對韻,挑挑選選,裁剪出來再教你的。師父第一次出門遠遊的時候,自己就經常背這個。」

  這些美好的文字內容,曾經伴隨草鞋少年一起走過千山萬水。曾經每當思鄉的時候,就會讓少年想起家鄉的街巷,小鎮的槐樹,山中的楷樹,每當饑腸轆轆的時候,就會想起韭菜炒蛋、芹菜香乾的香味。會讓一個懵懂少年,忍不住去想那雲弁使雪衣娘,白玉箸紫金丹,到底是些什麼。

  「他在書上說窮人行樂之方,無甚秘訣,只有『退一步』法。我當時讀到這裡,就覺得這個前輩,說得真對,好像就是這樣的。很多人事,繞不過,就是死活繞不去,還能怎的,真不能怎的。」

  陳平安笑道:「但是沒有想到,李十郎在書上後邊又舉了個例子,大抵是說那溽暑時節,帳內多蚊,羈旅之人借宿郵亭,不堪其擾,然後亭長就說了一番言語,李十郎想要借此所說之理,就是個『不必遠引他人為退步』,因為道理很簡單,『即此一身,誰無過來之逆境?』故而以昔較今,不知其苦,但覺其樂。所以我每次練拳走樁過後,或是遇到了些事情,熬過了難關,就愈發覺得李十郎的這番話,似乎已經把某個道理,給說得一乾二淨毫無餘地了,但他偏偏自己說自己『勸懲之意,決不明言』,怪不怪?」

  裴錢瞪大眼睛,「師父說與己為敵,不用著急跟誰比,要今日我勝過昨日我,明日我勝過今日我,就是從這裡邊來的道理?」

  陳平安笑著點頭,「可不是,不然你以為師父的道理,都是天上掉下來再給我接住的啊?」

  陳平安舉起酒碗,轉頭望向窗外,然後猛然間一口飲盡,算是遙遙敬了一碗酒,與那李十郎由衷致謝一番。

  條目城一處層園內,白髮老書生與李十郎並肩而立,看著池塘內的水紋漣漪,笑道:「這個馬屁,這份心意,你接還是不接?」

  李十郎冷哼一聲,道:「小子佩服我又如何,世上仰慕我李十郎才情學識的人,何止千千萬。這小子油滑無比,莫不是把我當那一棍一棗的蠢人了。我敢篤定,那小子十分清楚,你我此刻就在旁聽,因為他已經知曉了直呼李十郎名字,我這邊就可以心生感應。」

  老書生嘖嘖不已。

  李十郎隨即神色舒展,撫鬚而笑,「只不過這番肺腑之言,臨時抱不來佛腳。誠心與否,一眼可見。」

  老書生點頭附和道:「到底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可是連船主都敢算計,也真能被他算計了,能讓這麼個精明後生都要心生仰慕,十郎算是大大長臉一次了。」

  李十郎點點頭,說道:「那青牛道士,便只會吃瓜。」

  在那夜航船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中年文士隱匿身形,來到一處宴席上,滿座紅弦翠袖,燭影參差,望者疑為神仙中人。有女子正在撫琴,主位上是那位主動讓出城主職務給邵寶卷的英俊男子,綽號美周郎。

  中年文士又跨出一步,悄無聲息來到別處,與一位身形模糊的男子笑問道:「你與陳平安曾經算是劍氣長城的同僚吧,為何讓邵寶卷對他出手?是你與上任刑官的文海周密,早就有過什麼約定,屬不得已為之?」

  那個連船主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原來正是劍氣長城牢獄中的那位刑官,在那邊收了個少年劍修作為嫡傳弟子,名叫杜山陰。

  而這位在避暑行宮檔案上都籍籍無名的奇怪劍仙,是那牢獄小天地內,唯一的出手,就是劍斬飛升境化外天魔吳霜降。

  此人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就一直做客夜航船,男子此刻與那船主張夫子淡然道:「只是一筆買賣,有個婆娘,想要從寶瓶洲脫身離去。」

  中年文士笑道:「奇了怪哉,陳平安人都在這渡船上了,不正是她脫身的最佳時機嗎?退一步說,陳平安難道去了北俱蘆洲,還能直接決定正陽山那邊的形勢變化?」

  男子說道:「田婉只是算了一卦,好像必須如此,才能九死一生。」

  中年文士疑惑道:「是那頭藏在燈芯中的化外天魔?」

  他自顧自搖頭道:「就算有那頭化外天魔,依舊不至於,在這裡,化外天魔哪怕是飛升境了,依舊比較不濟事。」

  男子揮揮手,下了逐客令。

  中年文士只是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條目城內。

  寧姚取出一盞油燈,輕輕拈動燈芯,打開一道山水禁制。

  當年劍氣長城飛升離開之前,陳平安將這盞油燈交給了縫衣人拈芯,一起帶去了第五座天下。

  如今寧姚已是飛升境劍修,那麼它的存在,就可有可無了。

  屋內蹦出個白髮童子,盤腿而坐,懸空而停,大額頭,珥青蛇,懸雙劍,穿法袍,一雙眼眸瑩瑩然,估計在小天地裡邊,正無聊,這會兒被迫現身後,還啃著手指頭。

  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化名吳霜降。在劍氣長城的牢獄裡邊,有事沒事就讓老聾兒喊他爺爺,老聾兒也從不含糊,說喊就喊。

  只不過它的青蛇、雙劍和法袍,都早已經跟陳平安做了買賣,當下都是些可憐兮兮、念舊使然的障眼法了,如今是個不折不扣的窮光蛋。

  等它瞧見了一襲青衫的陳平安後,白髮童子滿臉的不敢置信,挨了雷劈,眼神呆滯,恍若隔世,泫然欲泣,隨後那臉色,一份好似傷著了心肺的委屈,就像一滴濃墨,滴入清水,瞬間暈染開來,一屁股摔地上,手腳亂動,嚎啕大哭起來,最後使勁捶胸,好像傷心得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是坐在地上哀嚎。

  陳平安嗑著瓜子,斜眼道:「打住。」

  麻溜兒站起身,白髮童子開始扯開嗓子,滿臉漲紅,圍繞著一張桌子開始大踏步,振臂高呼,「隱官老祖,玉樹臨風,衣錦還鄉,功高蓋世,天下無敵,拳高絕頂十一境,劍術更高十五境……」

  裴錢嗑著瓜子,看著這個比較古怪的存在,就是說話有些不著調,連她都有些聽不下去。比起郭竹酒,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周米粒則誤以為是這個矮冬瓜是景清附體了。

  陳平安說道:「差不多就行了。」

  白髮童子先與寧姚諂媚言語,「寧姐姐果然信守承諾,不愧是此後萬年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一人!」

  寧姚沒理睬。

  然後白髮童子跑到陳平安身邊,小心翼翼問道:「隱官老祖?那筆買賣怎麼算?」

  陳平安說道:「你已經是自由身了。」

  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後,與崔東山詢問過「吳霜降」,才知道真正的吳霜降,竟然能夠躋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而白髮童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吳霜降的心魔所在,甚至還是他的山上道侶。

  她的真名,天然。在歲除宮山水譜牒上就是這麼個名字,好像就沒有姓氏。

  只不過陳平安覺得當這化外天魔是那吳霜降,就挺好的。

  當年與鸛雀客棧那個深藏不露的年輕掌櫃,就因為這頭化外天魔的「歸屬」,原本關係極好的雙方,最後還鬧得有些不愉快。

  白髮童子嘆了口氣,怔怔無言,千辛萬苦,得償所願,反而有些茫然。

  它驀然雙手叉腰道:「那倆誰,那丸子頭,還有那矮冬瓜,幹嘛的,竟敢與我家隱官老祖坐在一張桌上?!我借你們膽了嗎?啊?聽不懂人話不是?趕緊給我坐地上去!」

  裴錢呵呵一笑。

  周米粒撓撓頭,半點不怕就是了。

  下一刻,這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驀然現出一尊虛無縹緲的法相,瞬間撐起了條目城天地,微微屈膝低頭,將一地山河盡收眼簾過後,雙袖一旋,星光點點,散落天地間,它又轉瞬間就收起法相和星光,身形縮小回原形。除了陳平安和寧姚,還有一雙眼眸熠熠光彩的裴錢之外,連那巡城騎隊都未能察覺到這份氣機漣漪,甚至連巍峨法相都未能瞧見半點。唯有李十郎和老書生才抬起頭,發現了不同尋常處。

  由此可見,吳霜降的術法神通之高。難怪崔東山會說這位歲除宮宮主,即將成為青冥天下最新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髮童子大搖大擺坐在了陳平安對面的空長凳,雙手擱在桌上,剛要站起身,突然低下頭,見那黑衣小姑娘也沒能踩著地面,就那就無所謂了,繼續坐著,給自己撥了些瓜子在眼前,自顧自磕起了瓜子,這才壓低嗓音道:「隱官老祖,啥地兒,挺懸乎啊,再往外瞧,就是烏漆嘛黑的光景了,這兒的東道主,至少飛升境起步。難不成這裡就是咱自家的山頭?娘咧,真是家大業大啊!那咱們真是發了啊!」

  陳平安說道:「我們在一條渡船上。」

  白髮童子楞了楞,身體前傾,都顧不得嗑瓜子了,伸手擋在嘴邊,慫恿道:「隱官老祖,那咱們啥時候動手?這要是都不幹他一票,有失風采跌份兒!現在月黑風高的,正適合出手,有你有寧姐姐,再加上我在旁搖旗吶喊,負責壓陣,啥渡船不渡船的,明兒起就是咱們的家底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先去探探路?」

  它嘆了口氣,繼續嗑瓜子,只當自己啥也沒講。

  它發現桌上擺了些破爛,磕瓜子沒啥意思,百無聊賴,就站在長凳上,開始搗鼓起那些虛相物件,一小捆乾枯梅枝,一隻造型素雅的水仙小瓷盆,一件鐵鑄花器,一塊落款「叔夜」的烏木鎮紙。

  它突然有些傷感,緩緩抬起頭,望向對面那個正在喝酒的傢伙,揉了揉眼角,滿臉辛酸道:「怎的隱官老祖都回了家鄉,反而還混得愈發落魄寒酸了呢?」

  陳平安只當沒聽見。

  它突然小心翼翼問道:「倒懸山那邊,有沒有人找過你?」

  陳平安沒有藏掖,點頭道:「找過我,拒絕了。」

  它站在長凳上,笑問道:「當時是當時,現在呢?」

  當時陳平安在劍氣長城自身難保,能不能返回家鄉都兩說,拒絕就拒絕了。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又會如何?

