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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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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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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7 01:27:33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零八章 圓臉姑娘

  桐葉洲中部。

  本該是雨生百谷、清淨明潔的大好時節,可惜與去年一樣,雨前嫩如絲的香椿無人采摘了,無數綠意盎然的茶山,更是漸漸荒蕪,雜草叢生,家家戶戶,無論富貧,再無那半點雨前春茶的香味。

  北晉國承平太久,相較於一洲之地,又不幸屬￿兵家必爭之地,以前與大泉王朝的姚家邊軍鐵騎,隔著一座八百里松針湖和金璜山神府,還算相安無事,等到一場天變,什麼縱橫捭闔、什麼勵精圖治都成了過眼雲煙,北晉國如今國已不國,山河萬里,破碎不堪。位於大泉王朝北方的南齊,也比北晉好不到哪裡去,最後只剩下一個皇帝久未露面的大泉王朝,由藩王監國、皇后垂簾參政,還在與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在做廝殺,但依舊是毫無勝算,步步敗退,大泉姚家邊騎十不存一。

  南齊舊京城,已經成為一座托月山軍帳的駐扎之地,而大泉王朝也失去大半疆土,邊軍傷亡殆盡,各路州府兵馬,只能退守京畿之地,據說等到打下那座名動一洲的蜃景城,軍帳就會搬遷。

  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早年從桐葉洲西海岸登陸後,三十餘軍帳各有所指,按部就班,主攻那些根深蒂固的仙家山頭,大體上是由西往東蔓延、從南往北推進的兩條路線,對於沿途經過的人間王朝、藩國,不算太過重視,潮水淹沒,大肆破壞而已,沒有什麼招降,沒有什麼安撫,城破人死,再被枯骨王座大妖白瑩麾下大妖修士,煉化為一支支累累白骨大軍,以死人殺活人,最終皆是死人。

  北晉國舊山河,大日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雲海之上,六道虹光驟然懸停,然後往大地急急墜去。

  天上大風,吹拂得六人鬢角飛揚,俱是年輕面容,男女各三。

  他們破開了一個個雲海窟窿,視野豁然開朗。

  其中一位以雪白綢帶系發的黑袍男子。

  從天上落人間,最像謫仙人。

  雲海之下,是一座城頭巍峨卻四處破損的巨大城池。

  是一處州府所在,所剩不多還未被洗劫的北晉大城,差不多能算是一國孤城了。

  這座州城的山水大陣,甚至要比許多藩屬小國的京城還要穩固,據說是因為城內有兩位紅塵歷練的世外高人,一位精通陣法的金丹客,一位修為不俗的元嬰,出力極多,才勉强守住了破敗不堪的州城。但這不是根本原因,真正讓城池僥倖成為漏網之魚的,是因為軍帳一位仙人境大妖,先前被坐鎮天幕,負責三垣四象大陣運轉的飛升境荀淵突兀出手,擊殺於此地不遠處。故而一些個大妖嫌棄此地太晦氣,不願在此露面。

  如果不是荀淵和姜尚真這兩個玉圭宗的難纏鬼,這些年依仗凝聚一洲氣運的天地大陣,專門針對軍帳仙人、飛升大妖,桐葉洲要更早覆滅。荀淵是境界高,又以一洲作為小天地,讓幾位飛升境大妖頗為忌憚,而那姜尚真雖然才是仙人境,本命飛劍卻太過凶狠陰險,每次從天幕落劍人間,不去找飛升境的麻煩,甚至都不願意與仙人境太過拼命,憑藉天時地利人和,以相當於一個半境界的優勢,專門斬殺那些玉璞境妖族修士。

  一劍之下,原本能夠以一己之力撈取滅殺半國之功的玉璞境,非死即跌境。

  仰止和緋妃兩位王座大妖,從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海域返回後,就專門尋覓荀淵和姜尚真的天幕蹤跡。

  其中仰止與那荀淵有過一場傾力廝殺,各有傷勢,荀淵在那之後,就愈發隱匿身形。

  唯獨姜尚真依舊時不時對人間戳上一劍,緋妃幾次順藤摸瓜,截住此人退路,姜尚真障眼法無數,逃遁之法更是神出鬼沒,竟是殺他不得。

  反觀大伏書院山主的每次出手,則更多是一次次庇護王朝、書院的山水大陣,延緩蠻荒天下的推進速度。

  隨著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後覆滅,桐葉洲再無三垣四象大陣,天時更換,成了荀淵和姜尚真身在蠻荒天下,尤其是飛升境荀淵,在去年末,已經被仰止聯手緋妃,截殺過一次,傳言荀淵已經逃離桐葉洲,遁入一處海域秘境,然後有個「扎羊角辮子的小姑娘」,跟了過去。

  黑袍男子手持長劍,先一劍破開山水大陣,再一劍劈掉數件呼嘯而至的攻伐法寶。

  城中有那武廟香火祭祀的一位金甲神人,大步離開門檻,似乎被仙師提醒切莫離開祠廟,這尊曾是一國忠烈的英靈,仍是提起那把香火浸染數百年的寶刀,主動現身迎戰,御風而起,卻被那黑袍男子以本命飛劍擊裂金身,一身裂縫細密如蛛網的金甲神人,怒喝一聲,依舊雙手握刀,於虛空處重重一踏,劈砍向那頭年輕劍仙小畜生,只是飛劍繞弧又至,金身轟然崩碎,人間城池,就像下了一場金色雨水。

  其餘五位妖族修士紛紛落在城池當中,雖然護城大陣並未被摧破,但是終究未能遮擋住他們的强橫闖入。

  一位身高丈餘的妖族純粹武夫,落地後,環顧四周,挑了個方向,選擇筆直一線,橫穿城池衆多坊市,大小牆頭,各色建築,都被一撞而開,偶有運氣極差的人,被撞得稀爛,屍骨無存。一直撞到外城牆,再更換一條路線,以堅韌肉身作為鋒刃,筆直切割城池,樂此不疲。

  一位劍修,揀選了一處建築密集之地,緩緩而行,所過之處,方圓百丈之內,汲取活人魂魄、精血,變成一具具乾癟屍體。

  有妖族相中了那座城隍閣,驀然現出大蟒三百丈真身,鱗甲熠熠,頓時瘴氣橫生,腐蝕木石,它將整座城隍閣團團圍住,再以頭顱一撞城隍閣高處,狠狠撞碎了一塊靈光流溢的北晉君主御賜匾額,它任由一道道煉師術法、攻伐重寶砸在身軀,至於城隍爺與麾下日夜遊神、陰冥官吏的調兵譴將,驅使大量陰物前來刀劈斧砍,大蟒更是毫不在意。

  一位身穿翠綠衣裙的妙齡女子,身材修長,她手掐劍訣,祭出本命飛劍「雀屏」,身後如孔雀開屏,現出九九八十一道由孔雀羽毛煉化而成的璀璨劍光,翎羽大放光彩,艶麗非常。

  每一道纖細劍光,又有根根花翎擁有一雙好似女子眼眸的翎眼,蕩漾而生出更多的細小飛劍,正是她飛劍「雀屏」的本命神通,凝化眼光分劍光。最終劍光一閃而逝,在空中拖曳出無數條翠綠流螢,她徑直往州府官邸行去,兩側建築被繁密劍光掃過,蕩然一空,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還有一位與她模樣相似的女子劍修,腳踩一把色彩絢爛的長劍,落在一處甲士齊聚的城頭。

  雨四身形落在了一處豪閥世家的高樓屋脊上,他並沒有像同伴那樣肆意殺戮。

  他這次只是被朋友拉來散心的,從南齊京城那邊趕來找點樂子,其餘五位,都是老熟人。

  甲申帳那撥並肩廝殺的劍仙胚子,當然也是雨四的朋友,但其實原本相互間都不太熟。

  雨四腳下這些尚未被戰火殃及摧毀,得以零星散落的大小城池,其中州城寥寥,像北晉這類大國的殘餘州城,更是難找,多是些個藩屬小國的偏遠郡府、縣城,被那軍帳修士拿來練手,還得爭搶,比拼戰功,不然輪不到這等好事。

  雨四坐在屋脊上,橫劍在膝,瞥了眼已經雞飛狗跳的豪門府邸,沒有理會。

  從劍氣長城被一斷為二,城池「飛升」遠去第五座天下,再到倒懸山舊址那邊開闢道路,為大軍在海上鋪路,到今天攻下扶搖洲、桐葉洲兩個浩然天下大洲,其實比預期腳步慢了兩三年。不然這會兒蠻荒天下,不該是拿下金甲洲的半洲之地,而是轉為將整個寶瓶洲都收入囊中。

  在劍氣長城那邊折損太過嚴重,比甲子帳原先的推演,多出了三成戰損。

  事實上,這還是甲子帳那邊有意說得輕巧了,雨四知道真相,是多出四成。

  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劍氣長城戰場的慘烈,何止是「牽一發」能夠形容的。

  甲子帳的既定策略,分兵三處不假,卻不過是以一小撮頂尖戰力,例如劉叉在內的三到四位王座大妖,率領一部分兵力,牽制婆娑洲,做做樣子罷了。至於扶搖洲,得吃下,但是對那金甲洲,不急於一時。因為甲子帳最早制定出的主攻路線,是從桐葉洲一路北推,一鼓作氣拿下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然後用至多四年的時間,快速吞並且消化掉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的山河氣運,尤其是桐葉洲,在前年就該換手,成為蠻荒天下的一部分疆域。

  甲申帳不是劍修的領袖,少年木屐,曾經打過一個比喻,蠻荒天下大軍湧入兩洲陸地,是那撒豆入田壟。

  上岸之初,尚未分兵,浩浩蕩蕩,看上去勢如破竹,但是相較於一洲大地,兵力還是太少,依舊需要源源不斷的後續兵力,不斷填補千瘡百孔的兩洲版圖。

  再那之後,就是做成周先生所謂的「插秧水田間」,不能將兩洲視為涸澤而漁之地,經過前期的震懾人心之後,必須轉為安撫那些破碎王朝,拉攏漏網之魚的山上修士,爭取在十年之內,迎來一場秋收,不奢望碩果累累,但必須能夠將兩洲一部分人族勢力,轉化為蠻荒天下的北征戰力,重點是那些亡命之徒的山澤野修,散落在江湖中、鬱鬱不得志的純粹武夫,各種惜命的王朝文武,各色人物,最早歸攏為一軍帳,選出一兩人得以進入甲子帳,要重視這撥人物的意見。

  使得拿下寶瓶洲和金甲洲的蠻荒天下,站穩腳跟,至多交出去一座扶搖洲、半座金甲洲,歸還浩然天下便是,用來換取北俱蘆洲。

  到時候蠻荒天下手握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

  至於所謂的歸還扶搖洲,事實上,是甲子帳原本早有手段,衆多王座大妖會合力出手,使得徹底一洲陸沉,蠻荒天下拿不到一洲氣運,浩然天下也只算是收回滿地碎瓷片似的無數破碎「島嶼」,如此一來,光是修復距離蠻荒天下出兵口較為靠近的那一洲舊山河,就會耗費中土文廟極大精力財力、以及人心。

  雨四因為身份特殊,遠遠不是甲申帳修士、托月山劍仙胚子那麼簡單,所以才能夠知道這些驚世駭俗的內幕。

  一位女子劍修改了主意,御劍來到雨四這邊。

  長劍品秩不俗,在空中劃出一條七彩琉璃色的動人劍光。

  她名為仙藻,與姐姐銀粟,是一雙姐妹,都是劍修,雖然沒有被列入托月山百劍仙,卻是蠻荒天下大宗門廣寒城的嫡傳修士,雪霜部女官,面容年輕,實則是三百多歲的女修了。

  廣寒城是大妖緋妃麾下宗門之一,昔年緋妃與那曳落河共主仰止,相互間征伐多年,廣寒城雪霜、柳條在內六部女修,出力極多。

  仙藻幻化人形後的模樣,是個下巴尖尖、模樣嬌俏的女子,她拎起裙角,施了一個萬福,喊了聲雨四公子。

  雨四沒有起身,只是笑著點頭。

  蠻荒天下,等級森嚴。誰要是禮數過多,只會適得其反。

  仙藻收起佩劍後,坐在雨四不遠處,卻沒敢太靠近,她雙手托腮望向亂哄哄的城池,輕聲道:「雨四公子,真有些殺得乏了。浩然天下,怎的有這麼多的城啊,京城州城郡城縣城,城多,人更多,好在他們膽子太小,都是先把自己嚇了個半死,沒什麼反抗。起先吧,我還高興來著,想著總算不用像是在劍氣長城那般凶險拼命了,可是殺多了,一茬一茬的,怪膩味。」

  雨四笑道:「這就是浩然天下啊,富饒,只要不打仗,沒有那大的旱水蝗災,就會人與人相處融洽,很少打生打死,所以人就多了。與我們家鄉是不太一樣。」

  蠻荒天下,在托月山大祖現身之前,是那萬年亂世。

  真真正正的世道很亂,大妖橫行天下,一座天下,以至於從無「濫殺」一說。

  仙藻伸手指向城內一處,問道:「又瞧見了這類牌坊,好些地方都有,我和姐姐也認不得上邊的字,雨四公子,你讀過書,對浩然天下很瞭解,它們是做什麼的?」

  蠻荒天下,文字古

  老,據說與浩然天下勉强算是同源,卻不同流,各有演化,可就因為「文字同源」,哪怕勉强,儒家聖人的本命字,依舊讓所有大妖忌憚不已。蠻荒天下約莫千年之前,開始逐漸流傳一種被稱為「水雲書」的文字,是那位「天下文海」周先生所創。

  雨四解釋道:「這是浩然天下獨有之物,用來表彰那些學問好、道德高的男女。在書上看過這邊的聖賢,曾經有個說法,今承大弊,淳風頽散,苟有一介之善,宜在旌表之例。大致意思是說,可以通過牌坊來彰揚人善。在浩然天下,有一座牌坊的家族立起,子孫都能跟著風光。」

  仙藻疑惑道:「這些人聽著很厲害,可是打了這些年的仗,好像完全沒什麼用處啊。」

  不過她確實曾經遇到過些怪人,有那白髮蒼蒼的老嫗手持拐杖,站在家族祠堂門口,雖說最後只會死得好像一塊破敗棉絮,但是竟然不怕死,難不成是活得夠久了?她也曾見一位身穿儒衫的老人,雖說大難臨頭,只能束手待斃,但是死在了堆滿書籍的桌子旁,當時老人一手牽著一個稚童,要那孩子「大聲說話」,老人聽著晚輩牙齒打顫的哭腔言語,興許是那家訓,也可能是某本聖賢書上的言語?

  不管如何,老人死的時候,神色要比許多雙手奉送法寶、神仙錢的山上修士,許多伏地不起的帝王將相,要更坦然。

  可就算如此,又有什麼意義?仙藻覺得沒啥意義,反正老的小的,都是個死。

  倒是許多原本被軍帳視為「有的打」的地方,一處處戰場,一條條防線,一座座關隘,動輒數萬甲胄鮮亮的精騎、步卒,全是花架子,一觸即潰,一打就沒。

  一些高城雄關,往往撐不過三兩下,就被攻破了。

  甲胄太新,老卒太少。

  不過一些個宗字頭仙家,和那七八個王朝的精銳兵馬,還算給蠻荒天下大軍造成了一些麻煩。

  尤其是攻打那個叫太平山的地方,傷亡慘重,打得兩座軍帳直接將麾下兵力全部打沒了,最後不得不抽調了兩撥大軍過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難跟她解釋這些虛無縹緲之物的無用和有用。於人心有教化之用,於打打殺殺自然毫無裨益。每座牌坊,太平世道,千金難買,亂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著一位元嬰氣象的老修士,終於按耐不住,已經離開陣法庇護之地,與銀粟他們絞殺在一起。因為銀粟一路殺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殺給他看的。那個純粹武夫先前還故意扯了好些頭顱,隨手丟在大陣上,漣漪陣陣,好似鮮血塗抹在牆壁上。至於那個現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復人形,卻抓住了兩尊城隍閣神靈,按在大陣外壁上,將金身一點點擠壓崩碎。

  能夠與他聊上一會兒,仙藻已經心滿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殺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懶,能絮叨好久。」

  雨四擺擺手,笑著提醒道:「還是要小心那兩位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為自己是金丹劍修,就掉以輕心。人族修士,活的時候,心眼多。下定決心後去死了,也會比較果斷。」

  仙藻使勁點頭。

  雨四公子,身份尊貴,卻總是這般性情隨和,言語溫柔。

  雨四看著仙藻御劍離去的身影,還是沒打算出手。

  在劍氣長城那個地方,雨四出入戰場太多次了,戰功不少,吃虧不多,其實就那麼一次,卻有點重。

  蠻荒天下在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後,雖說在這座陌生天下的腳步,稍稍慢了點,可就像兩個元嬰練氣士,辛苦打殺了一個難纏至極的金丹劍修,再來收拾一群人心渙散的下五境修士,當然會覺得很輕鬆,甚至是無聊。

  雨四站起身,低頭望去。

  一位錦衣玉帶的少年,大概能算書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書房窗戶那邊望向自己。

  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人更是有意思,瞧見了仙藻御劍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飛奔,爬上了鄰近屋脊,壯起膽子,顫聲問道:「你是來救人的山上仙師嗎?」

  雨四用桐葉洲雅言笑道:「你這北晉官話,我聽不懂。」

  不曾想年輕人立即將官話更換為雅言,「仙師,我能不能與你修行仙法?」

  雨四搖頭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師。自然不是來救人的,是殺人來了。」

  那年輕人錯愕不已。

  雨四揮揮手,「趕緊躲去,熬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定還能活。」

  那個年輕人突然臉色一變,眼神炙熱道:「我知道府上藏錢藏寶物的地方,我願意幫你帶路,我以後能不能跟著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帶路。我還真能送你一份潑天富貴。天翻地覆之後,確實就該新舊氣象更迭了。」

  反正閒來無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帳木屐的某個說法,說何時才算蠻荒天下新占一洲的人心大定?是那所有在戰後活下之人,自認再無退路,沒有任何改錯的機會了。要讓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舊沒有了活路,因為一定會被秋後算帳。唯有如此,這些人,才能夠放心為蠻荒天下所用,成為一條條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凶、殺人更狠的走狗。例如一國之內,臣子在那廟堂之上弒君,各部衙門推選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內,同理,而且還要是在祖宗祠堂內,讓人行大逆不道之事。山上仙家,讓弟子殺那老祖,同門相殘,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類推。

  儒家辛辛苦苦訂立的一切規矩禮儀,皆要崩塌。推倒重來,廢墟之上,此後千百年,所謂道德具體為何,就只有周先生訂立的那個規矩了。

  聽說木屐如今不但跟隨周先生身邊,還得了個賜姓。

  雨四飄落在地,伸手一抓,將那覺得好似騰雲駕霧的年輕人帶到身邊,雨四故意沒看見對方的汗流浹背,緩緩而行,轉頭笑問道:「有沒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有沒有想殺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個富貴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殺的,你都說了,我可以幫你。」

  那個年輕人一咬牙,點頭道:「我不要什麼東西,我覺得都該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殺兩個人!」

