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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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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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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50:01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八章 要問拳

  一行人走過了北俱蘆洲東南部的金光峰和月華山,這是一對罕見的道侶山。

  金光峰有那靈禽金背雁偶爾出沒,只是極難尋覓蹤跡,修士要想捕捉,更是難上加難。而月華山每逢初一十五的月圓之夜,常有一隻大如山峰的雪白巨蛙,帶著一大幫徒子徒孫們汲取月魄精華,所以又有打雷山的綽號。

  按照他們三人的趕路法子,不但故意繞開仙家渡口,跋山涉水全靠走,李槐好像根本不著急去獅子峰,裴錢也不著急返回寶瓶洲。

  用李槐私底下的話說,就是裴錢希望自己回家的時候,就可以見到師父了。

  李槐不是不想早些去獅子峰山腳小鎮見到爹娘,只是有些時候想一想裴錢的處境,就算了,一個字都不忍心多勸。

  不忍心之外,關鍵還是不敢。裴錢不是李寶瓶,後者揍人還講點道理,李槐可知道裴錢藏著好多的小賬本,據說幾乎人人都有,單獨一本的那種。李槐總覺得自己的那本帳簿,極有可能是最厚的一本。

  韋太真不介意走得慢,但是她再見怪不怪,古怪還是一個接一個來。

  例如裴錢專門揀選了一個天色晦暗的天氣,登上森森怪石相對立的金光峰,就像她不是為了撞運氣見那金背雁而來,反而是既想要登山遊覽山水,偏又不願看到那些性情桀驁的金背雁,這還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登山之後,在山頂露宿過夜,裴錢抄書之後走樁練拳,先前在骸骨灘奈何關集市,買了兩本價格極便宜的披麻宗《放心集》和春露圃的《春露冬在》,裴錢經常拿出來翻閱,每次都會翻到《春露圃》一段關於玉瑩崖和兩位年輕劍仙的描述,便會有些笑意,好像心情不好的時候,光是看看那段篇幅不大的內容,就能為她解憂。

  裴錢也會與李槐問些學問上的疑惑,李槐就得硬著頭皮幫忙解答,只是裴錢每次得了李槐從聖賢書上照搬而來的答案,都不太滿意就是了。

  韋太真篤定他們會空手而歸,一眼不見金背雁,畢竟這等山上靈禽只在大日照耀下,才會百年一遇。

  不曾想夜幕沉沉,韋太真揀選一處假裝神仙煉氣,自告奮勇要守夜的李槐點燃篝火,閒來無事,撥弄著枯枝,隨口說了一句有些籠中雀是關不住的,陽光就是它們的羽毛。

  片刻之後,漆黑雲海處便如天開眼,先是出現了一粒金色,愈來愈璀璨光明,然後拖拽出一條金色長線,好像就是奔著韋太真所在金光峰而來。

  韋太真作為名義上的獅子峰金丹神仙,主人的同門師姐,前些年裡,韋太真作為貼身丫鬟,跟隨李柳此處遊歷。

  韋太真身為寶鏡山地界土生土長的山中精怪,其實成形已經殊為不易,此後破境更是奢望,可是遇到主人之後,韋太真幾乎是以一年破一境的速度,一直到躋身金丹才止步,主人讓她緩一緩,說是打破金丹瓶頸試圖躋身元嬰招來的天劫,幫忙攔下,沒有問題,但是韋太真擁有八條尾巴之後,姿容氣質,愈發天然,難免太過狐媚了些,擔任端茶遞水的侍女,容易讓她弟弟讀書分心。

  她跟隨主人李柳見識過太多的世面,只說那歇龍石捕魚仙,就是一位玉璞境「行宮胥吏」,更有那座飛升境大妖坐鎮的淥水坑,辛苦煉化之物,只是主人的一處昔年避暑之地而已,結果成了與她韋太真差不多的身份,宮裝婦人與她韋太真一個小小金丹,言笑之間竟然還有些諂媚意思,還有那位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城主……所以韋太真不至於畏懼一頭境界不高的金背雁,主人在骸骨灘現身之前,早早給了韋太真攻伐、防禦重寶各一件,用主人的話說,只要使用得當,韋太真可與劍修之外的元嬰修士隨便換命。只是主人弟弟的這張嘴,是不是太……其他山上仙師苦等幾年十數年的辛苦所求,李槐一句莫名其妙的無聊話語,就能夠招來一頭金背雁的現身?

  裴錢從睡夢中猛然清醒過來,比那韋太真更早察覺到異象,迅速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瞥了眼那頭氣勢洶洶的金背雁,立即讓韋仙子幫忙帶著李槐離開,說咱們這是占了人家的地盤,打架不占理,趕緊挪窩給人家騰地方。

  韋太真不敢違逆裴錢,連忙御風帶著李槐離開金光峰,至於裴錢,更乾脆利落,後撤十數丈,面朝山崖一路狂奔,高高躍起,直接跳崖而走。

  韋太真低頭瞥了眼那個急急下墜的身影,六境武夫,既非金身體魄,更不是遠遊境,裴錢真沒事嗎?

  裴錢這一躍出,就是五六十丈的極遠距離,乍一看頗有武夫遠遊境的宗師風範了。

  裴錢在砸向大地的途中,突然有些惱火自己的行事不老道,因為她想起師父教誨,行走江湖第一要務,是「問拳之前,先跌兩境」。所以她現在是丟人現眼的武膽境瓶頸,那就該以四境武夫的架勢,小心翼翼行走江湖,然後在某些「危險關頭和情急之下」,最多不小心露出五境武夫的馬腳,如此一來,再不得不與人問拳,她就等於白白占了一份先機。

  所以裴錢有了個亡羊補牢的決斷,從氣定神閒,故意讓自己呼吸紊亂幾分,變成手腳亂揮,由於擔心摔壞背後書箱,她只好最終以臉朝地,在月華山山腳處,砸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坑。

  一聲聲哎呦喂,開始蹦蹦跳跳,崴腳跑路。

  其實裴錢在跑路途中,還是有些愧疚自己的拙劣伎倆,若是師父在旁,自己估計是要吃板栗了。

  李槐雙眼緊閉,汗流浹背,騰雲駕霧的感覺,真不咋的。

  半炷香後,韋太真帶著李槐緩緩落下身形,裴錢腿腳利索幾分,掠上月華山附近一處山頭的古樹高枝,神色凝重,眺望金光峰方向,鬆了口氣,與李槐他們低頭說道:「沒事了,對方脾氣挺好,沒有不依不饒跟上來。」

  金光峰之巔,那頭金背雁飄然落地後,金光一閃,變成了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好似身穿一件金色羽衣,她有些眼神哀怨。怎麼回事嘛,趕路匆忙了些,自己都故意斂著金丹修為的氣勢了,更沒有半點殺意,只是像一位著急回家招待貴客的殷勤主人而已,哪裡想到那夥人直接跑路了。在這北俱蘆洲,可從沒有金背雁主動傷人的傳聞。

  李槐雙腳落地後,搖搖晃晃,擦著額頭汗水,大為後怕,心有餘悸道:「不當神仙了,打死不當了,每天飛來飛去,做人多不踏實。」

  裴錢瞪了眼李槐,提醒他身邊還有位餐霞飲露神仙中人的韋仙子。

  李槐趕緊賠禮道歉。韋太真只得說沒事,比李槐還心虛。

  裴錢雖然恪守師門規矩,不對一切親近人「多看幾眼」,但是總覺得這個性情婉約的韋仙子,太怪了些,金丹地仙的境界,興許是真,可真實身份嘛,懸乎。不過既然是李槐的家事,畢竟韋太真是李柳帶到李槐身邊的,裴錢就不去多管了。反正李槐這個二楞子,傻人有傻福唄。

  過了金光峰,再去月華山,裴錢沒敢上山了,在一個月圓夜,離著那座打雷山隔了幾十里山路,果不其然,一大堆鳴鼓蛙盤踞山上,對著天上明月,打雷震天響。裴錢睜眼仔細望去,月華山本身,彷彿就是一座能夠聚攏月色的風水寶地,猶有那粗細不一、絲絲縷縷的月魄,落在山上,被鳴鼓蛙們吞咽入腹。

  此夜此景此山月色多,只是裴錢覺得到底不如自家好。

  李槐輕聲問道:「蠻荒天下,真有三輪月?」

  裴錢點頭道:「有的,三個大月餅高高掛,跟秀秀姐的糕點差不多,瞧著饞人。」

  裴錢取出一本冊子,以筆圈畫了「月華山鳴鼓蛙」一欄,前邊是金光峰金背雁,再下邊,則是銀屏國隨駕城火神廟,此後還有類似槐黃國拂蠅酒、玉笏郡金鐸寺、寶相國黃風谷啞巴湖、兵家鬼斧宮等等。

  李槐湊過去瞥了幾眼,裴錢倒是沒攔著他偷看,李槐問道:「看樣子,咱們離著小米粒的家鄉不遠了?」

  裴錢合上書籍,放回書箱,點頭道:「是不遠了。」

  李槐問道:「拂蠅酒是仙家酒釀?是要買一壺帶回去,還是當禮物送人?」

  裴錢笑道:「不是什麼仙家酒水,是師父當年跟一位高人見了麵,在一處市井酒樓喝的酒水,不貴,我可以多買幾壺。」

  師父曾經說過,關於人間功德一事,那位高人的一番長遠謀劃,讓師父多體悟了幾分。

  月華山一處神仙洞府門口,一位身穿雪白衣裳的肥胖少年,笑問道:「金風姐姐,這就是那夥不知趣的傢伙?其中一位,好像與咱們境界相當,氣息收斂極好,只是瞧著狐媚狐媚的,觀她一身氣息極正,不像是山下拜月煉形的尋常狐魅,莫不是位證道悟真的仙門狐仙?」

  來自金光峰的那位女子沒好氣道:「玉露道友,你若是對那狐媚子心動了,不妨出山試探一番。」

  被女子稱呼為「玉露」的肥胖少年搖頭道:「山上煉師,手段多變,機關百出,說不得是故意誘騙我出山,好切斷我與山根的牽連,伺機搬走月華山,給他們當做仙府後花園的賞景假山一般。我可不像金風姐姐,牽掛不多,山上兒孫,都需要我照顧,不然淪為寶瓶洲的那處狐國,就太慘了些。」

  女子猶豫不決。

  真身是那鳴鼓蛙老祖的肥胖少年笑道:「金鳳姐姐這是紅鸞心動?」

  女子皺眉道:「先前是突然起了一份道心漣漪,總覺得機緣已至,冥冥之中,好像抓到了一絲破境契機,但是我不敢確定,擔心福禍相依,我與你差不多,實在是怕極了山上人的心性。」

  肥胖少年正色道:「金風,那我為你護道一程?金光峰與月華山互為道侶山,你我又各自在此證道煉形,大道根本一體,你要是能夠破境,記得以後同樣幫我護道一回。立下山水誓言就免了,我不信那套,咱倆也不需要。雙方性情如何,最是心知肚明不過了。」

  年輕女子咬牙道:「好,賭一賭!」

  少年突然愕然,隨即略帶愧疚,反悔道:「金風姐姐,算了算了,我是打死都不敢離開山頭了。」

  金風問道:「怎麼了?」

  玉露指了指自己的眼眸,再以手指敲擊耳朵,苦笑道:「那三人所在地界,終究還是我月華山的地盤,我讓那不是土地公勝似山頭土地的二蛙兒,趴在石縫當中,偷看偷聽那邊的動靜,不曾想給那少女瞥了足足三次,一次可以理解為意外,兩次當做是提醒,三次怎麼都算威脅了吧?那位金丹女子都沒察覺,獨獨被一位純粹武夫發現了?是不是太古怪了?我招惹得起?」

  金風知道玉露生性謹慎,也不為難對方,點頭道:「我舍了機緣捷徑,安心修行便是。」

  只是那玉露又改口,「說不定可以嘗試一下。」

  金風無奈道:「玉露,你到底怎麼回事?」

  少年雙手使勁搓-捏臉頰,「金風姐姐,信我一回!」

  裴錢朝某個方向一抱拳,這才繼續趕路。

  李槐好奇問道:「這是?」

  裴錢輕聲說道:「進寺三炷香,入山拜山頭,這是規矩。」

  李槐也想要學裴錢拜一拜,結果挨了裴錢一行山杖,教訓道:「心不誠就乾脆什麼都不做,不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李槐哦了一聲,覺得確實有道理。

  隨後一行人在那銀屏國,繞過一座最近些年開始修生養息、閉門謝客的蒼筠湖。

  蒼筠湖湖君殷侯,是一國水神魁首,轄境一湖三河兩溪渠,按照當地燒香百姓的說法,這些年各大祠廟,不知為何一口氣換了好些河神、水仙。

  李槐就問裴錢為何不去各大水神祠廟燒香了,裴錢沒說理由,只說先去那座換了城隍爺的隨駕城。

  趕在夜禁之前入了郡城,裴錢問了路,直奔那座祠廟重建、金身修繕沒有太多年的火神廟。

  夜幕中,廟祝剛要關門,不曾想一位漢子就走出金身神像,來到大門口,讓那位老廟祝忙自己的去。

  祠廟門口,那漢子看著兩位行山杖、背竹箱的男女,開門見山笑問道:「我是此地香火小神,你們認得陳平安?」

  李槐一楞,心中大為佩服,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老爺啊!

  裴錢抱拳笑道:「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姓裴名錢,見過火神廟老爺!」

  漢子點頭笑道:「能喝酒?」

  裴錢赧顔搖頭,「師父不讓喝。」

  漢子笑道:「無妨,我讓廟祝備上一桌飯菜。晚上就住這兒,托你師父的福,如今小廟不小了,大香客倒是真的大,修建了不少待客屋舍,你們只管住下。」

  裴錢再次抱拳,說道:「那就叨擾火神廟老爺了。」

  李槐學裴錢抱拳,韋太真施了個萬福。

  既然是裴錢師父的朋友,韋太真哪裡敢不當回事。

  這一路上,裴錢和李槐一直在爭吵一事,裴錢說自己都六境了,師父如今肯定是十一境了,跑不掉的,板上釘釘的。李槐說交情歸交情,你師父如今肯定只有十境!賭就賭,賭輸了,我讓我姐跟你裴錢姓!

  韋太真聽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最少是十一境……肯定是十境……讓主人更換姓氏……

  漢子與那年輕書生和冪籬女子一一還禮,雖然說那個頭戴冪籬的女子境界極高,頗有地仙氣象,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反正就一個道理,都是陳平安的朋友,上五境來了,也是朋友,下五境來了,還是朋友。

  漢子然後望向裴錢,玩笑道:「倒是比那靈均兄弟拘謹些。」

  好你個陳靈均,出門在外,還敢這麼不見外,都敢跟師父的朋友稱兄道弟了。

  裴錢在心中默默給陳靈均記下一筆賬。

  不過裴錢還是小聲問道:「陳靈均還好吧?」

  漢子點頭道:「好得很,說離開這裡就要去春露圃。當晚蒼筠湖那位湖君大人,都專程趕來陪他喝酒了,你師父的面子還是大。不過靈均兄弟還是很有分寸的,你放心吧。」

  裴錢嗯了一聲,「陳靈均比較心大,可能不太計較繁文縟節,火神廟老爺多擔待些。」

  在飯桌上,裴錢問了些附近仙家的山水事。

  漢子有一說一,說這十數國版圖,在你師父離開後,大是古怪,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靈氣大量湧入,鬼斧宮,寶峒仙境在內的不少仙家山頭,好幾位年紀輕輕的修道天才紛紛破境,例如晏清就又再次閉關了,只是不知為何那黃鉞城城主葉酣,連同何露在內,徹底銷聲匿跡,何露與晏清原本可是山上出了名的一對金童玉女。還有不少山精鬼魅,也開始從外形遠遊來此遊蕩,不過沒闖下什麼大的禍事,湖君殷侯自有手段,加上寶相國衆多僧人的護持,世道還算太平。至於這座曾經惹來天劫降落的隨駕城,更是沒有任何鬼魅邪祟膽敢來此造次。說到這裡,漢子痛飲了一大碗酒水,然後與裴錢問你師父怎的不來?

  裴錢說師父又出門遠遊了,但是以後一定會親自來這邊喝酒的,師父最念舊了。

  漢子笑著點頭。

  只見那少女已經低頭扒飯。

  漢子便沒有多問。

  在火神廟住了一晚。

  裴錢其實沒一宿有睡,就站在廊道裡邊怔怔出神,後來實在沒有睡意,就去牆頭那邊坐著發呆。倒是想要去屋脊那邊站著,看一看隨駕城的全貌,只是不合規矩,沒有這麼當客人的禮數。

  清晨時分,與祠廟老爺道別,繼續趕路,去往槐黃國玉笏郡,師父說在那妖魔作祟的金鐸寺,曾經遇到過兩位年紀不大、心地善良的江湖俠女。

  裴錢對她們很憧憬,不知道多好的江湖女子,多高的拳法,才能夠被師父譽為女俠。

  逛過了恢復香火的金鐸寺,在槐黃國和寶相國邊境,裴錢找到一家酒樓,帶著李槐吃香喝辣的,然後買了兩壺拂蠅酒。

  韋太真是到了槐黃國,通過裴錢和李槐的閒談,才知道原來主人的家鄉小鎮,如今剛好命名為槐黃縣。

  臨近黃風谷啞巴湖之後,裴錢明顯心情就好了很多。家鄉是槐黃縣,這兒有個槐黃國,小米粒果真與師父有緣啊。黃沙路上,駝鈴陣陣,裴錢一行人緩緩而行,如今黃風穀再無大妖作祟,唯一美中不足的事情,是那水位不增不減的啞巴湖,變得跟隨天時旱澇而變化了,少了一件山上談資。

  裴錢他們與商賈駝隊在啞巴湖水邊休歇,裴錢蹲在水邊,這裡就是小米粒的老家了。

  小米粒與陳靈均那是一個天一個地,陳靈均以往總喜歡逮著個人就唾沫四濺,掰扯他在御江的豐功偉績,當然越到後來,陳靈均大概是自己都說煩了,就越來越不愛提及御江的江湖事,小米粒卻只在私底下,與裴錢和暖樹私底下說自己在啞巴湖的些許往事,說她當年在家鄉賊有名氣,桃枝國青磬府一幫修為比天高的神仙,浩浩蕩蕩好多人,數都數不過來,鬧出一場比天大的陣仗,就為了抓她一個,其中有個叫毛秋露的武夫,是個不錯的大姑娘,凶是凶了點,心是好的嘛,要請她去牽勾國當個河婆,結果那個牽勾國國師就給了青磬府一顆穀雨錢,看來那位國師是真窮啊。然後金烏宮有個姓什麼叫什麼都給忘了的傢伙,要花錢買下她,哪怕翻一番,也才兩顆穀雨錢,扣扣搜搜的,山上神仙的豪氣在哪裡,半點沒有的。

  然後她跟好人山主就遇上啦,好人山主花重金從青磬府那邊買下了她,於是她就跟著離開啞巴湖,一起走江湖去嘍,可了不得,一出門,他們倆就一起打殺了那頭天下無敵的黃風老祖,可惜知道這樁壯舉的人不太多唉。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又不是那種計較虛名的大水怪,不知道就不知道唄,反正好人山主答應過她,總有一天,好多人都會從書上看到她的故事……

  那會兒,小米粒剛剛升任騎龍巷右護法,跟隨裴錢一起回了落魄山後,還是比較喜歡反復嘮叨這些,裴錢當時嫌小米粒只會反復說些軲轆話,到也不攔著小米粒興高采烈說這些,至多是第二遍的時候,裴錢伸出兩根手指,第三遍後,裴錢伸出三根手指,說了句三遍了,小姑娘撓撓頭,有些難為情,再後來,小米粒就再也不說了。

  那是暖樹姐姐第一次生氣,偷偷找到裴錢,說你不可以這樣,小米粒願意說,就聽著好了,又不耽誤我們什麼事情,小米粒離家那麼遠,咱倆多說幾遍又怎麼了,你要是真不愛聽,就說你要抄書練拳去了,哪怕當面直說自己聽煩了,也好過這麼說小米粒,多傷人。

  裴錢一開始沒當回事,沒怎麼上心,只是嘴上應付著破天荒生氣的暖樹姐姐,說曉得嘞曉得嘞,以後自己保證一定不會不耐煩,就算有,也會藏好,憨憨傻傻的小米粒,絕對瞧不出來的。只是第二天一大早,當裴錢打著哈欠要去竹樓練拳,又看到那個早早手持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肩挑騎龍巷右護法的重擔,依舊站在門口為自己當門神,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很久了。見著了裴錢,小姑娘立即挺起胸膛,先咧嘴笑,再抿嘴笑。

  裴錢直到那一刻,才覺得自己是真錯了,便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說以後再想說那啞巴湖就隨便說,而且還要好好想想,有沒有漏掉哪些米粒事兒。

  小姑娘當時屁顛屁顛跟在裴錢身旁,使勁搖頭,不說了不說了,自己之前是怕裴錢和暖樹姐姐忘記,才多說兩遍的。想事情可費勁。

  最後小米粒還叮囑裴錢,要是以後忘記了,千萬記得跟她說啊,到時候她就再說一遍。

  夜幕中,裴錢伸手掬水,明月在手。

  在落魄山上,她們仨喜歡一起躲在被窩裡邊說悄悄話,被窩給三顆腦袋拱起,像個小山頭。

  李槐坐在不遠處的篝火旁。

  韋太真輕聲問道:「李公子,為何不催促裴姑娘稍快些趕路。」

  她到底是李槐的婢女,還是要為這位李公子考慮幾分。

  李槐受不了「李公子」這個稱呼,只是韋仙子堅持,幾次勸說無果,他只能彆扭受著,就當是獅子峰那座仙家山頭,與家鄉小鎮一般風水淳樸了,李槐替姐姐有些高興,在這種地方修行,想必至於受欺負。他姐實在脾氣太好,模樣太柔弱了,在家鄉那麼多年,吵架都學不會,笨是笨了點,隨他們爹。不像自己,脾氣隨娘親,出門在外不容易被欺負。

  聽到這個問題後,李槐笑道:「不著急,反正都見過姐姐了,獅子峰又沒長腳。何況裴錢答應過我,要在獅子峰多待一段時日。」

  先前在奈何關小鎮過家門而不入的韋太真,輕輕點頭。先前問話,不能不說,但是也不能多講,不然有搬弄是非的嫌疑。

  離開了啞巴湖,裴錢帶著李槐他們去了趟鬼斧宮,聽師父說那邊有個叫杜俞的傢伙,有那江湖切磋讓一招的好習慣。

  可惜杜俞不在既是師門又是家的鬼斧宮,按照山門修士的說法,杜公子常年在在外遊歷。

  那位鬼斧宮修士吃不準三人的境界、家世,只想著既然能夠與杜公子相熟,怎麼都該與那杜俞父母的那對道侶祖師稟報一聲,不曾想那個少女已經告辭離去,說以後有機會再來拜訪。

  之後在擁有一大片雷雲的金烏宮那邊,裴錢見著了剛剛躋身元嬰劍修沒多久的柳質清。

  柳劍仙,是金烏宮宮主的小師叔,輩分高,修為更高。哪怕是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一位如此年輕的元嬰劍修,柳質清也確實當得起「劍仙」的客氣話了。

  據說這位柳劍仙在山頂靜坐多年,是在閉關。

  柳質清抖落一身月色,雪夜起身就破境。

  柳質清是出了名的性子冷清,但是對陳平安開山大弟子的裴錢,笑意較多,裴錢幾個沒什麼感覺,但是那些金烏宮駐峰修士一個個見了鬼似的。

  柳質清讓一些婢女退去,親自煮茶待客,在裴錢他們落座後,柳質清取出一套茶具,手指畫符數種,以仙家術法,拘來山中清泉,再以形若火龍的三昧真火符緩緩煮水,無中生有,神仙手段。

  柳質清詢問了一些裴錢的遊歷事。

  裴錢一一作答。

  雙方問答,自然而然,柳質清如同外出做官的某位家中長輩,而裴錢就像是出門遊學至此的晚輩。

  柳質清不覺得自己多此一舉,裴錢更不覺得柳劍仙多管閒事。

  柳質清這些年以心洗劍大成,大道裨益極多,不但順利躋身元嬰,並且依稀感覺到未來的元嬰破境,瓶頸不會太大。

  這都要歸功於陳平安早年在玉瑩崖的那個建議。

  所以看待裴錢這位好朋友的開山大弟子,自己從無什麼嫡傳弟子的柳質清,當然會將少女當做自家晚輩,彷彿半個嫡傳。

  要說裴錢如果膽敢不領情,覺得不耐煩,最怕麻煩的柳質清,說不定還要不怕麻煩地訓斥幾句。

  好在裴錢的表現,讓柳質清很滿意,除了一事比較遺憾,裴錢是武夫,不是劍修。

  韋太真雖然已經見過不少雲遮霧繞的山巔大人物,但是面對一位大道可期的元嬰劍修,還是有些忌憚和敬畏。一方面,柳劍仙太年輕,再者這位與裴錢師父關係極好的柳先生,確實長得太好看了些。

  柳質清飛劍傳信金烏宮祖師堂,很快拿來了一些金烏宮秘藏的善本孤本書籍,都是出自北俱蘆洲歷史上書院聖人之手,經傳訓詁皆有。柳質清贈予李槐這個來自寶瓶洲山崖書院的年輕讀書人。

  李槐瞥了眼裴錢,裴錢點頭,李槐便笑著致謝收下了。

  飲茶間隙,柳質清還親自查閱了裴錢的抄書內容,說字比你師父好。

  結果裴錢急得直撓頭。

  韋太真越來越好奇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一次外鄉遊歷,就能夠讓柳質清如此「不見外」。

  韋太真至今還不知道,其實她早早見過那人,而且就在她家鄉的鬼蜮谷寶鏡山,對方還誤傷過她,正是她爹昔年嘴裡「彎彎腸子最多、最沒眼光最小氣」的那個讀書人。

  這跟陳平安沒有跟裴錢聊太多鬼蜮谷之行有關,涉及高承、賀小涼,以及楊凝真、楊凝性這對兄弟,都隱晦避過。

  最後,柳質清在破境後首次離開金烏宮,親自護送裴錢去往春露圃。

  金烏宮有一條煉化雷雲作舟身、篆刻九九八十一道雷法符籙的祖傳渡船,所以這是裴錢到了北俱蘆洲後第一次不再徒步,而是乘坐仙家渡船。

  裴錢不好意思讓柳前輩陪著他們在山下,風裡來雨裡去。

  金烏宮宮主親自為小師叔送別,獨子晉樂也在送行隊伍當中,因為柳質清說此次出門,會在外遠遊多年,會登門拜訪浮萍劍湖、太徽劍宗在內的大小劍修門派,或求道或問劍。不過晉樂他那位大山君之女的娘親,卻沒有露面,主要是婦人心知肚明,自己與柳師叔合不來,來了也是自討沒趣,以前柳質清是金丹瓶頸的時候,她還能依仗著山君父親的威勢,在金烏宮肆意妄為,這些年就收斂許多了,就怕柳質清這種脾氣,不找她的麻煩,省心省力,直接去大篆王朝找她那位山君父親講理。

  所以柳質清離開金烏宮,她才是最開心的那個。

  裴錢神色自若,李槐忍住不去看那劍修晉樂。因為他聽裴錢說過,陳平安早年因為小米粒,與這金烏宮晉公子有些恩怨,不過大致兩清了。

  柳質清離開之前,對那師侄宮主頒布了幾條新山規,說誰敢違背,一旦被他獲悉,他立即會趕回金烏宮,在祖師堂掌律出劍,清理門戶。

  晉樂聽得心驚膽戰。

  小師叔以往幾乎從不在師門事務上插手。

  柳質清最後以心聲與師侄言語道:「金烏宮以後借助我劍,晉升宗字頭,是有幾分希望的,你很清楚,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你這宮主卻不一樣,所以給我牢牢記住一句話,升為宗字山頭,不全是好事,有好有壞,好處是你重振師門,成為金烏宮祖師堂歷史上的最大中興功臣,壞處就是我到時候會秋後算帳,所以趁著我暫時還是元嬰境,你多補救,說不定有些人算帳也可活。」

  柳質清拍了拍那師侄宮主的肩頭,「與你說這些,是知道你聽得進去,那就好好去做,別讓師叔在這些俗事上分心。如今整個大篆王朝都要主動與我們金烏宮交好,一個北岳山君不算什麼,何況只是山君之女?」

  宮主點頭,「謹遵師叔教誨。」

  這條金烏宮渡船風馳電掣,期間遇到一大片閃電雷鳴的雨雲,渡船穿梭而過,柳質清掐訣畫出一道引雷符,招來諸多聲勢驚人雷電轟砸,然後一一融入渡船,使得渡船符籙愈發金光熠熠,金烏宮渡船的最大奇異處,便是可以當做一件攻伐法寶。只是這番場景,嚇得韋太真這頭狐魅臉色慘白,世間精怪鬼魅,先天最是畏懼雷電,不然以韋太真的金丹修為,不至於因為這些雷電就變了顔色。

  柳質清這才記起「獅子峰韋仙子」的根腳,與她道了一聲歉,便立即駕馭渡船離開雨雲。

  遠離雨雲,天地清明後,柳質清與裴錢隨口說道:「太徽劍宗齊宗主,雖是劍仙,但其實精通符籙,我仰慕已久。」

  裴錢小聲道:「柳叔叔,我師父與劉先生也是至交好友。哦對了,劉先生,就是齊宗主。」

  有無「也」字,天壤之別。

  李槐有些佩服裴錢的心細。

  韋太真則是驚訝那位年輕山主的交友廣泛。她如今很清楚裴錢的脾氣了,少女對自己人不會說半句大話,所以至交好友一語,千真萬確。

  先有柳質清,後有齊景龍。

  都是北俱蘆洲年紀輕輕、就好像已經凝聚氣運在身的得道之人。

  柳質清笑著點頭道:「如此最好。」

  裴錢又一本正經說道:「柳叔叔,齊先生喜好飲酒,只是與不熟之人抹不開面兒,柳叔叔哪怕與齊先生素未蒙面,可當然不算陌路人啊,所以記得帶上好酒,多帶些啊。」

  柳質清想了想,其實自己不喜飲酒,只是能喝些,酒量還湊合,既然是去太徽劍宗登門做客,與一宗之主切磋劍術和請教符籙學問,這點禮數還是得有的,幾大壇仙家酒釀罷了。柳質清點頭道:「到了春露圃,我可以多買些酒水。」

  裴錢又說道:「劉先生暫時只有一個嫡傳弟子,名叫白首,勞煩柳叔叔幫我捎句話,就說下次回鄉,我會路過太徽劍宗,到時候再去翩然峰找他。」

  裴錢說完之後,自顧自呵呵一笑。

  柳質清答應下來。

  渡船到了春露圃那座繁華熱鬧的符水渡,裴錢帶著李槐他們直奔老槐街的蚍蜉鋪子。

  這可是自家鋪子,是師父在他鄉攢下的一份家業。

  裴錢之後獨自拜訪春露圃祖師堂金丹修士,宋蘭樵的師父,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嬤嬤,在春露圃是屈指可數的竹字輩祖師,只不過宋蘭樵這些春露圃蘭字輩修士,謹遵譜牒規矩,在名字當中嵌蘭字,竹字輩修士,倒是沒這講究,當初春露圃草創之初,各自多用上山初期的真名,例如山主就叫談陵。

  名為林嵯峨的老嫗,見到了登門送禮的裴錢,格外高興,所以還禮很重。

  如今她與弟子宋蘭樵,與唐璽結盟,加上跟骸骨灘披麻宗又有一份香火情,老嫗在春露圃祖師堂越來越有話語權,她更是在師門山頭每天坐收神仙錢,財源滾滾來,所以自身修行已經談不上大道可走的老嫗,只恨不得少女從自己家中搬走一座金山銀山,尤其聽聞裴錢已經武夫六境,大為驚喜,便在回禮之外,讓心腹婢女趕緊去跟祖師堂買來了一件金烏甲,將那枚兵家甲丸贈給裴錢,裴錢哪敢收,老嫗便搬出裴錢的師父,說自己是你師父的長輩,他幾次登門都沒有收回禮,上次與他說好了攢一起,你就當是替你師父收下的。

  年輕劍仙陳平安也好,他的開山大弟子裴錢也罷,每次造訪春露圃,都不去見山主談陵,反而次次主動拜訪自己,之後才會去照夜草堂坐一坐,此事最讓老嫗舒心,師徒二人,都講規矩懂禮數重情誼,故而對那寶瓶洲落魄山,老嫗是印象極好極好的。

  老嫗經常與弟子宋蘭樵念叨,若要遊歷別洲,她定是去那落魄山做客。

  所以在春露圃以脾氣古怪、言語刻薄著稱的老嫗,在裴錢那邊自然是慈眉善目得很了,拉著小姑娘的手一起閒聊,不捨得裴錢早早離開。

  裴錢好不容易才能夠下山的時候,有點懵。老嬤嬤真的是太和藹太熱情了。

  老嫗一直送到山腳,牽起少女的手,輕輕拍打手背,叮囑裴錢以後有事沒事,都要常回來看看她這個孤苦伶仃的糟老婆子。而且還會早早準備好裴錢躋身金身境、遠遊境的禮物,最好快些破境,莫讓老嬤嬤久等。

  裴錢有些難為情,說估計怎麼都得三兩年才能破境,把老嫗給笑得合不攏嘴,連說好好好。

  少女不知自己這番「以誠待人」言語的分量,老嫗則是又震驚,又開懷。

  裴錢去了照夜草堂,不過仙師唐璽不在山頭,去了大觀王朝出席一場廟堂宴席,此外還要參加一場山水夜遊宴。

  因為照夜草堂與大觀王朝鐵艟府魏家,已經聯姻。春露圃財神爺唐璽的嫡女唐青青,與魏家公子成為一對山上道侶,皇帝陛下都親自參加了婚禮。在春露圃山主談陵的默認下,唐璽與大觀王朝的生意往來,越來越頻繁緊密。

  裴錢這才返回老槐街。

  柳質清獨自留在了蚍蜉鋪子,翻看帳簿。

  如今的柳劍仙,對於世俗庶務,並不排斥。

  鋪子代掌櫃,知曉柳劍仙與陳掌櫃的關係,所以絲毫不覺得壞規矩。

  畢竟兩位年輕劍仙,在那玉瑩崖飲茶問道,是春露圃最近十年以來,最被附近十數國山上修士津津樂道的一樁美談。

  鋪子代掌櫃,是個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輕修士,叫王庭芳,如今還多出了一個年輕夥計,早年與陳劍仙做了筆篆刻玉瑩崖玉石印章的小買賣,後來就乾脆被王庭芳拉攏過來,畢竟遇到修行瓶頸的王庭芳,不可能一年到頭都守著鋪子,偶爾也需返回照夜草堂潛心修道。

  先前作為鎮店之寶的兩樣物件,一枚篆刻回文詩、擁有「水中火」氣象的玉鐲,還有一把「宮家營造」的辟邪古鏡,又都已被王庭芳以溢價極多的高價賣出。

  鋪子不大,生意不小,顧客不多,掙錢不少。

  聽聞柳劍仙重返春露圃,鋪子生意立即好得一塌糊塗,不到半個時辰便人滿為患,多是女子,個個出手闊綽,錢不當錢。

  她們瞧過柳劍仙一眼,沒過癮,那就再買一件山上物件,好多瞧幾眼那位俊美得不講道理的柳劍仙。反正都不貴,還算價格公道,老槐街店鋪那麼多,在哪裡花錢不是花錢?再說了這蚍蜉鋪子好些山上物件,一向精緻討巧,脂粉氣比較重,對山上女修十分友好。

  難道只許男子欣賞美人,不許她們多看幾眼柳劍仙?又不是白看的。

  柳質清每次來蚍蜉鋪子閒坐,事後都會後悔。今天也不例外。

  被裴錢撇下的李槐,跑去看那萬年槐了。

  韋太真當然會一路護送。

  柳質清突然在鋪子裡邊起身,一閃而逝。

  來到老槐樹那邊,柳質清出現在一位年輕女子和肥胖少年身後,直截了當問道:「不好好在金光峰和月華山修行,你們先是在金烏宮地界徘徊不去,又一路跟來春露圃這邊,所為何事?」

  這兩頭精怪離著李槐和那韋太真有些遠,好像不敢靠太近。

  金風和玉露轉身見到了柳質清後,不得不承認,柳質清這種神仙風采,光看相貌就可以猜到名字的。何況老槐這邊先前女子們多竊竊私語,說那金烏宮柳劍仙重返春露圃了。所以認出了柳劍仙的身份,金風趕緊施了個萬福,玉露更是低頭抱拳,不敢擦拭額頭汗水。

  金烏宮劍修下山殺妖除魔,是出了名的手段很辣。

  尤其是柳質清,在金丹時,就已經為自己贏得一份赫赫威名。

  玉露趕緊壯起膽子,以心聲與柳劍仙解釋道:「金風先前看到這個登山遊歷的外鄉書生,感覺到了一絲大道契機,等她返回金光峰,對方卻已經離開,所以這才一路尾隨,還望柳劍仙不要將我們倆當做居心叵測之輩,絕對不是的。不然在書生進入金烏宮之後,我們就該知難而退了,大道機緣再好,終究比不得性命更珍貴。」

  柳質清點頭道:「我聽說過你們二位的修行習俗,一向隱忍退讓,雖說是你們的處世之道和自保之術,但是大體上的性情,還是看得出來。若非如此,你們見不到我,只會先行遇劍。」

  金風和玉露趕緊致謝。

  柳質清的這番言語,等於讓他們得了一道劍仙法旨,其實是一張無形的護身符。

  只要柳劍仙今日現身,卻又不驅逐他們這兩頭精怪,那麼以後對金光峰和月華山再有覬覦之輩,出手之前,就該好好掂量掂量柳劍仙出劍的分量了。

  都聽說金烏宮柳質清不是不好說話,而是幾乎根本不與山外修士客套,只出劍。

  所以今天柳劍仙難得說了這麼多,讓兩位既慶幸又忐忑,還有些自慚形穢。

  柳質清說道:「你們不用太過拘謹,不用因為出身一事妄自菲薄。至於大道機緣一事,你們隨緣而走,我不攔阻,也不偏幫。」

  柳質清知道了真相過後,便再次一瞬間凝為劍光,縮地山河,不去嘈雜喧鬧的蚍蜉鋪子,去了那座已經賣給陳平安的玉瑩崖。

  老槐樹下,李槐駐足許久。

  韋太真輕聲道:「先前有兩位鬼鬼祟祟,好在被柳先生問話了。」

  李槐說道:「既然柳劍仙都親自出面了,那我們就放寬心。」

  反正行走江湖有裴錢。

  輪不到他李槐鹹吃蘿蔔。

  這一路走來,韋太真越來越佩服李槐的心大。因為李槐是真的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

  但是李槐每天得閒,便會用心背誦聖賢書籍內容。不過韋太真也看出來了,這位李公子真的不是什麼讀書種子,治學勤勉而已。

  李槐當然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夠讓韋仙子高看一眼。

  他只是在這棵好讓人重返故鄉的老槐樹下,沒來由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以前在小鎮最西邊的家裡,每次爹稍稍掙著了點錢,娘親就可勁兒在油鹽上下氣力,好些飯菜反而不如平常好吃。別說葷菜,每次李槐夾起一筷子炒青菜,都像是油缸、鹽袋子裡邊拽起個可憐傢伙,姐姐是個沒嫁人就好似委屈小媳婦的,李槐每次問她鹹淡,她只會次次都說還好。

  還好個屁,李槐可不受這委屈,次次站在長凳上造反,娘親不敢與他說重話,便要怨兒子不會享福,然後埋怨沒兩句,便開始心疼,哪裡捨得多說寶貝兒子的不是,就要轉頭去埋怨自家男人沒出息,又在桌上摔筷子又在桌底下踩男人腳背的,怨李二害得兒子過慣了苦日子,竟是連油水都半點受不得了,再然後就要苦口婆心與女兒李柳碎碎念,以後一定要找個家底殷實的好人家,要找個手上能過錢的男人,主要還是可以幫襯你弟弟,你更要長點心眼,偷偷多往娘家貼補,可別嫁出去的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昧良心要遭天譴的……

  絮絮叨叨的,反正都是李槐和他娘親在言語,油鹽得嚇人的一頓飯就那麼吃完了,最後總是他爹和姐姐收拾碗筷。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那麼過著安穩平淡的日子。只要娘親不出門跟街坊鄰居吵架吵輸了,她逢年過節不受娘家親戚的氣,沒見著哪個婆姨又穿金戴銀花裡胡哨了,其實家裡就沒什麼大事。

  小時候李槐最怕他爹去學塾那邊找自己。

  會覺得很丟人。

  因為他爹是出了名的沒出息,沒出息到了李槐都會懷疑是不是爹娘要分開過日子的地步,到時候他多半是跟著娘親苦兮兮,姐姐就會跟著爹一起吃苦。所以那會兒李槐再覺得爹沒出息,害得自己被同齡人瞧不起,也不願意爹跟娘親分開。哪怕一起吃苦,好歹還有個家。

  李槐當年寧肯姐姐去學塾那邊喊他回家,因為姐姐長得還湊合,不錯而已,可偷偷惦念姐姐的人,其實不少的,比如林守一和董水井就很喜歡他姐,李槐每天上學不上心,小小年紀,就只能瞎琢磨這些有的沒的,可李槐小時候其實一直想不明白,喜歡李柳做什麼,好看嗎?沒有吧。你們真要把我姐娶回了家,她是能多拎幾桶水還是多砍幾斤柴啊?不能夠啊。

  後來跟隨李寶瓶他們一起遠遊到了山崖書院,爹娘和姐姐一起來看他,那一次,李槐再沒有覺得有半點丟人,哪怕那會兒的書院,其實有錢人更多。

  所以李槐打心底佩服陳平安,因為從陳平安身上,李槐學到了很多。

  不是陳平安說了什麼,而是陳平安一直在做什麼,李槐其實一直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但是那會兒要李槐嘴上說個謝字比天難。心知自己做錯了事情,可要李槐道個歉也一樣。

  對外見誰都是李槐他大爺,只有窩裡橫天下第一。

  隨著求學生涯的時間推移,所有的朋友都早已不是什麼孩子了。

  李寶瓶學問越來越大,去了中土神洲,會跟隨茅山主去往禮記學宮。於祿早就是金身境武夫了,不客氣如今也重新拾起了一份修道心氣,相信以後成就不會太差的。林木頭更是被大隋京城的富貴門戶,爭著搶著要收為女婿,只是好像繼續喜歡著自己的姐姐,還是喜歡跟董水井暗地裡慪氣,卻也沒耽誤林木頭越來越像一位神仙。

  好像就他李槐一個,還是比較不務正業。

  愁啊。

  李槐收起思緒。

  帶著韋太真一起返回蚍蜉鋪子。

  柳劍仙不在鋪子了,女子還是很多。

  裴錢正在跟代掌櫃商量著一件事情,看能不能在鋪子這邊販賣壁畫城的廊填本神女圖,如果可行,不會虧錢,那她來跟壁畫城一座鋪子牽頭。

  李槐就又無事可做了,坐在蚍蜉鋪子外邊發呆。

  第二天,跟柳質清道別後,裴錢他們繼續徒步離開春露圃。

  裴錢先去了師父與劉景龍一起祭劍的芙蕖國山頭。

  不曾想那處靈氣稀薄的尋常山頭,如今竟然成了數位劍修結茅的修道之地,來此遊覽勝景的練氣士,更是隔三岔五就有一撥,主要還是因為齊景龍比林素、徐鉉更早躋身玉璞境,以新劍仙身份,被白裳在內三位劍仙,先後問劍三場,再去往劍氣長城,返回後又一舉成為太徽劍宗宗主,加上齊景龍早早躋身年輕十人之列,又獲得了

  水經注盧穗、彩雀府府主孫清兩位仙子的青睞,齊景龍不過剛剛百來歲,實在太過傳奇色彩。

  所以他與那位不知名劍仙朋友的共同祭劍處,成為一處引人入勝的仙跡,合情合理。

  接下來裴錢就開始走一條跟師父不同的遊歷路線。

  不再去濟瀆入海口的綠鶯國。

  而是一行人轉去了大篆王朝京畿之地,裴錢要看那武夫顧祐、劍仙嵇岳兩位前輩的問拳問劍處。

  在那邊,裴錢獨自一人,手持行山杖,仰頭望向天幕,不知道在想什麼。

  李槐和韋太真遠遠站著。

  李槐突然有些迷糊,好像裴錢真的長大了,讓他有些後知後覺的陌生,終於不再是印象中那個矮冬瓜黑炭似的小丫頭。記得最早雙方文鬥的時候,裴錢為了顯得個兒高,氣勢上壓倒對手,她都會站在椅凳上,而且還不許李槐照做。如今大概不需要了。好像裴錢是突然長大的,而他李槐又是突然知道這件事的。

  四下無人。

  裴錢摘下書箱,將行山杖放在書箱上。

  以六步走樁起步,演練撼山拳諸多拳樁,最後再以神人擂鼓式收尾。

  從頭到尾,裴錢都壓著拳意。

  所以只像是輕輕敲個門,既然家中無人,她打過招呼就走。

  遊歷以來,裴錢說自己每一步都是在走樁。

  李槐相信此事。

  隨後裴錢去了趟已經封山的猿啼山,在地界邊緣地帶,裴錢攥緊手中行山杖,高高提起,抱拳致禮,就此別過。

  這段大篆京畿與猿啼山之間的山水路程,裴錢話語極少,所以李槐有些無聊。

  這天大雪,李槐才意識到他們已經離鄉三年了。

  而他們也到了青蒿國州城,一條叫洞仙街的地方。

  見到了李寶瓶的大哥李希聖,還有一位名叫崔賜的少年書童。

  李希聖送了李槐一本不厚的聖賢書籍。

  再送了韋太真一張雲紋符籙,依稀有四字,卻非篆文,好像是讀書人自行造字一般,所以韋太真不認識此符。

  那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與韋太真笑言以後若是破境,祭出此符,興許有些用處。

  因為符籙四字,實則為「五雷避讓」。

  青冥天下白玉京首脈掌教,道老二和陸沉的大師兄,親筆手書。隔了一座天下又如何?

  法旨就是法旨。

  破境隨便破境。

  李希聖卻沒有送裴錢任何東西。

  裴錢依然開心,與李希聖聊著與寶瓶姐姐相逢與重逢的種種趣事。

  李希聖一直笑臉和煦,耐心聽著少女的講述。

  只是在一天清晨一天夜幕,與裴錢事先約好,一起看過了大日初升和明月高懸而已。

  一行人離開青蒿國,去往獅子峰,在裴錢的那本小冊子上,已經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

  趴地峰距離獅子峰太遠,裴錢不想繞路太多,李槐不催,不是裴錢繞路的理由。

  朝夕相處數年之久,韋太真與裴錢已經很熟,所以有些問題,可以當面詢問少女了。

  例如為何裴錢要故意繞開那本冊子以外的仙家山頭,甚至只要是在荒郊野嶺,往往見人就繞路。許多稀奇古怪,山精鬼魅,裴錢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即可。

  裴錢直說自己不敢,怕惹事,因為她知道自己做事情沒什麼分寸,比師父和小師兄差了太遠,所以擔心自己分不清好人壞人,出拳沒個輕重,太容易犯錯。既然怕,那就躲。反正山水依舊在,每天抄書練拳不偷懶,有沒有遇到人,不重要。

  裴錢還說自己其實對走江湖,沒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韋太真就問她為何既然談不上喜歡,為什麼還要來北俱蘆洲,走這麼遠的路。

  裴錢猶豫了半天,才笑著說家裡好幾位純粹武夫,自己不太想在那邊破境了,只因為師父很喜歡北俱蘆洲,她才來這裡遊歷。

  這是一個說了等於沒說的含糊答案。

  然後裴錢又說了一句讓韋太真更摸不著頭腦的言語,說師父喜歡這裡,她其實這會兒開始後悔了。

  韋太真覺得自己越問、裴錢越答,自己越如墜雲霧。

  只是裴錢當時又開始走樁練拳,韋太真只好讓自己不去多想。

  李槐如今習慣了守夜一事,見那韋仙子一頭霧水,便望向裴錢,問了句可以說嗎?裴錢繼續走樁,輕輕點頭。

  李槐這才為韋仙子解惑:「裴錢已經第七境了,打算到了獅子峰後,就去皚皚洲,爭一個什麼最强二字來著,好像得了最强,可以掙著武運啥的。」

  韋太真好像挨了一道天雷。

  李槐笑道:「我也不知道裴錢怎麼破境的,不是故意瞞著你的,她先前一樣沒跟我打招呼,是她後來離開了青蒿國,才主動與我說的。還說如今每天練拳,意思不大了,類似這會兒的走樁,將身上拳意一分為二,相互打架什麼的,不過是習慣成自然,不然她悶得慌。再就是練拳得武運一事,當徒弟的,沒道理比師父更威風,武運這東西,吃多了其實沒啥滋味,對她來說未必是好事。」

  裴錢在遠處收拳,無奈道:「說多了啊。只讓你說七境一事的。」

  然後對韋太真說道:「韋姐姐,別介意,不是真心瞞你,只是好些事情,根本不值得拿來說道。」

  有師父高高在上,還有崔爺爺在前。

  吃苦練拳,習武破境,天經地義。

  韋太真苦笑點頭。

  不然她還能如何。

  好在韋太真對於武道一途,知道些,卻所知不多,畢竟在修行路上,韋太真自己就是一路破境竄到金丹境的,所以還不至於被裴錢的破境、武運之類的嚇破膽。韋太真只是震驚於裴錢對武學境界的那種淡漠態度,與年紀太不符。而且武道攀登,要比修道之人更加講求一個腳踏實地,要說裴錢是因為資質太好,才如此破境神速,好像也不全對,畢竟裴錢每天都在練拳,練得還怪,什麼走路練拳,什麼拳意打架,什麼武運沒滋味,都是韋太真沒聽過、也全然無法想像的事情。

  在那之後的山下遠遊。

  哪怕裴錢再躲著人和事,他們還是在一個偏隅小國,遇到了一場山上神仙殃及山下江湖的風波。

  一個領銜江湖的武林宗師,與一位地仙神仙老爺起了爭執,前者喊來了數位被朝廷默認離境的山水神靈壓陣,後者就拉攏了一撥別國鄰居仙師。明明是兩人之間的個人恩怨,卻牽扯了數百人在那邊對峙,那個古稀之年的七境武夫,以江湖領袖的身份,呼朋喚友,號令群雄,那位金丹地仙更是用上了所有香火情,一定要將那不知好歹的山下老匹夫,知道天地有別的山上道理。

  裴錢當時路過的時候,大戰其實已經落幕,勝負已分,竟是山上仙師狼狽逃竄,原來朝廷安插了許多供奉仙師和軍中高手,好像對那位很喜歡對帝王將相指手畫腳的地仙,不順眼多年了。在慘烈戰事中,還有一位本該是摯友的龍門境老神仙,背叛了金丹好友,大戰酣暢之時,陰了一手,打得那位作威作福慣了的金丹地仙措手不及,還被一位嫡傳弟子親手打爛金丹,就此隕落。

  一座四分五裂的仙家山頭,兵敗如山倒,反正一場鮮血淋漓的風波,山上山下,廟堂江湖,神仙俗子,陰謀陽謀,什麼都有,興許這就是所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所有的對錯是非,一團漿糊,都在生死中。

  哪怕裴錢第一時間就要撤離是非之地,依舊慢了一步。

  小國朝廷伏兵四起,不斷收攏包圍圈,如同趕魚入網。

  一夥山上仙師逃到裴錢三人附近,然後擦肩而過,其中一人還丟了塊光彩奪目的仙家玉佩,在裴錢腳步,只是被裴錢腳尖一挑,瞬間挑回去。

  隨後一大幫人蜂擁而至,不知是殺紅了眼,還是打定主意錯殺不錯放,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中年武將,一刀劈來。

  裴錢不避不閃,伸手握住刀,說道:「我們只是過路的外人,不會摻和你們雙方恩怨。」

  那武將加重手上力道,只是那一刀只是紋絲不動。

  裴錢輕輕一推,對方武將連人帶刀,踉蹌後退。

  從裴錢身後遠處,原本看似漁網唯一的口子,又出現了一位守株待兔悄然現身的武學宗師,將那撥山上漏網之魚一一打殺,只餘下了幾人活命。

  裴錢環顧四周,然後聚音成線,與李槐和韋太真說道:「等下你們找機會離開就是了,不用擔心,相信我。」

  韋太真剛想要與裴錢言語,說自己可以幫上忙。

  李槐對她搖搖頭。

  真要遇到了棘手事情,只要陳平安沒在身邊,裴錢不會求助任何人。道理講不通的。

  裴錢的骨子裡,不願意欠她師父之外的任何人一點半點。

  所以李槐來到韋太真身邊,壓低嗓音問道:「韋仙子可以自保嗎?」

  韋太真點頭道:「應該能夠護住李公子。」

  李槐說道:「那我們就找機會逃,爭取不讓裴錢分心就行了。」

  韋太真面有難色,以心聲說道:「李公子,如此一來,裴錢會不會對你心有芥蒂?」

  李槐搖頭道:「韋仙子想多了。」

  李槐撓撓頭,我真是個廢物啊。咋個辦,真是愁。

  裴錢輕輕摘下竹箱,放下行山杖,與迎面走來的一位白髮魁梧老者說道:「事先與你們說好,敢傷我朋友性命,敢壞我這兩件家當,我不講道理,直接出拳殺人。」

  那個渾身浴血的白髮老者嗤笑道:「小女娃兒年紀不大,口氣不小,只要交出那塊玉佩,饒你不死。」

  裴錢卷起袖子,說道:「我站著不動,吃你三拳,你之後讓我們三個離開,如何?」

  身披甘露甲的武將,瞥了眼那少女毫髮無損的手掌,與老者輕聲提醒道:「師父,這丫頭片子不太簡單,先前握刀不傷,體魄堅韌,不同尋常。」

  老者笑道:「大軍包圍,插翅難飛。」

  然後好整以暇的老者望向那冪籬女子,笑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元嬰神仙?」

  韋太真不言語。

  老者問李槐,「書院君子賢人?」

  李槐說道:「希望是。」

  老者最後問那身材瘦弱、言語嚇人的少女:「總不會是傳說中的御風境武夫吧?」

  裴錢說道:「還差點。」

  老者放聲大笑道:「那我就站著不動,讓你先問三拳,只要打我不死,你們都得死。」

  裴錢沉聲道:「懇請前輩好好商量,不要逼人太甚,給一些不是選擇的選擇。」

  老者收斂笑意,擰轉手腕,「好啊,那就打你三拳,挨得住,三拳過後,只要你倒地還能起身,就讓你們三人都活。」

  裴錢大步前行,「出拳。」

  李槐突然說道:「我們來自獅子峰。」

  老者笑道:「很好,我是那位天君府的座上賓。然後呢?有用嗎?」

  裴錢雙膝微曲,一腳踏出,拉開一個起手拳架。

  老者哈哈大笑,「認得認得,是那顧祐廢物的撼山拳,一個純粹武夫,竟然有臉以符籙術坑害嵇劍仙。老廢物不收弟子,只留下一本人人可學的廢物拳譜,誤人子弟,害人不淺!」

  這魁梧老人瞬間來到那少女身前,一拳砸在後者腦門上。

  裴錢只是身形一晃,一步不退。

  按照江湖經驗,原本裴錢應該倒飛出去,晃蕩起身再受第二拳。

  可此時此地,面對此人,裴錢不願退。

  武道金身境的魁梧老者怒喝一聲,一鼓作氣遞出兩拳,一拳在那少女面門,一拳在後者脖頸。

  三拳完畢。

  老人閃電後撤,與那武將並肩而立,臉色陰沉。

  裴錢只是站著不動,緩緩抬手,以大拇指擦拭鼻血。

  老人看到三人背後,走來一位氣定神閒的同道中人,這才鬆了口氣。

  對方與他同樣是七境大宗師,不過對方年紀更輕,拳法更高,不過他與皇帝陛下是早年好友,這次才破例出山幫忙。

  何況在北俱蘆洲,拳殺山上修士,有幾個純粹武夫不樂意?

