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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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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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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0 00:47:00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八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

  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離開桐葉洲最北端的渡口,施展神通,先後找到了賒月和斐然,一個在隨便逛蕩山野,在異鄉和家鄉接連吃過兩個虧,那個棉衣圓臉姑娘愈發小心謹慎,開始勤勤懇懇收攏、煉化各地月色,一個正在那大泉蜃景城外的照屏峰山巔賞月,周密隨手將兩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拘到身邊,陪著他一起來此欣賞一座法相顯化的建築,以及一棵真相躲藏其後的梧桐樹。

  綉虎崔瀺,擅長不與他人最强處爭勝,喜歡先補齊短板,再將某些自身長處發揮到極致,這就使得寶瓶洲之爭奪,周密再如何耍心機,使手段,意義不大了,只能以攻對攻。

  斐然和賒月都各自與周先生行禮。

  周密笑著點頭,然後望向那斐然,微笑道:「終於捨得搬出師兄切韻的名頭了。」

  斐然道:「讓周先生看笑話了。斐然事後願意主動去與戊子軍帳賠罪,按照軍功大小,交換既得利益。斐然自己不夠,就與師兄借。」

  大泉京城如今得以暫時保全,不是蜃景城的山水陣法如何難以撼動,不是大泉邊軍聚攏收縮一城之後如何難攻,而是這個斐然先前離開桃葉渡後,臨時起意,在那照屏峰異想天開,竟然飛劍傳訊舊戊子帳,要求將大泉蜃景城作為他在桐葉洲的最新地盤,而且是斐然獨自一人占據一城,甚至都不是斐然所在的癸酉帳索要此地,這就與駐扎在南齊舊京城的戊子軍帳起了極大衝突,一個年輕十人之一的頭銜,還不至於讓整座軍帳如何忌憚,最後雙方之所以沒打起來,是斐然用一句話就說服了對方。

  「切韻是我師兄。」

  斐然都不用說什麼拿師兄切韻的戰功換取蜃景城。戊子軍帳數位上五境修士就閉口不言,默默離去,一個字的狠話都沒撂下。

  甲申帳劍修?㴫灘,是王座大妖仰止的嫡傳弟子,雨四更是被大妖緋妃尊稱為公子,加上斐然與切韻是師兄弟的關係,這些都是甲子帳的頭等機密。

  在蠻荒天下,講理最輕鬆。

  只不過既然周先生拿此事調侃,斐然當然也就願意換一種法子講理。

  在蠻荒天下,之所以講理簡單,當然是規矩太淺顯了,道理有大小之分,對錯是非皆可覆蓋。

  周密擺擺手,說了一番讓斐然不明就裡的言語,「小事。回頭我會親自幫你算帳。別說一座蜃景城,就是整個大泉王朝,都是斐然該得之物。」

  桐葉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先前就幾乎都察覺到了一洲天時變化。

  所幸談不上太多心悸,稍稍寬慰幾分。

  桐葉洲中部,出現了一座早該出現不出現、晚不該出現偏出現的雄威建築,正是儒家文廟建造的九座雄鎮樓之一,鎮妖樓。

  壓勝桐葉洲一洲之物。

  這座鎮妖樓,圈畫出一條囊括千里山河的圓形地界,周密剛好與賒月和斐然站在界線外,周密伸出並攏手指,輕輕抵住那天地禁止的陣法屏幕,漣漪微起,以至於千里之地都開始景象搖晃起來,斐然和賒月作為妖族修士,瞬間察覺到一種大道壓頂的窒息,斐然以劍氣消去那份天然壓制,賒月則凝聚月色在身,唯有周先生依舊渾然不覺,卻不是因為這位賈生並非妖族的關係,恰恰相反,不知為何,哪怕周密還不曾涉足鎮妖樓轄境之內,那股激蕩而起的琉璃七彩光陰漣漪,天地氣象好似凝為實質,不斷凝聚在周密手指處,威勢大小,只看斐然和賒月各退數步便知,這還是鎮妖樓陣法始終被周密鎮壓的緣故,不然斐然和賒月恐怕就只能迅速撤離此地。

  周密收起雙指,禁制異象漸漸消散。

  他仰頭望去,與賒月說道:「荷花庵主是必須要死的,只不過死得早了些。你知不知道自己是『明月前身』?所以托月山那邊,對你一直比較刮目相看。留守托月山的大祖座下嫡傳弟子新妝,早年經常去明月中探望你,她卻對那境界高你太多的荷花庵主從來冷眼旁觀,因為新妝昔年真身,曾是月宮澆水斫桂的神女。所以新妝對那荷花庵主當然看不上眼。」

  賒月說道,「有猜過想過,一直不確定。」

  周密突然笑道:「勸君高舉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心有千古謀,胸堵萬冰炭,冷卻一副熱肝腸,燒掉心中聖賢書。

  賒月聽了也當沒聽見。

  斐然問道:「這座雄鎮樓,周先生能否摧破?」

  周密說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得不償失,所以目前沒必要。不過比起南婆娑洲那座只能當花架子的雄鎮樓,確實礙眼又礙事。」

  斐然對這位來自浩然天下的周先生,確實由衷欽佩,早年斐然曾經在周密身邊求學數年,只不過雙方沒有什麼師徒名義就是了,臨別之際,周密曾經與斐然笑言,說那聖賢書,要只讀半本。少了裝不成聖賢,多了就是真聖賢。半本剛好,名利雙收。

  周密望向天幕,似乎在等待什麼。

  斐然驟然間劍心震顫,下意識就要遠離周密。

  只是下一刻斐然就如釋重負,只是那賒月卻不知所蹤。

  周密輕輕抖袖,一隻袖口上,雪白月色熠熠生輝,周密望向浩然天下那輪明月,微笑道:「以防萬一。」

  扶搖洲三座山水禁制,真正的殺手鐧,除了圍困白也,更在於周密以通天手段,强行拘押那一洲光陰長河,成為一座幾乎靜止的湖泊。

  周密突然以心聲與斐然說道:「你師兄要我捎話給你,代師收徒這種事情,他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以後就看你的了。」

  斐然臉色漠然,死死盯住這位蠻荒天下的文海。

  周密身形卻瞬間消逝不見。

  ————

  一道劍光劈開天幕,從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

  世間仙人御風,極難快過飛劍,這是常理,而作為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此次遠遊,自然更快。

  白玉京最高處,陸沉去而復還,一屁股坐在欄桿上,似笑非笑,望向那位不太聽勸的二師兄。

  道老二微微皺眉不悅,問道:「作甚?」

  陸沉抬起雙手,扶了扶頭頂那盞象徵著掌教身份的微斜蓮花冠,「就不怕與太白劍落得一個下場?真無敵是真無敵,八千載不墜的美名,難道要被師兄自個兒丟了?白也再念舊念情,也得白也能活下來,才能還上這份天大人情,我看懸。師兄這筆買賣,做得讓師弟糊塗了,敢問師兄贈劍的理由?」

  一旦沒有了那把很趁手的仙劍道藏,師兄真無敵的頭銜,說不定就會花落別家。

  道老二反問道:「將那化外天魔潛入姜雲生道種,師弟這般違例行事,需要理由嗎?」

  陸沉一臉無奈道:「當然有啊,只是曉得師兄肯定懶得聽,師弟善解人意,才不願意講的。」

  道老二說道:「那我丟劍浩然天下,確實沒有理由。算計來算計去,以有為近無為,累也不累。這句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了。只不過你一向是個聽不見別人看法的,我這當師兄的,以前一樣懶得對你多說什麼。」

  陸沉扭頭望向那仙氣縹緲的五城十二樓,感慨道:「師兄做事無需理由,大概這就是我與師兄道不相同,卻還是認了師兄弟名分的理由。」

  白玉京昔年三掌教,其實關係極為微妙,從三人各自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天下大勢,就足以看出不同的三條大道,尤其是陸沉和師兄道老二,更是讓整座青冥天下的修道之人都要一頭霧水,捉摸不定。

  當道老二坐鎮白玉京百年,天下百年就要乖乖聽從白玉京的規矩,最不服約束者,當初以大玄都觀那位收攏了無數道脈的天縱奇才,最為著稱於世,結果就被道老二親自問劍,就此道散天地中,白玉京與大玄都觀就此徹底結下死仇。

  輪到陸沉坐鎮其中,天下百年就又會自行其道,聚散、亂平皆不定,脈絡繁雜,一團亂麻。而陸沉與那大玄都觀,或是歲除宮這些白玉京三脈道統之外的道門聖地,其實香火情都不差,陸沉經常遊歷其中,肆意談天說地,飲酒賞景作樂,就是不切磋道法。傳聞歲除宮宮主的閉關多年,以及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二十二」,竟然能夠與一位死敵宗門的飛升境開山祖師女修,最終結為一雙神仙道侶,其實都與這位最逍遙游的白玉京三掌教,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再等到白玉京大掌教返回,天下潛在形勢,就有了水落石出的跡象,諸多道統道官、王朝豪閥和仙家府邸,得以休養生息,各自壯大。

  倒是他們這兩位師弟,與代師收徒的道祖首徒,關係都相對融洽,陸沉在從家鄉天下飛升來到白玉京之前,就早早將未來的大掌教師兄,與道祖一起並列為古之博大真人,甚至在陸沉乘舟出海之前,專門跑去找到了一處遺落在光陰長河當中的古天水遺址,因為在那裡,昔年道祖駕青牛薄板車過關,有人强使著書,才為後世留下五千言。此人正是後來的道祖首徒,一個讓陸沉都要贊譽一句「天象地理,仰觀俯察,莫不洞澈」的古之真人。

  簡而言之,陸沉覺得大師兄的道法很高,大道幾近於道。但是在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眼中,陸沉卻未必如何認可那個自稱「文有第一,武無第二」的道老二。

  陸沉閉上眼睛,以秘術通過一位嫡傳弟子的眼觀山河,感知浩然天下的命數流轉片刻,睜眼後,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可惜那位心高氣傲的大天師趙天籟,比師兄送劍要更快一步,不然又是個不小笑話。」

  道老二冷笑道:「那就看看,到底是誰的仙劍,更早進入那座扶搖洲。」

  高大道人隨手揮袖,一股氣勢磅礡的青冥道氣,如銀河掛空,浩浩蕩蕩追隨那把仙劍而去,再次破開天幕。

  陸沉忍不住轉頭問道:「師兄這也要爭個先後啊?」

  道老二反問道:「真要我搬出師尊,你才肯老老實實去往天外天?」

  陸沉正要緩緩起身,悠悠御風,緩緩離去,突然笑呵呵道:「我這牽紅線的月老,當得真是沒誰了。」

  原來是那第五座天下,又有一把仙劍「天真」,緊隨久負盛名的萬法和道藏,在劍氣長城沉寂萬年,終於第一次現世了。當年陸沉在那驪珠洞天辛苦擺攤,為了牽上這條紅線,可是讓陸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將板車推到了泥瓶巷。只不過後來在劍氣長城,寧姚那邊的一半紅線,被陳清都斬斷了。只是不知那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想的,竟是有意無意一直留著不斬紅線。

  人性之複雜難測,本就在神性和獸性之間游曳不定,

  在人心間相互拔河,才能夠讓人族最終成為打碎遠古天庭大道的那個一。

  神靈將其視為最壞,人族卻做到了最好,各走極端,此消彼長,從而更換了一個一。

  道老二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師弟陸沉。

  陸沉正要繼續說話。

  一位少年面容身姿的小道士出現在欄桿旁,「哦?」

  哪怕是道老二與陸沉都有些措手不及,毫無察覺。

  陸沉立即閉嘴,收斂神色。

  道老二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沉聲道:「弟子余斗,拜見師尊。」

  白玉京道老二,俗名餘鬥,家鄉青冥天下。修道八千載。

  陸沉趕緊一個後仰,翻轉落地,直腰後打了個稽首,「弟子陸沉,拜見師尊。」

  白玉京三掌教,俗名陸沉,道號逍遙。家鄉浩然天下。修道六千年,入主白玉京五千年。

  只不過道祖在那蓮花小洞天的觀道容貌,卻非少年。

  道祖微笑道:「可惜未能親眼見到白也出劍。」

  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壞了規矩。至聖先師和道祖佛陀,當年三教祖師共同為天地訂立規矩,此後萬年,各自都不曾違例一次。

  在這「少年」身邊,稍晚一步,出現了一位首次做客白玉京的外鄉來客。浩然天下桐葉洲,東海觀道觀老觀主。

  對於那位十四境老觀主,道老二顯然並沒有放在眼中,看也不看一眼。

  陸沉笑道:「老觀主何等道法通天,都能與我師父掰手腕了,當年怎就輸給了老秀才,以至於先輸了一枚簪子,又輸了藕花福地的日月精魄,實在讓晚輩倍感意外。」

  老觀主嗤笑道:「輸?道有先後?法有大小?虛舟有高下?」

  老道人看似隨口言語,卻言出法隨,以至於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皆有感應,尤其是那座城主位置暫時空懸的神霄城,最是搖晃不已。

  陸沉恍然道:「受教受教。」

  道老二冷哼一聲,神霄城異動隨之停歇。

  道祖說道:「陸沉。」

  陸沉立即心領神會,笑道:「謹遵師尊法旨。」

  不過這位三掌教不是去往天外天,而是去往大玄都觀。

  道老二則去往天外天,近期注定要幫著師弟陸沉收拾爛攤子。

  老觀主說道:「第五座天下,要變天。」

  一座天地初開的嶄新天下,大道壓勝最重,誰高壓誰肩頭。但是寧姚先前實在「氣盛」,鋒芒無匹,以至於連那方天地大道都不得不暫時避其鋒芒,原本沒有意外的話,寧姚會躋身飛升境,到時候才是大道關鍵所在,畢竟天下第一位飛升境,與天地間第一位十四境,積攢下來的天道劫數大小,雲泥之別。

  但是當那個小丫頭祭出一把仙劍,遠遊浩然天下,牽一髮而動全身,變數極大。

  那些蠢蠢欲動的遠古存在,不會對此視而不見,極有可能不再蟄伏各地,而會蜂擁而起。

  道祖說道:「不然。」

  老觀主點頭道:「天變未必變天。」

  道祖笑道:「然也。」

  ————

  飛升城。

  拈芯看著臉色微白的寧姚,問道:「何必如此,何苦如此?」

  拈芯實在不認同寧姚的選擇。太冒失,太激進。

  她都有些後悔將那封密信提早給寧姚看了。

  龍虎山天師府的出劍也好,白玉京道老二的出劍也罷,猶大有餘力,但是寧姚如今畢竟才是仙人境劍修瓶頸。就要祭出真正的本命飛劍,遠遊別處天下不說,還要摻和那場當之無愧的神仙打架,怎麼看都是不划算的。一旦仙劍「天真」遭受破損,受傷而歸,就已經是莫大損失,仙劍若是就此崩碎遺落在扶搖洲戰場,說不得寧姚就要直接跌境到玉璞,飛升城等於失去了那個穩居天下第一寶座的大劍仙寧姚,而寧姚距離嶄新天下的飛升境第一人,不近反遠,最終一步慢步步慢,不光是寧姚自身大道受阻,飛升城極有可能就此失去以一城爭天下的大好先機。

  寧姚坐在門檻上,默不作聲。她只是伸手擦拭掉眉心處的鮮血。

  不管如何權衡利弊,寧姚都不該如此意氣行事,拈芯搖頭道:「如果陳平安在這裡,一定會攔阻你。」

  「為飛升城,該做的事,我都會做。」

  寧姚說道:「但飛升城是飛升城,我是我。如果飛升城沒了一位飛升境劍修,就要失去天下大勢,我不覺得飛升城有了寧姚,就真的可以爭得天下。飛升城真要就此失勢,我一樣不虧欠飛升城半點。」

  只是虧欠他那麼多的辛苦謀劃。

  而寧姚也不覺得他在身邊,會攔阻自己出劍。

  再說了,如果有他在飛升城當隱官,她只會更閒。哪裡需要這麼勞心勞力,出劍就是了。

  寧姚伸出手背,抵住眉心。

  此次祭劍,非同小可。

  在這之前,劍氣長城除了陳清都,只有董三更、陳熙在內的寥寥幾位老劍修,知道她其實擁有「斬仙」之外的第二把「本命飛劍」。

  何況即便是那把本命飛劍「斬仙」,寧姚也不太願意祭出,因為很容易被「天真」牽引,導致寧姚劍心失控。到時候就真要淪為仙劍「天真」的劍侍了。一把仙劍劍靈的桀驁不馴,劍心純粹至極,修道之人,要麼以境界强行壓制,要麼以堅韌劍心砥礪,別無他法,什麼善惡人心,什麼大道親近,都是虛妄。

  寧姚溫養兩把飛劍本身,就既是煉劍,又是以「斬仙」問劍「天真」。

  事實上,寧姚曾經私底下詢問過老大劍仙一個問題,那個甲子之約,陳平安真的沒事嗎?

  當時陳清都答非所問,看那位前輩到時候的心情吧。

  拈芯突然皺了皺眉頭,說道:「你要小心這座天下的大道針對。」

  寧姚轉頭望向這個縫衣人。似乎這句話,是有人在提醒拈芯,然後拈芯再來提醒自己。

  拈芯搖頭道:「這件事情,我還是要信守承諾的。」

  寧姚點點頭,「沒有『天真』,我還有『斬仙』。」

  拈芯突然笑了起來,「能讓他喜歡,果然只有寧姚。」

  當年在那牢獄,關於與寧姚的所有相逢和重逢,年輕隱官從不與誰提及,就像個……守財奴吝嗇鬼,好像多說一句,就要少去好些銀錢。

  倒是那頭飛升境化外天魔霜降,因為與年輕隱官相互算計的緣故,得以知道些內幕,實在憋得慌,就與拈芯多說了些。

  霜降其實也不曾真切看清陳平安近乎迷宮的複雜深邃心境,只是與拈芯說了兩個相對模糊的心相景象,一個是少年腳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內那邊如有一盞燈火點亮,光明,溫暖,草鞋少年在門口那邊略作停頓,看了一眼屋內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開懷起來,這讓少年跨過門檻後,腳步變得輕快起來,少年卻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捨得走快了。

  再就是少年獨自走向一座廊橋,步履蹣跚,天地間愈發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是當死氣沉沉的少年緩緩抬頭,見到臺階上坐著一個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墜古井深淵的一雙眼眸,如驀然瞧見日月光明。

  寧姚告辭離去。

  拈芯重新將那盞燈火放回桌上。

  龍虎山天師府。

  在老秀才離開摘星台後,趙天籟說道:「有勞無累道友,走一趟扶搖洲。總不能教幾座天下笑話我們天師府有劍等於沒劍。」

  小道童點點頭,化做一道劍光,率先去往扶搖洲。

  在那老秀才在那天師府現身之時,其實正是扶搖洲戰場最為形勢險峻之際。

  故而老秀才的離開穗山,故地重遊天師府,當然不是無頭蒼蠅亂撞,只不過在老秀才火急火燎趕往龍虎山之前,至聖先師卻給了個奇怪說法,到了天師府那邊,先隨便逛逛,不著急敘舊。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趙天籟一點酒咋了,那副楹聯寫了多少個字?尤其匾額橫批「天人合一」四個字,是能隨便給的?

  文廟那邊當年為此不是沒有吵鬧,覺得會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統文氣,關鍵是於禮不合,尤其是那兩位有重塑文脈道統之功的文廟正副教主,最終道理是聽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沒給他什麼好臉色,所以老秀才不過喝你一壇桂花釀而已,都補不回來與人吵架的那幾大缸口水。至於其餘幾十壇不小心忘了往回原處的桂花釀,當是幫你天師府余著啊,何況退一萬步說,送誰喝不是喝,天師府貴客絡繹不絕又如何,可這裡邊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嗎?能有白澤嗎?有至聖先師或是禮聖老爺嗎?做人得講點天地良心,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什麼好習慣,改改。

  在老秀才被趙天籟丟出摘星台之後,扶搖洲戰場一分為二。

  在那白也心相顯化一部分的古戰場天地當中,中土符籙於玄與枯骨王座大妖白瑩,捉對廝殺。

  蠻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與浩然十人之一的對峙,撒豆成兵的符籙傀儡,與麾下白骨大軍的廝殺無處不在,戰場遍布天地。

  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於玄以數以萬計的符籙支撐而起,這等縫補天地的仙家術法,不可謂不神通廣大,其實比那單獨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舊持劍太白,一斬再斬五王座,劍詩俱風流。

  當仰止終於說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這位「浩然詩無敵」之心中詩篇。

  幾乎同時,與符籙於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瑩,座下劍侍龍澗,手持那把以觀照魂魄煉化而成的長劍,輕輕抖出一個劍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顫而出,化作灰燼。

  天地間卻沒有多出一絲一毫靈氣。

  切韻無奈扶額,笑眯眯道:「我的親娘唉,仰止妹妹你總算瞧出來了啊。可現在的問題,是這個嗎?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還剩下幾篇詩文,剩下幾句詩文?」

  十四境的合道。

  大致可以分為天時、地利、與人和三種。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屬￿地利,類似浩然天下的亞聖和文聖。

  荷花庵主,符籙於玄,則屬￿合道天時,與那亙古不變、彷彿不被光陰長河侵擾的日月星辰有關。

  白也合道十四境,則屬￿人和。

  此外劍修想要躋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時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則毫無意義。何況劍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無拘我劍」,豈會主動去與天地契合證道。

  白也出劍不停,不但無視光陰長河的凝滯萬物萬法,劍光反而無跡可尋,更重要是使得白也靈氣消耗得極為緩慢,出劍次數再多,除了些許遞劍消耗的靈氣,真正消耗的,其實只能算是心中詩篇。

  有一條瀑布之水天上來,黃河落天走東海,落在人間與那仰止大道顯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畫卷當中,萬里化水澤,聲勢不弱於仰止與緋妃的大道之爭。

  白也一劍將仰止那尊不再維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斬為二。

  那袁首以萬丈真身持棍殺至,距離白也不過百餘裡,成為最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劍橫掃,以開天地一線的璀璨劍光,硬生生擋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長棍再次崩碎,右手抖腕作勢一攥,手中又出現銘文「定海」的長棍,吐出一口血水,虧得白也心中詩篇無法重複祭出,不然這場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劍意餘韻,又有心相生髮,讓愈發凶性大發的袁首,揮棍亂砸,恨不得將天地一並打碎。

  至於那個最早近身持劍白也的五岳,與那白瑩處境類似。

  浮雲落日,青泥盤盤,悲鳥繞林,枯松倒掛,磴道盤峻,砯崖萬轉……大道青天,獨不得出。

  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況心相天地中的那頭大妖五岳,更不得出。

  這般天地異象讓那五岳三頭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頂天立地,依舊拳與兵器,皆開不得天。

  訪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那黃河之水,不曾想白也又是一劍斬至。

  白髮三千丈,我昔釣白龍,抽刀截流水,放龍溪水傍。

  雪白飛劍三千,如雨齊齊落在溪澗中,劍斬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澗一側遠方,更有將軍白馬,旌節渡河,鐵騎列陣,密若雪山,飲馬斷水。

  箭矢攢射,鐵槍突進,劍氣又如雨落。

  邊塞白也。

  讓那仰止苦不堪言。

  已經從那金甲牢籠當中脫困的大妖牛刀,剛要近身白也,天地一變,朔雲橫天,萬里秋色,蒼茫原野,凜然風生。

  風起處即是劍氣起處,劍氣重重如山攢嶺疊,一一連峰礙星河,橫鬥牛。

  切韻紋絲不動,再次扯開皮囊,稍稍避開白也一劍,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為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劍氣砸地,再低頭看一眼人間,猜測會不會是那三月麥隴青青的鄉野景致,不曾想皆不是,而是那一處鬧市酒肆旁。少年學劍術,醉花柳,同杯酒,挾此生雄風。年少俠客行,杯酒笑盡,殺人都市中。

  遊俠白也。

  切韻這一次沒能躲開那少年遊俠的一劍。

  下一刻,切韻剛剛合攏身軀,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苦笑不已,連自己都要覺得煩不勝煩了,估計其餘幾位王座就更殺心堅定、殺意昂然。

  夢騎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隨雲空。高詠紫霞神仙篇,諸君為我開天宮。真靈煉玉千秋,橋躡彩虹,謫仙人步繞碧落,遺形無窮。太白蒼蒼,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劍依靠萬古松,誰道腳下天河此水廣,眼中狹如一匹練。驀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處戰場。

  符籙於玄,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親自動手,加上那白瑩是差不多的路數,所以於玄教會了白瑩不少俗語,什麼搶什麼都別搶棺材躺,蛙兒要命蛇要飽,什麼老子這叫沒毛鳥兒天照應,你那是母豬擠在牆角還哼三哼……

  胡言亂語不耽誤於玄辦一件頭等大事。

  先以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悄無聲息掩藏在數千張品秩各異的符籙當中,懸在小天地東西兩端,分別是那日符、月符,各懸東西,最終變成一枚「明」字符。

  日月交相輝映,而大放光明照徹天下,無幽不燭,所以山上有那贊譽,於玄此符一出,人間無需點燈符。

  只不過於玄祭出這兩張符籙,是為了確定一件事,扶搖洲天地禁制當中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還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個確切差異。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張明字符,依舊是勘驗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籠當中,精準看出光陰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艱辛。

  符籙於玄再丟出兩張青色材質的符籙,一心兩用,分別念咒,一袖兩乾坤,祭出兩張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輟運,香雨旁注,甘露上懸。日影現光陰,流水定時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燭,水之在箭。當空發耀,英精互繞,天氣盡白,日規為小,鑠雲破霄!敕!」

  於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丟擲出了一張青色符籙,是那於玄自創的亭立符。

  山中無刻漏,仙人於清泉水中,立十二葉芙蓉,隨波流轉,定十二時,晷影無差。

  三符一出,剎那之間,大道盡顯。

  雖然三張青符瞬間燃燒殆盡,可是於玄哪怕不過驚鴻一瞥,就已經窺得天機,與那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陰長河逆轉倒流……」

  符籙於玄驀然啞然。

  原來在符籙於玄喊出半句心聲之時,就剛好先後有三把仙劍,破開扶搖洲天地三層禁止,三把仙劍,剛好打消符籙於玄「小心」「光陰長河」「逆轉倒流」三個說法。

  不但如此,那個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韻,也剛好對那白也微笑道:「人間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實。」

  這「切韻」當然駕馭不住三把仙劍,但是「切韻」卻能夠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陰長河。

  所以要那符籙於玄勘破了天機,也無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說道:「賈生。」

  替死之法,在那白瑩。但是替身之法,卻在切韻。所以目前這個切韻,說生說死都可。

  另外一個天地,或者另外一個「名副其實」的人間。

  四把仙劍齊聚白也身側,白也先後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萬法,各自一劍傾力遞出。

  四劍斬殺白瑩、「切韻」之外的四位王座,四劍斬殺,讓那五岳、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韻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劍,卻是身死道消的那種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來劍,殺現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後說道:「以後再與我問劍一場,如果你我都還有機會的話。」

  一劍斬至。

  白也毫不猶豫以現在劍,斬眼前王座「切韻」。

  周密竟是任由劍光斬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轉,光陰長河紊亂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覷,似乎不太理解為何自己還能活?

  牛刀和五岳則神情凝重,望向那個不知為何大道突然崩散開來的白瑩。

  最大的疑惑,則是白也何在?

  再者為何切韻氣息與那白瑩如出一轍,好似大道徹底斷絕,卻又稍稍藕斷絲連,好像切韻莫名其妙變換成了周密?

  至於符籙於玄和那四把仙劍何去何從,更是讓一群死而復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著頭腦。

  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斬殺的切韻和白瑩?

  劉叉收劍歸鞘,神色複雜。

  浩然天下再無十四境白也。

  至於那把仙劍太白,除了劍鞘猶存卻不知所蹤,長劍本身已經一分為四,分散各地,去勢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劍尖去往倒懸山遺址處附近。

  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頭顱,墜入腳下漩渦當中。

  中土神洲,鄒子突然伸手一抓,從劉材那邊取過一枚養劍葫,將其中一道劍光收入葫內。

  將養劍葫還給劉材,讓這位嫡傳劍修,向那位讀書人作揖致謝。

  自認只是出於無聊才護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見眼前懸停有一截劍身。

  第三道劍光追隨那把仙劍天真,破開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個急墜,最終輕輕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邊,趙繇。

  最後那道劍光,看門的大劍仙張祿,對過門而入的劍光視而不見,守門只攔人,一截碎劍有什麼好攔的,再說張祿自認也攔不住。

  那道劍光去往半座劍氣長城。

  陳平安猛然抬頭,雖然隔著一座甲子帳天地禁止,依舊察覺到那股劍氣的存在。

  離真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著那一襲灰袍,第一次身形掠過北邊城頭,就為了阻擋那截仙劍的落入陳平安之手。

  陳平安一個踉蹌,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陳清都手持長劍,一劍斬向那一襲灰袍,「龍君接劍。」

  陳清都此生最後一劍,竟是在身死之後多年,為了劍斬龍君。

  離真蹲在城頭上,雙手捂住腦袋,不去看那已經看過一次的畫面。

  中土神洲一處,李花白也,花開太白。

  樹下,一個憑空出現的稚童,環顧四周,略顯茫然,最後抬起頭望向那樹李花。

  一隻虎頭帽驀然拍在孩子腦袋上,一個老秀才摸著那頂精心準備的虎頭帽,大笑不已,「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帶你喝酒去?」

  劍氣長城,陳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團灰白破布,裹著一截劍尖,懸停在自己眼前。這是什麼情況?龍君老狗與離真小賊,都會用計謀了?瞅著本錢不小啊。

  一個老人身影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彎腰一拍掌拍在年輕隱官的腦袋上,說了一句,「當是失約的補償了。」

  陳平安轉過頭,卻只看到老大劍仙的消散光景,不等陳平安起身,陳清都就主動坐在地上,雙手疊放在腹部,輕輕握拳,老人笑問道:「這一劍如何?」

  陳平安想了想,管他娘的,誠心道:「厲害。」

  陳清都笑道:「真是張嘴就來啊,像我當年。」

  昔年河畔,年輕劍修說那「打就打啊」。

  陳平安說道:「放心。」

  陳清都點點頭,「很好。」

  陳平安不再言語。

  陳清都就此消散人間。

  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片刻之後,陳平安身上法袍驀然變作一襲白衣,站起身,來到城頭上,望向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

  然後一個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劍,劍客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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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0 00:47:37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九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

  陳平安見過三位以劍客自居的劍修,最早的阿良,後來鬼蜮谷蒲禳,再就是身邊這位大髯遊俠。

  劉叉帶給陳平安的壓力,要勝過那個當了多年鄰居的龍君。

  一方面是劉叉劍術劍意更高,龍君由於體魄不全,始終沒有重返境界巔峰。

  另外一方面,龍君終究是人族劍修,劉叉卻是妖族,陳平安承載真名的縫衣之道,與劉叉存在著一種相互壓勝的玄妙關係。

  劉叉饒有興致打量起這個白衣隱官,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弟子竹篋,在這個年輕人手上吃過虧。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劍氣長城之外,浩然天下再無劍修。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身上法袍重新變作鮮紅色,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劉叉取出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動又心如止水的年輕人,反問道:「你還有本事顧得上別人?」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心有餘而力不足。」

  一襲灰袍的龍君,方才已經被老大劍仙斬殺。

  陳清都當年曾經說過,只要龍君膽敢越過城頭往北一步,就會死。

  事實如此。

  可惜陳平安未能親眼見到劍斬龍君那一幕。

  只是陳平安不知那一截劍尖,到底是何物,來自龍君從未現世的某把佩劍?還是老大劍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遺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異象,倒像是來自倒懸山遺址大門那邊,只是誰會丟往劍氣長城一截劍尖?若真是某樣遠遊之物,為何劍仙張祿和蠻荒天下又不阻攔?

  至於那團灰白的「破棉布」,與劍尖裹纏在一起,正是龍君身死的一種明證,那些灰袍殘餘,類似一位劍修或暴斃或兵解、然後被大神通剝離出來的本命飛劍。所以絕非什麼法袍。

  老大劍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煉化,卻不是煉化為什麼本命物,而是煉化為一把身外物的佩劍,煉化一截劍尖為長劍,煉化那團棉布為劍鞘,到時候應該會是一把不錯的劍客佩劍。

  陳平安換了個問題:「陸芝死了?」

  心中默念,別死,千萬別死。

  劍氣長城的劍仙,已經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離開劍氣長城,陸芝他們這些於劍於家鄉於天地都已問心無愧的遠遊前輩,都已經不該只是晚死幾天。

  無論是陸芝這位女子大劍仙本身的性情脾氣,讓陳平安心生佩服,還是涉及到劍氣長城將來在數座天下的千秋大業,陳平安都希望陸芝能夠活個幾千年,哪怕陸芝就此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與劍氣長城和飛升城徹底脫離關係,都還是一樁大好事。一位開山祖師的行事風格,往往會決定了一座山頭百年千年的門派風氣。

  以後若是還有有機會與陸芝重逢,陳平安第一句話就是說陸芝你確實傾國傾城,誰否認老子就幹他娘。

  劉叉說道:「沒有,陸芝當下正在與仰止、袁首廝殺纏鬥,不過你師兄就在戰場附近,加上蕭愻擔任隱官的時候,就與陸芝關係不錯,陸芝返回南婆娑洲問題不大。」

  陳平安立即又問道:「扶搖洲?」

  劉叉說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劍太白已碎。不過蠻荒天下代價也不小,搭進去白瑩和切韻。」

  經此一役,接下來蠻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會越來越多。

  浩然天下那邊,蕭愻劍斬桐葉洲荀淵,曜甲打殺中土周神芝,白瑩煉化金甲洲完顔老景,扶搖洲一位本土飛升境,重傷遠遁,差點連跌兩境,好不容易才保住個仙人身份,若非齊廷濟出劍相救,就要被刻字城頭了,如今已經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門的白瓷小洞天,閉關養傷。

  陳平安似乎陷入沉思。

  難怪,那截劍尖,是劍仙太白的一部分。

  難怪龍君會掠過城頭阻攔劍尖靠近自己。

  只是白也為何要如此贈送此物?而且還是一把仙劍殺力最大的劍尖?

  蠻荒天下陸陸續續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黃鸞,曜甲,白瑩,切韻。

  那位白也詩無敵的人間最得意,竟然會死?!戰場為何會在西南扶搖洲,而不是距離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廟到底是怎麼謀劃的戰事?不過也對,白也與文廟關係平平,儒家好像沒資格對白也仗劍何處指手畫腳。何況扶搖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麼個具體形勢,陳平安沒那麼本事未卜先知,只能通過城頭刻字「周神芝」「完顔老景」來推演一二。

  而劉叉說光是王座大妖就搭進去兩個,加上劉叉尾隨那一截仙劍太白的劍尖而至,是不是意味著那場堪稱人間最巔峰的廝殺,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圍殺?儒家文廟和中土神洲是否有應對之策?這個劉叉到底到底有無參與其中?還是周密運轉神通,類似崔瀺的山水倒轉,直接將劉叉送到此地?以便防止萬一,早早斬殺自己了事?

  疑問太多,沒有答案,不知真相,因為線索實在太少。何況劉叉的言語,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陳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蠻荒天下和甲子帳越想對半座城頭斬草除根,就意味著浩然天下的大勢越好,絕不至於糜爛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鄉寶瓶洲如今肯定還據守穩固,否則半座劍氣長城,加上他這麼個地仙劍修,沒必要讓王座第三高位的劉叉親自過來出劍。

  陳平安被劉叉突兀一拳打碎山巔境的身軀魂魄。

  劉叉並未出劍,單憑劍修體魄出拳而已,而且還單手拎著那只酒壺。

  陳平安能擋卻未擋,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後在不遠處聚攏身形,心中大為疑惑不解,不知劉叉此舉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結果,跟那龍君昔年出劍的結果一樣,根本殺不死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說與上任隱官蕭愻出拳相似,陳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這種「武夫問拳在身」的淬煉體魄。

  但是陳平安沒有任何僥倖心理,更不敢貪求劉叉再出一拳。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難怪能熬過龍君的多次出劍,武夫體魄底子很好。」

  多次出劍?他娘的龍君先後遞出了一百七十九次!

  陳平安問道:「飛升城如何了。」

  同樣的問題,忍不住多問。

  劉叉答道:「飛升城在那嶄新天下,不但已經站穩腳跟,目前還是五大勢力當中,開疆拓土最多。」

  陳平安如釋重負。

  隨即嘆了口氣,劉叉如此有問必答,看來自己的處境不太妙啊。

  自己一個哪裡都去不得的小小地仙劍修,至於勞駕劉叉親自出劍斬長城嗎?

  果不其然,劉叉笑道:「你問幾個問題,我就遞出幾劍。所以你大可以多問幾個,反正只要多於三劍,差別就都不大了。」

  陳平安竟然還真就又問道:「周密是不是與托月山大祖有過一場約定,使得周密不但是幕後主謀,還會是蠻荒天下的戰力最高者?」

  劉叉笑了笑,沒有言語。

  陳平安說道:「搭進去白瑩和切韻?半個才對吧,我第三問,劉先生問了不答,第二問,劉先生更過分,問了作假,所以遞出一劍,意思意思得了。不然我要是再問下去,說不定劉先生還要欠我幾劍。」

  劉叉不再理睬陳平安,隨意縮地山河,行走在這半座劍氣長城的城頭上。

  陳平安就一直跟隨這位昔年王座第三高位的劍客。

  劉叉蹲下身,在一處城頭伸手抵住城頭,輕輕一按,很快就站起身,去往別處,劉叉與身邊那位白衣隱官,隨口說道:「就當是欠你兩劍好了,只管出劍二十次,在那之後,我再出劍。」

  劉叉言語之時,環顧四周,天地一變,劍氣森嚴。

  劉叉喝了口酒,笑道:「還真是不客氣。」

  劉叉丟了一壺酒,「行了,先前是故意嚇唬你的,也是故意說給老瞎子聽的,周密要我拿你當魚餌,釣那老瞎子來此送死。」

  劉叉已經被周密以「天下大義」曉之以情,加上托月山大祖的敕令「動之以理」,違心做事一次,就絕不會再次在劍氣長城對一個年輕人出劍。但要是說劍斬一位十四境的老瞎子,劉叉不介意多出劍一次,只要老瞎子離開十萬大山,劉叉會傾力出手。

  酒壺並未墜地。反而行蹤不定,倏忽出現在各處。

  至於那個年輕隱官,更是不見身影。

  劉叉笑了笑,這小子倒是謹慎得……好似周密了。

  對面那座城頭,離真站起身,一臉疑惑。

  周密突然現身,笑道:「你應該感謝我,會讓一條光陰長河稍稍偏離原先河床。」

  離真嘆了口氣,「到頭來,我才是那個傻子。」

  周密搖頭道:「我早年在托月山翻閱那本老黃曆,一直堅信遠古劍修當中,不管是已經戰死還是存活下來的,觀照都被低估太多太多,那場河畔議事,應該有你的一席之地。只不過想來沒有誰願意自己身邊,站著一個好像在光陰長河下游渡口等人的存在。

  「當年我專門替你推衍過很多結果,到底如何才能自救,儘量熬到更遠的某座渡口,只是很難有一個萬全之策,意外之喜,是讓我受到啓發,於是早早有了如今這場圍殺之局,不過當時我當年所設想的伏殺之人,是與衆多遠古神靈一起從天外撞入浩然天下的禮聖。一旦成功,世間再無小夫子,白澤就有可能改變主意。」

  離真皺眉道:「白澤與禮聖關係極好,不會因此徹底反了蠻荒天下?」

  周密笑道:「勝負兩可間,幫誰都兩難。可當蠻荒天下占據六分勝算的時候,無論是為了浩然天下少死人,還是讓蠻荒天下站穩腳跟,到時候白澤的選擇,其實就只有一個了。乾脆利落,速戰速決,唯有天下大定,才有機會休養生息。當然在那之前,我肯定會主動找到白澤,答應一些事情,做出很大的讓步。

  周密轉頭望向遙遠南方的那處十萬大山地界,微笑道:「妖族白澤,為浩然天下說話,人族賈生,為蠻荒天下謀勢,你覺得還有比我們更合適的天然盟友嗎?」

  離真說道:「可惜沒成。」

  周密說道:「確實可惜。」

  離真感慨道:「賈生手段,真是陰毒。」

  周密笑道:「陽謀用得,陰謀也要用得,若是能將陰謀用得如同陽謀,就是兵家集大成者。」

  離真小聲嘀咕道:「當年文廟就不該讓你活著離開浩然天下,最少也該在劍氣長城就,該讓賈生莫名其妙暴斃了。」

  周密只是搖頭。

  離真問道:「你到底要吃掉多少大妖才罷休?我很好奇你如今當真只有十四境嗎?你與我師父……」

  周密擺擺手,「不該知道的,就別多問,也別多想了。」

  劉叉傾力一劍,所斬白也,是那光陰長河停滯為湖泊,卻好似驀然重歸既有河床,使得白也手持四把仙劍,的的確確劍斬了四頭王座大妖,在那之後,白也已經徹底耗盡靈氣與心中最得意之詩篇,然後又被周密重新將那段光陰長河倒轉逆流,只餘下一個身死劍折的白也,留在光陰長河的渡口,其餘一洲天地萬物,連同六位王座,和一劍斬殺白也的劉叉,悉數重歸光陰湖泊。

  只是在這期間,白也察覺到對面切韻正是賈生之時,就已經手持太白,劍斬切韻,不但如此,被劉叉出劍斬殺的白也,同樣以陰神出竅遠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倒轉光陰,逆流而上,以毀棄仙劍的代價,再次出劍斬殺「白瑩」。直到這一刻,周密再真正將湖泊打開禁制,重新恢復正常光陰長河,洶湧流瀉天地間。

  所以在那之後,一洲天地的光陰長河才會如此破碎紊亂。

  為的就是讓將來之白也,儘量遠離當下之白也。再無十四境修為,徹底失去一把仙劍太白,從此白也再無礙天下大局走勢。在那之後,白也未來百年千年,是否能夠重返巔峰,周密非但不會忌憚,反而充滿期待。

  離真突然試探性問道:「白瑩是你……的陽神身外身?然後在修道過程當中,夾雜了諸多魂魄,讓『白瑩』自以為是白瑩?」

  周密笑道:「觀照為何說自己是個傻子,我看不是。所以我一直很看重你這位托月山嫡傳。如果不是小有意外,年輕隱官代替寧姚出戰,『離真』如今就可以知曉更多內幕了。當然四仙劍之一『天真』,要麼毀去,要麼成為我的本命物之一。」

  離真問道:「周密,幾千年來,你到底『合道』了多少大妖?」

  所謂的周密十四境之合道,便是吃,吃荷花庵主,吃曜甲,吃切韻,合攏陽神「白瑩」,不還是吃。

  事實上還有一個跌境到元嬰的王座大妖黃鸞!

  至於那個金甲洲的飛升境完顔老景,自以為可以苟且偷生,下場如何?落在了周密手裡,還能如何。

  蠻荒天下,誰都不易見到周密,周密所見之人,多是些值得栽培的年輕人。不然無需周密阻攔,自有托月山嫡傳幫忙阻攔。

  因此周密的王座第二高,一直給蠻荒天下的感覺,就只是托月山有意為之,好像是因為托月山需要一個腦子夠好、幫忙傳話的存在。

  所以文海周密一直被認為至多是飛升境巔峰,是名次極高卻戰力相對靠後的一個王座。

  而枯骨王座大妖白瑩,幾乎從未與其他王座、或是飛升境出手廝殺,喜歡鬼祟謀劃,刨地三尺,專門針對那些暗中養傷的大妖,傳聞是煉化為傀儡。所以白瑩看似戰力不高,但是出了名的家底深厚,以及城府深重。

  而白瑩不但有龍君頭顱所化的劍侍龍澗,還有觀照一部分殘餘魂魄煉化的那把長劍。

  白瑩行事,當真稱得上是百無禁忌。

  離真頗為無奈,倍感無力,竟是再次蹲下身,長吁短嘆起來。

  即便是本命飛劍是那「光陰長河」的離真,也不敢說自己眼中所見,就是真相。

  許多時候,看見了一部分的真相,最讓人自以為是。

  只不過尋常人越自以為是,活得越輕鬆就是了,山上山下皆如此。

  離真是例外。

  離真突然想起一事,差點沒笑出眼淚來。

  相傳歷史上大妖白瑩曾經詢問文海周密一個問題,周先生是否要當蠻荒天下的文教之主。

  周密好像只是笑答「不夠」二字。

  離真抬起頭,怔怔看著那個青衫文士裝束的讀書人。

  讀書人這麼可怕嗎?

