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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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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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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42:08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八章 夜行

  大泉和北晉接壤的邊境線上,數十騎護送著其中一位女子,大泉女帝姚近之。

  最為靠近姚近之的兩騎,分別是一位上五境修士,姿色平常,中年女子面容,來自中土神洲,是姑姑請來的一位大泉臨時客卿。

  還有就是臨時被姚近之召來的松針湖水神,柳幼蓉。這也是為何金璜府的飛劍傳信,不是柳幼蓉親自回復密信。

  她們身後三騎,有兩位當下不曾披甲的邊關實權武將,一年老一壯年,戰功彪炳,如今已經是一方封疆大吏。

  此外還有一騎,是個氣態雍容的年輕男子,身穿道袍,頭頂金冠,大泉一等供奉邵淵然,是一位出自金頂觀的道門高真,年輕金丹客,更是桃葉之盟幕後的真正牽線之人。邵淵然與師父葆真道人,與邊關姚氏可謂相識已久。如果不是劉宗的存在,邵淵然都有可能成為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

  數十騎繞過了那座重建如初的狐兒鎮,反正也就是黃泥牆幾堵,衙門也跟草窩似的,一如當年那般潦草,重修不難。

  只是狐兒鎮外邊的那座客棧,只留下一處斷壁殘垣的廢墟,姚近之在此駐馬不前,這位年已四十卻依舊姿容絕美的皇帝陛下,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曾經的這裡,有當掌櫃的姑姑「九娘」,做廚子的三爺,當店夥計的小跛腳,還有個當了挺長一段時日的賬房先生,書院君子鐘魁。

  姚近之幽幽嘆息一聲,都已物是人非了。仙之好像離開了邊關和沙場,就一下子變成了喜歡意氣用事的少年,可是京城府尹這個位置,她能放心交給別人嗎?而嶺之的孩子們,如今都知道喊自己陛下了,不再稚聲稚氣喊姨了,是長大懂事了,但是自己卻開心不起來,她還是更喜歡那兩個喜歡拿龍袍袖子擦口水的孩子。

  最終騎隊去往一處拗口,姚近之停馬一處山坡頂上,眯眼望去,好像光陰長河倒流,被她親眼見證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當年就是在這裡,有過一場針對姚家的陰險襲殺,刺客就兩個,一位劍修,一位身披甘露甲的武夫,兩人分別依仗著一把飛劍和宗師境界,殺人如麻,手段極其殘忍。早年誰都覺得那兩位刺客,是被北晉國重金聘請的山上殺手,為的是讓姚家鐵騎失去主心骨,後來事實證明,那兩人如今確實在北晉身居高位,其中一人,甚至當下就在去往金璜府的北晉官道上。

  可其實當時姚近之就覺得不合常理,北晉國那邊從先帝到邊軍大將,都沒必要多此一舉,爺爺當時即將趕赴蜃景城擔任兵部尚書,算是卸甲養老了,以北晉國諜子的手段,肯定早已獲悉。

  但是姚近之根本不敢往深處去想。比如一旦刺客得逞,成功刺殺了爺爺和那支姚家邊騎,那麼三皇子劉茂和高樹毅那夥人,關押金璜府府君在內的一大撥北晉山水神祇,就會師出有名。

  而當時二皇子,也就是後來的大泉皇帝,她的夫君,就在邊境,接應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三皇子劉茂。

  而這位已經淪為「大泉先帝」的劉璜,相較於軍功卓著的兄長劉琮,一直缺少軍中力量的支持,雙方那些年的平衡,源於一國文武,被兩位皇子各占「半璧」,誰都無法過界,劉琮在讀書人心目中太過蠻橫,二皇子劉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禮賢下士著稱於世。

  劉璜與姚近之的姑父李錫齡,一直關係莫逆,李錫齡是翰林出身,擔任過侍講學士,所以與皇子劉璜,可謂亦師亦友,早年就在朝野上下,有那儲君儲相兩相宜的說法。事實上老皇帝劉臻,早就下定決心,希望嫡子劉璜能夠繼承大統,讓長子劉琮成為一國藩屏,只是劉臻的那場一病不起,太過倉促,事出突然,打破了劉臻原本循序漸進的安排,老皇帝必須讓嫡子劉璜迅速掌握一支嫡系兵馬,用來掣肘南北兩邊桀驁不馴的邊軍鐵騎……當年老皇帝臨終時,望向嫡子劉璜的時候,竟然笑了,而劉璜卻沒來由慌了神色。

  那一刻,姚近之好像就明白了一切,只是她立即低下頭,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馬,無比嫻熟,姚家子弟,歷來弓馬熟諳,姚近之雖然不算習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會些技擊之術,比起一般市井討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不會遜色。

  姚家人當了皇帝,到頭來姚家親信和嫡系,除了一小撮的廟堂和軍伍關鍵位置,其餘好像要處處矮人一頭,這樣的事情,聽上去很滑稽可笑,但事實如此,不得不如此。

  有些時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設,是不是讓那鬼鬼祟祟修什麼仙家術法、自稱什麼龍洲道人的劉茂當了皇帝,姚家無論是在大泉王朝官家史書上的千秋聲譽,還是姚家子弟撈到手的實惠,反而會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於數代人之後,國公府姓氏裡邊,還有沒有姓姚的,姚近之她一個柔弱女子,還管什麼,又能管什麼。劉氏立國兩百年,最後不就只剩下個申國公府?

  姚近之眯起一雙動人至極的桃花眼眸,至於藩王劉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裡邊裝瘋賣傻,撐不了幾年。

  當年在皇宮內,劉琮這個王八蛋,可謂狂妄至極,如果不是姚嶺之始終陪著自己,姚近之根本無法想像,自己到最後是怎麼個凄慘境地。那就不是幾本污穢不堪的宮闈秘本,流傳市井那麼幸運了。

  下馬後,姚近之一手持繮牽馬,沉默許久,突然問道:「柳湖君,聽說北晉那個擔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劍修,曾經與金璜府有舊?」

  莫名其妙就當上松針湖水神的柳幼蓉,她天生膽小,戰戰兢兢道:「回稟陛下,當初我那夫君,並不清楚此人真正身份,誤以為是一位劍術不錯的江湖豪傑,才會送他幾壺蘭花釀。」

  柳幼蓉生前,就只是北晉北地郡城一戶書香門第出身,都不算什麼真正的大家閨秀,這位小家碧玉,這輩子做的膽子最大一件事,就是與微服遠遊的山神府君鄭素一見鍾情,然後狠下心來,舍了陽壽不要,嫁給了那位金璜府君。

  姚近之笑道:「人無私心天地寬,幼蓉,你別多想,我如果信不過你們夫婦,就不會讓你們倆都重返故地了。」

  柳幼蓉不清楚什麼帝王心術,更不理解那些官場上的規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個柳湖君的稱呼,更親切,所以她就鬆了口氣,而且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飾,趕緊小心措辭,與皇帝陛下說了幾句不缺禮數的言語,無非是謝恩、感激之類的,生硬且。

  其實早年在蜃景城形勢最為危險的那些歲月裡,皇帝陛下給她的感覺,其實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姚近之,會經常眉頭微皺,獨自斜靠欄桿,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還是那會兒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樣是女子,都會對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后娘娘,生出幾分憐愛之心。

  姚近之笑了起來。大概只有柳幼蓉這樣的單純女子,再多幾分運氣,才能真正有情人終成眷屬?

  姚近之想著想著,便收起了笑意,最終面無表情。

  煩心事太多。

  就像那個李錫齡,如今的大泉禮部尚書,李氏一門兩尚書,門生遍及朝野,按照輩分,他還是新帝姚近之的姑父。

  就是太過書生意氣了,他對既是家族晚輩又是官場後生的姚府尹,沒少敲打,而且十分刻意。怎麼,是想要以此邀名?都是一部尚書了,還想當多大的官,贏得多大的聲望?是求個大泉立國以來才三人獲封的文正謚號?

  邵淵然心有所動,只是依舊沒有轉頭去看那位皇帝陛下,她是越來越心思難測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來自松針湖的飛劍傳信,柳幼蓉當然沒資格翻閱密信,姚近之轉頭望向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問道:「你們金璜府來貴客了,鄭府君有沒有跟你提過,曾經有一位昔年恩人?」

  密信上說金璜府那邊,來了個登門做客的青衫男子,應該是位純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淺,可能是金身境,他身邊跟著一位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女子,還帶著五個孩子。

  給皇帝陛下查閱的一封密信,需要儘量言簡意賅,不可能事無巨細都寫在信上,不過松針湖那邊的存檔,肯定會更加詳盡。

  柳幼蓉點頭道:「陛下,是有這麼一個人,少年模樣,白袍背劍,腰間還繫著一枚朱紅色酒葫蘆……」

  姚近之冷著臉說道:「知道了。」

  重新翻身上馬,姚近之神色淡然道:「去松針湖看看。」

  柳幼蓉大為意外,好像皇帝陛下逛過了狐兒鎮一帶,就該重返蜃景城了。只不過她一個小小湖君,哪敢質疑。

  姚近之抬頭看了眼天色。

  是誰說過日月天地兩輪眼,萬言不值一杯水?又是誰說那人生路窄酒杯寬?

  太多年沒去那座距離京城近在咫尺的照屏峰了,她有些記不清了。

  姚近之動作輕柔,抬起手指,揉了揉鬢角,都不敢去觸碰眼角,她有些傷感,但是她又眉眼飛揚。

  姚近之告訴自己,去了松針湖水府駐蹕,自己就在那邊停步。

  她偏不去金璜府見誰。要見面也是他來見自己。

  姚近之突然與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針湖,你再親自回信一封,免得讓鄭府君擔心。」

  ————

  看著那團濃郁龍氣的移動方向,坐在渡船欄桿上的崔東山一手環胸,一手抵住下巴,沉思狀。

  只不過崔東山沒來由瞥了眼蜃景城那邊,藏龍臥虎,道理很簡單,是觀道觀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倪元簪只不過是離開水井的福地人物之一,所以騎鶴城才有那句好似讖語的童謠流傳開來,「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

  不出意外,是那鄒子的手筆了。也就這個天不怕地不怕誰都敢算計、也誰都能算計的傢伙,敢這麼調侃觀道觀的老觀主,當年還比較年輕的老王八蛋,跟著先生的先生一起遊歷觀道觀那會兒,當時就還沒這份膽識。見著了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還得乖乖喊一聲前輩,然後下了一局棋,當然贏了。所以老道長交出了那枚白玉簪子。

  至於鄒子,此人最喜歡奇思異想,最擅長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髮,好像遍地開花,最終結果,卻總是他所求。

  鄒子比起他的師妹,道行高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那個還在走樁練拳的小胖子,問道:「無敵小神拳,咱們打個賭吧?」

  程朝露一趟六步走樁完畢,問道:「賭啥?」

  崔東山怒道:「你又不會跟我賭,問個屁的賭啥?」

  小胖子撓撓頭,「咋個肚子蛔蟲似的。」

  崔東山笑駡道:「拳法可以啊,是個好廚子。不是個好廚子的習武之人,不是好劍修。」

  小胖子給繞得頭疼,繼續轉身走樁。還是曹師傅好,從不說怪話。

  崔東山自顧自拍打膝蓋,「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莫道君行高,早有山巔路。」

  白衣少年轉頭望向更北方。

  崔東山突然抬手,雙指一掐,夾住一把從神篆峰返回的傳信飛劍,先前詢問姜尚真,荀老兒當年走入蜃景城,除了辦正經事,是否悄悄找了誰。

  飛劍回信,說確實找過誰,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裡,約莫是荀老兒臉皮薄不好意思說,找那姘頭老相好去了吧。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收起飛劍,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術高超,出神入化了,自己這個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難讓先生十二子了。

  這可不是崔東山溜鬚拍馬,而是先生胸有成竹,說下一盤棋,然後拉著自己,擺了棋盤上,先生風采絕倫,拈子落子,行雲流水,最終在棋盤上擺下了十二子,四無憂,中天元,再加三邊線。

  崔東山當場就認輸了。

  結果一旁觀戰的大師姐來了一句,「師父都讓你十二子了,你也認輸?」

  納蘭玉牒更是驚嘆不已,「原來曹師傅棋術也很厲害啊,文武全才嘞。」

  先生聞言微笑點頭,開始收拾棋局,動作極快。

  崔東山當時看了眼先生,再瞥了眼那個微微斜眼、笑臉很金字招牌的大師姐,就沒敢說什麼。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離開雲窟福地,繼續南下去往驅山渡。

  至於有那黃衣芸美譽的葉芸芸,是單獨離開的福地,重返蒲山雲草堂。

  最近一屆的花神山胭脂圖,有沒有那位大泉女帝,葉芸芸不在意,反正沒有她就行。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間,神色複雜。

  之前在黃鶴磯仙家府邸內,門檻那邊坐著個髮髻扎成丸子頭的年輕女子,而他蘆鷹則與一個年輕男子,兩人對坐,側對窗戶。

  陽光透過窗戶,灑落在那個年輕男人的臉龐一側,一明一暗。

  那個男人除了問了一大堆問題之外,竟然還與蘆鷹拉起了家常一般,說咱們這些沒靠山的山澤野修,誰的日子都不輕鬆,登山之路,羊腸小道,天底下哪個修道之人,不是咱們這樣的野修,是在辛辛苦苦為自己謀條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過的時候,好歹給別人留條活路,畢竟都是譜牒仙師了,該講一講細水流長了,所以也不要你蘆鷹如何忍辱負重,如何背叛金頂觀,跟那杜含靈撕破臉,完全沒必要嘛……如今咱哥倆坐在這兒,聊得投緣,說句難聽的,對供奉真人來說,其實差不多已經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走出門後,多活一天就是賺,又沒讓老哥你發毒誓什麼的,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這個理兒……

  反正當時蘆鷹就是在一個勁的小雞啄米,學塾蒙童聆聽夫子教誨差不多。

  蘆鷹是真的都聽進去了。

  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當然,那個神色和藹、笑意淺淡的年輕人,手上一直在玩一把匕首,刀光一閃一閃的,也是比較重要的原因了。

  大泉京城,蜃景城一處秘密水牢內。

  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渾身污穢,牢獄內臭氣熏天。

  昔年的大泉監國藩王,竟然淪落到這般凄慘境地。

  背靠牆壁,整個人都蜷縮起來的劉琮抬起頭,望向牢獄外邊的一個佝僂老人,身邊還跟著個一襲黑色長褂的老管家。

  劉琮掙扎著站起身,嘿嘿笑道:「呦,這不是子孫滿堂的老申國公嗎?怎麼,剛從姚近之那個娘們的龍床上下來,走路軟綿綿的沒個動靜啊,這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老當益壯的高適真嗎?莫不是那個小婊子的床笫功夫又有長進,可惜國公爺有心殺賊,卻委實是無力殺賊了?既然無福消受,不如你去跟姚近之那個狐媚子打個商量,讓我替你?」

  滿頭雪白頭髮的老國公高適真,只是彎著腰,默不作聲,望向這個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確實不如劉茂聰明。」

  高適真扯了扯嘴角,「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這麼個下乘法子。所以歸根結底,你還是不想死。」

  劉琮大笑道:「高適真啊高適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圖個什麼?!」

  劉琮視線偏移,望向那個與申國公形影不離的老管家,嘖嘖道:「難不成國公爺好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實的白頭偕老了。」

  高適真說道:「今天來這裡,是告訴你一個消息。」

  劉琮突然癱軟在地,縮成一團,渾身顫抖,哀嚎不已。

  高適真就安安靜靜等著劉琮恢復正常,片刻之後,劉琮躺在地上,顫聲說道:「算了,不想聽。」

  高適真點點頭,轉過身去,剛要抬腳挪步,突然停下動作,問道:「為了一個女子,至於嗎?你當年要是不著急,什麼都是你的了。」

  劉琮喃喃道:「你們都配不上她。」

  這位淪為階下囚的藩王,顫顫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鈎,微微彎曲,然後又鬆開些,驀然笑道:「最少這麼大!」

  高適真搖搖頭,緩緩離去。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國公爺的身後。

  高適真走出水牢後,下意識眯起眼,躲避刺眼的陽光,說道:「陪我去趟道觀,見一見那位龍洲道人。再出趟城,去天宮寺抄經。」

  老管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

  姚府。

  埋河水神娘娘好像記起一事,面對文聖一脈,自己好像每次都犯迷糊,事不過三,絕對再不能失禮了,她立即學那讀書人作揖行禮,低著頭一板一眼道:「碧游宮柳柔,拜見陳小夫子。」

  陳平安沒想到禮數這麼大,只得作揖還禮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水神娘娘。」

  落魄山?失魂落魄的那個落魄?

  站在一旁的磨刀人劉宗有些疑惑,哪家山頭,會取這麼個不喜慶的名字?離開藕花福地之後,尤其是因緣際會,成為了大泉供奉,職責類似昔年的守宮槐。劉宗沒少打聽陳平安這個人的根腳,可惜偌大一座桐葉洲,翻閱朝廷秘檔,或是與年輕三姚打探口風,山上宗門,山下豪閥,就沒有一個符合的。當下看埋河水神娘娘的架勢,小夫子?難道陳平安是正兒八經的儒家書院子弟?可是一場大戰下來,桐葉洲三座書院都打沒了,陳平安這種人,若是身在其中,沒理由不出名。要說陳平安畏死偷生,反正劉宗是絕對不信的。劉宗信得一位敢殺、並且能殺丁嬰的謫仙人,更信得過自己和種秋的認人眼光。

  劉宗這兩輩子,有兩處最大瘙癢處,第一處,臂聖程元山曾經在家鄉說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煉師」,不願更換那把用順手的剔骨刀。第二處,便是與陳平安、種秋兩人,化敵為友,選擇並肩作戰,武夫輕生死,重江湖道義。

  水神娘娘好奇問道:「小夫子是從中土文廟那邊來的桐葉洲,莫不是是文聖老爺收到了我的飛劍傳信?」

  不等陳平安答覆,也沒瞧見那小夫子使勁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腳,自顧自說道:「我當時就是腦子進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裡經歷過這般陣仗,下雪跟下雪花錢似的。文聖老爺學問高,本事大,擔子重,日理萬機,我就不該打攪文聖老爺的潛心治學,關鍵是信上措辭哪裡像是求人辦事的,太硬氣,不講規矩,跟個老娘們撒潑似的,這不當時飛劍一走,我就知道錯了,悔青了腸子,跟著飛劍跑了幾百里,哪裡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劍術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從去年到現在,我良心不安,每天就在欽天監那邊面壁思過呢,每天都自個兒喝罰酒。」

  碧游宮的水花酒,原來就是這麼給水神娘娘喝沒的。

  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真名柳柔。無論是姓氏還是名字,好像與她的脾氣性情,都不太沾邊。

  先前聽姚仙之的說法,在蜃景城,早年與那金璜府君鄭素的山水道侶柳幼蓉,一見投緣,一聽對方也姓柳,水神娘娘跳起來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說巧啊,最後雙方還認了幹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階下囚的鄭素,早年能夠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點白眼,有點夫憑妻貴的意思,在大泉權貴、仙師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宮。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適不合適的,都說了,陳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隱瞞文脈身份,與她笑著解釋道:「我從造化窟那邊趕來的桐葉洲,沒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飛劍傳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實並不清楚。」

  水神娘娘再一跺腳,「煩得很,早晚都要挨一刀,怨不得文聖老爺訓斥,是我自找的,可這刀子架腦闊上邊,總不落下,不是個事兒啊,我又得掰手指數日子,慢慢等著了,還不如給文聖老爺早早回信駡個狗血淋頭,我就好滾回碧游宮了。」

  陳平安無奈道:「我先生駡你做什麼。至於先生能否找到合適的水丹,成與不成,在信上肯定都會給水神娘娘一個答覆。」

  水神娘娘一臉愧疚,以及些許懷疑。

  陳平安笑道:「別忘了我是先生的關門弟子。先生真要駡你,我幫你回信一封。」

  也好,若是大泉欽天監這邊,能夠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邊的回信,可以讓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幫忙添上幾句話。

  按照姜尚真和崔東山先後兩個說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邊,已經不問世事多年。

  她先是如釋重負,然後大為懊惱道:「我琢磨著,小夫子你最早做客,然後是左先生不辭辛苦,最後是文聖老爺親臨,咋個你們做客碧游宮,都不吃宵夜呢,如今倒好,油爆鱔魚麵沒了,我想請客都沒法子。水花酒當時都給我搜刮一空了,也沒剩下一壺半壺的,釀造起來還麻煩,三五年釀的,那也算酒?沒個百年窖藏,好意思稱為陳釀美酒?如何有臉款待小夫子和文聖老爺嘛。」

  見那小夫子怔怔出神的模樣,水神娘娘愈發心虛幾分,得嘞,碧游宮算是再難拐騙文聖一脈夫子們去賞臉做客了。

  陳平安很快回過神,笑道:「只要是水花酒就行,幾年還是幾十年的,不講究那個。至於鱔魚麵,更不强求。水神娘娘,我們坐下聊。」

  一盆鱔魚麵,半盆朝天椒,擱誰也不敢下筷子啊。

  這跟練氣士上桌喝酒是差不多的道理,一小碗紅通通的鱔魚麵能忍,一盆怎麼吃得下?吃還是不吃?吃了不吃完算怎麼回事,所以客氣到底,乾脆就不動筷子,是明智之選。

  師兄左右,不愛喝酒,陳平安是知道的,至於師兄吃不了半點辣,先生當年在酒鋪,也是說過的。

  阿良曾經使壞,飯桌上給了左右一碗「清湯」,說既然不喝酒,那就以湯代酒,這要是都不豪氣,說不過去。

  結果左右沒多想,抬起碗當那酒水喝了,果真一飲而盡,據說辣得左師兄滿臉漲紅,站起身直跺腳,差點沒滿地打滾。

  所以三師兄劉十六,當年追著阿良打了幾條街。

  也就是碧游宮,換成其他仙家修士,敢這麼端著一大盆鱔魚麵,問左右要不要吃宵夜。

  不然就是實打實與左右問劍一場了。

  各自落座,再次路過大泉王朝的陳平安,埋河水神柳柔,京城府尹姚仙之,大泉首席供奉劉宗,嫡傳弟子姚嶺之。

  磨刀人劉宗一臉恍然,好傢伙,原來是那儒家文聖的嫡傳,豈不是大劍仙左右的師弟?

  桐葉洲對這位左大劍仙,那是佩服得可謂五體投地了。

  一切都說得通了。文聖的遭遇,以及文聖一脈在儒家內部的失勢,劉宗還是曉得的,陳平安如果真是那位文聖的關門弟子,少年劍仙謫仙人,多半是得了左大劍仙的劍術親傳,到了福地依舊愛絮叨道理,不過做人卻也圓滑變通,能夠從亂局當中抽絲剝繭,找到一條退路,與那大驪綉虎的作風,又何其相似。再加上碧游宮對文聖一脈學問的推崇,水神娘娘對陳平安如此親近,就更合情合理了。

  姚仙之和姚嶺之面面相覷。

  文聖弟子?還是關門弟子?

  那是不是意味著陳平安,就是那綉虎崔瀺和劍仙左右的師弟?

  姚嶺之忍不住看了眼頭別玉簪、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好像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陳平安對姐弟二人說道:「除了姚爺爺之外,哪怕是陛下那邊,關於我的身份一事,記得暫時幫忙保密。」

  姚仙之剛要說句玩笑話,姚嶺之一腳踩在他腳背上,沉聲道:「陳公子只管放心,便是姐姐那邊,我們都會守口如瓶。」

  劉宗點點頭,比較滿意,自己收取的這個開山弟子,武學資質在浩然天下,其實不算太過驚艶,不過人情世故,磨礪得更好。

  熱鬧處守口,僻靜時守心。

  就是修行。無論是練氣士的證道長生,還是武夫的練拳登高,腳下路不同,理其實都一樣。

  陳平安望向姚嶺之。

  佩刀婦人笑道:「陳公子,你還信不過我?」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當然信得過。只是很難將眼前的姚姑娘,與當年在客棧見到的那個姚姑娘形象重疊。」

  姚仙之打趣道:「什麼姚姑娘,聽著多彆扭,我姐嫁為人婦相夫教子好多年,陳先生你喊她一聲姚大姐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是在乘坐一艘路過雨龍宗、蘆花島的流霞洲跨洲渡船,在驅山渡那邊登岸,來的路上,在雲窟福地裡邊,聽了些山上的風言風語,是關於你們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聽。」

  姚嶺之有些沉默。

  姚仙之嗤笑道:「什麼不太中聽,肯定難聽,眼紅咱們大泉王朝的桃葉之盟,更嫌棄咱們當年僥倖沒破國,如今又是女子稱帝的形勢,山上非議多了去。陳先生你要是在蜃景城北邊那處仙家渡口多待幾天,亂七八糟的風涼話,隨隨便便就能聽到幾大籮筐。說咱們皇帝陛下的,說咱們姚家篡位的,還有整個大泉王朝是不是勾結妖族軍帳的,反正就是一個個見不了別人過得好。有那本事束手待斃,被妖族畜生們摧枯拉朽,輕鬆打爛山河國境,倒是沒本事承認咱們大泉邊軍死傷大半,最終成功守住了一座京城,那些個躺著等死沒死成的英雄好漢、山上神仙,真是一個個讓我佩服得很,所以這些年每次見著一個,我就要忍不住請他們喝敬酒一杯。」

  姚嶺之苦笑一聲,瞪了眼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弟,怪話你自己也沒少說,那場萬衆矚目的桃葉之盟,你是怎麼被姐姐近之趕走的,心裡沒數?後來又是如何與白龍洞修士起的衝突?

  陳平安輕聲說了一句話,「化雪後最難熬。」

  劉宗點頭道:「咱們蜃景城又是出了名的年年大雪。」

  埋河水神娘娘深以為然,輕輕點頭,感慨道是啊是啊。

  其實她啥深意也沒聽明白,但是蜃景城雪大不大,她一位親近水運的埋河水神,當然感觸最深,當真都是神仙錢。

  除了等信一事,她聽從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運,其實也沒閒著,姚仙之調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從不否認。

  先前陳平安的神遊萬里,是見到了這位最仰慕先生學問的埋河水神娘娘之後,再次浮現心頭的一樁不小心事。

  按照姜尚真在雲笈峰那邊的一些說法,以及在太平山門口與那書院儒生的隨口閒聊,陳平安得知如今文聖一脈,在浩然天下,形勢再不比當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陳平安看來,都有了一種從極端走向另外一種極端的苗頭。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絕文聖一脈的學問,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書院,最少寶瓶在內的四洲書院,都要獨尊文聖一脈學問,理由是亞聖一脈的事功學問,顯然要比亞聖一脈更加契合讀書人三不朽和修齊治平。小小寶瓶洲的力挽狂瀾於既倒,桐葉洲三座書院皆亞聖一脈,卻一觸即潰,世風更是在亂局當中糜爛不堪,正反兩例,都足可證明這個觀點,如今天下大定,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不但如此,不少書院儒生,各洲各國文豪碩儒,一個個義憤填膺,不但建議必須將文聖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廟,甚至位置還要超過亞聖,理當僅次於至聖先師與禮聖……

  陳平安聽到這些消息後,其實沒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難免憂心忡忡。

  反而有一種又被崔瀺算準、說中的感覺。

  在城頭上,崔瀺笑言,天下太平了嗎,好像是的。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我看未必。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說浩然天下對文聖一脈的觀感轉變。好事嗎?當然是。就只是好事嗎?則未必。

  陳平安很清楚一個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語高高舉起的聲譽,懸空之時,就如飛鳥在那白雲間,一塵不染。

  但是這份高懸於衆人頭頂的美好,又往往會重重跌落人間,淪為衆人腳下的一灘爛泥,甚至許多人的踩踏,就只是路過,加上一兩句隨口無心的言語。

  如果文聖一脈,先生的弟子,桃李滿天下,這份潛在的遺患,就會無形中被均攤。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甚至可以說恰恰相反,文聖一脈,先生的嫡傳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經說過,以文章立言一事,陳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從今往後,陳平安能立什麼功?立德?陳平安自己都沒想過,從無此念,從開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陳平安就不覺得自己會當什麼道學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著陳平安的身份,無論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一旦兩者水落石出,都是雙刃劍,會消磨無數人心。

  其實一樣是化雪的光景。

  陳平安與劉宗繼續先前的話題,聊南苑國京城科甲橋那座臨水的綢緞鋪子。

  其中有些話,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

  陳平安是打算做些鋪墊,讓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舊,將來陳平安好有臉皮慫恿這位前輩,擔任未來落魄山下宗的不記名供奉。

  每一個能夠走出福地的純粹武夫,無論是拳腳,心性,還是江湖經驗,都不是省油燈。

  當年劉宗讓國師種秋幫忙賣了鋪子,讓那幾個不記名弟子,好分了銀子,不至於沒了師父照拂,囊中羞澀地混跡江湖,而那些南苑國的年輕人,並不知道有點江湖武把式的劉老兒,其實是當時的天下十人之一,師父不在身邊,好歹還有幾百兩銀子落袋為安,如今混得都還不錯,至於魂魄皆白描一事,對於一分為四的每座福地當局者而言,其實暫時影響都還未顯現出來,等到察覺到此事,武夫需要金身境,練氣士需要躋身金丹,到時候又不至於束手無策,尤其是落魄山的蓮藕福地,無論是武運氣數,還是山水靈氣,已經足夠雙方繼續登山,將自身一副白描的體魄,重新描金彩繪。

  劉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當中資質並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經率先成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說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至於藕花福地的一分為四,陳平安竟然能夠占據其中之一,劉宗不會去刨根問底,老觀主為何會如此作為,陳平安又是如何得手,都沒什麼好計較的,老人只是難免有幾分思鄉之情。

  當雙方談及那位老觀主,都不約而同有些沉默,誰都沒有輕易評價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爺」。

  劉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觸到浩然天下的廣闊天地,對那位老觀主的忌憚就越大,加上他最終落腳大泉,尤其當劉宗看到太廟裡邊的某幅掛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確實讓陳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餘悸。不單單是老觀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麼簡單。

  「敬畏」這個詞語,實在太過巧妙了,關鍵是敬在前、畏在後,更妙,簡直是兩字道盡人心。

  陳平安突然笑道:「劉老哥只差半步就是遠遊境武夫,咱倆有機會切磋一下刀法?」

  姚嶺之疑惑不解,自己師父還是一名刀客?師父出手,無論是皇宮內的退敵,還是京城外的戰場廝殺,一直是內外兼修的拳路,對敵從不使兵器。

  去年曾經有一位北晉黑衣人潛入皇宮,意圖行刺,武道境界極高,能夠御風遠遊,讓姚近之起先誤以為對方是練氣士,結果一個近身,刀才出鞘,被對方一拳傷及臟腑,倒地不起,還是師父攔下了對方,迫使對方祭出一枚兵家甲丸,身披甘露甲,雖然相差一境,依舊打了個平手,對方又有人接應,這才撤出了皇宮。

  劉宗神采奕奕,「陳老弟什麼時候轉來耍刀了?」

  這位磨刀人,趁手兵器是一把剔骨刀。當年與那位好似劍仙的俞真意一戰,剔骨刀磨損得厲害,被一把仙家遺物的琉璃劍,磕出了不少缺口。

  所以這些年來,劉宗始終雙手對敵,捨不得將那相依為命的剔骨刀拿出來,畢竟浩然天下不比藕花福地,山上靈器法寶太多,仙家術法更古怪,一個不小心,老夥計就算徹底沒了。

  當初在南苑國京城城頭之上,聞天鼓,得以飛升之人,磨刀人劉宗,肉身被留在了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更換了一副皮囊。如今依舊是老者模樣,但其實與大泉劉氏某位先祖皇帝,相貌有幾分相似,而大泉劉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從老皇帝劉臻到劉琮在內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認的美男子。

  金身境瓶頸難破,不是劉宗的武道資質不好,只能止步於金身境,無法覆地遠遊,而是觀道觀贈予的新體魄,太過强悍。

  劉宗在南苑國京城隱姓埋名,當那河邊鋪子掌櫃的面容,頭髮稀疏,歪瓜裂棗,不笑還好,一笑就像個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輕時候,相貌好不到哪裡去。

  所以先前劉宗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跟陳劍仙是差不多的氣度風采,哪怕陳平安再不計較自己的容貌,也實在懶得附和。出門在外,行走江湖,還是要講一個以誠待人。

  陳平安說道:「前些年閒來無事,剛好得了兩把品秩不錯的匕首,想起當年在劉老哥家鄉的那場廝殺,演練較多,還算有幾分手熟。除了劉老哥的短刀近身術,其實連同俞真意的袖罡,種夫子的崩拳,鏡心齋的指劍,程元山的掄槍,被我胡亂一鍋燉了,全部融入刀法當中,所以今天才敢當著劉老哥這樣用刀宗師的面,說一句切磋。」

  劉宗搓手道:「這敢情好,老哥我好些年沒耍刀了,就怕生疏了,讓陳老弟見笑。」

  劉宗怕只怕自己在嫡傳弟子那邊,失了麵子,畢竟拳怕少壯嘛。若是你來我往,雙方切磋個數十招,誰輸誰贏,面子上都過得去,萬一陳劍仙練刀沒幾天,動手又沒個分寸,一場原本點到即止的問拳耍刀,陳平安年輕氣盛,結果將自己當成那丁嬰對待,劉宗不覺得自己有半點勝算。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與劉老哥請教幾手刀法,其實說什麼切磋,都是我托大了。」

  老人瞥了眼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對於切磋一事,確實有些心動。磨刀人劉宗本就是個武痴,而且當年那場架,與陳平安交手過招,沒過癮,平手,算是打了個平手。

  之後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術法的俞真意從頭到尾欺負,讓劉宗更憋屈。

  親傳弟子姚嶺之的那把佩刀,來頭極大,木質刀柄,外裹明黃絲縧,末和護手為銅鍍金花葉紋,分量極沉,刀柄嵌滿紅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質,蒙一層綠鯊魚皮,橫束銅鍍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辦處後配。

  這把大泉密庫珍藏兩百年的「名泉」,雖說名字有些銅臭氣,可卻是貨真價實的法寶品秩,曾被劉氏開國皇帝用以親手斬殺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蘊含一部分大泉武運,以及極重的龍氣。無論是對付純粹武夫,還是山上仙師,都不會在兵器上吃虧,尤其是拿來壓勝山精-水怪和鬼魅陰物,威勢更大。

  姚嶺之勸道:「師父,陳先生畢竟剛到蜃景城,一路御風遠遊,十分辛苦,你們倆就先別著急切磋刀法了。」

  劉宗點頭稱是,說確實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因為這位磨刀人總算想起了一事,陳平安先前一拳開門的動靜可不小。劉宗掂量了一下,覺得這個既是劍仙又是武夫的陳平安,是不是真劍仙且不去說,估計是最少是一位遠遊境武夫了,最少,最多當然是山巔境,不然總不能是傳說中的止境。十境武夫,一座桐葉洲,如今才吳殳、葉芸芸兩人而已。如果陳平安的容貌與歲數懸殊不大,按照當年藕花福地來估算,那麼一位不到五十歲的山巔境,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

  劉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襲青衫的年輕男子,當年年少便有幾分劍仙風采了,如今還是最少遠遊境的純粹武夫,更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瞅著模樣還挺俊俏,言談舉止,氣定神閒,極有宗師氣度,一身的書卷氣,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氣人……不對,是越看越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啊。

  「切磋刀法,以後再說。」

  劉宗笑呵呵道:「只是陳老弟陪著我聊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會不會跌份兒?要是不耐煩,可別藏著掖著,記得直說。」

  陳平安笑道:「人往高處走,講的是境界,修為,拳腳功夫。水往低處流,說的是人心,念舊,香火情。」

  劉宗拍手叫好道:「老話新解,別開生面,有意思,有嚼頭,值得喝一壺水花酒。」

  水神娘娘埋怨道:「不是說了,水花酒已經沒啦,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劉你煩不煩?真有酒水讓你喝到管飽的時候,每次兩壺酒都沒喝完,喝酒就開始手抖,一碗能給你摔出半碗酒水,還耍刀?耍個啥子,直接跟小夫子認輸拉倒,反正認輸輸一半。」

  在劉宗這邊,她習慣稱呼為小劉,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還喜歡學自家廚子結巴說話,每次見面都要結結巴巴,娘……娘,娘你娘的娘。

  被揭老底的劉宗悻悻然告辭離去。

  如今腳下這座大泉京城,需要他盯著最少半座的蜃景城,魚龍混雜,一洲各路下山歷練的仙師,又都喜歡在這邊落腳,方方面面都需要他出面打點關係,就像那次姚仙之這個小王八蛋,與白龍洞結仇,一樣是劉宗出面擺平的,虧得薛懷和郭白籙兩個武夫好說話,不然就金頂觀供奉蘆鷹那個焉兒壞的老元嬰,加上尤期這幾個譜牒仙師,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就不是讓姚府尹罰俸一年,這麼輕鬆糊弄過去了。

  這裡是姚仙之的住處,而且這位京城府尹大人,也有不少話要跟陳先生好好聊。

  埋河水神娘娘也要起身告辭,京城欽天監那邊,柳柔其實除了等待文聖老爺的回信之外,其實她還有一件正事要做,就是交由她來煉化一條護城河,用來穩固蜃景城的山水陣法。柳柔畢竟是大泉王朝的正統水神第一位,在一國禮部山水譜牒上,已經完全不輸五岳大山君。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要送一送水神娘娘。

  柳柔心思一轉,曉得了,有些事情確實人多的場合,不太合適聊。

  所以一走出院子,她就心聲言語道:「小夫子,別的不談,什麼祈雨啥的,分內事,我辦得其實馬虎,反正以前朝廷說啥做啥,以後還是差不多。可在我那祠廟那邊求子,真真靈驗,我自個兒都不曉得有這本事,反正就是仨字,靈得很!小夫子?嗯?」

  陳平安無言以對。

  水神娘娘哈哈大笑,果然自己還是機智得很,踮起腳跟,咦?小夫子個兒竄得賊快啊,只得趕緊以腳尖撐地,她這才拍了拍小夫子的肩膀,去他娘的男女授受不親,繼續說道:「放心,下次去祠廟燒香,小夫子事先與我打聲招呼,我肯定重視起來,別說顯靈啥的,就是陪著小夫子一起磕頭都不打緊,小夫子你是不曉得,如今祠廟裡邊那尊重塑金身的神像,俊得不行,就一個字,美……」

  陳平安只得打斷這位水神娘娘的言語,解釋道:「不是求這個,我是想說一說那枚玉簡記載的道訣。」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問題啦?」

  她一跺腳,「他娘的那個大瀆老龍王,好死不死的,非要留下那塊玉簡,害人不淺,後來又該來不來的,給人立起了那塊祈雨碑……小夫子,你放心,看來是我好心辦壞事了,可我就不是那種喜歡推卸責任的,有任何一星半點的後遺症,我都會負起責,要是我砸鍋賣鐵都賠不起,我就先給你打個欠條哈……哈哈,欠條隨便寫,小夫子千萬別跟文聖老爺說這個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無奈道:「也不是這個事,水神娘娘,不如先聽我慢慢說完?」

  她哦了一聲,委屈道:「我這不是心裡慌嘛。你說奇不奇怪,以前沒見著文聖老爺吧,求爺爺告奶奶的,說這輩子見著了一次就心滿意足,等到真見著一次了吧,哪裡夠嘛,又想要瞻仰文聖老爺第二次,當然有第三次我也不嫌多啊,唉,文聖老爺,真是聖人風采,那氣度,大晚上的,就跟大太陽作燈籠似的,蓬蓽生輝得一塌糊塗,我一見面就給瞅出來了,第一眼,絕對是一眼就知道是文聖老爺親臨府邸啊,果然文聖老爺這種浩然天下獨一份的聖賢氣象,藏是絕對藏不住半點的,第一次見著左劍仙,我就稍稍差了點眼力勁兒,第二眼才認出來……」

  陳平安已經認命,還是等水神娘娘先說完吧。

  埋河曾是桐葉洲一條入海大瀆的主幹河道,只是歲月變遷,大瀆規模縮減得厲害,最終入海大瀆只剩下埋河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瀆龍王的龍宮舊址,那枚將水運凝為實質的玉簡,就是大瀆之主的明證,被埋河水神娘娘應運得到,她再將「萬物可煉」的那道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詳細,批注縝密。

  一場大戰過後,如今這位水神娘娘金身破碎大半,光靠蜃景城的一年數場大雪,估計沒有個三百年的縫補,都未必能夠重歸圓滿。而大泉劉氏立國才兩百多年。除非朝廷能夠幫助埋河拓寬河道,同時吸納更多原本不同流的溪澗、江河。

  但是陳平安心知肚明,大泉姚氏,於公於私,都不可能將山河國力如此傾向於一條埋河,對姚氏對埋河,都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大到五岳山君,小到土地、河伯河婆,亦是一座大官場。

  水神娘娘終於回過神,小夫子走在身邊沉默半天了,又開始神遊萬里,以至於竟然忘記說話啦?

  陳平安在她停下話頭的時候,終於以心聲說道:「水神娘娘當年連玉簡帶道訣,一並贈予給我,裨益之大,超乎想像,以前是,現在是,說不定以後更是。說實話,靠著它,我熬過了一段不那麼順心的日子。」

  柳柔爽朗笑道:「那就好,我以為是啥事呢,小夫子這麼鄭重其事的,害我提心吊膽到現在,道謝就別了啊,見外,生分,咱倆誰跟誰。」

  陳平安愈發無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說,可水神娘娘這脾氣,是真沒把那玉簡道訣當回事。

  那枚篆刻道法真訣的水運玉簡,正反兩面,道訣內容和旁注文字,總計五千多字,加上火龍真人在龍宮洞天內傳授的那門煉物道訣,兩兩相加,相輔相成,讓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修行之法,看似煉物,實則闡述五行之道的運轉至理,極為適宜陳平安,加上道訣對人體經脈的定義,極為玄妙且精準,一滴天上金瓶水,滿空飛線若機杼……從碎金丹,躋身元嬰,再成為山巔武夫,簡直就是為陳平安量身打造,皆有極大裨益。最關鍵,最玄之又玄,還是道訣涉及到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第四城,得到玉簡之人,只需稍稍演化推算,就可以發現其中蘊藏著四條道路,每一條都可以讓人有望躋身上五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不至於誤入歧途,不被心魔輕易亂了道心,心魔當然猶在,不可能就此憑空消失,但是心魔威勢驟減,就像被道法壓勝一般。

  這就是道訣上所謂的「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彷彿置身於一處平地高樓起的清涼境地,心魔被排擠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開一座聖人坐鎮的小天地,如果說一位元嬰瓶頸的練氣士,面對心魔,是以元嬰修為對峙一位玉璞境,那麼有此道法庇護,有那道門天官當門神,為練氣士看門護道,就等於將一頭原本不可匹敵的心魔,重新拉回了元嬰境。

  陳平安大致說明情況。

  柳柔聽得一頭霧水,然後有些難為情,實誠道:「玉簡文字,藏著四條登天道路?這麼多?我怎麼不知道?還以為只有『一步』登仙呢。」

  就像一位儒家聖賢,寫了本被後世道學家訓詁無數的著作,結果那位提筆時原本沒想太多的聖賢,自己給那些訓詁書籍整蒙了。

  陳平安抬手出袖,揉了揉眉心,道:「水神娘娘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就是這份禮太重,大到了讓我無以回報的地步。」

  柳柔擺擺手,「客氣,生分,好事不怕晚,也不嫌大嘛,小夫子就別太在意了,不然白白少了幾分豪氣。」

  話是這麼說,水神娘娘走路之時,高高仰起頭,十分豪邁。

  陳平安說道:「我有個建議,水神娘娘可以憑藉這門道訣,與某座看得順眼的宗字頭仙家,做筆買賣,比如跟玉圭宗神篆峰,或是雲窟福地,又或者是扶乩宗,以及將來重續祖師堂香火的太平山。要是覺得一個姑娘不嫁兩戶人家,我個人建議可以賣給雲窟福地的姜尚真。」

  至於太平山那邊,還要等個七八十年,水神娘娘多半也會不好意思,就自己代勞好了,不過肯定還是碧游宮的人情,自己只是她捎話給太平山那位未來山主。

  這門道訣心法,適宜每一位地仙,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道心再堅韌,再不為外物所移,一樣都會驚喜若狂,白白多出四次「登天」機會,好似有道門天官護衛,幫忙減少心魔作祟的影響,誰不欣喜?

  更是被任何一座底蘊深厚的宗字頭所夢寐以求,道理很簡單,一座宗門,地仙夠多。

  只要有地仙的修行之路,是五行之路,類似陳平安,或者是北俱蘆洲崇玄署那位黑衣書生,修行此訣,事半功倍。

  哪怕暫時沒有,宗門也可以專門為一些資質最佳的祖師堂嫡傳,早早開闢此路。修士自己小心問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門精心栽培,小心護道,那麼未來百年千年,躋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數量就會遠遠勝過以往。

  如果說走這趟大泉京城,是必須要見一面姚老將軍,要麼事先打算走一趟金璜府,再拜訪碧游宮,就是陳平安必須要與埋河水神娘娘道一聲謝。

  陳平安能夠早早決定,要為落魄山開闢出一座下宗,最終選址桐葉洲。

  這枚玉簡,功莫大焉。

  下宗的名字,不著急,取名一事,是自己最擅長最拿手的,好名字太多,比較犯愁。

  至於下宗的首任宗主,會是曹晴朗。

  崔東山和裴錢,可能會有一個需要來桐葉洲幫助曹晴朗,曹晴朗極有可能是浩然天下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或者之一。

  此外已是元嬰境的劍修崔嵬,當然還有仍是金丹劍修的隋右邊,不出意外,都會從落魄山趕來這邊落腳。如果米大劍仙願意的話,一樣可以來桐葉洲,畢竟下宗離著雲窟福地的花神山比較近。

  不過除了曹晴朗這位下宗宗主之外,其他人是否離開落魄山,還需要看他們自己的意思。

  陳平安對姜尚真說自家落魄山不是什麼一言堂,其實還真不是一句空話。

  柳柔使勁搖頭,「賣個錘子,不賣,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雖說那個姜老宗主,確實能算個老英雄,換成其它事,能夠結交一番,我偷著樂還來不及,可是做買賣嘛,就算了,我不喜歡,靠生意招來的朋友,不長久嘛。

  要做買賣,玉簡道訣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個兒忙去,該掙錢就掙錢,別耽誤了,也別怕我多想,信不過誰,都信得過你嘛。事先說好,甭管是一樁還是幾件買賣,與我,與碧游宮都無關啊,不然以後小夫子就真吃不著水花酒和鱔魚麵了。」

  「那我聽水神娘娘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籠袖,緩緩而行,不再言語。

  自己當年遊歷碧游宮,喝高了,斗膽坐而論道,說那先後順序,更多還是因為這位水神娘娘本就對先生學問研習多年,最終得以證道金身。

  一飲一啄。

  早年在碧游宮的半吊子傳道,最終卻還了陳平安一個「數次躋身上五境」。

  因為陳平安曾經通過這枚「一步登仙」的玉簡道訣,在幾乎無法維持一顆道心平常的時候,就不得不拗著心性,主動摒棄對白玉京的成見,硬著頭皮修行此法,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先後三次悄悄躋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頭的「僞玉璞」,然後卻又自行打斷那座本就虛幻的一截白玉京長生橋,選擇重返元嬰。

  以至於連那龍君都吃不準陳平安到底是僞玉璞真元嬰,還是真玉璞僞仙人。

  在龍君沒開口的時候,甲申帳劍仙胚子的離真、流白,都認為年輕隱官至多是元嬰劍修。

  等到龍君那次在城頭開口道破天機後,陳平安當即打斷一座虛無縹緲的「白玉京通天長生橋」,從貨真價實的玉璞境,重返元嬰,再次變為僞玉璞。

  陳平安當時所求,除了必須借此穩住道心之外,也想讓龍君最後一次出劍,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顛倒,龍君都始終未曾出劍,就算在崔瀺趕到劍氣長城之前,龍君依舊選擇出劍,也會吃不準自己的真實境界。就算吃得準,陳平安終究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劍修了,不敢談什麼勝算,最少與龍君換命的機會更大。

  只不過這些彎來繞去的算計,與龍君不斷的勾心鬥角,終究敵不過老大劍仙的最後一劍。

  但是這並不能說明陳平安的思慮,就毫無意義。到了桐葉洲後,萬瑤宗仙人,韓玉樹在內的那撮幕後高人,其實看得很準,最需要忌憚的陳平安,是一個如何而來的陳平安,而不是當下境界的高低,身份是什麼。

  當然陳平安如此喪心病狂,在玉璞境和元嬰境,起起落落,也等於有過三次與心魔交手的機會了。而且對於那座注定會拜訪的白玉京,瞭解更深。

  柳柔突然笑了起來,伸出兩根大拇指,小聲問道:「陳平安,你跟咱們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帝陛下,嗯?」

  陳平安搖搖頭,「別開這種玩笑啊。」

  柳柔嘆了口氣,「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陳平安笑道:「以後我帶媳婦一起拜訪碧游宮。」

  水神娘娘一臉震驚,使勁一跺腳,「啥?!真個有媳婦啦,那我豈不是沒戲了?」

  陳平安臉色尷尬,算了算了,還是獨自拜訪埋河好了。

  她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大笑道:「還是跟以前一樣,臉皮薄不經逗,瞧把你嚇的。」

  陳平安一本正經提醒道:「這種玩笑,開不得,真的啊。」

  水神娘娘嘿嘿一笑,雙手抱後腦勺,大搖大擺走路,沉默片刻,突然說道:「陳平安,還能見著面,就這麼閒聊,不擔心明兒說沒就沒了,真好,真的。」

  陳平安嗯了一聲。

  ————

  姚嶺之不但將師父送出了府邸,還坐上了那輛馬車,師徒二人,相對而坐。

  劉宗問道:「有心事?」

  姚嶺之搖搖頭,展顔一笑,「與姚氏恩人重逢,這個恩人,又恰好與師父是故友,我能有什麼心事。」

  劉宗笑著沒說話,開始閉目養神,一點一點溫養拳意。

  大泉廟堂高層,以及一些豪閥世族內部,其實一直有個心知肚明的看法,沒有當年那因為一人而起的接連幾場變故,大泉王朝的國姓,絕對不會從劉換成姚。

  在邊境,如果不是那個年輕外鄉人路過,在北晉刺客手上,救下了老將軍姚鎮,自然就沒有之後的入京擔任兵部尚書,就更沒有了姚近之的嫁入帝王家。在狐兒鎮客棧,三皇子劉茂,元氣大傷,最大的損失,是大泉守宮槐的御馬監掌印李禮的暴斃,使得劉茂等於失去了半座大泉江湖的暗中支持,沒有李禮的居中調度,劉茂無法服衆,結果被一個名叫劉宗的陌生供奉全盤接受了江湖勢力。

  更關鍵的,是因為獨子高樹毅的夭折,讓申國公高適真與劉茂漸行漸遠,高樹毅不管為何而死,終究都是死在了劉茂眼皮子底下,申國公府就此對劉茂關上了大門。再加上之後的那場截殺,曾經是大泉王朝文壇領袖的,書院君子王頎就此銷聲匿跡,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劉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再加上草木庵,許輕舟所在的蜃景城許氏,在那之後,都開始與大皇子劉琮分道揚鑣。

  環環相扣,最終使得二皇子順利登基,所以才有了藩王劉琮在雨夜的那句怪話。

  在劉琮看來,姚近之哪怕稱帝,終究是個女子,所以她只要願意嫁人,大泉王朝極有可能會跟著她一起改姓。

  而在劉琮眼中,那個年紀輕輕卻心思縝密的陳平安,只要他願意再次重返大泉,占據大泉,手掌反復之間。

  更何況藩王劉琮與盟友,當初秘密趕赴桃葉渡議事,與之後的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其實都將當時露面的青衫劍客,等同於陳平安了。

  只不過桃葉之盟之前的那場渡口秘密議事,哪怕是身為大泉守宮槐的劉宗,和皇親國戚的姚嶺之,直到今天依舊被蒙在鼓裡。

  牢獄內的劉琮不說,高適真這位國公爺不說,金頂觀杜含靈不說,自然也就無人知曉了。

  但是姚嶺之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心底小心翼翼藏好一個天大秘密,這件事,師父劉宗都不清楚,只有她知道,甚至連姐姐姚近之都不清楚。

  當年戒備森嚴的皇宮,出現了一襲青衫,男子背劍,姚嶺之起先沒有認出他,但是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姚嶺之錯愕不已。

  「姚姑娘,一別多年,終於見面了,近之可還好?」

  姚嶺之當時就脫口而出,直接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陳平安?!

  那個青衫劍客微笑點頭,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聲道:「我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寬心,蜃景城有我在,萬無一失。」

  姚嶺之當時鬼使神差地多嘴一句,「你真不去看看近之?」

  那個從少年變成年輕男子的青衫劍客,搖搖頭,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們安然無恙,我就放心了。」

  然後對方一閃而逝,在蜃景城如入無人之境。

  姚嶺之到今天,都覺得那是一場夢,然後他所說的放心,只是自己的美夢成真。

  而且姚嶺之沒有將此事,告訴當時還是皇后娘娘的姐姐,等到姚近之成為皇帝陛下,姚嶺之就更沒有訴說此事的念頭了。

  所以這麼多年來,姚嶺之一直很害怕再見到那個兩次救下姚家的男人。

  擔心那個萬一。

  因為大泉高層,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經有個喜歡遙遙欣賞蜃景城大雪風景的青衫劍客。

  傳聞是那托月山百劍仙之首的劍仙,斐然。

  來自蠻荒天下!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難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可不管如何,斐然也好,陳平安也罷,救了姚家兩次,還順手救了大泉王朝一次。

  加上這個斐然,在桐葉洲其實名聲也不壞,好像就沒出手過一次,與那個已經被文廟認可的賒月差不多。

  姚嶺之眉宇間盡是哀愁神色,突然問道:「師父,你覺得陳先生,是怎樣一個人?」

  劉宗說道:「小年紀,老江湖,老好人很聰明,就值得托付生死。」

  姚嶺之笑道:「師父,這會兒陳先生也不在你身邊,就咱們師徒二人,勞煩你老人家說幾句實在的。」

  劉宗哈哈笑道:「一個有千兩銀子家底的人,總想與那萬兩銀子的人稱兄道弟。萬兩銀子的人,不太願意與千兩銀子的人打交道。有那足足十萬百萬兩銀子的人,卻又不介意與千兩銀子、甚至只有百兩、十兩銀子的人打交道,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姚嶺之疑惑道:「師父對那陳平安,其實印象很一般?」

  「師父這不是與你故意顯擺幾句高深話語嘛,緊張個什麼。」

  劉宗搖搖頭,打趣道:「怎麼,你其實喜歡那小子很多年?不錯不錯,我收徒弟好眼光,徒弟看男人,更是好眼光。難怪咱們能當師徒。」

  姚嶺之氣笑道:「師父,多大歲數了,能不能正經點?」

  劉宗撫鬚而笑,「你的那點心事,其實陳平安早就看穿了。這小子察言觀色和見微知著的本事,極好,師父當年是親身領教過的。偷個拳,就是給他瞧幾眼的事情,輕鬆得跟吃飯似的。」

  姚嶺之立即臉色慘白。

  劉宗跟著神色凝重起來,自己這個開山弟子,可從不會在男女一事如此手足無措,喜歡誰不喜歡誰,其實很豪爽,所以劉宗壓低嗓音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片刻之後。

  劉宗沉聲道:「我會立即飛劍傳信皇帝陛下,這封信必須說得更清楚些,再不能像你先前那封信的含糊其辭了。而且你牢牢記住了,此事絕對不能輕易聲張,確定陳平安身份一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除了碧游宮柳柔,已經不能作數,大泉只要找個真正見過文聖老先生和左大劍仙的人。嶺之,這件事情,涉及太大,你絕對不能自亂陣腳,一個不小心,就是涉及文廟動蕩的天大風波!」

  姚嶺之面無人色,咬著嘴唇,重重點頭。

  ————

  在埋河水神娘娘重返欽天監後,陳平安重新回到姚仙之住處。

  記得第一次見到姚仙之,對方才十四歲。

  陳平安此次歸鄉,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葉洲天時,確定夢境真假,姜尚真,崔東山,裴錢的先後出現,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經確定無誤。

  既然落魄山無恙,多等幾天年輕山主的歸鄉,沒什麼問題。

  但是有些事情,不會等人。

  孩子們著急長大,好像急不來。老人們匆匆老去,則肯定攔不住。

  桐葉洲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寶瓶洲彩衣國鬼宅的老嬤嬤,梳水國老前輩宋雨燒。

  當然還有那個大髯遊俠,兄長一般的徐遠霞。

  姚仙之也奇怪,每次想要與陳先生好好說些什麼,只是等到真有機會暢所欲言了,就開始犯懶。

  陳平安問道:「大泉京城內外,有沒有什麼隱士高人?」

  姚仙之搖搖頭,「我好歹是府尹,所謂的世外高人,其實都有記錄在冊,不過該出名的早就出名了,真有那趴窩不動的,隱藏很深的老神仙,我還真就不知道了,這事你其實得問我姐,她如今跟劉供奉一起掌握著大泉諜報。」

  陳平安笑道:「隨口一問,不用當真。」

  姚仙之問道:「是不是哪裡不對勁?我能不能幫上忙?」

  陳平安說道:「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你就幫不上忙了。行走江湖,第一宗旨,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你小子一瘸一拐的,又跟不上我,難道還要我背著你跑路?當法袍使喚啊,有飛劍術法什麼的,你來扛?」

  姚仙之無奈道:「陳先生,你別老拿一個瘸子調侃啊,當年你可不這樣的。」

  陳平安笑駡道:「當年你小子也沒瘸啊。」

  姚仙之撓撓頭,「倒也是。」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也別成天這麼臊眉耷眼的,耐心等著吧,跟你說個事,我打算以後下宗選址桐葉洲,不過要比大泉更北邊些,到時候你得空了,或者覺得邊關馬糞味道聞夠了,就去我那邊散散心。我就當為你破個例,直接給你小子一個不記名供奉當當。」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桿,「當真?!」

  陳平安笑呵呵道:「我當然是當真的,至於你當不當真,我還能管得著一個頭戴府尹官帽子的從一品郡王?」

  姚仙之剛要打趣個當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陳先生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腦袋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姚仙之趴在桌上。

  陳平安就取出兩壺酒,丟給姚仙之一壺,然後開始自顧自想事情,在桌上時不時指指點點。

  姚仙之喝著酒,問道:「是仙家術法嗎?掌觀山河啥的?」

  陳平安搖搖頭,「一個臭棋簍子,在隨便打譜。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會兒,看不出門道,就專心喝酒,什麼都沒想,反而有些犯困。

  陳平安說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搖搖頭,「睡個啥,也沒個娘們暖被窩。」

  陳平安斜眼看著這個滿臉絡腮胡的邋遢漢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臉紅,「陳先生,我年紀真不算小了,又沒外人,還不許我說幾句葷話啊。」

  陳平安笑道:「那麼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嘆一聲,繼續喝酒。以前陳先生真不這樣的。

  陳平安則繼續盯著空無一物的桌面。

  雖說是個臭棋簍子,但是棋理還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劍氣長城那些年,也沒少想。

  下宗選址桐葉洲,護住太平山,以及之後的尋訪天闕峰,占據「天權」位,打斷金頂觀的七現二隱。

  按照棋理,這屬￿起手星位,棋盤上位高,注重取勢,利於圍空。

  無意間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劉宗,以及先前主動與蒲山雲草堂示好,放走小龍湫元嬰供奉,以及金丹戴原,同時又讓姜尚真幫忙,使得雙方活命更惜命,甚至會誤以為與玉圭宗搭上線。

  這些都屬￿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適合取地。

  星或小目,兩者其實都契合金角銀邊草肚皮一說,棋手最終所求,都是先手之後的入腹爭正面。

  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則屬￿一記陳平安隨緣而走、既來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謂狹路相逢,短兵相接,殺機畢露。只是被陳平安用得隱蔽,所以陳平安在蘆鷹那邊,就一點要求,什麼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時候,他自然會找到蘆鷹。只要蘆鷹自己不失心瘋了找死,陳平安就能在棋盤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將來落魄山下宗遺址桐葉洲一事上,卻是需要陳平安做出某種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邊這個姚仙之是例外。

  其餘的,交情歸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歸利益,買賣是買賣。有些交情其實也能做好買賣,甚至讓交情更好,但是陳平安對待大泉姚氏,還是更希望雙方能夠純粹些,當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女子姚近之,哪怕是姚嶺之,就又會兩說了。當年陳平安懵懵懂懂,渾渾噩噩,不曉得姚近之的厲害,其實後來走過江湖更遠,尤其是到了劍氣長城的酒桌上,等到二掌櫃喝酒夠多,就越來越後怕幾分。

  陳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猶豫片刻,「仙之,劉琮和劉茂,我能見到哪個?」

  姚仙之說道:「劉琮見不著,沒有皇帝陛下的許可,我姐都沒辦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龍洲道人嘛,有我帶路,隨便見。」

  陳平安點頭道:「那等下我們就去會一會潛心修道當神仙的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壺,「這就去?」

  陳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說。」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講究?」

  陳平安沒好氣道:「走夜路容易撞見鬼,算不算講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壺。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

  其實陳平安遠遠沒有表面上這麼輕鬆。

  是在擔心造化窟三夢之後,自己清醒後的「第一夢」問心局,自己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關鍵所在。

  比如最壞的結果,一旦崔瀺曾經接觸過劍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順勢埋有伏筆和後手,就更麻煩,更無解。

  例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觸過斐然,甚至有過一樁被某座軍帳記錄在冊的秘密盟約。

  那麼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聲譽斐然,就是未來文聖一脈關門弟子之聲名狼藉,百口莫辯。

  申國公高適真,兩位藩王,或者任何一個至今還在蟄伏的「隱士高人」,都可能成為某個變數,變成陳平安的變數,再被心人演化成整個文聖一脈的變數。

  崔瀺一旦選擇與人對弈,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崔瀺的所謂護道,幫忙砥礪道心,擱誰願意主動來第二遭?

  大概用崔瀺的話說,就是這點問心程度,這種不算複雜的棋局,都過不去,破不了?你陳平安怎麼當的文聖一脈關門弟子?