  陳平安笑道:「答應過你。所以八十年內,就算吳霜降來了,只要有我在,你都是自由身。」

  一個趴在櫃檯那邊打盹的年輕夥計,突然抬起頭,然後打了個哈欠,單手托腮,微笑道:「年輕人口氣這麼大,會不會撐死自己啊?」

  白髮童子瞬間臉色慘白。

  陳平安說道:「讓吳宮主苦等了。」

  年輕夥計笑問道:「現在怎麼說?是收回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壯語呢,在我這邊賺取一筆不小的香火情?還是攔我一攔?」

  陳平安拈出一張符籙,笑道:「既然吳宮主精通算卦,都算得準我會來這夜航船,早早就守株待兔了,小心起見,不如再破例一次,暫時恢復修為巔峰,以十四境大修士再給自己算一卦,不然小心陰溝裡翻船,來浩然容易,回青冥天下就難了。至於吳宮主的這個破例,肯定會壞了與文廟那邊訂立的跌境遠遊這麼個規矩,不過我可以用功德在文廟那邊,替吳宮主抹平。」

  中年文士那邊,有些神色無奈,吳霜降蒞臨夜航船,自己竟然毫無察覺。

  那位刑官說道:「是好事,除了對誰都是個意外的寧姚不說,陳平安如果真有早有預備的殺手鐧,只要跟吳霜降對上,就該水落石出了。」

  中年文士嘖嘖稱奇道:「不管有無後手,敢這麼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叫板,也確實無愧那個隱官稱號了。」

  他隨即有些感嘆,「既想要見識一下久違的十四境修士手段,又不願意惹來文廟那邊的視線,著實有些為難。」

  他轉頭望向那個男子,打趣道:「就憑邵寶卷的這份運道,他就理當與你和田婉一樣,在那邊占據一席之地。」

  關於虯髯客那邊的荊弓得失一事,陳平安失去了一份道門氣數。

  男子點頭道:「可以考慮。」

  客棧「年輕夥計」站起身,顯而易見,這位已經躋身十四境的歲除宮宮主,是不算那一卦了。

  陳平安袖中微動,拈出一張符籙,沒什麼玄妙,就只是以符籙手段「搬山」至紙上,繪製了一座無甚出奇的尋常山頭而已。

  陳平安微笑道:「吳宮主,真要試試看?」

  悄然趕赴浩然天下、又悄然登船的歲除宮吳霜降,只是嗤笑一聲。

  陳平安瞬間祭出一把本命飛劍,再讓裴錢和白髮童子一起護住小米粒。

  籠中雀。

  陳平安和寧姚並肩而立,小天地除了少去了裴錢三人,彷彿依舊如常。

  下一刻,整座條目城,都無任何一位活神仙,只有皆背劍的陳平安和寧姚。

  一把籠中雀,小天地之內,所有街道、建築都化作飛劍。

  吳霜降雙手負後,率先走出街道,猶有閒情逸致打量起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率先走到了空無一人的寂靜大街。

  陳平安袖中符籙,靈光一現,瞬間消散。

  吳霜降微微皺眉。

  陳平安一伸手,夜遊出鞘,被握在手中,眯眼道:「那就會一會十四境?」

  寧姚笑了笑。

  一位白衣少年驀然現身,以拳擊掌,「好嘞,先生!」

  一位青衫長褂穿布鞋的修長男子,抬起手,指間飛旋有一截柳葉,與那吳霜降嬉笑道:「十四境啊,嚇死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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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六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

  一把籠中雀,在夜航船條目城內好似自立門戶,除了人數懸殊的敵對雙方,天地間再無多餘的外人。

  青冥天下,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數座天下,最新一位十四境練氣士。

  陳平安,玉璞境劍修,十境武夫。

  寧姚,第五座天下第一位飛升境劍修。

  崔東山,仙人境練氣士。古蜀蛟龍之身。

  姜尚真,仙人境劍修。從飛升境跌境。

  吳霜降站在大街上,一手負後,一手搓拈鬢角髮絲,笑意恬淡,眼角餘光打量著那個白衣少年,眼神玩味。

  可憐崔瀺,可憐綉虎。

  陳平安突然伸手抓住寧姚的手臂,一閃而逝,身形消散,不知所蹤,身為一把籠中雀的主人,竟是主動離開了這座小天地。

  吳霜降瞥了眼客棧門口那邊,拈動鬢角髮絲的手指動作微停,既無一字言語,也無半點靈氣漣漪。

  姜尚真那一截柳葉,便是一個心意所至,飛劍所向,在陳平安和吳霜降之間的虛空處,一斬而下,劃出一道蒼翠欲滴的劍光弧線,直接斬斷了吳霜降毫無徵兆的一記道法,道法被斬破之後,竟是一張飄落在地的雪白符紙,好似稚子折紙,折疊為一條纖細蛇狀,當下如兩截無頭白蛇在地蜿蜒,顯而易見,那符籙蛇頭竟然跟隨陳平安一起離開了籠中雀,絕不讓陳平安走得毫無痕跡。

  吳霜降微微起念,地上那條雪白符紙折成的白蛇就此消散。

  符籙材質,只是歲除宮一種自製的雪花信箋。在青冥天下的山上道侶間,最宜用作寄托相思之情的信紙。

  這就是十四境大修士術法神通,可以隨手化腐朽為神奇。

  在吳霜降心神視野中,小天地之外,某處一盞燈火,極為明亮,不過很快那粒燈火就像是被蒙上了層層燈籠罩子,逐漸模糊起來,一個轉瞬間,就變得昏暗一片,再無半點蛛絲馬跡。

  吳霜降笑了笑,定然不是那寧姚飛劍所斬,這道符籙無甚高明處,唯一妙處,在於符紙可斬可碎,唯獨不可化為一個「無」,除非是有人能夠將那道符籙煉化為己物,所以他以防萬一,又在雪花信箋上臨時起意畫符,很簡單,其實就是兩個名字,陳平安,寧姚。所以這就成了一道失傳已久的姻緣符。

  應該是那個年輕隱官用上了一道旁門神通?倒是好手段,應對得當。不是什麼袖裡乾坤的手段,以那陳平安的玉璞境修為,如此冒失,只會自尋麻煩。

  姜尚真收起飛劍,用手指輕輕擦拭柳葉,抹去些許雪白碎屑,哀嘆一聲,滿臉戚戚然道:「吳老神仙,果真好算計,一下子就讓晚輩泄露底細了,這可如何是好?不如大家坐下來好好聊。」

  跌境後,姜尚真的本命飛劍,從一片完整柳葉折損為一截柳葉。按照常理,世人都以為「姜老宗主」的戰力大跌。

  那張雪白符紙先前好似砥礪劍鋒的磨石,雖說被刀切豆腐一般就割破為兩段,可吳霜降憑此,依舊瞬間勘驗出來了飛劍的淩厲程度。

  「不愧是姜尚真,不但天賦異稟,關鍵是行事夠狠,是個天生的合道胚子,能夠四處闖禍,活到今天,不是沒有理由的。」

  吳霜降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緩緩道:「其實不用刻意拖延,我好不容易來一趟浩然天下,就沒著急離開,你們大可以隨便折騰,好領教一下浩然天下年輕人中最出彩的幾個人。」

  寧姚,陳平安,半個綉虎的白衣少年,桐葉洲姜尚真。

  對於吳霜降而言,哪怕是歲數最大的姜尚真,還是晚輩,依舊是那風華正茂的年輕人。

  姜尚真的跌境,跌得極其凶險且巧妙,簡單來說,就是用跌境來砥礪那一片柳葉。

  一截柳葉的飛劍模樣是真,但是鋒銳程度,依舊遠遠超過姜尚真在仙人境時的一片柳葉。代價就是姜尚真的修士體魄,相較以往,受損極多,變得相對孱弱。所以姜尚真如今才會變得雙鬢霜白,模樣瞧著像是上了歲數。

  也就是說,姜尚真跌境是真,千真萬確,但是那把本命飛劍的品秩,卻近乎等於留在了飛升境,只不過姜尚真這傢伙太過城府,一直以跌境作為最佳障眼法,借機蒙蔽世人。

  姜尚真還真就不客氣了,手腕一翻,變出一壺酒,滿臉誠摯道:「那咱哥倆相逢投緣,先來一壺?」

  等到「閒話聊完」,那就不是什麼切磋道法的分勝負了。

  而是要直接與吳霜降分生死!