  周密只是安靜等待那個老瞎子的選擇。

  老瞎子還是老樣子。

  只要老瞎子不離開山頭,周密也不至於去十萬大山那邊折騰。

  周密以心聲笑道:「離真,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桐葉洲找我。想不明白,也無不可,你就留在舊蠻荒天下版圖好了。」

  扶搖洲一役,周密為了斬殺白也,除了那些層出不窮的神通手段,還有最根本的代價,就是周密身上半個白瑩和半個切韻的大道,就此付諸流水。前者早早得自蠻荒天下,後者最新得之浩然天下。

  年輕隱官與劉叉的對話當中,誤打誤撞的一語道破天機,其實是猜的。

  如何猜出,很簡單,設身處地,以讀書人去設想讀書人的一肚子壞水,不妨以最大惡意揣測他人之用心,將諸多手段盡可能想得「周全縝密」。

  線索其實也有幾條,比如荷花庵主的身死道消,如果說托月山大祖與陳清都相互大道壓勝,不能出手,那麼周密作為蠻荒天下的「隱官」,最少也該阻攔,而不是眼睜睜看著董老前輩劍斬大妖不說,還要拖拽一輪明月到人間。

  至於周密如何「說服」切韻,離真猜不出來。

  周密好似猜出離真的疑惑,主動為其解惑,「在我的大局之中,劍修斐然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存在,遠比賒月、雨四之流更重要。」

  周密隨後又說出了一個讓離真心神震顫的說法,「觀照一樣如此,在我心中,分量僅次於斐然。所以觀照所有殘餘魂魄的兜兜轉轉,一直都在我的掌控中。」

  周密隨即說道:「惱火?需要嗎?一個在這城頭怨天尤人多少年了的離真,當真就不想脫離光陰長河的河床拘束,甚至都不用再當什麼劍修觀照?」

  周密指了指遠處陳清都劍斬龍君的戰場,「你以為陳清都那最後一劍,不是向觀照遞劍?老黃曆終究是要翻篇的。」

  這座城頭,曾經有刑官和隱官官職,甚至昔年賈生,還當過前任刑官。

  更早之前,遠古天庭,有那持劍者和披甲者。

  只是白也竟然贈劍給桐葉洲斐然,這讓周密有些小小不悅,又需要他額外分心去打殺一個大意外了。

  昔年講學傳道斐然,雖然沒有先生學生名義,但其實周密傳授斐然學問,遠比綬臣、流白這些嫡傳更為用心。

  事實上,斐然所在師門,僅存三位,在托月山大祖的安排下,都早已是周密的棋子,周密原本有朝一日,甚至會以斐然某種意義上的「傳道恩師」現身,再還給斐然半個師兄切韻,也要讓斐然死心塌地追隨自己,共同走向那條幾乎沒有盡頭可言的大道。兩人身後,會有離真,還有雨四?灘之流的存在,遠遠跟隨。

  昔年在那托月山,周密找到了那位養傷六千年之久的蠻荒大祖,周密提出過上中下三策。

  第一個意外,是劍氣長城的舉城飛升,落在第五座天下。

  不然蠻荒天下在劍氣長城的戰損,會小很多。

  第二個意外,是綉虎崔瀺的吞並一洲,阻滯桐葉洲妖族北上。

  此外,像是十四境白也的出劍,觀道觀觀主的兩邊都幫一把,然後隔岸觀火。當然還有當下隔壁那年輕人擔任隱官,都算不得什麼意外。

  不然周密的上策早已達成,一舉攻破西南扶搖洲,主力攻打孱弱不堪的東南桐葉洲,北征最不堪一擊的寶瓶洲,一鼓作氣拿下戰力空虛的北俱蘆洲,以及最後一個牆頭草皚皚洲。

  隨後與中土神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展開對峙,在此期間,先將扶搖洲暫時歸還中土文廟,可最終還是由蠻荒天下奪得扶搖洲和金甲洲。

  可是周密只要拿下寶瓶洲,就是一個重大轉折點。

  而那高低三策,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蠻荒天下的大勢,與文海周密的大道成就,恰恰相反。

  周密對此沒有任何隱瞞,與那位灰衣老者直接坦言,後者更是大笑不已,不但沒有一巴掌隨便拍死當時境界平平的浩然賈生,反而讓周密只管放手去做。之後數千年,賈生變成周密,周密又變出一個白瑩。至於劍氣長城的戰事,周密其實一直在暗中謀劃,除了劍仙劍修本身的緩緩策反,重點更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比如雨龍宗,蛟龍溝,扶搖洲山水窟,授意三頭大妖在桐葉洲的潛伏……

  至於最終是誰的上策誰的下策,托月山大祖和周密都可以接受。

  一座毫無教化可言的蠻荒天下,卻能以國士待浩然賈生,真是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周密豈能不殫精竭慮,為托月山潛心謀劃大勢數千年之久。

  周密突然微微皺眉,隨即眉頭舒展,微笑道:「好個符籙於玄,接連壞我兩件小事,遲早有一天要與他講講理。」

  一處明月宮殿遺址大門外。

  「飛升」至此的紫衣白髮老人,搖搖欲墜幾乎跌倒在地,仍是心思微動,怒喝一聲,忍著傷勢,依舊毫不猶豫就以術法碾碎了數以萬計的殘餘符籙,使得其中一張金色材質的明月符,驀然化作一個儒生身形,略帶笑意,隨之消散,於玄大駡了一句「狗賈生,老子拉不出狗屎給你吃!」

  為了脫離扶搖洲的光陰長河禁制拘束,於玄手持那把白也丟來的太白劍鞘,老人不惜打碎一枚酒壺的整條心相星河,一半作為還禮,去竭力護住白也的魂魄,好讓坐鎮穗山之巔的至聖先師把握更大,勝算更多,餘下白也魂魄更全,至於剩餘一半星河,符籙數量仍是多達四十餘萬張,與那天象星河相互牽引,變成一座類似飛升台的符籙長橋,拖拽於玄遠離人間,最終來到這座浩然萬年禁地之一的冷清月宮廢墟。

  哪怕如此,依舊險之又險,若非有白也之外的劍仙出劍阻攔,恐怕於玄就要被一個扎羊角辮的丫頭給打落人間了。

  只是不曾想那周密竟然不知施展了什麼手段,僅能瞞天過海,將一粒心神依附在符籙之上,一路尾隨至此,連於玄都是落地之後,才只是憑藉直覺意識到不對勁,二話不說便「破罐子破摔」,寧願打碎一件大道根本命物的剩餘符籙,也絕不讓那萬一出現。事實證明符籙於玄此舉,賭對了。

  周密甚至懶得收回那粒由賒月本命光色作為遮掩的心神,選擇與那張金色符籙一同消散。免得給那至聖先師拘了去。

  在那月宮廢墟外,符籙於玄頽然坐地,手持一把白也囑托歸還大玄都觀的太白劍鞘,老人大笑道:「他姥姥的,再也不當英雄了。」

  只是老人很快撫鬚而笑,「去他娘的十四境,老子爽得很!」

  低頭一看,雪白鬍鬚血跡斑斑,撫鬚好似揪鬚,又開始破口大駡狗賈生。

  駡完之後,於玄想要起身,遠離這是非之地,不曾想又一張書頁憑空出現,飄落在於玄身前。

  老人伸手一抓,整個人被拖拽遠去,好像符籙於玄要被一頁書,帶往那浩瀚星河當中去。

  上邊有詩句,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以及一句好似旁注的言語:符籙於玄,在此合道。

  於玄站在那張驀然大如虛舟的符籙之上,好似大道遠遊,仙人乘桴浮於星海。

  於玄打了個道門稽首。

  心湖中有漣漪響起,「於玄仙氣很浩然。」

  於玄哈哈笑道:「至聖先師謬贊,謬贊了啊。」

  劍氣長城那邊,周密打開小天地禁制,一腳跨入對面城頭的籠中雀當中。

  周密啞然失笑,兩位劍客,好似身在天各一方,各自喝酒。

  劉叉率先起身,破開那把籠中雀的天地禁制,重返浩然天下南婆娑洲,聽周密的意思,既然已經拿下三洲,接下來就要給那位醇儒一個晚節不保了,爭取同時拿下南婆娑洲和東寶瓶洲。其中婆娑洲戰場,會交給劉叉,只需要問劍陳淳安一人。其餘都不用多管。

  陳平安站起身,笑眯眯道:「老瞎子不好殺吧?」

  周密環顧四周,點頭道:「比隱官大人是要難殺些。」

  陳平安將手中酒壺收入袖中,問道:「如何能殺白也?」

  周密答非所問,「你是劍修,卻未能見到白也出劍,憾事。」

  陳平安說道:「以後白也可以看我出劍。」

  周密笑了笑,年輕隱官這句話,聽著很豪氣干雲,尋常人聽見了,只當是一個年輕人的眼高於頂,連那白也都不放在眼中,但是周密卻知道,這是浩然天下讀書人陳平安,與浩然賈生言語的一個道理。

  憾事往往讓人失望。

  可是我還是要做到不讓他人失望。

  周密看著這條不知該說他大言不慚還是赤子之心的喪家犬,竟然極有耐心,緩緩說道:「那是一個人還未曾真正失望過。」

  陳平安雙眼眯起,一樣語速緩慢,說道:「曾經有個小女孩在流亡逃難的路上,親眼見到自己的親娘躲著丈夫和女兒,偷吃饅頭。小女孩就只是麻木看著那個場景,你說她失不失望,絕不絕望?一樣可以變的,可以改的。是個讀書人,就了不起嗎?失望就會更大嗎?我看未必。」

  周密搖頭道:「道理是個好道理,可還是太小。」

  年輕隱官驀然而笑,「那是當然,晚輩年紀輕,學問淺,哪裡能跟文海周密比較大,道,理。」

  周密雙手負後,「到底要親手打殺多少個自己,

  才能真正認命,再去一步一步改天換地。」

  陳平安面無表情。

  周密已經身形消逝,甚至連本命飛劍籠中雀都毫無察覺此人的到來和離去。

  陳平安拈出一張符籙,確定一下到底身在誰的天地當中。

  周密就在陳平安身後出現,笑道:「這麼膽小,怎麼當的隱官?」

  陳平安收起符籙。

  周密說道:「很期待你武夫十境的氣盛。」

  陳平安默不作聲。

  在兩座天地之外的劍氣長城,那些昔年從畫卷當中走出的劍仙英靈,開始列陣。能消磨掉周密多少道行是多少。

  周密笑道:「金丹碎了又碎,才躋身的山巔境,那麼元嬰呢?不如用練氣士的跌一境,來換純粹武夫的止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實在不行,就拼了半座劍氣長城不要。

  這就是陳平安最後的殺手鐧了。拿一條命和半座劍氣長城去換某位王座的大道。其實半座劍氣城的價值,依舊極大,這筆買賣很不划算,但是又極有意思。一位王座大妖,誰願意拿大道來換?龍君大概是最捨得的一位,卻一直在確定老大劍仙的後手是否存在。

  周密好像在確定這位年輕隱官的決心大小。

  最終周密一閃而逝,先撤去天地禁制,再破開籠中雀。

  返回桐葉洲之前,在那城頭之上,周密竟是以劍氣,刻下「白也」二字。

  不但如此,周密甚至打散了甲子帳的山水禁制,使得年輕隱官得以稍稍重見天日。

  陳平安出現在崖畔,對岸就是離真,龍君一死,那半座劍氣長城,就只剩下離真這一個托月山百劍仙了。

  遙遙對望。

  離真眼神複雜,似笑非笑。

  陳平安問道:「吃著屎了,這麼開心?」

  離真問道:「分你點?」

  陳平安點頭道:「拿來。」

  離真楞在當場,疑惑道:「陳平安你腦子是不是從小就有病?」

  陳平安說道:「餓狗才不怕棍,你比較雞立鶴群。」

  離真看了眼南方的廣袤大地,再轉頭看了眼北邊去往浩然天下的大門,最後收起視線,望向陳平安,說道:「走了。」

  陳平安說道:「離真是離真,觀照是觀照,離真是觀照,觀照是離真,是什麼重要嗎?眼前人是誰,這都不沒弄明白,你又能去哪裡?」

  離真錯愕不已,他娘的隱官大人竟然都會說人話?!

  陳平安又道:「你都聽得懂人話了?」

  離真抱拳,使勁搖晃,算是第一次主動認輸了。

  陳平安突然坐在崖畔。

  離真也同樣如此,自言自語道:「等我一走,離真觀照都不是了,陳清都死了,龍君死了,都死了。」

  劍氣長城的歷史,甚至整個劍修的老黃曆,似乎就此一分為二,比起被托月山大祖斬開實實在在的劍氣長城,還要更加做了個了斷。

  陳平安默不作聲,拿出一壺酒,輕輕拋出,再以劍氣碎之。

  一壺酒水灑落大地。

  遙祭萬年之前的劍修龍君,與兩位摯友,一同問劍托月山。

  ————

  中土郁氏,聯手皚皚洲劉氏,一個出人出力,一個出錢,再耗費玄密王朝一處清秀地界的山水氣數,以至於方圓百里之內,靈氣枯竭,最終臨時打造出一座從金甲洲北部跨洲來到此地的大門。當然要做成此事,還需要有人出劍,正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劍仙,齊廷濟。

  關於這位外鄉老劍仙的傳聞,如今在中土神洲,多如雨後春筍,幾乎所有不同脈絡的山水邸報,都或多或少提及過這個橫空出世的齊廷濟。所有邸報幾乎都不否認一件事,如果沒有齊廷濟的出劍殺妖,扶搖洲和金甲洲只會更早淪陷。

  老秀才在書院那邊氣得不輕,去找了郁老兒那個臭棋簍子,討要點酒水喝,順便看看郁老兒有沒有什麼用不著的物件。

  裴錢則帶著寶瓶姐姐去見在溪姐姐,郁狷夫。

  金真夢和朱枚這兩位劍修,最早離開金甲洲戰場,撤往北方大門,郁狷夫和裴錢這兩位純粹武夫,更晚離開。

  最後只剩下一位曹慈,依舊留在了金甲洲北方。

  裴錢與曹慈問拳四場,只好暫且擱置。事分大小,事有緩急,裴錢對此拎得很清楚。

  最後四人一起返回郁家,不曾想林君璧也在附近,林君璧先前從邵元王朝一路遊歷到玄密王朝,在京城待了半月有餘。只不過林君璧此次出門,沒有對外泄露任何消息。如果郁狷夫三人沒有返回中土神洲,林君璧再待半個月就要返回邵元。

  郁氏是中土神洲最拔尖的豪閥巨族,郁氏開枝散葉極廣,家譜一箱箱。郁狷夫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嫡女,不然當初也不會跟那位「懷氏麒麟」定親。

  林君璧,金真夢,朱枚,三人既是劍修,又都是邵元王朝人氏,如今關係極好。

  如今都住在身為「玄密王朝太上皇」的郁氏府邸。

  郁狷夫又當起了蹩腳月老,拉著那位家族同齡女子郁清卿,來與林君璧手談一局。

  郁狷夫瞧著兩人,越看越登對,真是一對璧人。不生一堆粉雕玉琢的娃娃真是可惜了。

  至於那個據說來自山崖書院的紅衣女子,郁狷夫只是禮數周到,僅此而已。她與那裴錢是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李寶瓶就只是朋友的朋友了,而打點關係一事,又從來不是郁狷夫的長項。

  郁狷夫帶著一行人來到癭柏亭,此處是郁氏府邸享譽一洲的名勝之地,亭內白玉桌即是棋盤,只有兩張石凳,桌上有兩隻棋罐,對弈落座,其餘站著旁觀,很有講究,當然涼亭有圍欄長椅可坐,只不過就離著棋局稍稍遠了。

  作為一個龐大家族定海神針的郁氏老祖,是少年神童出身,被譽為「美風神,少有大志,好學不倦,博覽群書」。這座癭柏亭就是郁氏老祖郁泮水親手打造的景點,不過在一百多年前,此地已經被郁泮水封禁了足足三百年,就只為了下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局仙棋。

  先後有一百六十人落子棋盤,因為每人只能下出一手棋。至於是執白還是執黑,碰運氣。

  黑棋從先手精妙無雙,到江河直下,中盤大潰,白棋形勢一片大好,直到一位白衣儒士入亭,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然後說了句,不用再下了。

  衆人一入涼亭,再看四周,別有洞天,古柏森森,據說那些每一棵都價值連城的老柏,是從一處名為錦官城的仙府移植過來。

  竹出青神山,柏在錦官城。

  裴錢對圍棋不感興趣,從來都是這樣,小時候是懶得動腦子,又掙不著錢,後來至多看老魏和小白他們幾個,在棋盤上殺來殺去的。

  李寶瓶就站在那女子身後,觀棋不語。

  金真夢和朱枚則站在林君璧身後,自家人當然要護著自家人。

  如果不是郁狷夫說過自家老祖是個臭棋簍子,只是喜歡附庸風雅,非要搗鼓些虛頭巴腦的事情,不然裴錢都要以為那郁氏老祖,下棋能穩贏小師兄了。

  聽郁狷夫私底下說,甚至連那什麼「少年神童」「美風神,好學不倦」,都是她那老祖當了家主之後,請人瞎扯的,其實小時候就是個視財如命的小胖子,小小年紀就學會許多掙錢營生了。

  郁清卿笑道:「君璧棋理,愈發醇正了。」

  實尖虛鎮,被林君璧發揮得爐火純青,前些年林君璧做客郁氏,那時候的林君璧棋術,是在强行追求所謂的奇妙高遠,神龍變化。卻又在棋盤上的短兵相接處,似乎殺心過重。如今卻棋風一變,邃密精嚴,不失步驟。殺法環環相扣,棋理與殺氣卻不重。所以她才有醇正的評價。

  郁清卿棋術未必如何高超,至多能算是玄密王朝的第一流棋待詔,比起精通弈棋一道的山巔仙師,差距還是很明顯。但是她的眼光一向很好,被老祖笑稱為郁家解語花。

  郁清卿在林君璧從棋罐拈子時,她看了眼俊美非凡又神色專注的年輕人,心中則感慨,國運興,棋運亦興。

  在那蒸蒸日上的邵元王朝,林君璧必然是未來國師了。

  終有一天,林君璧的棋理,會達到「一氣清通,脫然高蹈」的境界。不是所有精通弈棋的人,當真能夠在棋盤外如何成就氣候,可眼前這個昔年少年,好似大道卻與棋相通,生枝生葉。

  郁狷夫和裴錢並肩而坐,郁狷夫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下腰間酒壺,遞給裴錢。

  裴錢趕緊給郁狷夫使眼色,悄悄抬起下巴,點了點那位神色認真的寶瓶姐姐。

  郁狷夫笑了笑,自顧自飲酒起來,心中大為好奇,裴錢除了她師父之外,竟然還有怕的人?

  郁狷夫伸了個懶腰,雙手扶在身後圍欄上,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曹慈在兩洲戰場出拳極多,跟你師父那次躋身山巔境,關係不小。」

  入了涼亭後,裴錢始終端坐,挺直腰桿,雙拳虛握擱放在膝蓋上,輕輕點頭。

  郁狷夫說道:「山崖書院如今名氣可不小了,都要歸功於那位大驪綉虎。」

  裴錢卻不願多談綉虎,只是笑道:「我很早就認識寶瓶姐姐了。我師父說寶瓶姐姐從小就穿紅衣裳。」

  郁狷夫點點頭。

  雖然還是不太理解,為何裴錢會對那個紅衣女子如此親近。卻也不願去刨根問底,就像裴錢就從不在她面前提及那個懷潛。

  郁狷夫喝著酒,偶爾瞥一眼棋局,反正看不看都看不清勝負走勢,她會下圍棋,不過就真的只是會下而已了。

  她更喜歡象戲棋,郁氏藏書樓,就有一位兵家祖師親筆手書的《象經》初稿。

  山上練氣士,遠比山下俗子更加思慮幽深,算計長遠,不過除了兵家修士之外,修道之人,往往推崇圍棋輕視象戲。

  郁狷夫問道:「你會不會下象棋?」

  裴錢搖頭道:「沒下過。」

  當年老魏和小白經常會下象棋,只是某次給小師兄冷嘲熱諷了一通。

  稍微用心想了想,裴錢就想起了那番言語,一字不差,一一記起。

  其中一句,最損了,「這象棋的深度,就是魏羨喝酒的海量,你們倆不臊啊?」

  郁狷夫當然不知道這一茬,隨口說道:「年輕候補十人當中,有個叫許白的年輕人,精通象棋,他那『許仙』美譽,一半在此。因為許白在少年時,曾經夢遊中土兵家祖庭直鈎台,與那位隱世數千年的姜姓老祖,對弈十局,許白四勝六負,所以許白在成為候補十人之前,其實在山巔修士當中,就已經名氣很大了,在『許仙』之前,早早有了個『少年姜太公』的綽號。」

  郁狷夫喝了一口酒,「有機會一定要與他請教請教。輸棋是肯定的,只希望輸得不要太難堪。」

  裴錢對什麼許白許仙就更不感興趣了,所以說道:「我只見過符籙於玄老前輩,確實很仙。」

  詩家白仙,詞宗蘇仙,符籙於仙。

  象棋許仙?

  裴錢突然咧嘴一笑,「在溪姐姐,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我是你們郁家老祖,就將那一百多顆黑白棋子偷偷藏起來,銘刻上下棋修士的名字。既能珍藏,又很值錢。」

  郁狷夫眼神古怪。

  裴錢問道:「已經這麼做了?」

  郁狷夫嘆了口氣,「咱倆換個身份就好了。」

  裴錢搖頭。

  她可捨不得換。

  等到林君璧和郁清卿下完一局棋,耗費了將近半個時辰,還要複盤。

  事先問過郁狷夫,得到許可後,裴錢就帶著寶瓶姐姐一起閒逛起來。

  走遠後,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說道:「跟朋友相處,不用那麼拘謹。」

  裴錢想了想,點點頭,「聽寶瓶姐姐的。」

  李寶瓶繼續說道:「你剛剛從金甲洲戰場回來,下意識綳著心弦,也很正常,不過你不能一直這樣。當年小師叔帶著我們遠遊,偶爾都會偷個懶,何況是你這個當弟子的。」

  裴錢悶悶道:「師父就算偷懶,也是為了攢氣力和心氣,不一樣的。」

  李寶瓶笑著沒說話。

  老秀才突然現身,身邊多了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老秀才大笑不已,與那孩子介紹說道:「可以喊寶瓶姐姐,裴姐姐。」

  孩子斜眼老秀才,老秀才立即悻悻然道:「喝高了喝高了,怪不得我,郁老兒別的不說,這珍藏多年的酒水,真是很夠勁。」

  然後老秀才遞給裴錢一把小巧玲瓏的竹黃裁紙刀,詩篇銘文,刻滿正反兩面,笑道:「裴錢,這是那位郁前輩補上的見面禮,收下吧,客氣啥,長者賜莫要辭嘛。是件咫尺物,對於郁前輩來說,就是九牛一毛,落魄山的一粒瓜子,只管收下,不然郁老兒肯定要急眼。」

  裴錢剛要說話,給李寶瓶扯了扯袖子,裴錢便撓撓頭,接過那把珍貴異常的裁紙刀,確實有些家當,沒有咫尺物的話,都要頭疼怎麼帶回家去。總不能一直欠著在溪姐姐的那件咫尺物,說好了離開金甲洲就還她的。

  然後老秀才說要離開一趟,要去穗山。

  從頭到尾,老秀才都沒說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小孩子,姓甚名甚。

  老秀才一走,李寶瓶和裴錢也各自離開郁家。

  李寶瓶要返回學宮,山崖書院學子目前在那邊求學,裴錢則遠遊多年終於返鄉。不過要先跨洲去往皚皚洲,再繞路去往北俱蘆洲,才能返回寶瓶洲。

  李寶瓶將那把狹刀交給裴錢,腰間只懸一枚養劍葫,紅衣牽馬離去。

  裴錢站在門口,喊了聲寶瓶姐姐,李寶瓶轉過頭,笑眯起眼,驀然燦爛而笑,雙腳輕輕跺地,雙手飛快晃動。

  裴錢撓撓頭,終究沒好意思如此孩子氣了。

  裴錢站在門口許久,這才轉身走回府邸,先勞煩一位管事幫忙通報聲,看她能否去郁家老祖那邊道謝和告辭,那位管事笑著答應下來。

  裴錢見過了郁氏老祖,再去與郁狷夫告辭,郁狷夫就要送她去那座仙家渡口,裴錢帶著那個取名阿瞞的不記名弟子,結果郁狷夫到了渡口,臨時起意,說既然裴錢你要去趟雷公廟,我正好也想去那邊逛逛,看能否與那位沛阿香沛前輩請教拳法。

  郁氏老祖站在私人花園一處懸「木野狐」匾額的涼亭內,郁泮水身邊站著一位年輕俊美的白衣公子哥。

  郁泮水笑呵呵搓手道:「沾光沾光,虧得有齊兄在,氣運在我,老秀才今兒下手不重。」

  這位暫時做客郁家的「年輕公子」,正是齊廷濟,在扶搖洲山水窟,沒能救下周神芝,所幸後來在金甲洲劍斬完顔老景。雖然那位飛升境多半沒有徹底死絕,只不過這筆戰功,實打實落在了這位劍氣長城的老劍仙身上,至於那位扶搖洲本土飛升境,更是對齊廷濟感恩不已,與齊廷濟約好,等他在流霞洲白瓷洞天出關,一起找個地方喝酒。

  老劍仙,是說齊廷濟的修道歲月,城頭刻字,可其實齊廷濟卻是極為年輕的容貌,齊廷濟在中土神洲,先是名聲鵲起,然後享譽一洲,只不過齊廷濟卻消失無蹤,有傳言說是皚皚洲劉氏財神,要重金邀請齊廷濟擔任家族「太上供奉」,劉氏的重金,那絕對是超乎想像的重金,所以齊廷濟如今已經是劉氏的座上賓。

  兩洲戰場積攢下來的功德,足夠讓齊廷濟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

  但是齊廷濟還在猶豫,一旦在浩然天下扎根,以開山祖師的身份,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就等於主動放棄了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支撐沒幾年,浩然天下這邊關於飛升城的山水邸報,幾乎空白,要不然就是一些個胡亂杜撰的小道消息。

  先前老秀才找上門來,齊廷濟就主動避而不見,不曾想就此錯過了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郁泮水甚至都沒敢點名道姓,支支吾吾,齊廷濟便大致猜出了扶搖洲一役的最終結果,儒家文廟一定付出不少。

  郁泮水笑道:「劉聚寶那傢伙財大氣粗,心更凶,所以不如我,不用花一顆錢,就讓齊兄當了郁氏的掛名客卿,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齊廷濟一笑置之。

  郁泮水收斂笑意,問道:「準備如何答覆劉氏?」

  齊廷濟說道:「我先見見這位劉氏財神。」

  郁泮水點點頭,花園內,瞬間百花齊放,下一刻,一個身材修長、衣衫素雅的中年男子,好似就站在百花叢中,走到涼亭內,與齊廷濟抱拳笑道:「劉聚寶,見過齊劍仙。」

  齊廷濟抱拳還禮。

  郁泮水笑道:「你們聊,我去見個晚輩,看能不能給那小子忽悠瘸了,成功入贅我郁氏。」

  劉聚寶扯了扯嘴角。

  郁泮水一拍腦袋,打了個響指,匾額那邊出現一縷青煙,最終凝聚出一個身姿婀娜的艶美女子,跟在郁氏老祖身後。

  一座書房。

  林君璧跨過門檻後,一位仙人境修士輕輕關上門。

  書房內只有一位老人,拎了條椅子背窗而坐。

  林君璧上前幾步,作揖行禮。

  在那癭柏亭落座,在這書房就休想了。

  眼前這位蹺二郎腿的郁家老祖,瞧著就是個錦衣玉食的富家老翁,胖乎乎,一眯眼,眼小愈發顯得臉大,憑空多出幾分油膩。

  很難想像,這位老人,不過玉璞境修為,就能夠在大澄王朝覆滅後,又扶植起一個國力更强的玄密王朝。而不管是大澄還是玄密,都要比如今的邵元王朝排名更高。

  在略顯幽暗冷清的書房裡邊。

  既然老人不說話,林君璧就只是站著。

  郁泮水終於開口笑道:「聽說你精通弈棋,都快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君璧棋術依舊不如先生厚實。」

  「這話說得油膩了,我是問輸贏,沒說棋風,按照你的說法,我還比綉虎下棋霸道呢,有意思嗎?」

  「君璧與先生對弈,各有勝負。」

  「小子賊精,養望術比棋術更高。邵元國師教出了個好弟子。」

  「該得的,一毫一厘別少我,不該得的,給了我也會還。」

  「怎麼還?當那人心、名望是錢財啊,油膩油膩,小小年紀老道得油膩,為人處世更油膩。」

  「規矩之內,我問我心,我行我事。」

  「你去劍氣長城,初衷不是為了郁狷夫嗎?是心灰意冷,知難而退了,還是猶不死心,打算放長線釣大魚?此問可不好答,要麼是你小子承認自己居心叵測,要麼是承認你家先生心太髒,棋盤外落子都是下黑手,所以不如我幫你找個理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不是就比較斯文了?」

  老人攥著一枚凍如凝脂的玉石手把件,薄意雕刻,下刀極淺,唯有兩處篆刻較深,皆是印文樣式,一為「玉璇」,一為「琢」字。

  呵了口氣,換成雙手緊握,輕輕擰轉,然後又習慣性往臉上蹭了蹭。

  林君璧對此視而不見,說道:「郁狷夫看不上我,我與郁清卿不合適。」

  郁泮水譏笑道:「傻姑娘怎麼看上的陳平安?」

  林君璧反問道:「郁狷夫為何會看不上隱官?」

  郁泮水眯起眼,抬起手腕,輕輕虛握,下一刻手心就多出一枚印章,再以雙指拈住。

  印章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郁泮水問道:「你下棋,就是輸給此人?知不知道他是誰?」

  林君璧說道:「郁先生知道就好。」

  郁泮水提起手中另外那玉把件,說道:「你駡這傢伙幾句,我將此物送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說你不說,怕什麼。提醒一句,我手中把件,可是水繪園故物,等於半座水繪園,別說你需要,就連你家先生都不會嫌棄。」

  此物出自老坑福地,這種奇石田黃,是老坑福地的山根精華所在,是福地的特有之物,價值連城,一兩老坑石一兩穀雨錢,更有那「天下印章硯臺,半出老坑福地」的說法。

  是個出了名財源滾滾的上等福地,給那符籙於玄山門的一座下宗宗門掌控。

  符籙於玄,一山五宗門。手握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其中那座雲夢小洞天,有那青草湖,光是蛟龍窟就有數座,水裔精怪更無數,尤其難得的是天生性情溫馴,最被山上仙子喜歡。

  歸功於浩然天下那些雜亂不堪的山水邸報,為仙子們評選出了衆多山上必備物件,什麼龍女仙衣湘水裙,十二顆虯珠起步的「掌上明珠」手串,一把白帝城琉璃閣煉製的梳妝鏡,一幅被譽為「下一等真跡」的臨摹雲上貼或是花間貼,流霞洲玉春瓶,斜插一枝來自百花福地的梅花……

  那於玄能不有錢嗎?符籙能不多嗎?

  便是郁泮水這個手握玄密王朝的財庫的郁氏家族,都要自愧不如。

  這會兒「現身」自家花園的那位皚皚洲劉大財神,曾經主動開價,要與符籙於玄購買半座老坑福地。據說當時劉聚寶身上帶了一堆的咫尺物,裡邊滿滿當當都是穀雨錢。除了堆積如山的神仙錢,劉氏還願意拿出自家綠蔭福地的一半,送給於玄。

  於玄沒答應就是了。

  說你劉聚寶有錢又如何,可我像是缺錢的人嗎?

  說到底,什麼半座老坑福地、半座綠蔭福地,什麼劉聚寶送錢給於玄,都是表面功夫。類似山下世族的一樁聯姻。

  其實皚皚洲劉氏,不過是要再抱一條大腿,當然雙方確實可以一起掙長遠的大錢。

  一方掙錢一方虧錢的買賣,做不長久,只是一條「流水」財路,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林君璧好似早有腹稿,毫不猶豫,背稿子一般,還真就駡了一通「崔東山」。

  郁泮水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將那手把件丟給林君璧,林君璧收入袖中,說道:「可惜未能解石為一枚方章。」

  郁泮水轉頭說道:「回頭你告訴那綉虎。」

  一個清冷嗓音響起,「奴婢領命。」

  林君璧始終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關於這位郁家老祖的傳言,太多。性情不定只是其一。

  郁泮水突然問道:「那個年輕隱官,真能讓你林君璧都要佩服?」

  林君璧點頭道:「不能為之,心神往之。」

  郁泮水笑道:「咱倆手談一局?」

  林君璧說道:「輸贏都由郁先生說了算。」

  郁泮水抖了抖手腕,將那枚印章放回原處,起身道:「走,去癭柏亭殺一局去,小子口氣賊大,說得好像能贏我似的。」

  京城渡口那邊,裴錢和郁狷夫一起乘坐仙家渡船去往皚皚洲,阿瞞站在觀景台欄桿那邊,痴痴看著一座恢弘京城變成巴掌大小,芥子大小,最終消失不見。

  裴錢問道:「你先補上昨天欠下的練拳,不然你要還我一顆雪花錢。」

  孩子只是踮起腳尖,始終望向遠方大地。

  裴錢也不惱火,更無責駡,只是說道:「按照約定,連續兩天不走樁,還我一半雪花錢,一旦總計有三天不練拳,全部還我。」

  那個孩子這才含糊不清說道:「再看一會兒。」

  ————

  陳靈均走瀆,終於在那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海口,成功離開一洲山河氣運的鎮壓束縛,聲勢浩蕩,一條龐然大蛟,有如龍入海,掀起滔天巨浪。

  只是陳靈均剛要趁勢再咬牙前沖千百里,不曾想微微揚起巨大頭顱,只見那遠處海面上,一襲青衫,雙手負後立船頭,十分瀟灑,然後在大浪之中,立即打回原形,術法亂丟,也壓不住水運洶洶導致的驚濤駭浪,這讓陳靈均心一緊。

  大瀆鄰近入海口的沿途兩岸數千里,都已經有幾家仙師幫著鎮壓水勢,不至於蔓延上岸,免得傷及無辜,不曾想臨了,還是有條運道不濟的漏網之魚,陳靈均瞧見了那個最終呆若木雞的年輕仙師,陳靈均一個發狠,晃動那條血肉模糊可見白骨的蛟尾,更改軌跡,撞入大海深處,整個頭顱砸在海床上。

  石,崖,橋,堤岸,一切陸地之屬萬物,皆是蛟龍之屬,走江的無形大道阻攔,蛟龍走江,講求一個一往無前,瘋狂汲取水運,洪水滔天,走得越快就越輕鬆,陳靈均卻一路走得磕磕碰碰,一鼓作氣支撐至此,終於徹底衰竭,若非那一葉扁舟攔路,其實陳靈均還能沖出去最少千里海域,陳靈均暈乎乎晃動頭顱,事已至此,再走海就毫無裨益了,忍著全身劇痛,凝為人身,從方寸物當中找出衣物穿戴在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搖搖晃晃踏波而行,去找那只落湯雞,環顧四周,見那落湯雞,上半身趴在傾覆的小船上,大呼道:「好大水,咋回事?!」

  見那人無事,陳靈均鬆了口氣,然後悲喜交集,一個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來。

  老子這輩子再也不走水了,誰說都不成。老爺發話都不成!

  只是嚎了幾嗓子後,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水面上,又笑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走瀆總算成了嘛。也就是賈老道、白忙這些好兄弟們都不在身邊,不然這會兒陳靈均能拉著他們一起把一條濟瀆當酒水喝完。

  陳靈均立即抹了把臉,見那位瞧著只是洞府境的練氣士,好不容易將小船翻轉過來,正蹲在那邊,用雙手倒水入海,大概是先前以蹩腳術法抵禦巨浪,耗盡了靈氣。

  陳靈均心中確實有些愧疚,好好賞著景,就成了落湯雞。

  雲海之上,李源捂著額頭,「我這靈均兄弟,走水走水,是不是腦子都跟著進水了,哪有這麼走瀆的。」

  走瀆成功,竟然就只是讓一位金丹境蛟龍之屬,只是元嬰初生,而不是李源與沈霖最早預期的元嬰瓶頸。

  元嬰初生,與那元嬰圓滿,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同一境界,其實已算天壤之別,對於境界攀升更加艱難的蛟龍之屬,兩者更是懸殊,而且走瀆這種事情,能一而再再而三嗎?機會沒了,這輩子就都沒了。原本按照這位龍亭侯與靈源公的推衍,陳靈均只要走瀆成功,最壞的結果,都是元嬰圓滿巔峰境,運氣好些,直接破開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都不是沒有可能。

  楞是給陳靈均撲騰出個當下慘淡光景。

  李源已經開始擔心自己的前程了,陳平安不會到時候遷怒自己的護道不利吧?

  南熏殿水神,如今的濟瀆靈源公,沈霖,與龍亭侯李源並肩而立,她笑道:「我倒是覺得這樣不錯。開始有些理解陳平安為何願意如此照顧陳靈均了。」

  李源還是替好兄弟心疼那份大道折損,「當個好人,實在太花錢了。」

  李源皺眉問道:「那位瞅著總讓我覺得氣象古怪的練氣士,好巧不巧,突兀出現在這裡,連累陳靈均跌了半境,當真只是地仙修為?」

  沈霖也有幾分憂慮,「除了岸上春露圃修士,還有你我雙方的水官一起巡游海中,照理說確實不該有人出現此地。」

  再遠些,千里之外,其實還有一位淥水坑出身的捕魚仙,因為按照雙方推演,陳靈均裹挾大瀆水運洶湧入海之後,會在那處被臨時開闢出來的水府暫作休歇,以此固本培元。

  一個身材臃腫的綠袍婦人,憑空浮現在兩位大瀆公侯身邊,說道:「主人讓我捎話,要你們不用追究那人來歷,隨他去。」

  「不但如此,如果有人擅自探究此人根腳,比如大源崇玄署或是水龍宗,來與你們試探口風,你們勸一勸攔一攔,攔不住就與我打聲招呼。」

  婦人笑眯眯道:「要水淹嬰兒山雷神宅,龍亭侯好大的氣魄。」

  李源嬉笑道:「淡淡夫人折煞小弟了。」

  這頭淥水坑飛升境大妖,道號青鐘,自封「淡淡夫人」。

  還喜歡與那人間最得意攀親戚,傳聞在那淥水坑大門外,懸有一副金字楹聯,「擊鐘青冥之長天,足躡淥水之波瀾」。

  飛升境咋了,白也為淥水寫過一篇詩文又咋了,看把你拽的,蕩漾得沒邊了,你他娘的真有本事,就去與我的好兄弟火龍真人拽去啊。

  婦人笑著離去,忍不住瞥了眼海上的年輕練氣士,雖然她現身後表面鎮定,實則心有餘悸,不比見到火龍真人更好。

  斬龍之人。斬殺水裔,豈不是更信手拈來。

  陳靈均機靈得很,隨便找了個藉口,陪著那哥們一起大駡這邊的水勢詭譎,然後很快就開始稱兄道弟起來,不曾想那哥們竟然也姓陳,名濁流,這名字取的,跟好兄弟白忙有的一拼,而且一看就是個科舉失意人。陳靈均開懷大笑道,你姓陳我姓陳,那咱倆豈不是五百年前的本家兄弟?

  陳濁流微微一笑。

  先前尋見了一處破碎秘境,隨便找見了一副仙人遺蛻,就將先前皮囊還給了那位北俱蘆洲的年輕車夫。

  車夫「白忙」,得了一袋子神仙錢,陳靈均換來了一場走瀆成功,而不是功虧一簣,到頭來白忙一場。

  一旦走瀆順遂,任由巨風大雨肆意侵襲兩岸,那麼陳靈均躋身玉璞境不難,而不是當下的元嬰蛟身,得以具備真龍雛形,可「陳濁流」說不得就要一個忍不住,先還錢,再一劍斬掉好兄弟的頭顱了。

  而且方才陳靈均如果為了大道成就更高一籌,選擇一撞而來,撞爛一葉扁舟和打殺攔路人,那「陳濁流」就更省心省力了。

  陳靈均覺得自己到底不是那種亂認兄弟、亂斬雞頭燒黃紙的人,與陳濁流告辭一聲,主要是要趕緊去與李源和靈源公道謝,再找到白忙,然後一起打道回府。

  只是陳靈均一路返回,去過了龍宮小洞天謝過好兄弟李源,然後在春露圃四處逛蕩一圈,卻始終沒能等到白忙,倒是又遇到了那個在春露圃渡口蹲著吃那啥龜苓膏的本家兄弟,這麼巧,不認個朋友太可惜了,結果這一聊就更投緣了,那陳濁流掏出一隻老舊錢袋子,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請客的樣子,看得陳靈均都要心酸,聽說那陳濁流要去鬼蜮穀碰碰運氣,因為如今那邊京觀城沒了那頭上五境英靈,如今機緣遍地,陳靈均一聽,又順路,只不過陳靈均還是打算多打聽打聽白忙,不曾想那陳濁流也是個大氣的人,竟是陪著他一起在這邊逛蕩了足足一旬,錢袋子空了大半,只剩下渡船錢,陳濁流才說有事忙去了,陳靈均苦找白忙不得,只好讓春露圃那邊幫忙留意幾分,這才帶著陳濁流一起乘坐渡船去往骸骨灘。

  李源在大瀆畔,望向那條渡船,突然悚然一驚。

  只見那憑欄而立的青衫文士,朝自己眯眼一笑,沈霖立即施了個萬福,那個陳濁流這才轉身離去。

  先一起逛過了骸骨灘,好說歹說,陳靈均才說服陳濁流莫要去鬼蜮穀當山澤野修了,跟著他去寶瓶洲吃香喝辣的!

  只是披麻宗渡船跨海南下,到了長春宮渡口,陳濁流卻突然說稍後再去牛角山渡口,陳靈均便與他約好在落魄山碰頭,獨自南下。

  到了牛角山渡口,雙腳一落地,陳靈均又忍不住擦了一大把辛酸淚。

  懸好劍符,御風到了自家山門口,見著了那個曹晴朗,陳靈均哇哈哇哈一陣大笑,大步走向曹晴朗,「晴朗啊,幾年不見,境界還是螞蟻爬坡啊,這可不行的。」

  曹晴朗站在原地,輕輕點頭,笑而不言。

  陳靈均笑問道:「我不在落魄山的這些年,有沒有誰欺負你啊,跟我說一聲,如今也就是陳哥我一巴掌的事情。」

  曹晴朗搖頭道:「不曾有。」

  陳靈均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就開始大步登山,沒能瞧見那個岑鴛機,走樁如此不勤快啊。

  不過陳靈均很快見著了那個正在巡山黑衣小姑娘,板起臉,憋著笑,以行山杖拄地,站在原地。

  以一顆顆瓜子做暗器,一個蹦跳,擰腰旋轉,大喝一聲走你,丟出一件暗器。

  一路巡山,走你走你,打得那些花草樹木毫無還手之力,個個呆頭鵝。

  裴錢遠遊未歸,右護法大人就真的是落魄山上無敵手了。

  陳靈均咳嗽一聲,「小米粒。」

  周米粒楞在當場,然後懷抱金扁擔和行山杖,一路撒腿飛奔到陳靈均身邊,喊道:「景清景清景清!」

  聽到這個只有在落魄山才能聽見的名字,陳靈均一下子紅了眼睛,小米粒怯生生道:「給人欺負啦?誰啊,打得過我就去打,下山遠遊都不怕。」

  陳靈均笑起來,摸了摸小米粒的小腦袋,彎腰問道:「老爺還沒回家嗎?」

  周米粒點點頭,「路那麼遠,好人山主肯定要走得慢些。」

  陳靈均嗯了一聲。

  陳靈均讓小米粒帶路,找陳暖樹那個傻妞,他先去霽色峰祖師堂上邊上香。

  一路上,小米粒說了些家裡的故事,最後小聲說道:「好人山主的師兄,桌兒大劍仙,一開始誤會你了,擔心你會欺負暖樹姐姐……」

  小姑娘一直沒發現那個意氣風發的陳大爺,這會兒一直在牙齒打顫,顫聲問道:「左……左右?」

  周米粒輕輕點頭,邀功道:「放心吧,我幫你澄清事實了,桌兒大劍仙都笑嘞。」

  陳靈均如遭雷擊。

  傳聞大劍仙左右從來都不會笑的,那就一定是大有深意了。哪怕看我不順眼,好歹也得看我一眼吧,大劍仙咋了,就不要講點道理啊。

  陳靈均頓時悲從中來,捶胸頓足,哀嚎不已。大爺我好不容易走江化蛟成功了,然後就只是將一拳事,換成了一劍事?