  裴錢吐出一口血水,轉頭望向那個呼吸綿長的中年男子。

  那人笑問道:「小姑娘,你也是金身境,對不對?」

  裴錢默不作聲。

  那人說道:「小姑娘你無法御風遠遊,兩個朋友就算可以御風遠遁,先前對付一個金丹地仙的那張天羅地網,無非是再施展一次,又有何難。你與傅凜前輩求饒吧,求個活命就行,留下所有東西,我只能幫你們到這一步。但是武夫會不會被廢去武功,修士會不會被打斷長生橋,我不敢替你們保證。我終究是個外人。」

  李槐無奈道:「這種話別信。」

  裴錢點頭道:「你倒是不傻。」

  李槐咧嘴一笑。

  韋太真有些無言。

  一個比一個不怕。

  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祭出主人贈送的那兩件攻伐、防禦重寶,拼了性命也要護送兩人離開此地。

  那人突然說道:「你要是能挨我兩拳,我就讓你朋友們先行離開。」

  李槐說道:「也別信。」

  裴錢說道:「一個沒吃飽飯,一個占盡優勢還要跟晚輩耍心機,你們真是武夫嗎?」

  裴錢自問自答道:「我覺得你們不配。」

  裴錢再不管身後那中年男子,死死盯住那個名為傅凜的白髮老者,「我以撼山譜,只問你一拳!」

  老人臉色陰晴不定。

  先前遞出三拳,這會兒整條骼膊都在吃疼。

  裴錢驀然之間,一身磅礡拳意如日月高升齊齊在天。

  氣機紊亂至極,韋太真不得不趕緊護住李槐。

  裴錢向前緩行,雙拳緊握,咬牙道:「我學拳自師父,師父學拳自撼山譜,撼山拳來自顧前輩!我今天以撼山拳,要與你同境問拳,你竟敢不接?!」

  以裴錢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大地震顫,如悶雷轟動,塵土飛揚,武卒一個個握刀不穩,鐵甲顫鳴。

  那個中年男子有意無意後退數步。

  而裴錢面對的那個白髮老者,臉色鐵青,欲言又止,衆目睽睽之下,與一個外鄉少女低頭認錯,以後還怎麼混江湖?!可要說接下安然無事地對方一拳,老人又完全沒有把握。

  你想不明白,那就別多想。

  裴錢一腳踩地,瞬間不見蹤跡。

  人人身形各有不穩。

  韋太真下意識就要扶住李槐肩頭,卻發現這位李公子竟然根本無需她去攙扶,很穩當,雙腳如山岳矗立一般。

  而李槐太過擔心裴錢,對此渾然不覺。

  韋太真凝神望去,驚駭發現李槐衣袖四周,隱約有無數條細密金線縈繞,無形中抵消了裴錢傾瀉天地間的充沛拳意。

  傅凜所站位置,如同響起一記重重擂鼓聲。

  白髮老者橫躺在地,應該是被那少女一拳砸在額頭,出拳太快,又剎那之間更換了出拳角度,才能夠一拳過後,就讓七境宗師傅凜直接躺在原地,而且挨拳最重的整顆腦袋,微微陷入地面。

  裴錢一個擰轉身形,開始面朝那個已經生出退意的中年武夫。

  她身形微微低矮幾分,以種夫子的頂峰拳架,撐起朱斂傳授的猿猴拳意,為她整條脊柱校得一條大龍。

  裴錢突然望向李槐,似乎有些詢問意思。

  李槐點頭沉聲道:「只管對他出拳,此人心思更壞,打個半死都可以,將來師父如果因此這件事駡你,我跟你師父一哭二鬧三上吊去。」

  裴錢眼神死寂,卻咧嘴笑了笑。

  李槐的言語,她應該是聽進去了。

  韋太真覺得這一幕畫面真滲人,很可怕。

  裴錢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只是一拳,都不用後邊十拳二十拳。

  那中年男子就毫無還手之力地倒飛出去數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裴錢站在原地,環顧四周,「都來!」

  除了李槐韋太真所處位置,方圓百丈之內,地面翻裂,拳意亂竄,沖天而起。

  裴錢眼角餘光瞥見天上那些蠢蠢欲動的一撥練氣士。

  裴錢拔地而起。

  如同一道劍光離開人間。

  一個巨大圓圈,如空中閣樓,轟然倒塌下沉。

  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緊一把抱起裴錢的書箱和行山杖。

  萬一要是摔壞了它們,裴錢事後還能找誰算帳?不找他找誰。

  裴錢懸在空中,伸出並攏雙指,點了點自己額頭,示意那撥修道之人只管施展仙家術法。

  韋太真忍不住顫聲道:「李公子,不是說好了裴姑娘才金身境嗎?」

  韋太真再不知曉武道,可這裴錢才二十來歲,就遠遊境了,讓她如何找些理由告訴自己不奇怪?

  裴錢終究不是那個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啊。只是個每天都在韋太真身邊背竹箱晃蕩的纖弱少女啊。

  李槐輕輕放下竹箱,仰頭望向裴錢,想了想,撓頭說道:「我又不是陳平安,他說啥裴錢就聽啥,裴錢做了啥就說啥。」

  然後李槐忍住笑,「不愧是咱們的新任盟主大人。韋仙子,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你引薦。」

  韋太真看了眼李槐。李公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裴錢御風遠遊,身形倏忽不定,幾次站在了山上神仙背後或者身側,既不言語,也不出拳。

  最後裴錢雙腳虛踏,天上激蕩起一大圈不斷四散的驚人漣漪,再不見少女身形,她好像要去天幕最高處。

  等到裴錢飄然落地。

  大地之上,早已鳥獸散去。

  裴錢一言不發,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說道:「趕路。」

  又一年後,終於到了獅子峰。

  韋太真如釋重負,她總算不用提心吊膽了。

  只是主人沒在山頭。

  裴錢在山上待了足足半年,偶爾下山一趟。

  半年之後,裴錢獨自離開,與李槐分道,李槐會重返寶瓶洲,她卻要孑然一身,去往浩然天下最北方的皚皚洲。

  理由是師父對那個大洲印象很一般,所以她要去那裡躋身山巔境,但是這一次快不了,前邊兩境破境得太隨意,隱患不小,得慢慢來了,境界停滯個八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不然很難再在下一境站穩腳跟。

  裴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的最後那頓飯,李柳返回,一家人加上裴錢,同桌吃飯。

  婦人覺得兒子眼光不算太好,但也不錯了。

  李槐瞧著娘親看裴錢的眼神和娘親臉上笑意,滿頭汗水。先前一次,娘親私底下說起此事,在家裡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槐,差點沒當場跪地,只求娘親千萬別有這個心思,不然他就離家出走了,反正他留在家中,多半也會被裴錢打死。

  裴錢離開山腳小鎮的時候,李二只是對少女點點頭,沒有出門送行。

  婦人使眼色,李柳推了一把弟弟,李槐原本沒什麼,只是有些離別的傷感而已,結果一下子變得戰戰兢兢,腿腳不利索地跟上裴錢。

  走在大街上,裴錢說道:「那本被你藏藏掖掖的山水遊記,我見過了。我沒事。」

  李槐無言以對,嘆了口氣,嗯了一聲。

  裴錢說道:「別送了,以後有機會再帶你一起遊歷,到時候我們可以去中土神洲。」

  李槐點頭道:「就這麼說定了。」

  裴錢大步前行,背對李槐,輕輕揮手。

  李槐停在原地與她揮手告別。

  好像裴錢又不跟他打招呼,就偷偷長了個子,從微黑少女變成一位二十歲女子該有的身段模樣了。

  裴錢在一處僻靜地方,驀然拔高身形,悄悄御風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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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50:27
第十卷 遠遊客 第六百九十九章 天下第一人

  青冥天下的三千道人,井然有序進入第五座天下,其中白玉京占據最多份額,千餘人之多,此外玄都觀,歲除宮,仙杖派,兵解山等,都是第一流大門派,兩三百位道人不等。再下一等的仙家,人數依次遞減。可不管出身什麼門派,大多都屬於青冥天下的正統道官,因為道牒制度,通行天下。

  此外還有三千佛門子弟。

  以及瘋狂湧入第五座天下的流徙難民,開門兩年,就已經近千萬之多。

  元嬰修士之下,三教九流皆有,山上修道之人,山下凡俗夫子,魚龍混雜,經歷過劫後餘生的大悲大喜,衆生百態。

  他們分別來自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不過扶搖洲和桐葉洲人數極為懸殊,扶搖洲不過是東部沿海地帶的遷徙而已,桐葉洲卻是舉洲逃難。

  各有一位大劍仙負責開闢出兩道大門。

  以劍開門者,劍氣長城老劍仙,齊廷濟。

  文聖一脈,左右。

  這兩位劍仙,除了負責開門,還要守住大門,不被大妖摧破。

  三千道人大致方位在東,白玉京道士已經合力打造出一大片雲海,紫氣浩蕩,降下一場場雨露甘霖,潤澤大地。

  雲海高低不平,一切高出雲海的山頭,都是白玉京和其他道士的爭搶之地。

  有些山頭,離地不遠,有些山頭,空有高度,依舊無法高過雲海,靈氣、運數多寡使然。

  白玉京道士按照五城十二樓、各自師門大同小異的授意,儘量揀選相鄰的五座山頭,篆刻五岳真形圖,分別以法寶壓勝山頭,聚攏靈氣。每當五岳生成,就是一個大王朝或是藩屬小國的雛形,除此之外,還有妙用,浩浩蕩蕩的天地靈氣,被「拘押」至山岳山頭附近,五岳地界內衆多隱匿蹤跡的天材地寶,往往就會藏掖不住寶光異象,一旦被白玉京道士循著蛛絲馬跡,就可以立即將其搜羅,有點類似涸澤而漁的手段,事實上卻不損靈氣半點,反而還能將零散氣數凝為一股股氣運,縈繞五岳,或者驅逐到大江大河之中再穩固起來,作為未來山水神靈的府邸選址。

  但是玄都觀的劍仙一脈,最是讓白玉京道人惱火,只占據幾座靈氣尚可的山頭,便開始專門來拆臺,做那明擺著損人不利己的勾當,每次只等辛苦篆刻五岳真形圖的四幅,玄都觀道士這才偷偷畫上一幅自家道觀的劍仙指路圖,五岳圖哪怕少了一幅,就算是全廢了,臨了再去另外選址某座新山岳,何其不易,再者損失之大,不可估量。

  因為玄都觀劍仙一脈的失心瘋舉措,使得歲除宮在內幾大頂尖仙家,大有意外之喜,紛紛締結契約,大致圈劃出各自地盤,儘量減少不必要的衝突,一切只為趕在白玉京之前,盡可能多的,將那些擁有洞天福地資質的風水寶地,速速收入囊中。

  總之,三千道人,各有各的長遠謀劃,大大小小的衝突不斷。

  三千僧人位於西方。

  扶搖洲逃難之人,湧入北方。

  桐葉洲流徙難民,位於南方。

  劍氣長城劍修占據的那座城池,居中。

  寧姚是獨自御劍先去的東方,遙遙見到那座道意盎然的紫色雲海後,略作思量,她便直接往南而去。

  山水迢迢,天地寂寥。

  但是咫尺物當中,又多出了兩顆古怪頭顱。

  只是廝殺卻遠遠不止兩場。

  這當然意味著至今暫未命名的第五座天下,凶險極大。

  天門那邊,陸沉伸出一根手指,搓著嘴唇,笑眯眯道:「孫道長,如此傷和氣,不太合適吧?我回了白玉京,很難跟師兄交待啊。差不多就可以了嘛。我那師兄的脾氣,你是知道的,發起火來,喜歡不管不顧。到時候他去玄都觀,我可勸不住。」

  小師弟山青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斜背著那只「鬥量」養劍葫的小道童,有些幸災樂禍,巴不得陸沉跟孫道人相互撓臉。

  孫道長愧疚道:「貧道這些徒孫,個個不遵祖師法旨,跟脫繮野馬似的,年輕人火氣還大,做事情沒個分寸,貧道有什麼辦法,不然壞了規矩,去幫你勸勸,當個和事佬?」

  一直竪起耳朵偷聽對話的小道童,只覺得這孫道長真是會睜眼說瞎話,自己得好好學一學。以後再遇到那個老秀才,誰駡誰都不知道呢。

  孫道長又笑道:「不過陸道友得事先與儒家聖人打好招呼,總不能讓貧道壞了不出大門百丈的規矩,畢竟是禮聖親自與咱們雙方訂立的規矩,貧道對禮聖還是很敬重的。陸道友你不一樣,膽兒肥,還有那麼個好師父當天大靠山,可貧道就不巧了,玄都觀開山老祖早走了,貧道就是最能打的,真要與人打架輸了,找誰哭訴去?」

  陸沉無奈道:「小道與那禮聖不太對付,孫道長會不清楚?」

  孫道長哈哈笑道:「年紀大了,容易忘事。」

  小道童佩服佩服。

  山青皺緊眉頭。

  再這麼被玄都觀攪和下去,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步慢步步慢,二掌教師兄那樁通過第五座天下、湊足五百靈官的謀劃,極有可能要比預期往後推移數百年之久。

  陸沉抬手摩挲著那頂蓮花道冠,笑著安慰這個雙腳在地、心卻憂天的可愛小師弟,「每一個大大小小的結果,都是萬千大道之顯化。順其自然,旁觀便是。」

  陸沉是真不在乎那些白玉京道士和玄都觀劍仙一脈的衝突,但是有些事情,好歹得說上一說,以後回了白玉京或是蓮花小洞天,與師兄和師父都能敷衍過去。可在小師弟眼中,事情近在眼前,就是他自己事,說壞不壞,說好卻也絕對不好。

  陸沉蹦跳了兩下,使勁眺望南方,「小臭牛鼻子,你該辦正事了。我可以幫你將那枚鐵環和養劍葫,一並交給儒家聖人。」

  小道童勃然大怒,「陸掌教,你說話給小道爺客氣點!」

  這個觀道觀的燒火小道童,在陸沉這邊,一直比較守規矩。

  他其實自己是半點不怕陸沉的,但是師父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與自己交待了三件事,其中一事,就是不要與陸沉結仇。

  再就是取出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擱放在這第五座天下某處,那處地盤,如今暫時尚未有人跡。

  桐葉洲有一座雄鎮樓,是一棵歲月悠悠的梧桐樹,名為鎮妖樓,與那鎮白澤差不多的意思,讀書人做點表面文章罷了。

  老觀主並未去動鎮妖樓的根本,但是沒有那枚屬￿老道人的鐵環作為大陣樞紐,就意義不大。所以這其中,可以多出一筆功德買賣來。再加上鬥量養劍葫,就是兩筆。按照小道童自己的猜測,師父若是不小心與道祖論道,吵輸了,好歹還能憑藉這兩樁功德,讓禮聖老爺幫忙說情,師父和自己就可以重返浩然天下,不用留在青冥天下看人臉色。至於師父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最後到底會怎麼做,小道童無所謂,反正習慣了與師父相依為命。

  而陸沉稱呼燒火小道童為小牛鼻子,是駡人,一駡駡倆,連他那位上了歲數的師父一並駡了。當徒弟的當然不能忍!

  陸沉說道:「小牛鼻子,老觀主好不容易為你攢下點香火情,都快被你用完了,悠著點。」

  小道童疑惑道:「怎麼講?」

  燒火道童一向以觀主首徒自居,只是老道人卻從不將小傢伙視為什麼嫡傳,這也是人生無奈事。

  陸沉笑道:「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將桐葉傘贈送給陳平安,是算準了陳平安的心路脈絡,一定會放心不下,肯定要在那邊結茅修行,修道觀人問心,然後遇上無數對錯是非難明的瑣碎困局,事如鵝毛,堆積成山,搬遷起來,可比同等重量的搬運山石,要難多了,到最後陳平安就只能發現,修道一事,原來只此本心一物可以照顧好,由大及小,由繁入簡,由萬變一。到時候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是陳平安,因為與老觀主成了同道中人,離儒家道路便遠了些。你如今隨身攜帶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就是老觀主在提醒我,對你要忍著點,讓著點。」

  小道童點了點頭,恍然道:「有點道理。」

  孫道長笑道:「一個敢瞎說,一個敢裝懂,你們倆倒是絕配。」

  陸沉不以為意。

  小道童右手探入左邊袖子,裡邊有張梧桐葉。

  正是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所在。一分為四,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帶走一份。一個被觀主丟入福地的年輕道士,失去記憶,然後與南苑國京城一位官宦子弟的遊學少年,在北晉國相逢,少年當時身邊還跟著一頭小白猿。

  陸抬占據其一。

  松籟國俞真意,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他所在的福地,如今被觀主師父帶去了蓮花小洞天。那個得了道祖一句「小住人間千年,常如童子顔色」天大讖語的俞真意,必然是有大氣運傍身的了。小道童都要羨慕幾分。

  小道童猶豫了半天,從袖子裡又摸出一枚鐵環,交給為人、做事、言語、修行都不太正經的陸沉。

  要知道這個陸沉,可是浩然天下出身,「離經叛道」第一,連那至聖先師都被陸沉在自己書中假借寓言駡過的。

  小道童跟老秀才關係是不錯,可跟文廟半點不熟,所以不太願意跟那些印象中古板迂腐的聖人打交道。而且聽陸沉說這座天下,古怪不多,但是極大,獨自遠遊,小心被那些古怪當做果腹的口糧。

  陸沉手握鐵環,雙膝微蹲,擺出一個氣沉丹田的武把式,然後身形旋轉一圈,一腳踩地,一腳翹起,身體前傾,將那鐵環使勁丟擲出去,化做一道璀璨虹光,破空去往儒家聖人坐鎮天幕處。

  小道童伸長脖子,提醒道:「可別丟歪了,害得儒家聖人一通好找。」

  孫道長笑呵呵道:「不是應該擔心此物砸了儒家聖人一頭包嗎?讀書人最要臉面,到時候文廟追責下來,陸沉丟的鐵環,鐵環卻是你的,所以你跟陸道友各占一半過失,他可以撂挑子跑路,你帶著那座福地跑哪裡去?」

  小道童尷尬乾笑道:「不至於不至於。」

  使勁瞪著陸沉。

  陸沉點頭道:「心穩手準,指哪去哪,絕無半點紕漏的可能。」

  孫道長點頭道:「指哪打哪。」

  小道童越來越心虛,看了眼幫自己做事的陸沉,再看了眼幫自己說話的孫道長,有些吃不準。

  孫道長搖搖頭。

  這個燒火道童真是個小傻子。鐵環掠空遠去,一去千萬里之遙,光是那條路線上的遺留氣息漣漪,就足夠讓陸沉更加精準地推衍山河萬物了。

  這讓孫道長很是懷念北俱蘆洲遇到的那個陳道友。

  那才是個真正願意動腦子多想事情的,也確實當得起東海老觀主的那份長遠算計。

  遙想當年,山上相逢,雙方各自以誠待人,患難之交,關係莫逆,所以才能夠好聚好散。

  「陳道友,做人要厚道。」

  「孫道長,買賣要公道!」

  此時孫道長撫鬚而笑,這般腦子靈光的年輕人,還是很討喜的嘛。就是所過之路,太過寸草不生了些。好在離別之際,最後一句心誠的「道長道長」,就都補救回來了。

  一直沉默的山青突然問道:「小師兄,我想要獨自遠遊,可以嗎?」

  陸沉一拍額頭,苦笑道:「同輩師兄弟,問這些做什麼。難不成不在青冥天下,你就走不出百丈之地了?」

  孫道長撫鬚而笑道:「陸道友,可喜可賀啊,找了個好師弟。」

  山青朝小師兄和孫道長打了個稽首,然後轉身一步跨出百丈外,御風之際,便已經破境躋身玉璞境。

  幾乎同時,西方一位佛子亦是破境。

  陸沉點點頭,抖了抖手腕,「還好還好。差點沒忍住。」

  孫道長微笑道:「陸道友何苦為難自己,下次與貧道說一聲便是,一巴掌的事情,誰打不是打。」

  小道童憂心忡忡問道:「陸掌教,你怎知我以後要將『斗量』葫蘆暫借文廟?師父親自施展了障眼法,你又不知桐葉洲之事……」

  陸沉笑道:「身居高位,每天無事,可不就是只能胡思亂想,猜東猜西,想南想北。」

  小道童伸手摸了摸身後的巨大金黃葫蘆。

  陸沉說道:「這枚斗量,老觀主,你,此地聖賢,中土文廟,寶瓶洲綉虎,楊老頭,一路輾轉,最終是要送到一個姓李的姑娘手上的。」

  小道童皺眉道:「又是陸掌教瞎猜的?」

  有些捨不得這場離別,哪怕這枚「斗量」最後肯定還會還回來。

  陸沉笑道:「有沒有想過,七枚養劍葫,最早出自誰手?」

  一根藤蔓,結出七枚養劍葫,歸根結底,就是浩然天下的某個一。

  七條脈絡流轉,合而為一。

  道祖閒來以此觀道,與那坐看一池蓮花的花開花落,水滴落何處,是同理。

  道祖道法通天,卻又不會真如何,文廟自然沒有理由打斷這些扎根浩然天下的脈絡。

  小道童說道:「當然,然後?」

  孫道長微笑道:「對牛彈琴,雞同鴨講。」

  這可就是一駡駡四個了。

  陸沉無奈道:「孫道長,我還是很尊師重道的。」

  孫道長疑惑道:「說啥?貧道老糊塗了,耳朵也不太靈光。」

  陸沉一笑置之。

  反正師父自己都不在意,當徒弟的就不要多管閒事了。

  只剩下個腦子一團漿糊的小道童。

  他只知道道祖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結果」之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七枚養劍葫。

  倒懸山春幡齋,劍仙邵雲岩那棵「得天獨厚孕育而出」的葫蘆藤,自然遠遠無法媲美。

  小道童背後這只金黃大葫蘆,作為天地間最珍稀的七枚養劍葫之一,名為「斗量」,裝了無數的東海之水,傳聞整個東海水面都下降了數尺。只是觀主師父沒讓他養劍,轉而用來捕蛟、養蛟,尤其是「飛升」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也悄悄做成了件大事。

  當初李柳和顧璨在海上歇龍石重逢,上邊竟然沒有一條蛟龍之屬布雨休歇,便是此理,因為桐葉洲兩邊海中水蛟,幾乎都被老道人捕捉殆盡,其它海域的水蛟,也多有主動進入「斗量」之中。而位於倒懸山和雨龍宗之間的那條蛟龍溝,疲蛟無需中途停靠歇龍石。

  儒家聖人當初沒有阻攔此事,當然有文廟自己的考量。

  此外六枚價值連城的養劍葫,分別養劍數量最多,名為「牛毛」。名字不佳,但是品秩和威勢,都很嚇人。也最能幫助主人掙取山上劍修、劍仙的人情。

  本命飛劍胚子成形最快,名為「終南山路」。資質越好的劍修,本命飛劍越多,一旦擁有此枚養劍葫,最是相得益彰。

  溫養出來的飛劍最堅韌,名字也怪,就一個字,「三」。

  最鋒芒無匹,劍修一劍破萬法,葫蘆中劍又可破萬劍,名為「心事」,心想事成的心事。

  飛劍最小最細微,出劍最快,可以煉化到真正無形,無視光陰長河,「立即」。

  以及最能夠反哺主人體魄,適宜裝酒,修士飲酒就是在汲取劍氣,並且毫無隱患。名為「美酒」。寓意人間美好事,飲醇酒第一。

  總計七枚養劍葫,不知為何都獨獨遺留在了浩然天下。

  小小寶瓶洲,洪福齊天,擁有兩枚,正陽山那枚紫金養劍葫「牛毛」,曾經給了一位被師門寄予厚望的女子劍修,蘇稼。

  當然不是正陽山的祖傳之物,正陽山還沒有那樣的底蘊,屬￿半路而得。

  風雪廟也有一枚雪白養劍葫。被四十歲就躋身上五境劍仙的魏晉早早得到。小道童猜測正是那枚「美酒」。

  此外中土神洲白帝城城主的大弟子,獲得一枚「三」。皚皚洲劉氏財神,半買半搶,得手一枚「終南山」,珍藏已久,從不輕易示人。放出話去,它會是嫡子劉幽州以後成親的聘禮之一。

  北俱蘆洲北地大劍仙白裳,獲得了那枚「終南山路」。

  但是「心事」和「立即」,這兩枚最適宜劍修捉對廝殺、最具攻伐的養劍葫,卻一直不知所蹤。

  小道童想要找回場子,於是嬉皮笑臉道:「陸掌教,要不要見見某位陸氏子孫?」

  陸沉見陸抬。讓人想一想就有趣。

  陸沉笑道:「一個在倒懸山都沒辦法點燃三清香火的孩子,就不用見了吧。」

  孫道長舉目遠眺,嘖嘖稱奇,好一個山青,還是有點意思的。

  嘴上說遠遊,竟是直奔一處玄都觀新占山頭,看架勢,是要殺絕元嬰之下的所有玄都觀一脈道人?

  陸沉哎呦一聲,跺腳道:「不像話不像話,真不怕小師兄給孫道長打死嗎?」

  孫道長點頭道:「趕狗入窮巷,是要狗急跳牆的。」

  孫道長自己都這麼說了,那陸沉就無話可說了。

  孫道長隨即嗤笑一聲,「理是這麼個理,可真有那麼好殺?身上寶物茫茫多,戰力修為加一境,又如何?貧道的玄都觀劍仙一脈,比不得白玉京老小仙人們富貴錢多,可這打架嘛,還是有點本事的。」

  西方一位少年僧人,幾乎與山青同時破境。

  玄都觀一位年輕姿容的背劍女冠,稍慢一些破境。

  但是仗劍迎敵山青,有一戰之力,雖說肯定難以獲勝,但是拖住山青片刻就行。

  玄都觀修道之人,下山行事,要麼和和氣氣任人打駡,不輕易與人打架,要麼直接動手,而且一定往死裡打。

  此外玄都觀道士還……最喜歡喊同門喊朋友,一起圍毆敵手。

  所以玄都觀的下五境道士,往往都是見過天大場面的。

  當然躋身上五境之後,就別如此光明正大行事了,按照老祖師的說法,就是傳出去不好聽。

  至於不那麼光明正大的私底下如何,孫道長常年在外遊歷,看不見聽不見,當然管不著。貧道收弟子,弟子收徒孫,只管傳授道法、劍術,以後下山遊歷,給玄都觀長臉還是丟臉,你們自己看著辦。

  事實上,孫懷中一向小事不管。

  因為有句口頭禪,「貧道修道有成,所以心平氣和。」

  老觀主只管大事。

  所以又有口頭禪,「貧道此生習劍勤勉,為了跟傻子講理嗎?」

  陸沉其實在第五座天下新開兩道大門後,就經常掐指心算。

  孫道長問道:「就那麼掛念浩然天下?」

  陸沉微笑道:「在驪珠洞天,擺了多年算卦攤子,難免牽掛幾分。」

  孫道長抖了抖袖子,抬手後掐指如飛,咦了一聲,說道:「又巧了。不曾想陸道友遠遊他鄉沒幾年,比貧道少多了,因果卻如此之深。更沒有想到咱倆各走各路,從無碰頭,竟然還有那麼點因果交集。不過貧道是善緣,陸道友卻是惡果,貧道替你揪心啊。」

  陸沉附和道:「是揪心啊。」

  畢竟曹慈如今才山巔境。

  當年他重返故鄉天下,在那小鎮擺攤子給人算命,可惜他身邊只有一隻勘驗文運的文雀,若是再有一隻武雀,齊靜春的障眼法就不管用了。

  陸沉抖了抖袖子,不再掐指推衍演化。

  孫道長還在袖中掐指,笑道:「陸道友這就撐不住了?」

  陸沉沒好氣道:「觀主少在那邊裝模作樣。」

  孫道長大笑著抬手抖袖,哪怕做做樣子,也算贏了你陸沉一場。返回玄都觀,就與嫡傳弟子聊一聊,還要「叮囑」他們這種小事,就莫要與徒孫們念叨了。

  陸沉感慨道:「這座天下開了門,五座天下,一氣貫通了。」

  孫道長收斂笑意,點頭道:「算一最難。」

  兩兩沉默。

  外加一個聽了道法等於白聽的燒火道童。

  陸沉隨口說道:「可惜無法去見一見那位霜降道友的道侶,真是不小的憾事。」

  「撐死了也就是霜降道友的半個道侶。」

  孫道長嘆息道:「世人只是為情所困,霜降道友反其道行之,以此困住心上人,痴情且心狠。外人都沒辦法講對錯。」

  歲除宮歷史上最負盛名的修道巨擘,宮主吳霜降,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將一個二流門派,拔高到青冥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門。

  在他站穩腳跟後,才有守歲人在內的一大撥天之驕子,紛紛崛起。

  而吳霜降本人,曾經位於青冥天下十人之列,排名雖然不高,可整座天下的前十,還是有點能耐的。

  此人明明能夠打破飛升境瓶頸,卻依舊閉關不出。

  因為吳霜降實在太久沒有現身,所以在數百年前,跌出了十人之列。

  小道童對這種山巔內幕最有興致,好奇問道:「那個吳霜降,若是敞開了打,放開手腳,術法盡出,打得過你們兩位嗎?」

  陸沉微笑道:「修道法,不就是為了不打架嗎?」

  孫道長點頭笑道:「不該只為打架。」

  小道童嗤之以鼻,白玉京道士和劍仙道脈,兩幫人這會兒在幹嘛?

  陸沉踮起腳跟看這方天地的氣運流轉,沒來由說道:「第一無懸念了?」

  孫道長說道:「你應該慶幸不是陳道友來到此地。不然將來一場問劍,兩座天地相撞,都有是有可能的。」

  陸沉笑道:「錯了,他要是來了這裡,只會越來越束手束腳,大道止步矣。」

  孫道長撫鬚點頭:「倒也是。」

  小道童小聲嘀咕道:「你們倆能不能聊點我聽得懂的。」

  陸沉說道:「難。」

  孫道長說道:「極難。」

  在這座天下的中央地帶,坐鎮天幕的兩位儒家聖人,一位來自禮聖一脈的禮記學宮,一位來自亞聖一脈的河上書院,皆是文廟陪祀聖賢。

  一人將所見所聞一一記錄在冊,一位盯著東西大門,以防上五境修士潛入此地,不準南北兩門闖入元嬰修士。

  兩位聖人各自帶有一位本脈弟子,皆是學宮書院君子身份。

  其中一位君子,懸佩有一把長劍「浩然氣」,早年遊歷劍氣長城,朋友贈送。

  兩位君子,因為聖人的關係,能夠坐觀山河,遍覽天下,奇人趣事頗多。

  例如三千道人當中,一個身為符籙派祖庭之一的大道門,領頭之人,是元嬰境界,名叫南山。

  作為死對頭的采收山,則同樣有一位元嬰修士,女子名為悠然。

  這對男女,不但同年同月生,就連時辰都一模一樣,毫厘不差。

  在這之外,兩位君子也知曉了許多關於青冥天下的事情。

  以往聖賢書上可不記載這些。

  浩然天下有十種散修,縫衣人,南海獨騎郎在內,被定義為人人得而誅之的歪門邪道。

  而青冥天下,也有十種修士,不受待見,只是還不至於淪為過街老鼠,但是絕對不敢擅自靠近白玉京地界就是了。

  分別是那米賊,屍解仙,捲簾紅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節,梳妝女官,捉刀客,一字師,他了漢。

  此次三千道人進入嶄新天地,除了大宗門的份額之外,還有數百位青冥天下的「山澤野修」,因緣際會之下,福緣深厚,各自得到了白玉京頒發天下的一枚通關玉牌。

  而劍修那座城池內外,在寧姚躋身玉璞境之後,哪怕寧姚刻意遠離城池,獨自遠遊,仍是使得那些劍氣長城的元嬰劍修,包括齊狩在內,被天地大道給稍稍壓勝了幾分,尤其是齊狩,作為最有希望在寧姚之後破境的元嬰瓶頸修士,因為寧姚不但破境,並且在玉璞這一層境界上進展神速,就使得齊狩的破境,反而要遠遠慢於山青、西方佛子和玄都觀女冠這些天之驕子。

  天地初開,諸多大道顯化,相對影響深刻,且顯露明顯。再往後,就會越來越模糊淺顯。

  不過以齊狩出類拔萃的資質,以及擔任刑官一脈領袖的潛在饋贈,肯定會成為頭個十年內的第二撥玉璞境修士。

  所謂的第一撥,其實就是寧姚一個。

  此後就是山青、西方佛子、齊狩在內的第二撥,人數不會太多,至多十人。

  之後在九十年內躋身上五境的各方修士,是第三撥。

  桐葉洲和扶搖洲修士還是不會多,因為比起東西兩道大門,南北兩處進入第五座天下的兩洲修士,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元嬰修士,都不會放入元嬰來到嶄新天下。而那一小撮元嬰修士,之所以能夠成為例外,自然是他們所在宗門功德、以及修士本人心性,都得到了中土文廟的認可,例如太平山女冠,劍修黃庭。連她在內,無一例外,都是被各自師門强壓著趕來此地,而他們師門自然是做好了師門覆滅人人戰死、只憑一人為祖師堂續上一炷香火的準備。

  當下已是嘉春五年的年關時分了。

  在這之前,年號是不是選定為嘉春,還是用文廟建議的那個,就有一場不小的爭執,最終選為嘉春年號,其實是前不久才真正敲定下來,所以在那之前,一直是兩種說法並用,老秀才用一個,文廟用一個,誰都不服誰,當然用老秀才的說法,是白也兄弟難得不當啞巴,破天荒金口一開,白也說他覺得嘉春二字,美極了,寓意更是美好,每天拿劍架在自己脖子上,一個破落秀才,不敢不從。

  除此之外,元年到底是哪一年,是老秀才和白也一起進入嶄新天地,還是將劍氣長城那座城池落地之時,定義為元年之始,又吵了一架。

  當然又是老秀才一人,吵文廟一幫。

  最後老秀才兩場架都吵贏了,嘉春年號一事,白也先是仗劍開路,加上後來劍開天地的那樁造化功德,實在太大。在這其中,老秀才自然也沒閒著,可謂任勞任怨,做成了許多,比如底定山河。所以文廟算是答應了老秀才,「咱們好歹賣白也一個面子」。可其實傻子都心知肚明,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白也哪裡會在年號一事上指手畫腳。還會拿劍架老秀才脖子上?誰提劍架誰脖子上都難說吧。

  而嘉春元年,之後最終放在城池落地的時辰,一樣是爭執不休的後定之事,則是老秀才離開第五座天下沒多久,便得意洋洋去了趟文廟,走路那叫一個鼻孔朝天,趾高氣昂,兩隻大袖耍得飛起,原來老秀才從白澤那邊偷來了那幅天下搜山圖的祖宗畫卷。其實一開始,文廟還是希望嘉春元年放在老秀才和白也

  進入新天地之初,但是老秀才一來舍了自己全部功德不要,也要為那座城池換取一份大道氣運庇護,再加上一幅搜山圖,老秀才依舊自己不要,是給了南婆娑洲,文廟那邊才無話可說。

  當時文廟關起門來,先是老秀才與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和那撥中土書院山主,大吵一場。

  後來亞聖到了,甚至連禮聖都到了。

  老秀才直接說咱們讀書人,不但得關起家裡大門吵架,還要再關書房門,不然我是不怕有辱斯文,各位卻是一位位斯文宗主,太過有辱斯文,讓晚輩們看笑話。所以最終除了三人,都離開文廟大門,乖乖站在外邊廣場上等著消息。

  反正到最後,兩位副教主、三位大祭酒和十數位書院山主,就看到一幕,三位聖人聯袂走出那座文廟,原本老秀才與亞聖走在禮聖兩側,不曾想老秀才一個行雲流水的放緩腳步,擠開亞聖,大搖大擺居中而行,所幸禮聖微笑,亞聖不怪,就這樣由著老秀才逾越規矩一回了。

  但老秀才依舊是老秀才,沒有恢復文聖身份,神像更不會重新搬入文廟,不會陪祀至聖先師。

  最後人人散去。

  只有老秀才一個坐在臺階上,好像在與誰絮絮叨叨,家長裡短。

  老秀才與人訴苦,從無愁容。

  何況老秀才這一天,訴苦不少,顯擺更多。

  一位被奉為至聖先師的老者,就坐在老秀才一旁。

  老人倒是想要離開忙事情去,只是被老秀才死死攥著袖子,沒法走。

  老人只得輕輕扯了扯袖子,示意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便直接側身而坐,單手變雙手扯住袖子,道:「再聊會兒,再聊會兒!這才聊到哪兒,我那關門弟子怎麼去劍氣長城找的媳婦,都還沒聊到呢。老頭子,你是不知道,我這關門弟子,是我這一脈學問的集大成者,找媳婦一事,更是比先生比師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多矣!」

  老人無奈道:「白也那一劍,算是比較客氣了。」

  ————

  最南邊那道大門之內,儒家設置有兩道山水禁制,進了第五座天下,以及過了第二條界線,就都只可出不可返。

  寧姚御劍懸空,來到千里之外,遠遠望著那道屹立天地間的大門。

  只要以劍劈開禁制,就可以跨過大門,去往桐葉洲。

  但是寧姚最後還是轉身離去。

  最終又改變主意,收劍入鞘,背劍在後,落在了大地之上。

  她身穿法袍金醴,背一把劍仙。

  寧姚打算找幾個桐葉洲修士詢問最新形勢。

  一撥十數人,御風遠遊,越來越遠離大門,俱是龍門、金丹境修士。

  從逃難路上的驚魂不定,到了這邊之後,相互結盟,同氣連枝,所以一個個只覺得因禍得福,從此天高地闊,道理很簡單,附近連元嬰修士都沒一個了!

  而且此處天下,再無上五境!

  三金丹,九龍門,殺個元嬰難嗎?

  其實還真不簡單,畢竟紙面實力皆是虛妄,真要被元嬰先斬一兩人,殺得人人膽寒怯戰,再各個擊破,最後是衆人圍殺一人,還是被一人追殺全部,誰殺誰還真不好說。

  可是如今天大地大,已無元嬰矣。

  什麼觀海境洞府境,根本沒資格與他們為伍,那三十幾個各自仙家山頭、王朝豪閥的幫閒修士,正在為他們在大門口那邊,聚攏勢力。

  這十二人,先前已經談定,要打造出最大的一座山上「宗門」,爭人爭地盤爭大勢爭氣運,爭權勢爭天材地寶,什麼都要爭到自己手中!

  在這之後,哪怕修行資質有限,那就用堆積成山的神仙錢砸破各自瓶頸便是,只要十二人當中有人率先躋身元嬰境,一份鐵打的千秋大業,就算徹底穩當了。

  然後他們就看到了那個地上行走的背劍女子。

  所有人略有驚訝,她膽子這麼大?

  敢獨自遊歷?

  他們再仔細一看,各自起意,有相中那女子姿容的,有看中女子身上那件法袍似乎品秩不俗的,有猜測那把長劍價值多少的,還有純粹殺心暴起的,當然也有怕那萬一,反而小心翼翼,不太願意招惹是非的。當然也有唯一一位女修,金丹境,在憐憫那個下場注定可憐的娘們,救?憑什麼。沒那心情。在這天不管地不管只有修士管的亂世,長得那麼好看,如果境界不高,就敢單獨出門,不是自尋死路是什麼?

  寧姚抬頭望去,見他們沒出手的意思,就繼續前行。

  十二位桐葉洲逃難修士,御風懸停,高高在上,俯瞰地面上那個暫時不知身份的漂亮女子。

  片刻之後,那位金丹女修心中惱火,這幫大老爺們個個是清心寡欲的正人君子不成,一個個就沒點動靜?

  所以她微笑開口道:「我見那女子姿色尚可,你們別與我爭搶啊,我身邊如今缺個丫鬟,就她了。」

  她這一開口,便立即有個眼神灼熱的壯漢,伸手扶住身邊女修的纖細腰肢,嘿嘿笑道:「當丫鬟好,當通房丫鬟更好,哥哥這就幫你拿下那個撞大運的小娘們,玉頰妹子,說好了,趕緊找個黃道吉日,你我速速結為夫妻,說不得咱倆就是這座天下第一雙道侶,萬一有那玄之又玄的額外福緣,豈不是好事成雙……」

  言語之間,漢子同時以心聲與兩位好友說道:「記得幫我壓陣,除了你們,包括玉頰這個騷婆姨在內,我誰都信不過。」

  漢子取出一枚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瞬間披掛在身,這才御風落地,大步走向那背劍女子,笑道:「這位妹子,是咱們桐葉洲哪裡人,不如結伴同行?人多不怕事,是不是這個理?」

  看似言語輕佻,漢子其實早已攥緊手中長刀,身為一位久經沙場的金丹境兵家修士。

  寧姚神色淡然道:「人多不怕死?」

  用的是比較蹩腳的桐葉洲雅言。

  在言語天賦一事上,確實還是他比較好,他會說三洲雅言、各國官話和許多地方方言,會故意用輕描淡寫的神色,用她聽不懂的言語,說些話。

  但是她知道他在說什麼,因為她會看他的眼睛。

  漢子哈哈笑道:「小娘子真會說笑話……」

  那漢子從眉心處起始,從頭到腳,莫名其妙就一分為二了。

  一副神人承露甲,外加金丹兵家修士的體魄,竟是比薄紙一片都不如。

  那個名叫玉頰的女修心知不妙,同樣被一條無形劍氣攔腰斬斷,一顆金丹被魂魄裹挾,滴溜溜旋轉,剛要遠遁,砰然炸碎。

  寧姚瞥了眼天上。

  十位修士爭先恐後,一個個恨不得自己筆直一線砸入大地,好第一個覲見那位女子劍仙。

  倒不是他們看出了對方是劍修,其實根本不知道她是如何出手的,可既然她背著劍,就當是一位劍仙好了。

  管她是不是本命飛劍驚人的金丹劍修,還是什麼天上掉下來的元嬰劍修,都算劍仙!反正殺他們都如菜刀剁死一群雞崽兒。

  寧姚突然懶得去問桐葉洲形勢了。

  他曾經與她說過桐葉洲的山水遊歷,一直她帶在身上的那本書上,其實也有寫。

  但是寧姚知道,沒有來到這座天下的桐葉洲修士,才是應該來的。

  所以寧姚轉身就走。

  打算走上一段路程,來時路上,不遠處有座山頭,盛産一種奇異青竹,寧姚打算打造一根行山杖。

  她轉身之時,那漢子先前以心聲言語的兩個朋友,當場斃命。

  當著一位玉璞境瓶頸劍修的面,在各自心湖自以為是的竊竊私語,不夠謹慎。

  一位年輕面容的劍修飄落在地,皺眉道:「這位道友,是不是殺心過重了?」

  那十個修士各懷心思。

  因為這位劍修,名氣極大,是桐葉洲仙卿派公認的繼承人,名為躡雲,百歲金丹,關鍵還是劍修。

  之所以一眼辨認出此人身份,在於他腰間那把佩劍「屍解」,實在太過矚目,劍鞘外有五彩霞光流溢不定,是一件自行認主的半仙兵!

  而他的那個名字,也是自幼被護道人帶入師門,被仙卿派祖師親自取的,寓意此子將來有望躡雲飛升。

  寧姚置若罔聞。

  年輕劍修與那女子拉開一段距離,並肩而行。

  寧姚說道:「眼睛瞎,耳朵聾,境界低,少說話,去遠點。」

  躡雲笑道:「你是說我不識人心好壞?並非如此,只是徐燾、玉頰兩金丹之外,之後兩人,罪不至死,教訓一番就足夠了。只要不是大奸大惡之輩,我們桐葉洲修士,都應該摒棄前嫌,潛心修行,各自登高,說不定很快就會遇到扶搖洲修士,甚至是劍氣長城那撥最喜殺伐的劍修蠻子……」

  先前他還不覺得,走近了看這女子,原來真是動人。

  自然不是什麼垂涎美色,對於一位劍心純粹的年輕天才而言,只是覺得她讓人見之忘俗。

  寧姚始終目視前方,說道:「不聽勸的毛病,跌境以後改改。」

  躡雲正要言語。

  瞬間倒飛出去,一顆金丹破碎大半,整個人七竅流血,拼命掙扎都無法起身。

  他視線模糊,依稀只見那女子背影,緩緩遠去。

  其餘十人,面面相覷。

  是順水推舟,殺人奪寶,趁勢搶了那把「屍解」,還是救人,與仙卿派結下一樁天大香火情?

  仙卿派除了兩位元嬰祖師之外,幾乎所有供奉、客卿和祖師堂嫡傳,都已經進入這座嶄新天下。

  據說連那祖師堂掛像、神主都被躡雲攜帶在身,放在一件祖傳咫尺物當中。

  有人一咬牙,心聲言語道:「什麼香火情,都他娘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如今還講究這個?什麼譜牒仙師,當下哪個不是山澤野修!得了一件半仙兵,咱們當中誰率先破境躋身元嬰,就歸誰,咱們都立下誓約,將來得到『屍解』之人,就是坐頭把交椅的,此人必須護著其餘人各自破一境!」

  又有人提醒道:「那『屍解』是件認主的半仙兵,誰敢拿?誰能煉化?躡雲若是死了,還好說,可是躡雲沒有死。」

  一人輕聲道:「躡雲跌境,不也沒見那『屍解』出鞘,認主一說,多半是仙卿派有意為躡雲博取名聲的手段。」

  也有那不願涉險行事的幾位譜牒仙師,只是當下不太願意說話。山上攔阻機緣,比山下斷人財路,更招人恨。

  不料在衆人都不敢率先出手的時候。

  那躡雲坐起身,佩劍「屍解」自行出鞘,懸停空中,他伸手握住劍身,不傷掌心分毫,好似被佩劍攙扶起身。

  躡雲眼神陰沉,望向那些王八蛋,哪怕他真是個聾子,躡雲終究沒有眼瞎,看得出那些傢伙的臉色和視線!

  躡雲鬆開半仙兵屍解,搖搖欲墜,卻半點不懼衆人,咬牙切齒道:「一幫廢物,只剩下個會點符籙小道的破爛金丹,就敢殺我奪劍?」

  躡雲突然低頭凝視著那把心愛佩劍,淚流滿面,伸手捂住心口,哽咽道:「你先前為何裝死,為何不自行出鞘,為何不護住我金丹,不殺她,護住金丹也好啊……」

  長劍顫鳴,如泣如訴。

  似乎比跌境的主人更加委屈。

  它不敢出鞘。

  怕主人會死。

  只是世間半仙兵,往往如未開竅的懵懂稚童,不能開口言語,不會寫字。

  不然這把屍解就會明白無誤地告訴躡雲,那個女子,極有可能是被這座天下大道認可的第一人。

  那十人終於意識到半仙兵屍解,是完全可以自行殺人的,所以毫不猶豫,立即各施手段,御風逃遁。

  躡雲卻沒有追殺他們的意思,一來遭此劫難,心思不定,二來跌境之後,意外太多,他不願招惹萬一。

  已經記住了十人容貌衣飾,還知曉數位修士的大致根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以後終有重逢敘舊的機會。

  這位承載師門所有希望的年輕天才,抬頭望向那女子遠去方向,猛然醒悟,她來自劍氣長城!

  寧姚到了那座青山竹林,四處尋覓,終於揀選一棵蒼翠欲滴的小竹,做了一根行山杖,拎在手中。

  見四周無人,寧姚便開山學那人持杖走路,想像他少年時帶頭開山,想像他及冠後獨自遊歷,想像他喝酒時醉醺醺,想像他走在山水間,瞪大眼睛看那風景,會一一寫在書上……

  走到後來,寧姚恢復如常,站在了青山之巔,以行山杖拄地,輕輕喊了一個名字,然後她用心聆聽那風過竹林蕭蕭聲,好似作答聲。

  先前她剛剛來到嶄新天下,元嬰破境之時的心魔,正是她心中之陳平安。

  對於寧姚而言,心魔只會是如此。

  可只是一個照面,寧姚使勁多瞧了幾眼後,很快就被她斬殺了。

  故而破境只是一瞬間。

  既複雜至極又簡單純粹,寧姚當時只是瞬間明瞭一事,她眼中心中的那個陳平安,永遠比不得真正的陳平安,天大地大,陳平安就只有一個,真真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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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6 01:51:02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章 新酒等舊人

  中土神洲,禮記學宮。

  一場隆冬大雪,趁著學宮夫子士子正在問道做學問,茅小冬獨自坐在涼亭賞雪,輕輕搓手,輕輕默念一篇膾炙人口的散文小品,天雲山水堤各一白,亭舟漁翁酒客皆一粒。

  茅小冬當下心情並不輕鬆,因為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一,竟然拖了這麼些年,還是沒能敲定。如今寶瓶洲連那大瀆開鑿、大驪陪都的建造,都已收官,好像他茅小冬成了最拖後腿的那個。如果不是自己跟那頭大驪綉虎的關係,實在太差,又不願與崔瀺有任何交集,不然茅小冬早就寫信給崔瀺,說自己就這點本事,明擺著不濟事了,你趕緊換個有本事的來這邊主持大局,只要讓山崖書院重返文廟正統,我念你一份情便是。

  只不過茅小冬很清楚,寫不寫信,沒什麼意義,崔瀺那個王八蛋,做人根本不會念舊,萬事只求一個結果。既然崔瀺選了自己帶隊遠遊,此後卻又不再過問,應該是崔瀺早有計較。

  崔瀺可以等,茅小冬都快急得嗓子眼冒煙了。

  桐葉洲已經亂成一鍋粥,禮記學宮這邊每天都有邸報傳閱,相較於扶搖洲與妖族大軍在沿海戰場上的各有勝負,尤其是扶搖洲那些上五境修士,都會儘量將戰場選擇海外,免得與大妖廝殺的各種仙家術法,不小心殃及地上的各大王朝屯集兵馬,除了上五境修士有此膽識之外,齊廷濟,周神芝,還有扶搖洲一位飛升境修士一次聯袂突襲,大有關係。

  反觀一開始就只采取據守態勢的桐葉洲,戰局簡直就是糜爛不堪,從山上仙家到世俗王朝,處處一觸即潰,如今只能靠著三大書院和那些宗字頭仙家苦苦支撐,玉圭宗只能說是守勢穩固,桐葉宗和扶乩宗稍有亂象,尤其是臨海的扶乩宗,轄境地界不斷收縮,唯獨太平山,最讓人刮目相看,在那座護攻守兼備的山水大陣庇護下,竟然能夠有一千修士聯袂殺出宗門、斬獲頗豐的壯舉,原本已跌一境的太平山老天君,在一洲三垣四象大陣與自家陣法的雙重加持之下,法相巍峨,手持大鏡,如仙人手托一輪明月,瑩澈四方,月光所照,太平山修士進退自如,殺敵如麻……

  茅小冬恨不得卸掉副山主職務,去老龍城那邊守著。與其待在這邊每天干瞪眼,還不如做點實在事情。

  茅小冬帶著一大幫書院學子跨洲遠遊至此,他這個當副山主的,既要護著學子們潛心讀書,儘量不要與學宮士子起衝突,還要爭取為山崖書院討回一個文廟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所以茅小冬這些年並不輕鬆。最關鍵的是,大驪綉虎沒有告訴茅小冬如何成事之法,而到了禮記學宮,大祭酒也未與茅小冬說如何才能通過考評,只讓茅小冬等待消息,茅小冬只能讓李寶瓶在內的三十多位讀書種子,靜下心來,好好讀書。

  茅小冬其實有些愧疚,因為能否晉升七十二書院之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山主學問之高低、深淺。

  以前師兄齊靜春在世時,山崖書院獲此殊榮,茅小冬半點不覺得困難,等到他來當家做主,就倍感無力。既然重返文廟書院,自己這個山主靠不住,照理說就只能靠學生了,可是在在生源一事上,無論是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還是搬遷大隋的山崖書院,其實一直都爭不過觀湖書院,搬遷之前,山崖書院與觀湖書院都屬於七十二之一,但是寶瓶洲第一等的讀書種子,還是喜歡先去觀湖書院碰碰運氣,若是無法通過,才退而求其次,去往當時的大驪山崖書院,其實關於此事,連同茅小冬幾位副山主,大驪先帝在內,都頗有怨言,唯獨齊師兄始終隨意且從容,不管書院來什麼樣的士子學生,讓夫子先生們們只管用心教一樣的學問。

  在齊靜春擔任山主之時,山崖書院在某件事上,一直雷打不動,就是每年都會從地方州郡、縣學選取一撥寒族子弟,哪怕這些人的學問底子極差,書院依舊年年收取,齊靜春會親自為他們傳授學問。所以很大程度上,寶瓶洲許多天資聰穎、家世極好的那撥拔尖讀書種子,不太願意來山崖書院求學,也有不願與這撥寒庶學生同窗為伍的心思。

  茅小冬記得很清楚,大驪先帝曾經蒞臨書院,對師兄有過暗示,表示大驪京學願意收納這撥寒族士子,保證不會虧待、耽誤這些讀書人,不但如此,大驪官場還一定專門為他們開闢出一條順遂仕途,齊先生和書院是不是就不用勞心了?以齊先生的學問,大可以揀選書院最好的讀書種子。

  師兄直接笑言一句,大驪宋氏就算要忘本,也太早了些。

  此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在去往驪珠洞天之前,山主齊靜春沒有什麼嫡傳弟子的說法,相對學問根基深的高門之子也教,來自市井鄉野的寒庶子弟也親自教。

  茅小冬自己對這禮記學宮其實並不陌生,曾經與左右、齊靜春兩位師兄一起來此遊學,結果兩位師兄沒待多久,將他一個人丟在這邊,招呼不打就走了,只留下一封書信,齊師兄在信上說了一番師兄該說的言語,指出茅小冬求學方向,應該與誰求教治學之道,該在哪些聖賢書籍上下功夫,反正都很能寬慰人心。

  左師兄卻在信的末尾,要他茅小冬放心,給人欺負了,與師兄知會一聲,記得不要勞煩先生,因為師兄很閒,先生很忙。

  這讓茅小冬怎麼能夠放心?茅小冬除了涉及先生學問之外,哪敢隨便與左右喊冤訴苦。左師兄每次不出手則已,哪次出手不要先生親自收拾爛攤子,再者禮聖一脈,一向與自家先生友善。所以當年茅小冬只能硬著頭皮放心,在此治學數年。

  茅小冬走出涼亭,在階下看那楹聯。

  事需身歷,再去言之有物。

  字與心融,才覺書中有味。

  茅小冬轉頭望去,看到了手持行山杖、身穿紅棉襖的李寶瓶。

  等李寶瓶走到身邊,茅小冬輕聲笑道:「又翹課了?」

  李寶瓶點點頭,又搖搖頭,「事先與夫子打過招呼了,要與種先生、疊嶂姐姐他們一起去油囊湖賞雪。」

  種秋和曹晴朗當初離開劍氣長城後,與崔東山、裴錢分開,後者返回寶瓶洲,他們卻遊歷了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再來到中土神洲,負笈遊學,一走就是數年之久,最終來到了禮記學宮,聽聞茅山主和李寶瓶剛好在學宮求學,就在這邊停步。

  在此期間,陳三秋和疊嶂又來到禮記學宮,陳三秋已經成為學宮儒生,疊嶂卻是要等個人,不湊巧,疊嶂要找的那位朋友,據說跟隨聖人去了第五座天下。

  茅小冬笑道:「那油囊湖有什麼可去的,馬屁湖才對,大手筆個什麼。」

  然後茅小冬小聲道:「寶瓶,這些一己之見的自家言語,我與你悄悄說、你聽了忘記就是了,別對外說。」

  李寶瓶說道:「我不會隨便說他人文章高下、為人優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當與那崇雅黜浮的學問宗旨,一並與人說了。我不會只揪著『油囊取得天河水,將添上壽萬年杯』這一句,與人糾纏不清,『書觀千載近』,『綠水逶迤去』,都是極好的。」

  茅小冬笑著點頭,「很好。治學論道與為人處世,都要這般中正平和。」

  李寶瓶猶豫了一下,說道:「茅先生不要太憂心。」

  先前她是遠遠看見茅先生獨自賞景,李寶瓶才來這邊跟茅山主打聲招呼。

  茅小冬笑道:「憂心難免,卻也不會憂心太過,你不要擔心。」

  李寶瓶告辭離去。

  與一起去油囊湖賞雪的種秋,曹晴朗,還有疊嶂姐姐重聚。

  陳三秋如今是學宮儒生,不好逃課。再就是陳三秋雖然在劍氣長城那邊看書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學宮求學,才發現追趕不易。

  而且陳三秋是莫名其妙成為的學宮儒生,剛到了禮記學宮,就有一位神色和藹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閒聊賞景,陳三秋是後來才知道對方竟然是學宮大祭酒。所以陳三秋求學勤勉,因為在從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遊歷途中,躋身了元嬰境,所以比起許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學宮士子,陳三秋也有自己的優勢,白天夫子傳道,晚上自己讀書,還可以同時溫養劍意,不知疲倦。

  疊嶂依舊是金丹瓶頸,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畢竟陳三秋是劍氣長城公認的讀書種子,飛劍的本命神通又與文運有關,陳三秋破境很正常,何況疊嶂如今有一種心弦緊綳轉入驟然鬆散的狀態,好像離開了廝殺慘烈的劍氣長城後,她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一想到某天就與那位儒家君子重逢,疊嶂會緊張。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後才開門,到時候她和陳三秋才能去那個異鄉、家鄉難分的地方,去見寧姚他們。

  所以李寶瓶才會經常拉著疊嶂姐姐閒逛散心。

  茅小冬望向他們離開的方向。

  紅棉襖李寶瓶,還有那個青衫書生曹晴朗,都習慣性手持行山杖出游。

  茅小冬撫鬚而笑,比較欣慰。心中積鬱,隨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這一文脈的香火,終究是不再那麼風雨飄搖、好似隨時會消失了。

  茅小冬對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師弟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按輩分,得喊自己師伯的!

  事實上,曹晴朗與自己初次見面,便是作揖喊師伯。

  茅小冬如何能夠不高興?

  因為某些事情,小寶瓶、林守一他們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沒有收取嫡傳弟子。

  小姑娘裴錢終究是陳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後,文聖一脈最為名正言順的第三代弟子,暫時就只有一個曹晴朗。

  這位高大老人轉身離開涼亭,讀書去,打算回住處溫一壺酒,大雪天開窗翻書,一絕。

  不料身後有人笑著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熱淚盈眶,緩緩轉身,立即作揖,久久不願起身,低頭顫聲道:「學生拜見先生!」

  老秀才等了會兒,還是不見那學生起身,有些無奈,只得從臺階上走下,來到茅小冬身邊,幾乎矮了一個頭的老秀才踮起腳跟,拍了拍弟子的肩頭,「鬧哪樣嘛,先生好不容易板著臉裝回先生,你也沒能瞧見,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夫子風範。」

  茅小冬趕緊直腰,又微微佝僂,牙齒打顫,激動不已。又畢恭畢敬稱呼了一聲先生。

  自己已經百多年,不曾見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這位先生,個子不高,學問卻地厚天高!