  你吳霜降只要敢一味托大,那就最好不過了。

  但是沒有誰會小覷吳霜降,畢竟是一個能夠與老道長孫懷中相互「教做人」的修士。

  崔東山站在一處鋪子屋脊上,手中驀然多出一根行山杖,雙手揮動成圈,漣漪陣陣,蕩漾起層層光暈,層層疊疊,如一幅金色的白描畫卷,一輪袖珍白日當空而懸,崔東山嬉笑道:「吳大宮主,幸會幸會。」

  再伸手一抓,將那光芒四射的袖珍白日抓在手中,手腕搖晃,如手掌圓球滾走,滴溜溜旋轉不定,照耀四方。

  白衣少年的五根手指微動,圓球四周,浮現出二十八個文字,如星辰列陣,天地四象九野、二十八宿陣圖,先後在其中隨之顯化而生。

  吳霜降並無半點殺氣騰騰,無視白衣少年抖摟了一手掌心造化神通,反而與那崔東山好似敘舊一般,微笑點頭道:「惜不能見綉虎,不過能夠見著半個,也算不虛此行了。崔先生當下這副皮囊,品秩不俗。陸沉所言不虛,老秀才收徒弟,確實是一把好手,讓旁人羨慕不來。」

  言語之時,吳霜降雙指並攏,輕輕一扯,將客棧年輕夥計這個被他鳩占鵲巢的身軀,就那麼給一拽而出,宛若紙片,被他折疊而起,隨手收入袖中。

  歲除宮吳霜降,以真身示人。

  這位青冥天下十人之列的常客,只是中年男子的相貌,並不出奇,但是一身氣象凝聚,大道顯化而生,出現了一尊等人高的縹緲法相,赤天衣,紫結巾,白雲履,立在雲霧中。

  法相眉心處一枚棗紅印,如開天眼,雙臂纏繞彩帶,縈繞飄蕩,法相身後又有一圈凝為實質的寶相光暈。

  姜尚真站在街道盡頭,揉了揉下巴,知道吳霜降這份大道氣象,就是所謂的天相了。契合大道,天人合一,是為十四境。

  唯一也是最大的麻煩,就在於不清楚吳霜降的十四境合道所在。

  於是姜尚真笑問道:「敢問吳大宮主是怎麼個合道?懇請說來聽聽,不用擔心會嚇破晚輩的膽子。」

  這句話一問出口,連姜尚真都有些佩服自己的實誠厚道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與山主相處久了,就會耳濡目染,以誠待人得那叫一個水到渠成。

  吳霜降微笑道:「人和。」

  姜尚真苦笑不已,一遍遍念叨著如何是好,崔東山神色凝重,小雞啄米,與周首席遙相呼應。

  合道人和的十四境,都很棘手,棘手得不能再棘手了。

  尤其是外人只知合道人和、偏又不知合道何物的十四境,那就是最棘手不過的存在了。若是吳霜降合道天時、或者地利,要遠遠好過合道人和。

  白也仗劍扶搖洲,一人劍挑數王座,依舊占儘先機,根本無視圍殺之局,原因之一,就在於這位人間最得意,竟是合道心中詩篇,詩篇不盡便無敵,實在太過玄妙,加上白也又手持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更加不講理。

  曾經的蠻荒天下荷花庵主,如今坐鎮璀璨星河中的符籙於玄,一輩子心心念念,辛辛苦苦,希冀著合道所在,是那天時,是那彷彿亙古不變的日月星辰,是某種意義上名副其實的證道長生。

  老瞎子合道十萬大山,文聖的合道浩然三洲,皆是略顯「不得已而為之」的合道地利。

  白也合道心中詩篇,是人和。

  蘇子,還有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也都是走在這條大道上。

  此外就是劍修,比如最早身為王座大妖第三高位的大髯豪俠劉叉,在大海之上,歸墟之畔,這位原本已經躋身十四境的劍修,結果被陳淳安拼了性命不要,硬生生將其從十四境打回飛升境,這才使得劉叉無法重返蠻荒天下,反而被文廟拘押在了功德林。

  上任隱官蕭愻叛出劍氣長城,在蠻荒天下那座英靈殿,走了一條捷徑,雖然她就此合道十四境,卻是屬￿地利,無形中失去了一位劍修原本的最大依仗,那就是一份天地無拘的大自由。

  這也是為何蕭愻哪怕已經高出一境,在那天外戰場,卻始終無法與左右分出生死的根源所在,更是左右為何一定要攔截蕭愻重返蠻荒天下的癥結所在。

  姜尚真問道:「崔老弟,越看越嚇人,怎麼說?」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你臉皮厚些,快點與吳大宮主求饒,周首席難道沒有發現嗎?口口聲聲隨我們折騰,吳大宮主才是最沒閒著的那個,面對這樣的强敵,既然鬥力鬥智都鬥不過,那就服個軟,只能認輸了!」

  吳霜降會心一笑。

  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之間,曾經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金科玉律,以下五境修士面對中五境的道心,再用上五境修士的術法神通對敵,意外就小了。

  吳霜降依舊一手負後,一手打了個響指。

  身邊飛旋有三把本命飛劍,籠中雀,井中月,一截柳葉。

  當然都是仿劍。

  但是崔東山和姜尚真,可都不覺得北俱蘆洲恨劍山的仿劍,能夠與這三把媲美。

  崔東山一語道破天機:「幸好只能支撐一炷香功夫。」

  姜尚真眼神哀怨道:「山主的甩手掌櫃,十分未卜先知了。」

  吳霜降以指尖抵住那把「籠中雀」仿劍,微笑道:「那就請君與我同游鸛雀樓?」

  剎那之間,天地景象渾然一變。

  有一座高樓矗立在大江畔,正是青冥天下歲除宮的形勝之地,鸛雀樓。

  吳霜降一揮袖,井中月仿劍一閃而逝,一條大江的江水隨之抬升,如雨雲倒懸大地,最終落雨天幕,無數雨滴激射而起,每一滴雨水皆飛劍,飛劍數目以百萬計。

  懸空而立的崔東山,手中綠竹杖重重一敲,微笑道:「往古來今謂之宙,那就今去往古,趟水上游抓條大魚,給我回去!」

  儒家聖賢的口含天憲,光陰長河隨之逆流倒轉。

  三人就此重返真正的籠中雀小天地。

  事實上,兩次光陰流水,經過吳霜降身邊的時候,都繞道而行。

  崔東山擺出一個純粹多餘的金雞獨立,一手高舉,掌心托起先前的白日,一手以行山杖指向那吳霜降,「四方上下謂之宇,晚輩就教教吳宮主何謂小天地!」

  事實上,在崔東山擺出那個滑稽姿勢之前,天地已成。

  吳霜降將那三把仿劍都收入袖中,看架勢,竟是要拿來煉虛為實。

  吳霜降第一次挪步,一步跨出,身後天相與真身重疊,原地現出一尊巍峨法相,高達千萬丈,相較於化外天魔在條目城的頂天立地一幕,要更誇張,簡直就要撐開崔東山的一座天地天幕,跨出第二步之時,法相單手撐天,一臂橫掃,原本穩固天地頓時氣象混亂,出現了無數條道法洪流,每一道絲絲縷縷,都大如決堤的洶湧江河,激蕩天地間,一座天地立即響起一陣細微的絲帛撕裂聲響。

  崔東山嗤笑一聲,雙指一轉綠竹杖,畫圓而走,掐指默念一篇聖賢教誨,囊括吳霜降和那尊法相的天地被切割開來,凝為一粒芥子。

  姜尚真再無半點猶豫,從袖子裡邊摸出一幅搜山圖珍稀摹本,被譽為山上的「太平本」,輩分只比「開山老祖師」稍遜一籌。

  丟出畫卷,將那一粒芥子天地包裹其中,以天地裹挾天地。

  與此同時,姜尚真如獲敕令,籠中雀小天地驀然開門,使得姜尚真毫無痕跡地離開此地。

  崔東山則雙手掌心貼緊,猛然擰轉,天地一變,變成了一處大澤,無數條蛟龍盤踞其中,無數道劍光縱橫其間。

  到了籠中雀小天地之外,姜尚真瞧見了那個正在縝密布陣的年輕山主,雙方只是對視一眼,會心一笑,並無言語交流。

  姜尚真再次一閃而逝,雙袖翻轉,又一座天地矗立而起,是姜尚真煉化的一處遠古秘境遺址,名為柳蔭地。

  一把飛劍籠中雀,一幅星宿圖的芥子天地,一座搜山陣,已經是三座小天地。

  崔東山的一座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澤。姜尚真煉化的柳蔭地。加上陳平安負責布陣的一處無法之地,又是三座小洞天。