  與陳暖樹重逢後,陳靈均就病懨懨的,只是到了霽色峰祖師堂,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將竹箱和行山杖放在門外,跨過門檻。

  在那之後,陳靈均很快就恢復了幾分風采,去灰蒙山找那雲子小弟,或是去那黃湖山找泓下。

  三位蛟龍之屬,無巧不成書,竟然先後各自走水成功了。

  落魄山,確實有幾分大道親水的意思。

  其實泓下對陳靈均印象很好,也有一份私心,總覺得天塌下,反正有陳靈均在前邊先扛一拳……

  只不過泓下性子冷清,不太會表露情緒,在黃湖山又太過小心翼翼,才顯得與陳靈均比較客套疏遠。

  要論膽小,在黃湖山默默打造水府的泓下,遠勝身在落魄山的陳靈均,倒不是泓下真是怯弱之輩,一條能與「小泥鰍」爭搶驪珠洞天大道機緣的黃湖山巨蟒,天生的蛟龍之屬,脾氣肯定好不到哪裡去。

  陳靈均連那阮邛都當面駡過,那還是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正兒八經的阮邛地盤。自家老爺敢嗎?絕對不敢的。

  當然陳靈均有錯就改,沒少給阮聖人磕頭,那阮鐵匠不也沒咋的,當時只是臉色略顯難看罷了。

  這天,陳靈均陪著余米兄弟和小米粒一起在崖畔石桌那邊耍,陳靈均讓那唯一的小弟,雲子現出真身,頭顱擱在崖畔,身軀懸掛峭壁上,小米粒閉上眼睛,側著身子,出拳不停,最後打得那大蟒墜落懸崖……基本上每天都要來這麼一出,至於雲子是什麼心思,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倒不是與啞巴湖小水怪如此嬉戲如何為難,而是那個笑眯眯嗑瓜子的玉璞境瓶頸劍仙,讓雲子實在瘮得慌。

  今天雲子剛要滑落峭壁,突然發現那個青衫「余米」笑容古怪,他轉過頭顱,發現懸崖一側,出現了一個氣息熟悉的陌生人。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她一樣是手持行山杖背著綠竹箱。

  小米粒瞪大眼睛,呆呆看了半天,趕緊走到她身邊,小姑娘抬起腦袋,喃喃問道:「裴錢呢?」

  還是個兒小小的黑衣小姑娘,好像是看著眼前的裴錢,卻問那個熟悉的裴錢在哪裡呢。

  裴錢如今個子太高,讓以前還會經常踮起腳跟說話的周米粒,都忘記踮起腳跟了。

  話一說出口,小米粒就知道自己錯了,低下頭,撓撓頭。

  裴錢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也問道:「瓜子呢?」

  周米粒一把抱住裴錢,大哭起來,哽咽哭泣,小聲埋怨裴錢怎麼長這麼高了,才捨得回家。

  ————

  裴錢返回落魄山後,山上還多了個名叫阿瞞的小啞巴,但是與誰都不親近,最後裴錢讓他去了騎龍巷壓歲鋪子,在那邊幫忙當個小夥計。

  米裕,化名余米,玉璞境瓶頸劍修。

  下山遠遊的拜劍台崔嵬,元嬰劍修。

  看架勢要鳩占鵲巢霸占拜劍台的隋右邊,金丹瓶頸劍修。

  按照以往寶瓶洲山上說法,就是劍仙、大劍仙和老劍仙,總計三劍仙。

  陳靈均,泓下,沛湘,兩水蛟一狐魅,總計三元嬰。

  雲子,走江成功,動靜沒有泓下那麼大,只是走了龍鬚河和鐵符江,金丹境。

  還有很多很多大大小小的變化。

  都讓裴錢有些不適應。

  這天裴錢徒步去往拜劍台,曾經有一位長得極美的女冠姐姐,桐葉洲太平山劍修黃庭,教過裴錢一門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

  只是這麼多年,一直是竹刀竹劍鬧著玩。

  以後不會了。

  在拜劍台那邊,裴錢找到了在此結茅修行的隋右邊。

  如今元嬰劍修崔嵬已經趕赴南岳地界,蔣去和張嘉貞也早早搬去了落魄山,所以很清靜。

  隋右邊見到裴錢後,倍感意外。

  實在無法將眼前這個神色沉穩的年輕女子,與當年那個混不吝、鬼精鬼精的黑炭丫頭聯繫在一起。

  更沒辦法將那個外人稍稍抻筋就疼得一臉鼻涕眼淚的小姑娘,與眼前這個純粹武夫聯繫在一起。

  雖說在暖樹和米粒那邊,聽說過一些裴錢練武的小事,比如喜歡跳崖什麼的,隋右邊仍是不敢置信。

  裴錢抱拳致禮,喊了聲隋姐姐。

  隋右邊笑著點頭。

  裴錢開門見山道:「我記得師父借給你一把劍,對吧?」

  隋右邊眯起一雙秋水長眸,說道:「怎麼講?」

  裴錢微笑道:「隋姐姐反正是有那本命飛劍的劍修,不如將痴心劍再轉手借給我唄。」

  裴錢拍了拍腰間狹刀祥符,笑道:「刀劍錯,刀有了,差一把劍。我很快就會還給隋姐姐的,最多三年。」

  隋右邊搖搖頭,「去別處換把劍。那把痴心,不借。讓你師父自己來取回。」

  裴錢笑道:「又不是不還。」

  隋右邊乾脆不再說話。

  裴錢問道:「隋姐姐,知道為什麼畫卷四人,我跟老廚子,老魏和小白關係都很好,唯獨跟你關係最一般嗎?」

  隋右邊開始皺眉。

  裴錢自問自答道:「因為我師父,不是你心目中的那個夫子。你也休想我師父哪天會變成那個人。」

  隋右邊神色淡漠道:「你是要問拳拜劍台?」

  裴錢說道:「有何不可?切磋而已。又不會死人。」

  朱斂長吁短嘆出現在柴門外邊,也不進門,只是說道:「裴錢,不要這麼咄咄逼人,都是自家人。哪怕心有怨氣,都不該早於道理先落拳上。」

  裴錢頭也不轉,「你是我師父嗎?」

  朱斂啞然。

  為難,真是為難。

  其實朱斂知道這一天肯定會來,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早。

  最下策的手段,就是出拳阻攔裴錢。

  中策是自己替隋右邊擋災,打不還手駡不還口,然後說不定要被裴錢和隋右邊各打一頓。

  上策嘛,也是有的。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女子出現在朱斂身邊。

  裴錢猶豫了一下,轉身抱拳。

  長命嘖嘖說道:「拳法一高,道理就大。不愧是落魄山主的開山大弟子。」

  裴錢眯起眼。

  長命滿臉隨意,嗤笑道:「你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你,什麼都可以餘著,唯獨別攢板栗吃。聽不聽是你的事情,我反正把話帶到就行了。」

  裴錢將信將疑。

  長命似乎又記起一事,「你師父補了一句,讓你個頭別竄太快。」

  裴錢一下子心虛起來,下意識撓撓頭。

  她坐在檐下一張小竹椅上,望向老廚子,欲言又止。

  朱斂笑呵呵擺擺手,示意裴錢不用放在心上。

  反正這個隋右邊,他想要收拾又不太好收拾,一樣看不順眼。

  長命說道:「今天拜劍台的事情,我先幫你在山主那邊記下了。」

  裴錢點頭道:「彼此彼此。」

  朱斂和長命一起離去。

  隋右邊問道:「裴錢,你我恩怨先不談,你的心境到底怎麼回事?」

  如果裴錢今天造訪拜劍台,撒潑打滾耍無賴也好,還是如當年小黑炭那麼賤兮兮精明算帳也罷,其實隋右邊借劍也就借了。那把痴心劍,確實就如裴錢所說,是陳平安借給她的,而裴錢作為開山大弟子,別說暫借三年,取回都在理。

  裴錢雙臂環胸,說道:「明知故問。」

  茅屋這邊就只有一條竹椅,擺明了隋右邊在這拜劍台,不歡迎外人打攪。

  所以裴錢一坐竹椅,隋右邊就只能站著。

  不過當下裴錢總算有點熟悉的樣子了。

  隋右邊起笑起來。

  這個裴錢竟然開始打盹了。

  只不過片刻之後,隋右邊就心中嘆息,好一個「睡身不睡神」,練拳近乎道。

  這裴錢如今到底是遠遊境,還是山巔境?

  裴錢一身拳意好似依舊酣睡,但是人卻已經睜眼開口言語,「書簡湖的五月初五,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隋姐姐如今是真境宗劍修,應該知道吧?」

  隋右邊點頭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平安是五月初五這天出生的。」

  「你可以喊『裴錢你師父』,不要直呼我師父名諱。」

  裴錢先提醒了一句,然後從咫尺物當中掏出一袋子炒板栗,還有一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點心,上邊的蜈蚣蟾蜍蠍子,都是用木模子磕出來的。

  遞給隋右邊,隋右邊搖搖頭。

  裴錢吃了半袋子板栗,吃完了那塊五毒餅,收起板栗放回咫尺物,拍拍手,說道:「有些文字,一直在我腦子裡亂竄,怎麼都趕不走。只要不練拳,就會心煩。本來以為回了家,就會好些,沒想到越來越心煩,連拳都練不得了,怕暖樹姐姐和小米粒擔心我,只好來拜劍台這邊透口氣。」

  隋右邊笑道:「我好欺負?在落魄山最是外人?」

  裴錢說道:「隋姐姐是同鄉,又是長輩,所以隋姐姐說了算。」

  隋右邊問道:「什麼文字內容,能讓一位山巔境大宗師都要心境不穩。」

  裴錢說道:「是在金甲洲鄉野瞧見的一塊禁制碑。很平常的物件,沒什麼古怪。」

  不願意多說了。

  裴錢告辭離去,抱拳低頭。

  隋右邊嘆了口氣,「不用如此。你自己才要小心。」

  回了落魄山竹樓那邊的崖畔,今天裴錢側身而坐,眺望崖外雲海。

  小米粒趴在石桌上,呆呆看著裴錢。

  陳暖樹在忙著針線活,幫小米粒縫補靴子,桌上擺滿了一個小木盤,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物什。

  一個一路飛奔到落魄山點卯的香火小人,遠遠看見那個陌生背影,一邊跑一邊忍不住怒道:「何方神聖?!竟敢與我們右護法大人並肩而坐……氣煞我也,何德何能……」

  裴錢轉過頭,微微挑眉,「嗯?」

  香火小人二話不說一個撲倒在地,高呼道:「小的如今暫領騎龍巷右護法,覲見舵主大人。這些年裡,點卯勤懇,風雨無阻,勞苦功不低……」

  不見裴錢如何動作,那個小傢伙就給拽到了石桌上,貴為龍州城隍閣香火小人,這會兒比那騎龍巷左護法還要狗腿,撅屁股趴桌上,嗓音略帶哽咽道:「裴舵主,小的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來了,棋墩山的那幾隻馬蜂窩,如今可大了,欠收拾啊,萬事俱備,只欠裴舵主的那門仙家劍法了……」

  陳暖樹微微歪頭,咬掉一根線頭,看著香火小人的裝模作樣,忍不住笑起來。

  小米粒咳嗽一聲,提醒香火小人差不多就可以了。

  裴錢看著小米粒,小米粒嘿嘿一笑,眨了眨眼睛。

  裴錢望向那香火小人,說道:「即刻起,你就是正式納入我們竹樓小譜牒的騎龍巷右護法了。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裴錢對周米粒說道,「速速去請來那本小譜牒,記得帶上紙筆。」

  周米粒一個蹦跳起身,「得令!」

  香火小人笑得合不攏嘴,大爺可算飛黃騰達了啊。而且前些年聽咱們落魄山右護法的意思,說不定將來裴錢還要設置騎龍巷總護法一職。

  今天夜幕中,裴錢獨自走下山去,期間遇到了那個走樁登山岑鴛機。

  裴錢側身而立,等到岑鴛機走樁登山去,這才繼續下山。

  曹晴朗搬了一條竹椅給裴錢。

  兩人一起落座後,沉默許久,曹晴朗說道:「好像過了很久。」

  裴錢輕輕點頭。

  曹晴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裴錢又不言語,就只好重新沉默下去。

  裴錢突然說道:「你知不知道禁示碑?」

  曹晴朗說道:「以前福地在南苑國京城以外,就有不少,如今的浩然天下,就更多了。」

  照理說裴錢記性那麼好,不該有此問的。

  裴錢說道:「我在遠遊路上,見過鄉野村頭一塊碑文。」

  曹晴朗疑惑卻不問,只是安靜等著裴錢的下文。

  裴錢緩緩道:「上邊只寫了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

  裴錢雙手攥拳,眺望遠方,神色淡然道:「小師兄讓我見過那幅光陰畫卷走馬燈,可我至今都無法將小時候的師父,與我認識的師父重疊在一起。我更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座天地為何偏要讓我裴錢的師父,久久不得回家。就一個個都這麼想死嗎?!又為何我學拳如此之慢,太慢了!」

  曹晴朗陪著裴錢一起望向遠方,輕聲道:「裴錢,不要覺得自己犯錯,好像師父就會歸鄉,更不要覺得師父駡你幾句,哪怕將你逐出師門,只要師父回家,你就都無所謂了。弟子拜師,學生求學,不管師父或是先生在不在身邊,我們都要有所為,和有所不為。」

  裴錢嘆了口氣,站起身。

  曹晴朗沒有起身,說道:「裴錢,先生一直希望你不要著急長大,但先生並不是希望你不長大。落魄山上,先生對你,思量最多。在我看來,誰都可以讓先生失望,唯獨裴錢不可以。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當年對你一直沒有太大的怨恨?真不是我有多大度,多能忍。當年先生撐傘帶我去學塾,走出巷子後,先生將油紙傘交給我,讓我等待片刻,其實先生偷偷返回一趟,去偷偷看過你。先生回來後,當時先生的模樣,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清楚,先生當時重新拿過油紙傘後,低下頭,好像想要與我說什麼道理,卻最終一個字都沒有說,那個時候的先生,真是傷心極了。可我至今還是想不明白,先生當時到底想要說什麼,為什麼會那麼傷心。」

  在這之後,師父的弟子,先生的學生,不知為何,坐在竹椅上,都只是沉默。

  裴錢率先起身。

  曹晴朗欲言又止。

  裴錢問道:「如果我比師父更早躋身武夫止境,怎麼辦?」

  曹晴朗想了想,答道:「到時候我求先生幫你餵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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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0 00:47:59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

  裴錢登山之時,手攥一把竹黃裁紙刀,以拇指輕輕抵住竹刀柄,輕輕推出刀鞘,又輕輕按回。

  雖是一件文房清供裁紙刀樣式、青神山祖宗竹材質的竹刀,可若是用來對敵,由於青竹來此竹海洞天祖宗竹,就可算是一件極為壓勝妖魔鬼魅的法寶。

  岑鴛機剛好走樁下山,裴錢再次停下腳步,側身而立,為前者讓道,同時裴錢收竹刀入袖。

  在山巔臺階上,朱斂和米裕坐在那邊,各自飲酒,朱斂看著那一幕,感慨道:「大概就算她再重新行走一遍當年走過的江湖,哪怕是一模一樣的遊歷路線,天底下還是再不會有個頭貼符籙、默念『走路囂張,妖魔心慌』的黑炭小姑娘了。」

  在米裕原本的印象中,裴錢還是當年那個在劍氣長城碰到的小姑娘,古靈精怪,百無禁忌,當米裕再次與裴錢重逢在落魄山,確實比較驚訝,米裕這種略顯突兀的感受,其實與隋右邊相差不大。

  米裕登山後,對裴錢的所有瞭解,其實都來自陳暖樹和周米粒的平時閒聊,當然小米粒私底下與米裕每天一起巡山,聊得更多些,米裕每次大清早,不用出門,門外就會有個準時當門神的黑衣小姑娘,也不催促,就是在那邊等著。米裕曾經勸過小米粒不用在門口等,小姑娘卻說等人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啊,然後等著人又能馬上見著面就更幸福嘞。

  小米粒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無心之言,差點就要讓在家鄉醉臥雲霞百年複百年的散淡劍仙,當場流出眼淚來。

  岑鴛機走樁到山門口後,擦了擦額頭汗水,暫作休歇,她坐在曹晴朗身旁竹椅上,輕聲道:「裴錢的變化這麼大?」

  曹晴朗笑著點頭,沒有多說什麼。曹晴朗根本不用回頭,就知道裴錢這會兒一定回頭望向山腳這邊,自己只要多說一個字,就要被記帳。

  以前陸先生說很多孩子的長大只在一瞬間,而很多人一輩子到最後就只是活成了個白頭髮的孩子,當時曹晴朗完全無法理解。

  山巔臺階上,米裕喝了一口酒,突然說道:「相較於米粒和暖樹,我對裴錢實在談不上多喜歡,當然討厭肯定不至於。」

  朱斂點頭道:「很正常的事情,裴錢太聰明了,很多時候,過分的聰明,本身就是一把無鞘無柄的長劍,出劍傷人,握劍傷己。」

  米裕自嘲道:「說句不要臉的話,落魄山有裴錢這樣一位純粹武夫,是讓我莫名其妙就安心幾分的事情。」

  落魄山,規矩不多卻個個大,為人處世太講道理,米裕憊懶散淡慣了,唯一能做事就是遞劍,難免覺得束手束腳,可以後若是裴錢率先下山不與人講理,他只需要跟上問劍與誰就是了,反而快意幾分。不然以後等到隱官大人一回家,好像就他米裕在落魄山混吃等死了這麼多年,不像話。畢竟隱官大人的劍仙言語,沒幾個劍仙接得住。

  朱斂笑道:「劍修和武夫,到底不是讀書人,一個飛劍斬頭顱,一個撐開拳架對敵,沒什麼不敢承認的,雙方求的就是無拘無束的大自在大自由,關於此事,我曾經與公子早早聊過不少……」

  米裕有些頭疼,舉起酒壺道:「你們聊你們的,不管聊出什麼結果都別與我多說一句,我腦闊兒疼。」

  朱斂說道:「鴛機這丫頭,還有晴朗那孩子,可是我們落魄山為數不多的兩股清流,兩人所立,便是落魄山門風所在。」

  米裕疑惑道:「此話怎講?」

  朱斂笑而不語。

  米裕瞬間恍然大悟,拍手叫絕,嘖嘖低聲道:「有理有理。」

  裴錢沒有去往竹樓那邊,而是一直徒步登山。

  手中這把郁家老祖贈送、文聖老爺轉交給裴錢的竹黃裁紙刀,幫了她一個大忙,不然裴錢歸鄉跨三洲,就得一路當個名副其實的天大包袱齋,許多物件,說不得就只能寄放在郁狷夫那邊。不然財不露白一事,是師徒雙方最早就有的默契,有了這件咫尺物後,裴錢就得以清理家當,幫著螞蟻搬家挪窩,如今裡邊裝有金甲洲戰場遺址,裴錢從妖族修士撿來的六十九件山上器物。

  先前在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那邊,裴錢取出了一位玉璞境妖族修士的鐵槍,半仙兵品秩,早先是老神仙於玄所贈,被裴錢以神人擂鼓式,雙拳打斷兩端皆似「鋒銳狹刀」的槍尖,就好像一下子變成了三件兵器,雙刀與鐵棍,再加上雷公山的雷法淬煉,品秩小有折損,卻不多,最終裴錢相當於白白多出半件半仙兵。

  當時看得沛阿香目瞪口呆,這個姓裴的小姑娘是不是掉錢眼裡了?不過沛前輩以雷公山幫忙淬煉三物一事,裴錢打算給出一件法寶,當是彌補雷公山的損耗,沛阿香倒不至於如此斤斤計較,婉拒了裴錢,只說以後雷公廟與落魄山的習武練拳之人,多多切磋拳法、砥礪武道即可,如果還有機會江湖偶遇,說不定相互間還可以有個照應,兩脈子弟,只需要各自報上名號,便是江湖朋友了。

  裴錢當時神采奕奕,問道:「沛前輩,當真可以嗎?」

  沛阿香笑道:「有何不可,落魄山瞧不起雷公廟?」

  當裴錢稍稍打開關於那塊禁制碑的心結後,重新審視自己的這趟四洲遠遊,裴錢發現自己好像其實原來是做了些事情的,並非真的一事無成。

  就像幫著落魄山和馬湖府雷公廟一脈,從兩座原本陌路的山頭,因此變得親近幾分。

  而且一起與她和鬱狷夫一起撤離戰場的金甲洲七位上五境練氣士,三十一位地仙,還有更多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的山上修士,都知道了來自寶瓶洲的武夫裴錢,一個在金甲洲中部曾以最强二字躋身山巔境的年輕女子,是某座山頭某人的開山大弟子。待人接物尚可,最少不缺該有的禮數,不是那種家教極差之人,至少裴錢雙拳所向,一直唯有戰場强敵。

  至於某人到底是誰,某座山頭到底在何處,裴錢則一直藏掖起來,不願多說,也不敢多說,害怕會帶給師父和落魄山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老廚子曾經叮囑過裴錢,同樣一個純粹武夫,許多金身境招惹的意外和麻煩,唯有遠遊境甚至是山巔境才能親手打消之。

  這其實與師父當年教誨「行走江湖,我先跌兩三境界,不成敬意」,有異曲同工之妙。

  到了山巔附近,離著老廚子和米裕還有好幾級臺階,裴錢停步抱拳,主要還是這位劍氣長城的劍仙前輩,如今尚未在霽色峰祖師堂敬香拜掛像,不然裴錢也就不用如此刻意講究繁文縟節了。然後裴錢將手中那把裁紙刀丟給朱斂,聚音成線,與老廚子詳細說了打開禁制的開山之法。

  朱斂心神沉浸其中片刻,笑道:「七十餘件山上重寶,以後再與李槐文鬥,豈不是穩贏了。」

  裴錢輕輕搖頭。

  這種小時候的幼稚打鬧,以後肯定不會再有了。大概所謂的長大,就是兒時的一件件趣事,排著隊一一變得不那麼有趣。

  裴錢不再聚音成線與老廚子私底下言語,而是直接開口說道:「除了裁紙刀本身,再就是雙刀和鐵棍三件,我都留下,其餘都充公,勞煩那位韋先生幫忙勘驗品秩和估個價,該賣賣,該留留,都隨意。」

  朱斂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暖樹和米粒那邊的禮物,你都沒送。」

  裴錢笑道:「早有準備,兩不妨礙。」

  朱斂點頭道:「成,那就這麼定了。過幾天,蓮藕福地會有件大事,馬上就要晉升上等福地,你先別著急下山遠遊。種夫子很快就會返回山上,到時候我們一起走趟福地,除了魏山君和劉島主,還有老龍城范二和孫嘉樹,也會前來觀禮,大夥兒一起親眼見證福地的品秩抬升。」

  裴錢說道:「沒問題。」

  在裴錢就要轉身的時候,朱斂突然笑眯眯說道:「米劍仙說不太喜歡你。」

  裴錢哦了一聲,只是說道:「米前輩真心喜歡暖樹姐姐和小米粒就很夠了。」

  米裕一臉黃泥糊臉糊褲襠、擦不是不擦也不是的尷尬表情。

  裴錢又與雙方一抱拳,就此告辭離去。

  在裴錢從山腰岔路轉向竹樓那邊去,米裕無奈道:「朱老弟,你這就不厚道了啊。」

  朱斂笑道:「說開了才好,你以為裴錢不清楚此事?你以為裴錢在意米兄的順眼還是不順眼?」

  米裕釋然,「是我自作多情了。」

  朱斂安慰道:「自古多情多自擾,此間滋味,無情人不解風情。」

  深夜時分,竹樓那邊,裴錢獨自坐在懸崖畔,雙腳垂在崖外。

  小米粒好像是睡不著覺,乾脆就不睡了,拎起金扁擔和綠竹杖,早早去了裴錢大門口那邊站著,一邊打盹一邊等著天明。

  耳朵微動,周米粒立即睜開眼睛,瞧見地上有顆雪花錢,小米粒晃了晃腦袋,確定自己不是眼花之後,趕緊環顧四周,使勁皺起兩條小眉毛,然後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撿起,再起身一個蹦跳,旋轉身軀,輕輕將雪花錢丟入裴錢院子裡邊。輕輕拍掌,大功告成,等到周米粒轉身,結果發現地上竟然又多出一顆雪花錢,小姑娘這次趴在地上,撅屁股繞行一圈,好不容易確定那顆神仙錢與前邊那顆多半是走散的兄弟姐妹,周米粒趴在地上,雙手托住腮幫,使勁盯著那顆神仙錢,這事兒太怪了,裴錢一回家天上就掉錢,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至於金扁擔和行山杖已經與黑衣小姑娘,一起合力臨時為神仙錢搭了個小窩,免得神仙錢長腳跑路。裴錢以前可是信誓旦旦說過,天底下的銀錠兒,真會長腳去串門的。

  有人在高處問道:「嘛呢,地上有錢撿啊?」

  周米粒先是一個餓虎撲羊趴在神仙錢上,然後驀然笑起來,原來是裴錢坐在院子牆頭上,小米粒立即從攥住雪花錢,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剛要邀功,裴錢雙指拈起一顆雪花錢,輕輕搖晃,板起臉問道:「剛才誰拿錢砸我,小米粒你瞧見是誰麼?」

  周米粒使勁搖頭,「麼得麼得,麼得瞧見,天地良心,萬一是暖樹姐姐路過撿錢哩,天曉得嘞。我剛才一直站門口打盹,這不夢遊到地上睡覺都不知道嘞。」

  裴錢問道:「暖樹姐姐會亂丟東西?」

  周米粒立即改口道:「景清景清!可能是景清,他說自己最視金錢如糞土……肯定是景清吃了裴錢你那麼多炒板栗,又不好意思給錢,就偷偷過來送錢,唉,景清也是好心,也怪我看門不力……」

  裴錢跳下牆頭,帶著小米粒重新去往竹樓,一起坐在崖畔,最後黑衣小姑娘實在有些困了,就趴在年輕女子的腿上,熟睡過去。

  天邊泛起魚肚白,先是米粒之光,然後大放光明。

  當時在裴錢離去後,朱斂得了那把竹黃裁紙刀,立即去了一趟賬房,找到韋文龍,合計了一下裴錢那把裁紙刀咫尺物裡邊的物件估價,只是有些來歷不明、禁制森嚴的山上法寶,韋文龍終究境界不高,也吃不準品秩和價格,擔心在牛角山渡口包袱齋那邊給不小心賤賣了,再被山上外人撿漏,哪怕落魄山最終選擇自家珍藏起來,也總不能不知曉珍稀程度,就只是放在那邊吃灰塵,這會讓韋文龍道心不穩,萬事萬物,得有了確切價格,才能讓韋文龍心安,至於是過手再賣出掙錢,還是留下待價而沽最終賣出高價或是天價,反而不重要。

  韋文龍享受的是那個掙錢的過程。

  所以朱斂只好又勞駕長命道友來此,這位落魄山板上釘釘的「掌律祖師」,與錢和財運有關的某些本命神通,確實不講理。

  長命幫著韋文龍查漏補缺,重新估價了三件被誤認為是上等靈器的攻伐重寶,不過還是有多幾樣山上物件,長命不敢確定真實價值。

  最後長命給了一個六十九件山上最終估價,是一個天價。

  需要以穀雨錢來折算,而且還帶個千字。

  以至於長命笑眯眯道:「一事歸一事,拜劍台記個小過,此事必須為裴錢記一大功。落魄山賺錢一事,就目前來看,除了主人,就數裴錢最賣力了。」

  朱斂搓手笑道:「畢竟是我家公子的開山大弟子嘛。」

  朱斂隨即問道:「不如我再喊來魏兄和米兄,再確定一下?長命道友的總價估量,肯定沒差了,至多就是百顆穀雨錢的出入,但是具體落在單個物件上,還是美中不足。一旦敲定了,說不定可以又白白多出兩三百顆穀雨錢的收入。」

  畢竟長命道友的估價,只是七十餘物件本身的價值估算,而山上買賣,尤其是宗字頭出身的譜牒仙師,越是年輕的,一個比一個越錢多壓手,出手闊綽,只看是否心頭好。

  涉及落魄山財運增長一事,長命心情不錯,打趣道:「你倒是心疼裴錢。」

  朱斂如此小心謹慎,除了為落魄山多掙穀雨錢錢,可歸根結底,其實還是不願裴錢吃半點虧。

  朱斂哈哈大笑。

  片刻之後,除了落魄山大管家,掌律祖師,賬房先生。又有兩位來此,自家人米劍仙,與那位任勞任怨隨叫隨到、不辭辛苦趕來別家山頭的魏山君。

  魏檗一一勘驗過衆多山上靈器,其中兩件,比較魏檗感興趣的,是一個樣式古怪的石磨碾子,一塊更不起眼的方巾。

  魏檗微笑不已,說既然成雙成對了,就該將它們視為兩件法寶,是一種在浩然天下已經失傳已久的古老篆文,兩物分別篆文「金法曹」和「司職方」。加上昔年朱斂家鄉藕花福地,不知為何從無「鬥茶」習俗,若非如此,朱斂是絕對不會讓他魏檗來撿漏的,因為琴棋書畫在內,一切只要涉及風花雪月一事,朱斂才是真正的行家裡手。

  韋文龍得知這樁內幕後,立即望向朱斂,都不用韋文龍言語心中所想,朱斂就已經雙手負後,看來早有腹稿,立即脫口而出道:「茶碾子兩側,我來補上兩句銘文。」

  「碾聲鏗然,一皆有法,使强梗者不得殊軌亂轍,吾乃金法曹。」

  「琴瑟和鳴,四山擁翳,使孱弱者行此道路無恙,與君笑春風。」

  「至於這塊方巾,我來銘文也可,讓那崔先生以行草寫就亦可。酷暑山中,羽扇綸巾,涼綠樹蔭,竹椅高臥,紅袖淡淡妝,清茶融融風,溪漲青山拂人面,月趕繁星落滿肩。白雲數片船橫渡口,飛鳥一聲笛起山前。真真好山好水好茶好心一雙人。」

  韋文龍點頭道:「如此一來,兩物不單賣,各以法寶計價不說,價格還要翻一番才算公道。」

  米裕呆若木雞站在一旁。

  他娘的還能這麼掙錢?你們幾個的默契又是怎麼來的?我難道不是與文龍老弟一起來的落魄山?

  所幸米劍仙今夜沒有白走一趟,將其中兩件跌境為上等靈器的舊法寶之物,重新拔高為貨真價實的頭等法寶品秩。

  其中一把劍身兩側各有銘文「細眉」、「月暈」的無鞘長劍,曾是蠻荒天下一位妖族劍仙的心愛佩劍,後來修為一高,淪為雞肋之物,就轉送了劍術嫡傳弟子,最終一路輾轉不定,落入別家,失去了傳承有序的說法,以至於如今連劍鞘都消失無蹤,但是這把從不以殺力巨大著稱的長劍,傳聞真正妙處,在於月暈劍光可以凝為一位名為「細眉」的傀儡劍侍,女子音容相貌,「拓印取法」於蠻荒天下一位本土女子劍仙,現世後相當於一位龍門境劍修的戰力,對於某位上五境劍仙主人而言,這等女子傀儡,自然就只剩下賞心悅目而已,可對任何一位地仙修士而言,一旦與人捉對廝殺,憑空多出一位戰力相當於金丹修士、且全然不畏死、更可多次「兵解轉世」的貼身侍女,那就是一記無理手和勝負手。

  米裕單手持劍,抖出一個劍花,另外一手雙指並攏,先拘了些窗外月色在指尖,然後輕輕抵住劍柄,再以月色和劍氣共同「洗劍」。

  劍光與月色一起流淌,傾瀉在地,轉瞬之間便有一位細眉女子,亭亭玉立在衆人眼前,她身披一件布滿雲水煙霞氣的雪白衣裳。

  面容清冷,一雙眼眸略顯呆板,最終望向米裕,動作僵硬,施了個萬福。

  當米裕收攏全部劍氣,女子便身形消散,重歸長劍。

  米裕將長劍放回桌上,抓起件原本黯淡無光的殘破法袍,稍稍放在臨近窗口處,米裕輕輕抖動法袍,剎那之間,金色翠色交相輝映,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在淺淡月色映照下,變得熠熠光彩。

  米裕隨後道破天機,這件法袍,品相大毀不假,但卻是以蠻荒天下宗門金翠城的壓箱底「雲麾緙絲,通經斷緯」手法,精心織造而成,而金翠城的立身之本,就是為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龍袍,錦上添花,才使得女修居多的金翠城,能夠不受衆多大妖肆意侵襲。

  米裕笑道:「放在日光和月光這些光源映照下,金翠兩色相交處就會透光,波光粼粼,如水紋漣漪,透過法袍而出的晝夜兩種水紋光色,又各有不同,被譽為『水路分陰陽』,夜間水路,湍瀨潺湲,白晝水路,曦光澄澈,能夠讓某些修行旁門秘術而不宜白日曝光的練氣士,變得日煉夜煉皆可。所以北俱蘆洲那座彩雀府,與金翠城有點相似,立身之本,都是法袍。」

  韋文龍與一旁魏山君試探性問道:「城隍爺、文武廟英靈這類陰冥官吏,若是披掛此袍,豈不是就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以『人身』巡游陽間?」

  魏檗點頭道:「當然可以。只不過我們無法掌握金翠城的真正秘術禁制,難以縫製出真正的金翠城法袍。除了司職白晝巡查的日游神,其餘城隍閣、文武廟大小胥吏官差,這類法袍穿戴在身,效果並不顯著。」

  韋文龍點頭,心思急轉,緩緩道:「最值錢的還是這件法袍蘊藏的緙絲經緯術,哪怕無法涉及金翠城縫製法衣的大道根本,可只要稍稍沾邊,就會不愁銷路,哪怕如魏山君所說效果微小,可每當晝夜交替時分,夜遊神哪怕提前離開衙門一刻鐘都是好事,手有餘錢,以此與同僚顯擺一二,也是一樁美事……」

  說到這裡,韋文龍明顯語氣凝滯幾分。

  北岳地界,譜牒仙師興許還湊合,不管真窮還是假窮,私底下到底還敢與患難兄弟們哭窮幾句。

  可是整個大驪北地,大大小小的山水神靈,都是披雲山轄下官吏,誰還敢說自己手有餘錢?上桿子去披雲山喝那魏山君的夜遊宴討要幾杯美酒喝嗎?關鍵是一個個可憐兮兮,連哭窮都沒膽子。

  韋文龍只得迅速轉移話題,「我們可以與彩雀府做一樁買賣,交情歸交情,買賣是買賣。我們以這件『祖宗』法袍,和一門金翠城織造術法,事後分賬,大可以與彩雀府討要三成利潤。這門織造術,既然我們拆解得出來,藏是藏不住的,肯定很快就會被外人模仿,所以彩雀府要一鼓作氣推出成百上千件,再讓披麻宗、浮萍劍湖或是太徽劍宗一起幫忙售賣,到時候其它仙家買了幾件去拆解術法,有樣學樣,一些個小山頭,我們與彩雀府,攔是肯定攔不住了,也無需去斷人財路,就當攢下一份雙方心知肚明的香火情。可是北俱蘆洲瓊林宗這般生意做得極大的仙家府邸,如果想要公然售賣這類法袍,那就要掂量掂量我們幾方勢力的一起追責了。」

  朱斂笑道:「這樁買賣,不用麻煩太徽劍宗和浮萍劍湖了,到底是欠人情的事,不值當。回頭咱們就讓米兄走趟彩雀府,在那邊當個掛名供奉,屆時瓊林宗敢賣法袍,米劍仙就去問劍砥礪山。真鬧出事情了,米兄就御劍找人喝酒去,找劉宗主或是酈宗主都沒有問題,就當是避避風頭。」

  米裕笑眯眯道:「極好極好。」

  朱斂坦承道:「只是如此一來,用的是彩雀府掛名供奉余米的人情。還要小心不要連累彩雀府。」

  米裕笑道:「『余米』攢那人情有何用,毫無意義的事情。至於彩雀府的仙子姐姐妹妹們,我哪裡捨得讓她們受傷分毫,出劍前後,都會先好好思量一番。」

  朱斂瞥了眼桌上那件金翠城法袍和那把「細眉」長劍,輕聲問道:「長命道友,韋先生,除了將合情合理的三成利潤,主動與彩雀府降為兩成,我還打算以落魄山的名義,將這把劍贈送給雲上城練氣士徐杏酒,作為他的護道之物,你們意下如何?」

  雲上城其實在北俱蘆洲那條東南商貿路線上,雖然也算後續添補上的一份子,只是始終比較有心無力,因為雲上城無論是師門底蘊,還是修士境界,都遠遠比不上骸骨灘披麻宗和春露圃這樣的大仙家,甚至相較於彩雀府,都顯得與落魄山在錢財一事上關聯不深,但是那座雲上城,從城主沈震澤,到兩位嫡傳弟子,道侶徐杏酒和趙青紈,對落魄山都極為友善親近,有十分氣力,就出十分財力人力物力,卻也從不打腫臉充胖子,就連魏檗都說這樣的山上盟友,千金難買萬金不換。

  加上遠遊北俱蘆洲的漁翁先生,先將嫡傳弟子留在了彩雀府之外,就帶著不記名弟子趙樹下,一起去了雲上城。畢竟彩雀府脂粉氣重了點,山上山下多是女子修士,老先生終究要避嫌幾分。

  「問酒翩然峰」的風氣,起始於落魄山年輕山主,然後添磚加瓦的,第一個太徽劍宗外人,正是雲上城徐杏酒,金烏宮新晉元嬰劍修,柳質清緊隨其後,在那之後,還有南下骸骨灘路上,專程帶著一位止境武夫和一位劍仙走了趟太徽劍宗的武夫李二。武夫正是那個當年習武走火入魔的老武夫王赴訴,老人先在獅子峰地界,只因為幾句肺腑之言,就挨了晚輩李二一頓揍,還好能夠與同行劍仙,在那太徽劍宗翩然峰,喝了一場「問拳問劍太徽劍宗,都不如問酒翩然峰」的酒水。

  被那王赴訴和劍仙兩個大嘴巴的推波助瀾,一來二去,問酒翩然峰,就成了如今北俱蘆洲的一股「歪風邪氣」,以至於酈采回到北俱蘆洲第一件事,都不是重返浮萍劍湖,而是直接帶酒去往太徽劍宗,所幸劉景龍當時已經下山遠遊,才逃過一劫。

  長命問道:「是做長線生意,還是人情往來?」

  朱斂笑道:「純屬人情,不涉及生意買賣。」

  長命說道:「那我無異議。」

  韋文龍點頭道:「附議掌律。」

  「我稍後會與兩位詳細說那雲上城舊事。」

  然後朱斂望向米大劍仙。

  米裕還挺樂呵,今兒真是個黃道吉日,總算幫上落魄山一點小忙了,回去得記下來,此刻笑呵呵道:「同理同理。」

  言語過後,米裕一時間恍惚重新置身於避暑行宮。

  長命道友先行離去,腰間懸佩龍泉劍宗打造的數枚劍符,就快跟小管家陳暖樹的鑰匙串差不多了,反正山上無事,長命就買著玩,以後等到祖師堂譜牒弟子一多,她可以按例分發。

  長命與阮秀天生親近,所以龍泉劍宗那邊,阮秀應該是打過招呼了,所以對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者長命每次花錢買劍符,都按自己訂立的照規矩走,每次購買劍符,都比上一次價錢翻一番,長命不太捨得開銷神仙錢,都是拿自行鑄造的金精銅錢來換。

  阮邛是出了名的對落魄山誰都沒有笑臉,以前只有裴錢是個例外,如今長命道友也算半個例外了,笑臉還是沒有,不過雙方偶爾在山上遇到了,卻會與這位長命道友點點頭。

  朱斂最後對魏檗說道:「魏兄難得大駕光臨,老規矩,瓜子就酒?」

  魏檗笑問道:「難得?」

  朱斂笑答道:「這不是為了襯托出魏兄的山君身份嘛。」

  魏檗與那長命道友先後施展神通,離開落魄山。

  朱斂將法袍和長劍交給米裕,「有勞米兄走趟北俱蘆洲了。」

  米裕提醒道:「朱老弟,隱官大人一回山頭,千萬記得立即飛劍傳信彩雀府啊。」

  朱斂笑著答應下來。

  朱斂離開韋文龍所在的賬房院落後,獨自在落魄山上散步,去了山巔,那處舊山神廟,暫時還沒想好如何妥善處置,此地位於落魄山之巔,山上忌諱比較多。

  有些想念大風兄弟,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好些神仙書的關鍵書頁,彩繪圖案都是輕輕折疊書角的,這就是朱斂的善解人意了。

  以往每次大風兄弟每次登山借書,輕輕一抖,書好書壞,只看那書角折疊的數量多寡,一眼便知。大風兄弟上山腳步匆匆,下山更匆匆。

  在天微微亮時分,朱斂下山去往竹樓那邊,看到了裴錢和周米粒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朱斂放輕腳步,坐在一旁,小米粒還在酣睡,睡得格外香甜。大人有大人的複雜心思,小水怪有小水怪的心事,落在各自心頭,分量其實一般重。

  朱斂聚音成線,與裴錢說了昨夜那樁賬房議事的結果。

  裴錢知道老廚子的用意,是要自己不要忽略掌律長命和劍仙米裕,他們為落魄山的付出。

  朱斂說道:「心裡好受些了?」

  裴錢點點頭。

  朱斂笑道:「有件事,得與你徵詢一下。」

  老廚子說完之後,裴錢說道:「我沒什麼意見。」

  朱斂眺望崖外風光,「看不厭山重水複一樣風景的,可能就只有我們的小米粒了。人生路上,有些人走得快些,有些人就可以走得慢些。有些人個子高,人心向陽而生,身影被拉得長長的,鋪在身後的道路上,就能夠讓身後的孩子們一直躲在蔭涼中,躲過大日曝曬,躲過風吹雨打。那麼一個人不得不長大的遺憾,就不至於那麼那麼的讓你我難以釋懷了。」

  裴錢輕輕揉著小米粒的腦袋,「懂了。」

  沉默片刻,裴錢轉過頭,赧顔道:「拜劍台一事,與你誠心道個歉。」

  朱斂雙眼眯起,雙拳虛握,輕放膝蓋,神色溫柔,「多此一舉。小看老廚子的心胸了不是?」

  裴錢跟著老廚子一起望向遠方,「老廚子介不介意,與裴錢有無此心,願不願當面道歉,是兩回事。」

  朱斂微笑道:「公子教拳法好,教道理更好。」

  裴錢會心一笑,「這趟出門遠遊,走了好些路,還是老廚子最會說話。」

  朱斂笑道:「打小鐵骨錚錚、從不見風使舵嘛。」

  裴錢呵呵一笑。

  裴錢突然問道:「那座狐國,要不要我在下山之前,先去偷偷逛一圈?」

  朱斂搖頭道:「肯定有些清風城許氏安插的棋子藏在裡邊,有些沛湘已經拘押起來,或是派遣心腹暗中盯梢。至於剩下一些,這位狐國之主都察覺不到,所以將狐國安置在蓮藕福地是最好的,折騰不出什麼花頭。你不用太擔心,道理很淺顯,許氏打死都想不到狐國會搬遷別處,所以最為重要的狐國棋子,更多是在氣力上有優勢,主要用來掣肘一位元嬰境修為的狐國之主,說句難聽的,讓陳靈均和泓下去狐國待著,就能打消意外了,至於一些個心機手段,只要那些棋子敢動,我就能夠順藤摸瓜,一一找出,根本不怕他們如何與我們鬥心鬥力。等到新狐國大勢已成,許多原本屬￿變數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就會順勢融入大勢當中。」

  裴錢猶豫不決。

  朱斂笑道:「是覺得我太拖泥帶水了,與那狐國之主沛湘夫人,不夠殺伐果決,乾脆利落?或是覺得我對那沛湘私心過重,是因為擔心她在落魄山不討好,反而因此積攢隱患,將來諸多小意外累加,變成一樁大變故?並非如此,要真正讓人心服口服,光靠氣力和威勢是不夠的。若是落魄山是你我剛到那會兒,我當然會以雷霆之勢鎮壓種種起伏心思,但是如今,落魄山已經有底氣和底蘊,來徐徐圖之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單是我們要以此對待世界,當世界如此看待我的時候,也要理解和接受。」

  「這個道理,我當然懂,只是未必多在乎,藕花福地內外的朱斂,都是如此。只是公子很在乎,整個落魄山就自然而然跟著在意起來。」

  「規矩之內,要給人心一些足夠的彈性,容得對方在大是大非兩條線之間,有些對和錯。」

  「這些話,原本都是要等到沛湘主動與落魄山提及狐國『文運』一事,我才會對她說的誠摯言語,這會兒就當是先與你嘮叨幾句大道理好了,你聽過就算。」

  裴錢點頭道:「讓曹晴朗丟錢福地一事,我就不記你的賬了。」

  朱斂氣笑道:「敢情我要是不說這番話,還要被你記帳在冊?」

  裴錢理直氣壯道:「我那幾箱子賬本,可是連我師父都不會去翻的,老廚子你更管不著。」

  朱斂好奇問道:「是在哪裡躋身的山巔境?皚皚洲?」

  在雷公廟那邊,裴錢有過飛劍傳信落魄山,那是裴錢寄出的最後一封家書,當時裴錢還只是遠遊境。

  裴錢搖頭道:「除了更早在皚皚洲北邊冰原遇上的謝劍仙,還有幫我寄信的馬湖府雷公廟,阿香前輩和歲余姐姐都是真正的好人,加上我當時遠遊境的底子也沒多牢固,就沒想著破境了,我是在金甲洲那邊破的境,因為在溪姐姐說守不住了,與其留給蠻荒天下那幫畜生,不如我先搶過來,求個落袋為安,也就是我沒本事連續破境,不然按照在溪姐姐的說法,一旦從山巔境以天下最强身份,躋身止境,武運之大,超乎想像,八境躋身九境,根本沒法比,而且當時金甲洲半是浩然半是蠻荒,只要得了最强二字,我就能夠學師父那樣,從蠻荒天下本土爭奪武運在身,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無本萬利的買賣了,所以那會兒不管是自己一個人練拳,還是去戰場上出拳殺敵,我都很專心,就像……」