  老秀才點點頭,「事不過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見你作揖行禮,先生都要心慌,當年就覺得是在給走了的人,上香拜掛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學生錯了。」

  老秀才無奈道:「錯什麼錯,是先生太不計較禮數,學生又太重禮數,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該學學你小師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認個了錯。

  老秀才帶著茅小冬走入涼亭,茅小冬始終低了先生一臺階。

  最後與先生相對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桿,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這學生沒眼力勁,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來朝外吐了一口唾沫,「一身學問天地鳴,兩袖清風無餘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憲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對茅小冬和小寶瓶先前議論之人,觀感尚可,只是對後世那些以詩詞諂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將詩篇編撰成冊,丟到某國地方文廟裡邊去,再問那位被追謚文貞公的傢伙,自己臉紅不臉紅。不過此人在世時的制藝、策論之術,確實不俗。

  茅小冬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心如止水。

  反正先生說什麼做什麼都對。

  老秀才坐回原位,說道:「油囊湖的爛熟酒倒是真好喝,價格還公道,就是君子賢人買酒一律半價的規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發,只是竪耳聆聽先生教誨。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學生主動提及最近的文廟爭論一事,大為遺憾,這種事自己起話頭,就太沒勁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對面,由衷覺得自己先生不拘小節,卻做遍了天下壯舉。

  老秀才笑道:「早些時候,在劍氣長城酒鋪那邊,與左右,還有你小師弟一起喝酒,陳平安說起你教書傳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還說你小心翼翼治學,戰戰兢兢教書。」

  茅小冬趕緊起身,「弟子愧不敢當。」

  老秀才緩緩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傳弟子不如弟子,傳道一事,難不成就只能靠至聖先師事必躬親?你要是打心眼覺得愧不敢當,那你就真是愧不敢當了。真正的尊師重道,是要弟子們在學問上,別開生面,獨樹一幟,這才是真正的尊師重道啊。我心目中的茅小冬,應該見我,執弟子禮,但是禮數完畢,就敢與先生說幾句學問不妥當處。茅小冬,可有自認辛苦治學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學問處,或是可為先生學問查漏補缺處?哪怕只有一處都好。」

  茅小冬起身之後就沒有落座,愧疚萬分,搖頭道:「暫時還不曾有。」

  老秀才竟是也沒有生氣,反而神色溫和道:「知己不知是知也,也不算全然無用。再接再厲便是。」

  老秀才停頓片刻,微笑道:「畢竟你先生的學問,還是很高的。」

  茅小冬站在那裡,一時間有些兩難,既想要落座,免得高過先生太多,不合禮,又想要束手而立,聽先生傳道,合乎禮。

  老秀才抬頭望向茅小冬,笑道:「還沒有破開元嬰瓶頸啊,這就不太善嘍。不該如此的,以你茅小冬的心性和學問,早該破境了才對。」

  茅小冬又是愧疚。

  老秀才問道:「禮之三本為何物?」

  茅小冬剛要說話。

  老秀才伸手指心,「自問自答。」

  身材高大的茅小冬站在涼亭當中,怔怔出神。

  老秀才好像自言自語道:「亭如人心休歇處,有些世道如這風雪,懷揣著幾本聖賢書,知曉幾個聖賢理,走出涼亭外,便能不冷了嗎?」

  老秀才一樣是自問自答:「我倒覺得真就不冷了幾分,可以讓人走多幾步風雪路的。」

  茅小冬望向涼亭外的大雪,脫口而出道:「君子之學美其身,禮者所以正身也。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學至於行之而止,君子德之極也。」

  老秀才一拍大腿,道:「善!」

  亭外風雪隨之靜止。

  茅小冬緩緩落座,雪停時分,就已經躋身玉璞境。不但如此,亭外楹聯那些文字,熠熠生輝,大雪這才繼續落在人間。

  老秀才突然問道:「涼亭外,你以一副熱心腸走遠路,路邊還有那麼多凍手凍腳直哆嗦的人,你又當如何?這些人可能從未讀過書,酷寒時節,一個個衣衫單薄,又能如何讀書?一個自身已經不愁冷暖的教書匠,在人耳邊絮絮叨叨,豈不是徒惹人厭?」

  茅小冬陷入沉思,甚至對於自己先生的悄然離去,都渾然不覺。

  老秀才與身邊那位學宮大祭酒笑呵呵說道:「怎麼講?」

  大祭酒說道:「即刻起,崔瀺在信上說過,只要茅小冬破境,即刻起,換成他崔瀺,來當山崖書院的新任山主。」

  老秀才笑道:「別忘了讓山崖書院重返七十二書院之列。」

  後者作揖行禮,領命行事。

  老秀才突然說道:「跟你借個『山』字。你要是拒絕,是合情合理的,我絕不為難,我跟你先生許久沒見了……」

  大祭酒原本還有些猶豫,聽到這裡,果斷答應下來。

  老秀才拍了拍對方肩膀,贊嘆道:「小事不糊塗,大事更果決。禮聖先生收弟子,只是略遜一籌啊。」

  堂堂學宮大祭酒,一時間無言以對。

  與文聖問道求學,以及與老秀才閒聊,那是一個天一個地。

  李寶瓶一行人剛剛走出禮記學宮大門。

  李寶瓶突然笑道:「文聖老先生。」

  只對他們現出身形的老秀才,擺手示意衆人不用與自己打招呼,免得讓旁人一驚一乍,不過言談無忌。

  種秋,曹晴朗和疊嶂也就不再行禮致意,曹晴朗只是喊了一聲師祖,老秀才點點頭,笑開了花。

  老秀才與他們結伴而行去往油囊湖,一路上無人注意。

  李寶瓶他們踩在雪地裡,咯吱作響。

  唯有老秀才在行走間,飄蕩無蹤跡。

  合道天地之後,得山河之助,受天地之重。

  讀書人一貫如此,老秀才對自己的著書立傳、收取弟子、傳授學問、與人吵架、酒品極好等等衆多事,一向自豪毫不掩飾,唯獨此事,不覺得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誰誇誰駡人,我跟誰急。

  老秀才走在小寶瓶和曹晴朗之間,左看右看,滿臉笑意。

  我文聖一脈,需要人多嗎?

  老秀才大手一揮,去他娘的人多勢衆。

  李寶瓶輕聲道:「文聖老先生,聽說你合道天地了,真是頂天立地大丈夫,個子很高了。」

  老秀才又立即笑得合不攏嘴,擺擺手,說哪裡哪裡,還好還好。

  小寶瓶的誇人,還是要收下的。

  曹晴朗說道:「師祖辛苦了。」

  先生的先生,便是自家師祖。

  老秀才笑道小事小事,你們年紀輕輕就遊學萬里,才是真辛苦。

  曹晴朗猶豫了一下,問道:「師祖,關於制名以指實,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老秀才點點頭,笑問道:「在詢問之前,你覺得師祖學問,最讓你有用的地方在何處?或者說你最想要化為己用,是什麼?不著急,慢慢想。不是什麼考校問對,不用緊張,就當是我們閒聊。」

  一旁種秋有些期待曹晴朗的答案。

  曹晴朗顯然早有定論,沒有任何猶豫,說道:「師祖著作,逐字逐句,我都反復讀過,有些理解尚淺,有些可能尚未入門,依舊懵懂,不過一個最大的感受,就是師祖闡述道理,最穩當。所說之理,深遠,說理之法,卻淺,故而某個道理所在,像那視野遠處,依稀可見之絕美風景,可後人腳下所行之路,並不崎嶇,大道直去,平坦易行,故而讓人不覺半點辛苦。」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對嘍對嘍。」

  李寶瓶輕輕點頭,補充道:「小師叔早早就說過,文聖老先生就像一個人走在前邊,一路使勁丟錢在地,一個個極好卻偏不收錢的學問道理,像那那遍地銅錢、財寶,能夠讓後世讀書人『不斷撿錢,用心一也』,都不是什麼需要費勁挖采的金山銀山,翻開了一頁書,就能立即掙著錢的。」

  老秀才聽得愈發神采飛揚,以拳擊掌數次,然後立即撫鬚而笑,畢竟是師祖,講點臉面。

  老秀才甚至覺得自己弟子收取的學生們,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

  所以老秀才最後說道:「寶瓶,晴朗,當然還有種先生,你們以後若有疑問,可以問茅小冬,他求學,不會學錯,當先生,不會教錯,很了不得。」

  種秋笑道:「聽聞油囊湖有爛熟酒,我來出錢,請文聖先生喝。」

  老秀才搓手笑道:「這敢情好。」

  ————

  落魄山。

  陳暖樹拎著水桶,又去了竹樓的一樓,幫著遠遊未歸的老爺收拾屋子。

  書桌永遠纖塵不染,仔細擦拭過了桌上硯臺筆筒鎮紙等物,陳暖樹瞥了眼疊放整齊的一摞書籍,抿了抿嘴唇,伸出雙手,看似整理書籍,其實書籍反而歪斜了些。

  等到陳暖樹跨過門檻,輕輕關上門,粉裙女童的一雙眼眸裡都是笑意。

  等到陳暖樹去往二樓,屋內地面立即蹦出個蓮花小人兒,沿著一根桌腿爬上桌子,它開始跑來跑去巡視書桌,發現前天是桌上鎮紙微微斜了,昨天是多寶架上的物件沒放好,今兒書籍又不小心歪了,小傢伙咯咯而笑,然後趕緊捂住嘴巴,躡手躡腳走到書旁,從踮起腳跟,到趴在地上,仔仔細細幫著暖樹姐姐將那些書籍堆好,蓮花小人兒猶不放心,繞著這座小書山跑了一圈,確定沒有絲毫歪斜了,它才坐在桌上,心滿意足,慶幸自己今兒又幫了暖樹姐姐一點小忙。

  蓮花小人兒最後坐在桌子邊緣,輕輕搖晃著雙腿,它很想要再次見到那個白衣少年,詢問對方,自己是不是可以主動跟暖樹姐姐、米粒姐姐打招呼,不會煩她們的,幾天一次,一旬或是每月一次也都可以啊。但是他好久沒來了。少年的先生,就更久沒回家了。

  所以閒來無事的小傢伙,又起身跑去筆筒那邊,用僅剩的一條小骼膊擦拭著筒壁。

  竹樓外,今天有三人從騎龍巷回到山上。長命道友去韋文龍的賬房做客了,而張嘉貞和蔣去,一起來竹樓這邊,如今他們已經搬出拜劍台,只有劍修崔嵬依舊在那邊修行。

  如今騎龍巷熱鬧了許多,除了賈晟師徒三人負責的草頭鋪子,隔壁壓歲鋪子的掌櫃石柔,手底下也有了張嘉貞和蔣去「兩員大將」。外加一位名叫長命的女子,時常去兩座鋪子幫忙。

  不知為何,張嘉貞和蔣去都很敬畏那個喜歡笑的女子。她不知道哪來的錢,在騎龍巷臺階上邊些,一口氣買下了兩座院子。

  蔣去每次上山,都喜歡看竹樓外壁。

  但是張嘉貞卻什麼都瞧不見,可蔣去說上邊寫滿了文字,畫了許多符。

  蔣去今天還是站在那邊觀摩文字符籙。

  張嘉貞則坐在石桌旁,與米裕劍仙一起嗑瓜子。

  米裕笑問道:「羨不羨慕蔣去?」

  張嘉貞點頭道:「羨慕。」

  蔣去要比自己開朗和聰明太多了,在騎龍巷那邊已經混得很熟,還喜歡一個人出門,每次返回鋪子都有各種收穫。張嘉貞就做不到,只能是石柔掌櫃交給他做什麼事情,就守著一畝三分地做什麼。

  米裕隨口道:「沒什麼好羨慕的,各有各命。」

  張嘉貞說道:「陳先生說過,我沒有修行資質,練劍習武都是。」

  米裕來了興致,「很鬱悶?還是不信隱官大人的眼光?」

  張嘉貞笑著搖頭道:「很信,也不鬱悶。所以我想以後有機會,跟韋先生學點術算,讓自己有個一技之長。可哪怕是學了粗淺的術算,入門的記帳,我估計自己也只能做點死腦筋的事情,爭取以後當個市井鋪子的賬房先生,只與金銀、銅錢打交道,可能這輩子都見不著神仙錢。但是也好過我每天無所事事,根本不知道能做什麼。」

  米裕不以為意,跟女子打交道,是他擅長的,要說跟孩子談心,米裕是真不擅長,也不感興趣,畢竟自己又不是隱官大人。

  張嘉貞也不敢打攪米劍仙的修行,告辭離去,打算去山頂那座山神祠附近,看看落魄山四周的山水風景。

  蔣去依舊瞪大眼睛看著那些竹樓符籙。

  張嘉貞在半路上碰到了那位大搖大擺的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擔巡視山頭。

  張嘉貞笑著打招呼:「周護法。」

  小姑娘笑眯起眼,然後客氣道:「喊我大水怪就可以了。」

  然後聽張嘉貞說要去山頂看風景,周米粒立即說自己可以幫忙帶路。

  周米粒剛轉身,就看到了那個獨自散步的長命道友,個兒高高,身穿一襲雪白的寬大袍子,一天到晚,面帶笑意。

  周米粒趕緊喊了一聲姨,長命笑眯眯點頭,與小姑娘和張嘉貞擦肩而過。

  周米粒站著不動,腦袋一直隨著長命緩緩轉移,等到真轉不動了,才瞬間挪回原位,與張嘉貞並肩而行,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問道:「張嘉貞,你知道為啥長命一直笑,又眯著眼不那麼笑嗎?」

  張嘉貞搖搖頭,說不知道。

  周米粒嘿嘿笑道:「沒事沒事,暖樹姐姐一樣不知道,麼得法子,落魄山上,就只有裴錢腦闊兒比我靈光嘛,你聽沒聽過一個見錢眼開的成語?沒聽過吧,裴錢就經常帶著我出門散步,經常能夠撿到一顆銅錢的,我一笑,裴錢就說我是見錢眼開,哈哈,我會是財迷?哈哈,真是個比碗大的好笑玩笑,我是故意裝樣子給裴錢瞧的嘞,我才不會見錢眼開,別人丟地上的錢,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米粒話說一半,只見前邊路上不遠處,金光一閃,周米粒瞬間停步瞪眼皺眉頭,然後高高丟出金扁擔,自己則一個餓虎撲羊,抓起一物,翻滾起身,接住金扁擔,拍拍衣裳,轉頭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嘛呢,走啊,地上又沒錢撿的。」

  張嘉貞忍住笑,點頭說好的。

  這就是陳先生所說的啞巴湖大水怪啊。

  周米粒突然又皺起眉頭,側對著張嘉貞,小心翼翼從袖子裡伸出手,攤開手心一看,不妙!錢咋跑了?

  本來她都打算撿了錢,就去跟暖樹姐姐邀功的。如今落魄山可真沒啥錢了,上次她跑去問魏山君啥時候舉辦下場夜遊宴,魏山君當時笑得挺尷尬。

  周米粒突然一動不動。

  按照裴錢的說法,就是有殺氣!

  原來身後有人按住了她的腦袋,笑眯眯問道:「小米粒,說誰見錢眼開啊?」

  周米粒皺著臉,攤開一隻手,轉頭可憐兮兮道:「姨,天地良心,我不曉得自己夢遊說了啥夢話哩。」

  「再看看手心。」

  長命鬆開手,眯眼而笑,轉身走了。

  周米粒發現自己手上多了一顆金燦燦的銅錢。

  周米粒咬了咬,有點磕牙,小姑娘立即轉身,跟長命大聲道了一聲謝。

  而那位未來的落魄山掌律人,輕輕揮手,示意喊自己一聲姨的小姑娘不用客氣。

  周米粒蹦蹦跳跳,帶著張嘉貞去山頂,不過眼睛一直盯著地面。

  裴錢不在身邊,自己都好久沒撿著錢了!

  竹樓石凳那邊,魏檗現出身形。

  這位魏山君還真沒想到,蔣去沒有劍修資質,竟然還能學符。

  符籙一途,有無資質,立分鬼神。成就是成,不成就是萬萬不成,乖乖轉去修行其它仙家術法。與能否成為劍修是差不多的光景。

  米裕一手持酒杯,一隻手肘斜靠石桌,望向蔣去的背影,米裕撇撇嘴。

  蔣去這個同鄉孩子,就算有修行符籙的資質,但是先天根骨、氣府景象等等,作為有幸登山的修道之人,還是要講一講的。而且這個歲數,再來修行,問題很大。

  米裕畢竟是個劍仙,當然看得出這些輕重、深淺,估計蔣去以後結個丹都要登天難,更大可能,是止步於觀海境,運氣好點,撐死了龍門境。

  魏檗看了這位劍仙一眼,笑著搖搖頭。

  米裕立即笑道:「是我錯了,必須改!」

  落魄山確實從不講究這個資質不資質的,修為高不高的。

  來我落魄山中,誰談境界誰最俗。

  「米劍仙,別嫌我一個外人多嘴,像我們這些可以算是當長輩的,一句無心之語,一個自己沒在意的眼神,可能就會讓某位晚輩掛念很久,所以我們還是慎重點。還真不是傳道授業、打打駡駡那麼簡單的事情。」

  在別處仙家山頭,哪裡會計較這種雞零狗碎的小事。

  米裕端正坐姿,點頭道:「放心吧,道理我懂,隱官大人說過,小事不省力,大事可省心。我就是好些個天生的臭毛病,一時半會兒比較難改。以後魏兄記得多提醒我。我這人,不太要臉慣了,但是只有一個點好,曉得自己幾斤幾兩,分得清人心好壞,念人好,聽人勸。」

  魏檗打趣道:「這可不是『只有一點好』了。」

  米裕竪起大拇指,大笑道:「以誠待人,以誠待人!」

  見到了米裕和魏檗,長命抱拳行禮。

  魏檗點頭還禮,喊了一聲長命道友。

  長命來到落魄山,其實就數魏山君最輕鬆。

  因為一個錢字,魏檗的名聲都已經爛到北俱蘆洲了。

  米裕趕緊起身道:「長命姐姐難得來山上做客,坐下說話。」

  長命道友卻沒有理睬米劍仙,她直接走到了崖畔,望向紅燭鎮方向,那邊財運不是一般的濃郁,好像可以牽引幾分到自家山頭,除了披雲山和那座楊家藥鋪之外,神不知鬼不覺。

  ————

  太徽劍宗,翩然峰上。

  白首一個人坐在竹椅上,悶悶不樂,他跟翩然峰之外的幾位祖師堂嫡傳,在這之外,還有兩個據說極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師弟和師妹,原本大家都關係還不錯的,然後有了一場爭執,談不上大是大非,所以不至於慪氣記仇,就是讓人有些憋屈。

  起先就真的只是個小事,對方開了個小玩笑,白首隨便說了句頂回去,然後對方就莫名其妙發火了,徹底吵開了後,好像一下子就變成了好些煩心事,直到吵架結束,白首才發現原來自己不在意的,他們其實真的很在意,而他們在意的,自己又全然沒上心,這愈發讓白首覺得束手無策,對錯各自都有,都小,卻一團亂麻。

  白首最後主動認了錯,才作罷。

  如果就這麼再見面假裝不認識,犯不著,太小家子氣,可再像以往那般嘻嘻哈哈,又很難,白首自己都覺得虛僞。

  這個時候,白首其實挺想念裴錢的,那個黑炭丫頭,她記仇就是明擺著記仇,從不介意別人知道。每次在小帳簿上給人記帳,裴錢都是恨不得在對方眼皮子底下記帳的。這樣相處,其實反而輕鬆。何況裴錢也不是真小心眼,只要記住某些禁忌,例如別瞎吹牛跟陳平安是拜把子兄弟,別說什麼劍客不如劍修之類的,那麼裴錢還是不難相處的。

  齊景龍從骸骨灘海外,一路北歸,御劍返回祖師堂,再回到翩然峰,就看到了長吁短嘆嚷著要喝酒的大弟子。

  齊景龍笑問道:「怎麼了?」

  白首便大致說了遍,最後道:「姓劉的,你道理多,隨便挑幾個,讓我寬寬心。」

  在翩然峰,白首可以喊姓劉的,此外還是要喊師父。

  齊景龍坐在一條竹椅上,說道:「謹記一點,對錯不能增減。」

  白首等了半天,結果啥都沒了,惱火道:「這算什麼寬心!」

  齊景龍笑道:「那就再說一個,給他人一些不講我之道理的餘地。」

  白首白眼道:「你贏了。」

  齊景龍開始閉目養神。

  白首問道:「受傷沒?」

  齊景龍搖搖頭,「還好。」

  白首說道:「你在山頭的時候,我練劍可沒有偷懶!」

  齊景龍睜開眼睛,點頭道:「看出來了。」

  白首揮揮手,「你趕緊養劍養傷啊,跟我這個得意弟子說話,哪來這麼多規矩。」

  齊景龍笑了笑,閉上眼睛,繼續溫養劍意。

  過了幾天,翩然峰來了個客人。齊景龍聽說過對方,但是從來沒有打過交道。

  金烏宮剛剛躋身元嬰的劍修柳質清。

  原來柳質清沒有立即去往太徽劍宗拜訪齊景龍。

  先沿著濟瀆走了一趟,水龍宗,浮萍劍湖,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內宗字頭仙家,或路過或拜訪。

  這才來到翩然峰。

  白首御劍去往山腳,聽說對方是陳平安的朋友,就開始等著看好戲了。

  然後柳質清就看到了那位太徽劍宗宗主。

  都落座後,齊景龍笑問道:「柳道友,你與陳平安相識於春露圃玉瑩崖?」

  柳質清說道:「其實更早就見面了,但是成為朋友,確實是在玉瑩崖。」

  然後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壇酒,兩壇,三壇。

  白首咳嗽一聲,說道:「柳劍仙,我師父一般不喝酒的。」

  柳質清點點頭,說知道,開始柳質清自己喝酒。

  白首憋著笑,輕輕伸手拍打肚子。

  齊景龍深呼吸一口氣。

  先是雲上城徐杏酒登山做客,二話不說就開喝,自己勸都勸不住。

  再是去往劍氣長城,莫名其妙就有了個「酒量無敵齊劍仙」的說法。

  如今又來了個找自己拼酒如拼命的柳質清。

  白首幸災樂禍提醒道:「姓劉的,道理呢,你以前說過親近人如何相處的道理。」

  柳質清愈發摸不著頭腦。

  交情不夠,酒量來湊,繼續喝酒。

  齊景龍沒辦法,只好與柳質清說了關於陳平安在喝酒一事上的毫無人品。

  得知真相後,柳質清無奈,有其師必有其徒。

  柳質清記起一事,對那白首說道:「裴錢讓我幫忙捎話給你……」

  不料柳質清剛開了個話頭,白首就一個蹦跳起來,「別說別說,我不聽不聽!」

  柳質清愈發一頭霧水。裴錢的那個說法,好像沒什麼問題,無非是雙方師父都是朋友,她與白首也是朋友。

  齊景龍笑道:「說吧。聽不聽是白首的事情,別管他。」

  柳質清這才說道:「裴錢說回家路上,會來翩然峰做客,找白首。」

  白首抹了把臉,猶不死心,小心翼翼問道:「柳先生,那裴錢說這話的時候,是不是很真誠,或者很漫不經心?」

  柳質清想了想,如實說道:「呵呵一笑。」

  原先還心存僥倖的白首,已經快要崩潰,硬著頭皮追問道:「她的眼神視線,是不是稍稍帶那麼一丟丟的偏移?!」

  柳質清點點頭,當時沒在意,被白首這麼一提,好像裴錢當時還真有那麼意思。

  所以柳質清覺得白首與那裴錢,兩個晚輩應該交情很好才對,不然白首不會這麼熟悉細節,如親眼所見一般。

  可白首當下這副表情又是怎麼回事?

  照理說兩人師父交情如此好,而且還都最喜歡講理,那麼弟子之間,不會有太大的矛盾。

  齊景龍忍住笑。

  他倒是難得有點想要主動喝酒了。

  白首一屁股跌回竹椅,雙手抱頭,喃喃道:「這下子算是扯犢子了。」

  齊景龍到底沒能忍住笑,只是沒有笑出聲,然後又有些不忍心,斂了斂神色,提醒道:「你從劍氣長城返回之後,破境不算慢了。」

  在那劍氣長城甲仗庫,大概是這個嫡傳大弟子練劍最專一最上心的時光。

  哪怕回到太徽劍宗翩然峰之後,其實也比遊歷之前,勤勉不少。

  白首瞬間挺直腰桿,一拳砸在膝蓋上,哈哈大笑,然後笑聲自行減少,最後底氣不足地安慰自己,「還是儘量文鬥吧,武鬥傷和氣,我再不提劍修劍客那一茬就好。實在不行,我就搬出她師父來當護身符,沒法子啊,誰讓她找師父的本事比我好,只有師父找徒弟的本事,姓劉的比陳兄弟好多了……」

  柳質清看了眼齊景龍,好像這位太徽劍宗宗主,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

  之後柳質清留在了翩然峰,每天與齊景龍請教劍術,齊景龍自然不會藏私。

  白首也從裴錢會做客翩然峰的噩耗中,好不容易緩過來了。

  這天,獅子峰飛劍傳信太徽劍宗,飛劍再立即被轉送翩然峰。

  齊景龍收到密信後,嘴角翹起,然後看了眼那個好不容易恢復幾分生氣的弟子。這下子齊景龍是真不忍心道破真相了。

  白首瞥見師父的臉色,他雙臂環胸,强自鎮定道:「大不了明天裴錢就來找我唄,怕什麼,我會怕?」

  齊景龍笑道:「好消息是信上說,裴錢暫時不會來翩然峰,因為去了皚皚洲。還有個更好的消息,要不要聽?」

  白首笑得合不攏嘴,「隨便隨便。」

  齊景龍說道:「裴錢已經遠遊境了,唯一的可惜,是她舍了兩次最强二字破的境。」

  白首火燒屁股站起身,抓心撓肝地跺腳道:「不是最强,她破的什麼境啊?!啊?對不對,師父?師父!」

  情急之下喊師父,一遍不行多幾遍。

  這可是陳平安教給他的殺手鐧。

  柳質清楞了楞,「遠遊境?」

  當時在金烏宮,裴錢才是六境武夫。

  齊景龍笑著點頭,然後將密信交給柳質清,「裴錢在信上,關於喝酒一事,與你我都一並道歉了。」

  柳質清接過密信,掃了幾眼,交還給齊景龍後,柳質清會心笑道:「裴丫頭,不愧是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真是什麼都有樣學樣。」

  齊景龍感慨道:「其實早年陳平安並不希望裴錢學拳。」

  柳質清說道:「是陳平安會做的事情,半點不奇怪。」

  兩人相視一笑。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

  但是齊景龍和柳質清,都覺得雙方可以是朋友。

  何況柳質清還一直很仰慕齊景龍的符籙造詣。

  不過在認識陳平安之前,柳質清對於齊景龍那種處處道理、事事講清的傳言,覺得終究有一點「好為人師」的嫌疑。

  一是當時柳質清不覺得同樣身為劍修,如此行事便好,既然是劍修,萬事一個道理在劍上。

  再者也擔心是某種養望手段的道貌岸然,畢竟山上修士,一旦算計起來,什麼花樣沒有?

  不過等到柳質清耗費多年,如同一個半死之人,枯坐山巔,遠遠看遍金烏宮細碎人事,以此洗劍心。

  就明白了想要真正講透某個小道理,比起劍修破一境,半點不輕鬆。

  道理很多時候不在道理本身,而難在一個講理的「講」字上。山上和山下,講理傳道和說法,都難。

  甚至還要不得不承認一事,有些人就是通過不講理、壞規矩而好好活著的。

  柳質清已經打算在元嬰瓶頸之時,選一處比金烏宮更熱鬧的山下市井,或是江湖或官場,一看數十年甚至百年的人心。

  柳質清揚起手中酒罎,笑問道:「怎麼說?」

  齊景龍大笑道:「走一個!我玉璞怕你個元嬰?!」

  白首蹲在竹椅旁,抬起頭,眼神幽怨道:「師父,我也想走一個。」

  齊景龍對柳質清笑著點頭,柳質清便丟了一壺酒給那白首。

  柳質清除了第一天拿出的三大壇酒,還準備了許多壺仙家酒釀。

  白首喝著酒,喝著喝著就笑了起來,不是什麼苦中作樂。而是裴錢接連破境,竟然已經是遠遊境的純粹武夫了,雖說對自己而言,好像不是啥好事,極有可能下次見面,她又是一個不小心的鞭腿,自個兒就要躺地上半天,可其實還是好事啊,怎麼會不是好事呢?

  白首坐在竹椅上,突然呲牙咧嘴,他娘的,酒這玩意兒真難喝。姓劉的不愛喝,果然是對的。

  柳質清以心聲說道:「你這弟子,心性不差。」

  齊景龍點頭道:「理所當然。」

  柳質清沉默片刻,問道:「兩洲合並一事?」

  齊景龍神色凝重,「並不輕鬆,當時有蠻荒天下的三頭王座大妖,突然一起現身,分別是曜甲,仰止,緋妃。火龍真人和一位淥水坑飛升境,還有白裳前輩,都與對方大打出手了。翻江倒海,絕非虛言。我們這些玉璞境劍修,其實很難真正牽制住這類廝殺。柳兄,此外還有些內幕,暫時不宜泄露,但請諒解。」

  當時龍泉劍宗的阮秀,不知施展了何種術法神通,竟然能夠讓方圓百里之內瞬間黯淡無光,凝聚為一粒聲勢驚人的光亮,竟然直接將一頭試圖襲殺她的仙人境大妖拘押其中。

  然後被獅子峰李柳將那粒光亮墜入大海水底。

  最終被淥水坑那位飛升境的宮裝婦人,吞咽入腹,一位仙人境就那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柳質清點頭道:「理解。可惜我境界太低,就算提前知道了這個消息,都沒臉去幫倒忙。」

  齊景龍突然開懷笑道:「在劍氣長城,唯一一個洲的外鄉修士,會被當地劍修高看一眼。」

  齊景龍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就是我們!」

  白首很少看到自己師父如此的意氣風發。

  姓劉的,其實一直是個很內斂的人。出了名的外柔內剛。好說話就太好說話,偶爾不好說話,又太不好說話。

  柳質清神采奕奕,二話不說,他仰起頭,喝了起來。

  痛飲過後,柳質清就看著齊景龍,反正我不勸酒。

  齊景龍無奈道:「不是這麼個意思。」

  柳質清眉毛一挑。

  齊景龍只得學他喝酒。

  白首喝了一小口,說道:「其實劍氣長城對寶瓶洲的印象,也不差的。對於別洲,那邊劍修只認某位、或者幾位的劍仙、劍修,不認一洲。寶瓶洲是例外。」

  齊景龍揉了揉額頭。

  實話是實話,可這會兒說這個,真不合適。喝酒之前,喝酒之後,隨便你聊。

  果不其然,柳質清又開始了。

  只是這一次柳質清只是喝了一口,並未多飲。

  齊景龍反而喝得比柳質清要多些。

  柳質清突然覺得陳平安和裴錢,可能沒騙人。齊景龍只要喝開了,就是深藏不露的海量?

  齊景龍無奈道:「我酒量真不行,今天是例外。」

  白首學那裴錢呵呵一笑。

  柳質清也是。

  齊景龍心情鬱悶,喝了一大口酒。

  不是因為想起了陳平安所以鬱悶,而是想起了這個真心愛喝酒的朋友,可能很久很久都要喝不上酒。

  ————

  北俱蘆洲,酈采重返浮萍劍湖後,就開始閉關養傷。

  用這位女子劍仙的話說,就是打架不受傷,打你娘的架。

  出關之後,與在劍氣長城新收的兩位嫡傳弟子聊聊天,酈采斜靠欄桿,喝著酒水,看著湖水。

  陳李忍不住問道:「師父,北俱蘆洲的修士,心眼怎麼都這麼少?」

  其實少年的言下之意,是想說師父你浮萍劍湖的修士,怎麼都這麼不動腦子。就榮暢師兄稍微好點,勉强能夠與自己聊到一塊去。

  少年對於整個浩然天下的第一個、也是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位他最佩服、最神往的隱官大人。

  而陳李在一場場實打實的出城廝殺過後,有個小隱官的綽號。這既是別人給的,更是少年自己掙來的。

  高幼清倒是覺得浮萍劍湖的同門師兄師姐們,還有那些會畢恭畢敬喊自己師姑、師姑祖的同齡修士,人都挺好的啊,和和氣氣,明明都猜出他們倆的身份了,也從沒說什麼怪話。她可是聽說那位隱官大人的怪話,收集起來能有幾大籮筐呢,比大劍仙的飛劍還厲害。隨便撿起一句,就等於一把飛劍來著。她那親哥,高野侯就對此言之鑿鑿,龐元濟往往微笑不語。

  只是在陳李這邊,高幼清一直比較不敢說話,她其實很信任陳李,覺得陳李實在比自己聰明太多,學什麼都快,如今別說北俱蘆洲雅言,連那寶瓶洲雅言和大驪官話都很嫻熟了。至於練劍,更不用多說,陳李好像還在劍氣長城,這可不是高幼清自己覺得,而是師父親口說的。而且師父一向不拘小節,直言不諱,說謝松花那個皚皚洲出劍挺快的娘們,還有流霞洲為人確實比較硬氣的蒲老兒,都帶了人離開劍氣長城,你們好好學劍,最少要比那幫孩子高出一兩個境界,給師父長長臉!以後與他們重逢敘舊,師父才能扯開了嗓門大聲說話!

  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同樣從劍氣長城帶走了兩個孩子,好像一個叫朝暮,一個叫舉形。

  酈采聽到少年言語後,晃了晃酒壺,笑道:「不是他們心眼少,是那個陳平安心眼太多。」

  說到這裡,酈採氣得一把丟出空蕩蕩的酒壺入湖,「他娘的連老娘的最心愛弟子,你們那師姐,都給他拐跑了!最氣人的,你們知道是什麼嗎?」

  酈采坐好後,伸手按住一旁高幼清的腦袋,輕輕一推,「去去去,別喜歡我,求你別喜歡,陳平安就是這樣的。然後你們那個傻師姐,反而更喜歡。」

  高幼清微微臉紅,「我可不喜歡隱官大人。」

  陳李嘿嘿笑道:「對對對,你只喜歡龐元濟。」

  陳李做了個手握木牌的姿勢,自言自語道:「龐,高。元濟,幼清。齊青離別,水畔重逢。」

  酈采眼睛一亮,「幼清,可以啊,咱們這兒就是浮萍劍湖,又有那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的說法。北俱蘆洲就有濟瀆,湖水又青青,齊對濟,青對清。好你個小妮子,心思百轉千回啊,不錯不錯,隨師父!」

  高幼清瞬間漲紅了臉,扯了扯師父的袖子。

  然後酈采咳嗽一聲,對少年瞪眼道:「小王八蛋,別拿喜歡當笑話!找抽不是?」

  陳李哀嘆一聲,「行吧行吧。師父都對。」

  剛才師父你也不挺樂呵,比徒弟還興高采烈。

  酈采微笑道:「陳李,以後咱們浮萍劍湖拐騙別家仙子的重任,師父就交給你了啊,把這擔子好好挑起來!」

  陳李立即起身朗聲道:「謹遵師命!在所不辭!」

  高幼清突然開心道:「咱們隱官大人,可從不會沾花惹草。」

  你陳李不是小隱官嗎?那麼這個學不學,能不能學?

  陳李想了想,有道理,少年立即落座,神色無比認真,一本正經道:「師父,我做不來這種事了。」

  酈采輕輕擰著少女的臉頰,氣笑道:「傻妮子。」

  高幼清靦腆一笑。

  酈采心情轉好,大步離去。

  師父離去之後。

  陳李突然說道:「師父很難很難躋身仙人境了。」

  少年有些傷感。

  哪怕見多了生生死死,可還是有些傷心,就像一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來了就不走,哪怕不吵不鬧,偏讓人難受。

  高幼清立即紅了眼睛,低頭輕輕嗯了一聲,雙手握拳。

  陳李沉聲說道:「所以我們兩個,要比任何一位浮萍劍湖的修士,都要更加勤勉練劍,要更能吃苦,一定要劍術更高,破境更快!高幼清,除了你被外人欺負之外,我什麼事情都可以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哪天敢練劍懈怠了,我一定駡你。咱們師父再護著你,我都要駡。」

  高幼清抬起頭,使勁點頭。

  陳李緩了緩語氣,對她輕聲道:「等你結丹了,我們一起去隱官大人的家鄉看看。」

  ————

  北俱蘆洲。

  鬼蜮谷羊腸宮,一頭看門的老鼠精,還是會趁著自家老祖不在家的時候,偷偷看書。

  一個出身鬼斧宮的兵家修士,依舊喜歡獨自一人,闖蕩江湖,每次戰戰兢兢做完了一樁不大不小的俠義之舉,他至多說一句,就是與人自報名號「杜好人」,而早年陳劍仙贈送給自己的那兩張符籙,一直好好收起,杜俞把它們看得比姜尚真送的那件金烏甲,還要珍重。

  一對曾經在金鐸寺斬妖除魔差點跌大跟頭的姐妹,她們依舊相依為命,在山下遊歷四方,到了冬天,那個妹妹還是會兩腮酡紅,比塗抹胭脂還要好看。

  一個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青衣小童,又遇到了新朋友,是個年輕馬夫,陳靈均與他相逢投緣,陳靈均還是信奉那句老話,沒有千里朋友,哪來萬里威風!

  在走江之前,陳靈均與他道別,只說自己要去做一件比天大的江湖事,只要做成了,以後見誰都不怕被一拳打死。

  那個朋友便祝他一路順風順水,陳靈均當時站在竹箱上,使勁拍著好兄弟的肩膀,說好兄弟,借你吉言!

  寶瓶洲。

  梳水國劍水山莊。宋雨燒按照老江湖的規矩,邀請好友,辦了一場金盆洗手,算是徹底離開江湖,安心養老了。

  不同於當年那場竹劍鞘被奪的風波,心氣一墜難提起,老人這一次是真的承認自己老了,也放心家裡晚輩了,而且沒有半點失落。

  平日裡指點山莊弟子們劍術,偶爾去小鎮吃火鍋,喝個小酒兒,去山水亭那邊坐一坐,閒暇翻書,日子悠哉一天又一天。

  昔年梳水國四煞之一的綉花鞋少女,笑哈哈道:「瞅瞅,有趣有趣,陳憑案,陳平安。書上寫了,他對咱們這些紅粉佳人和胭脂女鬼,最是心疼憐惜了。」

  一位擔任侍女的艶鬼,瞥了眼篝火旁某個位置,心有餘悸,因為當年那少年就是坐在那邊,暴起殺……鬼。

  書上說那位年輕劍仙什麼,她都可以相信,唯獨此事,她打死不信,反正信的已經被打死了。還是一手拽頭、一手出拳不停的那種。

  昔年陰氣森森的鬼宅,如今山清水秀的府邸。

  夫婦二人,年年釀酒,酒水越來越多,可惜一直沒能等到喝酒的那個人。

  ————

  在大驪陪都外城牆的牆根道路上,讓正騎著高老弟瞎逛蕩的崔東山比較意外,見到了那個從北俱蘆洲趕回的老王八蛋。

  本以為老王八蛋會留在大驪京城,或是乾脆在最北邊,盯著那條新開闢出來的道路。

  崔東山大笑道:「呦,瞧著心情不太好。」

  那我心情就很不錯了。

  反正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兩洲大勢走向,諜報上都有,問題不大,都在預期內。

  崔瀺默不作聲。

  崔東山沒打算就這麼放過老王八蛋,「這都升任書院山主了,還不開心啊?放眼整座浩然天下,才七十一位山主,多稀罕!」

  崔瀺這個老王八蛋,為何鬼迷心竅主動跟文廟討要了個書院山主,崔東山真沒想到個合理解釋,覺得老王八蛋是在往他那張老臉上糊黃泥巴。到底圖個啥?

  至於桐葉洲,生死隨意,自找的下場。崔東山早早說過,占了便宜,就偷著樂,別咋咋呼呼,遲早都是要還的。

  如今宋集薪從老龍城藩邸,來到了舊朱熒王朝,全權負責陪都建造事宜,不過這是名義上的,在陪都建造之初,藩王「宋睦」不過就是露了個面,如今再來收尾。真正做事的,是墨家巨子,以及從齊渡督造官升任大驪工部右侍郎的柳清風。

  崔瀺說道:「高承馬上會南下寶瓶洲。」

  高承沒得選擇,一座披麻宗興許拿鬼蜮穀沒辦法,他崔瀺雖然是外鄉人,高承卻知道輕重利害。

  崔東山說道:「老和尚也一樣。」

  稚圭已經開始沿著開鑿完畢的齊渡走江,絕對不會有任何意外,一旦走江成功,她就會立即從玉璞境躋身仙人境,畢竟是身負氣運的真龍,最少可以當大半個飛升境看待,她負責鎮守寶瓶洲中部大瀆,綽綽有餘。

  那座仿造白玉京,已經順利搬遷到崔東山身後這座大驪陪都當中,墨家遊俠許弱,坐鎮其中,五岳山君皆可持劍殺妖。

  所有沿海地帶的藩屬小國,從山上修士到山下兵卒,早已悉數收編進入大驪軍伍,在這之前,大驪駐守文武官員,更是早已驅使百姓,築造出一條條沿海防線。

  一洲腹地所有藩屬,皆需出兵一半,趕赴大驪指定處據守屯兵。其餘修道之人,山水神靈,本該全部前往沿海,不過可以讓藩屬君主代為繳納一筆神仙錢,而且絕對不是什麼小錢,一旦發現有任何疏漏,大驪直接問罪藩屬君王。

  出人出力,還要出錢,最不濟也要出人心,都有事可做,所謂人心,就是將來許多藩屬小國的御用文人,會用筆桿子,為以後前線轟轟烈烈戰死之人,寫些既不昧良心又能為自己、為他人皆掙著好處的道德文章。

  除此之外,崔瀺還與一位以桀驁不馴著稱於世的的中土儒家聖人,借來了一個本命「水」字,原因很簡單,對方脾氣極差,但是他這輩子只佩服一人,正是崔瀺。對方當然不是仰慕崔瀺的離經叛道、欺師滅祖,而是由衷欣賞崔瀺的學問。

  別管崔瀺在幾大文脈當中如何聲名狼藉,其實仰慕崔瀺之人,當真不少。

  只需看那《彩雲譜》,以及被山上神仙奉若至寶的隨筆字帖,就知道崔瀺是何等博學多才了。

  崔瀺突然冷笑道:「你那先生,好像不太聰明。」

  言下之意,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還是不夠聰明。

  文脈也好,門派也好,開山大弟子與關門小弟子,這兩個人,至關重要。

  崔東山立即收斂笑意,正色道:「如何補救?」

  根本不問緣由為何,只求結果。

  事功學問,存在著三條根本脈絡,一條是盡可能從根本上,減少自相矛盾、以及製造額外矛盾的土壤,不在人性善惡這類大問題上過多糾纏,留給道德君子、講學家去慢慢解釋,讀書與否,不再成為學問門檻。

  一條是出現問題之後,解決方案必須有據可依,行之有效,立竿見影。

  最後一條,就是能夠學問本身,不斷自行完善規則,不被世風、民情、人心轉移而逐漸摒棄。

  事功之大規矩,如一條條河床穩固的江河,能讓後世自然而然逐水而居。哪怕被各憑喜好、剝離出去的某些小規矩,也要能夠如那溪澗、水井,能夠讓人汲水而飲,與市井煙火長久相伴。

  崔瀺搖頭道:「無法補救,只能自救。」

  這位大驪國師沉默片刻,「想到了,未必能夠立即擺脫困局,但是可以幫他贏得更多時間。」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是那本瞎編亂造的山水遊記?」

  在試探性詢問之時,崔東山就開始心思急轉。剎那之間,就等於已經一字不差地翻過數遍書籍。

  最終崔東山在排除掉三個方向後,落定一個選擇。

  三十萬字的山水遊記,總共二十四章回,開篇第一章,提及年少「陳憑案」在家鄉上山砍柴之時,有過「峭壁巉岩」的山勢描述。

  第四章,有那「間關黃鳥,瀺灂丹腮」。第六章,寫到「湖水瀺灂,魚龍俱驚」。

  其餘第十一章,又有「巨壁崔巍」一語。

  而「間關黃鳥」此語,是照搬引用一首詩,在詩篇原文當中,又有那「得哉字」的一點小說法。

  所以那本書上,巉只出現一次,瀺則出現兩次,而且「瀺灂」一語重複。

  崔瀺本來想過將「山水巉瀺」穿插在某個章回名當中,只是很快就放棄,那也太小覷蠻荒天下的大妖了,尤其是那位在蠻荒天下自號老書蟲的讀書人。

  一,四,六。就是十一。

  書中唯一一個崔字,又在第十一章。

  有這幾個提示,足夠多了。

  再多,那本書連送到陳平安手裡的「萬一」都會失去。

  崔東山雙手使勁一拍臉頰,清脆作響,苦笑道:「捫心自問,有幾個人,能夠聰明到這個份上?你我在那個年紀,能夠想到嗎?」

  崔東山開始轉去雙手使勁撓頭,埋怨不已,「但凡是個腦子沒病的,都根本想不到這一茬啊!就像我,如果不是你提起線頭,會想到這個嗎?你就算打死我都不會想到啊!」

  崔瀺說道:「當聰明到一個份上,就要賭一賭運氣了。他跟你不一樣,你看過就算了,可是在劍氣長城,只要看到這本書,以他的性子和處境,一定會反復翻閱。」

  崔東山從孩子背後跳下,蹲在地上,雙手抱頭,道:「你說得輕巧!」

  崔瀺站在原地,與那個孩子說道:「你先入城。」

  孩子立即作揖離去,撒腿就跑。

  崔東山抬起頭,好奇道:「難不成那本書,是你親筆撰寫?」

  崔瀺搖頭道:「開篇數千字而已,後邊都是找人捉刀代筆。但是巉、瀺兩字具體如何用,用在何處,我早有定論。」

  崔東山喃喃自語,「為什麼做這個。」

  是個問題,崔東山卻不是詢問語氣。

  崔瀺淡然道:「最好的結果,我可以將一座蠻荒天下玩弄於鼓掌之間,很有意思。最壞的結果,我同樣不會讓陳平安身後那個存在,將天下大勢攪得更亂。」

  崔東山突然笑了起來,「刀子嘴豆腐心?這就很不崔瀺很不我了。」

  崔瀺在躋身飛升境後,還得到了一個本命字,瀺。

  難怪崔瀺要更進一步,成為文廟正統認可的書院山主、儒家聖人,能夠借用浩然天地的山水氣運。

  而那剩下半座劍氣長城,如今依舊屬於浩然天下。

  所以只要先生從那本山水遊記上煉字,煉出了崔瀺二字,然後再稍稍起念,興許那本山水遊記,就可以是一封密信,可能是一道大門,可能是一門躋身上五境之法,總之有了千百種可能。

  不過崔東山卻沒有詢問答案。

  崔瀺說道:「寫此書,既是讓他自救,這是寶瓶洲欠他的。也是提醒他,書簡湖那場問心局,不是承認私心就可以結束的,齊靜春的道理,興許能夠讓他安心,找到跟這個世界好好相處的方法。我這邊也有些道理,就是要讓他時不時就揪心,讓他難受。」

  「我現在聽不得這些,你別煩我。」

  崔東山蹲在地上,一直伸手在地上隨便亂寫,嘴上說道:「我知道不能苛求你更多,不過生氣還是生氣。」

  憋了半天,崔東山十分彆扭道:「你願意做這些,已經很不容易。」

  崔瀺瞥了眼地上歪歪扭扭的「老王八蛋」,看著少年的後腦勺,笑了笑,「總算有點長進了。」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地上,然後起身,惱火道:「老王八蛋,你少用這種長輩語氣跟老子說話!」

  崔東山突然啞口無言。

  崔瀺猶豫了一下,轉過身。

  一位窮酸老先生也沉默許久,才開口笑道:「時隔多年,先生好像還是囊中羞澀。」

  大驪國師綉虎,昔年文聖首徒,崔瀺後退一步,作揖答道:「六跪二螯的螃蟹,其實滋味也很好。」

  ————

  這一年,月兒彎彎照九洲,天下共在一個秋。

  崔東山一個人坐在城頭,喝著酒。

  曹晴朗在禮記學宮,挑燈夜讀書。

  趙樹下到了北俱蘆洲彩雀府,月色下,已經練拳一百萬。

  裴錢還在跨洲遠遊,不再御風天上,而是在海面之上狂奔。

  作為陳平安的小弟子,郭竹酒在第五座天下,陪著終於再次返回城池的寧姚,陪著師娘一起想念師父,郭竹酒問師娘,是扶搖洲離著師父近些,還是桐葉洲離著師父近些。寧姚說其實都不近。郭竹酒就抽了抽鼻子,說怎麼那麼遠啊。

  寧姚自言自語道:「再等等,還差一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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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7 01:24:09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零一章 風雪中

  老秀才被白也一劍送出第五座天下的時候,是嘉春三年。

  老秀才拜訪過白澤,重返中土文廟之時,是嘉春四年,而當老秀才來到寶瓶洲中部的大驪陪都,與昔年首徒重逢,一同置身於氣象一新的齊渡之畔,已是嘉春五年的開春時分,楊柳依依,雜花生樹,鶯飛雀躍,稚童放學早,紙鳶乘風高。

  這一幕暖春風景,看得老秀才愁眉舒展,問一旁崔瀺關於第五座天下的命名,有沒有想法。

  崔瀺說沒有。

  跟在兩人身後的崔東山倒是有些想法,可惜老秀才沒問他,只說文廟那邊,起先是想以「規矩」二字命名,但是禮聖沒答應,說規矩二字,是春風潤物,不需擺在紙面上。諸子百家各有建言,例如陰陽家、農家在內數位老祖師聯袂提議「桃源」,附和者較多,取世外桃源之意,既寓意美好,又能夠讓人銘記儒家開闢出一座嶄新天下的莫大功德,而且新天下東南部,確實有一棵桃樹,大有異象,只開花不結果,歲月已久,可等到白也仗劍分出天地,立即結果,不過亞聖還是拒絕了這個提議。

  所以至今第五座天下還是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命名。

  崔東山嗤笑道:「逃難逃出來的清淨地,也能算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就不信如今第五座天下,能有幾個心安之人。劫後餘生,稍稍放寬心,就要爭搶地盤,偷雞摸狗,把腦漿子打得滿地都是,等到形勢稍稍安穩,站穩了腳跟,過上幾天的享福日子,只說那撥桐葉洲人氏,肯定就要秋後算帳,先從自家駡起,駡玉圭宗、桐葉宗是廢物,守不住故土,再駡中土文廟,最後連劍氣長城一起駡了,嘴上不敢,心裡什麼不敢駡,就這麼個烏煙瘴氣的地方,桃源個什麼。」

  老秀才點頭道:「亞聖也差不多是這麼個意思。」

  崔東山立即改口道:「那就叫桃源天下吧,我舉雙手雙腳支持這個提議,還不夠,我就把高老弟拉過來充數。」

  老秀才當做耳旁風。奇了怪哉,崔瀺當年遊學到陋巷之時,好像不是這麼個脾氣啊。

  崔瀺離去之前,老秀才將那個從禮記學宮大祭酒暫借而來的本命字,交給崔瀺。

  崔瀺沒有拒絕。

  老秀才說這個「山」字是我借的。

  崔瀺點點頭。

  老秀才的言下之意,這個本命字,還不還,何時還,怎麼還,都只是老秀才的事情,與他崔瀺和大驪無關。

  崔瀺離去之後,崔東山大搖大擺來到老秀才身邊,小聲問道:「要是老王八蛋還不上那個『山』字,你是打算用那份造化功德來彌補禮聖一脈?」

  崔東山倒是從不懷疑老秀才收拾爛攤子的本事。昔年文聖一脈,其實就一直是老秀才在縫縫補補,為學生們四處賠禮道歉,或是撐腰,跳腳與人講理,袖子亂揮的那種。

  在裴錢眼中,小師兄走路如大白鵝,兩隻大袖瞎晃蕩,最早是跟誰學的,答案顯而易見。

  有個老先生,當年像一隻老母雞,死命護著雞崽兒。

  老秀才斜眼白衣少年。

  這個小王八蛋,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崔東山縮了縮脖子,乖乖喊了聲師祖,先生的先生,輩分比天高。

  崔東山側著身子行走,手持行山杖輕輕戳地,暗示老秀才自己如今好歹是你的徒孫,就算動口,也別動手打板子,教訓學生是先生事,輪不到你這位師祖。

  崔東山義憤填膺道:「崔瀺這傢伙,從頭到尾沒放幾個屁,大不敬!回頭我幫師祖你多駡幾句啊。」

  老秀才緩緩說道:「你們終究是兩個人了,好好珍惜,以前帶著你們走過那麼多山河,應該明白,同源之水,分岔之後,許多河流說沒就沒了,一定要源遠流長。」

  崔東山小雞啄米,「除了川流不息,淵澄取映,做人還要學師祖這般頂天立地,不被風雨摧折,如此一來,哪怕猶有那『逝者如斯夫』之感,亦是無懼,每一處學問,都是讓後人心安理得的休歇渡口,安心遠遊再遠遊。」

  老秀才會心一笑,「落魄山的風氣,果然都是被你帶歪的。」

  不過「淵澄取映」之後,容止若思,言辭安定,確實是一個很美好的說法。嫡傳弟子當中,小齊和小平安,都是配得上的。

  崔東山病懨懨道:「先生這麼說了,師祖這麼認為,那就這樣吧。」

  老秀才輕聲問道:「落魄山那邊,嗯?」

  問得比較沒頭沒腦,但是崔東山立即心領神會,屁顛屁顛走近幾步,小聲答道:「回稟祖師,如今缺錢還是缺錢,可家底越來越厚了,供奉周肥比較厚道,蓮藕福地的品秩,不降反升,先生又從劍氣長城那邊拐回了一位長命道友,是天底下金精銅錢的老祖宗,她本身就是一份財運的大道顯化,她在咱們寶瓶洲,到了落魄山,更是來對了地方。而且蓮藕福地裡邊,又有一位文氣凝聚而生的女子精魅,如今咱們落魄山文氣、財氣兼備。」

  老秀才抬了抬下巴。

  崔東山又立即說道:「大風兄弟已經去了,金身境純粹武夫不可進入新天下,這個規矩訂立得好。」

  老秀才點頭道:「讀書人不用羞於談錢,也不用恥於獲利,好像憑本事掙了點錢就不斯文了,榮辱之大分,君子愛財,先義而後利者榮,是為取之有道。」

  崔東山好奇問道:「那第五座天下,如今是不是福緣極多?」

  老秀才嗯了一聲,「像那棵桃樹,就是可以排前十的一樁大福緣。白也在那邊,潦草打造了一座臨時的草堂,然後將那把仙劍留在了那邊,是要與那位大玄都觀孫道長,報答當年的借劍之恩。白也要在那邊等待道門劍仙一脈的某位道士,等著了人,歸還了仙劍,白也就會重返浩然天下。所以這處草堂,是誰都不敢搶的了。」

  崔東山嬉笑道:「白玉京道士成群結隊,都一頭撞上去才好。」

  老秀才當然去過那邊做客,那棵根深千百里、得天獨厚的奇異桃樹,其實看著並不顯眼,與山野桃樹無異,乍一看也無任何祥瑞氣象。

  只是老秀才和白也連天地都能夠分開,眼力自然不是一般神仙可以媲美。而白也功勞極大,別說是一棵桃花樹,便是十棵,都可以由著他想搬到哪裡就搬到哪裡。

  白也收劍,結茅讀書。桃在草堂,漸次結果。樹間花實,階下仙劍。

  讀書人偶爾遠遊,留下一把長劍看家。

  老秀才在樹下撿取了一大兜的桃花瓣,說是拿去釀酒,順便請白紙福地打造幾十張桃花信箋,老秀才順便連樹旁土壤也偷偷抓了幾大把,名副其實的萬年土,不常見的,以後關門弟子用得著,所以老秀才又多拿了點。

  老秀才自然是事先與主人白也打過招呼了,大聲詢問,與主人問了此事成不成的,當時草堂裡邊不說話,老秀才就當是白也兄弟為人仗義,默認了。事實上等到老秀才離去後數天,白也才遠遊歸來,當時讀書人看著一乾二淨的桃樹下,再抬頭看了眼樹上,最終就有了白也那送客一劍。

  當然老秀才在中土文廟那邊的措辭,是白也將自己禮送出境了。

  天地初生,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斬殺「古怪」的修道之人……得天道青睞。

  第一位在那破境的純粹武夫,第一位在那躋身遠遊境、或是山巔境的武人……得武運庇護。

  第一座打造祖師堂、燒香掛像並且開枝散葉的山頭,第一座初具規模的山下世俗王朝,第一位誕生在嶄新天下的嬰兒,第一對在那方天地締結契約、皆是中五境的神仙眷侶……得人道饋贈。

  總之,大千世界,三才齊聚,福緣不斷。

  崔東山突然憂心忡忡,「我那大師姐裴錢,六境、七境破境太快,在北俱蘆洲又傻乎乎舍了兩境最强不要,若是在皚皚洲早早躋身山巔境,到時候肯定是要去一趟扶搖洲的,那邊不比死水一潭的桐葉洲,要更亂,反而讓我擔心。」

  老秀才卻問道:「去過青冥天下嗎?」

  明知故問,大爺我又不是飛升境,崔東山沒好氣道:「你去過啊?」

  都怪那個老王八蛋陰魂不散,讓自己習慣了跟人頂針,意識到這麼跟師祖聊天沒好果子吃,崔東山立即亡羊補牢,「師祖沒去過,先生也沒去過,我哪敢先去。」

  老秀才沒計較崔東山的大不敬,又不是什麼小心眼的人,先記帳本上,回頭去了皚皚洲,給裴錢借閱一番。

  老秀才抬頭看了眼天幕,坐鎮此地的儒家陪祀聖賢,位列文廟最後一位,所以當年才會被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打趣為「七十二」。

  老秀才緩緩而行,說道:「不光是在青冥天下,我們浩然天下也差不多,凡是道門宮觀山門內,第一座大殿都是那靈官殿,而那位大靈官神像,委實是巍峨氣勢,當年我第一次出遠門,遊歷家鄉郡城一座不大的宮觀,對此記憶深刻啊。哪怕後來有了些名氣頭銜,再看其它壯麗景象,還是不如當年那一眼帶來的震撼。」

  崔東山知道老秀才的意思了,說道:「所以師祖讓那裴錢跟在先生身邊,正是此意?讓先生彷彿始終身在觀道觀,以道觀道?有裴錢在身邊一天,就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愈發近了慎獨一分?」

  青冥天下有四大天師,皆道法通玄,各具神通,卻不在白玉京修道,而是負責鎮守天下四方,其中一位,與那尊靈官之首,昔年有一個典故廣為流傳。按照諸多道門典籍記載,大致是說那尊靈官證道之前,殺伐極多,被一位過路大天師按律責罰,後者事後敲響天鼓,白玉京大掌教便讓他暗中跟隨大天師遊歷天下,足足三百年之久,承諾天師只要犯下一錯,就讓雙方位置更換,到最後,當然是那位大天師三百年間,言行皆無一錯。

  老秀才啞然失笑,「裴錢不也向善了嗎?這就不重要了嗎?你以為不是我那關門弟子的言傳身教,裴錢會是今日之裴錢嗎?」

  老秀才拍了拍自己心口,「我得心安,天下得利,何樂不為?」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事功學問,好是好,但是已經足夠好了嗎?我看未必。只說三事,能夠讓那大祭酒借字給我嗎?能夠讓白先生取出搜山圖嗎?能讓世間多出一個向善遠惡的遠遊境少女嗎?讀書人,總不能覺得我做得夠好了,就高枕無憂,覺得萬事心安了,世道膽敢再與我奢求一分,我便要朝世道吐口唾沫,大駡世人愚鈍沒良心。」

  老秀才說到這裡,撓撓頭,「捏脖子咳幾聲,再重重吐了一口濃痰,真他娘的……還是有點噁心的。」

  是說那打砸神像一事,記得邵元王朝有個讀書人,尤其起勁。

  其實老秀才說的是兩回事了,不過崔東山足夠聰明,都聽得懂。一個是追求正本清源的天下事,一個是關起門來的自家人牢騷話。

  老秀才說道:「裴錢如今境界高了,反而怕事,是好事。因為拳頭太重,年紀卻小,所以不用太早想著改變世道。」

  「世道世道,無非就是個世人道路罷了。」

  老秀才隨便伸手一指,「一條錯誤擁簇的道路上,看似捷徑,別管人有多少,路有多好走,每一位教書夫子們,得告訴每一個在學塾識字讀書學禮的孩子們,不能那麼走。以後等孩子們長大了,多了幾分氣力,說不得還要去那條路上擋一擋,與旁人說這是錯的,錯的就是錯的,然後可能被某些世道打了個鼻青臉腫。你們的那門事功學問,如果能夠讓這些落在好人身上的錯誤拳腳少些,就是善莫大焉了,是很好的。」

  崔東山悶悶不樂道:「為何與我說這些,不與崔瀺說?」

  老秀才不言不語。

  唯有兩人眼前的那條大渡之水,緩緩流逝。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見賢思齊。」

  沉默許久,崔東山埋怨道:「走吧走吧,都走了拉倒。」

  老秀才說道:「我去見見某位前輩。」

  那位前輩,曾有千古萬古至奇之問,開篇即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光是此問,簡直就要問得某些寂寞聖賢,淚水直流。

  老秀才也曾有過意氣風發的年輕歲月,一次難得飲酒至醉,高呼我來答之,我可答之……

  而在劍氣長城之上,弟子左右,也曾讓師弟陳平安作天對。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道:「能不能不要答天問。」

  還是個問題,依舊不以詢問語氣言語。

  不回答,餘著,曾經的先生,你一直餘在心中就好了啊。

  老秀才一手揪須,一手輕拍肚子,「不合時宜久矣,不吐不快。」

  崔東山好奇問道:「齊靜春一早就知道那人在書簡湖嗎?」

  老秀才搖頭道:「我也是合道之後,才知道這個秘密的。早年老頭子都瞞著我。」

  老秀才突然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小兔崽子,成天駡自己老王八蛋,好玩啊?」

  崔東山眼神哀怨,道:「你先前自己說的,終究是兩個人了。」

  老秀才又一巴掌摔過去,「怎麼跟師祖說話的?啊?」

  崔東山挨了一巴掌後,伸手護住腦袋,「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老秀才突然說道:「先有聖賢在書簡湖冷眼看人間。靈,言神也。均,語調也。言正平可法則者,莫過於天,養物均調者,莫神於地,故而最為中正平和。後有白也仗劍去國、遠遊天地,第五座天下該如何命名,我有想法了。」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真清白之士,其氣浩然亦飄然,若浮雲在天。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善。」

  老秀才一抬手,崔東山雙手亂揮,阻攔那一巴掌。

  老秀才收手,撫鬚而笑,得意洋洋,「哪裡是一個善字就夠的?遠遠不夠。所以說取名字這種事情,你先生是得了真傳的。」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找媳婦這件事呢?」

  老秀才用手心摩挲著下巴,「這也沒教過啊,無師自通?」

  崔東山呵呵笑道:「要是教過,估計就沒戲了。」

  老秀才走後。

  崔東山御風來到雲海中,看那現出真身的稚圭,浩浩蕩蕩沿著大瀆走江,路程過半,就已經遍體鱗傷,但是去勢洶洶,問題不大。

  老秀才先去了書簡湖,見過了一位大道親水至極、以至於投水的老人,高冠博帶,相貌清臒,學問不在文廟文脈內。

  老秀才作揖行禮。

  老人以古禮還禮,不那麼儒家正統就是了。

  然後老人帶著老秀才來到一處山頭,曾經在此,他與一個形神憔悴的牽馬年輕人,好不容易才討要了些竹簡。年輕人是年輕,但是不容易糊弄啊。

  雙方還曾有過一番夢中問答。不問天地,只問本心。

  老人沉默許久,開口道:「對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夠好,只是對世道不那麼失望了。」

  老秀才點頭笑道:「與先生們一路同行,哪怕終不能望其項背,到底與有榮焉。若是還能吃上綠桐城的四隻大肉包子,肯定就又有力氣與人講理、繼續趕路了。」

  老人說道:「弟子可以為世道開山,弟子能夠讓先生關門。不壞啊。」

  老秀才開懷道:「不壞不壞。」

  老人感慨道:「人情冷暖可無問,手不觸書吾自恨。」

  老秀才說道:「眼尚明,心還熱,天公成就老書生。」

  老人笑道:「與你弟子一樣,都會聊天。」

  老秀才搖頭道:「『聊天』一事,天下人都是晚輩。」

  老人說道:「除了《天問》不用多說,其餘《山鬼》,《涉江》,只管拿去。」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

  老人說道:「《東君》,《招魂》,也一樣。」

  老秀才再次作揖。

  先前是問禮,這次是答謝。

  老人嘆息一聲,身形消逝,只留下四篇文章懸停空中。

  老秀才收入袖中,亦是嘆息一聲。

  此後老秀才將《山鬼》、《涉江》兩篇交給了負責坐鎮大瀆的崔東山,再讓崔東山將那篇《東君》轉交給小鎮藥鋪,在這之後,老秀才只攜帶《招魂》篇,不但一路南下去了老龍城,還趁著形勢險峻卻不至於是一灘爛泥,偷溜去了一趟桐葉洲,幫著太平山穩固了幾分山水陣法。

  再去了趟連皇帝都悄悄跑路了的大泉王朝,在那埋河之畔的碧游宮門外,老秀才扯了扯袖子,站了半天,結果沒人理會。

  老秀才只好開口詢問埋河水神娘娘在嗎?