  下一刻,崔東山又迅速路過柳蔭地,去往外邊,再次造就出一座天地。

  再下一刻,陳平安又與崔東山打了個照面,攤開了一幅從劍氣長城帶回落魄山山巔的劍仙畫卷,一直無所事事的寧姚就只是負責坐鎮其中。

  不是修道之人的小天地不值錢,而是陳平安三人,尤其是法寶衆多的姜尚真和崔東山,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先前大泉王朝蜃景城外,陳平安單獨一人,問劍裴旻,崔東山和姜尚真都沒有出手的機會,在那之後,三人就在落魄山,聊了一宿,最後還拉上了山君魏檗和劉景龍一起出謀劃策。

  陳平安先前祭出的那張三山符,是他在山上最早提出的一個設想,就是一記棋盤上至為關鍵的先手,當之無愧的無理手。

  崔東山和姜尚真手上也都有一張一模一樣的山符,這就意味著,不管是誰遇到了一位捉對廝殺、必輸無疑的難纏對手,都可以祭出此符,喊來其餘兩人,瞬間置身戰場。

  最早是拿劍術裴旻作為假想敵,之後三人的推演,甚至連那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都沒有放過,都一一被他們「請」到了棋盤上。

  當然也可以用來針對田婉背後可能存在的某個護道人,總之都是奔著裴旻這樣的飛升境劍修戰力去的。

  哪怕是拿來對付十四境大修士的吳霜降,還是那句話,三人聯手,可以玩命。

  畢竟吳霜降來自青冥天下,跟當初陸沉遠遊驪珠洞天是差不多的處境,規矩重重,束縛不小,哪怕狗急跳牆,吳霜降不得不恢復十四境修為,那就壞了禮聖規矩,自然就會被大道天然壓勝一籌。

  何況如今形勢又有變化,多出了一位飛升境劍修,寧姚。

  她不但是飛升境,更精通廝殺,故而寧姚無論是從旁護陣,還是一錘定音,原本都是毫無懸念的最佳人選。

  只不過按照先前三人設想,都沒有想到寧姚會置身戰場,以至於哪怕她是一位飛升境劍修,依舊只能是坐鎮其中之一。

  因為一座座小天地的疊加,環環相扣,步步為營,失之毫厘就是天壤之別。每一座小天地的生成,先後順序都極有講究,更別談內裡玄機了。

  寧姚對此毫無芥蒂,安安靜靜等待那個吳霜降。

  先前她聽陳平安說了幾句,這些小天地,才是用來待客的棋局先手罷了。

  崔東山和姜尚真,在各地天地內,雙袖抖落,法寶如雨。

  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境界越高,砸錢越多,講究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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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七十七章 還禮

  吳霜降被困於重重疊疊的小天地,已經不見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撐開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賞起這幅星宿圖作為根本之物的第一層芥子天地。

  再外邊些,有那搜山圖的氣息,吳霜降也不著急,淩空虛渡,隨意一步,就能夠在小天地內跨越出一個星宿,身形四周,因為他是唯一被壓勝對象,一個呼吸,一個挪步,就會與小天地碰撞,尤其是當吳霜降每次行走之時,如滾滾江河衝擊水中砥柱,激起一陣陣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無比璀璨,他身後彷彿拖曳出一條極其纖細卻凝聚不散的長線,使得吳霜降恍若一尊神靈遠渡星河。

  閒庭信步,就像一位剛剛進入世俗欽天監的練氣士,要做那昏見、昏中、朝覿和旦中四種入門課業。

  然後吳霜降一步來到鬥、牛兩宿之間的虛空處懸停,回首望去,一條條條好似人生軌跡的長線,經久不散,是一條因果線的大道顯化?吳霜降覺得有些新鮮,就放任不管,期待著對方的扯起線頭,只希望不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手段。

  吳霜降雙手負後,低頭微笑道:「崔先生,都說氣沖鬥牛,試問劍光何在?」

  對於浩然人物,吳霜降真正感興趣的,就只有兩個,蘇子,綉虎。

  前者的詞篇,吳霜降由衷欣賞,所以當年與陸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觀外,哪怕當著那個虎頭帽孩子的面,吳霜降還是直說一句仰慕蘇子。至於後者,不是佩服什麼欺師滅祖,不是什麼浩然錦綉三事,而是崔瀺的那個選擇,以及最終做成那個選擇的百年鋪墊,讓吳霜降覺得極有意思,換成是自己,就絕做不成,既然如此,就當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吳霜降很少會覺得做不成什麼事,寫詞寫不出蘇子豪邁,僅用百年就能夠算計兩座天下,玩弄於鼓掌之中,則不如崔瀺。

  所以崔先生這個敬稱,吳霜降還真不是什麼客套話。

  事實上,吳霜降已經無需跟任何人說客氣話了,與玄都觀孫懷中不用,與白玉京陸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現身在極其遙遠的下方,哪怕吳霜降這樣的修為境界,窮盡目力,也只能見到那一粒芥子身形,只是那少年嗓門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見不著!」

  吳霜降笑了笑,綉虎年少時,不該是這副德行吧?記得曾經有次隱匿身份,遙遙旁觀三教爭辯,那個站在老秀才身後的年輕書生,瞧著滿身的書卷氣,性情很穩重,還有幾分天然的風流倜儻。當時吳霜降就覺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後,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雲局。

  吳霜降自顧自說道:「也對,我是客人,所見之人,又是半個綉虎,得有一份見面禮。」

  只見這位歲除宮隨手抬起一掌,笑言「起劍」二字,身邊先是出現由二字生髮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後拉伸成為一條長線劍光,最終變成一把細看之下、一把稍有缺口的長劍。

  長劍樣式,除了兩百多道極其細微的劍刃缺口,此外與那白玉京余鬥的佩劍,四把仙劍之一道藏,如出一轍。

  吳霜降又道:「落劍。」

  一線筆直落下。

  那道恢弘劍光,直直從鬥牛星宿間,從天上落去人間。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雙袖鼓蕩而起,袖中出現十二道劍光,作為人間還禮那位天上客。

  十二劍光,各自稍稍畫出一條弧線,不與那把「道藏」仿劍爭鋒,大不了各斬各的。

  何況也未必躲得過那一劍。

  天上劍光如山岳落地,崔東山撇撇嘴,他娘的,果然躲不過,吳霜降這廝臭不要臉,不是劍修,竟然耍劍。

  崔東山的一具符籙化身,當場粉碎,毫無懸念。

  劍光餘韻浩蕩,只是被天地古怪規矩限制,並未能當真筆直一線洞穿星圖小天地,而是不斷突兀出現在各大星宿間,一次次折疊,一次次驟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現身,一條劍光在天地間不斷亮起。吳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飛劍,近身之後,無一例外,靜止懸停在吳霜降身外數丈,吳霜降伸手一抓,將大小不一的飛劍悉數凝為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間碾為齏粉,這些虛相物件,並無蘊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沒資格被他仿製。

  吳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無窮的仿劍,沒入袖中。

  崔東山出現在南方七宿處,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只是變成了吳霜降的模樣,而且以手指畫符,在掌心處寫下「歲除宮吳霜降」,翻轉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腳下軫宿,然後隨之浮現出一條龐然大物的軫水蚓,緩緩游曳,水蚓之上,還出現了一位衣黑帶劍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輛車駕上的黃衣女子,各自撿取出「歲除宮吳霜降」中的某個字。

  吳霜降啞然失笑,這個崔先生,真會計較這些蠅頭小利,處處占便宜,是想要以此占盡天時地利,對抗人和?積少成多,與其餘三人分攤,最終無一戰死不說,還能在某個時刻,一舉奠定勝局?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盤。只不過能否遂願,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想要與一位十四境以傷換命,這些個年輕人,也真是敢想還敢做。

  天之四靈,以正四方。

  四宮九野二十八星宿,環列日月五星四方。

  大道磨蟻。

  除了軫宿那邊的小動靜之外,又有天地大異象。

  天地合攏,二十八星宿各有神將坐鎮,如同在書案上攤開一幅星圖的看客,重新卷起了畫軸。

  要憑此磨殺吳霜降一些道行。

  吳霜降只是指了指不遠處的星宿,笑問道:「一般的書上記載,都是壁水獝,可按照渡船張夫子的說法,卻是壁水貐,到底哪個是真?」

  崔東山變成了一尊頂天立地的神靈,低頭彎腰,一雙眼眸如日月,兩隻雪白大袖之上,盤踞了無數蛟龍之屬的水裔,皆虯屈如蛇虺狀,崔東山的這尊法相俯瞰那吳霜降,尋常閒聊的語氣,卻聲如震雷,彷彿雷部神靈竭力擂鼓,只不過言語內容,就很崔東山了,「你問爹,爹問誰去?」

  吳霜降仰頭說道:「崔先生再這麼鬧騰,我對綉虎就要大失所望了。」

  崔東山一掌拍下。

  吳霜降搖搖頭,一抖袖子,大致領略了星圖玄妙,就覺得沒必要在此逗留了,去外邊那搜山陣看看。

  於是袖出四劍,環繞身邊,四把長劍,劍尖分別指向四方。

  道藏,太白,萬法,天真。

  雖然是四把仿劍,與那道老二余鬥,孫懷中或是白也,龍虎山大天師,以及寧姚,四位真正仙劍主人的所仗之劍,劍意還是有些懸殊,可能夠做出這等壯舉的,數座天下,只有吳霜降,何況那份充盈天地的劍氣,更做不得假。