  裴錢轉過頭,看了眼竹樓二樓。

  練拳最吃虧的歲月,都在那邊。

  苦到好像這輩子的苦頭都吃完了。

  崔爺爺走後,裴錢獨自一路跨洲遠遊,哪怕是在那金甲洲戰場,不管如何廝殺慘烈,裴錢其實都沒覺得如何煎熬。

  裴錢收回視線後,問道:「老廚子,崔爺爺也算遠遊去了,對吧?」

  朱斂嘆了口氣,「大概如此。」

  突然有顆腦袋從崖畔探出,從眼角各自擠出一粒淚花兒,然後仰頭悲憤道:「那美若天仙不黑炭的傢伙,你速速還我可敬可愛的大師姐!」

  小米粒打了個激靈,一下子給吵醒過來,一臉茫然,「裴錢裴錢,我咋個聽見大白鵝的聲音了?」

  裴錢笑道:「沒有的事。」

  那只大白鵝方才給裴錢一腳踹下了懸崖。

  崔東山趴在一朵不知從哪來的白雲床褥上,緩緩升空,鳧水划船而至,嬉笑道:「大師姐,小米粒,老廚子,想不想我啊。」

  小米粒坐直身體,雙手合掌,喃喃道:「好夢好夢,我再打個盹兒。」

  崔東山蹲在裴錢身邊,肩頭一高一低,使勁後仰看著裴錢,「大師姐,你咋個回事嘛,都比小師兄個兒高了。」

  小米粒立即睜開眼睛,起身跑到崔東山身邊,站在一旁,伸手比劃了一下雙方個頭,哈哈大笑道:「一連串的哦豁,大白鵝真是你啊,慘兮兮,從個兒第一高變成第二高哩,我的名次就沒降嘞,別傷心別傷心,我把樂呵借你樂呵啊。」

  崔東山笑眯眯點頭,「還是小米粒好啊。」

  小米粒如臨大敵,趕緊使眼色,嘛呢嘛呢,裴錢那邊的小賬本,就數她那本最少了。當然暖樹姐姐是連賬本都沒有的。

  崔東山哼哼唧唧,一個抖肩,就要震撼起身,給小米粒趕緊雙手按住,崔東山一番掙扎,只得頽然作罷。

  朱斂看了眼崔東山,又看了看裴錢。

  裴錢則看了看朱斂,再看了看大白鵝。

  崔東山笑道:「曹晴朗就曹晴朗好了,我又沒意見的。」

  朱斂說道:「那福地就今兒開工了?本該前來觀禮之人,各有各忙,雖然人沒到,但是禮物沒少。」

  崔東山笑道:「今日宜動土上梁,宜祭祀訂盟,宜納采嫁娶,萬事皆宜。不然你以為我為何專程今天趕來?」

  朱斂問道:「竹樓後邊那處池塘?」

  崔東山笑道:「關入蓮藕福地才好,省去我的一門禁制,說不定還有一份意外之喜的還禮。」

  今天對於落魄山而言,是一個注定要載入祖師堂譜牒史冊的的大日子。

  哪怕年輕山主不在山上,也實在是拖延不得了。

  魏檗作為北岳山君,依舊負責打開梧桐傘的福地入口,一行人陸續走入蓮藕福地。

  山巔境武夫朱斂,山巔境裴錢,仙人境崔東山,觀海境練氣士曹晴朗。

  一個玉璞境瓶頸大如天、到了瓶頸都好似尋常劍仙剛剛躋身玉璞的劍修米裕。

  彷彿天生便擁有玉璞境神通的落魄山掌律長命,三場金色大雨從天幕落在人間後,她如今境界,是個謎。

  倒懸山春幡齋出身的金丹修士韋文龍,走瀆成功的陳靈均,走水走過一河四江的泓下。

  小管家陳暖樹,和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

  以及本身就已經身在福地的狐國之主沛湘,察覺到天幕處故意泄露給她的一絲異象,立即從擱置在松籟國邊境線上新狐國,御風升空,與落魄山衆人施了個萬福,最後她選擇站在最邊緣地帶的泓下身旁。

  其實這次一舉提升福地品秩,老夫子種秋,元嬰劍修崔嵬等等,都與年輕山主一樣缺席。

  有些則是暫時不宜牽扯太深,例如張嘉貞、蔣去,騎龍巷壓歲鋪子代掌櫃石柔。

  朱斂笑著交給曹晴朗一隻錢袋子。

  曹晴朗大為意外,然後搖頭道:「讓小師兄或是裴錢來吧。」

  裴錢默不作聲。

  崔東山笑道:「境界低的來,比較討喜討吉利。」

  曹晴朗無言以對。

  朱斂也沒有收回手,曹晴朗只好深呼吸一口氣,接過那只錢袋子,拈出其中一枚穀雨錢,環顧四周。

  裴錢說道:「總計八十一顆穀雨錢,慢慢砸錢就是了。」

  崔東山先掐訣,異象浮現天地間。

  蓮藕福地,水井洞天,洞天福地相銜接。

  然後崔東山攤開手心,將懸在手心寸餘高度的一座袖珍水塘,輕輕一吹,落在了福地中央處的山腳,落地扎根,驀然大如湖泊,水中生髮出一支搖曳生姿的紫金蓮花,片片荷葉皆大如數畝地,蓮花暫時只是含苞待放,尚未全開,隨風搖曳,一朵紫金色的花苞,將開未開。

  不過蓮藕福地本土練氣士當中,唯有躋身了金丹客,才可以看出個模糊大概,只不過福地如今暫時還沒有地仙修士。

  曹晴朗攥緊一顆穀雨錢,煉化為靈氣,輕輕鬆開手掌。

  靈氣四散天地間。

  魏檗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一隻金黃色的小螃蟹,小傢伙先前莫名其妙得了一道法旨走江化蛟去,讓小螃蟹到了大瀆水中,急得團團轉,大法聖就忍住笑,當是幫著小寶瓶完成了一個與小傢伙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又將其從大瀆水中押回手心,最後轉贈披雲山魏山君,代為贈送福地,並且明言擱放在池塘中,作為那棵紫金蓮的護水使。

  小螃蟹墜入池塘中,背脊之上,那句符籙法旨的金光一閃而逝,小傢伙驀然褪去蟹殼,變作一座好似龍宮的巨大府邸,緩緩沉在水底。

  崔東山則抖了抖袖子,施展袖裡乾坤神通,不斷有一粒粒虯珠如雨落人間,紛紛去往福地人間的江河溪澗。

  這是那位青鐘夫人,也就是李柳「婢女」所贈,其實是淥水坑那座歇龍石的數千年珍藏,全給她一股腦送來了崔東山,反正此物在淥水坑不是什麼稀罕物,對於世間任何一座福地的江河水運,卻是一等一的大補之物。

  一開始臃腫婦人還有些難為情,覺得有些顯出「珠黃」跡象的虯珠拿不出來,她想要篩選一通,只給些成色好的虯珠,結果被崔東山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不但虯珠全給了,又被崔東山討要了一件水法至寶。

  除此之外,骸骨灘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雲上城,老真人桓雲,浮萍劍湖酈采,太徽劍宗劉景龍,濟瀆靈源公沈霖,龍亭侯李源……

  趴地峰火龍真人,白雲一脈,桃山一脈,指玄峰一脈,太霞一脈,皆有觀禮之物贈送落魄山。

  例如浮萍劍湖,總計八九小湖泊,酈采就拿出了其中一座名為「雲霧劍毫」的湖泊,水域不大,但是劍氣沛然,是浮萍劍湖地仙劍修的兩大淬劍處之一。

  又比如太徽劍宗,托付披麻宗,寄來了一座山峰,煉化為巴掌大小的袖珍山岳,真實大小,卻不輸灰蒙山。

  沈霖贈送了南熏水殿裡邊,一大片連綿亭台閣樓,李源則拿出了一條水運濃郁的蒼翠色河水。

  元來這小子也半點不吝嗇,這個更喜歡讀書的年輕武夫,在那中岳儲君之山,得到一樁仙緣,是整座破碎秘境,其中藏有兩道金書玉牒,龍氣盎然,破碎秘境無法搬遷,元來就將最為珍貴的金書玉牒寄到了落魄山。

  披雲山山君魏檗,當然不會沒有表示。

  而以姜氏家主身份押注福地的落魄山供奉「周肥」,早早就在幫忙福地吸納流民之時,準備妥當了一份重禮。

  此外老龍城範家的年輕家主范二,孫家家主孫嘉樹,各自得到一封落魄山密信之後,都送來禮物。

  甚至是龍泉劍宗,阮邛都讓劉羨陽送了份重禮給落魄山。

  當曹晴朗丟擲出倒數第二顆穀雨錢後。

  天地齊鳴。

  曹晴朗如釋重負,然後這位青衫儒生,鄭重其事,向天地四方各作一揖。

  其餘人等,亦是以此禮敬天地,或作揖或抱拳,或施了個萬福。

  一件件天材地寶,湧現人間各地。

  一樁樁修道機緣,更是層出不窮。

  一頭頭原本渾渾噩噩游曳不定的各地英靈鬼物,山澤精怪,紛紛凝聚出一粒真靈,或是找到真名雛形,開始開竅生出靈智,真正涉足修行之路。

  四國疆域,山水靈氣開始自行聚攏,成為一處處嶄新的風水寶地。不但如此,

  落魄山掌律長命打了個響指,一場金燦燦的滂沱大雨,如遵法旨,籠罩大地,潤澤人間山河千萬里。

  崔東山一個跳起,雙袖飄蕩,重複念叨「敕」字兩遍。

  各有一粒光亮去勢快若仙劍淩空。

  與此同時,日月一起懸空現身不說,還相較以往驀然明亮了幾分。

  飄然落地後,崔東山嘆息一聲。

  萬事俱備,只欠先生歸鄉。

  只欠一場不知何處的風雪,為落魄山帶回一個夜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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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0 00:48:26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一章 仰天大笑,夫複何言

  中土穗山。

  坐在臺階上的金甲神人突然站起身,神色肅穆,與來者抱拳致敬。

  能夠讓穗山大神如此由衷禮敬之人,當然不是那個賊眉鼠眼笑嘻嘻的老秀才,而是老秀才身旁那……白也,如今成了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人間最得意,仗劍扶搖洲,一斬再斬,若是加上最後出手的周密與劉叉,那就是白也一人手持四仙劍,劍挑八王座。

  只是這會兒的孩子,白衣大紅帽,眉眼清秀,略帶幾分疏離冷淡神色。見到了穗山大神,孩子也只是輕輕點頭。

  老秀才一把按住虎頭帽,「怎麼回事,孩子家家的,禮數少了啊,瞧見了咱們堂堂穗山大神……」

  孩子抬手,拍了拍老秀才的手,示意他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裝模作樣幫著扶了扶本就不歪的虎頭帽,「山上風大,怕你著涼不是?」

  白也如今到底神魂孱弱,需要一物幫忙遮掩天機,免得被那個不太腳踏實地的托月山大祖糾纏不清,所以老秀才與至聖先師求了一件文廟至寶,至聖先師從文廟取來禮器後,老秀才好說歹說,才說服了至聖先師幫著順手煉化一二,最終樣式就成了白也年幼時在家鄉經常戴的這種虎頭帽。

  穗山大神是真心替白也打抱不平,以心聲與老秀才怒道:「老秀才,正經點!」

  老秀才悻悻然收手,與孩子笑問道:「咱倆是徒步走去山巔,還是勞駕穗山大神幫忙捎一程?」

  孩子已經率先挪步,懶得與老秀才廢話半句,他打算走到穗山之巔去見至聖先師。

  白也此生入山訪仙多矣,但是不知為何,種種陰差陽錯,白也幾次路過穗山,卻始終未能登臨穗山,所以白也想要借此機會走一走。

  老秀才跟在那虎頭帽小白也的後邊,轉頭看著那個想要重新坐地的傻大個,笑駡道:「你是屁股底下能給孵出一窩雞崽子出來啊,還是在這兒當門神能從老頭子那邊收錢啊,還不趕緊護駕?麻溜的!穗山罡風嗖嗖的,不小心吹飛了這頂虎頭帽,別怪我不念兄弟情誼,到了老頭子那邊,先告你一狀……」

  金甲神人自動忽略掉老秀才的碎碎念叨,默默跟隨兩人身後,一起拾級而上。

  穗山的崖刻石碑,無論是數量還是文采,都冠絕浩然天下,金甲神人心中一大憾事,便是獨獨少了白也手書的一塊碑文。

  只是當下的虎頭帽孩子,大概能算一位名副其實的謫仙人了。

  老秀才轉頭說道:「白也詩無敵,是也不是?你們穗山認不認?」

  金甲神人點頭道:「當然認。白先生詩篇,虎視何雄哉。」

  事實上,穗山之巔,金甲神人專門留下了一塊空白石崖。

  需知世間名山,往往山上仙師和文人騷客崖刻極多,這就是所謂的自古名山待聖人,尤其是大岳山頭,萬年以來,只說山巔之地,能夠留給後人崖刻,或是立碑的,幾乎連那巴掌大小的空地都留不住。於此足可見穗山大神的誠意,再者這位「中土山神首尊」不是老秀才那種人,明明有此心思,卻從不與人宣揚,白也不來登山,就留著,不來,就一直留著。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都能主動帶上筆墨紙硯堵白也的大門去。

  老秀才乾脆轉身,跳腳駡道:「那咋個偌大一座穗山,楞是白也詩篇半字也無?你怎麼當的穗山大神。」

  金甲神人說道:「不願打攪白先生閉關讀書。」

  老秀才呸了一聲,「你就是誠意不夠,你與白也半點不親,很正常,天底下有幾個人能與白也稱兄道弟,甚至沾自家弟子的光,隱約還要高出半個輩分的?!但是你與我什麼交情,怎不見你求我半句?求不求人是你的事,答不答應是我的事情,先後順序要不要講一講?」

  金甲神人一陣火大,以心聲言語道:「不然留你一個人在山腳慢慢絮叨?」

  虎頭帽孩子對身後老秀又開始施展本命神通的拱火,置若罔聞,孩子樂得獨自緩緩登高,欣賞穗山風景。

  老秀才立即變了臉色,與那傻大個和顔悅色道:「後世書生,大言不慚,說白也瑕疵,只在七律,不嚴謹,多有失粘處,所以傳世極少,什麼長腰健婦蜂撲花,按了一個蜂腰體的名頭在白也腦袋上,比這虎頭帽真是半點不可愛了,對也不對?」

  金甲神人神色疑惑,莫不是老秀才難得良心一次,要讓白也留下一篇七律,崖刻穗山?

  老秀才以眼神示意傻大個你懂的,見那穗山大神似乎不開竅,背對白也的老秀才便抬起一手,輕輕搓動手指。

  金甲神人還真心動了。只要老秀才讓那白也留下一篇七律,萬事好商量。給老秀才借去一座支脈山頭都無妨。以兩三百年功德,換取白也一首詩篇,

  老秀才停步不前,撫鬚而笑,以心聲咳嗽幾句,緩緩說道:「竪起耳朵聽好了……詩詞律例,古板規矩,拘得住我白也才怪了……」

  不曾想獨自登高數十步外的虎頭帽孩子說道:「七律確實非我所長。如果穗山大神聽了某篇七律,肯定是老秀才的托名之作。」

  老秀才哀嘆一聲,屁顛屁顛跟上虎頭帽,剛要伸手去扶帽,就被白也頭也不轉,一巴掌打掉。

  穗山大神一直護送兩人到山巔,與那盤坐翻書的老夫子一抱拳,就重返山腳。

  白也雖然再不是那個十四境修士,只是腳力依舊勝過俗子香客許多,登山所耗光陰不過半個時辰。

  老夫子轉頭與那虎頭帽孩子笑道:「有點忙,我就不起身了。」

  孩子與至聖先師作揖。

  看得老秀才樂呵不已,本就個兒不高了,還彎腰。

  穗山之巔,風景壯麗,半夜四天開,星河爛人目。

  老秀才感慨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不得不問。人間鼻息鳴黿鼓,豈敢不聽。」

  只見那天幕各處,如有巨石砸湖,陣陣漣漪,激蕩不已,正是那蛟龍溝上方灰衣老者的開天手筆,試圖將天外的遠古神靈餘孽引入浩然天下。

  而至聖先師就負責縫補天幕,免得讓禮聖太過艱辛。至於托月山大祖一些落在人間山河的術法神通,同樣會被至聖先師一一打消。

  一把太白劍鞘驀然懸在虎頭帽孩子身旁,正是符籙於玄送返穗山。

  白也輕輕握住,欲言又止。

  老夫子點頭道:「去吧。不管是在浩然天下,還是青冥天下,人間不還是人間,白也不還是白也。」

  白也再次作揖,與至聖先師請辭遠遊別座天下。

  虧欠孫道長太多,白也打算遠遊一趟大玄都觀。

  當時白也身在扶搖洲,已經心存死志,仙劍太白一分為四,各自送人,既然如今得以重新涉足修行,白也也不擔心,自己還不上這筆人情。

  等到了大玄都觀,給他至多百年光陰就可以了。

  老秀才蹲下身,雙手籠袖,輕聲道:「天地逆旅,秉燭夜遊,我行忽見之,長天秋月明。」

  虎頭帽孩子一手持劍鞘,一手按住老秀才的腦袋,「年紀輕輕的,以後少些牢騷。」

  事實上,除了至聖先師稱呼文聖為秀才,其他的山巔修道之人,往往都習慣稱呼文聖為老秀才,畢竟人間秀才千千萬,如文聖這般當了這麼多年,確實當得起一個老字了。可事實上真實的年齡歲數,老秀才比起陳淳安,白也,確實又很年輕,相較於穗山大神更是遠遠不如。但是不知為何,老秀才又好像真的很老,容貌是如此,神態更是如此。沒有醇儒陳淳安那麼相貌清雅,沒有白也這般謫仙人,老秀才身材矮小瘦弱,臉上皺紋如溝壑,白髮蒼蒼,以至於昔年陪祀於中土文廟,各大學宮書院亦會掛像,請那一位與關係莫逆的丹青聖手繪製畫像,老秀才本人都要咋咋呼呼,畫得年輕些俊俏些,書卷氣跑哪裡去了,寫實寫實,寫實你個大爺,他娘的你倒是寫意些啊,你行不行,不行我自己來啊……

  老秀才站起身,說道:「遊子歸鄉,天經地義,哪怕他鄉再好,也要記得回家。」

  白也點頭道:「會的。」

  手中太白劍鞘一閃而逝,歸入一處本命竅穴當中。

  老秀才憂心忡忡道:「聽說大玄都觀的素齋不太好吃。」

  遠處老夫子嗯了一聲,「聽人說過,確實一般。」

  老秀才與白也說道:「你聽聽你聽聽,我會瞎說,老頭子會胡扯嗎?真不好吃!」

  昔年亞聖遠遊青冥天下多年,正是中土文廟對白玉京的禮尚往來。

  白也伸手扶了扶頭上那頂鮮紅顔色的虎頭帽,仰頭望向天幕,再收回視線,多看一眼李花年年開的家鄉山河。

  ————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大門外,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不著急去找孫道長聊正事,斜靠門房,與一位女冠姐姐微笑言語。說那師兄道老二借劍白也一事,仙劍道藏一去千萬里,是他在白玉京親眼所見,春輝姐姐你離著遠,看不真切,至多只能見那條溟蒙道氣的隨劍遠遊,小小遺憾了。

  那位背劍女冠笑道:「陸掌教你與我閒聊再多,也進不去大門啊,祖師爺發話了,路上一條狗搖尾巴都能入門,唯獨陸沉不得入內。」

  陸沉笑哈哈道:「孫道長對我還是最為刮目相看啊,進不去沒關係,我這趟登門拜訪,一半心意,就是奔著春輝姐姐來的。見著了春輝姐姐,就已經不虛此行。」

  道號春輝的大玄都觀女冠,略顯無奈道:「陸掌教,我真不會去那紫氣樓修行,當什麼千古無人的姜氏外姓迎春官領袖。」

  陸沉可憐兮兮道:「不當那迎春官,去青翠城也成啊,剛剛返鄉的姜雲生聽說過沒?娃娃臉一孩子,活潑又可愛,還是我大師兄離鄉遠遊時欽定的琢玉郎,只要春輝姐姐你點頭,明兒我就讓青翠城多出一樁喜事來!聘禮極多,白玉京姜氏和青翠城各一大份,大玄都觀半點嫁妝都不用給的……」

  背劍女冠有些羞惱,「陸掌教,請你慎言!」

  陸沉眨眨眼,試探性問道:「那我讓姜雲生認了春輝姐姐做乾娘?都不用欺師叛祖去那啥青翠城,白得一兒子。傳出去也好聽,大漲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威風。」

  年輕容貌的玉璞境女冠,眯起一雙丹鳳眼眸,「陸掌教!」

  陸沉無奈道:「罷了罷了,小道確實不是一塊當月老的料,不過實不相瞞,昔年遠遊驪珠洞天,我苦心精研手相多年,看姻緣測福禍算命理,一看一個準,春輝姐姐,不如我幫你看看?」

  一位高瘦老道人出現在大門口,笑眯眯道:「陸掌教莫不是給化外天魔占據了魂魄,今兒很不死皮賴臉啊。以往陸掌教道法高深,多行雲流水,如那白露雨水走一處爛一處,今兒怎的轉性了,好心好意當起了牽紅線的月老。春輝,認什麼姜雲生當乾兒子,眼前不就剛好有一位現成送上門的,與客人客氣什麼。」

  當下這位孫道長的穿著打扮,很念舊,背著一把桃木劍,腰系一串銅鈴鐺,身穿一件尋常絲絹材質的道袍法衣,暗擺十二幅,對應一年十二月。

  若是被昔年某位同道中人瞧見了,定要暗贊一句老道長好仙風真道骨。

  陸沉笑嘻嘻道:「哪裡哪裡,不如孫道長輕鬆愜意,老狗趴窩守夜,嘴動身不動。一旦挪窩,就又別具風采了,翻潭的老鱉,興風作浪。」

  孫道長微笑道:「走,咱哥倆進門說去。」

  陸沉使勁點頭,一腳跨過門檻,卻不落地。

  孫道長始終神色慈祥,站在一旁。

  但是那位玉璞境的背劍女冠,卻已經額頭滲出汗水。

  不是她膽子小,而是一旦陸沉那只腳觸及大門內的地面,祖師就要待客了,絕不含糊的那種,什麼護山大陣,道觀禁制,外加她那一大幫師兄弟、甚至是許多她得喊師伯太師叔的,都會瞬間分散道觀四方,攔截去路……大玄都觀的修道之人,本來就最喜歡一群人「單挑」一個人。

  陸沉一個蹦跳,換了一隻腳跨過門檻,依舊懸空,「嘿,小道就不進去。」

  背劍女冠沒有覺得有半分趣味,始終如臨大敵,雖然擔心自己被一位天下第三和一位天下第五的神仙打架,給殃及池魚,但是職責所在,大玄都觀又有輸人不輸陣的門風習俗,所以她只能硬著頭皮站在原地,她雙手藏袖,已經默默掐訣。爭取自保之餘,再找機會往白玉京三掌教身上砍上幾劍,或是狠狠砸上一記道訣術法。

  孫道人轉身走向道觀大門外的臺階上,陸沉收起腳,與春輝姐姐告辭一聲,大搖大擺跟在孫道人身旁,笑道:「仙劍太白就這麼沒了,心不心疼,我這兒有些鹽巴,孫老哥只管拿去燒飯做菜,省得道觀齋菜寡淡得沒個滋味。」

  孫道人走下臺階,不過一腳跨過最後一級臺階時,等到腳底板觸及街面,老道人就帶著陸沉一並現身在數萬里之外。

  孫道人喜歡清靜,在大玄都觀轄境外,開闢有一座避暑別業,不算什麼風水形勝之地,也沒什麼禁制講究,唯一能拿出手的待客風景,就是一棵古意彷彿蒼翠欲滴的萬年古松。

  松下有白衣童子正在煮茶,還有一位紫髯若戟、頭頂高冠的披甲神靈站在一旁。

  古松枝葉間,掛有一個瑩瑩可愛的「白玉盤」,好似鑲嵌入古松綠蔭間的一件文房清供。

  除此之外,在古松南北兩側地上,有孫道人與師弟昔年分別以仙劍太白篆刻的兩個詞匯,北酆,南斗。

  松下有石桌,老道人孫懷中落座後,陸沉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摘了頭頂蓮花冠,隨手擱在桌上。

  陸沉開門見山道:「我來這裡,是師尊的意思。不然我真不樂意來這邊討駡。」

  孫道長微微皺眉。

  除去天地初開的第五座天下,其餘天地有序、大道森嚴的四座,不管是青冥天下還是浩然天下,每座天下,修士打架一事,有個天大規矩,那就是得刨開四位。就比如在這青冥天下,不管誰再大膽,都不會覺得自己可以去與道祖掰手腕,這已經不是什麼道心是否堅韌、無所謂敢不敢了,不能就是不能。

  只是道祖連那白玉京都不願多去,由著三位弟子輪流執掌白玉京,哪怕是孫道長,不管對道老二餘鬥如何不順眼,對那道祖,還是很有幾分敬意的。

  陸沉笑道:「白也是個不願欠人情的,所以意外不大的話,多半會來大玄都觀償還人情,文廟那邊也不會阻攔。我今天來見你,就是打個招呼,白玉京與大玄都觀以往如何,以後依舊如何,白也在此潛心修行就是了,白也不管入不入大玄都觀的祖師堂譜牒,都會被白玉京只是視為白也,所以孫觀主憂心萬事,都不用憂心此事。」

  孫道長點點頭。

  陸沉單手支腮,斜靠石桌,「一直聽說孫老哥收了幾個好弟子,很是良材美玉,怎麼都不讓小道瞧瞧,過過眼癮。」

  孫道長問道:「白也如何死,又是如何活下來?」

  陸沉嘆了口氣,以手作扇輕輕揮動,「周密合道得古怪了,大道憂患所在啊,這廝使得浩然天下那邊的天機紊亂得一塌糊塗,一半的綉虎,又早不早晚不晚的,剛好斷去我一條關鍵脈絡,弟子賀小涼、曹溶他們幾個的眼中所見,我又信不過。算不如不算,聽天由命吧。反正暫時還不是自家事,天塌下來,不還有個真無敵的師兄余鬥頂著。」

  孫道長嗤笑道:「道老二願意借劍白也,差點讓老道把一對眼珠子瞪出來。」

  陸沉懶洋洋道:「余師兄還是很有豪傑氣的嘛,孫老哥身為半個自家人,莫要說氣話,容易傷感情。」

  孫道長和陸沉幾乎同時抬頭望向天幕。

  孫道長站起身,放聲大笑,雙手掐訣,古松枝葉間的那只白玉盤,熠熠瑩然,光彩籠罩天地。

  陸沉則趕緊穿上靴子,走了走了,溜之大吉。

  等到陸沉離去,光芒收斂,孫道長眼前站著一老一小,孫道長瞪大眼睛,疑惑萬分,不敢置信道:「白也?」

  那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點點頭,取出一把劍鞘,遞給老道長,歉意道:「太白仙劍已毀……」

  老道人大手一揮,喊了句去他娘的,屁大事情何須多說,老人快步走到孩子身邊蹲下,打趣道:「哪家小娃娃,這粉雕玉琢的,大玄都觀以後那些年輕女子,還不得每天無心修行,光顧著跑來捏小臉了,我這個當祖師爺的,都不好多說什麼……」

  白也面無表情,只是扯了扯脖子上的虎頭帽系帶。

  孩子此刻心情,應該是不會太好的。

  來時路上,老秀才言之鑿鑿,說至聖先師親口提醒過,這頂帽子別著急摘下,好歹等到躋身了上五境。

  白也都無法想像自己在玉璞境之前,一直頭戴虎頭帽到底是怎麼個光景。

  一旁老秀才,雙指拈住一張青色材質的遠遊符,一點點緩緩消逝,等到符籙燃燒殆盡,就是老秀才返回浩然之時。

  孫道長站起身,打了個道門稽首,笑道:「老秀才風采無雙。」

  老秀才作了一揖,笑眯眯贊嘆道:「道長道長。」

  雙方心照不宣,對視而笑。

  久聞不如見面,果然這才是自家人。

  然後老秀才一手拈符,一手指向高處,踮起腳跟扯開嗓子駡道:「道老二,真無敵是吧?你要麼與我辯論,要麼就爽快些,直接拿那把仙劍砍我,來來來,朝這裡砍,記住帶上那把仙劍,不然就別來,來了不夠看,我身邊這位俠肝義膽的孫道長絕不偏幫,你我恩怨,只在一把仙劍上見真章……」

  白玉京最高處,道老二眯起眼,袖中掐訣心算,同時瞥了眼天幕。

  白也突然說道:「仙劍道藏,只會在你符籙消失之前返回青冥天下。」

  雖然境界沒了,但是眼界還在。

  老秀才呵呵一笑,神色自若。

  只是持符之手立即下垂,輕輕晃蕩起來。

  片刻之後,乾脆抬起手,使勁吹了起來。

  都是自家人,面兒什麼的,瞎講究什麼。

  老秀才窮歸窮,從不窮講究。

  孫道長笑道:「文聖不用著急返回,道老二真敢來此地,我就敢去白玉京。」

  老秀才將那符籙攥在手中,搓手笑道:「別別別,總不能連累白也初來乍到,就惹來這等紛爭。」

  孫道長突然皺眉不已,「老秀才,你去不去得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搖頭道:「暫時去不得。」

  孫道長提醒道:「最好去得。」

  老秀才瞬間了然,攤開手,孫道長雙指並攏,一粒靈光凝聚在指尖,輕輕按在那枚至聖先師親自繪製的遠遊符上。

  老秀才轉頭望向那個虎頭帽孩子。

  應該放心才對,卻又實在是放心不下。

  終究如今白也就只是個需要重新問道的孩子,不再是那十四境的人間最得意了。

  白也說道:「你先管好自己。以後找你喝酒。」

  老秀才點點頭,突然感傷不已,輕聲問道:「仰天大笑出門去的那個白也,我其實一直很好奇到底是怎麼個白也。」

  老秀才其實就是隨口一問,白也有無答案,不重要。

  頭戴虎頭帽的孩子想了想,雙手環胸,微微墊腳,高高仰頭,張了張嘴巴又合上,期間好似背書一般迅速說了三個字,幾乎沒什麼語氣起伏,「哈,哈,哈。」

  比較敷衍了事。

  一旁孫道長饒是見慣了風浪,也覺得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整張臉龐都皺在一起,最喜歡絮絮念叨的老人卻不再多說什麼,隨著符籙消失,身形一閃而逝,天幕大門一開,重返浩然天下。

  ————

  寶瓶洲,崔瀺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崔瀺真身今天破例沒有講學,而是待客兩位老熟人。

  兩個老朋友都不以真身跨洲遠遊至此,山上手段多,越玄妙的術法往往越吃錢,不過根本無需崔瀺擔心此事。

  當崔瀺落在人間,行走在那條大瀆畔,一個身材臃腫的富家翁,和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男人,就一左一右,跟著這位大驪國師一起散步水邊。

  一個皚皚洲財神爺的劉聚寶,一個中土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哪個是會心疼神仙錢的主。

  在家族書房讓一個年輕後生林君璧頭疼不已的郁泮水,這會兒溜鬚拍馬得厲害了,「崔老弟大手筆,委實是改天換地的大手筆啊。浩然錦綉三事哪裡夠,得加上這麼一樁。」

  劉聚寶倒是沒郁泮水這等厚臉皮,不過望向一條大瀆之水,難掩激賞神色。

  只不過劉聚寶眼中所見,不止是大瀆滾滾流水,更是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只要一個人本事夠大,就如同在那大瀆入海口,張開一個大錢袋子。

  崔瀺笑問道:「郁老兒,如今棋術如何?」

  郁泮水埋怨道:「明知故問,還是强啊。」

  郁泮水的棋術怎麼個高,用當年崔瀺的話說,就是郁老兒收拾棋子的時間,比下棋的時間更多。

  棋風霸道,殺伐果決,一往無前,所以下得快,輸得早。崔瀺很少願意陪著這種臭棋簍子浪費光陰,郁泮水是例外。當然所謂下棋,落子更在棋盤外就是了,而且雙方心知肚明,都樂在其中。三四之爭,文聖一脈慘敗,崔瀺欺師滅祖,叛出道統文脈,淪為人人喊打的喪家犬,但是在當時看似鼎盛的大澄王朝,崔瀺與郁泮水在癭柏亭一邊手談,一邊為郁老兒一語道破花團錦簇之下的衰敗大勢,正是那場棋局後,稍稍舉棋不定的郁老兒才下定決心,更換王朝。

  崔瀺有一點好,最讓郁泮水佩服,因為大異於世間讀書人,但凡是知曉諸多弊端卻依舊無解之事,崔瀺就會老老實實爛在肚子裡,絕不故作高深語,簡而言之,崔瀺只做力所能及的實在事,敢做肯做能做,所以當時崔瀺離開鬱家,除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棋盤勝負,還留給了鬱家改朝換代的一本冊子,只說是儘量幫著郁老兒梳理脈絡,雙方策略,以此相互佐證。

  郁泮水當時送到涼亭臺階下,只問了一句,「綉虎何所求?」

  崔瀺答道:「以後我與郁家借錢,你郁泮水別含糊,能給多少就多少,賺多賺少不好說,但是絕對不虧錢。」

  郁泮水這個出了名的臭棋簍子,在權術謀略上,卻是綿裡藏針,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經身為大澄王朝國師,先後扶植起數位傀儡皇帝,有那斬龍術的美譽。關於「肥鬱」,在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一直毀譽參半,其中就有衆多宮闈香艶秘聞,山上流傳極多。與姜尚真在北俱蘆洲親筆撰寫、再自己掏錢刊印的群芳野史,並稱山上雙艶本。

  崔瀺轉去與劉聚寶問道:「劉兄還是不願押狠注?」

  劉聚寶說道:「掙錢不靠賭,是我劉氏頭等祖宗家規。劉氏先後借給大驪的兩筆錢,不算少了。」

  穀雨錢。萬。先後兩次,各一百。

  崔瀺笑道:「賭?劉兄是瞧不起我寶瓶洲的守勢,還是瞧不起蠻荒天下的攻勢?」

  劉聚寶笑了笑,不說話。

  跟這頭綉虎打交道,千萬別吵架,最沒勁。

  至於劉聚寶這位皚皚洲財神爺,手握一座寒酥福地,掌管著天下所有雪花錢的來源,中土文廟都認可劉氏的一成收益。

  是有過黑紙白字的。結契雙方,是禮聖與劉聚寶。

  而那條雪花錢礦,儲量依舊驚人,術家和陰陽家老祖師曾經一同堪輿、演算,耗費數年之久,最終答案,讓劉聚寶很滿意。

  也就是說皚皚洲劉氏不但現在有錢,未來還會很有錢,所以皚皚洲劉氏,又有那「坐吃山不空」的贊譽。

  就連那位商家老祖范先生,都說劉財神是真有錢。

  劉氏供奉當中,武夫有皚皚洲雷公廟沛阿香。作為一洲武道第一人,供奉排名僅是第三。術家總計三位祖師爺,其中兩位都是皚皚洲劉氏的供奉。

  崔瀺問道:「謝松花還是連個劉氏客卿,都不稀罕掛名?」

  劉聚寶坦然承認此事,點頭笑道:「錢財一物,終究不能通殺所有人心。如此才好,所以我對那位女子劍仙,是真心欽佩。」

  劉氏一位家族祖師,如今正在辛苦說服女子劍仙謝松花,擔任家族客卿,因為請她擔任供奉是不用奢望的。謝松花對家鄉皚皚洲從無好感,對財大氣粗的劉氏更是觀感極差。

  所以只要謝松花點個頭,她這輩子非但不用去劉府走個過場,更不會讓謝客卿做任何事情,祖師堂議事,謝松花人可以不到,但是只要把話帶到,一樣管用。除此之外,謝松花的兩位嫡傳弟子,舉形和朝暮,躋身上五境之前,關於養劍和煉物兩事,一切所需天材地寶、神仙錢,皚皚洲劉氏全部負責了。

  可哪怕如此,謝松花還是不肯點頭。從頭到尾,只與那位劉氏祖師說了一句話,「如果不是看在倒懸山那座猿蹂府的面子上,你這是在問劍。」

  皚皚洲劉氏當然不是真缺一位劍仙坐鎮,只是皚皚洲劉氏家主發話了,讓那位家族長輩務必達成此事,而且還要好好說話,對謝劍仙要多多禮敬尊重,不然回了祖師堂,他劉聚寶就不好好說話了。

  崔瀺笑道:「生意歸生意,劉兄不願押大賺大,沒關係。之前借錢,本金與利息,一顆雪花錢都不少劉氏。除此之外,我可以讓那謝松花擔任劉氏供奉,就當是感謝劉兄願意借錢一事。」

  況且劉聚寶做人不忘本,光是為了皚皚洲武運和劍道氣運一事,暗中開銷無數,崔瀺都看在眼裡。

  天底下的有錢人,來來去去,不管新人舊人,總歸是有人坐在有錢人的那個位置上的,那麼誰理當有錢,就是大學問了。

  天下事,兜兜轉轉,不還是人與人打交道。

  劉聚寶說道:「接下來蠻荒天下就要收攏戰線了,哪怕周密將大部分頂尖戰力丟往南婆娑洲,寶瓶洲還是會很尷尬。」

  崔瀺冷笑道:「聚蚊?」

  劉聚寶啞然。

  一旁以心大著稱於世的「肥鬱」,仍是聽得眼皮子直打顫,趕緊拍了拍胸脯壓壓驚。

  大驪王朝勵精圖治百餘年,國庫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宋氏皇帝的私産,其實相對於某個尋常的中土大王朝,已經足夠豐厚,可在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其實光是打造那座仿白玉京,以及支撐鐵騎南下,就已經相當捉襟見肘,此外那些浩浩蕩蕩懸空列陣的劍舟,遷徙一支支邊軍在雲上如履平地的山岳渡船,為大驪鐵騎量身打造「人馬皆甲」的符籙甲胄,針對山上修道之人的攻城器械、守城機關、秘法煉製的弓弩箭矢,打造沿海幾條戰線的陣法樞紐……這麼多吃錢又不計其數的山上物件,哪怕大驪坐擁幾座金山銀山,也要早早被掏空了家底,怎麼辦?

  借錢。

  綉虎崔瀺,與商家范先生借,與郁泮水借,與皚皚洲劉氏借,與墨家巨子借,暗中與諸子百家借。

  一部分通過大驪鐵騎南下,一洲即一國,不斷整合一洲山河帶來的巨大收益,來償還一部分欠債。

  在這之外,崔瀺還「預支」了一大部分,當然是那一洲覆滅、山下王朝山上宗門幾乎全毀的桐葉洲!

  劉聚寶卻搖頭道:「無需如此,不清爽。」

  崔瀺轉頭笑道:「謝松花主動要求擔任劉氏供奉,你捨得攔著?翻臉不認人,你當是逗一位脾氣不太好的女子劍仙玩呢?」

  劉聚寶無奈道:「算你狠。」

  郁泮水幸災樂禍,大笑道:「看劉財神吃癟,真是讓人神清氣爽,好好好,單憑綉虎此舉,玄密國庫,我再拿出一半來!」

  崔瀺微笑道:「無需謝我,要謝就謝劉財神送給郁氏掙錢的這個機會。」

  郁泮水嘖嘖道:「天底下能把借錢借得如此清新脫俗,當真只有綉虎了!」

  劉聚寶突然停下腳步,說道:「我只確定一事,你崔瀺是否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我就押注,即刻起!」

  郁泮水跟著停步,竪起耳朵,這也是他這位鬱氏家主最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件事,一旦確定,別說玄密王朝的剩餘半座國庫,郁泮水都能將十六藩屬國翻個底朝天,也要陪著綉虎和劉財神一起幹他娘的做成一樁壯舉,敢造反?嫌我玄密王朝地盤不夠大嗎?

  崔瀺卻搖頭道:「人心兩不同。讓你們失望了。」

  言下之意,人無退路,心有安放,僅此而已。

  崔瀺算計人事、國運、大勢極多,但絕不是個只會靠城府耍心機、抖摟下作手段的謀劃之人。

  劉聚寶使勁揉了揉臉頰,然後破天荒駡了幾句髒話,最後直楞楞盯住這頭綉虎,「一旦劉氏押大注,到底能不能掙那桐葉洲山河錢,關鍵是掙了錢燙不燙手,這個你總能說吧?!」

  郁泮水小聲嘀咕道:「你個聾兒,綉虎不一直說能賺錢,非要討駡才開心。崔老弟這般英雄豪傑,若是一心想要掙錢,皚皚洲別說丟了個『北』字,你劉聚寶也要少掉一個財神頭銜。」

  崔瀺望向劉聚寶,微笑道:「能幫朋友掙錢,是人生一大快事。」

  劉聚寶神色複雜,抬起一隻手,崔瀺猶豫了一下,輕輕與之擊掌。

  劉聚寶撤去術法神通,身形消散,撂下一句,「錢有點多。」

  郁泮水卻沒有離去,陪著崔瀺繼續走了一段路程,直到遙遙可見那座大瀆祠廟,郁泮水才停下腳步,輕聲道:「不管別人怎麼認為,我捨不得人間少去個綉虎。」

  崔瀺笑道:「還好。」

  郁泮水嘆息一聲,一閃而逝。

  崔瀺坐在大瀆水畔,轉頭看了眼遠處齊渡大門,收回視線,面帶笑意,雙鬢霜白的老儒士,輕聲喃喃道:「夫複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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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二章 問劍高位

  當那道七彩琉璃色的璀璨劍光離開飛升城,再一舉破開天幕,直接離開了這座天下,整座飛升城先是沉寂片刻,然後滿城嘩然,燈火亮起無數,一位位劍修匆匆離開屋舍,仰頭望去,難不成是寧姚破境飛升了?!

  太象街陳氏府邸,改名為陳緝的昔年老劍仙陳熙,如今是少年面容,原本在廊道夜遊散步,剛好是最早發現異象的人,陳緝目前將真實身份、境界都隱藏起來,所以身後依舊跟著一位貼身護駕的侍女,作為可有可無的障眼法,其實在這飛升城每過一年,陳緝就距離昔年刻字劍仙陳熙越近一步,所以「少年」身後擔任死士的劍修侍女,就離死越遠,然後離劍道高處更近。

  陳緝嘆了口氣,覺得寧姚祭出這把仙劍,稍稍早了,會有隱患。不然等到將其煉化完整,以此打破仙人境瓶頸,躋身飛升境,最合事宜,只不過陳緝雖然不清楚寧姚為何如此作為,但是寧姚既然選擇如此涉險行事,相信自有她的理由,陳緝當然不會去指手畫腳,以飛升城大義與只是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講理,一來陳緝作為曾經的陳氏家主,陳清都這一脈最重要的香火傳承者,不至於如此小肚雞腸,再者如今陳緝境界不夠,找寧姚?問劍?找砍吧。

  然後陳緝皺眉不已,不但是他和侍女,幾乎所有被異象驚動的劍修,都發現一襲雪白法袍的寧姚,負匣御劍離開飛升城,看樣子是要遠遊某地。

  那位姿色平平的年輕婢女,忍不住輕聲道:「美人如玉劍如虹,人與劍光,都美。」

  昔年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頂尖豪閥,往往都會栽培有幾位劍仙胚子的女子劍侍,極為善待,未來嫁娶都在自家門內。

  這位資質極好的婢女,名為言筌,賜姓陳。

  陳言筌對那寧姚,仰慕已久。總覺得世間女子,做成寧姚這般,真是美到極致了。

  那寧姚這趟毫無徵兆的遠遊山河,依舊身穿法袍金醴,腳踩一把長劍,劍匣所藏長劍,名為劍仙。

  陳緝早年原本有意撮合她與陳三秋結成道侶,只是陳三秋對那董不得始終念念不忘,陳緝也就淡了這份心思。

  陳緝神色凝重,「寧姚是故意遠離飛升城,要引誘那些遠古存在借此機會圍殺自己,她要自斬因果,使得諸多因她而起的大道壓勝,半點不落在飛升城頭上。」

  攔不住寧姚離城,更幫不上半點忙。

  陳緝自嘲道:「境界不夠,難道真要喝酒來湊?」

  這些年陳緝有意放緩破境腳步,所以如今才躋身元嬰沒多久,不然太早躋身上五境,動靜太大,他就再難隱藏身份了。如今的散淡日子,陳緝還想要多過幾年,好歹等到這副皮囊到了弱冠之齡,再出山不遲。剛好可以多看看齊狩、高野侯這些年輕人的成長。百年之內,陳緝都不願意恢復「陳熙」身份。

  陳言筌有些好奇那道劍光,是不是傳說中寧姚從不輕易祭出的本命飛劍,斬仙。

  陳緝則有些好奇如今坐鎮天幕的文廟聖人,是攔不住那把仙劍「天真」,只能避其鋒芒,還是根本就沒想過要攔,聽之任之。

  這很重要。見微知著,這涉及到了中土文廟對飛升城的真實態度,是否已經按照某個約定,對劍修毫不約束。

  那位陪祀聖賢到底是作壁上觀,只負責監察一座嶄新天下,同時按照禮聖規矩,順便監察一座飛升城,記錄一座天下的功德流轉,還是早早將監察重心放在飛升城身上,好似防賊一般防著所有劍修,這才是陳緝最關心的事情,如果是前者,百年之後的飛升城,對儒家願意以禮相待,與浩然天下的恩怨徹底兩清,若是後者,陳緝不介意將來以陳熙身份,問劍天幕。

  只要是個劍修,誰還沒點脾氣?