  雨四好奇問道:「哪兩個?」

  跟在雨四身邊的年輕男子咬牙切齒道:「一個叫韓誠意,是這個宅子的少爺,另外一個叫韓淑儀,是韓誠意的姐姐,是個省親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與那姐弟,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看得出來,此人是府邸僕役,說不定還是那賤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輕人默然,搖搖頭,然後雙手攥拳,身體顫抖,低著頭,說道:「就是想他們都去死!一個天生命好,一個是不要臉的賤貨!」

  雨四停下腳步,讓那人抬起頭,與他對視,年輕人滿頭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壞人,就是蠻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會死了。我還會讓你遂願,只不過我跟在身邊,擔心你放不開手腳,做不來以往被視為惡事的勾當,殺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夢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殺兩個不夠,那就多殺些。我在這邊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閒的。」

  說話間,雨四摘下腰間一枚小巧玲瓏的黃綾袋子,被他手指觸碰後,立即有云霓透出,一條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時間水霧彌漫。

  雨四將黃綾袋子輕輕一抖,墨色小蛟墜地,化為一位雙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將袋子輕輕拋給年輕人,「收好,以後這頭蛟奴會擔任你的護道人,傳你仙家術法,幫你做那桐葉洲的人上人,別說是什麼韓氏子弟,便是苟延殘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見著了你,都要對你低頭哈腰,喊你一聲……對了,你叫什麼來著?」

  年輕人雙手接過那袋子,神色激動,顫聲道:「主人,我叫盧檢心。檢點的點。曾經還有個哥哥,叫盧教光。」

  雨四會心笑道:「教於幼正大光明,檢於心憂勤惕勵。都是好名字,你爹幫你們與家塾先生求來的吧?」

  盧檢心擦了擦額頭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學多才。」

  雨四揮揮手,「以後跟在我身邊,多做事少說話,溜鬚拍馬這一套,就免了,你會死的。」

  盧檢心再不敢多嘴,彎腰作揖,飛奔離去,身後跟著那條墨蛟扈從,讓年輕人既心生畏懼,又驀然膽氣十足。

  雨四打算讓這個盧檢心當這州城之主,讓年輕人過一過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讓墨蛟詳細記錄下來,將那數年間的一城風俗變遷,交給木屐觀看。

  至於盧檢心為何獨獨對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曉得。

  可能是衣衫單薄的某個大冬天,瞧見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賞雪公子哥,愈發自慚形穢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爾相對路過,那女子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她的那個不經意眼神,就說了一切。

  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無所謂真相如何,真正讓雨四覺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從盧檢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輕人對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種願意豪賭一場,不惜性命的毅然決然。盧檢心分明願意以一時之快意淋漓,打殺所有心中長久不快。蠻荒天下,需要這些性情容易走極端的可憐人,越多越好。這些人,大概會成為木屐所說的那種儒家填墳人。周先生曾經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讀書人,太喜歡假道學真小人,真以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睜眼瞎瞧不見,實則不然,一種是年復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種則是心心念念成為那種人,所以其實一直在自掘墳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衆人來填土平墳了。

  雨四突然抬起頭。

  天地間有大氣象,從極遠處迅猛蔓延至此,是飛升境的大神通無疑了。

  不然不可能連他雨四都在這裡都能夠清晰察覺到那股磅礡氣機。

  一位雙眼猩紅的女子出現在雨四身旁,輕聲道:「公子,煩請暫時離開此地。那玉圭宗荀淵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殺,再給蕭愻追殺,跟著進入了那座海底隱匿秘境,徹底打爛了,逃無可逃,荀淵以法相出現在了東海之濱,打算將桐葉洲一分為二,極有可能會殃及此地。」

  雨四搖搖頭道:「你只需要護住我與仙藻他們便是,我倒要近距離看看,荀淵到底是怎麼分開的桐葉洲。」

  王座大妖緋妃點點頭。

  雨四皺眉問道:「那蕭愻呢?」

  緋妃說道:「那處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給荀淵被暫時騙去了別座天下。可能荀淵此次逃竄,就是打算故意引開蕭愻。」

  她突然一閃而逝,片刻之後,返回原地,臉色微變,「蕭愻終於出劍了。」

  雨四舉頭望去,在桐葉洲東海上空,天幕處破開一處大門,蕭愻以一劍破開別處天幕,得以「飛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淵高達萬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劍光,氣勢全然不輸白也在扶搖洲所遞第一劍。

  那一道有那舉世無匹聲勢的劍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擰纏在一起。

  緋妃仰頭望去,輕聲說道:「老東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淵真不算老。」

  緋妃微微一笑,然後說道:「我去為公子搶幾塊琉璃金身。」

  雨四剛想要搖頭,緋妃已經一掠而去。終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總不能隨隨便便訓斥阻攔。

  況且緋妃又以心聲言語「小心」二字。

  雨四不動聲色,在這座豪門宅邸內閒庭信步。

  驟然之間,雨四四周,光陰長河彷彿無緣無故凝滯。

  雨四卻沒有如何驚懼,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緋妃贈送,可以抵擋一位仙人劍修的傾力數劍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術法或是飛劍,緋妃只要不是隔著一洲之地,就能夠轉瞬即至。

  雨四轉頭望去一處屋脊上,一個身穿頭戴高冠、金色長袍的俊美男子,輕輕拋著那只墨蛟瘋狂游曳卻掙脫不出的黃綾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難得有瞧見了就想要的物件,不過還是我這條小命更值錢些。」

  雨四抱拳道:「見過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輕輕揮手道:「不像話,客氣什麼,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後記得讓那小婢緋妃,幫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補上了些孝道。」

  雨四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問道:「墨蛟奴護著的那個年輕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與一位俊哥兒互換了,估計等下光陰長河一散,會比較懵,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個啥?」

  雨四問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淵,反而跑來這裡跟我嘮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殺,遠在天邊的人又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聰明起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們豈能預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說了,你這野兒子就是個小廢物,緋妃那賤婢竟然捨得將本命法袍送你,我膽子小,宰了你丟掉一把劍的買賣,不划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撿了這件半仙兵的黃綾袋子,已經很滿意了。」

  雨四默不作聲。

  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於「鎖劍」,比那杜懋吞劍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當誘餌,挨上姜尚真那號稱「一片柳葉斬仙人」的一劍。

  姜尚真將那黃綾袋子收入袖裡乾坤當中,凝滯不前的光陰長河恢復正常。

  雨四問道:「你為何不去找那賒月,或是豆蔻?」

  一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是候補之一。

  關鍵是她們不像自己和㴫灘,並沒有一位王座大妖擔任護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語。

  一處書房,一位衣衫華美的俊哥兒與一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沒了墨蛟扈從的護衛,光憑力氣也能打死韓家小公子的盧檢心,這會兒竟是給人騎在身上飽以老拳,打得滿臉是血。「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後悔不已,早知道就應該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個「盧檢心」仗著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氣力,滿臉淚水,眼神卻異常發狠,一邊用陌生嗓音駡人,一邊往死裡打地上那個「自己」,最後雙手使勁掐住對方脖頸。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緋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長得那麼好看了,為何不敢見人。」

  緋妃竟是從那件雨四法袍當中「走出」,與雨四說道:「公子,只是一種秘法幻象,大致相當於元嬰修為,姜尚真的真身並不在此。」

  姜尚真點頭道:「那是當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我從不出手,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來殺我。這次過來就是與你們倆打聲招呼,哪天緋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記得讓雨四公子乖乖躲在軍帳內,不然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姜尚真最後幻象消散之際,至於腰間那枚黃綾袋子,並未隨之離去,姜尚真沒傻到這份上,先前不過是逗一逗雨四罷了,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卻也有可能是最後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傷,他轉頭望向東海那邊,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開始崩散,落幕之時再風景壯麗,終究有那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在心間縈繞不去,讓人難受。

  姜尚真喃喃道:「駡了你那麼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時候,教人真真傷心,以後討句駡都難了啊。」

  姜尚真最後只剩下一顆頭顱尚未靈光消散,剩下的那點幻象,俯瞰著那對身份一個比一個古怪的主僕,微笑道:「新舊兩筆賬,一筆是欺負我女人,一筆是算計荀老兒,以後姜某人陪你們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們耗上了。」

  ————

  霜降時分。

  值此節氣,陽下入地,陰氣始凝,秋燥傷津,宜外禦寒、內清熱。

  於是山下就有了吃柿子的習俗,聽說可以補筋骨,入冬唇不裂。

  一場小雨過後,在一棵如掛燈籠一盞盞的柿樹下,霧濛濛的天空,灰黑的枝丫,襯得那一粒粒鮮紅顔色,格外喜慶。

  一個瞧著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微胖身材,圓乎乎的臉龐,身穿棉布衣裳,她踮起腳跟,挺直腰肢,手持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枯樹枝,將五六顆柿子打落在地,然後隨手丟了樹枝,彎腰撿起那些紅彤彤的柿子,用棉衣兜起。

  最後她蹲在一塊縣界碑前,一邊啃著柿子,一邊打量著石刻碑文,正中刻著「奉官立禁,永寧縣界」,左邊還刻有一行小字,寫著國號年號。

  她覺得很厲害,就這麼一塊老百姓過路都不會多看幾眼的石碑,就能把相鄰兩處地盤給敲定了。

  在她家鄉那邊,便不成。沒這樣的講究,也講究不起來。打架太凶,脾氣太差,容易什麼都留不住。

  到了這邊後,她一路遊歷,各國官制金銀銅錢,文房四寶小九侯,諸子百家書籍,她什麼都收集,見啥都有眼緣,反正到了一處戰後城池,越是門多的大戶人家,越是沒了門,一路逛蕩,就可以隨便撿,遍地都是,比屍體還多。吃柿子,還需要打柿子落樹,但是拾取那些據說原本能賣不少錢的玩意兒,容易多了。

  如今這座桐葉洲,北邊的世道,其實不如南邊安穩。

  桐葉洲仙家山頭,是浩然天下九洲裡邊,相對最不多如牛毛的一個,多是些大山頭,相對而言。其實在任何一個疆域廣袤的大洲版圖上,肉眼凡胎的山下俗子,想要入山訪仙,還是很難尋見,不比瞧見皇帝老爺簡單,當然也有那被山水陣法鬼打牆的可憐漢。

  如今桐葉洲越是窮鄉僻壤、越靈氣稀薄的山水,到了亂世,反而越不招災殃。許多偏居一隅的小國,哪怕有幾位所謂的山上神仙,還算消息靈通,也早早恨不得帶著一座山頭祖師堂一起跑路,哪裡顧得上他人。上了山修了道,該斷的早斷了,一個個輕舉遠遊,餐霞飲瀣,哪來那麼多的牽掛。

  如果不是她比較喜歡遠遊,又不貪那軍帳戰功、天材地寶和風水寶地,說不定這永寧縣的人,得過個好幾十年,才能遇到她這樣的外鄉存在。

  是來自很遠的外鄉,卻不是什麼外鄉人。

  她吃過了柿子,撿起一根樹枝,站起身,背靠界碑,翹起腿,輕輕刮掉鞋底板的泥垢。

  先前在那縣城文廟外,大概因為是霜降時分的緣故,有官員帶著一幫儒生,在吟誦祝詞,或耕或織,免風免雨。宜爾子孫,實我倉庾……

  反正她都聽不懂,只學了些浩然天下的大雅言,此外桐葉洲雅言不會說,聽不來,各國官話、方言更是半點不知,只是瞧著那幫讀了書當上官和尚未當上官的,湊一堆,為民請命做些事,挺像一回事的。只是那個穿官服的,是不是過於肥頭大耳了些,紅光滿臉,連脖子都快瞧不見了。讀書人難道不都該是周先生那般清清瘦瘦?

  有一群騎竹馬嬉戲而過的孩子,玩那抬轎子娶媳婦的過家家去了。

  先前瞧見了那個站在石頭旁的女子,孩子們至多瞥了幾眼,誰也沒搭理她,小婆娘瞧著面生,又不俊俏。

  她繼續獨自遊歷。

  循著靈氣運轉的蛛絲馬跡,總算瞧見了一處仙家門派,是個小門戶,在這桐葉洲不算多見。

  不過山上修道之人,好像出門了,她便沒去登門拜訪,最後在數百里之外,兩座山頭之間,山霧茫茫,如溪澗緩緩流淌,在那山峰之間,有那仙家練氣士們,布置了一道術法大網,是要捕獲一種鳥雀,宛如山下捕魚,驅逐魚入網,有幾位御風的練氣士身形,不斷驚嚇鳥群,一些個尚未能夠御風的下五境修士,便在山中不斷長掠飛奔,發出動靜,故意驚起飛鳥。

  棉衣女子坐在一處低矮山頭的樹枝上,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好像蠻荒天下到了桐葉洲之後,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不斷有驚鳥飛掠,然後一頭撞入大網。

  只是不曉得那些原本視山下君王為傀儡的山上神仙,等到死到臨頭,會不會轉去羨慕她當下眼中這些境界不高的半山腰螻蟻。

  應該顧不上吧,生死一瞬間,哪怕是那些所謂的得道之人,估摸著也會腦子一團漿糊?

  她突然想要找個能聊天的,不奢望會說蠻荒天下的話語,好歹是會那中土神洲大雅言的,如今不太容易找見,小地方的城隍廟,山水神祠,都沒用,肯定只會桐葉洲的一洲雅言。可惜那些書院儒生,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剩下點,也都退去玉圭宗和桐葉宗兩處了,大王朝的五岳山君,肯定都死了,商家子弟更是滑不溜秋,掙錢避難功夫都太厲害,很難抓到。

  至於上五境修士,她先前倒是有幸見過一個,是個躲在深山老林、也未開宗立派的,大概就是所謂浩然天下所謂的隱士了,她當時遇見了,沒理睬,主要是懶得動手,因為先前去一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有那金丹、元嬰地仙坐鎮,聊得不太愉快,被她一拳一個,打死了。不差了,剛上岸那會兒,還有個她忘了問名字的玉璞境,不也是一拳打死。

  有數位下五境練氣士的年輕男女,在她視野中緩緩下山,有那女仙師手捧剛剛摘下的菊花,霜降殺百花,唯此草盛茂。

  棉衣女子雙手撐在樹枝上,對那些女仙師沒什麼興趣,更多是打量那些菊花,思緒飄遠了,聽說浩然天下有個地方,叫百花福地。而百花神主當中,好像此花神位很高。它雅稱極多,而且都很動聽,霜蕊,笑靨金,至於日精、周盈的說法,就怪了些。棉衣女子比較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年在家鄉的修行路上,就一直覺得浩然天下,有趣的事情太多,所以一定要來這邊走走瞧瞧,至於打打殺殺的,對她而言,意思不大。

  她先前之所以在蠻荒天下「從天上返回人間」,再來這桐葉洲,還是因為那頭王座大妖荷花庵主,給董三更出劍斬殺了的緣故,畢竟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與荷花庵主算是個鄰居,當然說是鄰居,其實離得極遠。蠻荒天下,有那三月懸空,可明月與明月之間,只是相互間瞧著近罷了。偶爾只有那個叫曜甲的,會來她家中串個門。

  那些男女行走山間,有人說那月夜秋雲沒落水,火燒寒澗松為燼,然後多有旁人的詩詞唱和,有些是書上的,有些是自家肚子裡的墨水。

  棉衣女子什麼也聽不懂,就有些煩,擱以前也就忍了,一路跋山涉水,她都是個過客,只是剛想著要找人聊天來著,她就有些惱火,一惱火就習慣性伸出雙手,一拍臉頰,動靜不小,惹來了那些耳目靈光的年輕仙師,有些人眼神不善,有將她視為蟊賊之流的,也有嫌棄她長得不好看的?還有那看她如那投網飛鳥差不多的,最惹她嫌。

  只是當她最後瞧見了一個圓臉小姑娘瞪大眼睛,十分好奇的模樣,棉衣女子便咧嘴一笑,心情大好,言語不通,她就抬臂招手,算是跟那個小姑娘打招呼了。

  小姑娘趕緊使勁朝那陌生姐姐揮手示意,然後在師兄師姐們朝她看來的時候,立即雙手負後,抬頭看天。

  看得棉衣女子笑眯起眼,圓臉的姑娘,就是最可愛。

  那一行人最終沒說什麼,更不知道在鬼門關打了個轉兒,回山去了。

  棉衣女子依舊雙手撐在樹枝上,笑道:「你就是姜尚真?」

  一位男子站在一處樹梢上,笑著點頭道:「賒月姑娘圓圓臉,好看極了。所以我改了主意。」

  棉衣女子依舊眺望遠方,說道:「我也不是你想殺就能殺的啊。」

  姜尚真坐在她身旁,陪著她一起等著月色來到人間,問道:「可曾見過陳平安?」

  她想了想,「見過一眼,長得不如你好看。」

  姜尚真哈哈笑道:「沒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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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7 01:27:56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零九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

  一座鬧市中的石拱橋上,青石板縫隙裡邊,長滿了野草。

  一處不過數年未曾祭拜的皇家陵墓,已是狐兔出沒的慘淡光景。

  山澤精怪,成群結隊離開那些隱蔽的山水洞窟,在山下市井內橫衝直撞,叫囂於文武廟、城隍廟閣和山水神祠之外,有恃無恐。

  一位君王醉倒美人懷,口中重複喃喃著罪不在朕。女子伸手輕輕揉捏著龍袍男子的臉頰,先前大殿上,一位位武將面無人色,文臣聯袂建言出城獻玉璽。

  先前在那下元節,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原本有那燒香枝布田、燒金銀包和祈天燈的習俗,這一年,香枝、金銀包無人燒,祈福許願的天燈也無人放了。

  有那分別擔任一國宰相、侍郎的父子,與仙家供奉在密室內議事,身為一國斯文宗主的老人,不斷安慰自己,說總有法子的,沒道理斬草除根,不可能對我們趕盡殺絕,什麼都不留下。

  一座縣城內的戲臺,與那鄉塾相鄰,原本老夫子最痛恨學子去看那些脂粉女子唱戲,這天夜幕中,老夫子與蒙學稚童們一起坐在長凳上,鬼聽鬼唱戲。

  一個尚未被戰火殃及的偏遠小國,有那建造在山崖上的一處道門宮觀,只有一條盤山的羊腸小道通往此地。

  一位儒衫文士帶著一位年輕容貌的劍修,緩緩登山而行,好似嵌入山崖的小道觀,曾是某位「太平山嫡傳真人」的短暫駐足之地,早年在那邊收了個不記名弟子,香火飄搖,到底是傳承了下來,不過屬於無心隨意之舉,弟子不成氣候,作為修道之人,百多歲,就已垂垂老矣,幾個再傳弟子,更是資質不堪,可謂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那老道士至今還不清楚祖師堂掛像上的「年輕」師父,到底是何方神聖。

  文士與劍修聯袂遊歷此處,無甚謀求,文士從桐葉宗那邊回來,劍修剛好在附近軍帳,就相約來此散散心。

  先前三頭大妖在桐葉洲謀劃許久,其中又以這位成功成為太平山嫡傳的「年輕道士」,功勞最大,所謂被扶乩宗少年揭穿謀劃,使得他不得不提早動手,看似壞了大事,長遠來看,反而是一記誤打誤撞的神仙手,只可惜未能與那白猿合力殺了鐘魁。既然他如今不知所蹤,多半是被那觀道觀老道人動了手腳,那麼他在浩然天下剩下的這點香火,就幫著收攏收攏。

  文士說道:「你不該殺她的。隨便殺幾個玉璞境都無所謂,唯獨此人不該殺。你甚至為了她,都要保全一座玉芝崗。」

  劍修說道:「先生,我當時見她求饒得過於乞兒相了,便沒忍住。」

  文士氣笑道:「這種話換成斐然來說,我不奇怪,你綬臣說出口,就不是個滋味了。」

  綬臣點頭道:「在桐葉洲太過順遂,我有些得意忘形。」

  文士說道:「原本玉芝崗變故,可以成為桐葉洲形勢的轉折點,意味著一洲山河,可以從亂世逐步轉入治世。那麼我就能夠幫著在甲子帳記你一功。早知道就該把你丟到太平山那邊,幫你師弟師妹們護道,也不至於隕落兩人。連你在內,不是不能死,只是死得太早,就過於暴殄天物了,你們一身所學,還來不及施展抱負。」

  同門戰死兩人,作為師兄的綬臣,有些傷感,卻無半點愧疚。

  文士是周密,劍修是綬臣。雙方是一對師徒。

  周密帶著弟子綬臣徒步走在小路上,已經可以看見那座小道觀。

  道門中人,觀星望月,道觀觀道。仰視天象,俯察地儀,故而道觀常在山巔。

  周密沒有著急進入大門緊閉的道觀,帶著綬臣遠眺山河,周密輕聲笑道:「一個見過日月山河再瞎了的人,要比一個年幼目盲的人更難受。」

  綬臣聽得出自家先生的言下之意。

  一個失而復得的人,則會更加珍惜當下所擁有的。所以桐葉洲山上山下的存活之人,只要蠻荒天下接下來謀劃得當,就不會感謝帶給他們這些的浩然天下,大多數人只會暗自慶幸,感激蠻荒天下的網開一面,再去仇視中土文廟,害得整個桐葉洲生靈塗炭,將儒家視為一切苦難的罪魁禍首,更會痛恨所有未被戰火禍害的大洲。

  一位看門小道童,大搖大擺走到兩人身邊,打了個稽首,再以本國官話詢問那位讀書人來此為何。

  小道童約莫七八歲,言語之間,滿是倨傲神色。打那道門稽首,是覺得與師祖學了禮數,總不能白學,不然他哪裡願意與兩個皮囊速朽的凡俗夫子瞎客氣。

  自家那位師祖老觀主,那可是觀海境的老神仙,一國之內罕逢敵手,去哪兒都會被敬稱為上仙或是真人,聽師父私底下說,那位師祖離著道門書籍上所謂的「地仙」,只差兩步了。

  眼前這兩位來自山下人間的,便是有點錢又如何?來自富貴門庭又如何,不還是山下人來見山上人?