  一個矮小女子大搖大擺現身門口,一手托著「大碗」底部,一手持筷,她坐在門檻上,皺眉不已,打量著那個看不出道行深淺的老儒士,她最後問道,老先生來這裡瞎逛蕩作甚,不曉得如今世道亂嗎?我這碧游宮巴掌大地兒,護不住誰的,說不得我都要自身難保,真不是我小氣,老先生趕緊去那大伏書院,那邊安穩些。

  老秀才只得厚著臉皮自報名號,說自己是那左右和陳平安的先生。

  埋河水神娘娘如遭雷擊,腦子裡邊一團漿糊,漲紅了臉,楞是說不出半個字來,她像是醉漢晃悠悠起身,雙手托起「大碗」舉過頭頂,大概意思,是想要請文聖老爺吃頓宵夜?

  她之後陪著說是盛情難卻、那就小坐片刻的文聖老爺,一起暈乎乎回了碧游宮大堂,迷糊糊讓劉廚子給文聖老爺端來小碟子似的一碗麵。

  最後在那桐葉洲中部某地,離開桐葉宗地界的左右橫劍在膝,坐在在雲海之上,看守那道大門,一門之隔,就是兩座天下。

  遠處有金丹劍修王師子和一個名叫於心的姑娘,幫著一撥書院子弟和山上修士,處理護送各地流民入門避難一事,千頭萬緒,雜亂無章,並不輕鬆。

  王師子再是個後知後覺的傻子,也瞧出於姑娘對左前輩的那點意思了。

  不然她完全沒必要涉險趕來此地,王師子是因為到了一個劍心微動、將破未破的修行瓶頸,跟那南婆娑洲劍修曹峻差不多,需要觀劍悟道破瓶頸,畢竟左右前輩在此出劍殺妖,哪怕遠遠看一眼,就是一分可遇不可求的劍道裨益。

  但是左前輩在得知於姑娘陪著自己一起來到此地後,竟然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當時眼神,大概是左右前輩覺得他王師子開竅了?

  今天於姑娘問他要不要去與請教劍術,王師子當然不會再傻乎乎當二楞子了,點頭說需要,然後加了一句,說其實左右前輩除了劍術冠絕天下,其實道法一樣不俗,於姑娘你在我請教之後,一定不要錯過。於姑娘看了他一眼,王師子大義凜然,於姑娘便沒有再次瞪他。

  結果到了被左右暫時當作修道之地的雲海上,王師子先與左右前輩誠心問過了劍術,然後就先行告辭,不忘提醒左右前輩,於姑娘有些修行路上的難題疑惑,想要與左右前輩請教。

  左右搖搖頭,說自己除了劍術一途,勉强可以教人,此外不敢與任何人言說修行事,桐葉宗祖師堂秘法,可以直達上五境,於姑娘只要按部就班修行,肯定沒有問題。

  剛剛向兩位劍修姍姍走來、好似白雲足下生的於姑娘,聞言便立即扭頭走了,走出去沒幾步,她急急一個下墜,匆匆御風返回人間大地。

  王師子跟上於姑娘後,只敢遠遠跟著,女子為傷心事傷心時,大概是不願讓外人瞧見的吧?

  不過於姑娘好像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緒,在原地御風停步,只是既不去雲海,也不去大地,王師子這才敢湊近。

  於心抬頭看了眼雲海那邊,輕聲問道:「左先生是不是既無法離開這邊,又很想要重返劍氣長城?所以一直很……為難?」

  王師子點頭,以心聲言語道:「前輩的小師弟,咱們那位隱官大人,好像獨自一人留在了那邊,所以左右前輩很想去那邊。只是桐葉洲如今這般境地,左前輩確實很難離開。」

  於心喃喃道:「他劍術那麼高,卻總是這麼為難嗎?」

  左右為難。是因為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去劍氣長城,接回小師弟。

  於心不忍。她不願意自己眼中,有天就再瞧不見那個好像永遠孤孤單單的落寞身影。是不忍心他某天就一去不返。

  人間應該有個不用為難的左右。

  有個老秀才氣呼呼去往雲海,來到坐著的左右背後,左右剛要起身,老秀才都不用跳腳,就是一巴掌摔在他腦袋上,「是不是傻子?!先生沒教你怎麼找媳婦,可先生一樣沒教你怎麼可勁兒打光棍啊!」

  左右又挨了先生一巴掌,一頭霧水。不過習慣就好。

  ————

  鄭大風離鄉早,目的地也很明確,但是反而一直到了嘉春五年,他才謹遵師命,不再是去往蓮藕福地,而是慢悠悠走入了第五座天下。

  這趟悄然離鄉,跨洲遠遊,鄭大風按照老頭子的吩咐行事,路線奇怪,先去的北俱蘆洲,先在那座獅子峰山腳小鎮,找師兄和嫂子蹭了幾天好酒好菜,嫂子破天荒沒駡人,竟然與他細聲細氣說話了,這讓鄭大風挺心酸自個兒的,以前鄭大風是真沒覺得有啥,見嫂子那模樣後,才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比較可憐了。

  只是當鄭大風酒足飯飽,瞥向屋外空蕩蕩的院子,就好心好意詢問嫂子要不要讓自己搭把手,去山上砍幾根竹子,幫忙打造幾根牢固的晾衣桿,好曬衣服。

  李二當時忙著收拾著碗筷,對此置若罔聞。一天不討駡,就不是師弟了。

  婦人原本想要駡他個狗血淋頭,只是瞥了眼鬍子拉碴、好像矮了個頭一大截的駝背漢子,她便大為反常,不駡人,說不用了,一低頭,快步走出屋子。

  這讓鄭大風長吁短嘆,只得小聲問師兄,嫂子是不是在這邊給外人欺生,半點沒有家鄉那會兒的豪傑氣概了。

  李二剛收拾好碗筷,不曾想婦人去而復還,拎了兩壺酒過來,幾碟佐酒菜,說是讓師兄弟兩個好好聊,這都多久沒見面了,又要分開,多喝點不打緊。直到這一刻,婦人才稍稍恢復幾分昔年風采,指著鄭大風就是一通駡,不老老實實在老家待著看大門,哪怕掙錢不多,可好歹是門鐵打營生,外邊到底有什麼好廝混的,長得這麼醜,大晚上站門口就能辟邪,比門神還靈驗。屁大本事沒有,兜裡再攢下點錢,每天只曉得拿一雙狗眼瞟那過路的娘們,是能讓她們幫你生個崽啊?

  婦人這一駡,鄭大風就立即神清氣爽了,連忙喊嫂子一起落座喝酒,拍胸脯保證自己今兒要是喝多了酒,醉鬼比死鬼還睡得沉,打雷聲都聽不見,更別說是啥床鋪夢遊,四條腿晃蕩走路了。

  她氣得不行,離了屋子,猶豫了一下,最後連鋪子都沒待,找關係不錯的幾個婦道人家,打探口風去了。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女子,瞎了眼,覺得自己男人的那個師弟,還湊合,興許能一起過日子。

  早年鄭大風看大門或是在街邊喝酒的時候,喜歡對著好看女子比劃大小,先比劃胸脯,再比劃屁股蛋,眼睛沒閒著,手也沒閒著,嘴更不閒著,說丟了魂在她們衣襟裡邊,讓大風哥好好找找,找著了最好,找不著也不怨人……

  就這麼個看門卻嘴巴不把門的混不吝玩意兒,真要能夠拐個媳婦回家,倒也罷了,可惜一個色胚老光棍,一直有賊心,偏沒狗膽,到最後也沒能找個正經女子當媳婦。也對,就他那模樣,又沒出息,哪個正經人家的女子,願意跟著他吃苦。婦人以往駡歸駡,私底下也勸過自己漢子,實在不行,就幫著你師弟說說情,先去楊家鋪子或是龍窯那邊,討個過得去的差事,再找有那女子未嫁、人也不壞的相熟鄰里,撮合撮合,哪怕入贅也好,只要鄭大風嘴上少說幾句葷話,不管是當個鋪子夥計、莊稼漢,還是當個砍柴搬土燒瓷的,怎麼也能撐起一個小門小戶了。

  婦人一走。

  李二就開始與師弟談正事,「先熬著,等到了那邊再破境,這裡邊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師父既然還了你剩餘魂魄,就別糟踐了。萬一在接下來的遊歷途中,不小心破境了,會很麻煩。扶搖洲離著寶瓶洲太遠,師父也很難幫你打點門路,也不適合師父出馬。」

  在獅子峰,李二幫著鄭大風餵拳一場,終於重返武夫六境,雖然離著昔年武道巔峰,還有一大段距離,但問題不大,而且鄭大風新結了一顆武人英雄膽,品秩不低。畢竟是一位得過最强二字的純粹武夫,吃過苦頭之後,關鍵是心氣沒墜,這就是一份福禍相依的最好磨礪。

  純粹武夫,拳法之高低,就看心中那一口氣之長短。

  一拳遞出之前,就要有讓天高地陷各三尺的大意思。

  鄭大風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抿了一口酒,點點頭,「我心裡有數。」

  等到婦人回到家中,打算告訴男人一個好消息,至於好事到底能不能成,就看鄭大風自己的造化了。可婦人卻發現那個鄭大風已經不在家中,回家路上也沒瞧見他啊。酒桌上,只剩下兩隻空酒壺,幾碟子佐酒菜也吃完了。

  婦人疑惑道:「這就走了?」

  李二嗯了一聲。

  婦人嘆息一聲,落座後,望向屋外,「知不道你們男人都是怎麼想的,曉不得江湖有啥子讓你們喜歡的。」

  既是說一年到頭不著調的鄭大風,也說她打心眼極其喜歡的年輕人,當半個女婿看待的陳平安。

  李二沒什麼話可說,起身再次收拾桌子,順便彎腰拿起鄭大風那只酒壺,輕輕晃了晃,真沒剩下一點半點的。

  婦人瞥見這一幕,笑駡道:「瞧你這點出息。」

  李二欲言又止,神色尷尬。

  門外那邊,有客人了。

  婦人試探性問道:「怎麼,你該不是也要出遠門?」

  李二撓撓頭。

  確實是打算去趟骸骨灘,女兒如今還在那邊,李二不太放心,何況於情於理,自己都該出幾斤氣力。

  如果不是兒子李槐和師弟鄭大風先後來這裡,李二其實早就要跟媳婦開口了。再者前不久,有人到了獅子峰做客,打算一起去骸骨灘南邊的海上,一位是與太徽劍宗幫忙齊景龍問劍第二場的劍仙,一位腦子好不容易恢復了幾分清明、得以恢復自由之身的老武夫。

  兩人如今都在門外等著李二這邊的消息。

  一位成名已久的北俱蘆洲劍仙,一位曾經惹來數位劍仙圍毆的十境武夫。

  就這麼等著李二,準確說來,是等著李二說服他媳婦,准許他出門遠遊。

  倒也不覺得太過奇怪,反正北俱蘆洲山上山下的男子,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北俱蘆洲的自家娘們。

  婦人一拍桌子怒道:「是不是跟鄭大風喝了幾兩馬尿,聽了幾句葷話,就心野了?!」

  婦人大嗓門哀怨道:「我這苦命人呦,兒子最孝順最懂事,結果常年不在身邊,女兒是個死强死强的,模樣隨娘,出息隨爹,結果一來二去就成老姑娘了,死活嫁不出去……怨我自己,還能怨誰,早年迷迷瞪瞪找了個廢物男人,什麼本事都沒有,喝過了酒,如今連這點老實勁兒都沒了,到頭來還是個負心漢子,每天就會念著家外邊只會晃胸脯、扭屁股的年輕娘們,我不怨自個兒,還能怨誰去……」

  李二悶不吭聲,不敢搭話。

  婦人抹了抹眼角,「瞧著是個老實本分的悶葫蘆,裡邊盡是花花腸子裝壞水,造了哪門子孽啊,找了你這麼個漢子當頂梁柱……」

  李二瞥了眼屋外,門口那邊看熱鬧的劍仙,以心聲調侃了一句,老武夫又附和了一句。

  李二沒理會,告訴他們先行一步,自己肯定不會比他們更晚到達骸骨灘。

  那劍仙轉身離去,老武夫又笑了兩句。劍仙就又搭茬了一番,聊得還挺起勁。

  李二皺了皺眉頭。

  這倆找抽不是?

  婦人眼角餘光瞥見李二的皺眉頭,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她愈發傷心,趴在桌上,先前是裝模作樣居多,這會兒婦人是有幾分心慌,且真傷心了,不過小了嗓門幾分,嗚咽道:「如今都敢給我甩臉子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嘴上不說,心裡邊怨我是個不講理的黃臉婆……」

  李二來到婦人身邊落座,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解釋道:「柳兒如今一個人在外邊闖蕩,我打算去看看她,很快就回家。」

  婦人抬起頭,「是不是還要幫李槐李柳,在外邊找個狐狸精當二娘?」

  李二搖頭道:「你曉得的,我做不來那種混帳事。」

  漢子都不捨得說自己媳婦說了混帳話。

  婦人看著李二的臉色,小聲道:「其實李槐和大風跟約好似的,都是來了就走,你時不時發呆,我便曉得你心思不在這邊了。去吧,路上小心,哪怕是學了大風的色胚,也別學大風在外邊給人欺負了。當然最好是什麼都不學。」

  李二點點頭,幫著婦人擦了擦眼角,婦人說什麼時候走,李二說今兒就動身,早去早回。婦人就去幫忙收拾包裹。

  那老匹夫在外邊沒完沒了,又開了一句葷腔,原本蹲在門口耐心等著包裹的李二突然起身,大步前行,婦人聽聞動靜,原先磨磨蹭蹭收拾包裹的婦人,趕緊問李二出去做啥子,李二說門外有狗叫。

  ————

  鄭大風從北俱蘆洲去往皚皚洲,此後途徑流霞洲,金甲洲,再從扶搖洲中部那道大門,因為是別洲武夫,又不是金身境,所以憑藉一袋子金精銅錢,得以過門進入第五座天下,來到了新天下的最北邊。

  扶搖洲不同於元嬰之下皆可避難的桐葉洲,別說是金丹地仙,所有本洲的中五境,一般情況下,都休要奢望跨過大門,不然所需神仙錢,能讓一座宗門或是一位上五境傳道人,都感到肉疼。而且還不是光有錢就行,得有一位境界更高的師門長輩、同門,戰死在扶搖洲東海岸線上,才能贏得一個通關名額,這使得許多破境無望、尤其是魂魄趨於腐朽的老修士,都紛紛去往沿海地帶。

  為的就是給各自晚輩讓出一條活路,送出一條充滿風險和機緣的修行大道。

  扶搖洲之風俗,由此可見一斑。

  扶搖洲山上山下相互牽連,打生打死慣了,反而遠遠比那一潭死水的桐葉洲,更有血性。

  當鄭大風雙腳踩在這座天下的大地之上,就悄無聲息躋身了金身境,只不過沒有武運饋贈,道理很簡單,這座天下的武夫當中,藏著一個打熬體魄極好的六境天才,之所以來此,無非是在浩然天下那邊,注定撈不到武運饋贈,就來這邊占便宜。就這種貨色,鄭大風都不稀罕當做同道中人。

  鄭大風對於武運一物,全然無所謂,自己是不是以最强六境,躋身的七境,甚至八境九境都一樣,根本不重要,他確實半點不著急,老頭子要是為這個著急,就會直接讓他去桐葉洲那邊等著,再來這裡了。事實上老頭子早早提醒過他,不用把武運當成什麼囊中物,沒什麼意思,只以破境快作為第一要務,早早躋身十境就足夠。

  最遲一百年,最少山巔境瓶頸。不然以後就在那座天下混吃等死好了。

  鄭大風打算去天地中央看一看,聽說劍氣長城在大戰中,通過「飛升」遺留下來的那座城池,就落在了那邊。

  在跟鄭大風進入嶄新天下差不多的時候,桐葉洲太平山女冠,元嬰劍修瓶頸的黃庭,也跨過另外一道大門,來到這方天地,獨自背劍遠遊,一路御劍極快,風塵僕僕,她在一月之後才停步,隨便挑了一座瞧著比較順眼的大山頭落腳,打算在此溫養劍意,不曾想惹來一頭古怪存在的覬覦,好事成雙,破了境,躋身了玉璞境,還尋見了一處適宜修行的洞天福地,靈氣充沛,天材地寶,都超乎想像。

  要說運氣和福緣,黃庭確實一直不錯。不然當初寶瓶洲賀小涼,也不會被譽為黃庭第二。

  黃庭躋身了玉璞境後,在山巔矗立起一道石碑,以劍篆刻「太平山」三字,然後就下山逛蕩去了,原路返回,看看能否碰到幾張熟面孔。

  她一向喜歡江湖恩怨。

  在御劍南下途中,黃庭遇到了一個年紀輕輕、深藏不露的黑衣書生,不過雙方只是打了個照面。

  先前黑衣書生似乎認得她,主動合攏摺扇,停下腳步,與她點頭致意。

  黃庭沒理會。

  之後隨著見到越來越多北遊修士,黃庭得知如今的桐葉洲那幫神仙老爺們在好似「搬山」後,除了舊有山上風氣越來越重,也有些新的變化,例如當下諸子百家練氣士當中,能夠掐算方位、揀選適宜遠遊去處的陰陽家,精準勘驗風水寶地的堪輿家,以及農家、藥家,以及擅長讓錢生錢的商家,都成了人人爭取的香餑餑,總之一切能夠幫助建造山頭的練氣士,都會身價倍增。

  至於昔年的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兵家,法家,師刀房女冠,隨著倒懸山已成過眼雲煙,天下形勢更是變化極大,也變了,當今天下,除了中央,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劍修實在太少。兵家修士多在家鄉被强行徵調參戰,法家也不例外,至於師刀房女冠,別說這裡,估計就連浩然天下可能都沒幾個了。

  一座新天下,在嘉春五年,就已經變得越來越魚龍混雜。

  既是金身境瓶頸武夫,又是修道之人的楊凝真,化名楊橫行,與早早煉化了那把寶鏡山三山九侯鏡的弟弟楊凝性,先後走入第五座天下,兄弟二人,相互間都沒有打招呼,甚至都沒想著要碰頭。

  作為崇玄署雲霄宮的小天君,楊凝性已經湊齊五行之屬本命物,來此只為破境躋身玉璞,再成仙人。

  有一個名叫蜀中暑的不知名練氣士,連來自哪個大洲都不清楚的一個傢伙,占據一處山清水秀之地,打造了一座超然台,設置山水禁制,方圓三百里之內,不許任何地仙修士進入,不然格殺勿論。此人身邊有數位婢女跟隨,分別名叫小娉,絳色,彩衣,大弦,花影,她們竟然皆是中五境劍修。

  扶乩宗宗主嵇海,宗門的根本術法,是撰寫青詞綠章請神人,還可以邀鬼仙。

  嵇海請下一位神將「捉柳」,一位鬼仙「花押」,雙方境界都是元嬰境,聯袂庇護扶乩宗的下任宗主,進入嶄新天下。

  有一位白衣飄帶的山澤野修,少年面容,從桐葉洲進入這座天地後,並不著急趕路,反而開始四處逛蕩,專門揀選那些詩家、詞家、曲家和賦家之流的練氣士,這些存在,急哄哄進入嶄新天下後,便開始大聲吟誦自己的詩詞歌賦,豪放詞,邊塞詩,婉約詞,游仙詩,甚至連那閨閣怨體都用上了,只為求得與這方新天地的共鳴,憑藉詩文與大天地小小合道一番。

  那個少年在失去所有興趣後,終於開始獨自遊歷,最終在一處河水與雲霞共絢爛的水畔,少年席地而坐,取出筆墨,閉上眼睛,憑藉記憶,繪畫一幅萬里河山長卷,取名芥子。長卷之上只有一點墨,卻取名山河。

  少年掏出兩枚印章,在那幅芥子畫卷,鈐印下「和月色於白雲蒼石佳處」,在那幅山河畫卷,鈐印「曾為梅花醉十年,又為桂釀誤半生」。

  少年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笑語喃喃:「動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劍光。」

  劍氣長城那座城池,剛剛命名為飛升城。

  陸沉重返青冥天下,孫道長比他先行一步,返回玄都觀。

  陸沉到了白玉京,見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師兄,懶洋洋湊上前去,趴在五城當中最高一城的最高處欄桿上,微笑道:「不用生氣,玄都觀,自孫道長到最小的小道童,都對師兄你有情緒。」

  陸沉看著那雲起雲落,如海上潮起潮落,輕聲道:「容得自家人有點情緒,也是一種道理嘛。」

  對於這位白玉京三掌教而言,整個青冥天下,無論是不是修道之人,其實都在一家屋檐下。

  很多情緒是不講道理的,陸沉卻說這就是道理。

  高大道人默不作聲。

  陸沉轉過身,背靠欄桿,伸懶腰,「哪有不幫師兄幫外人的師弟?五百靈官,誤不了。」

  道老二說道:「那個傢伙,還被托月山壓著?」

  陸沉笑了起來,「怨不得別人,誰讓他當年一個客人,有事沒事就在鞋底板寫字,一個寫道老二,一個寫陸沉。這下遭報應了吧。」

  ————

  桐葉洲的山上山下,一直界線分明,一是此洲仙家勢力並不如別洲那麼衆多,再者桐葉洲修士,早早習慣了各掃門前雪,對於山下市井的興趣,要遠遠少於浩然天下其餘八洲。

  而桐葉洲疆域廣袤,這就使得許多一洲版圖上的許多閉塞之地,並不知道世道早已不太平。

  一處偏遠藩屬小國的京城,一個既是官宦之家又是書香門第的富貴人家,古稀老人正在為一個剛剛讀書的孫子,取出兩物,一隻皇帝御賜的退思堂瓷碗,一塊君王賞賜的進思堂禦墨,為心愛孫子解釋退思堂為何燒造此碗,進思堂為何要製造禦墨,為何退而思,又為何進而思。

  一座小縣城,戲臺下邊,小女孩學著戲妝女子彎腰,翹蘭花指。青壯漢子和婦人們多不以為意,老人瞧見了就要駡幾聲。

  一位遊學士子,在驛站休歇,翻看前朝文人的筆札,從書上看到了那井水可以報時,以及生長在宮城的規矩花,都覺得好生奇怪。

  某個滿口金牙的浪蕩漢子,帶著一群幫閒無賴子,在家鄉每天都過著大魚大肉的舒坦日子,只聽說山上興許真有那神仙,他們卻半點不羨慕。

  一處郡城,有個行當,專精某些書畫名家的款兒,模仿得足可以假亂真,故而按字算錢,要價極高,正在與一位老主顧討價還價。

  然後在某一天,就什麼都沒了。

  黑雲密布處,桐葉洲一座沿海仙家山頭的上空,驀然破開一個窟窿,陽光灑落,兵器墜地,一頭大妖隨後重重砸地。

  又一座大如山岳的巨石,傾斜砸入一座王朝京城的雄偉城池。

  大石之上,一個纖細少女,拖刀而行,背後跟隨每一步都震顫大地的披甲傀儡。

  在那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偌大一座桐葉洲,除了三座書院和十數座仙家山頭,已經悉數淪陷。

  在這期間,一個名叫鐘魁的昔年書院君子,橫空出世,力挽狂瀾。

  而在那扶搖洲山水窟,曹慈在一場出海廝殺當中,破境躋身十境,反殺大妖。

  皚皚洲一處常年天寒地凍的冰原,一群涉險獵殺妖物的北遊修士,遇到了一頭强悍無匹的妖物,身陷絕境,只能拼命往南邊逃遁,精疲力竭後,一個個束手待斃,只見北邊那白雪茫茫中,緩緩走出一個從年輕女子,手持行山杖,背著綠竹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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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7 01:24:28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零二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

  那女子在風雪茫茫之中現身,身姿消瘦,天地雪白,便襯托得肌膚微黑的她愈發黑了。

  她的髮髻盤成一個俏皮可愛的丸子頭,露出高高的額頭,沒有任何珠釵發飾。

  瞧著歲數不大的年輕女子站定,離著那撥驚疑不定的游獵之人約莫十數丈,她掏出一張來自獅子峰庫藏的皚皚洲北方堪輿圖,打量了幾眼,距離冰原最近的山上仙家,是皚皚洲北方地界一處名為幢幡道場的山頭,不是宗字頭仙家,比較與世無爭,山下城池則是雨工國霖灘府的投霓城,她將堪輿圖重新收入袖中,先向衆人抱拳致禮,然後用醇正的皚皚洲一洲大雅言開口問道:「敢問這兒離著投霓城還有多少距離?」

  一位老修士戰戰兢兢起身後,試探性問道:「前輩可是柳大宗師?」

  這是最好的情況,最壞的情況,則是對方其實由大妖幻化人形,故意逗弄他們這撥板上釘釘的盤中餐。

  廣袤冰原之上,有四頭大妖,各據一方,最南邊一頭大妖,自號細柳,偶爾騎乘一頭雪白獅子,巡狩轄境,傳聞喜好以俊美男子的姿容現世,十餘年前與有沒有事就來此「掙點脂粉錢、攢些嫁妝本」的柳大宗師,有過一場搏命廝殺,當時遠在雨工國投霓城,都能夠感受到那場驚天動地的戰場異象,在那之後,柳大宗師雖然受傷慘重,但是因禍得福,以最强遠遊境打破瓶頸,成功躋身九境,大妖細柳好似同樣受傷不輕,開始閉關不出,所以這些年來此游獵妖物的皚皚洲修士,趁著南境冰原妖物暫時失去靠山,成群結隊,絡繹不絕,大肆狩獵冰原南境的大小妖物,搜刮天材地寶。

  不過大妖細柳麾下有兩位得力幹將, 幫忙鎮守自家地界,一位是流竄北方的魔道修士,自號秋水道人,還有一頭大妖,老嫗面容,背著一隻大麻袋,見著了修士就笑,口頭禪是那句「咱們細柳少爺的開胃菜又有著落了,得謝謝諸位」。

  只是雙方都不常見,如果不小心撞見了,那就只能寄希望於下輩子投個好胎。

  其實冰原南境,原先還有一頭蠻橫無匹的大妖,只是被老修士嘴裡的那位柳大宗師給剝皮了。

  裴錢搖頭道:「不是。」

  對方的前輩稱呼,讓她有些不自在。但是身在異鄉,萍水相逢,人心叵測,裴錢就沒有自報名號。

  裴錢倒是知道對方所謂的柳大宗師,是何方神聖,九境武夫,女子,名為柳歲餘,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記名供奉,是皚皚洲最有希望成為第二位十境武夫的山巔境强者。先前在獅子峰練拳,李二前輩在閒暇時,大致說過皚皚洲的武道形勢和宗師姓名,皚皚洲武夫第一人,沛阿香,姓氏古怪,名字更古怪,綽號「雷公」,拳法剛猛,棲身之所,是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尋常雷公廟。

  而柳歲餘就是他的三位嫡傳弟子之一。這位練拳與收徒都一等一的老武夫,在武學登頂路上,光是為了「阿香」這麼個名字,就不知打過多少場架,其中就與北俱蘆洲年紀最大的那位十境武夫王赴訴,雙方曾經約戰海上,緣由就是後者喜歡稱呼他為阿香妹子,逢人就說皚皚洲那個阿香妹子拳腳很爺們。

  傳聞王赴訴從海上返回北俱蘆洲之後,雖然傷痕累累,但是意氣風發,有山上好友詢問結果,王赴訴嗤笑不已,只撂下一句,一個皚皚洲娘們彈棉花的拳頭,能有幾斤重?那場十境武夫之爭的勝負,顯而易見。事實上沛阿香在那之後,確實就在雷公廟閉門謝客,至今已有數十年隱居不出。

  後來顧祐問拳猿啼山劍仙嵇岳,雙雙身死,北俱蘆洲失去一位十境武夫,皚皚洲的山水邸報,比北俱蘆洲還要篇幅更多,幸災樂禍居多。

  那撥修士一個個惴惴不安,一時間都不敢靠近那位不知敵友的年輕女子。

  冰原大妖,幾乎一個比一個性情古怪,就說眼前女子,當真是湊巧路過,然後救下他們?真不是貓抓耗子一般的歹毒手腕?

  在皚皚洲冰原狩獵妖物,本就是把腦袋拴褲腰帶上的掙錢營生,還是褲腰帶不牢固的那種。所以只能講究一個人多勢衆,每一位趕赴冰原的游獵之人,動身之前都會簽訂一份北岳山盟的生死狀,還要明確撫恤金。當然若是無功而返,或是全軍覆沒,萬事皆休。

  一般最少三人結伴,陣師一人,負責設置陷阱,此人最為關鍵。純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一人,最好同時身負一件防禦重器和一件攻伐重寶,負責誘使妖物進入陣法禁止之地,因為相較於其餘修道之人,最為體魄堅韌,既能自保,還可以拖住那些皮糙肉厚的妖物,不至於與妖物狹路相逢,一觸即潰,此外還必須得有一位精通水法的練氣士,能夠占據天時地利,以術法配合前者擊殺妖物。

  若是帶頭人能夠攏起一支五人隊伍,往往會增添一位極具攻伐威勢的練氣士,靠著所謂的「一招鮮」,在圍剿當中對妖物給予致命一擊,然後可能會再加上一位藥家修士,能夠幫著同行持久作戰,如此一來,圍獵隊伍,進可攻退可守,哪怕冰原之行沒有收穫,至少也能夠保全性命,安然撤回投霓城或是那座幢幡道場,從長計議。

  可哪怕結伴而行,還是意外極多。

  今天他們就出門沒翻黃曆,碰到了一頭金丹大妖。

  裴錢知道這些人的擔憂所在,也不願過多解釋,自己只需徑直南下,去那投霓城暫作休整,他們的心中疑慮自然煙消雲散。

  無論是與李槐遊歷北俱蘆洲,還是如今獨自闖蕩皚皚洲,裴錢一心只在練拳,並不奢望自己能夠像師父那樣,一路結交豪傑知己,只要相逢投緣,可以不問姓名而飲酒。

  裴錢自認學不來,做不到。

  就像崔東山私底下所認為的那般,只要他的先生,她的師父,陳平安不在裴錢身邊,那麼昔年藕花福地之外的浩然天下,就還是南苑國京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還是南苑國京城的那些人,對於裴錢來說,除了師父和落魄山,她腳下的江湖,一直沒什麼兩樣,以前如今將來,都很難改變這一點。

  裴錢突然停下腳步,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入雪地,對他們說道:「你們先走,速速去往投霓城,路上多加小心,危險還在。」

  然後裴錢皺起眉頭,瞥了眼那撥練氣士後方遠處。

  有些晚了。

  除了她身後一位看似腳步蹣跚實則長掠如飛的老嫗,背著一隻大麻袋,肩頭晃蕩,飄然而至,老嫗所過之路,風雪自行為老嫗讓道,然後停步在裴錢百餘步外,老嫗咳嗽不已,眯眼一線,沙啞笑道:「好個拳腳淩厲的小妮子,一路南下,竟然捨得不要所有妖丹,讓我們好找。你這種只為練拳不求錢財的純粹武夫,真是比那個姓柳的瘋婆娘更可恨啊。」

  這位老嫗之外,在那撥北遊狩獵之人的南下道路上,有個身披鶴氅涉雪而行的光腳道士,大聲吟誦著道門典籍《南華秋水篇》,道人手裡揣著好些梅花綻放的枝丫,讀書間隙,時不時拈下幾朵梅花放入嘴中大嚼,再伸手取雪,梅花和雪一並咽下,每次咀嚼梅雪,身上便有流溢光彩從經脈透出骨骼,好一番金枝玉骨、修道有成的仙家氣象。

  一南一北,堵住去路。

  裴錢見那那老嫗和光腳道人暫時沒有動手的意思,便一步跨出,瞬間來到那老修士身旁,摘下竹箱,她與不斷聚攏過來的那撥修士提醒道:「你們只管結陣自保,可以的話,在性命無憂的前提下,幫我照看一下書箱。如果情況緊急,各自逃命就是。我儘量護著你們。」

  裴錢停頓片刻,補充了一句,「我會盡力而為。」

  既然老嫗和光腳道人是沖著自己來的,那麼裴錢就得多出幾拳了,為人為己都理當如此。行走江湖,道義當頭。

  先前她隨手擊殺那頭妖物,救下那撥修道之人,就真的只是隨手為之,既然心有餘力且足,就該出拳,不念回報。

  至於這方天地人心的善意惡意,與我裴錢練拳出拳,有何關係?沒有。

  裴錢在乎的,只是師父教誨,崔爺爺傳授拳法,兩事而已。

  老嫗再次瞥了眼那根被年輕女子留在原地的綠竹杖,先前凝神定睛望去,竟然無法完全看穿障眼法,只能依稀感知到那根竹杖絲絲縷縷的森寒之氣,這也是老嫗沒有著急動手的一個重要原因。

  老嫗這種在冰原修行得道的大妖,最怕招惹皚皚洲劉氏子弟,再就是忌憚雷公廟沛阿香一脈的嫡傳、以及再傳弟子。在這之外,問題都不大。是生嚼、還是紅燒了那些運道不濟的修士都無妨。除了這兩種人,時不時也會有些宗字頭門派來此歷練,不過多有元嬰地仙幫著護道,那就由著他們斬殺些妖物便是,老嫗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往往對方也比較有分寸,那撥嬌皮嫩肉的年輕譜牒仙師們,出手不會太過發狠,何況也狠不到哪裡去。

  裴錢轉過身,對那神色陰晴不定的老嫗說道:「我只是趕路,沒招惹過你們,可要是技不如人,成了妖物果腹之物,我認。拳法尚可,妖物要吃人被殺,也別怨我拳重。」

  老嫗笑問道:「看你出拳痕跡和行走路線,好像是在北邊登岸,然後一直南下?小丫頭難不成是別洲人氏?北俱蘆洲,還是流霞洲?家裡長輩竟然放心你獨自一人,從北往南穿過整座冰原?」

  老嫗心中最大疑惑,是最北邊那位自家細柳少爺的死敵,竟然容得小姑娘在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過境南游。若不是擔心對方禍水牽引,老嫗早就出手了。沿途那幾場廝殺,都是六境修為出拳,哪怕有所保留,故意隱藏實力,不過是一個至多金身境武夫的小丫頭片子,必死無疑。

  裴錢說道:「你不用言語試探我的底細。問拳我接,問劍我也接。」

  一位老修士著急萬分,以心聲言語道:「前輩,不管真實身份,不妨都以劉氏子弟嚇唬對方,不然這場圍剿,前輩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肯定還有衆多妖物被這老婆娘驅使。在咱們皚皚洲,劉氏子弟就是最大的護身符,沛宗師與柳前輩,師徒二人,就都是劉氏供奉,前輩習武練拳,大可以僞裝成雷公廟一脈的三代弟子……」

  裴錢聚音成線答道:「自有師承,不敢胡說。」

  老修士哀嘆不已,不敢再勸。生死一線,哪有這麼多迂腐刻板的窮講究啊。

  事到如今,倒是人人不再懷疑這位前輩的身份了。

  確實沒必要。

  只說那秋水道人,就足夠碾死除她之外的所有狩獵修士。

  皚皚洲的修道之人,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對於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沒親眼見過幾位,通過那些亂七八糟的山水邸報,大多清楚,數目其實並不比北俱蘆洲少,比西北流霞洲自然更多。

  可要說八境、九境武夫宗師,就是名副其實的屈指可數了,遠遠少於北俱蘆洲不說,甚至連那流霞洲都不如。

  皚皚洲的武運,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少到可憐,傳說中的十境武夫就一人,作為一洲武運最鼎盛者的雷公廟沛阿香,早些年還輸給了後來失心瘋被劍仙拘押起來的王赴訴,北俱蘆洲既有曾經跨海問劍一洲的劍修,哪怕顧祐死了,結果還是比皚皚洲多出一位止境武夫,這讓皚皚洲山上修士實在是有些抬不起頭,加上皚皚洲那位身為修士第一人的劉氏財神爺,數次公開坦言自己的那點道法,至多能算半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這就讓皚皚洲修士好像除了錢,就萬般不如那個搶走「北」字的俱蘆洲了。

  裴錢轉頭看了眼那個身披鶴氅的光腳道人,她曾經在小師兄購買的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見過記載,歷史上確有一位山道人,喜歡-吟誦南華秋水篇,赤腳行走天下,傳聞頭戴一頂道門鐵冠,志在以梅花積雪清洗肚腸,刻枯朽白骨為道觀,願將一身道法顯化之後,歸還天地。常年居無定所,曳杖遠遊,手中鐵杖只需擲出,便可落地化作一條青龍。

  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山道人,是真正的得道高真,當然不會是眼前這位附庸風雅的攔路之徒。

  裴錢哪怕尚未拉開拳架,就已經瞬間心無雜念,當她屏氣凝神,開始傾瀉拳意,一雙眼眸便見異象。

  剎那之間,萬物靜寂。好像天地間只有一個裴錢,才是不被拘束的活物,唯獨她可以行走無礙。

  但是裴錢心知肚明,自己視野所及,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光陰長河就此停滯,而是流淌速度,彷彿變得極其緩慢。

  越是近身,四面八方的光陰流水越是趨於靜止。

  裴錢獨自練拳之後,歸根結底,她其實就只有一件事可做,要嘗試著讓光陰長河好似徹底靜止不動,唯我身心自由,出拳天地間,天下武夫,不管誰與我問拳,在我身前,你就要慢我出拳無數!

  當然師父例外。裴錢練拳,只是為了追趕師父,從來不會奢望與師父拳法並肩。

  當年遊歷劍氣長城,師父曾經與裴錢說過一句很古怪的言語,說他要與開山大弟子好好學一學這門神通了。

  師父說起笑話來,也是很有意思的啊。

  師父學弟子做什麼嘛?

  但是這個曾經讓裴錢經常偷著樂、一想起就忍不住咧嘴的笑話,越來越不好笑了。師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不還鄉,裴錢就覺得這個曾經很能溫暖人心的笑話,越來越像一座讓她傷心不已的牢籠,讓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恨不得一拳將其打爛。先前跨洲遠遊,放棄御風,選擇在海面上踏波奔走,裴錢每次神意圓滿的出拳所向,正是那條無形的光陰長河。

  一瞬間,那位老嫗視野中便失去了那個年輕女子武夫的身影。

  果然是那預料之中的金身境?!修道之人也好,純粹武夫也罷,境界修為興許可以遮掩,唯獨年齡一事,只要境界不要太過懸殊,觀其根骨,還是能夠大致看出個歲數的,那女子分明不會超過三十歲,難不成真是那雷公廟沛阿香一脈,新收的某位三代弟子?不然在皚皚洲年輕一輩的天才武夫當中,可沒有這麼一號人物!在皚皚洲,只要是四十歲以下的金身境武夫,個個名聲比天大,劉財神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言語,可惜我不能用神仙錢砸出個武運。

  老嫗情急之下,一個轉身,背後那只大麻袋驀然撐開,護住老嫗身形。

  砰然一聲,背後如遭重錘,那一拳正中老嫗被麻袋護住的後背心,打得方圓數十丈之內的風雪隨之震碎。

  背對那位出拳女子的老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雙腳離地,轟然前沖出去,筆直一線,根本不給老嫗更換軌跡的躲避機會,足可見那一拳的分量之重。

  與此同時,老嫗依稀察覺到身邊一陣罡風拂過,一個模糊身形躍過自己,去往前方,然後在十數丈外,對方一個滑步,猛然擰轉身形,當面一拳而至,老嫗驚悚不已,再顧不得什麼,以一顆金丹作為人身小天地的中樞,滴溜溜在本命氣府當中旋轉起來,激蕩起無數條金色光線,與那三魂七魄相互牽連,竭力穩住震顫不已的魂魄,再陰神出竅遠遊,一個後撤飄蕩,離開身軀,攜帶兩件攻伐本命物,就要施展術法神通,讓那出拳狠辣的小姑娘不至於太過猖狂。

  其餘一件留在身軀當中的本命物,被那顆金丹駕馭,頓時煥發光彩,在老嫗四周憑空出現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陣法,竟是一座由無數條雪白銀線搭建而成的亭台閣樓,晶瑩剔透,宛如一處琉璃仙境,而這棟袖珍的仙府閣樓,一處屋脊之巔,又有一位拇指身高的老嫗元嬰坐鎮其上,雙手掐訣,不斷汲取天地間的大雪水運,穩固陣法。

  結果嚴陣以待的老嫗,卻沒有等到那氣勢驚人的第二拳。

  一個習武的,竟然拈符,縮地山河,瞬間不見蹤跡。

  那披鶴氅持梅枝的光腳道人,原本趁著那邊打生打死,就要拿一位練氣士開刀,解解悶,雙指拈下一朵梅花,剛要輕輕丟向一人。

  至於那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子,他大致看出深淺了,是打熬體魄底子相當不俗的金身境。少見,但是相較於當年那個遠遊境的柳歲餘,還是遜色不少。

  不曾想才剛剛心中大定的光腳道人,大感不妙,一個心弦緊綳,身上那件鶴氅法袍白光綻放,剛要施展遁法離開原地。

  不知為何一個毫無道理可言的凝滯,已經開始光芒四射的鶴氅竟是被强行縮回原形,就像四散雪花被人捏成雪球一般,這位自號秋水道人的魔道修士,於是莫名其妙地重新現身,好似杵在原地的呆頭鵝,硬生生挨了那女子迎面一拳。

  裴錢同樣是一拳過後就收拳。

  秋水道人身陷雪地大坑當中,坐在地上,張嘴一吸,將所有梅花嚼在嘴中,七竅流血的凄慘光景,轉瞬消失。

  站起身,抖落鶴氅雪屑,他光腳走出大坑,向遠處打了個稽首,口呼主人。

  裴錢伸手一抓,將遠處那根行山杖駕馭到手中。

  面對老嫗和光腳道人,裴錢都沒有使用神人擂鼓式。

  因為真正的敵人,不是這兩位。

  一旦傾力出拳,打殺其中一個,於事無補,反而會讓自己真正置身於險境。

  她甚至要比老嫗和秋水道人更早發現那個身影。

  在遠處,有一位站在雪白獅子之上的年輕公子哥,一直面帶笑意,旁觀戰場。

  皚皚洲冰原南境之主。玉璞境妖族,細柳。

  裴錢沒覺得一位玉璞境,就是什麼大妖了。

  因為她去過劍氣長城。

  雪白獅子倏忽現身,出現在那老嫗身旁,那細柳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臉好奇,打量著那位極有可能是遠遊境的年輕女子,微笑道:「一來我們這些見不得光的冰原妖物,幾乎從不主動南下肆虐為禍。二來你是個難得守規矩的過路人,我不會與你為難。所以我們雙方沒必要鬧得太僵,只要你願意離開,將這撥人交予秋水道友處置,就算兩清了。」

  細柳又笑道:「當然,還有個選擇,就是這撥神仙老爺都可以離開,將你一人留下,那麼他們可活,只是姑娘你就要成為我細柳的座上賓了。姑娘你也好,這六人也罷,總得有一方是要留下來陪我賞雪的。」

  細柳丟給秋水道人一個眼神,後者立即讓出道路。

  老嫗笑道:「我家主人,一向說話算話,你們自己掂量掂量。」

  南境細柳,這頭大妖確實言出必行。

  所以那撥練氣士紛紛以心聲交流,然後幾乎同時果斷南撤。

  最後就留下了那個年輕女子武夫。

  細柳笑道:「替這些半點不講義氣的醃臢貨色出拳,硬生生打出條生路,害得自己身陷絕境,姑娘你是不是不太值當?」

  裴錢走到竹箱旁邊,搖頭道:「拳出為己。」

  將行山杖擱放在竹箱上,緩緩卷起雙袖。這場架,看樣子有的打。

  很好。

  她求之不得。

  可是那細柳卻繼續笑問道:「不談你之前南下途中的幾場廝殺,那些都是道理明顯的,可你今天為這些練氣士出拳殺妖,便對嗎?」

  裴錢還是搖頭,說道:「我沒有殺它。信不信都由著細柳前輩。」

  既然對方願意講理,哪怕只是暫時的,那麼裴錢就願意多說幾句。

  細柳楞了一下,轉頭望向老嫗,老嫗神色略微尷尬,「回稟主人,這小姑娘只是將那著花一拳打跑了。」

  先前那頭追殺練氣士的金丹妖族,名著花。

  它只是被女子武夫一拳傷之,卻著實給嚇破了膽,誤以為是九境武夫柳歲余的師妹或是嫡傳弟子,當下已經遠遁數百里。

  而大妖細柳是被裴錢的拳意吸引而來,所以才會誤以為著花已經被打殺在某處。

  細柳愈發好奇,「小姑娘師出何門?你這可不是雷公廟阿香一脈武夫的作風。」

  至於對方那個「細柳前輩」的敬稱,更是讓這位站在雪白獅子背脊上的玉璞境大妖,倍感滑稽,更是意外。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

  細柳有些猶豫起來,然後伸手抵住眉心,頭疼不已。

  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先是一個挺講道理、偏偏武學境界很不講理的小姑娘,只要兩者缺一,那細柳就根本不用猶豫了。

  然後又來了一位讓細柳背脊微涼的女子,讓細柳如此忌憚,當然是劍仙無疑了。

  北俱蘆洲的劍仙,可比什麼都稀罕。

  加上對方又是女子,細柳就大致確定了她的身份,一個不太喜歡家鄉皚皚洲的皚皚洲劍仙,謝松花。

  據說謝松花出劍,殺力極大,與人對敵,從來一劍即分出生死。

  細柳心生忌憚,卻不至於太過畏懼,身處冰原南境,細柳占盡地利,打是肯定打不過,那就親眼見過那娘們的劍仙風姿再走。

  那位背負竹匣的女子劍仙,御劍而來,她身後劍氣所致,像是開闢出一條無風無雪的空白道路,兩側風雪茫茫,依舊遮天蔽日。

  她懸停空中,神色冷漠,俯瞰那個喜歡東躲西藏的細柳。

  謝松花將兩個來此砥礪劍意的嫡傳弟子,留在了身後的那座投霓城,兩位嫡傳,分別名叫朝暮,舉形。

  謝松花先前同樣是察覺到此地異樣,才御劍出城,打算趕過來湊湊熱鬧。

  除了這位在異鄉收取弟子的謝松花,其實北俱蘆洲浮萍劍湖,那個酈采,也帶了兩個劍仙胚子離開劍氣長城,陳李,高幼清。

  至於同樣是女子劍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樣收了兩個小孩子作為嫡傳弟子,不過皆是小女孩,孫藻。金鑾。

  至於流霞洲那個在劍氣長城跌境到了元嬰的蒲禾,則從劍氣長城帶走了一雙少年少女,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謝松花返回浩然天下之後,先後與酈采,宋聘,蒲禾,都有過跨洲飛劍傳信,相互間有過一樁甲子一見的約定。

  當然不是比拼各自劍術高低,無甚意思,尤其是酈采和蒲禾,受傷極重,已經傷及劍道根本,更何況經歷過劍氣長城的接連廝殺,就連立功最大的謝松花,都根本沒覺得自己這點劍術,這點高不成低不就的稀爛境界,有任何什麼值得炫耀的地方,能與左右那些大劍仙比嗎?再退一步,他們這些活著返鄉的劍修,能與那些謝稚、元青蜀這些戰死的劍修比嗎?都不能比。

  既然如此,四位劍仙比的,就是各自傳授嫡傳弟子劍術的本事了,相約六十年後,到時候謝松花三人會各自攜帶弟子,去酈采所在的北俱蘆洲碰頭。

  謝松花瞧見了那個腳邊擱放有竹箱、行山杖的年輕女子。

  謝松花欲言又止。

  當年在劍氣長城,倒是聽說年輕隱官的學生弟子,好像都是這副模樣。只不過眼前女子,肯定不是劍氣長城的郭竹酒,記得還有個姓裴的外鄉小姑娘,個兒小小的,哪怕這些年過去了,跟當下雪地裡那個年輕女子,也不太對得上。

  確實哪有這麼巧合,在這鳥不拉屎的皚皚洲北地冰原,還能碰到與那年輕隱官有關之人。

  然後只見那年輕女子,抬起頭,聚音成線,以劍氣長城方言問道:「可是謝劍仙?」

  謝松花立即御劍落地,長劍自行歸鞘入竹匣,笑問道:「真是你啊,叫裴……什麼來著?」

  裴錢抱拳,燦爛而笑,「晚輩裴錢!」

  謝松花立即神色柔和幾分,仔細打量裴錢,輕聲道:「很好,不愧是咱們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不錯不錯。」

  謝松花抬起下巴,點了點那細柳,「怎麼,給欺負了?好說,等我一劍之後,一起去投霓城。」

  裴錢撓頭道:「方才學我師父,正與細柳前輩講理。」

  細柳有些無奈,點頭道:「的確如此。」

  謝松花說道:「既然如此,之後我就繞開南境,不找你的麻煩。」

  然後謝松花就將那細柳晾在一邊,幫著拿起行山杖和竹箱,裴錢接過竹杖,重新將書箱背在身後。

  謝松花以心聲言語道:「聽沒聽過一個天大的消息?跟你師父有些關係,剛剛傳開沒多久。」

  裴錢瞪大眼睛,「什麼消息?!」

  細柳看著那一大一小徑直遠去的身影,搖搖頭,這算哪門子的事。

  謝松花說道:「不知道是誰率先給出的一個說法,評選出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

  裴錢神采奕奕,「我師父排第幾?」

  謝松花搖搖頭,忍住笑,「明確說了,十人沒有名次先後,有那飛升城劍修,寧姚。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夫曹慈。白玉京,道士山青。托月山百劍仙第一,斐然。你師父不在十人之列。」

  裴錢一頭霧水。怎就與師父有關了?