  陳緝突然笑問道:「言筌,你覺得咱們那位隱官大人在寧姚身邊,敢不敢說幾句重話,能不能像個大老爺們?」

  陳言筌思量片刻,答道:「早年在寧府門外邊,寧姚好像其實挺順著隱官大人的,至於回到家中,奴婢估計咱們那位隱官大人,很難有什麼英雄氣概。聽說每次隱官在自家鋪子喝過酒,一到寧府門口,就會跟做賊似的,也不知真假,反正城內酒桌上都這麼傳。更過分的,是有個會吟詩的酒鬼,言之鑿鑿,拍胸脯保證說自己親眼看到隱官大人,某夜歸家晚了,敲了半天門,都沒人開門,也沒敢**,他就好心陪著隱官一起坐到了天明時分,事後每每想起,他都要替隱官大人掬一把辛酸淚。」

  陳緝氣笑道:「以前劍氣長城的酒桌風氣多淳樸,等到兩個讀書人一來,就開始變得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陳言筌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奴婢比較懷念隱官大人。」

  陳緝笑問道:「是覺得陳平安的腦子比較好?」

  陳言筌搖頭道:「奴婢只是覺得隱官為人處世,心平氣和,所以旁人不用擔心出差錯。」

  陳緝點點頭,「正解。」

  寧姚獨自御劍去往重新矗立在飛升城最東邊的「劍」字碑。

  她御劍極快,風馳電掣,好似仙人施展縮地山河神通一般,御劍劈開座座雲海,期間穿過一座閃電交加的雷雲,稍有靠近,就被寧姚一身沛然劍氣悉數碾碎。

  收劍入匣,飄落在那塊石碑旁,寧姚背靠石碑,開始閉目養神。

  寧姚以心聲讓附近飛升城劍修立即撤離此地,儘量往飛升城那邊靠攏。

  數十位劍修相互間打招呼,然後毫不猶豫,紛紛御劍離開此地。

  當寧姚祭劍「天真」破開天幕沒多久,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就已經察覺到不對勁,所以非但沒有阻攔那把仙劍的遠遊浩然,反而立即傳信中土文廟。

  天地八方,異象橫生,大地震動,多處地面翻拱而起,一條條山脈瞬間轟然倒塌破碎,一尊尊蟄伏已久的遠古存在現出龐大身形,好似貶謫人間、獲罪刑罰的巨大神靈,終於有了將功補過的機會,它們起身後,隨便一腳踩下,就當場踏斷山脊,造就出一條峽谷,這些歲月悠久的古老存在,起先略顯動作遲緩,只是等到大如深潭的一雙眼眸變得金光流轉,立即就恢復幾分神性光彩。

  此外還有幾處瘴氣橫生的深淵大澤當中,亦有數尊巍峨身姿重見天日,裹挾一股股氣勢磅礡的山河氣運,張口一吸氣,便能夠鯨吞方圓百里的天地靈氣,甚至連那水運都一並吞咽入腹,瞬間使得大澤乾涸,草木枯竭,冥冥之中,這位或沉睡酣眠或選擇冷眼旁觀的遠古存在,如今不約而同都清楚一事,若是再有百年的沉寂不作為,就只能是束手待斃,引頸就戮,最終都要被那些外來者一一斬殺、驅逐或是拘押,而在外來者當中,那個身上帶著幾分熟悉氣息的女子劍修,最該死,但是那股帶有天然壓勝的渾厚氣息,讓絕大多數蟄伏各處的遠古餘孽,都心存忌憚,可當那把仙劍「天真」遠遊浩然天下,再按耐不住,打殺此人,必須徹底斷絕她的大道!絕對不能讓此人成功躋身天地間的首位飛升境修士!

  天地南方,桐葉洲修士要麼遠遠撤離是非之地,抱頭鼠竄,只管逃命,要麼就是有幾位已經身居高位的所謂得道之人,一番推衍,大笑不已。與此同時,一座好不容易打造出仙府山頭雛形的抱團修士,幾乎人人絕望,其實修士傷亡不大,多是些下五境的螻蟻,但是剛剛建造起來的祖師堂,被一尊莫名其妙的龐然大物橫臂一揮,隨意打碎,此外方圓數百里的天地靈氣、山河氣數,都被它凝聚在身,一同搬遷而走。

  只是它在遷徙路途上,一雙金色眼眸盯住一座霞光縈繞、氣運濃厚的礙眼山頭,它稍稍改變路線,狂奔而去,一腳重重踩下,卻未能將山水陣法踩碎,它也就不再過多糾纏,只是瞥了眼一位仰頭與它對視的年輕修士,繼續在大地上飛奔趕路。身高千丈的魁梧身形一步步踩踏大地,每次落地都會引發悶雷陣陣。

  那座一腳踩不碎的仙府山頭,正是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流霞洲修士蜀中暑,他親手打造的超然台。

  只是不知為何是從桐葉洲大門來到的第五座天下。如果不是那份邸報泄露天機,無人知曉他是流霞洲天隅洞天的少主。

  一位黑衣書生打開手中摺扇,與蜀中暑並肩而立,微笑道:「蜀兄,其實咱們可以攔一攔的,好大一樁大機緣,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蜀兄與我聯手,又占據地利,勝算不小,一旦得手,回報極大。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一身錦袍法衣如絢爛晚霞的蜀中暑笑道:「我這不是信不過陳穩兄嘛,擔心一個不小心,超然台就要為他人作嫁衣裳。」

  來自北俱蘆洲的「陳穩」,合攏竹扇,輕輕敲打心口,轉頭望向那頭遠古存在的遠去身形,眼中滿是失落,好像眼睜睜看著一條神仙錢溪澗從身邊流逝留不住,年輕書生傷心道:「見好不收,用人又疑,蜀兄不夠豪傑。換成是我的那位好人兄在這裡,保證今晚雙方就要談笑風生,坐地分贓。」

  蜀中暑問道:「好人兄?陳穩兄似乎對此人頗為看重?」

  陳穩點頭道:「既並肩作戰,一起掙錢,又鬥智鬥力,總之亦敵亦友,相見十分投緣,不過最後我還是技高一籌,那位好人兄算是我的半個手下敗將。」

  蜀中暑笑道:「我看未必吧。」

  陳穩以摺扇輕輕敲臉,委屈道:「好心告誡蜀兄一句啊,在我們北俱蘆洲有個習俗,打人半死,也別打臉。」

  蜀中暑抬頭笑道:「好個太平山女劍仙。」

  原來在兩人言談之間,在桐葉洲本土修士當中,只有一位女冠仗劍追逐而去,御劍路過超然台地界邊緣,最終硬生生攔阻下了那尊遠古餘孽的去路。

  相較於擅長逃難避禍的桐葉洲修士,扶搖洲修士群居的天地北方,竟然在一位渾身帝王氣的男子帶領下,率領聚攏在身邊的百餘位練氣士,與那太平山女冠黃庭一般無二,强行拖拽住了一尊遠古餘孽。只不過在此破境躋身玉璞境的黃庭是純屬無聊,找一場架打,至於扶搖洲這個身披大霜寶甲的純粹武夫,則是為了掙錢賺氣運。

  天地西方,一位少年僧人一手托鉢,一手持錫杖,輕輕落地,就將一尊遠古餘孽拘禁在一座荷池天地中。

  少年僧人低頭望去,掌心佛鉢當中,拇指大小的朵朵荷花,至於那尊遠古餘孽小如一粒芥子,正在翻江倒海,依舊徒勞,只是激起些許漣漪而已。

  東邊,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一位年輕女冠,與兩位歲除宮修士在半路碰頭,合力追殺其中一尊橫空出世的遠古餘孽。

  哪怕如此,依舊有四條漏網之魚,來到了「劍」字碑地界。

  寧姚等候已久,在這之前,四下無人,她就玩過了一遍又一遍的跳房子,可還是百無聊賴,她就蹲在地上,找了一大堆差不多大小的石子,一次次手背翻轉,抓石子玩。

  只是等到寧姚察覺到那些遠古餘孽的蹤跡,就立即站起身,而最先靠近劍字碑的那個存在,好似與其餘三尊餘孽心有感應,並沒有著急動手,直到四尊龐然大物各自占據一方,剛好圍困住那塊石碑,它們這才一起緩緩走向那個暫時失去仙劍天真的寧姚。

  寧姚就由著它們圍剿自己,只是腳尖輕點,將一顆顆石子踢飛出去。

  她隨便瞥了眼其中一尊遠古餘孽,這得是幾千個剛剛練拳的陳平安?

  寧姚嘴角微微翹起,又迅速被她壓下。

  她抬起手,一把仙劍出鞘也出匣,被寧姚握在手中。

  與此同時,再無需與「天真」問劍的本命飛劍之一,斬仙現世。

  瞬間刺透一尊遠古餘孽的頭顱,後者就像被一根纖細長線懸掛起來。

  斬仙去勢極快,整個遠古餘孽如同被一條條劍氣絲線禁錮在原地,只要稍稍一個掙扎,就要扯裂出無數道巨大傷痕。

  寧姚陰神遠遊,手持一把劍仙。

  一個好似飛升境大修士的縮地山河大神通,一個渺小身形驀然出現在身高千丈的遠古餘孽眼前,她雙手持劍,一道劍光斜斬而至。

  與此同時,大地之上,細微劍氣茫茫如起雲霧升騰,方圓千里之地,彷彿白雲中。

  天空高處,雲聚攏如海,浩浩蕩蕩,緩緩下墜。

  沒什麼小天地,劍意使然。

  一尊餘孽雙臂亂砸,金光縈繞全身,龐然身軀依舊如墜劍氣雲海當中,以雙臂和金光與那些凝為實質的劍光瘋狂搏殺。

  被寧姚陰神一道劍光斬成傾斜兩半的巨大身軀,金色熔漿如修道之人之鮮血,相互牽扯裹纏起來,自行彌補傷口。

  劍仙一斬再斬,相較於別處戰場,井然有序的斬仙劍氣牢籠,一把仙兵品秩長劍拖曳出的成百上千條劍光,毫無章法可言。

  純粹以劍修至大殺力對敵。

  寧姚現出一尊身披金色法袍的千丈法相,御風離開劍字碑,手持劍氣凝聚而成的一把長劍,一劍削掉一尊遠古餘孽的頭顱,再一劍釘入頭顱當中,暫時失去頭顱的神靈餘孽轟然後仰倒去,被寧姚法相一腳踩在心口處,再抖腕將貫穿餘孽頭顱的那把長劍,再次刺穿遠古餘孽的,後者如無頭屍體捧首在前。

  倒地不起的遠古餘孽其中一條骼膊被寧姚法相踩住,另外一條骼膊試圖打斷寧姚法相腳踝,被寧姚彎腰一把拽住餘孽手腕,使勁一扯,隨手丟往遠處。

  至於寧姚真身,依舊留在原地,這場廝殺的真正大敵,不在於這四尊難以真正斬殺的遠古餘孽,而是正在緩緩生成的大道天劫。

  它們要趁仙劍天真不在這座天下,以一場本該仙人破開瓶頸後引發的天地大劫,鎮壓寧姚。

  好像完全無事可做的寧姚真身,只是站在原地,安安靜靜等著那場天劫,一開始她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把「天真」哪怕可以趕回戰場,極有可能都會故意放慢返回速度,好等她寧姚大道受損,在天劫後跌境,就能夠找機會顛倒身份,從劍侍成為劍主。

  寧姚不覺得那個好似頑劣小丫頭的劍靈能夠得逞,不愧名為天真,真是想法天真。

  那四尊遠古餘孽,看似連寧姚真身都無法靠近,但事實上,寧姚同樣難以將其斬殺殆盡,總能死灰復燃一般,方圓千里之地,出現了無數條大大小小的金色江河、溪澗,然後剎那之間就能夠重塑金身,再分別被寧姚本命飛劍斬仙、劍氣雲海、寧姚法相、手持劍仙的寧姚陰神一一打爛身軀。

  這就是劍修的唯一癥結所在,飛劍也好,劍氣也罷,都殺力巨大,冠絕天下,但是唯獨最怕劍走落空。

  若有幾門上乘的術法神通,或是類似天地隔絕的手段,將那些象徵著大道根本的金色鮮血分開拘禁,或是當場煉化,這場廝殺,就會更早結束。

  因為大地上那些如江河流淌的金色鮮血,寧姚飛劍和劍氣再鋒銳無匹,就算能夠肆意切割、粉碎,但是作為比天地靈氣更加精粹的「神靈金身根本之物」,始終無法像尋常對敵那般,只要飛劍洞穿對手的身軀魂魄,就可以將劍氣縈繞滯留在人身小天地當中,順勢攪碎修士一座座好似洞天福地的氣府竅穴。

  可如果沒有那道越來越大道顯化的天劫,長久以往,哪怕雙方就按照這個形勢,持續消耗下去,一個折損金身大道,一個消耗心神和靈氣,寧姚依舊勝算更大。

  因為那些彷彿契合天地大道的金色鮮血,哪怕飛劍都不損絲毫分量,可是遠古餘孽想要聚攏重塑金身,就會出現一種先天損耗。

  這四尊遠古餘孽,與寧姚先前打殺的幾頭,顯然大不相同。之前那些存在,不至於難纏難殺到這個地步。

  寧姚抬頭望去,天上好似懸有一圈金色光暈,彷彿一顆遠古高位神靈的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了自己。

  而大地之上,那四尊遠古餘孽竟然自行如積雪消融,徹底化作一整座金色血海,最終剎那之間矗立起一尊身高萬丈的金身神靈,一輪金色圓暈,如後世法相寶輪,剛好懸在那尊恢復真容的神靈身後。

  然後在神靈手臂上,大道顯化而生,各纏繞有一條金色蛟龍、蟒蛇。

  神靈俯瞰人間。

  劍修問劍天庭。

  寧姚高高揚起腦袋,與那尊終於不再藏掖身份的神靈直直對視。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記載,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當中,披甲者麾下有獨目者,執掌賞罰天下蛟龍之屬、水裔仙靈,其中職責之一,是與一尊雷部高位神靈,分別負責化龍池和斬龍台。

  這尊在遠古戰場上大道受損的高位神靈,在第五座天下沉寂萬年之後,既是在縫補大道,也在與天地大道緩緩契合,所以它就是天劫本身。

  難怪如此難殺。

  難怪當初白也都未曾出劍斬殺這頭餘孽,因為它已算天地的一部分。

  此時此景,不問一劍,就不是寧姚了。

  她早就對一切與真龍有關的存在,遠的近的,是人不是人,說過話沒說過話的,寧姚都不順眼已久。

  本命飛劍斬仙懸停在寧姚肩頭一側,陰神歸竅,寧姚身穿金醴,手持劍仙。

  就在此時,寧姚眯起眼,有些意外。

  先有一粒劍光破開天幕,去向似乎是飛升城附近。

  再有一道更為完整的雪白劍光破開天幕,筆直一線從那尊神靈的後腦勺一穿而過,劍光越來越清晰,竟是個身穿雪白衣裳的小女孩模樣,只是一撞而過,雪白衣裳上邊裹纏了無數條細密金色絲線,她暈乎乎如醉酒漢,含糊不清嚷著嘎嘣脆嘎嘣脆,然後搖搖晃晃,最終整個人倒栽蔥一般,狠狠撞入寧姚腳邊的大地上。

  那尊再次折損大道的遠古神靈默然消散,就此離去。

  寧姚沒什麼猶豫不決,等飛升境再說。

  她彎下腰,將小姑娘姿容的劍靈「天真」,就像拔蘿蔔一般,將小姑娘拽出。

  寧姚問道:「怎麼說?」

  小姑娘盤腿坐在地上,雙臂環胸,兩腮鼓鼓氣呼呼道:「就不說。」

  ————

  飛升城內。

  一位遠遊至此的年輕儒士,在酒鋪那邊找到了唾沫四濺的鄭掌櫃,畢恭畢敬作揖道:「趙繇拜見鄭先生。」

  今天酒鋪生意興隆,歸功於寧丫頭的祭劍和遠遊,飛升城鬧哄哄的,都是找酒喝的人。

  鄭大風笑著起身,「可喜可賀。」

  趙繇輕輕點頭,沒有否認那樁天大的機緣。

  年輕容貌,不過真實歲數已經奔四了。

  鄭大風其實最早在驪珠洞天看門那會兒,在衆多孩子當中,就最看好趙繇,趙繇坐著牛板車離開驪珠洞天的時候,鄭大風還與趙繇聊過幾句。

  一來鄭大風每次去學塾那邊,與齊先生請教學問的時候,經常會手談一局,趙繇就在旁觀棋不語,偶爾為「鄭先生」倒酒續杯。

  鄭大風與趙繇勾肩搭背,「趙繇啊,這兒好看的姑娘,你來得晚,留給你不多啦。鄭叔叔幫你選中幾個,姓甚名甚,家住何方,芳齡幾許,性情如何,境界高低,都有的,我編了本小冊子,賣給朋友要收錢,你小子就算了。多光顧我這酒鋪生意就成,往這兒一坐,讀書人最吃香,尤其是年輕有為又相貌堂堂的,鄭叔叔我也就是吃了點年紀的虧,不然根本輪不到你。」

  趙繇苦笑道:「鄭先生就別打趣晚輩了。」

  鄭大風一本正經道:「開枝散葉,香火傳承,這等大事,如何打趣得?」

  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劍身,一分為四,分贈四人。

  陳平安。劉材,斐然,趙繇。

  殺力最大的劍尖,蘊藉劍氣最多的一截劍身,劍意最重的劍柄,承載著一份白也劍術傳承的剩餘半截劍身。

  最終四個年輕人,各占其一。

  鄭大掌櫃用屁股擠走兩個相熟的酒鬼,拽著趙繇在一張酒桌坐下,要了鋪子裡兩碗最好當然也最貴的酒水。

  鄭大風輕聲問道:「怎麼來這兒了?」

  趙繇笑道:「就是比較好奇這座嶄新天下,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鄭大風輕輕嘆息,算了算了,此地無銀三百兩,這種銀子揪著心,旁人就別去扯了。

  喝過了一碗酒,趙繇突然轉頭望了眼遠處,告辭離去,鄭大風也沒挽留。

  趙繇好似隨便逛蕩到了一條大街門口。

  寧姚御劍極快,並且施展了障眼法,因為身後坐著個小姑娘。

  在寧府門口落地後,寧姚收劍入匣,小姑娘還是坐在地上。

  寧姚走上臺階,小姑娘只好自己起身,跟在寧姚身後。

  趙繇本以為她會往自己這邊看一眼,他就好打聲招呼,不曾想那個女子只是渾然不覺,趙繇只好出聲喊道:「寧姑娘。」

  寧姚停下腳步,轉頭問道:「你是?」

  趙繇笑道:「驪珠洞天,趙繇。」

  寧姚問道:「然後?」

  趙繇啞口無言,剛要說話,只見那個不知身份的古怪小姑娘,扯了扯寧姚袖子,稚聲稚氣道:「娘,咱爹活得好好哩,這不剛得手一截仙劍太白的劍尖,娘親你與爹打個商量,以後當我嫁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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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0 00:49:07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三章 持劍者

  在玉圭宗護山大陣和蠻荒天下軍帳之間的廣袤戰場上空,一襲鮮紅法袍的飛升境大妖重光,懸空而立,法袍名為「沉彩」,進入浩然天下之後,負責統籌三大軍帳的戰事,在桐葉洲煉化了不計其數的戰場魂魄,愈發鮮艶,細看之下,每當法袍表面泛起輕微漣漪,便是小天地當中大河萬里、血海滾動的慘烈場景,數百萬魂魄幽靈如同置身於煉獄油鍋當中,被一種類似大火走水的煉化法門烹煮,這件法袍便是重光試圖再造一條「幽明光陰」的合道之物,是重光將來躋身十四境的大道根本契機所在。

  如今桐葉洲別處再無戰事,就專門盯上了玉圭宗,因為甲子帳那邊給出承諾,只要重光能夠斬殺姜尚真,戰功相當於一位飛升境,類似蕭愻劍斬玉圭宗的上任宗主,飛升境荀淵。

  又因為劍氣長城那位年輕隱官,披了件相同顔色的法袍,所以如今重光有了個「老隱官」的綽號,對此還挺得意。

  坐等玉圭宗覆滅的大妖重光,猛然抬頭,毫不猶豫,駕馭本命神通,從大袖當中飄蕩出一條鮮血長河,沒了法袍禁制,那些長河當中數十萬殘破魂魄的哀嚎,響徹天地,長河浩浩蕩蕩撞向一張大如蒲團的金色符籙,後者突兀現身,又帶著一股讓大妖重光倍感心顫的浩然道氣,重光不敢有任何怠慢,只是不等鮮血長河撞在那張渺小符籙之上,幾乎一瞬間,就出現了成百上千的符籙,是一張張山水符,桐葉洲各國五岳、江河,各大仙家洞府的祖山,在一張張符籙上顯化而生,山矗立水縈繞,山脈舒展水蜿蜒,一洲山水相依。

  莫不是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

  重光稍有猶豫,便駕馭鮮血長河當中的那撥强大英靈鬼物,稍稍後撤到江河尾端水域,反正如今這處戰場,還有那王座袁首負責督軍,私底下重光與袁首有過一樁約定,重光只要姜尚真那條命,此外玉圭宗一切山頭、修士,都歸袁首。

  一位豐神玉朗極有古風的年輕道人,憑藉這門自創的山河跨洲符,現身桐葉洲南端戰場,只見那身穿黃紫道袍的年輕道士,一手托一方五雷法印,一手掐指劍訣,一道雪白虹光驟然亮起天地間,讓旁人根本分不清是符籙之術,還是劍仙飛劍,瞬間就將那條鮮血長河直接攔腰斬斷。

  重光心中驚駭萬分,叫苦不迭,再不敢在此人眼前賣弄幽明神通,竭力收攏潰散的鮮血長河歸入袖中,不曾想那個那個來自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一手再掐道訣,大妖重光身邊方圓百里之地,出現了一座天地並攏為方正牢籠的山水禁制,好似將重光拘押在了一枚道凝玄虛的印章當中,再一手高舉,法印驀然大如山岳,砸在一頭飛升境大妖頭顱上。

  重光只得現出真身,卻依舊未能撞開法印,不但如此,重光被那方法印一壓制下,筆直墜地。

  大妖真身給鎮壓得直接趴在地上,不願就此,雙手撐地,想要以背脊拱翻那枚法印。

  重光不但擅長消耗戰,本命遁法更是蠻荒天下的一絕,所以哪怕一位大劍仙對敵,重光依舊絲毫不懼,比如中土神洲十人,哪怕周神芝與那懷潛聯手,重光雖說對敵其中之一,都談不上勝算多大,可好歹想撤就撤,無非是狼狽些,折損些大道根本之外的身外物,但是重光就怕符籙於玄這等更不怕消耗戰的老神仙,更怕傳聞一手天師法印、一手持仙劍萬法的龍虎山趙天籟!

  年輕道士飄落在法印之上,當雙腳觸及印面之時,法印一個勢不可擋的轟然下墜,將那試圖掙扎起身的大妖重新壓下,戰場上頓時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除了法印壓頂大妖,更有九千餘條閃電雷鞭,聲勢壯觀,如有四條瀑布共同傾瀉人間大地,將那個撞不開法印就要遁地而走的大妖,拘押其中。法印不但鎮妖,還要將其當場煉殺。

  一棍迅猛砸來,傾力一擊,有那開天闢地聲勢。

  年輕天師真身紋絲不動,只是在法印之上,現出一尊道袍大袖飄蕩、渾身黃紫道氣的法相,抬起一隻手掌擋住長棍,同時一手掐訣,五雷攢簇,造化無窮,最終法相雙指並攏遞出,以一道五雷正法還禮王座大妖袁首,近在咫尺的雷法,在袁首眼前轟然炸開。

  打得那御劍持棍的袁首眼冒金星,只得拖棍而走,腳踩飛劍一並踉蹌後退,一口氣撤出數十里才穩住身形。

  好道人,好雷法,不愧是龍虎山大天師。

  袁首雖然不太介意法印下邊那頭飛升境的生死,但是如果重光這個傢伙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終究不好與甲子帳交待,尤其是周密那廝,如今更是讓袁首忌憚萬分,與仰止合計過,雙方最好都別靠近周密,所以袁首才來這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戰場,仰止則去了南婆娑洲戰場。

  趙天籟那一尊法相,黃紫兩色道法真氣凝聚在三丹田,如有三座星辰盤旋不定,鬥轉星移,繁密卻有序。

  一隻手掌攔長棍,一記道訣退王座,趙天籟真身則環顧四周,微微一笑,抬起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晶瑩剔透,虛實不定,最終凝神望向一處,趙天籟一雙眼眸,隱約有那日月光彩流轉,然後輕喝一聲「定」。

  吾法篤定,精神專一,氣合體真,專克遁術。

  萬鬼精怪,魑魅魍魎,雖能變形隱匿,而不能在我鏡中影變絲毫。

  龍虎山大天師以一手出神入化的鏡訣,將那好似「蛻皮」離開真身、而非什麼陰神遠遊的大妖重光,定身在一條好似被冰凍起來的光陰長河當中。

  大妖重光怒吼道:「袁首救我!」

  「廢物只會聒噪!」

  袁首怒駡一句,不過仍是選擇救下重光,身高驀然千丈,一棍砸向那尊天師法相,後者雙手五指均收伏在掌心,五指攢簇正法,雷法分出五色光彩,正是龍虎山天師府秘術之一,道訣五雷指。

  世人只傳凡有妖魔作祟處,必有桃木劍天師。

  卻不知道凡入山渡江、卻病治邪、請神敕鬼、龍虎山天師皆有掐訣書符,雷法浩大,邪祟避退。赫赫天威,震殺萬鬼。

  一般的天師府黃紫貴人,生成這門指訣,就該言出法隨,施展雷法,但是那尊大天師法相卻再改道訣,五雷纏繞手腕之外,又雙手背對,右上左下,雙手中指和無名指相互勾連,左手向外旋轉,最終兩手掌心皆向上,掌上造化萬千,如有雷鳴震動,與此同時食指勾食指、小指勾小指,一氣呵成,雷光交織,一瞬間就結出一記反手翻天印。

  加上先前蓄勢待發的五雷指,趙天籟法相已是兩印在手,道法蘊藉雙手,如同一道雷法天劫高懸戰場上空。

  可這位遠道而來的年輕道士依舊意猶未盡,電光火石之間,又結紫薇印,再施展一門玄妙神通,以一法生萬法,紫薇手印不動如山,但是有法相雙手虛相,稍稍變換手指道訣,一鼓作氣再起伏魔印和天罡印。

  又以三清指,生化而出三山訣,再變五岳印,最終落定為一門龍虎山天師府秘傳的「雷局」。

  一法生萬法,萬法歸雷法。

  且有一座八卦圖陣緩緩旋轉雙手之外,加上三座鬥轉星移的大千氣象,又有五雷攢簇一掌造化。

  一個到了戰場後也不說一字,就要打殺一頭飛升境的年輕道士,不但腳下法印已經鎮壓大妖重光,看樣子還要與那王座袁首分個勝負生死。

  這位龍虎山大天師,好像要一人勘破所有天道真意。

  一道道指訣、手印、雷局,當真只是龍虎山大天師法相的彈指之間,便是一位玉璞境修士,都無法看清趙天籟的天師法相到底掐了幾記道訣,更別談看清楚趙天籟如何握拈法訣。而且趙天籟好像根本不需要持咒穩固道法真意,所以這都不算是什麼玄之又玄的言出法隨了,而是在山巔修士當中流轉中的「心起道生,萬法歸一」。

  最終天師法相掐訣收官,竟是將所有道訣法印合成了一記劍訣。

  如手托一輪白日,光芒萬丈,宛如九萬劍氣同時激射而出。

  玉圭宗修士和蠻荒天下的攻伐大軍,不管遠近,無一例外,都不得不立即閉上眼睛,絕不敢多看一眼。

  片刻之後,天地寂靜。

  好像是那雷聲大雨點小的光景?

  只是再一看,那王座袁首竟然手中無長棍,而是破天荒單手持劍,懸空站立在百里之外,手中拖拽著那頭法袍破碎大半的大妖重光,重光整個背後都血肉模糊,以一頭飛升境的堅韌體魄,仍是不見絲毫痊癒跡象。

  大妖重光奄奄一息道:「謝過袁老祖救命之恩。」

  袁首低頭一看,突然鬆開手,再一腳跺穿重光的胸口,輕輕擰轉腳踝,更多攪爛對方胸膛,提起手中長劍,抵住這個王八蛋的額頭,大怒道:「好傢伙,先前一直裝死?!當我的本命物不值錢嗎?!」

  重光由著袁首的泄憤之舉,袁首腳下這點傷勢,哪裡比得上趙天籟那份法印道意,在本命法袍血海中的翻江倒海,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廝殺,差點讓重光在桐葉洲的大道收益,全部還回去。只不過袁首願意出劍斬劍訣,救下自己,重光還是感激萬分,都不敢伸手去稍稍撥開劍尖,重光無奈道:「袁老祖,那龍虎山大天師,劍印兩物,最是天然壓勝我的術法神通。老祖今日折損,我必會雙倍償還。」

  袁首一探臂,手中又多出一根銘文「定海」的長棍,只不過折損得愈發厲害了,先後經歷過與白也和趙天籟的兩場大戰,這根長棍,事實上已經名存實亡。除非將來能夠煉化一整條大瀆,才能恢復,只是近一些的那條寶瓶洲齊渡,更遠些的北俱蘆洲濟瀆,袁首如今都不太願意靠近了。

  趙天籟已經收起法印,來到玉圭宗祖山,與那恭候已久的宗主姜尚真打了個稽首。

  龍虎山天師府,道號無累的童子,負責看家,獨自盤腿坐在伏魔殿外,盯著那張歷代大天師重重加持的符籙封皮。

  至於仙劍「萬法」的那把劍鞘,就被小道童擱放在了水井那邊。

  姜尚真還了個不合規矩的道門稽首,算是大禮了。只不過姜尚真這種人,行事向來百無禁忌,只要這位幫宗門解了燃眉之急的大天師願意,說不定揉肩敲背都沒問題。

  姜尚真笑道:「大天師術法無敵,收放自如,姜某人都沒機會祭出飛劍。原來一境之差,何止天壤之別。」

  趙天籟笑著搖頭,然後感慨道:「好一場苦戰死戰,玉圭宗不容易。」

  姜尚真說道:「比起咱們那個身為一洲執牛耳者的桐葉宗,玉圭宗修士的骨頭確實要硬幾分。」

  桐葉洲北邊的桐葉宗,如今已經歸順甲子帳,一群老不死的王八蛋,挺屍一般,當起了賣洲賊。

  所以地盤相當於兩個半寶瓶洲的一洲山河大地,就只剩下玉圭宗還在負隅頑抗,桐葉宗倒戈甲子帳後,玉圭宗一下子就愈發岌岌可危,如果不是原本四處遊蕩的宗主姜尚真,重返宗門,估計這會兒一洲大地,就真沒什麼戰事了。

  姜尚真當初給一洲險峻形勢逼得只得現身,重返自家山頭,確實有些心煩,如果不是玉圭宗快要守不住,實在由不得姜尚真繼續逍遙在外,不然他寧願當那四處亂竄的過街老鼠,自由自在,四處掙戰功。

  果然祖師堂那張宗主座椅,比較燙屁股。早知如此,還當個屁的宗主,當個雲遊一洲四方的周肥兄,暗戳戳丟一劍就立馬跑路,豈不痛快。

  玉圭宗原本上五境修士濟濟一堂的祖師堂,椅子已經空去大半,別說各位祖師、譜牒嫡傳,就連供奉客卿都死了不少。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玉圭宗那麼多張年輕面孔,說沒就沒了,還一個個毫不惜命,戰死得轟轟烈烈,自以為死得其所了,傻不傻?連姜尚真這種自認足夠鐵石心腸、無情無義的人,都要忍不住辛酸到近乎心碎。

  姜尚真問道:「天師,白也真死了?」

  趙天籟點點頭,「若說十四境白也,可算真死了。世間再無仙劍太白。」

  姜尚真嘆了口氣,「這場仗打得真是誰都死得。」

  趙天籟說道:「以前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尤其是中土神洲,都覺得蠻荒天下的所謂十四王座,至多是中土十人靠後的修為實力,如今白也一死,就又覺得整個浩然十人或是十五人,都不是十四王座的對手了。」

  姜尚真無奈道:「打架一事,蠻荒天下的畜生們行不行,中土神洲就沒點數嗎?」

  很快姜尚真就自問自答道:「當然沒數,劍氣長城心中有數,浩然天下心中沒數。」

  九弈峰的那九座劍陣,早已蕩然無存。大妖重光之外,那袁首也親臨玉圭宗,除了名義上幫著重光指揮調度妖族攻伐山頭之外,也會時不時現出搬山真身,一棍棍砸向山水陣法,卻也不傾力出手,不去刻意針對修士或是玉圭宗祖山,只說既然你們山頭有錢,家底厚,那就看看到底有幾顆神仙錢。

  那袁首還曾撂下一句,「爺爺連那白也都殺得,一個仙人境姜尚真算個卵。」

  金甲洲一洲覆滅之前,蠻荒天下一座軍帳,再次施展鏡花水月手段,一幅畫卷反反復複,就一個畫面,劉叉一劍斬殺十四境白也。浩然天下再無最得意,再無詩無敵。

  這副枯燥乏味又驚心動魄的畫卷,玉圭宗修士也瞧見了,姜尚真如果不是聽了龍虎山大天師的親口確定,一直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白也已死。

  所以先前姜尚真實在是心煩意亂至極,以至於有次主動離開山水大陣,找到那頭飛升境畜生,實實在在單挑了一場。

  雙方一場各自壓箱底手段盡出的廝殺搏命,打得天翻地覆,不說妖族,就連玉圭宗許多相對年輕的譜牒仙師,對於姜尚真的真實戰力,都不太清楚深淺,多是從師門長輩、祖師那邊道聽途說,早年只知道那位風流倜儻又臭名昭著的姜氏家主,跑路功夫,天下第一,所以一直以來,姜尚真只要出手,打那境界高的,保證能活,打修為低的或是境界相當的,對方必死無疑。

  等到親眼見識過了那場廝殺,才知道原來姜宗主如此能打,一片柳葉斬仙人,是如此淩厲無匹。

  趙天籟歉意道:「仙劍萬法,必須留在龍虎山中,因為極有可能會有意外發生。」

  姜尚真破天荒沒有混不吝神色,更沒無賴言語,反而臉色凝重,眼神誠摯點頭道:「天師能夠跨洲來此降妖,已經仁至義盡,我們玉圭宗不會昧良心奢望更多。」

  這就是跟真正聰明人打交道的輕鬆所在。

  姜尚真蹲在崖畔,輕聲道:「天師稍作休息,最好就去護著那棵梧桐樹,那是鎮妖樓陣法中樞所在,玉圭宗還能支撐一段時日,長則半年,短則三月。只是勞煩天師離開之時,幫忙帶走一座雲窟福地。一些個年紀小的,都會被我按著腦袋丟進福地去。至於一些個相對年紀大輩分高的,想留下就留下吧。」

  趙天籟說道:「事已至此,姜宗主不如帶人一並遷徙離開?人存地失,終究有希望人地皆存。可如果人亡地存,就肯定會人地兩失。」

  姜尚真搖搖頭,「如太平山、扶乩宗那般,我們玉圭宗確實學不來,不過學誰都別學桐葉宗,姜尚真再不要臉,這點臉還是要有的。如果不當這個宗主,自然哪裡都去得,可既然當了宗主,哪怕被打腫臉,也要乖乖受著。況且我要是一走,那麼玉圭宗一代代修士積攢了數千年的心氣,就算全毀在我手上了,以後的玉圭宗,哪怕表面香火鼎盛,譜牒仙師再多,就都是個竹篾紙糊的空架子。」

  趙天籟笑著點頭,對姜尚真刮目相看。

  山上傳聞,真真假假,山水邸報之上,一些個大義凜然言之鑿鑿的言語,反而就那麼回事,一部分真相,只會遠離真相,倒是某些三言兩語一筆帶過的,反而藏著餘味無窮的浩然正氣。

  姜尚真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棵草嚼在嘴裡,突然笑了起來,抬頭說道:「我早年從大泉王朝接了一位九娘姐姐回家,聽說她與龍虎山那位天狐前輩有些淵源。九娘心高氣傲,對我這花架子宗主,從來不假顔色,唯獨對大天師一向仰慕,不如借這個機會,我喊她來天師身邊沾沾仙氣?說不得以後對我就會有幾分好臉色了。債多不壓身,大天師就別與我計較這些了?」

  趙天籟微笑道:「當然可以。」

  大泉王朝邊境客棧的掌櫃九娘,真實身份是浣紗夫人,九尾天狐。

  但是龍虎山天師府那位名動天下的護山供奉煉真,卻是十尾天狐。

  得了姜尚真的一道:「敕令」傳信,九娘立即從昔年姜尚真的修道之地御風而來,落腳處,距離兩人頗遠,然後快步走去,對那位龍虎山大天師,施了個萬福,趙天籟則還了一個道門稽首禮。

  姜尚真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蹲在崖畔眺望遠方,沒來由想起祖師堂那場原本是恭賀老宗主破境的議事,沒來由想起當時荀老兒怔怔望向大門外的白雲聚散,姜尚真知道荀老兒不太喜歡什麼詩詞歌賦,唯獨對那篇有歸去來兮一語的抒情小賦,最為心頭好,理由更是古怪,竟是只因為開篇序文三字,就能讓荀老兒喜歡了一輩子。

  「余家貧」。

  老宗主荀淵其實生來就是山中人,衣食無憂,修行無憂,大道路上可謂順風順水,所以連姜尚真都想不明白,這麼個荀老兒,怎就偏偏對這三個字情有獨鍾。

  姜尚真一直蹲在原地,由著九娘與趙天籟詢問些修行關隘事,姜尚真嚼爛了草根,空無一物了,依舊下意識牙齒嚼。

  余家貧。

  與君借取青竹杖,從此深入白雲堆,芒鞋踏破無人管。

  田園將蕪胡不歸?

  姜尚真後仰倒去,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

  自己擔任供奉的落魄山,那座蓮藕福地,提升品秩為上等福地,姜尚真注定無法觀禮了,所以當時手握福地,收納桐葉洲難民,早早留下了幾份禮物在福地,除了必須的天材地寶神仙錢之外,姜尚真還隨手插柳成蔭,在福地那邊圈畫出一塊私人地盤,終於有點祖師堂供奉該有的架子了。

  只是不知為何,柳樹水畔,男人親手種下了那最尋常的一株山野香草,名為蘅蕪。

  柳成蔭,花也開。

  只希望有朝一日,心上人遠遠去,念念人猶還在,柳蔭納涼看花開。

  ————

  有一襲鮮紅法袍,安安靜靜懸在高出城頭數丈的空中,雙袖垂下,若是偶有風過,就隨風飄蕩,就如江河之上的一葉浮萍,又像高出城頭些許的一朵孤零零紅雲。

  習慣了天地隔絕,等到周密不知為何撤去甲子帳禁制,陳平安反而有些不適應。

  好在這種感覺並不讓人陌生,當年竹樓練拳久了,被餵拳多了,等到下山遠遊,陳平安也會渾身不自在。

  在這之後,真有那不怕死的妖族修士,咋咋呼呼,嗷嗷叫著瀟灑御風過境,完全當那腳下的年輕隱官不存在。

  它們倒是不敢登上城頭賞景,因為那些殺之不死卻個個相當於地仙劍修的劍仙英靈,如今還在城頭各地駐守。

  一開始陳平安還擔心是那周密的算計,拗著性子,讓一位又一位的妖族修士,從高處掠過城頭。

  將一位與自己境界相當的大妖殷勤挽留下來,客套寒暄一番,由著對方登門送禮,一大通術法紛紛亂亂砸下,打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陳平安一邊乖乖挨著打,一邊用比對方還要字正腔圓的蠻荒天下大雅言,問了些小問題,只可惜對方答話言語,都太不見外,真把自己當貴客了,沒半句有用的消息,最後陳平安只好自己打散身形,那頭金丹境大妖肆意大笑,然後蹲在對方身後城頭上的隱官大人,揉著下巴,遙遙看著那頭英雄了得的大妖,都不知道是該陪著對方一起樂呵,還是該送它一程。

  怎麼就不是條漢子了。

  除了最早那頭時運不濟的過境妖族,給陳平安拽落,以僞玉璞境界,當場打殺。

  此外,出拳之人,是上任隱官蕭愻。出劍之人,是王座龍君,比拼術法神通的,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

  是誰都能夠打殺一次隱官大人的嗎?

  所以作為待客之禮,陳平安將那頭金丹大妖的腦袋擰了下來,不去管無頭屍體,只是將那顆頭顱高高丟起,身形旋轉一圈,一腳踹出去幾百丈。

  禁制一去,這般怪事趣事就多。

  會有妖族修士不敢躍過城頭,就只是御風升空,稍近距離,欣賞那些城頭刻字。

  對面城頭,還有過一位攀牆登頂的少年妖族武夫,揚言要與陳平安切磋一場,不過得等他再習武三十年。

  還有來自蠻荒天下最南方疆域的三位妖族劍仙,聯袂御劍來此遊歷,卻也不去浩然天下,就只是在此賞景一番,就轉身返回家鄉。

  又有一撥年輕女子容貌的妖族修士,大概是出身大宗門的緣故,十分膽大,以數隻白鶴、青鸞牽動一架巨大車輦,站在上邊,鶯鶯燕燕,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其中一位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專門尋覓年輕隱官的身形,終於發現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年輕人後,個個雀躍不已,好像瞧見了心儀的如意郎君一般。

  好嘛,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個個當這是一處遠在天隅的遊覽勝地了?

  陳平安抬起一掌,五雷攢簇,砸出一道去勢驚人的雷法。

  給那施展掌觀山河神通的宮裝女子,腦子進水一般,不去打散雷法,反而以袖裡乾坤的上五境神通,硬生生將一道雷法裝入袖中,炸碎了大半截法袍袖子,然後她非但沒有半點心疼,反而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滿臉得意,與身邊閨閣好友們好似在顯擺什麼。

  陳平安站在城頭那邊,笑眯眯與那架寶光流轉的車輦招招手,想要雷法是吧,湊近些,管夠。看在你們是女子模樣的份上,老子是出了名的憐花惜玉,還可以多給你們些。到時候禮尚往來,你們只需將那架鳳輦留下。

  看樣式,是一架帝輦無疑了,除了幾頭仙禽不說,車輪竟是分別以些許月魄、日精煉化而成,至於車輦外飾,更是極盡豪奢,前垂一掛車簾,竟是那郁羅蕭台、玉京丹闕的圖案。這要還只是一件法寶渡船,而非半仙兵品秩的話,陳平安就白當那麼多年的包袱齋了。

  可惜只見那車輦依舊懸停不動,那些女修卻一個個眼神熠熠,秋波流轉,竟是瞬間安靜下來,死死盯住掌上山河畫卷中的年輕隱官,竊竊私語,好像是在對那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評頭論足。

  風水輪流轉,以前只有陳平安噁心龍君、離真的份,如今倒好,遭報應了。

  一陣罡風吹拂過城頭,那襲扎眼的鮮紅法袍便再次隨風飄蕩起來。

  來劍氣長城遠遊賞景的妖族修士,絡繹不絕,亂七八糟一大堆,真正來城頭這邊找死的大妖,卻越來越少。

  陳平安好似酣睡,雙手疊放腹部,呼吸綿長,背靠一把狹刀斬勘,只是狹刀被寬大法袍遮掩蹤跡。

  陳平安的一個個念頭神遊萬里,有些交錯而過,有些同時生髮,有些撞在一起,混亂不堪,陳平安也不去刻意拘束。

  是法平等,無有高下。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坐鎮城頭的那位儒家聖人,曾經與人說他在想那人欲天理之爭,只是一直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只是覺得既有的蓋棺定論,不太妥當。

  扶乩宗喊天街的山上物件是真好,就是價格真高。

  岳青米祜他們戰死之時,城池飛升已經遠去,那些遠遊劍修,都未能瞧見兩位大劍仙此生的最後出劍。

  兩位大劍仙,劍氣長城的巔峰十人的候補,就那樣說走就走,都沒什麼打不打招呼的,不撂下半句豪言壯舉。

  他媽的如果連老子都死在這裡了,最後誰來告訴世人,你們這些劍仙到底是怎麼個劍仙,是怎麼個豪傑斫賊書不載?!