  周密又看了一眼那小道童,轉頭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好一個得來全不費工夫,如今桐葉洲的天時大道,果然都在我們這邊了。綬臣,你瞧出端倪沒有?」

  綬臣一頭霧水,「懇請先生解惑。」

  周密伸手抓住那小道童的骼膊,再以雙指輕輕一敲對方手腕,小道童好似被拎小雞崽子似的,只得踮起腳跟,不知是福至心靈還是如何,拗著性子沒有對那山下文士破口大駡。

  綬臣凝神望去,只見那小道童被自家先生施展了神通後,孩子手心處,震起些絲絲縷縷的光彩,很快就隨風而逝。

  小道童先前就像手掌蘸墨,清洗不淨,有所遺留。

  周密鬆開小道童的手腕,問道:「你這道觀是不是曾經有個名叫劉材的道士,下山雲遊去了?他下山之時,還隨身攜帶了些大大小小的葫蘆?」

  小道童揉著手腕,後退幾步,畏畏縮縮道:「你怎麼曉得這些事兒?不過我們道觀沒啥劉材,只有個綽號劉木頭的土包子,漁夫獵戶樵夫,什麼零碎活計都能做,怎麼能掙錢怎麼來,按照師父的說法,若是山上有個尼姑庵,他都能賣出胭脂水粉去。土包子隔三岔五就來咱們道觀騙銀子花,他是咱們觀裡挺大一香客,最早帶著土包子來這邊的,我師父這些年才沒跟劉木頭計較。土包子最後一次來觀裡,背了一籮筐松明子和幾尾大青魚,也不要銅錢碎銀,只在庫房裡邊,撿了好些吃灰多年的破葫蘆,說拿來折算銀子,當時我就瞅著覺得怪,他在庫房那邊,拿著那些個破爛貨,一個個提在耳邊,搖搖晃晃。」

  所謂道觀庫房,其實就是個堆積廢舊之物的柴房。

  周密瞥了眼小道觀,笑道:「環環相扣。真乃高人。」

  綬臣以心聲問道:「先生,那劉材的『心事』與『立即』兩枚養劍葫,是得自於此?」

  周密搖頭道:「劉材是先有的兩枚養劍葫,才有的那兩把『本命飛劍』,不然這兒的那位開山祖師爺,作為上五境,眼界還不至於差到瞧不出養劍葫的品秩高低,何況他本就有收藏養劍葫的癖好,所以真正讓他瞧不出真假、深淺的,應該是那兩把古怪飛劍。」

  先生接下來的言語,更讓綬臣神色凝重。

  「那個道觀的大香客,多半就是劉材的傳道人和護道人,因為來此道觀的劉材,就只是個出竅遠遊的陰神,真身說不定都不在桐葉洲。」

  綬臣問道:「先生要讓賒月找到劉材,其實不單單是希望劉材去壓勝陳平安?更是為了見一見那『香客』?」

  周密感慨道:「天下陰陽演化術,一人獨占半壁江山。」

  ————

  玉圭宗祖山,神篆峰。

  老宗主荀淵已經壯烈戰死,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琉璃金身碎塊崩散天地間,多被大妖截獲。

  現任宗主姜尚真,用那驚鴻一瞥現身人間的方式,證明自己還活著,而且很活蹦亂跳。

  只是大勢傾塌,一位失去天時庇護的仙人境,獨木難撐將傾大廈。

  九弈峰峰主,原本比姜尚真更有希望繼承宗主之位的韋瀅,卻去了寶瓶洲擔任下宗宗主,暫時為那大驪宋氏效力,注定無法跨洲返回玉圭宗。

  掌律老祖瞥了眼自己對面的那張椅子,又瞥了眼祖師堂掛像下兩張空椅子。

  姜尚真就是從對面座位挪去了掛像下邊。

  實在是多看一眼就揪心。

  便瞥了眼大門外的月色。

  一位管著玉圭宗神仙錢、天材地寶的財神爺,名為宋升堂,他怒道:「咱們那位姜宗主為何還在外邊晃蕩,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宗門上下,每天死人不斷?在哪裡出劍不是出劍,連自家山頭都不幫襯,算怎麼回事?」

  稱呼姜尚真為姜宗主,略顯多餘,並不是直接去掉姓氏的「宗主」,這就是一種微妙姿態。

  姜尚真在玉圭宗祖師堂,並未真正服衆。

  不過處境如此尷尬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是老宗主荀淵先前一直在世的緣故。

  加上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一直是玉圭宗一個類似藩鎮割據的存在,太膈應人。所以趙升堂與姜尚真一直不對路,只要神篆峰祖師堂關起門來議事,那就是出了名的狗咬狗滿地毛,不過次次是姜尚真占盡優勢,姜尚真還給他取了個綽號,掉毛老狗宋老禿。

  一位與姜尚真有那深仇大恨的女子老祖師,座位靠近大門,姓劉華茂。資質並不拔尖,早年靠著耗費大量神仙錢和天材地寶,僥倖躋身的上五境。

  姜尚真每次議事,幾乎都要先與劉華茂開口搭訕。

  劉姐姐好名字,風華正茂,年年十八歲,容顔歲歲是今朝。

  在如此險峻形勢之下,劉華茂也不得不拗著性子,為姜尚真說一句良心話,「肯定有那王座大妖盯著這邊,負責斬殺姜尚真,說不定還不止一頭老畜生,在守株待兔。」

  要她喊姜尚真為宗主,休想。

  她之所以如此,因為年輕時,既是近水樓臺,想要好好遊歷一番雲窟福地,至於砥礪道心,則是順帶的。

  結果姜尚真這個王八蛋,當時還是雲窟福地的少主,竟然以古怪神通秘法,悄悄依附在一位福地女子身上,然後與劉華茂相逢投緣,以姐妹相稱,此後兩人水到渠成地結伴遊歷,然後一次遊覽雲窟福地名為芙蓉浦的地方,趁著月色宜人,僻靜,那女子羞羞怯怯寬衣解帶之時,竟然還臉紅不已,當時劉華茂還調侃了她幾句,捏了捏那「女子」的粉嫩臉頰。

  事後想起,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凄慘往事。

  在那之後,劉華茂就開始瘋狂修行,就為了能夠追趕上姜尚真的境界,好隨便找個由頭,將那王八蛋砍個半死。

  只可惜修行路上,天賦,根骨,性情,一山總有一山高,而姜尚真當年作為公認的九弈峰下任峰主,也不見他如何勤勉修道,卻總是隨隨便便比她高出兩境。曾經被她追上一境後,姜尚真遇見了她,死纏爛打,對她膩人吹捧一番後,結果他轉身離開後沒多久,當天就破境了。

  玉圭宗祖師堂議事,有個很有意思的局面。

  說話多的,嗓門大的,跟境界關係不大,就看誰與姜尚真關係更差了。

  久而久之,像劉華茂這般資質平平的玉璞境,在神篆峰祖山上議事,她每次開口,反而分量不輕。

  反觀這樣的老仙人,輩分高,與老宗主荀淵都是平輩,修為也高,可就因為從來不與姜尚真面紅耳赤,喜歡當和事佬搗漿糊,真的談論起大事,不被重視。

  你他娘的連姜尚真都沒駡過幾句,沒朝姜尚真摔過椅子,好意思說自己是一心為宗門?

  掌律老祖有些心情沉重,輕輕拍打椅把手,「天時一變,優劣反轉,老宗主不該現身的。」

  有那三垣四象大陣護持,荀淵雖然躋身飛升境沒多久,但是由於占盡天時地利,一身修為,好似處於一境巔峰的圓滿無瑕,等到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後覆滅,大陣消散,就立即被打回原形。

  太平山老天君,拼著身死道消,手持明月鏡,以大陣飛劍擊殺過一位蠻荒天下大劍仙。

  至於太平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戰功累累,更是冠絕一洲。

  而那扶乩宗,宗主嵇海,能夠以玉璞境修為,撐到了太平山破滅之後,本身就是一樁壯舉。

  而玉圭宗的戰功,幾乎全部來自荀淵和姜尚真兩位宗主。

  飛升境荀淵,斬殺兩位仙人境大妖,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仙。

  至於姜尚真,東一劍西一劍的,竟然不知不覺給他宰掉了四位玉璞境,還要外加作為添頭的一大撥地仙妖族修士。

  宋升堂疑惑道:「那個蕭愻,怎麼就從劍氣長城的隱官,變成蠻荒天下的王座人物了?」

  掌律老祖嗤笑道:「緣由為何,重要嗎?重要的是,她與蠻荒天下有那合道的跡象,她本身又是飛升境劍修,咱們這桐葉洲,如今都他娘的是蠻荒天下的版圖了,蕭愻下次出手,如果依舊還是出劍,再不是雙拳亂砸一通的話,還有誰能擋下她的問劍?!」

  一位資歷較淺、座位靠門的供奉輕聲道:「桐葉宗,還有那劍仙左右。」

  玉圭宗修士,對那位文聖一脈的二弟子,印象不差。

  一把傳信飛劍懸停在祖師堂大門外,掌律老祖伸手一抓,取出密信,看完之後,臉色鐵青。

  劉華茂憂心忡忡,小心翼翼問道:「怎麼了?」

  掌律老祖沉聲道:「周密親自現身桐葉宗地界,給了桐葉宗一個天大的承諾。只要桐葉宗撤掉護山大陣梧桐天傘,就允許他們割據自立,不但如此,還可以得到他周密和托月山的千年庇護,在這之外,還會讓桐葉宗新任宗主,成為一座新軍帳之主,桐葉宗除了名義上成為未來一洲主人的藩屬,一切照舊,蠻荒天下甚至願意派遣綬臣在內的兩位大劍仙,分別擔任桐葉宗供奉、客卿,而且這兩位,沒有資格對桐葉宗祖師堂議事指手畫腳,反而必須為桐葉宗出劍三次。」

  劉華茂問道:「那劍仙左右?」

  掌律老祖無奈道:「桐葉宗修士根本不用為難,無需驅逐左右離開宗門,只要撤掉山水大陣,在左右出劍之時,選擇壁上觀。」

  劉華茂皺眉不已,「左右豈不是就要被孤立了?!」

  左右對於桐葉宗而言,本來就是個外人,先前仗劍護道一宗門,還能夠人心凝聚。使得桐葉宗修士,願意捨生忘死。

  周密此舉,分明是要讓左右與整座桐葉宗修士的人心為敵。

  守不守桐葉宗?不守,桐葉宗的山水氣運,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守,梧桐天傘已經撤掉,他每次出劍,一旦殃及池魚,一宗修士就會人心起伏。

  那宋升堂揪須眯眼道:「難了。大難題。」

  設身處地的話,確實會讓所有人感到左右為難。

  劉華茂問道:「傳遞這個情報的人?」

  掌律老祖銷毀密信,說道:「是一個名叫於心的年輕女修。」

  一時間玉圭宗祖師堂內氛圍輕鬆幾分,掌律老祖笑了笑,「就是咱們那位中興之祖的娘親轉世。」

  姜尚真擅長說怪話,將杜懋形容為「桐葉洲的一個敗家崽兒,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

  這句話倒是在神篆峰祖師堂,人人覺得妙極。一來二去就在玉圭宗廣為流傳。

  反正玉圭宗和桐葉宗相互敵視,也不是一兩千年的事情了。不差這一樁。

  如果不是這場天大變故,神篆峰祖師堂早年都專門議論過一事,痛打落水狗,要將那桐葉宗底蘊一點一點蠶食殆盡。既符合儒家規矩,又暗中傷人。

  劉華茂感嘆道:「一個不小心,單憑此事,說不定就會給她招來殺身之禍。」

  掌律老祖說道:「那咱們就當沒見過這份情報,這點道義,總得講一講,不管如何,不管以後兩宗命運如何,關於這於心,大家說話做事,都厚道些,多念小姑娘一份香火情,有機會的話,還可以幫襯著點。」

  老祖重複道:「有機會的話。」

  老人突然站起身,很快所有人都跟隨起身,一起走出祖師堂大門,只見那山水大陣之外,有個身穿棉衣的年輕女子,用剛剛學來的桐葉洲雅言,緩緩開口,照理說玉圭宗的護山大陣早已隔絕天地,對方又無使用手段暫時破開陣法禁制,不該聽聞她的嗓音才對,但是偏偏她的話語,玉圭宗所有修士都清晰可聞,就如人間何處無月色。

  那棉衣女子的話語不多,就一個意思,玉圭宗不用讓出宗門,修道之人也不用離開山頭,只需交出一座雲窟福地就行了。

  ————

  一個化名陳隱的青衫劍客,身材修長,背劍在後。

  他在那桃葉渡買了一條烏篷船,往常身姿曼妙的船工小娘、比文人雅士還要會吟詩的老蒿工,早已四散而逃。

  青衫劍客就只能自己撐蒿划船。

  如今大泉王朝京畿之地的文人騷客,達官顯貴,哪有這份泛舟賞景的閒情逸致。

  所以此人必然是一位外鄉仙師無疑了。

  桃葉渡的烏篷船,不是那種尋常水鄉湖澤的腳劃小船,船頭刻有一種似鷺的水鳥裝飾,青衫劍客便是因為這古老「船首」才起了撐船的興致。

  他腰間懸掛了一枚祖師堂玉牌,「祖師堂續香火」,「太平山修真我」。

  這塊玉牌只是某個軍帳的戰利品之一,就給他拿了過來。

  斐然對大泉王朝的觀感不錯,多有形勝之地,人傑地靈,尤其是大泉邊軍精騎,各地駐軍的戰力,都讓桐葉洲中部的幾大軍帳刮目相看。

  桐葉洲整體的山下形勢,其實比甲子帳預期要好很多,簡而言之,就是桐葉洲世俗王朝在沙場上的表現,兩個字,稀爛。

  勁風知勁草,愈發顯現出大泉王朝的出類拔萃。只不過野草終究是野草,再堅韌强勁,一場大火燎原,就是灰燼。

  畢竟如今桐葉洲的「天時」,被蠻荒天下的托月山掌握。

  斐然丟了竹蒿,烏篷船自行前去。

  只是如今南齊京城的那個軍帳,關於大泉劉氏國祚的存亡,爭執不下,一方執意要殺絕蜃景城,屠城築造京觀,給整個桐葉洲中部王朝、藩屬,來一次殺雞儆猴。要將藩王、公卿的一顆顆頭顱砍下來,再派遣修士將它們一一懸掛在各個小國的城門口,傳首示衆,這就是負隅頑抗的下場。

  一方覺得大泉文武,多有可用之材,有扶植的本錢,只要運作得當,弄個傀儡皇帝,

  會成為軍帳的一大助力。反正年輕皇帝拋棄江山社稷,將國庫席捲一空,逃亡第五座天下,剛好可以拿來大肆宣揚。

  大泉各大城池都已經戒嚴,只許進不許出,防止百姓任意流徙逃難,暗中被妖族引導、利用,沖散那些防線,最終釀成滅國大禍。

  不過斐然今天不是遊山玩水來的,是要見個人。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境界不高,元嬰地仙,不是劍修,但是腦子很好用。

  冤句派觀水臺上的那個少年,遇到斐然,福禍相依一瞬間,原本有望跟隨斐然一起登山修行,結果莫名其妙就死了。

  舊北晉州城那個最終被「自己」掐死的盧檢心,遇到雨四,如果不是姜尚真插上一腳,反而有機會魚龍變,大獲福緣,成為一城之主還是其次,攀附上了雨四,外加一個以他觀道的甲申帳木屐,簡直就是最大的兩張護身符,想死都難。

  斐然一直在反復思量周先生的那番言語,儒家學宮、書院太放權給世俗王朝了,不願以鐵腕收攏、約束人心。

  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聽上去很多,但是放在偌大一座桐葉洲,就只是大伏書院在內的三座書院而已。

  結果文廟還要約束書院君子賢人,不許太過摻和朝堂事,絕不允許書院儒生,當那各國幕後的太上皇。

  如此一來,各自為政,山上避世,高人厭世,將相公卿,多有沽名釣譽之輩,假道學排擠真聖賢。山上山下,各國各地,一盤散沙。

  只是斐然很好奇周先生的立教稱祖,其根本學問宗旨,到底為何。

  如何能夠徹底改變這種癥結。

  光是妖族與人族以後的共處,就是天大的難題。

  至於周先生的真實身份,斐然有所耳聞。

  周密當然是化名,曾經是浩然天下正兒八經的儒生。

  根據師兄切韻的說法,周先生少年英才,學問極大。

  只是學問始終不被文廟接納,一次與人論道之後,徹底灰心,這才遠遊蠻荒天下。

  這位讀書人,為儒家文廟建言了一份「太平十二策」。

  第一,為天下讀書人制定一部修身篇,大致上書院賢人,君子,聖人,分別對應家、國、天下。

  所有世俗王朝、藩屬國的皇帝君主,都必須是書院子弟,非儒生不得擔任國主。

  每一位書院山主,都應該是帝王師!