  謝松花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說道:「明明說是年輕十人,也無名次,十分古怪了,卻羅列了十一人,單單將『隱官』排在了第十一的位置上,你那師父,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指名道姓的,只說是山巔境武夫,且是劍修。所以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在猜測這隱官,到底是誰。像我這些個知曉你師父身份的,都不太樂意跟人扯這些,由著他們猜去就是了。」

  裴錢顛了顛竹箱,攥緊手中行山杖,環顧四周皆風雪,她仍是大聲道:「是我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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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7 01:24:47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零三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

  謝松花沒有著急御劍返回投霓城,而是帶著裴錢徒步南下。

  一座邊境小城,就算再藏龍臥虎,也得掂量掂量一位女子劍仙的飛劍。

  她那兩位嫡傳弟子,雖然尚未躋身中五境,卻是劍修,還是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哪怕小有意外,謝松花的飛劍轉瞬即至。

  何況在進入投霓城之前,謝松花帶著朝暮和舉形,先去遊歷了雨工國北岳山頭,那位北岳山君自會小心照看兩個孩子。若是在轄境之內,讓一位劍仙的嫡傳出現任何紕漏,尤其是還是謝松花的弟子,耽誤了他們的大道修行,一位小國山君自認擔待不起,興許還要連累整個雨工國被謝劍仙記住。

  因為謝松花的脾氣,在皚皚洲是公認的不太好。

  與裴錢一番閒聊過後,謝松花感慨不已,沒有想到連自己都沒有看出裴錢的武學深淺。

  原來小姑娘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竟是遠遊境的純粹武夫了。

  怎麼個鳳毛麟角,擱在山上,差不多就是二十多歲,已經是元嬰劍修。

  如果不是前有曹慈,後有陳平安,不然謝松花都要懷疑裴錢的身份了。

  可謝松花更多還是欣慰。

  其實她與裴錢素未蒙面,無親無故的,但是瞧見了持杖背箱遠遊的裴錢,謝松花就是會瞧著親切。至於是不是愛屋及烏,不重要,我謝松花看誰順眼,天地莫來管我。若是看誰不順眼了,你們倒是可以管一管我的飛劍,不過膽子和本事都得夠。

  所以謝松花笑道:「若是擔心謝姨劍術不高,在細柳那邊討不了好,所以先前你才那番搗漿糊的說辭,沒必要,照實說,我這就去剁了細柳,至多半炷香功夫便可往返。殺個玉璞境的劍修妖族,不太容易,沒了劍修二字,便不難。」

  裴錢趕緊搖頭道:「謝姨,不是這樣的。如果真是細柳咄咄逼人,以勢壓人,我當時就會問拳。」

  謝松花點點頭,「那就算細柳燒高香,運道不錯。本來我是打算帶著朝暮、舉形那倆孩子,在冰原南境這邊溫養劍意,細柳肯定是要會一會的。朝暮有兩把本命飛劍,一把『虹霓』,一把『滂沱』,其中『虹霓』在此溫養,頗為適合。舉形那把『雷澤』,在冰原倒是裨益不大。所以回頭需要去拜會一下雷公廟沛阿香,看看舉形在馬湖府那邊,有無大道契機。」

  裴錢暫時還不太清楚這位謝姨的「會一會細柳」「拜會雷公廟」,到底是怎麼個「會」。

  不過謝松花願意與裴錢道破兩位嫡傳的飛劍本名,足可見她對裴錢的親近,當自家人看待了。

  謝松花對家鄉皚皚洲一向觀感不佳,早年躋身地仙之後,就多在流霞洲、金甲洲遊歷,在收取嫡傳之前,每次有事返鄉,她都不會泄露行蹤,更懶得顯擺劍仙身份,所以有過幾場衝突,還不小,謝松花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講理之人,所以每次都是小的也打,老的也打,如果還有開山祖師爺在世,那是更好。所以皚皚洲修士,對於這位本洲劍仙,是既敬畏又頭疼。

  如今謝松花在皚皚洲的威望,可謂如日中天。

  以女子劍仙身份,遊歷劍氣長城,立下赫赫戰功。劍斬玉璞境劍仙大妖。而且關鍵是謝松花還活著返回了浩然天下。

  對於皚皚洲山上而言,一個死了的女子劍仙,也就那麼回事。皚皚洲沒那舉洲祭劍的習俗。

  最讓皚皚洲震撼人心的一個消息,是傳聞謝松花極有可能在數十年之內,破開玉璞瓶頸,躋身仙人,成為皚皚洲千年以來,首位成功躋身此境的大劍仙。

  修士的數十年,不過是山巔神仙打幾個小盹的短暫光陰。

  謝松花笑問道:「都是八境武夫了,為何不御風遠遊?」

  裴錢有些赧顔,小聲道:「師父說過,行走山下,先跌兩境。千萬別學某人,江湖切磋先讓一招。」

  裴錢說道:「謝姨,你御劍我御風就是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跟在謝姨身邊,不用這麼刻意講究。」

  畢竟謝松花是一位劍仙前輩,況且此次遊歷冰原,是要傳授兩位嫡傳劍術大道。

  謝松花大笑道:「不愧是他的開山大弟子,沒事,咱們繼續徒步去往投霓城,就當散步散心。」

  謝松花隨即好奇問道:「某人是誰?能不能講?」

  能夠被那年輕隱官放在嘴邊的人,多半不會簡單。

  比如那個嗜酒如命的齊劍仙,如今就是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宗主了。

  裴錢笑道:「謝姨,沒什麼不能講的,師父那朋友,是北俱蘆洲鬼斧宮一位兵家修士,名叫杜俞,喜好闖蕩江湖,師父早年遊歷北俱蘆洲的時候,相逢投緣,還與杜前輩學了些符籙手段。」

  謝松花點頭道:「雖然不曾聽說什麼鬼斧宮,但是既然能夠讓你師父一招,想來實力不俗,不過問拳下場,肯定不會太好。讓誰一招也別讓你師父。」

  裴錢撓撓頭。

  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黑炭丫頭,甚至都不算少女了,這個動作,是如今裴錢難得的些許稚氣。

  冰原南境那邊,細柳帶著老嫗和秋水道人一起返回府邸,亦是悠然散步茫茫風雪中。

  老嫗輕聲問道:「主人,真是那劍仙謝松花?」

  細柳笑著點頭:「她背後竹匣裡邊那份劍意,可做不得假。」

  身披鶴氅、惜無梅枝的秋水道人再無神仙風采,呲牙咧嘴,「小姑娘好重的拳頭,這會兒還渾身生疼,剛挨上那一拳的時候,本命氣府外加三魂七魄,就都跟地牛翻背似的。那張縮地山河的符籙,被純粹武夫拿來近身對敵,真是要命。難怪開創這一脈符籙的老祖師,挨了幾千年的駡,」

  細柳說道:「回頭來看,小姑娘應該是一直在故意隱藏了實力,說不定朝你們出拳,都是為了藏拳,因為在我現身之後,她心中敵人,就只有我了。估計連那符籙,都是障眼法。我猜那小姑娘一旦徹底放開手腳,絕對要比使用符籙,身形更快。如此說來,我既要感謝劍仙,不至於讓我損兵折將,又要感謝小姑娘,免去一場災殃。」

  細柳心中忍不住感慨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老嫗疑惑道:「主人遠遊至此,氣息收斂,渾然無漏,不比那書院聖人坐鎮小天地遜色多少,就連我都無法察覺絲毫,小姑娘如何能夠發現的。」

  細柳無奈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投霓城是雨工國霖灘府的府城,此處是去往冰原南境的兩處重要渡口之一。

  在城門口那邊,裴錢遞交了關牒,先前遊歷北俱蘆洲,路引鈐印極多,獅子峰李二前輩就幫著重新打造了一份山水關牒,山上修士的專用路引,其實也是山下豪閥、收藏大家的重要雜項之一。

  謝松花自然沒有什麼通關文牒,投霓城看了眼裴錢,便對謝松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並放行了。

  在仙家客棧,裴錢見到了那兩個劍仙胚子,都是約莫七八歲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朝暮,男孩名為舉形,都很靈秀。

  只不過舉形略顯穩重,眼神沉寂,與年紀不太相符。

  老規矩,裴錢送了兩張落魄山特製書簽當見面禮。

  聽師父說裴錢姐姐是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後,那個舉形驀然間便神采奕奕起來,朝暮也很開心,因為小女孩與郭竹酒是一條街上的,而郭竹酒又喜歡以「我家師父暫時的關門弟子」自居,再者關於那個隱官大人的事跡傳聞,實在太多太多。

  坐莊坑人,賣酒還是坑錢,扇面題款,肚子裡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神怪志異、山水故事,與寧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神仙眷侶,為了她才兩次遠遊千萬里,連過三關,連那齊狩和龐元濟都敗在他拳下,主動頂替寧姚,去與那托月山離真捉對廝殺,一戰成名,成為了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且是首位外鄉人的隱官,鬱狷夫問拳他接拳,結果一拳就倒,最後卻還是三場連勝,陰陽怪氣的言語不計其數,大劍仙聽了都要揪心,親筆撰寫了皕劍仙印譜,坐鎮避暑行宮運籌帷幄,到了戰場上,比那大妖綬臣還要陰險,甚至裝扮過女子,還喜歡四處撿破爛……

  擁有「虹霓」、「滂沱」兩把本命飛劍的小女孩,雙指拈住那枚竹葉書簽,高高舉起,在陽光下輕輕擰轉,她十分喜歡這份禮物。

  先前收禮,她小心翼翼瞥了眼舉形,後者收下禮物,朝暮才敢收下。

  因為跟隨師父來到浩然天下之後,師父帶著他們兩個先後走過金甲、流霞、皚皚三洲,路過不少仙家府邸,許多和藹長輩都要送禮給他們,舉形只是神色淡漠,雙手籠袖,師父也不管這個,她就跟著拒絕了。有次小姑娘私底下詢問舉形緣由,結果不太愛說話的舉形突然大怒,只問她還要不要臉。把朝暮給又怕又傷心得大哭起來,舉形見她哭鼻子,反而更加惱火,撂下一句話,讓朝暮以後都別跟他說話,不然就揍她。

  後來還是師父過來安慰,朝暮才稍稍好受些。其實在皚皚洲遊歷途中,舉形真就一句話不跟她講了,朝暮不是不想跟舉形說話,但是不敢,幾次主動找由頭,跟他套近乎,舉形只會當聾子。

  所以今天舉形收人禮物,是破天荒的事情。

  舉形早已將那枚青翠欲滴、又篆刻一行美好文字的書簽,輕輕收入袖中,打算好好珍藏起來,到了這個浩然天下,讀書最是普通事了。

  謝松花打趣道:「一個每天裝聾作啞,一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帶倆孩子真難。裴錢,說實話,你師父帶孩子,是這個,比當隱官還厲害。」

  謝松花竪起大拇指。

  裴錢有些難為情。

  師父帶她遠遊那些年,確實比較辛苦。

  謝松花嘴上發牢騷,實則心中還是自豪更多,她還真不覺得酈采的陳李、高幼清,蒲禾的野渡、雪舟,還有宋聘的孫藻,金鑾,以及其餘那些流散在浩然天下四方的孩子,會比自己的這兩位弟子更出彩。絕不可能!她謝松花就收了這麼兩個弟子,傾囊相授,六十年後,一定會比那早早有了小隱官綽號的陳李,還要更加小劍仙。

  就算沒有,又如何,朝暮和舉形,依舊是她謝松花的心愛弟子嘛。

  舉形雙臂環胸坐在廊道欄桿上,輕輕搖晃雙腿,以前在家鄉,就喜歡在城頭上這麼坐著,這個習慣,這輩子都改不了。

  朝暮小聲反駁道:「師父,就三次,沒有動不動就哭。」

  舉形嗤笑一聲。

  朝暮立即病懨懨的。

  謝松花起身道:「裴錢,你們聊著,我先去找個人聊點事情,跟她約好了在這邊碰頭,差不多該到了。」

  裴錢就陪著兩個孩子閒聊。

  朝暮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在裴錢問起後,小姑娘就與裴錢姐姐詳細說了那年輕十人的天大熱鬧。

  舉形當然是要為隱官大人打抱不平的,說除了寧姚之外,至多加上個曹慈,其餘八人,有什麼資格將隱官擠出十人之列,只撈到個「第十一」?

  裴錢好奇問道:「飛升城是怎麼回事?」

  朝暮笑道:「第五座天下,年號是嘉春,以我們家鄉那座城池落地,作為天地初開時分,被取名為飛升城了。」

  舉形說道:「有消息說寧姚姐姐不但是那座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劍修,如今都是仙人境了。」

  裴錢看著眼前這個俏皮可愛的小姑娘,便有些想念落魄山的小米粒,也想念可以好像永遠都不會長大的暖樹姐姐。

  直到這一刻,裴錢才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寶瓶姐姐長大了,自己也長大了。

  寶瓶姐姐的小師叔,自己的師父,如果知道了這件事,是高興呢,還是會傷感呢。

  裴錢打開書箱,開始抄書。

  朝暮坐在一旁,安安靜靜,托著腮幫看著裴姐姐寫字。

  舉形在想著第五座天下的第二次開門,到時候自己就可以回家鄉了。

  聽說到時候第五座天下會開門三十年,此後就會徹底關上大門。

  再想要往返於兩座天下,就只能老老實實成為飛升境大修士了。

  舉形有些眼饞裴姐姐的行山杖和竹箱,小男孩學那隱官大人,雙手籠袖,坐在欄桿上發呆。

  這次評選出來的年輕十人,都是在五十歲之下,入榜之人,沒有高下之分。

  道理很簡單,太年輕,登山修行,證道長生,最少還要多看百年才行。

  飛升城寧姚。在第五座天下接連破兩境,躋身仙人境。

  大端武夫曹慈。在扶搖洲山水窟海外,躋身十境武夫。

  白玉京道士山青。玉璞境,身上法寶沒有一件,因為本命物全是仙兵、半仙兵。是走五行之屬的路數,品秩被譽為當世第一。

  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玉璞境劍修。據說喜好壓境。

  還有一位亞聖嫡傳,據說那個年輕讀書人,家鄉是青冥天下,早年被亞聖帶回浩然天下,不但獲得了一陣翻書風,還有了一個本命字的雛形。

  一位走入第五座天下的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環錫杖。

  青冥天下,一位原本籍籍無名的道門女冠,年齡不到二十,修道不過八年,在柳筋境這個留人境之上,停滯了六年,然後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

  浩然天下,同樣在這之前名聲不顯的山澤野修,劉材,暫時境界還不高,只是金丹境劍修,但是此人飛劍殺力之大,超乎想像。哪怕修士只是觀看那份邸報,都足夠讓人咋舌不已。因為寧姚,曹慈,山青這些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境界都足夠高,唯獨劉材此人,只是金丹而已,一般而言,別說是五十歲之下的金丹劍修,就連元嬰劍修都根本不夠看,完全沒資格登榜入評。

  因為隨著此人的橫空出世,兩枚養劍葫也隨之水落石出,正是失傳已久的「心事」與「立即」。劉材此人擁有兩把本命飛劍。養劍葫「心事」,溫養飛劍「碧落」,劍修本已被譽為一劍破萬法,碧落一劍又可破萬劍。養劍葫「立即」,幫忙溫養劉材第二把飛劍「白駒」,飛劍之細微、迅捷,可以無視光陰長河的阻滯。

  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個說法,能與寧姚做同境爭勝的劍修,唯有劉材百年後。

  神誥宗天君祁真的小師弟,早年趕赴中土神洲上宗,擔任守藏室史,傳聞三年之內,看遍道教書籍。

  蠻荒天下,與那劍修劉材、道門女冠一樣好似蠻橫撞入天下視野的年輕修士,賒月。

  最後外加一個好似做買賣給點彩頭添頭的「隱官」。

  一個好不容易有了點別洲名聲,還是因為「陳憑案」而聲名狼藉的年輕人。

  早先據說還有候補十人,只是遲遲未曾公布。

  朝暮壯起膽子,轉頭偷偷看著好久沒有理睬自己的舉形。

  其實他年紀比自己還小,同年同月,但是舉形比她晚了幾天。

  可是小姑娘總覺得舉形比自己要大好多歲。

  舉形察覺到朝暮的視線,立即瞪了眼她,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說我又沒與你說話,這都要管我,你好沒道理。

  舉形雙指並攏,輕輕一劃,示意小丫頭趕緊乖乖轉頭。

  朝暮轉過頭,趴在桌上,繼續看著裴姐姐抄書寫字。

  小姑娘很想問這個姐姐,既然是在家鄉,為何要離鄉呢。

  自己要是能夠留在家鄉,肯定就不會出遠門了。

  裴姐姐還是一個人,膽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這個個兒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夠讓她覺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實當年學拳之前,只是給黃庭在老龍城藥鋪裡邊,輕輕捏了一下肩膀骼膊,就當場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淚,跑去跟師父訴苦了。那會兒,裴錢其實比朝暮年紀還要稍稍大些。至於膽子,裴錢小時候,那是真不大,可能還比不得小米粒。甚至如今還隨身帶著那張普普通通的黃紙符籙。

  裴姐姐抄書很認真。

  然後朝暮突然慌張起來,趕緊轉頭望向舉形。

  舉形望向朝暮那邊,伸出手指在嘴邊,搖搖頭,示意朝暮千萬不要說話。

  朝暮躡手躡腳站起身,原來那位裴姐姐,抄著書,不知怎麼的,在流淚。

  裴錢在傷心,以後師父再敲她板栗的時候,師父好像再不用彎腰了。

  那麼以後就算師徒終於重逢了,再有一起遊歷山水,師父大概就再不會伸手再牽起一個小姑娘的手了。

  怎麼就長大了呢。

  以前大白鵝小師兄說過一個笑話,問她這個大師姐,曉不曉得天底下哪個傢伙的憂愁最多。

  裴錢當然說是自己的師父,因為師父最喜歡想事情、最喜歡照顧別人啊。

  小師兄當時笑著搖頭,給出一個很混帳的答案。

  說是那個名叫「長大」的傢伙。

  ————

  大驪京城,關老尚書坐在檐下藤椅上,老人哪怕穿得厚重嚴實,依舊畏寒,手捧暖爐,望著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開嘴,伸出大拇指,輕輕抵住一顆牙齒,哀嘆不已。

  風塵僕僕的嫡玄孫關翳然,這趟回京,正式卸去齊渡督造官職務,即將在戶部補缺,只是沒有像柳清風那樣升遷為一部侍郎,說實話,哪怕是相較於將種子弟劉洵美,關翳然的此次升遷,皇帝陛下好像都過於寒酸小氣了。雖然邊關隨軍修士出身的關翳然不太情願,倒不是嫌棄官小,而是從骨子裡就習慣了粗糲沙場,不過還是聽從太爺爺吩咐,選擇回京任職。這次一回家,關翳然就立即趕來到老人身邊。

  關翳然蹲在老人腳邊,伸手貼在暖爐上。

  老人笑道:「戶部是個不討喜的衙門,多多習慣,反正吏部就算了,你這輩子都別奢望去那兒當官,畢竟別人都覺得大驪戶部姓關,可你們這些關家子弟真要這麼認為,就是取死之道了。做人啊,得給人留出條道來。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兒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裡砸石子的,到時候濺了一屁股,怨不著別人。」

  關翳然笑了笑。大驪朝廷的最早一撥廟堂重臣,其實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讀書人出身,也一樣。

  老人抬頭望向天邊晚霞似錦的美景,唏噓道:「牙齒落,頭髮掉,走不動路。煩啊。見著了年輕好看的姑娘啊,無心也無力,至多就只能遙想當年,想一想英雄當年勇了。年輕真好,有官可升。飛來飛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讓人由衷羨慕。」

  老人自顧自言語,年輕人聽著。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捲簾人卻道依舊。這是昔年盧氏遺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詩,寫得妙。可惜文章寫得好,做官就比較差勁了。」

  「餓肚子時候的飯菜香,年輕時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實還有一香,也是不錯的,知道嗎?那就是夏日避暑涼席上,摳那腳丫子。」

  「去,幫太爺爺偷一壺酒來,先前書房裡邊藏好的幾壺,都給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個兒書房裡邊,操蛋玩意兒。放下酒後,你讓太爺爺一個人坐會兒。哈哈,好一個得酒且大嚼,勿令兒輩知。」

  關翳然嗯了一聲,起身離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關翳然立即轉身。

  老人笑著不說話。

  關翳然心領神會,說道:「曉得了,拿兩壺。」

  老人點點頭,「當官要好好當,只是別忘了先做人。別學那些個大瀆督造輔官,平日子不出門,一有機會跟隨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瀆,就要先與人借一雙磨損嚴重的靴子,這種聰明人做的聰明事,你就別做了啊。不然太爺爺以後就真要睡不安穩了。」

  關翳然眼眶微紅,使勁點頭,「曉得了!」

  在年輕人離開院子後。

  關老爺子輕拍藤椅扶手,輕聲喊道:「國師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話,陪我嘮嘮嗑?」

  大驪國師崔瀺現出身形。

  關老爺子沒有致禮,連招呼都省了,老人只是繼續望著日漸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會更好吧?年輕時候就與你問過這個問題,你當時只說讓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紀有些大了,老眼昏發不說,瞪大眼睛也瞧不見多遠,以後更要瞧都瞧不見了,崔先生你說說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說道:「最少在關瑩澈為官之時,大驪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輕聲道:「可還是有好些委屈,讓人難受。都不曉得怎麼說,跟誰說。」

  崔瀺說道:「家家飯菜,戶戶春聯,都是讀書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點點頭,「曾經有個飽腹詩書的年輕讀書人,說那花開花落,草枯草榮,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間作答聲,崔先生此語,半點不差啊。」

  崔瀺笑道:「誰說不是呢。」

  大驪曾經有個進京趕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齡,便敢說一國文宗舍我其誰,可事實上,詩篇文采,委實平平。

  老人遺憾道:「倒不是怕死,只是難免不捨。」

  那個年輕人,來自山崖書院求學。

  老人說道:「崔先生,很高興能夠遇見齊先生和你啊。書院生涯,向齊先生問學,廟堂為官,與崔先生為伍。」

  崔瀺點頭道:「相信齊靜春也會慶幸自己的學生當中,能有個關瑩澈。」

  老人問道:「那我能不能為齊先生,駡大驪國師幾句?」

  崔瀺笑道:「得先駡吏部尚書,再來駡我。」

  老人跟著笑了起來,搖頭道:「那還是算了。」

  許多老人之間的談心,差不多就是蓋棺定論了。

  等到關翳然拿來兩壺酒,就只有國師一人能夠飲酒了。

  ——-

  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蠻荒天下的半座劍氣長城,已被陣法隔絕天地,真正的孑然一身,年復一年的獨自遊蕩。

  在斐然那次離去之後,他就會行走在懸崖峭壁之上,偶爾以狹刀斬勘破開陣法片刻,瞧幾眼那浩浩蕩蕩北去的妖族大軍。

  六年之後,還是沒能等到妖族的南撤。

  最後他就乾脆坐在一處勉强能算洞窟的峭壁中,時不時出刀斬開禁制,無所事事,只能看那妖族繼續北去。

  不過陳平安每次出刀,禁制很快就會自行縫合。

  離真得知此事後,建議托月山再心狠一點,在兩座懸崖之間,設置出一道玉璞境劍修都破不開的穩固陣法,都不給那年輕隱官過過眼癮的機會。

  只可惜甲子帳那邊擱置了這個方案,暫時顧不上這邊,只說再議。

  這一天,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盤腿而坐,橫刀在膝,伸手輕輕拍打刀鞘。

  一隻大袖中,全是那本山水遊記的小煉文字,密密麻麻,如一支大軍集結屯兵。

  事實上,在陳平安第一次翻完書籍,就意識到了這本書的暗藏玄機。

  所以才有那個「虧得沒有寫那真正在意事,否則以後不能好好說話」的念頭。

  因為陳平安對於「十一」,極為敏感,至於「得哉字」更是知道,那麼多的竹簡不是白刻的,對於生僻字,晦澀詞匯,陳平安反而要比許多自幼讀書的讀書人更加喜歡收集。尤其是解字一事,早年在酒鋪子那邊的街巷拐角處,當說書先生,那幫孩子其實早早領教過這位二掌櫃的厲害。

  如今出刀斬破禁制,除了觀察妖族大軍數量和推衍戰局形勢之外,陳平安更要以此推斷那道大門,是否會偶爾關閉,擔心托月山那邊,已經察覺到那本山水遊記的門道,會關了大門,以此隔絕兩座天地,或是早早設置了其它的山水禁制,那麼陳平安一旦倉促出手,反而會讓崔瀺的那樁秘密謀劃,付諸流水。

  光是知道山水遊記的不同尋常,其實毫無意義。這也是崔瀺最為縝密的地方。

  在這些年裡,小煉書上全部文字之後,陳平安為了破解那封密信,可謂絞盡腦汁,將那些文字各種排兵布陣,十分辛苦。重新反復閱讀遊記,可能是在某個章回,每隔十一個字,取一字,全部收攏起來,看看能否聚攏為一封密信,可能是在瀺、巉兩字上下功夫,用各種脈絡,發散開來,可能是以倒敘之法,搜尋蛛絲馬跡……

  崔東山曾說但凡腦子沒病的,都扯不出這條脈絡的線頭。

  但是事實上,他的先生,不但看了山水遊記第一遍,就扯出了線頭,連那丟擲書籍再取回,都是一種障眼法,此後更是一邊煉字,一邊念頭思慮千萬里。

  人生中所有讓人覺得不輕鬆、難受的瑣碎事情,興許就會在未來道路上的某個地方,如燈火星星點點,最終攢簇一起,大放光明。

  陳平安縮著身軀,雙手籠袖,怔怔出神。

  今天在那浩然天下,是五月初五。

  身邊有人在的時候,陳平安不會太在意是不是五月初五。

  沒有人的時候,反而次次想起。

  爹娘走後,某天泥瓶巷尾巴上有戶人家開了門,後來那戶人家多了個小鼻涕蟲,之後還遇到了宋集薪和稚圭這兩位鄰居,後來又遇到了劉羨陽。

  再後來離開家鄉,有李寶瓶李槐他們,又後來,有張山峰劉遠霞他們,也有裴錢他們,有了落魄山。哪怕在書簡湖,以及到了劍氣長城,身邊都有在意的人在身邊。

  唯獨這些年,陳平安又是一個人了。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輕輕敲擊心口,反正一個人,還可以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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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7 01:25:23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零四章 朱顔斂藏

  桐葉洲一洲之地,仙塚累累,還能依靠山水陣法抵禦妖族的山上門派,屈指可數。

  玉圭宗、桐葉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來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陣,越來越黯淡,若從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處處人間燈火好似漸次熄滅,每一次燈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頭的覆滅,是桐葉洲的氣運流逝,轉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長,一洲山上山下,膽魄盡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子修士,祖山箜篌山,祖師堂名為繞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頭,但是由於地理位置太過偏僻,好似雞肋一般,反而暫時沒有遭受妖族大軍的侵襲。

  如今冤句派已經聚集了十數個流離失所的山上門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如今人人都是喪家犬。

  在這其中,有個小門派出身的青衫劍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師堂玉牌,再上繳一筆神仙錢,得以進入冤句派避難。

  他今天獨自來到箜篌山地界的一處形勝之地,犀渚磯觀水台,犀渚磯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測,青衫劍客登上高臺,憑藉一枚被譽為萬年的燈犀角照耀映徹下,觀看深潭水族,幽冥異路,但是在仙家術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見衆多奇形異狀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馴化之後,溫順異常,在水中優哉游哉。

  青衫劍客坐在觀水臺上,手中有幾份前不久拿到手的軍帳諜報,甲申帳在內的三十軍帳,都已各自占據一處山上仙家祖師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經對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大書院,以及玉圭宗在內四大宗門,徹底完成了包圍圈,蠻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斷蠶食、攫取和轉化一洲山水氣運,妖族大軍登岸之後的大道壓勝,隨之越來越小。

  如果不是那個鐘魁,處處牽制王座枯骨大妖白瑩,使得白瑩的一支支白骨大軍極難形成氣候,每次遇到鐘魁便自行潰散,這個鐘魁憑藉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衆多戰場遺址鬼物,往往瞬間就會憑空少去大半,甚至是彷彿死後再戰死一次,給蠻荒天下這條戰線帶來極大麻煩,不然大伏書院和扶乩宗在內的幾個宗門,如今肯定已經失守。

  在綬臣、甲申帳木屐提議後,各大軍帳開始主動吸納桐葉洲修士,同時開始約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軍,再不可肆意屠城築京觀,將寶瓶洲大驪鐵騎那一套策略悉數照搬過來,再做適當的修改完善,驅使山下王朝、藩屬軍隊,攻伐山上門派。在青衫劍客看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蠻荒天下各大軍帳,還是比不得大驪宋氏的文武官員,做不到那種令行禁止。

  簡單來說,就是殺人都很擅長,可是誅心一事,太不入流。不過這些都在預期之內,別說是他們蠻荒天下,就連浩然天下極多的讀書人,不也是問以經濟策,茫然墜雲霧?無需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個桐葉洲就連僅剩的一點人心士氣,都給敲爛了。

  只是關於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戰略選擇上,斐然,劍仙綬臣,和甲申帳木屐在內的數個軍帳,都建議先攻破太平山,至於那個位於桐葉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幾年又如何,根本不用與它過多糾纏,速速集結兵力,只要拿下左右坐鎮的桐葉宗,到時候跨洲過海,碾碎寶瓶洲就是了,絕對不能再給大驪鐵騎更多兵馬調度的機會了。

  可是更多軍帳,還是認為拿下玉圭宗,徹底占據一洲完整氣運,才是最為穩妥的選擇。何況蠻荒天下劍修衆多,當年在劍氣長城的那場相互問劍,碰了壁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葉洲,剛好可以拿玉圭宗來試劍,問劍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師堂,以此作為一洲戰事的收官,最是適宜。

  這個來冤句派避難的青衫劍客,正是較晚登岸桐葉洲的斐然,大妖切韻的師弟。

  所以當斐然看到最後一份諜報,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就躋身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列,與寧姚、曹慈、山青這些天之驕子並肩而立,已經讓斐然十分彆扭,尤其是那個「擅長壓境」的評語,更是讓斐然難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幾座別家天下的修士,長長久久,都不知道有他這麼一號人物。

  不出意外,綬臣早已身在玉芝岡,那是一塊比較難啃的骨頭,是桐葉洲的一個大宗門,護山大陣極為堅韌,據守穩固。綬臣也沒有打草驚蛇,故意調撥大軍兵馬轉去攻打別處宗門,暗中驅逐數萬難民往玉芝崗蜂擁而去,綬臣只派遣麾下了幾位地仙修士在那邊鬧事,玉芝崗祖師堂議事,有一位動了惻隱之心的女子祖師大義凜然,力排衆議,最終選擇打開山水禁制,讓難民避難玉芝崗。

  不同於斐然的遊山玩水,綬臣是奔著玉芝崗祖師堂而去。

  斐然抬頭遠望,在那玉芝崗方向,有劍光沖天而起,還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極的術法光彩,是師兄切韻的大手筆。

  玉芝崗從這一刻起,就此成為書上人事,然後時日一久,就會是一頁老黃曆。

  一個少年往犀渚磯觀水台飛奔而來,來到斐然身邊,侷促不安道:「陳大哥,別人都說冤句派肯定守不住,這可怎麼辦啊?我害陳大哥花了那麼多冤枉錢,若是死了,怎麼還錢。」

  少年蹲在地上,悶悶道:「我哪裡值那麼多錢,那可是神仙錢。」

  如今化名「陳隱」的斐然笑道:「那筆神仙錢,對我而言,就是你兜裡的那串銅錢,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陳大哥」心疼那些錢,小聲道:「神仙也不能這麼亂花錢啊。」

  斐然一笑置之。

  斐然不但改了名字,就連面皮都是那年輕隱官的模樣,沒什麼用意,純粹無聊。

  至於這個桐葉洲鄉野少年,是斐然在遊歷途中,認識的一個的小樵夫,少年沒有親人,曾經救下過一頭即將化為人形的山澤精怪,後者為報恩,經常捕捉山中獵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門口。斐然湊巧見到了這一幕,就帶著他一起來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帶著少年一起觀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漸西下,數道虹光直接撞開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見了犀渚磯觀水台的斐然身形後,改變軌跡,不去箜篌山之巔的那座繞雷殿,落在了斐然身邊,腰墜養劍葫的師兄切韻,甲申帳劍仙胚子雨四。

  還有一個身姿纖細的佩短刀少女,昵稱豆蔻,她是天生「六神無主,魂不守舍」的孱弱體魄,最易招來陰靈鬼魅寄居,但是大道無常,反而讓她修煉出了一個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少女雙眼無神,極為空洞,不過她還是對斐然點了點頭。

  切韻伸出雙指拈動一縷鬢角髮絲,眯眼而笑,「師弟,這個小傢伙,連修行資質都沒有,帶在身邊做什麼?」

  斐然笑道:「無聊。」

  那少女轉頭看向山巔繞雷殿,切韻說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別再像玉芝崗那樣濫殺一通了,這兒好看的女子多,你別出手行不行?」

  少女沙啞開口道:「我砍下她們的頭,留給切韻前輩。男子修士,你就別管了。」

  切韻雙手合十,「行吧行吧,記得說話算話,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少女抽出短刀,輕輕抖腕,短刀出鞘之後,驀然變成一把好似斬馬-刀的雪亮巨刃,少女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師堂。

  雨四與斐然說道:「綬臣前輩還留在玉芝崗那邊收拾殘局,下一處目標,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點頭道:「都隨意。」

  切韻突然笑道:「師兄剛剛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經到了大伏書院門口。有好戲看了。等我補妝完畢,就趕過去為周先生搖旗吶喊。師弟,怎麼說,要不要與師兄同行?」

  斐然搖頭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雖然聽不懂這撥人的言語,仍是大致猜出了對方身份,一時間腦子一團漿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國官話與少年微笑道:「對不住,我是妖族。不過不用怕,你就繼續當我是你的陳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沒什麼關係。」

  斐然喜歡每到一地,就先與人學習各國官話、地方方言,還是無聊使然。

  少年滿頭汗水,顫聲道:「陳大哥,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說道:「大概算是一撥惡客登門,不請自來,破門而入,不給主人留一口飯吃吧。」

  少年眼神逐漸堅毅起來,「陳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誰,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別人怎麼看待陳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著嗯了一聲,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徹底魂飛魄散。

  切韻有些意外,眨眼問道:「師弟這也殺?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沒有給出解釋。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絲絲的仇恨,不管隱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讓他活下去,甚至可以從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頭望向遠方,問道:「師兄,那位早先執意開門的玉芝崗女子祖師,下場如何了?」

  切韻輕輕拍了拍臉頰,微笑不語,「祖師堂議事,嗓門就數她最大,等到打起架來,就又最沒個動靜了。」

  雨四說道:「綬臣前輩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條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師堂,見她磕頭求饒,便覺得煩了,才改變主意。」

  斐然點頭道:「希望寶瓶洲老龍城,亦是如此作為。」

  ————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宮。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輕皇后,姿容極美,她這會兒神色鬱鬱,雙指拈著精巧的小銅火箸兒,輕撥手爐內的灰燼,儘量讓炭火持久些。

  坐在一旁的同齡女子,英氣勃勃,她與皇后姚近之是一家人。

  姚嶺之見姐姐低頭不語,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們的爺爺,兵部尚書姚鎮,已經重新披甲上陣,老將軍領著所有姚氏子弟,趕赴邊關。

  今天先前有那負責鎮守京城、臨時監國的藩王,來到此地,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商議軍國大事,事實上一雙眼珠子就沒離開過姐姐的臉龐,若非姚嶺之護著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許,以此示意對方不要得寸進尺,天曉得那個色胚會做出什麼事情。如今的皇宮,姐姐真沒什麼信得過的人了。哪怕貴為皇后,可到底還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個藩王告辭離去,當他跨過門檻,轉頭之時的那抹笑意,別說是被他死死盯著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嶺之見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頭,慘然笑道:「我沒事。」

  姚嶺之心中悲憤,這要沒事,怎麼才算有事?

  如今宮城內外,朝野上下,從廟堂到江湖再到沙場,哪裡不是一團糟。

  那個穿龍袍坐龍椅的王八蛋,竟然丟下姐姐一人,他自己偷偷跑了,關鍵他還帶走了一大撥金丹供奉仙師,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難。

  最讓姐姐傷心的事情,是那個皇帝陛下不帶姐姐一起離開的荒謬理由,竟然是欽天監那邊有人斷言姐姐是紅顔禍水,帶在身邊只會禍害連連。

  這位大泉王朝的年輕皇后,手捧暖爐,手熱卻心冷。

  記得當年,來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給自己算了一卦。

  對她是大吉,對大泉王朝而言,卻不是什麼好卦象,當時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來是對錯皆有,算對的是大泉王朝國祚,確實岌岌可危,算錯的是自己命理,注定要跟著一起遭災了。

  如果不是爺爺還在邊關率軍廝殺,身邊還有個姚嶺之入宮,為自己貼身護衛,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處,她死不敢死,見著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綾,曾經她壯起膽子,遠遠瞥了眼宮中水井,便更怕死了。姚嶺之入宮後,她一次議事後,在廊道中踉蹌摔倒在地,然後伏地大哭,抬起頭時,梨花帶雨,哭著問妹妹,天底下有沒有不疼的死法。

  當時姚嶺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不敢告訴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裡,只會更加生不如死。

  這會兒姚近之突然說道:「這些天,你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不然我撐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時候,你就殺了我,只是記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嶺之瞬間臉色慘白,輕輕點頭。

  年輕皇后驀然而笑,望向門外的大雪景象,沒來由想起了一個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自己都不會這麼擔驚受怕啊。

  她這麼些年來,只會對那個談不上如何喜歡的男子,偶爾心心念念之。

  ————

  皚皚洲偏遠小國的馬湖府,又名黃琅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廟,廟祝是個年輕人,名為沛阿香。

  今天這個年輕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爐點燃三炷香後,走出雷公廟大門,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來打攪他,敢來的,一般都是沛阿香願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帶,腰間別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墜有一粒泛黃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質,不同尋常,來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則是市井尋常物,尋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劉氏財神爺的嫡子劉幽州,家族供奉柳嬤嬤,以及柳嬤嬤的女兒,柳歲餘,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傳弟子之一。

  柳歲余懸佩烏鞘短刀,一襲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强遠遊境躋身的武夫九境,柳歲餘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劉幽州在遠處就大聲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錢太多的份上,不計較。

  柳嬤嬤只得小聲提醒道:「少爺,我們不是事先說好了,見著了沛前輩,莫要以『阿香』稱呼嗎?」

  劉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皚皚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們劉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門口臺階上。

  劉幽州一屁股坐在旁邊。

  柳歲餘見著了師父,笑道:「師父今兒瞧著精神氣不錯。」

  沛阿香打趣道:「見著了善財童子登門,我很難不開心。」

  柳嬤嬤鬆了口氣,還好,沛宗師在少爺這邊,還是比較好說話。

  劉幽州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件香爐,沛阿香瞥了眼,一揮手,將那香爐送到雷公廟內。

  劉幽州剛剛從扶搖洲山水窟那邊返回家鄉,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皚皚洲這條歸途路線。

  在扶搖洲山水窟那邊,劉幽州送出去了十多件法寶,都是剛認識沒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劉幽州倒是想著他們能夠還自己。

  不是捨不得那些法寶,而是不希望那些剛剛記住臉龐的人,一個不小心,就從朋友變成故人。

  沛阿香問道:「那個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層境界了?」

  劉幽州搖頭道:「沒問。」

  沛阿香有些無奈。

  柳歲餘坐在一旁,雙手一下一下輕拍膝蓋,「年輕十人當中,還有個山巔境,叫隱官來著,又是劍修,加上先前武運湧去劍氣長城,多半是劉幽州認識的那個年輕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麼個意思?」

  關於這一茬,他還真從未聽說過。

  劉幽州在裝模作樣地整理衣領。

  柳歲餘立即一腳踹在劉幽州身上。

  在皚皚洲劉氏府邸,劉幽州的書房裡邊,懸掛著一幅劉幽州的親筆畫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畫符,畫了一葉扁舟泛海,有個背劍少年立船頭。

  所謂的少年身形,就是一個圓圈加幾根樹枝,鬼才認得那是個人。

  早年柳歲餘瞧見這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後,就問了一嘴,劉幽州就與她顯擺起來,說他這水紋畫法,可是得了馬遠《水圖》的七八分精妙。當時還是少年的劉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隨手從書桌一排筆海中翻翻撿撿,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圖》真跡,要讓柳姨鑒定一番。柳歲餘身為一位女子武夫大宗師,當然對那幅價值連城的神仙《水圖》不感興趣,只問那少年是誰。

  劉幽州就將桂花島渡船路過蛟龍溝那場風波娓娓道來。

  柳歲餘便記住了那個後來登上倒懸山、卻沒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這會兒挨了柳姨打是親駡是愛的一腳,劉幽州嘿嘿笑著,「姓陳,寶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說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劉幽州說道:「我隨手送人一顆穀雨錢,跟一般人送出一顆穀雨錢,當然是我小氣,對方大方,道理得這麼算。」

  沛阿香笑道:「整個猿蹂府都給人拆了賣錢,你爹沒心疼?」

  劉幽州搖頭道:「我爹只恨倒懸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嘆了口氣,「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你們這些有錢人,真是該你們有錢。」

  老嫗輕聲道:「少爺早早就預料到猿蹂府的後來光景了,老爺對此很欣慰,說單憑這點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劉幽州無奈道:「也沒覺得這是什麼好事,柳婆婆說這個作甚。」

  沛阿香轉頭問道:「歲餘,你是山巔境,那隱官也是,爭出個最强,有沒有把握?」

  柳歲餘說道:「試試看。」

  兩人之間,誰率先破境,還能夠得到武運,其實就算分出了勝負。

  雙方都不用真正問拳。

  沛阿香舉目遠眺,「都趕一起了?你們商量好的?」

  柳歲余跟著師父望去,「好像是那劍仙謝松花。除了兩位新收的嫡傳弟子,身邊還跟著個年輕女子……」

  沛阿香點點頭,「純粹武夫,年紀比你小多了,好在模樣不如你,不然真是要揪心。」

  沛阿香皺眉不已,站起身,自言自語道:「是那遠遊境?怎麼可能?!」

  柳歲餘眼力稍遜一籌,要比沛阿香晚些發現蛛絲馬跡。

  那謝松花御劍遠遊,只是照顧兩位弟子,但是那位年輕女子武夫,竟然無需謝松花幫忙御風。

  一行人落在雷公廟外的冷清廣場上。

  女子劍仙開門見山道:「謝松花。」

  沛阿香沒理睬。

  等你謝松花躋身了仙人境,才能靠個名字就可以嚇唬人。

  柳歲餘猛然起身,神采奕奕,她是個武痴。自己能夠與一位劍仙,各自問拳問劍,會很痛快。

  謝松花瞥了眼在皚皚洲大名鼎鼎的柳歲餘,笑道:「說正事之前,你們先聊。」

  裴錢抱拳道:「晚輩裴錢,想要與沛前輩請教拳法。」

  沛阿香給逗樂了,擺擺手,「沒空。」

  裴錢撓撓頭,放下手後,又抱拳致禮,乾脆利落道:「好的。」

  既然這位沛阿香前輩不願指點拳法,作為武學路上的晚輩,裴錢只能作罷。

  武夫問拳,不是找死。

  老嫗忍俊不禁,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老嫗看了眼自家少爺。

  舉形和朝暮兩個劍仙胚子,面面相覷,原本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幫忙裴姐姐捧書箱、一個幫拿竹杖。

  沛阿香終於來了些興致,「小姑娘得了幾次最强,躋身的遠遊境?」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只有五次。」

  劉幽州張大嘴巴。

  五次就五次,你別「只有」啊。

  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姑娘?

  她叫什麼名什麼?劉幽州想要認識這樣的江湖朋友!可以嫌錢多,卻不能嫌朋友多啊。

  柳歲餘揉了揉眉心。

  沛阿香神色凝重起來。

  柳歲餘好奇問道:「你是在哪兩境界出了岔子?」

  裴錢搖搖頭,閉口不言。

  柳歲餘笑道:「你要是告訴我,我就壓境在遠遊境,答應與你切磋拳法。」

  裴錢想了想,「前輩能不能不壓境?」

  我是與你問拳,而你又不是教拳,壓境做什麼。

  柳歲餘走下臺階,「好吧,我不壓境就是。」

  裴錢點點頭,將行山杖交給朝暮,再摘下書箱,舉形立即雙手接過小竹箱。

  朝暮握拳輕輕揮動,壓低嗓音說道:「裴姐姐,小心。」

  裴錢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笑道:「等會兒離著我遠些。」

  謝松花帶著兩位弟子御風去往高空。

  劉幽州蹲在沛阿香身後臺階上,腦袋歪斜,望向那個姑娘,輕聲問道:「阿香阿香,八境打九境,還是柳姨的九境,她能怎麼打啊?」

  沛阿香說道:「你去問那姑娘啊。」

  劉幽州白眼道:「我遇見了好看姑娘,一直不太敢說話的。」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

  那個姑娘,真不算好看。

  柳歲餘摘下狐裘,隨手丟在身後臺階上。

  她一手負後,一手遞掌,微笑道:「馬湖府雷神廟一脈,武夫柳歲余。」

  裴錢一腳踏出,身形微微下沉,雙手握拳,擺出一個古樸拳架,沉聲道:「落魄山一脈,開山弟子裴錢。與柳前輩問拳!」

  ————

  正陽山祖師堂。

  除了兩位趕赴老龍城的老祖師,其餘陶家老祖在內的老劍仙們,今天齊聚一堂,有諸多事務需要老祖們一同決斷。

  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哪怕是元嬰劍修,給人敬稱一聲劍仙,興許都會不太自在,可是在寶瓶洲,沒有這樣的風俗。

  每一位金丹劍修,就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劍仙。

  一個姿容平平的婦人,座椅位置偏後,手腕系紅繩,正襟危坐,顯得有些拘謹。

  她管著正陽山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在正陽山上,一直是個跑腿的,空有輩分,因為不是劍修,又經常外出,所以遠遠沒有那些劍仙老祖來得讓人敬畏。

  尤其是在這正陽山祖師堂內,在那些劍仙老祖師眼中,這是個精明卻不夠聰明的女子,簡而言之,就是個不大氣的婦道人家。

  蘇稼最初曾是她帶上山門的弟子,結果卻被轉送給了別峰山頭,作為交換,她得了件法寶,蘇稼後來被收為祖師堂嫡傳,事實證明,那筆買賣,是她做得虧了。

  不然山下是那母憑子貴,山上也有許多混吃等死的老修士,一樣可以師憑徒貴。

  當然最後蘇稼的下場不太好。

  在風雪廟神仙台,輸給了風雷園現任園主黃河,劍心崩碎,蘇稼連劍修身份都保不住。

  不過正陽山祖師堂只是收回了那枚紫金養劍葫,也未將她從祖師堂譜牒上除名,只是取消了蘇稼的嫡傳身份。

  第一件事,是商議那幾位嫡傳候補人選,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讓他們的名字正式載入祖師堂譜牒。

  正陽山是大驪欽定的宗字頭候補,所以如今已經著手準備下宗選址一事,肯定是要在那舊朱熒王朝境內的。

  正陽山這些年從舊朱熒王朝,吸納了相當數量的年輕劍修,除此之外,還有個相當不俗的劍仙胚子,龍泉劍宗那邊竟然眼瞎了不去好好栽培,都在神秀山那邊修行數年,阮邛竟然都不願意收為嫡傳,少年到了正陽山後,破境極快,如今跟寒露峰的仙子童真,有希望結為道侶。

  這第一件事,其實是小事,沒什麼爭執。

  第二件事,商議正陽山第二批弟子的下山一事,先前一撥,在兩位老祖師的帶領下,已經趕赴老龍城。

  正陽山與藩王宋睦,一向關係不錯,還要歸功於陶紫當年遊歷驪珠洞天,與當時還叫宋集薪的少年,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

  只是這第二撥,誰來負責護道,該派遣哪些子弟下山,都有大講究。分量不夠,容易讓大驪宋氏惱火,可一旦分量太足,正陽山很容易傷了元氣。

  所以需要好好拿捏分寸。

  那位陶家老祖明顯早有腹稿,給出了一番章程,沒有太大異議。

  再就是商議參與中岳山君晉青的夜遊宴一事,又是小事。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晉山君的口風,免得將來下宗選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齷齪。畢竟晉青對於舊朱熒王朝的那份情誼,舉洲皆知。

  接下來第四件事情,是錦上添花的好事。

  商議與清風城許氏聯姻一事。

  正陽山這邊,是修道天才,陶家老祖最寵溺的那個陶紫,清風城許氏那邊則是城主嫡子,雙方曾經一起遊歷驪珠洞天,這些年一直關係不錯,而且雙方長輩都覺得這是一樁天作之合。

  早先昏招不斷的清風城許氏,後來與上柱國袁氏聯姻,不惜以嫡女嫁庶子,才彌補了清風城與大驪王朝的裂縫。

  那手系紅繩的婦人輕聲問道:「陶丫頭自己願意嗎?」

  陶家老祖眉宇間閃過一絲陰霾,只是有些話,難以啓齒。

  陶丫頭確實不太情願,而且陶家老祖其實本身,也更多希冀著老龍城藩邸那邊,能夠有些暗示給正陽山。

  只是那個年輕藩王,不知是裝傻,還是真將陶紫當做了妹妹。

  陶家老祖給了那婦人一個眼神,婦人心領神會,說道:「反正此事不急,不如讓陶丫頭去老龍城那邊,見一見師兄妹們?」

  正陽山山主只是撫鬚,而無言語,沉默片刻,似乎聽到了一個心聲言語,點頭道:「可以。」

  山主做出這個決斷後,神色肅穆起來,加重語氣道:「問劍風雷園一事,今天我們必須給出一個明確說法!」

  正陽山明面上只有兩位元嬰劍修,一位是正陽山的山主,一位則是陶家老祖。

  其餘還有一位輩分最高的老祖師閉關多年,即將出關。

  此外還有三位金丹劍修祖師。

  正陽山,其實一直缺的就只是一位上五境劍仙。

  才會被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數百年。

  如今李摶景已死,那麼約戰新任園主黃河一事,就是當務之急,那個黃河,資質實在太好,正陽山絕對不能掉以輕心,養虎為患。

  這個黃河,太過鋒芒畢露,如今已是元嬰劍修,極有可能成為第二個李摶景。所以此事絕對不能再拖了。

  現在正陽山就得找一個合適人選,去問劍風雷園。

  可無論是與黃河同境的山主問劍風雷園,還是出關即玉璞的老祖師出劍,都不合適,都差了輩分,而且後者還高了個境界。

  問題在於正陽山嫡傳弟子當中,還真找不出一個能夠與黃河問劍的,說不定連那劉灞橋出劍,就夠正陽山劍修喝上一壺。

  供奉、客卿,倒是有個合適的人選,是一位舊朱熒王朝的天才劍修,昔年被譽為雙璧之一,獲得了朱熒王朝的不少劍道氣運,可惜由他與黃河問劍,還是顯得名不正言不順。

  除非此人願意成為正陽山祖師堂嫡傳。

  即便對方腦子進水,答應此事,正陽山一旦如此行事,就有可能惹來北岳晉青的心生芥蒂。

  所以選誰問劍一事,幾乎成了整個正陽山老祖劍仙們的共同心病。

  結果今天還是沒能議論出個萬無一失的方案。

  陶家老祖惱火道:「實在不行,就由我舍了臉皮不要,去問劍一個晚輩!」

  山主搖頭,「不妥。咱們最好能夠贏得讓人心服口服。」

  這位陶家老祖,比自己更有希望躋身上五境。對方要是問劍風雷園,贏了還好,若是輸了,或是再有個意外,死在黃河劍下,那麼自己這個山主就算是做到頭了。

  當然,山主心知肚明,這位陶家老祖,就是擺個姿態給人看的,因為對方很清楚自己這位山主的處境。

  何況對方言語,極有學問,既然他陶家老祖出劍,是問劍晚輩,是舍了麵皮的丟人事情,是以大欺小,那麼他這山主出劍,一樣不妥。

  那婦人見大堂內氣氛沉悶,說道:「興許有法子讓那位客卿成為祖師堂嫡傳。」

  她對面座椅上,一位老祖師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趣,問道:「怎麼講?成了咱們嫡傳,問劍黃河,確定能贏?」

  婦人搖頭道:「很難。元白雖然也是元嬰劍修,但是比起黃河,還是差了些,元白唯一依仗,是他那飛劍擅長以傷換傷的本命神通。」

  那老祖師扯了扯嘴角,這婆姨是誠心討駡嗎?

  婦人立即小聲補充了一句,「但是有機會讓黃河坐實了李摶景第二的身份,比如身份,還有……境界!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正陽山便可能輸了這場萬衆矚目的問劍。」

  此語一出,祖師堂半數劍仙老祖師依舊不聞不問,這撥老人,一向不愛理會這些正陽山事務,痴心練劍。

  但是其餘半數,往往是身居要職的存在,個個以心聲迅速交流起來。

  婦人對面那老祖師冷笑道:「那元白又不傻,今天成為咱們祖師堂嫡傳後,明天就要跟黃河拼命,然後說不定就沒後天了,擱誰願意?」

  婦人欲言又止。

  山主皺眉道:「有話直說。」

  婦人這才小心翼翼說道:「元白之所以願意成為我們的客卿,就是希望自己能夠儘量護著那撥舊朱熒出身的劍修胚子,若是我們正陽山答應此人,每甲子,都會額外給舊朱熒人氏一個嫡傳名額,再保證這位嫡傳將來一定能夠躋身上五境。以五百年作為期限即可。之後雙方契約作廢。如此一來,元白很難拒絕,說不得還要感激我們。」

  婦人對面那老祖師點頭笑道:「既能光明正大問劍風雷園,又能護住故國晚輩,元白確實應該感謝我們,感謝給他一個問心無愧的死得其所,風光落幕。」

  有一位老劍修突然起身,默默離開祖師堂。

  隨後又有數位老人跟著告辭離去。

  正陽山山主對此見怪不怪,陶家老祖更是懶得多看一眼。一幫冥頑不化的老不死,不是喜歡練劍嗎,不屑耍手段嗎,你們倒是有本事倒是練出個玉璞境啊。可惜一幫廢物,連個元嬰都不是。正陽山靠你們,能成為宗字頭仙家,能有下宗,能夠力壓龍泉劍宗?靠你們這些練劍數百年都沒機會出劍的老廢物,正陽山就能成為寶瓶洲山上的執牛耳者?!

  婦人惴惴不安。

  她大概當下在後悔自己的多嘴了。

  山主望向婦人,難得多了些笑意,道:「此事就這麼說定,你去說服元白成為祖師堂嫡傳,事成之後,我們立即放出話去,元白要問劍風雷園黃河。」

  婦人輕輕點頭。

  山主心情大好,再看這個婦人就有些順眼了。

  整座正陽山,只有他知曉一樁內幕,蘇稼當年被祖師堂賜下的那枚紫金養劍葫,曾是這婦人尋見之物,她很知趣,所以才為她換來了祖師堂一把座椅。此事還是早年自己恩師泄露的,要他心裡有數就行了,一定不要外傳。在恩師兵解之後,知道這個不大不小秘密的,就只有他這山主一人了。

  山主說道:「最後一件事,說一說那個劉羨陽。」

  說到這裡,山主看了一眼陶家老祖,頗有怨氣,早年陶丫頭和護山供奉一起遊歷驪珠洞天,不曾想既沒能取回那部劍經,又沒能斬草除根,連一個當窯工的鄉野少年都沒解決乾淨,結果就留下了這麼大一個隱患。雖說當時因為李摶景還在世,而那劉羨陽的本命瓷,據說一路輾轉到了風雷園手中,所以那頭搬山猿有些顧忌,亦有為正陽山考慮的成分,不宜與當時的風雷園徹底撕破臉皮。

  可如今想來,還是讓山主覺得頭疼不已,萬事最恨一個「早知道」!

  陶家老祖轉過頭,下巴抬起,點了點那婦人,然後與山主說道:「按照她的情報,劉羨陽如今是龍泉劍宗祖師堂嫡傳,由於劉氏祖輩曾是醇儒陳氏先祖墳地的守墓人,後來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十年,如今劉羨陽是什麼境界了?與風雷園有無私底下的接觸?」

  婦人起身,從袖子裡取出一頁紙張,陶家老祖伸手一抓,先行瀏覽起來。

  山主神色自若,對此不以為意。

  陶家老祖皺眉道:「盡是些雞毛蒜皮的破爛事?既然能夠成為阮邛弟子,什麼境界?是不是劍修,飛劍本命神通為何?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期間,可有什麼人脈?都不清楚?!」

  陶家老祖將那紙張推給山主那邊,山主看完之後,道:「照著情報來看,這劉羨陽少年時,就是個藏不住話的,愛出風頭,返回家鄉,就沒有跟人談及求學經歷?」

  婦人搖頭道:「性情變化很大,雖然喜歡每天閒逛,可與街坊鄰里言語,只聊些家鄉故人故事,從不提及醇儒陳氏。甚至整個槐黃縣城,除了曹督造在內的幾人,都沒幾個人知道他成了龍泉劍宗弟子。而神秀山上,龍泉劍宗人數太少,阮邛的嫡傳弟子,更是屈指可數,不宜刺探消息,免得與阮邛關係交惡。阮邛這種性情的修士,既是大驪首席供奉,還有風雪廟當靠山,據說與那魏劍仙關係不錯,又是與我們大道相爭的劍宗,我們暫時好像不宜過早招惹。」

  陶家老祖哈哈笑道:「倒是說了幾句頗有見識的正經話。」

  山主沒來由感慨道:「若是有個魏晉,我正陽山何愁未來,我就算給魏晉讓出山主位置,都是可以的。」

  魏晉先後兩次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當之無愧的寶瓶洲劍仙第一人。

  婦人置若罔聞。

  山主問道:「劉羨陽的本命瓷,確定在那風雷園手中?」

  婦人點點頭,「應該無誤。」

  山主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陽穴,「事已至此,算是死仇了,尤其是這些吃不得半點虧的年輕人,最記仇。萬一以龍泉劍宗的嫡傳身份,與我們問劍,到時候正陽山對他如何處置,打死還是不打死?怎麼看都是個麻煩。萬一再與那風雷園勾連起來,使得風雷園與龍泉劍宗一起針對我們正陽山,哪怕問題不大,終究不美。」

  婦人試探性說道:「我有個想法,山主聽聽看。」

  山主欣慰笑道:「說說看,若是真能成事,解決一個潛在麻煩,我們正陽山一向賞罰分明。」

  山主說到這裡,瞥了眼一張空著的座椅,比那婦人位置靠前幾分。

  婦人心領神會,立即笑顔,只是突然猶豫起來。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說道:「今天商議,已無大事,各位只管回去修行練劍。」

  又有一些老劍修起身離去,祖師堂便空了一半。

  那婦人這才說道:「我們瓊枝峰一位女修,先前遊歷狐國的時候,與那清風城一位驪珠洞天出身的盧氏子弟,相互愛慕,咱們不妨順水推舟,讓他們喜結連理,結為一雙山上神仙道侶,再與清風城許氏打個商量,讓那男子入贅正陽山。此人祖籍大驪槐黃縣,出身福祿街盧氏,與那劉羨陽更是死仇,而且不止一次。那盧氏子弟,早先就差點將劉羨陽打死在一條陋巷,後來陶丫頭遊歷驪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風城許氏婦人相中,幫忙帶路。所以劉羨陽,對此人一定怨氣不小。」

  山主點頭,大致意思,已經明瞭,又是一個意外之喜,難不成眼前這個始終恪守規矩、不太喜歡出風頭的婦人,正陽山真要重用起來?