  他媽的你們都給老子活過來,老子要問劍,一人問劍你們一群劍仙,什麼岳青米祜,孫巨源高魁陶文全他媽都加上,有一個算一個,老子要是皺一下眉頭,就跟老大劍仙一個姓!

  劍仙之外,不是劍仙的劍修,年老的,年輕的,身死道消更多。留在戰場上,死在戰場上。

  我還沒有去過太平山。也還不曾見過雪落後的蜃景城,會是怎樣的一處人間琉璃境地。

  坐鎮天幕的三教聖人之一,是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神霄城的城主,不知道遠遊青冥天下的劍修,董黑炭和晏胖子他們,會不會去遊覽一番。

  不知道那個頭頂蓮花冠的白玉京三掌教,五夢到底如何,大道顯化七物又會如何。

  先前看到了賒月身上的那件甘露甲,如身披七色彩衣。很難不想到當年,那個喜歡在城頭上蕩秋千的女子劍仙,周澄。她的本命飛劍「七彩」,劍光同樣分出七色,就像一人擁有七把本命飛劍。這樣的遺憾,實在太多太多。

  劉材。陸台。

  身為練氣士,竟然會恐高。還有那玄之又玄的體質,陸台身為陸氏嫡系,修為境界卻不算高,雖說陸台一身法寶依仗多,也能打消許多疑慮,但是陸台身邊沒有任何護道人,就敢跨洲遠遊寶瓶洲,倒懸山和桐葉洲。雙方最早相逢於老龍城范家渡船桂花島,後來陳平安私底下在那春幡齋,讓韋文龍私底下翻閱過最近三十年的登船記錄,陸台並非中途登船,的的確確是在老龍城乘坐的桂花島,陸台卻從不言說自己遊歷寶瓶洲一事。不過當時陳平安信不過的是中土陰陽家陸氏,而非陸台,事實上陳平安早已將陸台視為一個真正的朋友,跟君子鐘魁是一樣的。

  但是在那飛鷹堡,陳平安曾經有過古怪感受,遇到過一個人。陸台說過自己有兩個師父。後來陸台竟然能夠附身在一位女子身上,暗示自己已經身在一處洞天福地中。東海觀道觀老觀主,作為屈指可數的十四境之一,規矩極重。所以陸台單憑自己,肯定沒有這個本事去打破藕花福地規矩,以老觀主的身份來歷,又絕不至於賣中土陸氏這麼大的面子。

  所以陳平安無比希望當時造訪劍氣長城的棉衣圓臉姑娘,就是那個萬一,是劉材。

  所以賒月才會疑惑,詢問陳平安為何確定自己不是劉材之後,會惱火。

  陳平安不是憤怒陸台是那個「一」,而是憤怒讓陸台逐漸成為那個一的幕後主使。

  陳平安甚至想過無數種可能,比如以後如果還有機會重逢的話,陸台會不會手拎一串糖葫蘆,笑意盈盈,朝自己中走來。

  怎麼辦?只能等著,不然還能如何。

  四歲之後的多年困頓,和一場突如其來的人生絕境,讓一個原本習慣了一無所有、哪怕有什麼都覺得留不住的執拗少年,好像自然而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大道不該如此小。行走天下,從來就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

  一直在閉目養神的陳平安突然睜開眼,袖袍翻轉,一瞬間就站在了城頭崖畔。

  有一撥蠻荒天下不在百劍仙之列的劍修,陸陸續續到了對面城頭,大多年輕面孔,開始潛心煉劍。

  只不過沒了龍君坐鎮城頭,又無甲子帳山水禁制,所以百餘位劍修都離著崖畔極遠,免得給對面某個傢伙隨便一劍剁掉頭顱。

  當一位年輕妖族劍修得到一縷純粹劍意後,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只是雙手拄刀,站在崖畔,遙遙望向對岸,紋絲不動。

  那個面容年輕、歲數也年輕的劍道天才,御劍去往浩然天下之前,稍稍更換御劍軌跡,不過仍是極為謹慎,最後朝那年輕隱官咧嘴一笑。

  陳平安轉頭望向南邊。

  從極遠處,有一道虹光激射而至,驟然停止,飄落城頭,是一位相貌清臒的消瘦老者,穿道門法衣,外披氅服,腰間繫掛一支竹笛,青竹色澤,蒼翠欲滴,一看就是件有些年月的值錢貨。

  老者環顧四周,不見那年輕人的身形,蛛絲馬跡倒是有些,流轉不定,竟是以浩然天下的大雅言笑問道:「隱官何在?」

  陳平安緩緩現身在對面城頭,雙方隔著一條城牆道路,笑問道:「老前輩瞧著好風度,穿法衣披氅服,意清淨貌棱棱,仙風道貌很岸然。是頂替龍君來了?」

  老者不計較對方的含沙射影,笑著搖頭道:「老朽化名『陸法言』多年,因為早年很想去你家鄉,見一見這位陸法言。至於老朽真名,巧了,就在你身上刻著呢。」

  陳平安恍然大悟道:「如此說來,老前輩真的有點老了,不然當不了切韻的傳道恩師。」

  「隱官大人果然學問駁雜,又有急智。」

  老者微笑道:「只不過隱官大人的那些打油詩,於韻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難盡,實在讓老朽道聽途說都要揪心幾分啊。」

  陳平安好奇問道:「到過十四境?」

  老者點點頭。

  陳平安跟著點頭道:「可以很可以,我要是活到老前輩這般歲數,至多二十八境。」

  這位王座大妖切韻和斐然的師父,笑呵呵道:「年紀輕輕,活得好似一位藥王爺座下童子,確實可以多說幾句荒唐話。」

  陳平安一身正氣道:「老前輩再這麼陰陽怪氣,可就別怪晚輩破例駡人啊。」

  雙方看似敘舊。

  可若是隨便換一個地方,只要不是這座合道城頭,估計陳平安這會兒,要麼已經被對方一巴掌打碎魂魄,要麼生不如死。

  如今的陳平安,面對一位到過十四境的飛升境大修士,確實沒法打。

  老人問道:「想不想知道劍修龍君,當時面對陳清都那一劍,臨終言語是什麼?」

  陳平安感嘆道:「還能如何,多半是那駡人言語?龍君老賊,確實擅長此道,這些年來我沒少領教龍君,苦頭吃飽。」

  老人搖頭道:「錯了,是『龍君領劍』四字。」

  陳平安嘆了口氣,果然如此。

  那就舊賬一筆勾銷。

  老人問道:「圖個什麼?」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就圖個我站在這裡很多年,王座大妖一個個來一個個走,我還是站在這裡。」

  「我那弟子雲卿,是死在你手上?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未能說服老聾兒叛出劍氣長城。」

  老人突然說道:「雲卿可有遺物留下,比如那支名為『謫仙人』的半仙兵竹笛。」

  陳平安默不作聲。

  雲卿那支竹笛,在謫仙人之外,猶有一行小字,字與文,皆極美:曾批給露支風券。

  如今龍君一死,方寸物咫尺物看似皆可隨便用,但越是如此,陳平安反而半點念頭都無。

  至於昔年關押牢籠內的五位上五境妖族修士,分別是雲卿,清秋,夢婆,竹節,侯長君。唯獨雲卿,與陳平安關係相當不差,陳平安甚至經常跑去找雲卿閒聊。

  陳平安再次瞥了眼這位清瘦風雅大妖的腰間竹笛,小篆七字稍大,蘄州水芹不需酒。

  與雲卿那支竹笛是近乎相同的形制樣式。此外也有一句行草銘文:碧水青天兩奇絕,老笛新悲竹將裂。

  陳平安突然沒頭沒腦問道:「你如今算是周密的……陰神遠遊?曾經的十四境,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嗎?是不是太慘了點,你們家那位托月山大祖真不管管?」

  若是換成詢問一句「你與周密到底是什麼淵源」,大概就別想要有任何答案了。

  老者感慨道:「周先生所言不虛,果然要多讀書。」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這麼喜歡自己誇自己,周先生你跟我學的?拜師了嗎?」

  反正認定眼前此人,就是周密化身之一。

  陳平安又說道:「如今我道心一點就破,因為大勢我認命,大事再壞也壓不死我,所以你先前故意打開禁制,由著妖族修士亂竄,是為了趁我某次喝酒取物,好打碎我的咫尺物?或者說是奔著我的那支簪子而來?」

  老者笑著點頭。可惜眼前這傢伙還是比較謹慎。

  周密的陽神身外身,是王座白瑩,自行修習大道,一步步躋身王座。但是陰神卻與這副十四境皮囊融合,只不過這等好似改天換日的通天手段,托月山大祖沒有任何幫忙,只是冷眼旁觀,所以是周密以蠻荒天下的慣有手段,硬生生奪來的。

  望向這個好像就快四十不惑的年輕隱官,周密雙指袖中掐訣,先隔絕天地,再駕馭城頭之上的光陰長河,緩緩道:「陳平安,我改變主意了,披甲者還是離真,但是持劍者,可以將斐然換成你。」

  年輕隱官一個跳起,就是一口唾沫,大駡道:「你他媽這麼牛,怎麼不去跟至聖先師道祖佛陀幹一架?!」

  周密笑了笑,光陰逆流,收回那番言語,結果陳平安笑道:「失敬失敬,我方才肯定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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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0 00:49:32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四章 逢雪宿芙蓉山

  飛升城內,拈芯第一次登門寧府。

  刑官二把手,來見飛升城現任隱官。

  寧姚站在斬龍崖舊址那邊。

  除了寧姚,演武場上還有一個腰繫古硯背竹箱的少女,正帶著一個天真可愛的雪白衣裳小女孩,一起飛奔,敲鑼打鼓。

  一個問我師父厲不厲害,怎麼個厲害。一個答我爹就是厲害,天下無敵的厲害……

  一個問等會兒我娘親收拾你怎麼辦。一個答我才不怕磕頭,鑼鼓在手天下我有。

  原本關係融洽相親相愛的一大一小,突然說翻臉就翻臉,一個說你師父是我爹,所以我更親近些。一個說我先認的師父你後認的爹,先來後到,你輩分還是要小些。所謂的翻臉,其實也就是各敲各的鑼鼓,比拼誰的響聲動靜更大。

  拈芯覺得真是為難寧姚了,有郭竹酒這麼個傢伙,再攤上這麼個從天而降的「女兒」。

  寧姚好像不太介意這份吵鬧,與拈芯點頭致意。

  拈芯來到寧姚身邊,說道:「那趙繇在鄭大風那邊喝過了酒,當下已經離開飛升城了,齊狩親自相送出城,好像趙繇要去最西邊,與守心寺僧人請教佛法。」

  寧姚點頭道:「估計是想兼修儒釋道三教學問。」

  大概是要走與齊先生一樣的道路?

  拈芯笑著不說話。

  寧姚問道:「怎麼了?」

  拈芯說道:「我很好奇,為什麼你當初獨自遊歷數洲山河,偏偏會看中當時只是陋巷少年的陳平安。可以說說看嗎?」

  照理說,寧姚自幼就見識過劍氣長城的種種劍仙風流,然後遠遊浩然天下,也該見識到不少年輕俊彥才對,書卷氣,豪傑氣,神仙氣,肯定什麼都見識過。

  寧姚說道:「在你這邊,他是怎麼說的?」

  拈芯搖頭道:「陳平安從來不說這個。」

  寧姚微微眯眼,有些笑意。

  拈芯無奈,到底該說這對男女是神仙眷侶好呢,還是稱之為狗男女好呢!哪怕拈芯這種對男女情愛半點無感的縫衣人,也覺得遭不住。

  所以拈芯改口道:「我就是隨口一問,你不用回答了。」

  其實寧姚也沒打算說什麼。

  兩人一起散步,寧姚轉頭對郭竹酒提醒道:「你們玩歸玩,不許離開這裡。」

  郭竹酒使勁點頭道:「出了半點差池,我提頭來見師娘!」

  小女孩丟了鑼鼓在地,雙手叉腰問道:「誰的腦袋?」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以心聲說道:「咱倆一夥的,你瞎拆什麼台。」

  寧姚不再理睬倆孩子的嬉戲打鬧,拈芯這次破例現身寧府,肯定不是來閒聊的。

  只是寧姚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郭竹酒。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桿。

  寧姚當然知道郭竹酒為什麼不太願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樣的,當年寧姚其實比郭竹酒還要更過分,直接離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細緻打理那些她每次遠遊從外帶回的奇花異草,再不會棍掃一大片、劍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長大,就會不捨得。

  每次陳平安遠遊歸家,一樣會次次去添土,從無例外,還是一樣的道理。

  拈芯以心聲與寧姚說道:「當年在牢獄中,陳平安與一頭化名『霜降』的飛升境,做了一樁買賣,霜降從陳平安那邊掙了一顆穀雨錢,買下了半個自由身,答應會幫你一次,所以你先前遠遊之時,我差點就要拈開那盞燈芯,放出這頭來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

  寧姚問道:「差點?」

  拈芯點頭道:「鄭大風找到我,讓我不著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對神道一事,頗為熟悉內幕。」

  寧姚不願多說鄭大風的根腳,對方身為落魄山看門人,那麼就算半個自家人了,所以寧姚只是說道:「陳平安的家鄉驪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見底的一個地方。你以後如果還與那裡走出來的人打交道,早早習慣就好。」

  拈芯笑道:「陳平安,鄭大風,趙繇,我已經見過三個,確實都很古怪。」

  寧姚說道:「關於這把仙劍『天真』,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躋身飛升境之前,肯定會讓她乖巧些,到時候再去與那『獨目者』對峙。除了那頭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還會先與鄭大風請教一些神道規矩。」

  拈芯有些訝異,「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外人的插手。」

  寧姚搖搖頭,「我又沒覺得你們是外人。何況大道凶險,尋求助力,以防萬一,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趙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與陳平安的關係,還來單獨見我,如果不是看在齊先生的份上,寧姚不介意將趙繇送出飛升城。

  沒有將那人一劍禮送出境,與寧姚當下心情不錯,也有很大關係。那半座劍氣長城還在,他還在。

  拈芯說道:「那我將那盞燈芯留在寧府?」

  寧姚點頭道:「隨便。」

  飛升城內外,自然無人膽敢以掌觀山河神通窺探寧府。膽子不夠,境界更不夠。

  拈芯取出那盞油燈,拈動燈芯過後,一位白髮童子飄落在地,先是呆滯,然後驀然作泫然欲泣狀,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隱官老祖,武功蓋世,術法通天,劍仙風流,豪傑氣概,英俊瀟灑,一諾千金,算無遺策……」

  寧姚瞥了眼那個滿臉漲紅咋咋呼呼的小個兒馬屁精,對拈芯說道:「你還是帶回去吧。」

  拈芯笑道:「反正有兩個了,也不差這麼一個。」

  那霜降見機不妙,立即乖巧萬分,雙手合掌,高高舉過頭頂,低下頭朗聲道:「小的願為老祖道侶,效犬馬之力!」

  寧姚伸手揉了揉額頭,轉頭問道:「在牢獄裡邊,就是這般德行?」

  拈芯搖頭道:「比這還要過分,反正陳平安樂在其中。」

  寧姚點頭道:「那就留下吧。」

  好與霜降問些事情,用來打發光陰,不然總看那兩本山水遊記,也看不出花來,兩部書上,一個藏藏掖掖,一個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呵,還天地良心呢。

  ————

  與那蜃景城遙遙對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為陳隱的青衫劍客,買下了所有整座山頭的所有酒樓客棧。

  經常在此獨自飲酒,欣賞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處名為桃葉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條烏蓬小舟,從袖中抖落出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讓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葉渡渡船,構造精緻,船頭雕刻有鷁首,因為大泉王朝曾是古澤國,百姓需要以鷁壓勝興風作浪的蛟龍水裔,此外中艙兩側打造有類似屏風的景窗,艙內頗大,可擺放不少書籍,後艙更是設有爐灶睡鋪,賞景飲酒,煮茶吃飯,下棋撫琴,都沒有問題,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了。

  而這條水渡的桃花水,鱖魚,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達官顯貴和山上譜牒女修的心頭愛。

  在賒月煮茶之時,周密伸手掐訣,隨便翻檢一條光陰溪澗,翻轉光陰如翻書頁一般簡單。

  當化名陳隱的斐然現身桃葉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將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當然渾然不覺。

  斐然約見之人,是桐葉洲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個元嬰境,比較識時務。

  渡船停靠岸邊,斐然起身沒有登岸,周密則站在小船尾端,雙手負後,以望氣之術,打量起杜含靈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顯然沒有想到杜含靈這麼不講究,竟然擅自帶外人前來此地,不過那位元嬰修士立即作揖賠罪,主動與眼前這位來自癸酉帳的使者,解釋一番緣由。

  桐葉洲北方地界,天闕峰青虎宮和金頂觀,都是距離宗字頭不遠的大山頭。只不過青虎宮早早搬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金頂觀卻與那些逃難的流民洪水,逆流而下,杜含靈先是通過一位妖族劍修,與駐扎在舊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搭上關係,然後通過戊子帳的牽線搭橋,讓他與一個名叫陳隱的癸酉帳修士相約於桃葉渡。杜含靈大致瞭解過蠻荒天下的六十軍帳,甲子帳為首,此外還有幾個軍帳比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帳是個劍仙胚子扎堆的,年輕修士極多,個個身份通天。

  癸亥帳負責海上鋪路,己酉帳負責登岸後移山卸嶺,開闢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鎮其中,分別是那精通水法的緋妃、擅長搬山的袁首。

  還有那己未帳,領袖是那劍仙綬臣,還出了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至於癸酉帳,相對名聲不顯。

  周密會心一笑,無巧不成書。看來眼前衆人,與那位隱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單單是那個杜含靈道心出現一絲漣漪,此外好像一撥人,其實見著了斐然當下面容後,到底不如杜含靈隱忍,個個神色微變,遮掩不住。杜含靈不愧是位老元嬰,最快恢復平常心,對方是不是昔年那個攪亂大泉廟堂走勢的陳平安,關係不大。這些人物,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一位監國的劉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碩果僅存的國公爺,尤其是高適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後,臉色陰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還有一對出身金頂觀的山上師徒,邵淵然,師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龍門境的師父,結金丹的弟子。

  師徒二人,當年都是龍門境修士,未能地仙,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京供奉」,就只能去往邊關,為大泉劉氏監視姚氏鐵騎,在那邊喝了十多年的邊關風沙。其中邵淵然瞧著面如冠玉,年紀輕輕,實則已經是知天命的半百歲數,至於他師父尹妙峰,更是兩百歲還有餘。

  此外還有一個沒那麼顯眼的城隍爺,一州治所騎鶴城的州城隍。

  廟堂藩王、國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靈,齊聚桃葉渡渡口,結果見著到了一個打死都沒想到的人物,「陳平安」。

  斐然聽過那杜含靈的解釋,笑著點頭道:「故人重逢,化敵為友,人生真是無常。」

  隨後斐然站在船頭,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開始密謀商議一樁謀劃。

  周密一一聽在耳中。

  至於周密真身,依舊坐在渡船當中,從賒月手中接過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只是水煮茶葉。」

  圓臉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與文海先生獨處,依舊全然無所謂,不長記性,給自己倒滿一杯後,隨口說道:「我就這手藝,保證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滿意,把斐然喊來好了,浩然風俗,他好像什麼都精通。」

  渡口的船頭岸上,聊得比較順利。

  其中那個年輕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陳隱,境界比他想像中要高出很多,還有閒情逸致,與他師父以心聲閒聊,輕聲笑道:「師父當年曾說,深山常有千年樹,人間少有百歲人,至多二十年,她就會人老珠黃,看來是師父錯了。」

  尹妙峰拈須而笑,「確實有些古怪,興許是大泉密庫當中,有那旁門左道的仙家秘笈,能夠讓姚近之容顔常駐。要說姚近之沒有偷偷修行,我是絕不信的。大泉寶庫,」

  光是當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水神廟的兩處産業,就不容小覷。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多年,珍藏無數,可惜給咱們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還能剩下幾成家底。

  一道劍光化虹而至,落在這條渡船的船頭上。

  周密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坐下喝茶。」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張面皮,恢復本來面貌,沉聲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周密反問道:「不該是先問我到底做了什麼嗎?」

  ————

  蓮藕福地,衆多天地異象,此起彼伏,雨後春筍般一起湧現。只說那數十件天材地寶引發的光彩,在山河形勝之地,紛紛現世,或有遠古遺落長劍,突然間就劍光氣沖雲霄,或是千年古樹驀然結出仙家果,仙氣縹緲,蘊藉氣數,已經不僅是靈氣充沛那麼簡單,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選址最佳地。山澤湖海之間,更有得天獨厚的草木精魅應運而生,關鍵是它們會孕育出一點天然神光,成為一種類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只差封正而已,還有許多享受人間香火數百年的祠廟神像,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屬￿地方淫祠,當下都有數尊金身雛形形成,開始睜眼看人間。

  崔東山施展出一門臨摹山河、畫卷鋪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顧某些境界不高的,看得更真切。

  賬房先生韋文龍兩眼放光,雙手在袖飛快掐指,心算不止。

  長命道友顯然也心情不錯,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

  崔東山閒來無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飛起,笑嘻嘻道:「你沒有猜錯,蓮藕福地不但躋身了上等福地,還會一頭撞到瓶頸上。歷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沒有記錯,大概只有六座,都是許多山巔宗門籌備數百年的結果,比如符籙於玄一座下宗的百煉福地,為的就是讓福地額外多出些福緣。尋常山頭,小打小鬧,根本不做此奢望。」

  原來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迭出,加上外人的贈禮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剛剛晉升上等福地的蓮藕福地,在不到半個時辰的短暫光陰裡,就已經到達了瓶頸。

  光是淥水坑青鐘夫人拿出那堆積如山的虯珠,就使得福地水運瞬間暴漲五成。

  此外,當年天下十人之爭,國師種秋得到了一樁仙家福緣,是一幅五岳真形圖,種秋起先為了提防俞真意,還試圖銷毀此物,後來按照陸台的授意,打消了念頭,這些年來一直交給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詢問過種夫子和小師兄,一個當然願意拿出來,一個說用了無隱患,所以蓮藕福地,就出現了無需四國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岳。至於元來的那份仙家機緣,埋藏金書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同樣擁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岳雛形,只是相較於五岳真形圖顯化山頭,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樓後的一座小池塘,變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蓮花搖曳生姿,一縷縷紫金光彩,緩緩流溢入湖,道氣彌漫水面。

  浮萍劍湖十八座湖泊之一,與太徽劍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漸與天地契合。

  此外還有趴地峰白雲一脈祖師,贈送的一座雲海,桃山一脈贈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脈贈送了一朵火燒雲,還有指玄峰袁靈殿贈予的一盞白螺杯,落地大如島嶼,是一處天然小道場。

  裴錢皺眉道:「水滿則溢,一旦到了瓶頸又破不開,會壞事。」

  崔東山立即轉頭,朝裴錢竪起大拇指,「大師姐好眼光,有見地!」

  周米粒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飛快拍掌卻無聲。

  所謂的瓶頸,就是福地疆域,終究大小有定數,而昔年的觀道觀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當中,又屬於地盤小的。

  一旦福地人間的天地靈氣過多,就會過猶不及,除了會影響到凡俗夫子的體魄和命理,還會引發種種天災人禍,例如水運過重,導致山河波濤洶湧,洪澇千萬里,或是一輪大日懸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萬里,持續燒灼福地,動輒乾旱個數年,煉殺萬物,月魄濃郁灑落人間,使得陰冥鬼魅叢生,成群結隊游曳夜間,或是拜月煉形一道的山澤精怪,蜂擁而起,大肆橫行人間。

  月盈則虧,是大道至理。許多福地出現「飛升」之人,根源就在於此。這些天之驕子,是天地寵兒,氣運加身,某種意義上,他們是不得不出,一旦强行滯留福地,要麼被天道碾壓,視為試圖篡位的亂臣賊子,淪落到一身氣數重歸天地,要麼就順勢離去,所以就有了歷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只是有些反會招來橫禍,就比如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刑官,就因為一人破開天地禁制,招來浩然天下的修士覬覦,最終連累整座福地給打得稀爛。

  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則是出了名的地廣人多。哪怕砸錢不斷,只是因為幾場修行引發的浩劫,使得雲窟福地從未到過瓶頸。而皚皚洲劉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只有劉氏專門培養的一大撥采玉人,常年勞作。也有其他宗門的女子譜牒仙師,會主動找到皚皚洲劉氏,成為不記名的采玉人,不計工錢,畢竟所謂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錢打交道,大益修行。同時劉氏又擁有人數最多的一座福地,綠蔭福地,是一座劉氏一顆神仙錢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足足九千萬人口,一有修道之人僥倖躋身洞府境,就會被立即帶離綠蔭福地,外人只知道是兩位術家祖師供奉的要求。

  崔東山當然有後手,絕不會讓福地瓶頸成為隱患,準確說來,是天底下只會經營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對此早有準備。

  崔東山望向腳下人間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那裡有一棵柳樹,樹上掛有一幅卷軸。被崔東山伸手一抓,握在手中,解開纏繞卷軸的一根金色絲線,橫放身前,卷軸懸空,崔東山雙指一抹,畫卷瞬間攤開,畫面不斷橫掠出去,最終露出一幅光是畫紙本身就長達百丈的萬里山河圖。

  這是姜尚真贈送給福地的一份重禮,購自白紙福地一位老祖師,原本是他為雲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畫卷,落地生根之後,只要福地空餘疆域,足夠廣袤,被沛然靈氣浸染個百來年,就會變成千真萬確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來的桐葉洲流民,絕大部分都在寶瓶洲走出福地,其中練氣士幾乎全部離開,卻剩下二十餘萬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麼法子,多半威逼利誘皆有,最終選擇留在福地,聽候「老天爺」發落。

  這是兩樁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之舉,萬里山河畫卷是如此,二十萬魂魄齊全的凡俗夫子,更是如此,他們只要在此繁衍生息,開枝散葉,就能夠將一座「白描」福地重新彩繪幾分。

  魏檗由衷贊嘆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

  身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為落魄山可謂鞠躬盡瘁到了極點。

  當供奉當到這個份上,就連崔東山都想要送給周肥兄一塊「義薄雲天」的金字牌匾。

  好像不管做什麼,姜尚真只要用心,就都很出類拔萃。

  唯一的「假公濟私」,就是姜尚真為自己留了一小塊地盤,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蔭,大概是想要以後方便攜美人來此郊遊。

  有了憑空多出的萬里山河之後,原本大體上趨於凝固的福地靈氣,就又開始自然流轉起來,往那些「空白」山河湧去。

  朱斂笑呵呵道:「周供奉確實是個妙人,人間少有。」

  然後朱斂笑望向裴錢,裴錢有些疑惑。

  朱斂解釋道:「周供奉當年與我一見如故,切磋一門道法,旗鼓相當,但是最後輸給了你,而且周供奉輸得心服口服。」

  裴錢想了想,嘀咕道:「都什麼跟什麼啊。」

  周米粒輕輕晃著小腦袋,算是與裴錢敲了敲門打招呼,裴錢伸手按住她的腦袋,輕聲道:「別說老廚子胡說八道,沒有的事。咱們竹樓一脈,個個以誠待人。」

  在裴錢早年的小賬本上,劃分出了許多陣營鮮明的小山頭,比如她和暖樹姐姐,小米粒,當然屬￿最最嫡傳的竹樓一脈,看門一脈有鄭大風和元來,騎龍巷一脈有石柔那些看鋪子的,還有走樁散步夢遊一脈……

  崔東山說道:「接下來撿錢算帳一事,就有勞長命掌律和韋先生多跑幾步路了,泓下回頭帶上雲子一起幫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著享福不做事,當然不是個事。」

  泓下輕聲道:「泓下領命。」

  陳靈均說道:「算我一個。」

  崔東山笑望向這位走瀆成功走路有點飄的陳大爺,「那就算你一個?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這趟北俱蘆洲之行,陳靈均橫穿一洲往返一趟,走瀆可謂小心翼翼,可那斬雞頭燒黃紙結識好兄弟的勾當,倒是膽子賊大,半點不含糊。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一大步橫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雙腳並攏,於是就站在了暖樹這個笨丫頭身邊,試探性說道:「那還是算了,吧?」

  崔東山不再理睬這個落魄山膽識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沒贏過,吵架沒輸過」的老舟子,後有「我師兄是鄭居中」以及「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誠,如今又有大駡阮邛不要臉、兩次拍肩陸沉、還與斬龍之人稱兄道弟的陳靈均,一個個都他娘的是人才,還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種。

  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無幾的豪傑人物,落魄山能夠占據其一,連崔東山都覺得挺有意思。

  崔東山轉去與曹晴朗說道:「那條龍舟渡船,可以拿來此地修補,如果你覺得劉重潤那邊合適的話,可以讓她帶著一些性子沉穩的嫡傳弟子,來這邊揀選兩三處山頭修行,只是事先說好,甲子之內,除了劉島主可以自由出入,嫡傳們就不要隨便走動了。」

  崔東山抬起雙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兩處,「比如這兩個地方,水運極多,就可以讓給珠釵島劉重潤。」

  一處是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熏水殿,還有一條龍亭侯李源贈送的溪澗。

  那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時候,已經搖搖欲墜,破碎不堪,光是修繕所需神仙錢,其實就已經超過龍舟本身價值。劉重潤倒是想要買走這條龍舟,當不成山上渡船,當是留個紀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內,不曾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說要修舊如初,劉重潤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讓落魄山少些錢財損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懶得多此一舉。

  但是在落魄山的賬房議事,對於遠在別洲的雲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釵島,哪怕雙方都是小仙家,可其實落魄山相當念人家的好。

  曹晴朗點點頭,沒有異議。

  落魄山想要在大爭亂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業,不但要與大宗門結盟,互利互惠,還要儘量讓珠釵島、雲上城以及彩雀府這些暫時氣候不顯的仙家,跟隨落魄山一起壯大起來。而且絕對不能只以利相交,落魄山,錢要掙,香火情要掙,人心更要掙!

  崔東山說道:「我今天比較指手畫腳,是例外,關於這座蓮藕福地,以後都只會由著你拿大主意了。你願意與人商量就商量,不願意就自己放開手腳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們平輩,沒必要,只是你就不要讓先生失望了。」

  曹晴朗與小師兄作揖致謝,其實心情並不輕鬆。

  崔東山突然對朱斂笑問道:「我今兒行事比較出彩,老廚子不會不高興吧。」

  朱斂笑道:「能者多勞嘛。做多錯多尚且人莫怪,何況崔小先生是做多對多。」

  崔東山收回視線,俯瞰人間,「一直砸錢又砸錢,總算可以掙錢嘍,時來運轉,好兆頭,大好兆頭!」

  世間每一座到達瓶頸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個財源滾滾的聚寶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爺」宗門、豪閥,只管盡情搜刮那些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帶離福地。

  一些福地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順勢打破樊籠,被帶離福地,成為「天外」仙府的祖師堂譜牒仙師,這就是許多福地書籍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

  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靈氣,或者說實打實的神仙錢,用來換取一位位貨真價實的神仙。

  而且此舉,不損大道,不壞地利,不傷人和。

  最後,朱斂拉著反正無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賞景的魏山君,一起繼續坐鎮天幕,負責盯著那幅畫卷,長命道友和賬房先生韋文龍開始遠遊撿錢。

  崔東山帶著裴錢,米老劍仙,以及一個可有可無的泓下,一起離開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國京城。

  童生,秀才,舉人,狀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參加南苑國科舉,一路勢如破竹,鄉試得解元,會試得會元,殿試得狀元,成為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的讀書人。

  連夫子種秋都哭笑不得,這可是曹晴朗憑自己本事掙來的一連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後來離開,成為南苑國京城官場的一樁天大懸案。

  當年在那中土神洲禮記學宮,遇到師祖身份的文聖老先生,老秀才從種夫子那邊聽聞此事,大喜過望,差點沒當場燒三炷香,說了不得了不得,好一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咱們文脈牛氣沖天啊,做學問的,下棋的,喝酒的,練劍的,寫字的,練拳的,言語得體的,哪個不天下無敵,然後如今連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揚眉吐氣了!

  崔東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戰戰兢兢跟在一旁。

  裴錢和米裕則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錢要乘坐渡船去南岳地界戰場,米裕則走一趟北俱蘆洲彩雀府。

  到了越來越商貿繁華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個正兒八經名為包袱齋的仙家山頭,大小建築綿延成片,閣樓坊市皆有,

  當年包袱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驪鐵騎的南下,等於是半賣半送給披雲山和落魄山,事後包袱齋不是沒有後悔,想要高價買回去,魏檗剛好以一場夜遊宴款待包袱齋貴客,在那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米裕稍後會讓魏山君先幫忙送到北岳邊境,然後隱藏氣息,獨自御劍跨洲北去,剛好順路遊覽那座牽連兩洲的跨海長橋。而裴錢這次出門遠遊,沒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也將那把狹刀祥符留在了落魄山,只是腰懸一塊大驪刑部玉牌,以及另一側腰間的疊放雙刀,她會乘坐一條大驪邊軍渡船南下,化名鄭錢。

  裴錢打算先壓境在金身境,皚皚洲口音,拳法近似馬湖府雷公廟一脈。

  米裕對裴錢說道:「自己小心。」

  裴錢點點頭,「米劍仙也一樣。」

  米裕無奈。

  如今他一聽到「劍仙」二字,就渾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邊,崔東山翹著二郎腿,隨手施展術法,石桌畫卷之上,是大師姐與米老劍仙的身影,白衣少年悠哉悠哉嗑著瓜子,泓下都沒敢落座。

  崔東山斜眼這條元嬰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才肯把雲子大爺請來這裡?」

  泓下施了個萬福,趕緊御風去往灰蒙山。

  先前離開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舊一直沒敢說話,其實她相中了一條位於松籟國境內偏遠地帶的江河,相較於沛湘當時選址狐國落腳處,大大不如,畢竟後者還依著一條龍脈,只是潛龍不顯。

  泓下作為一條元嬰水蛟,若蓮藕福地只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躋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不宜在福地修行,會瓜分走太多當地靈氣和山河氣數,如今則無妨了,崔東山一眼看破泓下心思,也沒如何刁難她,如今福地水運濃郁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若是不加約束,沒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東山才會讓泓下去將那條金丹境雲子一並帶來,省得每天在灰蒙山青泥坡打滾,烏煙瘴氣的,搞得別家仙師御風路過,瞧見了此景,誤以為落魄山是個做那剪徑勾當的賊窩。

  藕花福地當初被老觀主一分為四,除了南苑國好似彩繪,其餘人物山河,皆如白描手法。

  崔東山心知肚明,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給他的一份重禮,好讓綉虎借此「補道」,但是崔東山根本就沒打算接受饋贈。

  崔東山輕聲道:「就看老廚子的解謎本事嘍。」

  福地那邊,長命道友比較眼尖,找到了一個先前連仙人山河畫卷都未能顯現的有趣存在,是個身形縹緲不易察覺的婀娜女子,是文運書香凝聚,大道顯化而生,當下那女子正在腳下城池一處書香門第的藏書樓,偷偷翻書看。雖然暫時不成氣候,但是只要稍稍栽培,對於福地而言,都是一本萬利。

  韋文龍心中驚喜不已,以心聲與掌律長命說道:「這等應運而生的稀罕存在,價值連城,七十二福地,有據可查的,只有十七位。」

  長命說道:「主人不會答應的。」

  事實上,她也不答應。

  作為金精銅錢的祖錢顯化,長命與這位文運顯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親。

  就像在落魄山上,長命對暖樹丫頭是從不掩飾自己的偏愛親近。

  韋文龍笑道:「長命掌律想岔了。」

  長命笑而不言。

  其實沒想岔。不然你這韋賬房,小心走路撞錢崴了腳。

  陳靈均盤腿懸空,以此御風遠遊,跟在兩人身後,這會兒沒了那只大白鵝,陳大爺渾身舒坦,老氣橫秋道:「掌律姐姐,如今這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有無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輩了。」

  長命隨口說道:「至多三十年,就會出現五六金丹吧。」

  漸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靈,英靈鬼魅,山野精怪,都會大道爭先,各有福緣。

  只不過如今就算有誰率先躋身金丹,也沒有額外的大道福緣饋贈,因為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一分為四之前,就已結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卻能接連破境,躋身金丹地仙,可謂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蓮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出現,可以關起門來偷偷自得幾分,至於自誇,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說法,那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臉,一個跑上山去修煉仙法的,下山欺負習武練拳的,有這麼欺負人的嗎?

  陳靈均突然一拍腦袋,「我得去趟狐國幫好兄弟探路,長命姐,韋算盤,告辭告辭。」

  陳靈均說走就走,他當真要去遊覽一趟狐國。障眼法他也會啊。陳大爺的元嬰境又不是擺設。

  去看看能否幫那個最新結交的好兄弟陳濁流找個媳婦。

  雲霞山,狐國,和大驪京畿北邊的長春宮,都以女修衆多著稱。

  尤其是這座昔年清風城許氏砸下重金經營已久的狐國,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塚溫柔鄉。

  只不過被那沛湘施展神通,從清風城搬遷到落魄山後,就天地隔絕,落地扎根福地,再被那個掉錢眼裡爬不出來的魏大山君加固了禁制,使得遊歷狐國、或是在此修行的外鄉人,一個個無頭蒼蠅亂撞,狐國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那些狐魅尤物又痴情,擅長吹枕頭風唄,哪個豪傑敵得過。

  陳靈均作為一個最早讓年輕山主見識到鏡花水月的「老前輩」,其實早早對狐國大小山頭,門兒清。

  狐國有一山一廟,文運濃厚,歷史上讓許多繞路來此燒香的窮書生,當真就科場得意,金榜題名了,陳靈均打算以後帶著陳濁流一起來這邊燒香,將那名字不太靠譜的「濁流」換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驪官場的清流身份,值錢得很。至於如何先幫著兄弟討要一個大驪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唄,又不是沒求過,披雲山上有座林鹿書院,陳靈均什麼都想好了,找個月黑風高山上人少的時分,他就去披雲山偷偷拜會魏山君。

  大概這就是陳靈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義字當頭」,哪怕成為了一條元嬰水蛟,可在朋友那邊打腫臉充胖子的臭毛病,這輩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陳濁流什麼都好,錢沒幾個,偏偏出手闊綽得顧頭不顧腚,比自己更捨得打腫自己臉,唯獨一件事太看不開放不下,就是沒當成官老爺,平日裡還喜歡文縐縐扯那酸文,什麼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頽然一老,書劍茫茫。

  聽聽,一看就是個對科舉功名還賊心不死的落魄書生,他陳靈均能不幫忙?

  朱斂臨時起意,只留下魏山君一個留在天幕那邊,與沛湘一同去往狐國境內,朱斂還喊上了陳暖樹和周米粒。

  沛湘為一行人施展障眼法,落在一處屬於沛湘私人花圃,名為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龍,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誰又比得過狐魅?