  君子賢人,擔任國師。

  無論是三公九卿,還是三省六部,這些中樞重臣,同樣都應該是書院弟子。

  每一座廟堂,都要設置一個官職,能夠無視宮禁,負責詳細記錄一國君主、將相公卿的功過得失,作為書院三年大考。

  第二,殺絕浩然天下當下所有上五境妖族修士,地仙妖族一律被驅逐到一洲之地,嚴加約束。

  一旦有妖族躋身龍門境,必須在這前後,主動向中土文廟、各地書院報備,將「真名」記錄在檔案。

  這撥妖族修士,躋身金丹後,必須去輔佐各地山水神靈,保證轄境內百年的風調雨順,主要是打殺作亂的鬼祟精怪,類似「縣尉」一職,然後書院按照功績,判斷它們能否獲封山魁、水仙,還是繼續勞作百年,一旦晉升山魁、水仙,就等於是人間官場上的由濁流轉清流,此後升遷之路,與江河水神、山岳府君無異。

  第三,在倒懸山附近,選擇三處,作為銜接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東南桐葉洲的地盤,例如舊雨龍宗地界。

  然後逐漸屯兵劍氣長城,首先將那些劍氣長城本土人氏當中的凡俗夫子,不適宜修行之人,全部遷往雨龍宗轄境島嶼。其後抽調北俱蘆洲劍修,長期駐守劍氣長城。

  所有在浩然天下犯下大罪的修士,都可以在戰場上憑藉功勞贖命。

  所有山澤野修,都能夠憑藉戰功購買山上丹藥、秘籍和重寶。未必需要他們出城廝殺,戰時守城頭,戰後在幕後,以劍氣長城作為根本據點,不斷向南方打造出一座座城池,逼迫蠻荒天下至少每隔三十年,必須調兵譴將一次。

  劍氣長城地理特異,劍修之外的練氣士,天然受到壓勝,那就栽培出足夠數量的純粹武夫,雖然同樣受到大道和純粹劍意的壓制,但是不同於練氣士,武夫能夠以此砥礪體魄,並且武夫門檻要比練氣士低,那麼最終劍氣長城此地,會是這樣一個戰爭格局:若非劍修,人人武夫。

  劍修和純粹武夫之外的諸多練氣士,更多是輔佐。

  第四,所有仙人境、飛升境大修士,都能夠得到額外的自由。

  這些山巔人物,需要付出,但是每次每種付出,都必然可以得到更多的回報。

  文廟承認他們的「高人一等」。

  例如趕赴劍氣長城,中土文廟承諾他們無需死戰,不會傷及大道根本,只需做些錦上添花的事情,例如戰局占優,就擴大優勢,戰局不利,就以非大煉本命物的法寶,抵禦大妖攻伐,或是打造山水陣法,庇護城池、城頭和劍修、武夫。

  第五,中土文廟在各洲各國,七十二書院之外,打造出七十二座道術院,除了主動勘驗修行資質,每年接受各國朝廷的「貢品」,收納各地的修道種子,這撥儒生,治學之外,主修兵家,不是那種紙上談兵,泛泛而談,會通學歷史上所有最終考核所學之地,便是那處硝煙不斷的劍氣長城。

  第六,將學問繁蕪的諸子百家,分為九品,會有抬升、下遷兩說,與官場無異。

  不服約束者,逐出九品之列,禁絕學問,銷毀一切書籍,一家之老祖師,囚禁在文廟功德林。

  第七,打破山上山下的隔閡,其中一項建議,便是推波助瀾,誘之以利,推動山上修士結為神仙道侶。

  第八,排擠釋道兩教學問,禁絕一切道觀寺廟,保證儒家在浩然天下獲得真正意義上的一家獨大。

  第九,重點扶持兵家、商家和術家。

  此外猶有三策,專門詳細針對遠鄰的兩座天下,以及遠古神靈。

  斐然嘆息一聲,收起複雜思緒,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周先生當年提出這十二策,就是要為中土文廟收權。要讓讀書人獲得更大的自由,為萬世開太平。」

  在桃葉渡一處渡口附近,烏篷船與烏篷船相逢。

  斐然皺了皺眉頭。那杜含靈竟然不是一人前來。

  元嬰修士身邊還有個年輕金丹,以及一位身穿公服的城隍爺。

  斐然只是皺眉,而杜含靈與那徒孫邵淵然,以及大泉騎鶴城的城隍爺,則是白日見鬼似的的表情,饒是杜含靈這類梟雄心性的,瞧見了斐然這般青衫背劍、腰懸太平山祖師堂玉牌的熟悉裝束,以及那張依稀辨認幾分的面容,都要震動不已,杜含靈只覺得莫不真是那無巧不成書,不然怎的會是此人?

  渡口處那邊走來兩人,大泉藩王劉琮與國公爺高適真,見著了「斐然」,更是差點掉頭就走。

  斐然心中了然,笑了起來。

  看來他們都認得隱官大人?而且看樣子,早年鬧得不太愉快。

  於是斐然微笑道:「山水有重逢,好久不見。」

  ————

  飛過落魄山山頭的一朵朵白雲,黑衣小姑娘只要見著了,都要使勁揮動金扁擔和綠竹杖,與它們打招呼,這就叫待客周到。

  喂喂喂,我是這兒的右護法,啞巴湖的大水怪,我有兩個朋友,一個叫裴錢,一個叫暖樹,你們曉不得?知不道?

  今天落魄山右護法,帶著一直沒能升官的騎龍巷左護法,一個蹲著,一個趴著,一起在崖畔等那白雲路過。

  騎龍巷左護法,碟兒大的小官,比不得自己比碗大的大官。

  哈,白雲蒼狗。

  它在大山之中,最怕阮秀,落魄山上,最怕裴錢,但是它很喜歡這個小憨憨。

  它曾經陪著周米粒,一起蹲在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大門口,等那個口口聲聲說什麼「攆鵝打狗最豪傑」的裴錢下課回家,往往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姑娘會與它聊很久。絕對不會像那裴錢,有事沒事就一把攥住它嘴巴,嫻熟一擰,問它咋回事。

  小米粒眼巴巴等著白雲做客落魄山。

  麼得法子,如今落魄山上,人人遠遊不回家,好人山主啊,躥個兒從不打招呼、最要好的朋友裴錢啊,彎腰低頭走路看有沒有錢撿、卻從來撿不到錢的老廚子啊,瘋癲顛傻乎乎、挨打挨駡從不生氣的大白鵝啊,笑嘻嘻樂呵呵最喜歡看書的大風啊,最像讀書人的種老先生啊曹小夫子啊……

  周米粒皺著眉頭,越想越傷心,萬一等到裴錢回家,裴錢個兒已經有她和暖樹姐姐加一起那麼高,怎麼辦?萬一哪天山主背著籮筐登山,籮筐裡邊又站著個陌生的小姑娘怎麼辦?

  米裕來到小姑娘身邊坐下。

  周米粒拍掌大笑,有那白雲路過山谷間。

  只是米裕剛坐下,就立即起身,以心聲與魏檗言語一番,然後米裕就立即祭出了本命飛劍「霞滿天」,同時御劍去往霽色峰祖師堂。

  最終在大門那邊,米裕見到了一個讀書人,與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那個佩劍書生,對米裕微微一笑,瞬間消逝,竟是無聲無息,便跨洲遠遊了。

  他此次遠遊寶瓶洲,只是為好友稍稍遮掩一番,不然好友御風,動靜實在太大。老秀才當初在那扶搖洲露個面,很快就溜之大吉,不知所蹤。

  只留下那個高大男子。

  他對米裕說道:「你可以叫我劉十六,剛剛返回浩然天下,來這邊上香。見不著先生,就見一見先生的掛像。等會兒我滿臉鼻涕眼淚的,你就當沒瞧見。」

  米裕無言以對。

  好不容易穩住心神,米裕說道:「祖師堂的鑰匙,在暖樹丫頭那邊。」

  那漢子點頭道:「那就勞煩劍仙走一趟,我在這兒等著便是。」

  魏檗將那暖樹和小米粒一並送來此地。

  倆小姑娘一起朝那魏山君所謂的「山主師兄」,畢恭畢敬作揖行禮。

  瞧見了倆丫頭後,漢子便多了些笑容,小師弟果真不壞。

  陳暖樹打開祖師堂大門後,只見那魁梧漢子站在大門外,神色肅穆,先正衣襟,再跨過門檻。

  即將御劍跨洲的讀書人突然停下身形。

  遇見了那個鬼鬼祟祟的老秀才。

  他問道:「為何不早些現身?」

  老秀才胸有成竹道:「先等那傻大個哭完。」

  讀書人瞥了眼天幕。

  老秀才問道:「白兄弟,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不如順手遞幾劍?何謂劍仙風流,可不就是那臨風慨想斬蛟靈?那些個登門做客不打招呼的遠古神靈,不比蛟龍强?更該出劍嘛,先前那蕭愻,在桐葉洲出劍,何等驚世駭俗,屁大丫頭,就有這份劍意,你白也身高八尺,還手持仙劍,能忍?只管放開手腳!我來收拾爛攤子……」

  讀書人沒搭理老秀才,一閃而逝。

  老秀才跺腳不已。

  隨後望向那落魄山。

  遙想當年,白也曾以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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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7 01:28:16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

  霽色峰祖師堂內,劉十六仰頭看著那三幅承受落魄山香火的掛像,默不作聲。

  陳暖樹取了一隻竹香筒過來,高舉雙手,劉十六道了一聲謝,彎腰低頭,從香筒裡邊拈出三炷香。

  周米粒與那壯漢說回頭累了要歇腳,就可以坐她的那張椅子。

  黑衣小姑娘指了指一張座椅,椅背上貼了張巴掌大小的紙條,寫著「右護法,周米粒」。

  劉十六點點頭。

  陳暖樹扯了扯小米粒的袖子,然後一起離開祖師堂,讓劉十六獨自留下。

  她們出了祠堂大門,再走過祖師堂外門。一襲素雅青衫長褂的米劍仙,一襲雪白長袍、耳墜金環的魏山君,並肩站在大門外,譬如芝蘭玉樹,雙生庭階前。

  米裕以心聲詢問魏檗:「你是怎麼知道的對方身份?隱官大人可從沒提過這茬。」

  魏檗解釋一番,先前白先生臨近北岳地界,就主動與披雲山這邊自報名號,說了句「白也攜好友劉十六拜訪落魄山」,而那劉十六則自稱是陳平安的半個師兄,要來此祭拜先生掛像。

  米裕打趣道:「說起那白也,魏兄如此激動?」

  魏檗笑道:「不是劍修的劍仙,誰不心神往之。」

  能讓魏檗仰慕之人,不多,一個白也,一個在劍氣長城刻字的阿良,還有那中土穗山大神。

  米裕搖搖頭,「在我家鄉那邊,對此人議論不多。」

  當然不是覺得那個讀書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而是白也的出劍次數,實在太少,沒什麼可說的。

  除了當年一劍引來黃河瀑布天上水,在之後的漫長歲月裡,白也好像就再沒有什麼戰績。

  直到這次,現身於已算蠻荒天下版圖的扶搖洲,三劍斬殺一位王座大妖。

  其實在兩次出劍之間,火龍真人拜訪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之後白也悄然仗劍遠遊,一劍就斬殺了中土神洲的一頭飛升境大妖。

  米裕望向大門裡邊,那個遠道而來的大個子,在點燃三炷香後,高過頭頂,久久沒有插入香爐,應該是在喃喃自語。

  米裕挺羨慕這個劉十六,一到落魄山就能燒香拜掛像。

  化名余米的玉璞境劍仙,來落魄山這麼久了,一直沒在這霽色峰祖師堂裡邊敬香,只是也怨不得別人,是米裕自己說要等隱官大人回了家鄉,等到落魄山上人多了些,再來將「米裕」錄入祖師堂譜牒,結果這一拖就等了好些年。米裕是等得真有些煩了,畢竟在落魄山上,事情是不少,陪小米粒一邊嗑瓜子,看那雲來雲走,或是在山神祠廟外的那圈白玉欄桿上散步,實在無聊,就去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找那同樣憊懶漢的劉羨陽一起閒聊,聊一聊那仙家門派關於鏡花水月的門道、學問,想著將來拉上了魏山君、供奉周肥,還有那白衣少年,求個開門大吉,好歹為落魄山掙些神仙錢,添補山水靈氣。

  可是這些,有趣歸有趣,舒心歸舒心,做正經事的機會,到底太少。

  那個米裕很想認識認識的綉花江水神娘娘,找個機會偷偷摸摸,一劍開金身,看一看她的膽子到底有多大。

  在家鄉,米裕與山水正神打交道的機會,屈指可數。不曾想在這寶瓶洲,處處是祠廟和神祇。

  清風城的那座狐國,米裕早就想要去走一遭了。至於那個城主許渾,被米裕當做了半個同道中人,因為許渾被說成是個脂粉堆裡打滾的男人,米裕更想要確定一下,與那風雷園黃河爭搶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名頭的許城主,他身上那件曾是劉羨陽家祖傳之物的瘊子甲,這些年穿得還合不合身。

  至於那個在寶瓶洲號稱「條條劍道通山巔、十座高峰十劍仙」的正陽山那邊,剛剛有了個閉關而出的老祖師劍仙。當時米裕在河畔鋪子陪著劉羨陽打盹,一聽劉羨陽說那「老劍仙」三字,讓米裕嚇了一跳,正掂量著自己這個劍氣長城的玉璞境,是不是有機會與寶瓶洲的仙人境換命之時,劉羨陽遞給了他那封山水邸報,山上專屬賀報,泥金文字藍底書頁。

  米裕看著那封山水邸報,上邊那些溢美之詞,好像那個老傢伙不是躋身了玉璞境,而是躋身了飛升境。米裕就納悶了,你他娘的躋身個小小玉璞境,也要閉關百年之久?老子在劍氣長城之所以被尊稱為綉花大劍仙,贏得類似「玉璞第一人」的美譽,一個重要原因,可不就是閉關時間比預期多了小半年嗎?

  米裕只覺得自己的佩劍要生銹了,如果不是此次白也攜手劉十六造訪,米裕都快要忘記自己的本命飛劍叫霞滿天了。

  一般的修道之士,或是山澤精怪,比如像那與魏山君同樣出身棋墩山的黑蛇,或是黃湖山裡邊的那條大蟒,也不會覺得時日過久,但是米裕是誰,一個在劍氣長城都能醉臥雲霞、無心煉劍的綉花枕頭,到了寶瓶洲,尤其是與風雪廟魏晉分道遠遊後,米裕總覺得離著劍氣長城是真的越來越遠,更不奢望什麼大劍仙了,畢竟他連玉璞境瓶頸都不曉得在哪裡。

  其實按照米裕自身的性情,不知道就不知道,無所謂,成不成為仙人境,只隨緣,老天爺你愛給不給,不給我不求,給了我也收。

  只是到了落魄山,隱官大人不在山頭,大管家朱斂也不在,就連看大門的鄭大風都遠遊了,一來二去,只剩下了暖樹和小米粒,還有一些練拳沒多久的孩子,不然就是些米裕不愛打交道的精怪鬼物,於是米裕就莫名其妙成了落魄山暫時的主心骨,這讓米裕的感覺有些古怪。

  畢竟在那家鄉劍氣長城,米裕早就習慣了有那麼多的老劍仙、大劍仙的存在,就算天塌下都不怕,何況米裕還有個哥哥米祜,一個原本有機會躋身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列的天才劍修。米裕習慣了隨性,習慣了萬事不上心,所以很懷念當年在避暑行宮和春幡齋,年輕隱官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歲月,關鍵是每次米裕做了什麼,事後都有大大小小的回報。

  米裕突然感慨道:「再這麼下去,我就真要混吃等死了。曬太陽嗑瓜子這種事情,實在是太容易讓人上癮。」

  不知為何,在落魄山上,興許是太適應這一方水土,米裕覺得自己應了書上的一個說法,犯春困。

  尤其是每天早晚兩次跟著周米粒巡山,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魏檗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打算去老龍城那邊看看?」

  米裕瞥了眼天幕,搖頭道:「之前是想要去瞧瞧,如今實在不放心落魄山,落魄山挨著披雲山太近,很容易招來那些遠古餘孽。」

  魏檗點頭道:「我這北岳,是唯一一個尚未被遠古神靈侵襲的地盤了,是要小心再小心。」

  祖師堂內,劉十六敬香後,再次閉眼喃喃。

  周米粒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與暖樹姐姐一本正經道:「山主大人的半個師兄,個兒好高,瞧著力氣可大。這還是半個!要是一個,那還了得?!」

  陳暖樹腰間繫掛著幾串鑰匙,無奈道:「一個半個,不是這麼個意思。」

  黑衣小姑娘雙眉齊挑,開心不已,「暖樹姐姐,我是跟你開說笑話嘞,這都沒聽出來啊,我等於白說哩。」

  陳暖樹笑眯起眼,摸了摸比自己個兒矮些的小米粒,柔聲道:「米粒兒今兒又比昨天機靈了些,明天再接再厲。」

  周米粒使勁點頭,「對對對,裴錢說過,有志不在年紀大,機靈不在個兒高。」

  劉十六離開祖師堂,跨過兩道門檻,與陳暖樹笑道:「可以鎖門了。」

  粉裙女童點點頭,先去關上內門,小米粒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暖樹姐姐先去忙正事,至於具體怎麼招待貴客劉十六,她得從長計議,好好琢磨琢磨。

  劉十六一個抱拳,向米裕和魏檗行禮致謝,「小師弟不在山頭多年,有勞劍仙、山君的照顧。」

  米裕說道:「劉先生不用客氣,我本就是落魄山供奉。」

  魏檗也說道:「我能夠成為大驪北岳山君,都要歸功於阿良,與陳平安更是好友,遠親不如近鄰,些許小事,應該的。」

  劉十六說道:「不用喊我先生,當不起。喊我君倩好了,雖然也是化名,不過在浩然天下,我對外一直使用這個名字。」

  ————

  楊家藥鋪後院,煙霧繚繞。

  楊老頭將老煙桿別在腰間,起身相迎。

  是那老秀才和白也聯袂登門。

  先前白也原本已經離洲入海,卻給糾纏不休的老秀才攔阻下來,非要拉著一起來這邊坐一坐。

  白也想起元寶末年在故國春明門的那樁道緣,就沒有拒絕老秀才的邀請。

  如果說南婆娑洲的陳淳安,獨占「醇儒」二字。

  那麼白也,就一人獨占了「仙人」這個說法。

  劍術高絕,草行雙絕,明明已經詩無敵,卻偏有那詞、曲流傳開來,讓後世一驚一乍,總覺得是托名僞作,卻又不敢確定,以至於成了一樁樁懸案。

  到最後,只有一個解釋了,仙人嘛,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老秀才到了院子,立即雙手握拳,高高舉起,使勁晃動,笑容燦爛,「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見青童天君,白活了一遭,總算沒白死一趟。」