  他娘的綉虎你怎麼不捫心自問,天底下有你這麼當大師兄的人嗎?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師兄崔瀺的謀劃,為浩然挽天傾。

  師兄左右的出劍,一劍光寒天下。

  所有這些,陳平安作為「最無所事事」的那個小師弟,在他現身浩然天下這個太平世道之後,所有額外享受到的文脈餘蔭,都會因為陳平安的一著不慎,連累整個文脈,再次跌入泥濘,哪怕在文廟那邊不會有任何懷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會飽受質疑,只會比一本胡亂編纂、九假一真的山水遊記,一個喜歡憐香惜玉、擅長沽名釣譽的陳憑案,更加不堪。

  陳平安絕對不能允許自己再燈下黑了。

  其實姚嶺之的那點微妙心境變化,陳平安看在眼中,沒有當面點破而已。

  所以姚嶺之飛劍傳信南方邊境一事,絕對不簡單。

  而陳平安之所以沒有攔阻埋河水神娘娘說穿自己的文脈身份,其實就是一種試探。

  姚嶺之反而更加憂心忡忡,可以隱藏,卻藏得不算好。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姚嶺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個秘密,大過了文聖一脈關門弟子這個陳平安最新身份。

  崔瀺問心,會讓陳平安身陷絕境,卻絕對不會真的讓陳平安身陷死地。

  所以桐葉洲之行,會有一個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陳平安到了桐葉洲,依舊不聞不問,直接越過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宮和大泉蜃景城。

  那麼萬瑤宗韓絳樹,仙人韓玉樹,金頂觀山水陣法的取法天象,埋河水神娘娘,姚老將軍,蘆鷹,姚嶺之,都會錯過。

  陳平安一邊走樁,一邊分心想事,還一邊喃喃自語,「萬物可煉,萬事可解。」

  姚仙之看著練拳的陳先生,覺得玉樹臨風的陳先生,不當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

  大泉王朝,輩分最高的國公爺高適真,如今已經老態龍鍾,垂垂老矣。

  去過了一趟小道觀,一駕馬車駛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宮寺。

  黃昏時分,烏雲密布,馬車到了古寺山門外,有了下雨的跡象。

  老管家擔任馬夫,斜背了一把油紙傘,攙扶老國公爺下車。

  這些年,國公爺每隔數月,都會來此抄寫經文,聽高僧說法。

  姚近之在還是一位皇后娘娘的時候,曾經在此祈雨。

  至於這個國公府的老管家,名叫裴文月。曾經是高樹毅的拳法師父,按照大泉諜報記載,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武夫。

  一路上都沒有僧人接待,因為這是老國公爺訂立的規矩,入寺燒香抄經,他就只是個香客。

  高適真蹣跚而行,笑問道:「到底是她心誠則靈呢,還是先帝故意為之,好讓她找個由頭,出門散心?」

  老管家說道:「都有吧。」

  高適真伸出手指,點了點管家,「老裴啊,認識你多少年了,我才發現你好像就沒做過一件錯事,沒說過一句錯話。怎麼做到的?」

  老管家說道:「少做少說,只做不得不做的事,只說應該說的話。」

  老國公感慨道:「當年如果聽了你的勸,不由著他早早一個人出門,或者讓你偷偷跟著,是不是會更好些。」

  老管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兩個老人,在一座禪房落腳,天色昏暗,老管家點燈,磨墨鋪紙。

  高適真今天手腕顫抖,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病字。

  病,為何是個丙?丙,心。多心多慮易病。

  高適真看著那個大字,說道:「你曾經說過,一個人再大的福氣,都比不過有晚福,咱們那位臥病多年偏偏不死的姚老將軍,就是個有天大晚福的人啊。」

  老管家答非所問,轉頭望向窗外,輕聲說道:「老爺,下雨了。」

  高適真笑了起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起那兩位藩王,我已經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閉眼,就立即有美謚送上門。」

  一個求什麼都只差半步就可以得手的劉琮,一個美其名曰潛心修道足足二十年的劉茂。

  高適真擱下手中那支剛剛蘸了飽墨的雞距筆,轉頭望向窗外。

  屋外掛著兩盞燈籠,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雨點大如黃豆,打得燈籠使勁搖晃,好像兩個不能入屋躲雨的可憐人,夜不能寐,就只好在那邊相互埋怨。

  高適真輕聲道:「我也曾是個會擔憂雨雪太大的人,不是個只會自顧自賞景的富家子弟。記得樹毅剛記事那會兒,我陪孩子打完了雪仗,我就告訴他,咱們這座蜃景城的琉璃仙境,只是我們這些富貴門庭的眼中物,天寒地凍,冬衣單薄,窮人門戶,其實遭罪不輕。」

  老管家猶豫了一下,直言不諱道:「一個道理沒講透,等於沒講,甚至還不如不講。」

  高適真沉默良久,點頭道:「是啊。」

  窗外大雨滂沱。

  「强者擅長認可,弱者喜歡否定。」

  高適真笑了起來,「老裴,你一貫惜字如金,這句話,卻是你難得不止說一遍的言語,與我說過,與樹毅也說過。那麼最早,又是誰說的?」

  老管家安安靜靜坐在一旁椅子上,說道:「家鄉那邊的一個忘年交,他是一個不太喜歡嘴上講道理的劍客,偶爾喝高了,才會說兩句難得的正經話,所以比較讓人記憶猶新。」

  「忘年交?到底是誰的年紀更大?」

  老管家言語之時,依舊不忘身份職責,站起身,以兩根手指剔燈,微挑燈芯,剔除餘燼,使燈火更加明亮,這才緩緩說道:「我。」

  ————

  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燈市,往來如晝,橋河水白天青,無數的燈火倒映水中,好像憑空生出了無數星辰。

  陳平安跟著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觀,緩緩走在臨水街邊,陳平安怔怔看著水中燈火,再抬頭看了眼北方,聽說寶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經常年亮如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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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42:34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九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

  小道觀名為黃花觀,位於蜃景城最西邊,姚仙之帶著陳平安兜兜轉轉,最後憑藉一枚府尹印符,得以進入黃花觀,小道觀是由寺廟改建。大泉劉氏從開國皇帝起,歷代皇帝都極為推崇道教,雖說並不排斥佛教,只是當帝王將相和達官顯貴,都對佛法興趣不大,就使得從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寺廟,就算建造起來,往往也是為道門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天宮寺,比較例外,古寺的歲數,可比大泉劉氏大多了,陳平安來的路上,聽姚仙之說那位老申國公,如今是天宮寺的最大香客。

  姚仙之推開了觀門,大概是小道觀修不起靈官殿關係,道觀大門上張貼有兩尊靈官像,姚嶺之推門後吱呀作響,兩人跨過門檻,這位京城府尹在親自關門後,轉身隨口說道:「觀裡除了道號龍洲道人的劉茂,就只有兩個掃地燒飯的小道童,倆孩子都是孤兒出身,清白出身,也沒什麼修道資質,劉茂傳授了道法心訣,依舊無法修行,可惜了。平日裡呼吸吐納做功課,其實就是鬧著玩。不過畢竟是跟在劉茂身邊,當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壞事。」

  陳平安點點頭,一個能夠將北晉金璜府、松針湖玩弄於鼓掌的三皇子,一個成功幫助兄長登位稱帝的藩王,哪怕轉去修道了,估計也會點燈更費油。

  陳平安沒來由說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發現北晉國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漸習慣了陳先生的跳躍想法,經常如此,先前一句還在聊著大泉邊軍在退守京畿之前戰場以及戰損,在石桌上繪製出數條曲線,很快就轉去詢問草木庵的許氏殘餘,如今在大泉處境如何。

  姚仙之問道:「是那個有蓮花台的北晉古寺?北晉年輕皇帝信佛,所以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許多寺廟,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剎,因為廢棄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較完整,如今算是北晉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幾位高僧大德,陸續奉詔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來了。」

  「那叫住錫。」

  陳平安先笑著糾正了姚仙之的一個說法,然後又問道:「有沒有聽說一個年輕容貌的僧人,不過真實歲數肯定不小了,從北邊遠遊南下,佛法精妙,與牛頭一脈可能有些淵源。不一定是住錫北晉,也有可能是你們大泉或是南齊。」

  姚仙之想了想,搖頭笑道:「反正我是沒聽說。北晉南齊如今那些名氣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歲數,還是那句話,得問嶺之和劉供奉。我對牛頭一脈的佛門法統,完全不清楚,陳先生還懂這個?巧了,咱們皇帝陛下對佛法也很精通,肯定有的聊。」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是要問問劉供奉。」

  陳平安第一次遊歷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之前,曾經路過北晉國如去寺,就是在那邊遇到了蓮花小人兒。

  之後在一處深山野林的僻遠山頭,山勢險峻,遠離人煙,陳平安見著了一個失心瘋的小妖精,反復呢喃一句傷心話。

  當時陳平安沒多想,後來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出門遠遊,在梅釉國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高風危坐,還瞧見了一頭心猿攀援崖壁間。不曾想當年見到的山澤小精怪,竟然會牽扯到一場緣法。

  陳平安與僧人請教過一番佛法,身在寶瓶洲的僧人,除了幫忙指點迷津,還提起了「桐葉洲別出牛頭一脈」這麼個說法,所以在那之後,陳平安就有意去瞭解了些牛頭禪,只不過一知半解,但是僧人關於文字障的兩解,讓陳平安受益不淺。

  一位年輕道人,走出清淨修行的廂房,頭戴遠遊冠,手捧拂塵,腳踩雲履,他只是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直楞楞盯住那個青衫長褂的男子,片刻之後,好像終於認出了身份,釋然一笑,一摔拂塵,打了個稽首,「貧道拜見陳劍仙,府尹大人。」

  陳平安拱手還禮,「見過龍洲道人。」

  姚仙之懶得還禮,忍著笑,就這倆,一照面竟然沒打起來,真算修心養性了,雙方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間酒葫蘆,準備飲酒看熱鬧,結果被陳平安拍了拍骼膊,說道:「等會兒進了屋子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裡,還是放下酒壺。

  道號龍洲道人的劉茂聽到這句話後,苦笑搖頭,「陳劍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楞了半天,楞是沒轉過彎來。這都什麼跟什麼?陳先生進入道觀後,言行舉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讓劉茂有此問了。

  道人劉茂,是真沒把一個只會意氣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裡,無論是曾經的藩王,還是黃花觀的現任觀主,面對這個好似官場雛兒的姚仙之,給個道門稽首,足夠了。雙方還真沒什麼好聊的,自己說道法,談修行,姚仙之聽不懂,純屬對牛彈琴。府尹大人與自己說那廟堂事,犯不著,而且太忌諱。

  至於自己為何能夠在此修道多年,當然不是那姚近之念舊,心慈手軟,婦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勢由不得她順心遂意。大泉劉氏,除了先帝兄長臨陣脫逃、避難第五座天下一事,其實沒什麼可以被指摘的,說句實在話,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夠且戰且退,哪怕接連數場大戰,南北數支精銳邊騎和各路地方駐軍都戰損驚人,卻軍心不散,最終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還是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年,一點點積攢下來的豐厚家底。

  當然也是靠著劉氏這份祖蔭,所以才有了監國有功的藩王劉琮臥病不起,有劉茂的寄人籬下,守著一座小道觀,還算安穩。逢年過節,黃花觀的青詞綠章,三官手書,符籙,都會按時定量會送往蜃景城皇宮。傳聞一些個念舊的前朝老臣子,每當瞧見那些手書符籙,都會忍不住垂淚涕零。據說還有些言語無忌的年邁老人,與老友喝高了,說哪怕為了多看一年的符籙,也要多活一年。

  這就是儒家聖賢一直苦口婆心說的那個道理,名言事的正順成。

  天底下連那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都會儘量求個好名聲,還能有誰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這些個小道消息,都是申國公今天與劉茂在正屋對坐,老國公爺在閒聊時透露的。

  陳平安打趣道:「今天的黃花觀龍洲道人,用同樣的一個道理,打了當年狐兒鎮三皇子殿下的臉。」

  劉茂沈默片刻,點頭道:「修行路上,若是半點不讓出道路讓人,要麼被身後人趕上,起衝突,要麼撞上身前人,多誤會,結果都是那萬一。如此一來,確實不美。」

  陳平安嘖嘖道:「觀主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修道,除了已經貴為一觀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兩相契,可喜可賀,不枉費我今天登門拜訪,彎來繞去的五六里夜路,可不好走。」

  劉茂一笑置之,修養極好。

  一個小道童迷迷糊糊打開屋門,揉著眼睛,春困不已,問道:「師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需要我燒水煮茶嗎?」

  劉茂點頭笑道:「沒事,師父自己招待客人。你們倆別忘了子時吐納的課業。」

  小道童瞧見了兩個客人,趕緊稽禮。今天道觀也怪,都來兩撥客人了。不過先前兩個年紀老,現在兩位年紀輕。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

  沒來由想起了青峽島住在賬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小道童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師父,一個時辰太久了,能不能只吐納半個時辰啊。」

  劉茂搖頭笑道:「不行,雖然修道不靠死板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談不上修道了,先後有別,此間道理,多多體悟。」

  小道童哦了一聲,若非今夜有客人臨門,孩子還是要與師父軟磨硬纏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場,就給師父一個面子好了。

  劉茂推開自己那間廂房門,陳平安和姚仙之先後跨過門檻,劉茂最後步入其中。

  陳平安打量起這間屋子,一排靠牆書架,牆角有花幾,供有一小盆菖蒲。

  一張書案,一把老舊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攏的黃庭經,還有一卷攤開的靈飛經,應該是劉茂先前正在抄書,紙上筆墨尚未完全乾涸。

  劉茂歉意道:「道觀小,客人少,所以就只有一張椅子。」

  他看了眼姚仙之,「陳劍仙與貧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內就府尹大人一個當官的,不用太過拘禮,坐著喝酒便是。」

  姚仙之總覺得這傢夥是在駡人。

  只是見陳先生沒說什麼,就大大方方從劉茂手中接過椅子,落座飲酒。

  喝著喝著,府尹大人終於回過味來。

  因為陳先生眼中沒有什麼龍洲道人,只有一座道觀,所以進了劉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隨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種提醒,堅信劉茂不是什麼道士,依舊是那個曾經的三皇子殿下。陳先生禮敬的,是一座黃花觀,是大與小、從不在道觀規模的道法,而不是什麼龍洲道人劉茂。

  難怪劉茂方才會說陳先生是在咄咄逼人,還是有點腦子的。

  陳平安繞到案後,點頭道:「好字,讓人見字如聞新鶯歌白囀之聲,等三皇子躋身上五境,說不定真有文運引發的異象,有一群白鶯從紙上生髮,振翅高飛,從此自由無拘。」

  劉茂搖搖頭,當句玩笑話去聽。上五境,此生休想了。

  辛苦修行二十載,依舊只是個觀海境修士。

  兩枝雞距筆,專門用來抄寫經書。筆端附近,分別篆刻有「清幽」「明淨」兩個小楷。大泉王朝的雞距筆,久負盛名。

  筆架上擱放著一支長鋒筆,銘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一看就是出自製筆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書籍之外,這間屋子裡邊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瞥了眼那部黃庭經,忍不住翻了幾頁,好傢夥,玉版紙質地,關鍵是傳承有序,藏書印、花押多達十數枚,幾無留白,是一部南齊國武林殿聚珍版的黃庭經,至於此經本身,在道家內部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有「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譽,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談名家所推崇。

  除了能被練氣士拿來就用的靈器,山下真正值錢的「俗物」,極為講究版刻、紙張的善本孤本書籍,首屈一指,要比字畫瓷器更被修士青睞。許多存世不多的珍本,都是按頁算錢的。不是書香門第,根本無法想像,文字相同的兩頁紙張,為何一張一文不值,一張卻能賣幾十兩銀子。

  陳平安說道:「當年初次見到三皇子殿下,差點誤認為是邊騎斥候,如今貴氣依舊,卻更加文雅了。」

  劉茂手捧拂塵,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由著這位年輕劍仙拐彎抹角言語個沒完沒了。

  一旁還有幾張抄滿經文的熟宣紙,陳平安拈紙如翻書,笑問道:「原本是縱有行、橫無列的經文,被三皇子抄寫起來,卻擺兵布陣一般,井然有序,規矩森嚴。這是為何?」

  劉茂站在書案一旁,終於忍不住微笑道:「陳劍仙就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話裡有話了。陳劍仙又無心山下王朝的權柄,當什麼國師,不必如此揪著個高不成低不就的黃花觀龍洲道人不放。陳劍仙注定大道高遠,何必與一個金丹都不是的螻蟻,糾纏不清,昔年恩怨,至於如此讓先生如此難以釋懷嗎?何況一個改天換地的大泉,一個連藩王都不是了的劉茂,朝堂,江湖,山上,一無所有,陳劍仙莫不是連一盞青燈,幾卷道經,一個觀海境修士,都容不下?」

  見那青衫文士一般的年輕人笑著不說話,劉茂問道:「如今的陳劍仙,不該是神篆峰、金頂觀或是青虎宮的座上賓嗎?就算來了蜃景城,好像怎麼都不該來這黃花觀。我們之間其實沒什麼可敘舊的。難道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劉茂道:「如果是陛下的意思,那就真多慮了。貧道自知是蚍蜉,不去撼大樹,因為無心也無力。大局已定,既然一國太平,世道重歸海晏清平,貧道成了修道之人,更清楚天命不可違的道理。陳劍仙哪怕信不過一位龍洲道人,好歹也應該相信自己的眼光,劉茂從來算不得什麼真正的聰明人,卻不至於蠢到螳臂當車,與浩浩大勢為敵。對吧,陳劍仙?」

  陳平安答非所問,好像偏要與此人敘舊,舊事重提緩緩道:「當年在狐兒鎮那邊,三皇子殿下說話,深諳人心,曾有兩問,讓我啞口無言,只能是事後反復推敲,果真讓我學到不少。就像今夜,殿下的話就說得很講究,螻蟻與蚍蜉呼應,陳劍仙與容不下,形成對比,無力為無心錦上添花,天命是山上事,浩浩大勢是山下理,處處是玄妙,字字有學問。我又學到了。」

  這次輪到劉茂不言語。

  姚仙之看了眼青衫長褂的陳先生,再看了眼一身樸素道袍的劉茂,突然開始慶幸自己帶了一壺酒,不然今夜會無事可做,無話可說。

  「我不在乎三皇子殿下是不是猶不死心,是不是還想著換一件衣服穿穿看。這些跟我一個外鄉人,又有什麼關係?我還是跟當年一樣,就是個走過路過的局外人。但是跟當年不一樣,當年我是繞著麻煩走,今夜是主動奔著麻煩來的,什麼都可以餘著,麻煩餘不得。」

  陳平安背靠書案,雙手籠袖,環顧四周,隨口道:「只不過那會兒,過客們境界低微,很多簡單的道理,殿下不樂意聽,翻身下馬,其實依舊高坐馬背,居高臨下看人。沒耐心,如今好了,主人還是主人,惡客登門,卻不得不開門,氣勢淩人,不是道理的混帳話,一退再退的龍洲道人,以至於一座清淨小道觀,都只剩下間屋子的立足之地了,還是不得不聽客人在說什麼,小心揣摩,細細咀嚼,雪都化了,還要如履薄冰。」

  劉茂笑道:「其實沒有陳劍仙說得這麼難堪,今夜挑燈閒談,比起一味抄書,其實更能修心。」

  陳平安收起遊曳視線,再次凝視著劉茂,說道:「一別多年,重逢閒聊,多是咱倆的答非所問,各說各話。不過有件事,還真可以誠心回答殿下,就是為何我會糾纏一個自認蚍蜉、不是地仙的螻蟻。」

  陳平安突然伸手指了指劉茂,再指了指那個坐著喝酒的邋遢漢子,「問題出在當年的狐兒鎮三皇子,答案在黃花觀的龍洲道人,問題在十四歲的姚家邊軍姚近之,也在如今的京城府尹的身上。」

  劉茂說道:「只聽明白了一半。懇請陳劍仙為另一半解惑。」

  陳平安說道:「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殿下就不能投桃報李,與我說幾句敞亮話?」

  劉茂倍感無奈。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手指抵住書案,說道:「化雪之後,人心炎炎,哪怕救火不難,可在成功撲火之前,折損終究還是折損。而那撲火所耗之水,更是無形的折損,是要用一大筆功德香火情來換的。我這個人做買賣,勤勤懇懇當包袱齋,掙的都是辛苦錢,良心錢!」

  劉茂無奈道:「陳劍仙的道理,字面意思,貧道聽得明白,只是陳劍仙為何有此說,言下之意是什麼,貧道就如墜雲霧了。」

  姚仙之第一次覺得自己跟劉茂是一夥的。

  「劉茂,劍修問劍,武夫問拳,分勝負生死,技高一籌,贏了開心,技不如人,輸了認栽。但是你要存心讓我賠錢虧本,那我可就要對你不客氣了。一個修道二十年的龍洲道人,參悟道經,誤入歧途,結丹不成,走火入魔,癱瘓在床,苟延殘喘,活是能活,至於一手妙筆生花的青詞綠章,是注定寫不成了。」

  陳平安轉過身去,拿起那支毛筆,微微蘸墨,開始在紙上抄寫經文,順著劉茂寫下一行文字,分道散軀,恣意化形,上補真人,天地同生。

  提筆之時,陳平安一邊寫字,一邊抬頭笑望向劉茂,隨意分心,落字紙上,行雲流水,緩緩道:「不過真要寫,其實也行,我可以代勞,臨摹文字,別說形似十分,就是神似八九分,都是不難的。畫符也好,寶誥也罷,十年份的,二十年份的,今夜離開黃花觀之前,我都可以幫忙,抄書寫字一事,遠在我練劍之前。」

  劉茂苦笑道:「陳劍仙今夜造訪,莫不是要問劍?我實在想不明白,皇帝陛下尚且能夠容忍一個龍洲道人,為何自稱過客的陳劍仙,偏要如此不依不饒。」

  陳平安將筆輕輕擱在筆架上,笑道:「這世道,人嚇鬼,比鬼嚇人還多。三皇子殿下,你覺得呢?」

  一個不再是玉圭宗老宗主的姜尚真,尚且要提醒自己多加小心韓絳樹之流,何況是一個即將成為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山上宗主。

  陳平安這輩子在山上山下,跋山涉水,最大的無形依仗之一,就是習慣讓境界高低不一、一撥又一撥的生死大敵,小瞧自己幾眼,心生輕視幾分。

  哪怕今時不同往日,可什麼時候說狂言,撩狠話,做駭人眼目心神的壯舉,與什麼人,在什麼地點什麼時候,得讓我陳平安說了算。

  仙人韓玉樹不行,化名「陳隱」的斐然更不行。

  通過對劉茂的觀察,步伐輕重,呼吸吐納,氣機流轉,心境起伏,是一位觀海境修士無疑。

  只不過劉茂顯然在刻意壓著境界,躋身上五境當然很難,但是如果劉茂不故意停滯修行,今夜黃花觀的年輕觀主,就該是一位有望結金丹的龍門境修士了。按照文廟規矩,中五境練氣士,是絕對當不得一國君主的,當年大驪先帝就是被陰陽家陸氏供奉慫恿,犯了一個天大忌諱,差點就能瞞天過海,結局卻絕對不會好,會淪為陸氏的牽線傀儡。

  所以劉茂當下的這個觀海境,是一個極有分寸的選擇,既是純粹武夫,又早就有修道底子的三皇子殿下,堪堪躋身洞府境,太過刻意、巧合,若是龍門境,跌境的後遺症還是太大,如果表現出有望結成金丹客的地仙資質、氣象,大泉姚氏皇帝又會心生忌憚,所以觀海境最佳,跌境之後,折損不多,溫補得當,夠他當個三五十年的皇帝了。

  陳平安原本更想去京城水牢見一見劉琮,但是一聽到龍洲道人是個觀海境,就立即改變了主意。

  劉茂絕對想不到,只因為自己一個「與世無爭」的觀海境,就讓只是路過蜃景城的陳平安,當晚就登門拜訪黃花觀。

  姚仙之喝了一大口酒,用酒壺輕輕敲打膝蓋,駡了一句娘,然後肩頭一個歪斜,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戶,抬頭瞥了眼天色,說道:「陳先生,果然要下雨了。」

  「以後要不要祈雨,都不用問欽天監了。」

  陳平安丟出一壺酒給姚仙之,笑道:「府尹大人幫觀主去院子裡邊,收一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觀主的道袍,和兩位弟子的衣服,隔著有些遠,大概是黃花觀的不成文規矩吧,所以疊放在正屋桌上的時候,也記得將三件衣服分開。正屋好像鎖了門,先跟觀主討要鑰匙,然後你在那邊等我,我跟觀主再聊會兒。」

  姚仙之從劉茂手中接過一串鑰匙,一瘸一拐離開廂房,嘀咕了一句:「天宮寺那邊估計已經下雨了。」

  劉茂笑著搖搖頭。

  這位府尹大人,還是年輕,畫蛇添足。

  申國公高適真的造訪道觀,根本不值得在今夜拿出來說道。

  陳平安那幾句收疊衣服、鎖了門借鑰匙的雞毛蒜皮,帶給劉茂的壓力,驟然消失。

  姚仙之的恐嚇,其實只是在提醒這位龍洲道人,大泉當真只有一個運道太好的姚近之,也只有一個再次過路、從年少變成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笑問道:「殿下這是覺得姚府尹很好笑?是覺得姚仙之當個瘸腿斷臂的府尹大人可笑,還是覺得姚仙之在戰場上活了下來、其實還不如早早給姚家祠堂添個靈位,更可笑?」

  劉茂頓時心弦緊綳起來。

  下一刻,劉茂騰雲駕霧一般,然後雙肩驀然一沈,氣機凝滯,一身靈氣重如山岳,整個人不知不覺坐在了那張椅子上。

  陳平安一揮袖子,桌上那只空筆筒掠向劉茂,劉茂輕輕接住,黃竹筆筒,浮雕有一幅古松隱逸高士圖,是一件宮中舊物。

  陳平安走向書架那邊,「記得好像一國君主,每年正月裡都會為一支金鑲玉的禦筆開封,用來辭舊迎新。這只空筆筒,是不是缺了什麼?」

  劉茂神色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陳劍仙,差不多就行了。既然如今形勢在你不在我,打殺皆隨意。」

  劉茂一手捧拂塵,一手拿住筆筒,冷笑道:「修了道法,哪怕尚未登堂入室,卻有一事好,心如止水。陳劍仙如果今天拜訪黃花觀,是為了打打殺殺,震懾人心,只管出劍便是。讓貧道再次領教一番劍仙風采。好與兩名弟子顯擺一下,師父修道平平,境界不高,卻也曾與一位劍仙切磋道法。當然,前提是陳劍仙手下留情,打而不殺。」

  陳平安環顧四周,從先前書案上的一盞燈火,兩部經書,到花幾菖蒲在內的各色物件,始終看不出半點玄機,陳平安抬起袖子,書案上,一粒燈芯緩緩剝離開來,燈火四散,又不飄蕩開來,宛如一盞擱在桌上的燈籠。

  兩卷道門經典,飄蕩浮起,一張張書頁緩緩翻過,道觀四周天地靈氣聚攏,濃郁如水,漣漪陣陣,緩緩拂過牆壁、地面。

  陳平安在屋內隨意散步之時,黃庭經和靈飛經,兩部經書便飄在身前,一左一右,自行翻書。

  劉茂輕聲感嘆道:「陳劍仙如此疑神疑鬼,難怪能夠成為如此年輕的劍仙。」

  陳平安置若罔聞,走到書架那邊,一本本藏書向外傾斜,書頁嘩啦啦作響,書聲響徹屋內,若溪澗流水聲。

  陳平安將那兩本已經翻書至尾頁的經書,雙指並攏輕輕一抹,飄回書案緩緩落下,笑道:「架上有書真富貴,心中無事即神仙。富貴是真,這一架子藏書,可不是幾顆雪花錢就能買下來的,至於神仙,就算了,我至多疑神疑鬼,殿下卻肯定是心中有鬼……這本書不常見,竟然還是得到文廟許可的官本初版初刻?觀主借我一閱。」

  陳平安將一本《天象列星圖》收入袖中,涉及天象地理兩事的書籍,都會被朝廷官府列為禁書,民間不可私藏。

  陳平安在書架前停步,屋內無清風,一本本道觀藏書依舊翻頁極快,陳平安突然雙指輕輕抵住一本古書,停止翻頁,是一套在山下流傳不廣的古籍善本,哪怕是在山上仙家的書樓,也多是吃灰的下場。

  因為這套善本《鶡冠子》,「言辭高妙」,卻「大而無當」,書中所闡述的學問太高,艱深晦澀,也非什麼可以憑依的煉氣法門,所以淪為後世藏書家單純用來裝點門面的書籍,至於這部道家典籍的真僞,儒家內部的兩位文廟副教主,甚至都為此吵過架,還是書信頻繁往來、打過筆仗的那種。不過後世更多還是將其視為一部托名僞書。

  劉茂瞥了眼那邊的動靜,輕聲嘆息道:「哭泣同哀,歡欣相助,怪諜相止。」

  陳平安嗤笑道:「不也教了你們君主南面之術?三皇子怎麼不學好?所以說有錢人讀書太多也不好,懂得道理越多,知道道理越少。」

  陳平安突然沈默起來,書架這邊有相鄰的幾本書籍,《海島算經》,《算法細草》,《數書九章》……

  書籍都已翻閱完畢,是注解旁白最多的一類書籍。陳平安確實沒有想到劉茂竟然還是個癡迷術算一途的,方才瞥了某處圖案幾眼,滿滿當當的數字,把陳平安看得雲裡霧裡的,好像在看天書,可見劉茂功力不淺,比修行破境的本事高多了。

  劉茂說道:「那幾本書,不借。要是拿走,算你搶的,就更不用還了。」

  陳平安抬了抬袖子,五六本術算典籍都落入囊中,「還,怎麼不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衆多書籍的材質,文字內容,都看不出門道。

  陳平安還是不太放心,將那劉茂那柄拂塵馭到手中,掂量一番,再搖晃幾下,最終將木柄一寸一寸捏碎。

  劉茂板著臉,「不用還了,當是貧道誠心誠意送給陳劍仙的見面禮。」

  陳平安將失去木柄的拂塵放回書案上,轉頭笑道:「不行,這是與殿下朝夕相處的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好,我雖然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可那聖賢書還是翻過幾本的。」

  拂塵只是山下尋常物,已經碎去的木柄是如此,麈尾絲線也是,此物雖然不名貴,可到底是那位觀主的心頭好。

  劉茂冷笑道:「陳劍仙過謙了,很讀書人,當得起府尹大人的「先生」稱呼。」

  陳平安開始抬起手,輕輕拂過那些書籍,從一本本書籍當中隨意煉字,同時說道:「倒是要感謝文廟,禁絕山水邸報五年。不然如今我這名聲,算是徹底爛大街了。」

  劉茂皺眉不已,道:「陳劍仙今天說了好多個笑話。」

  陳平安緩緩而行,一個個文字被煉化擷取,又迅速消散空中,隨口問道:「當年是不是說過,下一次見面,要你裝作認不得我?」

  劉茂搖頭道:「忘了。」

  「可能我記錯了,是與劉琮說的。」

  陳平安點點頭,又問道:「你還沒有想明白,為何我會故意帶上姚仙之?」

  劉茂笑道:「怎麼,以陳劍仙與大泉姚氏的關係,還需要避嫌?」

  陳平安打了個響指,天地隔絕,屋內瞬間變成一座無法之地。

  劉茂大為錯愕,但是剎那之間,出現了瞬間的失神。

  因為屋內,出現了一位位青衫背劍客,神色各異,站在不同位置,衆人異口同聲,卻是另外一個男子的嗓音,道:「劉茂,你真是個扶不起的廢物,早知道當時就該選擇高適真。如果我是陳平安,或者陳平安的耐心不這麼好,隨意翻檢你的魂魄神魂,跟翻書一樣,那麼你這會兒其實已經死了。」

  劉茂欲言又止,只是瞬間就回過神,猛然起身,又頽然落座。

  總算得到了答案。

  陳平安收起一把籠中雀,微笑道:「斐然兄真是個狗日的,半點不講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

  劉茂開始閉目養神,束手待斃。

  他確實有一份證據,但是不全。當年斐然在銷聲匿跡之前,確實來黃花觀悄悄找過劉茂一次。

  至於所謂的證據,是真是假,劉茂至今不敢確定。反正在外人看來,只會是鐵證如山。

  劉茂突然睜開眼睛,「真相如何,你猜得到?」

  陳平安腳尖一點,坐在書案上,先轉身彎腰,重新點燃那盞燈火,然後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差不多可以猜個七七八八。只是少了幾個關鍵。你說說看,說不定能活。」

  劉茂突然笑了起來,嘖嘖稱奇道:「你當真不是斐然?你們倆實在是太像了。越確定你們不是同一個人,我反而越覺得你們是一個人。」

  陳平安微笑道:「咱們今夜沒少聊閒話,可以說幾句正經話了,殿下趕緊自救。」

  劉茂卻站起身,好像如釋重負,大笑道:「我如果完完全全聽從斐然的安排,只要萬一蠻荒天下打輸了,重新丟掉了桐葉洲,我就該立即涉險逃離蜃景城,那麼只要被我趕到那座重建的大伏書院,今天誰是階下囚,就真不好說了。可惜我膽子太小,過於惜命了,修了道,反而怕死,如果是當年剛被囚禁那會兒,我會毫不猶豫就去賭命的,賭輸了,無非丟了一條爛命而已,賭贏了,就可以為劉氏奪回這份江山家業。」

  陳平安耐心極好,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如今我才是這個世上,最希望龍洲道人好好活著的那個人?」

  劉茂點頭道:「所以我才敢站起身,與劍仙陳平安言語。」

  陳平安一臉無奈,「最煩你們這些聰明人,打交道就是比較累。」

  劉茂一言不發,笑望向這位陳劍仙。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示意劉茂可以暢所欲言了。

  劉茂重新落座。

  事已至此,沒什麼好隱瞞的了,開始將斐然的謀劃娓娓道來,劉茂說得極多,極其詳細。不是劉茂故意如此,而是斐然甚至幫這位龍洲道人想好了大大小小,數十個細節,光是如何安置某些「念頭」,擱放在何處,防止某位上五境仙人或是書院聖賢的「問心」,而且斐然明確告訴劉茂,一旦被術法神通強行「開山」,劉茂就死。聽得陳平安大開眼界。

  陳平安一直竪耳聆聽,只是插嘴一句,「劉茂,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比如中土文廟那邊,其實根本不會懷疑我。」

  不等劉茂說話,陳平安就又說道:「但這正是斐然的厲害之處。不著急,先等你說完,我再告訴你真相,反正在算計人心一事上,咱們這位斐然大劍仙,確實比你高了好幾個境界。」

  劉茂繼續先前的話題,大致上,是大泉皇后姚近之,聯手藩王劉琮,派遣申國公高適真,負責暗中串聯近在咫尺的照屏峰妖族劍仙,癸酉帳斐然,再勾結駐扎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在桃葉渡達成盟約,兩件契約信物,一方是大泉劉氏的傳國玉璽,一方是文海周密的藏書印。

  而持印者,桃葉渡泛舟獨行的青衫劍客,姓陳名平安,早在二十年前,此人就已經開始秘密鋪墊這場謀劃。

  身為姚氏家主的兵部尚書姚鎮,不惜用十六萬大泉劉氏精銳騎軍、三十一萬地方駐軍的陣亡戰死,暫時為家族贏得軍心民心,作為姚近之稱帝必須付出的代價,作為回報,此舉會成為姚氏篡位的踏腳石,要以一座完好無損的蜃景城,作為文海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的觀道之地,同時讓蜃景城成為蠻荒天下設置在桐葉洲的陪都之一。

  陳平安點頭稱贊道:「真要給你辦成了,老子就要一褲襠黃泥巴了。好個斐然兄,虧得我當年對他那麼客氣,就這麼想要與我重逢啊。」

  中土文廟為一個出身文聖一脈的年輕人,專門昭告天下,解釋澄清?只管解釋去。

  文聖一脈從先生到弟子,不是一個個孑然一身卻能夠力挽天傾嗎?亞聖一脈在戰事中,以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為首,卻是毀譽參半,所以各大書院各大王朝,不是要恢復文聖的文廟神位,位置還要高過亞聖嗎?不是要將事功學問遍及天下嗎?敢嗎?只要是個有心人,難道不都會難免多想幾分?退一萬步說,勘驗真相,比起看熱鬧起哄,哪個更輕鬆?尤其是陳平安,以後的每個動作,都會是引人側目的一種風吹草動。更別提建立宗門,尤其是下宗選址桐葉洲了。

  所以對於陳平安來說,這筆買賣,就只有虧多虧少的差別了。

  而此舉,最大的人心鬼蜮,在於哪怕先生無所謂,師兄左右無所謂,三師兄劉十六也無所謂。

  可最有所謂的,恰恰是最希望文聖一脈能夠開枝散葉的陳平安。而一旦陳平安有所謂,或者為之有所為,就會對整個文脈,牽一髮而動全身,上到先生和師兄,下到整座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所有人。

  甚至這還會牽扯到浩然天下與第五座天下的飛升城,更會重新扯起一場暗流湧動的三四之爭。

  總之這樁可有可無的買賣,斐然什麼都沒虧,隱官大人萬一真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到時候虧多虧少,好像全看陳平安的運氣和造化了。

  所以這場「問劍」,早已重返蠻荒天下的斐然,肯定不會輸。

  陳平安突然問道:「當年桃葉渡,除了劉琮和高適真,就沒有大泉王朝的外人了?」

  劉茂搖搖頭,忍不住笑了起來,「就算有,斐然也不會告訴你吧。」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

  劉茂說道:「至於什麼藏書印,傳國玉璽,我並不清楚如今藏在何處。」

  陳平安雙腳落地,藏書印?斐然你一個練劍的,如此附庸風雅,莫不是又學自己?

  陳平安重新走到書架那邊,先前隨便煉字,也無收穫。不過陳平安當下有些猶豫,先前那幾本《鶡冠子》,總計十多篇,書籍內容陳平安早就爛熟於心,除了度量篇,尤其對那泰鴻第十篇,言及「天地人事,三者複一」,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曾經反復背誦,因為其宗旨,與中土神洲的陰陽家陸氏,多有交集。不過陳平安最喜歡的一篇,文字最少,不過一百三十五個字,篇名《夜行》。

  返鄉之後,在姜尚真的那條雲舟渡船上,陳平安甚至專門將其完整篆刻在了竹簡上。

  陳平安之所以會猶豫,是突然記起,先前書籍自行翻開書頁時,發現此書夜行篇的一處旁白處,鈐印有一枚私人印章,印文花鳥篆,「秉燭夜遊者,小心火燭手」。

  那會兒陳平安誤以為是劉茂或是先前某位藏書人的鈐印,就沒有太過上心,反而覺得這方印章的篆文,以後可以借鑒一用。

  陳平安抽出那本書籍,翻到夜行篇,緩緩思量。

  這不是個死局,甚至連問心局都算不上。因為陳平安太簡單就破局了。

  如果真是崔瀺的手筆,根本不會是這個線索明顯的龍洲道人。

  準確說來,更像只是同道中人的斐然,在離開浩然天下重返家鄉之前,送給隱官大人的一個臨別贈禮。

  設身處地,處於同等境地,陳平安覺得自己一樣會為斐然來一場「接風洗塵」,噁心人不償命。

  斐然顯然是押注陳平安只要返鄉,就會直奔寶瓶洲落魄山,斐然也沒有算到文廟會禁絕山水邸報,不然劉茂早就通過散步山上消息,讓自己立足不敗之地了,不但可以活命,甚至會得到大伏書院的庇護,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劉茂都會性命無憂,伸長脖子給姚近之殺,大泉女帝都不敢動刀子。只不過劉茂終究是小覷了斐然的算計,所以始終都不清楚,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更不清楚陳平安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斐然自然也不是要陳平安的性命,可能是不太想,可能很想,可惜做不到,所以斐然只是借助浩然的天下人心,在一個「名」上,針對陳平安,動點手腳。桐葉洲,所有對大泉眼紅的復國之王朝,以及大泉王朝內部,朝野上下,所有對姚氏女帝心懷不滿的讀書人,以及浩然九洲,天底下所有看熱鬧不嫌大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亞聖一脈的儒家子弟,都會有意無意地推波助瀾。

  陳平安雙指抵住鈐印文字處,輕輕抹去痕跡,陳平安搓了搓手指。

  竟有一陣清風拂起,印泥碎屑出現一連串的文字,每個文字剛剛現世,便倏忽消逝,陳平安哪怕瞬間就重新祭出籠中雀,依舊未能挽留那些文字,顯然斐然是用了獨門秘術,並且劍氣蘊藉其中。劉茂已經被陳平安禁錮魂魄,所以未能看到一個字,這些文字,差不多算是一封信。

  開篇文字很溫情,「隱官大人,一別多年,甚是想念。」

  然後就有些殺機四伏了,「竟然能見此信,隱官大人可謂天縱之才,當之無愧。更讓我佩服之事,還是以隱官大人如今的境界之高,依舊願意在水不沒膝的淺水爛泥塘,耐心極好,見微知著,謹慎依舊。斐然在此由衷預祝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開門大吉,始終順遂。」

  「先前替你故地重遊,大有物是人非之感,你我同道中人,皆是天涯遠遊客,難免物傷同類,故而臨別之際,專程留信一封,書頁當中,為隱官大人留下一枚價值連城的藏書印,劉茂不過是代為保管而已,憑君自取,作為賠罪,不成敬意。至於那方傳國玉璽,藏在何處,以隱官大人的才智,應該不難猜出,就在藩王劉琮某處神魂當中,我在這裡就不故弄玄虛了。」

  倒數第二句,「我是甲申帳木屐,希望以後在蠻荒天下,能夠與隱官大人複盤問道。」

  一方印章從夜行篇當中,如水落石出,緩緩浮現,好像是擔心陳平安不去觸碰,印章開始自行旋轉起來,好讓隱官大人將那些篆文,看得真切。

  陳平安瞥了一眼印章,臉色陰沈。

  邊款篆文頗多:手積書卷三百萬,天寒地凍我自娛。他年飽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魚。

  底款「饑不果腹老書蟲」。

  他娘的是那個號稱藏書三百萬的文海周密,一方私人藏書印!

  這封書信的最後一句,則有些莫名其妙,「為他人秉燭照亮夜路者,易傷己手,自古而然,悲哉君子。今日持印者亦然,隱官大人小心飛劍,三,二,一。」

  ————

  天宮寺,大雨滂沱。

  高適真低頭看著紙上那個大大的病字,以筆鋒極其纖細的雞距筆橫抹而出,反而顯得極有氣力。

  高適真嘆了口氣,輕聲道:「當年在那山上,我與那個年輕人尋仇,你為何始終藏掖不出手?這就罷了,後來在那桃葉渡,那個青衫背劍客,獨獨對你刮目相看,好像還有些忌憚,就更加驗證了我心中所想,你絕對不是什麼金身境武夫,所以這些年來,我其實一直對你怨氣不小。」

  老人抬起手,揉了揉枯瘦臉頰,「只是生氣歸生氣,知道說開了,像個三歲孩子耍氣性,非但沒用,反而會壞事,就忍著了。總不能兩手空空,除了個祖傳的大宅子,已經什麼都沒了,到頭來還失去一個能說說心事的老朋友。」

  裴文月點頭道:「看出來了。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等老爺問這個問題。」

  高適真抬起頭,極有興趣,問道:「答案呢?」

  結果老管家來了一句,「沒什麼可說的。」

  老國公爺楞了半天,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詢問此事,有些感傷,「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天宮寺。那會兒你我都還年輕。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說道:「不好說。山上山下,說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適真點點頭,抬起筆,輕輕蘸墨。

  那個老管家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皺眉,然後說道:「老話說一個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那麼一個人除了自己小心走路,講不講規矩,懂不懂禮數,守不守底線,就比較重要了。這些空落落的道理,聽著好像比孤魂野鬼還要飄來蕩去,卻會在個時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都不自知。比如當年在山上,如果那個年輕人,不懂得見好就收,決意要斬草除根,對國公爺你們趕盡殺絕,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師兄在,可只要還隔著千里,一樣救不了他。」

  高適真有些意外,一手卷袖準備落筆抄經,抬起頭,「老裴,你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樂意在一個小小國公府待著當下人?」

  老管家答道:「一趟遠遊,出門在外,得在這蜃景城附近,完成與別人的一樁約定,我當時並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總得找個地方落腳。國公爺當年身居高位,年紀輕輕,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適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麼時候學會說笑話了。」

  老管家搖搖頭,「一個鐘鳴鼎食的國公爺,一輩子根本就沒吃過什麼苦,當年見到你,正是意氣飛揚的歲數,卻始終能把人當人,在我看來,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為老爺你不在意,覺得天經地義,自然而然,外人才覺得難能可貴。所以這麼多年來,我悄無聲息替老爺擋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只不過沒必要與老爺說這些。說了,便是個不定禪,有系舟。我可能就需要為此離開國公府,而我這個人一向比較怕麻煩。」

  高適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純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練氣士吧?」

  老管家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會心而笑,給出一個答案,「我其實用劍,劍術還行吧。」

  高適真問道:「有無上五境?」

  老管家依舊說話含糊,「老爺這話就問得俗了。」

  高適真神采奕奕,「是否劍仙?」

  老管家搖頭道:「用劍之人,江湖行走,劍客而已。其實我也算不得什麼山上人。」

  高適真知道這個老裴,是注定不會泄露身份了,於是轉去問道:「姚近之又沒有修行,為何能夠如此駐顔有術?」

  老管家說道:「她姑姑,那個曾經在邊境當客棧掌櫃的九娘,其實是浣紗夫人,一頭九尾天狐,而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實就是姚近之。」

  高適真恍然大悟,「如此說來,她和寶瓶洲的賒月,都是中土文廟的一種表態了。」

  老管家突然站起身,打開屋門,拿起那把油紙傘,好像要出門去。

  只不過這個化名裴文月的握傘老人,就只是站在門口,透過雨幕,遙遙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邊出現了變故,讓裴文月臨時改變了想法,「我答應某人所做之事,其實是兩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護著姚近之,幫她稱帝登基,成為如今浩然天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為何如此,他自己曉得,大概就算是天曉得了。至於大泉劉氏皇族的下場如何,我管不著。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還是那麼個老理兒,命由天作,福自己求。我一樣不會插手半點。不然老爺以為一個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個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當年真能護得住姚近之?」

  背對著申國公的裴文月搖搖頭,「就算姚近之手上其實藏有後手,與那玉圭宗關係極大,但是她那會兒終究羽翼未豐,心性不夠,手腕不夠狠辣,只會被伺機而動的劉茂黃雀在後。當年在桃葉渡,陪著老爺去見那個……陳隱,他以心聲與我聊過幾句。我答應了他一件事,他護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後某個人,會不會畫蛇添足,自找麻煩。現在看來,一個人太過聰明瞭,果然……有病。當然,這些都是那個陳隱的算計,所謂的畫蛇添足,我看未必。不過對我而言,是無所謂的事情,反正不是殺人。」

  高適真臉色微變。

  難怪劉茂在當年那場滂沱夜雨中,沒有裡應外合,而是選擇袖手旁觀。一開始高適真還以為劉茂在兄長劉琮和姚近之之間,兩害相權取其輕,劉茂擔心就算扶龍成功,事後落在劉琮手上,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才選擇了後者。如今看來,是時機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來一番言語,卻讓老國公爺手中的那支雞距筆,不小心摔了一滴墨汁在紙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見鬼,老話之所以是老話,就是道理比較大。老爺沒想錯,一旦她的龍椅,因為申國公府而岌岌可危,讓她坐不穩那個位置,老爺你就會死的,更何談一個鬼鬼祟祟不成氣候的劉茂,但是國公府裡邊,依舊有個國公爺高適真,神不知鬼不覺,道觀裡邊也會繼續有個癡心煉丹問仙的劉茂,哪天你們倆該死了,我就會離開蜃景城,換個地方,守著第二件事。」

  老管家搖搖頭,微笑道:「那劉茂,當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罷,這麼多年以來,他眼中就只有老爺和少年,我這麼個大活人,好歹是國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兩代國公爺的心腹,他依舊是要麼裝沒瞧見,要麼看見了,還不如沒看見。我都不知道這麼個廢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他還能做成什麼大事。那個陳隱選擇劉茂,恐怕是故意為之。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一個比一個腦子好使,心機可怕了。」

  高適真抬起頭,借著桌上燈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著那個越來越陌生的老管家,只有一個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開了門,依舊沒有風雨落入屋內。

  一年到頭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終坐姿端正,不會有半點僭越姿態,氣息沈穩,神色平淡,哪怕是這會兒站在門口,依舊就像是在拉家常,是在個家境殷實的市井富裕門戶裡,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奴正在跟自家老爺,聊那隔壁鄰居家的某個孩子,沒什麼出息,讓人瞧不起。

  高適真突然釋然,笑道:「強者擅長謹慎認可,弱者喜歡盲目否定。」

  老管家點點頭,「老爺這句話,說得不俗。天底下自以為是的聰明人,都喜歡拿一殺萬,玩呢。」

  高適真猶豫片刻,深呼吸一口氣,沈聲問道:「老裴,能不能再讓我與那個年輕人見一面?」

  老管家搖頭道:「多勸一句,老爺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高適真臉色慘然,「為何?」

  「他不是個喜歡找死的人。就算老爺你見了他,一樣毫無意義。」

  裴姓老者說道:「那個年輕人,成長極快,如今他變成了很多走夜路之人的那個……鬼。運氣好,雙方擦肩而過,運氣不好,就撞見鬼了。比如今夜的劉茂。」

  天底下最大的護道人,終究是每個修道人自己。不但護道最多,而且護道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萬一。

  神仙難救求死人。

  高適真依舊死死盯住這個老管家的背影。

  老人說道:「有句話我忘記說了,那個年輕人比老爺你,平常心更長久。再容我說句大話,劍客出劍所斬,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麼簡簡單單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小,劍術自然高不到哪裡去。只不過……」

  只是裴文月話說一半,不再言語。

  高適真在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好像還有件事要做,能不能說來聽聽?能不能講,如果壞了規矩,你就當我沒問。」

  「可以講。」

  老管家點頭道:「在等我的一個不記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約定,將我所學劍術,傾囊相授。」

  「當年那個姿容俊美的外鄉貴公子?」

  「直接說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長得確實好看。」

  「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在府上,一登高遠眺就雙腳站不穩?這樣的人,也能與你學劍?對了,那個姓陸的年輕人,到底是男是女?」

  「難說。」

  高適真聽到這兩個字,神色無奈,搖搖頭,「你們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傢夥的其中一個師父,大概能解答老爺這個問題。」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老管家不再言語,只是點點頭。

  山上修士隨便閉關打個盹,山下人間興許稚童已白髮了。

  高適真突然發現老管家抬起持傘之手,輕輕一抹,最終一把油紙傘,就只剩下了一截傘柄。

  高適真站起身,來到屋門口,輕聲問道:「這是?」

  裴文月說道:「遞劍。」

  ————

  雨幕依舊,寺廟依舊,京城依舊,道觀依舊,皆無任何異樣。

  只是黃花觀的一側廂房內,陳平安同時祭出籠中雀和井底月,同時一個橫移,撞開劉茂所在的那把椅子。

  然後陳平安稍稍歪斜,整個人瞬間被一把劍穿破腹部,撞在牆壁上。

  陳平安面無表情,拔出那把劍,竟然就只是一截傘柄。

  都不用陳平安用劍氣或是拳意將其震碎,那把傘柄長劍,自行消散化作齏粉。

  陳平安身形一閃,循著一絲劍氣痕跡,縮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那座天宮寺。

  在陳平安趕到寺廟之前,就已經有一個白衣少年破開雨幕,轉瞬即至,大怒道:「終於給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經的浩然三絕之一,白也的半個劍術師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著那個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數步,走出屋子,隔絕天地,搖頭道:「半個而已,何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來送死啊??嗯?呀?哦?老王八蛋,敢偷襲我先生,活膩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師伯是誰,專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劍仙!曉不得老子還有個師伯是誰,劉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給老子跪下磕頭認錯……」

  浩然天下的老黃曆,曾有三絕,鄒子算術,天師道術,裴旻劍術。除了龍虎山天師府,依舊憑藉歷代大天師的道法,屹立於浩然山巔,其餘兩人,早已不知所蹤。

  崔東山突然閉嘴,神色複雜。

  先生已經煉化龍君那一襲灰袍作為劍鞘,而劍鞘所藏之劍,是以四大仙劍之一,太白最為鋒芒的一截劍尖煉化為長劍。

  禮尚往來,同樣是打破對方一座小天地。

  一劍破開天幕,直接問劍裴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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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43:09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章 不對

  再無雨水擾人,靜謐小天地中,裴旻和崔東山的頭頂夜幕,率先出現了一粒如日懸空的白光,然後一條雪白劍光劃拉而下,雖然劍光極其纖細,聲勢卻如一條壯觀瀑布從天上傾瀉人間。

  裴旻的劍氣小天地一破而開,四周天地屏障如一把琉璃鏡,給人猛然摔地,瞬間就崩碎四散開來,頃刻間滂沱大雨,重新傾盆而落,天宮寺的雨幕,依舊春雷震動,閃電雷鳴,聲勢驚人。

  裴旻一身黑衣,崔東山身穿白袍,雖然沒有雨水近身,但是每一次雷電交織,都清晰映照出兩人位於禪房外的身形。

  未見劍仙,劍光先至。

  一襲青衫飄然落地,站在天宮寺的山門外,一手持劍,一手輕輕抵住腹部傷口,神色淡然道:「東山,退回來。」

  崔東山趕緊唉了一聲,一個蹦跳,一個落地,就直接退出天宮寺,站在了先生身旁。

  先前他是故意一語道破裴旻身份的,嗓門不小,自然是希望先生在趕來的路上,能夠聽在耳中,一場雨夜問劍天宮寺,最好稍稍講究個分寸,與裴旻在劍術上分出勝負即可,不要輕易分生死,哪怕氣不過,真要與這老傢伙打生打死,也不著急這一時一刻的,必須先餘著。只是沒想到這個裴老賊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早早以劍氣造就一座小天地,隔絕了崔東山的傳信。

  所幸先生只是一劍打破裴旻的劍術天地,並未直接在寺內切磋劍法,那麼崔東山就不多說什麼了。先生做事,確實極有分寸。

  陳平安輕輕抖了個劍花,絲絲縷縷的劍氣,流光溢彩,如有人手持一盞燈籠夜遊古寺,所有劍氣帶起的劍光,最終卻被束縛在劍尖咫尺之間,陳平安抬起一手,遞掌向前,一步後撤,腳尖腳跟虛空未曾落地,「你我不如問劍在外,免得打攪國公爺抄經。」

  崔東山忍不住小聲提醒道:「先生,這個老傢伙姓裴名旻,就是中土神洲的那個裴旻,教過白也幾天劍術的。點子硬,很扎手,千千萬萬小心些。方才我一口氣搬出了兩位師伯,一位人間最得意,都沒能嚇住他。」

  崔東山依舊言語無賴,只是極少如此神色凝重。

  如果今夜只是裴旻與先生各換一劍,會點到即止,崔東山就不多說什麼了,可是看先生神色,再看那裴旻的氣象,都不像是各報名號然後各回各家的江湖架勢。

  在浩然天下專門記載那劍仙風流的老黃曆上,曾經象徵著人間劍術最高處的裴旻,正是左右出海訪仙百餘年的最大原因之一,不與裴旻真正打上一架,分出個明確的第一第二,什麼左右劍術冠絕天下,都是虛妄,是一種完全不必也不可當真的溢美之詞。

  陳平安隔著長達數里的漆黑雨幕,凝神屏氣,收攏衆多繁雜的心念,儘量歸一,盯住那個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藏得真深,當年自己竟然半點都沒往旁處、高處想,始終只當是一位申國公的貼身扈從。難怪能跟那個斐然攪和到一塊去,原來是同道中人。

  陳平安此刻不敢有絲毫視線偏移,依舊是在問拳先聽拳,細緻觀察那名老者的氣機流轉,微笑道:「扎不扎手,先生很清楚。」

  不扎手,也不會被一把傘劍先破籠中雀小天地,再一舉將自己釘在牆壁上。若非被陳平安一拳砸中,那截傘柄就該是往心口上戳去了。

  以傘作劍,此劍竟然好似一位仙人的一步跨越山河,毫無徵兆地從天宮寺出現在黃花觀的廂房窗外,陳平安當時確實有點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好以負傷代價,救下那截傘柄長劍真正想殺的龍洲道人。陳平安很清楚定是自己那把籠中雀,招來了遠在天宮寺的裴旻注意力。

  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唯一的麻煩就在這裡,與人廝殺在一座小天地當中,陳平安能夠占盡天時地利,再配合一把劍化千萬的井底月,再得人和。

  但是籠中雀一旦現世,對於置身戰場之外的上五境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震懾和提醒,當真就像是夜幕當中有人秉燭夜遊,一盞燭火的光亮之明暗,打招呼的聲響大小,全看上五境修士的眼力和耳力好壞了。

  所以陳平安在黃花觀內,並未完全施展籠中雀的本命神通,對付一個尚未地仙的觀海境觀主,太過大材小用。

  裴旻一言不發,一步跨出,隨手一抓,雨水與自身劍氣凝為一把無鞘長劍,碧綠瑩然,光如秋泓。

  陳平安那只虛抬未曾落地的右腳,隨之結結實實踩在道路泥濘中,裴旻身形出現在十數里之外的山野,陳平安如影隨形。

  在這之前,陳平安以心聲與崔東山言語,交代了一件事。

  對於天宮寺和蜃景城某些境界夠高的練氣士而言,就有兩道撕開夜幕長達十數里的璀璨劍光,彷彿兩條游曳高空的蛟龍,最終一閃而逝,消逝在兩處對峙山巔。

  在那之前,更有一道氣勢如虹的劍光劃破天幕,如刀切豆腐一般,輕輕鬆鬆就切開了天地雨幕。

  劍氣極長,劍氣極近。分明就是起於蜃景城,落在了京城外的天宮寺方向。無論是雙方展現出來的劍氣,還是那份浩大劍意,都讓蜃景城一小撮僥倖感知到此事的地仙,倍感驚悚,一個個心神搖曳,要麼開始拈訣斂息,藏身自保,要麼將匆匆喊來嫡傳到身邊,披上法袍,符籙結陣,如臨大敵,讓那些年輕譜牒仙師一個個臉色慘白,誤以為又有一場妖族作祟的滅國大戰開啓。

  蜃景城其中竟然還有幾位見機不妙的地仙,憑藉大泉禮部頒發的關牒信物,匆匆忙忙御風離開了大泉京城,朝那兩處京畿山巔相反的方向,一路遠遁。怕就怕兩位不知名劍仙的傾力出劍,一個不小心就會殃及整座蜃景城的池魚,到時候不成氣候的魚蝦也好,盤踞其中的蛟龍也罷,雙方劍氣沖天,一旦落地蜃景城,不談城池割裂碎如紙篾,凡俗夫子身魂盡碎,只說那沛然劍氣混淆城中靈氣,便是大火烹煮無數練氣士的處境,油鍋之內魚與龍,下場都不會太好。

  一把籠中雀,一座小天地,籠罩住兩座山頭相隔數里的對峙雙方。

  裴旻淪為一隻籠中雀,面對一位當家做主的「老天爺」,對方還是一位劍仙,老人依舊渾不在意,反而饒有興致,再次看了眼那個年輕劍修手中長劍,很熟悉,又有些陌生,到底是一把不再完整的仙劍太白了。裴旻沉默之餘,一直在細細感知四周天地的劍氣流轉。

  天地有序,星羅棋布,萬象森嚴。好個劍氣小天地,已經有了一份無漏的大道雛形。

  老人輕輕點頭,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賞神色,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好佩劍,好飛劍,都要珍惜。」

  之所以選擇此地作為出劍處,兩山對峙,相隔不遠卻也不近,是裴旻有意為之,就是想要試探一下這個年輕劍修的小天地,到底能夠涵蓋多大的真實天地。京城黃花觀那邊,以飛劍本命神通籠罩一座小小道觀廂房,顯然是這個陳平安在藏拙,說不定先前連那腹部挨了一劍,給釘入牆壁,因此受傷都是一種示弱。

  對方都不再言語,問劍只在劍術上。

  裴旻也就不再客氣。

  兩山對峙的天地高空處,兩條劍光在天地間一記磕碰,出現了一個略微傾斜的「一」字。

  看似是各自遞出一劍,陳平安先行出手問劍,裴旻就好整以暇地以劍接劍,最終雙方劍光,極有默契地落在相同處,事實上裴旻與陳平安是一瞬間各自出劍十二次,一次比一次出劍更快,劍氣更重,但是劍光軌跡,絲毫誤差,只在第一劍的路線之上。裴旻依葫蘆畫瓢,跟著照做。

  劍光消散,雙方劍意餘韻依舊無比濃厚,充斥天地八方,對方不再出劍,身形也不見。裴旻依舊紋絲不動,微微訝異,這門劍術,頗為不俗,氣象很新,竟然能夠不斷疊加劍意?只不過十二劍,是不是少了點,若是能夠積攢出二十劍,自己說不定就需要稍稍挪步了。

  劍光來勢如雷電,去勢也快,兩劍共同寫就的那個「一」字,卻足夠斬殺數位被天地壓勝的元嬰地仙了。

  裴旻手腕一擰,劍光一閃,隨便一劍遞出,身側方向,有淩厲劍光橫切天地,將一道無聲無息的隱蔽劍氣打散。

  先前一劍,光彩奪目,但是裴旻出劍極其精準,劍氣剛好相互抵消,只存劍意,但是這一劍來時悄然,被裴旻一劍攔阻後,卻聲勢浩大,劍氣粉碎四濺如一場大滂沱雨,大地之上的山林間,出現了數以萬計的細密溝壑,劍痕遍布山上山下。一條山林溪澗好像被縱橫交錯的雙方流散劍氣,同時切割成數百截橫竪不定、大小不一的水田。

  裴旻看了眼手中雨水所凝長劍,劍身已經斷為兩截,終究只是尋常物,到底不如那把劍尖是太白的古怪長劍,來得鋒銳無匹。

  只是兩截斷劍被劍氣牽引,自行縫補如初,重新變成一把劍光清亮的瑩然長劍。如果不是為了表明劍修身份,以裴旻的境界,裴旻有些好奇,天地間何物,能夠煉化為太白劍尖的劍鞘。一大塊斬龍台,勉强可行,但是過於笨重,何況品秩也不夠高。而且太白劍尖,哪裡還需要憑藉斬龍台去磨礪,這就跟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還需要幾顆雪花錢去添補人身小天地的靈氣湖澤一般。

  裴旻說道:「再讓你出一劍,三劍過後,再來接我三劍,接得住就不用死。」

  裴旻突然笑了起來。年輕人這就有些不厚道了。

  因為小天地當中,如清明節有人上墳撒黃紙一般。

  約莫有一千八百餘張黃紙符籙,陳平安依仗「天時在我」,剎那之間就以劍氣一一為其點睛符膽,靈光熠熠。

  天幕猶如懸掛一條星河,然後一個驟然下沉,只是劍氣符籙之間,相互牽引,如一部落筆繁密的欽天監星象圖。

  陳平安身形隱匿在一處,以心意駕馭那座劍陣狠狠砸向山巔的持劍老者。

  而陳平安其實就站在裴旻所在山頭的山腳,只不過天地有別,咫尺天涯,身在籠中雀中,距離遠近,不可以常理揣度。只要陳平安膽子夠大,都可以站在山巔老者身邊,選擇與裴旻並肩而立,同時兩者事實上卻會相隔千百里。但是陳平安還是擔心一位早已劍術登頂人間千年的老劍仙,到現在為止都還沒祭出那把本命飛劍,實在讓人太過心弦緊綳。

  萬一裴旻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再若是不去管那劍陣,莫名其妙就找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地,選擇一劍破萬法,開天地,無視光陰長河,瞬間壓制住籠中雀,山巔山腳這份間距,陳平安也有避讓一劍的餘地。與此同時,陳平安始終古怪行事,預留了幾個心念,在別地數處,好像一個個虛無縹緲的遠遊陰神,躲在幕後「凝神」觀察裴旻的出劍,斷定裴旻能夠憑藉這點細微「心念漣漪」,然後遞出下一劍卻落空。

  如果不是被宗師餵拳多了,在劍氣長城又見多了劍仙。

  不然任何一位尋常劍修,光是面對劍術裴旻這個名字、稱呼,都不用裴旻真正遞劍,就已經讓一位劍修不由自主地道心失守幾分。

  就像一位練氣士跑去跟龍虎山大天師切磋雷法,難免心虛幾分,除非是符籙於玄和火龍真人。

  裴旻一手負後,持劍之手,輕輕震碎手中雨水長劍,一揮袖子,雨水劍氣四散,以裴旻山巔所站為圓心鋪開,橫向隔絕那個年輕人的小天地。

  劍氣流散如湖水漣漪陣陣,最終出現一道巨大鏡面擱放在人間。

  老人隨手就將一把籠中雀小天地,上下一分為二,絕天地神通。

  雖然已經找到了那個年輕人的真正藏身之所,那小子就在山腳溪澗旁站著,只是先前說了先領三劍,裴旻還不至於出爾反爾,就故意當是毫無察覺,看那劍符結陣,與劍氣鏡面相互間再問一劍。又是一門比較新穎的劍術。

  就是過於花俏了點,符紙底子太差,使得符籙品秩高不到哪裡去,而且其中十數種符籙倒是比較陌生,連裴旻都猜不出大致的根腳,不過這座劍符大陣,總之屬￿瞧著好看,意思不大。

  又不是戰場,劍修之間的捉對廝殺,一味求大求全,那個年輕人到底圖個什麼?是不是太不珍惜最後一次出劍機會了?還是說年紀太輕,劍術造詣,技止於此?