  就像是世間「下一等真跡」的再一次仙劍齊聚,蔚為壯觀。

  吳霜降只是隨手一指,就將那崔東山的法相戳破。

  四劍一閃而逝。

  芥子天地就此稀爛。

  那白衣少年甚至都沒機會收回一幅破損不堪的陣圖,或者從一開始,崔東山其實就沒想著能夠收回。

  來到第二座小天地。

  是那姜尚真的那幅搜山圖太平本。

  與世間流傳最廣的那些搜山圖不太一樣,這卷太平本,神將四處搜山的擒拿對象,多是人之容貌,其中還有許多花容失色的婀娜女子,反而是那些人人手系金環的神將,相貌反而顯得十分凶神惡煞,不似人。

  等到吳霜降來到這座搜山陣內,一卷搜山圖小天地內,無論敵我,再無爭執廝殺,紛紛御風離開山頭,蜂擁而去,各展神通,數以萬計的術法,瘋狂砸向吳霜降一人。

  吳霜降心念微動,四把仿劍瞬間遠去,在天地四方懸停,四劍劍尖所指,劍光綻放,就像天地四方矗立起了四根通天廊柱。

  然後他拈出兩張符籙,輕輕一丟,身邊就出現了一位狐白裘女子,英氣勃勃,腳踩一雙飛雲履,玄綾質地,素絹綉雲,染以香料,香霧繚繞足間,她姍姍而行,好似足下生白雲、輕身飛升的仙人,她只是行走間,便有白雲滾滾,天地間彌漫異香。

  又有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腰繫黃琅帶,懸掛一隻笏囊。少年只是伸手按住腰帶,無數被搜山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魎,就自行退回山中,等到少年再伸手從囊中拿出玉笏,隨便拋入空中,所有手腕系金環的搜山神將,就又開始止步不前,最終竟是緩緩後退。

  吳霜降左看右顧,看那身邊一雙神仙眷侶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

  一把天真仿劍那邊,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十數里之外,點點頭,微微鬆了口氣,「得提醒師娘一聲了,不要輕易出劍。」

  一頭鬼鬼祟祟偷溜到這邊的小精怪,使勁點頭,「真是難纏,比起跟裴旻對砍,與吳宮主鬥法,要揪心多了。」

  那把仿劍,劍光一閃,白衣少年被攔腰斬斷,小精怪被砍去頭顱。

  結果白衣少年雙腿一蹦,身體縫合,那小精怪則一招手,將頭顱放回肩上。

  吳霜降微微訝異,不是那崔東山的手段,符籙提神而已,拼湊簡單,雕蟲小技。可那姜尚真,可是貨真價實的陰神出竅,怎會毫髮無損?

  吳霜降想了想,笑道:「別躲躲藏藏了,誰都別閒著。」

  言語落定之後。

  在三座小天地內。

  在籠中雀小天地內,寧姚看到了一個青衫背劍、眉眼飛揚的陳平安。

  在一處無法之地,正在屏氣凝神、橫劍在膝的陳平安,睜開眼,看到了一個寧姚。

  而姜尚真眼前,則多出了一個蘅蕪一般的柔弱少女。

  唯獨崔東山真身那邊,他身邊沒有多出誰。

  吳霜降大笑道:「好綉虎,果真不讓人失望!」

  ————

  客棧內。

  白髮童子面無人色,一直呆呆站在長凳上。

  本以為寧姚躋身飛升境,最少七八十年內,跟著寧姚躲在第五座天下,就再無隱患。哪怕下一次大門重新開啓,數座天下都可以去往,即便遊歷修士再無境界禁制,大不了早一步,去求寧姚或是陳平安,跑去中土文廟躲個幾年,怎麼都能避過吳霜降。

  一沒想到寧姚會帶著自己來到浩然天下,二沒有想到吳霜降竟然已經躋身十四境,三沒想到他竟然真會跨過一座天下,算無遺策,早就在這條渡船等著自己了。

  說來可笑,世間只有畏懼心魔的修道之人,哪有心魔畏懼練氣士的道理?

  唯獨歲除宮吳霜降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先是在那元嬰境瓶頸,故意生成心魔為她,吳霜降十分順暢地躋身玉璞境後,此後千年,再將她這位被他拘押在心中的道侶心魔,一點一點以秘術煉化,最終被吳霜降用來當做躋身十四境的證道契機。

  吳霜降痴情是真,心狠更是真。在青冥天下,吳霜降的偏執,與他的道法之高,幾乎齊名。

  所以它才會辛苦尋覓機會離開那處心扉牢籠,最終跟隨大玄都觀那位道人,一同遠遊到了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之後按照某個約定,獲得自由,一路輾轉不定,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安身之所,也就是劍氣長城老聾兒掌管的那座牢獄,看似拘禁,實則對它來說,是一方極為可貴的自由天地,最少性命無憂,何況比起落入吳霜降之手的那種生不如死,在牢獄內,能夠駡一駡老聾兒,悶得慌了就主動挨刑官幾劍,與小姑娘拈芯聊幾句,偶爾還能與蕭愻找點樂子,逗一逗那些處境比自己更凄慘的妖族修士,這頭化外天魔就覺得自己沒那麼慘了。尤其是它還能循著妖族的心境漏洞間隙,好似遊歷,飽覽風光,以它們的視野,看遍蠻荒天下的大好河山,隨便翻檢不計其數的境遇趣聞,更是一樁樂事。

  「別怕。」

  裴錢抿了一口糯米酒釀,摸了摸身邊小米粒的腦袋,輕聲道:「真要害怕也沒關係,喝酒醉去,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就能見著師父師娘了。」

  周米粒抬起雙手,胡亂抹了把臉,使勁點頭,雙手捧起白碗,一口喝完,可惜酒碗太小,一壺酒釀就顯得多,費了不少勁才喝完一壺糯米酒釀。幫不上忙,就別添亂。這是周米粒行走江湖的第一要義。

  裴錢又遞過去自己那壺酒,小米粒繼續一碗碗喝酒。

  白髮童子瞥見這一幕,啞然失笑,只是笑意多苦澀,坐在長凳上,剛要說話,說那吳霜降的厲害之處。

  裴錢立即投去一道視線,白髮童子瞬間了然,本就有些愧疚,就拗著性子,閉嘴不言。

  等到那個黑衣小姑娘打著酒嗝,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白髮童子這才嘆了口氣,「寧姚和陳平安,我都知道底細,是很厲害,但是對上那個人,還是沒有半點勝算的,不是我危言聳聽,當真是半點勝算都沒有啊。所以陳平安方才不把我交出去,你師父實在是太傻了。」

  它伸手抓過一壺桂花釀,仰頭灌了一口酒,抹抹嘴,一番長吁短嘆,緩緩說道:「我是剛才那個……年輕夥計的心魔,境界尚可,飛升境吧,反正這些你都看出來了。但是我這心魔,混得很落魄,我也就不是儒家聖賢,不然我都能煉出八個本命字,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給萬千心魔同道們丟盡了臉啊。唉,都怪隱官老祖給自家山頭取名,取得太隨意了,要是換成什麼得意山,估計這會兒就是我欺負那人了。」

  說到傷心處,唯有喝悶酒。

  它始終不敢對吳霜降直呼名諱。不單單是忌諱那份山水講究,更多還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可見這頭化外天魔,真是怕極了那位歲除宮宮主。

  裴錢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討債找上門了?

  關於歲除宮,在金甲洲一次戰事落幕後,鬱狷夫說起過,裴錢只當是個故事來聽,就像聽天書一般。

  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那位宮主,會從書中走出,而且還要與師父生死相向。

  只是那人都已經剝離出心魔,照理說就類似斬了三屍,對於練氣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嗎?為何還要上桿子收回心魔?

  裴錢死死盯住這頭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覺得我會是你師父這邊的勝負手?是不是太天真了點?你師父就沒告訴過你,道理和絕對,是一雙生死大敵,兩者之間,最怕各自串門套近乎?」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說句大實話,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離歲除宮之時,就只會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細枝末節,他的看家本領,尤其是壓箱底的殺手鐧,早就被他煉化掉了,何況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魚得水的天外天,離開修士心中後,一身道法,難免大打折扣。讓我去欺負個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簡單,興風作浪,能隨便被我玩死。可要說一位道心堅韌的仙人,就有些麻煩了,至於飛升境?打個比方,你覺得火龍真人打開心扉,開門迎客,我敢去嗎?當然不敢。所以陳平安這場架,乾脆就沒扯上我,是明智之舉。」

  它有句話沒講,當年在陳平安心境中,其實它就已經吃過苦頭,硬生生被某個「陳平安」拉著聊天,相當於聽了足足數年光陰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錢,它强顔一笑,喝完了一壺桂花釀,又從桌上拿過僅剩一壺,「不過得謝你們倆小姑娘,哪怕這場風波因我而起,你對我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氣,卻沒什麼恨意,讓人意外。陳平安的家風門風,真好。」

  裴錢能夠看穿人心,它作為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一樣可以。

  它問道:「知道為什麼我願意跟在陳平安身邊嗎?」

  裴錢點頭道:「我師父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它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只說對了一半。」