  楊老頭難得有些笑容,道:「文聖先生,風采依舊不減當年。」

  十四境修士的與天地合道,講究不小,並不是一味求大那麼簡單。

  眼前這位昔年文聖,真正讓楊老頭高看一眼的地方,在於對方的合道之地,是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

  而不是中土神洲、皚皚洲、流霞洲這些安穩之地。

  如今兩洲淪陷,所以眼前這個老秀才,如今並不輕鬆。

  白也只是與楊老頭點頭致意。

  楊老頭也未與白也客套寒暄。

  只是老秀才卻沒打算放過白也,從袖中摸索出一卷珍藏已久的尺牘,交給楊老頭,笑呵呵道:「此為《元寶末年》貼,別稱《得意法帖》,真跡,絕對的真跡。沒道理登門做客不帶禮物的。禮不太輕,情意更重。」

  楊老頭攤開大半,是那元寶末年,白日醉酒依春明門而睡,夢與青童天君乘槎共遊星河,酒醒夢醒,興之所至,而作是詩。

  楊老頭卷起這幅行書字帖,收入袖中。

  本來是一樁白也與楊老頭無需多言的會心事。

  結果給老秀才這麼一折騰,就毫無留白餘韻了。

  不曾想老秀才厚著臉皮自吹自誇起來,「青童天君不妨攤開了瞧瞧,這幅字帖妙在後邊,除了崔瀺的綉虎花押,有那小齊的『春風』藏書印,還有略顯突兀的君倩二字,最後是『顧瞻左右,會心不遠』鈐印。」

  楊老頭卻沒有重新取出字帖,心領了。

  楊老頭說道:「聖人造字之後,除去八人又有開山之功,此外天下書法一途,不得道,無一大家。末流中的末流。」

  顯而易見,老人對書家能夠位列中九流前列,並不認可,甚至覺得書家根本就沒資格躋身諸子百家。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什麼話都能接,什麼話都能圓回來,使勁點頭道:「這話不好聽,卻是大實話。崔瀺早年就有這麼個感慨,覺得當世所謂的書法大家,盡是些鬼畫符。本就是個螺螄殼,偏要翻江倒海,不是作妖是什麼。」

  白也倒是很清楚,書家幾位別開生面的老祖,與老秀才關係都不差。崔瀺的一字千金,可不是憑空而來,是老秀才早年帶著崔瀺周遊天下,一路打秋風打來的。世間碑帖再好,終究離著真跡神意,隔了一層窗戶紙。崔瀺卻能夠在老秀才的幫助下,親眼目睹那些書家祖師的親筆。

  老哥你再多些幾幅字帖,趁著這份酒興,多寫點,想到啥就寫啥,字帖尺牘嘛,內容越是平易近人越討喜,買了幾斤橘子啊,今兒吃了幾頓飯啊,颳風下雨啥的,乘興上陽臺啊,今兒筍燒得有點苦,可勁兒寫,實在不行,就說今兒遇見了我,老友厚道,送了一筐梨,害得你老淚縱橫了……

  定要當那傳家寶供奉起來,老哥你這是什麼眼神,我是那種一出門就賣錢的人嗎?老哥你會交這樣的朋友?

  我撰文,你寫字,咱哥倆絕配啊。只差一個幫忙版刻賣書的商家大佬了,不然咱仨合力,板上釘釘的天下無敵。

  至於青童天君所謂的開山八人,白也大致有數,是那大篆太史籀,小篆李通古,隸書元岑,章草史急就,今草張淳化,狂草張懷,正楷王仲,小楷鐘繇。其中只有崔瀺是「不務正業」,隨手而已,草書名氣最多,事實上崔瀺的小楷,更是極為高妙,他抄錄的經書,是中土許多佛門大寺的鎮殿之寶。

  老秀才轉身去坐在那條檐下廊道的長凳上,伸手拍了拍凳子,「結實。」

  楊老頭問道:「文聖此次前來,除了讓我將字帖轉贈落魄山,多蓋些印章之外,還要做什麼?」

  老秀才答道:「別無他事,就是與前輩道一聲謝而已。」

  楊老頭當然不信。

  老秀才也不著急打自己的臉,看看左邊,瞧瞧右邊。

  大概早年小齊和小平安,都是在這兒落座過的。先生不在身邊,所以學生孤零零落座之時,也不是歇腳,也無法安心,還是會比較辛苦。

  三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去。

  寶瓶洲天幕處,出現一個巨大的窟窿,有那金身神靈緩緩探出頭顱,那天幕附近數千里,無數條金色閃電交織如網,它視線所及,好像落在了北岳披雲山一帶。

  老秀才跺腳道:「白兄白兄,挑釁,這廝絕對是在挑釁你!需不需要我幫你喊一聲『白也在此』?」

  白也神色淡然道:「有劉十六在。」

  老秀才起身搓手道:「傻大個赤手空拳的,多吃虧,不如白兄有仙劍……」

  只是在老秀才言語之間。

  一個原本在落魄山霽色峰的魁梧身形,先被山君魏檗送到了北岳地界一處僻靜邊緣地帶,然後方圓百里之內,有那地牛翻背之聲勢,隨後身形筆直一線,沖天而起。

  魏檗擦了擦額頭汗水,光是將那自稱「君倩」的傢伙送到轄境邊界線而已,就如此辛苦了?

  自己早已不是棋墩山的土地公,而是一洲北岳大山君啊,如此費勁,那劉十六的「道」,是不是重得太誇張了些?

  那身形化作一道虹光,沖天而起,扶搖直去天幕最高處。

  由於那遠古神靈身在天幕,離地還遠,故而尚未被大道壓勝太多,是當之無愧的龐然大物,如大岳懸在高空。

  老秀才笑駡道:「這傻大個,打架總是怎麼吃虧怎麼來,比他小師弟差遠了。不過一往無前的這股子氣勢嘛,還是很足的。」

  寶瓶洲天幕處,大如山岳的那尊神道餘孽,只是被彷彿芥子大小的那個身形一線撞開,那個無比渺小的人物,對著巍峨神靈出拳不停,一時間天上雷聲大震,最終那個不速之客,連同手掌、骼膊和頭顱,瞬間崩裂。

  將近小半洲之地的高空,濺落了無數金色雨點,不等它們落在人間,絕大多數金身碎片就已經消逝,消融於天地間,然後彷彿被冥冥之中的大道牽引一般,剩下的金色雨水,幾乎都落在了披雲山周邊千里之地,只是在堪堪落地融入山水之時,金光一閃而逝,讓好些山水神靈、仙家洞府瞠目結舌,難不成是被那魏大山君截胡了?一些個得道高人立即掌觀山河,再看那披雲山,好像山水靈氣也無增長太多,奇了怪哉。

  騎龍巷臺階上,一位笑眯眯的女子,抖了抖金光流溢的袖子,不過異象倏忽收起。

  老秀才說道:「勞煩前輩幫忙帶個路。」

  楊老頭點點頭。

  劉十六心思微動,一個急墜,然後臨近人間大地後,突然縮地山河數千里,來到了小鎮的藥鋪後院。

  見著了那個已經站在長凳上的老秀才,劉十六一下子紅了眼眶,也虧得先前在霽色峰祖師堂就哭過了,不然這會兒,更丟人。

  老秀才站在凳子上,撫鬚而笑。

  劉十六快步走去,熱淚盈眶,作揖朗聲道:「君倩拜見先生!」

  昔年四個學生當中,崔瀺內斂,左右鋒芒,齊靜春最得文聖真傳,劉十六最木訥,卻也最性情。

  老秀才拍了拍魁梧漢子的肩膀,這才跳下長凳,然後拈須點頭,笑道:「不愧是白也兄的好兄弟,我的好弟子,好一個只驅龍蛇不驅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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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8 01:42:25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一章 謎語

  老秀才帶著劉十六一起遊覽這座槐黃縣城,劉十六不曾遊歷過驪珠洞天,所以談不上物是人非之感。

  大個子只有傷感。

  這裡便是小齊身處異鄉、卻視為心安處的地方。

  真正讀書人,容易四顧茫然,最難在書海無涯的求學路上,找到可以放下心的「吾鄉」。

  劉十六有些後悔自己的那趟「歸山」遠遊,應該再等等的,哪怕依舊無法更改驪珠洞天的結局,總歸能夠讓小齊知道,在他獨自遠遊時,身後猶有一位同門師兄弟的目送。

  不至於那麼孑然一身,好似與整個天地為敵,豈會不孤孤單單的,甚至會讓人可憐,讓人笑話,讓人不理解。

  老秀才輕聲道:「傻大個,不用太傷心,咱們讀書人嘛,翻書求學時,用心會意,與歷代前賢為鄰為友,放下聖賢書後,當仁不讓,舍我其誰。」

  老秀才喃喃重複了一句「舍我其誰」。

  劉十六點了點頭,只不過還是有些心情低落。約束秉性本心,確實一直是他所擅長。

  歲月悠悠,海屋添籌,若是按照真實年齡而言,別說是幾位師兄弟,就連先生,摯友白也,都不如他「年長」。遠遠不如。

  只是聞道有先後。

  所以劉十六身邊這位個子不高、身材消瘦的老秀才,才會被稱呼為「老」秀才。

  槐黃縣如今是大驪王朝的頭等上縣。

  小鎮百姓,曾經最掙錢的活計是那燒造瓷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本土人氏卻幾乎都離開了小鎮和龍窯,賣了祖宅,紛紛搬去州城享福,昔年小鎮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老爺,就是督造官,如今大大小小的官員胥吏卻隨處可見,如今桃花年年時令而開,沒了老瓷山和神仙墳,卻有了文武廟的香火,大山之巔,江河之畔,有了一座座香客絡繹不絕的山水祠廟。

  昔年的小鎮,沒有縣衙,卻有蔭覆畝地的老槐樹,樹底下每逢黃昏,便有扎堆說著老黃曆的老人,聽膩了故事自顧自玩耍的稚童,酷暑時間,孩子們玩累了,便跑去鐵鎖井那邊,眼巴巴等著家裡長輩將籃子從井中提起,一刀刀切在天然冰鎮的那些瓜果上,哪怕天熱心熱衣裳熱,可是水涼瓜涼刀涼,好像連那眼睛都是涼的。

  老秀才來到那鐵鎖井遺址處,沒了鐵索的水井依舊在,只是內裡玄妙已無,如今衙門也就放開了禁制,只是來此汲水的縣城門戶,少了許多許多,因為如今小小縣城,魚龍混雜,多有修道之士,都是奔著沾龍氣、靈氣和仙氣、還有那山水氣數來的,所以當下小鎮的市井氣息不多,反而不如北邊州城那麼炊煙裊裊、雞鳴犬吠了。

  老秀才突然笑道:「你小師弟早年當過窯工學徒,手藝極好,只是後來少年就遠遊,因為自認沒有真正出師,從不輕易出手,所以將來你要是見著了小師弟,可以讓他幫你燒造些文人清供,書房四寶小九侯啥的,隨便挑幾件,與小師弟直說,不用太見外,你師弟從來不是小氣人。」

  劉十六嗯了一聲。

  此次與先生久別重逢,一路而來,先生句句不離小師弟,劉十六聽在耳中記在心裡,並無半點吃味,唯有開心,因為先生的心境,許久不曾如此輕鬆了。

  老秀才當然話裡有話,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傻大個的開竅,一腳踹在劉十六的小腿上。

  先生對小弟子心中愧疚多多,沒臉親自討要物件,其餘學生就不知道為先生稍稍分憂?傻大個到底是不如小師弟聰慧,差遠了。

  劉十六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學生也為先生討要幾件。」

  老秀才故作為難,搓手道:「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劉十六說道:「先生又沒說什麼,小師弟那麼聰明,自然會心領神會。」

  老秀才立即變臉,撫鬚而笑,「那當然,你那小師弟,最是能夠觸類旁通,在『萬』『一』二字上最有天賦。先生都沒怎麼好好教,弟子就能夠自學得極好極好。如今倒好,人人說我收徒本事,天下無雙,其實先生怪難為情的。」

  其實收取陳平安為關門弟子一事,穗山大神沒說過老秀才如何,醇儒陳淳安,白澤,以及後來的白也,其實都沒附和半句。

  所以老秀才所謂的「人人」到底是何人,天曉得。

  劉十六點頭道:「只是聽白也聽先生說的一些傳聞,我就確定小師弟是個頂聰明的人。」

  老秀才笑哈哈。

  久違的神清氣爽。

  傻大個一誇誇仨,先生有眼光,小師弟聰慧,當師兄的篤定不疑。

  可以可以,很善很善。

  人情世故這一塊的處世學問,當年四位嫡傳弟子當中,崔瀺當然第一,其實傻大個能排第二,只是不愛說話裝悶葫蘆罷了。願意開口的時候,又往往是一根筋,比如曾經攆著阿良打。一門四個師兄弟,談不上親疏有別,只說平時相處多寡,小齊和左右雖然糾紛不斷,但其實兩人關係更近,崔瀺和劉十六則關係不差,一個心中所想太多,一個言語太少,所以反而最處得來。

  劉十六走在小鎮上,除了與先生一起散步,還在留心衆多細節,家家戶戶上所貼門神的靈光有無,文武廟的香火氣象大小,縣郡州山水氣數流轉是否穩定有序……所有這些,都是師兄崔瀺越來越完善的事功學問,在大驪王朝一種無形中的「大道顯化」。

  需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是儒家文脈十六字「心傳」的前八字。

  在劉十六眼中,崔瀺在大驪和寶瓶洲百餘年的精心耕耘,可謂既舉重若輕,又舉輕若重。

  早年還不是什麼大驪國師、只是文聖一脈綉虎的崔瀺,有太多話語,想要對這個世道說上一說,只是崔瀺學問越來越大,天生性情又太心高氣傲,以至於這輩子願意竪耳傾聽者,好像就只有一個劉十六,只有這個沉默寡言的師弟,值得崔瀺願意去說。

  劉十六說道:「先前那遠古餘孽金身破碎,學生本意,是饋贈給北岳地界,算是對披雲山魏山君投桃報李,不曾想騎龍巷那邊有一個古怪存在,竟然能夠施展神通,收攏了全部金身碎片,看那魏山君的意思,對此似乎並不意外,瞧著更無芥蒂。」

  老秀才點頭道:「騎龍巷那位長命道友,出身了不得,是上古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她如今本就是落魄山暫時的不記名供奉。她來歸攏金身碎片,大道契合,自然信手拈來,除了魏山君,北岳地界的修道之人,只能是一頭霧水。魏山君也是替落魄山背鍋背慣了的,債多不壓身嘛。所以說以後遇見了魏山君,你客氣再客氣些,瞧瞧人家,多大氣,夜遊宴辦了一場又一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劉十六說道:「那我晚些去找左師兄,再打爛幾尊覬覦北岳山河的餘孽金身。再事先與長命道友說好,記得讓她分給披雲山五成。」

  老秀才欣慰點頭,笑道:「幫人幫己,確實是個好習慣。」

  左右那個一根筋,暫時不會有大問題。

  哪怕真有什麼意外,自己當先生的,又不是吃乾飯的。

  再就是劉十六在師兄左右那邊,說話一樣不管用。

  左右這傢伙,打小就比較喜歡擺師兄架子,當年在劍氣長城酒鋪那邊,扭扭捏捏,不太像話。

  昔年每次老秀才想要多喝酒,或是開個小灶,好款待五臟廟,就攛掇傻大個去管著錢袋子的左右那邊,打個商量,今兒有錢今兒先花了,明兒沒錢明兒再借嘛,結果就沒一次能成的。還是小齊厚道些,曉得得閒就出門擺攤子,幫人寫家書寫春聯,每次掙了些私房錢,都不從左師兄那邊過手,然後先生學生幾個,次次偷偷撇下左右,先在宅子外頭牆根,打完飽嗝散完酒氣再進門,左右就管不著了。

  劉十六問道:「來的路上,白也與我提過一句,說那劍氣長城的前任隱官蕭愻,說她應該是與蠻荒天下合道了。」

  老秀才說道:「蕭愻是劍修,又合道天下,當然不容小覷,只是逼急了左右,不用合道天地,就躋身十四境……」

  說到這裡,老秀才憂心忡忡,搖頭道:「最好還是別如此了,哪個十四境,能是自在人。何況你左師兄,還是最犯忌諱的劍修。天大的麻煩,你又不是不清楚,左右一犯倔,別說是你們幾個師弟,就連我這先生說話都不太管用,當年我就不太願意左右轉去學劍。」

  劉十六說道:「左師兄練劍極晚,卻能夠讓『劍仙胚子』成為一個山上笑談,便是白也,也覺得左右的大道不小,劍法會高。」

  老秀才感慨道:「盈虧之道,不可不察啊。」

  這一路散步,街上行人多有注意那身材魁梧的劉十六,只是好在如今龍州習慣了山上神仙往來,也不覺得那大個子如何嚇人。

  因為關門弟子陳平安與泥瓶巷稚圭解契一事,大驪王朝作為報答,將類似小洞天存在的古井只留一個「假像」,將那「真相」給搬去了落魄山竹樓後邊的水塘邊,井中別有洞天。大驪宋氏雖然識貨,知曉水井的諸多秘用,卻一直有心無力,無法將小洞天單獨開闢出來,寶瓶洲到底是劍仙太少,不然水井內的小洞天,地盤不大,卻是一處相當不俗的修道寶地,尤其適宜蛟龍之屬、水澤精怪的修行,當然也有可能是崔東山故意藏私,早就將水井視為自家囊中物的緣故。

  老秀才在井邊坐了會兒,思量著如何打通洞天福地,讓蓮藕福地和小洞天相互銜接,思來想去,找人幫忙搭把手,還好說,畢竟老秀才在浩然天下還是攢了些香火情的,只可惜錢太難借,所以只能感慨一句「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愁死個窮酸秀才啊」,劉十六便說我可以與白也借錢。老秀才卻搖頭說與朋友借錢總不還,多傷感情。然後老人就抬頭瞅著傻大個,劉十六想了想,就說那就不算跟白也借錢。

  相傳白也第一次送君倩歸山,曾醉書「壯觀」二字,且將那壯字,故意多寫了一點。

  寓意吾友君倩,氣概雄壯何止一點,觀看人間山河千百年。

  遙想當年,那個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能寫此書,能有此興,確實半點不失意。

  送友歸山後,獨自下山時,白也仗劍在人間,一劍劈開黃河洞天,讀書人以一己之力抗拒天道,讓中土神洲再無大旱之憂。

  更使得浩然天下之水運,單憑此舉,暴漲一成。

  何等意氣風發。

  故而出身神水國舊神靈的魏檗,自然會對白也推崇備至。

  而能跟白也如此不客氣不見外的,大概就只有這位曾經與白也一起訪仙的「君倩兄」了。

  老秀才這才笑逐顔開,站起身,使勁拍了拍傻大個的骼膊,誇獎一句,十六啊,有長進。

  天底下哪有不照拂師弟的師兄?反正自家文聖一脈是絕對沒有的。

  老秀才不是沒法子自己弄些錢到手,合道浩然天下三洲,那些個隱匿再深的天材地寶,也逃不過他的法眼,只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還是要講一講取財有道的規矩,尤其冥冥中大道有序,今日得之無理、明兒難免失之無常,不划算,當先生的,就不給年紀最小、羽翼漸豐的得意弟子添亂了。