  星河墜地,湖面抬升,撞在一起。

  在劍氣長城,劍修齊狩,其中一把本命飛劍「跳珠」,有望成為仙兵品秩,一旦齊狩的劍意和靈氣,能夠一口氣支撐起三千六百把「跳珠」,齊狩就能夠驗證那位白玉京道家聖人的大吉讖語,「坐擁星河,雨落人間」。當年在城頭上,陳平安就以符籙,主動為齊狩的這把飛劍增添攻伐威勢,以劍與符結陣,花點錢,就好像能為飛劍白白多出一樁本命神通。

  在一次次乘坐渡船遠遊途中,陳平安除了小心翼翼煉劍尖太白為劍,煉化那團灰袍棉布作為劍鞘,精心打造出一把佩劍。

  畫符和練拳都沒有片刻懈怠。因為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導致陳平安始終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壓制,故而練拳是醒也練睡也練,反正容不得陳平安懈怠片刻,所以畫符一事,就成了煉劍之外的重中之重。

  本來陳平安的這座符籙劍陣,是將來用來送給正陽山或者清風城的一份見面禮。

  一處預留山巔原地的心念,飛劍初一突兀現身,急急掠去,劍光一閃,直指對面山頂的裴旻。

  另外一處宛如陰神出竅的心念,一把有雷電縈繞的飛劍,卻是長掠去往裴旻的東北方位,好像問劍跑錯了方向。

  第三處心念隱匿地點,飛劍如一枚松針,劃破長空,從裴旻身後趕往山頂,劍尖指向老人後腦勺。

  不但如此,那座星河劍陣,與一座劍湖只撞碎了半數,天地倒轉,一幅山河畫卷就像被人隨意翻轉褶皺,半數星河劍陣直接從天地遠方浮現,看似極其遙遠,再一個靈巧魚躍,縮地山河,與那傘柄如出一轍,鋪天蓋地,瞬間就將整座山頂的那個老者籠罩其中。

  裴旻始終一手負後,面對半座星河劍陣和三把「本命」飛劍,老人只是單手掐劍訣。

  一劍不出,裴旻只是不再刻意拘著一身磅礡劍氣,山頂之上,劍氣之盛,如一輪大日驀然跳出東海到人間高處,劍光刺眼,轟然擴大。

  星河劍陣被一沖而碎,果然,那把好像跑錯了方向的雷電交織的飛劍,是真的跑錯了,並未近身。兩把劍尖分別指向裴旻心口、後腦的飛劍,其中那把劍光雪白的飛劍,是障眼法,一閃而逝,去往別處,唯有那枚好似細微鬆針的飛劍,的的確確,不知死活地鄰近了山巔,不改路線軌跡,結果一頭撞入那劍氣光亮當中,如一根釘子嵌入牆壁。

  裴旻駕馭劍氣,雙指並攏,將那把飛劍穩固在原地,無奈搖頭,果然是北俱蘆洲恨劍山的一把劍仙仿劍。

  裴旻心中不再疑惑,因為那把名為「古翠」的劍仙本命飛劍,也就是指尖這把飛劍的所仿飛劍真身,當年就是被他親手一劍斬碎的,所以今天見到這把飛劍,裴旻才會有些古怪。

  飛劍松針,微微顫動,裴旻笑了笑,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將其粉碎,「飛劍古翠,沒就沒了,不該因為一把仿劍淪為後世笑談。」

  再將那崩碎的劍意劍氣重新凝聚,好似一把劍仙飛劍「古翠」重見天日,裴旻說道:「第一劍,接好了。」

  裴旻所在山頭,已經蕩然一空,都已被那座星河劍陣撞爛。

  老人懸空而停,將天地間僅剩的一點殘餘靈氣,再次凝為一把長劍,第一劍,不過是學那劍仙最喜歡的飛劍取頭顱,其實比較含蓄,可手中第二劍,只要遞出,力道就會稍微大一點了。

  這座被一把飛劍神通拘押起來的小天地,已是漸漸趨於一座最為針對練氣士的無法之地。

  先前那個年輕人第一劍,疊劍十二為一劍,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要嚇唬一位曾經獨占浩然劍術鰲頭的裴旻,也不是一個晚輩劍修在那邊炫弄劍術,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耗盡小天地的靈氣,至於為何不是憑藉老天爺身份,一祭出飛劍就鯨吞靈氣,還是謹慎使然,在裴旻看來,這是明智之選,不然陳平安就會先主動吃裴旻一劍,裴旻不介意一粒精粹劍意在年輕人的人身小天地內,循著經脈驛路,遊山玩水,見門敲門,涉水趟水,轉瞬游曳個千百里路途。

  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的劍修,再難纏,眼高於頂,會認為天地間的練氣士,其實就兩種,劍修,和其餘全部的練氣士。

  可不得不承認,劍修終究還是練氣士,一樣需要天地靈氣,廝殺之時,儘量會先用身外天地的既有靈氣。

  而裴旻也到底不是那位傳授過幾手劍術的人間最得意,老人既沒有能夠合道十四境,也無法學那白也,心中詩篇不用盡,天地靈氣就會源源不竭。裴旻一直很可惜白也不是真正的劍修,只是持劍太白,卻沒有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不然裴旻不覺得那個心比天高的文海周密,能夠謀劃得逞。

  山腳處的陳平安一閃而逝,天地間如有松濤陣陣,一抹彷彿凝聚了天下青松全部古意的蒼茫劍氣,出現在陳平安原地,然後跟隨隨意跨越天地山河的陳平安,不見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暫時成為裴旻一把飛劍的「古翠」,臨陣倒戈一般,按照老者的心意所指,一次次倏忽現身,神出鬼沒,始終跟隨陳平安的縮地山河,有幾次甚至還要未卜先知,早於陳平安的落腳地點,如果不是陳平安同樣未卜先知,就要主動一頭撞上那把飛劍,自己尋死一般。

  最終從松針碎為古翠的飛劍,與飛劍初一撞在一起,後者劍身極為堅韌,只是劍尖磨損,但是裴旻隨手造就出來的飛劍,卻已崩散。

  但這卻是飛劍初一跟隨陳平安遠遊至今,第一次受損如此嚴重,劍尖幾近折損。

  咦?

  年輕人這麼快就看破了個真相?知道為何會被一把飛劍古翠追著跑了千萬里?

  裴旻微微訝異。

  老人突然轉身隨手遞出第二劍。

  陳平安竟然捨棄那把長劍不用,只以劍鞘作劍,一劍遙遙劈斬而下。

  裴旻不得不稍稍眯起眼,互換一劍,兩人劍術,大道至簡。一人竪劍,劍光直下。一人橫劍,劍光如山岳橫亙。

  裴旻手中劍碎,但是身形依舊絲毫不動。

  這一劍,氣力不弱啊,不太像是個玉璞境的劍修,都可以搬動一座與山水氣數牽連的小國山岳了吧。

  裴旻也懶得繼續凝氣為劍,雙指並攏作劍,往一處輕描淡寫,輕輕一戳。

  老人煩也是真的有點煩了。

  年輕人手段太多,心思太細,讓這場問劍顯得太不爽利。

  遞三劍,接三劍,然後一個倒地不起,生死全部聽天由命,不就完事了?

  裴旻身後山頭那邊,躲無可躲的一襲青衫被迫現出身形,右手攥緊劍鞘,左手雙指抵住劍鞘一端,被劍光撞擊,人與劍鞘,一路向後倒滑。

  劍光太過迅猛沉重,如一記鐵錘擂白紙鼓面,最終陳平安仍是兩條骼膊往身前彎曲一靠,手腕處,骼膊,肩頭,皆有一連串清脆碎裂聲響起,手中劍鞘狠狠砸在陳平安胸口上,一襲青衫向後倒飛出去,仍是伸手一抓,山巔處的太白劍尖所煉長劍,劍歸長鞘,以此抵消掉那道劍光的後勁,劍光炸開,一件青衫法袍破碎不堪,年輕人一張臉龐,尤其是雙手,更是滲出無數條細密血痕。

  陳平安終於止住一退再退的身形,左手持劍鞘,拇指抵住劍柄,身形佝僂,本該握劍的右手,依舊捂住原本已經止血的腹部傷口,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劍心止水,拳意巍然。

  也算是一個山水相依的古怪格局。

  一個能夠將止境武夫宏大拳意融入劍術的劍修,確實不常見。

  裴旻完全沒有乘勝追擊的意圖,因為毫無必要。

  好歹給這個年輕人一個喘氣的機會。

  不愧是位底子極好的止境武夫,體魄堅韌異常,加上又是能夠天然反哺肉身的劍修,還喜歡身穿不止一件法袍,擅長符籙,精通一大堆不至於完全不實用的花俏術法,又是個不喜歡自己找死的年輕人……難怪能夠成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外鄉人,都能夠擔任那座劍氣長城的隱官。

  一般人對上了,難殺不說,還很容易就會陰溝裡翻船。

  關鍵這小子是個吃過一次虧就長記性的。

  竟然明白了自己為何那麼容易找出蹤跡。

  是那把太白劍尖煉化而成的長劍,讓陳平安泄露了馬腳。

  一方面此劍是劍意太重,裴旻作為一位登頂浩然劍道之巔的老劍修,再者裴旻對那白也的劍術和佩劍太白,其實都不陌生。先前那白衣少年在天宮寺禪房外,應該與陳平安提及過自己的身份。

  為了不占便宜,方才飛劍「古翠」的祭出,裴旻有意壓境在了仙人境。

  年輕人將錯就錯,故意分開長劍和劍鞘,選擇只持劍鞘,近身一劍,直直斬落,最終將危機轉化為一次不是什麼機遇的機會。

  裴旻與那個年輕人對視。

  後者一腳蹬地,整座山頭都碎了大半,被一腳踏平。

  右手握劍卻未拔劍出鞘,主動近身來接裴旻第三劍。

  裴旻到現在為止,裴旻還沒有真正出劍。

  裴旻不是那位人間最得意,雖然不是十四境大修士,老人卻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自然會有本命飛劍。

  一個飛升境劍修,而且擁有驚世駭俗的四把本命飛劍!

  裴旻搖頭笑道:「總不能篤定我不會殺你,就一直這麼有恃無恐吧?這種喜歡挨揍的習慣,以後改改。」

  那個生性謹慎的年輕人,還是選擇人與劍分開行事,那把長劍與持鞘陳平安再次一起消失。

  只是陳平安卻沒有選擇遞出先前相仿一劍,而是心念分散八方,天地間起劍無數,駕馭八條飛劍長河,浩浩蕩蕩湧向裴旻。

  裴旻點點頭,劍多就是了不起。

  年輕人的第二把本命飛劍,配合第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確實看上去比較天衣無縫。不過在裴旻這邊,就只是看上去了。

  裴旻想了想,終於祭出某把本命飛劍。

  整座小天地變成一座雪白雷池,千萬條雷電長蛇如飛劍,肆意綻放,依舊是以一對一,以飛劍對飛劍。

  這把本命飛劍名為「神霄」。

  裴旻自己則緩緩飄落在溪澗旁,一路上,井中月的飛劍,都被裴旻一身劍氣撞開,裴旻蹲在水邊,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重量。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不光是整條溪澗之水,所有水霧都被拘押在手,這就是裴旻另外一把本命飛劍的天賦神通。

  飛劍名為「水仙」。

  讓裴旻能夠彷彿光陰長河當中的一頭水鬼,在裴旻有心設置的座座渡口畔,隨心所欲,遊走無拘束。

  除了有一層天然限制,極其消耗裴旻的靈氣和心神,而且其實最為忌憚籠中雀這般的小天地,但是年輕人境界不夠,天地不夠牢固,看似無漏,終究不算真正的無懈可擊,當然還是有隙可乘的。

  當裴旻一步跨出,真身留在原地,出竅陰神則「游曳」來到一處光陰渡口,雙指作劍,朝山腳處一襲青衫的後背輕輕一戳。

  真實天地當中,陳平安一個心生感應的身形傾斜,然後一個踉蹌,莫名其妙從後背處出現一個窟窿,既無半點劍氣,也無絲毫劍意,陳平安如果不是靈光乍現,恐怕就要被一記指劍洞穿心竅了。不會死,但是會少掉半條命,武夫體魄留下一個巨大的後遺症,練氣士境界會不會跌境,看那半條命的運氣。

  然後天幕處出現了一道劍氣光柱,將其籠罩其中。

  雙手持劍,連人帶劍,砸在那座平整山頂之上,最終山崩地裂,整座山頭都炸開,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巨大坑窪。

  是裴旻的第三把本命飛劍,「一線天」。

  只是大坑當中已經失去了陳平安的蹤跡。

  但是一道道筆直一線的劍光,在天地間出現,顯得有些雜亂無章,橫七竪八,一一掠過,每次劍光現身,末端都有一襲青衫仗劍,左手持劍,出劍不停。

  在那渡口處的裴旻陰神,忍不住感嘆一聲,看來是個走慣了光陰長河的,不然不會躲這一劍。第一劍,好像是那十二劍重疊?

  裴旻陰神就在三座心神預設的光陰長河渡口,遞出了十二道指劍。年輕劍修敢在自己這邊抖摟那心念分神的手段,那麼裴旻依舊是有樣學樣,用以還禮。年輕人的本命竅穴,擱放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加上儲君之山的氣府,差不多剛好讓裴旻輕輕敲門一遍。

  老人始終壓境在仙人。

  其實已經夠欺負一個晚輩的了。

  這個年輕人,靠著一把飛劍小天地,一副止境武夫的體魄,以及熟稔光陰長河,加上左手持有那把足夠鋒銳的仙兵長劍,大體上已經救下自己三次。

  在裴旻準備收起神霄、水仙和一線天三把本命飛劍的時候。

  毫無徵兆,一劍趕至,而且來得有點不太講道理。

  是一把無人持劍的劍尖太白所煉,比那先前陳平安劍鞘一劍斬落,劍術不同,劍意劍道更不同。

  長劍直線而至,直奔乾涸河床旁的裴旻真身而來,自斬籠中雀小天地,所以一往無前,勢如破竹。

  裴旻陰神退出光陰長河,歸竅真身,想了想,沒有選擇避讓鋒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把長劍的劍尖。

  一團劍光轟然綻放。

  以至於整座小天地都變成雪白一片。

  一襲青衫在裴旻身後遞出一拳。

  結果迎頭撞向裴旻尚未收起的三把飛劍。

  躲過神霄,被水仙割破脖頸,被一把一線天從拳頭穿透整條骼膊,最終從肩頭處刺穿。

  身為止境武夫,陳平安這一拳,竟然最終靜止懸停在裴旻的身後一尺處。

  因為裴旻的第四把本命飛劍,就懸停在陳平安眉心處,只有一寸距離。

  飛劍靜止,只是劍尖所指,陳平安原本就鮮血模糊的整張臉龐,好像被一盆劍氣清水沖洗了一遍,再無半點鮮血,但是眉心出現了一個極其細微的窟窿。

  裴旻緩緩轉身,笑道:「是覺得以命換傷,不划算?」

  陳平安收拳,抬起手掌,抵住眉心。

  心念微動,長劍與劍鞘同時畫出一個弧線,分別繞過裴旻,朝陳平安飛掠而來,最終長劍歸鞘,被陳平安右手握住。

  與此同時,化劍無數的那把井中月,最終歸攏為一劍,一閃而逝,返回那處本命竅穴。只是籠中雀,依舊不曾收起。

  裴旻問道:「知道我為何在此,為何出劍,為何留力?」

  陳平安點點頭。

  裴旻終於有些理解當年與鄒子的那個約定了。陸台以後需要打殺之人,其實一直不曾遠在天邊,兩次都始終近在眼前。陸台擁有那兩把占儘先手、後發優勢的飛劍,確實仍然不夠,還得加上自己傳授劍術。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今夜問劍,除了那沒頭沒腦的一劍,估計是想要回禮,未嘗沒有事先演練一場的念頭。

  加上裴旻也不介意此事,就順水推舟,大致上給出了三把本命飛劍的劍術,至於能學走幾成,看陳平安的本事。

  要是一個本事不濟,死了,或是重傷跌境,就怨不得別人了。

  如果裴旻真要殺他,天宮寺那邊一個仙人境的白衣少年,可以攔,但是注定攔不住。

  之前裴旻就與申國公高適真說過,千里之外,某人都會救人不及。而這個某人,當然就是陳平安的師兄,左右。

  陳平安放下抵住眉心的那只左手,突然做了一個古怪動作,結合一門指劍術,學那裴旻的劍氣流轉,雙指並攏,輕輕一戳。

  裴旻搖搖頭,「幾分形似而已,後來的劍修陸舫都學不好,何談其他武夫。」

  那個劍術造詣還可以的痴情種,勉强算是裴旻的一個不記名弟子,裴旻不願多教他劍術,陸舫曾經專程為了這門指劍術,去過一趟藕花福地。

  陳平安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的鏡心齋,有那指劍術享譽天下,看來這門劍術的老祖宗,就是裴旻了。當然兩者威力,天壤之別,鏡心齋的福地武夫,只是學到了些皮毛。

  裴旻抬起一手,手心一捧凝為拳頭大小的溪澗流水,重新倒入河床,然後問了個問題:「陳平安,你是個啞巴?」

  除了天宮寺的大門口,年輕人說了句客氣話,之後一場架打下來,竟是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

  陳平安搖搖頭。

  裴旻微微一笑。

  陳平安立即懸劍在腰側,抱拳道:「劍客陳平安,見過浩然裴旻。」

  先自稱劍客。對方的名字也喊了,卻也還是個分量不輕的尊稱、敬稱。

  裴旻雙手負後,緩緩走在溪畔,陳平安默默跟上,落後半個身形,呼吸渾濁,腳步不穩。身上傷勢實在太多,而且絕對不輕。

  如果承受同樣程度的傷勢,裴旻未必能夠像自己這樣行走。

  裴旻突然說道:「故意拖延時間,是想要通過你的學生,從高適真嘴裡撬出點線索?」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為何會與一位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攪和在一起?」

  裴旻同樣反問道:「你難道不該好奇那個斐然,為何在你看完密信之後,再讓我遞劍?既然一切謀劃,都已水落石出,一個龍洲道人,殺不殺,還有區別嗎?至於斐然為何如此,我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你們倆個,到底什麼關係?」

  陳平安鬆了口氣,「沒什麼關係,只是在戰場內外,打過兩次照面。」

  裴旻點點頭,「原來是為了確定我與斐然約定的具體內容,怎麼,擔心我是蠻荒天下的細作?」

  陳平安說道:「斗膽問劍,就是確定此事。」

  裴旻驚訝道:「你有信心,在我劍下逃命?」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說自己年少無知,不夠真誠。調侃一句吹牛不犯法,極有可能會多挨一劍。

  乾脆什麼都不說。何況這會兒,隨便說句話都會渾身絞痛,這還是裴旻有意無意,並未遺留太多劍氣在陳平安小天地。所以陳平安還能忍著疼,一點一點將那些稀碎劍氣抽絲剝繭,然後都收入袖裡乾坤當中。

  先前在寺廟門外,與崔東山交待之事,就是留心自己收起籠中雀小天地後的一枚白玉簪子,一定要迅速將其收入囊中。

  若是籠中雀破碎,同時又無白玉簪子掠空,就讓崔東山什麼都別管,只管逃命,爭取以最快速度往南逃命,儘早與姜尚真匯合。

  所以崔東山在天地隔絕之時,就會立即飛劍傳信姜尚真,密信肯定內容不多,大概就是類似一句「速速趕來問劍裴旻」。

  到時候陳平安如果還有一戰之力,就可以走出崔東山暫為保管的那支白玉簪子,聯手崔東山和姜尚真。哪怕已經身負重傷,陳平安終究給自己留了一線生機。

  其實先前這一戰,只說險象環生的問劍過程,其實還不算是真正的凶險,陳平安只怕裴旻萬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或者與那仙人韓玉樹是同道中人,裴旻一個不管不顧,直接以飛升境劍修境界,選擇傾力一劍斬殺自己。

  裴旻願意先以一截傘柄問劍黃花觀,看似沒有太重的殺心,可在陳平安先前看來,要歸功於學生崔東山的現身,讓裴旻心生忌憚。而崔東山又一語道破對方身份,接連拎出左右、劉十六和白也三人,擺出一副求死架勢,更是一記神仙手。崔東山就是明擺著告訴裴旻,他們先生學生二人,今夜是有備而來。

  所以說下棋一事,無論是自己落子天宮寺外,還是明知面對裴旻,一樣能夠算計人心,這個學生在棋術一道,都是自己這位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嘆了口氣,「知道你還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這個人比較怕麻煩,倒不是擔心你去文廟那邊告狀,而是約定還沒完成,不好隨便離開此地。不妨與你說件事情,我勉强能算是陸台的師父,之一。那孩子身為劍修,卻恐高,其實不是裝的,是因為他年少時,在陸氏藏書樓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寫的劍譜,所謂劍譜,其實就是裡邊藏有四把本命飛劍的四道精粹劍意,那孩子傻乎乎問劍一場,跌境之外,道心都受損了,不然換成一般的劍修,有他那資質,加上陸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嬰劍仙。」

  陳平安說道:「明白了。前輩的行蹤,不會流傳開來。」

  一個年輕晚輩如此識趣,反而讓裴旻有些於心不忍。

  陳平安卻說道:「我知道陸台,就是那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有人想要針對我,而且手段極其巧妙,不會讓我一味吃虧。所以沒關係,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劉材,是等那個幕後人。」

  藕花福地鏡心齋的指劍術。

  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個「陸台的師父之一」,線索逐漸清晰,終於被陳平安提起了一條完整脈絡。

  大泉王朝,浣紗夫人,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先生和劍術裴旻共同所在的那個王朝,也有一座天宮寺,曾經也有皇后祈雨天宮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天宮寺,還曾經留下過一樁典故。

  當年在小鎮家鄉,因為一片槐葉飄落的緣故,陳平安選擇遇姚而停。在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類似白紙福地的古怪秘境。而在更早的飛鷹堡,那個施展了障眼法的漢子,的的確確是露過面的,當時與出門的陳平安擦肩而過,那會兒陳平安只是覺得有些古怪,卻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時的陳平安,根本想不遠。

  看來與裴旻一樣,天宮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打招呼」,是一種不算提醒的提醒。好像是那個年少時贈送糖葫蘆的漢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與陳平安埋好了伏筆,只看陳平安願不願意,能不能多想幾步,是否漲了記性,確信那匪夷所思的種種萬一,就真是處處是那萬一。

  當年與陸台兩人結伴遊歷,陸台曾經開玩笑,因為瞧不起陳平安的那枚養劍葫,陸台親口說過他有一件養劍葫的老祖宗,所以後來聽聞年輕十人,陳平安才會將其與劍修「劉材」聯繫起來。

  陸抬,劍術裴旻,距離觀道觀入口處並不算遠的桐葉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樣是天宮寺祈雨過後順利稱帝。

  都是細細碎碎的零散線索。

  就像當年遊學路上,一本江湖演義小說,李槐只對那些大俠們驚心動魄的打殺場景感興趣,小寶瓶卻更感興趣那些在書上,都沒能說上一句話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飛鳥勸客聲的山山水水。其實兩者皆可,可翻書可以如此隨性,書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陳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一字了。

  裴旻沒來由問道:「與你師兄左右學了幾成劍術?」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不到一成。」

  ————

  在裴旻劍氣小天地被先生隨便一劍打碎,先生又跟隨裴旻去往別處後,崔東山先飛劍傳信神篆峰,然後重返禪房院外,翻牆而過,大步向前,走向那個站在門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國公爺。

  看來被那道劍光嚇得不輕,呆頭鵝似的杵在門口不敢挪步了。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離著禪房門口還有十餘步,怒道:「你瞅啥?!兒子看爹兩行淚啊?那還不給我哭!」

  高適真笑了笑,沒有老裴護著屋門,風雨飄搖,老人已經感到有些寒意了。

  白衣少年一個擰腰蹦跳,落在距離禪房只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對高適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顧自駡道:「我瞅你咋地?!爹看兒子,天經地義!」

  然後當白衣少年轉過身,高適真看到那張臉龐,一個神色恍惚,身形一晃,老人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門。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撤去那張高樹毅臉龐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與姓高的,那是賊有緣分。」

  高適真沉聲道:「他會有你這樣的學生?有些玩笑,開不得。」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氣不氣?」

  言語之間,竟然又變成了一張高樹毅的臉龐。

  高適真眯起眼,一手撐在門上,一手攥拳在身後,「覺得好玩,就繼續。」

  那個「高樹毅」捶胸頓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紀了,白髮人送黑髮人,樹毅大不孝,果然該死啊。」

  高適真冷聲道:「很好玩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一步橫移,走出一個白衣少年,但是原地留下了個「高樹毅」。

  大雨滂沱,就那麼砸在年輕人身上,很快變成一隻落湯雞,年輕人沉默無言,神色哀傷,就那麼直楞楞看著高適真。這個年輕人的眼神裡邊,有愧疚,埋怨,懷念,不捨,哀求……

  而白衣少年則繼續一步一步橫移,晃晃悠悠,不斷挪步遠離那個年輕人。

  心如刀割的高適真低下頭,喃喃道:「懇請仙師收起術法。」

  緩緩抬起頭,高適真側過身,這位老態龍鍾的國公爺,不經意間彎腰更多,神色黯然,說道:「仙師進屋坐。」

  崔東山卻笑問道:「當真不多看幾眼?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了。」

  高適真搖搖頭,率先轉身走向屋內落座。

  崔東山就讓那「高樹毅」移步,站在窗口那邊。

  進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東山伸長脖子,看了紙上那個大大的病字,點點頭,「老高你確實是該來這寺裡,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東山雙手搭在椅把手上,開始晃蕩椅子不斷「挪步行走」。

  相傳裴旻劍術,擲劍入雲,劍光透空,落劍別洲,可與日月爭輝,令人神往。

  高適真說道:「此處是佛門清淨地。」

  崔東山笑道:「心定了,哪裡不是佛門清淨地,只是個心不定,倒還好說,入寺燒香有用,禪房抄經也有用,可若是一個人心壞了,任你在菩薩腳下磕頭不停,靈山依舊遠在天邊不可求。更怕一個人心壞而不自知,祈福消災不靈驗,反而會埋怨菩薩們不幫忙,你說該怨誰才算講理?」

  高適真說道:「仙師你想問什麼?到底想要什麼?只管開口。」

  崔東山停下椅子,雙手環胸,兩隻雪白大袖垂下,換了個姿勢,身體傾斜,手肘抵住椅把手,再單手托腮,「只管開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來,就輪到你只管開口了?大泉申國公府的國公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個,不如屋裡這個,屋裡這個,又不如墳裡躺著的那些。」

  高適真開始閉目沉默。

  崔東山哈哈大笑起來,「高老哥真生氣啦,犯不著。」

  窗外那個年輕人開始伸手拍打窗戶,如敲心扉,不斷在雨聲中念叨著一句心聲,「不要死」。

  高適真忍不住老淚縱橫,抬頭痴痴望向窗口。

  崔東山一挑眉頭,有點意思,這個老高演技不錯啊,崔東山還是擔心先生那邊的戰況,就沒心情與高適真比拼演技了,嘆了口氣,「行了行了,屋裡屋外的,都別假裝傷感了,當年高樹毅的屍體是被帶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國公府偷偷摸摸為高樹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你藏又藏不住的。以後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曉得糊弄我,其實比糊弄鬼還難。」

  高適真瞬間眼神冷冽,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信口開河」的白衣少年。

  當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時候,可能是肌膚白晰又一身雪白的緣故,一雙眼眸就會顯得格外幽深,「只是我比較奇怪一件事,為什麼以國公府的底蘊,你竟然一直沒有讓高樹毅以山水神靈之姿,重見天日,沒有將其納入一國山水譜牒。當年等到高樹毅的屍體從邊境運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師幫忙聚攏魂魄,可到最後的魂魄殘缺,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會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儲君之山的山神府君,都是不錯的選擇。」

  高適真其實是有話可說的,但是絕對不能講。

  因為當年那場雨夜小山之上,少年劍仙曾經說過一句話,讓高適真極為忌憚。

  「高樹毅這樣的人,我希望他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殺他一次。」

  高適真為防萬一,就根本不敢讓高樹毅的殘餘魂魄,塑金身建祠廟享香火。但是要說讓高樹毅去當那身份隱蔽的淫祠神靈,高適真又不捨得,更怕被那陳平安哪天重遊故地,再循著蛛絲馬跡,又將高樹毅的金身打碎,那就當真等於是「下輩子投胎,再殺一次」了。

  崔東山輕輕拈動手指,一臉可憐兮兮望向那個高適真,對方心神轉動如流水,其實卻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檢心念如翻書,高適真依舊恍然不覺。

  只是崔東山有些埋怨先生,當年這種壯舉,這等豪言,都不與學生說一句,藏藏掖掖做啥子嘛。

  崔東山其實哪怕不動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樣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當先生在身邊,當學生的,就比較憊懶不愛想事情了。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坐起身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國公府密室裡邊的那盞油燈,我回了蜃景城,幫高老哥添油啊。」

  高適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東山舉起雙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適真頽然落座。

  崔東山則站起身,走到屋門口那邊,斜靠屋門,背對高適真,白衣少年雙手籠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虧,又給我逃了命,我肯定讓你陪著高樹毅做伴,每天都相依為命,面對面的,魂魄糾纏,分不清誰是兒子誰是爹。這都不算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偶爾你會把高樹毅當那昔年愛妾,高樹毅偶爾把你當丫鬟,或是某位仙子姐姐,那才有趣。反正桐葉洲這麼個烏煙瘴氣的地兒,不缺這麼一樁醃臢事。」

  高適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著老管家裴文月,一定要活著返回天宮寺。

  崔東山笑道:「回了。」

  一把籠中雀緩緩收起。

  是先生獨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先生就與那裴旻並肩現身,只不過先生留在了天宮寺山門口,裴旻則直接出現在了禪房外的院子。

  崔東山轉過頭,笑容燦爛道:「高老哥,回見啊。」

  崔東山走出禪房,一步來到寺廟門外。

  陳平安臉色慘白,卻笑道:「沒事,傷重,卻沒有傷及大道根本。」

  崔東山點點頭,心聲言語道:「姜尚真肯定在趕來的路上了。只要三人聯手,大可以試試看。」

  陳平安搖搖頭,「不至於。先回黃花觀,路上跟你說細節。不過等會兒進入蜃景城的山水陣法,你來出手。」

  離去之前,陳平安面朝天宮寺,低頭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崔東山只好跟隨先生,有樣學樣,在山門外禮敬佛法一次。

  兩人御風極慢,陳平安詳細說了先前那場裴旻壓境在仙人的問劍過程。

  崔東山竪耳聆聽,默默記在心中。

  崔東山見先生不再言語,就小聲問道:「先生當年就覺得這個站在高適真身邊的老管家,不對勁?」

  陳平安搖搖頭,「看不出深淺,沒太在意。」

  當年陳平安既不是劍修,武道境界也不夠,只記得有個站在申國公身旁的撐傘老者,氣勢沉穩,所以誤認為是一位大隱隱於朝的武學宗師。

  崔東山感嘆道:「先生做事,還是喜歡這麼以禮待人。換成我,就我這隨大師姐的小暴脾氣,呵,早就對那裴老兒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擊,年輕人亂拳打死老師傅,打不死他,也要嚇死他。」

  陳平安忍不住說道:「如今就算你加上我,再加上姜尚真,對付一個裴旻,勝算還是極小,三人能夠不死人就逃命,就算我們贏了?」

  「換命有換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數。」

  崔東山點點頭,又搖搖頭,雙臂環胸,哼哼道:「今天是這樣,可至多再過個百年,還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馬,任何兩個聯手,一個只需要遠遠護陣,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沒處逃,只能跪地上嚷嚷一句老子不是劍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賊啊,我跟他半點不熟嘞,所以你們肯定找錯人嘍。」

  陳平安無奈道:「慎言。」

  崔東山哦了一聲,轉去撫掌贊嘆道:「不管怎麼說,今夜問劍,裴旻願意祭出全部飛劍,足可見這個老東西劍術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絕對是輕易不出手的。雖說殺力最大的,還是裴旻最後那把專門用來斬殺山上劍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數最少。好個深謀遠慮裴老賊!打得一手好算盤,若是今夜問劍,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線天』,就太小氣了,傳出去不好聽,等到將來先生天下無敵了,裴旻就沒臉說自己當年與先生實打實切磋過劍法。如今四劍齊出,以後裴旻跟人吹起牛來,就底氣十足了,指點劍術,能出四劍?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條老命,卯足勁與那陳大劍仙傾力問劍一場啊……」

  陳平安愈發神色萎靡,輕聲道:「給你一通胡扯說得犯困了。」

  崔東山立即閉嘴,不再打攪先生的休息。

  禪房那邊。

  高適真踉蹌走向老管家,伸手攥住裴旻的手臂,顫聲慘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樹毅!」

  裴旻看著這個可憐老人,申國公府其實早已挑好了一條江水和一座高山,兩者相鄰。

  裴旻沒有掙開高適真的手,只是感慨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是始終忌憚陳平安的那句話,高樹毅當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開闢府邸當了什麼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軍帳,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書院翻舊賬,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適真臉色陰沉,咬牙切齒道:「什麼陳平安,他就是斐然!」

  陳平安是不是斐然,對於你們父子而言,如今還重要嗎?其實半點不重要。已經連個一都守不住了,還想著所求更多。

  枉費自己故意由著那個陳平安不撤去小天地,雙方在那邊散步閒聊許久。

  裴旻嘆了口氣,後退一步,一閃而逝,只留下一句話,「既然已經上了歲數,就多想一想那幾句老話。仁至義盡,好自為之。」

  ————

  黃花觀,今夜一場大雨下得很嚇人。

  劉茂只是連人帶椅子被那麼一推,就差點當場散架,嘔血不已,搖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內留下了一把飛劍,懸停在空中,劉茂認得陳平安這把劍光幽綠的本命飛劍。

  防人心,同時可以護著正屋那邊的姚仙之。

  劉茂瞥了眼牆上的那攤血跡,大局已定,陳平安還不至於演戲到這個份上,不然劉茂就要覺得這位劍仙,不是腦子太好,而是太無聊,腦子有坑。

  如果說有無一把本命飛劍,是將劍修與練氣士區分開來的一道分水嶺。

  那麼一位陸地神仙,能否輕鬆掌觀山河,是對一位地仙資質好壞、術法高低的試金石,而能否施展袖裡乾坤,則是玉璞境修士與中五境金丹、元嬰這地仙兩境,一個比較明顯的區別所在。那麼除開三教和兵家分別坐鎮書院、道觀、寺廟和戰場遺址,以及練氣士坐鎮一座仙門祖師堂的山水陣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練氣士,能否構造出一座大道無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實決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資卓絕的玉璞境都可以打造小天地,但是有些飛升境大修士反而做不成此事。

  劉茂作為大泉皇子,對於修行一事,還是知曉一些山上內幕的。

  劉茂起身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書架那邊,仔細調整每一本書籍的細微位置,確定都恢復如常了,劉茂心裡邊才好受些。

  只是當他看到書架空白處,劉茂不心疼其它書籍,卻當真心疼那幾本術算典籍。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劉茂心裡邊有些不得勁,只不過掃帚和簸箕,都在兩個弟子那間屋內,至於擱放在什麼地方,從未注意過。沒來由想起那個陳平安竟然會留心竹竿晾衣,這麼一對比,劉茂便有些頽然。輸給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對方精心設置的圈套,確實在情理之中。

  處心積慮,辛辛苦苦,當個一肚子壞水的人,結果還不如個好人聰明,這種事情就比較無奈了。

  劉茂從未如此提不起半點心氣,這種心境,都不是什麼心疲力竭了,哪怕當年被名義上的父皇劉臻,事實上的兄長,過河拆橋,一道矯旨,就將自己趕到了一座荒廢的黃花觀,那會兒的劉茂,都不曾如此灰心喪氣,還會想著兄長坐穩龍椅後,遲早有一天會記得他的有用。後來換了件衣服還沒幾年的兄長,偷偷掏空國庫,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沒有帶走姚近之,按照斐然當年的說法,好像是兄長看似與姚近之天作之合,實則命裡犯沖?那麼到底是誰在當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變得極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劉琮?申國公高適真?

  劉茂也不管那把飛劍聽不聽得懂,說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後推開窗戶,喊道:「府尹大人,正屋裡邊有酒,帶幾壺過來,咱們聊聊。」

  姚仙之起身來到正屋門口,「陳先生呢?」

  劉茂說道:「有事先忙,讓你等他。你要是擔憂自己的處境,覺得陳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攔著。」

  姚仙之譏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橋底下擺攤說書,真是浪費了。」

  姚仙之猶豫了一下,轉身去偏屋翻箱倒櫃,找到了酒水,一手拎著兩酒壺,快步走下臺階,來到廂房這邊,進了屋子,瞥了眼牆壁上的血跡,不動聲色,丟了一壺酒給劉茂。

  劉茂接過酒壺,微笑道:「既沒有跟我拼命,也不著急喊人進來。府尹大人,比我想像中還是要沉穩幾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陳先生,就你這點腦子,都不夠陳先生一巴掌拍的。」

  劉茂打開酒壺,抿了一口酒,太多年未曾飲酒,只覺得辛辣,難以下咽,咳嗽兩聲,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書案,笑問道:「府尹衙門裡邊,老油子不好對付,軟釘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只是喝酒,不答話。

  劉茂的腦子不好,也只是在陳先生那邊,在落單的自己這兒,姚仙之覺得很好使。

  劉茂好像在跟一個老朋友酒桌上閒聊,笑呵呵道:「剛當府尹那會兒,是不是也曾雄心壯志,然後起先確實挺順風順水的,結果吃過一次沒頭沒腦的大虧?最後你發現自己確實還不占理?然後衙門上下,一下子就氣氛詭譎起來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說你的廢話,老子只管喝我的酒。

  劉茂自問自答道:「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這個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個公門修行成了精的傢伙,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個府尹大人,你越是不與沙場武將姚仙之拉開距離,你就越不適應沒有刀光劍影、瞧著一團和氣的官場。不過我也知道,這些就只是讓你此處碰壁,覺得憋屈,真正讓你心裡發慌的,是一些個沙場袍澤的所作所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們不對,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勸,該怎麼開口,該如何收場……」

  姚仙之抬起頭,臉色陰沉,怒道:「給老子閉嘴!」

  劉茂微笑道:「其實官場上的為人處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憑她的聰明才智,也一定教得會你,只不過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斷臂,又年齡相仿,所以她才會太忙。這樣一個管著京城巡防事務的府尹大人,雖說辦事不利,但是皇帝陛下會很放心。別瞪我,姚近之未必是這麼想的,她是靠一種直覺這麼做的,根本不需要她多想。就像當年先帝劉臻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們爺爺又是怎麼被刺殺的,她一樣不需要自己多想。長久的好運氣,加上始終的好直覺,就是氣運。」

  「另外那個姚嶺之,教你還不如不教,跟江湖豪傑相處,她還湊合,到了官場,一樣抓瞎。這個娘們,人是好人,就是傻了點。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嫁了個書生意氣的綉花枕頭,聽說有副好皮囊,還是個探花郎?結果跟著李錫齡一起瞎起哄,故意處處針對你,以此邀名,在一干清流官員當中,好占據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錫齡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錫齡需要的,是個站在姚府尹身邊的自己人,如此一來,在你之後的下任府尹,他只管可勁兒往外推,雙手加雙腳,只要這小子能推掉,算我輸。」

  「嗯,竟然沒瞪我,看來你也是這麼想的,甭管好人壞人,總之所見略同,咱倆碰一杯,走一個?」

  劉茂舉起手中酒壺,面帶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只是斜眼這位龍洲道人:「你這傢伙要是肚腸沒爛透,當個京城府尹,還真綽綽有餘。」

  劉茂扯了扯嘴角,伸出雙指,扯了扯身上那件樸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陳先生,是怎麼稱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這從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將,江湖,我是獨占一份的。你別忘了,我在離京走那趟北晉金璜府之前,是誰耗費足足三年,帶著人走南闖北,在幕後幫助我們大泉王朝,編撰了那部多達四百卷的《元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說到這裡,劉茂自己抬臂高舉酒壺,朝向窗戶那邊,然後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遙敬當年的那個劉茂。

  那個曾經的三皇子殿下,精通術算,痴迷堪輿,私底下還會與兄長約定,將來一定要讓藩王劉茂為大泉王朝,編撰出一部部流傳千古的鴻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這麼些祖墳冒煙的敞亮話,是要補救什麼?陳先生對你起了殺心?不至於吧,你如今就是個廢物啊。」

  劉茂嘖嘖道:「以前還真不知道你是個會聊天的。太多年沒見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個楞頭青。」

  眼前這個絡腮胡的邋遢漢子,曾經是一個眼神明亮的少年。

  劉茂就這麼沉默起來。

  姚仙之突然說道:「來的路上,陳先生問了些你的以往事情,他說那部《大薄》編撰得極好,還說他不相信是劉茂的手筆。」

  劉茂笑了起來,仰頭灌了一口酒。

  人這輩子,痴心人,怕在酒桌上歡顔痛飲時,一個不小心,就把某個人記起來。

  人這輩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個道理想明白。

  劉茂說道:「姚仙之,你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罷,都是陳平安某本書上,一筆帶過的人物,當書籍越來越厚,我們就越來越無足輕重。」

  姚仙之搖搖頭,「你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跟你不一樣,陳先生今天可以為了我爺爺,急匆匆趕來蜃景城,將來哪天等我老了,陳先生那會兒哪怕再忙,還是一樣會趕來找我,陪我喝上最後一頓酒,我在信上說讓陳先生帶什麼仙家酒釀,陳先生肯定就會幫忙帶什麼酒,你怎麼比,你懂什麼?」

  劉茂笑著點頭,沉默片刻,問道:「是不是這麼一聊,心裡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駡了句娘。

  劉茂剛要大笑,結果發現那把劍光一閃,飛劍消失無蹤。

  轉過頭去,看到窗戶那邊,倒垂著一張「白布」,還有顆腦袋掛在那邊。

  劉茂楞了半天。

  陳平安雙手籠袖跨過門檻,「不曾想龍洲道人,還挺會聊天。」

  劉茂如釋重負,打了個道門稽首,「貽笑大方了。」

  崔東山爬過窗戶,來到屋內,陳平安點點頭,崔東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現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錢、又極其極其燙手的藏書印。

  崔東山神采奕奕,盯著那方一路輾轉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飛劍金穗,畫出十數座金色雷池,層層疊疊,最終結為劍陣。這才將這方曾經藏書三百萬的「老書蟲」印章,收入袖裡乾坤,崔東山心聲言語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剛好周肥趕來,就讓他陪著師父返鄉。」

  陳平安問道:「這麼著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東山點頭道:「很急。不過先生放心,我會儘快趕去落魄山匯合。在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後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師姐他們了,再著急趕路,蜃景城這邊,我還是要幫著先生收拾好殘局再動身,反正至多半天功夫就可以輕鬆擺平,無非是這個龍洲道人,水牢劉琮,再加上個沒了裴旻坐鎮的申國公府。」

  劉茂原本已經放心許多,不知為何,見到這個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後,就又心弦緊綳起來,就像剛剛見到造訪黃花觀的陳平安。

  那白衣少年突然轉頭瞪著劉茂,一手使勁旋轉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個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爺我見過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稱兄道弟的,平輩好哥們!所以你快點喊我老祖宗!」

  劉茂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竟然直接帶著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這一場,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後跟上。」

  崔東山挺起胸膛,朗聲道:「得令!」

  等到先生一走出黃花觀,崔東山趴在窗戶那邊確定關了大門,竪起耳朵再確定先生走遠了,這才轉過身,又重新轉過身,聽著對面廂房那邊兩位龍洲道人愛徒的微微鼾聲,輕輕點頭,從袖子裡邊摸出一隻蜘蛛,通體翠綠顔色,春光盎然,屈指一彈,指甲蓋大小的小蜘蛛去勢如箭矢,趴在對面窗戶上,迅速結出一張大網,劉茂瞥了一眼,額頭立即滲出汗水,那張蛛網隱約之間,有寸餘高度的曼妙女子,身穿紅裙,彩帶飄搖,一個個身形縹緲掩映雲霧中,婀娜多姿,眼神迷離,最終化作一縷縷青煙,滲透窗戶,去往睡熟二人的夢中……

  白衣少年再一把抓住龍洲道人的骼膊,微笑道:「這就送你入夢?」

  劉茂雖然不清楚一旦入夢,被那春夢蛛的蛛網縈繞一場,具體的下場會如何,依舊一身冷汗,硬著頭皮說道:「仙師只管問話,劉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輕輕一拽,就將劉茂的魂魄從皮囊中拽出。

  劉茂以心聲道:「不要牽扯他們,懇請仙師換一種法子。」

  崔東山搖搖頭,「相信我,你事後只會更加後悔的。」

  劉茂說道:「最少現在我不會後悔。」

  崔東山看著他。

  劉茂無奈喊了一聲:「老祖宗。」

  崔東山笑駡道:「道長真是機智得可怕啊。」

  崔東山一揮袖子,那張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拼湊出原貌,崔東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盤腿而坐,然後就那麼直楞楞看著劉茂。

  崔東山先招手收起了那只春夢蛛,然後沉默許久,再突然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劉茂目瞪口呆。

  黃花觀外邊,在回去路上,既然陳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隱藏在黃花觀附近的大泉諜子,借了兩把雨傘。

  兩人撐傘並肩而行。

  在他們剛好走到姚府大門口的時候,白衣少年已經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心聲笑道:「先生,我總算見著那個斐然了,許多個細節,劉茂果然自己都記不清楚,真是個騎龍巷左護法的記性。

  「然後我去了趟水牢,見了那劉琮,當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邊的廊道裡邊,一邊搔首弄姿轉啊轉,一邊放了串響屁,那個劉琮差點沒把一雙狗眼瞪出來,估摸著以後再見著某個心儀的姑娘,仰慕之心,愛戀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連累人間又少了半個痴情種。」

  「當然了,學生不敢耽誤正事,從劉琮那邊得了傳國玉璽,就又偷偷放在了黃花觀某個地方。」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傷口疼痛,也確實頭疼崔東山的作為,問道:「他們倆都沒瘋吧?」

  崔東山笑嘻嘻道:「怎麼可能,學生是治好了他們的失心瘋才對。等到先生離開姚府,我會再兩頭各跑一趟,好趁熱打鐵。」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個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突然一個身體前傾,彎腰再抬頭,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別這樣,我是個爺們。」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那個少年了。

  三人走入姚府後,陳平安突然說道:「東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彎來繞去,更能立竿見影,很難學啊。」

  崔東山卻搖頭,一本正經道:「學生只是擅長摧破某事和搗爛人心,先生卻恰恰相反,是學生應該學先生才對,其實更難學。」

  陳平安笑著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使勁晃了晃,「就當你這句話不是溜鬚拍馬了。」

  崔東山笑眯起眼。

  姚仙之雖然不知道他們倆在聊什麼,只是驚訝為何陳先生會有這麼個學生。

  難道跟當年那個鬼精鬼精的黑炭小丫頭一樣,都是陳先生路邊撿的?

  一想到那個叫裴錢的小黑炭,姚仙之就忍不住翻白眼,天底下竟然會有那麼渾身機靈勁兒的小姑娘,話裡話外,言行舉止,全是心眼兒。當年她只是屁大年紀,就能把狐兒鎮幾個江湖經驗老道的老吏捕快給拐到溝裡去了,事實上,後來一路北遊,姚仙之也沒少吃虧,比如差點就信了陳先生是她爹,只是因為有些難言之隱,所以雙方關係暫時不便公開。這還不算什麼,比如小黑炭幫忙姚仙之看手相,還說她是個苦命人啊,因為是天生開了天眼的,遭了老大罪嘍,總能瞧見那夜遊神枷鬼魅游街啊什麼山神娶親的活人回避啊,而且小小年紀就能走那過仙橋,什麼需要身上攜帶一枚仙家銅錢,才可以過橋不喝那碗湯……總之說得環環相扣,如果不是陳先生擰著黑炭小姑娘的耳朵,給扯遠了,然後她站在遠處,雙臂環胸,一邊挨訓,一邊眼珠子急轉……差點就讓先前一直小雞啄米的姚仙之,想要掏出所有積蓄,給小姑娘作為算命的報酬。

  如今姚仙之再想起這些,真是不堪回首啊,竟然給一個小姑娘騙得團團轉。

  不知道小黑炭跟在陳先生身邊,這麼多年來,有沒有稍微改改,肯定會的吧,畢竟是跟在陳先生身邊。

  到了姚府,崔東山得知埋河水神娘娘的那封飛劍傳信後,猶豫了一下,在先生的幾張符籙之外,他又畢恭畢敬從先生那邊「請出」了一本《丹書真跡》,直接翻到最後幾頁,再掏出三張金色符紙,不到一炷香,就畫出三張同樣需要消耗陰德的符籙,一左一右,張貼在病榻兩邊床欄高處,最後一張則貼在屋門外。

  最後崔東山與姚仙之開門見山道:「我和先生的符籙,能夠讓老將軍不傷半點元氣,睡個一年半載,至多兩年,姚府這邊都不用擔心老將軍睡得沉。在這期間,如果能夠等到一枚品秩足夠的丹藥,清醒過後,姚老將軍可以再約莫延壽半年,最多七個月,最少五個月。但是這枚丹藥,有沒有,什麼時候送到,先生,我,都不做保證。而且事先說好了,姚家得自己花錢買,而且一文錢都不能少,不是先生和我不捨得花這個錢,這是規矩,是為姚老將軍好。」

  姚仙之眼眶通紅,站在原地,嘴唇發抖,說不出話來,只是緊握拳頭,望向那個白衣少年,邋遢漢子用拳頭在心口處重重一敲。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陳平安,緩緩起身,拍了拍姚仙之的肩膀,「我希望你還是能夠當這個府尹,仙之,好好考慮一下。如果再熬一兩年,確實是做不來,到時候你再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

  姚仙之轉過身,擦了擦臉,立即轉過頭,笑道:「其實來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不去邊關了,老子還真就在府尹這個位置上趴窩不動了!不過我也事先說好,陳先生的下宗供奉位置,得幫我留一個。」

  陳平安微笑點頭。

  看著眼前這位笑臉和煦的青衫男子,姚仙之突然又紅了眼睛,使勁皺著臉,邋遢漢子辛苦綳著臉龐,顫聲道:「陳先生,其實也怨過你,埋怨當年你怎麼不留下來,我知道這樣很沒道理,可就是忍不住會這麼想。不喝酒,心裡難受,一喝酒,就會這麼想,更難受……」

  陳平安輕聲道:「不也熬過來了,對吧?以前能咬牙熬住多大的苦,以後就能安心享多大的福。」

  姚仙之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我得趕回金璜府那邊,北去天闕峰,我可能就不來蜃景城了,要著急回去。等到姚爺爺醒過來,我肯定會再來一趟。到時候見面,你小子好歹刮個鬍子,本來相貌挺周正一人,楞是給你折騰成注定打光棍的樣子。」

  姚仙之笑道:「我少年那會兒,模樣確實比陳先生差不了多少。」

  陳平安笑道:「那還是有些差距的吧。」

  崔東山點頭道:「就跟現在差距一樣大吧。」

  拂曉時分。

  崔東山帶著先生悄悄去了趟京城欽天監。

  先生與那個碧游宮水神娘娘聊完事情後,雙方離別在即,先生突然與那位金身破碎大半的柳柔作揖行禮,直起腰後,笑道:「下次拜訪碧游宮,不會忘記帶禮物了。」

  柳柔嚇了一大跳,作揖還禮後,笑哈哈,擺擺手,然後使了個眼色給陳平安,壓低嗓音道:「曉得的,曉得的,祠廟燒香嘛。」

  崔東山一臉好奇。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後者立即帶著先生離開蜃景城,先一路往南,到了那條雲舟渡船,結果發現裴錢他們幾個都已經在上邊等著了,裴錢臉色古怪,見那大白鵝也在,就忍住沒說啥。

  崔東山笑嘻嘻,裴錢斜眼笑呵呵,崔東山立即收斂笑意,突然瞪大眼睛,轉頭駡道:「周肥兄你不仗義啊?!」

  這個傢伙竟然就在渡船上,極有可能,比預期更早就趕到了這條雲舟上邊,確定那場雨夜問劍沒打生打死後,然後就鬼鬼祟祟跟在自己和先生附近,始終沒露面。崔東山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玄機,肯定是這條雲舟藏著一座極為隱蔽的山水陣法,自然不能讓這位姜氏家主直接跨越半洲之地,但是絕對可以讓姜尚真在離開雲窟福地之後,一路更快北遊。

  比姜尚真的一片柳葉斬仙人,以及姜氏家主那些風流韻事更出名的,大概就只有此人的逃命本事了。當一個練氣士,在金丹境的時候,就能夠從高出自己一境甚至兩境的敵人眼皮底下逃命,其實可以說明很多事情。而這位玉圭宗的「老宗主」,當年能夠獨自一人,肆意遊走一洲山河,不斷積攢戰功,一直東逛蕩西晃悠,出劍不停,始終安然無恙,蠻荒天下幾大軍帳甚至連一場像樣的截殺都沒有,更能說明姜尚真的神出鬼沒,難纏到了某種境界。

  同樣是仙人境,而是崔東山的仙人境,極有含金量,卻一樣沒能察覺到姜尚真的行蹤。

  姜尚真出現在渡船一處屋子的觀景台,趴在欄桿上,懶洋洋道:「在你們離開天宮寺沒多久,我就趕到了那處戰場廢墟,崔老弟猜不到吧。見你們倆晃悠悠去了蜃景城,我就吃了顆定心丸,跑去寺廟裡邊燒香了,再陪著某位國公爺一起抄寫經書,好傢伙,我是一宿沒合眼啊。」

  申國公高適真,接連遇到陳平安,崔東山和姜尚真,其實挺不容易的,絕不比劉茂輕鬆半點。

  崔東山笑道:「保護好我先生啊。」

  姜尚真微微歪頭,學那裴錢斜眼,埋怨道:「淨說些廢話,都快不像我認識的崔老弟了。」

  裴錢看了眼那個姜老宗主,扯了扯嘴角。

  崔東山一個箭步,跨上欄桿,身形一旋轉,兩隻雪白大袖瘋狂畫圈,就此遠遊離去。

  重返蜃景城,然後事了,就會攜帶一枚藏書印,去往那座百多年不曾踏足的中土神洲。

  總算沒忘記先丟出那個死魚眼的小姑娘,孫春王。

  孫春王離開崔東山的那座袖裡乾坤後,依舊面無表情,直接就盤腿坐地,開始溫養飛劍。

  姜尚真來到陳平安身邊,正色道:「看樣子動靜不小,那裴旻劍術,如何?」

  先前收到崔東山的飛劍傳信,嚇了姜尚真一大跳,「快來蜃景城這邊,一起幹死裴旻,首席供奉板上釘釘了」……

  姜尚真沒有任何猶豫就開始趕路。

  想著只要打完這一架,老子就算鐵了心不當那落魄山首席供奉,年輕山主還好意思不挽留?

  只不過姜尚真沒有想到自己會白跑一趟。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極高。」

  裴錢小聲問道:「師父受傷了?」

  陳平安笑道:「沒事。對了,你們怎麼不等我,就離開金璜府了?」

  裴錢看了眼姜尚真。

  姜尚真識趣走開,然後竪起耳朵,打算偷聽心聲,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客氣個啥。

  感覺那個年輕女子一直盯著自己的背影,姜尚真只好轉頭道:「保證不聽就是了。」

  陳平安帶著裴錢去了屋子,裴錢落座後,聚音成線,說道:「師父,你猜我見到了哪位劍修?」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當年刺殺姚老將軍的那位?眼眸長,嘴唇薄,長相比較……刻薄了。至於他的本命飛劍,如一般人的長劍差不多,比較古怪,劍光鮮紅。」

  裴錢嘆了口氣,「師父,你咋個就不能讓人意外一次啊,哪怕假裝猜不出來也好啊。」

  陳平安揉了揉臉頰,不過很快笑了起來,「你能忍住沒出拳,是對的。除此之外,師父很想再跟他正兒八經問劍一場。對了,過個一兩年,我還會走趟桐葉洲,到時候帶上你。」

  裴錢使勁點頭。

  姜尚真在船頭那邊,輕輕點頭,聽聞此言,大為佩服。不愧是落魄山的大師姐,功力不減當年。

  裴錢雙臂擱放在桌上,小聲說道:「師父,其實之所以沒打起來,還有個原因,是大泉王朝的皇帝陛下,到了松針湖,金璜府鄭府君收到了飛劍傳信,不知怎的,鄭府君都不講究那官場忌諱了,主動問我們要不要去水府那邊做客,因為那位水神娘娘在密信上,說她很想見一見我們呢。」

  陳平安嗯了一聲,「其實當年我們也沒幫上什麼大忙,鄭府君和柳府君其實不用這麼念舊。」

  裴錢想了想,恍然點頭道:「是啊,還是他們夫婦太客氣了。那杯酒,咱們就先餘著唄,」

  姜尚真在船頭那邊,感慨不已,見風使舵牆頭草,誰說的,站出來,他周首席到了落魄山,第一個不答應!