  還有一半,是在它看來,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實在是太像一個人了。讓它既憂心,又能放心。

  年輕隱官像吳霜降,很像,太像了!在很多事情的選擇上,陳平安簡直就是一個年輕歲數的吳霜降。

  學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髮童子抬起雙手,五指如鈎,像是兩把梳子,一次一次撓頭,捋著頭髮,自言自語道:「躲又躲不過,逃又逃不掉,怎麼辦呢。」

  裴錢說道:「好像不能怎麼辦的時候,就等等看。」

  「也對。」

  它笑逐顔開,抬起頭,問道:「路過倒懸山那會兒,跟你師父早先一樣,都是住在那個鸛雀客棧?」

  裴錢點點頭。

  它瞥了眼裴錢的那雙眼眸,有些疑惑,「你這小丫頭片子,在那兒就沒看出點古怪?」

  裴錢搖搖頭,「去客棧之前,小師兄就提醒過我,不許盯著誰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雙手攤開,輕輕劃抹擦拭桌子,病懨懨道:「那個瞧著年輕面容的掌櫃,其實是歲除宮的守歲人,只知道姓白,也沒個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了,打架賊猛,別看笑眯眯的,與誰都和氣,發起火來,氣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鄉那會兒,他曾經把一位別家門派的仙人境老祖師,擰下顆腦袋,給他丟到了天外天去,誰勸都沒轍。他身邊跟著的那麼一夥人,個個不簡單,都是奔著我來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一起飛升之前,小白肯定已經找過陳平安了,當時就沒談攏。不然他沒必要親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的鸛雀客棧,年輕掌櫃,正是歲除宮的守歲人,真名不詳,道號很像綽號,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餘四人,都是陰神出竅之姿遠遊異鄉,不過先前跟隨那座倒懸山,都已經重歸家鄉宗門。

  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儔,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棧名叫年春條的婦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在吳霜降崛起之前,曾經就只是個二流墊底的仙家門派,別說是大玄都觀,就是仙杖山這樣的一流道門勢力,拎出一位祖師堂掌律,就可以讓歲除宮頃刻間覆滅。

  所以吳霜降完全是單憑一人,就將歲除宮變成與大玄都觀比肩的頂尖道門,期間有過無數的恩怨情仇,險峻形勢,無論人事,反正最終都給吳霜降一一打殺了。

  而且吳霜降的傳道授業,更是天下一絕。歲除宮之內,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道法親傳的結果。

  張元伯的養龍術,虞儔的煉山神通,虞儔道侶令狐翠蓮的劍術,道號燈燭的嫡女吳痴,她的撥搖天鼓,遍燃燈燭照虛耗,擊鼓驅逐疫癧之鬼,更是歲除宮祖師堂的不傳之秘。

  不但是這些歲除宮高輩分、高境界的「祖師」,幾乎所有嫡傳、再傳弟子,吳霜降都願意親傳道法,事必躬親,極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歲除宮上上下下,都將吳霜降發自肺腑地奉若神明了。

  在青冥天下,宗門修士,上上下下,敢從內心到行事,都對那白玉京不以為然的,就只有孫懷中的玄都觀,吳霜降的歲除宮。

  一個是下山歷練,若是陰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觀,那都是要放鞭炮慶祝一下的。

  一個是只要與白玉京道士在歷練途中,起了衝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個生死,或是一方打斷長生橋,都不算切磋道法。反正歲除宮內人手一盞長命燈,洞中龍張元伯,就是死過一次的,山上君虞儔的道侶,甚至死過兩次。照理說都極難躋身上五境,但是有吳霜降在,都不是問題,之後修行,重頭來過,歲除宮向他們傾斜了無數的天材地寶,更有吳霜降的親自把關,指點迷津,修行路上,依舊勢如破竹。

  大玄都觀的仙劍一脈,在青冥天下公認打架最抱團。

  而歲除宮的修道之人,公認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為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無賴,尤其是少年歲數的楞頭青,最喜歡意氣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輕重,只要給他一把刀,都不用借著酒勁壯膽,一個不順心不順眼的,就能抄刀子往死裡一通劈砍,半點不計較後果。所以歲除宮在山上有個「少年窩」的說法。

  它喝完了陳平安和寧姚的那兩壺桂花釀,就開始嗑瓜子,隨口問道:「一個人,學什麼像什麼,厲不厲害?」

  裴錢毫不猶豫就點頭。當然很厲害。因為自己的師父就是如此。

  它又問道:「那如果有個人,學什麼是什麼?」

  裴錢想了想,「很可怕。」

  裴錢隨即說道:「這樣的話,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與人起了大道之爭吧?」

  學什麼像什麼,問題不大,可一旦學了什麼「就是」什麼,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諱了。例如別家宗門祖師堂的不傳之秘,或是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

  它翻了個白眼,「捏鼻子認栽的,還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會變著法子補償幾分,不過得看他心情,如何算帳,如何彌補,得他說了算,別人只能接受。至於那些不信邪的,非要與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歷史上有兩位,都是被他給拉下馬的,一個靠氣力,靠道法,一個靠算計,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關係極差。」

  它加重語氣,補了一句,「極差。雙方只差不是那種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敵了。只要路上遇見了,肯定會幹一架。」

  裴錢好奇問道:「你為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來點漱漱口。」

  裴錢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擱在桌上,推過去。

  它一口飲盡,嘆了口氣,「還是不夠壯膽,不敢說啊。」

  裴錢說道:「不想說就算了。」

  它感慨道:「陳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錯唉。」

  一個人的氣清氣濁,其實就看有無一顆平恕心。

  裴錢笑道:「湊合。師父教了十成的好,我只學了二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惱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幹嘛學我說話?!」

  裴錢第一時間就伸手按住桌面,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與裴錢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真情流露,一個沒忍住。」

  裴錢沒來由說道:「以後到了落魄山那邊,你可以先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裡有個老前輩,應該與你聊得來,會一見投緣。」

  白髮童子一臉懷疑,「哪位老前輩?飛升境?而且還是劍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寧姚,再加上自己和這位老前輩,三飛升!以後自己在浩然天下,豈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錢搖頭道:「龍門境。」

  白髮童子呸了一聲,「啥玩意兒,龍門境?我丟不起這臉!」

  裴錢就不再說話。

  白髮童子突然雙手合十,滿臉嚴肅,自言自語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能去趟落魄山,拜會一下那啥騎龍巷的龍門境老神仙。」

  裴錢突然怔怔看著那頭白髮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輕聲說道:「只能活在別人心中,活成另外一個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髮童子楞了楞,盤腿而坐一邊嗑瓜子,一邊嬉皮笑臉道:「小丫頭屁大年紀,其實啥都不知道,說起這個,輕飄飄的,可寬慰不了人心。」

  裴錢嗯了一聲,沒有反駁,趴在桌上,雙手交疊,尖尖的下巴,擱在手臂上。

  白髮童子瞥了眼年輕女子的丸子髮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歡相通,都很不輕鬆的,所以你別事事學你師父,陳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著瞧吧,練了劍,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會在你心中,大如須彌山,攔在路上,讓你苦不堪言,到時候你才能知道什麼是『辛苦』了。當年在牢獄那邊,有個叫幽郁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還有個叫杜山陰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娘的好壞,視野所及,好東西,是我的,什麼都是我的,不值錢的東西,只要可以,那傢伙寧肯打爛了都不給旁人,心中沒啥條條框框,修行路上,這兩種人,反而走得容易幾分。」

  此後兩兩無言。

  小米粒酣睡,裴錢趴著發呆,白髮童子坐在那兒百無聊賴,時不時就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念念有詞,估計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後它嘆了口氣,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沒個盡頭。

  那個吳霜降,對它和曾經的她,對雙方來說,就是一道注定過不去的坎。

  當年吳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這就像吳霜降早就訂立好了整個框架和所有規矩。

  為此吳霜降精心準備了百餘年光陰。

  吳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為「她」的心魔。

  當時在歲除宮老祖師們眼中,吳霜降在元嬰瓶頸空耗了百年光陰,旁人一個比一個疑惑不解,為何吳霜降這般出衆的修道資質,會在元嬰境停滯如此之久。

  誰都無法想像,其實在很早之前,吳霜降就為自己安排好了一條如何去往飛升境的道路,甚至連如何躋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準備。

  就像一個人,生而知之。

  但是無論是她,還是化外天魔,比誰都清楚一件事,吳霜降並非生而知之,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總給人木訥、至多是沉穩印象的男人,就只是喜歡多想。

  白髮童子一陣頭疼,光是想到那個吳霜降,就頭疼欲裂,雙手捧住腦袋。

  裴錢回過神,又遞過去一壺酒,它一口氣灌了半壺酒,眼角餘光瞥見一隻小袋子,蹦跳起身,彎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錢也站起身,輕輕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魚乾。這趟出門遠遊,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魚乾可不多。

  它只得抓了幾條溪魚乾,就坐回原位,丟入嘴中嘎嘣脆,一條魚乾一口酒,喃喃道:「小時候,每次丟了把鑰匙,摔破了只碗,挨了一句駡,就以為是天大的事情。」

  裴錢不明白它為何要說這些,不料那白髮童子使勁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間滿臉辛酸淚了,帶著哭腔自怨自艾道:「我還是個孩子啊,還是孩子啊,憑啥要給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負啊,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啊,隱官老祖,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打死他,打死那個喪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錢揉了揉眉心,趁著師父不在,也給自己拿了一壺酒釀,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髮童子擦完眼淚,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