  在一座觀景亭,鋪有一幅雪白顔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貼身錦袍,不過外罩一件竹絲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樣學樣,只是覺得彆扭,還是學那老廚子盤腿而坐。

  陳暖樹征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後,在旁煮茶,茶具齊備。竹爐湯沸火初紅,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廚子,一手持杯,一手虛托,低頭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趕緊吐回去大半,這才點點頭,故作內裡行家,「好喝。」

  大概是覺得太過言簡意賅,顯現不出自己的學問,周米粒趕緊加重語氣,補了兩個字,「極了!」

  陳暖樹莞爾一笑。

  朱斂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腦袋,小米粒一個歪頭,抱怨道:「嘛呢嘛呢,個兒都是給老廚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說話,以後除了好人山主,誰敢耽誤我長個兒,我就凶誰!」

  朱斂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蕭索,不理會落魄山大管家和右護法的嬉戲打鬧,這位原本應該驚喜萬分的狐國之主,反而心有幾分戚戚然,此刻轉頭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斂只是笑著飲茶。

  沛湘收回視線,輕聲喊道:「顔放。」

  朱斂微笑道:「飲酒要有豪傑氣,喝茶得是平常心。」

  沛湘惱羞道:「說得輕巧!」

  朱斂問道:「那你覺得小米粒輕不輕巧?」

  周米粒趕緊挺直腰桿,雖然完全聽不懂老廚子和沛湘姐姐在說什麼,但是黑衣小姑娘這會兒剛要皺起眉頭,就趕緊舒展眉頭。

  沛湘無奈道:「小米粒可以心無旁騖,我是狐國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紅塵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讓我平常心常在?顔放莫要强人所難。」

  朱斂點頭笑道:「劍仙左右,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鐘夫人,太徽劍宗劉景龍,浮萍劍湖酈采,齊瀆靈源公沈霖,龍亭侯李源,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連裴錢都是山巔境武夫,還有仙人境崔東山,至於蓮藕福地的舊主人,更是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沒有被嚇得花容慘淡,其實已經很平常心了。」

  沛湘臉色慘白,呼吸不穩,一隻手的掌心,輕輕抵住席子。

  周米粒剛要說話,給老廚子使眼色,卻發現暖樹姐姐朝自己輕輕搖頭,小米粒趕緊閉嘴,繼續低頭喝茶。曉得嘞,老廚子是與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陳暖樹給沛湘遞過去一杯茶。

  沛湘接過茶杯,與朱斂問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為何我要選中那條龍脈?」

  原本她以為落魄山不會多想,只當是自己替狐國,相中了一塊山水相依、氣運濃厚的風水寶地。但是現在沛湘知曉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後,才發現自己的那點城府心機,簡直就是蒙學稚子大談聖賢理,可笑至極。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顯山不露水了,經營一座得手沒幾年的下等福地,層層遞進,環環相扣,毫無缺漏,瞬間就將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頸。那麼多的神仙錢,到底從哪裡來?那麼多的山巔人脈香火,又從何而來?一樁樁仙家福緣不要錢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斂點頭道:「狐國替清風城許氏暗中收攏了不少文運,而許氏又以嫡女與上柱國袁氏庶子聯姻,我猜測多半會是一對雙胞胎,男孩扶龍,女孩攀龍。許渾當然沒膽子大到要去牽扯國運的地步,與綉虎比拼謀劃,那是純粹找死,但是這等錦上添花的事情,大驪宋氏即便知道了,也會樂見其成。反正文運依舊落在大驪王朝,若是能夠落在宋氏,當然更好。這件事情,你其實不擁有太多負擔,在落魄山賬房那邊,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腦子一片空白,她只能是痴痴看著這個朱斂,原本以為自己與他已經近在眼前,原來朱斂還是遠在天邊的一個人。

  周米粒聽也聽這些,就是不去記住,估計很快就會忘。聽是右護法職責所在,記不住是啞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兒大。

  朱斂收斂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鄉隨俗,以誠待人。」

  朱斂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著你自己開口道破內幕。但是你沒有。」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幫你主動說破,兩次了,我們落魄山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叫做『事不過三』。」

  沛湘一臉疑惑,皺緊眉頭,然後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斂笑道:「暖樹,米粒,你們先離開片刻。」

  兩個小姑娘立即告辭離去,毫不含糊。

  朱斂緩緩起身,身形佝僂,拳架依舊鬆鬆垮垮,笑眯眯道:「崔小先生臨行之前,說狐國藏著個小謎題,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

  沛湘抬起頭,身後出現一條條狐尾。尋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國小天地,是她的地盤不假,可別忘了,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歸誰。

  朱斂說道:「沛湘,最後給你一次機會,不然以後狐國之主就要換人了。放心,我們落魄山絕不過河拆橋,不但你不會死,可以依舊修你的道,狐國運勢一樣會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屬於你自找的罪受,也別怪我拳重。」

  沛湘眼眶通紅,咬著嘴唇,以至於滲出血絲,她渾然不覺,只是委屈萬分道:「朱斂,你到底想要我與你說什麼,可是我又能說什麼?」

  朱斂一語道破天機,「狐國和清風城的真正幕後牽線人!與那正陽山祖師堂是否有牽連?!」

  沛湘頽然倒地。

  只是當她心意微動,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顫,竟是全然無法開口,痛苦不已,絕非作僞。

  她雙手抱住腦袋,仍是竭力穩住道心和魂魄,抬頭望向朱斂,眼神複雜,戀戀不捨,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現在涼亭內,雙指並攏,輕輕一戳沛湘眉心處。

  少年背對朱斂,嬉笑道:「老廚子,還真捨得辣手摧花啊,多學學我先生不行啊。」

  沛湘如釋重負,如獲大赦一般,一位元嬰境,竟會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涼席上,好似犯錯的學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對兩位夫子的責罰。

  崔東山對沛湘施展了一門定魂術,只是相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術,講究多些,不是什麼針對練氣士的氣府封山手段,而是專門壓勝一位元嬰境狐魅的心念,使得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幕後人,不至於循著脈絡推衍出真相。

  崔東山轉頭笑道:「老廚子你差一丟丟,就要打草驚蛇了。」

  朱斂笑道:「謎題已解一半?」

  崔東山點點頭,「老廚子難怪能燒出一桌子好菜。」

  將一座狐國拐騙到落魄山,隔絕在蓮藕福地,既是無理手,手段下作得確實過分了,也算神仙手,畢竟實打實斷去清風城一半的財源。但如果朱斂沾沾自得,始終被蒙在鼓裡,無法察覺到真正的隱患,長遠來看,就會是勝負關鍵手,落魄山看似賺大,實則辛苦藏拙多年,卻主動給對手遞出一記昏手,說不定就會贏了小塊地利,最終滿盤皆輸。不但輸掉一座上等瓶頸福地,極有可能還要動搖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對家鄉的愧疚,對自己的失望,一位文聖人武宗師的種秋,更會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錢,會很憤怒,裴錢的心境,又會影響到暖樹,米粒……落魄山會一點一點,人心大潰。

  「想跑?」

  崔東山轉頭望向一處,伸手一抓,從狐國邊境地帶的虛空處,抓取一物,將一粒神魂念頭凝為一顆棋子,以雙指輕輕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額頭重重一拍,重歸原位,又有些許細微變化,「開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給老子乖乖回去!」

  崔東山最後雙指彎曲,輕輕一記板栗敲在沛湘眉心處。

  朱斂默不作聲。

  難怪世人都羨神仙好,術法駁雜神通高。

  那個以秘術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後人,是神仙中人,崔東山能夠將遠遁無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於鼓掌間,並且重新交還沛湘,當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斂突然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顧璨寄過一封密信到披雲山,托付魏檗轉交落魄山。說他身邊那個柴伯符,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們的身份,柴伯符還知道他那師妹,其實另有隱秘師傳,但到底是誰,顧璨在信上說柴伯符確實不清楚。所以我猜測許氏婦人,與沛湘,都是同一個人的棋子,只不過雙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後人也由著她們內鬥內耗多年,作為一層障眼法。」

  崔東山笑眯眯不說話。

  朱斂笑道:「人心如水,所以與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澗,清澈見底,或江河滾滾,渾濁不堪,或古井深淵,深不見底,一著不慎,就會淹死人。」

  崔東山感嘆一聲,抬手用袖子擦拭臉頰,「有些事情,我曉得卻說不得,更做不得,老廚子你廚藝好,多擔待些。不然只會將原本脈絡清晰的一樁事情,變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渾濁,就再難察見淵魚了。」

  從朱斂,到鄭大風,再到魏檗,三人對於一件事情,極其默契,既放心崔東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事實上,崔東山反而歷來堅信一座山頭,本該如此,理該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標榜道德聖賢,或者大家都是勢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當。

  崔東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風起何地,雪落何處?」

  朱斂隨口笑道:「芙蓉山中?」

  蓮藕福地當中,有一座芙蓉山,與那鳥瞰峰,春潮宮和湖山派,並稱為天下四大看雲賞雪勝地。

  崔東山無奈道:「我先前盯了那邊半天,可惜沒半點動靜啊。老廚子你說愁人不愁人。」

  ————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勢力範圍接壤處的僻靜山水中,一個在青冥天下沒有道官身份的山澤野修,找到了另外一個暫無譜牒的同道中人。

  一個年輕人,儒衫文士模樣。

  一個名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嶄新天下悄悄躋身的玉璞境,卻來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來的此地。

  年輕文士,找到俞真意,後者正盤腿懸在一把長劍之上,緩緩呼吸吐納,鼻孔和雙耳,如垂有四條白蛇。

  俞真意睜眼問道:「道友入山,所為何事?」

  雙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卻敢身穿儒衫,獨自一人雲遊四方,已經很不合常理,看似不過龍門境修士的氣象,卻能夠一路破開數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當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鄭緩就行了,你我其實同鄉,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氣。」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離開。」

  自稱鄭緩的文士笑問道:「不走又怎樣,打打殺殺,就不怕血濺一地,污了這一方水清淨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聲,仔細打量起這個膽氣十足的陌生人。

  當初福地,因為一個年輕謫仙人的關係,變故極大,丁嬰身死,俞真意則趁勢而起,最終成為藕花福地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然後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繼續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敵手之人,不過魔教新教主陸台一人而已。

  至於那個與他分道揚鑣、愈行愈遠的武夫種秋,不過是俞真意沒空去找南苑國的麻煩而已,他結出一顆金丹之後,三次閉關,兩次都被陸台打斷,最後一次,成功飛升藕花福地,只不過當時福地已經翻天覆地,山河變色,俞真意就更懶得理睬南苑國,至於什麼唐鐵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後一次閉關之時,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無名的少年武夫,用劍,卻不是劍修。

  山中練劍數年,俞真意破境躋身元嬰之時,就是少年攜劍下山之際。

  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戰,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問劍整座湖山派。

  只不過這些風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後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榮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劍離去,「既然道友來了,那麼我走便是。」

  那鄭緩語不驚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麼,你能走到哪裡去,我只是順便來看看老觀主的手段之一,不針對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孫去的,你認得他,是你們福地的謫仙人之一,陸台,或者叫陸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氣不小。我是擔心到時候見著了個不肖子孫,沒話可聊,所以拉上你,好與他敘舊,幫忙暖暖場。」

  俞真意已經飄落在地,打了個稽首,低頭彎腰,久久不願起身,甚至沒敢言語一個字。

  文士鄭緩。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夢顯化之一。

  與那修道之人的什麼陰神遠遊出竅,或是陽神身外身,都不一樣,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這個鄭緩,大概可算一位無境之人。

  俞真意對謫仙人最是憎惡,所以對桐葉洲和浩然天下的瞭解並不粗淺。

  只是先前聽聞對方自稱鄭緩,俞真意根本就往這條脈絡去想,畢竟俞真意根本不覺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尋訪。

  「在小小福地,你這神仙老爺,是那一萬,當然不用多想什麼萬一,只是這習慣,以後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

  那個作為陸沉化身之一的鄭緩,笑了笑,抬起手,憑空多出了一頂蓮花冠,隨手擱放在自己腦袋上,問道:「我如今戴著不合適,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彎腰更多,輕聲道:「不敢。」

  陸沉笑道:「打了個稽首就可以了,道門傳下此禮,又不是讓後世修道人膝蓋軟的一道法門,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難怪老觀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嬰境就讓你滾蛋,好給個旁人騰出位置。沒關係,老觀主不看好你,我倒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回頭我送你一樁機緣,不大不小,你剛好能接住。」

  俞真意默不作聲,儘量讓自己心如止水,所行術法很簡單,就是只牢牢記住對方是陸沉,其餘一切言語都趕緊忘記。

  陸沉見他應對之策,還算不錯,就不再為難一個辛辛苦苦修行出來的玉璞境,帶著俞真意下山遠遊,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處地方。

  俞真意感慨萬千。

  相傳此人先後有五夢,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複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

  後世為此解夢千萬種。

  俞真意在得到一塊通關文牒離開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只是讓他在第五座天下潛心修道,隨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門途中,俞真意翻閱過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脈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點,大致都離不開陸沉的虛舟逍遙游。其中一本來自大玄都觀的道書,描述陸沉更是奇怪,說陸沉此人,從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見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來,有點類似佛家的見如來即非如來。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籠統語,讓俞真意頗為無奈。至於此後,一路跟隨書生鄭緩或者說是掌教陸沉,一起縮地山河,遠遊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讓俞真意無奈至極。

  俞真意都不敢御劍,只敢跟隨陸掌教一起御風。免得不小心落個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譽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當然是那真無敵,而陸沉則被說成天心最無常,按照大玄都觀一貫不喜歡給白玉京半點面子的說法,就是陸沉腦子裡在想什麼,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這一天陸沉終於停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最尋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現一道大門,轉頭笑道:「馬上就要重返家鄉了,辛苦兜轉,重新團圓,開不開心。」

  俞真意說道:「對家鄉並無牽掛。」

  陸沉搖搖頭,眼神憐憫,「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俞真意誠心誠意道:「受教了。」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陸沉帶著俞真意走入這座尚未有人「飛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橫掃,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後者臉上瞬間多出一張精瑩耀眼的符籙,一閃而逝,以至於讓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暢,好像直接跌境為洞府境,俞真意一個身形踉蹌,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幾座本命氣府大門緊閉,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內視,驚駭萬分,人身小天地內的多處洞府靈氣,先是凝滯為水,再結為金玉一般,紛紛墜地,所以才會使得俞真意腳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負巨木,行走如負重登山。

  兩人身後那道大門已經自行合攏,陸沉緩緩前行,懶洋洋道:「老觀主到底還是護短的,送給我那徒子徒孫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這玉璞境,龐然大物涉水而過,動輒牽引天象,豈不是要驚濤駭浪,咱們就倆人,你嚇唬誰呢。趕緊適應一下洞府境,如果與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儉難,還當什麼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開始穩固道心,跟在陸沉身後。

  陸沉問道:「知不知道為何聖人們親水,要多過親山?」

  俞真意搖頭道:「懇請掌教解惑。」

  陸沉說道:「佛觀一鉢水,四萬八千蟲。老夫子臨水而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那師父,也說水幾於道,道無所不在。為什麼呢?你看看,一說到水,三教祖師都很和和氣氣的,半點不吵架。你再回頭看看,什麼『夫禮者,亂之首』。三教爭辯,嚇不嚇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爭論之前,青冥天下其實就已經西方佛國各說各道、各講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脈宗門,輸得最慘的一場,聽說過吧?」

  俞真意一離開藕花福地,就盡可能多翻閱青冥天下的道門典籍,當然知曉此事,說道:「十七場辯論,青冥天下全輸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髮為釋,最終成為『戊午十七僧』。」

  陸沉為俞真意道破天機:「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瀆江河,其實真正管轄的,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每當有神靈消逝,屍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陰,彙聚成河。而我們人族魂魄,其實就從此水中生化而出。所以天地間,才唯有人族體魄,最近神靈,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讓那些比人族歷史更為悠久的妖族,眼饞得只會吃吃吃,見人就吃。實則吃來吃去,還不是個一,不增不減,意義何在。就算吃出半個一,又能如何。」

  陸沉只是在山林間緩行,並不御風,緩緩道:「我當年到了青冥天下,不著急去白玉京,只是閒來無事,專門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瑩駭目,又美不勝收。我曾親眼見過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廟,也曾親耳聽過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擲下拂子,斂目而逝。好一個生死晝夜,無有有無。」

  說到這裡,陸沉轉頭看著那個稚童模樣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嗎?你我道心之差,當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別嗎?」

  俞真意虛心受教,細細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這位書生鄭緩,只覺得對方悠遊山林,一身古樸道氣,如霽月光風,終然灑落。

  陸沉使勁揮動袖子,響聲清脆。

  福地此時此景,約莫是小雪時節,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說道:「陸掌教,我們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為不敢御劍,只好背劍,個頭矮,但是長劍長,就顯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長劍,倒也還好,只是那位暫時化名「鄭緩」的三掌教,偏要幫他背劍筆直在後。

  說一把劍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還練什麼劍,修什麼大道。

  先前陸沉隨手將那蓮花冠丟給俞真意,說幫忙戴著。陸沉說自己要以白雲當冠冕,比較野逸脫俗。

  這頂蓮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當然不會傻乎乎真去頭戴蓮花冠,只是雙手捧住。

  陸沉說道:「不然你以為?」

  俞真意點點頭。修仙之後,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劍遠遊四方,所以天下比較著名的風水寶地,都在腳底劍下出現過。

  估計陸掌教自有深意。

  陸沉問道:「咱倆方向走錯了?」

  俞真意楞了楞,繼續點頭。

  陸沉轉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腦袋上,訓斥道:「那你不早說?」

  陸沉開始御風升空,讓俞真意帶路,去往遠在數千里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過俞真意並不清楚,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並非真陸沉,俞真意手中懷抱蓮花冠,自然也非實物。

  陸沉將「書生鄭夢」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樣要按照文廟規矩來,得壓在玉璞境之下,就像當初去往驪珠洞天,就需要壓境在飛升境巔峰。

  陸沉有些懷念楊家藥鋪的那個老頭兒,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開又花落,雲海掩日月,總賴東君主。」

  陸沉搖搖頭,「公沉黃泉,公勿怨天。」

  俞真意早已習慣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陸沉會說那一個人的有些言語,是插秧,是種樹,是離離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種子。

  陸沉突然問道:「他喜歡隱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當個松籟國的秘書省校字郎?還開了間賣摺扇、印章的鋪子?」

  俞真意答道:「確實如此,陸台此人,古氣高標,風流無雙,所以被譽為朱斂之後的第二位謫仙人,貴公子。」

  陸沉揉了揉眉心,「聽得我腦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為蓮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卻是上等福地。被老觀主擱放在了青冥天下。

  陸台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輕道士結伴遊歷的那座福地,兩者都是中等品秩。

  當下陸沉和俞真意做客的這座,被那個背著巨大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帶到了第五座天下。

  兩人掠過青山綠水,高過白雲黃鶴,終於瞧見了那座被譽為「雲水天間」的芙蓉山,山脈似蓮花,峰如株株芙蓉。

  陸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繼續帶著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雲霧天氣,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棧道上,使得遊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雲中。

  繼魔教太上教主丁嬰之後,橫空出世的謫仙人陸台,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一統魔教各脈勢力。陸台相中這座芙蓉山,開闢了一處避暑別業,成為藕花福地最負盛名的一處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瀝,水霧朦朧,陸沉剛走上一條棧道,剛念完一句小雨纖纖風細細,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攔住去路。

  武夫陶斜陽,道士黃尚,術法武學兼修的桓蔭。

  每一個在這福地天下,都是當之無愧的頭等梟雄豪傑。

  他們都是陸台在飛鷹堡收取的嫡傳弟子,然後被帶入這座福地,先成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僅傲視山下王侯,連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餘年來,一樣斬殺極多。而且上一輩的天下十人,獲得仙緣的,如春潮宮周肥,磨刀人劉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鄉所在的桐葉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當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脅的,也古怪萬分,先有種秋突然消失無蹤,後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躋身元嬰,得以飛升離去。最後使得一座天下,再無誰能夠與魔教抗衡。江湖門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陸台的嫡傳弟子當中,道士黃尚相對手段收斂,如今已是南苑國京城的國師,獲封沖虛真人。

  事實上陸台百無聊賴,就讓天下道門推舉出四大真人,分別道號通玄,沖虛,南華,洞靈。

  除了黃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傳,也獲得其中之一。

  天下沒了俞真意,師尊陸台就真正再無敵手,退隱山林,閒雲野鶴一般,對福地根本沒什麼興趣,完全交給三位嫡傳去打理天下,只會偶爾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獨自撐傘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當中,身為護國真人的黃尚都不得靠近,絕不會去打攪師尊的散心。只聽說師尊又收了一位嫡傳弟子,但芙蓉山對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陽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們至今未能見到那個小師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說那一人問劍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陸台的關門弟子。

  陶斜陽三人各在一國,只是不知為何突然被教主師尊飛劍傳信,說讓他們來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黃尚,與那俞真意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尚,拜見俞仙師。」

  陶斜陽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棧道木欄,笑問道:「俞仙師這是衣錦還鄉?」

  至於始終少年面容的桓蔭,興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個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書生。

  俞真意不敢有絲毫的輕舉妄動,就只是背劍捧道冠,呆若木雞一般。

  當然不是因為忌憚眼前三個晚輩,而是不清楚身邊陸沉到底何種心思,俞真意不願畫蛇添足。

  陸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鄭緩,僥倖得見俞仙師,隨侍一旁多年,學成一身好武藝不說,還習得幾門道法仙術,剛好拿來與你們切磋切磋,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個來……」

  給那陶斜陽收斂力道極多,出手依舊快若閃電,一巴掌隨隨便便就拍在了那書生腦袋一側,直接從棧道摔落懸崖外,夾雜著那書生漸漸嗓音低去的一長串連綿慘叫聲。

  以至於連出手的陶斜陽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就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舊紋絲不動,感慨道:「小子運氣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間,俞真意心知不妙,這會兒他才是洞府境修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沒有現身的跡象,就這麼「墜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棧道雲霧彌漫,但是芙蓉山之巔,卻是天清氣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帶的風流人物,姿容極其俊美,雌雄難辨,手持一把並攏起來的玉竹摺扇,竹骨兩側以行草分別銘文《還鄉貼》和《黃花貼》,站在山頂賞景石臺上,當真是玉樹臨風。山中修道之士,修養已成,神氣清爽,絕無半點塵俗。

  身後立著兩位珠翠滿頭的嬌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劍,金色劍穗墜系有一枚荔枝凍質地的藏書印,邊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傾」。

  古人有那解石之難難於上青天的說法,但是松籟國京城有一位年紀輕輕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無雙,好似劍仙以飛劍落筆。

  另外一位侍女懷抱一隻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無憂枕樣式,又名長命枕,寓意高枕無憂。有趣之處,在於白瓷枕除了燒造有一篇文字極多的賦文外,在「夏日景長世道平,天轉暑光心長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紅印痕,約莫是那美人側臥酣睡,腮紅印瓷枕,這等風流婉轉的旖旎畫面,哪怕不曾親見,也足夠讓人浮想聯翩。

  陸台揮了揮摺扇,兩位符籙美人身形消散。

  陸沉出現在山巔,笑道:「可憐可憐。」

  陸台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後陸台別摺扇在腰間,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陸氏子弟,拜見老祖。」

  陸沉問道:「就是你要讓陳平安當那中流砥柱?」

  陸台直起腰,重新拿起摺扇,一臉無辜道:「後世子孫的幾句無心之語,有等於無的老祖都要怪罪幾分?」

  陸沉此刻,與那個驪珠洞天擺攤解簽的算命先生,或是隨手丟給外人一個蓮花冠的鄭緩,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陸台打開摺扇,輕輕扇動清風,上邊寫有一句「子孫陸抬來見祖師陸沉」。

  早知道就該將兩個名字的位置顛倒。

  陸台沉默片刻,笑問道:「都說老祖有五夢,各有大道顯化無窮盡。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讓我見識其一?」

  陸沉置若罔聞,只是轉身走到觀景台邊緣崖畔,雙手負後,眺望遠山遠水,「可憐綠蔭福地男子劉材,可憐正陽山女子流彩。彩鳳雙飛翼,靈犀一點通,與你相見之時,就是別離之際,不過蓬蒿走馬隨風轉。鄒子不該拿你與我問道。」

  陸沉驀然而笑,轉頭嬉皮笑臉道:「什麼祖孫不祖孫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剛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飲酒,太平民樂不愁米,豐年村酒味最佳。」

  陸台說道:「你再不現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蔭,可是個頂能撿漏的人物。」

  陸沉一拍腦袋,「差點忘了這茬。」

  只是嘴上這麼說,陸沉卻全無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著陸台去往芙蓉山別業,其實與外界想像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兩間。

  柴門有犬吠聲。

  陸台抬頭看了眼天色。

  陸沉則踮起腳跟,雙手趴在柴門上邊,對那條看門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

  陸台對那條狗說道:「陸沉,閉嘴。」

  看門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陸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孫肖祖師。」

  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陸沉就乾脆雪宿芙蓉山。

  陸台去了山巔賞雪,陸沉坐在一條竹椅上,微笑道:「好個風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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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0 00:50:00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五章 列陣在前

  寶瓶洲。南岳之巔,山君神祠之外,臨時搭建出一片類似軍帳行宮的粗糙建築,大驪文武秘書郎,各國藩屬武將,在此間川流不息,腳步匆匆,人人都懸佩有一枚暫時視為通關文牒的玉佩,是老龍城苻家的老龍布雨玉佩樣式。在一處相對僻靜的地帶,有老少四人憑欄遠眺南方戰場,都來自中土神洲,其中一位老者,手攥兩顆兵家甲丸,輕輕旋轉,如那小國武夫把玩鐵球一般,一手抓起布雨佩,笑道:「好綉虎,賺錢省錢花錢都是一把好手。姜老兒,省錢一事,學到沒有?大驪戰場內外,先前在你我粗略算來,約莫三千六百件大小事,掙錢花錢居多,省錢一道不過兩百七十三事,類似這玉佩的小事,其實才是真正顯現綉虎功力的關鍵所在,以後姜老兒你在祖山那邊傳道授業,可以著重說說此事。」

  另外一個稱為「姜老兒」的老人,粗布麻衣,腰繫小魚簍,點點頭,然後看著遠處戰場上的層層疊疊的繁密布局,感慨道:「攻有立陣,守有坐鎮,縱橫交錯,錯落有致,皆契兵理,此外猶有兵書之外兵法之內的國家儲才、合縱連橫兩事,都看得到一些熟悉痕跡,脈絡清晰,看來綉虎對尉老弟果然很推崇啊,難怪都說綉虎年輕那會兒的遊學途中,反復翻爛了三本書籍,其中就有尉老弟那本兵書。」

  尉姓老者撫鬚而笑,「其餘兩本,略顯多餘了,估計只算添頭,就是兩碟佐酒菜,我那本兵書,才是真正醇酒。」

  不是這位中土老修士經不起誇,事實上姓尉的老人這輩子得到的贊譽,書裡書外都足夠多了。

  老人又誠心誠意補了一番言語,「以前只覺得崔瀺這小子太聰明,城府深,真正功夫,只在修身治學一途,當個文廟副教主綽綽有餘,可真要論兵法之外,涉及動輒實戰,極有可能是那紙上談兵,如今看來,倒是當年老夫小覷了綉虎的治國平天下,原來浩然綉虎,確實手段通天,很不錯啊。」

  兩位老人,都來自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庭,按照規矩便是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上宗,那座與武運關係極大、淵源深遠的祖山,更是天下兵家的正宗所在。而一個姓姜一個姓尉的老者,當然就是當之無愧的兵家老祖了。只不過姜、尉兩人,只能算是兩位兵家的中興祖師,畢竟兵家的那部老黃曆,空白頁數極多。

  而兩位老人身邊,年紀輕輕的一男一女,一個是許白,由於精於象棋,有那「少年姜太公」和「許仙」的美譽。

  一個少女姿容,名為純青,身穿一襲細密竹絲編織的青色長袍,她扎一根馬尾辮,繞過肩頭,掛在身前,腰間懸佩竹刀竹劍,純青來自竹海洞天,是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既是開門弟子又是關門弟子。

  許白輕聲問道:「寶瓶洲山下山上,竟然都半點不亂,當真是人心可以大用?我們從北往南,一路行來,期間還特意沿海遊歷萬里,好像連幾個想要試圖逃離寶瓶洲的修士都沒有,豈不是怪事?不提那桐葉洲,只說已算敢死敢打的扶搖洲和金甲洲,山上修士,也遠遠做不到這種誇張地步,多有流竄修士成群結隊,偷偷離開一洲陸地。」

  姜姓老人笑道:「道理很簡單,寶瓶洲修士不敢不能不願而已,不敢,是因為大驪律例嚴酷,各大沿海戰線本身存在,就是一種震懾人心,山上神仙的腦袋,又不比凡俗夫子多出一顆,擅離職守,不問而殺,這就是如今的大驪規矩。不能,是因為各地藩屬朝廷、山水神靈,連同自家祖師堂以及各地通風報信的野修,都相互盯著,誰都不願被株連。不願,是因為寶瓶洲這場仗,注定會比三洲戰場更慘烈,卻依舊可以打,連那鄉野市井的蒙學稚子,遊手好閒的地痞無賴,都沒太多人覺得這場仗大驪,或者說寶瓶洲一定會輸。」

  許白望向大地之上的一處戰場,找到一位身披鐵甲的武將,輕聲問道:「都已經身為大驪武將最高品秩了,還要死?是此人自願,還是綉虎必須他死,好當個大驪邊軍表率,用以戰後安撫藩屬人心?」

  姜姓老人微笑道:「大驪邊軍的武將,哪個不是死人堆裡站起來的活人,從宋長鏡到蘇高山、曹枰,都一樣。如果說官帽子一大,就捨不得死,命就值錢得不能死,那麼大驪鐵騎也就强不到哪裡去了。許白,你有沒有想過一點,大驪上柱國是可以世襲罔替的,而且未來會不斷趨於文官頭銜,那麼作為武將頭等品秩的巡狩使一職呢?大驪皇帝一直從未言說此事,自然是因為國師崔瀺從無提及,為何?當然是有巡狩使,或者是蘇高山,或者是東線主將曹枰,轟轟烈烈戰死了,綉虎再來說此事,到時候才能夠名正言順。想必大將軍蘇高山心裡很清楚……」

  許白忍不住說道:「可是蘇高山如今不過五十多歲,就要人死戰場,哪怕借此恩蔭子孫,世代榮華,又如何能夠確保巡狩使這個武勛,往後繼承幾代人,人之常情,不得不憂……」

  說到這裡,許白自顧自點頭道:「明白了,戰死之後榮升武廟英靈,如那袁曹兩大上柱國一樣,有那高承、鐘魁運轉神通,不但可以在戰場上繼續統率陰兵,哪怕戰死落幕,依舊可以看顧照拂家族幾分。」

  純青說道:「崔先生,雄才偉略,洞悉人心。」

  年輕時候的儒士崔瀺,其實與竹海洞天有些「恩怨」,但是純青的師父,也就是竹海洞天那位青山神夫人,對崔瀺的觀感其實不差。所以雖然純青年紀太小,從未與那綉虎打過交道,但是對崔瀺的印象很好,故而會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崔先生」。按照她那位山主師父的說法,某個劍客的人品極差,但是被那名劍客當做朋友的人,一定可以結交,青山神不差那幾壺酒水。

  許白突然瞪大眼睛。

  一位白衣少年從遠處鳧水而至,看似悠哉悠哉,實則風馳電掣,戒備森嚴的南岳山頭好像見怪不怪,對此人故意視而不見,許白立即想起對方身份,是個雲遮霧繞身份詭譎的存在,這個傢伙頂著一連串頭銜身份,不但是大驪南方諜子的領袖人物,還是大驪中部那座陪都和一條大瀆的幕後督造使,沒有任何一個檯面上的大驪官身,卻是個極其關鍵、地位超然的人物。

  那少年在一行四人身邊繼續鳧水游曳,一臉毫無誠意的一驚一乍,嚷嚷道:「哎呦喂,這不是咱們那位象戲真無敵的姜老兒嘛,還是這般穿著樸素啊,釣魚來啦,麼得問題麼得問題,這麼大一水塘,什麼魚蝦沒有,有個叫緋妃的婆姨

  ,就是頂大的一條魚,還有尉老祖幫忙兜網,一個緋妃還不是手到擒來?怕就怕姜老兒腰間那只小魚簍裝不下……」

  一個雙鬢霜白的老儒士突然出現,一手按在崔東山腦袋上,不讓後者繼續,白衣少年砰然摔落在地,裝模作樣怒喝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卻沒能起身,蹦躂了幾下,摔回地面幾次,好似最拙劣的江湖武館武把式,弄巧成拙,最後崔東山只得悻悻然爬起身,看得一向規矩恪禮的許白有些摸不著頭腦,大驪綉虎好像也無施展什麼術法禁制,少年怎就如此狼狽了?

  崔瀺以儒士身份,對兩位兵家老祖作揖行禮。

  兩位先前言笑輕鬆的老人也都肅容抱拳還禮。

  尊敬這個東西,求是求不來的,不過來了,也攔不住。

  崔瀺微笑道:「姜老祖,尉先生,隨我走走,閒聊幾句?」

  兩位兵家老祖一同跟著崔瀺遠去,只留下三個看似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崔東山的「真實」歲數,如果從神魂剝離進入驪珠洞天起計算,確實與純青和許白相差不多。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約莫萬里之外,就是寶瓶洲最南端與大海的水陸交界處。

  如今除去一座老龍城的整個南岳地界,已經成為寶瓶洲繼老龍城之外據守戰的第二座戰場,與蠻荒天下源源不斷湧上陸地的妖族大軍,雙方戰事一觸即發。

  南岳以南的廣袤戰場,山脈峰頭皆已被搬運遷徙一空,大驪和藩屬精銳,早已大軍集結在此,大驪嫡系鐵騎三十萬,其中輕騎二十五,重騎五萬,輕騎人與馬一律身披水雲甲,每一副甲胄上都被符籙修士篆刻有水花雲紋圖案,不去刻意追求符籙篆文這些細節上的精益求精。

  大驪三十萬鐵騎,主將蘇高山。

  大驪王朝寒族出身,先前憑藉赫赫戰功,成功躋身大驪歷史上首次設立的巡狩使,品秩官身與大驪舊上柱國頭銜等同。

  八十萬步卒分成五大方陣,各大方陣之間,看似相隔數十里之遙,實則對於這種戰爭、這處戰場而言,這點距離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足足八十萬重甲步卒,從舊白霜王朝在內的寶瓶洲南部各大藩屬國抽調而來,清一色的重甲步卒,按照不同方陣不同的駐守位置,士卒披掛有不同顔色的山文五岳甲,與浩然天下的山河社稷五色土相同,所有五色土,皆來自各大藩屬的山岳、儲君山頭,早年在不傷及國勢龍脈、山河氣數的前提下,在大驪邊軍監督之下,以數以千計的搬山之屬山澤精怪,墨家機關術傀儡,符籙力士合力開鑿大小山脈,悉數交由大驪和各大藩屬工部衙門統籌,期間調動各藩屬無數勞役,在山上修士的帶領下,日以繼夜鑄造山文五岳甲。

  三十萬騎軍分成五支騎軍,輕三重二,位於步卒間距之內,與五大重步卒軍陣又形成山水相依的戰場格局。

  大將軍蘇高山列陣大軍之中,手握一桿鐵槍。

  三十年戎馬生涯,從一個籍籍無名的邊軍小卒,崛起為一洲即一國的武官最高品。

  蘇高山高坐馬背,回望一眼,可惜有那南岳高山阻礙視線,不然一路北望,大好河山,盡收眼底。眼力所及之內外,皆是我大驪轄境山川國土。一介匹夫,人生至此,可謂生逢其時至極,死得其所至極。

  蘇高山一手輕拍刀柄,一手抬起重拍頭盔,這位大驪邊軍當中唯一一位寒族出身的巡狩使,眼神堅毅,沉聲低語道:「就讓蘇某人,為所有後世寒族子弟趟出一條陽關大道來。」

  在騎、步兩軍之前,此外戰場最前方,猶有一線排開的拒馬陣,皆由藩屬國當中膂力驚人的青壯邊軍集結而成,人數多達八萬,身後第二條戰線,人手持巨大斬-馬刀,雙方與各國朝廷簽訂軍令狀,擔任死士,構建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拒馬斬馬樁。

  位於騎步和刀陣之間,是寶瓶洲的山上修士大陣,還有弓弩手十二萬,投石車一萬兩千架,大致以弧月形狀排列,此外光是床子弩就有三千架,根根弩箭大如鐵槍,去勢若奔雷,聲勢不弱於地仙之外的中五境劍修飛劍。

  在這條戰線上,真武山和風雪廟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的兵家修士,擔任主將,真武山修士最是熟諳沙場戰陣,往往早就投身於大驪和各大藩屬行伍,大多已經是中高層武將出身,列陣其中,除了陷陣廝殺,還需調兵譴將,而風雪廟修士的廝殺風格,更類似遊俠,多是各國邊關隨軍修士。其中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馬苦玄,身處此地戰場,敕令出十數尊真武山祖庭神靈,並肩屹立在左右兩側。

  披麻宗女子宗主,虢池仙師竺泉,佩刀篆文為「赫赫天威,震殺萬鬼」。

  她與骸骨灘鬼蜮谷內的一位白骨劍修,劍客蒲禳並肩而立,後者身材修長,穿一襲漆黑法袍,施展出一門白骨生肉的障眼法,首次恢復身前真容,竟是一位英氣勃勃的年輕女子。

  竺泉笑道:「蒲禳,原來你生得這般好看啊,美人,大美人,大圓月寺那禿驢莫不是個瞎子,若是能夠生還歸鄉,我要替你打抱不平,你捨不得駡他,我反正一個外人,隨便找個由頭駡他幾句,好教他一個禿子更加摸不著頭腦。」

  竺泉剛剛言語落定,就有一僧一道腰懸大驪刑部頭等太平牌,聯袂御風而至,分別落在竺泉和蒲禳左右一側。

  正是一位小玄都觀的真人,和那位在大圓月寺不解心結、不得成佛的僧人。

  僧人站在蒲禳身側,蒲禳竟是撤去了障眼法,重新以白骨面容現世。

  僧人只是轉頭望向她,輕聲道:「成佛者成佛,憐卿者憐卿。若因此成不得佛,必須有一誤,那就只好誤我佛如來。」

  蒲禳只是先轉頭再轉身,竟是背對僧人,好像不敢見他。

  竺泉跺腳道:「娘親哎,酸得呦。」

  老真人笑道:「竺宗主又大煞風景。」

  竺泉一手按住刀柄,高高仰頭望向南方,嗤笑道:「放你個屁,老娘我,酈采,再加上蒲禳,咱們北俱蘆洲的娘們,不管是不是劍修,是人是鬼,本身就是風景!」

  一大撥修士,駐扎在南岳幾條山脈山上,境界相對較低的練氣士,絕大多數身在南岳祖山,從山腳往半山腰一路蔓延而去,天地靈氣濃郁充沛得直接凝為茫茫水霧,讓一些下五境練氣士好似「醉酒」一般。

  再往上,是一艘艘懸空的劍舟。

  身穿一件蟒袍的藩王宋睦,親自坐鎮南岳山巔神祠外的軍帳。

  老龍城一役,宋睦撤退極晚。

  藩王守國門。

  南岳半山腰處,京觀城英靈高承,桐葉洲書院君子出身的鬼物鐘魁,站在一位雙手正摸著自家一顆光頭的老和尚身邊。

  高承身後還有個孩子,望向高承背影,喊了聲哥,然後告訴高承,主人崔東山到了南岳。

  高承對此置若罔聞。

  南岳儲君之山,兩位十境武夫,李二和王赴訴並肩而立,此外還有同樣來自北俱蘆洲的魚鳧書院山長周密,與那王座大妖托月山文海同名同姓,所以周山長在書院撂下一句制他娘的怒,就帶著一大撥書院儒生聯袂南下寶瓶洲,不過周密讓書院弟子都留在了中部陪都,獨自南下,如今與好友李二、以及老莽夫王赴訴,一起負責坐鎮南岳儲君山頭。

  在這座南岳儲君之山,位置高度僅次於山巔神祠的一處仙家府邸,老龍城幾大姓氏勢力目前都暫住於此,除了老龍城苻家,孫家范家,此外還有正陽山幾位大劍仙、老劍仙,還有清風城城主許渾,當下都在不同的雅靜院落落腳,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在與雲霞山元嬰祖師蔡金簡敘舊。

  老龍城幾個大姓家族,都已搬遷出城。只是損失依舊不可估量。所幸大戰之前,幾條商貿路線,積攢家底不薄。哪怕傷筋動骨,但是還不至於一蹶不振,只要寶瓶洲守得住,一切好說,這本身就是一場要麼賭大贏大、要麼輸了賠精光的豪賭,再者大驪也由不得老龍城不答應。

  何況作為帶頭羊的老龍城苻家,表現得最為不遺餘力,幾大附庸姓氏,自然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平日裡還要擠出笑臉,擺出一副處之泰然的架勢,不敢流露出半點怨氣。畢竟萬一真要贏了這場大戰,可就要一本萬利了。

  至於老龍城的那幾條跨洲渡船,桂花島和山海龜在內,都早已遷徙去往寶瓶洲北部地帶。

  許氏夫婦二人,還有嫡子許斌仙,則與正陽山陶家老祖、護山供奉和女子陶紫,一起秘密議事。

  城主許渾如今已是玉璞境兵家修士,身披瘊子甲。

  嫡子許斌仙。早年有一位風姿卓絕的道姑,雲遊清風城,親自為許渾嫡子賜名,寓意「文武雙全山上人」。

  正陽山與清風城雙方關係,不僅僅是盟友那麼簡單,書房在座幾個,更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密切關係。

  許渾面無表情,望向那個惴惴不安前來請罪的婦人,語氣並不顯得如何生硬,「狐國不是什麼一座城池,關了門,開啓護城陣法,就可以隔絕所有消息。這麼大一個地盤,占地方圓數千里,不可能憑空消失之後,沒有半點消息傳出來。早先安排好的那些棋子,就沒有半點消息傳回清風城?」

  許氏婦人搖搖頭,「不知為何,始終未有半點消息傳出。」

  許渾微微皺眉,「那個叫顔放的外鄉人,到底是不是朱熒王朝獨孤氏餘孽?」

  許氏婦人小心翼翼說道:「朱熒王朝覆滅多年,形勢太亂,那個劍修如雲的王朝,早年又是出了名的山上山下盤根交錯,高人逸士,一個個身份晦暗難明。這個化名顔放的傢伙,行事太過鬼祟,朱熒王朝許多線索,斷斷續續,支離破碎,拼湊不出個真相,以至於至今都難以確定他是否屬￿獨孤餘孽。」

  這倒不是婦人的狡辯,比如舊白霜王朝山河,那個名為曹溶的下山道人,出現在老龍城戰場後,此後施展出來的諸多玄妙神通,就讓寶瓶洲修士大為吃驚。竟有這等神通廣大的得道真人,雖然具體境界依舊難測,但是手段之玄,術法之高,完全可以視為仙人。

  竟是一身道法,絲毫不弱於寶瓶洲的新晉大天君,神誥宗祁真。

  使得寶瓶洲震驚之餘,更多是一種與有榮焉,我寶瓶洲,果然藏龍臥虎,山高不可攀,水深不可測。

  所以老龍城哪怕淪為戰場廢墟,暫時落入蠻荒天下畜生之手,寶瓶洲山上修道之人,與山下鐵騎藩屬邊軍,人心士氣,不減反增。

  這種仗,哪怕死人再多,可到底半點不憋屈不窩囊,所以有的打,完全可以打!

  至於那個桐葉洲,真他娘的是個一捅就破的稀爛攤子,虧得咱們早年將自家寶瓶洲視為小門小戶,總覺得南邊那個高門大戶的鄰居,有多了不得,以至於衆多山水邸報常有言語流轉,說那桐葉洲的金丹可殺寶瓶洲元嬰,還真就有很多練氣士信了,並且深信不疑。結果原來自家山河,才是厚底子,大氣魄。

  可是對於如今的清風城而言,半數財源被莫名其妙截斷挖走,而且連條相對準確的脈絡都找不到,自然就沒有半點好心情了。

  「哪怕正陽山幫忙,讓一些中岳地界本土劍修去查找線索,還是很難挖出那個顔放的根腳。」

  婦人泫然欲泣,拿起一塊帕巾,擦拭眼角。

  許渾擺擺手,「那就再議。」

  某些真正的內幕,還是關起門來自家人商議更好。

  那陶家老祖笑呵呵道:「到現在為止,落魄山還是沒有個人出現在戰場,」

  「可能有,但是沒掙著什麼名氣。」

  許斌仙笑道:「好像就給了大驪軍方一條龍舟渡船,也算出力?假仁假義的,做生意久了,都曉得收買人心了,倒是好手段。沾那披雲山魏大山君的光,憑藉一座牛角山渡口,抱上了北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這些仙家的大腿。如今竟然成了舊驪珠地界最大的地主,藩屬山頭的數量,都已經超過了龍泉劍宗。」

  正陽山那頭搬山老猿一身白衣,身材魁梧,雙臂環胸,譏笑道:「好一個時來運轉,使竪子成名得勢。」

  許斌仙忍不住說道:「北岳披雲山,委實是底蘊深厚得可怕了。只是魏檗擺明了被大驪捨棄,早先神位不過是棋墩山土地公,崛起得太過古怪,這等冷灶,誰能燒得。落魄山好運道。」

  許氏婦人怯生生道:「只是不曉得那個年輕山主,這麼多年了,為何一直沒有個消息。」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一個泥瓶巷賤種,不到三十年,能折騰出多大的浪花,我求他來報仇。以前我在正陽山,他不敢來也就罷了,如今出了正陽山,還是藏藏掖掖,這種膽小怕事的貨色,都不配許夫人提及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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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六章 問我春風

  那場群雄聚首的議事終於散場,崔東山背靠牆壁,盤腿而坐,與純青以心聲閒聊起來,「青神山夫人為什麼不等個十幾年,好歹等你躋身上五境和山巔境,再讓你離開竹海洞天?如今世道這麼亂,天才最不值錢,說沒就沒的。夫人給我出了個大難題啊,事先說好,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返回中土神洲,別輕易跌境,更別隨便死。」

  於公於私,於情於理,崔東山都不願意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在寶瓶洲身死道消。

  對於那位青神山夫人,崔東山還是很敬重的,信得過。當年老王八蛋淪為整個浩然天下的過街老鼠,中土鬱家,皚皚洲劉氏,竹海洞天,都對老王八蛋伸出過援手,而且郁泮水與劉聚寶,難免還有些人之常情的私心,希望綉虎既當朋友,又當個輔弼之人,唯獨青神山夫人,無所求,就只是瞧見了朋友落難,自家山頭剛好有酒管夠,僅此而已。

  純青蹲在一旁,「山主師父說技擊一道,止境武夫幫忙餵拳再狠,下手再重,到底不會死人,所以不如跟一個山巔境搏命廝殺來得有用。放心吧,在我離開家鄉之前,師父就與我約定好了,要麼活著回去,以後繼承青山神祠廟,要麼死在外邊,師父就當沒我這麼個弟子。」

  崔東山點點頭,「是這麼個理兒,你要是對上我先生,也就是我先生兩劍外加一拳的事。而我先生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也遇到過幾位同道中人,比如有望躋身王座的妖族劍仙綬臣,還有托月山百劍仙之首的斐然,兩個劍修,都擅長抽絲剝繭,以傷換死,專門針對所謂的年輕天才。」

  純青問道:「我與你先生,差距有這麼大?」

  隱官陳十一。年輕十人的最後一位。但是中土神洲公認一事,年輕十人與候補十人,存在著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純青早已是遠遊境武夫,同時還是一位元嬰境瓶頸練氣士,精通五行術法,雷法符籙,刀劍技擊,扶乩降真,馭鬼敕神,而且她還是位造詣極高的陣師,所以擅長捉對廝殺,追蹤,隱匿,遠遁,無所不精。青山神夫人將少女純青視若己出,親自栽培不說,由於竹海洞天的山巔好友遍天下,在短短十數年間,為她弟子純青指點武學技擊的止境宗師就多達四位。

  最可怕的地方,在於純青如今才二十歲出頭,早年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列的時候,她更是才十四歲,是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當中,最年輕的一個。

  崔東山笑道:「你跟我先生,差距其實不在境界上,準確說來,境界如果只是紙上算術,當年登榜之時,還是你稍高些。只不過山上廝殺,往往高下立判,生死一瞬,純青姑娘所學駁雜且精通,當然是好事,與人分生死,可以打消很多意外,可惜遇上我那個最喜歡琢磨萬一二字的先生,純青姑娘還是會死,我說得直白,你別生氣啊。」

  純青搖頭道:「不生氣,就是有點不服氣。」

  崔東山笑嘻嘻道:「我就喜歡純青姑娘這種直爽脾氣,不如咱們結拜當個異姓兄妹?咱倆就在這裡斬雞頭燒黃紙都成,都備好了的,下山行走江湖,缺啥都不能缺這禮數。」

  純青還是搖頭,「如此一來,豈不是矮了隱官一個輩分,不划算。」

  崔東山拍胸脯道:「好辦啊,咱們認了姐弟。」

  純青忍不住轉過頭,看著這個滿臉誠摯神色的「少年郎」,她一臉疑惑不解,是他傻啊,還是當自己傻啊。可是一個傻子,怎麼來的仙人境修為?如果不是臨行之前,兵家老祖姜太公以心聲提醒她,此人是千真萬確的仙人境修士。純青都要誤以為對方只是個地仙。不過從南岳祖山趕來采芝山途中,崔東山坦誠相見,還大駡了一通某人與綉虎早年在竹海洞天的胡作非為,年輕姑娘心中到底是有些親近的,至於崔東山為何一直强調崔瀺那個老王八蛋的人生巔峰,只在少年時。純青就完全想不明白了。

  純青看了崔東山好一會兒,可那少年只是眼神清澈與她對視,純青只好收回視線,轉移話題,「希望以後有機會,能跟你先生切磋劍術和拳法,分個勝負。」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切磋好啊,你是曉不得知不道,我先生那可是出了的名溫良恭儉讓,謙謙君子,翩翩公子,尤其是與女子切磋拳法道術,一向最守規矩,從來點到即止。不過我先生忙得很,如今又尚未返鄉,就算回了家,也一樣輕易不出手,最喜歡講理嘛,遠遠多過出手,尋常人就休想找我先生切磋了,但我跟純青姑娘是啥關係,所以問劍問拳都沒問題,我作為先生最器重最欣賞的得意弟子……之一,還是能夠幫忙說上幾句話的。」

  純青抱拳道謝一聲,收拳後疑惑道:「點到即止?不需要吧。別的不敢多說,我還算比較扛揍。你可以讓你先生只管全力出手,不死人就行。」

  崔東山神色古怪,抬起袖子,擦了擦臉。

  崔東山不願死心,繼續說道:「以後我帶你走趟落魄山,回頭弄個掛名供奉當當,豈不美哉。而且我家那鄰居披雲山,其實與竹海洞天有些淵源的,山君魏檗有片竹林,對外號稱半座竹海洞天,還有什麼小青神山的美譽,我苦勸無果,希望魏山君收斂點,魏山君只說自家竹林氣象萬千,稱之為半座竹海洞天,怎就名不副實了。」

  純青倒是不太介意什麼半座竹海洞天、大小青神山的說法,只是問道:「就是那個很喜歡辦夜遊宴的魏山君?」

  崔東山仗義執言道:「胡說,什麼喜歡辦夜遊宴,不許你冤枉我家魏山君,辦夜遊宴,是喜歡不喜歡的事情嗎,哪次不是北岳地界山水神靈、譜牒仙師上桿子要為披雲山道賀,魏山君能怎麼辦,盛情難卻,難道要自顧清譽名聲,不惜寒了衆將士的心?」

  崔東山大袖一揮,慷慨激昂道:「兩袖清風魏山君,略收薄禮夜遊宴,絕非浪得虛名!」

  純青小聲問道:「你與魏山君有仇啊?」

  崔東山側過身子,身體後仰,一臉驚慌,「弄啥咧,純青姑娘是不是誤會我了。」

  純青說道:「我算是瞧出來了,你這個人,不實在。」

  崔東山哀嘆一聲,突然又把臉貼在牆壁上,純青好奇道:「那位氣吞山河的正陽山搬山老祖,不是都已經跟清風城那邊散了嗎,你還偷聽個什麼?」

  崔東山嘀咕道:「前邊是稱兄道弟的爾虞我詐,這會兒才是自家人關起門來的推心置腹,都很精彩的,他們又沒說不許偷聽,不聽白不聽。」

  純青說道:「不厚道。」

  崔東山委屈道:「怎麼可能,你去問問京觀城高承,我那高老哥,我要是為人不厚道,能幫他找回那個失散多年的親弟弟?」

  純青將信將疑,不過卻說道:「老法子,你借我神通一觀,確實挺有趣的。」

  崔東山笑容燦爛,雙指並攏,虛拈一物,遞給純青,輕輕一放,她攤開手掌,掌上懸空寸餘,有山水漣漪陣陣,再以一粒心神芥子遊歷其中,就可以親耳聽親眼見,如身臨其境,而且是與崔東山一起分心兩觀。

  下榻於這座府邸裡邊的各路神仙,多是正陽山、清風城這類寶瓶洲宗門候補山頭,不然就是距離宗字頭還差一線的二流仙家門派,不過目前偌大一座庭院深深的府邸,境界最高的,只是清風城許渾這麼個新鮮出爐的玉璞境,而許渾只以殺力巨大著稱一洲,其餘術法神通和旁門左道,其實並不擅長,當然察覺不到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隱秘窺探。何況如今崔東山比較喜歡放在檯面上的身份之一,是個大驪綠波亭二等諜子,公文、信物都有,此外崔東山其實還有一大堆頭銜,比如老龍城苻家的供奉兼迎親郎,雲林姜氏的客卿,北岳儲君之山的香火使節,要啥有啥,啥都不缺。就算讓崔東山一炷香內掏出個采芝山廟祝譜牒,崔東山一樣拿得出來,山神王眷只會雙手奉上。

  他們腳下這座南岳儲君之山,名為采芝山,山神王眷,曾是一國南岳大山君,成為大驪藩屬國之後,采芝山降為南岳儲君山,看似貶謫,實則是一種山上官場的巨大抬升,在一洲南岳地界,可謂一山之下萬山之上。采芝山出産一種名為幽壤的萬年土,是陰物英靈之屬開闢自家道場的絕佳之物,也是修士養鬼一途,夢寐以求的山上至寶。

  一個中年面容的觀海境練氣士,剛好腳步匆匆路過牆角道路,瞧見那蹲牆根的少年少女之後,放緩腳步,轉頭數次,越看越皺眉不已,如此不講究山上忌諱,既無懸佩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牌,也無老龍城鑄造、交由藩邸分發的布雨佩,莫不是哪個小山頭的祖師堂嫡傳子弟,下山歷練來了?可如今這采芝山上,何等規矩森嚴,況且這座鹿鳴府,更是一洲山巔仙師齊聚之地,豈可造次,他們倆的師門長輩平日裡都是怎麼管教的,就由著倆孩子出來撒野?