  然後師徒二人,就此沉默。

  裴錢突然怒道:「周肥?!」

  姜尚真一溜煙跑到廊道門外,輕聲道:「裴姑娘,有何吩咐?」

  裴錢突然聽到師父的心聲言語,她與門外那個王八蛋說道:「沒啥吩咐,就是到了落魄山,我一定鼎力支持你當那次席供奉,誰敢昧著良心反對此事,我第一個不答應。」

  姜尚真呆若木雞。

  陳平安笑著打開門。

  姜尚真已經瞬間想出了七八種補救之法,所以胸有成竹,落座後,笑問道:「大師姐,咱們是喝茶,還是喝酒?」

  裴錢卻突然站起身,眼神誠摯,朝姜尚真抱拳告辭。

  姜尚真在裴錢輕輕關上門後,轉頭對陳平安感慨道:「山主,你收了個好弟子,讓我羨慕都羨慕不來啊。」

  陳平安無奈道:「差不多就得了,裴錢不吃這一套。」

  姜尚真依舊自顧自說道:「不過話說回來,還是裴錢眼光最好,小小年紀就能跟你一起遠遊兩洲,能吃苦,又懂事。」

  廊道那邊,裴錢翻了個白眼,你可拉倒吧,當年在桐葉洲這邊,吃苦?我吃的板栗最多,八十多個呢……算了,記不清了。

  陳平安走到窗口那邊,忍著笑,輕聲道:「周肥,咱們很快就又要見到陸老神仙了。」

  姜尚真會心一笑,「山不轉水轉的,陸老神仙見著咱們倆,肯定樂壞了。」

  ————

  落魄山。

  今天的黑衣小姑娘,因為昨夜做了個好夢,心情賊好,所以難得跑到一條溪澗那邊,解開小辮子,攢了些瓜子殼,趴在水邊,腦袋探入溪水中,然後站起身,學那大白鵝的步伐,又學那裴錢的拳法,綳著小臉,然後呼喝一聲,在一塊塊石頭上,旋轉飄蕩,頭髮旋轉,手裡邊的瓜子殼作那飛劍,嗖嗖嗖丟擲出去。

  丟完了瓜子殼,打完收工,又是無敵手的一天嘞。

  黑衣小姑娘一路飛奔回岸邊,扛起金色小扁擔,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去往山腳那邊看大門。

  如今小米粒一個人巡山的時候,除了雷打不動的路線,以及巡山之後的看大門等人回家,好第一個被她瞧見之外,小米粒還額外多出了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喜歡看門結束後,大半夜一路撒腿飛奔到霽色峰祖師堂那邊,然後倒退而走,返回住處睡覺,也不是幾天如此,而是這樣大半年了。

  今天在山腳,坐在小板凳上,看完大門,黑衣小姑娘看了眼黑漆漆的天色,將小板凳放回原位後,就又跑去霽色峰。

  等到小米粒倒退走到臺階那邊的時候,蹲在那邊發呆的陳靈均好奇問道:「小米粒,你到底弄啥咧?」

  黑衣小姑娘腮幫鼓鼓,不說話,只是步步倒退而走。

  陳靈均嗑著瓜子,「右護法,幹啥錘子嘛,給我說道說道。」

  小米粒咧嘴一笑,趕緊抿起嘴,然後繼續一邊倒退行走,一邊嗓音悶悶道:「我在想著讓光陰長河倒流嘞。你想啊,我以前巡山,都是每天往前走,日子就一天一天往前跑,對吧?那我要是每天都往後退,呵!我這麼一說,你曉得為啥了麼?然後你就又不曉得了吧,我每天巡山步子跨得多大,這會兒步子多小?都有大講究哩。」

  陳靈均楞了楞,笑問道:「有用不?」

  黑衣小姑娘抬起持行山杖的那只手,撓了撓頭,「我一個好像麼啥大用哩。」

  陳靈均收起瓜子,走到小米粒身邊,「那我陪你?」

  黑衣小姑娘搖頭晃腦,開心壞了,喊道:「景清景清景清景清!」

  夜幕中,陳靈均陪著小米粒一直走到了竹樓那邊。

  小米粒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都放在桌上,盤腿坐在那邊,小聲問道:「明兒還一起不?」

  黑衣小姑娘撓撓頭,嘿嘿笑了笑,大概是覺得景清不會答應了。

  陳靈均點頭道:「我喜歡睡懶覺,明兒你去門口喊我,記得多喊幾聲啊。」

  小米粒喊了一連串的景清,然後趴在石桌上,皺著眉頭,喃喃道:「好人山主是不是覺得咱們山上的右護法,麼得啥用,有些丟人,所以就不樂意回家了啊。我想來想去,好人山主都很喜歡你們每個人啊。景清,如果你陪我再走幾天,還是麼得啥用,我就去啞巴湖了啊,說不定我一回家,好人山主也就跟著回家哩,對吧?」

  一陣清風悄然拂過落魄山,然後一個溫醇嗓音在小米粒身後響起,「我覺得不對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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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3 01:34:42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一章 老了江湖

  周米粒竪起耳朵,等了會兒果真沒動靜了,都沒敢轉頭,嘆了口氣,可憐兮兮望向陳靈均,壓低嗓音道:「景清,我在做夢呢,肯定是我在山門口那邊打盹睡迷糊了……」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繼續開口言語,是在按照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記載的山水規矩,到了落魄山後,就立即拈出了一炷山水香,作為禮敬「送聖」三山九侯先生。當陳平安默默點燃香火之後,青煙裊裊,卻沒有就此飄散天地間,而是化作一團青色雲霧,凝而不散,化作一座袖珍山岳,如同一座落魄山顯化而出的山市,只不過宛如山市蜃樓一般的那座小小落魄山,唯有陳平安一人的青衫身形。

  陳平安差不多跨越了半洲山河,等於是暫借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神通,迅速趕到了落魄山,當下還能逗留一炷香功夫,之後重返渡船,再繼續趕路北歸返鄉。當下陳平安,當然是真身至此,不過卻是被一道玄之又玄的三山符籙拖拽而來。

  依舊是青衣小童模樣的陳靈均張大嘴巴,呆呆望向黑衣小姑娘身後的老爺,然後陳靈均覺得到底是小米粒做夢,還是自己做夢,其實兩說呢,就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力道大了些,耳光震天響,打得自己一個翻轉,屁股離開了石凳不說,還差點一個踉蹌倒地。陳平安一步跨出,先伸手扶住陳靈均的肩膀,再一腳踹在他屁股上,讓這個揚言「如今北岳地界,落魄山除外,誰是我一拳之敵」的大爺落座原位。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蹦跳起身,都沒敢也沒捨得伸手輕輕一戳好人山主,怕是那做夢,然後她雙臂環胸,緊緊皺起疏淡的兩條眉毛,一點一點挪步,一邊圍繞著那個個兒高高的好人山主行走,小姑娘一邊哭得稀裡嘩啦,一邊眼眸又帶著笑意,小心翼翼問道:「景清,是不是咱倆合力,天下更無敵,真讓光陰長河倒流嘞,不對哩,好人山主以前可年輕,今兒瞅著個兒高了,年紀大了,是不是咱們腦袋後邊沒長眼睛,不小心走岔路了……」

  陳平安彎腰按住小米粒的腦袋,笑道:「不是做夢,我是真回了,不過一炷香後,還要返回寶瓶洲中部稍稍偏南的一處無名山頭,但是至多至多一個月,就可以和裴錢他們一起回家了。這不著急來看你們,就用上了一張新學符籙。」

  周米粒一把抱住陳平安,哭喊道:「你帶我一起啊,一起去一起回。」

  陳平安有些無奈,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腦袋,始終彎著腰,抬起頭,揮揮手打招呼,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大管家朱斂,掌律長命,北岳山君魏檗,都察覺到那份山水異樣氣象,聯袂趕來竹樓這邊一探究竟。

  朱斂笑道:「公子更有男人味了,浩然天下的仙子女俠們,有眼福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施了個萬福,嫣然笑道:「長命見過主人。」

  魏檗感慨萬分,打趣道:「可算把你盼回來了,看來是小米粒功莫大焉。」

  陳平安都沒辦法挪步,小米粒就跟當年在啞巴湖那邊差不多,打定主意賴上了。

  陳靈均終於回過神,立即一臉鼻涕一臉眼淚的,扯開嗓子喊了聲老爺,跑向陳平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輕輕一擰,一巴掌拍回凳子,笑駡道:「好個走江,出息大了。」

  陳靈均立即有些心虛,咳嗽幾聲,有些羨慕小米粒,用手指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經道:「右護法大人,不像話了啊,我家老爺不是說了,一炷香功夫就要神仙遠遊,趕緊的,讓我家老爺跟他們仨談正事,哎呦喂,瞧瞧,這不是北岳山君魏大人嘛,是魏兄大駕光臨啊,有失遠迎,都沒個酒水待客,失敬失敬了啊,唉,誰讓暖樹這丫頭不在山上呢,我與魏兄又是不用講究虛禮的情分……」

  魏檗微笑點頭。

  陳靈均呵呵一笑,瞧把你能耐的,一個不比碗口大多少的北岳山君,在咱家落魄山,你一樣是客人,曉不得知不道?以後那啥披雲山那啥夜遊宴,求大爺去都不稀罕。

  老爺一回家,陳靈均腰桿子立馬就鐵骨錚錚了,見誰都不怵。

  小米粒終於捨得鬆開手,蹦蹦跳跳,圍著陳平安,一遍遍喊著好人山主。

  哈,好人山主這趟回家,沒有背個大籮筐唉,那也就沒有一個陌生的小姑娘站在籮筐裡邊哩。

  陳靈均立即站起身,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石凳,還低頭彎腰呵氣吹灰塵,笑臉燦爛道:「老爺,這裡這裡,這兒坐……」

  周米粒也沒落座,跑去拿起了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站在好人山主一旁,陪著景清一起當門神。剛好三個空位,讓給老廚子、長命姐姐和魏山君。

  一襲青衫長褂,頭別玉簪,身材修長,腰懸朱紅酒壺,落在外人眼中,不是玉樹臨風是什麼,落在自家人眼中,就更是神采飛揚了。

  陳靈均和小米粒各自掏出一把瓜子,小米粒是好人山主這邊一半,其餘三人均攤剩餘的瓜子,青衣小童是先給了老爺,再分給老廚子和掌律長命,在魏檗那邊就沒了,陳靈均還故意抖了抖袖子,空落落的,歉意道:「真是對不住魏兄了。」

  魏檗繼續微笑,暫且忍他一忍。

  陳平安笑道:「渡船還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一個山頭懸停,除了我,船上還有在雲窟福地湊巧遇上的裴錢,陪我一起回來的供奉周肥,以及我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位劍仙胚子,孩子們年紀都不大,估計以後都先安置在拜劍台那邊練劍修行,你們如果誰有想要收弟子的,自己挑去。嗯,周肥以後就是咱們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了,不過一個月後霽色峰祖師堂議事的時候,你們儘量讓此事稍微曲折一些,好事多磨嘛。」

  「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後,是先到造化窟和桐葉洲,之所以沒立即趕回落魄山,還來得晚,錯過了很多事情,其中原因比較複雜,下次回山,我會與你們細聊此事。在桐葉洲來的路上,也有些不小的風波,比如姜尚真為了擔任首席供奉,在大泉王朝蜃景城那邊,差點與我和崔東山一起問劍裴旻,不用猜了,就是那個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所以說姜尚真為了這個『板上釘釘』的首席二字,差點就真板上釘釘了。這都不給他個首席,說不過去。天底下沒有這麼送錢、還要送命的山上供奉。這件事,我事先跟你們通氣,就當是我這個山主一言堂了。」

  陳平安語速極快,神色輕鬆。

  終於不用使用心聲言語或是聚音成線了。

  朱斂與魏檗相視一笑。姜尚真這樣的供奉,天底下獨一份,上哪找去?確實得好好珍惜。至於一言堂不一言堂的,山主說了算。

  掌律長命笑眯起一雙眼眸,能夠重新見到隱官大人,她確實心情極好。

  陳平安轉頭望向老廚子,「朱斂,所有當下在外不忙正事的,都召回落魄山,暫定一月之後的霽色峰議事,最好都在。至於具體的日子,你和魏山君挑個黃道吉日。」

  朱斂笑著點頭,「公子返山,就是最大的事。什麼忙不忙的,公子不在家,咱們都是瞎忙,其實誰心裡都沒個著落。」

  陳平安忍住笑,伸出大拇指,嘴上卻說道:「狐國搬遷一事,做得不厚道了。」

  朱斂立即點頭道:「公子不在山上,咱們一個個的,做起事情來難免下手沒個輕重,江湖道義講得少了,公子這一回家,就可以正本清源了。」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愈發豐神玉朗的山君,「勞煩山君飛劍傳信彩雀府米裕,再讓咱們這位米大劍仙在披雲山這邊,先從北岳山水譜牒上邊抹掉『余米』這個名字,投靠落魄山,咱們落魄山馬上要提升為宗字頭,所以需要一位劍仙坐鎮宗門。除了落魄山要提升為宗門,我還打算在桐葉洲北部地帶,選址下宗,我個人建議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你們如有異議,當然可以再議,這件大事,我不會一言決之。」

  陳平安瞥了眼那團從濃轉淡的香火青煙「山市」,起身歉意道:「我得立即趕回去了,一個月後見。」

  結果發現三人都有些神色玩味。

  陳平安笑著給出答案:「別猜了,半吊子的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氣盛境。面對那位壓境仙人的劍術裴旻,只有些許招架之力。」

  陳靈均抹了一把辛酸淚,惋惜道:「低了,比預期低了。不像話太不像話,老爺教我好生失望,不比以前那麼英明神武了……」

  陳平安瞥了眼青衣小童。

  陳靈均立即止住話頭,嘆了口氣,垂頭喪氣道:「老爺要駡就駡吧,我曉得自己在北俱蘆洲那趟走江,對不住老爺。」

  陳平安卻伸手按住陳靈均的腦袋,笑道:「你那趟走江,我聽崔東山和裴錢都詳細說過,做得比我想像中要好很多,就不多誇你什麼了,省得翹尾巴,比咱們魏山君的披雲山還高。」

  陳靈均猛然抬頭,嬉皮笑臉道:「老爺不是怕我跑路,先拿話誑我留在山上吧?」

  陳平安面朝竹樓,深深看了一眼二樓,背對懸崖,後退幾步,然後輕輕抱拳,無聲道別,腳尖一點,身形後掠,墜入一片過路過客的崖外白雲中,整個人倏忽間凝為一粒芥子,金光一閃,縮地山河,轉瞬間便消逝不見。

  朱斂緩緩站起身,一隻手掌抵住石桌,會心笑道:「恍若隔世,美夢成真。」

  魏檗說道:「先宗門,再下宗,你們接下來又有的忙了。」

  長命笑道:「按照山主的脾氣,掙了錢,總是要花出去的。」

  陳平安一離開,青衣小童立即轉身,彎腰,伸出雙手,將桌上一堆瓜子,迅速往魏檗那邊一個「搬山」,抬頭諂媚笑道:「魏大山君,招待不周,嗑瓜子啊,我家老爺餘了好多。」

  魏檗笑道:「這不好吧,我哪敢啊,畢竟是外人。」

  陳靈均痛心疾首道:「誰昧良心將魏山君當外人?哪個,真是反了天!」

  ————

  約莫三炷香功夫過後,陳平安就走過了「心中觀想」之三山,距離渡船不遠處的一座小山頭,最後點香禮敬。最北邊的家鄉落魄山,作為兩山橋梁的中間一座,而先前第一炷香,率先禮敬之山,是陳平安第一次獨自出門南下遠遊期間,路過的小山頭。如果陳平安不想返回渡船,無需重新與裴錢、姜尚真碰頭,依次往北點香即可,就可以直接留在了落魄山。

  此刻從小山頭御風重返雲舟的船頭,陳平安一個踉蹌,止住身形,趕緊一手扶額,一手貼住腹部,兩處傷口,全他娘的拜劍術裴旻所賜。

  裴錢立即看了眼姜尚真,後者笑著搖頭,示意無妨,你師父扛得住。

  這艘從新建老龍城仙家渡口動身的雲舟渡船,在獲得一封大驪王朝禮部頒布的山上關牒後,一路往北,期間並無任何停留,直到此地,當下懸停在中岳以南的一處地界,此地距離中岳的儲君之山並不遙遠,所以距離位於寶瓶洲中部的彩衣、梳水相鄰兩國,也不算太遠。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目養神片刻,睜開眼睛,對裴錢說道:「等你躋身了止境,師父就傳授你這道三山符。」

  當時在姚府那邊,崔東山裝模作樣,只差沒有沐浴更衣,卻還真就焚香淨手了,畢恭畢敬「請出」了那本李希聖送給先生的《丹書真跡》。

  最後陳平安與崔東山請教了書上一道符籙,位於倒數第三頁,名為三山符,修士心中起念,隨意記起曾經走過的三座山頭,以觀想之術,造就出三座山市,修士就可以極快遠遊。此符最大的特點,是持符者的體魄,必須熬得住光陰長河的沖洗,體魄不夠堅韌,就會消磨魂魄,折損陽壽,一旦境界不夠,强行遠遊,就會血肉消融,形銷骨立,淪為一處山市中的孤魂野鬼,而且又因為是被拘押在光陰長河的某處渡口當中,神仙都難救。

  除非有那文廟聖賢願意消耗自身功德、修為,又有跡可循,比如知曉三山準確地點,或是靠著祖師堂一盞長命燈,才能將其殘餘魂魄從光陰長河當中打撈起來。

  所以李希聖在此符一旁空白處,有詳細的朱筆批注,若非九境武夫、上五境劍修,絕不可輕用此符。止境武夫,仙人劍修,宜用此符三次,裨益體魄神魂,利大於弊多矣。三次最佳,不宜過多,不宜跨洲,此後持符遠遊,空耗命理氣數而已,若是濫用此符,每逢近山多災殃。

  此符除了運轉符籙的門檻極高之外,對於符籙材質反而要求不高,唯一的「回禮送聖」,就是務必將三山走遍,燒香禮敬三山九侯先生。一本《丹書真跡》,越到後面,李希聖的批注越多,科儀精妙,山水忌諱,都講解得十分透徹、清晰。崔東山當時在姚府張貼完三符後,有意無意提了兩嘴,丹書真跡的書頁本身,就是極好的符紙。

  結果挨了先生一頓訓斥,崔東山便退而求其次,說先生可以煉字。所煉文字,當然是讀書人李希聖的那些親筆批注。崔東山嘩啦啦翻書頁之時,一眼瞥過,一千兩百多個字,足夠支撐起一座供奉一千兩百神位的羅天大醮了。陳平安對此不置可否,此事成與不成,將來先問過李希聖再說。

  如果煉字一千兩百個,是為落魄山憑空多出一座護山大陣,陳平安沒什麼好猶豫的。但是陳平安有個想法,希望以後的太平山重建,能夠擁有這麼一座山水陣法,這裡邊涉及到道統的香火傳承。太平山老天君,女冠黃庭,李希聖,而陳平安只是做了件類似牽線搭橋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必須先問過李希聖。

  裴錢眼睛一亮,點頭道:「那我抓緊,爭取快些,不讓師父久等。」

  陳平安欲言又止,算了,沒法多聊。

  一般的純粹武夫,想要從山巔境破境躋身止境,是什麼抓緊就有用的事情嗎?就像陳平安自己,在劍氣長城那邊逛蕩了多少年,都始終不覺得自己這輩子還能躋身十境了?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從早早躋身九境,直到離開劍氣長城,在桐葉洲腳踏實地了,才靠著承載真名,僥倖躋身十境,期間相隔了太多年。這也是陳平安在武道某一境上停滯最久的一次。

  最早在雲笈峰那邊的時候,崔東山私底下與先生陳平安有過一場閒聊。

  「先生,大師姐自創拳招了,而且極有氣勢,名氣更大。」

  「好事啊。」

  「三招,皚皚洲雷公廟那邊悟出一招,以八境問拳九境柳歲餘,氣魄極大,寶瓶洲陪都附近的戰場第二招,殺力極大,一拳打殺個元嬰兵修,與曹慈問拳過後,又悟一招,拳理極高,這些都是山上公認的,尤其是與大師姐並肩作戰過的那撥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個個替大師姐打抱不平,說曹慈也就是學拳早,歲數大,占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們那位鄭姑娘問拳曹慈,得換個人連贏四場才對……」

  「好的……」

  外人很難想像,「鄭錢」作為某人的開山大弟子,但其實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就沒正兒八經教過裴錢真正的拳法。

  真正一板一眼、好好指點弟子的拳招、拳樁、拳理,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次都無。

  姜尚真輕聲說道:「總共才三次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山主這次還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餘兩次,以後最好拿來逃命。」

  陳平安搖頭笑道:「你不是純粹武夫,不曉得這裡邊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穩固之後,再來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過剩餘兩次,確實是要珍惜再珍惜。」

  這道三山符,崔東山當然學了,陳平安還傳給了姜尚真,既是仙人境又是劍修的姜尚真就現學現用,在青虎宮裡邊,當即畫了三張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闕峰,神清氣爽,說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溫補神魂」的符籙,真真怪事,妙不可言。在天闕峰那邊,衣錦還鄉歸故里的陸老神仙,見著了「昔年好友」的陳公子和姜老宗主,熱淚盈眶,發自肺腑,陸雍感慨不已,說能活著,還能重逢,那這天底下以後就沒啥過不去的坎了。

  天闕峰青虎宮可算半個遺址,只剩下個空架子,值錢家當都給搬空了,好在陸雍那趟逃難寶瓶洲,因禍得福,什麼都掙著了,山上的名望,實打實的神仙錢,文廟那邊記錄在冊的一筆功德,與大驪鐵騎的香火情,可以說,也就是陸老神仙回家遲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場桃葉之盟,到底誰當那山上君主,還真不好說。

  陸雍當時一聽說陳公子需要一爐坐忘丹,幫忙送給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老神仙立即拍胸脯保證說屁大事情,其實一封信送到青虎宮就可以了,等他翻翻黃曆,回頭挑個日子,立即開爐煉丹,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還是有些的。姜尚真當時翹著二郎腿,喝著茶水,說陸老哥別忘了是一爐啊。陸老神仙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爐坐忘丹?那多不得勁,好事成雙,不煉個兩爐,筋骨都伸展不開。既然那黃衣芸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那就是咱青虎宮的頭等座上賓了,回頭兩爐丹,我親自給黃衣芸送去,絕不讓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錢買?開什麼玩笑,真不把我陸雍當成是陳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啊!

  期間陳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備好的印章,送給老神仙作為謝禮。

  陸雍雙手接過印章後,一手掌心托印章,一手雙指輕輕擰轉,感嘆不已,「禮太重,情意更重。」

  然後轉頭與陳平安埋怨道:「陳公子,下次再來天闕峰,別這樣了,禮物好是好,可如此一來,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陳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頭啊。」

  裴錢坐在一旁,聽得一楞一楞的,陸老神仙確實會聊天,一如當年,風采依舊。

  到最後,陸雍才好像後知後覺,望向那個髮髻扎成丸子頭的年輕女子,依稀可見她當年小時候的幾分眉眼。

  陸老神仙記得很清楚,當年陳平安身邊跟著個黑炭小姑娘,那會兒陸雍就覺得十分古怪,隔斷山上山下的天闕峰護山大陣,是一座雲海,登高之時,身陷其中,除非是陸雍這般的元嬰,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墜雲霧,看不清任何景色,可那個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著根行山杖,拾階而上的時候,咄咄咄敲擊臺階,不斷四處張望,要麼就是偷偷打量陸雍,而每當陸雍轉頭或是剛要轉頭,小姑娘就立即隨之轉頭,那會兒陸雍就篤定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問題還不止這個,陸雍越看她,越覺得面熟,只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宗師,鄭錢,名字都是個錢字,但畢竟姓氏不同。所以陸雍不敢認,何況一個三十來歲的九境武夫?一個在中土神洲連續問拳曹慈四場的女子大宗師?陸雍真不敢信。可惜當年在寶瓶洲,無論是老龍城還是中部陪都,陸雍都無需趕赴戰場廝殺搏命,只需在戰場後方潛心煉丹即可,所以只是遙遙瞥見過一眼御風趕赴戰場的鄭錢背影,當時就覺得一張側臉,有幾分眼熟。

  陳平安笑道:「陸老哥,實不相瞞,我這個弟子,每次出門在外,都會用鄭錢這個化名。」

  陸雍趕忙起身,竟是鄭重其事地打了個道門稽首,「眼拙了,是貧道眼拙了,見過鄭……裴大宗師。」

  裴錢只好起身抱拳還禮,「陸老神仙客氣了。」

  姜尚真當時看著道破天機後滿臉笑意的年輕山主,在那一刻,陳平安就像個書香門第裡的長輩,一場科舉落幕後,在與某個久別重逢的官場好友,忍得住笑聲忍不住話語,於是來了那麼一句,「家中晚輩頑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這些事情。

  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也好,姜尚真這個外人也罷,現在與裴錢說不說,其實都無所謂,裴錢肯定聽得懂,只是都不如她將來自己想明白。

  因為落魄山和下宗,接下來就該輪到一大撥孩子的成長、以及某些年輕人的迅猛崛起了。

  離開天闕峰之前,姜尚真單獨拉上那個惴惴不安的陸老神仙,閒聊了幾句,其中一句「桐葉洲有個陸雍,等於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姜尚真看似一句客氣話,說得那位差點就死在異鄉的老元嬰,竟然一下子就淚水直流,好像曾經年少時喝了一大口烈酒。

  按照約定,雲舟渡船緩緩去往寶瓶洲東南方向,姜尚真交給陳平安一枚渡船大陣樞紐印符,先前姜尚真正是靠這個,才能極快趕到蜃景城,只不過此舉,比較吃錢,需要消耗大筆穀雨錢,陳平安就沒打算收下,姜尚真就隨手丟出渡船,給陳平安一抓馭在手中,再讓姜尚真和裴錢護著渡船和所有孩子,陳平安頭戴斗笠,背劍身後,腰繫養劍葫,深呼吸一口氣,單獨御風去往彩衣國。

  故地重遊。

  第一次充滿了陰煞氣息,宛如一處人煙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變得山清水秀,再無半點煞氣,如今這次,山水靈氣好像稀薄了許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舊在,還是有兩座石獅子鎮守大門,依舊懸掛了春聯,張貼了兩幅彩繪門神。

  在這個夕陽西下的黃昏裡,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抬起手,停了許久,才輕輕敲門。

  開門之人,不是那個熟悉的老嬤嬤,是楊晃,身邊跟著妻子。

  陳平安抬手按下斗笠。

  楊晃剛要說話,給妻子立即攥住袖子,楊晃便沒有開口言語。

  陳平安很快摘下斗笠,笑道:「楊大哥,嫂夫人,很久不見。」

  進了屋子,陳平安自然而然關上門,轉過身後,輕聲道:「這些年出了趟遠門,很遠,剛回。」

  楊晃嘆了口氣,點頭道:「難怪。」

  鬼魅之身的妻子鶯鶯,一腳重重踩在開口還不如閉嘴的丈夫腳背上。

  鶯鶯笑道:「我去拿酒,你們先喝著,再幫你們燒幾個佐酒菜。」

  陳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來燒菜好了,廚藝還可以的。」

  楊晃大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信不過你嫂子的廚藝?」

  鶯鶯又是悄悄一腳,這一次還用腳尖重重一擰。楊晃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一個外鄉人,一個倀鬼一個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灶房那邊,陳平安熟門熟路,開始生火,熟悉的小板凳,熟悉的吹火竹筒。鶯鶯去拿了幾壺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釀酒水,楊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閒著沒事,就站在灶房門口那邊,挨了妻子兩腳過後,就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吹火筒,轉頭問道:「楊大哥,老嬤嬤什麼時候走的?」

  楊晃說道:「好些年了,不過還好,除了惦念你怎麼總也不來,沒什麼牽掛。走之前,還叮囑我和鶯鶯,不要忘記年年釀酒,怕你哪天來了,喝不夠。」

  陳平安說道:「那我回去的時候,多帶些酒水。」

  楊晃猶豫了一下,「別多想,都還好。」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站起身,歉意道:「還是讓嫂子燒菜吧,我去給老嬤嬤墳上敬香。」

  小墳頭離著宅子不遠也不近。老嫗當年說過,離太遠了,不捨得。離得太近,犯忌諱。

  在孤零零的墳頭,陳平安上了三炷香,直到今天看了墓碑,才知道老嬤嬤的名字,不好也不壞的。

  楊晃原本還有些擔心陳平安,但是從頭到尾,就像楊晃先前自己說的,都還好。

  回了宅子,桌上還是白碗,不用酒杯。陳平安喝酒還是不快,跟楊晃都不是那種喜歡勸酒敬酒的,但是雙方都沒少喝,一般不喝酒的鶯鶯也坐在一旁,陪著他們喝了一碗。

  陳平安一邊小口喝著酒,一邊與楊晃聊天拉家常,問了些昔年那位劉太守和劉高華的事情,原來那位擔任清州刺史的劉大人,在官場平步青雲,先前都做到了彩衣國的戶部尚書,如今已經告老還鄉了,劉高華這傢伙辛辛苦苦,考了個同進士出身,但是後來仕途不順,就乾脆辭官了,繼續遊山玩水,等到一打仗,反而靠著祖蔭,主動為官,去了彩衣國兵部任職,後來更是去了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任職,官不大,但是按照慣例,一個大驪朝廷的六品官,就等於藩屬國的三品大員了,劉老尚書前些年一直想著劉高華回彩衣國朝廷任職,去戶部先當個侍郎,不說什麼報效故國家鄉朝廷,好歹撈個一門父子兩尚書的官場美譽,只是劉高華死活不樂意,讓老尚書氣得不輕。至於老尚書的大女兒,一個歲數老大不小的老姑娘,嫁了個窮書生,至於小女兒劉高馨,運氣差了些,當年成為神誥宗的嫡傳弟子,可惜在大戰當中,差點被打斷了長生橋,受傷極重,因為戰功,得以保留宗門嫡傳身份,養傷後就下山回到家中,雖然跌境厲害,年紀輕輕就一頭白髮了,可在彩衣國還是掛了個供奉頭銜……

  陳平安都一一記下。

  不知怎麼的,聊到了劉高馨,就聊到了同樣是神誥宗譜牒出身的楊晃自己,然後就又無意間聊到了老嬤嬤年輕那會兒的模樣。

  陳平安想了想,神色恍惚,無法想像。

  這一頓酒,喝了足足一個時辰,陳平安沒醉,其實喝酒還沒他多的楊晃,倒是醉了個七葷八素。

  這一夜,陳平安在熟悉的房間內休歇了幾個時辰,在後半夜,起床穿好靴子,來到一處欄桿上坐著,雙手籠袖,怔怔抬頭看著天井,雲聚雲散,偶爾收回視線望向廊道那邊,好像一個不留神,就會有一盞燈籠迎面而來。

  大清早,陳平安返回屋子,背劍戴斗笠,養劍葫裡已經裝滿了酒水,還帶了好多壺酒。

  陳平安與夫婦二人告辭,說要去趟梳水國劍水山莊,請他們夫婦一定要去自己家鄉做客,在大驪龍州,一個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楊晃答應下來,說一定會去。

  昨天酒桌上,楊晃喝酒再多,還是沒聊自己曾經去過老龍城戰場,差點魂飛魄散,就像陳平安始終沒聊自己來自劍氣長城,差點回不了家。

  大概正因為這樣,雙方才會一次次在酒桌上喝酒,還會約下次再喝。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劍水山莊,因為按照當年的說法,整個山莊都會搬遷出去,是與古榆國接壤的一處青山綠水間,山莊原址則會變作梳水國僅次於五岳的一處山神府,而宋鳳山的妻子柳倩,會就地晉升為那處山頭的山神娘娘,神位品秩不高,但是屬於梳水國的正統封正,納入禮部山水譜牒。而且聽楊晃的說法,宋鳳山這些年劍術精進極多,已經成為僅次於松溪國青竹劍仙的江湖魁首,但是老莊主宋雨燒,已經不問世事很多年,因為如今再沒什麼劍水山莊了,如果楊晃不是與神誥宗還有些關係,都不清楚宋雨燒的歸隱處,更不清楚這位梳水國老劍聖的孫媳婦,竟然能夠搖身一變,成為了坐鎮一方山水氣數的神祇。

  在去往梳水國北境的山神廟之前,陳平安先御風趕路,悄然飄落在地,扶了扶斗笠,青衫背劍,走在了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的一條山野小路上。

  只是沒想到原先的破敗古寺,也已經變成了一座嶄新的山神廟。

  陳平安收斂氣息,走入香火平平、香客寥寥的山神廟,有些無奈,大殿供奉的金身神像,與那韋蔚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容貌稍稍成熟了幾分,再無少女稚氣,山神娘娘身邊還有兩尊神像矮了許多的侍奉神女,陳平安瞧著也不陌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混到這個份上,韋蔚挺不容易的,算是實打實的步入仕途、並且官場升遷了。

  陳平安翻山越嶺無數,再禮敬各地山水神靈,也當真不願意在這兒給知根知底的韋蔚燒香,就打算轉身離去,然後直奔北邊另外一座山神廟。

  記得那女鬼韋蔚曾經埋怨這個世道,人難活,鬼難做。不知道如今當了享受人間香火的山神娘娘,會不會覺得輕鬆些。

  一地山水氣象,正不正,陳平安還是看得出來個大概,所以就沒有「敘舊」的想法了。

  只不過這位山神娘娘一看就是個不善經營的,香火寥寥,再這麼下去,估摸著就要去城隍廟那邊賒帳了。

  陳平安沒有走入大殿,只是在門檻外邊看了眼,就直接離開山神祠,只是當陳平安剛走出祠廟大門,便漣漪陣陣,憑空出現一位的祠廟陪祀神女,梳高椎髻,身材高挑,身穿一件雲霧升騰的華美彩衣,若是給那些過路的落魄書生瞧見,這大概就是書上所謂的神女青睞了。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道:「恭喜。」

  那個從山野鬼物變成一位山神侍女的女子,愈發確定對方的身份,正是那個特別喜歡講道理的年輕劍仙,她趕忙施了個萬福,戰戰兢兢道:「奴婢見過劍仙。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去了趟督城隍廟,很快就會趕來,奴婢擔心劍仙會繼續趕路,特來相見,叨擾劍仙,希望可以讓奴婢傳信山神娘娘,好讓我家主人快些趕回祠廟,早些見到劍仙。」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我只是路過,就不打攪你們韋山神清修了。」

  韋蔚肯定是在縣城隍那邊有借不還,府城隍求過多次,在那邊吃了閉門羹,只好求到了一州陰冥治所所在的督城隍那邊。

  那個高挑女子都帶了些哭腔,「劍仙前輩若是就此別過,不曾挽留下來,我和姐姐定會被主人責罰的。」

  陳平安問道:「先前寺廟遺留神像如何處置了?」

  她楞了楞,說道:「回稟劍仙,我家娘娘都小心歸攏起來了,說以後好拐騙……請求某個自家山神祠裡邊的大香客,花錢重新修繕一座寺廟。」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山神娘娘有心了。」

  拐騙?陳平安一聽就是那韋蔚的行事作風,所以歸攏破敗佛像一事,多半是真。

  陳平安緩緩而行,走到祠廟外一棵青松下的長石條板凳落座,摘下斗笠,坐在了青石長凳一端,笑道:「坐下聊。」

  那高挑女子趕緊施了個萬福,「奴婢萬萬不敢,劍仙自己休歇就是了。」

  美色什麼的。自己和主人,在這個劍仙這邊,先後吃過兩次大苦頭了。虧得自家娘娘隔三岔五就要翻閱那本山水遊記,每次都樂呵得不行,反正她和另外那位祠廟侍奉神女,是看都不敢看一眼遊記,她們倆總覺得涼颼颼的,一個不小心就會從書籍裡邊掠出一把飛劍,劍光一閃,就要人頭滾滾落。

  陳平安沒打算等那韋蔚趕回山神祠,想了想,緩緩道:「我看先前兩位燒香的人,是梳水國路過此地的士子吧。你們這邊是兩國邊境接壤,官道就在祠廟地界內,多有商賈過路,山水景色也秀美,還有不少光怪陸離的山水故事,如今世道太平,照理說走江湖的武林中人,錢囊鼓鼓的遊客肯定不少,山神祠這邊的香火不該這麼差才對。」

  科場功名、官場順遂的文運,江湖揚名的武運,財源滾滾,美好姻緣,祈福平安,祛病消災,子嗣綿延,一地山水神祇,顯靈之事,無外乎這幾種。

  那女子臉色尷尬,小心翼翼醞釀措辭,才顫聲回答道:「我家娘娘暗中栽培過幾位江湖少俠,武功秘籍都丟了好些本,沒奈何都沒誰能混出大出息,至於文運、姻緣什麼的……咱們山神祠這邊,好像天生就不多,所以我家娘娘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至於那些個商賈,娘娘又嫌棄他們滿身銅臭,關鍵是每次入廟燒香,那些個男人的眼神又……反正娘娘不稀罕理會他們。」

  陳平安笑道:「那我倒是有個小建議,與其求那些城隍暫借香火,穩固一地山水氣數,終究治標不治本,不是什麼長久之計,只會年復一年,逐漸消磨你家娘娘的金身以及這座山神祠的氣運。只要韋山神在梳水國朝廷那邊,還有些香火情就行了,都不用太多。然後精心挑選一個進京趕考的寒族士子,當然此人的自身才情文運,科舉制藝本事,也都別太差,得過得去,最好是有機會考中進士的,在他燒香許願後,你們就在其身後,暗中懸掛你們山神祠的燈籠,不用太過節省,就當孤注一擲了,將地界所有文運,都凝聚在那盞燈籠之內,幫助其夜遊入京,與此同時,讓韋山神走一趟京城,與某位廟堂重臣,事先商量好,會試能考中同進士出身,就抬升為進士,進士名次高的,儘量往二甲前幾名靠,本身在二甲前列,就咬咬牙,送那讀書人直接躋身一甲三名。到時候他還願,會很心誠,到時候文運反哺山神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當然你們要是擔心他……不上道,你們可以事先托夢,給那讀書人提個醒。」

  那女子先是聽得神采奕奕,兩眼放光,劍仙說得環環相扣,祠廟這邊照搬就是了,突然她哭喪著臉,急得直跺腳,道:「劍仙前輩,怕就怕這樣有才氣的讀書人,根本不會來咱們山神祠燒香啊。」

  陳平安有些無奈,你和你家山神娘娘是做啥出身的,自己心裡沒數?打家劫舍去啊,山水轄境內縣城、府城找不著合適的讀書種子,祠廟神女夜遊地界,多天經地義的事情,在那大小驛站守著,隨時準備半路搶人啊。何況你們如今又不是害人性命了,明擺著是給人送文運去的天大好事,以前做得那麼順暢,曾經來那古寺跟點卯似的,次次能遇到你們,如今反倒連這份看家本領都生疏了?山神祠如此香火不濟,真怨不著別人。

  陳平安只好用相對比較委婉、同時不那麼江湖黑話的言語,又與她說了些訣竅。

  那女子聽得頻頻點頭,懂了懂了,茅塞頓開,這位劍仙前輩果然學究天人,除了不是那麼憐香惜玉,真是處處都好。

  陳平安站起身,道:「最後說幾句,煩請幫我捎給韋山神。這種山水官場的走捷徑,可一可二不可三,你讓韋山神多多思量,真想要既能造福一方,又功德圓滿金身無瑕,還是要在『正本清源』四個字上下苦功夫。許多看似虧本的買賣,山神祠廟這邊,也得誠心去做,例如那些市井坊間的積善之家,並無半點餘錢,哪怕一輩子都不會來祠廟這邊燒香,你們一樣要多多庇護幾分。天有其時,地有其才,人有其治。山水神靈,靈之所在,在人心誠。聖賢教誨,豈可不知。」

  她施了個萬福,感激涕零道:「劍仙前輩的墩墩教誨,奴婢定當銘記在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幫她糾正道:「諄諄教誨,諄諄,以後多讀書。」

  她頓時漲紅了臉,羞赧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所幸那位年輕劍仙重新戴好了斗笠,一閃而逝。

  在梳水國北境,陳平安見到了宋鳳山、柳倩夫婦二人,但是宋老前輩竟然出門遠遊去了,去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回,都沒個準。

  陳平安得知宋老前輩身子骨還算健朗之後,雖說此次未能見面,少了頓火鍋就酒,有些遺憾,可到底還是在心底鬆了口氣,在山神府留下一封書信,就要離開,不曾想宋鳳山竟然一定要拉著他喝頓酒,陳平安怎麼推脫都不成,只好落座喝酒,結果陳平安喝得眼神愈發明亮,兩鬢微霜的宋鳳山就趴桌上不省人事了,陳平安有些愧疚,那位曾經的大驪諜子,如今的山神娘娘柳倩,笑著給出了答案,原來宋鳳山曾經在爺爺那邊誇下海口,別的不能比,可要說酒量,兩個陳平安都不如他。

  陳平安起身告辭,笑道:「這頓酒就別與宋老前輩說了,省得宋大哥下次躲我。」

  柳倩微笑道:「陳公子,不然我與爺爺說,你們倆打了個平手?」

  陳平安大手一揮,「不行,酒桌上親兄弟明算帳。」

  柳倩突然說道:「陳公子,只要爺爺回了家,我們肯定會立即傳信落魄山的。」

  陳平安點頭道:「到時候我會立即趕過來。」

  柳倩輕聲道:「爺爺這些年幾次出門走江湖,都沒有帶劍,好像就只是出門散心。」

  陳平安有些疑惑。

  柳倩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沒什麼不可以說的。」

  柳倩以心聲言語道:「爺爺一直不相信,陳公子會在那場戰事的首尾,始終銷聲匿跡,所以爺爺很擔心你是出了意外。」

  陳平安楞了楞,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宋前輩肯定是既擔心我,又沒少駡我。」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以心聲說道:「等宋老前輩回了家,就告訴他,劍客陳平安,是那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

  柳倩呆滯無言。

  哪怕是她的丈夫宋鳳山,都只聽說過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卻不清楚劍氣長城的「隱官」,意味著什麼。

  而她因為是大驪死士出身,才得以知道此事。她又因為身份,不可輕易說此事。

  柳倩問道:「陳公子,那麼……隱官陳十一?」

  陳平安笑著點頭,「就是墊底的那個。」

  柳倩想了想,問道:「我把鳳山喊醒,你們再喝幾壺?」

  陳平安無奈道:「餘著好了。」

  最終柳倩看著那個大步離去的背劍青衫客,她都忘了送一程。

  她只是想著,等爺爺回了家,曉得此事,又得吹噓自己的眼光獨到了吧。

  這麼多年來,爺爺其實既擔心,又挺傷心的,因為對於爺爺來說,好像自己不在江湖了,可只要那個年輕人身在江湖,江湖就還是那座江湖。行走江湖,會翻老黃曆,會講老規矩,會懂老講究,這樣的老江湖裡邊,始終有個讓老人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有次爺爺拉著鳳山和她,爺爺吃火鍋,都沒下幾筷子,就喝高了,說那小子只要活著,自己就沒啥好生氣的,所以千萬別不敢來喝酒,吃頓火鍋,給一個老頭子駡幾句,算得了什麼。

  一座偏遠小國的武館大門口。

  一襲青衫大半夜使勁敲門。

  一個館主嫡傳弟子的再傳弟子,年輕人睡眼惺忪跑來開了門,沒好氣道:「找誰?」

  如今大驪的官話,其實就是一洲官話了。

  背劍男子笑道:「找個大髯遊俠,姓徐。」

  那個年輕人白了一眼,「武館沒啥大鬍子的遊俠,我家館主倒是姓徐。你這是……問拳?上門切磋的話,明兒再來。大半夜的,沒這樣的江湖規矩。還有說好了啊,我那祖師館主已經金盆洗手了,要論拳腳功夫,你得找我師父,而且勸你別衝動,我師父是出了名的拳頭重,尤其是鞭腿颯颯的,一腿下去,碗口粗的硬木都給踹斷!你別以為背了把劍,就了不起……對了,這把劍啥材質啊,精鐵鑄造?幾兩錢買的?能不能給我瞧瞧?」

  那人搖頭道:「我找徐大哥喝酒。」

  年輕人給氣得不輕,「又是大鬍子,又是徐大哥的,你到底找誰?」

  虧得自己的館主祖師爺是個讀過書,武館上下幾十號人,個個耳濡目染,不然老子都不曉得「大髯」在說個啥。

  那人笑道:「找徐遠霞。」

  年輕武夫堵在門口,「你誰啊,我說了祖師爺已經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沒辦法,聽師父私底下說,自家祖師爺當年剛開館立足那會兒,與人問拳切磋,就沒贏過幾場,所以早年唯一撈到手的,就是個「逢拳必輸徐大俠」的江湖綽號。虧得師父和幾位師伯師叔,拳腳功夫比較過硬,用江湖同道的說法,就是拳腳不淩厲,挨打很本事,所以好歹是把武館的名號給立起來了,這些年武館生意還不錯。可是祖師爺拳腳不行,收徒弟也一般,唯獨吹牛的本事,獨一份,說他還很風流倜儻的當打之年,在江湖裡遇到兩個朋友,那才算得到他的拳法真傳,一個拳快,一個拳慢,擱在咱們這邊的江湖,能從山腳打到山頂,那些個飛來飛去的山上神仙都攔不住。畢竟是師父,或者是祖師爺,又是管著錢袋子的館主,老人家說啥就聽啥,還能如何。

  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滿頭白髮,深夜猶春寒,上了歲數,睡眠淺,老人就披了件厚衣衫,站在演武場那邊,怔怔望向大門那邊,老人睜大眼睛後,只是喃喃道:「陳平安?」

  陳平安抬起手,踮起腳跟,使勁揮了揮,一個閃身,從側門就跨過了門檻,留下個眼前一花便不見人影的年輕武夫。

  陳平安快步走向徐遠霞。

  那個老人大笑著走向年輕劍客,一個轉身,骼膊環住陳平安的脖子,氣笑道:「小子才來?!」

  陳平安給拽得身體稍稍歪斜,抬起手,想要輕輕拍打老人的後背,只是猶豫了一下,就只是擱放在了昔年大髯遊俠的肩膀上。

  武館門外。

  裴錢,姜尚真,再加上一個死皮賴臉的白玄,三人都是偷摸過來的,就沒進去。

  看大門的那個年輕武夫,看了眼門外那個長相很像有錢人的中年男子,就沒敢嚷嚷,再看了眼那個髮髻扎成丸子頭的好看女子,就更不敢說話了。

  白玄輕聲問道:「裴姐姐,這傢伙誰啊,敢這麼跟曹師傅不客氣,曹師傅好像也不生氣,反而膽子小小的,都半點不像曹師傅了。」

  裴錢輕聲道:「是我師父很敬重的一個江湖朋友。」

  白玄疑惑道:「曹師傅都很敬重的人?那拳腳功夫不得高過天了。可我看這武館開得也不大啊。」

  裴錢笑著沒說話。

  姜尚真已經斜靠門口,雙手籠袖,笑眯眯問道:「這位小兄弟,你有沒有師姐或者師妹啊?」

  那個年輕人嘆了口氣,搖搖頭,大概是給勾起了傷心事,一不小心就說出了真相,「我師父一喝酒就發酒瘋,只要見著女子就哭,怪滲人的,所以以前有兩個師姐,結果都給嚇跑了。祖師爺他老人家也沒轍。」

  姜尚真恍然點頭道:「那你師父與我算是同道中人啊。」

  年輕人疑惑道:「都喜歡發酒瘋?」

  姜尚真笑道:「你小子挺會聊天啊。」

  年輕人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那門外女子,大聲道:「我是讀過書的。」

  白玄小聲道:「裴姐姐,這小子對你有意思。好傢伙,這份眼光,硬是要得。」

  裴錢低頭,微笑道:「白玄,你怎麼還不練拳?」

  白玄雙手負後,搖頭晃腦道:「不著急啊,到了落魄山再說唄,曹師傅可是都講了的,我要是學了拳,最多兩三年,就能跟裴姐姐切磋,還說以前有個同樣姓白的,也是劍修,在裴姐姐你這邊就很英雄氣概,曹師傅讓我不要浪費了這個好姓氏,爭取再接再厲。」

  裴錢點點頭,「你跟那個白首確實挺像的。」

  白玄嗤笑道:「他像我才對吧。」

  裴錢笑道:「反正都差不多。」

  白玄總覺得裴錢話裡有話。

  姜尚真瞥了眼那個白玄,小小年紀,確實是條漢子。

  武館內,酒桌上。

  這輩子喝酒,除了在倒懸山黃粱福地那一次,幾乎就沒怎麼醉過的陳平安,竟然在今夜喝得大醉酩酊,喝得桌對面那個老人,都以為自己才是歲數年輕的那個,酒量不好的那個。讓徐遠霞都以為是很多年以前,自己還是豪氣干雲的大髯刀客,對面那個酒鬼,還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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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3 01:35:12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二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

  清源郡仙遊縣城內的小武館,憑空多出了一大撥大大小小的客人,縣城夜禁竟然沒有半點消息,不曾記錄在冊,縣衙那邊得了消息,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門,與武館這邊索要通關文牒,這等事情,縣老爺與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睜隻眼閉隻眼,出了任何紕漏,可是要掉腦袋的,一大串,從縣老爺到太守,一直往上走,都會被追究,有些人丟了官帽子,比丟腦袋差不到哪裡去。所幸武館這邊沒有讓他們難做人,一位年輕縣尉親自帶隊,在他見著了三份樣式不同尋常的關牒後,立即一手肘打掉身邊一顆衙門胥吏的腦袋,側過身,仔細翻閱過後,畢恭畢敬還給那位年輕女子,眼前這女子還好,江湖人,其餘兩份關牒,竟然都是大驪戶部定制、禮部頒發的山水關牒,那麼年輕都尉就心中有數了,別說是身邊帶著九個孩子,便是九十個,在這清源郡仙遊縣,都可以隨便「仙遊」。

  陳平安難得起床這麼晚,日上三竿才走出屋子,剛出門伸了個懶腰,看到裴錢在六步走樁,氣定神閒,小胖子程朝露和兩個小姑娘,一旁跟著走樁,程朝露走得認真,納蘭玉牒和姚小妍不過是鬧著玩,姜尚真則雙手籠袖,蹲在臺階上,看著那些不知道是看拳還是看年輕女子的武館男子。

  昨夜與那自稱讀過書的年輕人一番攀談,沒花一文錢,就曉得了年輕武夫那師父與某位山上仙子的恩怨情仇,聽得姜尚真唏噓不已,連說不應該不應該。

  陳平安才出門,就被徐遠霞拎著兩壺酒堵了回去,說是以酒解酒最回魂,天底下最解酒之物,肯定永遠是下一杯酒。

  陳平安無可奈何,只得回屋子陪著徐遠霞大清早就喝酒,屋子有酒杯,桌上還有幾本翻閱不多、看著很嶄新的書籍,儒家聖賢書,道家典籍,文人筆記,都有。

  一間留給朋友的屋子,這麼多年來,給一個走慣了江湖的老人,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徐遠霞聽了些陳平安在那桐葉洲的山水事,問道:「彩衣國胭脂郡沈城隍那邊,路過後可曾入城敬香?」

  老人既希望年輕人沒忘記這些江湖禮數,會感到欣慰,又想著萬一年輕人不小心忘記了,自己就有機會念叨幾句。

  陳平安輕輕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說道:「當然沒忘記。」

  徐遠霞點點頭,好像真沒什麼想說可說的了,就開始默默喝酒。

  陳平安問道:「真不跟我一起去落魄山看看?」

  徐遠霞笑著搖頭,「不去,回頭你和山峰一起來看我,走江湖,做大哥的,得講面子。」

  話是這麼說,事實上老人要提著一大口心氣,等著兩個還很年輕的朋友,來找自己喝酒。

  陳平安就不再多勸。

  徐遠霞提醒道:「你這趟回家鄉,肯定會很忙,所以不用著急拉著山峰一起來喝酒,你們都先忙你們的。爭取這十幾二十年,咱們三個再喝兩頓酒。不然每次都是兩個人喝酒,大眼瞪小眼的,少了些滋味,到底不如三個湊一堆。說好了,下次喝酒,我一個打你們兩個。」

  陳平安調侃道:「一個打兩個?但凡有一小碟佐酒菜,都說不出這樣的醉話。」

  徐遠霞瞥了眼被陳平安掛在牆壁上的那把長劍,沒來由想起一句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只不過詞句是好,卻不太應景。徐遠霞收回視線,開玩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生平最仰慕蘇子詞篇。以後你如果有機會能夠見到蘇子他老神仙,記得一定要幫我說一句,一本隨身攜帶多年的蘇子詞集,替一個名叫徐遠霞的江湖遊俠,節省了好些佐酒菜的錢。」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沒問題,以後真要見著了那位蘇子,我還要將徐大哥那幾篇打油詩,求著他老人家評點一二,若是那位前輩好說話,我就死皮賴臉請他幫你寫那山水遊記的序文,不過酒桌上說話,一貫是先把牛皮吹出去,當真不當真,就看徐大哥的酒杯深淺了。」

  徐遠霞晃了晃手邊的酒壺,沒剩下多少,便伸手覆住桌上酒杯,笑問道:「老規矩?」

  陳平安笑著點頭,「先餘著。」

  徐遠霞沉默片刻,見那陳平安始終沒個動靜,疑惑道:「你小子還不動身趕路?」

  好不容易從劍氣長城返回了浩然天下,這都多少年沒回落魄山了,這小子肯定著急趕路。就像陳平安方才說的,酒桌上先把牛皮吹出去,昨夜那頓酒,陳平安喝高了,醉得一塌糊塗,說話嗓門不小,只是酒品真不錯,非但不發酒瘋,反而神采奕奕,比沒喝酒的人還眼神明亮,年輕人說了一些讓徐遠霞很驚心動魄又很……心神往之的事情,一開始徐遠霞都誤以為這小子真是那千杯不醉的海量,然後一個毫無徵兆的,砰一聲,腦袋磕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了,鼾聲如雷。

  陳平安楞了一下,笑駡道:「我他媽就不能在這裡多待幾天?難道武館都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好酒不夠了,茶水總有吧。」

  年少年輕時,總想著以後喝酒,一定要喝好酒,最貴的酒水,但其實什麼酒水上了桌,一樣都能喝。歲月不饒人,等到買得起任何酒水的時候,反而開始多喝茶,就算喝酒也很少與人痛飲了。

  徐遠霞大笑道:「好說!」

  接下來幾天,徐遠霞帶著陳平安他們逛了逛仙遊縣,城外那處深山中的仙家門派,也遊歷了一趟,主要還是那個名叫周肥的男人,不知怎麼與徐遠霞的一位親傳弟子相當投緣,名叫郭淳熙,也就是被一位青梅竹馬傷透心的,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打光棍,成天恨不得把自己浸泡在酒缸裡,不然郭淳熙會是徐遠霞嫡傳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這輩子是有希望躋身五境武夫的,在一個小國江湖,也算一位足可開山立派的武林泰斗了。周肥私底下找到徐遠霞,說他是有些山上香火情的,打算帶著郭兄弟出門散心一趟,他會些相術,覺得郭淳熙一看就是個山上人的面相,在武館討生活,白天習武敷衍,晚上在酒缸裡夢遊,屈才了。徐遠霞信得過陳平安的朋友,就沒攔著此事,讓周肥只管帶走郭淳熙。

  那個山上仙家,名為青芝派,開山祖師,是位觀海境的老仙師,據說還有個龍門境的首席供奉,而郭淳熙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如今不但是青芝派的祖師堂嫡傳,還是下任山主的候補人選之一。青芝派的掌門仙師,其實最清楚仙遊縣老觀主徐遠霞的功夫深淺,因為徐遠霞早年為了弟子郭淳熙,懸佩一把法刀,登山講過一番道理,青芝派掌門也算講理,沒有當真如何棒打鴛鴦,只不過最後那女子自己心不在山下了,與郭淳熙有緣無分,徐遠霞這個當師父,還鬧了個裡外不是人。

  陳平安沒有帶著裴錢,讓她留在武館看著那些孩子。只有白玄雙手負後,跟著他們一起登山拜訪青芝派,孩子跟在了徐遠霞身邊,學曹師傅,一口一個徐大哥,徐遠霞知道他們都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所以格外好說話,一口一個白老弟,讓白玄對徐遠霞印象格外好,與徐大哥私下約定,以後他就是武館的記名客卿了,以後有人砸場子,傳信落魄山,論吵架,論拳腳,論劍術,小爺都是一把好手。

  姜尚真就默默記下白玄喊了幾遍徐大哥,徐遠霞回了幾句白老弟,自己回頭好跟大師姐邀功不是?

  至於那個頭髮亂糟糟、滿臉絡腮胡的郭淳熙,莫名其妙的,身上穿了件周肥送給他的新衣服,青地子,織山水雲紋,據說是什麼緙絲工藝,反正郭淳熙也聽不懂,輕飄飄的,穿著跟沒穿差不多,讓郭淳熙十分不適應。只是腳上還穿著一雙弟子幫忙縫補的皮靴,袖子不短,又不敢隨便卷起袖子,怕壞了講究,讓漢子雙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了,就像一位人老珠黃的婦人,塗滿了胭脂水粉,一個笑,或是一個抬頭,便漏了怯,給旁人瞧著就要忍住笑。

  徐遠霞當然曉得那是一件山上法袍,只是品秩高低,就看不出了,聚音成線詢問陳平安,陳平安答道:「是件出自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緙絲,春水雲紋,在桐葉洲山上很有名,這件又是從周肥手裡拿出來的,所以怎麼都該有個法寶品秩吧。給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壓下了法袍獨有的通經斷緯『抽絲』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術法,青芝派這會兒的山水靈氣,若是祖師堂陣法攔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數,靈氣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經線當中。」

  徐遠霞愈發好奇,「你這朋友要做什麼?」

  聽著這件法袍,若是給練氣士穿在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攻伐重寶了?

  陳平安笑著給出真相,「周肥做事,隨心所欲,經常會吃飽了撐著,我們習慣就好。」

  徐遠霞說道:「淳熙這傢伙,就是個境界不高的純粹武夫,在你們這些傢伙眼中,可算不得什麼習武天才,他接不住這份山上機緣吧?」

  陳平安說道:「徐大哥你就放心吧,周肥做事情極有分寸。」

  就像當年在北俱蘆洲救下的孩子,被姜尚真帶到書簡湖真境宗後,在玉圭宗的下宗譜牒上,取名為周采真。大概是周肥的周,酈采的采,姜尚真的真。

  之後兩任宗主劍仙韋瀅、仙人劉老成,到玉璞劉志茂、元嬰李芙蕖,再到金丹劍修隋右邊,都對這個孩子很照顧。整個規矩森嚴、天才輩出的書簡湖宮柳島,這麼多年來,修道資質可謂不值一提的周采真,卻是當之無愧的寵兒。只不過小姑娘比較性情乖巧,至今還未離開過書簡湖,倒是經常去找田湖君和青峽島一位看門女子談心。

  這使得一個原本沒有絲毫修道資質的孩子,硬是給姜氏祠堂祖傳仙訣、真境宗嫡傳道法,大堆神仙錢、山上福緣給堆出了個洞府境。陳平安得知後,與姜尚真由衷道了一聲謝,姜尚真回了句別駡人。讓陳平安心懷愧疚,說到了霽色峰祖師堂,下次議事,自己這位山主,在那首席供奉一事上,若有波瀾,自己一定會力排衆議。姜尚真當時看著眼神格外誠摯的山主,再想到裴錢先前所謂的次席供奉,以及山主大人急匆匆回過一趟落魄山,沒來由想起一句「好事不怕多磨」,只是想到一句小錢能使鬼推磨、大錢能讓磨推鬼,姜尚真就立即心定幾分。

  為何姓周,在山上是有講究的,姜尚真化名「周肥」,並且在是用這個名字在落魄山擔任的記名供奉,納入了霽色峰的山水譜牒,那麼這就意味著周肥再不是一個空落落的化名,那個孩子跟隨姜尚真姓「周」,而不是姓陳,就等於姜尚真代替陳平安,接下了所有因果。

  一行人沾徐遠霞的光,青芝派山門那邊不但通行無阻,門房還傳信祖師堂,說是徐老館主登門拜訪。

  遠親不如近鄰,青芝派與徐遠霞關係還不錯,一位年輕時候喜歡遠遊的六境武夫,畢竟不容小覷。只不過隨著徐遠霞的年紀越來越大,原本一些個小道消息,分量也就越來越輕,所以祖師堂那邊得到了傳信後,都沒有打攪掌門的坐忘清修,只是一位嫡傳弟子露面,洞府境,中五境修士,甲子歲數,亦是山主候補之一的修道天才,掌門親傳,名為蔡先,今天由他負責接待隱隱以徐遠霞為首的這一行人。

  若是登山途中,那徐遠霞是敬陪末座的恭敬架勢,那麼青芝派掌門就肯定捨得「出關斷修行」了。可既然是徐老武夫帶頭,其餘人等都是陪著登山的路數,可就沒這份待遇了。

  蔡先站在山頂臺階上,「恭迎」貴客。

  徐遠霞遠遠就抱拳:「見過蔡仙師。」

  蔡先面帶笑意,拱手還禮:「徐館主。」

  蔡先其實一直在打量徐遠霞身邊那撥人,至於那個換了一身光亮行頭的郭淳熙,一瞥帶過,不用多看,俗子衣錦,也別上山。

  郭淳熙身邊,是個眼眸狹長的英俊男子,一身紫色長袍,綢緞質地,倒像是個豪閥出身的世族子弟。

  還有個青衫長褂的儒雅男子,笑容和煦,先前在徐遠霞抱拳的時候,男子跟著抱拳了,卻未開口言語。

  還有個眼睛都不是長在腦門而是長在天上的白衣小屁孩,雙手負後,徐遠霞抱拳,沒動靜,等到青衫男子抱拳,孩子才不情不願跟著抱拳。

  到了山頂,一大片堪輿精準的仙家府邸,雲煙繚繞,仙氣縹緲,陳平安環顧四周,姜尚真笑著以心聲言語道:「怎麼,暗藏玄機?」

  陳平安答道:「沒有。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擔心藏著個類似劍術裴旻的世外高人。」

  姜尚真無奈道:「哪跟哪啊。」

  陳平安笑道:「姜老宗主不就站在這裡了嗎?」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有理。」

  青芝派山上,今天竟然有一場鏡花水月,是兩位仙子的一場亭中弈棋,不過距離不近,在臨崖處,離著數里山路。

  蔡先本想著煮一壺山茶,就可以送客下山了,只是瞥了眼那個郭淳熙,就改變主意,邀請一行人去那崖畔觀景台做客,只是說了一番山水規矩,切記不能闖入那場鏡花水月的「眼簾」當中,蔡先說得仔細,說最好離著涼亭最少九十步遠。一行人就照著規矩,沿著一條山脊的林蔭小徑,視野豁然開朗後就早早停步,遠遠瞧見了那處翹檐翼然的小涼亭,懸匾額「高哉」。

  有亭翼然,危乎高哉,高哉亭,陳平安覺得這名字不錯。

  取名字這種事情,無論是宗門幫派的名字,還是飛劍命名、山水崖刻,後來人就是吃虧,跟作詩寫詞是差不多的道理。

  陳平安忍不住心聲問道:「浩然天下,取名高哉亭的亭子,別處有沒有?」

  姜尚真笑道:「沒有一百,也該有幾十個吧。」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就不客氣了。

  反正霽色峰那邊已經有了座山水亭,不差一座高哉亭。

  陳平安看了眼郭淳熙,中年漢子神色恍惚,瞪大眼睛,怔怔看著涼亭內一位下棋的年輕女子。

  陳平安收回視線,重新望向那座涼亭,其實他有些訝異,因為涼亭內與青芝派譜牒女修對弈的山上仙子,道門女冠裝束,頭上不戴道冠,而是別有一枝梅花樣式的髮髻,篆刻有青梅觀觀青梅一行小字。

  陳平安聽說過那座南塘湖的青梅觀,據說那草堂梅塢春最濃的說法,是一個不大的道門仙家,因為曾經在家鄉的西邊大山道路上,遇到過一個名叫周瓊林的女修,當時她跟在衣帶峰的宋園、劉雲潤身邊,陳平安還清楚記得雙方分開後,裴錢對她的印象很好,當時讓陳平安倍感意外,裴錢就說那周瓊林的心湖間,住著許多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可憐孩子,她對著一隻空空如也的大飯盆,十分傷心。

  姜尚真多眼尖,立即察覺到蛛絲馬跡,問道:「山主認得這位姐姐?咱們要不要打招呼?」

  陳平安搖頭道:「不認得,只是聽說過南塘湖青梅觀。」

  姜尚真笑道:「青梅觀,小門派,整個南塘湖都沒了,何談一座不長腳的小道觀。所幸傷亡不大,所以這些年道觀出身的仙子姐姐們,一個個就再難養尊處優清淨修行了,不得不雲遊四方,辛苦化緣,惹人憐惜。我在書簡湖當宗主那會兒,還買過青梅觀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一棵梅樹,可惜了,再見不到『梅花低伸手,化妝美人面』的景象了。」

  陳平安無奈道:「一整棵梅樹?」

  姜尚真點頭道:「必須啊,每次道觀鏡花水月開啓,別人丟一顆小暑錢才能有的待遇,我只需要丟顆雪花錢就有了,多划算的買賣。」

  陳平安笑道:「丟完雪花錢,被喊幾聲哥,再嘩啦啦丟小暑錢?」

  姜尚真無奈道:「反正也不是經常看那青梅觀的鏡花水月,我這袖裡乾坤,裝了幾百件呢,很忙的,一年到頭都要小心翼翼,力求雨露均沾,不讓任何一位姐姐受了冷落,山主以為很簡單啊,比起閒暇時候的修行,更耗心神。」

  閒暇才修行……掙錢花錢才是正業。這種遭雷劈的話,也就姜尚真說得出口,關鍵還是真話。

  一旁的年輕山主當下還不清楚,姜尚真早年還通過鏡花水月,「只」花了一顆穀雨錢,就在青梅觀裡邊買下了一棵梅樹。所以只要每次化名「周深情」的周大哥一開口,青梅觀的仙子姐姐,就都笑語嫣然,要去某棵千年梅樹下駐足片刻,挽枝點額,不然何來的「梅花化妝美人面」一說?

  陳平安突然轉頭,笑望向那個青芝派極會察言觀色的「蔡洞府」,問道:「蔡仙師,如何才能夠觀看此山的鏡花水月?」

  蔡先笑道:「購買一支青玉靈芝即可,價格不貴,五顆雪花錢,按照如今山上市價,約莫等於山下的六千兩銀子。既然你是徐館主的朋友,就不談那神仙錢折算成白銀的溢價了。購買此物,我們會贈送一本山水冊子,專門講解鏡花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補了一句,「只不過我身上並未攜帶青玉靈芝,你們如果真感興趣,回頭我再帶你們去靈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靈芝,其實還有不少比較珍稀山上靈器,除此之外,還賣一些個小巧玲瓏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們門派獨有的青芝玉精心煉製、雕琢而成,價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這個蔡洞府還是個比較會做人的,一個中五境的修道天才,並未如何氣勢淩人,都知道主動給人臺階下了。

  難怪郭淳熙會輸給蔡洞府,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雲泥之別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樣是洞府境的譜牒女修,弈棋間隙,看了一眼這邊,與郭淳熙客客氣氣點頭致意,再與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雙攜手御風的神仙道侶,沒有那樣的秋波流轉。青芝派這種小仙家,兩個年紀輕輕的洞府境,將來誰當掌門,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計現任掌門也會樂見其成,不然換成其他兩位祖師堂嫡傳,爭來爭去,還要傷和氣,萬一哪個負氣而走,更是傷筋動骨。不過看樣子,那位仙子與蔡先,還沒生米煮成熟飯,其實意外還是會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為青芝派曆

  史上的首位龍門境修士,到時候她這掌門,就又要山頂瞧不起半山腰了,與當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轍。

  可惜那位觀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沒露面,不然就能瞧見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尋常,事後會變得極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鄉探親,路過仙遊縣城的武館,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馬邋遢漢子,竟然重提心氣,出門遠遊,不見蹤跡了……回山之後,掌門又問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從此患得患失,一個差點已經徹底忘記的名字,重新在心頭打轉兒不停……罷了,就當是郭兄弟拋媚眼給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時,總有再見時。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氣府光景,躋身金丹,比較難了,但是成為龍門境修士,確實希望很大。對於青芝派這樣的偏隅仙家而言,能夠找到這麼一位修道胚子,已經算是祖師堂青煙滾滾了。只不過姜尚真還是傷感更多些,涼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觀那個不認識的小姑娘,掙錢太不容易了,都需要來青芝派這種小山頭鏡花水月,既然與自家山主有舊,那麼姜尚真就悄悄丟下一顆小暑錢,再以心聲在鏡花水月的山水禁制當中密語一句,「認不認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頭霧水,只是難免欣喜,整整一顆小暑錢的靈氣漣漪,小小涼亭咫尺之地,驟然間靈氣沛然,讓人如醉酒一般醉人。

  而那青梅觀年輕女冠更是雀躍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個萬福,然後開口問道:「周深情?周仙師?!」

  姜尚真剛想回她一句「喊什麼周仙師,喊周大哥」,結果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只得又丟了顆小暑錢,換了句「周大哥今兒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陳平安微微皺眉,疑惑道:「這山上的鏡花水月,若是稍稍寬鬆幾分,不也算一種山水邸報?」

  姜尚真笑道:「這還是大驪朝廷開創的先河,其實最開始的時候,浩然天下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都被禁絕了,但是寶瓶洲這邊,不管不顧文廟那邊的規矩,率先重啓鏡花水月,但是取了個折中法子,不可談論那場戰事,不然就會被各國朝廷禮部記錄在冊,再被大驪修士找上門,誰都吃不了兜著走,既然大戰都落幕了,沒理由遭這罪。當然也有些頭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當回事,覺得一個山河已經減半、版圖還會繼續縮減下去的大驪王朝,肯定自顧不暇,至於最後的下場嘛,很不意外。那大驪宋氏也當真陰險,秘密-處置了一大撥不守規矩的仙家勢力,偏偏不著急昭告一洲,等到湊齊了五十家,才發出消息。中土文廟那邊,不但沒有問責大驪,乾脆就有樣學樣了。」

  陳平安腦海中蹦出兩個詞匯,粘桿,釣魚。

  姜尚真感慨道:「寶瓶洲山上,都說這是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的手段,這個傢伙也是個半點不給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據真境宗那邊傳來的幕後消息,其實是大驪京城刑部侍郎趙繇的主意,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輕人,尤其是讀書人,確實都心狠手辣。不過這就更顯得柳清風的鐵石心腸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其實早就認識柳清風了,極務實,很厲害,走的是內聖外王兼霸的路數,毫無書生意氣,甚至絕大多數時候,甚至都不像一個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風是修行中人,趙繇是沒多少機會當國師的。其實讀書人很多的想法,都太過空泛,沒個漸次階梯可走,兩手空空,根本支撐不起某個奇思妙想,柳清風完全不一樣,他很擅長造勢,甚至都不是借勢。我當年還能離開避暑行宮去倒懸山春幡齋的時候,專門留心過柳清風的官場事跡。」

  姜尚真嘆了口氣,「能被你這麼稱贊的讀書人,當然厲害。」

  涼亭弈棋依舊,那青梅觀年輕女冠與青芝派女修一邊下棋,一邊以心聲言語,說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擲千金,以及與青梅觀的香火情,聽得後者心神震動,世間竟有如此將神仙錢當銀子開銷的大修士?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雲間的陸地神仙?