  帶著劉十六去了那座俗稱螃蟹坊的大學士坊,老秀才駐足說道:「這兒便是青童天君負責把守的飛升台了,結果給煉化成了這般模樣。」

  老秀才一手負後,一手指向天幕,「曾經有位天將負責接引地仙飛升,當然了,那會兒的所謂地仙,遍知人間是為『真』,比較值錢,是相較於『天仙』而言的,長生住世,陸地悠游,是謂陸地神仙。至於如今的元嬰、金丹,一樣被譽為地仙,其實是萬萬比不了的。那仙人境的『求真』,其實大體上就是求這麼個真,體悟天道,解脫無累,最終飛升。在那場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廝殺當中,這位天將身披『大霜』寶甲,是唯一選擇死戰不退的,給某位老前輩……錯了,是給半點不老的前輩,那誰誰一劍釘死在了大門上。」

  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歷經千辛萬苦,也要逃竄至此,不是沒理由的,只要青童天君願意重開飛升台,那它就有一線生機,天都沒了,當然談不上飛升,但是逃往某個破碎山河的秘境,不難,到時候便是名副其實的天高地遠了。只不過青童天君身為天地間最大的刑徒之一,處境艱難,無異於泥菩薩過河,哪怕自保不難,但是好似需要每天雙手持香火舉過頭頂,才不至於香火斷絕,自然不願為了一條小小真龍,壞了與那三位十五境的大規矩。

  一座驪珠洞天,楊老頭用環環相扣的一連串真相,遮蔽那個世人可見的粗淺假像,事實上是為了隱藏某個最大的真相,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這邊停步許久,仰頭望向其中一塊匾額。

  劉十六問道:「蠻荒天下這次進入浩然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傢伙,手段很多。先生可知道此人是什麼來頭?」

  劉十六因為身份關係,對於天下事一直不太感興趣。

  老秀才神色凝重起來,緩緩道:「姓賈,全名就不說了,免得惹來他的窺探,曾是我們儒家正兒八經的門生,那麼喊他賈生便是。」

  劉十六立即了然,「竟然是他。」

  再一想,便只覺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歷史上,不少「賈生死後」的讀書人,都替此人抱屈喊冤,甚至有人直言『一代大儒唯賈生』,說這話的人,可不是尋常人。

  所謂大儒,是贊譽賈生才情大,氣魄大,手筆大。顯而易見,儒家文脈內部,並不是對如今的規矩,沒有半點異議。西方佛國,還有那青冥天下,可沒有什麼百家爭鳴。

  劉十六問道:「在先生看來,那賈生的太平十二策,到底如何?」

  「一劑猛藥,是真能開太平的。」

  老秀才笑道:「可惜有個問題,在於賈生光顧治病,哪怕救了人,藥的力道太重,例如我們四周這山下市井,藥補再好,熬過數年十年,多半就是個藥罐子了。如何能夠讓人不憂心。這些都還只是表面,還有個真正的大癥結,在於賈生此人的學問,與儒家道統,出現了根本分歧。」

  劉十六輕聲問道:「所以先生當年,才會斷然否定了大師兄的事功學問?」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事功學問,要比賈生好些,因為不是推倒重來,重建屋舍,再釘死了窗戶,只餘一門。你師兄的事功學問,遠沒有賈生這麼極端。」

  老秀才又指了指那些已經失去光彩的牌坊匾額,問道:「匾額懸在高處,對聯往往貼在寬處。為何?」

  劉十六順著先生的手指指向,答道:「從寬處道路行走,才好穩穩當當,走去高處。」

  老秀才點點頭,表示認可,然後帶著劉十六繞了牌坊樓一圈,再以心聲與這位弟子說了些內幕。

  四塊匾額,「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沖鬥牛」。

  繞了一圈,他們重新來到「當仁不讓」匾額之下。

  老秀才著重說了道家一事。

  此地道家匾額上的「希言自然」,贊譽之人,是那位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他最終一氣化三清,驪珠洞天福祿街上,那位被桃代李僵的讀書人李希聖,身在儒家一脈,神誥宗那位,是置身於道門,剩下還有一位,哪怕是老秀才,也暫時依舊不知,反正當是佛門子弟了。

  三教之爭,在我一人。

  我與己論道,人在世卻與世無爭,好似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

  這便是那位道老大的道法之大,得認。

  相較於白玉京其餘兩位掌教的褒貶不一,這位道祖首徒,在青冥天下之外的幾座天下,口碑風評都極好。

  何況道老二和陸沉,都是此人代師收徒,唯有道祖的關門弟子,才換成陸沉代師收徒。

  劉十六微微皺眉。

  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想太多,雖然在驪珠洞天,三人之一的李希聖,屬於晚來客,但在浩然天下,小齊才是後到之人,何況道老大自身,對小齊並無針對之意,更多是白玉京其餘兩脈的手段,李希聖當年一直身不由己。如果不是陸沉來此謀劃,原本小齊和李希聖的那種大道之爭,如大水砥柱相激,沖起萬丈浪,氣壯山河,無論勝負如何,絕無半點齷齪。說不定……」

  老秀才哪怕是以心聲言語,說到這裡,依舊沒有與弟子吐露心聲。

  老秀才原本是要說一句「同道中人,立教稱祖,一正一副,大道相互裨益。」

  無論是李希聖或是道老大也好,還是小齊,一旦雙方真正開始論道,想必都會有此心胸。

  只是沒能走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多說無益。

  只是老秀才不願對此過多言語,不意味著真不計較。

  老秀才從不推崇無底線的以德報怨,那不是胸襟氣度,而是愚昧無知。

  劉十六轉頭,還得低頭,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張側臉。

  先生仰著頭看著那四個字,一樣很感傷。

  只是先生太寂寞,能與先生會心飲酒之人,能讓先生暢所欲言之人,不多。

  匾額榜書「當仁不讓」。

  老秀才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舍我其誰。

  我文聖一脈,驪珠洞天的齊靜春,寶瓶洲的崔瀺,桐葉洲的左右,劍氣長城的陳平安。

  如今又有了一個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劉十六。

  微風拂面,老秀才環顧四周,笑了起來,抬手撓著頭,呢喃道:「春風知我意,送夢到當年。世間多有不妥之人,世道多有不平之事,卻休想打殺我心中之美好。」

  劉十六則輕聲而念。

  過去已過去,未來還未來。時時是過去,刻刻有未來。過去曾未來,未來會過去。

  結果挨了先生一腳,笑駡一句少來少來,文聖一脈虧得有你小師弟,不然要被人笑話是個和尚窩。

  劉十六咧嘴一笑,學先生撓撓頭,所幸頭髮還多。

  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若非合道天地,有無九十斤?劉十六便傷心不已,又要落淚。

  劉十六一抬頭,怎麼還不來?天幕處怎個沒動靜了。心有不快,出拳迎敵,可以忘憂。

  老秀才氣笑道:「傻大個,盼點好。打打殺殺,太不書生。」

  之後老秀才帶著劉十六去了趟舊學塾,舊歸舊,無人歸無人,卻沒有半點頽敗。各處乾乾淨淨,物件整整齊齊。

  聽說暖樹小丫頭會按時下山,來小鎮這邊打掃此處學塾和泥瓶巷祖宅。

  再去了那龍尾溪陳氏開辦的新學塾,書聲琅琅。

  老秀才尤其喜歡看那蒙童稚子的搖頭晃腦,有些孩子會爛熟於心,有些孩子會背誦得磕磕絆絆,可其實都是很好的。

  老秀才在遊覽學塾之餘,也在看那些教書先生的傳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語氣。

  其實真佛只說平常話。

  身在官場,打官腔在所難免,只是不能只說官話,切記一切官話,都從人話中來。

  人在山上當神仙,也不能只有那雲風滿袖的一身仙氣,人味兒也得有些。

  讀多了聖賢書,人與人不同,道理各異,終究得盼著點世道變好,不然一味牢騷斷腸說怪話,拉著旁人一起失望和絕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離開學塾後,走在那杏花巷中,與劉十六沒來由說道:「當年小齊陪著左右一起遊歷山河,你則與崔瀺一起拜訪白帝城。」

  劉十六點頭道:「崔師兄與白帝城城主下完彩雲局之後,為那鄭居中寫了一幅草書《前後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還有這麼一回事?」

  劉十六說道:「到底是輸了棋,崔師兄沒好意思多說什麼。」

  正諧音鄭。

  瞧瞧,文聖一脈弟子,哪個不以誠待人。

  之後兩人在路上碰到了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與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驪上柱國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過了酒,腰懸一隻裝滿的酒壺,人與酒壺,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點卯。

  有些時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實在喝醉了走不動路,就會讓相熟少年夥計,或是路邊喊個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給一把銅錢當做跑路費,幫他將那酒壺帶去督造衙門,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幫他點卯了。

  老秀才笑眯眯望向那個年輕人。

  曹耕心也察覺到那個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卻沒有打招呼,也不願視而不見,便打了個酒嗝,然後側過身,橫著走在街上,笑著與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點頭致意。

  天底下當官的讀書人,可不能人人都這般風流倜儻,瀟灑不羈,但是與此同時,又絕對是需要有那麼幾個人的。

  至於那個郡守大人袁正定,則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雙方並無高下,都是極出挑的年輕人。

  逛過了諸多小鎮街巷,走過了那條略顯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騎龍巷,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道友在臺階上,恭候已久,對著老秀才行禮,她也不言語。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長命道友便帶著他們去了壓歲鋪子裡邊,老秀才蹭了幾塊糕點,劉十六也嘗了嘗,當然沒敢放開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櫃石柔嚇了一大跳,剛想要與「從掛像上走出的文聖老爺」行個大禮,老秀才卻笑著擺手,說不用不用。劉十六與那長命道友,說了正事,她當然沒有意見,若是再有一兩場金色雨水落在北岳地界,蓮藕福地虛位以待的山水神靈座椅,可以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來,而且作為晉升中等福地沒多久的蓮藕福地,此後無論是神靈、城隍數量,還是它們的金身品秩,都能夠不輸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錢,本來就是稀罕事,掉了錢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難得。

  落魄山有這位長命道友坐鎮山頭,財源滾滾來,擋都擋不住。

  所以老秀才與長命道友進門前,出門後,先後兩次都與她笑呵呵道了一聲謝。

  長命第一次只說職責所在,第二次她便習慣性笑眯眯,笑納了。

  離開了騎龍巷,老秀才說道:「你小師弟不在,就去見一見你小師弟的至交好友。最護著陳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個。」

  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十六見到了那個坐竹椅上曬太陽打盹的劉羨陽。

  劉十六自報名號之後,劉羨陽一邊讓文聖老先生趕緊坐,一邊彎腰以手肘幫著老秀才揉肩,問力道輕了還是重了,再一邊與劉十六說那我與前輩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雙方是哪門子的本家。

  劉十六也覺得有趣,一樣不道破,算是認了年輕人的這個本家。

  老秀才眯著眼享福,與那年輕人說力道剛剛好,舒坦舒坦,然後老人學那蒙童念書,悠哉悠哉搖頭,說了句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土。

  劉羨陽一驚一乍道:「咱們地方縣志上剛花錢買來的詩句,先生都能知曉?看來先生學問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陳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劉羨陽的半個先生了。

  馬屁過了。

  劉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臺階上,他雙拳輕放膝上,目視前方,就當沒聽見。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當真,「這種話,自家人說一說就行了,不外傳,不外傳,不然容易招人眼紅嫉恨。」

  劉羨陽坐在一旁竹椅上,大義凜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風霽月,可咱這當學生弟子的,但凡有機會為先生說幾句公道話,義不容辭,好話不嫌多!」

  劉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滿臉誠摯的劉羨陽,這個聽先生說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多年的儒家子弟,劉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劍仙,粉裙女童陳暖樹,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書達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師弟只要別學這劉羨陽的說話,那就都沒問題。

  老秀才陪著劉羨陽聊了些正兒八經的書上學問。

  一問一答,老秀才很滿意,讀書深淺,努力足夠之後,確實就要看天資高低了,但是用心誠意與否,可不看天資。

  之後老秀才讓劉羨陽詢問,又是一場一問一答。

  從頭到尾,劉羨陽都變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後對年輕人說了一句,「羨陽啊,就當是留給你一門課業,好好想一想如何將立身之本和處世之法,融洽相處。」

  劉羨陽點頭後,起身再後退幾步,以儒家門生身份,與眼前文聖先生,畢恭畢敬作揖致禮。

  老秀才站起身,笑著點頭,「我就不學那後世道學家,與你作揖回禮了,因為我有所問,你尚未有所答。以後你所有得,我再還禮不遲。」

  好似退出一座文脈道統小天地後,劉羨陽立即原形畢露,直起腰後,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劉十六比劉羨陽更心有會意。

  先生此問,是一個大問。

  其實儒釋道三教宗旨,在高處、大處多有相似。

  比如《傳燈錄》曾有僧問:學人不據地時如何?師雲:汝向什麼處安身立命?

  老秀才說道:「走了走了。」

  劉十六趕緊起身作揖,「君倩拜別先生。」

  老秀才說道:「皇帝愛長子,百姓愛麼兒,我當先生的,難免會偏心關門弟子些,君倩你莫要多想,畢竟陳平安與你們幾個不一樣,他在先生身邊時日最少,靠自己最多,又年紀最小,還太年輕……」

  說到這裡。

  老秀才止住話頭,因為老人突然發現哪怕是自己的關門弟子,原來,原來竟然也不年輕了。

  昔年那個眼神澄澈、都還不會喝酒、穿著草鞋走過千山萬水的少年郎,竟然都過了而立十年,開始往不惑之年而去了。

  老秀才嘆息一聲,一跺腳,身形消散。

  劉羨陽便遞出一捧瓜子,劉十六坐回臺階,搖搖頭。

  劉羨陽主動說了些話,劉十六要麼點頭,要麼言簡意賅幾個字,最後兩個初次相逢的「本家」,就開始沉默,各自想著心事,只是都不覺如此便尷尬。

  最後劉十六問道:「先前你打盹,看你劍意跡象,流轉形骸,是在夢中練劍?」

  劉羨陽點點頭,隨口道:「有部祖傳劍經,練劍的法子比較古怪,只可惜不適合陳平安。」

  劉十六說道:「我與白也是朋友,他劍術不錯,以後你要是在修行路上,遇到了比較大的劍道瓶頸,可以去找他切磋,白也雖然性子冷清,其實是熱心腸,遇見你這樣的晚輩,定會刮目相看。」

  劉羨陽轉過頭,笑嘻嘻抱拳道:「好嘞,哪怕修行瓶頸不是那麼大,只要白先生願意教,晚輩便願意學!」

  劉十六點點頭,年輕人不是個心眼小的,心大。半點不會覺得自己是在居高臨下的施捨,這就很好。

  難怪能與小師弟是朋友。

  就像自己與白也?

  劉十六站起身,與劉羨陽告辭,他本就是個不喜歡說話的,尤其是客氣話。

  劉十六請那魏山君幫著隱匿行蹤,重返落魄山。

  打算在這兒多留些時日,等那天幕再度開門,他好待客。

  在落魄山上待久了,與魏檗,還有那來自劍氣長城的米裕關係也就熟了。

  劉十六與米劍仙打聽了些小師弟的隱官事跡。

  大為欣慰。

  劉十六如今對落魄山,已經比較知根知底。

  雖然小師弟經常遠遊,在家鄉不多,在異鄉更久。

  但是依舊攢下了一份偌大家底,確實不易。

  如今落魄山的家底,除了與披雲山魏山君的香火情,光是靠著牛角山渡口的生意抽成,就進賬不小。

  可惜劉十六沒能見著那個綽號老廚子的朱斂。

  而且先生說小師弟的開山大弟子,那個裴錢,遲早會讓整座天下大吃一驚,故而劉十六頗為好奇。

  化名余米的劍仙米裕,尚未在霽色峰祖師堂敬香,但是在寶瓶洲,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修,其實分量半點不輕。

  只不過這位劍修,也確實太憊懶了些。

  據說通過那條自家的翻墨渡船,讓人購買了許多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山上器物,白碗,畫卷,硯臺,尺牘字帖等等,給米裕搜羅了二十多件,花錢如流水,周米粒跟劉十六說起這一茬的時候,小姑娘都要替余米心疼不已,說這架勢,不是擺明了奔著打光棍去的嗎?