  婦人繼續說道:「我們婚宴辦得熱鬧些,然後故意放出風聲給槐黃縣城那邊,劉羨陽肯定會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就算劉羨陽大鬧婚宴,打殺了那盧氏子弟,總好過劉羨陽將怨恨憋在心裡,鬧過之後,其實是好事,再往後,就沒藉口與我們正陽山糾纏了。」

  坐在婦人對面那位老祖師,再次笑眯眯開口道:「婦人之仁。」

  婦人沒有反駁什麼。

  那老祖師說道:「只要劉羨陽在婚禮上敢出手,我就能讓那盧氏子弟死得恰到好處。不但如此,再讓那剛剛穿上嫁妝沒多久的瓊枝峰弟子,事後殉情便是。至於她是真死還是假死,不重要,還不都是由我們說了算。大不了讓她學那蘇稼,隱姓埋名,正陽山不會虧待他。我就不信鬧出這麼一場,阮邛還有臉護著那個劉羨陽。」

  婦人輕聲道:「晏祖師遠見。」

  那老祖師身體後仰,靠著椅背,「好說。」

  山主說道:「還得再想一個讓劉羨陽不得不來的理由。」

  陶家老祖笑道:「簡單,讓那清風城許氏家主順便參加婚禮。他如今身上還穿著劉羨陽祖傳的那件瘊子甲。相信清風城比我們更希望劉羨陽早早夭折。」

  婦人輕輕呼出一口氣,似乎今天說了這麼多,讓她有些疲憊。

  ————

  正陽山一處對雪峰上,一對主僕,在建造於崖畔的仙家府邸廊道中賞景。

  男子正是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他身邊婢女名叫流彩,在外人跟前,就是個面癱。死氣沉沉,長得還不好看,極其不討喜。

  元白有些黯然神傷,沒有想到只是出門遊歷了一趟皚皚洲,就已經家國皆無。

  婢女的家鄉,其實不算完全意義上的浩然天下,而是皚皚洲那座享譽天下的天井福地。

  天井福地是皚皚洲劉氏的私人家産,最早發現之時,還是座靈氣稀薄的下等福地,硬生生靠神仙錢砸出來的上等福地。

  每年都會有那「天女散花」的盛況。每年開春,讓劉氏家族的年輕女子,身穿七彩法袍,拋灑雪花錢。

  不是劉氏錢不夠,而是福地受那無形大道壓制,至多就是上等福地了。

  就連玉圭宗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都沒辦法跟天井福地媲美。

  沒辦法提升福地品秩,也難不住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傳聞嫡子劉幽州,小時候不小心說了句玩笑話,砸出個小洞天來,以後就是我的修道之地了。

  於是皚皚洲財神爺覺得此事可行啊。

  在那之後,看劉氏砸錢的架勢,就是個無底洞,也要用雪花錢給它填平了。

  所以浩然天下一直有個諧趣說法,誰能嫁給皚皚洲劉幽州,誰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管家婆了。

  男子轉頭看著婢女,輕聲道:「放心吧,我會幫你找到那位福地舊主人。」

  婢女點點頭。

  一位從祖師堂御風而至的婦人,落在廊道中。

  元白與她相互行禮。

  婦人以心聲言語,面有為難神色,與元白說了先前正陽山祖師堂那個提議。

  元白聽過之後,毫不猶豫道:「我答應了。」

  婦人輕輕嘆息。

  到了正陽山就足不出戶的元白笑道:「前輩不用如此。」

  在婦人離去後。

  元白對那婢女愧疚道:「流彩,我爭取幫你討要一個正陽山嫡傳身份,作為你未來修行路上的護身符,找你主人一事,我恐怕要失約了。」

  婢女點點頭,「沒關係。」

  婦人緩緩御風回了自家山頭,正陽山規矩森嚴,每一位修士的御劍御風軌跡,皆有定例,高低都有講究。

  到了十分簡陋的修道之地,婦人嗤笑一聲,她坐在一張蒲團上,伸手拈動手腕上的那根紅繩。

  想起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那點仇怨,好一個泥娃兒到水裡打架,螃蟹進鍋裡翻浪。

  她現在唯一感興趣的事情,是久未露面的師兄,為何會破天荒主動找到自己,還要她幫忙照顧那個從皚皚洲天井福地走出的流彩,不用多事,保證她不死就行了,此外都無所謂。

  可她絕對不敢有任何多此一舉的舉動,更不敢在她身上動手腳,不然以她的一貫作風,那流彩,與元白,再與劉羨陽,是可以有些姻緣的。

  師兄之天算,堪稱匪夷所思。不然也無法憑藉一己之力,壓過整個中土陰陽家陸氏。

  她至多是玩弄、操控一洲劍道氣運的流轉,再以一洲大勢砥礪自身大道罷了。

  但是師兄卻遠遠不止於此。

  她那師兄眼中,彷彿一直看著所有的天下。

  她自言自語道:「師兄,何為以一消一?」

  ————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坐在竹椅上曬著太陽打著盹。

  先前從神秀山那邊得了兩份山水邸報,讓劉羨陽很樂呵。

  第一份邸報是那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最新一份,則是給出了候補十人。

  劉羨陽既佩服兩份評點的幕後人,也佩服那些很快就能給出更多詳細內幕的情報。

  這些個山上神仙,難道成天沒事,就喜歡逛蕩來晃蕩去打探他人消息嗎?

  劉羨陽瞬間退出寤寐狀態,一抬頭,笑著打招呼道:「余米兄。」

  是被魏山君丟到自己跟前的劍仙米裕。

  米裕拎著張竹椅,坐在劉羨陽一旁,然後遞給劉羨陽一把瓜子。

  一起嗑著瓜子,米裕笑道:「披雲山那邊剛剛得知,福祿街那個姓盧的年輕人,要跟正陽山瓊枝峰一位仙子結為道侶了。」

  劉羨陽笑呵呵道:「那麼清風城那位許城主肯定也會在婚禮上露面了。」

  米裕楞了一下,「你沒想著去那邊砸場子?我可是都做好打算,要陪你一起走趟正陽山了。」

  劉羨陽吐出瓜子殼,笑道:「我家小平安,是不是與你早早打過招呼了,要你盯著我點,不讓我意氣用事?」

  米裕搖頭道:「還真沒有。」

  劉羨陽大怒道:「這傢伙如此沒良心!都沒讓余米兄為我護道?!他娘的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大概是忘記猴子偷桃的滋味了。」

  米裕有些頭疼。

  劉羨陽這傢伙的腦子,轉得不太合常理啊。

  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兄弟。

  劉羨陽繼續嗑著瓜子,彎著腰望向遠方,「要是沒有那份山水邸報,我就真去正陽山走一遭了,可既然小平安還活著,那就兩說,以後等他一起吧。他不仗義,我仗義啊。」

  米裕笑道:「候補十人,有個杏花巷馬苦玄。」

  劉羨陽點頭道:「可憐的搬柴兄,與馬傻子每天朝夕相處,肯定噁心壞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誰?」

  劉羨陽解釋道:「泥瓶巷那個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問,這些與隱官大人有關的陳年往事,米裕興趣不大。

  劉羨陽嗑完瓜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無奈道:「劉大爺不濟事啊,別說兩份榜單都沒有登榜,就連先前北俱蘆洲選出的寶瓶洲年輕十人,一樣沒我,難道是因為我沒找到媳婦的緣故,不然沒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聽過就算了。

  不然在自家落魄山,還有這巴掌大小的槐黃縣,容易讓外鄉人腦子發昏,完全轉不過彎來。

  米裕感興趣的,當然是那兩份榜單。

  新鮮出爐的候補十人,一樣沒有先後名次。

  除了真武山馬苦玄。

  還有蠻荒天下王座大妖劉叉的首徒,竹篋。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遊歷第五座天下,符籙派修士蜀中暑。出身於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獨子。

  誕生時便有祥瑞異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蓮數枝盛開,有神女懷捧白玉靈芝,親手為其賜福,點額頭。

  不但如此,還贈送一株解語花,先後花開六瓣,各有一字,一語天然萬古,即將開出第七瓣,多半會是個「新」字。

  竹海洞天,少女純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精通煉丹,符籙,劍術,武學技擊,無所不精。

  少女也是年輕十人、候補十人當中,唯一一個年齡詳細到年月日的存在。

  才十四歲。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認可的米賊一脈,道士王原籙。

  中土神洲一個叫許白的年輕人。

  出身一個藩屬小國,有一處位於市井的許願橋,守橋人姓許,有個兒子,少年風姿卓絕,好似謫仙人,故而綽號許仙。

  據說許白在年幼讀書時,便有神人仙靈,在背後幫忙燃燈照明。

  後來夜宿橋上,少年夢見有一老道人曳杖而來,臒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氣者。少年似睡非睡,驟然點燈之後,人在星海魚在天。

  流霞洲一個福緣深厚的年輕人,給了個夢遊客的古怪說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脈的一位純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巔境瓶頸。

  除此之外,候補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為先前那個隱官,有了「第十一」的說法,所以此人就有了個「二十二」的綽號。

  此人並不算長的人生,簡直就是一部最神怪志異的傳奇小說,最早資質尚可,故而只是成為宗門的外門不記名弟子,受盡白眼,歷經坎坷,情傷亦有,然後在一次下山歷練途中,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難,最終淪為半死不活的鬼物。

  當他重見天日之時,手握一座洞天。

  年紀輕輕,就是一座宗門的宗主。重新整肅宗門,宗門之內,一大堆的祖師爺。偏偏能夠服衆。

  傳聞與遊歷青冥天下的儒家亞聖,以及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玄都觀孫道長,以及煉丹第一人,都有過交集,皆有傳授道法或學問。

  他的神仙眷侶,更是驚世駭俗。

  是另外一座宗門的飛升境開山祖師。

  雙方無論是年紀,修為,身份,都極為懸殊。

  關鍵是兩座宗門之間,本是結仇數千年的死敵。

  所以當雙方成為道侶之後,幾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結舌。

  劉羨陽搖晃著小竹椅吱呀作響,喃喃道:「流霞洲夢遊客,有那麼點意思。」

  如今許多寶瓶洲修士,除了倍感與有榮焉,更是扼腕痛惜,風雪廟魏晉剛剛過了五十歲,藩王宋長鏡也是一樣的道理。

  不然先有宋長鏡和魏晉共同躋身年輕十人,分別占據一席之地,又有馬苦玄緊隨其後,躋身候補十人。

  數座天下,兩份榜單,總計二十一人。

  浩然天下最小的寶瓶洲,就會是獨占三人的氣象!

  劉羨陽突然轉過頭,盯著米裕,一本正經道:「余米兄,你長得如此風流倜儻,以後落魄山要是有那鏡花水月的活計,肯定能掙大錢。到時候你帶帶我啊,我給你當綠葉!」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點明白當年隱官大人的真誠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桿,「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劉羨陽趕緊道:「再來點瓜子,慶祝慶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贈送的瓜子,分給劉羨陽一半。

  ————

  熱熱鬧鬧的清風城,三教九流融洽雜處。熙熙攘攘,都是求財。

  許氏又有那狐國,所以這座清風城,是寶瓶洲出了名的英雄塚溫柔鄉。

  一個開設香料鋪子的年輕男子,歲數應該還沒到而立之年,名叫顔放,氣態雍容,好似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前些年在這邊落腳,在山上神仙滿大街的清風城,這個掌櫃,還是不起眼。

  香料鋪子打交道的,自然都是女子,多是家境殷實的婦人,或是愛美的少女。

  男子面容未而立之年,可是他的眼神,好像早已不惑之年。

  這樣的一個男人,又賣著香料,哪怕待客算不得殷勤,只能算是禮數周到,生意也不會差的。

  女子的髮髻,珠釵,衣飾,這位掌櫃,什麼都懂。

  年輕掌櫃喜歡逛書肆買書,於是結識了一個家境尚可的書商朋友。

  那書商家底豐厚,清風城的書肆買賣,算他最大。只是在這清風城,就算不得什麼大富大貴的門戶了,相較於那些神仙往來的豪門府邸,根本不夠看。

  今天顔放被那書商拉著去家中喝酒,喝高了,書商就開始與顔掌櫃稱兄道弟,開始訴苦自己在清風城的立足不易,嫁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都那麼坎坷,竟然會被那未來親家瞧不起,說自己這份産業,擱在任何一個藩屬小國,都算富甲一郡了,結果在這清風城竟然會被人嫌棄門檻太低。

  而他那個原本幽怨不已的女兒,其實如今早已不再每天以淚洗面了。就像今天,她便隔三岔五來問父親酒菜夠不夠。

  顔掌櫃便給了一條頗為奇怪的生財之道,擰轉酒杯,緩緩道:「袁兄,我未必能夠幫你掙大錢,但是可以幫你子孫三代,有筆細水流長的收入。」

  書商楞了楞,小聲道:「老哥我洗耳恭聽。」

  年輕掌櫃笑道:「自認書、畫、文、篆刻,還算精通,又不至於太好,注定成為不了什麼大家,但是靠這個做點營生,還是不難的,只不過我缺那本錢,袁兄剛好有,剛好拿來獻醜了。袁兄是清風城最大的書商,那麼版刻書籍,就很容易了,每隔一年,我負責為袁兄編撰出一部印譜,一百方印章,東拼西湊個九十七八方,都是千真萬確、有據可查的大家手筆,其餘幾方才是假。」

  書商疑惑道:「作假?怎麼賣?不是老哥信不過你的篆刻,實在是兜裡有大錢的,個個人精,不好糊弄啊。」

  顔放抿了一口酒,笑道:「我曾看過不少各國史書、地方縣志,打個比方,我幫袁兄篆刻一枚模仿篆刻名家的印章,印文故意更改名字、字號的某個文字,故意給出一個看似破綻、又非漏洞的地方。事實上,偏偏是符合族譜記錄的,所以這筆買賣,是定然掙不著俗人兜裡錢的,得掙那些看書夠多夠雜的斯文人,只要稍稍考據一番,他們反而會誤以為撿了個大漏。類似這樣的偏門法子,還有許多。」

  書商略微心動,「真能成?」

  顔放瞥了眼屏風後的女子,笑道:「事先說好,若是讓袁兄虧了版刻印譜的錢,我便喝罰酒,與袁兄賠罪,賠錢,真沒錢。若是將來掙著了錢,袁兄記得請我喝上一壺仙家酒釀。」

  一番詳細計較過後,書商覺得此事多半可行,最後搖搖晃晃起身又落座,只得讓那女兒送顔掌櫃離開。

  等到女兒返回後,書商已經端坐酒桌旁,問道:「你確定了,真是那舊朱熒王朝渝州地帶的口音?」

  那女子點頭道:「可惜不是劍修,是個六境武夫,不過已經很天才了。只要能夠確定對方是朱熒遺民,就可以招徠。」

  書商皺眉道:「不像是個貪財之輩,談吐風雅,十分不俗。」

  女子玩笑道:「袁兄將他真心實意當兄弟,可惜他卻想要當袁兄的女婿。」

  書商忍俊不禁,搖頭道:「你這狐媚子,未必能夠讓此人真正動心,若說讓他死心塌地為我們許氏所用,更是痴心妄想了。」

  女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可以讓我家老祖親自出馬。」

  「說笑話嗎?!」

  書商隨後跟著猶豫起來,開始權衡利弊,「不至於如此興師動衆吧,除非……」

  女子點頭道:「除非此人能夠躋身金身境。最好還有一絲希望,成為遠遊境大宗師。我們清風城,不缺文運,最缺武運!」

  書商說道:「不著急,再觀察一段時日。你家老祖要不要現身,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得問過夫人才行。」

  那顔放醉醺醺,走回自家鋪子,神色落寞,喃喃自語,「朱雀橋邊,烏衣巷口,王謝堂前,百姓家中。昨日何日,今日何日,明日何日……落雪時節與君別,落花時節又逢君……不喝酒時,心想事成。喝酒醉後,美夢成真……」

  背後一個行人快步而行,不小心撞到了年輕掌櫃肩頭,不料那人反而一個踉蹌,說了聲對不住,繼續快步離開。

  此人繞路返回書商家中,將那年輕掌櫃的言語一字不差說了遍,然後說道:「六境武夫的底子,很好。甚至會讓我懷疑此人是不是已經七境了。」

  書商和那女子對視一眼。

  眼前這位臨時借調而來的武夫,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六境武夫。

  至於那個顔放會不會因此起疑,根本不重要了。說不得沒多久就是清風城同僚。

  臨近自家香料鋪子,在一條有些與騎龍巷相似的僻靜小街上,年輕掌櫃緩緩走下臺階,在巷子底部有個被大白鵝追趕的棉襖小姑娘,髒兮兮的,黑乎乎的。先一邊笑一邊跑,被啄後,一邊跑一邊哭。

  顔掌櫃駐足停步,看著那一幕,他眯眼而笑的時候,神色溫柔。

  一位女子剛好在巷子下邊,緩緩拾級而上,當她抬頭瞧見了那一幕,便再難釋懷。

  顔放與那女子擦肩而過。

  微風拂過年輕男子的鬢角,身形微微搖晃,男子身上既有腰間那枚香囊的清淡香味,又有些酒香。

  當男子眼中沒有女子的時候,反而可能更讓女子放在眼中。

  回了暫時關門的鋪子,時辰還早,已經有些女子在那邊等著,抱怨不已,等到瞧見了年輕掌櫃,便又立即笑顔如花。

  今天生意還是很好。

  鋪子尚未打烊,但是終於暫時沒了客人,顔放端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又看到了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結伴在街上走過。

  片刻之後,少年原路返回,來到年輕掌櫃這邊蹲下身,悶悶道:「掌櫃,我沒敢將那香囊送給她。」

  然後少年抬起頭,自己給自己打氣,「明天吧,明天一定送給她!」

  年輕掌櫃微笑道:「沒關係,你送了一份禮物給她,她也收下了。比香囊更好。」

  少年納悶道:「我什麼都沒送給她啊。」

  年輕掌櫃笑道:「送了的。還是一盒胭脂。」

  少年摸不著頭腦,「啥?」

  年輕掌櫃抬頭望向天邊雲霞,輕聲道:「你用心看她時,她會臉紅啊。」

  少年想了想,似懂非懂。

  他拎起小板凳,關了鋪子。

  回了後院,等到一縷不易察覺的氣機漣漪漸漸散去,年輕掌櫃依舊躺在一張藤椅上,輕搖摺扇,涼風徐來。

  這些年在清風城,這個外鄉生意人,都是如此慵懶的。

  手中摺扇,自古便有涼友的雅稱,又被譽為障面。

  之後某天,有位帶著兩位丫鬟的婦人,來此購買香料,眼光比較挑剔,年輕掌櫃斜依櫃檯,婦人問什麼,便答什麼。

  再後來,香料鋪子生意太好,年輕掌櫃嫌棄實在太忙碌,便雇了一位女子幫忙。

  不料鋪子生意,反而一落千丈。

  年輕掌櫃依舊不太上心,將鋪子生意交給那女子打理,自己躲在後院納涼搖扇。

  那女子在月色中,掀起一道竹簾,站在後院門口,望向那個躺在藤椅上的年輕掌櫃,笑問道:「知不知道我是誰?」

  年輕掌櫃依舊搖晃玉竹摺扇,懶洋洋道:「反正不是那位許氏夫人。」

  女子說道:「你其實見過她的。」

  年輕掌櫃哦了一聲。

  女子說道:「我知道,你覆了一張面皮,你若是願意以真容見我,我便以真容見你。」

  年輕掌櫃合攏摺扇,輕輕旋轉,最後一把握住,輕輕敲打額頭,道:「可是我習慣了你現在這張面容啊。」

  女子有些羞惱,輕咬嘴唇,然後驀然瞪眼道:「既然早就知道我不是什麼市井女子,為何一直假裝不知?還是說你其實對清風城有所圖謀?故意將我留在身邊?」

  年輕掌櫃稍稍轉頭,望向那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微笑道:「你說了算。」

  女子問道:「你到底是誰?」

  年輕掌櫃收回視線,望向天幕,「我啊,爛醉鬼一個。」

  女子嗤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從不喝酒。」

  他隨意道:「明兒就喝。」

  那個即將成為清風城許氏供奉的年輕掌櫃,還有一道關隘要過。

  但是女子與他朝夕相處久了,破天荒有些不忍心。

  可一想到清風城許氏家主的手腕,以及自己的寄人籬下,她還是撤去了障眼法,然後輕輕喊了聲顔放。

  他聞聲緩緩轉頭,立即打開摺扇,遮掩自己的臉龐,不再看她,微笑道:「原來是狐國之主。人間真有眼福。」

  女子皺緊眉頭,大袖一揮,將他那手中摺扇拍飛出去。

  她瞬間來到他身前,伸出並攏手指,抵住他的眉心處,然後問了幾個問題。

  她鬆了口氣,收回手指,看著好似昏睡的年輕人,她抿嘴一笑,重新伸出手指,抵住他鬢角處,輕輕一扯。

  她身不由己,後撤數步。

  她瞪圓眼眸,一手掩嘴,一手捂心口。

  那人微皺眉頭,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冷聲道:「滾出去。」

  她穩了穩心神,笑道:「呦,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金身境。」

  他伸手一抓,將那摺扇駕馭在手,站起身,驀然而笑,走到她身邊,以並攏摺扇輕輕敲打她的臉頰,他眯眼而笑,輕聲道:「乖,以後當我丫鬟好了。以身相許就不必要了,你其實並不好看,我怕吃虧。」

  她微微側頭,偏移視線,繼而又與他對視,抬手推開那把玉竹摺扇,笑道:「不愧是個爛醉人,很喜歡說醉話。」

  被推開摺扇,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摔在她臉上。

  她似乎有些懵。堂堂狐國之主,元嬰境修士,竟然挨了一耳光?

  他竟是好似沒事人一般,抬頭望向夜幕。她嫣然一笑,竟是轉過身,安安靜靜,陪他一起看那夜幕。奇了怪哉,一輪圓月竟是恰好沒入雲中。

  明月躲雲中,羞見身旁人。

  朱斂聚音成線,問道:「我已經等你多年,不能主動找你,只能等你來見我,等你主動現身。接下來我的言語,不是醉話,你聽好了。」

  她開始天人交戰,憑藉直覺,不敢聽他接下來的言語,她嘴上卻是說道:「你馬上就會是清風城許氏的三等供奉了。」

  朱斂笑道:「我當然會繼續當這個供奉的。」

  她搖頭道:「勸你別說多餘的話,容易畫蛇添足,一個金身境武夫,稍稍努力,將來是有希望成為頭等供奉的。」

  然後她心中悚然。

  不對勁!此人絕對不會只是什麼金身境!

  果不其然,那人無奈道:「可惜我沒那麼多閒工夫啊。至多再待三年,一座清風城,實在沒資格讓我消耗更多光陰。」

  她冷笑道:「你會死的。可能是今晚,至多是明天。」

  朱斂自顧自說道:「想不想搬遷整座狐國,去一個身心自由的地方?最少也不用像如今這樣,每年都會有一張張的狐皮符籙,隨人離開清風城。」

  「我不是六境七境八境,而是山巔境。」

  「若是不答應,我就只能一拳打死你了。」

  她顫聲道:「你是不是瘋了?!」

  朱斂以摺扇抵住下巴,笑容醉人,道:「算了,委實是捨不得打死姑娘啊,你要是不答應,就去與那位清風城許氏夫人通風報信好了,然後讓那位城主來打死我,我正好領教一下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能耐,前提是他捨得毀掉半座清風城。但是你如果答應,我就與你詳細說搬遷一事的具體步驟,三年足矣。聽過之後,你應該可以確定,我不是與你痴人說夢。」

  她轉過頭,死死盯住那張側臉。不敢多看,也要多看。此人的胡說八道,到底是讓她有一絲心動的。

  可是不知為何,她覺得他好像更期待自己的不答應?

  朱斂從袖中取出一張面皮,輕輕覆蓋在臉,與先前那張年輕面容,一模一樣,動作輕柔且細緻,如女子貼黃花一般。

  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會被她親手撕下面皮,又會答應他的那個要求,所以才用得上這張面皮。

  朱斂躺回藤椅。

  她始終站在原地,只是轉頭望去,再不見先前容顔,讓她如釋重負,又有些惋惜。

  她問道:「你真名叫什麼?」

  朱斂以摺扇指了指那張竹簾。

  竹簾。諧音朱斂。

  而清風城許氏,對那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落魄山,十分上心,她作為關係著清風城半數財源的狐國之主,還是清楚這件事的。

  她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會告訴清風城?!」

  如果不是此人自己主動泄露天機,她如何都無法相信,眼前此人,會是落魄山上那個常年身形佝僂的老管家!

  他揮動那把合攏摺扇,道:「過來揉肩。」

  她臉色陰沉,「信不信我這就傳信那位夫人?」

  他說道:「你自己信嗎?」

  她頽然道:「你說說看那些步驟。我聽過之後再做決定。」

  不料那朱斂以摺扇敲肩。

  她一咬牙,走過去,蹲下身,她正要忍著羞憤,幫他揉肩。

  不曾想朱斂側身而躺,與她對視。

  他笑道:「今晚莫要偷溜進我屋子,大夏天的,不用暖被窩。」

  她鬼使神差問道:「揭了麵皮吧。」

  他用摺扇輕輕敲打她的額頭一下,然後重新躺好,「如此明月夜,你我煞風景。」

  她怔怔無言,突然說了一句先前朱斂說過的言語:「其實我還是習慣你現在的面容。」

  他嗯了一聲。

  她問道:「你真是山巔境武夫?」

  他輕輕點頭。

  崔前輩已逝,李二更早就離開了寶瓶洲。

  自家公子遠遊未歸。

  就連裴錢都去了他鄉。

  如今的寶瓶洲,就只剩下個宋長鏡是十境武夫。

  他這要還沒辦法趕緊成為十境武夫,面皮再多,也沒臉見人了。

  只是缺一兩場架。

  所以先前身旁這位狐國之主的直覺,半點不錯,這個武瘋子,是真心希望她傳信清風城許氏。

  昔年在那家鄉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闖蕩江湖的時候,以大醉酣暢出拳時,最讓女子心動心醉,真會醉死人。

  她拎了一張板凳,坐在藤椅旁,與他一起賞月。

  兩兩無言。

  朱斂輕輕打開摺扇,扇動陣陣清風。

  清風依次拂過兩人鬢角。

  她說道:「朱斂,狐國真能成功搬遷到落魄山嗎?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我怕死惜命,更怕整座狐國被我連累。」

  他說道:「先相信自己,再來相信我。」

  她沉默許久,最終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的人,為何甘心為落魄山賣命?」

  他答非所問:「誰人不是籠中雀,哪個不是人間客。」

  朱斂朱斂,朱顔斂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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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零五章 化雪時

  馬湖府雷公廟外,沛阿香由衷贊嘆道:「好拳。」

  似乎好拳二字,還不足以說盡此拳之妙,沛阿香伸手輕輕摩挲膝蓋,眼神熠熠,頻頻點頭,補充道:「單說拳法綿延之長,拳意累加之重,我不如此拳開山祖師。真是好拳,好一個瀑布掛天,拳法頗高,拳頭落地就極重。」

  世間十境武夫,沒有一盞省油燈。

  能夠讓一位心傲氣高的止境武夫,如此由衷推崇別家拳法的高妙,其實相當不易。

  原來那個自稱裴錢的小姑娘,同一種拳意,竟然能夠接連遞出十七拳,拳拳擊中沛阿香的最得意弟子柳歲余。

  以至於柳歲餘不得不打斷了那份拳意,再不敢任由裴錢累加拳意。

  躲在沛阿香身後的劉幽州伸長脖子,輕聲嘀咕道:「接連十多拳,打得柳姨只有招架功夫,毫無還手之力,實在是太誇張了。這要傳出去,都沒人信吧。」

  沛阿香笑駡道:「你懂個屁,小姑娘這十七拳,只算一拳。」

  雷公廟外的廣場上,拳罡激蕩,沛阿香一身拳意緩緩流淌,悄然護住身後的劉幽州。

  至於那個柳嬤嬤就沒有這份待遇了,哪怕老嫗是地仙境界,哪怕遠觀看拳,依舊略感不適。

  廣場上被那拳意牽扯,處處光線扭曲,晦暗交錯,這便是一份純粹武夫以雙拳撼動天地的跡象。

  柳嬤嬤倒是不擔心歲餘會輸,皚皚洲的武夫千千萬,當然是雷公廟沛阿香境界最高,可一洲武運,只要歲餘能夠以最强躋身山巔境,就會是歲余最多,柳歲餘得過三次最强,說來古怪,按照她師父沛阿香的推衍,根據天下武運的去留跡象,柳歲餘幾次與最强二字的失之交臂,好像多與那小小寶瓶洲有關。

  這意味著大驪宋長鏡之外,最少還有兩位最少九境的大宗師隱匿其中。

  劉幽州感慨萬千,緩緩道:「我聽說過寶瓶洲落魄山,與披雲山那尊北岳山君魏檗關係莫逆,牛角山渡口的生意很不錯,如今與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做著不小的買賣。只是不曾聽說有這麼一號拳法通天的年輕姑娘,寶瓶洲真是一個古怪地兒,米粒大小的地盤,總是讓人意外。武夫宋長鏡,劍仙魏晉,修士馬苦玄,真不差了。」

  沛阿香打趣道:「你小子骼膊肘往哪拐的?當自己是嫁出去的閨女了?」

  劉幽州驚訝道:「柳姨總算出拳了!」

  聽他語氣,似乎柳歲餘從頭到尾挨拳頭不還手,才是正常。

  沛阿香只好為這個門外漢耐心解釋道:「這個小姑娘既是問拳,又是客人,而歲餘的年紀和境界,都算對方的前輩,還是半個東道主,按照江湖規矩,當然要先接一拳,所以就有點吃虧。當然,小姑娘將這一拳,打磨得爐火純青,是根本,對方拳好,咱們得認。至於歲餘這一拳,是我當年見那蛟龍渡江而悟出的大江橫式,當然不會太差。」

  其實弟子柳歲余打斷對方拳意的這橫江一拳,亦是妙不可言,盡得沛阿香之真傳。

  當然柳歲餘身為拳意大圓滿的山巔境,比對方裴錢高出一境,也很重要。

  不然若是同為遠遊境,估計這場問拳,只憑裴錢這一拳,雙方想要分出勝負,就只能靠分出生死了。

  柳歲餘不但一拳打斷了對方拳意,第二拳更砸中那裴錢太陽穴,打得後者橫飛出去十數丈。

  裴錢腦袋一晃,身形在空中顛倒,一掌撐在地面,驀然抓地,瞬間止住橫移身形,向後翻去,剎那之間,柳歲餘就出現在裴錢一側,遞出半拳,因為裴錢並未出現在預料位置,若是裴錢挨了這一拳,估計問拳就該結束了。九境巔峰一拳下去,這個晚輩就需要在雷公廟待上個把月了,安心養傷,才能繼續遊歷。

  柳歲餘收回那半拳,卻沒有追趕裴錢身形,而是駐足原地,這位山巔境女子武夫,心中有些訝異,小姑娘體魄堅韌得有點不像話了。

  沛阿香笑道:「你要是能夠讓小姑娘成為劉氏供奉,你爹最少能賺回來一座倒懸山猿蹂府。」

  劉幽州搖頭道:「我爹叮囑過我,千萬千萬別輕易與真正的好朋友做買賣,很容易朋友當不成,買賣難善終,怎麼都是虧的。」

  劉氏有條祖訓,天下錢財分兩種,一種是實打實的神仙錢,一種是人心。

  沛阿香譏諷道道:「小姑娘怎麼就是你朋友了?你問過她,她答應了?」

  劉幽州默不作聲,看著那個年紀不大的好看女子,她比雪花錢微微黑。

  雷公廟高空,謝松花些許劍氣流溢如浮雲,讓兩位嫡傳弟子有立足之地。舉形手捧竹箱,朝暮手持行山杖,她發現這根綠竹杖入手極沉,師父便解釋了,這根行山杖施展了障眼法,真實材質是類似雷池漿液凝聚而成,被人煉為山杖樣式而已。結果朝暮說行山杖裡邊好似有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謝松花接過手後,仔細感受那幾份劍意後,微微嘆息,說這是你們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的饋贈。

  舉形問道:「師父,裴姐姐現在的武學境界,能夠跟元嬰修士媲美嗎?」

  謝松花說道:「只要是劍修之外,裴錢對敵元嬰,也有幾分勝算。」

  不過這位女子劍仙很快改口,「勝算極大才對。」

  因為裴錢一旦經歷生死戰,極有可能再次破境,山巔殺元嬰。

  裴錢見那柳歲餘收拳停步,便只好跟著穩住踉蹌身形,她微微皺眉,似乎在奇怪為何這位柳前輩沒有趁勝追擊,這使得她的一記後手拳招落了空。先前太陽穴一側挨了那柳歲餘極沉一拳,當然不太好受,只是裴錢還真不覺得這就有損戰力了,不然她的竹樓練拳多年、李二前輩的獅子峰餵拳,就是個天大笑話,她所在落魄山一脈,從師父,到崔爺爺,哪怕加上那個老廚子,再到自己這個資質最差、境界最低的,受傷什麼的,唯一用處,就是可以拿來漲拳意!順便障眼法。

  到時候下一拳,還會是神人擂鼓式,並且會比第一拳,更快更重。

  老廚子曾言,「除非我死,問拳不止」。

  而武夫練拳第一緊要事,便是先出拳打死人身小天地的畏死怕疼的本能。

  那會兒裴錢剛剛去竹樓二樓練拳沒多久,老廚子好些系圍裙、拿鍋鏟炒菜,或是拿飯勺打飯時的隨口言語,裴錢每個當下都當耳旁風略過了,一直到後來與李槐遊歷北俱蘆洲,閒來無事,每天徒步而走便是練拳,渾然天成,才重新撿起來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言語,好似罎子裡的一條條醃菜,給裴錢拎出來反復咀嚼,嘎嘣脆,便覺得老廚子說話,原來還是有點水平的。

  柳歲餘笑問道:「裴錢,我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可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一旦真正出拳,不輕。咱們這場問拳是點到為止,還是管飽管夠?」

  裴錢毫不猶豫道:「選後者。柳前輩接下來不用再擔心我會不會受傷。問拳結束,兩人皆立,就不算問拳。」

  柳歲餘笑著點頭,這裴錢,對脾氣。

  她方才既然能夠以大江橫一式,先接裴錢一拳,再斷去對方拳意,若說同境問拳,便算後發制人,勝了第一拳。

  但是柳歲余畢竟高出裴錢一境,而且沒有讓對手遞出完全一拳,那麼這第一拳,勉强能算平手。

  裴錢一腳腳尖輕輕拈動地面,死死盯住柳歲余,「柳前輩先前一拳,盡顯前輩風範,晚輩心領!可如果此後還是故意拳拳讓我,便是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瞧不起我落魄山一脈拳法了。」

  柳歲餘哈哈笑道:「好,那我接下來就高看你落魄山武夫一眼!」

  裴錢最後說道:「若是我輸了,是裴錢學拳不精,不是落魄山拳法不高。」

  柳歲餘緩緩拉開一個拳架,女子雙臂有數道雷光交織,她一雙眼眸更是淡金色,道:「管你高不高,都給我躺著說話!」

  沛阿香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這小姑娘好像討打慣了。」

  劉幽州說道:「別傷了和氣。」

  沛阿香挺直腰桿,握住那支來自青神山的翠綠竹笛,道:「問拳含糊,才傷和氣。堂堂正正,拳分高低,才是武道。」

  劉幽州見那廣場上的出拳雙方,柳姨已經穩占上風,劉幽州境界不夠,如今都還不是金丹地仙,只是個龍門境修士,他甚至無法清晰看見雙方身形,只能依稀通過兩位女子的衣物顔色來判斷形勢,柳姨每次出拳皆有雷震氣象,雷電交織,經久不散,所以出拳一多,廣場上就像一座拳意造就出來的雷池。

  柳姨彷彿一尊被貶謫人間的雷部神靈,事實上,皚皚洲雷公廟一脈,練拳大成,皆是如此,就像天生披掛一副神人承露甲,水火不侵,尋常術髮根本難以破開那份拳意,最讓與他們對敵的練氣士頭疼,只不過沛阿香嫡傳和再傳當中,就數柳歲餘最得拳法真意。

  柳嬤嬤瞧見了自家歲餘的出拳,老嫗自然無比欣慰。

  謝松花與兩位弟子傳以心聲說道:「雷公廟後邊,有座小山坡,便是大名鼎鼎的雷藩山,只不過少有人知曉就在這小小雷公廟附近,那座山頭,是傳說中遠古雷部神靈的兵器鑄造處,舉形你的本命飛劍『雷澤』,最適宜在此淬煉,事半功倍,我們劍修一把飛劍,若是能夠躋身半仙兵品秩,與那練氣士大煉某件半仙兵,其實有著天壤之別。」

  當然劍修煉劍所需神仙錢、天材地寶,是一座吃錢無數的無底洞,要遠遠勝過其他練氣士,更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例如舉形要在這雷藩山煉劍,謝松花就準備好了三件攻伐法寶和一大筆穀雨錢,作為對雷公廟沛阿香的補償。問題則是沛阿香還未必點頭。

  這就需要謝松花背後竹匣藏劍來砍價了。

  朝暮高興道:「避暑行宮的評點,將舉形的『雷池』列為乙中,品秩很高很高了。」

  劍氣長城的每一把甲等飛劍,例如吳承霈的甘霖,最適宜戰場大範圍廝殺,所以屈指可數,更多是避暑行宮在戰略層面上的一種選擇。真要擱放在劍修之間的對敵,反而未必占優。

  故而離開戰場之後,更多是那山上修士間的捉對廝殺,反而是隱官一脈評選出來的那些個乙等品秩飛劍,殺力最為出衆,尤其是乙上的那撥本命飛劍,無一例外,都擁有百年一遇的本命神通,例如陳三秋的那把「白鹿」,還是因為文運的關係,才得以躋身乙上。

  而舉形的「雷澤」,既然能夠評為「乙中」,當然是因為舉形這位劍仙胚子的本命飛劍,所具神通,既可與人捉對廝殺,殺力巨大,又適宜戰場,氣象萬千。

  反觀小姑娘朝暮,她雖然有兩把本命飛劍「滂沱」、「虹霓」,就分別只被評為乙下、丙上兩個品秩。

  不過所謂的「只」,只是相對舉形而言。甲字之外,乙丙兩品秩,上中下總計六階,其實本命飛劍都算好。

  謝松花身邊的舉形、朝暮,以及作為酈采嫡傳的陳李,高幼清在內,這些被浩然劍仙帶離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本命飛劍就皆是乙、丙品秩。

  只不過飛劍品秩是一回事,到底還是紙面功夫,真正臨陣廝殺又是另外一回事,天下事無絕對,總有意外一個個。

  當然就像那山下官場,翰林出身,當大官、得美謚,終歸比一般進士官更容易些。

  舉形神色倔强道:「師父,我不太樂意借助他人,來溫養飛劍。」

  不過他補了一句,「可如果師父一定要我這麼做,我也不會煉劍懈怠的。」

  舉形說這個,有些泄氣。

  朝暮有些擔心師父會生氣。

  謝松花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柔聲說道:「隱官說過,你們到了浩然天下之後,不要意氣用事,要學會入鄉隨俗,就像他到了劍氣長城,也要先學會尊重你們劍氣長城的所有風俗,舉形,隱官對你們的希望,你做得到嗎?」

  舉形嗯了一聲,神采明亮,使勁點頭道:「隱官大人通過鄧涼轉交給師父的那封信,我時常翻看的。信上說了,要我們慢慢學習浩然天下的種種風俗習慣,不要急,但是都要用心記住。好的壞的都要多看看,看過了還要多想一個為什麼。信的末尾,還叮囑我們一定要先好好練劍,等到境界高了,最少能夠自保,再來與人講理。」

  舉形隨即斜瞥一眼身邊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與師父笑道:「隱官大人在信上對我的教誨,篇幅可多,朝暮就不行,小小豆腐塊,看來隱官大人也知道她是沒啥出息的,師父你放心,有我就足夠了。」

  小姑娘委屈得皺著臉,泫然欲泣,哭又不敢哭,可憐兮兮。

  舉形看著朝暮那模樣,難得有些後悔,裴姐姐在那投霓城,其實私底下與他說過,以後不要總對朝暮那麼板著臉,因為朝暮是個小姑娘,你是男孩子,欺負她不算本事,你們既是同鄉,又是同門,多難得的緣分,所以你應該多多護著她,最少最少也不能讓她被別人欺負。

  舉形覺得裴姐姐說得挺有道理,就拍胸脯答應了。只是他有些時候,就是忍不住要說朝暮兩句啊。

  再說了,自己也不是別人啊。唉,可惜一直沒有外人欺負朝暮這個蠢丫頭,師父太好,在皚皚洲太無敵,也讓弟子犯愁。

  廣場上,裴錢被柳歲餘一肘撞在臉頰上,砰然倒地,立即雙手格擋,攔住柳歲余那戳向心窩的腳尖。

  這要是被一腳戳中,問拳多半就算結束了。

  裴錢整個人在地面倒滑出去十數丈。

  剛剛以掌拍地,飄然起身,就被如影隨形的柳歲餘以膝撞砸在胸口。

  身姿纖細的年輕女子,轟然倒飛出去,摔落在地。

  柳歲餘雙腳落地時,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一連串九境出拳,雖非拳拳都是巔峰傾力出手,但是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到此為止。

  劉幽州覺得今天這場問拳,大概可以算是雙方盡興了。他看著那個站起身的年輕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在地,竟然再次擺出一個拳架,看她模樣,對於傷勢渾然不覺,沒來由想起了昔年在金甲洲那處古戰場遺址,鬱狷夫問拳曹慈,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又有些不一樣,可具體哪裡不同,劉幽州不是武夫,說不上來,約莫是郁狷夫明知不敵?

  而眼中這個奇怪極了的女子,未必就覺得自己不如柳姨?可你越是如此,就武痴柳姨那脾氣,只會出拳更重的。

  劉幽州有些不忍心再看,轉去瞥了眼沛阿香手中的竹笛,問道:「阿香,青神山的那些祖宗竹,一向極少離開竹海洞天,多是那位夫人親手贈送,文廟功德林在內,整個浩然天下好像攏共才四五處。不談竹海洞天的尋常青竹,每件以祖宗竹作為材質的竹製品,都會被山神府準確記錄在冊,你這支竹笛好像一直沒有記載,有說頭?之前我問柳姨,柳姨一直不肯說。」

  沛阿香聽聞此問,臉色有些古怪,搖搖頭,輕輕旋轉手中竹笛,那顆墜著的泛黃珠子輕輕敲擊竹笛,清脆悅耳,沛阿香笑道:「往事不堪回首。」

  劉幽州最不怕這個,立即壓低嗓音說道:「最近十年的供奉錢,小翻一番。」

  沛阿香竪起兩根手指。

  劉幽州一把拍掉那阿香的手指,笑道:「阿香真是爽快人,成交!」

  沛阿香這才說道:「聽沒聽過一個叫阿良的王八蛋?」

  劉幽州點頭道:「阿香你說什麼廢話,那位前輩的大名,當然是如雷貫耳啊。再說了,我姑姑對那個男人,一直念念不忘,整個皚皚洲誰不知道此事?一拳打斷中土那條大瀆水,曾經還扛起一座宗字頭的祖山搬遷數十里,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最佩服的,

  聽說他在打架之前,喜歡-吟詩一首,我最仰慕此事,他自封的『百花叢中小浪蝶,十里八鄉俊哥兒』,在我看來,絕非浪得虛名。思慕他的仙子,真是茫茫多。」

  柳嬤嬤聽得憂心不已。

  自家少爺,可莫要學那漢子才好。

  沛阿香提起手指竹笛,「被那人打了一頓,事後得了這份補償。」

  劉幽州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們幾個人單挑他一個?」

  沛阿香無奈道:「五六個吧。」

  劉幽州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阿香你可以啊,傳出去長臉了。」

  沛阿香笑道:「倒也是。」

  確實不丟人。畢竟曾有山上十人圍殺一人,結果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其實在浩然天下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劍術,並不彰顯,是後來在劍氣長城遊歷百年,劍斬飛升境巔峰大妖,整個浩然天下,尤其是被他禍禍慣了的中土神洲,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狗日的,如此了得,以前還是出手含蓄、藏拙了的。至於後來此人飛升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那天外天,最終與白玉京「真無敵」的道老二,互換一拳,各自將對方打回家鄉天下,更是讓人咋舌。

  與有些人是同齡人,同處一個時代,好像既值得悲哀,又會與有榮焉。

  就像沛阿香這撥人,遇上了那個阿良。

  更早之人,則是遇上了那位一劍引來天上水的人間最得意。

  如今所有天下的年輕武夫,則是遇上曹慈,以及那位第十一「隱官」。

  沛阿香想到這裡,瞥了眼廣場上還在切磋拳法的兩人。

  裴錢再一次被柳歲餘一記鞭腿打得身形晃蕩,竭力穩住身形之後,被柳歲余接連遞出六拳,額頭,臉頰,脖頸,皆中雙拳。

  這同一處出兩拳,便是馬湖府雷公廟的拳法精髓之一,名為「疊雷」,是沛阿香躋身十境後新悟出的一招,返璞歸真,看似同樣拳招,拳意卻剛好正反,最是能夠重創武夫拳意或是練氣士氣府。

  裴錢最後胸口被接連兩拳重重砸中,雙腳離地,頽然摔落在地。

  不過二十歲出頭的瘦弱女子,竟然以手肘點地,身形擰轉,還能夠立即再次飄然起身站定,受了不輕的傷,雙方明明勝負了然,那個小姑娘,一身拳意不墜不減反升反增。

  七竅流血,對於遠遊境武夫而言,小事。

  沛阿香點點頭。

  柳歲餘神色凝重起來。同時還有些火氣。

  自己已經換了兩口純粹真氣,對方卻一口未曾更換。

  當然並非柳歲餘便弱了對方的拳意綿延,而是更多心存教拳、餵拳心思,所以才兩次主動更換真氣,可這個小姑娘,是不是也太强了些,真當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就不如你落魄山了?難道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掂量她柳歲余九境武夫巔峰的拳頭,到底有多重?

  舉形和朝暮看得緊張不已。

  才發現原來裴姐姐與人問拳之時,跟平日裡那個抄書時認真、遠遊時沉默、閒聊時笑顔的裴姐姐,判若兩人。

  謝松花則唏噓不已,隱官收徒弟,眼光可以的。

  陳平安真正傳授裴錢拳法的機會,肯定不多,畢竟裴錢如今才這麼點歲數,而陳平安早早去了劍氣長城。

  所以那座一直雲遮霧繞、名聲不出一洲的落魄山,肯定另有高人坐鎮山頭。

  至於劉幽州早早知曉落魄山,那是這位未來皚皚洲財神爺太閒的緣故。

  在謝松花看來,陳平安和裴錢這師徒兩人,骨子裡的那股子精神氣,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再看那選擇對敵的拳法拳招,雙方倒是不太像。眼前裴錢,出拳一往無前,一以貫之。

  作為裴錢師父的陳平安,就要思慮重重,極少追求那種酣暢淋漓,拳招極多,拳法變幻不定,講求因時因人因地而異,近乎吹毛求疵,每一拳都在鋪墊和算計,最終達到利益最大化。但是裴錢,則截然不同,出拳時,大有身前無人的豪傑氣概,簡直就像是小小年紀,就懂了一個「天地無二人,問拳唯問己」。

  謝松花畢竟是喜歡遠遊的劍仙,與那流霞洲、金甲洲十境武夫都有接觸,有些還是好友,其中兩位拳法、性情迥異的止境老人,唯一共同處,便是都推崇那「天地千古,一人雙拳」的玄妙深遠之境。只是過於這個大道理,說來簡單,旁人聽了更不難理解,唯獨腳踏實地去往此處,卻是太過虛無縹緲,很難以自身武道顯化這份大道,實在是太難太難。

  只是謝松花又有疑問,既然在家鄉是聚少離多的光景,裴錢怎的就那麼敬重那個師父了?

  她的自己的兩位嫡傳,舉形和朝暮倆孩子,當然也懂事、念恩,不但將她視為主心骨,還像是親人長輩,所以謝松花很滿意,挑不出弟子們的半點毛病了,但是比起陳平安之於裴錢,好像還是有些不同。

  雖說江湖中人,有那投師如投胎、師徒如父子的古板說法。可那年輕隱官,在弟子裴錢心目中,天地君親師,好像根本就已經合而為一。

  帶孩子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年輕隱官擅長啊。

  謝松花只能如此解釋了。

  一直關注場中問拳的沛阿香嘖嘖道:「能夠這般問拳,裨益不會小了。說不定歲餘都有意外收穫。」

  劉幽州嘀咕道:「竹笛來歷,阿香你還沒說呢。那筆供奉錢,晚輩好意思給,前輩好意思收?」

  沛阿香笑道:「沒什麼不能說的,不過你聽過就算了,別四處宣揚。」

  劉幽州點點頭。

  原來早年在那風景絕美的竹海洞天,沛阿香作為皚皚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九境武夫,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當時作為一場青神山水宴的客人,沛阿香曾經與數位好友醉酒遊歷山水,與一個當時鬼祟偷挖竹鞭、竹筍的邋遢漢子起了爭執。就沒見過那麼不要臉的人,一開始說自己是青神山土地公,要挖采竹筍拿去款待貴客,後來被人揭穿,就口口聲聲自己是青神山夫人的私人家宴座上賓,挖點竹筍算什麼,結果有一位年輕劍仙立即飛劍傳信青山神,那人好膽識,斜靠一竿竹,雙臂環胸,說你們惹上我,算你們晦氣,等著被夫人下逐客令吧,以後你們還能再進入竹海洞天半步,老子就跟你們姓。

  然後山神府那邊回信,說夫人不認得此人,於是沛阿香一夥人就跟攆狗似的,追著那個蟊賊打,一開始誰都沒太當真,更多是當個樂子,只是當一位劍修出劍不小心過重後,就被那人嚷嚷著「一拳一個小兄弟」,全打趴下了,不但如此,那漢子還把所有人都埋土裡了,說是明兒就會生長出好多的玉璞劍仙、山巔境武夫,就當是他回禮青神山。

  那人在埋沛阿香的時候,問沛阿香自己的拳法如何。

  其餘有人想要破土而出的,都被一拳直接打暈過去。土埋衆人脖頸處,好似一處處雨後春筍冒尖尖。

  沛阿香就沒敢動,免得自取其辱。

  先前那個年紀輕輕的劍仙好友,被填土最多,因為那漢子一邊攏土埋人,一邊嘀嘀咕咕埋怨,就數你們劍仙最多最風流,真煩人,今兒落我手裡了吧……

  後來還是竹海洞天山神府一位傳令女官現身,才替所有人解了圍。

  正蹲地上撅屁股歸攏泥土埋沛阿香的漢子,見著了那位女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背靠竹竿,一腳腳尖點地,吐口水在手心,使勁捋頭髮,露出大額頭,雙手抱拳喊姑娘,自稱阿良哥,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如此自然,唯手熟爾。

  那女子不理睬男人的,徑直問道:「既是儒生,又是劍修,卻要出拳對敵?是要故意羞辱這些人?」

  女子瞥了眼那漢子背劍在身,又問道:「膽敢在此偷盜竹筍、竹鞭,那就與讀書人沒半點關係了,是要問劍我們青神山?」

  那漢子搖搖頭,輕輕提了提褲腰帶,微微偏移視線,不敢與那女子對視,靦腆一笑。

  大丈夫好男兒,從不輕易出劍。

  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那之後,就是一場雞飛狗跳的追殺,那個叫阿良的傢伙在竹海洞天四處流竄,剛好應了他那句故意含糊其辭的口頭禪,「信不信我被無數仙子追過」?

  大概是追殺也算追求。

  直到他遇到了那位傳說中「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的青神山夫人。

  就又有了一個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新故事。之後衆說紛紜,一直沒有個定論。

  而那個阿良對沛阿香比較順眼,不打不相識,幫著沛阿香砍了一截青神山綠竹,讓他帶出竹海洞天。

  劉幽州聽完這個精彩紛呈的故事後,忍不住問道:「阿香你不是後來又重返青神山,參加過夜遊宴嗎?難不成阿良就跟了你們姓?」

  沛阿香無奈道:「他的意思,是不介意更換姓氏,當我們所有人的祖宗。」

  劉幽州大開眼界,這也行?有點道理啊。

  沛阿香拎著竹笛,站起身,打算讓雙方停拳了。

  再這麼打下去,小小雷公廟就真要多出一張病榻。

  那個一根筋的小姑娘,已經倒地七次之多。

  而柳歲餘也打出了真火,次次出拳,越來越趨於九境巔峰圓滿的神意,光是那疊雷一招,尋常遠遊境挨了半數,這會兒就該倒地不起,嘔血不止,而且不是傷筋動骨那麼簡單,已經落下病根。

  底子再扎實的遠遊境體魄,也經不住一位山巔境武夫的這麼摧折。

  雙方只是問拳而已。

  哪怕柳歲餘能夠憑此增長拳意,有望讓她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但是沛阿香沒覺得如此做,符合江湖規矩。

  江湖中人,純粹武夫,護短一事,得有個度。

  重傷一個低一境的小姑娘,以此讓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武運加一分。

  很丟人。

  沛阿香丟不起這個臉。

  所以沛阿香出聲道:「差不多可以了。」

  謝松花輕輕點頭,這個沛阿香還算厚道,不然他不出聲,她就要出劍了。

  直接問劍雷公廟,問年紀最大、輩分最高的。

  柳歲餘雖然意猶未盡,仍是倉促收拳,而那裴錢似乎渾然忘我,依舊遞出一拳,只是驀然驚醒,强壓一口純粹真氣逆行,拼著氣血翻湧,也要收拳後撤數步。

  纖細瘦弱的年輕女子,身形搖搖欲墜,那張微黑臉龐,皮開肉綻,一處眼眶紅腫得厲害,顯得十分狼狽,她微微歪著腦袋,便有鮮血從耳中流淌而出。

  同樣是女子,對方的九境拳頭,確實不輕。

  那裴錢的慘狀,看得劉幽州頭皮發麻,太滲人了。

  裴錢抬起手,以手背擦拭從鬢角滑至臉頰的鮮紅血跡。

  柳歲餘開始收斂一身拳意,看著裴錢,遮掩不住的眼神贊賞,點頭笑道:「此次我沒贏,你沒輸,我們算打個平手。以後等你破境了,再來問拳一場。你來馬湖府找我,或是我去落魄山找你,都可以。」

  裴錢抱拳致禮,只是默不作聲,似乎有話想說。

  舉形發現自己手心滿是汗水,轉頭看了眼抱著行山杖的朝暮,她更是滿頭汗水。

  朝暮察覺到他的打量視線,轉頭朝他擠出笑臉。

  舉形一下子就來了氣,道:「裴姐姐都受傷了,笑,你還笑,你怎麼不乾脆把嘴角咧到耳朵上……」

  不等舉形說完,就挨了謝松花一板栗,教訓道:「朝暮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哭鼻子你也說,笑你也說,難道要他學你當個悶葫蘆啊?」

  舉形哀嘆一聲,「她那麼笨,怎麼學我。」

  謝松花記起一事,與舉形正色道:「與朝暮認個錯。隱官在信上怎麼告訴你來著,有錯就認真豪傑,知錯能改大丈夫?」

  舉形楞了一下,好嘛,師父都知道拿隱官大人鎮壓自己了,哪怕心不甘情不願,仍是拗著性子,氣呼呼道:「對不住就對不住嘍。」

  謝松花抬起手,作勢要打,「你給我誠心實意點!」

  舉形見那朝暮在傻乎乎地使勁搖頭晃手,他便心一軟,硬著頭皮輕聲道:「對不起。」

  他娘的,彆扭死他了。

  朝暮展顔一笑。

  謝松花倒是沒來由想起信上另外一句言語,先前覺得那年輕隱官,過於婆婆媽媽事無巨細了,尤其是為了倆屁大孩子寫這麼大口氣言語,言之過早,只是不知為何,這會兒倒是覺得不該嫌早,反而嫌那年輕人在信上寫得少了。類似「入鄉隨俗還不夠,移風易俗大劍仙」這樣的道理,確實不嫌多。

  相信舉形和朝暮倆孩子,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才會真正意識到「移風易俗大劍仙」這些言語,到底承載著年輕隱官多大的期望。

  站在雷公廟門外的遠處臺階上,沛阿香對那裴錢,越來越刮目相看,最講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的武道一途,越是年輕的天才,越容易在體魄打熬一事上,落下一個阻礙將來武道登頂的大隱患。

  武學宗師,相互問拳,砥礪體魄,往往利弊皆有,好處是可漲拳意,完善拳法,但是就怕一場場傷勢,未能筋骨全部痊癒,落下諸多細微不可查的病根,境界一高,問題越大。例如止境第一層,是謂氣盛,人身小天地,一旦身體筋骨、經脈多有山河破碎,還如何氣盛?