  陳平安一行人就此離開青芝派山頭,在下山之前,陳平安掏出十顆雪花錢,買了兩件青玉靈芝,到了山腳,交給徐遠霞。

  徐遠霞笑道:「我要這玩意兒做什麼,武館那點家當,都看不起兩次鏡花水月。」

  陳平安解釋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頭,開啓鏡花水月,我會第一時間趕來。」

  徐遠霞氣笑道:「難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天守著青芝派的鏡花水月?你一個山主,不嫌磕磣啊?」

  陳平安說道:「我當然不會每天親自盯著,會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山主,供奉客卿,還是有幾個的。」

  徐遠霞問道:「那你這是盼著我有事?」

  陳平安一想也對,確實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靈芝,想了想,轉手就丟給姜尚真,「你好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沒客氣。

  武館這邊還有走鏢的掙錢營生,衆人騎上幾匹矮馬,白玄大概是覺得馬背燙屁股,就一個起身,雙手負後,站在了姜尚真身後的馬背上,不等曹師傅開口,白玄就說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腦袋,「周老哥,策馬狂奔個,四條腿都慢悠悠的,比小爺兩條腿走路還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個不趴在地上,用五條腿走路。」

  自己多少年沒騎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細想了想,約莫有幾百年了吧。果然還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惱羞成怒,彎腰伸手環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膽!怎麼跟小爺說話的?!」

  陳平安和徐遠霞兩騎在最前邊,陳平安轉過頭,白玄立即鬆開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腦袋,再雙手一拍姜尚真的臉頰,「騎馬慢些,滿臉灰塵,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後也是個能靠臉吃飯的。落魄山那邊如果有了鏡花水月,再過個幾十年百來年,估計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小爺可丟不起這臉。」

  陳平安聞言又轉過頭,望向那白玄。

  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師傅,咱們做人可不能太掉錢眼裡啊,納蘭小財迷,姚小迷糊,賀呆子,虞小道長,他們做這個多合適啊,我跟那鬥雞眼還有死魚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這個小廚子,都比我們仨强啊。」

  陳平安轉回頭,沒理睬那個喜歡給人取綽號的小兔崽子。

  與姜尚真一騎並駕齊驅的郭淳熙突然說道:「周大哥,你和陳平安都是山上人,對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麼多的神仙錢。兩件山上寶物,一萬兩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送給了青芝派。

  郭淳熙真沒有想到自己師父,會有這樣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從袖子裡摸出一支青玉靈芝,拋給郭淳熙,以心聲笑道:「帶上這個,以後可以當份見面禮。你去一個名叫書簡湖宮柳島的地方,找到一個名叫李芙蕖的老娘們,說你與一個名叫周肥的傢伙,是好哥們,以後就讓她帶你上山修行。再告訴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內,你沒有躋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福緣不夠,到時候就讓她打死我們兄弟兩個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張張接過了那五六千兩銀子,漢子都沒能從師父那邊學來江湖上秘傳的聚音成線,不是師父不教,是他學不來,也不想學,除了喝酒說些混帳醉話,漢子其實連與人說話的興致都沒有。郭淳熙笑了起來,「有什麼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個五十年都不好說,我這輩子也沒正兒八經走過什麼江湖,去的最遠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館走鏢都不喊我,因為喝酒誤過事。確實也該學一學師父,趁著腿腳還利索,出去走走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著點頭,「事先說好,書簡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記得多加小心,要是在半路死了,我可不幫你收屍。」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還怕這個?」

  白玄瞥了眼那漢子,竪起大拇指。

  家鄉那邊,其實有好多郭淳熙這樣的酒鬼。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姜尚真:「玉圭宗和雲窟福地,加上真境宗,除了明面上被你們掌控的山水邸報,還有多少?」

  姜尚真笑道:「很多,不下十份。說句不要臉的,當年如果不是我,神篆峰祖師堂那邊,根本不樂意花這個冤枉錢。」

  陳平安點頭道:「桐葉洲那邊,雲窟福地掌控的山水邸報,回頭借我用一用,當然要清爽算帳,每次讓那些山上的筆桿子寫邸報,到時候都記帳上,十年一結。至於寶瓶洲和北俱蘆洲,我自己鋪路好了。」

  姜尚真問道:「關鍵時候,找人駡你?」

  陳平安笑道:「不然?」

  姜尚真道:「分寸不好掌握啊。」

  陳平安說道:「天底下最好講的,不就是公道話?」

  姜尚真感嘆道:「我先前搗鼓的那些山水邸報,就恰恰少了這『公道』二字真言啊。」

  陳平安笑著回了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沉默片刻,姜尚真笑了起來,「你們這些讀書人!」

  某些山水邸報配合某些鏡花水月,是可以聚攏很多藏都藏不住的山上修士的,放任幾十年百餘年好了,在這期間只要落魄山稍加留心,記錄那些義憤填膺的言語,就可以順藤摸瓜,將大大小小的譜牒山頭,隨隨便便摸個底朝天。

  養魚。

  能夠與年輕山主這麼心有靈犀,你一言我一語,並且想法極遠都不礙事的,姜尚真和崔東山都可以輕鬆做到。

  秘密扶植起幾份「容我說句公道話」的山水邸報,同時關注將來寶瓶洲山上各色的鏡花水月一事,陳平安其實當下連心目中的負責人選,都有了,騎龍巷草頭鋪子的目盲老道人,賈晟。還有落魄山上的賬房小夫子,張嘉貞。不過陳平安有些懷念當年的避暑行宮,其實隱官一脈的劍修,個個是此道高手,哪怕親自上陣寫山水邸報,都是信手拈來的,林君璧,顧見龍,曹袞,玄參……

  等到宗門和下宗事了,確實是要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回了縣城武館,陳平安從牆上摘下那把佩劍,背在身後。

  坐在桌旁的徐遠霞站起身。

  陳平安剛要說話,說一些早就醞釀好的腹稿,不曾想老人笑著擺擺手,走到她跟前,伸手理了理陳平安的衣襟,輕聲笑駡,「臭小子,你以為徐遠霞這輩子,就只是奔著跟你們倆喝酒而活著的?回到家鄉,這麼些年,難道每天就眼巴巴等著你們倆來看我啊?沒有的事,開設武館,與江湖朋友飲酒喝茶,跟官府打點關係,白天傳授弟子們拳腳功夫,晚上修訂山水遊記,忙得很。人來世上,走這一遭,活到了我這把歲數,能活就活,該走就走。」

  陳平安欲言又止。

  徐遠霞後退兩步,笑著點點頭,陳平安這傢伙的模樣還挺周正,是比張山峰那小子英俊幾分。

  老人最後說道:「三輪明月下的蠻荒天下,有多少客死他鄉的劍客,不也是一個個說走就走?想一想他們,再回頭來看徐遠霞,就不該磨磨唧唧像個娘們了。」

  陳平安雙手抱拳,「徐大哥,多保重。」

  白髮老人挺直腰桿,重重抱拳,「山高水長,一路順風。」

  一行人步行離開仙遊縣城,在山水僻靜處,姜尚真抖了抖袖子,先將那撥孩子都收入袖裡乾坤,再與陳平安和裴錢,御風去往那艘雲舟渡船,其實渡船離著青芝派山頭不過三百里,只不過仙人障眼,就憑那位喜歡清淨修行的觀海境老神仙,估計瞪大眼睛找上幾百年都不成。

  渡船此行北去,自然會路過那條在雲林姜氏家門口入海的大瀆。

  陳平安走到船頭,俯瞰那條蜿蜒如龍的大瀆。

  姜尚真和裴錢來到身邊。

  裴錢輕聲道:「師父,那個王朱,好像在海底某處秘境內閉關,有破境的跡象了。」

  陳平安點點頭。

  稚圭作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彙集無數氣運在身,當王朱早年還是仙人境瓶頸的時候,就可以當半個飛升境看待了。所以才能與那緋妃捉對廝殺一場,在那老龍城戰場,還能挨了袁首的傾力一棍,都只是受了筋骨皮肉上的重傷,卻不曾真正傷及她的大道根本。

  姜尚真趴在欄桿上,唏噓不已:「如果不是還有個淥水坑青鐘夫人,得到文廟封正的『雨師』一職,統率所有陸地之上的蛟龍之屬,分去了一部分浩然水運,不然王朱這小娘們,一旦出關躋身飛升境,就真要無法無天了。」

  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說道:「她一向擅長趨利避害,何況對她的天然壓勝之人,只會走一個,又來一個,反正不管是誰,肯定一直都會有的。」

  姜尚真說道:「就數你那條泥瓶巷,讓人走得最提心吊膽。不談山主,藩王宋睦如今就在陪都,婢女更是一條即將飛升境的真龍,祖宅在那邊的老曹家,曹曦曹峻一門兩劍仙,而且顧璨在那白帝城,這會兒也混得十分風生水起,據說前些年,第二次下山歷練,纏著一位野修出身的玉璞境,追著講了好幾年的道理,每天邊廝殺邊絮叨,那個玉璞境野修差點沒給顧璨逼瘋,最後竟然陪著顧璨一起回了白帝城。」

  陳平安問道:「不是那玉璞境野修忌憚白帝城,或是早就垂涎白帝城的道法?」

  姜尚真搖搖頭,「還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過顧璨。」

  陳平安默不作聲。

  只說耐心一事,其實當年三人當中,一直就是年紀最小的顧璨最好。

  一想起曾經的小鼻涕蟲,就想起劉羨陽,想起劉羨陽,就立即想到一個不認識的賒月,瞬間岔開念頭,去想那個對劉羨陽好像有點想法的司徒龍湫,想起了這位玉笏街的龍門境瓶頸劍修,就難免想起了劍氣長城的新舊各五絕,想起這個,又想起劍術裴旻在內的浩然三絕,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錦綉三事,一想到這個「辛苦護道問心局」的大師兄,陳平安就立即回轉心念,重新想那五絕……

  阿良的賭品最好、唾沫洗頭,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米大劍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司徒龍湫的我發誓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黑炭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後算我的。

  陳平安也趴在欄桿上,清風拂面,

  姜尚真突然說道:「念頭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顯化為心猿意馬,等於是半個化外天魔,我雖然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煩的。」

  陳平安點點頭,「在改。」

  這是在劍氣長城太久,遺留下來的後遺症。修力還稍微好點,修心一事,自古就是雙刃劍。陳平安又不想走那「書生」楊凝性的斬三屍路數,太過靠近道門。但是曾經有一位山中僧人,與陳平安明確說過,研習佛法,並非逃禪。有了這句話,陳平安就要放心許多。

  所以之前與姚仙之詢問那位「年輕」僧人,是否住錫桐葉洲某座寺廟,其實就是陳平安想要主動尋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夠幫助自己直指本心。牛頭禪一脈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還是不夠,哪怕陳平安借此延伸悟出、在雲窟福地黃鶴磯岸邊道出的另外一句「蓮花不落時,般若花自開」,依舊是不夠。

  陳平安突然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低頭順著那條大瀆,一直往寶瓶洲中部望去,說道:「我走一趟大瀆祠廟,在陪都附近匯合。」

  姜尚真說道:「山主的甩手掌櫃,當得出神入化了。」

  裴錢問道:「我跟師父一起?」

  陳平安搖頭笑道:「御劍極快,你跟不上。」

  裴錢點點頭。

  陳平安伸出雙指,向前一抹,「走。」

  長劍出鞘,風馳電掣,直沖雲霄。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個拔地而起,整條雲舟渡船都隨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數十丈,墜入一大片雲海中。

  裴錢仰頭望向師父一閃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盡目力也不見蹤跡,撓撓頭,「確實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劍仙的意氣,止境武夫的體魄,傾力御劍,你畢竟還是山巔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師父如何能夠問劍裴旻。」

  裴錢好奇問道:「如果你當時趕上了我師父的那場問劍,再加上小師兄?」

  師父是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

  周肥是從飛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劍修。

  小師兄是仙人境瓶頸。

  師父就不用多說半句了,其餘兩人都極其擅長廝殺與……逃命。

  術法、神通、法寶,以及壓箱底的本事,更是極多極多。

  如果那裴旻不是劍修,只是一位尋常的飛升境練氣士,裴錢都根本不用問這麼個問題,落在師父三人手裡,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結果姜尚真說了與崔東山幾乎如出一轍的言語,「保命有保命的辦法,拼命有拼命的打法。」

  裴錢趴在欄桿上,眺望遠方,「姜宗主,謝了啊。」

  姜尚真望向遠方,笑道:「謝我趕去蜃景城?」

  裴錢搖搖頭,「感謝你的雲窟福地,讓我早些遇到了師父。」

  姜尚真嘆了口氣。

  自己能夠跟上年輕山主的念頭,還真追不上裴錢的想法。

  裴錢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後如果有你不合適出手的人,與我說一聲,我去問拳。但是你必須保證,不告訴我師父,以及師父萬一事後知道了,

  也不會太生氣。」

  姜尚真笑容燦爛道:「一言為定!」

  裴錢笑眯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小聲問道:「大師姐,我怎麼聽說劉幽州,對你有那麼點想法啊?」

  裴錢一臉疑惑,然後搖搖頭,「不會吧。誰這麼缺心眼,瞎傳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廟那邊見過一次,都沒聊天,反正瞧著傻了吧唧一人。」

  裴錢是真心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喜歡她做什麼,又長得不好看。

  對於皚皚洲劉氏,裴錢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錢,獨自遊歷大端王朝的時候,裴錢就切身體會到了這件事。至於那個劉幽州,唯一的印象,就是當時那個傻子身上的竹衣法袍,瞧著賊值錢。

  天幕處,一襲青衫御劍懸停。

  陳平安雙手籠袖,俯瞰人間。

  可惜如今的寶瓶洲,再無文廟聖賢坐鎮天幕。

  陳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墜向大地,長劍自行歸鞘。

  離著大瀆祠廟還有十數里,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官道上車水馬龍。

  陳平安走在大瀆之畔,撤去障眼法,轉頭笑道:「失禮了。許先生。」

  身邊憑空出現一個橫劍身後的男子,微笑點頭道:「我就說誰的膽子這麼大,敢這麼從天上直不隆冬掉下來。」

  墨家遊俠,劍仙許弱。

  陳平安作揖行禮。

  許弱抱拳還禮。

  兩人一起走向濟瀆祠廟。

  陳平安問道:「林守一還當著廟祝?」

  許弱搖頭道:「不趕巧,林守一剛卸去祠廟職務,回了山崖書院,馬上就要擔任副山長了。」

  陳平安問道:「山崖書院的新任山長也有了?」

  許弱嗯了一聲,陳平安已經遞過一壺月色酒,許弱自然而然接過酒壺,喝了一口,說了句好酒,道:「是觀湖書院的一位大君子,陳平安,你不會有芥蒂吧?」

  陳平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沒有的事。」

  許弱將陳平安一路送到濟瀆祠廟門外的廣場上,半開玩笑心聲道:「你我之間,喝酒就好,最好別問劍。」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難。」

  許弱轉身離去。

  在一般人眼中,就只是個懶散漢子。

  陳平安正了正衣襟,獨自走向祠廟大門。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

  曾經的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驪藩王宋睦。

  杏花巷馬苦玄。

  還有個不認識的年輕地仙,是劍修無疑,但是身上的武運,有點不同尋常。

  可能是那個被馬苦玄說成是「一半個朋友」裡邊的半個朋友。真武山劍修,余時務,此人好像還被譽為寶瓶洲的李摶景第三,因為「李摶景第二」的稱號,曾經落在了風雪廟劍仙魏晉的身上,只不過聽說如今魏晉已經是大劍仙了,這個原本是稱贊魏晉練劍資質極佳的說法,好像變成了駡人,就只好舊事不提。

  馬苦玄嘖嘖道:「第三場架,讓我等了二十多年,陳平安你可以啊。」

  陳平安轉過身,面對那三人,笑眯眯道:「年輕候補之一,我可惹不起。」

  那個余時務停下腳步,舉起雙手,「神仙打架,別捎上我。」

  宋集薪與此人並肩而立,點頭道:「一樣。」

  馬苦玄依舊向前走去,眼神炙熱,「蠻荒天下的賒月,青神山的純青,少年姜太公,一個年輕十人之一,兩個候補,我都領教過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實,只配分勝負,不配分生死。」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勝負?好像剛好三場都是。先說好,事不過三,好好珍惜最後一次機會。」

  馬苦玄停下腳步,雙手十指交錯,輕輕下壓,「去哪裡打?」

  陳平安說道:「今天就算了,之後是去真武山,還是去落魄山,都隨你。」

  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這裡?」

  陳平安沉默片刻,驀然而笑,雙手籠袖搖頭道:「今天就算了吧。」

  宋集薪走向陳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陳平安沒說話,最終兩人一起走向祠廟大門,拾級而上,跨過門檻。

  真正忌憚之人,不是馬苦玄,而是那個打定主意作壁上觀的余時務。

  馬苦玄和余時務留在了門外,後者微笑道:「分勝負的話,好像打不過。」

  馬苦玄知道余時務的脾氣,還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風點火,這半個朋友,要麼不說話,要麼說實話。

  早年馬苦玄剛去真武山那會兒,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口無遮攔的余時務,只不過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討厭不起來。如果按照輩分,年紀不大的余時務,還是馬苦玄的師伯祖。簡單來說,余時務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師伯,至於小小年紀,怎麼來的輩分,屬￿天上掉下來的。許白當年之所以會去往真武山,就是跟著那兩位分別姓姜、姓尉的兵家老祖,先後蒞臨下宗風雪廟和真武山。而余時務,喊那兩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師爺,都只需要喊一聲師伯、師叔。

  一場裹挾兩座天下的大戰過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落幕之人無數,同時水落石出,應運而生,爭渡、崛起之人極多。但最終是誰獨占鰲頭,馬苦玄還沒跟那個傢伙打第三場架,是自己還是他,不好說,但是馬苦玄已經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是那賒月,純青和許白了。至於身邊半個朋友的余時務,身為一個練氣士,卻太過依賴武運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為了應對那場大戰,得了文廟的默認許可,破例給了余時務兩份「武運」,依舊還差兩份才能補齊,如今大戰都已落幕,這傢伙就只能繼續乾瞪眼了。

  估計這些都是那頭綉虎的算計,中土文廟和兩位兵家祖師爺,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馬苦玄和余時務走到大瀆水邊,馬苦玄嚼著草根,雙手抱住後腦勺。

  余時務坐在一旁,感嘆道:「陳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腳了,不愧是一位登頂武道的止境武夫。」

  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時務勸道:「馬苦玄,聽我的,這一架,真別打。」

  馬苦玄後仰倒去,翹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你真以為我不找他,那傢伙就不來找我?」

  余時務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歡講那家鄉事,我以前也不好奇這些,難道你跟那個陳平安,有解不開的恩怨死結?」

  馬苦玄吐出那根嚼爛的野草,開始閉目養神,沒有給出答案。有些老黃曆,翻是翻不過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緩緩走在祠廟內,宋集薪笑問道:「那三本書,什麼時候還給我?」

  先前兩人都各自請了三炷香,祠廟內人頭攢動,處處都顯得有些擁擠。

  陳平安說道:「我又沒拿。」

  宋集薪氣笑道:「陳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點?」

  當年齊先生留給宋集薪六本書,其中三本儒家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三本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宋集薪當初與婢女稚圭一起離開驪珠洞天,跟隨宋長鏡去往大驪京城,在泥瓶巷宅子裡邊留下了前三本,只帶走三本雜書。

  陳平安說道:「我確實沒拿,如果書本長腳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問問身邊人,別燈下黑。」

  宋集薪將信將疑。

  陳平安說道:「那三本書,如今在大驪市價多少,我不清楚。當年市價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沒有,其實一直沒兩樣。那本《小學》,當年連同大驪大隋和黃庭國在內,我找到了總計八個版本,最貴的六十五文,是在紅燭鎮,最便宜的三十六文,是在大隋京城。我沒必要拿你的書,書上寫了什麼,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驪陪都的《小學》,此書價格還是比別的地方更貴,那麼我奉勸你一句,你這個當藩王的,以後走夜路小心些。」

  宋集薪嘆了口氣,隨即笑道:「你的話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這個曾經的泥瓶巷同齡人,就是個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歡成天當啞巴的悶葫蘆。

  陳平安跨過濟瀆祠廟的大門後,就不再雙手籠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集薪突然故意說道:「要不要我幫忙清場?好歹是個藩王,這點能耐還是有的。那位廟祝,其實已經認出我了,我與他打聲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個青衫背劍的昔年鄰居,明顯忍了忍,還是一個沒忍住,以心聲駡道:「你他媽的腦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過陳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笑了起來,「跟以前好像也沒啥兩樣,先前差點就要認不出來,這會兒好了,還是很熟悉。」

  在濟瀆主殿外的廣場上,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問道:「要不然等你先說完?」

  宋集薪搖搖頭,「沒了,跟你聊這麼多,你煩我也煩,敬香過後,各走各路。」

  祠廟內熙熙攘攘,來這裡虔誠燒香的香客很多。

  宋集薪率先點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那邊,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將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爐。

  至於去往大殿內的磕頭禮敬,無論是宋集薪的大驪藩王身份,還是曾經的學生身份,都不合適,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陳平安,點燃香火後,往三個方向,各自拜了三拜,與宋集薪恰恰相反,唯獨沒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將香火輕輕插入香爐,走到主殿正前方,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作揖後,久久不起。

  祠廟門外的那條大瀆,人間年復一年的春風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楊柳依依,草長鶯飛。

  年復一年的春風去又回,第一次離鄉遠遊時的十四歲草鞋少年,在這一次的遠遊又歸鄉時,不知不覺就走過了四十歲。

  ————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今天依舊曬著太陽。

  他沒有跟隨師父去往京畿之地,依舊留在這邊每天偷懶,睡覺,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覺,周而復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著那個圓圓臉的棉衣姑娘,閒聊幾句,圓臉姑娘喜歡發呆,不太喜歡說話,坐在屋檐下,為了與劉羨陽劃清界線,兩人椅子中間擺滿了小竹椅和小木凳,只有在劉羨陽大駡某人的時候,圓臉姑娘才會點點頭,所以劉羨陽就奇了怪了,這個好脾氣好到了一個境界的賒月姑娘,對那馬苦玄都不怎麼記仇,為啥對陳平安那麼苦大仇深的,感覺差點就要扎草人了。

  其實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已經搬走了,但劉羨陽還是願意在這邊躲清靜。

  這些年,小鎮和西邊大山變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門北遷了,楊家鋪子後院也沒人了。

  於是陳平安那小子,就成了龍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頭大半歸他,山下大半歸了那董水井,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賺錢,到最後竟然還是沒能抱得美人歸,得知某個消息後,與趕回家鄉的林守一,倆失魂落魄的可憐蟲,狠狠喝了一頓酒,先是相互駡,然後一起駡北俱蘆洲的某個讀書人,好像是花翎王朝姓韓的,不知道怎麼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然後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對駡,連酒杯都摔了,因為當時劉羨陽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從北俱蘆洲返回家鄉小鎮,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個了,早先在酒桌上說得好好的,一個比一個英雄好漢,一個揚言要用錢活活砸死那個姓韓的王八蛋,一個口口聲聲說只要見著了那個姓韓,按在地上往死裡踩,虧得劉羨陽好心好意,與那個姓韓的一番稱兄道弟過後,就立即給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飛劍傳信一封,結果他娘的連個回信都沒有。

  所以第二封信就懶得寄了,因為劉羨陽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大病一場的李柳,好像是在斷絕紅塵,償還某種山上的債。只是那個讀書人,也絲毫不介意這些,好像有個道侶名分,就心滿意足了。痴情種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來二去的,劉羨陽就跟那位北俱蘆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當了朋友,於是讀書人就又知道了有兩個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傢伙,隨時隨地都會套他的麻袋,在小鎮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戰戰兢兢,不太敢出門,偶爾壯起膽子來找劉羨陽,說這種不可强求的隨緣事情,真心怨不得他啊。怨是真怨不得,理是這麼個理兒,只是你韓澄江明明是個文弱書生,說這話的時候,嘴巴別咧那麼大啊。於是劉羨陽覺得這種事情還是三個當事人,坐在一張桌上說開了比較好,換了措辭,寄出去第二封信,與那倆傷心人說了,韓澄江打算跟你們打破天窗說亮話,要在酒桌上碰個頭,再加上他劉羨陽這個只勸酒不勸架的和事佬,剛好四個湊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繞路來了鋪子這邊,喝了半天的悶酒,最後搖搖晃晃離開,只說不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林守一後來也偷偷來了,坐在竹椅上,悶不做聲,磕了半天的瓜子,最後與劉羨陽問了幾句關於那個韓澄江的事情,也一樣沒敢去小鎮最西邊的那座宅子,只說他沒臉揍一個下五境練氣士。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姑娘,雖說兩次都坐得遠遠的,可她其實一直竪起耳朵聽,她覺得那個韓澄江挺不錯啊,修為境界什麼的,跟女子喜不喜歡一個人,關係又不大,不過她也覺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確實又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麼早就喜歡李柳了,早就該說了的,喜歡誰挑明瞭,哪怕對方不答應,好歹自己說了,還會繼續喜歡對方,萬一對方答應,不就相互喜歡了嘛,怎麼看都不虧。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對那男女情愛沒啥興趣,可惜了這麼個好道理。

  今天她坐在一頭的竹椅上,吃著些從壓歲鋪子打折買來的糕點,頭也不轉,含糊不清道:「劉羨陽,要是那個傢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講道理?他也會聽你的?」

  劉羨陽剛剛睜開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說幾遍才肯信啊,天底下,除了寧姚,就只有我能讓他打不還手駡不還口,真不吹牛。」

  賒月嘆了口氣,得嘞,你們這些讀書人的話,果真還是信不得。

  要說打不還手,賒月勉强信這劉羨陽幾分,可駡不還口?就你劉羨陽,就那陳平安?

  劉羨陽問道:「你既然這麼怕他,怎麼還留在這邊?」

  賒月當然有自己的道理,緩緩道:「書上不都說,天底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劉羨陽無奈道:「你還真信啊?」

  賒月呵呵一笑,不再說話。你也真信啊。這麼傻憨傻憨,還能讓那傢伙駡不還口?你劉羨陽怎麼不騙鬼去。

  劉羨陽靠著椅背,抬頭望向天幕。

  那本祖傳劍經,開篇有那「百年三萬六千場,擬挈乾坤入睡鄉」的說法,一開始沒當真,後來劉羨陽才發現,很貨真價實,百年之內,只要修行之人,足夠勤勉,是真能在夢中遠遊那三萬六千次古戰場的,置身其中,劉羨陽的心神隨同夢境,越走越遠,就像沿著那條光陰長河一直走到源頭,劉羨陽前些年,之所以與阮秀有那場問答,就在於劉羨陽認出了她,以及李柳,還有楊老頭,以及其他無數的遠古神靈,一尊尊相繼隕落在戰場上,但有那麼十數位,不但始終屹立不倒,甚至絕大多數,好像都能夠察覺到劉羨陽的存在,只是都沒有太在意,或者是在戰場上無法在意。

  期間有那浩浩蕩蕩遮天蔽日的蛟龍,身軀龐大,遊走在璀璨星河當中,結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驀然現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顆鮮紅星辰,隨意碾壓打殺殆盡。

  又曾經在一處戰場上,其中一位金光奪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劍者,身邊盤腿坐著一位披掛金色甲胄的魁梧巨人,在神靈與大妖皆屍骸遍地的戰場上,隨手斬殺大妖,隨手抵擋那些彷彿能夠開天闢地一般的神通,那兩尊至高神靈,前者甚至饒有興致地望向劉羨陽,好像在與他說一句,小傢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劍者伸手攔住了那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劉羨陽就被迫退出了夢境,大汗淋漓,以至於每天練劍從不停歇的劉羨陽,唯一一次,整整半個月,每天就睜大眼睛,連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為了讓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夢。

  劉羨陽望向那座神秀山。

  賒月嘆了口氣,「想那些做什麼,與你又沒啥關係的。」

  劉羨陽苦笑道:「怎麼沒有啊,差點就跟宋搬柴一樣……」

  賒月瞪眼道:「找死啊,可以想,能說嗎?真不怕那因果牽扯啊?萬一,我是說萬一啊,下次還能再見面,她一根手指頭就碾死你這種小金丹……」

  她趕緊停下話頭,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個說法比較傷人,擺擺手,滿臉歉意,改口道:「金丹,劍修,還是瓶頸,其實很厲害了啊。」

  劉羨陽點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

  大師姐唉,秀秀姑娘唉。

  吃掉某個「李柳」的阮秀,打碎一座飛升台,又開啓另外一座飛升台,由她率先開天與登天。

  她身邊站著一個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單獨一人,與她並肩而立。

  在那之後是數位跟隨,最後又有數十位劍修。

  龍泉劍宗,神秀山。崖刻「天開神秀」四個大字,常年雲遮霧繞。

  那麼從人間抬頭望去,就是「秀神開天」。

  而那個變得很陌生的青衣女子,登天之後,她雙手繞後,緩緩解開那根馬尾辮,最後看了一眼人間,就此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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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3 01:35:4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三章 霽色峰上

  宋集薪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默默離開,就像他自己說的,兩個泥瓶巷當鄰居多年的同齡人,其實沒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順眼,從來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計兩人都沒有想到,曾經只隔著一堵院牆,一個大聲背書的「督造官私生子」,一個竪起耳朵偷聽讀書聲的窯工學徒,更早的時候,一個是衣食無憂、身邊有婢女操持家務的公子哥,一個是經常餓肚子、還會偶爾幫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會變成一個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權勢藩王,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灑落在泥瓶巷裡的陽光和月色,會不會覺得那趟人間遠遊,不虛此行?

  宋集薪緩緩而行,與那陳平安不告而別,原本像是一棵生長在稻田裡的稗草,路人不會多看幾眼,可因為當鄰居的關係,約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陰,都給了那棟宅子,那條狹窄小巷,宋集薪實在看得煩了,時至今日,事到如今,好個自小深草裡,漸覺出蓬蒿。

  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不曾想陳平安長揖起身後,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走到他身邊,「大瀆祠廟這邊,有沒有給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話,你幫我要一間。」

  自己趕路快,姜尚真那條雲舟渡船,估計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時分,才能趕到大驪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風渡。

  宋集薪點頭道:「看在老龍城藩邸某本嶄新冊子的份上,我幫你開這個口。」

  老龍城戰場曾經因為一撥古怪妖族修士,傷亡意外的大,大驪藩邸的文秘書郎,翻檢了無數大驪檔案秘錄,都未能找出對方的根腳,最後是憑藉一本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迅速勘驗出了『夢魘』和『竊臉人』的身份,得以扭轉戰局,不然大驪修士的戰損會極大。後來那本冊子,藩王宋睦傳令下去,老龍城當天就刊印出來數千本,廣為流傳,參加過老龍城戰事的山上修士,幾乎人手一本。

  再後來,憑藉這部詳細記載了百餘種妖族旁門修士的冊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隱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無名冊子,被後世修士譽為,比起更早的那幅,當然還是無法媲美,不過能夠為後者查漏補缺。

  陳平安只當不知道什麼冊子。

  宋集薪看著這個面無表情的昔年鄰居,大概是這副模樣瞧著太像小時候了,他就忍不住來氣,習慣性就非要嘴賤多說幾句,嘖嘖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這麼面癱沒個表情,死魚眼,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約莫是察覺到對方的忍耐極限,宋集薪話頭一轉,笑容誠摯幾分,道:「不過你運氣算不錯得了,按照附近幾條巷子老人們的說法,脾氣隨你爹,模樣隨你娘。還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廟搬遷之前,魏山君始終沒有怎麼為難他,最後還給了棋墩山這塊風水寶地,讓宋山神重建祠廟,就當我再欠你一個人情。至於陳平安認不認,以後要不要討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陳平安說道:「早這麼會做人,也不至於吃那頓打。」

  宋集薪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別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啊,差點給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地道了,這會兒我與你道個歉。我知道你這個人最記仇,說好了,這筆舊賬咱倆就當兩清了。」

  宋集薪曾經胡亂編撰了個風水說法,拐騙陳平安去龍窯當了學徒討生活,讓陳平安打破了一個誓言,然後給陳平安知道真相後,差點在泥瓶巷裡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卻大得驚人,養尊處優好似貴公子的宋集薪,鬼門關打了個轉,在那之後,其實氣不順很多年。只不過回頭來看,就算當年陳平安鐵了心要殺他,死是肯定不會死的,因為負責盯著泥瓶巷的大驪諜子死士,其實在旁偷偷看著那一幕,在大驪國勢風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長鏡帶他去廊橋那邊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譜牒上先從「宋和」纂改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絕對死不成的。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跟你本來就沒什麼死仇,兩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跟大驪怎麼算?」

  陳平安說道:「頭頂三尺有神明,腳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帶著陳平安找到那位廟祝,說了自己身邊這個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廟祝當然不敢與一位藩王說個不字,祠廟內的香客屋舍再緊俏無缺,想想法子,還是能夠騰出幾間來的。

  如今的濟瀆廟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驪山崖書院求學的練氣士,百歲高齡了,依舊精神矍鑠,龍門境修士,算是山崖書院最早的一撥求學士子,老人並非是大驪人氏,所以在當年主動遊學大驪,就顯得十分特立獨行。在那段歲月裡,北方大驪依舊是一洲公認的蠻夷之地,而大驪王朝的本土文豪碩儒,在當時是出了名的謙虛,以能夠與盧氏王朝、大隋的讀書人詩詞唱和為榮,去信極多,回信極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綉虎崔瀺、書院山長齊靜春,依舊不願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兩人,當時文壇士林,還有許多廣受稱道的說法,比如盧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絕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輪月,猶勝大驪圓月……

  所幸大驪鐵騎的馬蹄聲大,這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邊關風沙大,馬蹄一踩,風一吹就散了。

  得到祠廟這邊的確切答覆後,宋集薪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問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現在就說,之後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規矩走。怎麼樣,還有沒有要聊的?」

  陳平安先與那廟祝作揖致謝,對宋集薪露出個笑臉,「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份上,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聊的了。」

  宋集薪也不介意有個外人在場,會不會失了顔面,與陳平安打趣道:「幾場夜遊宴,讓我的私人錢袋子,元氣大傷。所以你將來那場慶典大禮,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沒關係的。陪都藩邸的禮,不能不到。」

  宋集薪搖搖頭,「財迷依舊。」

  陳平安說道:「這種話,你一個打小兜裡就哐當響的人,說不著我。」

  廟祝大為震驚,實在不清楚這位瞧著很面生的青衫劍客,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有幸能夠與藩王宋睦如此相熟,聽著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難道是驪珠洞天那邊的某位「老鄉」?比如濟瀆上任廟祝林守一,與藩王就有幾分身為同窗的私人情誼,說話聊天,也不太官場。只不過林廟祝說話,再不講忌諱,還是沒有眼前這位男子隨意。

  宋睦來大瀆祠廟燒香的次數,屈指可數,三年都攤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歡微服私訪,不喜歡擺排場,整個寶瓶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親自幫人討要一間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驪廟堂形勢微妙,皇帝陛下諸多舉措,山上山下,極得人心,被忙著修訂官史的各國藩屬朝廷,衆口一詞,譽為千古一帝。但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的藩王宋睦,與山上仙師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與大驪鐵騎的關係,更好。

  而且還有一個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綉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卻是齊靜春的學生。但是這對親兄弟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兩位先生,剛剛相反。皇帝宋和讓一洲山河,如沐春風,藩王宋睦在戰事中殺伐果決,坐鎮陪都這些年,依舊鐵腕,雷厲風行,中岳山君晉青,一次觸犯禁忌,竟然只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飭,就讓一位大山君親自來到祠廟這邊謝罪,以至於有了個「山與水低頭」的說法。

  廟祝不敢久留,說了屋舍地址,給了一把鑰匙就離開。

  宋集薪說道:「走了。」

  也不奢望陳平安會送一路。

  不料陳平安說道:「送你到門口。」

  宋集薪一臉受寵若驚的神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陳平安說道:「看在你沒有讓齊先生失望的份上。」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別,欠著好了。」

  陳平安卻沒好氣道:「不送,你求不來,要送,也攔不住。」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最終雙手籠袖,笑望向這個傢伙,「這麼鋒芒畢露啊,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陳平安伸手繞後,摘下所背長劍。

  嚇了宋集薪一大跳,直接破口大駡道:「你他媽的要幹嘛?陳平安,要幹架也別欺負人啊。」

  陳平安斜瞥了眼大驪藩王,提劍在手,懸佩在腰側,只是略作猶豫,沒有懸在左側,更換位置,換成了右側。

  這個看似很多餘的動作,更是看得宋集薪眼皮子直打顫,他娘的陳平安是個不易察覺的左撇子!當年很多時候,比如看那陳平安坐在門口雙手拉坯,連宋集薪都會忘記此事。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還在大瀆水邊,我去找他。跟你犯不著。」

  宋集薪立即從袖中拈出一枚金色材質的傳信符籙,笑嘻嘻道:「那你們倆好好聊,好好敘舊,放心,有我在,陪都這邊,絕不干涉你們兩個的切磋。」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打聲招呼而已,打不起來。你不用刻意提醒城頭上的那位道門仙人。」

  宋集薪皺眉道:「在掌觀山河,我們的言語,都給聽了去?」

  陳平安搖頭道:「看了,沒聽,藩王的面子大。」

  宋集薪恢復笑意,收起符籙。

  兩人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倒是跟以前一個德行,喜歡翻臉不認人。」

  宋集薪氣笑道:「陳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說了一籮筐的怪話,我都在忍。」

  陳平安說道:「我聽了你將近十年的怪話,都沒覺得是在忍。不過最後說句不太中聽的大實話,你就是個窩裡橫,吵架的本事,也就只能在我這邊抖摟威風,根本比不上那幾位高手。」

  宋集薪半點不惱,反而哈哈大笑,一個不小心嗓門有點大,結果就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疼得宋集薪呲牙咧嘴。

  泥瓶巷顧璨的娘親,小鎮西邊李槐的娘親,杏花巷老嫗,再加上小鎮賣酒的黃二娘。

  這位四大宗師,大概能算是家鄉小鎮淳樸民風的集大成者,是前輩。顧璨,李槐,宋集薪,馬苦玄,陳平安,大概都算是這條道路上的晚輩……

  當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紛紛走出家鄉後,不知多少外鄉人,都領教過這些年輕人這門本事的高低了。

  宋集薪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懷念。」

  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還沒到憶苦思甜的時候,陽關大道上的廝殺,無非是靠熬靠拼,死則死,活就活。此後夜路,越在高處,越不好走,你悠著點。京城那邊,前有柳清風,後有趙繇,一個很厲害,一個對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記得先給自己鋪條退路,至於退路是往上去,還是往回走,總之是條退路就成。」

  宋集薪嗯了一聲,輕輕點頭,突然轉過頭,輕聲問道:「不如?」

  陳平安搖搖頭,「免了。出了祠廟,我都不認識你。」

  不如你陳平安來當那大驪新國師?

  算了,我陳平安不認識什麼藩王宋睦,今天只是在祠廟裡邊,與齊先生的弟子之一,一個不討喜的鄰居宋集薪,隨口說幾句心裡話。

  到底是當了多年的鄰居,打啞謎一般的問答,雙方卻都心知肚明。

  宋集薪卻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陳平安的骼膊,壓低嗓音道:「不著急,我能等!」

  陳平安手臂輕輕一震,將那宋集薪手臂彈開,「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後改改。」

  到了祠廟門口,只差一步就要跨過門檻,宋集薪突然說道:「記得公私分明,別給他人任何機會。」

  陳平安右手拇指已經悄然抵住劍柄,「你別忘記是右手香,左腳邁。」

  宋集薪笑著左腳邁過門檻,走出濟瀆祠廟,下了臺階後,轉身望向那幅對聯。

  陳平安如出一轍,再次與宋集薪並肩而立。

  宋集薪問道:「還有那空白匾額,有沒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無聲息,滴水不漏。」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集薪輕聲道:「各洲山頂那邊,其實都知道濟瀆供奉之人是誰,也都知道了主殿神像,如今只是擺設,相信很快就會有人與大驪建言,換成更加名副其實的稚圭,畢竟她是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而稚圭什麼脾氣,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會拒絕的,甚至覺得天經地義,關鍵這裡邊,稚圭也有幾分不願讓他人染指濟瀆祠廟的心思,當然她更有與齊先生慪氣的私心在,我都沒法跟她說理。到了那個時候,估計皇帝陛下推脫一兩次後,就會點頭了。話說回來,你早早與稚圭解契,不賺那份水運,其實是對的,收益是大,後患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只要是針對我們文聖一脈的手段,不管是台前還是幕後,陳平安和落魄山都接。當然你也別閒著。」

  宋集薪微笑道:「無法想像,我們兩個,還有並肩聯手的一天。」

  陳平安嗯了一聲,「是挺糟心的。」

  宋集薪啞口無言。

  宋集薪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來,「要小心一撥別洲遠遊的練氣士,遇到了就最好繞路,這夥人除了領頭護道的兩位老人,其餘年紀都不大,身份極為特殊,行事更加隱秘,好像不太喜歡御風,喜歡用兩條腿跋山涉水。北俱蘆洲有些留在寶瓶洲的劍修,先前就吃了大苦頭,這會兒還不知道他們的蹤跡,憑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仙。而且這件事,大驪除了極少數人,連我在內,山上山下,不到五人,其餘都沒資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這個,還是對方與我們大驪宋氏『打招呼』,算是與一位東道主客氣幾分,免得北俱蘆洲丟了十數位劍修,讓我們瞎找。不過你遇到他們的可能性,不大。」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由中土文廟領銜,連同陰陽家和術家的練氣士,正在重新制定光陰刻度,以及確定長短、重量和容積等事。這是大戰過後,浩然天下的頭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才好動手重制昔年禮聖確定下來的度量衡。誰要是在這種時候一頭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麼,在文廟吃幾年牢飯,都算文廟很講理了。」

  浩然天下如今的天時,是不穩固的。除了與蠻荒天下相互牽連造成的影響之外,還與浩然天下自身天道的某種「缺漏」有關,所以陳平安才會猜測用來精準確定度量衡的那幾件重器,都已經出現些許偏差,而他們的差以毫厘,就等於完全作廢。至於誰能夠造成這種大道折損,根本都不用猜,是那托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位王座大妖都做不到。

  而這種大道無形的深遠影響,一位浩然天下的山巔練氣士,境界越高,體會越深。

  宋集薪嘖嘖稱奇,笑道:「不愧是當隱官的,這都能夠猜到。」

  兩人轉身緩步,陳平安問道:「馬苦玄這麼瞎鬧騰,都沒人管管?」

  賒月,純青,許白。數座天下的一年輕兩候補。

  馬苦玄這個人雖然行事乖張,但最少不說大話,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馬苦玄手上吃了苦頭。賒月好像不太擅長廝殺,至於竹海洞天的純青,以及那位少年姜太公,陳平安沒接觸過,不好說。可按照當年那份都傳到了城頭的山水邸報,後邊兩位,年紀太輕,又好像都不是走慣了江湖的,輸給馬苦玄,其實不算奇怪。

  宋集薪說道:「戰功太多,隨便揮霍。何況馬苦玄招惹別人的本事,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輩,還沒分生死,旁人看熱鬧還來不及,勸個什麼。如今馬苦玄在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真心崇拜馬苦玄的年輕修士,更是不計其數。不喜歡他那種跋扈作風的,恨不得馬苦玄喝口涼水就嗆死,走路崴個腳就跌境,喜歡馬苦玄的山上年輕人,恨不得馬苦玄明天就是仙人,後天就是飛升境。」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就是沒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馬苦玄立馬要改名字去。」

  宋集薪道:「馬苦玄在那邊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都已經把余時務支開了。」

  宋集薪疑惑道:「你為何改變主意?」

  陳平安說道:「因為他還是不死心,沒把『事不過三』當真,所以故意留在大瀆水畔等我。還是你最懂他,挑釁人這種事情,馬苦玄確實很擅長。也就是你脾氣好,不然這麼多年的大眼瞪小眼,擱我忍不了。」

  宋集薪有些無奈。一駡駡倆。好嘛,你們倆打去。

  宋集薪走向遠處一輛並不張揚的馬車,車夫是一位大驪陪都的頭等供奉。

  轉頭望去,年輕藩王發現那個傢伙還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自己上車。宋集薪笑著揮手作別,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釋然了,畢竟是多年鄰居和……半個同門,「我們文聖一脈」嘛,又一想,宋集薪臉色古怪,按照輩分,他娘的陳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小師叔?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就成了文聖的關門弟子?

  宋集薪坐在車廂內,開始好好思量這個問題。

  沒有跟陳平安當過鄰居的人,根本無法想像這個泥腿子是怎麼個想錢想瘋。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反正念不起學,讀不起書,就只有兩件事,掙錢,省錢,而按照泥腿子當年的那個說法,沒錢人,省錢就是掙錢。記得陳平安說完這句話之後,稚圭在院子裡撣被子,宋集薪坐在牆頭上,晃蕩著一隻錢袋子,問陳平安年關了,要不要借錢買那春聯、門神。陳平安當時說不用。

  這傢伙經常進山采藥,而且只會用市價最低的一個賤價,賣給楊家鋪子,泥腿子從不講價。

  鄉裡鄉親,只要有事,打聲招呼,陳平安就會幫忙,莊稼活,大半夜搶水,紅白喜事,每逢守靈,肯定會到天明,親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還一個人坐在那邊……

  每次年關幫忙殺豬,出力不小的少年,按照鄉俗上了桌,都只吃一大碗米飯,夾一筷子肉就離開飯桌。有人殺雞,若是有那不要的雞毛,都會先打聲招呼,撿起來帶回家做成雞毛撣子、毽子。

  砍柴燒炭,因為擔心與青壯起衝突,想要燒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年年都會有盈餘,就一袋袋背出山,背回家,再背著走門串戶,送給街坊鄰居,還會說木柴不好,炭燒得差了,賣不出錢。如果有人留他吃飯,或是有老人們還一些雞蛋什麼的,也不答應,隨便找個由頭就跑了。

  找竹林挖筍曬筍乾,一點一點搜集龍窯廢棄的瓷泥,只是瞥見一眼鄰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沒事帶著個小鼻涕蟲,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撿撿,自己打造木框,揀選那些圖案相較完整、相似的瓷片,拼湊瓷片做那掛屏,陳平安曾經詢問宋集薪買不買,宋集薪當時其實挺眼饞一幅碎瓷皆是龍紋的掛屏,不過當時小鼻涕蟲嗓門震天響,說什麼一幅掛屏買十個稚圭暖被窩都夠了,這要都不買,簡直就是讓祖墳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聽得宋集薪心煩,那小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邊嚷嚷,一邊擤鼻子甩在宋集薪院子這邊,宋集薪就說這玩意太糙,送都沒人要,靠這個賺錢就太昧良心了。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撿破爛了,原本做好的幾幅掛屏都送了人,劉羨陽,泥瓶巷的顧璨,還有些家裡孩子在上學塾的街坊鄰居。

  十四歲之前,吃百家飯長大的窯工學徒,好像就早早還清了所有年幼時欠下的人情。

  不知為何,開始閉目養神的藩王,只是想起了當年,自己有次帶著婢女返回泥瓶巷,剛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鄰居的門與牆,開了門,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再看幾眼。

  宋集薪有些小小的後悔,早知道當年就花幾顆銅錢,買下那副瓷掛屏了,依稀記得,其實手藝挺不錯的,還很用心,四季花草鳥雀都有。

  記得小時候,宋集薪偶爾撇下稚圭,獨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實膽子不大,怕鬼,就會一邊跑一邊喊那陳平安的名字。每天晚上總也不點燈的同齡人,就會吱呀開門,遙遙應一聲。

  在陳平安去龍窯學燒造瓷器之後,宋集薪年紀大了,學了幾個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書上道理,就不這麼鬧了,也會覺得丟臉,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在更後來,雙方鬧了那麼一場,估計就算一個樂意喊,一個也不會應了。不過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蟲,頂替了宋搬柴,顧璨不知為何,每次一個人去田壟趴著釣黃鱔,回家都喜歡繞路,非要穿過一整條泥瓶巷回家,小鼻涕蟲腰懸一隻竹編小魚簍,一邊跑一邊可勁兒喊著陳平安的名字,陳平安只要在家,都走出屋子,大多會站在院門口外邊,與顧璨聊幾句。劉羨陽偶爾聽煩了,會扯開嗓子駡幾句喊鬼呢,顧璨停步之前,就會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趕緊把那懶貨王朱喊起床,一起燒香,求求祖墳冒青煙……宋集薪其實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小鼻涕蟲,不知如何說服了顧璨,宋集薪他家每天都要換春聯、門神,宋集薪不心疼那幾個銀子,但是誰不煩啊。

  顧璨這個小王八蛋,比陳平安記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來自己家門口丟石子砸窗戶的。當年覺得可笑、事後越想越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每逢雨雪泥濘,巷子裡邊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錯開的兩串腳印,只出現在半條巷子。這意味著顧璨是冒著雨雪天氣,出了自己家門後,是繞路到了小巷另外那邊,再走向陳平安和宋集薪那邊,砸完石子就沿著原路飛奔逃走,直到今天,宋集薪都很好奇那雙大人的鞋子,顧璨到底是栽贓嫁禍給了誰,當年到底是從誰家裡偷來的,這個小鼻涕蟲又是具體怎麼「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會兒的顧璨,才四五歲啊。

  如今的顧璨,好像還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關門弟子,已經在中土神洲是出了名的「講理之人」。

  如果說小時候的陳平安,只是由不得他怕麻煩,所以習慣成自然,變得很不怕麻煩,那麼顧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集薪哪怕今天與陳平安重逢,依舊覺得顧璨,其實比陳平安,更像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說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

  而且宋集薪篤定在未來百年內,顧璨一定會是中土神洲最出類拔萃的幾個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沒有之一?

  宋集薪想到這裡,笑了起來,輕聲道:「我們泥瓶巷是個好地方,我小時候不該怕鬼的。」

  大瀆水畔,馬苦玄獨自一人,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然後十指交錯,靜待一場苦等多年的問拳,姍姍來遲,讓他好等。

  不過如今大概可以換成問劍了。

  半個朋友的余時務已經識趣走了,余時務就這點最好,那些難聽的好話,願意說個一兩次,卻也不會多說,不會惹人煩。

  背對濟瀆祠廟大門的一襲青衫,緩緩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劍客,懸劍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劍柄,不著急推劍出鞘。

  這把長劍,名為「夜遊」。

  仗劍夜遊,鞘外劍光,光亮如月。人間夜幕,劍客提劍,如持燈燭。

  馬苦玄以心聲遙遙問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規矩,畫個圈,誰出去算誰輸?」

  陳平安一個微微彎腰,左手握住那把「夜遊」,拔劍出鞘,一個前掠。

  悄然無聲,陳平安一人一劍,帶著那個大瀆畔的馬苦玄,一起就此身形消失天地間。

  與馬苦玄先後幹架兩次,一向都是陳平安沉默當啞巴,馬苦玄喜歡絮叨個不停,今天過後,這個不太好的習慣,相信馬苦玄肯定會改。

  籠中雀,馬苦玄置身於劍氣茫茫、縱橫交錯的天地中,眯起眼,只見天幕處,驟然間出現了一粒光亮。

  在依舊靜止不動的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劍光之間,天地震動,漸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靈,有些是貨真價實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總計多達十二位。

  十二尊巍峨神靈,懸空而立,腳下都踩著一顆顆同樣是馬苦玄觀想而出的古老星辰。

  馬苦玄則縮小為一粒芥子,如一位練氣士陰神遠遊天外,遙遙可見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劍直斬而下,原本筆直一線的劍光,先後出現了十一次劍光彎折,依舊是一劍,斬開真真假假的十二神靈金身。

  馬苦玄嗤笑一聲,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虛無。

  但是在馬苦玄身形消散後,籠中雀劍氣小天地,竟然開始自行擴大,因為浮現出了一座遠古遺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渦流轉。

  隱隱約約,四座高聳天門,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當中。

  在那星河漩渦當中,有一條極為矚目的金色絲線。

  東西兩邊,日月高懸,又各自拖曳著一條螺旋狀七彩光線的登天之路。

  在席捲兩座天下的那場大戰之前,兩座飛升台,一處依舊保持相對完整的驪珠洞天「螃蟹坊」,一處是道路早已斷開的蠻荒天下托月山,飛升之境,就是那處三教祖師都無法徹底打破禁制的「天庭」,因為那邊的「山水禁制」,是以數以千萬計的星辰,皆是由一副副神靈屍骸分化而成,再與一條大道顯化為「某種真相」的光陰長河相互牽連。

  要論陣法,一座天庭遺址,就是數座天下的陣法之源。

  當年那場大戰,曾經有相當一撥人族修士,因為沒有立即撤出戰場廢墟,長久置身其中,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銷骨立,塑造金身,最終在陣法牽引下,憑藉自身蘊藉的某一類神性,自動與大道契合,迅速剝離人性,成為一位位嶄新的神靈……然後這些神靈,一部分被拘押在了兵家各大祖庭、宗門,一部分被劍修當場斬殺,哪怕金身徹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卻永久被拘押在了遺址當中,與大陣融為一體。

  傳聞佛祖是最後一位撤出此處遺址,但是依舊未能真正打破禁制,因為哪怕只差絲毫,都是天壤之別,結果半點無異,看似淪為廢墟的天庭,都會重歸為舊的那個「一」。一旦神靈各歸其位,得以「補缺」,甚至就會恢復大戰之前的面貌。

  當時為佛祖護陣之人,分別位於四座破碎天門附近,撐開天地,至聖先師,道祖,兵家老祖,「年輕劍修」陳清都。

  這些注定不會記載書上的老黃曆老故事,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劍氣長城,與陳平安說的。

  而白玉京鎮壓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國鎮壓的鬼物,以及禮聖坐鎮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遺漏,被一些遠古神靈餘孽借機壯大實力,人族修行登頂,難如登天,但無論是化外天魔還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只要被神靈拘押丟入遺址當中,只要大道契合,根本無需修行,瞬間就會是一位位天賦神通的嶄新神靈,得以重新現世,而後世萬年的數座天下,之所以會有某些高位神靈的轉世為人,本身就是一種大道之爭的「攔路」,力求哪怕有那萬一,在遺址當中崛起的新神靈,都無法占據某些位置關鍵的神位,尤其是那幾個至高神位。

  而禮聖與文廟聖賢,以及一小撮飛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與己道合道」的諸子百家祖師,都會在禮聖「開門」之後,以一種種大道顯化,才得以打殺那些嶄新神靈。那是一場相互大道消磨的新舊大道之爭,這就是為何諸子百家的老祖師,幾乎人人都在以學問證道,卻偏偏在浩然天下極少露面現身的根源所在,因為他們需要在浩然「一吃飽」,就需要「尊禮循例」去往天外。

  所以昔年在劍氣長城,阿良也好,師兄左右也罷,都對禮聖,極為尊敬。

  阿良更是說過,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裡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咱們浩然天下最講道理、同時又最會打架的禮聖。規矩重,道理沉,只落在所有的山巔高人身上,卻輕在凡俗夫子肩頭。

  而且誰不服氣,在那中土文廟都極少出現的禮聖,就從天外重返浩然,親自去那諸子百家的某座祖師堂,與之講理。

  阿良說曾經還有位諸子百家的老祖宗,給逼急了,大駡禮聖是以內聖之名行霸道之實,結果給不言不語的禮聖直接拽向天外,然後結結實實聊了三十年,問道一場,如果不是禮聖幫忙補全一家學問缺漏,點到為止,後者差點就要轉入儒家當聖賢。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還有一位是西方佛國那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薩。

  陳平安說第四個,不用講了。

  把辛苦鋪墊半天的阿良,又給憋了半天,最後悻悻然道,不曾想咱們那位老大劍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沒有地位。

  當時阿良走在太象街上,一邊與陳平安調侃了一句,老話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真不騙人的。同時一腳輕輕踹開個都不認識就敢朝他吐口水、表達仰慕之情的小屁孩,一腳踹得那孩子趴自家大門上當門神,跌落在地後,哇哇大哭,然後就立即跑出個婦人,笑著大駡阿良沒良心,怎麼這麼狠心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阿良當時瞥了眼那坐地上哭花臉的孩子,問陳平安,長得像不像?陳平安說還好,大概是相貌更隨他娘。

  那婦人立即朝隱官大人竪起大拇指,笑著說打算讓兒子順便認個乾爹算了。看著那兩個裝聾作啞快步離開的狗日的,婦人大笑不已。

  再後來,那個孩子跟隨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婦人和她男人,只因為丈夫是元嬰,哪怕她不是地仙,就都沒走。

  陳平安此刻持劍站在一道天門外,問道:「護道人不在身邊,就放不開手腳了?」

  馬苦玄的笑聲,響徹天地間,「先找到我再說,看看先誰耗光靈氣。」

  陳平安不著急遞出第二劍,一手負後,單手拄劍,仰頭望向那道高聳入雲的華美天門。

  關於天庭遺址一事,避暑行宮沒有任何秘檔記錄,給阿良勾起了興趣,陳平安倒是還問過老大劍仙幾句。

  老大劍仙給過一個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只說當年劍修分為兩撥,一撥是他帶頭,覺得既然都沒有神靈在頭頂了,又吃不掉這塊地盤,那就所幸徹底封禁起來,好歹還可以給後人一個機會。最少在這件事上,他陳清都,還有龍君和觀照,都是與三教祖師是站在一邊的,但是另外那撥劍修,還有兵家老祖,都覺得不該如此,一個是覺得功勞最大,一個是野心勃勃,認為惹來那些逃竄的神靈餘孽瘋狂反撲,怕什麼,來了更好,大不了來一場徹底斷絕後患的玉石俱焚,什麼天地崩碎個七七八八,什麼光陰長河就此炸開,再無天地靈氣,後世無法修行,大不了他們這一小撮登頂之人,不管那幾座天下雛形的地盤衆生,死絕了又如何,由他們再換一處,休養生息個千年萬年,到時候一樣是人族為尊的格局,至於後世天地蒼生,就此斷絕修行登高之路,還能省去許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為有序穩固,天地隔絕,天人相分,連那道祖所擔心之事,都一並打消了苗頭。

  馬苦玄的嗓音再次響起,充滿了戲謔,「選擇在這裡打,要分出勝負的話,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時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卻要消磨實打實的道行,在異鄉拼了命才攢下個劍仙身份,來之不易,怎麼才回家沒幾步路,就不曉得好好珍惜了啊。」

  馬苦玄嘖嘖道:「打小窮怕了,一有錢就擺闊?那你跟那些只知道勸我多出幾斤氣力的山上廢物,好像沒啥兩樣嘛。」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借此機會,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門。

  因為這座天地只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所以很多細節,都與陳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於那些星辰和一條光陰長河,更是花架子嚇唬人的擺設。

  陳平安收劍入鞘,並且重新背在身後,說道:「行了,整座觀想遺址就是你,藏個什麼,真以為我拿你沒轍?今天這第三場,還當是打個平手。下一場,該如何就如何,你願意分生死,給你機會就是了。」

  下一刻,陳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氣勢如虹的劍陣,憑空出現,不計其數的飛劍,宛如四條雪白星河,浩浩蕩蕩湧現四座天門。

  天地寂靜片刻,馬苦玄一粒心神顯化身形,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問道:「就不怕我泄露你兩把飛劍的根腳。」

  陳平安說道:「一碼歸一碼,我們之間的恩怨且不去說,你這個人得勢就張揚,動輒與人撕破臉,可最少還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說實話,我除了煩你,卻不覺得你的作為有多少噁心。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遇到個脾氣、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劍修,拜你所賜,跟他聊得比較投緣。」

  馬苦玄笑道:「我收了個嫡傳弟子,是純粹武夫,資質還算不錯,你以後給他問拳落魄山的機會,三次,如何?」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前提是他贏得過我的開山大弟子,而且他問拳裴錢,也算三次機會之內。」

  馬苦玄說道:「沒問題。」

  馬苦玄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說實話,這個世道,可把我給噁心壞了。」

  陳平安說道:「你也沒少噁心別人,沒資格說這話。」

  馬苦玄爽朗大笑。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後掠,馬苦玄一粒心神隨之後撤,兩人始終並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懸的遠古遺址。

  陳平安默默說道:「無邊風月,有道天地。」

  馬苦玄嗤笑一聲,「書最不值錢。」

  雙方幾乎同時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瀆水畔,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內。

  陳平安背劍,步行重返大瀆祠廟。

  借住在屋舍內,陳平安跟祠廟這邊借了幾本聖賢書,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廟禁絕的書籍,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油燈,一夜無眠,只是緩緩翻書,偶爾起身,推窗望外,涼風拂面。

  在陳平安乘坐渡船,從桐葉洲跨海進入寶瓶洲地界後,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門口,能夠察覺、卻始終無法打開的一堆光陰畫卷卷軸,總計二十四幅,好像自動打開了山水禁制,都可以打開,一幅幅畫面,一覽無餘。

  比如穀雨時節,一行鄉野採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纖細,雙手採茶,動作嫻熟,突然一個風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風拂動的柳條兒,少女驀然抬頭,望向一處山頭,有大蛇盤山,眼眸幽幽,大如兩口天井,張嘴一吸,一山採茶客,無論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墜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個年紀輕輕的官員坐在田壟邊,靴子磨損得厲害,在與一位老農笑語。下一刻,一陣狂風吹過,麥穗飛揚,粒粒如飛劍,一座縣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張淡薄白紙,挨了一場大雨似的,變得稀爛。一處茅草屋的村野學塾,驟然間就沒了讀書聲。

  一處豪門大族的藏書樓中,一盞盞夜間亮起的燈火。突然整座府邸,變成了鮮紅色,一位臉色慘白、嘴唇猩紅的妖族修士,緩緩走入其中,每次打起個響指,燈火旁,牆壁上,窗戶上,就會炸開一大團鮮血。

  一座仙家山頭,一位老仙師帶著群孩子在堆雪人,順便教訓一個眉眼清秀、十分靈氣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說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爺為了祈雨,燒那紙扎的龍王,你瞎湊個什麼熱鬧,非要搬運溪水,真當自己是河龍王了啊,這是會沾染因果的,以後莫要如此意氣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應付著師父,老人嘴上訓著弟子,其實滿眼都是驕傲……剎那之間,一條條劍光掠過,滿地的無頭屍體,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將相,文官武將,江湖武夫,山澤野修,小門小派的譜牒仙師,紛紛赴死,死得慷慨壯烈,卻注定死得籍籍無名。

  全是那桐葉洲的風水人情,全是那桐葉洲的亂世慘況。

  所有「細微處」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洶洶大勢碾壓殆盡,整個桐葉洲,都已經被蓋棺定論,被一座座爛泥潭給淹沒在歷史長河當中。而陳平安曾經就是「天下大勢」其中之一,他對桐葉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撥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讓陳平安,想要在桐葉洲心境輕鬆,偏無法輕鬆半點。要讓這位隱官大人,連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絲毫餘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畫卷,不耽誤有兩百四十幅注定污穢不堪的醜陋畫卷,但是你陳平安別忘了,無論是兩百四十,還是兩千四百,你終究無法否認那二十四幅畫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這麼點「不該死」?