  看守大門的鄭大風,純粹武夫出身,去了第五座天下。

  岑鴛機,是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出身,同時又是那朱斂的不記名弟子,小姑娘練拳挺心誠,每天都在那條山頂山腳路上,來回走樁。

  劉十六看在眼裡,打算找個機會,合乎山上規矩地指點她幾句拳法拳理。

  元寶元來,姐弟二人,是那盧白象的嫡傳弟子,聽說剛剛離開落魄山沒多久。所以如今的落魄山上,就更加冷清了。

  拜劍台,金丹境瓶頸崔嵬,蔣去成了練氣士,而且走得符籙一道。

  雲遊至此的北俱蘆洲老真人桓雲,專門為了蔣去,曾在落魄山逗留一年之久,為蔣去傳授符籙術。

  因為蔣去暫時並非落魄山祖師堂嫡傳,傳道一事,忌諱不多,雙方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另外那個同齡人張嘉貞,由於沒有修行資質,並未灰心喪氣,而是選擇跟隨那位從不拋頭露面的大賬房先生,來自倒懸山春幡齋的韋文龍,學習錢財精算之術。

  騎龍巷壓歲鋪子,女鬼石柔,卻身披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遺蛻。

  至於那位長命道友,更是。

  草頭鋪子,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師徒三人,那個酒兒小姑娘,鮮血是天生的「符泉」。虧得是入了落魄山,不然下場不會太好,很容易成為仙家山頭的一棵搖錢樹。

  從落魄山遷徙去往灰蒙山修行的一條黑蛇,棋墩山出身,如今是龍門境。幻化人形之後是那黑衣青年,臉色慘白,身披法袍「鴉青」,是一件蛇蛻煉化而成。化名雲子,真名「德章」。

  關於相當於半條命的「真名」一事,聽小米粒說,是那只大白鵝的「旨意」,雲子不敢不從。

  好在賜名之外,那個崔東山還賜下一件適宜蛟龍之屬修煉的仙家重寶。

  作為修行不易的山精水怪之屬,雲子之所以破境如此之快,與本身資質有關係,卻不大,還是得歸功於陳靈均贈送的蛇膽石。

  至於黃湖山那條深藏不露的大蟒,早已是金丹境瓶頸,只是大蟒自己始終不願走江。

  大山君魏檗為劉十六泄露過天機,它原本有望與某條「小泥鰍」,爭一爭五行之水的大道機緣,遺憾落敗,最終未能離開驪珠洞天。

  那大蟒的修行資質自然不差。早已經能夠幻化人形。但是極少露面,偶爾現世,都以真身露面,喜好蟄伏在大湖水底,默默開闢一座水族洞府。

  曾經用金精銅錢買下山頭的黃湖山舊主,因為大蟒從未以人身上岸,所以只知道自家湖底盤踞著一條湖澤水怪,但是既不清楚它的境界高低,更不清楚這麼一樁涉及驪珠洞天氣運流轉的天大道緣,不然絕不會將黃湖山半賣半送給落魄山。

  大蟒如今化名黃衫女,本命真名,一樣是崔東山贈予,在譜牒上為「佛松」。她只會偶然離水上岸,現身見一見那個周米粒。

  周米粒還是不敢獨自下山,就靠著一袋袋瓜子與魏山君做買賣,每隔一月就把她丟到黃湖山水邊。

  黃衫女,有那碧瞳如水涵清秋,她上岸後,渾身上下,彌漫著一股若隱若現的天然蒼茫水雲氣。

  湖水之畔有一老松,亦是暗藏玄奇,氣象內斂,暫未引發山水異動。

  好一個伏蟒千年無動意,老松何日不參禪。

  與天生氣勢淩人的雲子,截然不同,真身為蟒的黃衫女卻喜靜不喜動。後者巢穴地界名為青泥坡,位於灰蒙山,大有「霧毒飛鳶墮,風腥巨蟒過」的意思。

  白衣少年曾經帶著那條騎龍巷左護法,一起遊歷黃湖山,臨水之時,笑著說文豪曾有詩篇《說劍》,「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

  聽得湖底大蟒潛藏水底,真身頭顱低垂貼泥,至於白衣少年身後的那條土狗,更是瑟瑟發抖,趴地不起。

  藩屬黃庭國在內,以及紅燭鎮、棋墩山在內的舊神水國,歷史上都曾是古蜀地界,相傳蛟鼉窟連綿不絕,惹來劍仙出沒雲水間,劍光直下,斬殺蛟龍。

  只不過劉十六沒打算去見那雲子和黃衫女,不打攪他們的修行,準確說來是不擾亂他們的道心。

  畢竟天下水裔,見著了他劉十六,其實都不是什麼好事。

  唯獨那個每天扛著金扁擔和綠竹杖、早晚巡山不嫌累的小米粒,哪怕每天與劉十六相處,竟是半點事兒都沒有的。

  一來是這「啞巴湖大水怪」境界太低,再者周米粒道心清淺澄澈,反而無事。

  此外還有些落魄山祖師堂人物,也都不在山上。

  劉十六熟悉了落魄山之後,才發現好像從年輕山主到學生弟子,再到祖師堂嫡傳,以及供奉,好像多在遠遊。

  風氣很怪。

  尋常山頭,不會如此。

  武夫,劍修,儒生,道門練氣士,各色山澤精怪,女鬼。

  還要加上那位根腳特殊的長命道友。

  卻相處融洽。

  也怪。

  今天周米粒拉著大個子坐在山巔,陪她一起看那憨憨的岑姐姐練拳下山,身形越來越米粒小,讓小米粒高興得雙手擋在嘴邊,笑哈哈。

  周米粒笑過之後,都沒裴錢提醒她要淑女些,就有些傷心,於是打算說些開心的話語,轉過頭,與劉十六輕聲問道:「半個山主師兄,咱們來猜謎語吧?我可是知道好大一籮筐的謎語,莫說是暖樹姐姐,就連裴錢都比不過我,她次次想不出答案,就只能著急得原地團團轉嘞。」

  劉十六笑道:「你問。」

  周米粒咳嗽一聲,「天上有面鼓,藏在雲深處。一敲轟隆隆,再敲轟轟隆。是啥個事情,知不道?」

  劉十六說道:「打雷。」

  劉十六瞥了眼天幕,先前被他打落金身的遠古神靈,並非出身雷部,不過說不定下一位,就是了。

  周米粒竪起大拇指,然後小姑娘開始沉思。

  哦豁,遇到高手了。

  原本還打算提醒大個子一句的小米粒,又問道:「山上有株草,珍珠可不少。我去沒拿來,你去也白跑……」

  劉十六笑道:「是露珠吧。」

  書上有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猶有那所幸平安,復見天日,其餘何辜,獨先朝露。

  周米粒雙手環胸,皺起眉頭,想了個比較有難度的謎語,「棋子多又多,棋盤大又大。咱們只能看,偏偏不能下。我問你,那麼棋子是個啥?」

  劉十六笑著搖頭。

  他曾獨自遠遊天外,親眼所見禮聖法相,拈起那些「棋子」,攔阻那些遠古存在。

  周米粒晃著腦袋,笑眯眯道:「可難可難吧,不知道沒關係,只要到晚上一抬頭,你就知道答案哩。」

  然後小姑娘看那大個子,似乎有些神色落寞,她便說了句小石碑,一塊塊塊,竪在門口分兩排。她微微張開嘴,嘿嘿笑著。

  劉十六笑著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知道了。」

  「個兒高,離天近,真羨慕。」

  小米粒托著腮幫,眺望遠方,憂傷小小的,卻是真憂愁,「半個山主師兄,我跟你說個秘密啊,我其實也不是那麼喜歡巡山,可是我每天在山上,光嗑瓜子沒事做,幫不上啥忙。你說愁不愁人?所以每次巡山我都跑得飛快飛快,是我在偷偷的偷懶哩。」

  劉十六點點頭,「我會幫你保密的。」

  周米粒湊近些,小聲說道:「那我跟你說個天大的秘密,我跟好人山主,當年在北俱蘆洲那兒一起走江湖的時候……」

  小姑娘將綠竹杖和金扁擔都先放在腳邊,然後站起身,這才說道:「我就站在一個大背簍裡邊,可勁兒敲裴錢師父的腦袋。陳好人說一顆雪花錢一顆板栗,我眼睛都沒眨一下。」

  劉十六笑道:「那你真是很厲害了。」

  原本神采飛揚的周米粒,一下子神色黯然,「那些謎語,都是他教我的。他再不回家,我都要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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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匿名 於 2024-6-8 01:45 編輯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二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

  劉十六待在山上,其實並不覺會得有多無聊。

  山主暫時不在的一座落魄山,如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關於這個說法,落魄山就沒有了。世道不好,偏不當那與白雲青山結伴的神仙隱士,人人下山去。只不過暫時尚未全部水落石出,劉十六對此不著急。何況有那小師弟的選擇,那些所作所為,作為師兄,已經無法苛求更多。

  所以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落魄山外人,對此山印象,越來越好。

  但是劉十六心中有一個大疑惑,先前重逢的那個她,到底是昔年跟隨那個至高存在,一起征伐八方的劍侍,也就是後世所謂的仙劍之靈?還是她根本就是那劍侍的真正主人,只不過她故意換了一副面容,有心欺瞞後世人?因為在劉十六看來,劍侍或者說劍靈,並不存在,最少也不是什麼完整的存在。

  他問了,可惜她沒有給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的眼神冷漠,甚至都不屑給一種不屑神色。

  米裕今天沒有陪著小米粒巡山,而是去往那臺階頂部,找到了坐在地上的劉十六。

  米裕坐在一旁,說道:「有劉先生在落魄山頭,我就放心了。」

  米裕打算仗劍走一趟老龍城。

  所以米裕摘下腰間那枚養劍葫「濠梁」,笑道:「我不是求死去的,不過以防萬一,有勞劉先生交給長命道友。我自己就不去騎龍巷碰一鼻子灰了。」

  劉十六搖頭道:「我不會待太久。」

  突然想起一事,是那楊家藥鋪那個存在,落魄山又與披雲山相鄰,再加上龍泉劍宗的那名女子。

  劉十六便改了主意,「劍仙多加小心。我南下之時,到了老龍城那邊,就當為你多出些拳,到時候你再返回落魄山。」

  米裕有些無奈,被劉十六敬稱為「劍仙」,怎麼像是駡人啊。

  米裕更無奈的事情,是自己不得不再一次開口提醒,「我姓米。」

  哪怕喊我米劍仙也稍微親近幾分不是?

  劉十六爽朗笑道:「好的,米劍仙。」

  米裕於是放寬心,望向遠方山外風光,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承情了,在那老龍城戰場,會每天掐著手指頭等著先生到來。」

  劉十六沒來由想起那個夢中練劍的年輕人。

  漢子愈發憂心忡忡,小師弟身邊之人,臉皮似乎都不薄啊,熟人之間,言語不見外是好事,可這般太不見外的,不多見吧?

  按照先生的說法,小師弟的性情,那是溫良恭儉讓一個字不落下的,最能夠恪守禮數,人少時我心自由,人多時反而更慎獨,為人追求醇儒境,學問在往大儒去,處事有那豪傑風采……

  先生言語,在昔年他們四個求學時,從來有的放矢,絕不會虛誇弟子,就像當年,面對外界對文聖一脈三弟子如潮水般的贊譽,先生只說我家小齊學問還行吧,離著真聖賢還早呢,你們這些老傢伙莫要拔苗助長啊。

  會說崔瀺的字湊合湊合,下棋一般一般,你看都沒能贏過白帝城城主嘛。

  說左右的劍術學得晚了,之所以有些本事,那是僥倖僥倖,連劍仙胚子都不算的傢伙,能有多大出息,是不是這個理兒?

  左師兄闖禍後,先生就更有說頭了。你們輩分高,跟個晚輩生什麼氣,犯不著犯不著,我回去就收拾他,左右!還瞪眼做啥,不懂半點禮數,快,快給前輩們道歉,誠心些,頭低下些……

  米裕有些心中了然,只是也懶得亡羊補牢,容易適得其反。

  身邊這位身材高大異常的劉先生,只是看著個高憨厚,卻絕對不能視為什麼沒心眼的。

  米裕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劍氣長城劍修,到底是見過好些君子賢人的,所以沒臉說那些劍氣長城的某些怪話,比如「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之類的。

  雖說在家鄉,吵架怪話一事,隱官大人只要與人當面,無論是在避暑行宮內外的劍氣長城,還是在那春幡齋裡外的倒懸山,就從來沒輸過。可也管不住別人私底下的嚼舌頭不是?

  再者那些酒鋪、賭莊的無數托兒,明面上駡起那個私底下負責送錢的二掌櫃,好像比誰都凶。

  畢竟劉十六是隱官大人的師兄,有些事,米裕一個文脈外人,說了真不合適。

  米裕要是真傻,還是那個能夠惹下情債無數的米劍仙?

  劉十六說道:「你應該猜得出來,我是妖族出身。」

  米裕點點頭,「見得多了,再難奇怪。」

  談及此事,米裕很劍仙。

  劉十六不再言語。

  只見落魄山上,一個蹦蹦跳跳的黑衣小姑娘,先陪著暖樹姐姐一起打掃過了霽色峰祖師堂,然後獨自巡山嘍,她今兒心情不錯,大概是認識了新朋友的緣故,跑得沒那麼飛快飛快,她這會兒正在歡快喊著一個小姑娘,坐在水中央唉。身穿紅衣裳,撐船不劃槳呦。大個兒猜不出是個啥嘞……小小紅罎子,裝滿紅餃子。大個兒知不得,還是撓頭唉……

  劉十六雙手覆在膝蓋上,「劍仙,我就不送了。以後老龍城重逢,你我飲酒過後,一樣不為我送行。」

  米裕苦笑道:「姓米。」

  他然後展顔一笑,「小暖樹和小米粒,劉先生千萬千萬多護著點。」

  「劍仙只管放心,有我在,沒有什麼萬一。」

  劉十六的這個承諾,說得無比雲淡風輕。

  他然後笑著伸手拍在米裕肩頭,「你人不錯!」

  米裕再不計較那個沒有米字的劍仙稱呼,計較多少次也沒用的樣子啊。

  一襲青衫的劍仙笑著瀟灑起身,與劉十六重重一抱拳,隨後御劍遠遊,瞬間化虹遠去南方,因為擔心小米粒瞧見了傷心,早知道早傷心,晚知道就晚些傷心,米裕便刻意收斂了氣息和御劍景象,劍光只是一閃而逝。

  只是米裕當下還不知道,劉十六的「人不錯」,是怎麼個評價。

  先前劉十六與劉羨陽,談及自己的好友白也。

  就是那「好友白也,劍術不錯」……

  劉十六繼續耐著性子,等著天幕重開。

  山君魏檗很仗義,他這個當山主師兄的,總要幫著小師弟換上一些人情的。

  不然自己沒臉再見先生。

  劉十六突然笑了起來,「小師弟你這兒,確實太過藏拙,是不是已經給很多人瞧不起了?」

  披雲山那幾場夜遊宴,落魄山大管家朱斂,以及御江出身的陳靈均,都是露過面的。至於那會兒的裴錢,陳暖樹和周米粒,去了披雲山,卻躲得遠遠的,湊熱鬧而已,在譜牒仙師、大小城隍、山水神祇扎堆的夜遊宴上,三個小丫頭,並不惹人注意。

  北岳地界,對緊隨龍泉劍宗之後開山立派的落魄山,印象還算深刻,除了年輕山主出身驪珠洞天陋巷之外,更多還是因為北岳大山君魏檗對落魄山的青眼相加,太惹人羨慕嫉妒。在這之外,落魄山與龍泉劍宗的關係不俗,也很讓人津津樂道,因為龍泉劍宗與落魄山租借了三座山頭,這是公認的事實。關鍵是更傳聞那個發跡於市井底層的年輕山主,在早年發跡前,與聖人獨女阮秀,好像比較投緣,此事流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加上聖人阮邛與那獨女阮秀,好像都沒正兒八經否認過此事,這就很值得玩味了嘛。

  正是攀附上了阮邛,之後又得了魏檗的庇護,落魄山那個藏頭藏尾從不現身的陳姓年輕人,才得以一飛沖天,迅猛崛起,成為舊大驪版圖上,一個不容小覷的仙家山頭。

  坐擁半座牛角山渡口,占據所有包袱齋遺留下來的建築産業,同時與從書簡湖搬來的珠釵島結盟,那位金丹女仙劉重潤,甚至親自擔任龍舟「翻墨」的渡船管事。

  只可惜這落魄山,是個空架子,一直沒有能夠拿得出手的門面修士。

  聽說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還是個純粹武夫,連修道之人都不算。

  地盤不小,人卻太少。作為昔年驪珠洞天千里山河的最大地主,卻始終沒有一位定海神針的拔尖人物。

  這二十多年,一直躲在披雲山和龍泉劍宗的大樹涼蔭中,猶抱琵琶半遮面。

  被外人輕視小覷,似乎理所當然。

  劉十六笑了起來,因為有個黑衣小姑娘沿著臺階,一路飛快跑到了山頂,停步後故意氣喘吁吁。

  劉十六個子太高,坐著就能夠輕輕拍打小米粒的後背。

  周米粒坐在一旁,問道:「嗑瓜子不?」

  劉十六搖搖頭。

  周米粒嘆了口氣,「那我也不嗑了。」

  陪著大個子坐了許久,周米粒說去看個朋友去,告辭一聲,又跑了。

  拿出三小袋子瓜子,輕輕喊著魏山君魏山君。

  魏檗現身於山神祠廟附近,接過三袋子瓜子,笑道:「是要去黃湖山水邊,還是灰蒙山青泥坡?」

  周米粒今天有些愧疚神色,將綠竹杖和金色小扁擔摟在一起,伸出一隻手掌,說道:「魏山君,我曉得你要忙大事,今兒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

  魏檗將瓜子收入袖中,笑道:「暫時無事,右護法無需如此。真要有事,你喊了也無用,所以有事無事,你在落魄山喊一喊,都是無所謂的。」

  周米粒搖頭道:「說了最後一次麻煩魏山君,可不能不作數。今兒我去黃湖山,探望泓下姐姐。」

  魏檗只好點頭,將小姑娘「丟往」黃湖山水畔。

  那頭大蟒,化名黃衫女,真名佛松,但是唯獨在周米粒這邊,卻喜歡自稱「泓下」。

  周米粒放下扁擔竹杖,像以往那般,都需要深呼吸幾口氣,這才能夠壯起膽子,趴在水邊,小姑娘將腦袋探入水中,瞪大眼睛。

  好久之後,也沒能瞧見泓下姐姐。

  一襲鵝黃衣衫的泓下,其實笑吟吟站在了岸上,蹲在周米粒身邊,輕輕拍了拍她腦袋。

  可憐小米粒嚇得整個人鑽入水中,雙手胡亂撲騰,瞬間在水底遠去數十丈。

  泓下一時間有些愧疚。

  片刻之後,探出腦袋,先是急得哭花了眼,因為家當都留在了岸上,只是小姑娘很快咧嘴,哈哈大笑。

  她在這兒,咧嘴簸箕大,都沒人管哩。

  周米粒一個蹦跳出水面,大搖大擺踏波而行,蹲下身,拍了拍扁擔竹杖,一本正經安慰道:「莫怕莫怕,我逗你們玩的。」

  泓下想了想,還是沒有跟周米粒詢問落魄山上,那股似有似無的恐怖氣息。

  涉及大道,天大事情,更不該將小姑娘拽進來。

  所以泓下只是笑道:「今兒要與我說哪個江湖故事?」

  周米粒嘿嘿笑著,「欸乃一聲山水綠。曉不得,聽過麼?」

  泓下笑道:「聽說過。」

  周米粒楞了楞,完蛋,今兒沒能開門大吉。

  泓下突然心有大怖,那個讓她根本不敢有半點走江心思的罪魁禍首,第一次蒞臨黃湖山。

  龍泉劍宗,女子阮秀。

  這可是一位好似「飛升」去往寶瓶洲天幕,親手打殺過一尊遠古神靈的存在。

  所幸還有個被蒙在鼓裡的周米粒,瞧見了可親可愛極了的秀秀姐,使勁揮手道:「秀秀姐,吃瓜子嘍!」

  阮秀笑眯眯,緩緩走到小米粒身邊,彎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接過她的一大捧瓜子。

  阮秀斜眼瞥了眼那戰戰兢兢的泓下,以心聲問道:「你就是這麼當的落魄山一份子,只會混吃等死?還不離湖出山去走江,要打算等我先死了再說?」

  泓下臉色慘白。

  她哪敢有這等心思。

  真是要冤枉死她了。

  阮秀說道:「在我離開後,你立即滾去走江。」

  泓下牙齒打顫,只能輕輕點頭。

  事實上,她都不確定自己是否當真點頭。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嗑瓜子的秀秀姐,再瞧了瞧泓下姐姐,輕聲問道:「秀秀姐,怎麼泓下姐姐好像有些怕你啊。」

  阮秀笑道:「膽子小唄。比米粒還小。」

  周米粒本來想要笑,只是秀秀姐在說泓下姐姐,她就沒笑,還不忘伸手在身前,朝泓下姐姐偷偷擺手,示意沒有的沒有的。

  阮秀說道:「咱們去神秀山那邊玩去?」

  周米粒為難道:「我剛到這會兒,還沒跟泓下姐姐聊幾句話呢。」

  阮秀說道:「那你們先聊,我坐一旁。」

  最後黑衣小姑娘坐中間。

  泓下豈敢坐在阮秀身旁?

  阮秀在聽過一個關於啞巴湖的故事後,攤開帕巾,拈起一塊糕點,遞給小米粒。

  周米粒立即懂了,搖頭晃腦先吃糕點。

  然後講個關於好人山主的江湖故事!