  這位出身大仙府停雲館的修士停下腳步,臉色不悅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來自哪座山頭,到底懂不懂規矩?你們是自己報上名號,我去與鹿鳴府管事稟報此事!還是我揪著你們去見楚大管事?!」

  崔東山一邊偷聽,一邊瞪眼瞅著那個觀海境老神仙。

  純青伸手指了指崔東山,示意身邊白衣少年做主。然後她站起身,再蹲在崔東山另外一邊。

  崔東山屁股不抬,挪步半圈,換了一張臉貼牆壁上,用屁股對著那個來自停雲館的百歲老神仙。停雲館修士,前三代老祖師,都是骨頭極硬的仙師,境界不算高,卻敢打敢駡敢跌境,與無敵神拳幫差不多的作風,只是世風日下,一代不如一代,如今一個個譜牒仙師,從館主到供奉再到祖師堂嫡傳,都是出了名的狗拿耗子。早年攀附朱熒王朝一個劍術卓絕、飛劍無雙的老劍仙,如今好像又開始尋思著抱正陽山的大腿,靠砸錢靠求人,靠祖輩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死皮賴臉才住進了這座鹿鳴府。

  而當年那個一路逃離書簡湖的元嬰劍修,其實剛好就死在阮秀和崔東山手上。

  那停雲館觀海境修士惱火不已,卻未喊打喊殺,就打算去與擔任采芝山山神祠廟祝的楚大管事告一狀,純青瞥了眼對方,竟是當場消失無蹤了。竟是毫無蛛絲馬跡,半點氣機漣漪都無,這就很古怪了,純青只瞧見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估計是被收入上五境修士獨有的袖裡乾坤當中。純青好奇問道:「怎麼做到的,一般仙人境運轉神通,我都能察覺個大概。」

  崔東山只是輕輕抬起那只雪白袖子,純青凝神定睛一看,發現兩串蠅頭小楷一般的細微文字,在法袍之上,猶如兩棵水草隨水搖曳,「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

  純青也曾精研符籙一道,神采奕奕,問道:「你方才拘押此人,是用上了符陣?」

  崔東山笑嘻嘻道:「沒呢,抓個觀海境,幫他砥礪道心,哪裡需要如此興師動衆,就是與純青姑娘顯擺一下我的法袍,不比你身上那件青竹衣差吧?」

  純青不再言語。

  正陽山三位離去後,許渾一直坐在書房內閉目養神,既不與婦人興師問罪,也不開口言語。

  身上披掛這件瘊子甲,與外界想像中類似神人承露甲的兵家寶甲,其實截然不同,並非一件防禦重寶,而是一件玄之又玄的攻伐之物,這使得許渾在躋身玉璞境之前,更加坐實了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身份。

  嫡子許斌仙靠著椅背,從袖中取出一本在山上流傳極廣的山水遊記,百看不厭。

  許氏婦人緩緩站起身,欲言又止。

  許渾睜開眼睛後,不見他如何出手,屋內就響起一記清脆耳光,婦人一側臉頰就瞬間紅腫。

  許斌仙抬起頭,各看了眼爹娘,然後又低頭翻書。

  這位從未有過出手廝殺記錄的年輕修士,腰間同一側,懸配有一把短劍和一把法刀,又以一條紫艾綬繫掛在刀劍兩端。

  許氏婦人伸手覆住那邊臉頰,並未半點憤懣神色,反而嗓音輕柔,以心聲與丈夫提醒道:「還是隔絕天地吧,免得接下來談事,被正陽山陶家老祖偷聽了去,正陽山喜好暗中行事,一向百無禁忌,沒什麼他們是不敢做的。」

  許渾嗤笑道:「當我的玉璞境是擺設嗎?陶老賊不過元嬰境,你傻他不傻。」

  許斌仙繼續翻書頁,「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總覺得正陽山處處透著古怪。」

  許渾想了想,還是施展了一道清風城獨門術法禁制,然後盯著那個婦人,臉色陰沉道:「一座狐國,等於清風城的半數財源,沛湘還是一個元嬰境,狐皮符籙在掙錢之外,更為清風城掙來山上人脈,此外狐國真正的意義,你不會不清楚,辛苦積攢了數百年的文運,許斌仙的姐姐,如今還在袁氏家族那邊,眼巴巴等著這份文運!」

  許氏婦人默不作聲,暗自垂淚。

  許氏以嫡女嫁上柱國袁氏庶子。圖謀極大,是奔著「文臣上柱國姓氏也要、武將巡狩使官職也拿」而去的。

  許渾嘆了口氣,神色緩和幾分,「坐下聊。你那師兄柴伯符,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清風城名義上有許渾和狐國之主沛湘,兩大元嬰修士坐鎮。

  其實許氏婦人,還有個性情詭譎身份隱蔽的師兄,柴伯符,道號龍伯,山澤野修,一位行蹤不定的老元嬰,資歷老,修為高,尤其精通水法,都能夠與書簡湖劉志茂掰手腕,為了搶奪一本截江真經,差點分出生死。

  此人倨傲至極,尤其擅長障眼法,在寶瓶洲歷史上曾以各種姿容、身份現身各處,柴伯符也確實有眼高於頂的雄厚本錢,畢竟寶瓶洲沒有幾個修士,能夠先後與劉志茂、劉老成和李摶景交手,最後還能活蹦亂跳到今天。柴伯符腰間繫掛的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懸掛一大串玉佩和瓶瓶罐罐,更多是障眼法,真正的殺手鐧,還在於那條白玉帶,實則是一條從古蜀國仙府遺址得到的酣眠小蛟,當年正是因為這樁機緣,才與劉老成結下死仇,柴伯符甚至敢獨自襲殺數位宮柳島祖師堂嫡傳,膽大心狠,保命手段更多。

  許渾贏他不難,殺他不易。柴伯符私底下曾經多次秘密會見妻子,甚至還敢擅自傳道嫡子許斌仙,許渾其實是起過殺機的。這個道號龍伯的著名野修,與妻子是正兒八經的同門師兄妹,兩人早年聯手害死傳道之人,各取所需,一起叛出師門,只不過雙方傳道人,也不是什麼好鳥。最後柴伯符徹底走上閒雲野鶴的野修道路,師妹則嫁入清風城。

  如果不是柴伯符所傳水法,讓許斌仙大道裨益極多,許渾絕不會對此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加上柴伯符等同於半個清風城客卿,比如許渾一次閉關,恰逢狐國動-亂,柴伯符出力不小,不然等到許渾出關,狐國就會是個稀爛攤子。

  婦人點頭道:「師兄一向謹慎,自從當年分道修行之後,直到後來在清風城重逢,我其實就一直沒見過他的真實面容。」

  其實那個跟在柳赤誠身邊的龍伯老弟,不是沒有想過留下線索給清風城尋求援手,但是根本無需故意當睜眼瞎的柳赤誠出手,兩次都被顧璨抓個現行。

  至於下場,可想而知。落在比柴伯符更像野修魔頭的顧璨手上,絕對不比落在柳赤誠手上輕鬆。所以在之後的跨洲遠遊途中,那位龍伯老弟幾乎已經是躺著裝死了,柳赤誠顧璨你們這對狗日的師兄弟,要麼打死我柴伯符一了百了,此外跌境什麼的就根本不算事,我輩修道人,境界攀升不就是拿來跌境的嗎?

  許渾突然問道:「先不談內容真假,只按照這本遊記上的描述,這個陳憑案,如今大致身在何處,境界如何?」

  許氏婦人輕聲說道:「在那罄竹湖,或者說書簡湖,陳平安確實在青峽島當過幾年的賬房先生,估計這個年輕人當時戰力,大致可以按照一位金丹修士計算。」

  許渾皺眉道:「劍修?」

  許氏婦人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視為金丹劍修,目前不好說。但是此人年紀輕輕,就城府深沉,擅長藏拙,這種貨色,肯定不是什麼易於之輩。當年我就覺得此人比那劉羨陽,更留不得。只是正陽山那邊太過托大,尤其是那頭護山老猿,根本瞧不上一個斷了長生橋的廢物,不願意斬草除根。」

  「珠釵島劉重潤,如今就是金丹修士,落魄山好像對劉重潤十分禮敬,照理說可以推測出落魄山底蘊一二,但極有可能是落魄山故意為之的障眼法。唯一一個確鑿消息,是前些年,落魄山與玉液江水神府起了一場衝突,最後好像是披雲山對此十分不滿,魏檗以山上官場手腕,從此對水神府壓制頗多。聽那沖淡江水神李錦,在州城隍宴席上的一次酒後失言,落魄山上有位純粹武夫坐鎮山頭,是位有望躋身遠遊境的大宗師,負責傳授後輩拳法。而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也曾私底下對落魄山怨懟極多,說若無披雲山魏山君的庇護,她定要折損些功德,也會水淹落魄山。」

  許斌仙突然插嘴笑道:「萬一這兩位江水正神,外加那個龍州城隍,其實早就給落魄山收買了去,故意演戲給咱們看,我們清風城,與那坐擁十大劍仙的正陽山,豈不是一直都在鬼打牆。」

  婦人笑道:「老猿有句話說得不錯,短短二十幾年功夫,一個斷過長生橋的年輕人,此後修行路上機緣再多,再順風順水,又能厲害到哪裡去。我們擔心歸擔心,嚇唬自己就算了。鬼打牆?若是那本山水遊記,哪怕只有五六分真,這位落魄山山主,一直在寶瓶洲無頭蒼蠅一般亂逛,其實更是鬼打牆了,既要實惠,又要虛名,再要艶遇,什麼都要,一路上什麼都捨不得,這種人,大道高不到哪裡去。」

  「不管如何,清風城躋身宗字頭,才是最緊要事。」

  許渾死死盯住婦人,哪怕設置禁制,依舊以心聲與她說道:「在這之外,狐國沛湘那邊,有些事情,我從不過問,不代表我被蒙在鼓裡。這場大戰之前,寶瓶洲任何一個元嬰境,何等金貴,再寄人籬下,沛湘都不至於對你一個龍門境,如此忌憚!」

  婦人臉色微白。

  許渾擺擺手,「我只看結果,不問過程。」

  返回正陽山自家一處雅靜院落,陶家老祖立即施展神通,隔絕天地。

  白衣老猿將陶紫護送至此,就自行離開。

  作為正陽山唯一的護山供奉,地位尊崇,哪怕是陶家老祖這般在祖師堂坐頭幾把交椅的老劍仙,依舊需要處處以禮相待。更何況正陽山上,誰不清楚這頭白衣老猿最寵溺陶紫,簡直就是陶家這脈山峰一姓之護山供奉了,陶家老祖自然為此頗為自得。

  陶紫已經從早年初次遊歷驪珠洞天的那個小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在白衣老猿告辭離去之時,剛落座,就又起身,一直將白衣老猿送到小院門口,魁梧老猿伸手拍了拍陶紫的腦袋,示意她不用這麼客氣,女子一雙秋水眼眸眯成月牙兒,對這位打小就護著自己的猿爺爺,陶紫確實打心眼親近,視為自家長輩一般,甚至許多言語,與自家老祖都未必說得,偏能與猿爺爺毫無顧忌,吐露心扉。

  都不用陶家老祖「開門」,白衣老猿一手推開的山水禁制,徑直大步離去。

  陶家老劍仙眼神晦暗不明,親近歸親近,這位護山供奉,於自家一脈而言,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天然盟友,只是這頭老猿在陶紫之外,確實太不講究了,半點人情世故都不講。

  在白衣老猿離去後,陶紫折返落座,輕聲笑道:「猿爺爺一旦成功破境,必有一份額外仙緣在身,天大好事。」

  陶家老祖笑著點頭。

  例如劉老成是寶瓶洲唯一一個上五境的山澤野修,冥冥之中就會有那氣運在身,庇護大道,如今果然成了真境宗的首席供奉,傳聞躋身仙人境,跟上神誥宗大天君祁真的腳步,只是時間而已。風雪廟魏晉更是好似獨占劍道氣運的絕佳例子,如此看來,當年風雷園李摶景為情所困數百年之久,確實太過暴殄天物,太不知珍惜福緣了,不然只要李摶景破開元嬰瓶頸,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本土仙人境劍仙,唾手可得。只不過如此一來,遭罪的就是正陽山了,所謂的開闢出十條登頂劍道,只會淪為寶瓶洲最大的笑柄。

  不然李摶景只需要獨自一人,御劍登頂正陽山之巔,到時候誰敢上去送死?

  白衣老猿打算去山巔神祠最高處賞景。

  鹿鳴府門外牆根那邊,純青問道:「怎麼說?」

  崔東山立即起身,一本正經道:「既然不可力敵,只能避其鋒芒!」

  兩人一起溜走。

  在一處臨崖的觀景涼亭,純青踮起腳跟,眺望遠方,塵土飛揚,黃沙萬里,如潮水席捲而來,純青皺眉道:「蠻荒天下要擾亂南岳戰陣。你們大驪安置的那些御風修士,未必能夠完全擋下對方沖陣。」

  崔東山站在欄桿上,視線掠過那些現出妖族真身的龐然大物,多是地仙境界,還有一些天生身形巨大的山澤妖物,但是真正棘手的,是極遠處,一尊身後拖曳著琉璃光彩的遠古神靈餘孽,哪怕是崔東山都不敢說自己能夠攔住對方的前進腳步。一場山上修士山下鐵騎混雜一起的戰爭,最關鍵就是雙方相互壓勝,不允許任何一個存在能夠例外,比如崔東山一旦現身戰場,必然會招惹來劍仙綬臣之流的刻意針對,就像之前緋妃出手,運轉本命神通搬海衝擊老龍城,寶瓶洲這邊就有王朱現出真身,與之針鋒相對,打消對方大部分的水法神通,先前白也仗劍扶搖洲,就屬￿最大的一個例外,所以文海周密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會選擇圍殺白也。在這之前,白也劍斬王座曜甲,曜甲打殺周神芝,都是此理。

  一場涉及天下走勢的戰爭,任你是飛升境修士,甚至是十四境大修士,其實誰都無法做到力挽狂瀾於既倒。

  真正能夠決定戰場勝負的,山上神仙,山下鐵騎,缺一不可。

  純青下意識伸出雙指,輕輕拈動青色袍子,「如此一來,妖族送死極多,付出的代價很大,但是只要打亂南岳山腳那邊的大軍陣型,蠻荒天下還是賺的。」

  崔東山笑道:「老王八蛋後手還是有一些的。」

  白衣老猿沒有碰到白衣少年和青袍少女,獨自去往山巔,結果瞧見了三位純粹武夫,其中還有個年輕女子,微皺眉頭,獨處一地,眺望南方戰場。

  其中一人,白衣老猿認得,舊驪珠洞天的李二,傳聞此人曾經與宋長鏡打過一架。

  至於其餘兩個,白衣老猿就不認識了。

  化名鄭錢的裴錢,以及北俱蘆洲年歲最大、還曾走火入魔的止境武夫,王赴訴。

  白衣老猿嗤笑一聲。

  李二轉過頭。

  白衣老猿視而不見。

  王赴訴嘖嘖說道:「李二,有人不給你面兒啊。擱咱們北俱蘆洲,這他娘的不是問拳是個啥。」

  李二說道:「人?」

  白衣老猿終於轉過頭。

  只不過白衣老猿突然臉色劇變,陰晴不定。

  再顧不得與一個莽夫李二計較什麼。

  因為一洲山河氣運驟變,先是矗立起一尊身高萬丈的披甲神人,身負寶瓶洲一洲武運。身形縹緲,轉瞬之間就從大驪陪都,掠到南岳地界,步步踩踏虛空,往南方飄蕩而去。

  而那崔東山呆呆無言,突然開始破口大駡崔瀺是個王八蛋。

  原來此外又有一位面容模糊的文士,從齊渡祠廟現身,一襲青衫,起先身形與常人無異,只是一步就縮地山河半洲之地,驀然萬丈高,直接現身在舊老龍城廢墟遺址上,一手按住那尊遠古高位神靈的頭顱,微笑道:「遇事不決,問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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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1 03:02:32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南岳儲君采芝山,李二深呼吸一口氣,遠眺南方,對那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遙遙致敬。

  此外戰場實在太過遙遠,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終究沒那掌觀山河神通,加上老龍城舊址戰場,氣象已經變得混亂不堪,瞧不見了。

  在家鄉驪珠洞天,李二是與齊先生喝過酒的,當時李二沒想到齊先生會登門,家中只有幾碗劣酒而已,好在齊先生不介意。

  雖說眼前這位讀書人,其實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齊先生了,卻不耽誤李二抱拳致禮。

  李二突然聚音成線與裴錢說道:「要信得過你師父,他與齊先生,都是真正的讀書人。不是只會以德報怨。何況你師父這一脈,上一輩的恩怨,就沒有讓下一輩承受的習慣。」

  文聖一脈,最講道理。

  文聖一脈,也最護短。

  文聖老先生護短弟子,連欺師滅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脈之後,老秀才依舊護短,不惜自囚功德林。

  齊先生護短,左先生護短,齊先生代師收徒的小師弟也護短,以後文脈第三代弟子,也一樣會護短更年輕的晚輩。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見了那頭正陽山搬山猿,早一拳過去了。當年這頭老畜生追殺陳平安和寧姚,橫行無忌,其中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當時蹲門口長吁短嘆,擔心出手壞規矩,給師父責罰,也會給齊先生以及阮師傅添麻煩,這才忍著。於是婦人駡天駡地,駡他最多,最後還要連累李二一家人,去婦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時日,受了不少窩囊氣,一張飯桌上,靠近李二他們的菜碟,裡邊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夾一筷子「遠在天邊」的葷菜,都要被念叨幾句什麼沒家教,什麼難怪聽說你家槐子在學塾次次課業墊底,這還讀什麼書,腦子隨爹又隨娘的,一看就是讀書沒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幹活,以後爭取給桃葉巷某個高門大戶當那長工算了……

  當時看著兒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長板凳,憨厚漢子的心都快碎了。可畢竟是自家親戚,一家四口還寄人籬下,打又打不得,駡又駡不過,真要硬著頭皮大吵一架,最後還不是自家媳婦難做人,李二就只能受著。好在當時閨女李柳不管不顧,徑直去拿了一隻空碗,走到舅舅他們桌子旁邊,夾了滿滿當當一大碗葷菜放在弟弟身邊,這才讓李二心裡好受許多。

  裴錢輕輕點頭,好不容易才壓下心中那股殺意。

  如果說師娘是師父心中的天上月。

  那麼裴錢很清楚,齊先生對於師父,意味著什麼,是師父從不與人言說的心神往之。

  裴錢先後看過師父的兩次心境,只是裴錢從不曾對誰提及此事,師父對此其實心知肚明,也從來不說她,甚至連板栗都沒給一個。

  裴錢這趟遠遊歸來的心境,有點類似當年師父從書簡湖歸鄉後的心境,師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風彪悍的北俱蘆洲,用以壓下心井的龍抬頭,所以裴錢才會剛回落魄山就又要遠遊南岳戰場,反正在戰場上,出拳不用計較什麼對錯是非,沒什麼輕重、生死的講究,越重越好,敵死我活,很純粹很簡單。

  在金甲洲戰場上,裴錢對「身前無人」這個說法,越來越清晰,其實就兩種情況,一種是學了拳,就要膽子大,任你强敵在前,依舊對誰都敢出拳,故而身前無敵,這是習武之人該有之氣魄。再就是習武學拳,要務實至極,要吃得住苦,最終遞出一拳數拳百拳下去,身前之敵,悉數死絕,更是身前無人。

  裴錢聚音成線,好奇問道:「這頭正陽山護山供奉,境界很高,拳頭很硬?」

  瞧著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錢通過各色山水邸報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曉得這頭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在那十條劍道十劍仙的正陽山,都太服管束,好像還一直想要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的第一頭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囂張氣焰,就好似一頭王座大妖了?偷學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囂張不成?

  只是一想到師父和師娘在少年少女歲數時,需要聯手對付這頭老畜生,裴錢其實難免有些小怕。雖說出拳不含糊,無礙拳意巔峰,可到底會犯怵幾分。

  李二笑答道:「湊合,當年還能靠著體魄優勢,跟那藩王宋長鏡切磋幾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過天,拳法要大過地,拳術得有一顆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過這是鄭大風說的,李叔叔可說不出這些道理。」

  裴錢點頭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鄭大風確實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卻沒有李叔叔好。師父曾經私底下與我說過,李叔叔雖然沒讀過書,但是書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李叔叔眼光更好,因為當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師父有習武資質的人,還想要送給我師父一隻龍王簍和一條金色鯉魚,我師父說可惜當時自己運氣不好,沒能接住這份饋贈,但是師父對此一直感恩在心。」

  當裴錢說到自己的師父,神色就會自然而然柔和幾分,心境也會趨於安寧平靜。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談不上什麼眼光不眼光的,當年就是看那草鞋少年最順眼,畢竟是看著對方長大的,當陳平安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與楊家藥鋪打交道又多,李二其實都看在眼裡。有些時候楊老頭會讓李二幫忙看著點孩子的上山采藥。就像裴錢所說,李二是驪珠洞天最早看重陳平安的人,事實上李二對裴錢,這位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師重道,學拳吃得住苦,學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輕易出拳,像誰?像他李二嘛。

  王赴訴埋怨道:「你們倆嘀咕個啥?鄭丫頭,當我是外人?」

  裴錢笑了笑。

  王赴訴問道:「鄭丫頭,真不再考慮考慮,更換門庭,隨我練拳?當了我的關門弟子,以後你就是板上釘釘的北俱蘆洲女子武神。」

  裴錢搖搖頭,再次婉拒了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輩武夫,學拳一途,大敵在己,不求虛名。」

  王赴訴楞了楞,氣笑道:「你那師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錢,單憑這句混帳話,這會兒連王赴訴的祖宗十八代都給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錢,卻只是心平氣和說道:「王老前輩,師父說過,今日我勝過昨日我,明日我勝過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練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較勁,才有資格與外人,與天地較勁。」

  王赴訴咦了一聲,點點頭,大笑道:「聽著還真有那麼點道理。你師父莫不是個讀書人?不然如何說得出這般文縐縐話語。」

  裴錢點頭道:「我師父當然是讀書人。」

  王赴訴有些遺憾,這些天沒少拐騙鄭錢當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終不為所動。

  這個名叫鄭錢的丫頭,可了不得,也不說她的拳法根腳來歷,卻是個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痴,時時刻刻都在練拳,遇到了李二後,主動跟這個獅子峰止境武夫,討要了四張古怪至極的仙家符籙,瞅著輕飄飄的一張符籙,實則分量極重,被裴錢分別張貼在手腕和腳踝上,用以壓制自身拳意,砥礪體魄,所以乍一看裴錢,就像個學拳未曾遇到明師、以至於走樁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訴對那符籙很感興趣,只是李二這傢伙脾氣不太好,說花錢買不著,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贏過他李二的拳,贏了,別說四張,四十張都沒問題。

  王赴訴一想到獅子峰地界那場沒規沒矩的問拳,就一陣頭大,還是算了吧,拳怕少壯,一個年輕小夥亂拳打死老師傅,算什麼本事,老夫是氣量大,容得晚輩放肆,不與你李二一個體魄神魂都位於巔峰的年輕人計較,不然老夫若是年輕個一兩百歲,多挨你十幾拳,再倒地不起,輕鬆得很。

  王赴訴問道:「你那師父,多大歲數?」

  裴錢以誠待人,「比我歲數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輩年紀都小。」

  王赴訴大為訝異,忍不住又問道:「那就是他擅長壓境餵拳嘍?」

  裴錢使勁點頭,「當然!」

  王赴訴與李二問道:「寶瓶洲當真有這麼一號年紀輕輕的武學宗師?為何半點消息都無?連那皚皚洲都有個阿香妹子,名聲傳到我耳朵裡,寶瓶洲離著北俱蘆洲這麼近,早該名動兩洲山上才對。」

  李二不客氣道:「跟你不熟,問別人去。」

  王赴訴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氣上頭,搓手道:「李二,找地兒打一架?」

  李二說道:「然後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裝死?」

  李二確實不太會聊天,拆祖師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訴倒是不介意與李二問拳一場,只是如今身邊有個鄭錢,就暫且放過李二一馬。

  裴錢以眼角餘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著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錯了。劍仙如雲的正陽山是吧,且等著。

  王赴訴惋惜道:「可惜咱們那位劍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龍城那邊的異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這點不好,沒那些亂七八糟的術法傍身。」

  儲君之山這邊,讓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戰場的異象橫生。

  涼亭內,純青趕緊取出一壺青神山酒釀,喝了口酒壓壓驚,大驪王朝,或者說是綉虎崔瀺,到底是如何能夠如此完整煉化一洲文武氣運,最終化為己用?

  凡人之軀,終究難以比肩真正神靈。此役過後,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論了。

  先前那尊身高萬丈的金甲神人,從陪都現身,手持一把鐵鐧,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驪制式戰刀,毫無徵兆地屹立人間,一左一右,兩位披甲武將,好似一戶人家的門神,先後出現在戰場中央,阻滯那些破陣妖族如過境蝗群一般的凶狠衝撞。

  事實上這兩位享受無數人間香火的武運神靈,正是大驪上柱國袁、曹兩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處,人人最熟悉不過的兩張面孔。

  兩尊等同於飛升境的武運神靈幾乎同時朗聲道:「犯我國土者,斬之。」

  「踐我山河者,誅之。」

  但是比這更匪夷所思的,還是那個一巴掌就將遠古神靈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腳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腳將那原本彷彿無可匹敵的遠古神靈踩入海床當中。

  那個從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靈,想要掙扎起身,方圓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顯現出這尊神靈驚世駭俗的巨大戰力,結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腳踩入海底更深處。

  兩尊披甲武運神靈,被妖族修士無數術法神通、攻伐法寶砸在身上,雖然依舊屹立不倒,可依舊會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損。

  唯獨老龍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無視那些攻勢,由於他身在妖族大軍集結的戰場腹地,數以千計的璀璨術法、攻伐淩厲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簡單來說,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鎮壓那頭遠古神靈餘孽,甚至還可以將那些光陰長河的琉璃碎片化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劍舟不斷崩碎,無數道飛劍,肆意濺殺方圓千里之內的妖族大軍,但是蠻荒天下的妖族,卻好像根本在與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對手對峙。

  這一幕讓遠離戰場的純青都看得驚心動魄,比飛升境更高?豈不是十四境?照理來說,哪怕是那飛升境崔瀺,一樣都會承載不住的,武運還好說,大驪宋氏武運昌盛,袁曹兩尊門神又隨處可見,遍及一洲人間,但是文運一物,可不是什麼隨便裝入籮筐就可以裝滿的物件,對於英靈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實在太高了,連那中土文廟四聖之外的所有陪祀聖賢都做不到,至於文聖在內四人,除去至聖先師不說,禮聖、亞聖和老秀才,三位當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遠行,等於斷絕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這等手段對敵蠻荒天下了,文廟一正兩副三教主,都願意如此行事,到時候桐葉洲一個十四境,扶搖洲再一個,南婆娑洲還有一個。

  純青再取出一壺酒釀,與崔東山問道:「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站在欄桿上,大笑道:「喝啥酒,這會兒我就在喝酒啊,已經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蹦跳著一次次振臂高呼,師伯牛,師伯强,師伯猛,師伯才是真無敵……

  純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個齊先生。文聖一脈,除了最不顯山不露水的劉十六,其實齊靜春的兩位師兄,更加聲名卓著,浩然錦綉三事的崔瀺,練劍極晚卻劍術冠絕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歡的齊靜春,更多是一些與學問深淺、修為高低都關係不大的山上傳聞,比如白帝城城主鄭居中,破天荒願意主動出城,邀請一個外人去往彩雲間手談一局。

  崔東山突然沉默下來,轉頭對純青說道:「給壺酒喝。」

  純青丟給他一壺酒,崔東山揭了泥封,仰頭大口灌酒,以至於滿臉酒水。

  那一襲青衫,一腳踩在寶瓶洲老龍城舊址的陸地上,一腳將那尊遠古高位神靈禁錮在海床底部,後者只要每次掙扎起身,就會挨上一腳,龐大身形只會凹陷更深。寶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風卷雲湧,大浪滔天,使得蠻荒天下原本銜接有序的戰場陣勢,被他一人攔腰斬斷。

  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巔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顫,雙拳緊握,差一點就要現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幾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發飄渺,好似一位山巔修士的陰神遠遊複遠遊,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寶瓶印,再先後結說法、無畏印、與願、降魔和禪定五印,再與剎那間,結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聖人口含天憲,卻言說佛家語:「作獅子鳴。」

  寶光流轉天地間,大放光明,照徹十方。

  另外一襲青衫文士,則掐道門法訣,總計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籙,最終凝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語「雷池」二字,聖人言出法隨,卻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轉天機,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處顯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證果聖人現身人間,又好像符籙於玄和龍虎山大天師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轟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遠古神靈餘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將其煉化。

  此外佛門將近四百法印,半數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紛紛憑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當中。

  剩餘半數將近兩百印,悉數落在兩洲之間的廣袤海域,漩渦不斷,可見海床,使得蠻荒天下的大妖疲於奔命,要麼瘋狂避難,要麼試圖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渦。

  南岳山頭上,雞湯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後老和尚驀然肩頭一歪,身形踉蹌,似乎袖子有點沉。

  桐葉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輕道士會心一笑,感慨道:「原來齊先生對我龍虎山五雷正法,造詣極深。單憑拘押琉璃閣主一座陣法,就能夠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齊先生可謂學究天人。」

  純青又開始喝酒,山主師父說得對,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純青年紀小,但是歸功於青神山的山巔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賦異稟,所學駁雜,更有那術法精純之美譽,只是如今親眼見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純青就有難為情,不管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謙虛,如何早早知曉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見的壯闊畫卷,還是讓純青心神搖曳,自慚形穢,總覺得自己好像這輩子都難以走到那座老龍城了。

  崔東山大笑道:「純青姑娘,別氣餒啊,畢竟是我的先生的師兄嘛,術法高些,很正常!」

  純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學都學不來。」

  崔東山拎著沒幾口酒好喝的酒壺,一路腳步橫移,等到肩靠涼亭廊柱,才開始沉默。

  齊靜春早他媽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麼道,天時地利人和?齊靜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當年一戰,那是打不還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罷了。

  老王八蛋為何要要自己去驪珠洞天,就是為防萬一,真正惹惱了齊靜春,激起某些久違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盤,在棋盤外直接動手。死人不至於,但是吃苦難免,事實證明,的的確確,大大小小的無數苦頭,都落在了他崔東山一個人身上和……頭上,先是在驪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離開了驪珠洞天,還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納涼,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給小寶瓶往腦袋上蓋印,到了大隋書院,被茅小冬動輒打駡就算了,還要被一個叫蔡神京的孫子欺負,一樁樁一件件,辛酸淚都能當墨汁寫好長幾篇悲賦了。

  不過當時老王八蛋對齊靜春的真實境界,也未能確定,仙人境?飛升境?

  直到崔東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檢光陰長河圖卷,無意間發現了一幕,當時齊靜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樹下。

  再聯繫之後齊靜春安排的一切「身後事」,例如遠遊蓮花小洞天,與道祖坐而論道,最後為老劍條取來遮掩天機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飛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殘餘魂魄,還怎麼能夠飛升去往青冥天下?

  齊靜春又是如何能夠隨便一指作劍,劈開的斬龍台?

  齊靜春又不是劍修,手中更沒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斷去斬龍台,讓那同為坐鎮天地的兵家聖人阮邛試試看?

  崔東山坐下身,腦袋斜靠亭柱,懷抱一隻酒壺,一身雪白顔色,靜止不動,就如山上堆出了個雪人。

  中土文廟亞聖一脈聖賢,興許憂心忡忡,需要憂慮文脈千秋的最終走勢,會不會混淆不清,到底有傷正本清源一語,故而最終選擇會袖手旁觀,這其實並不奇怪。

  那麼至聖先師?以及很早就對齊靜春極為欣賞的禮聖?為何同樣不出手攔阻?

  為何當時就有人希望齊靜春能夠去往西方佛國?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齊靜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無需文廟來救。

  不是「逃禪」就能活,也不是避難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齊靜春只要願意真正出手,就能活,還能贏。

  但是如此一來,齊靜春傾力對敵,除了難免會殃及一洲山河氣運,驪珠洞天積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撲、因果劫數,更要落地。

  這就是綉虎與齊靜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過整整百年光陰不斷完善的事功學說,為人為己,為天下為世道,齊靜春好像都絕對不該如此選擇。

  但是齊靜春不願如此算帳,外人又能如何?

  崔東山當時不信邪,反而落個裡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宅,一定要與齊靜春比拼謀劃,結果跌境不休,慘淡收官,一塌糊塗。

  驪珠洞天所有的年輕人和孩子,在齊靜春逝世之後,寶瓶洲的武運如何?文運又如何?

  都不用去談文運,只說武運,藩王宋長鏡躋身十境,李二躋身十境,差點就要躋身十一境的竹樓老人,老龍城的鄭大風,此後還有陳平安,裴錢,朱斂……

  這就是齊靜春的算帳。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間凡人,心燈依次亮起千萬盞。

  世道好,獨善其身,書齋治學,世道沒那麼好,兼濟天下,捨生忘死,當仁不讓。

  崔東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欄桿上,哀傷不已,以心聲喃喃道:「齊靜春到最後,還是將十四境修為,留給了老王八蛋,還是當那崔瀺是師兄。崔瀺這個挨千刀的,都這樣了,還要設置那麼個書簡湖問心局,還要寫那本山水遊記,老王八蛋竟然也從來不與我說這些,故意讓我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

  崔瀺確實隱瞞了很多事情。

  比如開鑿齊渡一事,以及那幾張字帖,崔東山只當是齊靜春的一記後手,比如讓那王朱走瀆成功,世間重新出現第一條真龍,再加上大瀆,使得寶瓶洲水運暴漲,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實就是隱藏的一座山水陣法,崔瀺其實暗中煉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條大瀆就是水字印,而一點一點積土成山建成的大驪南岳,則是一方山字印,或者嚴格意義上說來,是一方翻天印,最終鈐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龍城舊址!會將包括整座老龍城舊址在內的廣袤地界,也就是整個寶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絕不讓蠻荒天下登岸之後以氣運浸染寶瓶洲一寸土地!

  這等喪心病狂的行徑,誰敢做?誰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綉虎敢做。做成了,還他娘的能讓山上山下,只覺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東山自個兒都怕。

  這些崔東山都清楚,因為這些深遠謀劃,是神魂剝離的崔瀺與崔東山,自己與自己對弈,早早計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這些年的奔波勞碌,心甘情願很賣命。

  唯獨齊渡神祠內,藏著一個既像無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齊靜春」,崔瀺半個字都沒有與崔東山提及。

  齊靜春這個當師弟再當師伯的,連師兄和師侄都騙,這也罷了,結果崔瀺這個王八蛋連自己都騙。

  崔東山原本以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舉興建寺廟道觀,依舊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為,歸根結底,都是為今天,都是為了讓今天「齊靜春」的十四境,更加穩固。

  那朵以寶瓶洲一洲之地作為花盆的金色蓮花,加上讓他崔東山厚著臉皮去邀請雞湯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為大驪鐵騎南下的關鍵棋子,為何是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由他南下朱熒王朝?為何有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崔瀺這個臭不要臉的,連那位不在儒家文脈之內的老先生,儒釋道三教,加上神誥宗,賀小涼,範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實早就都給崔瀺一並算計了。

  不過崔東山可以確定一事,齊靜春注定不會與崔瀺多說一句話。

  昔年文聖一脈,師兄師弟兩個,從來都是一樣的臭脾氣。別看左右脾氣强,不好說話,事實上文聖一脈嫡傳當中,左右才是那個最好說話的人,其實比師弟齊靜春好多了,好太多。

  齊靜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盤上,崔瀺接手棋盤後,與整個蠻荒天下對弈之局,此後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憑綉虎本事。甚至連齊靜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卻只是大隋山崖書院的副山長,最終才讓崔瀺接任山長,再帶著書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齊靜春早早算好的。

  崔東山怔怔坐在欄桿上,早已丟掉了空酒壺,臉上酒水卻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齊靜春當年將此印送給了弟子趙繇,又被崔東山中途攔截,將其輕鬆「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風道意,四散天地間。

  而那一年整個浩然天下,自己應該是被齊靜春和崔瀺這個老王八蛋一起算計了。

  崔瀺,齊靜春,兩個早已反目不再言語半句的師兄弟,這麼多年來,就像是相互落子,卻是身處同一陣營,共下一局棋,這當然更講究兩位棋手的棋力。最終兩人與兩座天下大勢面對面為敵。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曾有一年,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他突然轉頭問道:「純青,知不知道一個春字,有幾筆劃?」

  純青一頭霧水,「難道不是九筆?」

  崔東山又問道:「浩然天下有幾洲?」

  純青無奈道:「明知故問,有九洲啊。」

  崔東山點點頭,喃喃道:「誰說不是呢。」

  南岳山巔,被崔瀺敬稱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兩位兵家祖師,在看過老龍城舊址的異象後,立即對視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討要了一大摞紙張,這會兒正在低頭一張張翻閱過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場大考中的答題課卷,姜老祖給出的考題,很簡單,如果你們是那大驪國師崔瀺,寶瓶洲如何應對來自桐葉洲的妖族攻勢。崔瀺好似擔任一場科舉主考官的座師,每當看到措辭得當的語句,就心意微動,在旁批注一兩行文字,崔瀺翻閱、批注都極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將其餘一大摞考卷還給姜老祖,崔瀺微笑道:「這三人,以後只要願意來大驪效力,我會讓人護道幾分。但是希望他們來了這邊,別壞規矩,入鄉隨俗,一步一步來,最終走到什麼位置,靠自己本事,至於萬一誰年輕氣盛,要與我大驪談靠山什麼的,意義不大,只會把山靠倒。醜話先與姜老祖和尉先生說在前頭,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這就完啦?」

  崔瀺笑著反問道:「尉先生難道又編撰了一部兵書?」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經讀透,寶瓶洲戰場上就不用再翻書頁了。

  姜老祖嘆息道:「只論紙面上的底蘊,桐葉洲其實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個綉虎嘛。」

  不曾想崔瀺搖搖頭,「人力終有窮盡時,桐葉洲有兩個崔瀺都不濟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會很有意思,卻未必多有意義。等到了亂世當中,會很有意義,卻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問道:「我很清楚,這個『齊靜春』身上那些文運,只是你綉虎的障眼法。他當年是怎麼做到的?」

  崔瀺沉默許久,雙手負後憑欄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來,答道:「也想問春風,春風無言語。」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來,「再這麼下去,那個一直藏頭藏尾的賈生,終於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遠遊陰神,即將重返陪都上空,只為兩位兵家老祖師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桿奉饒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該撤掉了。」

  崔瀺陰神重返陪都上空,與真身合一。

  今日不傳道講學,雲海上空無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懸起曾經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東山打碎後,印章上就只餘下一個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從陪都城外的大瀆祠廟御風而來,他可能是如今大驪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時靠近雲海。林守一能夠臨時擔任齊瀆廟祝,就已經很能說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禮,然後正襟危坐在國師崔瀺、師伯綉虎不遠處的雲海上,輕聲問道:「師伯,先生?」

  崔瀺說了一句佛家語,「明雖滅盡,燈爐猶存。」

  齊靜春身雖死,絕無任何懸念,只是大道卻未消,運轉一個儒家聖人的本命字「靜」,再以佛家禪定之法門,以無境之人的姿態,只保存一點靈光,在「春」字印當中,存活至今,最終被放入「齊」瀆祠廟內。

  林守一熱淚盈眶,「先生有三個本命字?」

  崔瀺點頭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崔瀺將那方印章輕輕一推,破天荒有些感傷,輕聲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間,水中,書上,人心裡,人間處處有春風。

  九道浩然春風,從那寶瓶洲一處學塾內率先出現,其餘浩然八洲一一拂起,無聲無息彙聚在九處,最終八洲八道春風,齊齊來到寶瓶洲,縈繞青衫文士雙袖旁。

  最終凝聚成一個本命字,春。

  浩然兩得意。

  白也詩無敵。

  春風齊靜春。

  萬丈法相消逝不見,出現了一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葉洲某處。

  法相凝為一個靜字。

  緋妃以一記不弱於先前水淹老龍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個身形渺小的讀書人。

  文士雙指並攏,以「齊」字一斬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隨手一揮袖,將一分為二的大海之水驅散更遠。

  三個本命字,一個十四境。

  這個從不以術法神通、境界修為、打架廝殺名動天下的文聖一脈嫡傳,根本無視那緋妃,讀書人兩袖春風,朗聲笑問道:「賈生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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