  崔瀺就是要讓陳平安親眼見證桐葉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餘八洲,連同桐葉洲修士自己,都覺得桐葉洲是一個糜爛不堪的爛攤子,但是唯獨你陳平安做不到。下宗選址桐葉洲?極好。那就與驕縱跋扈的寶瓶洲、北俱蘆洲兩洲修士,與他們一個個,好好相處!

  而這兩洲,一個是你家鄉,與你落魄山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一個是浩然九洲當中被你最為敬重的劍修最多之地。願意講理?喜歡講理?既然當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回了家鄉,更成了擁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只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讓你陳平安在那誰都可以不講理的桐葉洲,逆勢而為逞英雄,讓你一人,一次講個夠!

  但是道理不講還不行,因為陳平安會是文聖一脈最被矚目的那個讀書人。

  文聖一脈在儒家在文廟,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越高,既是隱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聖一脈關門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聖賢了的陳平安,就會橫空出世,水漲船高,一點點被高懸天上,無數的贊譽,由衷的,夾雜著惡意的,光明正大的贊譽,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詞,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載船之水。

  所以陳平安很清楚,為何先生會選擇「躲」在功德林,再次選擇兩耳不聞窗外事。

  陳平安在所有光陰畫卷當中,只有一幅畫卷沒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開,又很快合攏,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條跟泥瓶巷差不多寬窄的陋巷,一個根本不知道在桐葉洲何處的偏遠僻靜之地,小小雨巷中,有個小姑娘,撐起一把小小的油紙傘,一蹦一跳,油紙傘就跟著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腳步輕快回著家。

  陳平安驟然間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攏光陰畫卷。

  雙指重重拈住一張書頁,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輕輕鬆開指尖書頁,乾脆合上書籍。

  陳平安起身走到窗口,雙指並攏輕輕抵住窗口,喃喃自語,「我知道,這是要我與你的棋局對弈,你綉虎棋術高,因為你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棋盤的殘局而已。」

  陳平安輕聲道:「齊先生。崔瀺這個大師兄當得太欺負人,小師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靜,長夜無聲。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我保證這次大師兄會輸。」

  而崔瀺這一次,其實希望師兄輸師弟贏。希望再不像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大驪國師贏得毫無滋味。

  只不過想要在一局棋盤上,贏過綉虎,難度大小,可想而知。

  陳平安其實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戰事之後,可以接受再多「强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獨面對那些弱者,無數個好像曾經泥瓶巷的自己,家鄉的劉羨陽,小鼻涕蟲,陳平安會覺得大勢之下,無數個「弱者」的離開,依舊不對,依舊不行。所以陳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間的最後一幅畫卷。

  好像不看那結果,那個撐傘的小姑娘,就會一直在小巷裡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經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紙傘。會有家人閒坐,會是燈火可親,會有一家團圓。

  哪怕不談什麼人心,只說在桐葉洲某些斷人財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說不定陳平安和下宗的某個選擇,會在某一天,與玉圭宗神篆峰,與那韋瀅産生衝突,最終使得老宗主姜尚真,供奉周肥,必須做出某個絕對無法皆大歡喜的選擇。這也是為何陳平安會臨時改變主意,從一言堂,認定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變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異議,可以再議」,其實陳平安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終究依舊太年輕,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擇,會讓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負。

  陳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頭,當真就只是苦頭,毫無裨益,而且熬不過去就是熬不過去。

  所以陳平安已經有了決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懸,讓曹晴朗先繼續在那蓮藕福地,再修心個十數年。

  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櫃,陳平安也想要將功補過,就當是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好了。下宗雖然暫時不設宗主,自己也不會太過露面,只讓某個副山主,一開始就擺出「來你們桐葉洲,只為和氣生財」的凶狠架勢。比如……崔東山。反正為自己的先生分憂,也是當學生的題中之義。

  不知不覺,已經天明。

  陳平安眯起眼。

  窗外遠處,站著一個笑意盈盈卻眼神淩厲的年輕女子。

  真龍,王朱,飛升境。

  ————

  梳水國,深夜,已經關了門的山神祠廟內,一位腳穿綉花鞋的少女,聽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語,雙手負後,緩緩踱步,認真思量一番後,點頭,以拳擊掌,沉聲道:「讀書人就是花頭經多,我要是多讀幾本書,也肯定想得出這麼個小法子。挑選個讀書種子,彙聚多數文運,畢其功於一役嘛,多簡單的路數。我會想不到?!至於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們的老本行了,閉著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體態豐腴的侍女使勁點頭,溜鬚拍馬了幾句,山神韋蔚先聽完好話,這才氣不打一處來,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後者踉蹌後退,少女大駡道:「不長腦子,光長這兒了。那陳平安大駕光臨自家祠廟,你都敢不露個面,與一位年輕劍仙行個禮?架子比天大了,你怎麼不去當個山君府君?在我這兒,多委屈你?啊?」

  那豐腴侍女噤若寒蟬,都不敢還嘴半句,只是揉了揉心口。

  韋蔚還是惱火,就又踮起腳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後者腦袋一低,訓斥道:「你也是個蠢貨,都不曉得留下那個最憐香惜玉的陳平安做客?知道一位來自大驪王朝的年輕劍仙,在咱們梳水國,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你家娘娘稍微與他沾點光,揩點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寶什麼的,那咱仨,以後就可以在梳水國隨便飄蕩了。」

  駡完人,發完火,綉花鞋少女嘆了口氣,鬆開手指,看著兩個貌似恭敬、實則歡欣的傻子,無奈道:「我是與梳水國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們以為那個劍仙,覺得他就只是拉了咱們一把?」

  看到面面相覷的兩個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個白眼,然後雙指並攏,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個猛然攥緊拳頭,嘴上嚷著轟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們想一想,陳平安一個劍仙,來咱們這兒幾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韋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輕劍仙就光顧了一座小小山頭,足足三次。這說明了什麼,說明肯定還會有第四次!你以為他開口第一句話,為何是問那寺廟神像的咋個安置?你要是說錯了……要是我們山神祠做錯了,你看他會不會走,信不信就算你趕他走,他都會留下來陪我聊幾句!他就是笑面虎,袖裡藏刀,暴起殺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還會走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爛石頭,這會兒咱仨還能不能說上話,估計都不好說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會不會是娘娘想多了?他這趟做客咱們祠廟,看著挺和氣的,半點劍仙架子都沒有。」

  門外的古松涼蔭裡,青衫劍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與她說著話,還邀請她一起坐下聊呢。

  韋蔚斜了她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閉嘴。

  韋蔚一揮袖子,大門打開,她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腮幫,開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個半郡,約莫管轄著六縣山水。韋蔚以往不愛與那些文廟武廟的神祇打招呼,個個官帽子不大,還喜歡眼高於頂,最多是與矮她一頭的縣城隍打交道,後者更識趣些。

  韋蔚最後說道:「你們兩個,去那幾處縣城隍廟,仔細翻檢所有的功德簿子,咱們自家地界內,所有的讀書種子,也就是有希望當秀才貢生的,都一一記錄在冊,就照那位劍仙說的去做,細水流長嘛……還有那些所謂的積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們也分些陰德靈光,藏在他們張貼的門神裡邊,大忙幫不上,咱們這會兒家底太薄,先幫點驅散煞氣、陰風的小忙吧。等到那個進士老爺金榜題名,再來咱們祠廟還願,添了好些文運,再從長計議,陳平安有一點說得沒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錘子買賣了,只要能夠開個好頭,到底是要看得長遠些。」

  除了忌憚一位吃飽了撐著、會經常串門做客的劍仙,韋蔚之所以願意如此「聽命行事」,歸根結底,當然還是有利可圖,而且風險極小,韋蔚覺得長久以往,如果按照他所說的去做,確實有希望旱澇保收,能夠有朝一日,將一地山水經營得當,躺著享福。當了山神,想著開闢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岳山君的儲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頭嘛……

  不然那陳平安如果就只是扯道義、功德什麼的,她韋蔚大不了繼續混吃等死,下次再與他碰頭,她就躺地上裝死,陳平安總不能真的就飛劍斬頭顱吧?

  不過韋蔚不得不承認,怕他陳平安,那是真怕。

  這些年來,她的內心深處,會想著那個年輕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後再來嚇唬自己。只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那個年輕人真要死了,好像會有些可惜。

  豐腴侍女有些躍躍欲試,輕聲提醒道:「山神娘娘,陳劍仙好像說過,咱們可以先托夢給那位過路的讀書種子。」

  韋蔚轉過頭,一臉嫌棄道:「就你?還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丟人堆裡,走個路,別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兒撞。你覺得那個讀書人瞧見了你,把你當啥?運氣好,把你當頭山野狐魅,運氣不好,書生夢遊祠廟,他還以為是逛那啥呢,保不齊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看錢袋子裡邊的銀兩,夠不夠。」

  韋蔚指了指那個高挑女子,「就你了,咱仨,就你剛好是讀過幾本書的,跟讀書人可以多聊幾句……」

  那侍女有些臉色尷尬。可打死也不敢說這一茬,只敢在心中默念了幾句諄諄教誨,是諄諄。

  韋蔚猛然起身,然後笑顔如花,哎呦喂一聲,「宋老劍仙來了啊。」

  一位白髮老人雙手負後,緩緩走向山神祠,「聊你們的,我就是故地重遊,隨便逛逛,今夜不翻黃曆。」

  韋蔚抱怨道:「宋老前輩的莊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運,憑空沒了,不光是我這兒的小小山神廟,那叫一個苦不堪言,所有過慣了大手大腳日子的城隍老爺們,可都開始扣扣搜搜,緊巴巴過日子了。」

  宋雨燒瞥了眼祠廟匾額,視線下移,望向殿內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銀子吧。」

  韋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湊合著過唄。好在又不是什麼神仙錢,家底多多少少,還剩下些。」

  宋雨燒坐在那條青石長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現在才發現,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太好當,差點給一頭淫祠山神擄走當壓寨夫人,不曾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實更不好當?」

  韋蔚輕輕搖頭,「好當得很。」

  宋雨燒嗤笑一聲,一地山水氣運,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個模糊的多寡,還是可以做到的。就這座山神祠廟,撐不了百年,就會餓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風雨剝啄。

  韋蔚雙手負後,走下臺階,腳步輕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輩,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懶得動彈罷了,我這會兒與你說一番自己的盤算?」

  宋雨燒點頭道:「願聞其詳。」

  聽著那韋蔚的謀劃之後,老人起先聽得頗不以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場捷徑,走得劍走偏鋒,絕非長久之道,只是當那韋蔚文縐縐冒出個「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靈,靈之所在,在人心誠」,聽得老人無言以對,竟是完全無法反駁,宋雨燒看著這個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楞了半天,疑惑道:「韋蔚,你怎麼像是突然長腦子了?」

  韋蔚揚起腦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擺擺手,「雕蟲小技,不值一提,我這還只是發揮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燒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後我就不來這邊逛蕩了。」

  年輕時候覺得只不過幾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遠了。

  韋蔚看著那個身形佝僂的白髮老人,嘆了口氣,收斂笑意,實誠說道:「實不相瞞,這個法子,是陳平安教我的,我哪裡想得到這些。」

  宋雨燒嗯了一聲,點點頭,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轉身離去。

  那高挑女子來到山神娘娘身邊,感嘆道:「宋老前輩果然料事如神。」

  韋蔚笑駡道:「他猜到個屁,你沒發現宋雨燒上山晃悠悠,下山在飛奔嗎?」

  老人沒有直奔自家山神廟,而是回了昔年莊子臨近的那座小鎮,找到了那間酒樓,老人坐在老地方。

  掌櫃的,已經換了人,又換了人,是孫子輩在操持生意了,火鍋食材,其實也有些偷工減料,都不用下鍋下筷子,宋雨燒就知道再不是當年那個滋味了,只是宋雨燒也沒多說什麼,本就沒什麼好說的。反而希望這座火鍋味道不那麼地道了的酒樓,以後生意可以更好些,說不得等到哪天掙夠了錢,就又重新講究起來了。

  那個年輕掌櫃,哪怕認出了宋雨燒這位與爺爺關係極好的梳水國老劍聖,但是擺滿了一大桌子火鍋食材,年輕掌櫃親自一一端上桌後,難免有些心虛,就都沒好意思與老人攀關係,客套幾句,很快走了。

  宋雨燒沒要兩副碗筷,不過要了兩隻酒杯,一隻酒杯放在桌對面,沒倒酒,老人抿了口酒水,駡了幾句,臭小子竟敢躲自己,喝西北風去吧你,眼饞死你。

  只是喝了幾杯酒,老人還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給那酒杯倒滿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駡人還是什麼。

  宋雨燒突然轉過頭,笑道:「你們倆怎麼來了?」

  是孫子宋鳳山,和孫媳婦柳倩。

  兩人落座,宋鳳山笑道:「是韋蔚傳信,收到信後,來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賭,說爺爺你肯定會先來這邊。我不信,所以我自罰三杯。」

  宋雨燒沒好氣道:「想喝酒就直說。」

  宋鳳山喝著酒,柳倩涮著火鍋,只是都不說話。

  老人忍了半天,氣笑道:「說!你們是不是已經見過那小子了?!」

  宋鳳山與妻子相視一笑,然後宋鳳山聚音成線,與爺爺說了一番話。

  宋雨燒仔細聽著,沒喝酒,沒下筷子,聽完之後,老人默默夾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對面空的位子,滿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錯的孫子和孫媳婦,笑了笑,緩緩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最後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視線模糊,老人輕聲道:「惜不能至劍氣長城,不見隱官劍仙風采。」

  宋雨燒重新拿起酒杯筷子,大笑道:「火鍋就酒,江湖依舊!」

  ————

  南婆娑洲,大海之濱的一座尋常山頭,名副其實的結茅而已,勉强算是有了個修行之地,哪怕是下五境的山澤野修,其實都不會如此簡陋。

  相鄰的三座茅屋,卻住著三位上五境,其中兩位還是劍仙。

  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

  在桐葉洲太平山那邊有人祭劍之後,陸芝起身走出茅屋,眯眼遠眺東南。

  在邵雲岩和酡顔紛紛走出屋子後,陸芝說道:「隱官回了。」

  酡顔夫人臉色僵硬。

  邵雲岩大笑不已。

  容貌俊美的那位老劍仙齊廷濟,選擇開宗立派的地點,出人意料,既不是山河最為遼闊的中土神洲,也不是財神爺劉氏所在的皚皚洲,而是再無醇儒的南婆娑洲。

  齊廷濟經常會來這邊,與陸芝閒聊幾句。也不藏掖,明擺著是希望陸芝擔任首席供奉,哪怕退一步,當個宗門清客都無妨。

  陸芝自然不願意當那供奉,至於沒什麼約束的客卿,其實在兩可之間。

  終究雙方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齊廷濟在浩然天下的一次次出劍,也確實不曾讓人失望。尤其是陳淳安離開南婆娑洲去往大海的最後一程,還是齊廷濟獨自一人,為那位醇儒,仗劍護道。

  最終陳淳安成功將大髯劍客劉叉,留在了浩然天下,使得那位王座大妖未能返回蠻荒天下。

  但是浩然天下,尤其是中土神洲,依舊對這位莫名其妙苟活、莫名其妙赴死的醇儒,非議極多,覺得大局已定的情況下,連一頭飛升境大妖都不曾打殺、肩挑日月如同擺設的陳淳安,在該死的時候不死,在能活的時候不活,不會雪中送炭,偏要錦上添花,簡直就是惜命怕死到了一個境界,最終愛惜羽毛更是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地步,一場大戰,除了勉强算是護住了南婆娑洲那一洲山河,再無建樹……如今的蠻荒天下,哪怕多出個劉叉,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齊廷濟在中土神洲為此出劍一次,只會更加怨聲載道。

  被齊廷濟問劍之人,在挨了一劍之後,依舊骨頭極硬,說就算劉叉在蠻荒天下,收攏氣運,躋身了十四境,又如何?那蕭愻不一樣是十四境劍修?不一樣被左右趕去了天外戰場,至今未歸,始終去不得蠻荒天下?就算多出個劉叉,算個屁,你齊廷濟真有本事,就重返劍氣長城,再在城頭上刻個大字……所以懶得多說的齊廷濟,就又賞了那位修士一劍。

  一位玉璞境,齊廷濟卻要遞兩劍,只能重傷,還不能殺。

  這讓齊廷濟返回南婆娑洲,來這邊找到陸芝後,破天荒沒有勸她加入自己宗門,而只是默默喝酒。

  如果換成是陸芝,大概會一劍砍死那個玉璞境,然後就乾脆返回劍氣長城遺址了。

  陸芝在這浩然天下,願意多聊幾句的,就倆,就是當下她身邊這兩位。其中酡顔,說話一貫拐彎抹角,大抵意思還是勸陸芝答應下來,當個客卿而已,又是同鄉,於情於理,都不該拒絕。邵雲岩卻堅決反對,有酡顔在,邵雲岩也不敢把話說得太過直接,擔心自己獨自出門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挨一劍。所以邵雲岩只說齊老劍仙,劍術卓絕,自然不需要陸先生錦上添花,當什麼客卿,若是當那首席供奉,倒是可以考慮。

  「齊廷濟說得對,他所在宗門,得有個不太講規矩的劍仙,我會答應他擔任客卿。」

  陸芝說道:「邵雲岩,你帶著酡顔,一起遊歷中土神洲,再繞去北俱蘆洲,最後才去見隱官。」

  邵雲岩點點頭,「如此最好,不然意圖就太明顯了。」

  至於陸芝當不當那客卿,邵雲岩其實並沒有太多想法,先前只不過是看不慣酡顔的做派。

  酡顔夫人試探性說道:「陸先生,我還是留在這裡陪你好了?」

  陸芝淡然道:「你們立即動身。」

  酡顔夫人哀怨不已,她是真不願意見那隱官大人啊。上次是少了一座梅花園子,這次呢?

  邵雲岩深呼吸一口氣,既然他們知道隱官終於重返浩然天下,那麼皚皚洲謝松花,金甲洲宋聘,北俱蘆洲酈采……所有走過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仙,憑藉太平山那場祭劍,就都該知道此事了。

  皚皚洲。

  早年突然就答應當了劉氏供奉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又從劉氏那邊祖師堂議事返回雷公廟,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能白拿一大筆錢,不拿白不拿。謝松花甚至專門提醒劉氏,但凡有議事,甭管大小,千萬記得飛劍傳信,只要她在皚皚洲,一定趕到。她好歹是個正兒八經的供奉,得出力,哪怕沒機會出力,也該建言獻策。

  按照一般的山上宗門,早腹誹不已了,但是皚皚洲劉氏,議事無論大小,還真就都會飛劍傳信謝松花,次次變著法子給錢,多次過後,別說兩位嫡傳弟子的練劍所耗神仙錢,就連謝松花自己的那份,都不缺錢了,謝松花難免有些過意不去,這次離開劉氏祖師堂,就問那劉聚寶,到底有沒有那種劉氏想砍、又不合適砍的仇家,她來,悄悄往返一趟就是了。

  劉聚寶卻說沒有。

  如今師徒三人,差不多是把雷公廟當半個家了。

  沛阿香也根本無所謂,不冷清,又不至於太喧嘩,其實還不錯。

  就是那個女子劍仙的有些話,讓人扛不住,什麼阿香你長得這麼俊俏,不找個男人真是可惜了。

  今天謝松花御劍落在了雷公廟大門外,弟子兩個,做臺階那邊,翹首以盼呢。

  沛阿香一見到謝松花,就立即起身返回廟內。

  謝松花落地後,玩笑道:「想不想師父幫你們找個師娘啊?」

  朝暮恍然道:「原來師父不是女子啊?」

  舉形一臉無奈,「原來你是個傻子啊?」

  謝松花不再開玩笑,心聲言語道:「師父帶你們走趟寶瓶洲。」

  竹海洞天,青神山。

  純青趴在欄桿上,雙手托腮。

  一位女子,鬢髮絕青,赤足行走。

  她看著那個神遊萬里的唯一弟子,會心一笑。

  曾經她也這般百無聊賴,趴在青竹欄桿上發呆,然後就蹦出一個更無聊的無賴,把腦袋擱在欄桿上,然後轉頭側臉,眯起眼,一臉嚴肅,目不轉睛,一開口就不是個正經人,「這位姐姐,小心壓塌了欄桿啊。不過沒事,青神山那邊如果找你賠錢,只管報上我的名字,記住了啊,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等到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斜靠欄桿,笑臉燦爛,「你該不會就是那位青神山夫人吧,不然姐姐長得這麼好看,我要是那位山神娘娘,肯定嫉妒得抓心撓肝,容不得你當鄰居啊,每天大半夜蹲你床頭,拿竹簽戳你的臉瓜子,倒也不會真戳,畢竟哪怕是女子,瞧見了你,一樣都會喜歡的……我覺得你多半不是那位山神娘娘了,知道原因嗎?哈哈,很簡單,我與她其實關係,嘿嘿,你懂的。」

  那漢子抬起雙手,擠眉弄眼,拇指對戳,「這個,老相好。」

  她當時問他,「你找死?」

  一位飛升境,她又是坐鎮山頭。一座竹海洞天,數以千萬計的青竹,皆可化作飛劍,所以她又等於半個劍修。

  那漢子竟然滿臉靦腆羞赧,瞥了眼廊道一側的屋子,好像不敢正眼看她,微微低頭,似笑非笑,欲語還休。

  最後那人,御風逃竄時,抱著屁股。

  純青回過神,抬頭問道:「師父,那個阿良,怎麼莫名其妙去了西方佛國?」

  她微笑道:「當了和尚才好。」

  北俱蘆洲。

  彩雀府,山腳的茶鋪。

  掌律女祖師的武峮對面,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袍男子,姿態慵懶,坐沒坐樣,幾乎是趴在桌上。

  武峮無奈道:「余米,你能不能收斂點?」

  那位名叫余米的金丹劍修,擔任彩雀府的掛名客卿很多年,打了個哈欠,委屈道:「武峮妹妹,咋個了嘛,我一句話沒說,一個斜眼都沒有,就在山上散個步,也不行啊。」

  武峮遞給他一杯茶,自己提起茶杯又放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你就是個禍害,再這麼下去,我們彩雀府的名聲,就算毀了。就算你不招惹她們,可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是位金丹劍修……」

  說到這裡,大概是武峮也是覺得怨不得這個來自落魄山的余米,這傢伙確實太過好看了些,確實不招惹誰,可就是一個稀拉平常的臨崖遠眺,或是大雪賞景,一襲白衣手持綠竹杖,又或是大雨滂沱,撐傘緩行,手拈桃枝……這個劍修余米,他娘的沒說話,也等於是在說話了啊,關鍵還是那種無聲勝有聲……

  余米更委屈,趴在桌上,用手指拈動茶杯,「都說你們北俱蘆洲劍修如雲,劍仙遍地都是,一抓打一大把,我才斗膽用了個金丹劍修的名頭,早知道就不打腫臉充胖子了,老老實實當我的觀海境練氣士。」

  余米到了彩雀府之後,沒有出手。

  所以武峮到現在為止,還是無法確定余米的真實境界,不過她可以確定對方不是什麼觀海境,極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

  而余米,好像對那個趙鸞很在意,卻不是那種男女之情,反而就像一位長輩,在為晚輩護道。

  如此一來,府主的得意弟子,柳瑰寶,好像就有些不對勁了。柳瑰寶與趙鸞原本關係極好,如今就有些小小的彆扭了。

  柳瑰寶冷著臉,從山下走來茶鋪,將一封密信放在桌上。

  米裕眼睛一亮,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然後才拆開密信,差點當場熱淚盈眶,一個沒忍住,轉頭對那柳瑰寶感激涕零道:「柳姑娘,大恩大德,無以回報,以後誰敢欺負你,孫府主除外,武峮姐姐除外,北俱蘆洲所有地仙除外,然後你就可以大大方方與我說一聲,我保管打得對方……」

  柳瑰寶就只是直楞楞看著他。

  最欠揍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米裕知道這位姑娘眼中的答案,卻依舊裝傻扮痴,只是不再言語,米裕小心翼翼收起那封來自披雲山的密信,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總算可以回了。

  突然三位劍修御劍而來,武峮和柳瑰寶趕緊起身。

  竟是女子劍仙,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身邊跟著兩位嫡傳,極其年輕的金丹境劍修陳李,以及只好相對年輕的龍門境劍修高幼清。

  陳李笑眯眯的,以心聲笑道:「這不是米大劍仙嘛,風采更勝往昔啊,都快瞎我一雙狗眼了。」

  聽聽,多熟悉,不愧是劍氣長城的小隱官。

  你都沒辦法回駡。

  米裕還真就喜歡這些,太久違的感覺了。

  酈采與那兩位彩雀府女修打完招呼,聊完客套話,與米裕心聲說道:「我不去寶瓶洲,就有勞米劍仙護送他們倆去落魄山了。」

  米裕說道:「我得先去趟雲上城,帶上趙樹下。」

  酈采擺擺手,「你就算帶上彩雀府所有女修,我也不管你,但是事先說好,敢勾搭幼清,我砍死你。哪怕你不勾搭,只要幼清對你有想法,我一樣砍死你。」

  米裕笑道:「酈劍仙有所不知,有些姑娘,我一看她們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們是不是心有所屬了。」

  酈采嘖嘖道:「你這死不要臉說假正經話的樣子,是你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嗎?」

  米裕微笑點頭,然後問道:「真不見見那位周供奉?」

  酈采大駡道:「死沒良心的王八蛋,他滾來見我才對。」

  米裕使勁點頭,「在理!」

  寶瓶洲。

  一位大驪王朝的新科榜眼,一位姓曹的翰林編修,突然告病,悄然離開京城,在一處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牛角山渡口。

  除此之外,一位位落魄山譜牒嫡傳,供奉,客卿,以及與落魄山交好的觀禮之人,都開始紛紛啓程。

  雲舟渡船上,姜尚真坐在欄桿上,笑道:「還以為你會連打兩場架。」

  陳平安搖搖頭。

  當時在濟瀆祠廟內,他與王朱,雙方只是隔著窗戶,屋裡屋外,遠遠閒聊了兩句。

  她問個問題,「為何解契?」

  陳平安反問一個問題,「你想好了,真要當這濟瀆公?」

  結果雙方都沒有給出答案。

  王朱重回大瀆之水,繼續閉關去。

  雲舟渡船緩緩停靠在牛角山渡口。

  裴錢和姜尚真,身邊跟著九個劍仙胚子。

  但是陳平安卻提早離船落地。

  落在了一處山間小路上,最終走在那兩座小墳頭,跪地磕頭。

  然後取出一隻只小袋子,開始為墳頭添土。

  已經不惑之年的青衫男人,在墳前倒了一壺酒後,單膝跪地,彎著腰,低著頭,在心中默默言語。

  最後男人微微顫聲,皺著臉,輕聲笑道:「爹,娘,不要擔心啊,除了離家有些久,在外邊這些年,其實都很好。」

  陳平安沉默許久,留在原地很久。

  等到他起身緩緩下山,已經是暮色,等到陳平安稍稍繞路,去了趟曾經的神仙墳,遠遠看了一眼,再走路回到泥瓶巷一端,已經是深夜時分。

  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兩邊貼著還很嶄新春聯的院門,輕輕關了還貼著門神的院門,再打開屋門,抬頭看了眼那個春字,進入屋內,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燈火,趴在桌上,原本想要守夜,卻一個不小心,就那麼熟睡過去。

  都不知道睡了幾天幾夜。

  等到這天的拂曉時分,陳平安坐起身,雖然有些睡眼惺忪,不過還是緩緩起身,發現門外只有一個裴錢在。

  裴錢笑道:「我攔著暖樹姐姐和小米粒,讓她們在霽色峰的山腳門口那邊等著師父呢。」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是今天?」

  裴錢使勁點頭,「更多人,都在祖師堂門口那邊了,都到了。小師兄都趕來了,這會兒估計還趴在地上打盹呢。」

  如果不是魏山君施展了山水禁制,估計這會兒整個北岳地界,都察覺到自家霽色峰的氣象異樣了。

  陳平安關好屋門和院門,站在泥瓶巷內,說道:「跟上。」

  一襲青衫扶搖而起,一襲黑衣尾隨其後。

  兩人飄然落在霽色峰的山門口。

  粉裙女童和黑衣小姑娘,一個從蓮藕福地返回,暖樹施了個萬福,喊了聲老爺,一個咧嘴笑得簸箕大了,怎麼都合不攏嘴。

  陳平安眯眼而笑,一手一個小腦袋,輕輕揉了揉,微笑道:「走,上山去。」

  當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現身臺階頂部,才發現霽色峰祖師堂外,竟然多達數十位自己的學生,弟子,落魄山供奉,客卿,以及各自的再傳弟子,和朋友。

  比起第一次霽色峰祖師堂,要多了太多人。

  陳平安緩緩向前,最終停下腳步,他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

  裴錢帶著暖樹和小米粒快步向前,走向人群,再一起轉身面朝陳平安。

  山風陣陣拂過,一襲青衫背劍,大袖飄搖。

  面對著眼前衆人。

  山主陳平安面朝衆人,猛然抱拳致禮。

  對面衆人,肅然回禮。

  陳平安率先跨過祖師堂大門。

  霽色峰祖師堂內。

  懸三幅掛像,文聖,齊靜春,崔誠。

  一襲青衫站在最前方,雙手持香。

  陳平安身後。

  是學生崔東山,弟子裴錢,學生曹晴朗。

  落魄山掌律長命,賬房韋文龍。

  山巔境武夫朱斂,遠遊境盧白象,金丹瓶頸劍修隋右邊,遠遊境魏羨。

  陳靈均,陳如初,石柔。

  落魄山護山供奉,右護法周米粒。

  蔣去,張嘉貞。趙樹下,趙鸞。

  岑鴛機,元寶,元來。真名周俊臣的阿瞞。

  仙人境劍修姜尚真。遠遊境巔峰種秋。玉璞境瓶頸劍修米裕。元嬰劍修崔嵬。

  記名供奉,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北俱蘆洲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金丹劍修龐蘭溪。

  狐國之主沛湘,元嬰水蛟泓下,棋墩山雲子。

  九位劍仙胚子,何辜,于斜回,程朝露,納蘭玉牒,姚小妍,虞青章,賀鄉亭,白玄,孫春王。

  觀禮之人。

  劉羨陽。還有李二,李柳,韓澄江。林守一,於祿,謝謝,董水井。

  北岳山君魏檗。太徽劍宗劉景龍,弟子白首。龍泉劍宗開山大弟子董谷。鰲魚背劉重潤。老龍城范二,桂夫人,弟子金粟。孫嘉樹。浮萍劍湖嫡傳陳李,高幼清。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倒懸山酡顔夫人。書簡湖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披麻宗財神爺韋雨松。彩雀府府主孫清,弟子柳瑰寶。雲上城徐杏酒,記名供奉桓雲。皚皚洲劍仙謝松花,弟子舉形,朝暮。風雪廟大劍仙魏晉。指玄峰袁靈殿。金烏宮元嬰劍修柳質清。中土神洲鬱狷夫,邵元王朝林君璧。

  今天的霽色峰祖師堂內。

  劍修極多,武夫極多。

  而那個站在最前方的山主,遠遊歸來的陳平安,既是劍仙,也是止境。既是寶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也是曾經劍氣長城的隱官,更是浩然天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很快整座浩然天下,就會知道那個隱官陳十一,叫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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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3 01:36:10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四章 祖師堂內

  四十三位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人氏在前,三十六位觀禮之人在後,跟隨山主陳平安,敬香拜掛像,作揖三拜,然後各自按照禮敬順序,插入香爐,陳平安作為東道主,還需要與每一位觀禮之人還禮致謝,光是此事,就耗去了足足三刻鐘。

  三幅掛像下,一桌兩椅,一張空懸,一張屬陳平安,陳平安始終沒有落座,一襲青衫的男子,背朝掛像,面朝祖師堂大門方向,與上香的衆人一一還禮,三十多位觀禮客人,要麼與山主微笑點頭致意,哪怕言語,也極為言簡意賅,至多輕輕道賀一聲,沒有誰會在這種關頭,與陳平安過多寒暄客套。

  在譜牒上姓名為陳如初的暖樹,因為擔任山水唱誦的香使女官,所以得以站在陳平安身邊,她需要喊出觀禮上香客人的名字、宗門山頭,最後跟隨山主一起與那位客人還禮。

  陳平安率先落座,主客雙方隨之紛紛落座,井然有序。

  今天霽色峰祖師堂的座椅,分為三種。第一種當然是有資格參與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屬在落魄山祖師堂已經擁有一張「雷打不動」的座椅,除了山主陳平安,還有學生崔東山,開山大弟子裴錢,學生曹晴朗。

  此外還有大管家朱斂。護山供奉周米粒。隋右邊,盧白象,魏羨。周肥,種秋,鄭大風。陳靈均,陳如初。

  當然這類椅子,會在今天增添幾張。例如掌律長命,賬房韋文龍。米裕,供奉崔嵬,沛湘,泓下。

  再就是雖然列入祖師堂山水譜牒,但是按照輩分屬再傳的嫡傳弟子,例如岑鴛機,元寶元來等人。再就是一般的供奉、客卿,例如騎龍巷賈晟師徒三人,披麻宗杜文思、龐蘭溪。而落魄山的記名客卿。

  最後便是那三十多位來自浩然各洲的觀禮客人。

  後兩種椅子,只會在今天這樣的日子搬出,供人落座。

  今天霽色峰祖師堂必然會多出一大撥客卿,都從觀禮客人當中來。

  陳平安獨自一人,坐在掛像下的椅子上,望向剛剛從中土神洲趕回寶瓶洲的學生崔東山,點點頭。

  崔東山破天荒將一襲雪白法袍,換成了儒士青衫,站起身,輕聲道:「裴錢,曹晴朗。」

  裴錢和曹晴朗同時起身。

  陳平安一樣站起身,崔東山將從文廟取來的金書、玉牒,分別遞給裴錢和曹晴朗,然後剛要挪步前行,要將一件從文廟請出的禮器交予先生,陳平安卻輕輕搖頭,只是從袖中取出了一摞書籍,崔東山會心一笑,也就無所謂這點規矩禮儀了,霽色峰祖師堂內都是自家人,沒人會去文廟那邊碎嘴。

  金書玉牒,投書於天,化作一股清氣,埋牒在地,與山水氣運相融,分別用以昭告天地,一洲山河。

  中土文廟贈送一件禮器,供奉在宗門祖師堂。

  陳平安也沒有壞了這個規矩,只是卻添了自家先生的著作,一並供奉起來。

  曹晴朗從崔東山手中接過金書,朗聲誦讀內容,不過百餘字,都是照搬一套古老禮制的文字。

  裴錢接過玉牒後,有樣學樣,讀了遍玉牒上邊的文字內容。

  無論是落魄山譜牒,還是觀禮之人,都早已再次起身。

  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繁文縟節。

  然後曹晴朗和裴錢並肩走出祖師堂,一個御風往高處,一個去往山腳。

  兩人在大門外碰頭,一起返回祖師堂,先後說了一句「禮畢。」

  最後陳平安和崔東山,分別將一摞書籍和文廟禮器擱放在桌子上。

  陳暖樹嗓音清脆道:「禮成!」

  寶瓶洲落魄山即刻起,就已經躋身浩然宗門之列。

  今天祖師堂聚會,所有觀禮之人的所觀之禮,當然就是落魄山的提升宗門之浩然頭等大禮。

  浩然天下一般的仙府山頭,想要躋身宗門,如果沒有上宗的運作,一般流程,就是由祖師堂所在王朝的皇帝陛下,先與中土文廟,舉薦建議,提升為宗門候補,在坐鎮一洲天幕的某位陪祀聖賢認可之後,再交由中土文廟審查、勘驗,文廟正副三教主、三大學宮祭酒,負責一同批復此事,最終交由禮聖決斷,七位儒家聖賢,只要其中有一人不點頭,就休想躋身宗門,當然歷史上也曾有六人都已點頭、唯獨禮聖不點頭的情況出現,只不過這種情況在萬年歷史上,只出現過兩次。

  書簡湖真境宗,因為上宗是桐葉洲玉圭宗,又有荀淵的巧妙籌劃,就其實與大驪宋氏皇帝關係不大,這其實是有些壞規矩的,所以姜尚真和韋瀅先後兩任下宗宗主,無論個人的脾氣性情、境界、手腕如何,在書簡湖那邊當家做主,都顯得極為隱忍,重視與大驪鐵騎的關係修繕,力求入鄉隨俗,將功補過。

  而阮邛的龍泉劍宗,以及昔年的宗門候補,正陽山和清風城,三者就都需要大驪王朝皇帝宋和的舉薦,最終也都順利成為寶瓶洲最新的宗門,據說正陽山甚至已經著手準備籌備下宗多年,只是中岳山君晉青對此事始終態度模糊,大驪宋氏廟堂那邊,京城皇帝與陪都藩王之間,也好像有些異議,皇帝宋和的意思,是正陽山的戰功雖然不太夠,但是既然正陽山已經與神誥宗、雲林姜氏和老龍城在內的衆多勢力,借來不少,就不妨順水推舟,再扶持正陽山一把。

  但是本該與正陽山關係更為親近的藩王宋睦,卻說正陽山哪怕縫縫補補,在大驪山水功勞簿上邊湊齊了足夠的戰功,但是依舊缺了一大筆功德,哪怕我們宋氏舉薦給了中土文廟,一樣極有可能會被打回大驪,批復以「再議」二字。今時不同往日,已經是太平盛世了,不應該將正陽山喂得太飽,容易讓其餘宗門候補山頭心懷怨懟,認為大驪王朝太過偏心。

  宋睦在寄往京城御書房的那封密信上,末尾寫了一句話,除非正陽山的劍修,敢去蠻荒天下開疆拓土,憑此戰功積攢功德。

  不管如何,落魄山終究是成為了宗字頭山門。

  就當下這一刻而言,落魄山還會是浩然天下最「年輕」的一座宗門。

  陳平安輕輕鬆了口氣,抬手虛按兩下,笑道:「都坐都坐,今天都是自家人,接下來我們都隨意些,只要別袒胸露腹,或是脫鞋子盤腿坐,都沒什麼講究了。」

  在所有人都落座後,陳平安才坐下,笑望向落魄山右護法,輕聲道:「米粒,端茶。」

  「得令!」

  周米粒左右肩頭一晃,趕緊滑下有些顯大的椅子,挺直胸膛,小姑娘滿臉漲紅,總算輪到自己露面了,她今天可是又多出了一個官職,茶水官!負責給祖師堂所有人端茶送水,多有面兒?!暖樹姐姐和景清都才是幫忙打下手的茶水副使嘞。一個黑衣小姑娘,立即帶著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開始給所有人分發茶水,陳靈均負責從方寸物當中取出茶水,一手托一個茶碗,小米粒和暖樹負責遞茶給人。

  劉羨陽從小米粒接過茶水的時候,笑呵呵道:「啞巴湖的大水怪,名氣真要比天大了。」

  周米粒瞪了眼劉羨陽,自己又不是那種計較虛名的,只是小姑娘一個沒忍住,滿臉笑容。劉羨陽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腦袋,給周米粒趕緊拿腦袋撞開,快步去給下一位客人恭謹端茶。

  陳平安只是象徵性喝了一口茶水,就放下茶杯。

  落魄山的山水譜牒抬升一個大臺階,從原本的大驪禮部歸檔,變成了被中土文廟記錄在冊,落魄山顯然有意無意繞過了大驪王朝。沒有與大驪宋氏借力,討要那份舉薦,落魄山這邊只是飛劍傳信京城禮部,算是與大驪朝廷說了有這麼件事,打過招呼而已。

  觀禮一事,陳平安其實只能算不陌生,因為只有一次。而登山之人,除了山澤野修,山上的譜牒修士,觀禮次數,本都不該如此少。越是大宗門大仙家,觀禮的機會和次數就越多。早年陳平安只是遊歷青鸞國,路過青要山的金桂觀,金丹地仙的老觀主張果,當時要收取九位譜牒弟子。

  相較於金桂觀的收徒,霽色峰祖師堂,哪怕是躋身宗字頭的大典,其實已經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同樣是躋身宗門儀式,清風城和正陽山,幾乎都是從早辦到晚,期間只是「請出」金書玉牒和文廟禮器這一件事,聽說就耗費了兩個時辰,宗門慶典,禮誦觀禮客人各自就位落座,那位祖師堂唱誦官,都會用上類似道門青詞寶誥的拖腔,極緩極慢,而那不過百餘字的金書玉牒,在禮官捧出誦讀之前,都會有各類興師動衆的慶賀儀式,作為鋪墊,例如正陽山劍修的聯袂祭劍,用以祭奠祖師堂歷代祖師,還要營造出各種祥瑞氣象,從六種到九種不等。再通過山水陣法,以及開啓的鏡花水月,傳遍一洲山上仙家。此外光是提供給觀禮貴客的仙家茶水、山上瓜果一事,以及沿途栽種奇花異草,仙鶴靈禽齊鳴在天,祖師堂禮制處,就會精心籌備個最少月餘光陰,為此消耗神仙錢的顆數,更是以穀雨錢計算。

  而落魄山這邊,就是清茶一碗待客而已。

  劉羨陽,莫名其妙跌了一境,但是無論本命飛劍,體魄神魂,氣府經脈,都沒有任何損傷,就只是一粒元嬰,有等於無,極其古怪,阮邛才會答應讓他留在鐵匠鋪子那邊養傷。

  劉羨陽每次望向陳平安,都笑眯眯的,每次視線交匯,陳平安都擺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表情。

  北岳山君魏檗,是寶瓶洲歷史上的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如今又是首位等同於仙人境的大山君。

  所以前些年披雲山又辦了一場名正言順的夜遊宴,因為大戰落幕後,各有戰功撈到手,大驪多有封賞,所以各路譜牒仙師、山水神祇,原本乾癟的錢袋子又鼓了起來,北岳地界,不至於砸鍋賣鐵,哀鴻一片。

  太徽劍宗,上任宗主韓槐子,戰死於劍氣長城。掌律老祖黃童,戰死在寶瓶洲中部戰場。都死在了異鄉。

  以至於如今整座宗門,就只有宗主劉景龍這一位上五境劍仙,玉璞境。弟子白首,金丹劍修。結丹後得以開峰,成為翩然峰新任山主。

  白首今天覺得有些奇怪,劍氣長城的九個小屁孩裡邊,有個叫白玄的小傢伙,總瞅自己,好像跟自己很熟的樣子。

  金烏宮柳質清,雲上城徐杏酒,都坐在劉景龍附近,兩人都曾去往翩然峰,找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喝過酒。如今劉景龍享譽兩洲的酒量,徐杏酒和柳質清都功勞不小。再加上之後女子劍仙酈采、老武夫王赴訴等人的推波助瀾,算是有了個定論,劉劍仙要麼不喝,只要開喝,酒量就無敵。

  所以這次登門做客,劉景龍既是為落魄山道賀,也要與陳平安道謝。

  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董谷,也就是劉羨陽的大師兄,如今是元嬰境,卻非劍修。師妹徐小橋,金丹境劍修。謝靈,元嬰境劍修,同時精通符籙、陣法。躋身寶瓶洲年輕十人,而且這些年中,名次不斷提升。如今已經超過了風雷園劍修劉灞橋。

  年輕十人。為首之人,真武山馬苦玄。除了龍泉劍宗嫡傳謝靈。還有元嬰劍修劉灞橋。雲林姜氏,元嬰修士姜韞。觀湖書院,當過三次君子的賢人周矩,在君子賢人兩個頭銜上來來回回的,樂此不疲。真境宗,金丹瓶頸劍修隋右邊,此外的年輕十人,都是在大戰當中崛起的新面孔,例如馬苦玄的師伯,兵家修士余時務。

  寶瓶洲還有候補十人。其中有正陽山一位少年劍修,劍仙胚子,名為吳提京,在正陽山躋身宗門之時,少年同時被正陽山山主收為關門弟子。

  寶瓶洲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總計二十位修道天才,落魄山這邊幸好還有個隋右邊,占據一席之地。

  董谷坐在風雪廟大劍仙魏晉一旁,畢竟風雪廟算是龍泉劍宗的「娘家」,而魏晉如今又是當之無愧的寶瓶洲劍修第一人,董谷在魏晉這邊,自然十分恭敬。而在山上一向清高到孤僻的魏大劍仙,對這個山澤精怪出身的龍泉劍宗大弟子,也算破例了,言語雖然不多,但是帶著幾分笑意。要知道魏晉是出了名的不會與人客氣,哪怕是回到風雪廟,魏晉一樣只去神仙台。

  先後兩場問劍天君謝實,在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兩處戰場問劍大妖,都是一言不發,唯有遞劍而已。

  孫氏家主孫嘉樹,和桂夫人的唯一嫡傳金粟,已經結為夫妻,也是一雙山上道侶了。

  趴地峰火龍真人的愛徒張山峰,正在閉關,所以未能出席觀禮,按照指玄峰袁靈殿的說法,小師弟張山峰,此次洞府境躋身觀海境。當年青鸞國一別,張山峰都還不是中五境修士。

  觀禮落魄山的袁靈殿之外,幾位師兄,連同師父,一起為張山峰「護道」。閉關求觀海……一位飛升境的火龍真人,白雲一脈祖師,桃山一脈,太霞一脈,都在洞窟門外為一位洞府境修士護道……

  這種事情,估計也就趴地峰做得出來。不過所謂的護道,其實也就是幾位師兄弟陪著師父他老人家一起嘮嗑,擺好桌子,備好酒水,佐酒菜來幾碟,瓜果一大盆,賞賞月色,看看風雨,靜待師父的詩興大發,打油詩來那麼幾首,然後一個個眼神真摯,拍案叫絕……袁靈殿不順眼那兩個溜鬚拍馬的師兄很多年了,尤其是這次,原本他都備好了筆墨紙硯,總覺得肯定可以扳回一局,不曾想師父要他來落魄山觀禮,結果沒能派上用場。

  李希聖帶著書童崔賜,正在遊歷流霞洲的天隅洞天。

  鐘魁,與骸骨灘鬼蜮穀的京觀城城主高承,在從蠻荒天下托月山重返浩然的亞聖護送下,跟隨那個雞湯老和尚,一起去了西方佛國。

  白帝城城主的關門弟子顧璨,如今身在扶搖洲,據說因緣際會之下,被他找到了一處小洞天秘境,正在閉關煉化。

  披麻宗宗主竺泉,去了中土上宗。

  邵雲岩與酡顔夫人聯袂雲遊,來到了寶瓶洲。邵劍仙當年讓劉景龍和水經山盧穗一起,幫忙帶走春幡齋那串葫蘆藤,當年結出的十四顆小葫蘆,最終瓜熟蒂落,春幡齋運道極好,竟然比預期的七枚養劍葫,遠遠要多,多達十枚養劍葫。除了七枚都早已預定出去,所以邵雲岩如今手上還有額外三枚品秩極高的養劍葫,此次觀禮的慶賀禮物,就是一對養劍葫,寓意好事成雙,同時算是幫了囊中羞澀窮光蛋的酡顔夫人一個大忙。不然酡顔夫人這一路,走得惴惴不安,登山之前,差點就要轉頭就走,打算留在小鎮那邊,打死都不敢見那位隱官大人了,邵雲岩臨時送她一枚養劍葫,酡顔夫人這才有膽子登山恭賀落魄山。

  林君璧和郁狷夫,是被崔東山「順路」帶來落魄山。

  落魄山這次沒有邀請春露圃修士。

  趁著所有人都喝茶的間隙,陳平安與崔東山快速心聲言語,才知道這位學生這趟中土文廟之行,確實很忙。

  崔東山從桐葉洲大泉王朝動身,跨洲遠遊,先是去了趟功德林,見到了先生的先生,祖師老秀才,好得很,在那邊與一個被譽為「天下儒者宗」的董老夫子,還有北俱蘆洲舊魚鳧書院的山長周密,仨臭棋簍子經常下棋。然後崔東山得了祖師爺的授意,先留下了那方藏書印,再得了祖師爺的口信,以及董老兒的一封書信,去禮記學宮找大祭酒。

  而茅小冬辭去大隋山崖書院的副山長,進入三大學宮之一的禮記學宮,擔任司業一職,僅次於大祭酒。按照山上好事者以山水官場的算法,學宮司業一職,低於祭酒,卻要略高於七十二書院的山長,賢人君子,再「正人」君子,書院山長,學宮司業,學宮大祭酒,陪祀聖賢,文廟副教主,文廟教主,這就是儒家文廟相對比較按部就班的「官場進階」了。

  茅小冬帶著李寶瓶,李槐。還有一撥學宮儒生,一路南下,先後遊歷婆娑洲,雨龍宗,劍氣長城。

  如今一行人應該身在劍氣長城了,山水迢迢,所以錯過了這場觀禮。

  崔東山與那學宮大祭酒一合計,就以禮記學宮茅司業的名義,舉薦落魄山提升宗門。

  崔東山還七彎八拐,找到了一位文廟老聖賢,輩分極高、功德極大的伏勝。於是手中就又多了一封舉薦信,最後加上即將趕赴桐葉洲擔任一座書院山長的周密。山長,司業,陪祀聖賢,三封舉薦信在手,再跑去中土文廟,找到了副教主韓老夫子。最終三位正副教主和三位學宮大祭酒,在文廟聚頭議事,其中有兩人希望「再議」,理由是既然落魄山的山主,按照你崔東山的說法,就「只是元嬰劍修和九境武夫」,提升宗門,於禮不合。

  氣得崔東山差點撒潑打滾,結果禮聖現身,只說了句,不用再議了。

  那麼自然就是不用再議了。

  等到周米粒三個端茶,所有人又都喝過了茶水。

  裴錢和曹晴朗已經搬了一條桌椅,擺放在陳平安和長命道友的位置中間,是為提筆記錄譜牒一事而準備,因為長命、米裕和韋文龍在內一大撥譜牒修士,由於陳平安太多年不曾返回家鄉,其實尚未真正記錄在霽色峰祖師堂的山水譜牒,所以今天就要補上,陳平安起身走向那張書案,笑道:「山水譜牒記錄名字一事,按照山上規矩,本該是掌律執筆,我們落魄山,比較小門小戶,先前都沒來得及設置掌律一職,所以今天我先代勞,等到我親自為長命在譜牒上記名,再讓掌律長命坐在這邊。」

  雖然裴錢在內三位陳平安嫡傳,敬香之時,所站位置,僅次於山主陳平安,但是落魄山的座椅安置,最為靠近陳平安那張「頭把交椅」的,卻是長命道友,賬房韋文龍,然後才是曹晴朗他們三個。

  這就是山上規矩。掌律,財庫賬房,首席供奉,坐這三個位置,祖師堂交椅都會極為靠前。

  長命道友站起身,她先與山主作揖拜禮,然後與衆人再作揖致禮。

  其實所有離著落魄山比較遠的觀禮之人,都很好奇這位身穿一件雪白長袍、笑容和煦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脫穎而出,一舉成為落魄山的掌律。

  落魄山的掌律祖師,分量到底有多重,在座觀禮之人,哪怕是老龍城女修金粟,像她這樣找了個好師父、又找了個好丈夫,所以始終不太需要理會山上事的人物,一樣心裡有數,很有數。陳平安本來就是一個出了名喜歡講道理的人,而落魄山的掌律祖師,就意味著是落魄山上,唯一一個在名義上「道理」與山主陳平安一樣大、甚至某些關頭還要道理更大的超然存在。

  陳平安在那本落魄山譜牒第一頁的「掌律」一欄,寫下「長命」二字。

  然後陳平安笑著就擱筆起身,長命走向那邊,代替陳平安落座掌筆。

  緊接著是落魄山泉府府主,韋文龍。

  韋文龍起身先與陳平安抱拳致禮,然後與衆人行禮,最後抱拳不放,望向那位傳道恩師,春幡齋劍仙邵雲岩。

  邵雲岩大笑著站起身,執平輩禮,與昔日弟子韋文龍,抱拳還禮。按照山上規矩,霽色峰祖師堂內,與雙方今天出了大門,禮數可以分開算。

  邵劍仙是真沒有想到自己這位修行資質一般的嫡傳,能夠成為落魄山的賬房先生,隱官大人的左膀右臂。

  酡顔夫人瞥了眼滿臉紅光的邵雲岩,有些不是滋味,同樣是倒懸山四大私宅,春幡齋大概是取名取得好,如今倒是最為最春風得意了。

  她立即收斂視線,正襟危坐,原來是那位年輕隱官笑眯眯望向了自己。

  浩然天下四位夫人,如今落魄山祖師堂內,竟然就有兩位,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桂花島的桂夫人。

  掌律長命、泉府韋文龍之後,是前不久剛剛從披雲山辭去客卿職務的劍仙米裕。

  之後是元嬰劍修崔嵬,賬房一脈的張嘉貞,符籙修士蔣去。趙樹下,趙鸞。裴錢的開山大弟子,綽號阿瞞的周俊臣。

  這些年都身在蓮藕福地修行的元嬰狐魅沛湘,元嬰水蛟泓下,剛剛結金丹的雲子。

  以及九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

  在這之後,又有三樁禮儀。

  第一件,是劍修郭竹酒,在位於祖師堂譜牒第二頁的「宗主嫡傳」,將她的名字記錄在冊,成為山主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第二件,年輕武夫趙樹下,一樣是拜師陳平安,正式成為山主陳平安的又一位嫡傳弟子。

  即刻起,陳平安的嫡傳弟子當中,就有了崔東山,裴錢,曹晴朗,郭竹酒,趙樹下,總計五人。

  第三件,周俊臣,拜師裴錢,其實就等於同時成為了陳平安的再傳弟子。

  拜師禮,需要弟子磕頭,師父喝茶。

  與弟子裴錢各自收徒後,陳平安先後喝過了一杯趙樹下的拜師茶、周俊臣的一杯拜祖師茶。放下茶杯後,陳平安笑道:「諸位,我們落魄山聘請客卿一事,我們不如趁熱打鐵,今天都敲定下來吧?」

  如果不是礙於山水規矩,陳平安這會兒已經讓崔東山去關上大門了。

  有些是身在文聖同一文脈之內的讀書人,無需錦上添花,比如林守一,於祿,謝謝,董水井。

  魏檗是北岳山君,劉景龍是一宗之主,劉重潤是一島之主,孫清是彩雀府掌門,徐杏酒是雲上城城主,於禮不合,只能作罷。

  有些是生意往來的盟友,不用畫蛇添足,免得混淆不清,難以明算帳,例如老龍城范二,孫嘉樹,披麻宗韋雨松。

  所以最終成為落魄山記名客卿的人選,分別是邵雲岩,酡顔夫人,桓雲,謝松花,柳質清,李芙蕖。

  還有風雪廟魏晉,指玄峰袁靈殿,這兩位其實對於擔任客卿,並無想法,但是都被陳平安分別以理服人,動之以情,改變了主意。說服魏晉,不難,你魏大劍仙好歹接受過我師兄左右的劍術指點,這點面子都不給的話,說不過去。至於指玄峰袁前輩,是看在小師弟張山峰的面子上,加上本身就與陳平安又相熟,就答應下來。

  最後一個,是以心聲與隱官大人言語,主動請求擔任客卿的浮萍劍湖「小隱官」陳李。

  陳李與那白首是差不多的感覺,有些奇怪,為何那個名叫白玄的劍仙胚子,好像眼神裡邊,透著一股十分沒道理的親近。

  而白首又要比陳李更加識趣些,更有危機意識,覺得那個裴錢金字招牌一般的臉色和笑意,愈發讓人毛骨悚然了。

  白首打定主意,要跟那個白玄離得遠一些,免得被殃及池魚。要知道裴錢第二次遊歷中土神洲,去與曹慈問拳之前,她再次路過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時候,白首那會兒剛剛躋身金丹劍修,在翩然峰走不開,就剛好遇到了登山做客、久別重逢的裴錢,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不知怎麼的,裴錢與姓劉的聊著聊著,就扯上了他,當時白首掂量了一下自己,又見她裴錢個兒挺高啊,可惜瘦竹竿似的,不像是個拳重的,白首就覺得自己躋身了金丹,不敢說穩贏裴錢,一戰之力終究該有了,就大搖大擺與裴錢切磋了一場,結果就是裴錢負責一拳,他負責倒地不起,口吐白沫,一個金丹劍修,躺地上抽搐不已,跟武夫走樁似的。

  等他暈乎乎躺床上醒過來,裴錢跟姓劉的隨便找了個由頭,已經跑路了。白首當時悲從中來,卷起被子,繼續蒙頭裝睡。

  在陳平安已經很心滿意足的時候,李柳突然笑著心聲言語,說她也要擔任落魄山的客卿。

  陳平安當然沒法拒絕。

  而李柳雖然臉色慘白,大病未癒的模樣,愈發顯得柔柔弱弱,可是這位看似弱不禁風的李柳,哪怕跌境,依舊是一位仙人。

  而崔東山曾經說過,同境修士,李柳,姜尚真,都是那種最為難纏的仙人,當然還要加上一個當年的稚圭。比起一般意義上的大劍仙,比如墨家許弱,風雪廟魏晉,只會更加難纏。

  狐國之主沛湘,她的惴惴不安,大概絲毫不輸酡顔夫人。

  她擔心今天這麼大的一場觀禮過後,人多眼雜,明天清風城就知道了她和整座狐國的蹤跡。

  她不是害怕清風城許渾的興師問罪,一位玉璞境的兵家修士,就算來了,又能如何?落魄山要留客,估計許渾就不用走了。

  沛湘只是擔憂那位許氏婦人幕後之人的手段。

  走江化蛟的泓下,是第一次正式見到那位年輕山主,面對一位神色對她極為和善的陳平安,元嬰泓下內心深處,卻泛起一種天然的敬畏。

  座位相鄰的沛湘和泓下,兩位堂堂元嬰境大修士,她們發現對方好像都比自己更緊張,心境反而逐漸平靜起來。

  談妥了客卿一事。

  落魄山觀禮,就告一段落。

  接下來祖師堂還需要關起門來議事,涉及宗門機密,陳平安就送客到祖師堂大門,所有觀禮客人,都下榻在霽色峰半山腰一大片仙家府邸當中,等到議事完畢,陳平安肯定還需要一處處宅子拜訪過去。

  落魄山擁有三座山峰,主峰集靈峰,也就是竹樓、山巔祠廟的那座,這座建造有祖師堂的霽色峰,其實是次峰。

  因為是祖師堂議事,許多落魄山再傳弟子、一般供奉一樣需要離開,跟隨觀禮客人們一起下山。哪怕是陳平安嫡傳的趙樹下,因為資歷不夠,今天依舊無法留下。但是對於一個如今才四境武夫的年輕人來說,依舊是夢遊一般拜師,夢遊一般離開,直到現在,年輕武夫還沒有回神還魂,因為事先落魄山根本沒有人告訴他,今天自己會成為陳先生的嫡傳弟子。

  趙樹下轉頭對一旁的趙鸞輕聲道:「鸞鸞,我不是做夢吧?」

  姿容極美的年輕女子,身穿一襲彩雀府仙家法袍,笑道:「打自己一拳,吃疼就不是做夢。」

  趙樹下嘆了口氣,「早知道這樣,就該與陳先生說一聲的,把我換成你多好,你資質多好,如今都是龍門境了,我練了兩百萬拳,才跌跌撞撞躋身的四境武夫。」

  不曾想趙鸞卻一雙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兒,好像自己沒有成為陳先生的嫡傳弟子,她更開心些。

  劉羨陽自然要與大師兄董谷同行,帶上個風雪廟大劍仙魏晉。

  桂夫人和酡顔夫人聯袂而行,說著些女子之間的悄悄話。

  邵雲岩找到了劉景龍,自然而然就認識了柳質清,徐杏酒和老真人桓雲,一行人,其實都算北俱蘆洲同鄉,談笑風生。

  陳李帶著高幼清,還有舉形和朝暮,四位更早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以及其餘九位跟隨隱官大人一起來到落魄山的孩子。

  還是一大撥同鄉。

  林守一在內的四位同窗,並肩而行。

  走在他們前邊的,是止境武夫李二,仙人李柳,下五境練氣士韓澄江,如今是一家人了。

  劉羨陽與魏晉聊完,快步跑到林守一和董水井這邊,一手搭住一人肩膀,然後笑嘻嘻喊了聲韓澄江。

  韓澄江臉色僵硬,身體緊綳,轉過頭,與劉羨陽擠出一個笑臉,目不斜視。

  當過齊渡廟祝的林守一眯起眼,賒刀人董水井扯了扯嘴角。

  讀書人韓澄江立即額頭滲出汗水。

  其實花翎王朝是北俱蘆洲屈指可數的大王朝,而韓氏又是花翎王朝的「太上皇」,地位有點類似中土鬱氏,韓澄江作為韓氏嫡出,其實也算出身浩然天下的頭等鐘鳴鼎食之家,只是人在異鄉,人生地不熟的,心裡難免沒個著落,他倒是半點不介意吃醃菜喝劣酒,每天做些挑水砍柴的活計,反而樂在其中,只不過委實是被小鎮唯一結識的好朋友劉羨陽給嚇跑了,按照劉羨陽的說法,那林守一和董水井打小就是家鄉的混世魔王,喜歡半路給人套麻袋拽農田裡拳打腳踢一頓,韓澄江不怕吵架,但是怕打架啊,要是鼻青臉腫的回了宅子那邊,韓澄江就算自己不覺得丟臉,可是丈母娘最好面子,街坊鄰居更是一個比一個耳報神,他能咋辦?說是路上摔的?