  說到這裡,它收斂臉色,喃喃道:「一輩子活得就像是在一個人喝悶酒。」

  裴錢問道:「冒昧問一句,是不是吳宮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眼神中有幾分光彩,說了句很難讓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語,「又要不捨得。」

  它在遇到吳霜降之前,希望能夠重獲自由,生死無憂。遇到吳霜降之後,就只希望自己能得個解脫,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吳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為她從來就希望天地間還有個他,好好活著。

  裴錢舉起酒碗,朝它那邊遞過去,白髮童子舉起酒壺,輕輕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悶了。

  它試探性問道:「咱倆都是至交好友了,再來兩條魚乾唄?」

  裴錢微微一笑,直接將那袋子魚乾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聲贊嘆道:「不愧是隱官老祖的開山大弟子,胸襟氣概,盡得真傳!」

  裴錢說了句公道話:「就你這馬屁功夫,光靠嗓門大,在我家落魄山,都嗑不上瓜子。」

  它想了想,開始虔誠許願,斬釘截鐵道:「只要能去落魄山,我去騎龍巷鋪子給那位龍門境老神仙打雜都成!」

  ————

  在那容貌城,身為夜航船主人的中年文士,因為條目城那邊已經隔絕天地,連他都已經無法繼續遙遙觀戰,就變出一本冊子,寶光煥然,金玉書牒,攤開後,一頁是記錄玄都觀孫懷中的末尾內容,鄰居一頁便是記載歲除宮吳霜降的開篇。

  夜航船上,今天這一戰,足夠名垂青史了。

  一位十四境,一位飛升境,兩位戰力絕不可以當下境界視之的仙人,加上一位玉璞境的十境武夫。

  如果再有那頭化外天魔加入戰場,無論是它選擇哪個陣營,就又要多出一位飛升境。

  一旦裴錢再尾隨其後,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中年文士笑了起來,「好一場廝殺,虧得是在我們這條渡船上,不然最少半洲山河,都要遭殃。文廟那邊,是不是得記渡船一樁功德?」

  刑官默不作聲。

  中年文士笑問道:「如果吳霜降始終壓境在飛升境,你有幾分勝算?」

  刑官說道:「如果他沒有破境,只能說有機會換命。等他躋身十四境,再來壓境飛升,我談不上半點勝算。」

  中年文士搖搖頭道:「所以怎麼都不該挑選吳霜降作為對手的。」

  他敢斷言,只要陳平安惹惱了吳霜降,對方肯定會恢復十四境修為。

  吳霜降此人,在家鄉天下,就連白玉京和道老二都敢招惹,來了浩然天下,不會太把文廟的規矩當回事。

  據說大掌教私底下與那師弟訂立過一條「家規」,在道老二坐鎮白玉京的百年之內,就不許餘鬥攜帶仙劍,問劍歲除宮。師尊道祖之外,那位被譽為真無敵的餘鬥,還真就只聽師兄的勸了,不光光是代師收徒、傳道授業的緣故。

  如果傳言是真,那麼白玉京大掌教禁止師弟余鬥,擅自問劍歲除宮,也肯定不是偏袒外人吳霜降那麼簡單。

  浩然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可能都沒有什麼「之一」,是那個將柳筋境變成一個留人境的柳七。

  最終柳七果然在重返浩然天下後,用事實證明了這一點,用三百多種術法,哪怕戰場在大海之上,依舊處處壓制王座大妖仰止的水法神通。

  而在那青冥天下,按照某個流傳不廣的小道消息,則是陸沉之外的吳霜降。

  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拋出個諧趣說法,腳底板蹭不走的陸沉,竹簽剔不掉的粘牙吳霜降。

  一個沒啥真本事只會噁心人,一個比貧道還陰魂不散的難纏鬼。

  中年文士不斷翻檢渡船書籍記錄,緩緩道:「中五境期間,吳宮主的運氣,好到堪稱天下第一,每次都能險象環生。飛升境之前的玉璞、仙人兩境,吳宮主殺氣最多,殺心最重,與人頻繁捉對廝殺的次數,再次堪稱青冥第一,冠絕上五境修士。躋身飛升境之後,不知為何,開始修心養性,性情大變,變得尤其與世無爭,只有寥寥兩次出手記錄,與道老二,與孫道長。在那之後,就多是一次次無據可查的閉關複閉關了,幾乎不見任何宗門外人。所以先前才會跌出十人之列。」

  書籍之上,還有些相對比較詳實的山水秘錄,記載了吳霜降與一些地仙、以及上五境修士的大致「問道」過程。吳霜降境界越低時,記錄越多,內容越貼近真相。

  吳霜降的修道之路,最大的一個特徵,是死地能活,擅長在劣勢絕境當中,反殺强敵。

  但這只是表面上的結果,真正的厲害之處,在於吳霜降能夠彙集百家之長,而且極其務實,擅長熔鑄一爐,化為己用,最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道法,大玄都觀的仙劍一脈,仙杖山「指點江山」的符籙陣法,再通過收集秘籍道訣、線索脈絡,借此推衍一種種術法神通的大道本源,於玄的符籙,龍虎山天師府的雷法,吳霜降都有涉獵,至於到底有幾成神似,隔著兩座天下,一直沒機會驗證。

  中年文士合上書籍,笑問道:「怎麼樣,能不能說說看那位了?只要你願意說破此事,渡船之上,新開闢四城,再讓給你們一城。」

  刑官搖頭道:「事不過三,張夫子就不要再過問此事了。」

  中年文士有些遺憾,「那就永遠都是鴻毛城裡邊的一個『沒結果』了。」

  刑官說道:「不差這一件。」

  劍氣長城萬年歷史上,一直存在著三個極其重要的職務,刑官,隱官,祭官。

  最早的三位祖師爺,正是陳清都,龍君,觀照。

  隨著時間推移,先是刑官一脈占盡風頭,歷任隱官,起伏不定,祭官開始逐漸退居幕後,而且身份極其隱蔽,從不公開。直到最近千年以來,其中祭官要比刑官還要沉寂不顯,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這一脈,別說是年輕劍修,就是許多劍仙,都幾乎從不去想這件本就無所謂的事,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酒喝,更不能當飛劍出城殺妖,想了做什麼。

  反觀隱官一脈,先有蕭愻,後有陳平安,在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就顯得極為矚目。

  估計以後的浩然天下,一般的山上修士,都要誤以為劍氣長城從來只有隱官這個職務了。

  隱官一脈的避暑、躲寒兩座行宮,藏書極多,秘檔無數,關於此事,卻都沒有任何記載,就像一部老黃曆被撕掉了數頁,連禁忌都算不上了。

  一處小湖,鋪滿荷葉,有小路直通湖心涼亭。

  路上,一對男女站在那邊賞景,沒有去往中年文士和刑官所在的涼亭。

  一個年輕男子,身邊站著個手挽竹籃的少女,穿著素雅,姿容極美。

  年輕人青衫背劍,身材高大,腰繫一隻銀色小袋,無數條細微金光,滲透透出銀色絲線,燦若霞光。

  正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杜山陰,與那幽鬱一起被丟到了牢獄當中,杜山陰成了刑官的嫡傳,幽鬱則迷迷糊糊成為了老聾兒的弟子。一個跟隨刑官返回浩然,一個跟隨老聾兒去了蠻荒天下。

  杜山陰身邊的少女,名為汲清,與長命曾經在牢獄內相依為命,曾經年復一年,一起在溪畔浣紗搗衣。

  長命是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汲清也是一種神仙錢的祖錢顯化。

  杜山陰小聲問道:「汲清姑娘,真是那歲除宮的吳霜降,他都已經合道十四境了?」

  涼亭那邊雙方,一直沒有刻意遮掩對話內容,杜山陰這邊就默默聽在耳中,記在心裡。

  汲清嫣然一笑,點頭道:「多半是了。」

  杜山陰揉了揉下巴,「既然那童子是吳霜降的心魔,就類似離家出走了?那麼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隱官大人都該交還出去吧?還打個什麼,很沒道理的事情嘛。」

  汲清笑著不言語。

  杜山陰繼續說道:「再說了,隱官大人是出了名的會做買賣,客棧那邊,怎麼都沒個商量再談不攏,最後來個撕破臉,雙方撂狠話啥的,就一下子開打了?半點不像是咱們那位隱官的行事作風啊。莫不是回了家鄉,隱官憑藉文脈身份,已經與中土文廟那邊搭上線,都不用擔心一位來自外鄉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汲清搖搖頭,柔聲道:「奴婢也不知道呀。」

  杜山陰笑道:「如果是在我們劍氣長城,吳霜降絕對不敢如此出手。寧姚畢竟不是老大劍仙。」

  汲清已經轉頭望向湖中,就像人立碧水中,撐起了一把把荷花傘,水波瀲灩,荷葉田田,清香陣陣,沁人心脾。偶爾還有成雙成對的鴛鴦鳧水,穿梭其中。荷葉絕青似鬢,荷花似那美人妝。無風花葉動,不是游魚便是鴛鴦。