  沛阿香自己就吃了天大的虧,雖然有個脂粉氣很重的名字,可沛阿香的拳法,是出了名的剛猛,早年性情更是桀驁,之所以成為劉氏供奉第三人,當然不是沛阿香貪圖那點神仙錢,作為純粹武夫,最講究一個身無外物,主要還是擔心弟子退路、香火傳承,別看沛阿香是俊俏公子哥的年輕容貌,實則年歲已高,與那北俱蘆洲老匹夫王赴訴,是差不多的高齡了,沛阿香在年輕時樹敵太多,王赴訴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沛阿香屬￿有苦自知,因為他確實躋身了十境武夫第二層的歸真,可惜先前氣盛的底子,打得實在糟糕,如今沛阿香是强提一口心氣,不讓自己對那「神到」絕望。

  所以這些年偶爾指點柳歲餘在內三位嫡傳弟子,沛阿香要他們切記一點,拳法求高之外也求大,得追求一個氣壯山河,例如學一學那北俱蘆洲的遠遊劍仙。但是除了柳歲余之外,其餘兩位嫡傳,還有再傳弟子七人,顯然沒有誰真正理解沛阿香的意思,無一人去往劍氣長城砥礪體魄、拳意。

  有些是故作不知,不太樂意去劍氣長城送死,道理很簡單,連劍仙都會死,武夫在那邊只會死得更快,往往是一出城,就注定是有去無回的下場。有些則是自認走到了武道盡頭,開始享福了,致力於傳拳給馬湖府雷公廟一脈的第三代弟子,美其名曰幫助師祖沛阿香開枝散葉,拳鎮一洲。當然也有些是在那世俗王朝擔任武將,需要為君主帝王幫著鎮壓、收攏一國武運,確實脫不開身,沛阿香的那位大弟子,便是這般處境。

  很多時候,千挑萬選,好不容易收取了幾位得意弟子,數年數十年的傾心栽培,傳以拳法真意,可是隨著時日推移,弟子們就有了自己的人生,久而久之,就真的只剩下那點師徒名分了,哪怕是拳法一脈,師徒之間,也會漸行漸遠。哪怕那些弟子在內心深處,依舊敬重師父,但多是身不由己,拳不由人,沛阿香對此小有遺憾,談不上太多傷感失望。

  自家馬湖府雷公廟一脈,除了柳歲餘已經獨當一面,還有那個少年歲數的關門弟子,足可繼承衣鉢香火。

  事實上,那次在竹海洞天撞上阿良,其實對方早就告訴過沛阿香,心大些,反正板上釘釘的十境武夫,就別總瞪大眼睛瞧著這個境界了,又跑不掉,多看看更高遠更壯闊的風景去,穗山之巔,去爬一爬,劍氣長城去瞅瞅,北俱蘆洲逛一遍,天隅洞天串個門……

  可惜那會兒的沛阿香,沒有多想,當然也怪那個狗日的阿良,很快就話頭一轉,兩眼放光,醉醺醺抹嘴,聊某些仙子的身段去了。

  沛阿香心中嘆息複嘆息,人生總是冷不丁的,來上那麼一拳,不輕不重的,只是讓人無力招架,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力之感了。

  十境武夫,概莫能外。

  沛阿香收斂這份心思,笑道:「裴錢,不介意地方小的話,這段時日就安心在此養傷。」

  這個自稱落魄山「開山弟子」的小姑娘,不愧是「只得」五次最强的遠遊境,底子打熬之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此養傷,不用太久。

  沛阿香愈發好奇那個寶瓶洲落魄山,傳授裴錢拳法、幫忙打熬體魄的那個師父,到底是何方神聖,難不成是寶瓶洲宋長鏡之外的某位九境武夫?止境武夫,可能性很小,不然沛阿香不可能沒有聽過對方的名號。浩然天下的十境宗師,相較於上五境修士,實在太少太少,比如鄰居北俱蘆洲,不過王赴訴、顧祐、李姓武夫三人,一位九境武夫,就已經涉及一洲武運的流轉去留,很難藏得太深。

  問拳過後,沛阿香頭疼的,就是那個女子劍仙謝松花了。

  怎麼看都是來者不善的架勢。

  一直沉默的裴錢終於開口道:「晚輩還有最後一拳,想要跟柳前輩請教。」

  柳歲餘伸出兩根手指,分別抵住太陽穴兩側,輕輕揉捏起來。

  謝松花猶豫了一下,問道:「裴錢,真想好了?」

  裴錢點點頭,轉身望向謝松花,裴錢咧嘴一笑,「就出一拳。」

  柳歲餘則轉頭望向身後的師父。

  沛阿香想了想,「那就讓小姑娘在這兒多待幾天。」

  他言下之意,就是讓柳歲餘不用太拘著輩分高低、境界之差了。

  不過沛阿香聚音成線,提醒弟子,「記住,出拳可以重些,但是絕對不許傷及對方的武道根本。」

  既不願與那落魄山結仇,更是出乎武夫前輩的本心。

  柳歲餘笑著答道:「哪裡捨得。這樣的好苗子,天下越多越好。」

  裴錢向柳歲餘抱拳說道:「晚輩知道,是我無禮了。與柳前輩……」

  再望向沛阿香,「也與沛宗師道一聲歉。」

  柳歲餘點頭道:「那我們就互換一拳,你算給見面禮,我幫著馬湖府雷公廟回禮。」

  謝松花忍住笑,與倆孩子說道:「都學著點,你們裴姐姐,這才是大家風範。」

  舉形點頭道:「我想學就能學,某人就難說了。」

  朝暮輕輕扯了扯謝松花的袖子,顫聲道:「師父,我有些怕。」

  然後裴錢停下腳步,做了一個奇怪動作,她抬起手掌,輕輕一拍額頭。

  在北俱蘆洲獅子峰,李二拳下,陳平安是以六境躋身七境金身境。

  而李二餵拳,一向有的放矢,極具針對性,故而許多拳,不適宜打在一個六境武夫身上,卻適合錘煉裴錢體魄。

  也虧得李槐那半年都在山腳小鎮,幫著娘親做買賣掙錢,一次都沒見過裴錢的練拳路數,不然徹底肯定沒了練拳的心思。

  練拳太苦,真真切切。

  而最怕吃苦一事,昔年裴錢,如今李槐,其實如出一轍。

  只不過李槐運氣確實要比裴錢好些,暫時還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吃苦。

  一般人要說跟李槐比學問比膽識,都有戲,唯獨比拼出門踩狗屎,真沒法比。

  沛阿香突然問道:「先前那第一拳,叫什麼?」

  既然拳意明瞭,再問對方拳招,就談不上不合江湖規矩。

  裴錢緩緩後撤,不斷與柳歲餘拉開距離,答道:「拳出落魄山,卻不是師父傳授給我,名為神人擂鼓式。」

  沛阿香笑著點頭,「你師父多大年紀了?」

  裴錢搖搖頭。

  能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裴錢很清楚。

  不能說的,就閉嘴不言,也算以誠待人。

  昔年在劍氣長城的那場武夫問拳,鬱狷夫曾經斷去師父那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今天在這馬湖府雷公廟外,裴錢也被柳歲余打斷神人擂鼓式,只遞出了十七拳。

  果然天下武夫多奇人。

  裴錢篤定自己只要能夠遞出二十四拳,對方就一定會倒地不起。是九境武夫也一樣。

  但是對方一樣能夠在第二十二拳前後,再以那一拳斷去自己拳意。無論是切磋分勝負,還是廝殺分生死,都是自己輸。

  沒辦法,純粹武夫之間的一境之差,師父與人對敵,能夠無視,她裴錢依舊沒辦法。

  當下能做的,就是遞出這一拳而已。

  是裴錢自己悟出來的。

  沒想好名字,得等師父回家幫著取名字。

  師父取名字,一絕。

  景清,暖樹,多美好?

  再看看自己,裴錢,賠錢?

  裴錢環顧四周,屏氣凝神,心神沉浸,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雙膝微曲,一掌竪立遞出,一拳緊握身前。

  此拳未出,拳架而已。

  謝松花便帶著兩孩子御風遠去數十丈。

  沛阿香在臺階上眯起眼,然後輕輕挪了一步,擋在劉幽州身前。

  年輕女子背後,猶如一輪大日破開海面,初升現世,然後驟然間迅猛懸空。

  我拳一出,如日中天。

  天下武夫,只能磕頭。

  ————

  中土神洲第六大王朝,邵元王朝。

  國師晁朴在與得意弟子林君璧,開始複盤那頭綉虎在寶瓶洲的早期布局。

  亭內溫煦如春,亭外卻是大雪紛飛。

  不過這位國師少有言語,讓林君璧來為自己解釋大驪王朝山上山下,那些環環相扣的複雜策略,點評其優劣,闡述得失在何處,林君璧不用擔心見解有誤,只管暢所欲言。

  這在國師府並不奇怪,因為晁朴始終認為人世一大癥結,在於人人學問深淺不一,偏偏喜好為人師,其實又不知到底如何為人師。

  所以晁朴傳道授業解惑的一個奇怪習慣,就喜歡是讓自認學有所成的弟子,不管年紀,大可以模仿那些學塾教書匠,或在學塾為他人拆解道理,或是在書房先說服自己,以理服人先服己。

  在林君璧偶爾沉思不語的間隙,晁樸便會說些題外話,他們先生學生之間,還不至於為此分心離題。

  這位在邵元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高冠博帶,相貌清臒,手捧一柄雪白拂塵,搭在手臂上。

  關鍵是老人顯得十分儒雅隨和,半點不像一位被皇帝放心授予國柄之人,更像是一位悠游林泉的清談名士。

  晁樸微笑道:「那文聖的三個半嫡傳弟子,勉强能算四人吧。當然如今又多出了一個關門弟子,隱官陳平安。我儒家道統,大體分出六條主要文脈,以老秀才這一脈最為香火凋零,尤其是其中一人,始終不承認自己身在儒家文脈,只認先生,不認文廟道統。而這四人,因為各有氣度,曾經被譽為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老儒士娓娓道來,「無論是誰,與齊靜春相處,都會如沐春風。」

  林君璧問道:「聽聞齊先生成為書院山主之前,脾氣其實也不算太好?」

  自家先生能夠直呼齊靜春名諱,林君璧卻要敬稱一聲齊先生。哪怕是師徒相處,林君璧也不願逾越規矩。

  晁樸笑道:「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老人隨後說道:「讀書人平易近人,講理守禮,又不是當個好好先生。書生意氣,風骨一物,豈會是一灘稀泥。」

  「那劍仙左右,如炎炎夏日,容易給人酷暑之感,文聖一脈的外人,實在難以親近。左右治學耿直,不近人情。後來轉去練劍,一個不小心,便劍術冠絕天下了。沒什麼道理好講。」

  「那個被老秀才稱呼為傻大個的,真名始終沒有定論,哪怕是文聖一脈的師兄弟,也習慣稱呼他為劉十六,當年此人離開功德林,就不知所蹤。有說他是年紀極大的十境武夫,也有說是位鬼魅之身的仙人,甚至與那位最得意,都有些淵源,相傳曾經一同入山采藥訪仙,關於此人,文廟那邊並無記載。約莫是早先寫了,又給老秀才偷偷抹掉了。」

  「此人言語不多,是文聖一脈最沉默的人,一些個說法,多是阿良外傳,信不得。秋風肅殺,此人唯一一次出手,就惹下一樁天大的風波,不過此事最後還是老秀才出面,真不知該說是收拾爛攤子,還是捅出更大的婁子,使得一座山岳下沉。不過浩然天下如今只知後事,不太清楚真正的起因了。」

  林君璧聽到這裡,疑惑道:「這麼一號深藏不露的人物,驪珠洞天墜落時,不曾現身,左劍仙趕赴劍氣長城時,依舊沒有露面,如今綉虎鎮守寶瓶一洲,好像還是沒有半點消息。先生,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晁樸點頭道:「所以有傳聞說此人已經去了別座天下,去了那座西方佛國。」

  林君璧神色古怪,那阿良曾經一次大鬧某座書院,有個膾炙人口的說法,是奉勸那些君子賢人的一句「金玉良言」:你們少熬夜,僧人譜牒不容易拿到手的,小心禿了頭,寺廟還不收。

  晁樸一揮拂塵,換了手臂,笑道:「阿良能夠跟文聖一脈走得太近,最早的時候,爭議不小。三四之爭落幕後,阿良就去了劍氣長城,未嘗沒有大失所望的意思在其中。」

  老儒士然後說到了那個綉虎,作為文聖昔年首徒,崔瀺,其實原本是有望成為那『冬日可親』的存在。

  書院山主,學宮祭酒,中土文廟副教主,最終成為一位排名不低的陪祀文廟聖賢,按部就班,這幾個頭銜,對於崔瀺而言,易如反掌。

  最重要的是崔瀺此人,與文廟之外的衆多勢力,關係極好。

  與武帝城城主下出彩雲譜,跟郁家老祖是忘年交、棋友,本命字為『水』的那位書院山主,同時還是劍仙,還有白紙福地的小說家老祖等等……其實都由衷認可崔瀺此人的學識、人品。只不過後來非議洶洶,大勢所趨,加上崔瀺也不是那種喜歡呼朋喚友的人,就使得崔瀺愈發沉寂,直到天翻地覆、山河變色之際,崔瀺才重新闖入天下視野,哪怕想要對其視而不見,都很難了。

  比如晁樸,就對崔瀺很不順眼,恨不得崔瀺就乖乖老死於大驪一國國師的位置上,如今崔瀺幫助大驪占據一洲,阻滯妖族北上寶瓶洲,晁樸佩服歸佩服,只是認可此人的學問深邃、算計深遠,不等於晁朴能夠接受崔瀺的欺師滅祖。甚至晁朴一直將崔瀺的倉促推出事功學問,再到叛出文脈,視為文聖一脈由盛轉衰的那個關鍵轉折點。

  只不過晁樸亦是一國國師,反而比一般讀書人,更加不得不承認,崔瀺的事功學問,在那寶瓶洲,推行得可謂極致了。

  山上山下,一洲之地,確實盡在崔瀺掌握中。

  晁樸輕聲感嘆道:「冬日宜曬書。人心陰私,就這麼被那頭綉虎,拿出來見一見天日了。不如此,寶瓶洲哪個藩國,沒有國仇家恨,人心絕不會比桐葉洲好到哪裡去。」

  林君璧低頭看著案上那副寶瓶洲棋局,輕聲道:「綉虎真是狠。心狠,手更狠。」

  哪怕是在一國即一洲的寶瓶洲,大難臨頭之際,掛冠辭官的讀書人,退出師門的譜牒仙師,隱匿起來的山澤野修,不少。

  可那大驪王朝,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不等這種態勢愈演愈烈,很快就拿出了一整套應對之策,運轉極快,顯而易見,好像一直就在等著這些人物的浮出水面。

  大驪年輕皇帝宋和,頒布聖旨,傳令一洲所有藩屬。

  一洲境內所有藩國的將相公卿,膽敢違抗大驪國律,或是陰奉陽違,或是消極怠政,皆按例問責,有據可查,有律可依。

  膽敢知情不報者,報喜不報憂者,遇事搗漿糊者,藩國君主一律記錄在案,而且需要將那份詳細檔案,即時交由大驪的駐軍文武,當地大驪軍伍,有權越過藩屬君王,先斬後奏。

  寶瓶洲那數百位辭官之官員,按最新頒布的大驪律法,子孫三代,此後不得入仕途,淪為白身。不但如此,各地朝廷官府,還會將那些在歷史上賜予家族的旌表、牌坊、匾額,一律取消,或就地拆除,或收回搗毀。不但如此,朝廷敕令地方主官,重新修補地方縣志,將辭官之人,指名道姓,記錄其中。

  觀湖書院,一位被譽為「大君子」的讀書人,親自負責此事,與大驪吏部、禮部兩位侍郎聯手,奔赴四方。

  這個為人溫文爾雅、治學嚴謹的讀書人,說得好聽是如此,說得難聽,可就是性格溫吞、過於和善了,但是在那場問責各個大驪藩國君主的遊歷途中,展現出極為雷厲風行的行事手段,此人一次次出現在君主身側,大加申飭,尤其是一次,竟然直接逾越書院規矩,直接出現在君臣議事的廟堂上,當面呵斥滿朝文武,尤其是那撥勛貴文官,更是被駡了個狗血淋頭。

  他那番言語,既然林君璧所在的邵元王朝都知曉了,相信整個文廟、學宮書院也就都聽說了。

  吃書如吃屎,平常時候,也就由著你們當那腐儒犬儒了。在此關頭,誰還敢往聖賢書上拉屎,有一個,我問責一個!哪個君主敢包庇,我舍了君子頭銜不要,也要讓你滾下龍椅,再有,我便舍了賢人頭銜,再趕走一個。還有,我就舍了儒生身份不要,再換一個君王身份。

  因為觀湖書院這位大君子表現出來的强橫姿態,加上各地嚴格執行大驪那套近乎苛酷的律法,在這期間,有個老儒說值此險峻關頭,是不是將那些是非對錯,先放放,再緩緩,容得那些人將功補過,豈不是更有利於大局形勢?

  結果此人下場,就是被那位一直冷眼旁觀的大驪吏部侍郎,一腳踹翻在地。

  沿海戰場上,大驪鐵騎人人先死,這撥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倒是半點不著急。

  另外一位禮部侍郎當場冷笑道:「當官個個都是一把好手,可惜當了官,就忘了做個人。」

  廟堂之上,滿朝文武,瑟瑟發抖。

  至於那些臨危退縮的譜牒仙師,大驪軍令傳至各大仙家祖師堂,掌律為首,若是掌律已經投身大驪行伍,交由其他祖師,負責將其緝拿歸山,若有反抗,斬立決。一年之內,未能捕捉,大驪直接問責山頭,再由大驪隨軍修士接手。

  三位大渡督造官之一的劉洵美,與大驪刑部左侍郎,共同負責此事。

  林君璧突然說道:「如果給大驪本土文武官員,再有三十年時間消化一洲實力,想必不至於如此倉促、吃力。」

  晁樸點了點頭,然後卻又搖頭。

  林君璧會意,神色複雜道:「大驪有無綉虎。」

  晁樸言語則更遠一步,「有綉虎當然最好,若無綉虎,只要事功一脈的學問,能夠持久,大驪國勢,就可以繼續往上走。齊靜春在山崖書院,為半洲之地,培養了一大撥或顯或隱的讀書種子,崔瀺則以事功學問授之、用之。這就是齊靜春與師兄的默契了,雙方學問,既相互掣肘,又相互補充。」

  晁樸指了指棋盤,「君璧,你說些細微處。再說些我們邵元王朝想做卻做不來的精妙處。」

  林君璧說道:「沿海戰線所有戰略要地,大驪鐵騎分為前後兩軍,後軍兵力相對單薄,前者主攻,以慷慨先死,生髮士氣,保證軍心,後者督戰中軍各地藩屬兵馬。」

  說到這裡,林君璧感慨道:「往往是數千兵馬,就敢督戰數萬大軍,由此可見,大驪鐵騎之强盛。」

  林君璧繼續說那仙家山頭的山水邸報,竟然能夠張貼在寶瓶洲各地藩屬的州郡縣,這彰顯著著大驪王朝,對一洲山上修士的驚人掌控力。

  有飛劍傳信涼亭內。

  晁樸一手捧拂塵,雙指拈住飛劍,打開一封飛劍秘制的山上紫泥封密信後,喟然長嘆道:「扶搖洲守不住了,周神芝已經戰死。齊廷濟開始率隊退守金甲洲,會繼續擔任中流砥柱,可多半也只能爭取守住金甲洲的半壁江山,以待後援。多少學宮書院的讀書種子,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林君璧心情沉重。

  在這之前,猶有噩耗,相較於撤退有序的扶搖洲,大批扶搖洲修士退守金甲洲。桐葉洲更加慘絕人寰。

  太平山被攻破。太平山無一修士存活。

  失去了三垣四象大陣,扶乩宗上下,緊隨其後,一樣是悉數戰死,無一人苟且偷生。

  大伏書院,則被蠻荒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王座大妖,親自出手,竟是以儒家手段鎮壓書院。

  這意味著整座桐葉洲,就只剩下兩處還有些許的人間燈火,搖搖欲墜,一個根深蒂固的玉圭宗,一個左右仗劍退敵的桐葉宗。

  一洲山河,雖未全部陸沉,但是一洲氣運,十之八-九,都已經落入妖族之手。

  林君璧問道:「先生,醇儒陳氏?」

  晁樸更是感傷不已,因為他出身亞聖一脈。

  而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更是亞聖一脈頂梁柱一般的存在。

  晁樸無奈道:「陳先生做了一個最壞的選擇,天下人覺得他理當該死的時候,不死,對個人而言該活的時候,不活。」

  晁樸站起身,望向亭外大雪飄落,落地成為厚重積雪,喃喃道:「何謂該死?在世人眼中,成為第一個轟轟烈烈戰死的浩然天下飛升境。何謂該活?是非功過,只要陳淳安人活著,只要守住了南婆娑洲,就有機會解釋清楚,當初他為何不死。哪怕陳先生不說,自有我晁樸,有我們亞聖一脈,替先生解釋。」

  林君璧跟隨先生站起身,「可是沒有陳先生坐鎮南婆娑洲,守不住的。哪怕有那位白先生贈予的搜山圖,還是守不住一洲之地的。陳先生一旦為了保全自己名聲,選擇擅自離開南婆娑洲,看似慷慨赴死,實則才是浩然天下真正的千秋罪人。」

  晁樸說道:「陳先生只要不離開南婆娑洲,所有與桐葉洲、扶搖洲有關係的修士,哪怕明知是這麼個道理,仍然會對陳先生心生怨懟,如果說這還是人之常情,可是只講恩怨、不明事理的人,世間何其多也。上山修道修皮毛,只會修力不修心。後患無窮。」

  老儒士神色沉重,「相傳那周密在大伏書院,笑言『你們儒家既然掌權,為何放權給世俗君王?既知人心,為何萬年不管?好一個人心本善,是你們儒家咎由自取,那我就手持照妖鏡,讓你們浩然天下看一看,到底是一肚子的浩然正氣,還是在照妖鏡之下,人性善惡,原形畢露。如今一個桐葉洲看不夠,那就再多看幾個洲』。」

  這並非是那周密的危言聳聽,只說南婆娑洲內部,就有多少人在竊竊私語,對陳淳安指指點點?

  兩洲淪陷,唯獨南婆娑洲置身事外。

  而桐葉洲和那扶搖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時,已經沒幾個掃雪人了。

  晁樸笑了笑,轉頭對林君璧說道:「對了,勉强有個好消息,藩邸在老龍城的那位大驪年輕藩王,拒絕任何一位桐葉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這個宋睦還下令下去,任何靠近老龍城十里之內的修士,皆視為大驪敵寇。所有桐葉洲修士,不僅僅無法進入老龍城,事實上還無法進入寶瓶洲沿海任何一處,一經發現,不問身份,斬立決。」

  林君璧贊嘆道:「難怪綉虎放心讓此人督造陪都、駐守老龍城。」

  晁樸繼而說道:「但壞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葉洲、寶瓶洲、北俱蘆洲和皚皚洲這一線四洲。你等著吧,托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寶瓶洲身上。而且一定會是某個道法通天的大手筆。」

  老儒士瞥了眼天幕。

  他沉默片刻,有意無意道:「君璧,力挽狂瀾於既倒,是壯舉,縫補山河,也是。要與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結為莫逆之交,也要學會駕馭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如此一來,你才能夠真正做點實事,不然至多就是當個講學家,教書先生,清談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夠好。」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誨,學生受教。暫時難挽天傾,願為補天匠。」

  晁樸點點頭。

  如今雪漸大,已經讓人覺得寒風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時,其實道路更加泥濘不堪。

  化雪時最天寒,最見人心。

  老儒士突然問道:「那個隱官,到底是怎麼個人?」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夠聰明的一個好人。」

  晁樸自言自語道:「齊靜春已逝,左右困在桐葉宗,崔瀺據守寶瓶洲,關門弟子獨自留在劍氣長城,老秀才當真是……捨得啊。」

  林君璧忍不住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真正的壯舉,其實從來人間處處可見,人性善心之燈火,俯拾即是,就看我們願不願意去睜眼看人間了。」

  晁樸笑道:「雪夜羈旅遠遊客,哪怕一點燈火飄搖,依舊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確實是每多見一點燈火,哪怕置身於人間夜幕,眼中心中,就都會光亮一分。」

  老秀才提議第五座天下命名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廟沒有答應,此事依舊被擱置起來。

  晁樸驀然大笑道:「好傢伙,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好讓儒家道統更多氣力放在教化一事上,這句話分明是借你之口,說給我們亞聖一脈讀書人聽的。」

  林君璧有些緊張。

  又有飛劍傳信而至。

  晁樸看過密信之後,怔怔出神。

  林君璧輕聲道:「先生?」

  晁樸回過神,說道:「我們文脈之內,專門寫了一篇道德文章,講解醇儒何為醇儒。」

  林君璧臉色陰沉,「是被人幕後慫恿,還是發自本心?」

  晁朴丟出那封密信,以拂塵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林君璧雙手使勁揉臉。

  老儒士自嘲道:「突然有些羨慕崔瀺了。」

  ————

  劍修除了那座居中的飛升城,在刑官一脈的率領下,修士與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邊地界,一鼓作氣開闢出了八座靈氣沛然的仙家山頭,處處大興土木,或者依山建府,或者臨水築城,並且打造出一個個山水陣法,不斷秘密安置壓勝之物。

  等於圈畫出了一道涵蓋方圓千里的另類禁制。

  這將是飛升城在第一層山水地界,此後自然還會不斷向外擴展。

  一位遠遊至此的劍修,成為第一撥拜訪飛升城的客人。

  其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個自家人。

  因為他是皚皚洲鄧涼,作為劍氣長城的舊隱官一脈劍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宮,長達數年之久,與徐凝、郭竹酒他們自然再熟悉不過。

  離開倒懸山時,作為元嬰境瓶頸劍修的鄧涼,年輕隱官就寫了一封親筆密信給他。

  鄧涼所在宗門,很快就開始秘密運作,以便讓鄧涼進入第五座天下,在那邊尋找破境契機,會有額外的福緣。無論是對鄧涼,還是對鄧涼所在宗門,都是好事。

  年輕隱官在信上,提醒鄧涼,如果能夠說服宗門祖師堂讓他去往嶄新天下,最好是去桐葉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搖洲,但是關於此事,決不可與宗門明言。最終在嘉春二年末,萬事俱備,鄧涼選擇了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遠遊路線,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劍湖,還有寶瓶洲的落魄山,風雪廟,鄧涼都故意路過,但是都沒有登門拜訪。

  哪怕宗門已經與文廟一座學宮打過招呼,幫助鄧涼討要來了一份極具分量的通關文牒,可鄧涼還是有些擔心意外,擔心那個太過天高皇帝遠的桐葉洲,個個都是腦子一團漿糊的,事實上,究其根本,還是鄧涼對桐葉洲印象太差,連帶著對那邊的三座書院都觀感不太好,鄧涼甚至做好了在那邊吃閉門羹的準備。

  鄧涼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葉洲大門。然後鄧涼改變主意,在那邊待了將近三年,與左右前輩、劍修王師子一起鎮守大門,直到大門即將關上的最後一刻,鄧涼才進入第五座天下。

  然後他才一路御劍,往飛升城而來。

  鄧涼在半路途中,憑藉那三年與左右前輩並肩作戰的守門廝殺,積攢下來的劍意,再加上左右前輩的指點,終於在嶄新天下躋身了玉璞境。

  剛好在這座飛升城東南方的紫府山,鄧涼遇到了那個正在督促陣法打造的刑官領袖,同樣是躋身了玉璞境的齊狩。

  齊狩對鄧涼的到來,顯然也很意外,更加熱情,親自帶著鄧涼遊歷這座紫府山,看了那塊已經被設為禁地的古老石碑,銘刻有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齊狩與鄧涼並無任何隱瞞,坦言在那山腳處,已經挖出一隻形制古樸的玉匣,只是暫時無法打開,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擔心一個不慎就觸發古老禁制,連匣帶物,一並毀於一旦。

  哪怕鄧涼出身於舊隱官一脈,對這位曾經多次出城廝殺的外鄉劍修,齊狩的真誠,還真是發自肺腑,因為在戰場上,雙方有過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實上,齊狩對曹袞、玄參這撥年輕外鄉人,觀感平平,唯獨對鄧涼,十分投緣。

  到了紫府山,鄧涼就不著急進入飛升城了。

  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後再次開門,才能離開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嶄新天下。

  鄧涼還不至於痴心妄想自己能夠在百年之內,就可以連破兩境,躋身飛升境。

  所幸還有個年號。

  據說時辰、斤兩,這兩事,目前一樣沒有定論。

  齊狩聽聞此事後,微微錯愕,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兩件事的意義所在。

  鄧涼也不藏掖,直接與齊狩說了這兩件事為何不容小覷,一個牽扯著時令、曆律的某種大道顯化,一個決定了世間萬物重量的衡量計算。

  至於如今飛升城內,刑官、隱官和財庫泉府三脈的暗流湧動,鄧涼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個大概了。

  畢竟要說這些宗門事務、山頭林立,浩然天下的譜牒仙師,實在是要比劍氣長城熟稔太多太多。

  鄧涼更不會主動摻和其中。

  所以鄧涼跟著齊狩去往飛升城,卻沒有恢復隱官一脈劍修身份,而是擔任了飛升城歷史上的第一位記名供奉。

  然後鄧涼去見了董不得,一個讓鄧涼懂得自己注定求而不得的姑娘。

  董不得當時剛剛返回飛升城,去了疊嶂酒鋪那邊喝酒,鄧涼走在那條並不陌生的大街上,發現鋪子沒了大掌櫃二掌櫃,生意依舊還不錯,不過代掌櫃卻成了個身形佝僂的外鄉漢子,這會兒正在陪著董姑娘同桌喝酒,羅真意和郭竹酒也在,剛好一人一張長凳,就姓鄭的掌櫃一個男人,難怪他滿臉笑意,唾沫四濺說著些寶瓶洲的風土人情,鄧涼落座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好說到了驪珠洞天與年輕隱官的一些陳年往事。

  沒人會跟鄧涼客氣,打過招呼就沒什麼客套寒暄了。鄧涼說了句終於破境了,至多是羅真意道賀一句,郭竹酒鼓掌一番,董不得甚至都懶得說什麼。

  鄧涼反而喜歡這樣的熟悉氛圍,因為沒把他當外人。

  郭竹酒一直幫著鄭大風倒酒。

  鄭大風便繼續說那陳平安送一封信掙一顆銅錢的小故事。

  董不得來這裡是為了喝酒解悶,隨便鄭大風瞎扯,郭竹酒卻是纏著鄭大風多聊他師父。

  而羅真意,便只是聽著,偶爾喝酒,她不說話。

  郭竹酒聽到鄭大風說她師父,少年時每天奔走在福祿街、桃葉巷和柵欄門,然後就在那邊第一次遇見了寧姚。

  至於那位英俊瀟灑酒量好的鄭掌櫃,當然便是雙方的見證人了。

  郭竹酒只覺得聽見了天底下最精彩的故事,以拳擊掌,「不用想了,我師父肯定第一眼瞧見了師娘,就認定了師娘是師娘!」

  這些事情,師父當年沒說過,師娘也從來不提的。

  鄭大風點頭道:「是啊是啊,那會兒綠端你師父,其實就已經很老道,早早曉得女子學武和不學武的區別了,把我當時給說得一楞一楞的,好幾天才回過味來。也不用奇怪,窮苦孩子早當家嘛,什麼都會懂點。」

  郭竹酒微微歪頭,皺著眉頭,鄭掌櫃這話怎麼聽著不太對勁。

  羅真意微微訝異,低頭默默喝了口酒,依舊不言語。

  鄭大風咳嗽一聲,說我再與你們說說那條泥瓶巷。那邊真是個風水寶地,除了咱們落魄山的山主,還有一個叫顧璨的混世魔王,以及一個名叫曹曦的劍仙,三家祖宅都扎堆在一條巷子裡邊了。說到這裡,鄭大風略微尷尬,好像在浩然天下說這個,很能嚇唬人,唯獨與劍氣長城的劍修聊這個,就沒啥意思了。

  郭竹酒趴在桌上,突然說道:「師父那麼些年,一個人在泥瓶巷走來走去的,離了祖宅是一個人,回了家也還是一個人,師父會不會很寂寞啊。」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點頭道:「約莫是有些的。反正你師父每次遠遊返鄉,都會先去泥瓶巷祖宅坐一會兒。」

  郭竹酒低聲道:「鄭掌櫃,我師父少年時的模樣,是咋個模樣啊,無法想像唉,師父小時候,我就更無法想像啦。」

  鄭大風笑道:「成天風吹日曬,黝黑瘦瘦的,個頭還不高,所以很不起眼,再小些時候……除了同樣穿草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郭竹酒撓撓頭,繼續趴在桌上,盯著自己眼前的那只白酒碗,「我還以為師父嗖一下,就變成了少年,再嗖一下,就變成了我熟悉的那個師父。」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語。

  鄧涼突然說道:「先前有人評選出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單單將不說姓名的『隱官』,排在了第十一,最少說明隱官大人還在劍氣長城,而且還躋身了武夫山巔境,還是一位金丹劍修了。」

  郭竹酒猛然坐起身,「真的?!」

  鄧涼點點頭,笑道:「千真萬確。」

  鄧涼瞥了眼羅真意。

  董不得瞪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鄧涼。

  鄧涼自罰一碗酒水,結果連羅真意也對他沒好臉色了。

  鄧涼只得轉移話題,問道:「寧劍仙就一直沒有返回城中?」

  郭竹酒嘆了口氣,「麼得法子,師娘肯定比誰都想師父啊,又不好意思當著我們面借酒澆愁,只好一個人跑遠了,然後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可勁兒想念師父,唉,師娘捎上我多好,還能借用一下袖子擦擦眼淚來著的……」

  郭竹酒的腦袋突然被人一把按住,額頭緊貼桌面。

  腦袋抵住桌子的郭竹酒,只能先笑哈哈,再悶聲獻殷勤:「師娘師娘……你咋個回來,也不在天上御劍炸出一連串雷,我都沒機會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嘞,師娘是如今咱們這座天下的唯一一位仙人唉……」

  寧姚使勁按了兩下,郭竹酒小腦袋咚咚作響,寧姚這才鬆開手,在落座前,與鄭大風喊了聲鄭叔叔,再與鄧涼打了聲招呼。

  鄭大風這是當年驪珠洞天一別,第一次重新見到寧姚。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許多年,昔年少女如今也已是驚世駭俗的仙人境。

  鄭大風笑道:「寧姚你放一千一萬個心,最少在那由我看門多年的落魄山上,陳平安絕對沒有對誰有半點歪心思。」

  寧姚一笑置之。

  郭竹酒坐在寧姚身邊,抬起手,小聲道:「師娘,你來之前,我掐指一算,就算到了師父已經是山巔境,而且馬上就是玉璞境劍仙了。」

  鄧涼有些無奈,可惜顧見龍和曹袞、玄參他們仨都沒在,不然別說玉璞境,飛升境都是隱官大人的囊中物了。

  這第五座天下。

  哪怕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已經關閉,依舊亂象橫生。奇人異事,更是數不勝數。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鳶的獨子,蜀中暑,打造出了一座超然台之後,與一個登門拜訪的黑衣書生,相逢投緣。

  後者名為陳穩,來自北俱蘆洲,卻不是劍修。

  然後一些個原本還覬覦那處超然台的桐葉洲修士,得知此人竟是那年輕十人之一,差點沒當場嚇破膽。

  一個名叫楊橫行的練氣士,擅長符籙,脾氣極差,跟桐葉洲修士紛爭不斷。結果惹了衆怒,被近百號練氣士追殺。不曾想這廝在這座天地悄悄躋身了元嬰境,以及遠遊境,一大撥修士,被他反過來殺了個大半。

  再就是傳聞有劍氣長城的一位女子劍仙,曾經獨自御劍南下,極為靠近那道南大門,劍斬多人。

  而那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有人獨自出門遠遊,然後順便路過那處許願橋。

  夜幕中,一襲白衣夜讀書的許白,獨自站在橋上,遙望對面山巔有一輪明月,有一騎策馬山脊上。

  許白凝神遠眺,便見那紅衣女子,身騎白馬,腰懸狹刀系酒壺,彷彿騎馬入月中。

  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

  裴錢以八境武夫,遞出相當於九境圓滿的無名一拳。

  柳歲餘則以九境巔峰武夫,還以十境一拳。

  互換一拳。

  裴錢那一拳,既問拳也接拳,倒滑出去數十丈,雖然渾身浴血,身形搖晃數次,她仍是强提一口氣,使得雙腳陷入地面數寸,她這才暈厥過去,卻依舊站立不倒。

  柳歲餘被那一拳打得整個人撞破雷公廟外牆,在雷公廟內踉蹌止步,嘔出一大口鮮血。

  沛阿香當時只小聲嘀咕了一句話,「又一個姓裴的。」

  裴錢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然後在雷公廟又養傷一月有餘。

  在這期間,沒有搭理那個叫劉幽州的陌生人,只是與謝姨、舉形朝暮他們問了些劍氣長城的事情。

  比如師父在她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師父擔任隱官之後,做過哪些事,說了什麼話。

  也問那謝姨,成為一位金丹劍修,是不是很難。

  最終在離去之前,裴錢獨自出門一趟,幫著舉形和朝暮,分別打造了一隻普通材質的書箱和竹杖,作為臨別贈禮。

  既然被他們稱呼為裴姐姐,又年長十多歲,其實就是半個長輩了。

  先與沛阿香和柳歲余兩位前輩道謝和告辭,裴錢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在雷公廟外與謝姨他們師徒三人告別。

  她彎下腰,與那兩個劍仙胚子笑道:「好好練劍,然後多讀書,多行游,要在一起少別離。」

  背著嶄新竹箱的舉形使勁點頭,「裴姐姐,你等著啊,下次咱們再見面,我一定會比某人高出兩個境界了。」

  朝暮攥緊手中行山杖,同樣小雞啄米道:「裴姐姐,以後我們去落魄山做客啊,一定要在家啊。」

  裴錢笑了笑,直起腰,拍了拍倆孩子的腦袋,「有師父在身邊呢,不要著急長大。」

  謝松花讓兩名弟子留步,她單獨送了裴錢一段路程,兩人一起徒步。

  舉形和朝暮遠遠望去,好像裴姐姐的個子又高了些?

  劉幽州坐在門外臺階上,心思悠悠不在雷公廟了。

  他掏出一枚雪花錢,高高舉起,真是好看。

  遠方,裴錢只是看著地面,輕聲說了一句話,「師父曾經在家鄉對我說過,他照顧自己的本事,不是吹牛,天下少有,師父騙人。」

  謝松花無言以對。

  裴錢快步走出,然後笑著倒退而走,與那位謝姨揮手告別。

  謝松花笑道:「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

  裴錢重新轉過身後,快步而行,走出一個六步走樁,猛然間拔地而起,御風遠遊天地間。

  劉幽州抬頭望去,手中雪花錢好看,今夜月色也好看。

  浩然天下。

  老秀才在那扶搖洲北部現出身形,以心聲大喊道:「喂喂喂,白兄弟,在不在,應一聲?!他娘的有個傢伙說你有沒有仙劍在手,都不咋的,擱我我是絕對忍不了的!」

  孫道長毫無徵兆地返回兩座天下接壤的大門處,朗聲道:「還個屁的劍,只管拿去!」

  於是一位原本守著桃花與草堂的青衫書生,一劍隨手劈開天幕,重返浩然天下的扶搖洲中部,望向一位王座大妖,讀書人淡然道:「好的。白也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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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零六章 十四境

  半座劍氣長城的懸崖畔,一襲灰袍隨風飄蕩。

  流白來到此處,要與龍君前輩道別,她剛剛躋身元嬰境,並且先後得到了兩道純粹劍意的饋贈。

  在此練劍的九十餘位托月山劍仙胚子,大多已經早於流白破境或是得到一份劍意,得以先後離開城頭,御劍去往浩然天下,趕赴三洲戰場。

  那些遊蕩在天地間百年、千年甚至萬年的一縷縷劍意精純,無偏無倚,只要劍心澄澈,與之契合者,便是被它們認可的天下劍修,便能夠得到一樁機緣,一份沒有任何所謂香火、師徒名義的純粹傳承。

  唯獨一種存在,無論天賦多高、資質多好,絕無可能獲得劍意的青睞。

  例如蠻荒天下被列為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以及那個昵稱豆蔻的少女。

  流白輕聲道:「龍君前輩,我即將離開此地,去往桐葉洲追隨先生和師兄,不知前輩有無話語,需要晚輩捎給先生?」

  城頭罡風陣陣,那一襲灰袍並未開口言語。

  流白也不敢催促這位性格古怪的前輩,她不著急離開城頭,便望向對崖,不見那一襲鮮紅法袍的蹤跡。

  甲子帳下令,針對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設置了一道極具威勢的山水禁制,徹底隔絕天地,流白可以清楚看到對面風景,對面城頭看待此處,卻只會白霧茫茫。

  她身邊這位龍君前輩,確實太過性情難測,作為萬年前問劍托月山的三位老劍仙之一,曾是陳清都的摯友,曾經一起起劍於人間大地,問劍於天,淪為刑徒之後,最終與觀照一起再次淪為托月山傀儡,但是與那魂魄四散、神志不清的觀照大不相同,龍君是自己舍了皮囊肉身不要,甚至任由王座白瑩腳踩一顆頭顱。在戰場上,斬殺自己一脈的最後一位劍仙高魁。

  高魁問劍,龍君領劍,僅此而已。

  最終被老人親手斬斷劍道最後一炷香火。

  流白確實不太理解龍君前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事實上流白就連那個離真,都琢磨不透。離真如今還留在城頭上,好像打定主意要與那年輕隱官死磕到底了。

  隨著一位位托月山劍仙胚子的各有所得,一份份劍運的大道流轉,自然而然,就會使得對面半座劍氣長城越來越單薄,使得那個傢伙的處境,越來越岌岌可危。因為那半座劍氣長城的穩固程度,與劍道氣運戚戚相關,相信那個與半座長城合道的年輕隱官,對此感知,會是天地間最清晰最敏銳的一個。

  山下的凡夫俗子,懵懵懂懂,不知命理陽壽,故而不知老之將至,不知哪天才算大限將至。

  但是那個年輕隱官,如同每天瞪大眼睛對著一盞祖師堂長命燈,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盞燈火的光亮,日漸黯淡。

  龍君開口道:「讓你先生去請劉叉返回此地傾力出劍,最晚一年,務必要迫使那小子躋身玉璞境。遲則有變。」

  流白錯愕不已,不知為何龍君偏要讓那人躋身玉璞境,難道?不對!自己絕不能受那人的言語影響心境,龍君前輩絕不可能與他同氣連枝。

  於是流白心有疑惑便詢問,絕不讓自己疑神疑鬼,開門見山問道:「龍君前輩,這是為何?煩請解惑!」

  龍君笑著解釋道:「對於陳平安來說,碎金丹結金丹,都是水到渠成之事,成為元嬰劍修,不容易,也不算太難,只不過暫時還需要些時日的水磨功夫,他對於練氣士境界拔高一事,確實半點不著急,更多心思,放在如何增長拳意之上,大概這才是那條小瘋狗眼中的燃眉之急。畢竟修行靠己,他一直如同入山登高,唯獨練拳一事,卻是雷打不動,如何能夠不著急。在浩然天下,山巔境武夫,確實有些了不得,可是在這裡,夠看嗎?」

  流白只覺得頭暈目眩,顫聲道:「他當時不是說自己馬上玉璞境嗎?」

  「他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啊?」

  龍君嗤笑道:「真相自然是他隨口嚇唬你跟離真的,我當時本想要說他馬上元嬰,只是見你們信以為真,就懶得說話了。」

  流白幽幽嘆息一聲。

  龍君望向對面,「這小子性情如何,很難看破嗎?一切被視為他眼中可見之物,無論距離遠近,無論難度大小,只要心神往之且行之有路,那他就都會半點不著急,默默做事而已,最終一步一步,變得唾手可得,但是也別忘了,此人最不擅長的事情,是那無中生有,靠他自己去找到那個一。他對此最沒有信心。」

  說到這裡,龍君笑問道:「是不是不信此說?」

  流白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龍君前輩這個說法,讓她將信將疑。

  龍君無奈道:「看來是真被他那兩把本命飛劍給嚇傻了,我問你,一位如此年輕的九境武夫,還是以外鄉人身份當了隱官、並且能夠服衆的一個聰明人,遠遊、歷練、廝殺不斷,但是他陳平安可曾悟出真正屬￿自己的一拳?有嗎?沒有。」

  流白恍然,輕輕點頭。

  龍君說道:「一切作為皆在規矩內,你們都忘記他的另外一個身份了,讀書人。自省,克己,慎獨,既是修心,其實又都是重重約束在身。」

  所以越是如此,越不能讓這個年輕人,有朝一日,真正悟出一拳,那意味著最重修心的年輕隱官,有望能夠憑藉自己之力,為天地劃出一道條條框框。尤其不能讓此人真正悟出一劍,大凡物不平則鳴,這個年輕人,心中積鬱已經足夠多了,怒氣,殺氣,戾氣,悲憤氣……

  到時候被他歸攏起來,最終一劍遞出,說不得真會天地變色。

  說到這裡,龍君以無數條細密劍氣,凝聚出一副模糊身形,與那陳平安最早在劍氣長城露面時,是差不多的光景。

  龍君伸手撥開那道山水禁制,繼續說道:「他要修心,循序漸進,那就要逼得他走捷徑,逼得他不講理。哪怕成為元嬰劍修,這傢伙躋身玉璞境,依舊大不易,倉促之下,多半要用上一種折損大道高度作為代價的捷徑秘法,要他不得不飲鴆止渴,一旦躋身了玉璞境,他就要徹底與剩下半座劍氣長城共存亡,真正成為了陳清都第二。」

  流白瞥了眼對面懸崖,並無那人蹤影,試探性問道:「再難離開劍氣長城?」

  「所以你們擔心他躋身玉璞境,其實他自己更怕。」

  龍君點頭道:「若是他無法躋身玉璞,只能以真元嬰、僞玉璞的稀爛境界,繼續死守城頭,更好,劉叉一劍下去,將對面城頭再一斬為二,他就要被傷及大道根本,半死不活,劉叉再多幾劍,人依舊不會死,可是他的修道一途,就算徹底毀了。劍道先於武道行至斷頭路,他與劍氣長城的合道,就變得名不副實,便是讓他躋身了十境武夫又能如何?任人宰割,坐地等死罷了。遲早有一天,無論是我,還是故地重遊的你,或是綬臣,斐然,誰來出劍,其實都一樣了。劍劍傷他大道根本。」

  他人登城即上墳,墳塚之中有個活人,實則與死人無異。

  流白好似山窮水盡之時,豁然開朗見那山清水秀。

  唯一礙眼的,便是龍君前輩故意打開禁制後,那一襲鮮紅法袍,好像如約而至,只見他手持狹刀,一路輕敲肩頭,緩緩走來,最終站在了懸崖對面。

  肩扛狹刀,對峙而立。

  流白先前雖然躋身了元嬰境,非但沒有太多欣喜,反而憂心忡忡,簡直比跌境還不如。

  作為昔年托月山百劍仙名列前茅的存在,因為圍殺一役,躋身上五境劍仙的意外,驀然變得比天大,一天不曾真正躋身玉璞境,流白一天難以釋懷。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將來要想打破元嬰瓶頸,就需要面對那個心魔,簡直讓流白躋身了元嬰境,就像是走近了那人一大步,心魔之可畏,就在於玄之又玄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資質,道法,境界,甚至心性,都彷彿天邊流雲,如何低得過堅若磐石的那尊心魔?

  而許多躋身上五境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能夠降服心魔,很大程度上是早先根本不知心魔具體為何,既來之則安之,反而容易破開瓶頸。

  一旦早早知曉了心魔為何物,所有早早準備好的破解之法,對於心魔而言,其實反而皆是它的滋養壯大之法。

  但是如果流白面對心魔之時,那個年輕隱官已經身死道消,那麼流白躋身上五境,反而恨不得心魔是那陳平安。

  因為到時候流白在內心深處,就可以維持一點靈光,深知那心魔是已死之物。

  今天聽聞龍君前輩一番言語過後,流白道心大定,望向對面那人,微笑道:「與隱官大人道一聲別,希望還有重逢之時。」

  當下有此道心,流白只覺得劍心愈發澄澈了幾分,對於那場原本勝負懸殊的問劍,反而變得躍躍欲試。

  那人面帶笑意,破天荒沉默不言,沒有以言語亂她道心。

  流白看得出來,對方這幾年並不好受,好不容易躋身山巔境,使得容貌穩固之後,反而一天比一天形神憔悴。

  一位久居山中的修道之人,不知寒暑,酣眠數年,乃至於數十年,如死龍臥深潭,如一尊神像枯坐祠廟,其實並不奇怪。

  例如北俱蘆洲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更是以擅長大睡著稱於世,披雪作衣。

  而新評出年輕十人之一,流霞洲的那位夢遊客,應該也是火龍真人的同道中人。

  或是坐忘形骸,勤修道法數年之久,期間只是小憩片刻,用以溫養魂魄,也不奇怪。這類小憩,大有講究,契合「人身大死」一說,是山上修道極為推崇的熟睡之法,真正不起一個念頭,按照佛法說法,便是能夠讓人遠離所有顛倒夢想,故而相較凡俗夫子的最是尋常的夜中熟睡,更能夠真正裨益三魂七魄,神魂大休歇,故而會給練氣士格外香甜之感。

  從目從垂,意坐寐也,修道之人,靜坐養神,無夢而睡,正是練氣士躋身中五境的一個徵兆。

  但是一位練氣士,不眠不休整整七年,並且每時每刻都處於思慮過度的境地,就很罕見了,自然會大傷心神。

  故而空有境界,心神日漸憔悴。

  陳平安笑問道:「龍君前輩,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是在巷子裡踹過你啊,還是攔著你跟離真搶骨頭了?你們倆就非要追著我咬?」

  龍君笑道:「雖說只剩下半座劍氣長城,陳清都這把老骨頭,確實讓人有點難啃。給你熬過了這麼些年,確實值得自傲了。」

  陳平安轉移視線,與那流白說道:「還不走?我再憐香惜玉,也是有個度的。」

  流白眼神堅毅道:「今天你我一別,極有可能就是生死別離一場,你只管多說些,將來我與心魔問劍,畢竟不是真正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擺擺手,「勸你見好就收,趁著我今兒心情不錯,趕緊滾蛋。」

  流白不挪步,身形紋絲不動。

  龍君譏笑道:「不過悟出一點粗淺的白骨觀,以此洗滌心湖戾氣,心情就好了幾分?禪味不可著,死水不藏龍,禪定非在定時定,你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不妨說句大實話,白骨觀於你而言,便是實打實的旁門左道,漸悟萬年也頓悟不得。便是看出了自身化作極盡白淨之骨,念頭倒下,由破及完,白骨生肉,最終流光溢彩,再心神外放,無量無邊皆白骨雜處,可惜終究與你大道不合,皆是虛妄啊。只說那本書上,那罄竹湖所有枉死衆生,真是一副副白骨而已?」

  說到這裡,龍君前輩瞥了眼陳平安,輕輕搖頭,不以為然道:「想要自欺欺人,將千百念頭散落累累白骨上,好憑此勉强休歇片刻,那你就該乖乖躲起來,別來我這邊自討沒趣。」

  事實上,陳平安肯定不會在白骨觀一途走得太遠,就如龍君所說,只是一門試圖暫時拿來「小睡片刻」的取巧之法。所以哪怕陳平安今天不來,龍君也會一語道破,絕不給他半點溫養魂魄的機會。

  陳平安微微皺眉,然後灑然一笑,手持斬勘,遙遙指向那一襲灰袍裡邊的模糊老者,「龍君前輩,好高的道法,為晚輩指點迷津,避免誤入歧途,如何謝你?這麼多年的辛苦護道,助我砥礪道心,如果不是你這副尊容,我都要誤以為前輩是我家鄉騎龍巷的那條左護法了。」

  龍君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倒是反其道行之。」

  陳平安再次轉頭,好奇問道:「真不走?真以為站著不動,多看我幾眼,就是磨礪道心劍意了?」

  流白看著那個年輕人,沒來由感慨道:「你真可憐。」

  陳平安眯眼而笑。

  龍君突然以一份沛然劍氣瞬間隔絕天地,不讓那陳平安言語有傳入流白耳中的可能,甚至不讓她多看對方一眼。

  沒了龍君的劍氣壓制,遮蔽半座劍氣長城的山水禁制重新關門。

  流白髮現自己視線模糊,無法看見對面絲毫,她楞了楞,「龍君前輩,這是為何?」

  龍君說道:「你只需要知道一點,他先前讓你見好就收是對的,並且他說這句話,本就是為最後一句話做鋪墊,不然他說出口,你聽見了,就可以讓你心魔暴漲。」

  流白搖頭道:「我不信!」

  由縱橫劍氣凝聚而成的老人身形,漸漸消散,再次變成空蕩蕩的一襲灰袍,龍君語重心長道:「走吧,沒必要跟一條瘋狗一般見識。以後好好練劍,若是你當真能夠斬卻此人顯化的心魔,對你大有裨益,因禍得福,大道成就,有可能比先前更高。」

  流白雖然不明就裡,對陳平安的那句言語充滿好奇,卻也不會違逆龍君教誨,更不敢將自身劍道視為兒戲,與那陳平安作無謂的意氣之爭,她立即御劍離開城頭。

  在流白離開城頭後,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離真來到龍君身旁。

  離真委屈道:「你對流白那小娘們,可比對我好多了。」

  龍君只是轉頭望向北邊那座城池遺址。

  萬年之前,以戴罪之身遷徙至此的刑徒,萬事萬物,一切由無到有。

  離真問道:「你為何如此針對陳平安?」

  龍君淡然道:「一個年輕人,能與我有何仇怨?只是任何一個想要成為陳清都第二的劍修,都該死。」

  離真又問道:「我雖不是觀照,但是也知道觀照只是失望,為何你會如此?」

  觀照心態,跟那十萬大山當中的老瞎子差不多,劍仙張祿之輩,大抵亦是如此。對於新舊兩座浩然天下,是同一種心態。

  龍君收回視線,默不作聲。

  離真問道:「咱們這位隱官大人,當真尚未元嬰,還只是破爛金丹?」

  龍君懶得言語。

  離真自言自語道:「不過流白由衷可憐對方,也不算奇怪。」

  天地寂寥,孤單一人,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偶有飛鳥飛往城頭,經過那道山水陣法之後,便倏忽掠過城頭。既然不見日月,便沒有晝夜之分,更沒有什麼四季流轉。

  脫胎換骨,心神凝聚,身外有身,是為陽神,喜光明,是金丹之絕佳棲息之所。

  一粒靈光,出幽入冥,無拘無束,是為陰神,喜夜遊,是元嬰之寤寐修行之地。

  陳平安與劍氣長城合道,代價不小。

  三者早已熔鑄一爐,不然承載不了那份大妖真名之沉重壓勝,也就無法與劍氣長城真正合道,只是年輕隱官此後注定再無什麼陰神出竅遠遊了,至於儒家聖賢的本命字,更是絕無可能。

  離真笑了起來,「流白笨是笨了點,笨點好啊,她未來的心魔,反而不至於太過死結無解。」

  龍君果斷阻斷天地,等於是救了流白半條命。

  不然那位隱官大人只需說一句話,就可能讓流白丟掉半條命。

  很簡單,一句「你喜歡我作甚」,就能讓流白道心崩潰大半。

  至於是流白不是真心喜歡,半點不重要,這恰恰才是最棘手的癥結所在。

  畢竟世間不喜歡,無非是個無所謂了,世間之喜歡卻有千百種,緣由更有百千個。

  龍君突然以劍氣隔絕出一座不易察覺的小天地,問道:「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離真反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龍君沉聲道:「你的那把本命飛劍,名為『光陰』。」

  離真笑道:「是又如何?你難道不是比誰都清楚,我算是天底下最無事可做的劍修,最少也該是之一?就我這點境界,能看到什麼,又能做什麼?」

  離真自顧自搖頭,自嘲道:「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做啊。」

  離真之所以死活不願成為觀照,其根源便在於那把好似一座天地大牢籠的本命飛劍。

  當年甲申帳多位年輕劍修,圍殺陳平安一人,事後竹篋察覺到離真的萎靡心境,當面勸說離真,如果以他當下心境,未來百年,興許成就還不如流白。竹篋還詢問一心想要「遠離觀照得真我」離真,這輩子到底能否不問觀照、離真,只為劍修身份,真正遞出一劍。而當時離真的回答十分古怪,反過來詢問竹篋有無走過光陰長河,並且離真最終給出了「河床」和「命運」兩個說法。

  老大劍仙陳清都,曾經見到一位「故友」之後,也曾有一番感慨,若是他在光陰長河當中,逆流而上一萬年,重返戰場,足可問劍任何一位「前輩」。

  離真望向對面,喃喃道:「很羨慕你啊。」

  而那個被離真羨慕的年輕隱官,腰間懸佩斬勘,正在城頭上緩緩出拳。

  一如當年,獨自出拳而走,那時候,劍氣長城的城頭上猶有大小兩座茅屋,老劍仙還在,連贏自己三場的曹慈也在。

  相對於紛雜念頭時刻急轉不定的陳平安而言,光陰長河流逝實在太慢太慢,如此出拳便更慢,每次出拳,好似往返於山巔山腳一趟,挖一捧土,最終搬山。

  在對面那半座劍氣長城之上,蠻荒天下每斬殺一位人族大修士,就會在城頭上篆刻下一個大字,而且甲子帳似乎改了主意,無需斬殺一位飛升境,哪怕是仙人境,或是某位大宗之主,便可刻字,既刻大妖化名,也刻它們斬殺之人。

  由於大妖刻字的動靜太大,尤其是牽扯到天地氣運的流轉,哪怕隔著一座山水大陣,坐擁半座劍氣長城的陳平安,還是能夠依稀察覺到那邊的異樣,偶爾出拳或是出刀破開大陣,更不是陳平安的什麼無聊舉動。

  苦夏劍仙的師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周神芝。

  扶搖洲一位飛升境。此外還有桐葉洲太平山老天君,太平山山主。扶乩宗宗主嵇海。三位書院聖人,其中就有君子鐘魁的先生,大伏書院山主……

  都已戰死。

  所幸沒有南婆娑洲陳淳安,師兄左右。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姜尚真也都無事。

  通過這些,陳平安就能夠大致判斷出妖族在浩然天下的推進速度。

  原本毫無意義,只會徒增煩惱。

  但是有了那本山水遊記之後,當陳平安將所有文字一一煉化,得到了那封來自大驪國師的密信,就變得至關重要了。

  然後陳平安心底就生出一個感覺,這個崔瀺,但凡腦子沒病,就想不出這樣的法子來送信。

  崔瀺真正厲害之處,甚至不在於賭他陳平安能夠拼湊出這封密信,而是篤定那頭通天老狐,自號老書蟲的周密,會在自己之後,獲悉這封密信!尤其可怕的是在那崔瀺看來,好像周密知不知道此事,都不會改變崔瀺心中的那個既定大局。若是周密毫無察覺,當然最好,可哪怕周密當真學究天人,獲悉了此事,也無礙大局。

  不過這裡邊還藏著幾個大大小小的意思,讓陳平安後悔自己腦子跟那崔瀺一樣有病,竟然誤打誤撞拆解出了這封密信。

  知道還不如不知道。

  桐葉洲大伏書院舊址,一位青衫儒士模樣的王座大妖,心思微動,便立即讓人去拿來一部山水遊記,煉化了那本山水遊記所有文字,略作思量,他先後中煉了崔、巉、瀺、十、一在內的五字,又分別試過了所有組合,最終在心湖當中,周密也得到了那封只有八個字的密信,「時機適宜,山水顛倒。」

  周密啞然失笑,以心聲稱呼崔瀺,然後伸出一手,「有請崔國師,閒聊幾句。」

  對方本就是陽謀,賭寶瓶洲最後是否能夠決定天下大勢的走向。

  寶瓶洲守得住,所謂的山水顛倒才有意義,畢竟留在蠻荒天下的那僅剩半座劍氣長城,依舊屬￿浩然天下的版圖。若是守不住,崔瀺撐死了只是以命換命,至多救下一個年輕人,而且還得看對方願不願意離開劍氣長城,與他崔瀺更換位置。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周密敢斷言,陳平安一旦真的求助於寶瓶洲失守的崔瀺,極有可能會大失所望,被崔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那就真是一場極有意思的問心局了。

  崔瀺身形緩緩凝聚在周密眼前。

  周密問道:「所謂『時機適宜』,是寶瓶洲成功阻滯蠻荒天下大軍北上,最終兩座天下僵持不下之際?」

  只是法相降臨桐葉洲大伏書院的老儒士微笑點頭。

  正是大驪國師崔瀺。

  如果周密不是身在書院遺址,崔瀺自然不會現身。

  周密又問道:「崔國師就如此篤定陳平安已經率先得到密信,再篤定寶瓶洲一定守得住,還要篤定陳平安撐得到那一天?特別是需要篤定陳平安熬得住性命之憂,不至於早早與你更換位置,不會害得你前功盡廢?」

  崔瀺說道:「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點腦子和擔當還是有的。」

  周密笑問道:「崔國師,我最後只有一個問題了,你如何確定那半座劍氣長城,撐得到你所說的適宜時機?就不擔心我騰出手來,親自針對他?」

  崔瀺淡然道:「你我之間,爭的是不止兩座天下的大勢。你要是這點氣魄都沒有,沒資格談什麼重整儒家道統,收攏文脈,立教稱祖。」

  周密沉默片刻,搖頭嘆息道:「崔瀺,原來你是要用一個陳平安的性命,加上半座劍氣長城,作為誘餌,換來禮聖……不對,是亞聖與我的換命?」

  崔瀺微笑道:「也可能是至聖先師親自出手嘛。」

  周密笑道:「求之不得。」

  崔瀺說道:「趕緊讓那托月山大祖打破天幕窟窿,我倒要看看那些被禮聖阻滯的遠古神靈,能夠在我寶瓶洲折騰出些什麼。」

  周密點頭道:「如你所願。」

  然後兩人幾乎同時望向扶搖洲方向,周密笑道:「惹他做什麼。」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裡邊的那個老瞎子,早早表明了會袖手旁觀。