  等到李柳微微轉頭,向後望去,林守一與董水井立即雲淡風輕,移開視線。

  彩雀府孫清帶著嫡傳柳瑰寶,與真境宗元嬰女修李芙蕖,她的嫡傳周采真,一起走在劉景龍那一行人的身後。

  白首知道這裡邊的玄機,身後孫府主與那水經山的盧穗,都是北俱蘆洲十大仙子之一,又都鬼迷心竅愛慕姓劉的,然後春幡齋邵劍仙又與盧穗的師父,是有緣無分的半個道侶,所以這會兒先後兩撥人,咫尺之隔,卻殺機四伏。

  范二,孫嘉樹,金粟,與披麻宗財神爺韋雨松談事情。

  山君魏檗,女子劍仙謝松花,指玄峰袁靈殿,郁狷夫,林君璧,五位卻來自四洲,相談甚歡。

  同出「騎龍巷一脈」的兩座鋪子,石柔,小啞巴阿瞞,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再與當過二掌櫃夥計、又在騎龍巷打過雜的張嘉貞和蔣去,一起下山。

  老道人撫鬚而笑,神清氣爽,沒法子,如今又升官了,攔都攔不住,落魄山供奉分出了個三等,他是躺著躺著,就享著了二等供奉的福。

  到了半山腰的住處,霽色峰這片仙家府邸,與落魄山後山那片鱗次櫛比的建築,都是靠著當年供奉周肥掏的腰包,花了十多顆穀雨錢打造而出。每一處宅子,都是大管家朱斂親自構圖,親自督造,不愧是在藕花福地編撰過一部《營造法式》的老廚子。相較於集靈峰竹樓附近的那片府邸,可謂後來者居上,但是誰都清楚,算不算落魄山真正的「老人」,還是得看在竹樓那邊,有沒有一處確實不值錢的「小破宅子」。這就跟與落魄山熟不熟,就看磕不嗑得上瓜子是一個道理。

  所有觀禮客人,都發現原先走在路上閒聊的隊伍,幾乎都不用如何分散,因為下塌處,都相鄰。所以大多繼續揀選某處宅子,繼續閒聊。修道之士,山上各自修行,又來自浩然天下的四面八方,像今天這樣相聚碰頭的機會,其實不多的。

  而這些,都是小暖樹與老廚子、韋賬房仔細商議過後的細緻安排,光是用掉的紙上草稿,小管家陳暖樹就填滿了一個紙簍。

  因為要參加祖師堂議事,暖樹先前就將好幾串鑰匙交給了田酒兒和小阿瞞,酒兒姐姐從來細心,別看阿瞞像個小啞巴,其實腦子很靈光的。

  而真名周俊臣的阿瞞,在山下,只與掌櫃石柔關係好些,在山上,只與暖樹會說幾句話。哪怕到了師父裴錢那邊,阿瞞依舊喜歡當啞巴。

  在一座大院子裡邊,「小隱官」陳李,斜坐石桌,看著那個雙手負後的「小小隱官」白玄。

  陳李問道:「白玄,你觀海境沒?」

  白玄如遭雷擊,然後腹誹不已,你他娘的怎麼跟小爺說話呢?你是劍氣長城公認的小隱官咋了,跟在曹師傅身邊混過幾天啊?

  高幼清有些替那個孩子打抱不平,埋怨道:「陳李,沒你這樣欺負人的,白玄如今還沒十歲呢。」

  少年舉形坐在臺階那邊,膝上橫著一根綠竹杖,笑著看熱鬧。他如今是龍門境劍修,瓶頸,比陳李低了一個境界。

  同樣是謝松花嫡傳的少女朝暮,卻還只是剛剛躋身觀海境劍修。

  陳李一個斜眼,高幼清立即不說話了,陳李又問道:「先前在祖師堂裡邊,還有下山路上,你瞅個啥?」

  白玄眼珠子一轉,嬉皮笑臉道:「仰慕小隱官的風采。」

  陳李說道:「以後好好修行。」

  白玄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笑呵呵抱拳道:「小事一樁。」

  納蘭玉牒與姚小妍都高幼清相熟,這會兒正一左一右蹲在高姐姐身邊,都眼饞那只據說是裴錢姐姐贈送的小竹箱呢。

  而虞青章和賀鄉亭坐在了舉形身邊,用家鄉話,問著皚皚洲的風土人情。

  劍氣長城說大很大,劍修、劍仙實在太多。說小又很小,其實就那麼點人。

  而且以前哪怕只是在家鄉街巷打過照面的孩子,到了浩然天下,都會變得關係很好。

  只有一個例外,就是已經率先挑選一間屋子,開始獨自溫養飛劍的小姑娘,孫春王。

  霽色峰祖師堂內。

  開始重新關門議事。

  多餘的椅子都已經撤去。

  只有兩張空椅子,看門人鄭大風,山主嫡傳郭竹酒。

  其餘都已紛紛落座。

  宗字頭的山主陳平安。

  掌律長命,玉璞境。

  泉府賬房韋文龍,金丹境。

  崔東山,仙人。

  裴錢,山巔境圓滿武夫。

  曹晴朗,龍門境修士。

  護山供奉周米粒,洞府境。

  大管家朱斂,山巔境武夫。

  隋右邊,金丹瓶頸劍修。

  盧白象,遠遊境武夫。

  魏羨,遠遊境武夫。

  種秋,遠遊境武夫。同時還是金丹地仙,儒家練氣士。

  陳靈均,走瀆化蛟的元嬰境。

  陳暖樹,在藕花福地煉化文運的龍門境。

  「周肥」,仙人境,劍修。

  米裕,玉璞境瓶頸劍修。

  崔嵬,元嬰劍修。

  沛湘,元嬰狐魅。

  泓下,元嬰水蛟。

  霽色峰祖師堂內,此刻總計十九位。

  上五境練氣士,五位。陳平安,長命,崔東山,姜尚真,米裕。

  遠遊境以及之上武夫,六位。陳平安,裴錢,朱斂,盧白象,魏羨,種秋。

  元嬰境修士,四位。陳靈均,崔嵬,沛湘,泓下。

  這還是沒有算上鄭大風和郭竹酒。

  這樣的一個宗門,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龐然大物。

  如一條蛟龍盤踞幽深古井中,正在緩緩抬起頭顱。

  除了缺少一位飛升境坐鎮山頭,落魄山其實沒有任何缺漏可言。

  最重要的,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都很年輕,年輕卻境界高得匪夷所思。

  陳平安一手雙指抵住茶杯,輕輕旋轉,開始閉目養神。

  分心無數,念頭四起,並不去拘束。

  沛湘和泓下這兩位新面孔,大氣都不敢喘。崔嵬其實也並不輕鬆,這位年輕山主,到底是一人駐守劍氣長城多年的那個隱官大人,還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如今更是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了。

  陳平安緩緩睜開眼睛,笑道:「我很幸運,能夠認識各位,並且成為同道中人。很榮幸,在座各位,能夠出現在這霽色峰祖師堂。」

  祖師堂內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只有小米粒拍掌卻無聲。

  陳平安眼神溫柔,等到小米粒停下動作,這才繼續說道:「近期我們落魄山,還是不會太過大張旗鼓,對外的說法,就是米大劍仙脫離披雲山山水譜牒,鼎力支持我們落魄山,所以才得以一舉晉升了宗門,至於外界信與不信,我們管不著。至於為何如此藏拙,一而再再而三,我稍後會與大家詳細解釋。」

  米裕一臉呆滯。

  姜尚真贊嘆道:「多虧了米劍仙,才能瞞天過海得如此水到渠成,不露痕跡。」

  崔東山使勁點頭,「是啊是啊,米大劍仙不當這個首席供奉,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姜尚真一個發楞,打了個哆嗦,啥玩意?先前那封密信上,說好的板上釘釘首席供奉呢?說好的在你先生那邊一哭二鬧三上吊呢?

  陳平安笑眯眯道:「所以今天議事,第一件大事,就是商議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到底有誰來擔任。」

  裴錢說道:「師父,首席供奉誰來當,我都沒有意見,只聽師父和掌律的意思。反正我建議周肥擔任次席供奉,免得泄露了周肥的玉圭宗姜老宗主身份。」

  玉圭宗的姜老宗主?就是那個桐葉洲的人,卻在北俱蘆洲揚名立萬的那個姜尚真?最終那個幾乎可算憑藉一己之力,守住神篆峰的大劍仙?

  陳靈均眼皮子直打顫,立即開始小心翼翼盤算,以往周肥兄弟幾次來落魄山做客,自己有無半點冒犯的言辭、舉動。

  泓下和沛湘更是臉色微白。

  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

  桐葉洲力挽狂瀾第一人!

  周米粒張大嘴巴,小姑娘趕緊轉過頭,對姜尚真投以最為誠摯的贊賞眼神,這個化名周肥的供奉,很闊以啊,只是瞧著也不顯老啊。

  好大出息,姜尚真不愧是姓周的人唉。

  朱斂微笑道:「周老哥當這個次席供奉,很能服衆的。誰不服,就是與我問拳,問拳我認輸,但是還會堅持己見,除了周老哥,誰當次席我都不服氣。」

  盧白象附和道:「姜老宗主終究事務繁忙,擔任我們落魄山的次席供奉,雖說大為屈才了,但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情。」

  姜尚真哀怨不已,無奈道:「我半點不忙的啊。玉圭宗,真境宗,我都不是宗主了啊。」

  一直雙臂環胸打盹的魏羨,終於補了句:「我是粗人,說話直接,周肥你一看就一塊飛升境的料,以後閉關少不了,首席供奉是一山門面所在,更需要時不時偷溜下山,去打打殺殺的,落魄山不好意思耽誤周老哥的修行。」

  米裕聽得那叫一個膽戰心驚,祖師堂之內,肯定是他最希望姜尚真來當那首席供奉了。給他個譜牒供奉就行,別說首席,次席都不用。

  曹晴朗微微訝異,不過仍是給出自己的意見,「我覺得姜老宗主擔任首席供奉,比較合理。再讓米劍仙擔任次席供奉,不過我們可以暫時對外隱瞞首席、次席兩供奉的人選。」

  姜尚真差點熱淚盈眶,總算有人仗義執言了,果然還是要靠落魄山的這股清流,門風擔當曹晴朗!

  陳平安忍住笑,轉頭望向長命,「分歧很大啊,掌律怎麼說?」

  長命道友起身說道:「山主一言決之,長命只負責添補譜牒首席、次席一欄的空白。」

  長命走向那張並未撤去的書案,重新取出那本霽色峰祖師堂譜牒,攤放開來,剛好翻到供奉篇首席、次席兩頁空白。

  崔東山兩隻雪白大袖耷拉在椅把手上,煽風點火之後,就打定主意隔岸觀火了。

  一個臭不要臉鐵了心要當首席,一個嚇得劍心不穩打死不當首席。

  這種情形,果然只有自家祖師堂才會有了。

  至於姜尚真會不會埋怨他不厚道,他娘的這是祖師堂議事,跟我崔東山有半顆錢的關係嗎?

  陳平安突然笑著站起身,朝那姜尚真一抱拳,「恭喜周首席,以後有勞了。」

  祖師堂內,除了姜尚真,幾乎同時都站起身,朝姜尚真抱拳致禮,道賀連連。

  被人一口一個劍仙大劍仙的米裕尤為真誠。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正衣襟,抱拳還禮,朗聲笑道:「承蒙厚愛,受之有愧,德不配位,受之有愧啊。」

  見那山主微微一笑,姜尚真立即改變口風,「既然衆望所歸,無一異議,我就挪座椅了啊。」

  姜尚真起身拿起椅子,屁顛屁顛就將椅子搬到了長命、韋文龍之後的位置上,與此同時,崔東山,裴錢,曹晴朗在內所有人,都笑著跟著一起挪了位置。

  一座祖師堂內的首席供奉,座椅位置自然極為靠前。

  姜尚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轉身笑道:「崔老弟,咱哥倆這就當鄰居了啊。」

  崔東山伸出手掌,姜尚真笑著輕輕擊掌。

  崔東山一把抓住姜尚真的手掌,輕聲問道:「紅包?不人手一個,過意不去吧?」

  姜尚真說道:「一人兩份,早就備好了的。」

  裴錢揉了揉額頭。

  陳平安起身道:「東山,打開一幅整個小鎮西邊的山水畫卷。」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祖師堂內浮現出一幅山脈起伏的堪輿圖,雲霧升騰,靈氣流轉,脈絡清晰。

  崔東山站起身,走到畫卷邊緣,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小圈,將一塊山河圈畫起來,緩緩道:「山君魏檗所在的披雲山在內,總計六十二座山頭,龍泉劍宗占據神秀山,挑燈山和橫槊峰。此外周邊的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其實都是落魄山的藩屬山頭,只是租借給了龍泉劍宗三百年。龍泉劍宗此後又買下了四座山頭,大體上是圍繞祖山,阮邛將祖師堂搬遷到京畿以北的舊山岳地界後,如果不出意料,以阮邛的脾氣,會將這四座山頭租借、甚至有一定可能,選擇直接賣給我們落魄山。作為當年落魄山租借三山的回禮。」

  崔東山開始指指點點,「先生買入了落魄山北邊的那座灰蒙山,與魏山君將那牛角山對半分,清風城許氏搬出的朱砂山,暫時租借給書簡湖珠釵島的鰲魚背,蔚霞峰,位於最西邊的拜劍台,以及位於最東邊的真珠山,再加上陳靈均牽線搭橋買來的黃湖山,在先生遠遊期間,在朱斂的運作之下,我們落魄山又陸陸續續低價購入了香火山,遠幕峰,照讀崗。」

  崔東山每次「指點」,大大小小的山根水運就會一一顯化。

  崔東山沉聲道:「除了龍泉劍宗,龍脊山有那斬龍崖,風雪廟和真武山肯定都不會放棄,我們也不去多想。至於在衣帶峰上修行的那撥仙師,祖師堂譜牒,其實位於夢粱國,與雲霞山是鄰居,前者在寶瓶洲屬二流仙家勢力,而且比較墊底。只是與我們落魄山關係不錯,所以一樣不用多想。但是其餘十餘個仙家勢力,沒什麼香火情,我們也不欺負他們……」

  說到這裡,崔東山望向姜尚真。

  姜尚真微笑道:「買買買,賣賣賣,雙方你情我願,不就有了香火情?」

  韋文龍說道:「泉府帳簿上,其實略有盈餘。」

  陳平安終於插嘴,笑問道:「怎麼個略有盈餘?」

  韋文龍立即站起身,報了一筆賬。

  與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雲上城一線的商貿,再加上新開闢出來的披麻宗、浮萍劍湖、龍宮洞天的第二條商貿路線,還要再加上與紅燭鎮三江、董水井、老龍城範家、孫嘉樹這第三條路線。此外,還有牛角山渡口、包袱齋的收入,以及上等品秩瓶頸的蓮藕福地一大筆收入。

  所以韋賬房所謂的「略有盈餘」,是落魄山還清了一大筆債務不談,賬面上還躺著三千六百顆穀雨錢的現錢。

  關鍵在這之外,泉府賬房裡邊,還有六百顆金精銅錢。

  而一座蓮藕福地與三條商貿路線的收益,源源不斷。

  陳平安想了想,起身走到畫卷邊緣,「總計六十二座山頭,我們爭取在百年之內,囊括至少半數。簡單來說,就是除了魏山君所在的披雲山,阮師傅的龍泉劍宗,風雪廟和真武山占據的龍脊山,衣帶峰,此外,其餘所有被那十數個仙家占據的山頭,都可以談,都可以商量。但是切記,既然是商量,就好好商量,强買强賣就算了,畢竟遠親不如近鄰。能夠連綿成片是最好,不成,就在寶瓶洲尋找幾塊藩屬飛地。」

  陳平安盯著畫卷,自顧自緩緩道:「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不去說。落魄山是祖山所在,鰲魚背已經租給了劉島主,真珠山實在太小,牛角山是仙家渡口,泓下已經在黃湖山水底開闢水府,靈均和暖樹的龍王簍,也在黃湖山那邊煉化為山水大陣。那麼現在空置閒餘的山頭,就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劍台,香火山,遠幕峰,照讀崗。十年之內,開峰儀式就不去辦了,七座山頭,你們現在就可以挑選起來了。」

  泓下起身顫聲說道:「山主,我已經搬去了蓮藕福地,在那邊占據了一條江河,理該讓出黃湖山,水府送給……雲子好了。」

  陳平安抬起頭,笑望向泓下,搖頭道:「不用,你的仙家機緣在那黃湖山,於公於私,你都不能讓出黃湖山。」

  泓下還要說話,陳平安擺擺手,「只管寬心,留下水府。」

  泓下再不敢言語,趕緊施了個萬福,「謝過山主。」

  姜尚真感慨萬分,還說不是一言堂?要是在那神篆峰祖師堂,得有多少人朝自己吐唾沫、砸椅子了?

  陳平安輕聲笑道:「泓下,不用如此拘謹,祖師堂議事,你是一份子,是有椅子的,在這裡,道理最大,誰敢出了祖師堂給你穿小鞋,你只管找我,我親自幫你評評理。」

  崔東山點頭道:「是啊是啊。」

  陳平安氣笑道:「我說的就是你,以後別有事沒事就嚇唬泓下。」

  崔東山眼角餘光瞥向那泓下,泓下下意識望向山主,剛收回視線望向山水畫卷的陳平安,就只好又望向崔東山,崔東山只好舉起兩隻袖子。

  一直沉默的隋右邊說道:「我想要那座拜劍台當做修行之地。」

  陳平安搖頭道:「不行。」

  隋右邊皺眉問道:「為何?」

  陳平安隨便找了個理由,「別處宗門,金丹開峰,我們落魄山得是元嬰。」

  拜劍台,陳平安心中是有人選的,崔嵬領銜,九位劍仙胚子,都留在那邊。

  隋右邊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不合適。

  隋右邊笑了笑。

  陳平安知道隋右邊為何如此,她破開金丹瓶頸,其實不難。如果真想要躋身元嬰,當年飛升台,她就可以做到。只是不知為何,隋右邊故意停滯境界。

  陳平安補了一句,「你先別著急下決定。」

  陳平安一拂袖子,收起那幅畫卷,後退幾步,站在椅子那邊,一隻手放在椅背上,說道:「落魄山之所以繼續藏拙,原因有三個,第一,我當過十幾年的劍氣長城隱官,躲躲藏藏的仇家有不少,不一定全是妖族。第二,我早年有兩樁私人恩怨,本命瓷一事,與龍窯督造的大驪王朝,杏花巷馬苦玄的父母,有些死仇,牽扯很遠,說不定北俱蘆洲都有人參與其中。再就是當年清風城許氏聯手正陽山,我和劉羨陽都差點被打死。第三,我作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身份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到時候利弊皆有,洶洶大勢,到時候很多的麻煩,光靠飛劍和拳頭,是不管用的,在這裡,我先跟你們打好招呼,諸位都做好準備。當然,有我在,對方也不是那麼輕鬆就可以得逞的。」

  「只是有需要各位出力的時候,我跟你們不會客氣就是了。」

  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輕拍椅背,「所以在這之前,我必須快刀斬亂麻,處理好手邊就近的家務事,大驪宋氏,正陽山,清風城,主要就這三個。嗯,還要加上一個相對比較好處理的春露圃。所以我近期會親自走一趟北俱蘆洲。」

  陳平安望向沛湘,狐國之主立即主動站起身。

  陳平安笑了笑,「沛湘你安心留在蓮藕福地,妥善處理狐國事務,天塌不下來。你既然成了我們落魄山的祖師堂供奉,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與清風城許氏的那點因果,我自會幫你斬斷,不留半點隱患。但是事先說好,不用刻意為了討好這座祖師堂,就去做些有損狐國利益的舉措,完全沒必要,我們落魄山,與一般山頭,風氣還是不太一樣,比較講道理,這麼多年相處下來,相信沛湘供奉應該心裡有數。」

  沛湘立即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點頭致意,然後繼續說道:「接下來,就是商議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一事。」

  陳靈均瞪大眼睛,啥?下宗都有啦?那下宗的首任宗主,自己有點當仁不讓的意思啊,咳嗽幾聲,剛要站起身,陳平安已經笑道:「怎麼,靈均大爺打算親自走一遭桐葉洲?會不會大材小用了?」

  陳靈均立即把屁股放回椅子,笑哈哈道:「不去不去,老爺說笑了,我小骼膊細腿的,在落魄山上的擔子就很重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直截了當說道:「我原本是打算讓曹晴朗擔任下宗首任宗主,但是擔心選擇下宗一事,不單單是寶瓶、桐葉和北俱蘆三洲形勢複雜,一旦我的兩個身份顯露,會有許多額外的意外,針對下宗。」

  崔東山笑道:「我來當下宗的副山長好了,過渡,過渡一下。」

  故作驚訝咦了一聲,崔東山身體前傾,伸長脖子,望向那米裕,說道:「這下好了,又空出個下宗首席供奉來,米大劍仙?你說巧不巧?」

  米裕剛通體舒泰沒多久,這會兒就又如臨大敵了,可憐巴巴望向陳平安,苦著臉說道:「隱官大人,當官什麼的,我真不成啊。哪怕讓我不當什麼首席供奉,卻必須要做那首席供奉的事,我都認了!」

  彩雀府那邊,一個柳瑰寶不說,還有好些個眼神炙熱的譜牒仙子,都讓米裕憂愁不已了。

  陳平安笑道:「下宗的首席供奉,可以暫定,回頭再議。反正只要你躋身了仙人,都好說。」

  米裕鬆了口氣,能拖一天是一天。

  陳平安轉頭望向隋右邊,以心聲言語道:「在雲窟福地,我見到你的先生,他如今化名倪瓚,在黃鶴磯當那撐船擺渡的老蒿師。很早就離開了藕花福地,如今是玉璞境劍修,還有那江上斬蚊的事跡流傳,你在玉圭宗修行之時,其實應該聽說過。我們曾經逛過的騎鶴城,就是你先生『飛升』離開家鄉時留下的一處『仙跡』。」

  隋右邊神色複雜,輕輕點頭,雙手攥緊椅把手。

  陳平安一拂袖,出現了一幅福地老君山的山河萬里圖。

  陳平安先為衆人大致說明了如今的桐葉洲山上山下形勢,太平山,大泉姚氏稱帝,桃葉之盟,驅山渡,天闕峰……

  種秋感慨道:「在這桐葉洲選址下宗,其實要比選址寶瓶洲,更加難做人,因為一個不小心,我們就會與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結仇。如今兩洲修士南下滲透桐葉洲,勢如破竹,很容易與他們起利益衝突,如果只是各自求財,井水不犯河水,倒還好說,說不定還能順勢結盟,可若是落魄山還要求個理字,難了。」

  魏羨眯起眼,望向那幅山河畫卷,「難?我看未必,選擇下宗後,按山主的意思,快刀斬亂麻,比如北俱蘆洲,拿那瓊林宗開刀,寶瓶洲,拿那老龍城範、孫之外的大姓開刀,只要刀子夠快,旁人哪怕不挨刀,可只要不眼瞎,瞧見了,一樣是會覺得疼的。」

  崔東山微笑點頭,不過視線有意無意的,卻是望向陷入沉思的曹晴朗。

  曹晴朗沉默片刻,「與其在各執一端各有各理的一團亂麻裡攪和,不如聽魏羨的,在兩洲勢力當中,找兩個全然不占理的,那麼我們再來講理,就很清爽了,旁人瞧見了刀子的鋒芒,確實會跟著講理許多,至少遇到我們,會主動選擇繞道而行,但是我們如此……霸道行事,仍是不夠,還需要合縱連橫,桃葉之盟?我們也會,先生已經挑出了蒲扇雲草堂,天闕峰,大泉姚氏,其實再加上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從中各挑一個盟友,最好再與那皚皚洲劉氏打好關係,足夠了,很夠了!比如謝劍仙,既是皚皚洲劉氏的供奉,又是我們的客卿,是不是可以勞煩她幫我們捎話?不過千萬千萬不能讓謝劍仙覺得為難,不然就得不償失了,白白浪費先生一份極為可貴的香火情。」

  崔東山撫掌而笑。

  小米粒聽是沒太聽懂,反正跟著拍掌就沒差了。

  隋右邊突然說道:「我可以擔任下宗的首席供奉,等我元嬰境。」

  種秋笑道:「我可以陪著曹晴朗走一趟桐葉洲,曹晴朗先歷練個幾年,不著急當什麼宗主。」

  米裕見大局已定,就立即變了主意,笑道:「我可以給種夫子搭把手。」

  曹晴朗,崔東山,種秋,米裕,隋右邊。

  再加上一個暗中策應的姜尚真。

  幾乎可以算是萬無一失了。

  陳平安問道:「蓮藕福地?」

  種秋笑著反問道:「山主?」

  陳平安啞然失笑。

  長命突然問道:「灰蒙山那邊?」

  在灰蒙山,其實還有三人隱居修行,化名邵坡仙的朱熒王朝餘孽,婢女蒙瓏,化名石湫的昔年北俱蘆洲打醮山渡船女修,秋實。

  陳平安沉默片刻,點頭道:「先送走觀禮客人,我再去趟灰蒙山。如果他們自己願意,就加入落魄山譜牒。」

  掌律長命不再言語。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雙手籠袖,怔怔望向大門那邊。

  其實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商議,例如蓮藕福地,三條商貿路線,與大驪王朝的關係處理,賬房那麼多神仙錢的處置,山水邸報的扶植,主峰集靈峰山巔那座山神祠遺址,能否打造為一座護山劍陣中樞……

  等到陳平安回過神的時候,發現祖師堂已經除了自己,竟然全走完了。

  陳平安站起身,轉身倒退而走,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那三幅掛像。

  沒來由想起自己還是一個泥腿子的時候,在仗劍劈斬穗山之前,曾經無意間說過一句,「打就打」。

  是與阿良閒聊過後,才知道在萬年之前,早就有一個年輕劍修,在水畔撂下過一句,「打就打啊」。

  陳平安笑了起來,轉身大步走向祖師堂大門那邊。

  至於第二夢問心局的勝負手,在齊渡那邊,陳平安其實就已經明白了,想要贏過大師兄崔瀺,就要先有個我能下棋贏過綉虎的心氣。有此心思,一樣未必能贏,可若無此心,肯定萬事皆休。

  一襲青衫,背劍離去,微笑道:「我是清都山水郎。」

  當青衫劍客跨過門檻後,陽光照耀下,所有等在外邊的人,不約而同地齊齊望去。

  無論是先生,還是師父,或是山主。

  都覺得那個走出大門的男人,恍若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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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3 01:36:52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五章 老子婆娑

  先前陳平安在祖師堂裡邊打盹那會兒,門外衆人就安安靜靜等著山主的現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頭等大事。人生不過是醒睡二事,一輩子,來時大醒,去時大睡。

  崔東山雙手籠袖,瞥了眼雙鬢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蟻,老子婆娑。」

  姜尚真原本正在言語羨慕米劍仙的無事一身輕,米裕就在那兒由衷佩服周首席的鐵肩擔道義。

  聽聞崔東山的感嘆,姜尚真笑道:「好個醉宿逆旅,挑燈看劍,問君有無不平事。」

  米裕聽得比較迷糊,吃了讀書不多的虧,只是沒來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馬,好結識些活潑可愛的女俠。

  崔東山開始轉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連中三元,到了大驪科場,才是個新科榜眼,只當了個大驪從六品的翰林編修。害得他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沒怎麼好意思跟師祖吹噓。文廟的董老兒,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這倆臭棋簍子,看過你的幾篇科舉制藝文章後,評價都不算太高,師祖一個秀才功名的,還能怎麼辦,只好讓董老兒和周山長幫你圈畫批注,拿去。

  曹晴朗接過大驪禮部那幾張「失竊」的答卷,哭笑不得,上邊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長的朱批,圈畫不少,批注極多,批評有,但是不多,更多還是極有講究、分寸的溢美之詞。

  其實不光是曹編修的答卷,本屆殿試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的殿試答卷,都被崔東山席捲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兒閱卷完畢之後,有句感慨,雲蒸霞蔚,鱗集大驪,濟濟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問道:「小師兄,我那翰林編修一職,什麼時候辭去?」

  其實參加大驪科舉一事,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斂攛掇的,種先生也覺得可行,曹晴朗這才府試、鄉試、會試、殿試,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個榜眼。好像文聖一脈,只說科舉功名一事,擔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頭,而曹晴朗也確實沒有讓人失望,大驪王朝哪怕歸還了半壁江山,依舊是半洲士子在爭搶著鯉魚跳龍門,尤其是大驪朝廷開創先河的陪都會試、京城殿試兩場,更是俊彥無數,無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所以曹晴朗的這個新科榜眼,分量極重。

  崔東山笑道:「辭官做什麼?回頭小師兄幫你弄個編撰史書的差事,吏部考核,也會幫你擋下。就當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幾年冷板凳。」

  隋右邊跟夫子種秋站在一起,一個是毅然決然舍了武道,轉去修行練劍,立志以劍修身份,仗劍飛升。一位竟然能夠中途修習儒家神通,與書上聖賢道理相契,最終結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邊雖然在畫卷其餘三人那邊不苟言笑,但是對種夫子卻很敬重,說了一番道賀言語:「種夫子以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氣象結金丹,難能可貴。」

  種秋笑道:「但問耕耘,莫問收穫。你我共勉。」

  其實隋右邊在他們家鄉的那位先生,種秋是知道的,種國師歷來看書駁雜,江湖秘聞,稗官野史,什麼都看。那位讀書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視為儒聖一般的存在,同時還是玄之又玄的劍仙之流,反正文人筆記、野史上邊的大抵路數,無非是張嘴一吐,一口劍丸,白光一閃,人頭滾落。而種秋那個「文聖人武宗師」的說法,所謂「文聖人」,其實可以算是隋右邊那位先生的後世模子。

  盧白象問魏羨,「怎麼還不收個弟子?」

  魏羨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紀小,輩分高,白占一份便宜。這要是還沒出息,打死拉倒。」

  裴錢突然說道:「老魏,你說那沙場廝殺,麼得什麼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後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以前我不信,總覺得你是在胡謅,等我去過了金甲洲,好像真是這樣的。」

  魏羨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這麼有學問的話,我平常說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後的言語?」

  裴錢說道:「麻煩老魏你見好就收啊。」

  盧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與暖樹姐姐竊竊私語,偷偷比拼各自袖子裡的瓜子多寡。

  陳平安走出祖師堂大門後,發現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陳平安左看右顧,並無異樣,疑惑道:「怎麼了?」

  崔東山小聲道:「大師姐?」

  言下之意,這種緊要關頭,是該大師姐出馬了。

  裴錢疑惑道:「嘛呢?」

  崔東山哀嘆一聲,惋惜不已。可惜騎龍巷的那位賈老神仙不在場,不然開了個好頭,門風一起,可就擋不住了。

  陳平安快步上前,問道:「等下咱們怎麼個安排,總不能鬧哄哄一大堆人衝進去吧?」

  朱斂笑道:「還是公子決定好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好太鬧騰,等下回禮,每處宅邸,一兩人陪我登門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時候我點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實小鎮大年三十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走門串戶,吃過年夜飯後,天黑之前,就會重新在桌上擺滿酒菜。青壯漢子劃拳,喝酒吃菜。孩子們不與大人們湊熱鬧,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結隊,去每家每戶蹭糖、蹭瓜子,都會帶上個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結仇的門戶,孩子們都會一哄而上,喊著叔伯嬸姨,上了歲數的老人,那晚都會坐在火爐旁。孩子們的稱呼,亂了輩分,喊高了,還是喊低了,老人也不會去管。若是關係不好的街坊鄰居,某些孩子就會在門外的巷子裡等著。

  按照小鎮方言,問與夢兩字同音。所以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還專門與小寶瓶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是問夜飯,還是夢夜飯。

  在那十餘處客人下榻的宅邸當中,有兩位劍仙在書房欣賞一副楹聯。

  繞屋梅花三十樹,書架滿眼兩千書。

  邵雲岩贊賞道:「滿紙煙霞氣,這才是仙家府邸。」

  有個小財迷蹲在廳堂裡邊,繞著一對勾雲紋太師椅緩緩轉圈,小姑娘這才發現椅子背後有那篆文,分別是「風和日麗」,「雲開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卻極具古韻。

  有兩位夫人走在一處青竹廊道中,酡顔夫人抬頭望去,有一串檐下鐵馬,作薄玉鳥雀數十枚,以青色纖細縷線,懸掛於檐外,風起鳥飛,叮咚作響。

  桂夫人在望向廊外的一塊風水石,銘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猶未盡,有人又在右下角題刻了四個隸書小字,石即我也。

  一處宅子涼亭內,彩雀府柳瑰寶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壺,專門用來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懸在中堂,長達兩丈,氣魄極大,疑似天邊仙家景,飛入此君彩屏裡。

  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聖手的範氏手筆,細細再看還是如此,沒有半點不對的地方,落款、鈐印、花押,都是極好的佐證。

  可事實上,是那摘了圍裙的老廚子,回了自己書房,雙手持筆不說,嘴裡邊再叼一支,落筆生花,隨手畫出。

  無非是案頭幾本購自紅燭鎮書肆的名家畫譜而已。

  霽色峰的三十六處待客宅邸,從法式圖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細節,每一副楹聯、字畫的書寫,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揀選,每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壺的燒造,每一片竹葉書簽,都出自忙裡偷閒的朱斂之手。

  ————

  霽色峰第一處宅邸,陳平安只是帶著掌律長命一起跨過門檻。

  這撥觀禮客人,是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董谷,劉羨陽。風雪廟的魏晉。而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的關係,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對落魄山自然印象極好。而且價格昂貴的劍符一物,就數落魄山購買最多。一個供奉周肥,一個長命道友,都跟上癮似的。

  陳平安與董谷禮節性寒暄一番,禮數周到。

  至於劉羨陽,不需要說什麼客套話,所以落座後,陳平安更多是與魏晉閒聊。

  魏晉說他不會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會走一趟海外,妖族還有不少逃竄入海的漏網之魚,正好拿來練劍。

  魏晉還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時更迭,諸多仙家機緣應運而生,只說寶瓶洲就憑空出現了一座懸空湖泊,湖心島嶼上,有祠廟一般的古老建築,匾額三字,「秋風」二字清晰可見,但是最後一字,只餘一半,是個司字。完整說法,多半是秋風祠了。但是尋訪此地仙緣的練氣士,沒頭沒腦進去,沒頭沒腦出來,人人毫無收穫。只知道裡邊棲息著一群虛無縹緲的社鼓神鴉,嘴銜落葉。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還出現了一條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遠遊,規模極大,如雄城巨鎮,渡船之上,只有一位好似大道顯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這條渡船行蹤不定,能否登船,只看機緣,但是登船之人,全部泥牛入海,無一人能夠離開。在那之後,一位流霞洲仙人女修蔥蒨,與一位中土劍仙聯袂登船查探,不曾想依舊無法將渡船留下,還差點被那位彷彿無境的年輕僧人,「挽留做客一百年」,雙方只能强行破開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寶瓶洲的秋風祠,在南海漂泊不定的無名渡船,金甲洲的山市觀海樓……

  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之後,仙家機緣,如雨後春筍紛紛湧現。

  陳平安對那秋風祠自然沒什麼興趣,但是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歷練的話,倒是可以去試試看,碰碰運氣,反正不似那渡船凶險。

  劉羨陽親自將陳平安送到門口,猛然掄起骼膊。

  陳平安一個低頭,彎腰,前沖,行雲流水。

  第二處宅子,老龍城桂夫人,倒懸山酡顔夫人。

  陳平安帶上了裴錢和陳暖樹,登門致謝,在那青竹廊道的長椅上,雙方相對而坐。

  桂夫人依舊溫婉,喊了裴錢坐在她一旁,暖樹還被桂夫人拉在身邊。

  所以陳平安就只好單獨坐在一邊。

  與桂夫人聊起了青鸞國的金桂觀,因為青要山上的老桂樹,是月宮種無疑,有點類似披雲山青竹與竹海洞天的淵源。

  如今雙方身份都已經水落石出,就不算什麼忌諱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樹,確實是出自我那桂花島一脈,金桂觀的開山祖師爺,算是那仙槎的不記名弟子,現如今的觀主張果,按照輩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小水桶都該是張果的師伯。仙槎與范氏老祖有過一樁密約,又幫忙煉製竹蒿,渡船得以安然駛過蛟龍溝,桂花島就送了他幾枝桂花。」

  范家那位隱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捨了姓氏不要,自號星舟道人。老舟子算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不記名大弟子。

  陸沉不認這個資質魯鈍的弟子,但是曹溶、賀小涼在內的嫡傳弟子,卻都認這位大師兄。

  而這個仙槎,對桂夫人痴心不改。陳平安當年乘坐桂花島去往倒懸山,就領教過那人對桂夫人的痴情,雙方還切磋過「道法」。

  陳平安其實對仙槎那個不記名的弟子,印象更好。

  不過要論名氣大小,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天下,卻比飛升境還要大。

  跟白帝城柳赤誠是一個路數的修道之人,當然自家落魄山的陳靈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觀內,一棵最為高齡的「月宮種」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劍仙以劍氣刻畫為棋盤。

  當時聯袂雲遊道觀,臨時起意的對弈雙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風雷園園主李摶景。

  桂夫人今天算是為陳平安解開了一個長久的「仙跡」疑惑,看來與那騎鶴城差不多。

  陳平安看著裴錢,突然笑了起來。

  金桂觀曾經有個好客的小道童,變著法子也要送給一個登山做客的黑炭小姑娘,一把挺值錢的仙家桂枝傘。

  裴錢疑問道:「師父?」

  陳平安笑道:「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道童?」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記得,跟在那個叫許伯瑞的年輕道士身邊,是個煩人精。」

  酡顔夫人有些羨慕桂夫人,能夠與這個心黑手辣的隱官大人,如此言語無忌。

  只是想著邵雲岩暫借給她的那枚養劍葫,酡顔夫人就略微心安幾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是?

  陳平安為何要將她安置在陸芝身邊,無論是避暑行宮的初衷,還是隱官大人的用意,酡顔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陸芝,到了浩然天下之後,自己能夠幫著出謀劃策。

  桂夫人以心聲問道:「陳公子,月老紅繩一事,是否知曉根腳?」

  陳平安笑道:「只聽說柳七有本姻緣簿子,曾經是月老翻檢之物,選中兩人,再牽連紅線,就是一對良人美眷了。能否白頭偕老,就看那紅線的長短。」

  柳七。

  天底下曾經有兩撥最被低估、高估的山巔大修士。

  其中飛升境柳七,因為詞寫得太好,流傳太廣,但是「柳筋境」為何而來,為何會有一步登天的仙緣,卻並未在浩然天下傳開,

  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頂,被譽為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

  在柳七從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家鄉之後,證明了他確實是最被低估的飛升境修士,甚至沒有之一。

  柳七在大海之上,攔下王座大妖仰止,傳聞以三百六十五種術法,完全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

  最終再聯手一位文廟副教主,將試圖遠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處秘境。

  曾經被高估的修士當中,有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夠獨自守城」的墨家巨子,還有一直不曾真正與裴旻問劍一場的左右。

  只不過墨家巨子在據守南婆娑洲一役過後,以及左右與十四境劍修蕭愻問劍多場,就不再屬「高估」之列了。換成了拼了性命、毀去肩頭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因為哪怕如此,不說什麼與劉叉換命了,好像劉叉甚至都未曾跌境,只是將劉叉攔截在南海一處通往蠻荒天下的歸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說道:「要小心。」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很小心。」

  桂夫人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

  陳平安笑道:「不一樣。」

  起身告辭。

  陳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顔夫人,回頭我再與你詳細詢問南婆娑洲那邊的戰事。」

  酡顔夫人臉色僵硬,點頭答應下來。

  第三處,都是北俱蘆洲人氏。

  陳平安帶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陳靈均。

  小米粒來自啞巴湖,陳靈均是在北俱蘆洲走瀆。

  白首在門口親自迎接好兄弟陳好人。只要裴錢不在這邊,陳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處院落,陳平安一腳跨過門檻,就要收回腳,溜之大吉。

  劉景龍,柳質清,徐杏酒,圍坐一桌,桌上擺滿了酒水。

  不曾想白首得了師父的授意,已經關了門。

  陳平安無奈道:「喝酒可以,點到為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體統。實在不行,等我逛完,我再來陪你們喝個痛快。」

  劉景龍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開了就都好說。」

  陳平安轉頭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搖頭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陳靈均拍胸脯震天響,立下軍令狀,「喝酒?先過我這一關!老爺你放心,我等會兒負責將劉先生他們背回屋子。」

  老真人桓雲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

  雙方最早相逢於雲上城,一個擺攤賣符,一個慧眼獨具。

  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陳平安與徐杏酒道了一聲歉,錯過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說,還錯過了對方繼承城主之位的山上慶典。

  徐杏酒很善解人意,笑道:「今天與陳先生先喝一頓酒,回頭在雲上城,再補上一頓酒。」

  徐杏酒腰間懸佩長劍,是落魄山贈送的那把「細眉」法劍,徐杏酒輕拍劍柄,「贈劍之恩,我找機會再與陳先生回敬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裝傻,轉去與柳質清道賀。

  相貌極其俊美的柳質清微笑道:「躋身元嬰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揚,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語。

  酒酒酒,酒你們大爺的酒,你們仨酒鬼,自己喝去。

  白首嘆了口氣,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小小劍修,只是金丹開峰,那就半頓酒?」

  陳平安說道:「半頓酒?不夠吧。我拉上裴錢陪你喝夠一頓?」

  白首一聽到裴錢兩個字就覺得腦闊開花,立即見風轉舵,臨陣倒戈,與師父幾個大義凜然道:「你們幾個怎麼回事,我這位好人兄弟今兒多忙,有那麼多遠道而來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誤事。」

  陳平安落座,坐在劉景龍和柳質清之間,與春幡齋邵雲岩問道:「邵齋主,陸先生在南婆娑洲,可還好?陸先生有無開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擔任供奉。」

  邵雲岩笑著點頭,「陸先生雖然接連在數場戰事中受傷,佩劍都已經換了三把,本命飛劍也有些折損,但是劍心砥礪極多。已經見著了瓶頸。」

  邵雲岩嘆了口氣,沒有遮掩,「只是陸先生沒有開宗立派的念頭,倒是已經答應齊老劍仙,擔任宗門客卿。」

  陳平安點頭道:「齊老劍仙願意在浩然天下扎根,是好事,又是憑著實打實的戰功開宗立派,更是好事。陸先生答應擔任客卿,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邵齋主如果願意跟隨陸先生,一起擔任客卿,其實最好,於齊老劍仙的宗門而言,又是一樁雪中送炭。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建議。」

  邵雲岩笑著點頭,「既然隱官大人都這麼說了,那我就好好考慮考慮。」

  柳質清提醒道:「都別光說話,喝酒。」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把過場走完,在自家山頭,我又跑不掉。」

  柳質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越慫。」

  陳平安道:「我,邵齋主,桓真人,杏酒,陳靈均,還有小米粒,喝你們兩個,不跟玩兒似的?」

  徐杏酒一頭霧水。

  陳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們落魄山的客卿,我們倆又算是你和趙姑娘的半個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嘆了口氣。

  柳質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個?反正劉先生酒量好。」

  劉景龍伸手覆在身前一隻酒壺上,「今天就算了。」

  陳平安險之又險地離開此地,出了門,再帶著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處宅子。

  其實徐杏酒最後想要與陳平安說件心事,這位雲上城新任城主滿臉愧疚。

  陳平安卻笑著心聲答覆,別擔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劉劍仙。

  院子那邊。

  邵雲岩好奇問道:「景龍,怎麼就放過他了?」

  劉景龍開始喝酒,輕聲笑道:「天底下從來不缺酒水,只欠一場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劉先生此說,好像有些答非所問。」

  劉景龍抿了一口酒,無奈道:「杏酒,質清,你們一個比一個講義氣,我能怎麼辦?」

  見到徐杏酒憂心忡忡,劉景龍笑道:「陳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會妥善解決的,你還擔心個什麼?」

  徐杏酒點點頭,抓起一隻酒壺,「劉先生,那我先走一個!」

  劉景龍揉了揉眉心。

  ————

  在第四處宅子,米裕的感覺,就是好不容易從霽色峰祖師堂留下半條命,剩餘半條命,好像又懸乎了。

  而在寶瓶洲戰事當中出劍淩厲的崔嵬,好像比米裕還要心情沉重,跨過門檻之前,竟然深呼吸一口氣。

  女子劍仙酈采的兩位嫡傳,陳李,高幼清。同樣是女子劍仙謝松花的兩位愛徒,舉形,朝暮。

  這四位最早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性情,飛劍,境界,家世,陳平安一清二楚。

  還有九個年紀更小的孩子。

  隱官陳平安,小隱官陳李,小小隱官白玄。

  白玄雙手負後,「呦,這不是紅顔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劍仙嘛,久聞不如見面,這張臉果然就是飛劍啊,專克一切女子。」

  米裕擺手道:「過獎了過獎了。」

  陳李笑眯眯道:「落魄山不開辦鏡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陳平安會心一笑。

  米裕,姜尚真,崔東山。此外還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質清。

  在自己那幾件私事都塵埃落定,落魄山就把一場場鏡花水月辦起來?

  米裕抖了抖衣襟,願意為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

  納蘭玉牒看著那個崔嵬。

  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傳道恩師,是寧府的納蘭夜行。

  而納蘭夜行,確實出自太象街的納蘭家族,其實與家主納蘭燒葦還是平輩兄弟。只不過早年有一樁各有對錯的私人恩怨,脫離了家族,斷絕關係了。

  所以元嬰劍修崔嵬,與小姑娘納蘭玉牒,七彎八拐,是有些關係的。

  納蘭玉牒仰起頭,問那崔嵬:「在家鄉不出劍,在異鄉才拼命出劍,為什麼?」

  氣氛一下子就劍拔弩張起來。

  因為所有的劍仙胚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無表情,答道:「以前是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納蘭玉牒哦了一聲,趴在桌上,把玩一塊木質的福壽牌。

  米裕輕輕拍了拍崔嵬的肩膀,心聲言語道:「孩子都還小。」

  孩子們看待這個世界,很純粹,非黑即白,好壞分明。

  崔嵬以心聲答道:「我不怪他們。孩子們能夠這麼問,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問道:「孫春王呢?又在練劍了?」

  院子裡好像只少了個那個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勁點頭,憂心忡忡,壓低嗓音道:「曹師傅,孫春王好像練劍練瘋了,你勸勸她啊。」

  陳平安無奈道:「回頭我會讓崔東山找她談談心。」

  是崔東山造的孽,解鈴還須繫鈴人。

  陳李眼神熠熠光彩,「隱官大人,我很快就會是元嬰!」

  舉形坐在臺階那邊,嘖嘖嘖。

  陳李斜眼道:「不服?」

  舉形道:「某人年紀比我大幾歲,這種事情,我不服氣也沒辦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麼跟小隱官說話呢,不知道陳李是出自我們天下獨有的隱官一脈嗎?」

  不曾想陳李說道:「就你是自封的,半個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臉,跳起來駡道:「陳李你這麼牛氣,怎麼不壓境跟舉形幹一架啊?」

  陳李嗤笑道:「壓境問劍有什麼難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搖頭道:「我最近開始練拳了,暫時是純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年輕隱官後,有些畏懼。不如其餘所有劍修顯得那麼親近,或者刻意表現得不在乎。

  她到底是歲數大一些,比九個更晚離開家鄉的孩子,其實要更加清楚「隱官」二字的含義。

  不說隔了一座天下的飛升城,陳平安就是蕭愻之後的劍氣長城最後一任隱官。在劍氣長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權的存在。

  她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龐元濟,又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算是陳平安的下屬?

  只是高野侯跟隨那座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龐元濟好像去了西方佛國。

  陳平安落座後,就像坐在了孩子堆裡。

  米裕和崔嵬都站著。

  陳平安沉默片刻,最後只說了一句話,「等到你們長大了,一起回劍氣長城看看。」

  至於飛升城,還有七十多年就會開門,每一位劍仙胚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座天下的。到時候回不回浩然天下,到時候再說。

  哪怕是賀鄉亭和虞青章,這樣都未與隱官大人說過一句話的孩子,都信得過陳平安,只要有人願意留在那座天下,相信隱官大人不會阻攔。

  陳平安帶著首席供奉周肥,以及隋右邊,來到一處全是女子的宅子。

  彩雀府府主孫清,嫡傳柳瑰寶。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

  當年托孫道長的福,陳平安離開那處險象環生的仙府遺址後,小有收穫,曾經與彩雀府做了一筆大買賣,陳平安用辛辛苦苦背去雲上城的一口大藻井,換來了一件咫尺物。

  因為劉景龍的關係,仙子孫清有些笑容,又因為余米,孫清又實在笑不出來。

  自己師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這個陳平安的朋友手裡。私底下,孫清也會埋怨弟子柳瑰寶,喜歡余米那麼個花花腸子做什麼,學師父也好啊,劉景龍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被姜尚真取名為周采真的真境宗譜牒女修,在書簡湖長大,從昔年繈褓中的嬰兒,已經成長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周采真笑著與姜尚真喊了一聲爹。

  姜尚真笑臉溫柔,拍了拍少女的腦袋。

  少女再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喊了聲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送了她一份見面禮,是個小木盒,裡邊裝著十二張竹葉書簽,一塊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天下太平無事牌,此物如今等同於落魄山的通關文牒了,還有一枚龍泉劍宗劍符。

  少女雙手接過木盒,在她道謝後,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道:「書簡湖風景還好?」

  周采真施了個萬福,「陳先生,書簡湖風景極好。」

  陳平安說道:「以後出門歷練,可以走一走北俱蘆洲。」

  周采真猶豫了一下。

  其實她並不太願意遊歷北俱蘆洲的那個「家鄉」,不想去那座隨駕城。

  只是好像自己這麼說,顯得太過性情涼薄。少女又不願說謊,所以她就有些侷促不安。

  陳平安笑道:「沒事,願意去,不著急。不願意去,也沒什麼。」

  周采真鬆了口氣。

  她悄悄瞪大一雙眼睛,看著這位在書簡湖有過很多故事的陳先生。

  周采真每次去青峽島做客,都會路過渡口那邊的賬房,只是一直鎖著門。紅酥姐姐,湖君姐姐,她們說起陳先生,都是不一樣的說法。師父李芙蕖,現任真境宗宗主劉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還有隋姐姐,每個人說起陳先生,也都是不一樣的。

  孫清抱拳,豪爽道:「陳山主,與你做買賣,虧不了。反正我們彩雀府能不能在未來百年,躋身宗門,就全靠落魄山了,學那鰲魚背的珠釵島,成為你們的藩屬山頭,也是可以談的。到時候落魄山租借給咱們幾個供奉、客卿,好幫咱們撐撐場面。彩雀府別的不說,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憑本事……不是靠臉啊,誰能與她們結為山上道侶,我樂見其成,絕不阻攔!」

  陳平安笑道:「好的。」

  可惜鄭大風沒在山上,不然這會兒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余米,去往這座以煉製法袍作為立身之本的彩雀府,為孫清她們帶去了一件出自蠻荒天下金翠城的極佳法袍,光線映照下,金翠兩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陰陽」的美譽,就連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龍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煉製織造手段。所以憑藉反復拆解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藝,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太徽劍宗、雲上城、龍宮洞天在內衆多仙家的支持下,北俱蘆洲極多的山水神靈,尤其是城隍閣和文武廟的大小官差,例如那日夜遊神,都對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睞。最關鍵的是彩雀府通過與披麻宗合作,再次為法袍錦上添花,在披雲山魏檗的牽線搭橋之下,彩雀府最後都與大驪王朝做成了一樁天大買賣,一次性與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這十多年來,連同府主孫清、掌律武峮在內,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沒幾天在修行,全是當那紡織娘了。

  這筆財源滾滾並且旱澇保收的山上大買賣,連那瓊林宗都眼饞,心動不已,幾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從中分一杯羹,瓊林宗許諾只要答應雙方合作,會先給出一大筆穀雨錢,作為定金。先後三次,一次比一次開價高。只是孫清都拒絕了。不說與落魄山的秘密盟友,她真要財迷心竅,點這個頭,她自己都沒臉再去見劉先生。

  孫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道:「春露圃那邊,陳山主是打算把他們徹底晾一邊了?」

  這次觀禮,落魄山都沒有邀請春露圃。

  事實上,如果不是那樁法袍生意,在北俱蘆洲,春露圃是落魄山一個僅次於披麻宗的商貿盟友,別說雲上城,彩雀府都要靠邊站。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這樣的打算,我會走一趟春露圃。」

  孫清大大方方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陳山主自個兒煩心去,我是幫不上忙了。至於那個老婆姨,我懶得與她計較。」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

  落魄山三條商貿財路,其中兩條都與北俱蘆洲牽連極深,一條是東南路線,起始於骸骨灘披麻宗,終點在大瀆入海口的春露圃,只是稍稍有所延伸,與彩雀府和雲上城都有關聯。另外一條,路線從南往北,還是通過披麻宗,不過主要是與浮萍劍湖、龍宮洞天合作。涉及到大大小小的八十餘座仙家山頭,絕大多數,落魄山都不會直接與其對接,甚至許多小山頭,至今還誤以為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貨物南下,是與北岳披雲山和牛角山渡口聯手,再憑此遠銷寶瓶洲南方。

  在這期間,春露圃那邊出現了兩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決定壓價,減少利潤,春露圃依舊不會虧錢,但是掙錢極少,這使得春露圃祖師堂,爭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嬰境的山主,還是希望落魄山那邊,能夠更換一個更折中的價格,總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掙那點根本不夠看的蠅頭小利。而照夜草堂唐璽,老金丹宋蘭樵,與他的傳道恩師老婦人,原本鐵板一塊共進退的三位盟友,也出現了內部爭執,唐璽與山主是一樣的看法,只有一對師徒,在祖師堂那邊,以撤掉座椅威脅春露圃,最終春露圃權衡利弊,還是不願失去落魄山這條未來可期的財路,選擇退步。

  在那之後,落魄山一直有意無意提升雲上城的商貿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寶盆,好像只差一個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躋身宗門,這讓財大氣粗卻始終不是宗字頭的春露圃,難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額分發給春露圃的法袍,在本該最早賣完的春露圃那邊,反而不知為何積壓頗多,其實這源於祖師堂的一場議事,春露圃與唐璽不對眼的那位財神爺,說了不少雲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話,老婦人也聽得惱火萬分,說那彩雀府那幫花裡花俏的小娘們,是在打發叫花子嗎?

  當時祖師堂交椅最為靠後的宋蘭樵,倍感無奈,師父她老人家什麼都好,就是經不住些有心人的言語拱火。當面幾句原本不該當真的好話,偏偏就能讓師父什麼都不管不顧。而且春露圃這邊,也確實想希望通過自己的師父,能夠與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說幾句「自家話」,好幫著春露圃多掙些神仙錢。在這件事上,唐璽反而與宋蘭樵是一個心思,覺得老婦人不該如此,情分是情分,買賣歸買賣。只是宋蘭樵私底下說了沒用,唐璽勸了,反而被駡了個狗血淋頭。

  而落魄山這邊,同樣是念著那位老婦人與自家山主的關係,做出了兩次不大不小

  的退讓,只是春露圃依舊覺得不夠。

  還有不少的風言風語,比如落魄山幫助雲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連這個都看不順眼,不樂意了,飛劍傳信落魄山,要求將那渡口搬遷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屬山頭。

  寫信人,正是那個老婦人,收信人當然是陳平安。

  拿著那封信後,朱斂和魏檗相視無言,哭笑不得。

  這些風波,陳平安都已知曉,所以才會親自走趟春露圃,不過是順路。

  隋右邊坐在李芙蕖身邊,在書簡湖,隋右邊與第二任宗主韋瀅勢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與劉老成和劉志茂,也都沒什麼交集,唯獨李芙蕖,還算聊得來。

  李芙蕖感慨萬分,曾經那個青峽島的年輕賬房先生,好像不過幾個眨眼功夫,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氣定神閒,遊刃有餘,並且與之相處,令人如沐春風。

  孫清在陳平安告辭離去時,突然說道:「陳山主,你該不會大鬧春露圃吧?和氣生財啊。」

  陳平安忍住笑,「有數的。」

  在陳平安離開後,孫清問道:「芙蕖,瑰寶,你們覺得這種事情不棘手嗎?」

  李芙蕖說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牽扯到各自山頭和錢財買賣,其實很棘手。」

  孫清說道:「那他怎麼跟沒事人一樣?」

  柳瑰寶說道:「師父,你難道忘記當年仙府遺址的過程了?陳山主這種人,天生就擅長解決麻煩事吧。」

  孫清想了想,「我只記得他抱住竹子說『錯了錯了』的樣子啊。」

  周采真好奇問道:「有山水故事嗎?柳姐姐可以說嗎?」

  柳瑰寶便揀選一些能說的,與少女大致說了遍那場凶險的仙緣之爭。

  周采真聽得神色彆扭,怎麼都無法將溫文爾雅的陳先生,與那個黑袍老者的形象重疊。

  柳瑰寶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家陳先生,掙錢特別凶。」

  周采真搖搖頭,「肯定是你們誤會陳先生了。」

  ————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魏羨和盧白象,走到一處氣氛極為微妙的府邸。

  這邊有一條溪澗潺潺流過,兩撥人憑欄而立。

  李二,李柳,韓澄江。

  林守一,於祿,謝謝,董水井。

  於祿在看那溪魚,打算親手做一根魚竿。

  謝謝看到了崔東山後,她就再無半點閒適神態了。

  果不其然,在陳平安與李二抱拳稱呼了一聲李叔叔後,李二笑著點頭。崔東山就立即跑到謝謝身邊,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在她耳邊大聲嚷嚷道:「謝大金丹,謝大仙子!」

  謝謝身體僵硬,心弦緊綳,一動不動。

  於祿朝陳平安擺擺手,「我找根竹子去。」

  於祿腳尖一點,翻過竹欄和溪澗,一個人跑去對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

  陳平安與林守一說道:「先前去了趟大瀆祠廟,當時你剛離開沒多久。」

  林守一笑著點點頭,並沒有顯得如何熱絡,還是老樣子。估計再過個幾百年一千年,林守一還是這麼個脾氣。

  陳平安與董水井說道:「回頭去州城府上找你喝酒,請教生意經。」

  董水井笑道:「有的聊。」

  陳平安與李柳和那韓澄江抱拳,笑著沒說話。

  不然林守一和董水井估計今天就要找自己喝酒。

  李柳微笑點頭,韓澄江規規矩矩作揖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只得作揖還禮,「見過韓先生。」

  林守一扯了扯嘴角,董水井眼不見心不煩,轉身望向對面的竹林。作揖作揖,你這姓韓的,怎麼不直接彎腰到額頭點地呢,那不是更有誠意?

  然後陳平安與李二散步遠去。

  李二問道:「桐葉洲那邊的動靜?」

  陳平安點頭道:「是在太平山那邊躋身的止境。」

  李二欣慰道:「那麼我在山上多留幾天,餵拳可以不用束手束腳了。」

  陳平安臉色尷尬,還是點頭。

  李二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上,聚音成線道:「既然是李柳的意思,我這個當爹的,沒啥好說的,反正澄江的人品,確實不錯。不過有句話,其實我不該說,你回家太晚,你嬸嬸還是很惋惜的,總念叨如果你早些回,她是怎麼都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

  陳平安硬著頭皮道:「李叔叔是當老丈人的人了,確實不該說這個。」

  李二笑了笑,一拳砸在陳平安肩頭,「不該是什麼餵拳,同境問拳才對。」

  陳平安肩頭一歪,「當然還是餵拳。」

  止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

  陳平安只是氣盛,李二卻已是神到。

  李二說道:「只要你贏了我,是餵拳還是問拳,自然都由你說了算。」

  陳平安苦笑無語。

  李叔叔的餵拳,真不輕。

  崔東山留下來,與謝謝敘舊。

  盧白象和魏羨走向李二那邊,請教一些拳理。

  之後陳平安帶著韋文龍,拜訪披麻宗財神爺韋雨松,范二,孫嘉樹,金粟。

  范二就站在門口,一直等著陳平安。

  陳平安快步向前,笑著抬起手,與范二重重擊掌。

  范二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壓低嗓音說道:「我如今是武學五境的大宗師了,回頭咱們練練手?」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只是說道:「破境神速。」

  在這邊,聊的都是生意事,不是沒有香火情,而是交情,其實就在生意裡邊。

  真正的朋友,其實說一千道一萬,無非就是雙方關係,大得過一個錢字。

  在謝松花、袁靈殿這邊,身為落魄山客人的魏山君,其實盡了半個地主之誼。

  陳平安帶著朱斂和種秋登門還禮。

  郁狷夫抱拳。

  林君璧先抱拳,再作揖,兩種稱呼,兩個說法,「見過隱官大人,拜見陳先生。」

  陳平安先點頭致意,又只得作揖還禮,笑問道:「曹袞玄參他們可好?」

  林君璧起身後,「都見過一次,比君璧更想念隱官大人。」

  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如今在中土神洲,不再只是名聲鵲起的少年了,而是年輕一輩裡的翹楚人物,每每談及林君璧這個名字,總會給旁人驚艶之感。劍修境界,劍氣長城的履歷和戰功,自身的才情,儒家子弟的文脈師承,邵元王朝的儲相,出彩的皮囊,山上的仙家氣度,棋術高妙,清談風流,為官務實……全是優點,簡直就是一位無瑕之人。

  陳平安提醒道:「君璧,你還需熬過三關。元嬰瓶頸的心魔,躋身上五境。擔任邵元王朝的國師,靜等駡名。」

  林君璧神色凝重,靜待下文。想必最後一關,會更加難過。

  陳平安說道:「還需要我多說嗎?當然是趕緊找個媳婦,別打光棍啊。」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向一旁的女子。

  郁狷夫氣笑道:「問拳?」

  林君璧點頭道:「我押注郁姑娘贏。」

  只要隱官大人答應問拳,林君璧覺得自己賠錢看熱鬧,都是賺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對林君璧一本正經道:「如今我棋力大漲,回頭我讓東山陪你下幾局。」

  林君璧一臉無奈,隱官大人這是什麼道理?

  陳平安說道:「郁姑娘,前些年多虧你照顧裴錢。」

  郁狷夫搖搖頭,「金甲洲戰場上,裴錢救過我不止一次。」

  陳平安也搖頭,「賬不是這麼算的,如果沒有你,裴錢的出門歷練,只會更加艱難。」

  郁狷夫調侃道:「明算帳的架勢?」

  謝松花說道:「家裡管得嚴,有什麼法子,郁姑娘你得體諒幾分。」

  陳平安很怕這個皚皚洲的女子劍仙,匆匆告辭。

  之後終於不算什麼還禮了,帶著沛湘和泓下去見了騎龍巷一脈。

  賈晟這位龍門境的老神仙,這會兒如開天眼,「看著」山主,老道人唏噓不已,撫鬚感嘆道:「觀山主氣象,勢重卻氣輕,氣輕則清且貴。且不談高聳入雲的境界修為,只說為人處世之道,山主彷彿人與天地合,堪稱出神入化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

  虧得這裡沒什麼外人。

  都是自家譜牒上的嫡傳或是再傳。

  元寶,元來,岑鴛機。趙樹下,趙鸞。加上一個在這裡說不上話的雲子,化作人形後,是個眼眸狹長的黑衣青年。

  陳平安與雲子提醒道:「雲子,以後黃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師堂議事,主動要求將水府轉贈給你。再就是借著機會,你可以去與林君璧手談幾局,說不定可以幫你精進道心。」

  最後一處宅邸,只有一個形單影隻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陳平安帶上曹晴朗和小米粒,一起登門。

  在那之後,魏晉和袁靈殿,最早離開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與落魄山離著近,祖宅就在小鎮那邊。

  韓澄江下山的時候,腳步輕快幾分,覺得那個陳山主,是個講道理的讀書人,自己終於不被劉羨陽坑了。

  其餘觀禮客人,都會在山上逗留幾天。

  其實對於浩然天下的一座宗門慶典而言,短短一天之內,就能觀禮還禮完畢,簡直就是個奇跡。

  一般來說,短則十天半個月,長則一兩個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個不小心,什麼座椅位置靠後了,給落了面子,就是麻煩,又比如東道主還禮之時,竟然不是那宗主親自露面,或是連那掌律祖師、首席供奉都沒有句話,最後只是個尋常地仙之類的負責還禮,就會讓許多老山頭的老譜牒,覺得太過失禮,是被羞辱了。或是一場慶典,竟然都沒有幾個上五境修士前來道賀,或是沒有那仙人領銜觀禮,簡直就是個笑話嘛……又比如開啓鏡花水月後,很快就有自家山頭飛劍傳信,說那宗門不像話,竟然從頭到尾都未能見到自家祖師的身影,倒是某某山頭的誰誰,露臉極多……

  其實如果落魄山不是陳平安的落魄山,敢這麼「隨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說還禮的先後順序,就已經犯忌諱極多。

  就需要考慮袁靈殿是那火龍真人的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來國師,鬱狷夫更是鬱氏子弟……

  之後北俱蘆洲幾撥人約好一起返回。

  謝松花帶著兩位弟子,與郁狷夫和林君璧,說要一起去找那秋風祠。

  剛好與范二、孫嘉樹他們同路一程。

  盧白象和魏羨都各自返回山頭和軍伍。

  陳平安終於還是沒能躲過酒,之前一天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陳平安,劉景龍,柳質清三個,滿身酒氣,躺在屋頂一起看那天上明月。

  崔嵬帶著那九位劍仙胚子,去了拜劍台修行。隋右邊既然決定了將來要去桐葉洲下宗,就只是在那邊要了那座茅屋,因為她相中了一位小姑娘,有意收取嫡傳。不過白玄臨時改變主意,腰間懸配劍符,大搖大擺回了霽色峰,說要先學拳幾天,練劍這種事情,小爺需要著急嗎?