  汲清有些想念長命姐姐了。此次若有機會見面,她就去問問那位見錢眼開的隱官大人,記得當年初次相逢,年輕隱官起先瞧見他們,規矩得很,後來得知她和長命姐姐的大道根腳後,一下子就笑得可親近了,眼神裡邊的那份親昵,藏都藏不好,一個男人,好像眼中從無美色,就只有錢哩。

  少女想起這些,心情有些不錯,她就蹲下身,笑撥青荷葉。

  杜山陰笑道:「汲清姑娘,如果喜歡這些荷葉,回頭我就與周城主說一聲,裝滿竹籃。」

  汲清背對著那個年輕劍修,她翻了個俏皮的白眼,懶得多說什麼。天底下的錢,不是這麼掙的,看似白撿便宜,得了一籃子荷葉,可是山上的香火情,就不是錢嗎?況且你與那位美周郎,關係真沒熟到這份上。

  杜山陰只是隨口一提,沒有多想,一籃子荷葉而已,不值得浪費心神,他更多是想著自己的修行大事。

  如何練劍,破境更快,如何提升飛劍品秩,如何成為未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以後離開師父身邊,獨自遠遊,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比如能否帶著汲清在身邊,需不需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去拜訪老劍仙齊廷濟和陸芝……所有事情,都需要他現在就好好思量一番。他不是那個一天到晚渾渾噩噩的幽鬱。他希望再過個幾十年百來年,與那同齡人的幽鬱重逢後,雙方已經是一個天一個地。

  刑官師父不愛說話,所以杜山陰這些年來,哪怕朝夕相處,卻只知道幾件事,對師父根本談不上瞭解,姓什麼叫什麼,怎麼學劍,如何成了劍仙,又為何在劍氣長城當上了刑官,都是一個個謎團。

  師父愛喝酒,所以在牢獄內才會得了個酒鬼的稱號,但是師父返回浩然天下之後,就極少喝酒了。再就是自己拜師之後,師父沒什麼要求,就一個,將來等他杜山陰學成了劍術,遊歷浩然,遇到一個山上的采花賊就殺一個。最後一件事,擔任刑官的師父,對天底下所有擁有福地之人,好像都沒什麼好感。所以當年在隱官那邊,師父其實就一直沒個好臉色。

  涼亭那邊,中年文士一揮袖子,讓那杜山陰再聽不去半個字,然後笑問道:「你這唯一嫡傳,難道在家鄉就跟陳平安有仇?不然明明一身的機靈勁,每天在那兒想東想西的,為何偏在此事上假裝睜眼瞎?倒像是恨不得借給吳宮主幾分殺心?」

  刑官搖搖頭,「他與陳平安沒什麼仇怨,大概是相互看不對眼吧。」

  中年文士笑道:「較真起來,不談劍氣長城和飛升城,那麼多因為避暑行宮隱官一脈,才得以額外保全性命的下五境劍修、俗子,只說他能夠成為你的嫡傳,歸根結底,還得感謝那位隱官才對,為何陳平安遇到了興師問罪的十四境吳宮主,這後生瞧著還挺幸災樂禍?」

  按照渡船這邊的縝密推衍,劍氣長城在那場戰事中,雖然多打了幾年的仗,卻因為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多活了一萬八千人。

  這就意味著飛升城到了第五座天下,憑空多出了相當數量的一大撥年輕劍修,哪怕人人境界不高,卻是為飛升城贏得了更多劍運凝聚的氣象,而且每一粒劍道種子的開花結果,在曾經的劍氣長城興許不起眼,無非是個戰場上的早死晚死,可在那座嶄新天下,影響之深遠,不可估量。

  刑官說道:「不太清楚,懶得細究。」

  中年文士啞然失笑,「收了這麼個弟子,你不糟心啊?不過你這樣當師父的,也少。」

  那個年輕劍修一口一個吳霜降,中年文士這邊就要幫忙收拾爛攤子,手心處已經悄然聚攏了數個金色文字,如一只只鳥雀在籠,不得振翅外出。

  「老大劍仙丟過來的,不收不行。」

  刑官說道:「我只負責傳授杜山陰劍術,等他成為了上五境劍修,他就會自己出門闖蕩,以後是生是死,最終走到什麼位置,都是他該得的。」

  中年文士笑問道:「若是每次遇到了危險,就搬出你這個師父來?」

  刑官淡然道:「一樣隨他去,既然能夠認我當師父,不管是運氣使然,還是因果牽扯,都算杜山陰的本事。」

  中年文士點點頭,也是個道理。

  刑官難得主動詢問,與這位張夫子問了個關鍵問題:「為何他此次登船,在你這邊如此收斂,卻在陳平安那邊如此强勢?好像這趟遠遊,不單單是為了抓回那頭心魔,更像是要與陳平安問道一場?不然單憑劍氣長城的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兩重身份,他就不該如此氣勢淩人,什麼都不肯談,直接就要動手。」

  中年文士斜倚欄幹,轉頭看著那些湖中荷葉,「真正的理由,很難說清,不用費神去猜,反正只會徒勞無功。當下就只有條比較模糊的脈絡,吳宮主他那心魔道侶,早年趁著他閉關試圖破境之時,溜出了歲除宮,跟隨大玄都觀那位道人,一起離開青冥天下,使得他破境不成。而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那邊,應該是與孫道長同游遺址,不知怎麼在孫道長的眼皮子底下,得了那份隱秘的道統傳承,五行之屬本命物,其中就有那道人形象的一尊神像。我能循著線索,瞧見此景,以他的道法,當然不難看破。既然那個道人已逝,尋仇是奢望,那麼估計就是讓陳平安頂上了。又或者,他乾脆是想要演算倒推,來一場驚世駭俗的大道演化,從陳平安心中剝出那粒道種後,就是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起始。」

  中年文士雙指並攏,從湖中拈起一粒水珠,隨手丟到一張傾斜荷葉上,水珠再滾落入水,中年文士看過了那粒水珠入水的細微過程,微笑道:「所以將陳平安換成其他任何一人,遇到了他,不會遭此災殃。當然了,換成別人,身邊也不會跟著個飛升境的天魔了。這算不算一飲一啄,皆是天定?」

  刑官皺眉不已,「從陳平安身上剝離出一件五行之物,以他的境界,確實不難,但是想要逆轉大道?果真能做成此事?」

  中年文士會心一笑,一語道破天機:「你大概不知道,他與陸沉關係相當不錯,相傳他還從那位白骨真人手上,按照某個老規矩,又用七百二十萬錢,換來了一張道祖親制的太玄清生符。至於這張符籙是用在道侶身上,還是用在那位玄都觀曾想要『別開生面一場』的道人身上,現在都只是我的個人猜測。」

  這位夫子輕聲感嘆道:「沒辦法,很多時候你我心中認定的某條脈絡,其實都是一條讓人走得頭也不轉的歧途。」

  中年文士瞥了眼道路上的那個年輕劍修,細看之下,杜山陰的個個跳躍念頭,條條心路脈絡,好似由一連串的文字串起,被這位張夫子一一看過之後,微笑道:「畏强者,未有不欺弱的。」

  刑官說道:「與我無關。」

  中年文士笑道:「當真無關?人間何處不是你那家鄉福地?」

  刑官聞言默然,神色更是漠然。

  中年文士驀然大笑道:「你這現任刑官,其實還不如那上任刑官,曾經的浩然賈生,成為文海周密之前,好歹還為人間留下一座良苦用心的規矩城。」

  瞧著歲數不大的老夫子輕拍膝蓋,緩緩而語。

  如果白也不止是一位讀書人,還是一位劍修。

  如果陳清都不顧後果,只管意氣風發,只為自己,傾力出劍,問劍一座蠻荒天下。

  如果十萬大山裡的老瞎子,和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兩位資歷最老的十四境,都願意為浩然天下出山。

  如果餘鬥不曾仗劍遠遊大玄都觀,不曾斬殺那位道人。

  如果白也不曾仗劍扶搖洲,沒有毀掉那把仙劍太白,而是物歸原主,最終被大玄都觀孫懷中持在手中,然後問劍白玉京。

  如果劍氣長城選擇與蠻荒天下為伍,或者再退一步,選擇中立,兩不相幫,袖手旁觀。

  又如果綉虎崔瀺聯手師弟齊靜春,乾脆堵住第二座飛升台去路,浩然天下最少再丟一兩洲山河,雙方打個徹徹底底的山崩地裂,山河陸沉,遍地屍骸,再來個披甲者選擇不惜以身合道,搬移天庭舊址,跨越浩瀚星河,就此墜落撞入浩然天下,禮聖被迫汲取天地氣運,躋身十五境,拼個身死道消,阻攔此事大半,結果依舊還有諸多神靈就此真正歸位,亂局順勢席捲四座天下,幾乎等於重歸萬年之前的天地大亂象,白玉京搖晃,佛國震動,天魔大肆作祟,鬼魅橫行無忌,人間十不存一。

  中年文士嘆了口氣,「讀書人最難過的心關,是什麼?」

  刑官說道:「身為野老,路見游民。」

  中年文士笑駡道:「原來你他媽的也知道啊?!」

  就像人生逆旅,扁舟宿寒夜,風雨吹蘆花,反正蘆花年年有,一夜吹落千千萬,算個屁。

  刑官點點頭,「曾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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