  東海觀道觀,那個臭牛鼻子,更多是選擇了置身事外,甚至攜道觀飛升之前,還算小小幫了個忙。

  那個老和尚暫時還不確定身在何方,最大可能是已經到了寶瓶洲,可這仍然在托月山的預料之中。

  唯獨那位中土神洲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按照原先推算,去了第五座天下,就會留在那邊,並且會將那把劍歸還青冥天下的玄都觀。

  不該持劍返回浩然天下的。

  不曾想此人還是出劍了。

  十四境修士,讀書人白也,手持仙劍,現身於已算蠻荒天下版圖的西南扶搖洲,總計遞出三劍,一劍將對手打退出扶搖洲,一劍跨海,一劍落在倒懸山舊址附近,劍斬殺王座大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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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零七章 以一城爭天下

  嘉春七年開春時分。

  飛升城祖師堂,舉辦了所有嫡傳務必到場的第二場正式議事,所有在外建府、遊歷劍修,一律按時返回。

  距離第一次的掛像敬香,已經時隔六年。

  祖師堂大堂,當下擺放了四十一條椅子。

  唯獨掛像下那張桌子旁,空著兩條。

  刑官一脈,座椅在左,隱官和財庫泉府這兩脈,居右。

  隱約有那兩兩對峙之勢。

  刑官一脈領袖,齊狩,躋身玉璞境沒多久。

  座椅依次南下,是兩位老元嬰劍修的位置,他們分別來自太象街、玉笏街的小家族,昔年分別是陳氏、納蘭兩個大姓的附庸門戶。

  兩位老人與齊狩關係平平。

  他們都已魂魄腐朽,至多剩下百年壽命,所以更多興趣是幫著飛升城開枝散葉,願意為年輕劍修們傾囊傳授劍術。

  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上,即將卸任的老人,往往都會比較耿介,敢說、敢做一些以往不敢的話或事。

  如今飛升城氣象一新,劍修練劍,再無門戶之見,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先前通過翻檢檔案、整理秘錄,給出了原本封禁重重的諸多劍仙遺留下道訣、劍經。

  只不過上山修行,講究一個道不可輕傳,法不可輕授,不能太當回事,卻也不能太不當回事。

  所以年輕劍修必須憑藉各自天賦、功勞,以及本命飛劍的品秩,尤其是飛劍本命神通的大致脈絡,然後經過刑官和隱官兩脈的共同勘驗,劍修才可以翻閱不同品秩、條目的衆多秘檔、劍譜。門檻依舊有,但是相較於以往的劍氣長城,門檻低了太多太多。

  不但如此,隱官一脈還拿出了一門改善過後的劍氣十八停修煉之法,對飛升城所有劍修公開,皆可修煉。

  據說這新十八停,最早傳自阿良,早年只有寧姚、陳三秋、疊嶂在內這撥屈指可數的年輕人,得以修煉此法。

  陸陸續續有劍修跨過大門,在各自椅子上落座。

  不但絕大多數都是年輕面孔,而且更是名副其實的年輕歲數。

  這些年紀輕輕的天才,境界最低也是龍門境劍修。還有幾位尚未二十歲的劍仙胚子,屬￿例外。有小道消息說,這五個躋身中五境卻仍未地仙的少年少女,極有可能是隱官一脈劍修的候補人選。

  飛升城祖師堂內,老人太少,年輕人太多。

  這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仙家祖師堂,都是絕無僅有的場面。

  離著定好的時辰,約莫還差一炷香功夫。

  齊狩已經落座,主動微微側身,與身旁一位元嬰老劍修議事。如今刑官一脈劍修,在飛升城權柄最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齊狩事必躬親,飛升城周邊八處山頭的選址、安置壓勝物、打造山水陣法,都需要齊狩定奪,能夠在這種忙碌形勢中,躋身上五境,足可見齊狩驚才絕艶的資質。

  而齊狩這些年來,始終沒有一味專注練劍,刻意追求那個玉璞境,而是年復一年,為飛升城奔波忙碌,這為齊狩贏得不少的人心。

  由於寧姚尚未現身,所以祖師堂內氛圍暫時還算比較輕鬆。

  因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飛升城祖師堂,寧姚一人,可占一半。

  郭竹酒將行山杖橫放在兩側椅把手上,輕輕晃蕩雙腿,她旁邊分別坐著個老姑娘和公道話。

  顧見龍以心聲言語道:「綠端,寧姚怎麼還沒有躋身飛升境?說實話,我有點失望啊。」

  關於寧姚的稱呼,其實是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一大難題。稱呼為隱官大人,好像不太妥。直呼其名,似乎更不合適,畢竟寧姚已經是一位千真萬確的大劍仙。可要說喊寧大劍仙,又太生分了。所幸寧姚先前自己開口了,直呼其名就可以。最終沒人客氣,也不敢跟寧姚客氣。何況隱官一脈劍修,本來就都不是什麼客氣人。

  郭竹酒雙手輕拍綠竹杖,同樣以心聲嗤笑道:「你懂什麼,什麼都懂不得,這是師娘給他們刑官一脈劍修留點面子。」

  董不得突然一巴掌拍在郭竹酒後腦勺上。

  郭竹酒一個雙手抬起,胡亂拳架,雙肩一震,好似給她辛苦打散了董不得的那份「拳意」,然後惱火道:「董姐姐,嘛呢,我又沒說你壞話,天地良心!」

  董不得一手的手指間,正在靈巧翻轉一枚霜降玉材質的藏書印,微笑道:「手癢。」

  郭竹酒小聲埋怨道:「隱官師父不在,隱官師娘還沒來,你就可勁兒欺負我吧。」

  王忻水突然問道:「米大劍仙,還有曹袞、玄參兩位好兄弟,還算不算咱們隱官一脈的劍修嗎?」

  顧見龍白眼道:「傻了吧唧不是,多搬幾條椅子很難嗎?咱們避暑行宮自家譜牒上,不還留著他們的名字?」

  王忻水點頭道:「在理,在理。」

  早年避暑行宮,顧見龍,王忻水,曹袞,玄參,發自肺腑地稱兄道弟,各自視為同道中人,於是被董不得稱呼為隱官麾下四大狗腿,然後四人加一起,等於一個郭竹酒。

  羅真意,沒來由有些傷感。

  在如今的飛升城,羅真意有點類似劍氣長城宋彩雲、周澄、納蘭彩煥這些前輩,不但天生姿容絕美,還注定會成為女子劍仙。

  當年避暑行宮,愁苗劍仙還在,林君璧、宋高元這些外鄉年輕人都在。

  光是看林君璧和曹袞或是玄參下棋對弈,雙方身後的臭棋簍子一大堆,卻一個比一個喜歡當狗頭軍師。

  當時不覺得如何有趣,回頭再看,羅真意才發現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個雙手籠袖一旁觀戰的年輕人,棋術不高,卻最喜歡胡亂指點,唯恐天下不亂。

  曹袞、玄參若是贏過了林君璧,自有郭竹酒領銜四大狗腿,對他吹噓拍馬,輸了棋,那人就理直氣壯撂下一句怪我咯?沒道理嘛。

  范大澈落座後,神色肅穆,沉默寡言。他是隱官一脈劍修最坐有坐姿的一個,也是最傷感的一個。

  最喜歡的姑娘,已經嫁為人婦,曾經街上與她偶遇,孩子都曉得喊他范叔叔了。不知為何,他當時只是有些失落,卻反而不再痛徹心扉了,看著眉眼似她的那個孩子,范大澈只知道當時自己釋然笑了,只是不知自己那份笑容,落在已為人婦、再已為人母的女子眼中,又會是什麼模樣。

  最要好的朋友,陳三秋去了浩然天下。

  最信任的年輕隱官,獨自留在了劍氣長城。

  十分懷念那一聲「大澈啊」。

  范大澈悄然轉頭往後看去一眼,自嘲而笑,他很快收回視線,繼續屏氣凝神,默默溫養劍意。

  范大澈自知自己的劍道資質,比不過任何一位隱官一脈劍修,是一路跌跌撞撞,歷經坎坷才躋身的金丹境,而且郭竹酒、顧見龍他們,不但先天資質極好,後天努力更是遠超常人,所以范大澈壓力不小。

  身為刑官二把手的拈芯,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平日裡身穿一襲寬大法袍,元嬰境瓶頸修為,卻不是劍修。

  她的真實身份,好像連避暑行宮都不太清楚。在飛升城橫空出世,然後莫名其妙就成了刑官的大人物。

  她是飛升城最新的四大古怪之一。

  拈芯的那把座椅,位於刑官和兩位元嬰老劍修之後。

  不過拈芯與那寧姚一樣,尚未露面。

  拈芯座位往南的三把椅子,坐著同樣的四大古怪之一。

  是三位師出同門的金丹劍修,男子卻身穿女子衣裙。

  他們來自昔年毗鄰種榆仙館的那座劍仙私宅「簸箕齋」,憑藉他們師父傳下的那門神通,如今三人負責幫助飛升城尋覓年幼的劍修胚子。

  其實他們更願意成為隱官一脈劍修,但是對外宣稱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沒答應。

  簸箕齋那位與阿良私交極好的老劍仙,收藏了衆多古硯臺,所以歙州、水玉、贋真這三位境界不高、卻殺力尤其出衆的金丹劍修,與年少時喜歡翻牆串門的郭竹酒,又最是熟悉不過。

  故而一座祖師堂,雖說派系分明,但是相互間的淵源關係,實則千絲萬縷,或投緣為友,或祖輩香火情,相互牽扯在一起。

  一位女子跨過大門,悄然落座,期間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連眼神交匯都沒有。

  正是拈芯。

  拈芯開始閉目養神,今天議事,她注定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如今飛升城想要成為刑官一脈成員,練氣士當中唯有劍修有此資格,這是飛升城的一條鐵律。

  反觀隱官、泉府兩脈,就無此約束,諸子百家練氣士,卻都無礙。

  刑官一脈,若非練氣士,就只有以舊躲寒行宮作為發軔之地的純粹武夫,才能夠在刑官譜牒上寫下名字。

  舊躲寒行宮武夫一脈,聘請那個酒鋪代掌櫃鄭大風,作為教拳人。

  只是鄭大風婉拒了飛升城的供奉一職,為姜勻、元造化那撥少年少女傳授拳法,只收取一筆俸祿。

  如今刑官轄下武夫一脈,人數驟增,已經六十餘人。除去最早被白煉霜教拳的姜勻那十人,以及城池落地之初,拈芯新收的兩個孩子,此外第三撥,幾乎多是五六歲的孩子。

  習武一事,雖然對資質的要求,遠遠不如劍修,但是學拳要趁早,是定論。

  故而最終刑官一脈,無形中就出現了一脈三山頭的格局。

  齊狩手握大權,拈芯負責栽培武夫,此外兩位元嬰老劍修,與簸箕齋三位金丹比較合得來,因為一方傳授劍術,一方尋找劍修胚子,雙方合作順暢。

  不過哪怕如此,管著將近半數劍修的齊狩,還是當之無愧的飛升城權勢第一人。

  齊狩與身旁老劍修聊過了正事,重新恢復坐姿,瞥了眼對面那張椅子。

  對面那隱官一脈,寧姚領銜,此外董不得,徐凝,羅真意,顧見龍,王忻水,常太清,郭竹酒,還有個范大澈。

  目前總計九人。

  相較於山頭林立的刑官一脈,隱官一脈人數更少,而且人心顯然更為凝聚,遠遠不是刑官一脈能夠媲美。

  在寧姚第二次遠遊歸來之時,齊狩發現她分明已是仙人境瓶頸,名副其實的大劍仙。

  可在所有飛升城劍修看來,寧姚御劍返鄉之時,竟然沒有破境,才叫人覺得意外。

  由此可見,寧姚在飛升城心中的地位。

  成為劍仙很難,成為大劍仙更難,成為一位飛升境,更是登天難。

  但是寧姚是唯一的例外。

  齊狩對此談不上有任何憤懣,因為飛升城確實需要這樣一個存在。

  畢竟如今這座天下,群雄割據,不獨有一座飛升城。

  無非是劍道一途,注定爭不過寧姚,但是齊狩卻有一整座天下可以去爭。

  齊狩視線微微偏移。

  高野侯的那把座椅,位於寧姚一側。

  此人比齊狩更早來到祖師堂。

  高野侯如今還是元嬰境,想要躋身玉璞,不是三五年就能夠成的。一步慢,步步慢,齊狩並沒有將高野侯視為對手,甚至願意與鄧涼一樣,與高野侯成為朋友。

  泉府,管著飛升城的財政大權,衣坊、劍坊、丹坊三坊合並,以元嬰劍修高野侯為首,只不過高野侯作為財神爺,自身並不擅長錢財事,真正管事的,還是從晏家和納蘭家族當中提拔起來的幾位劍修,年歲不低,境界不高,但是最適合當賬房先生。

  泉府,光看名字,就知道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手筆了,不然不至於這麼文縐縐。

  齊狩曾經跟陳平安在城頭並肩作戰。

  公私分明。在戰場上,雙方不是朋友勝似朋友,陳平安還與齊狩主動做過一筆大買賣。

  不過戰場之外,各憑本事噁心對方,卻也不至於到分生死的地步。

  齊狩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一點,如果那個傢伙跟著來到這座天下,自己肯定要處處束手束腳,但說不定會更讓自己生出一份鬥志。

  而且除了齊氏家族底蘊深厚,自家老祖齊廷濟,畢竟是唯一一個依舊位於劍道巔峰的老劍仙。哪怕齊廷濟如今身在浩然天下,繼續仗劍殺妖,其實對當下的飛升城而言,依舊是一種巨大的威懾。

  鄧涼的位置,位於靠近大門處,所以與幾位資歷最淺、資質卻好的孩子為鄰。

  這不太合規矩,身為飛升城第一位記名供奉,座椅怎麼都該在高野侯、拈芯附近。

  是鄧涼執意如此安排。

  這也讓鄧涼在飛升城,本就不差的人緣,變得相當好。

  他出身皚皚洲大宗門九都山,作為嫡傳,又是元嬰劍修,是九都山肅然峰的山主,返鄉之後,以闈編郎身份,秘密位列綠籍,這比成為祖師堂嫡傳更加艱難,因為一旦躋身九都山的仙家綠籍,修士就能夠分走宗門一部分山水氣運。

  鄧涼是舊隱官一脈的出身,同時又與刑官領袖齊狩關係莫逆。

  所以鄧涼選擇兩不投靠,有意與隱官一脈稍稍拉開距離,是極有分寸的明智之舉。

  鄧涼來此就三事,自己練劍破境,求個大劍仙。

  見一見心愛女子董不得,不奢望更多。

  再就是成為飛升城和九都山的那座橋梁,鄧涼也希望自己能夠為飛升城做些實事,以及儘量避免刑官、隱官兩脈劍修之間的勢同水火。

  所以鄧涼的位置,必須不偏不倚,許多以供奉身份說出的言語,才能讓飛升城劍修真正聽得進去。

  他此次遊歷飛升城,帶來了相當數量的宗門特有仙家物資,情意重禮不輕,分別是那山下君主最為青睞的歲旦酒,以及重思米和卻鬼符。鄧涼此次來到第五座天下,隨身攜帶了宗門專門賜下的一件咫尺物和一件方寸物,其中蘊含充沛靈氣的仙家酒釀,六十壇,名為重思米的仙家稻,米如石榴子,色澤鮮紅,味如菱角,總計八百斤,最適宜當做下五境修士的藥膳,性溫和,是山上修士一等一的食補。

  尤其是那三百張卻鬼符,更是珍貴異常,在皚皚洲又被譽為綠筋金書,符籙材質,九都山獨有的一種仙家樹葉,製成符紙之後,綠筋,在日光、月色照耀下,金光流轉,張貼一張符籙,宛如一尊有靈門神,庇護家宅。

  被鄧涼全部贈送給了泉府。

  寧姚現身大門外。

  祖師堂內諸多小聲攀談,瞬間停止。

  這些年間,寧姚破境、遠遊兩不誤。

  對這座天下的瞭解程度,不作第二人想。

  寧姚沒有落座,為飛升城祖師掛像上香。

  刑官齊狩,泉府高野侯,分別緊隨其後。

  三人的九炷香,都會由祖師堂最年長者給出。

  這是飛升城祖師堂第一場議事,新訂立的一條規矩,由寧姚提出,無人異議。

  今天負責遞出香火之人,正是刑官一脈的元嬰老劍修之一,這是老人第一次為三人遞香,竟是有些熱淚盈眶。

  先前此地每年都會有幾場議事,只是隱官寧姚皆遠遊在外,她不現身點香,就算不得真正的飛升城議事。

  加上先前議事,往往祖師堂人數空了一半椅子,老劍修每次為齊狩、高野侯遞出香火,也絕無今天這般心境。

  除了這三人上香,其餘祖師堂人員,皆起身。

  寧姚落座後,並不言語。

  齊狩說道:「開始議事。」

  此次興師動衆的祖師堂議事,刑官一脈,哪怕是兩位元嬰老劍修,和歙州在內三金丹,其實都比較擔心飛升城祖師堂,即日起,成為一言堂。

  有此擔憂,不全是出於私心。

  寧姚第一次返回飛升城,就一劍砍了齊狩,是舉城皆知的事情。

  那麼會不會以後每次隱官一脈「受了委屈」,不管有無道理,寧姚就是乾脆利落遞出一劍了事?

  沒有人會懷疑寧姚的一城領袖身份,甚至都不會覺得寧姚會假公濟私,道理太簡單不過了,沒必要,寧姚根本瞧不上這些所謂的權柄,對於如今視野所及、已是飛升境壯麗光景的寧姚來說,連同刑官齊狩、泉府府主高野侯在內,都很清楚,想要成為第五座天下的第一大宗門,飛升城可以缺少任何人,唯獨不能少寧姚。

  可是飛升城想要穩穩屹立於第五座天下,終究不能全部依仗寧姚的境界和劍術,來幫助飛升城解決所有事情。

  所以就有一撥老劍修,來此之前就私底下碰頭,大致意思,都是希望寧姚能夠乾脆脫離隱官一脈,成為一個地位超然的存在,或者可以更直接一點,就是成為陳清都第二。

  大事皆由她一言決之,但是飛升城平時庶務、尋常瑣碎,寧姚最好就別插手了,大可以專注練劍,一舉躍升為這座天下的第一位飛升境劍仙!

  供奉鄧涼,對於飛升城當今三脈的大致心思,一覽無餘。

  到底是九都山這種浩然天下大宗門出身的譜牒仙師,早年又做過許多年的山澤野修,

  鄧涼沒覺得這些紛雜心思,就一定是壞事。甚至會覺得如今的飛升城,若是不去說戰力,反而要比早年的劍氣長城,更加朝氣勃勃。

  太象街、玉笏街猶在城池之中,只是如今再無什麼名副其實的豪門家族,劍仙家主。

  老人,真沒剩下幾個了。

  畢竟劍仙,幾乎都戰死在了遙遠的家鄉。

  好像那場戰爭,老大劍仙有意逼著所有劍仙、老人,為年輕人讓出一條道路來。

  這裡如今是異鄉,但是終究有一天,會成為飛升城越來越多年輕人、孩子的家鄉。

  齊狩率先開口,所說的第一件事,就是是匯總、篩選所有仙家勢力的消息,重點是那些宗字頭門派,例如位於天下最東邊的白玉京,玄都觀,歲除宮。

  再一個是收集關於所有在此躋身玉璞境的天才修士,相關諜報。例如桐葉洲女冠黃庭,已經是玉璞境,在一處山頭,打造石碑,劍刻「太平山」三支。此外還有一個化名楊橫行的男子,既是遠遊境武夫,又是元嬰修士,不容小覷。

  除了寧姚獨自御劍遠遊四方,還有四撥刑官劍修,分別去往某個方向,探查消息。還收集了大量來自扶搖洲、桐葉洲的山水邸報。

  齊狩說道:「我們按照避暑行宮舊例,編訂正副兩冊,一個記載所有宗門勢力,一個記錄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何?」

  寧姚點了點頭。

  高野侯說道:「無異議。」

  經過六年的不斷擴張,由於飛升城位於天地中央的緣故,開始與外方有越來越多的接觸。

  劍修不斷外出遠遊,他人紛紛遊歷至此。

  除了飛升城不斷壯大,井然有序,人人肉眼可見。

  此外許多別家人事,都逐漸浮出水面。

  年輕十人當中,白玉京道士山青,是道祖關門弟子。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環錫杖,獨自遠遊。

  候補十人之中,又有流霞洲的天隅洞天蜀中暑,已經打造出一座超然台。

  此外這座天下,已經有多位玉璞境修士,比如青冥天下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某位女冠。

  隱官一脈,反正一切都有舊例可循,按部就班就是了,事實上避暑行宮還早有謀劃,給出了一份詳細方案。

  先前隱官一脈離開城池,分散四方,勘驗山河。刑官一脈隨後選址八處靈氣充沛的形勝之地,開疆拓土,為飛升城圈畫出千里版圖,作為飛升城千秋大業的立足之地,立身之本。

  舊避暑行宮,曾經留下一本內容詳實的書籍,年輕隱官親筆書寫,林君璧、宋高元在內的所有外鄉劍修,合力編撰此書。

  分為架構篇,其中北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桐葉洲太平山,宋高元所在鹿角宮,林君璧所在邵元王朝的廟堂、沙場,等等,其運轉方式,皆是一個個案例。

  外拓篇,如何打造仙家府邸,布置陣法,對外安插諜子,以及各洲宗門、雅言、風俗,又細分為十二大條目。

  人心篇,例如其中就有如何打造學塾,以及相關的注意事項。

  山水篇,專門講解浩然天下的各地五岳、山水神靈。

  這本洋洋灑灑十餘萬字的書籍,祖師堂成員,除了被隱官一脈刪去了人心篇,此外內容,人手一本。所以如今飛升城劍修,對於那座浩然天下的繁瑣規矩,興許還不算真正熟悉,但是絕不至於陌生。

  「刑官,我有話要說。」

  顧見龍突然起身笑道:「刑官一脈其中兩撥劍修,總計十四人,在分別去往南北兩個方向途中,都與桐葉洲、扶搖洲修士起了不小的衝突,聽說還殺了人,回了飛升城之後,酒桌上,言論重心,都是在說那兩洲修士皆廢物,我聽說之後,都要覺得好像浩然天下那兩洲的修士,金丹境完全可以視為觀海境了。若是屬實,我顧見龍一個金丹劍修,豈不是就可以一人就橫行南北兩處了?反正如今天下元嬰不多,玉璞更少。」

  顧見龍最後補了一番言語,「當然,刑官一脈兩撥劍修所殺之人,都是該死的,這一點,我要說清楚。可話又說回來,如今所謂的一個該死一個該殺,暫時還只是通過刑官遠遊劍修的言論來判斷,至於事實如何,是不是與真相有出入,需要我們隱官一脈做出進一步的確定。一家人關起門來,不怕醜話說前頭,確定了真有劍修出門在外,肆意濫殺,幫著咱們飛升城贏得偌大威名,好意心領,必須還禮,我到時候可是要登門找人講道理的。」

  名為水玉的簸箕齋金丹劍修,微微皺眉,「顧見龍,你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王忻水與之爭鋒相對,皮肉笑不笑道:「水玉兄,人間當真有小事?哪個大事不是小事來。」

  那與顧見龍和王忻水關係都不差的水玉,正要繼續言語,卻被師兄歙州以心聲攔阻下來。

  一位刑官一脈的年輕劍修譏笑道:「當年大戰之時,某些人出力不多,如今閒了,對付起自家人來,倒是不遺餘力。若是如此,我看以後只要遇見了外人,我們飛升城劍修就主動讓道,遇事先道歉,如何?」

  難不成就你隱官一脈劍修可以說陰陽怪氣的言語?

  誰不會!

  董不得和羅真意幾乎同時要站起身。

  不曾想寧姚看了一眼那年輕劍修。

  轉瞬之間,連人帶椅子飛出祖師堂大門外。

  然後寧姚說道:「議事完畢,就換個人,換條新椅子。」

  那個年輕劍修摔落在地後,又驚又懼更恨,他正要開口說話,然後好似被劍氣籠罩全身,變成一個慘不忍睹的血人,當場昏死過去。

  寧姚說道:「繼續議事。」

  齊狩神色從容。

  高野侯無動於衷。

  一位元嬰老劍修欲言又止。

  鄧涼輕輕嘆了口氣,門外那人,說話就全然不過腦子的嗎?

  顧見龍之言語,就事論事,門外那個卻偏偏對人,並且針對了整個舊避暑行宮一脈劍修。

  大節私德,善惡功過,對錯是非,何其複雜。一旦對人不對事,如何講得清楚某個道理?

  寧姚看著寂靜無聲、遲遲無人開口的衆人,淡然說道:「坐在這裡的人,可以不是劍修,可以境界不高,但是腦子不能太蠢。飛升城如今就這麼點人,不過是圈畫出千里地,就已經略顯捉襟見肘,所以玩弄山下廟堂黨爭那一套,還早了點。祖師堂議事,唯一的規矩,就是對事不對人,喜歡對人不對事的,就別來這裡占位置了。」

  寧姚隨後望向齊狩,問道:「此人在刑官一脈內的舉薦人、擔保人,各自是誰?」

  齊狩報上兩個名字。

  祖師堂內立即站起兩名金丹劍修。

  寧姚轉頭對徐凝說道:「將此事記錄下來,再去翻翻門外那人的檔案。」

  徐凝起身領命再落座。

  寧姚緩緩道:「連同隱官一脈在內,以後連同顧見龍在內,所有人說事情,說話都注意點。以前在劍氣長城議事,一般玉璞境都沒資格露面,仙人境才能現身,只有老劍仙才能開口說話。」

  顧見龍立即點頭道:「知道了,會注意。」

  寧姚轉頭望向祖師堂大門外,「不足七年,就這麼一個個心比天高了嗎?」

  一時間氛圍凝重至極。

  鄧涼只得站起身,解釋道:「如果我們還將所有飛升城劍修之外的練氣士,視為潛在敵人,那麼我們飛升城終有一天,會淪為一處四面樹敵的兵家孤地。如果我們還將天下所有練氣士視為殺力低下的綉花枕頭,那我們肯定要吃大虧,會被其它勢力以合縱連橫之術,我們遲早會發現與人問劍,根本不在劍上,只會意外橫生,逐一身死道消。」

  鄧涼逐漸加重語氣,「心中如何想,手上如何做,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如果我們祖師堂劍修都如此托大,何談門外劍修,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喜歡將所有外人視若雞犬螻蟻,覺得他人之性命,無足輕重,一切可殺可不殺之人,一律以劍殺之。那麼我覺得飛升城不用去爭什麼天下,能夠在百年之後,僥倖站穩腳跟,就已經可以與祖師堂掛像燒高香了。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比飛升城劍修,境界不高,殺力不夠,又如何?山上廝殺,勾心鬥角,陰謀重重,伏線千里,動輒深埋百年,所以才能夠殺人無形,這番言語,不是我鄧涼故作危言聳聽!」

  鄧涼最後抱拳道:「若是在浩然天下別家宗門,一位供奉,終究還是半個外人,這種會得罪所有人的言語,其實是不該說的。我之所以還是忍不住,是因為鄧涼所占之地,值得我斗膽為諸位潑上一盆冷水!」

  簸箕齋劍修,水玉起身道:「受教了。」

  高野侯難得主動開口:「在這座天下,我們飛升城,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在未來百年之內,哪怕我們人心一盤散沙,也不會有哪個勢力能夠與我們掰手腕,但是想要長遠發展,就如鄧供奉所言,得用心學一學浩然天下練氣士的長處,為我們飛升城取長補短。到時候我們既有天下獨高的劍術,又有不輸他人的權謀手腕,飛升城才有希望在這座天下一家獨大。不然百年之後,積弊盡顯,再來撥亂,就晚了。大勢一去,飛升城哪怕依舊擁有最多的劍仙,於事無補。」

  這是老成持重之論。

  祖師堂在座劍修,都覺得理所當然。

  齊狩附和道:「劍修和人心,才是飛升城的立身之本,除此之外,境界高,地盤大,人數多,都是紙面優勢。」

  高野侯點頭道:「所以當務之急,是為飛升城刑官、隱官、泉府三脈權力,圈畫出極其清晰的界線,減少不必要的消耗。三脈,除了明確知道必須要做什麼,此外,我們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都應當人人心中有數。」

  這番話,其實算是高野侯所在泉府一脈,為刑官一脈「仗義執言」了。

  看似不合理,其實極為合適。

  大概這就是高野侯的大局所在。

  高野侯早有腹稿,開始闡述三脈的職權、界線所在。

  在這期間,刑官一脈當中,有歙州提出異議,隱官一脈,徐凝和羅真意有不同意見。

  只是有先前那場意氣之爭作為鋪墊,當下三脈劍修的就事論事,哪怕有些爭執,還是顯得十分輕鬆了。

  最終三方談定此事,只剩下一些細節需要繼續磨合而已。

  寧姚始終一言不發。

  這些事情,確實是董不得、徐凝他們比較擅長處理。

  所以寧姚就懶得多說。

  寧姚從來不太喜歡管閒事,等到她都覺得需要管上一管的時候,那就說明飛升城出現了不小的問題。

  齊狩接下來的蓋棺定論,無異於平地起驚雷,「從今天起,飛升城劍修高人一等的心思,可以有,但是別太明顯。祖師堂內,喜歡以境界高低來決定道理大小的習慣,也要改一改。」

  幾乎所有人都有意無意望向寧姚。

  因為齊狩此語,似乎意有所指。

  不料寧姚神色如常,說道:「隱官一脈劍修,以後若有任何逾越規矩的行事,刑官、泉府兩脈,都可以越過我,直接按律責罰。並且每次責罰,宜重不宜輕。」

  這讓衆人既大為意外,更如釋重負。

  奇怪的是那些隱官一脈劍修,個個神色平靜,沒有半點委屈。

  寧姚信得過隱官一脈所有劍修。

  再者她一想到短則數年,至多數十年,要麼她去找他,或是他就來這裡,到時候都讓他忙去啊。

  她不願意打交道的這些事情,反正他是最擅長的。

  況且避暑行宮的風氣,規矩,情理,本就是他一手造就。

  以後記名、不記名的供奉客卿,以及來此遊歷或是扎根定居的外鄉人,注定會越來越多。

  飛升城會逐漸變得魚龍混雜。

  外鄉人與飛升城本土劍修之間的衝突,或明或暗,只會不斷累積,還會反過來影響飛升城本土劍修的人心,人心之複雜,甚至要比昔年劍氣長城更加麻煩。

  避暑行宮那本書籍的人心篇,早已坦言此事,既然選擇了這條嶄新道路,就只能一步一看一回頭,有錯改錯,每改一個錯,非但不是什麼壞事,反而是一種收穫。那人斷言,只要我們用一個不斷糾小錯趨向於最終無大錯的笨法子,人心就一定不會大亂。

  別學浩然天下那些宗字頭山門,更多本事,是掩蓋錯誤,我們劍氣長城劍修,一定要有那改正錯誤的魄力和實力。

  在書籍上這句話後,那人額外多寫了一遍「一定」二字,落筆極重,力透紙背。

  手中權力一大,往往倨傲心重。

  劍氣長城的劍修,既然已經再無蠻荒天下這樣的生死大敵,那麼真正的敵人,其實就是自己了,所以此後要多修心。

  祖師堂議事,只要是出發點是為了飛升城,那麼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就一定要容得有人說難聽話,容得有人拍桌子駡娘,而這類人,出了祖師堂大門,絕對不能被他人記恨在心,更不能被排擠在外。

  一旦如此,久而久之,那麼祖師堂有無劍仙,劍仙數目是不是冠絕天下,意義不大了。

  還要讓城池裡長大的所有孩子,一定要記住那些前輩劍修,也要記住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劍修,雙方都要牢牢記住。通過一座座學塾,通過一位位夫子先生們,教會他們,到底何謂劍修,真正的劍仙,又是什麼風采。

  冊子書頁最後,夾了一張紙,一貫楷書寫字的年輕隱官,破天荒以行書寫下一句言語:讓你分心,非我所願。

  郭竹酒是第一個翻書的,找到了這張紙,大搖大擺拿去向師娘邀功,結果寧姚接過紙張後,可憐郭竹酒,就是腦袋磕門,咚咚咚。

  寧姚沉默片刻,只額外說了一句,「至於我對誰出劍,何時何地出劍,誰都可以試著攔阻。」

  郭竹酒快速拍掌,手心不碰,毫無聲息,極有技巧。

  不過無形中已經帶著隱官一脈大退一步的寧姚,補上這句話後,非但沒有讓人覺得心情沉重,反而更多是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覺。

  好像寧姚在,她來說這種話,更能證明如今的飛升城,還是曾經的劍氣長城。

  還是那個劍修如雲、劍仙最風流的劍氣長城。

  還在那個以一城劍修,抗拒一座天下妖族的家鄉。

  寧姚言語過後,一邊聽著議事,一邊分心神遊萬里。

  她如今對一位來歷不明的劍修,比較在意,是那個同樣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列的劉材。

  一人擁有兩枚養劍葫,以「心事」溫養飛劍「碧落」,以養劍葫「立即」溫養飛劍「白駒」。

  所以此人,才是唯一讓寧姚比較關注的外人。不是因為那個「與寧姚做同境之爭,唯有劉材百年後」的說法。

  而是劉材的那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實在太過奇怪,冥冥之中,簡直就是最為針對、甚至可以說是專門克制陳平安。

  飛劍白駒,無視光陰長河,壓勝陳平安的那把籠中雀。

  飛劍碧落,一劍可破萬劍,正好針對陳平安的井中月。

  寧姚微微皺眉。

  齊狩繼續說那帶隊歷練遠遊一事,畢竟沒有了那座劍氣長城,劍修的成長速度,就要慢太多太多。

  還有往南北兩處安插諜子、拉攏外方山頭勢力一事。

  以及揀選武夫胚子一事。還要為飛升城目前六十位純粹武夫,分出個輩分高低來。想要做到真正的傳承有序,一些個看似繁文縟節的事情,必不可少。

  至於培養諜子死士一事,事關重大,這就涉及到了別開一脈的可能性。

  或者是隱官一脈劍修,全權負責,憑此增添一份權柄。

  齊狩對此早有決定,提出此事後,直接說道:「此事交由隱官一脈負責就是了,不然僅僅監察飛升城,過於大材小用。」

  鄧涼輕輕點頭。

  身為刑官,該有此肚量。

  既能防止隱官一脈對刑官一脈吹毛求疵,每天彷彿雙方都在大眼瞪小眼,導致內訌消耗太多,也可以讓最是熟稔諜報、戰役運轉的避暑行宮劍修,徹底放開手腳,幫助飛升城真正放眼整座天下。

  經過今天這場祖師堂議事,鄧涼對齊狩、高野侯,以及歙州在內三位地位會越來越高的劍修,都有了更深的認知。

  在鄧涼看來,興許歙州、水玉、贋真三位擁有獨門師傳神通的劍修,他們可能自己暫時都還不清楚,同門師兄弟的三人小山頭,外加那兩位老元嬰,其實是類似半個吏部外加半個兵部衙門的關鍵存在了。而且相較於兩位老人,歙州三人更年輕,大道成就更高。

  所以鄧涼有機會,肯定會找他們三人喝酒的。

  鄧涼從來承認且正視自己的私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隨後討論了被寧姚斬殺頗多的那些古怪存在,身份類似遠古神靈的餘孽,但是又與古書記載存在差異。

  高野侯詢問能否收為己用,讓它們作為坐鎮氣運、聚攏靈氣的山水神靈。

  寧姚說道:「很難收服。勉强有機會。隱官一脈事後會拿出本冊子,但是這本冊子,不宜流傳開來。」

  如今能夠斬殺這類存在的修道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數。所以冊子上每一個字,其實都是神仙錢。

  齊狩沉聲道:「除了隱官一脈劍修,祖師堂之內,至多十人可以翻閱,稍有泄露,都要被隱官一脈追責到底!」

  此後刑官一脈又有事可做了,齊狩打算調撥出十位地仙劍修,專門去與這類存在打交道。

  高野侯要求同行。

  因為這些存在占據的山頭,往往擁有數量可觀的天材地寶,甚至可能會出現洞天福地大機緣。因為桐葉洲太平山那位女冠,已經證明了這點。

  而管著所有神仙錢的泉府,當然不會坐視不管,更沒有理由置身事外。

  就算高野侯要當閒雲野鶴,其他泉府下屬修士也會跳腳駡娘。畢竟錢權不分家。如今泉府不知怎的流傳出一句,咱們泉府劍修境界不夠,就用堆積成山的神仙錢拿來湊。尤其是那些個比較年輕的劍修,一個個嘴邊動輒什麼寸草不生幹他娘的,什麼撿破爛也是一門手藝活兒……

  風氣堪憂。

  如今飛升城四大古怪,是寧姚的不當城主。

  至於寧姚的破境,反而最不奇怪。

  此外還有拈芯的真實身份。

  簸箕齋三劍修的女子裝束。

  以至於去年剛剛拜在歙州、贋真門下的兩位年少劍修,一同拜師之前,都苦著臉詢問咱們是不是要穿娘們衣裳啊。

  把歙州給氣了個半死,師弟水玉就學那顧見龍說了句公道話,笑著詢問倆兔崽子,穿女子衣裙咋了,當年那位隱官大人在戰場上都穿,不一樣婀娜多姿?!

  最後就是泉府年輕一輩賬房先生的兩眼放光、四處斂財了。

  之後議事,都非小事。

  一位元嬰老劍修稟報了如今飛升城的劍修人數,以及未來百年本土劍修的預測人數。

  所以水玉提議由他帶隊遠遊,劍修人數不用多,三五人足矣,他要為劍氣長城尋覓外鄉的劍修胚子。

  高野侯建議在飛升城藩屬八處山頭之外,再開闢出四座城池,既可以分鎮四方,也可以接納更多人,與此同時,一定程度上還能夠防止外人對飛升城內的快速滲透。

  而紫府山在內的八處山頭,坐鎮人選,也在今天得以順利通過,刑官一脈五人,泉府一脈得到三席位置,其中一把交椅,是高野侯爭來的,泉府修士,與刑官一脈爭了個面紅耳赤。

  隱官一脈人數太少,也不適宜,就沒有摻和,倒是顧見龍,替泉府一脈說了幾句公道話。

  當高野侯在提出四座新城後,羅真意開口說隱官一脈劍修,或是他們扶植起來的檯面人物,將來必須占據一座城池,擔任藩屬城主。

  高野侯與齊狩對視一眼,先後認可此事。

  談到了城池建設,羅真意就又順勢提及遠離飛升城的「飛地」一事,說此事必須早做準備。

  這亦是一樁既至關重要、又需慎之又慎的大事。

  因為極有可能會與各方勢力起衝突。

  由於先前隱官一脈問責刑官劍修,又有鄧涼一番肺腑之言,使得祖師堂內修士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

  實在是擔心觸霉頭。

  寧姚冷聲道:「如今天下,除了東西南北四端盡頭,其餘各處都是無主之地,沒什麼名正言順的山頭,就一定歸誰。我們去極遠處,在四方各自尋一高處,矗立一碑,分別篆刻下劍、氣、長、城四字,有不服者,膽敢與我們爭搶地盤,都以問劍飛升城視之!若是據守劍修接不住對方的神仙術法,我去問劍!」

  祖師堂內,人人吃下一顆天大的定心丸。

  鄧涼會心一笑,佩服不已。

  不愧是寧姚。

  一個從不曾去過避暑行宮的女子。

  寧姚起身說道:「劍修就是劍修,再過一百年一千年,這座飛升城祖師堂,必須最少有半數人,得是劍修。不管以後如何,千年萬年,如果幾座天下,到時候只剩下最後一位劍修了,這個人也必須身在這座祖師堂內。」

  「百年之後,飛升城劍仙的數量,必須多過這座天下其他劍仙的累加。」

  「天下劍修,飛升城最多。天下劍道,飛升城最高。這不是什麼壯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寧姚身穿法袍金醴,背劍匣。

  她眉眼飛揚。

  齊狩率先站起身,笑道:「高府主怎麼講?何時玉璞境?」

  高野侯起身笑道:「不會比你晚太久的。」

  祖師堂內衆人,尤其是那些劍仙胚子,人人眼神堅毅。

  兩位元嬰老劍修同時起身,那負責祖師堂遞香的遲暮老人,抱拳沉聲道:「那就拜託各位了!」

  ————

  太象街陳氏府邸,這些年有個性情孤僻的孩子,喜歡曬太陽,深居簡出,偶爾在陳氏府邸大門口那邊,看幾眼外邊的大街。

  名為陳緝。

  這是他給自己取的新名字。

  一座飛升城,知道他本名的,只有隱官一脈寧姚,刑官一脈拈芯,泉府一脈高野侯。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陳氏家族的一位死士,和一位年輕婢女,前者名義上是金丹劍修,卻是事實上的元嬰。這位元嬰劍修不但極其年輕,資質極好,並且對太象街陳氏忠心耿耿,隨時可以為這個名為「陳緝」的孩子慷慨赴死。

  熙,光也,廣也。

  緝、熙皆明也。《大雅》文王篇,則說那「緝熙,光明也」。

  鎮定民心,緝寧外內。制禮作樂,有身致太平之功。

  如今不過七虛歲的陳緝,或者說曾經的劍氣長城老劍仙陳熙,其實讀過不少書的。

  不然陳氏家族也不會有陳三秋這樣的子孫。

  太象街陳氏曾經有個小風俗,一年當中,在陳熙城頭刻「陳」字的那天,會往街上撒出一大簸箕的照明珠子,太象、玉笏兩條街上的孩子們,經常一大清早就開始扎堆,等著撿取那些珠子。一輩輩一代代的孩子當中,有過很多未來成為劍仙的,也有過更多來不及成為劍仙就戰死的。

  今天陳緝站在門口,看著那條寂靜無人的冷清街道,笑了笑。

  曾經有個狗日的傢伙,次次厚著臉皮,蹲在孩子堆裡,拳打腳挑,外加屁股頂開,靠著這些手段,男人每年都能搶走一大捧,然後他屁股後頭就會跟著一群哇哇大哭、哭爹駡娘的孩子。

  此刻陳緝身旁,站著一位姿容尋常的年輕婢女,小心翼翼盯著大街各處,她輕輕心聲提醒道:「家主,可以回了。」

  陳緝點點頭,轉身走回府邸。

  他在兵解轉世後,舊有魂魄不全,未能完全開竅,但是記憶都在,不過通過陳氏祠堂的一盞長命燈,重新補足一魂一魄,難免性情會有些變化。

  那個出自老聾兒牢獄的縫衣人拈芯,曾經悄悄為他這位陳氏家主,送來一封密信,在信上,年輕隱官斷言,城池之內,還有蠻荒天下安插的關鍵棋子,境界肯定不高,但是隱藏如此之深,當城池在第五座天下迅猛拓展之時,一定要小心某顆、某幾顆棋子看似不露痕跡的竊據高位,免得這些存在,與那些通過三洲大門進入嶄新天下的妖族,裡應外合,做那長遠謀劃。

  所以在甲子之內,懇請陳熙前輩找機會提醒避暑行宮,尤其要緊密關注那些已經身在祖師堂的老面孔,以及未來前兩撥有望憑藉功勞躋身祖師堂的新面孔,隱官一脈務必仔細審查。除此之外,還要盯著那些原本年歲不小、不以天資著稱的劍修,突然破境變快,若是地仙,在百年之內,能夠破兩境者,尤其要多加留心。

  陳緝行走在最熟悉不過的府邸之中,微微一笑。

  這位隱官大人,真是為了劍氣長城操碎了心。

  密信內容,措辭溫和,行文縝密,關鍵是言語處處,執晚輩禮。

  而密信之上,年輕隱官最擔心的事情,是負責鎮守扶搖洲山水窟的老劍仙齊廷濟,違約進入第五座天下。

  絕對不能讓齊廷濟掌握所有劍修的生死。

  所以一定要小心桐葉洲率先關門,最終扶搖洲比那南婆娑洲更晚關門。

  陳緝自言自語道:「還好。」

  扶搖洲大門確實是最晚關閉的,但是齊廷濟留在了浩然天下。

  說到底,那個年輕人,還是擔心那個未過門媳婦的安危嘛。

  事實證明,是陳平安多慮了。

  一來事實證明,齊廷濟臉皮沒陳平安想的那麼厚。

  再者寧姚破境太快,齊廷濟就算野心極大,來此先奪權,再裹挾一城劍修,叫板儒家規矩。但是有寧姚在,又有文聖幫忙盯著,齊廷濟就不會輕易得逞。何況白也與那老秀才的關係,以及家族子孫齊狩的大權在握,齊廷濟肯定都有過一番權衡利弊。

  不過陳緝沒覺得這種「事後證明是多慮」的思慮,沒有必要。恰恰相反,最有必要。

  畢竟齊廷濟,當年差點就成為第二個蕭愻。

  這樣一個人,要說沒有想過成為一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人,占據大道氣運,最終借此躋身第十四境,沒人信。

  反正年輕隱官第一個不信,他陳緝第二個不信。

  一旦齊廷濟喪心病狂,徹底撕破臉皮,選擇闖入第五座天下,第一個要殺的,寧姚,第二個,肯定就是他「陳熙」了。

  至於陳緝自己,這些年不急不緩,一年破一境,陳緝如今剛好是金丹境。

  飛升城祖師堂掛像之下的桌子,之所以有兩把椅子都空著,是大有深意的。

  一把是未來城主的頭把交椅,至於另外一把,是為飛升城歷史上首位飛升境劍仙留著的。

  一個是飛升城的面子,一個飛升城的裡子。

  不過能夠成為飛升城的面子,不會差。

  不出意外的話,是陳緝坐一張椅子,寧姚坐另外一張椅子。

  不過陳緝倒是不介意寧姚一人獨占兩把椅子,甚至都不介意齊狩那個孩子,迅速成長起來,足夠出息,坐上原本屬￿自己的那把城主椅子。

  陳緝兵解轉世後,魂魄略有變動,心性難免有了些變化,對那浩然天下、青冥天下比較感興趣。

  他挺想將來獨自一人,仗劍飛升,遠遊兩座天下。

  可如果百年之內,始終沒有一個合適的晚輩,能夠表現出坐穩城主之位的資質,那就沒辦法了,到時候就需要他走入那座飛升城祖師堂。

  可是不管如何,飛升城的崛起,勢不可擋。

  哪怕有人阻擋,陳緝畢竟是陳熙。

  是在那劍氣長城牆頭上刻過字的劍修。

  ————

  暮色中,鋪子即將打烊,辛苦一天又得閒的代掌櫃鄭大風,悠悠然喝著酒,一腳踩在長凳上,看著大街上兩側酒樓,沒有女子,便一眼掃過,有那女子出入,便目不轉睛。

  一個少年給代掌櫃倒了一碗酒,搖頭道:「大風,你混得不行啊,今天祖師堂議事,多大的熱鬧,結果你連蹲門口當門神的旁聽機會都沒有,也有臉給人教拳?」

  鄭大風彎腰低頭嗅了嗅酒香,不著急喝酒,抬頭與那馮康樂笑道:「你大風哥是計較這些虛名的人?在那祖師堂,我能瞧見幾個姑娘?能跟坐在這裡比嗎?」

  如今酒鋪子,除了外鄉人的鄭大風,其餘都是舊人。

  兩個年輕夥計,丘壟,劉娥。

  兩個打雜的少年,馮康樂,桃板。

  酒水也是原樣,竹海洞天酒,青神山酒水,啞巴湖酒,再外加醬菜和陽春麵。

  碗更是與以往一般大。

  馮康樂呸了一聲,這個鄭大風,光靠那怕個人學都學不來的笑意和眼神,就嚇走了不知道多少位原本經常來自買酒的女子。如果不是比平時多了些個老光棍和賭鬼,好朋友桃板說他就要造鄭大風的反了。

  在遠處擦拭酒桌的桃板忍不住又一次問道:「大風,你說我是不是那種誰都瞧不出的武學天才啊?」

  在這少年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其實就問過二掌櫃差不多的問題,只不過將武學天才變成了劍仙胚子。

  鄭大風如今還負責教拳一事。

  這位喜好飲酒、還特別願意監守自盜的掌櫃,唯獨在教拳前後,絕不喝酒。

  姜勻,暮蒙巷許恭,元造化。

  這三個,是學拳最快的。靠著嶄新天下的天時,姜勻得過兩次武運,許恭和元造化各自得過一次。

  還有個玉笏街的小姑娘,孫蕖,她有個妹妹叫孫藻,是劍仙胚子,當年被一位女子劍仙帶離開了劍氣長城。學拳也可以。

  其實第一撥十個孩子,拳意都不差。後來拈芯挑選出來的兩個,資質也好。

  在那之後的四十來個孩子,就要遜色一籌。

  所謂的最强二字,是一種與同境武夫的橫向對比。

  但是自身底子越雄厚,武運饋贈就多。如果破境之時,有那「前無古人」的高度,一旦武運臨頭,更是壯觀。

  能否最强破境,也要看運氣,比如與曹慈或是陳平安恰好同境,然後比他們更早破境,還怎麼爭得最强?

  在曹慈和陳平安之前,與師兄李二、藩王宋長鏡同境,對於其他純粹武夫而言,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身體後仰,轉過頭去,「反正我是看不出來,只看出你小子桃花運不錯。」

  桃板埋怨道:「桃花運有個屁用。反正你比二掌櫃差遠了。二掌櫃在的時候,女子客人賊多賊多,結果你一來,全跑光了。」

  鄭大風嘖嘖道:「你這話說得挨雷劈了。」

  一位漂亮姑娘的眼神,好比大冬天讓人多穿一件厚棉襖。又有些吃人的眼神,能讓男子好似大夏天脫衣服,身上清涼心腸熱。

  可惜少年不諳男女事。

  鄭大風瞥了眼別處。

  劉娥是喜歡那丘壟的,只是丘壟,卻早早有個姐姐在心頭住著了。是鋪子的真正主人,大掌櫃疊嶂。

  鄭大風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所以私底下,漢子瞥了眼遠處招呼生意的劉娥,半開玩笑,告訴那個每天憂愁淡淡的年輕人,不如憐取眼前人。

  畢竟遠在天邊的姐姐再好,也看不見摸不著的。只可惜丘壟興許懂得這麼個淺顯道理,做不到罷了。

  喜歡一個人,不太難,不去喜歡一個曾經很喜歡的人,不容易。

  憑著與年輕隱官截然不同的買賣風采,鄭掌櫃很快就在飛升城站穩腳跟,雖說生意依舊不如當年,但是好歹不再冷冷清清。

  況且鄭掌櫃還好賭,最重要的是,一開始所有坐莊、賭鬼都將鄭大風視為二掌櫃的同道中人,一個比一個小心翼翼,不曾想幾次過後,才發現是虛驚一場,原來鄭掌櫃真是良心極好,賭品絕佳,逢賭必輸。

  一來二去,酒客們就都說早年二掌櫃掉地上、狗都不叼的人品,都給鄭兄弟撿起來了。

  一個個與鄭掌櫃稱兄道弟,說那浩然天下,如果多些鄭掌櫃這樣的豪傑,少些二掌櫃這樣的貨色,那就真是民風淳樸了。

  鄭掌櫃的口頭禪,是端著空酒碗,逢人便說「我先提一杯」。

  提一杯是不假,每次都是提客人的酒水。

  除此之外,鄭大風評點出來的十大仙子,以及少女歲數的十大美人胚子,光棍酒鬼們,人人敬服,個個竪大拇指。

  傳聞郭竹酒私底下給了些錢,在酒鋪多買了幾壺酒,與鄭大風打個商量,說讓某位老姑娘的名次再高些,省得嫁不出去,不然瞧著怪愁人。

  最喜歡來這邊逛蕩的,除了郭竹酒,還有那個顧見龍,一個喜歡聽故事,一個喜歡喝酒同時聽故事。

  當然不同的人,鄭大風會講不同的故事。郭竹酒是只喜歡聽與她師父有關的故事,故事大小,反而不重要。這難免讓大風哥意猶未盡,覺得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藝,無處施展,於是給顧見龍說那些神仙打架的故事,那就是最好的佐酒菜了。

  言者有心聽者會意,可謂半師徒。

  顧見龍比較喜歡聽那種男女打架的那種,等到一次大風哥說了那女子打架的故事,便傻眼了,然後下次喝酒,連王忻水都屁顛屁顛跟了過來,一定要與大風兄弟討教學問。

  鄭大風喝了一碗愁酒,唉聲嘆氣。

  那撥跟他學拳的小王八蛋,尤其是少年姜勻帶頭的那撥,每次練拳間隙,就開始圍著他嘰嘰歪歪,實在是太欠揍。

  不是嫌他模樣不夠英俊,就是嫌他出拳更醜。

  比那年輕隱官差了十八條大街都不止。

  鄭大風倍感無奈。

  他娘的老子要是有魏檗、姜尚真那般模樣,能打光棍到今天?不得每天頂著大門不讓姑娘闖進來非禮自己?

  只是什麼時候自個兒連那陳平安都不如了?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相比那位山主,自己還是綽綽有餘的吧?

  只說那岑鴛機,每次路過落魄山的山門,還會與自己欲語還羞來著,可她見著了年輕山主,可是從不說話更無視線的。

  馮康樂和桃板坐在一旁,各自吃著一碗陽春麵。

  馮康樂好奇問道:「大風,『起來搔首』是啥個意思?咋個現在有那麼多酒鬼喜歡瞎扯這句話。」

  一次教拳歸來大醉後,鄭大風一次連喝了四碗酒,以「起來搔首」開頭,胡說八道了一通。

  鄭大風變成盤腿而坐的姿勢,隨口道:「騙人多喝酒的一碟佐酒菜,還是賣酒買酒都不用花錢的那種佐酒菜。」

  起來搔首!看那窗外花開花落,綠肥紅瘦。再看那燈火闌珊處,嬌娘著新裙,細步不聞聲。又看那皎皎明月夜,美人弄玉指,指甲如水晶。最後自提一杯,看那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桃板說道:「一些昧良心的王八蛋,說咱們二掌櫃是讀書人,所以坐莊賣酒掙錢最心黑,大風你又不是讀書人,怎麼也一套一套的。」

  鄭大風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說讀書人見不得錢,見不得權,只要見到了,馬上連個婊子都不如!這樣的讀書人,你們二掌櫃不是,我呢,也不是。我只是見不得好看的姑娘路過眼前時,她們羞赧低頭,腳步匆匆走太快,當然如果是那大夏天的,腳步快些就快些。」

  桃板就根本沒聽明白,只是說道:「讀書人不讀書人的,我可不管,我只知道那些女子見著了你,絕對不是害羞。」

  鄭大風一拍桌子,轉頭大喊道:「劉娥,你覺得大風哥咋樣?!」

  年輕女子被嚇了一跳,與掌櫃擠出一個笑臉,她柔柔怯怯道:「掌櫃眼神不正,其實人是好人。」

  桃板嘿嘿一笑,從碗裡卷起一坨麵條,說著我也提一杯,馮康樂更是笑得放下筷子,雙手拍桌子。

  鄭大風略微挺腰桿,高高舉起酒碗,「起來搔首,自提一杯!」

  桃板突然說道:「聽說大門一關就要一百年,我又不是什麼劍修,也不能學拳習武,會不會這輩子就見不著二掌櫃了。」

  馮康樂也瞬間沉默。

  鄭大風笑道:「不會的。陳平安捨不得你們。咱們這位二掌櫃,所有遠遊,都是為了重逢。」

  桃板笑了起來,「會說話,就多喝點。我可以請你喝一壺啞巴湖酒。」

  鄭大風喝過了酒水,輕輕搖晃白碗,道:「富貴散淡人,無事小神仙。不曾想在這裡,也能過上舒心的好日子。」

  馮康樂突然問道:「大風,你多大歲數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還是個屁股能烙餅的年輕壯小夥,你們要是不信,下次大風哥幫你煎荷包蛋啊。」

  桃板白眼道:「你要是讀書人,我讓馮康樂跟你姓。」

  鄭大風看了眼天色,說道:「收拾收拾,各回各家。」

  鄭大風在離著酒鋪不遠的妍媸巷,租了座小宅子。

  關了鋪子去住處,鄭大風打開院門後,笑著打了聲招呼:「拈芯姑娘。」

  不知為何,有事而來的拈芯,見著了那鄭大風搓手咧嘴笑的那副德行,就直接離開了。

  鄭大風懊惱不已,待客不周了,漢子在正屋獨自落座後,點亮燈火,開始翻閱一本從朱斂那邊好不容易借來的山上神仙書,某些書頁,有那彩繪圖的。

  鄭大風正襟危坐,看得津津有味,合上書後,身形佝僂走到門口,斜靠屋門,雙手抱胸,眺望夜幕。

  人間許多遊子,去了腳力心力能及的最遠方,回首一望,山水迢迢,不怕家鄉路遠,歸途遙遙,只怕還鄉時,已是故人故事。

  鄭大風今天被馮康樂那麼一問,才突然發現自己按照山下的算法,只要不打光棍,好像都該有孫子了。

  男兒打光棍,空負八尺軀。如何能夠讓人不憂愁。

  鄭大風去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再拎了一壺啞巴湖酒,坐在門檻上,一邊飲酒,一邊嗑起了瓜子。

  不過嗑著瓜子喝著酒,想著落魄山,鄭大風就釋懷幾分。

  昔年驪珠洞天的那座小鎮,當時年輕一輩的所有孩子,鄭大風看遍。

  只是如今也都不年輕,更不是什麼孩子了。

  畢竟連那李槐都已及冠多年。

  鄭大風喝著酒,想著事。確實是那起來搔首酒莫停。

  當鄭大風想起那場聲勢浩大的武運翻湧,舉起酒壺,笑道:「值得走一個。」

  天下武夫,拳法最重,落魄山頭。

  因為在那武道山巔,很快就會有四個人並肩而立,並且兩人一定能夠躋身止境,其餘兩人最少也是有望止境。

  管家朱斂,已是山巔境。開山大弟子裴錢,即將山巔境。看門人鄭大風,隨時山巔境。

  至於山主陳平安,更是以「前無古人」之最强,躋身的山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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