  林守一,於祿和謝謝,對那照讀崗比較感興趣,沒跟陳平安客氣,在那邊都要了一處私人宅邸,結果都比較驚訝,每處藏書都竟然頗豐。

  陳平安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偏心,為小寶瓶留下了一處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灰蒙山,見到了邵坡仙和蒙瓏,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經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著那個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著說她已經想通了,天底下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說這句話的時候,年輕女子眼神明亮,她手裡攥著一隻綉花錢袋子,輕輕揚起,晃了晃,說就不送給陳公子了。

  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我們能把很多苦難熬過去,可這不意味著許多苦難臨頭是對的。

  那個女子,與青衫背劍的男人,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賬房那邊翻看記錄,習慣使然。

  賬房這邊,除了韋文龍,還有張嘉貞,曾經那劍氣長城的酒鋪少年夥計,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門口那邊,與元來各自看書。

  岑鴛機繼續走樁練拳,元寶陪著她。

  看書的元來看那岑鴛機,元寶看那看書的曹晴朗。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東山打頭,兩隻雪白大袖甩得飛起,身後是有樣學樣的陳靈均,再之後是暖樹,小米粒,以及一個來此點卯的香火小人兒。從高到低,成群結隊。

  米裕陪著姜尚真在看那鏡花水月,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在一旁湊熱鬧。

  老廚子有一搭沒一搭與姜尚真閒聊。

  下雨是鄉愁的聲音。

  冬天的積雪,是落在夏天的貧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著難熬。

  多年以來,她始終在一處山中,修道幽居,不來見我。

  哪處山頭?

  我心中。

  聽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陳平安離開賬房後,再次遠觀山河,終於找到機會,發現劉羨陽晃蕩去了小鎮那邊買酒。

  那把長劍「夜遊」,已經掛在了竹樓一樓牆壁上。

  陳平安立即去往河邊的鐵匠鋪子,一個圓臉棉衣姑娘,正在嗑瓜子,假裝不認識他。

  陳平安坐在另外一邊的小竹椅上,雙指並攏,彷彿拈起一輪袖珍明月,笑道:「賒月姑娘,還給你,之前都是誤會。」

  劍氣長城那邊,不打不相識,陳平安收下了賒月的見面禮,半成月魄。

  何況又不是蠻荒天下一輪明月的五成月魄,沒什麼好心疼的。

  賒月立即如臨大敵,轉過頭死死盯住這個隱官,「陳平安,你又要做什麼?!」

  陳平安無奈道:「我確實是將你誤認為劉材了。」

  賒月揮揮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願賭服輸。」

  陳平安抬起手,還是打定主意要將此物歸還她。

  圓臉姑娘靈機一動,說道:「就當是落魄山躋身宗門的賀禮了。」

  陳平安苦笑道:「禮太重了。」

  賒月滿臉怒容。

  陳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月魄,剛剛正襟危坐,就被一個人蹲在背後,伸手勒住脖子。

  賒月看得目瞪口呆,劉羨陽可以啊,境界不高膽子恁大啊。

  劉羨陽笑道:「還敢送上門來?」

  陳平安咳嗽道:「我來看看嫂子。」

  劉羨陽一楞,手臂力道驟然一鬆,好讓陳平安多聊幾句。

  賒月滿臉漲紅,猛然起身,打又打不過,駡又駡不過,她氣呼呼去了屋子。

  劉羨陽搬了條椅子坐在一旁,小聲道:「算你識趣。」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劉羨陽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實是好事。我隨隨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才對,躲都來不及。」

  劉羨陽丟了一壺酒給陳平安,兩人一起嗑著瓜子喝著酒。

  劉羨陽說道:「小鼻涕蟲如今混得不差啊。」

  陳平安點點頭。白帝城城主鄭居中,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關門弟子,確實不是誰都能當的。

  劉羨陽笑問道:「是你的安排?」

  陳平安後仰躺去,「怎麼可能。多半是綉虎的手段。我跟白城主可沒有半點香火情。」

  劉羨陽沉默片刻,問道:「怎麼說?是一人一個,還是都一起?」

  陳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陽山好了,劍仙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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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3 01:37:19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六章 翻不動的老黃曆

  兩人沿著龍鬚河畔往上遊走去。

  經過石拱橋的時候,劉羨陽笑道:「知道我當年為什麼鐵了心要跟阮師傅混嗎?」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這兒有廊橋,每天黃昏,散步來這邊納涼、閒聊的人很多,僅次於老槐樹下,後者老人孩子多,這兒青壯多,姑娘也就多。」

  劉羨陽揉了揉臉頰,惋惜道:「可惜當年的小姑娘,如今歲數都不小嘍,每次路上見著我,老姑娘身邊帶著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陳平安說道:「別多想,她們只是懷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沒覺得你是相貌英俊,不顯老。」

  劉羨陽是龍泉劍宗嫡傳一事,家鄉小鎮的山下俗子,還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師傅的祖師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劉羨陽單獨留守鐵匠鋪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個消息靈通的,也至多誤以為劉羨陽是那龍泉劍宗的雜役子弟。

  劉羨陽感慨道:「如此說來,果然還是余倩月與我登對些,天作之合,有緣千里來相會。」

  陳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賒月,余倩月。陳平安心思微動,念頭一起,又是神遊萬里,如春風翻書,大肆翻檢心念。

  劉羨陽點頭道:「你嫂子她本就是個頂聰明的姑娘,不然也不會看遍兩座天下的年輕俊彥,走過千山萬水,獨獨挑中了劉羨陽,然後就不走了。」

  陳平安沒搭話,站在石拱橋上,停步不前。

  劉羨陽望向龍鬚河的清澈流水,水草游曳,小魚搖尾其中。劉羨陽沒來由有些感傷,看看身邊這個「陳憑案」,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氣死人。某本差點給劉羨陽翻爛的山水遊記上,深山溪澗,見女子坐水上石上梳頭。月夜趕路,逢美婦人蹣跚而行。避雨古寺,女子敲門與借宿客借宿。不用想了,劉羨陽都不用翻書頁,就知道是陳憑案的艶福來了。讀書人只恨自己不是書上人。

  只是劉羨陽再一想,自己都有圓臉棉衣姑娘了,回去之後,就在住處牆壁上,掛上一幅字畫,上書大大的知足兩字。

  陳平安突然坐在橋上,開始閉目養神。

  劉羨陽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無聊賴,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雙手撐在橋面上,雙腿輕輕懸空晃蕩,睜眼說道:「我有過一樁甲子之約。原本以為會提前很多年,現在看來,只能老老實實等著了,其實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證。」

  劉羨陽點頭:「我早先從南婆娑洲回到家鄉,發現橋底下老劍條一個都沒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關了。」

  懸掛橋下的老劍條也好,身邊的陳平安也罷,在外人眼中,都是習以為常的某些不起眼。

  陳平安說道:「應該是綉虎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斬斷了我們之間的聯繫。等到我返回家鄉,腳踏實地,真正確定此事,就好像又開始像是在做夢了。心裡邊空落落的,以前雖然遇到過很多難關,可其實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應,藕斷絲連,哪怕一個人待在那半截劍氣長城,我還曾通過個算計,與這邊『飛劍傳信』一次。那種感覺……怎麼說呢,就像我第一次遊歷倒懸山,之前的蛟龍溝一役,我哪怕輸了死了,一樣不虧,不管是誰,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陸沉,我只要捨得一身剮,一樣給你拉下馬。回頭來看,這種想法,其實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於修道路上,她具體幫了我什麼,而是她的存在,會讓我安心。現在……沒有了。」

  人生道路上,無論是修道之士,還是凡夫俗子,其實都會有某個心念,作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篤定一個好人有好報,借此與世間一切苦難為敵。

  徹底斬斷陳平安與她的那一縷心神感應。

  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夢之後第四夢的關鍵之一。

  陳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那邊,憑藉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驗「夢境」是真,結果等到了家鄉的寶瓶洲,反而又開始難免犯迷糊,因為走了一路,劍氣長城,造化窟,驅山渡,太平山,雲窟福地,蜃景城,天闕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寶瓶洲南岳地界,始終沒有一絲一縷的心神感應。

  陳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寶瓶洲大瀆祠廟,才真正打消了這份憂心。

  修行練劍,問劍在天,劍仙飛升。習武遞拳,山巔有我,身前無人。

  這些都是陳平安自認為心中極為牢靠、透徹的道理。

  與崔瀺「對弈」之後,陳平安是在齊渡祠廟翻書一宿,才猛然驚醒,自己太過害怕那個書簡湖問心局的國師崔瀺了,以至於哪怕崔瀺成了護道的大師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對面的棋局,陳平安就始終覺得自己只能求個少輸,根本沒奢望過不輸,甚至還能贏過浩然三錦綉的綉虎。

  如此一來,陳平安還談什麼身前無人?所以崔瀺所謂的「燈下黑」,真沒冤枉陳平安,破題之關鍵,早就借此說破了,陳平安卻依舊久久未能理解。

  陳平安自嘲道:「等我從倒懸山去了蘆花島造化窟,再踏足桐葉洲,直到這會兒坐在這裡,沒了那份感應後,越走近家鄉,反而越是如此,其實讓我很不適應,就像現在,好像我一個沒忍住,跳入水中,抬頭一看,橋下其實一直懸著那老劍條。」

  劉羨陽後仰倒去,雙手做枕頭,翹起二郎腿,笑道:「你從小就喜歡想東想西,悶葫蘆又不愛說話。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離家近了,是不是覺得好像其實陳平安這個人,根本就沒走出過家鄉小鎮,其實一切都是個美夢?擔心整個驪珠洞天,都是一座白紙福地?」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道:「美夢成真,誰不是醒了就趕緊繼續睡,希冀著繼續先前的那場夢。當年我們三個,誰能想像是今天的樣子?」

  劉羨陽深有體會,「那必須的,在家鄉祖宅那會兒,老子每次大半夜給尿憋醒,駡駡咧咧放完水,就趕緊飛奔回床,眼一閉,趕緊睡覺,偶爾能成,可大多時候,就會換個夢了。」

  陳平安說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牽紅線,亂點鴛鴦譜。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陽山和清風城,就在於某個躲在幕後的,手段嫻熟,讓人防不勝防。風雪廟魏晉,風雷園李摶景,甚至還要加上劉灞橋,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劍道氣運的流轉。桂夫人這次觀禮,也提醒過我。」

  劉羨陽笑道:「返鄉之前,我就已經讓人幫忙切斷與王朱的那根姻緣紅繩了。不然你以為我耐心這麼好,眼巴巴等著你返回家鄉?早一個人從清風城城外砍到城內,從正陽山山下砍到山頂了。怕就怕跑了這麼一號人。」

  陳平安微微皺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個風雷園黃河。」

  風雷園李摶景,正陽山女子祖師。風雪廟魏晉,神誥宗賀小涼。

  龍泉劍宗劉羨陽,泥瓶巷王朱。風雷園劉灞橋,正陽山仙子蘇稼。

  如果魏晉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劍氣長城,如果劉羨陽不是遠遊求學醇儒陳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說不定真會被幕後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就像那李摶景。以李摶景的劍道資質,隨便擱在浩然八洲,都會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劍修,但是身在寶瓶洲,李摶景卻都始終未能躋身上五境。年輕候補十人當中,正陽山有個少年的劍仙胚子,占據一席之地,吳提京。

  蠻荒天下的賒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劍術裴旻,在桐葉洲給自己取了個裴文月的化名。

  風雷園李摶景,兵解離世二十餘年,正陽山就多出了一個少年劍仙吳提京?

  李摶景,吳提京。

  正陽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風雷園黃河,「我是半個李摶景?」

  這個躲躲藏藏的幕後人,行事作風依舊,真是夠噁心人的。

  跟杏花巷馬苦玄這樣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實陳平安沒太多負擔,無論是分勝負,或是分生死,該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陳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讓「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動身趕往北俱蘆洲再說,好讓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這個「吳提京」,又想到了朋友劉灞橋,陳平安就立即改變主意,取出那只劍匣,直接飛劍傳信落魄山霽色峰山巔的新建劍房,讓姜尚真和崔東山,現在就可以留心這個人的動靜了,絕不讓那個祖師堂位置靠後的婦人偷偷溜掉。不過落魄山暫時只需要盯著她,不著急出手。

  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祖師堂、祠堂譜牒,陳平安都已經翻檢數遍,尤其是正陽山,七枚老祖宗養劍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蘇稼的譜牒更換,少年劍仙吳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實線索不少,已經讓陳平安圈畫出了那個祖師堂譜牒名為田婉的婦人。

  再加上早年顧璨從柴伯符那邊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風城許氏與上柱國袁氏的聯姻,加上狐國的那樁文運謀劃,極有可能,這個在正陽山祖師堂位置極其靠後、一向低三下氣的田婉,就是清風城許氏婦人的秘密傳道人。

  一個正陽山祖師堂的墊底女修,根本無需她與誰打打殺殺,只靠著幾根紅線,就攪亂了一洲山河形勢,使得寶瓶洲數百年來無劍仙。

  山上修心,要不要修?

  若陳平安和劉灞橋,就只是早早問劍正陽山祖師堂,清風城夫婦,估計那個興風作浪的田婉,會笑得不行。哪怕陳平安他們兩個回過神,再問劍一場,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蹤,如此一來,那才是真正的噁心人了。若是設身處地考慮,陳平安都覺得那個田婉,在打定主意離開寶瓶洲之前,多半會主動露出馬腳,用

  來「提醒」自己的落魄山和劉羨陽這座鐵匠鋪子,再順手搭上那個賒月,讓劉羨陽疑神疑鬼。

  而且陳平安懷疑這個鬼鬼祟祟的田婉,與桐葉洲萬瑤宗的仙人韓玉樹,是一根線上的螞蚱。

  只是猜測,並無證據。

  兩人起身離開石拱橋,繼續沿著龍鬚河往上游散步。

  陳平安雙手籠袖,突然一躍過河,然後躍回對岸,樂此不疲。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勺,始終懶洋洋走在河畔一邊。

  兩人來到坑坑窪窪的青石崖上,劉羨陽找了個相熟的「座椅」坐下,陳平安坐在一旁,兩人中間,還隔著一個坑窪,是當年小鼻涕蟲的寶座。

  龍州地界,在大驪王朝是出了名的水運昌盛。鐵符江,沖淡江,綉花江,玉液江,四條江水,鐵符江水神楊花,沖淡江李錦,玉液江葉青竹。一位頭等神位的江水正神,三位次一等的江水神靈,四江水域廣袤,不僅限於龍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廟,都建造在龍州地界。

  劉羨陽說道:「這條龍鬚河,馬蘭花從河婆晉升河神,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建造祠廟,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場大戰過後,寶瓶洲中部以南,數以千計的江河或被搗毀,或被迫改道,她就開始偷著樂呵了,覺得升官當個了過安穩日子的河神,其實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龍所銜「驪珠」所在,所以龍鬚河確實是名副其實的「龍鬚」,只是兩條龍鬚,一隱一現,隱在那條小鎮主街,龍鬚之上,有螃蟹坊,鐵鎖井,老槐樹,一直往曾經的東邊柵欄門而去。

  杏花巷馬蘭花在提升神位之前,她這些河伯河婆之流,類似各處城隍轄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場裡邊的濁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譜牒上邊,極難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畢竟溪澗、河流與山頭,水域和山頭大小,往往固定,地盤就那麼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幾分山水地界來。

  而歷史上每一場往往綿延百年、甚至是數百年的江河改道,都會導致一大撥山水神祇的沒落,同時造就出一大撥嶄新神靈的崛起,山水神靈的神像、祠廟遷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師堂搬遷難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乾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樣都會遭受「旱災」,曝曬碎裂,香火只能夠勉强續命,卻難以改變大局。

  但是一場大戰下來,寶瓶洲南方山水神靈消亡無數,大戰落幕後,大驪各個藩屬國,文武英烈,紛紛補缺「城隍爺」和各地山水神靈。

  陳平安說道:「這個杏花巷馬婆婆,雖然喜歡駡人,但是心眼不壞,膽子很小,當年小鎮裡邊,數她最信鬼神之說。當年龍窯,與她沒什麼關係,真正與我有仇的,是馬苦玄那對貪財且一貫心狠的父母,所以馬苦玄才會讓他們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實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讓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馬苦玄的麻煩。」

  劉羨陽說道:「也就是換成你,換成別人,馬苦玄肯定會帶上馬蘭花一起離開。哪怕馬苦玄不帶她走,就馬蘭花那膽子,也不敢留在這邊。而且我猜楊老頭是與馬蘭花聊過的。」

  陳平安點點頭。

  劉羨陽突然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好像一次都沒有去過我們龍泉劍宗的祖山?」

  陳平安楞了楞,還是點頭,「好像真沒去過。」

  劉羨陽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陳平安說道:「五月五。」

  劉羨陽嗯了一聲,丟了一顆石子到深潭裡,「於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還是宋睦,在這裡,就只有個泥瓶巷宋集薪,綽號宋搬柴。我在南婆娑洲,曾經與一位許夫子請教說文解字,說那帝字,其實就與捆束的柴薪,還有那煉鏡陽燧,憑此與天取火,遠古時代,規格極高。宋集薪這個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驪國師的手筆無疑了。只不過如今藩王宋睦,大概還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棄子,借助那座宋煜章親手督造,污穢不堪的廊橋,幫助大驪國運風生水起過後,在宗人府譜牒上早就是個死人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驪宋氏用完就丟的。」

  「五月初五,搬柴,陽燧。」

  劉羨陽說到這裡,轉頭望向陳平安,「我們仨,再加上這龍州水運,本來都是阮秀煉鏡開天的『天材地寶』。三者或魂魄或氣運或皮囊,不管是什麼,反正皆煉為一鏡。你以為只有你覺得是在做夢嗎?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笑了笑,「只不過不管原因是什麼,秀秀姑娘終究還是改變主意,可憐了李柳,替我們擋了一災。」

  因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陳平安說道:「托月山曾是遠古兩座飛升台之一,但是老大劍仙聯手龍君、觀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楊老前輩的那座飛升台,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謀劃,其實最早就是盯住了這座寶瓶洲飛升台。

  能夠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蠻荒天下若是輸了,那麼周密就找機會開天而去,成為舊天庭的新神靈。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後除了尾隨一小撮神靈轉世的修士,還帶走了數量更多的托月山劍修。

  所以戰事後期,蠻荒天下的攻勢才會顯得毫無章法,三線並進,好像在破罐子破摔。

  托月山大祖才會舍了所有修為境界不要,也要打亂兩座天下的光陰流水和所有「度量衡」,那是某種意義上兩座天下的「大道天時」,在迎頭相撞。

  劉羨陽嘆了口氣,「可惜楊家鋪子再沒老人抽那旱煙了,不然許多疑問,你都可以問得更清楚些。」

  陳平安搖搖頭,「事已至此,沒什麼好問的。」

  劉羨陽無奈道:「咱仨就不去說了,都是這裡人。關鍵是賒月姑娘,她怎麼來的這裡?你別跟我裝傻,我先前說了,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陳平安說道:「這是崔瀺在與文海周密對弈,與……秀秀姑娘問心。」

  其實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已經無比接近真相了。

  齊靜春當年最後一次從大瀆祠廟現身,與崔瀺合力狠狠算計了一把周密,之後齊靜春曾經說過,他原本是可以擔任「門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設想,不是與崔瀺一起問道周密,而是為某個極大的萬一而布局,齊靜春最早是選擇身在飛升台大門口,攔阻任何人的開天和登天。

  但是齊靜春最終選擇了相信崔瀺,放棄了這個想法。或者準確說來,是齊靜春認可了崔瀺在城頭上與陳平安「隨口提起」的某個說法:天下太平了嗎?是的。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我看未必。

  在這中間,手握飛升台的青童天君楊老頭,水神李柳的選擇,以及金色拱橋上的那位「前輩」,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實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選擇。

  只是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夠重新開天,不然就注定成為一頁無人去翻、也翻不動的老黃曆了。

  齊先生已逝,人間再無綉虎,楊老頭則應了陸沉那句「公沉黃泉,公勿怨天」的讖語。

  萬年之後的又一場水火之爭,李柳再次輸了,而且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而且這場竟然悄無聲息的大道之爭,其實李柳根本就沒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時候,李柳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她當時望向那個好像已經剝離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選擇剝離出所有神性的李柳,她看著阮秀,眼神有些憐憫。

  她們在這之前,曾經在那「天開神秀」的崖刻大字當中,雙方有過一場不那麼愉快的閒聊。

  「不太會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氣確實很好」的阮秀,卻開天而去了。

  陳平安眼神幽幽,與那幽幽水潭對視。

  劉羨陽說道:「問劍兩地一事,不能只讓你一個人出風頭。你去清風城,祖傳瘊子甲一事,雖說清風城有些强買强賣的嫌疑,可到底我是親口答應的,我都不會想著討要回來,把道理講清楚就夠了,講道理,你擅長,我不擅長,反正因為狐國一事,你小子與許氏結怨那麼深,所以你去清風城比較合適,我去正陽山問劍一場好了。」

  陳平安笑道:「那還是一起去吧。」

  劉羨陽問道:「行啊,大概什麼個時候,你跟我事先說好,畢竟是出遠門,我好事先與你嫂子打好商量。」

  陳平安說道:「暫時不好說,不過保證至多不超過兩年。在這之前,我可能會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陽山在那邊的下宗選址。」

  劉羨陽一聽這個就煩,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趕緊回了,免得讓你嫂子久等。」

  陳平安跟著起身,「我也跟著回鋪子?可以給你們倆下廚做頓飯,當是賠禮道歉了。」

  劉羨陽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臉頰,重重一推,「滾遠點,你小子幾年沒見,越看越像是那種『我那嫂子長得真好看,咱哥倆一定要當一輩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後得防著你一點,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門去買個酒,回家一看心涼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學當年那個擺攤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給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陳平安歪著腦袋,黑著臉。

  劉羨陽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脖子,壓低嗓音道:「放心,當年你在泥瓶巷祖宅那邊,喜歡每天聽牆根這種事,我跟誰都沒說過。年紀輕輕的,大冬天的屁股上邊能烙餅,一大把氣力沒處耍,其實都是可以理解的。」

  陳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謝謝提醒。」

  去時路上,劉羨陽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張望一番,拿石頭砸暈了一隻歡快鳧水的鴨子,偷溜下河,上岸後將那鴨子往袖子裡一兜,然後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陳平安沒眼看這個,去了趟小鎮,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了一頓酒。

  婦人瞧見了登門做客的陳平安,長吁短嘆,只說怎麼才來,怎麼才來。

  飯桌上,夫婦倆坐在主位上,韓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邊,來此做客的青衫男子就坐在李槐那個位置上。

  韓澄江突然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

  莫不是那個當山上神仙的林廟祝,財源廣進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脅?而是這個瞧著和和氣氣的山主,才是隱藏極深的笑面虎,勁敵?

  只是韓澄江給那人笑著起身敬酒道賀過後,立即就又覺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沒把陳平安這個外人當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較隨意。

  韓澄江本就不是喜歡多想的人,關鍵是那個陳山主只是與自己敬酒,並沒有刻意勸酒,這讓韓澄江如釋重負。

  按照劉羨陽的說法,一個外鄉人,陪著自己媳婦回她的娘家,男人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酒桌一圈再陪你走一個,兩圈下來,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認了這個外鄉女婿。如果這都沒本事走下來,以後上桌吃飯,要麼不碰酒,要麼就只配與那些穿開襠褲的孩子喝酒「隨意一個」。

  李柳第一次離開驪珠洞天,跟隨爹娘去往北俱蘆洲獅子峰,當時就是讀書人韓澄江帶著書童,恰巧與他們一路跟隨,其實這就是道緣。事實上,這一輩的韓澄江,與兵解轉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雙方早有宿怨,也有宿緣,而且還不是一次,是兩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

  所以李柳才會與其在這一輩結為山上道侶,韓澄江才會陪著李柳一去重返家鄉,昔年一去,如今一返,皆相伴,就是結緣再解怨解緣。只是原本雙方約好了,會在李柳的小鎮那邊分道揚鑣,此後有無再相逢,只看李柳會不會找他。但是那個一路上橫看竪看女婿不是太順眼的婦人,偏偏覺得結了親沒幾天,就撕毀婚契,好沒道理,天底下哪有這樣負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誰都可以如此,唯獨自家閨女不行,哪怕女兒婚禮辦得潦草,只在獅子峰山腳小鎮辦了一場,韓家都沒有一個長輩露面,讓婦人給街坊笑話了很久,有婆姨還故意拿話擠兌她,說這個姓韓的上門女婿,怎麼看都不如當年那個在鋪子裡幫忙的陳姓年輕人嘛,模樣俊,手腳勤快,與人相處有禮數,幫忙做生意既腦子靈光又為人厚道,要是你們家柳兒能與那人結親,那你就真有晚福嘍……

  但是婦人不管怎麼偏心兒子,怎麼想著讓李柳夫家幫襯李槐,早先怎麼念著陳平安,可有些最質樸的道理,婦人一向很拎得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與街坊鄰居相處,吵歸吵,撓臉歸撓臉,卻不能背地裡害人,至於女兒與人成親,轉頭就不認婚約,那就更讓婦人無法接受了,女兒你再是上山修習仙術的,還不是自己女兒?山上天大的道理,總大不過自己是你李柳的娘親去吧。

  陳平安這頓酒沒少喝,只是喝了個微醺,韓澄江卻喝高了,李柳嗓音柔柔的,讓他別喝了,竟然都沒攔住,韓澄江站在那邊,搖晃著大白碗,說一定要與陳先生走一個,看來是真喝高了。李二看著這個酒量不濟的女婿,反而笑著點頭,酒量不行,酒品來湊,輸人不輸陣,是這個老理兒。

  那座真珠山,離著李二宅子不算遠。

  陳平安走到山腳那邊,緩緩走到不大的山頂,登高遠眺小鎮的夜色,燈火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連綿成片,此外燈火依稀,星星點點。

  陳平安隨後御風遠遊,去了趟州城,並無夜禁,遞交了文牒,去城內找到了董水井,其實並不好找,七彎八拐,是城內一棟地處偏遠的小宅子,董水井站在門口那邊,等著陳平安,如今的董水井,聘請了兩位軍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擔任供奉客卿,其實就是貼身扈從。這麼些年來,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勢力中,不是沒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錢只要能夠消災,董水井眉頭都不皺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財力,是完全養得起這麼一尊供奉的。

  有人造訪,找得到董水井的,兩位大驪隨軍修士出身的地仙供奉,都會通知家主董水井。

  而一位練氣士,如果是大驪隨軍修士出身,那麼這就是最大的護身符。

  董水井能夠重金聘請他們擔任自己的扈從,光靠砸錢,根本不成事,還是要歸功於曹耕心與關翳然的牽線搭橋,再加上董水井與大驪軍伍的幾樁「小買賣」。

  曾經的督造官曹耕心,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驪鐵騎在書簡湖的駐守將軍,關翳然,後來轉去了京城戶部,以及老龍城孫家、范家,再往北,北俱蘆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山上山下,廟堂江湖,都有。董水井如今手上經營著十數生意,而且無論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內的幾條大街,將近兩百座宅子、鋪子,龍州境內的三座仙家客棧,都是這位董半城名下的産業,此外還有兩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龍道邊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其實都是他的,只不過都見不著董水井這個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幫朋友掙些既在檯面下、同時又很乾淨的銀子、神仙錢。

  進了屋子,董水井笑問道:「來碗餛飩?」

  陳平安點頭道:「惦念多年了。」

  飯桌上,一人一碗餛飩,陳平安打趣道:「聽說大驪一位上柱國,一位巡狩使,都爭著搶著要你當乘龍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應下來,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時候,某個選擇本身,就是在樹敵。

  董水井停下筷子,無奈說道:「傷口上撒鹽,不厚道。」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董水井說道:「大驪朝廷那邊,肯定很快就會有人來找你,我猜趙繇的可能性,會比較大。」

  院子裡邊出現一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轉頭笑道:「直接說事,這裡沒有外人。」

  那位地仙供奉說道:「州城刺史府邸,剛到了一撥貴客,沒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點點頭。

  陳平安吃完了餛飩,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說誰誰來,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說道:「既然我們都沒吃飽,就再給你做碗餛飩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就沒有離開這棟宅子,重新落座。

  等到兩人將第二碗餛飩吃完,就有客人敲門了。

  董水井笑道:「你們隨便聊,我避嫌,就不見客了。」

  陳平安說道:「有你這樣的避嫌?」

  董水井說道:「其實還是沾你的光,讓某些人識趣些,以後少盯著我兜裡那幾兩辛苦銀子,銀子是不多,撐不死人。」

  陳平安接過話頭,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餛飩燙嘴。放心吧,不談私交,甚至不談生意,我就沖今晚這兩碗餛飩,都應該幫你捎句話。」

  董水井笑著抱拳。

  陳平安笑眯眯道:「對了,一直忘了說,我剛從李叔叔那邊來。」

  董水井嘆了口氣,走了。陳平安如果早說這話,一碗餛飩都別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無僕役。

  身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書房避嫌,將宅子讓給了兩撥客人。

  陳平安就只好自己去開了門。

  大驪陪都禮部老尚書,柳清風。這位老人,公認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

  這位家鄉來自青鸞國的年邁讀書人,身形消瘦,皮包骨頭,但是眼神熠熠。

  大驪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趙繇。家鄉就是驪珠洞天。

  還有一位大驪京城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資歷極深,負責所有大驪粘桿郎。

  陳平安望向三人當中,那個風燭殘年的老書生,作揖道:「見過柳先生。」

  柳清風笑著緩緩作揖還禮,「見過陳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陳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車進不來。」

  柳清風會心笑道:「幸好路上沒有個『鄭錢』擋道,附近也無水塘。」

  趙繇以心聲說道:「在飛升城,我見過寧姚一次,她很好。」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誰啊,關你屁事。」

  趙繇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對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侶,怎麼都這麼欺負人呢。

  趙繇突然說道:「我見過你們女兒了,長得很可愛,眉眼相貌,像她娘親更多些。」

  陳平安哦了一聲,卷起袖子,下一刻,門外巷子,瞬間就沒了兩人身形。

  那個清吏司老郎中皺緊眉頭,柳清風微笑道:「沒事,出身同一文脈,師叔跟師侄敘舊呢。」

  老郎中只好裝傻,敘舊總不需要卷袖子掄骼膊吧。只是反正攔也攔不住,就當是同門敘舊好了。

  片刻之後,陳平安從小巷那邊獨自返回,神清氣爽的模樣,笑著說那趙郎中告辭離去,先睡去了。

  州城內,有個鼻青臉腫的青衫書生,掛在樹枝上,果真是昏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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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3 01:37:47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六十七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

  進了小巷宅子,柳清風和陳平安一路敘舊,只是相較於陳平安與趙繇兩位老鄉的敘舊,要更「見外」些。

  多是聊青鸞國的風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獅子園。柳清風的弟弟柳清山,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成親後,這麼些年一直在遠遊,期間去過一趟倒懸山,有點像是省親,山上拜師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師,正是駐守大門的那位倒懸山年邁女冠,與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雲生,以及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一門之隔,就是兩座天下。柳伯奇當年返回師刀房,柳清風首次遊歷倒懸山,避暑行宮那邊是得到消息的,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有露面。

  落座後,陳平安笑道:「最早在異鄉見到某本山水遊記,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柳先生無心仕途,要賣文掙錢了。」

  那位與沖淡江水神李錦有舊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與那趙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選司,一直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小」衙門。老人曾經參加過一場大驪精心設置的山水狩獵,圍剿紅燭鎮某個頭戴斗笠的佩刀漢子。只是懸念不大,給那人單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後,還曾帶著龍泉劍宗的阮秀、徐小橋一起南下書簡湖,最終在芙蓉山落腳,粘桿捕蝶捉蜓,追捕一位大驪本土出身的武運胚子。所以老話說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對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況且二十多年來,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雲山,如何幫著落魄山雲遮霧繞,終究逃不開大驪禮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審視。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廟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驪陪都,加上飛升台崩碎,這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大驪禮部對落魄山的秘密監察,也告一段落。而無論是兩任大驪皇帝對北岳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選擇吊兒郎當的曹耕心,來擔任密報可以直達御書房的窯務督造官,讓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種示好。

  所以年輕宗主落座後這句開門見山的調侃,讓老郎中察覺到一絲殺機四伏的跡象。

  難道是打算要與大驪秋後算帳?

  說實話,如果不是職責所在,老郎中很不願意來與這個年輕人打交道。

  身世履歷,太過複雜。行事風格,太過謹慎。老郎中這麼多年來,經常時不時就翻閱禮部密檔,當做一碟佐酒菜。想要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發跡過程當中,找出個「理所當然」。可無論是陳平安在家鄉,當窯工學徒的那段慘淡歲月,還是後來在書簡湖擔任賬房先生,老人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落魄一語。可彷彿每次書頁翻篇,陳平安就會悄無聲息地再登高處。換成一般的年輕人,諸多位於山低處的那些陳年恩怨,意氣風發,早就乾脆利落解訣了,結果這位年輕山主,就這麼一直餘著,年復一年,偏不去動。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頭,與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說法,其實才隔了幾步遠,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為宗門,而且竟然繞過了大驪王朝,合乎文廟禮儀,卻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雞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個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的憨厚漢子,突然有天買了壺好酒,默然無語,痛飲一頓,滿身酒氣,夜間提刀而出。

  劣紳豪橫和紈絝子弟的魚肉鄉里,還能讓旁人提防,可一個老實人的暴起殺人,如何預料?

  桌上無茶水,也無酒。

  反正陳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風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筆,除去開篇幾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餘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說其艶,仿骸骨灘壁畫城的丹青手筆,再仿雲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畫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緣怪境,多寫曲折,濃墨重彩,著重一個仙字。與人廝殺,寫其殺伐果訣,絕不拖泥帶水,側重一個狠字。置身官場,誇其老道城府,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突顯一個穩字。」

  「閒暇時,逢山遇水,得見隱逸高人,與三教名士袖手清談,談精誠,論道法,說禪機,無非一個逸字。教人只覺得虛蹈高處,群山為地,白雲在腳,飛鳥在肩。看似縹緲,實則虛無。文字簡處,直截了當,占盡便宜。文字繁處,出塵隱逸,卻是綉花枕頭。行文宗旨,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窮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寫所說、作所作為的『買賣』二字。得錢時,為利,為務實,為境界登高,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虧錢處,為名,為養望,為積攢陰德,為賺取美人心。」

  「找到北俱蘆洲的瓊林宗,九一分賬,甚至我可以不要一顆銅錢。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處的市井書鋪,都要有幾本山水遊記的,上冊?上冊撰寫此人之心機幽微,深不見底,書中有那十數處細節,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讓好事者咀嚼。君子僞君子,模棱兩可間,下冊大寫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亂局當中,潛入蠻荒天下軍帳,結實諸多王座大妖,僅憑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魚得水,一心為浩然,立下不朽功。」

  聽到這裡,陳平安笑道:「遊記有無下冊的關鍵,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脫困,返鄉開宗立派了。」

  所幸這些都是棋局上的複盤。所幸柳清風不是那個寫書人。

  一個只會袖手談心性的讀書人,根本折騰不起浪花,妙筆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敵不過一首童謠,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個能夠在官場站穩腳跟的讀書人,尤其是這個人還能平步青雲,那就別輕易招惹。

  柳清風笑了起來,說道:「陳公子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很忌憚你?」

  陳平安不置可否,問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種會擔心能否贏得生前身後名的人,那麼是在擔心無法『了卻君王事』?」

  柳清風拍了拍椅把手,搖頭道:「我同樣深信不疑陳公子的人品,所以從不擔心陳公子是第二個浩然賈生,會成為什麼寶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擔心寶瓶洲這張椅子,依舊卯榫鬆動,尚未真正牢固,給陳公子返鄉後,裹挾大勢,身具氣運,然後這麼一坐,一晃悠,一個不小心就塌了。」

  陳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風說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陳山主,可以同時擔任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山長。此後下宗選址,無論是寶瓶洲中部的舊朱熒王朝,還是桐葉洲或者北俱蘆洲,大驪朝廷都會鼎力相助,幫助文聖一脈,開枝散葉,三洲山河之內,獨尊文聖一脈的學問,卻又不會排斥百家爭鳴。爭取百年之內,連同山崖書院,林鹿書院,觀湖書院,魚鳧書院,大伏書院在內,三洲版圖,至少有十座書院,會在山門口立碑銘文,以大隋山崖書院為例,銘刻《勸學》,林鹿書院立碑《修身》。說不定,終有一天,會有第三十二座書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設置七十二書院,是定例。

  至於書院山門口的碑文,則無約束,山門有無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內容選擇,只看歷任書院山長的喜好。不過大體上遵循一個隻增不減的規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場三四之爭落幕後,因為文聖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廟,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許多書院碑文都被撤銷。

  陳平安靠著椅背,笑眯眯問道:「需要我做什麼?」

  柳清風搖搖頭,「陳公子只需要當這山主和山長,都當得安安穩穩,就是大驪和寶瓶洲的福氣。」

  陳平安微笑道:「事關重大,得讓我好好想想,聖人教誨,三思後行嘛。反正有一點可以保證,我絕不會讓柳先生難做人,落魄山絕不會讓柳尚書難當官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躋身浩然宗門,蒸蒸日上,步步順遂,如日中天,高懸浩然。」

  柳清風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這一天,肯定會來,不過按照關老爺子的那個說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動路、咬不動肉、捨不得梳頭的三不歲數,多半是瞧不見這種盛況了,憾事。不管如何,陳公子有曹編修這樣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這樣的半個門生,需要親自答謝一句,再與陳公子額外道賀一聲,文脈興盛。」

  陳平安抱拳還禮,「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個官場門生,幸事。我也需要為大驪朝廷道賀一句,文采薈萃。」

  大驪陪都的那場會試,因為版圖依舊囊括半洲山河,應試的讀書種子多達數千人,大驪按新律,分五甲進士,最終除了一甲奪魁三名,此外二甲賜進士及第並賜茂林郎頭銜,十五人,三、四甲進士三百餘人,還有第五甲同賜進士出身數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風,兩位小試官,分別是山崖書院和觀湖書院的副山長。按照科場規矩,柳清風便是這一屆科舉的座師,所有進士,就都屬￿柳清風的門生了,因為最後那場殿試廷對,在綉虎崔瀺擔任國師的百多年以來,大驪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擬定人選,過個場而已。

  趙繇相對名聲不顯,是衆多閱卷官之一,分房閱卷,是十數位科場房師之一,而且趙繇的中式者門生,相對其餘閱卷官,進士數量最少,二甲進士只有兩人。

  狀元張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楊爽,十八人中最少年,風姿卓絕,如果不是有一位十五歲的神童進士,才十八歲的楊爽就是會試中最年輕的新科進士,而楊爽騎馬「探花」大驪京城,曾經引來一場萬人空巷的盛況。

  此外十五位二甲進士的茂林郎當中,王欽若文采最好,被譽為「仙氣縹緲,多神仙語」。此外兄弟二人都姓程,聯袂登科二甲,文理質樸,「如聖賢立言」,由此可見大驪士林,對兄弟兩人評價極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欽若和「二程」這三位茂林郎,這六人如今都輔佐冊府學士、文壇領袖,參與翰林院的編撰、篩選、校勘四大部書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後,柳清風在門口停步,笑道:「我與陳公子再閒聊幾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點點頭,與陳平安率先告辭一聲,快步離去,走出小巷。

  柳清風跟陳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閒聊,說著無關一國半洲形勢的題外話,輕聲道道:「舞槍弄棒的江湖門派,弟子當中,一定要有幾個會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師爺出神入化的拳腳功夫,精彩紛呈的江湖傳奇,就埋沒了。那麼同理,擱在士林文壇,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統文脈,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後繼無人,打筆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揚祖師爺豐功偉績的本事不濟,就會大吃虧。至於這裡邊,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幾分真幾分假,就跟先前我說那部山水遊記差不多,老百姓其實就是看個熱鬧,人生在世,煩心事多,哪裡有那麼多閒工夫去探究個真相。好像隔壁一條巷子,有人哭喪,路人途徑,說不得還要覺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聲,只是有些煩人晦氣。街上迎親,轎子翻了,路人瞧見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撿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氣態粗鄙,或是新郎官從馬背上給摔得醜相畢露,耽誤了洞房花燭夜,旁人也會開心幾分,至於新娘子是好看了,還是難看了,其實都與路人沒什麼關係,可誰在意呢。」

  老人坐著說話還好,行走時言語,柳清風就有些氣息不穩,腳步遲緩。

  陳平安已經伸手扶住這位老尚書的手臂,點頭笑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讀得起書,認得理,明辨真假。」

  柳清風咦了一聲,訝異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陳平安說道:「知道世事的真假,會一直比較難。至於心中有無是非,跟讀不讀書,關係不大。」

  柳清風點點頭,然後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讀書人的媚態,尤其一涉官場,就會花團錦簇,讀書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極好,落筆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些都是身外事,無須在意,證道長生,斷絕紅塵,跺跺腳,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無事,你還是你,無事一身輕。」

  進了門,是一個歷經宦海風波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在跟落魄山山主談公事。

  出了門,就只是一個遲暮之年的書生柳清風,是與同道中人說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貴為一宗之主的陳平安依舊書生意氣,還吃苦不多,不懂得一個身不由己的入鄉隨俗。

  分得清楚,入鄉隨俗,又不流俗。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昔年陋巷貧寒的少年,果真遠遊有成。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請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還有青鸞國的柳氏祖宅獅子園,以及以後的一個個讀書種子,我都會儘量護住該護住的人和事。」

  柳清風無奈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笑道:「不湊巧,我有這個心意。」

  柳清風又不是那種迂腐之輩,會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領了。

  柳清風沉默片刻,與陳平安站在小巷路口,問道:「連同灰蒙山那隱居三人在內,你總喜歡自找麻煩,費心費力,圖個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驟至,道路泥濘,誰不當幾回落湯雞?」

  柳清風點頭道:「雨後初霽,酷暑時節,那就也有幾分冬日可愛了。」

  不遠處有一駕馬車,雙方作揖道別。

  柳清風走出去沒幾步,突然停下,轉身問道:「咱們那位郎中大人?」

  陳平安一臉茫然,「誰?」

  柳清風嗯了一聲,恍然道:「年老不記事了,郎中大人剛剛告辭離開。」

  老人才轉身,又轉頭笑問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陳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陳平安斜靠小巷牆壁,雙手籠袖,看著老人登上馬車,在夜幕中緩緩離去。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與柳先生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憑藉藥膳溫補,和丹藥的滋養,至多讓不曾登山修行的凡俗夫子,稍稍延年益壽,面對生死大限,終究無力回天,而且平時越是溫養得當,當一個人心力交瘁導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場勢不可擋的洪水訣堤,再要强行續命,就會是藥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陽壽換取某種類似「迴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沒有後悔藥可吃,其實也沒有包治百病的仙家靈丹。

  柳清風一走,大概陪都那邊的藩王宋集薪會鬆口氣,京城的皇帝陛下,卻要頭疼美謚一事,高了麻煩,低了愧疚。

  董水井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道我的賒刀人身份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董水井沒有藏掖,「當年是許先生去山上餛飩鋪子,找到了我,要我考慮一下賒刀人。權衡利弊之後,我還是答應了。光腳走路太多年,又不願意一輩子隻穿草鞋。」

  陳平安笑道:「咱倆誰跟誰,你別跟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還不是覺得自己沒錢娶媳婦,又擔心林守一是那書院子弟,還是山上神仙了,會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鐵了心要掙大錢,攢夠媳婦本,才有底氣去李叔叔那邊登門提親?要我說啊,你就是臉皮太薄,擱我,呵呵,叔嬸他們家的水缸,就沒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著。叔嬸他們去北俱蘆洲,大不了稍晚動身,再跟著去,反正就是死纏爛打。」

  董水井差點憋出內傷來,也就是陳平安例外,不然誰哪壺不開提哪壺試試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這個傢伙,說道:「不對啊,按照你的這個說法,加上我從李槐那邊聽來的消息,好像你就是這麼做的吧?護著李槐去遠遊求學,與未來小舅子打點好關係,一路任勞任怨的,李槐獨獨與你關係最好。跨洲登門做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裡邊幫忙招徠生意,讓街坊鄰居交口稱贊?」

  陳平安氣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樣嗎?既然喜歡一個女子,還畏畏縮縮,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嘆了口氣,「也對,你小子當年說去劍氣長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實最佩服陳平安這件事。

  少年時分,就一個人背劍遠遊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只為與心愛的姑娘見一面。喜歡她,得讓她知道。她喜歡是最好,她不喜歡,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樣。所以兩慫包,到最後只能湊一起喝悶酒,擺些虛張聲勢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說道:「能走那麼遠的路,千山萬水都不怕。那麼神秀山呢,跟落魄山離著那麼近,你怎麼一次都不去。」

  陳平安默然無聲,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心中答案不宜說。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單單是男女情愛,其實還有很多的遺憾,就像一個人身在劍氣長城,卻不曾去過倒懸山。

  可能從來不想走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誰知道呢。反正終究是不曾去過。

  ————

  陳平安隱匿身形,從州城御風返回落魄山。

  在主山集靈峰的檔案房,是掌律長命的地盤,姜尚真和崔東山在這邊,已經仔細看過了關於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秘錄,數十本之多,歸檔為九大類,涉及到兩座宗字頭的山水譜牒,藩屬勢力,明裡暗裡的大小財路,衆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師門根腳,錯綜複雜的山上恩怨,以及雙方敵對仇家的實力……在一本本秘錄之上,還有詳細批注和圈畫,內容一旁分別寫有「確鑿無誤」「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須深挖」在內的朱紅文字。

  張嘉貞雖然是泉府賬房小先生,但其實這些檔案、情報的分門別類,這麼多年來,始終都是張嘉貞在輔助掌律長命。

  見到了敲門而入的陳平安,張嘉貞輕聲道:「陳先生。」

  習慣使然。

  就像那些劍仙胚子,見著了陳平安,還是喜歡喊一聲曹師傅。陳靈均還是喜歡稱呼為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來到桌旁,隨手翻開一本書頁寫有「正陽山香火」的秘錄書籍,找到大驪朝廷那一條目,拿筆將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畫出來,在旁批注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舊」。陳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陽山祖師堂譜牒,將田婉那個名字重重圈畫出來,跟長命單獨要了一頁紙,開始提筆落字,姜尚真嘖嘖稱奇,崔東山連說好字好字,最終被陳平安將這張紙,夾在書冊當中,合上書籍後,伸手抵住那本書,起身笑道:「就是這麼一號人物,比咱們落魄山還要不顯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輩了,所以我才會興師動衆,讓你們倆一起探路,千萬千萬,別讓她跑了。至於會不會打草驚蛇,不强求,她如果見機不妙,果斷遠遁,你們就直接請來落魄山做客。動靜再大都別管。這個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輕半點。」

  姜尚真說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說道:「桐葉洲有了,寶瓶洲有了,那麼北俱蘆洲某個幕後主使,就躲在那座兩袖清風不掙錢的瓊林宗裡邊嘍?」

  北俱蘆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鄉,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北俱蘆洲,只要報上姜尚真的名號,喝酒都不用花錢。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咱們只要動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經割了對手脖子,對手還不自知。準,穩,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一個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劉羨陽和我在明處,你們倆在暗處,三洲之地,離著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夠了。畢竟劍術裴旻,只有一個,剛好咱們又遇到過了。」

  能夠讓他們三個合力對付的人物,確實不多。

  崔東山笑眯眯望向周首席,道:「若是有人要學你們玉圭宗的半個中興老祖,當那過江龍?」

  姜尚真笑道:「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哪怕沒有什麼過江龍,我們也要憑藉田婉姐姐,和我這個『韓玉樹』,製造機會,讓過江龍來寶瓶洲這邊做客。」

  陳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冊子,是有關清風城許氏的秘錄,想了想,還是沒有去翻頁。

  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喊上劉羨陽,直奔清風城而去。相較於正陽山,那邊的恩怨更加簡單清晰。

  所以陳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記錄正陽山山水譜牒的冊子,找到了位於前邊幾頁的護山供奉。

  崔東山趴在桌上,感慨道:「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動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頭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頁。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屬,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個能夠讓山主與寧姚聯手對敵的存在,不可力敵,只可智取?」

  親手篩選諜報、記載秘錄的張嘉貞,被嚇了一大跳。

  隱官大人與寧姚曾經聯手抗衡袁真頁?莫不是自己遺漏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幕?可是落魄山這邊,從大管家朱斂,到掌律長命,再到魏山君,都沒有提過這樁密事啊。

  張嘉貞死死盯住那一頁,心思急轉,這位正陽山的護山供奉,昔年為陶紫護道驪珠洞天之行,曾經有過兩樁天大的壯舉。

  差點搬了披雲山回正陽山。

  與老藩王宋長鏡,在督造衙署那邊,雙方點到即止,問拳一場,不分勝負。

  後來那座披雲山,就晉升為大驪新北岳,最終又提升為整個寶瓶洲的大北岳。

  至於宋長鏡,也從當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躋身止境,最終在陪都中部大瀆戰場,憑藉半洲武運凝聚在身,以傳說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態,拳殺兩仙人。

  所以那頭搬山猿的名聲,隨之水漲船高。

  這些事情,張嘉貞都很清楚。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評估,這個袁真頁的修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至多至多,就是等於一個清風城城主許渾。

  陳平安雙指拈住書頁,翻過一頁,再翻回,翻檢內容,不去看那些袁真頁的修道癖好、與誰交好,只將那頭搬山猿,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幾十條欄事跡,反復看了兩遍。

  張嘉貞愈發惴惴不安,輕聲道:「陳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該如此馬虎下筆。」

  陳平安笑道:「這還馬虎?我和寧姚當年,才什麼境界,打一個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當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嘆道:「搬走披雲山,問拳宋長鏡,接受陳隱官和飛升城寧姚的聯袂問劍,一樁樁一件件,一個比一個嚇人,我在北俱蘆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卯足勁四處闖禍,都不如袁老祖幾天功夫積攢下來的家底。這要是遊歷中土神洲,誰敢不敬,誰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陳平安合上書籍,「不用氣。」

  崔東山微笑道:「因為搬山老祖不是人。」

  姜尚真點頭道:「那我這就叫畜生不如。」

  張嘉貞聽得半句話都插不上嘴。

  掌律長命,笑意盈盈。

  陳平安帶著姜尚真和崔東山去往山巔的祠廟舊址。

  先讓崔東山圍繞著整座山巔白玉欄桿,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

  陳平安這才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畫卷,一手攥緊一端的白玉卷軸,輕輕抖開,畫卷鋪展開來,陳平安鬆開手,輕輕抬起雙袖,畫卷隨之「飛升」,懸在空中,緩緩旋轉。

  崔東山和姜尚真對視一眼,然後相視而笑,雙方皆是恍然大悟。

  當初陳平安在天宮寺外,問劍裴旻。

  崔東山和姜尚真,其實都對一個至為關鍵的環節,始終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如何抵擋住裴旻的傾力一兩劍,最終如何能夠護住那枚白玉簪子,在崔東山接應得手玉簪之前,不被劍術裴旻哪怕一劍殺人不成,再擊碎白玉簪子,一樣可以再殺陳平安。

  現在極有可能會成為落魄山護山大陣的這幅畫卷,就是答案了。

  倒懸山,敬劍閣,劍仙畫卷。

  這些半劍靈之姿的

  劍仙英靈,曾經陪伴年輕隱官,一起守護半截劍氣長城。

  陳平安拈出三炷香,分給崔東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香。

  陳平安作揖致禮,心中默念道:「過倒懸山,劍至浩然。」

  隨後姜尚真和崔東山一起離開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姜尚真,還是崔東山,任意一個,做事就已經足夠讓人放心,兩個一起,陳平安都不知道:「擔心」兩個字怎麼寫的。

  陳平安走到竹樓那邊,拿出一壺酒,有些猶豫。

  朱斂來到崖畔石桌這邊坐下,輕聲問道:「公子這是有心事?」

  陳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廚子,說一說這樁心事,便與朱斂說了裴錢年少時所見的心境景象,又與朱斂說了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五夢七心相。

  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複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

  五夢之外,又有七相,跟隨陸沉的大道之行,依次顯化而生。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當然還有福地丁嬰的那頂蓮花冠。

  朱斂抱拳笑道:「首先謝過公子的以誠待人。」

  然後兩兩沉默。

  陳平安轉過頭,發現朱斂神色自若,斜靠石桌,遠眺崖外,面帶笑意,甚至還有幾分……釋然,好似大夢一場終於夢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憊之人,終於入夢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個人處於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這絕不是一位純粹武夫會有的狀態,更像是一位修道之人的證道得道,知道了。

  魏檗心生感應,立即現身落魄山,但是不敢靠近石桌那邊,只是站在竹樓廊下。

  巡山歸來的陳靈均和周米粒,在小路上大搖大擺而來,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竪在嘴邊,示意兩人先不要說話。

  朱斂轉過頭,望向陳平安,說道:「若是大夢一場,陸沉先覺,我幫助那陸沉躋身了十五境,公子怎麼辦?」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道:「怎麼辦?簡單得很,朱斂一定要還是朱斂,別睡去,要醒來。此外不過是我仗劍遠遊,問劍白玉京。」

  朱斂站起身,陳平安也已起身,伸手抓住老廚子的骼膊,「說定了。」

  朱斂笑著點頭道:「我終於知道夢在何處了,那麼接下來就有的放矢。解夢一事,其實不難。因為答案早就有了一半。」

  陳平安說道:「我那師兄綉虎和學生東山。」

  陸沉當年重返家鄉浩然天下,在驪珠洞天擺攤算命多年,極有可能還有過一場「順手為之」的觀道,在等崔瀺與崔東山的神魂之別,以及隨後崔東山的造就瓷人,都屬￿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斂發現陳平安還攥著自己的骼膊,笑道:「公子,我也不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別這樣,傳出去惹人誤會。」

  魏檗鬆了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就發現朱斂笑呵呵轉過頭,投以視線,魏檗只好把話咽回肚子。

  陳平安鬆開手,笑道:「真當我傻啊,石柔當年在那邊關棧道,對你的態度改變那麼大,一定是她看到了些什麼,否則就她那脾氣,絕不是你與她說了什麼道理,就讓她開竅的。我不過是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故意不問、假裝不知而已。」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鬢角,試探性問道:「公子,那我以後就用真面目示人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何不可?咱們落魄山都是宗門了,不差這件事。」

  朱斂便背對竹樓那邊,揭了兩張面皮,露出真容。

  武瘋子。貴公子。謫仙人。

  藕花福地這些個流傳江湖的說法,陳平安都很清楚,只是到底怎麼個貴公子,謫仙人,具體怎麼個神仙姿容氣度,陳平安以往覺得撐死了也就是陸台,崔東山,魏檗這樣的。

  所以這一刻,陳平安如遭雷擊,楞了半天,轉頭瞥了眼幸災樂禍的魏檗,再看了眼依舊身形佝僂的朱斂,陳平安呲牙咧嘴,最後笑容尷尬起來,竟然還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好像離朱斂那張臉遠些才安心,壓低嗓音勸說道:「朱斂啊,還是當你的老廚子吧,鏡花水月這種勾當,掙錢昧良心,風評不太好。」

  「確實,天底下最不要臉的勾當,就是靠臉吃飯。」

  朱斂點點頭,嗓音溫醇,十分陌生,然後笑著重新覆上兩張面皮,一張是掌櫃顔放的,一張是老廚子的。

  陳平安提醒道:「嗓音,別忘了嗓音。」

  朱斂笑道:「好的。」

  總算面容嗓音都變成了那個熟悉的老廚子。

  陳平安如釋重負,不過補上一句,「以後落魄山要是真缺錢了,再說啊。」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確實值得期待。

  朱斂。

  姜尚真,米裕,魏檗。崔東山。

  客卿當中,還有柳質清。以後可以再加上個林君璧……

  更年輕一輩,還有陳李,白玄……

  人才濟濟,絕無半點青黃不接之憂慮。

  兩人落座,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朝魏檗那邊招招手。

  陳靈均跟在魏檗身邊,一口一個魏老哥,熱乎得像是一盤剛端上桌的佐酒菜。

  對魏山君的態度,自打陳靈均來到落魄山,反正就這麼一直反反復復,有一道明顯的分水嶺,山主下山遠遊,家中無靠山,陳靈均就與魏山君客氣些,山主老爺在落魄山上,陳靈均就與魏老哥不生分。

  登山的修道之士,一般都是記打不記吃,景清大爺倒好,只記吃不記打。

  一個一瘸一拐的孩子,走到石桌這邊,鼻青臉腫,破天荒的,不雙手負後了。

  白玄一手捂著臉,言語含糊道:「隱官大人,拳,我還是要練的,但是能不能別讓裴錢教拳啊,她不厚道,餵拳不壓境啊。」

  陳靈均低下頭,辛苦忍住笑。

  周米粒撓撓臉,站起身,給個兒高些的白玄讓出位置,小聲問道:「你讓裴錢壓幾境啊?」

  白玄怒道:「我高看她一眼,算她是金身境好了,事先說好了壓四境的,她倒好,還假裝跟我客氣,說壓五境好了。」

  白玄趕緊轉頭看了眼竹樓附近的小道,並無裴錢的身影,這才繼續說道:「結果她出拳凶得不講道理,我都瞧不見她咋個出拳,老子整個人在空中飄來蕩去,跟把飛劍似的亂竄,挨了好些拳,小爺我才落地,剛落地,那裴錢的腳背就殺到眼前了,等我醒過來,裴錢蹲在一邊,說她最後是臨時收了腳的,不然一記腳尖戳在心窩那邊,我都得一邊吃飯一邊嘔血,要不就是一邊睡覺一邊……走樁。」

  白玄哭喪著臉,揉了揉紅腫如饅頭的臉頰,哀怨道:「隱官大人,你怎麼收的徒弟嘛,裴錢就是個騙子,天底下哪有這麼餵拳的路數,半點不講同門情誼,好像我是她仇家差不多。」

  陳平安有些痛心疾首,然後輕聲道:「你傻不傻,下次問拳,問她能不能壓六境,只要她點頭答應,接下來怎麼回事,我絕不偏心。」

  白玄眼珠子一轉,試探性問道:「壓七境成不成?」

  陳平安微微皺眉,好像有些嫌棄,「你自己問去,我都不管。」

  白玄身形搖晃站起身,踉蹌走到小道那邊,到了無人處,立即撒腿飛奔,去找裴錢,就說你師父陳平安說了,要你壓七境,哈哈,小爺這輩子就沒有隔夜仇。

  約莫一炷香過後,白玄步履蹣跚地走回石桌這邊,臉頰兩邊都紅腫得沒個人樣了,這次的含糊不清,是半點不作僞了,有氣無力道:「小爺不練拳了,曹師傅,我回拜劍台了啊。能不能讓魏山君捎我一程,小爺我夜觀天象,今天不宜御劍飛行。」

  陳平安笑道:「練拳一半不太好,以後換人教拳好了。」

  白玄坐在小米粒讓出的位置上,把臉貼在石桌上,一吃疼,立即打了個哆嗦,沉默片刻,「練拳就練拳,裴錢就裴錢,總有一天,我要讓她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武學奇才。」

  白玄想起一事,病懨懨問道:「隱官大人,裴錢到底啥境界啊,她說幾百上千個裴錢,都打不過她一個師父的。」

  陳平安無奈道:「你真信啊。」

  白玄站起身,「問拳去!」

  陳靈均瞪大眼睛,刮目相看,落魄山上,竟有不輸自己的英雄豪傑?!

  白玄瘸拐著離去。

  在小道上,遇到了那個裴錢。

  「裴姐姐裴姐姐。」

  白玄肩頭一晃一晃,快步向前,然後一個側身,走在小道邊緣,開始一點一點挪步:「天色不早了啊,你師父讓我去好好休息呢,回見回見。」

  等到與那裴錢擦肩而過,白玄一鼓作氣埋頭飛奔,等到回過神,已經到了臺階那邊,白玄又不敢轉身回住處,就沿著臺階一路等高,最後坐在山頂揉臉。

  岑鴛機走樁登頂後,白玄已經轉過身,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小爺還沒學隱官下山大殺四方呢。

  岑鴛機坐下休歇,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白玄,怎麼回事?」

  照理說,落魄山上,不會有人欺負白玄才對。

  白玄悶悶道:「半夜夢遊,摔了一跤。」

  岑鴛機悶悶起身,繼續走樁下山。

  朱斂和魏檗一起乘著月色,回了院子手談一局,都很想念大風兄弟。

  竹樓外的崖畔,暖樹走了趟蓮藕福地又返回。

  所以最後一排人坐在崖畔,陳平安,頭頂的蓮花小人兒,裴錢,暖樹,小米粒,景清。

  ————

  牛角山渡口,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小米粒,一起乘坐骸骨灘渡船,去往北俱蘆洲,快去快回。

  大致路線,是披麻宗,鬼蜮谷,春露圃,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龍宮洞天,最終重返骸骨灘,就此跨洲返鄉。

  在大海之上,北去的披麻宗渡船,突然收到了一道飛劍傳信的求救,一艘南下的北俱蘆洲渡船,遇到了那條傳說中的夜遊渡船,無法躲避,即將一頭撞入秘境。

  陳平安原本打算裴錢繼續護送小米粒,先行去往披麻宗等他,只是陳平安改了主意,與自己同行便是。

  他們悄然離開渡船,讓裴錢帶著小米粒在海上慢些御風,陳平安則獨自御劍去往高處,視野更為開闊,俯瞰人間,同時還能留心裴錢和小米粒,就此一路南遊,尋找那條古怪渡船的蹤跡。

  一天夜幕中,陳平安御劍落在海上,收劍入鞘,帶著裴錢和小米粒來到一處,片刻之後,陳平安微微皺眉,裴錢眯起眼,也是皺眉。

  一艘大如山岳的渡船,在海上竟然就那麼與他們交錯而過。

  裴錢疑惑道:「師父,這麼古怪?不像是障眼法,也非海市蜃樓,半點靈氣漣漪都沒有。」

  周米粒雙手抱胸,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使勁點頭:「是一丟丟的古怪嘞。」

  陳平安略作思量,祭出一艘符舟,果不其然,那條行蹤不定極難攔截的夜遊渡船,倏忽之間,從大海之中,一個驀然躍出水面,符舟好像擱淺,出現在了一座巨大城池的大門口,裴錢凝氣凝神,舉目望去,城頭之上,金光一閃而逝,如掛匾額,模糊不清,裴錢輕聲道:「師父,好像是個名叫『條目城』的地方。」

  「條目城?聞所未聞。」

  陳平安笑了笑,以心聲與裴錢和小米粒說道:「記住一件事,入城之後,都別說話,尤其是別回答任何人的問題。」

  沒有城禁,只是當陳平安他們入城之後,豁然開朗,視野所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鬧得像是一處繁華京城。

  陳平安轉頭望去,裴錢手持行山杖,背著個籮筐,籮筐裡邊站著個小米粒,扛著根金扁擔,他伸手一拍裴錢的腦袋,再拍小米粒的腦袋,微笑道:「不講究那個了,隨便問隨便答。天大地大,我們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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