  多得很,她有一大籮筐哩。

  像上次她說陳好人與自己偶遇山精,吟詩不成,結果給它們攆出洞府,秀秀姐就可開心了,周米粒是第一次見她那麼笑呢。

  那會兒的秀秀姐,從真好看,變成了最好看。

  ————

  楊家鋪子。請來劉十六,幫忙護陣。

  楊老頭還喊來了阮秀。

  劉十六是當真有些無奈了。

  先前不碰頭,也就罷了,這會兒面對面,確實古怪。

  何況還要再加上那個當年雙方大有淵源、卻由於大道歧路最終不太對付的「李柳」。

  小師弟長大的這地兒,怎麼回事?

  楊老頭將那老煙桿別在腰間,

  楊老頭突然望向阮秀,摘下煙桿,說道:「給你吧,幫忙轉交給他。」

  阮秀點頭,接過楊老頭拋過來的老煙桿。

  劉十六頓時眼睛一亮,有些笑意。

  當年他們文聖一脈,劉十六的三位師兄弟,哪個不是人中龍鳳,偏偏個個好似守身如玉,其實愛慕三人的女子,山上山下,何曾少了?不敢說多如過江之鯽,確實也是不少的。

  可惜大師兄崔瀺是因為心無旁騖,志向高遠,對待女子,雖然歷來不會刻意冷落排斥,卻至多待之以禮罷了。

  師兄左右是覺得女子好煩人,喜歡我做什麼?你們喜歡崔瀺或是齊靜春去。

  小齊則是根本不開竅。

  在劉十六和阮秀之後,山君魏檗也被喊來,這位北岳地主,神色凝重。

  魏山君與施展了障眼法的劉十六站在一旁,前些時日,偶有問詢,魏檗都對外宣稱,是自家披雲山的中土故友。

  至於有無人相信,魏檗不去管了。

  反正又不是與外人說自己再也不舉辦夜遊宴了。

  魏檗問道:「是否需要晚輩運轉山河?」

  楊老頭搖搖頭,「神通一事,我略懂一二。」

  魏檗啞然。

  劉十六笑了笑。這個昔年不苟言笑的老頭兒,越來越會聊天了。

  人間萬年沒白住。

  剎那之間,整座北岳地界,落在修道之人眼中,皆是一片白霧茫茫。至於凡夫俗子,則毫無察覺。

  今天是個萬年以來皆未有過的大日子。

  因為這個苦守人間萬年、要為神道續香火的楊老頭。

  要以遠古青童天君的真身,在人間重開飛升台。

  依舊不見楊老頭如何運轉神通,那些悄然趕赴龍州各處的地仙修士,便一瞬間彷彿置身於一座高臺之上。

  太過詭譎,以至於不少元嬰、金丹修士,都面面相覷,不過很快就平穩心神,紛紛穩住道心。

  高臺之上,有久居山中的老人,有天資卓絕的山上年輕人。

  這一大撥寶瓶洲金丹、元嬰地仙修士,先前得到大驪刑部密令,內容很驚世駭俗,密信的末尾,則措辭極為嚴厲,要他們不許對外泄露半字,只許秘密趕赴大驪龍州地界。

  神誥宗的道士,真武山和風雪廟的兵家修士,雲林姜氏庶子姜筠,正陽山的兩位老劍修,也有元嬰瓶頸的清風城許氏家主……

  龍泉劍宗大弟子董谷,謝靈。落魄山金丹瓶頸劍修崔嵬,雲霞山金丹修士蔡金簡……

  還有一位故地重遊龍州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

  園主黃河,即便得到了大驪旨意,竟是直接舍了這樁大道福緣不要,只讓劉灞橋啓程趕路,與這師弟,只說我黃河此生練劍,一人一劍,不受師父之外的他人半點恩惠。

  劉灞橋勸了幾句,黃河最後與劉灞橋說了一句「很李摶景、也很黃河自己」的言語,你資質遜色於我,此後百千年,我要專心練劍,你這個新任園主要是境界太低,丟的是師父和風雷園的臉,你沒資格與我討價還價,所以趕緊滾去大驪龍州。

  先前正陽山祖師堂嫡傳劍修元白,問劍風雷園園主黃河。元白祭出本命飛劍玉石,玉石俱焚的那個「玉石」。

  使得黃河雖未跌境到金丹,但是大道受損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即便如此,只要來到這大驪龍州,就有望恢復元嬰圓滿,甚至以黃河資質,說不定都能夠就此躋身上五境。

  可黃河依舊不願來此。

  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剛剛打破龍門境瓶頸的劍修隋右邊在內,總計三人。

  大亂之世,會有那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山河陸沉。

  亦會有那無數豪傑、梟雄趁勢而起,應運而生,各顯風流。

  在藥鋪後院,劉十六說道:「我先去天幕待著好了,省得手忙腳亂,待客不周。在門口迎客,比較有誠意。」

  阮秀剛剛吃完糕點,拍手說道:「同理。」

  楊老頭點點頭。

  ————

  大驪國師,儒生崔瀺,手托白玉京,神人屍坐於天。

  崔瀺輕吐一字。

  「斬」。

  一洲大地,崔瀺目光所及,劍光所至。

  瞬間斬落一位仙人境大妖的頭顱。

  五岳地界,一切轄境山河,所有遠離戰火的大驪藩屬州郡縣城內,設置一處處遙遙祭祀五岳的衆多香爐,地方文武官員胥吏,帶頭率領百姓日夜敬香。各地城隍和佐吏、文武英靈、山水神祇,則負責勘驗、稱量一股股精粹香火的分量,上報各國禮部衙門,再按時呈交給大驪禮部、書院匯總。

  小小寶瓶洲,一時間湧現出了數以萬計的步虛詞、游仙詩,被譽為五岳詩,最終篩選出百首,編撰成冊,分發給一洲大小書院、鄉野學塾,以歌謠方式讓各地稚童去滿大街唱誦。

  五岳大山君,再將源源不斷湧入大岳的精粹香火,截留一半,用以維持巍峨巨大的金身法相,其餘兩成贈予儲君之山,剩餘三成,分發給衆多轄境內的山水神祠,反過來反哺各大藩屬國的山河氣運,漲國運,延國祚,最終增加國勢,再一次反哺大驪王朝和一洲大勢風水。

  那桐葉洲,是皇帝都跑,地仙也逃。

  可這寶瓶洲,竟然連那大街小巷、村野鄉下的小小稚童,都在他們自己懵懂不知真意的一聲聲吟唱中,能夠為一洲大勢的穩固,默默出力,點點滴滴,積水成江河,積土成山岳。

  大驪已經更改律法,准許各藩屬國選出兩位或者四位英靈,從京城到城池再到鄉野,在所有門扉上張貼「自家」門神,重塑金身,庇護地方,不受流竄妖族的那類零星侵襲,聯手各地仙家修士、國姓供奉,合力布局,防止妖族擾亂民心,為禍一方。

  離著寶瓶洲中部那崔瀺法相有些遠的別處山巔,十數人一同俯瞰山河。

  是那位身為商家開山祖師的范先生,領著一撥陸陸續續趕來寶瓶洲的歷代商家祖師。

  相貌並不年邁的商家老祖,在崔瀺出劍之後,收回視線,感慨道:「遠水去見遠山。故人留下故事。」

  只是稍稍感懷世事之後,這位「范先生」便轉入正題,微笑道:「諸位,都說水隨山轉,天下水脈流動不定,唯有山岳不可動。當真只有水動山不動?」

  一位隨侍多年的老者,笑道:「錢不夠嘛。」

  此人正是那個圍殺過阿良又能跑掉的山上高手,還樂呵呵給自己取了個綽號,號稱「半絕頂」。

  這群在天下九洲皆富可敵國的商家大佬,聽聞此語,頓時個個爽朗大笑。

  他們確實什麼都不多,就是錢多。

  商家先前就已經出了大一筆錢,搬遷內陸山脈去往沿海,打造成關隘,或者將一些對大驪騎軍比較礙事的沿海山脈,遷往內陸,作為一條條「看似天然形成、實則後天造就」的雄偉戰線!

  接下來還要出更多錢!神仙錢,穀雨錢!

  雪花錢小暑錢?自然一顆都無,太寒酸!

  總之,商家要保證能夠讓寶瓶洲那些騎軍不夠的藩屬兵馬,能夠據守關隘。

  更要騰出地盤來,讓大驪那支所向披靡的鐵騎,能夠肆意馳騁廣袤平原上。

  范先生微笑道:「各位,忙去,撒錢一洲。」

  一個個謹遵老祖法旨,身形隨風消散天地間。

  老龍城戰場之上,先前有那數位神靈現身降世,勢不可擋。

  那馬苦玄,不過是回了一趟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等他返回老龍城沒多久,就遇到天外神靈從天上大門,落地做客寶瓶洲。

  作為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馬苦玄,竟是同樣敕令十數尊遠古神靈,作為還禮,攻伐天上。

  更有南岳大山君,唯一一位女子山君的范峻茂,金身法相高達千丈,她手持一輪遠古大月「真相」的部分月魄,是那桂夫人秘密贈送,在范峻茂手中,弧月如弓,拉如滿月,分別以精粹日月之光,作為弓弦和箭矢。

  當一箭激射而出,不管是去往天幕射殺遠古神靈,還是去往海上射殺大妖,皆有驚天動地之威勢。

  老龍城臨海的那座登龍臺上,有女子稚圭,她那一雙金色眼眸,死死盯住一頭位於海上極遠處的王座大妖。

  對方也在與稚圭對視。

  稚圭扯了扯嘴角,緩緩抬起一手,朝那緋妃做了一個擰斷脖頸的手勢。

  ————

  書簡湖。

  一位高冠博帶的清雅老人,站在一處島嶼水畔。

  真境宗宗主韋瀅心有所動,卻沒有擅自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遠處。

  成百上千的古怪英靈,無一例外,皆是百年千年後,猶然能夠保持一點真靈不散的冤屈陰靈,紛紛湧出湖面,現身後重返人間。

  他們生前皆是書簡湖這野修如雲、無法無天之地,歷史上衆多的橫死暴斃之徒,死後冤魂不散,有些是無辜之輩,有些是罪有應得,有些是罪不至死依舊枉死在此,然後一位位聚集在老人身邊,睜眼看著那書簡湖的陽間地界,年復一年的人心依舊,年復一年的生死不定,强者肆意打殺弱者,弱者死也不知真正錯在何處,大概只覺得是自己修為太低,僅此而已。

  最後,所有的陰靈鬼物,難免有共同的疑惑,湖底與岸上,到底哪個才是陽間,哪個才是陰間?

  最終有一個形神枯槁的外鄉年輕人,來到此地,為無數死後徘徊不去的陰靈鬼物,為它們心中一問,作上一答。

  顧璨濫殺,是錯的,他不殺顧璨,也是錯的,書簡湖的這種風俗,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都是錯的。有些行事之錯,和心中難受,一定讓人難受一輩子。

  因為天地間,錯的,就是錯的。所以有錯,就要改錯。歷來如此,便對嗎?難道要讓千百後的後世人,還一直有此問?當然不對,自然不行。

  同樣給出了一個個答案的,是那些與年輕人一一道別的枉死鬼物。

  是他們與那個年輕人一起,給了書簡湖一個答覆,一個依舊會充滿傷感和遺憾的答案。

  「姓陳的,瘦竹竿似的,以後還怎麼找媳婦,以後離開了這鬼地方,一定要記得頓頓大魚大肉,多吃幾碗飯!真不是老子吹牛,廚藝極好,是出了名的一鍋亂燉能讓佛跳牆,哈哈,可惜你小子沒這口福。」

  「陳平安,悠著點,咱們可別太早重逢了。還有啊,你這個本事稀爛的賬房先生,記得有事沒事,就使勁扇那顧璨幾個耳光解解悶。你攤上顧璨這麼個王八蛋,算你倒了八輩子的黴。以後少管閒事,不值當。」

  「陳先生,我還是覺得世道沒有太美好,可……好像還有一點希望在。那我走了啊,陳先生保重。」

  那些年裡,剛剛不是少年沒幾年的外鄉人,會微笑著與他們揮手作別,會沙啞開口說一句珍重,說不出話的時候,就會伸手握拳輕敲心口,或者是雙手抱拳告別。

  只在那些鬼物消散後,年輕人就都會愈發沉默。

  老人除了認可那個年輕人的自討麻煩和彌補舉措,更欣慰那些帶著各自遺憾、卻有不至於徹底絕望的一場場離別。

  老人收起思緒,笑道:「你們既然還能秉持一點靈光不散,就說明你們還不至於麻木,才會被我拘押在此,不得解脫,此次魂魄徹底消散,我替你們攢些陰德,有過錯抵消過錯,有福報積攢福報。」

  老人如口含天憲,那些陰物如獲大赦,從那英靈,宛如化作一尊尊金身水神。

  在這之前,便有大驪早早鋪設出一條陸路神道,讓這些湖水正神一般的英靈存在,去往寶瓶洲中部那條齊瀆。

  老人又笑道:「天下水裔山鬼皆吾友,是也不是?」

  老人自問自答道:「不是也是!」

  一洲大小山脈、山峰山頭,皆有無數山鬼驀然凝聚身形。

  老人一手托起,「上天垂象。」

  一洲四面八方的沿海各地,總計有二十四座山頭,有一位白衣少年,事先埋藏好了二十四枚竹簡。

  山鬼隊伍,浩浩蕩蕩,如那史無前例的陰兵過境,一同御風去往那二十四座山頭。

  老人最後去往青峽島渡口處,站在那裡,低頭望去。

  那天年輕人疲憊熟睡過去後,阮秀,鐘魁,都曾來此探望躺在地上鼾聲如雷的年輕人。

  其實不止他們兩位就是了。

  老人笑了起來,好一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老人再抬頭,只見這寶瓶洲,是沒有什麼三垣四象大陣,但是卻有這座更加恢弘、更契大道的二十四天時大陣。

  大陣順天時循環綿延,庇護一洲無缺漏。

  一位托鉢雲遊的中年面容苦行僧,曾在這一洲之地雲遊四方,年復一年。

  他佛唱一聲。

  雙腳昔年所及之處,大地之上,市井之間,山上水邊,熱鬧處僻靜處,出現了一朵朵蓮花。

  最終一洲山河,寶瓶洲寶瓶洲,恰似那一隻人間某處書案上的清供花瓶,在花瓶之內,開出了一大朵金色蓮花。

  十二艘大如山岳的劍舟,置身於戰場第一線之後,懸空於老龍城後方。

  有密密麻麻的兵家力士以秘法擂鼓壯聲勢,為劍舟飛劍添加一份玄之又玄的天時。

  飛劍之上,早有那符籙派修士殫精竭慮,不惜神仙錢與靈氣,為每一把飛劍篆刻雲紋秘錄。

  一時間飛劍攢簇密如暴雨,去往海上攻城的妖族大軍之中。

  浩然天下版圖最小的寶瓶洲,卻是大戰至今,唯一一個不但守勢穩固、猶有餘力與那蠻荒天下展開壯闊對攻的一個洲。

  藩王宋集薪既沒有鎮守寶瓶洲中部的那座大驪陪都,甚至沒有將藩邸搬去相對安穩的南岳山頭,始終身在老龍城,與兩位大驪武官最高品階的巡狩使曹枰和蘇高山,一同作為南方戰場的主心骨之一。只不過兩位大將軍不會身在城內,而是在老龍城之後的大地之上,馬蹄陣陣,嚴陣以待。

  而早已不是那泥瓶巷少年貴公子的大驪「宋睦」,此刻雙拳緊握,兩眼發紅,大戰綿延已經一年之久,藩王沒有絲毫退縮之意,聽聞蠻荒天下曾以數萬劍修與劍氣長城問劍。

  宋集薪站在藩邸高樓頂層,雙手按住欄桿,手背青筋暴露,怒笑道:「來!與我大驪再問劍一場!」

  一位來自觀湖書院的君子,到了老龍城後,臨行之前,與書院山長的先生作揖拜別,他要去往戰場第一線。

  君子手持玉瓷瓶,晶瑩剔透,好似裝滿了震雷與閃電,宛如一座小雷池。

  實則瓶中雷電,皆是一身學問道法細微顯化的一個個聖賢書文字。

  在與先生道別之後,私底下他與一位年輕且同鄉的書院晚輩,笑言一句。

  明年故鄉花開,替我多看幾眼。

  一位與他學問事上有過爭執、甚至措辭激烈的書院儒生,剛好與他同行去往戰場。

  原來讀書人的學問之爭,就真的只是君子之爭。

  是同道中人。

  君子賢人,兩人相視一笑,只在不言中。

  老龍城苻家首席供奉,一位曾在登龍台附近結茅修行多年的老劍修,與孫家一位樵夫模樣的供奉,結伴而行,各自與兩位家主請辭,一同趕赴戰場最凶險處。

  兩人御風之時,那個也曾讀過聖賢書、卻未能成為書院子弟的孫家供奉,微微笑道: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我心世道千泥萬濘又何妨,那也不是你們這些畜生可以闖門而入的理由。」

  那個老劍修笑道:「文縐縐,酸溜溜,我說不來,我就順著你的說法,來一句粗鄙話,當是遺言好了。要過此路,要入家門,得我先死。」

  一位原本已經安然離開桐葉洲的老修士,一個曾經與外鄉年輕人和姜尚真做過一樁大買賣的老元嬰,聚集了所有門內修士。

  老人的門派,正是位於桐葉洲北部的那個天闕峰青虎宮,而老人正是擅長煉丹的老宮主,陸雍。

  在蠻荒天下的妖族尚未登岸之時,消息靈通且最擅長自保的陸老宮主,就帶著弟子乘坐仙家渡船,早早逃入了寶瓶洲,再晚一旬,可就要吃一個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閉門羹了。

  只是與其餘所有聰明人一樣,即便進入了老龍城地界,也未能入城安穩避難,只能與其餘外鄉修士一樣,好似關押犯人一般,聚集在一處。

  不過命是保住了,日子卻還是不太好過。

  那些大驪王朝的隨軍修士,從不與他們言語半句,要麼殺些不守規矩的蠢貨,要麼就是遠遠冷冷望著他們這些桐葉洲難民。

  不同的隨軍修士,卻有同樣的一種視線。

  沒有什麼憐憫,只有沙場上帶來的天生冷酷,以及一個人看某些不是人的那種譏諷。

  只不過在「牢籠」高處建築,還有那閒情逸致遠觀戰場的話,大驪倒是並不阻攔。

  老人在親眼目睹了老龍城外,那日復一日的慘烈大戰後,就越來越少言語,直到今天,陸雍驀然大怒,鬚髮皆張,「任你烈風地震,獰雷猛雨,怎敢拔我家中階下千年樹?!」

  最後老元嬰慘然一笑,讓那些嫡傳子弟在這異鄉好好活著,好不容易逃到了這裡,就別輕易死了,哪怕再丟人現眼,以後也要好好修行,多煉出些好丹。

  最後老修士望向那些個年紀最小的孩子,

  神色釋然。

  有我一死,笑話你們是苟活之輩喪家犬的寶瓶洲修士,會少很多吧。晚輩們再在寶瓶洲立足,就會容易很多。

  一位大寺僧人,來到老龍城戰場,淩空振錫,漣漪陣陣。

  僧人最後懸空而坐,雙手合十。

  菩薩鈎鎖,百骸齊鳴。

  身如靈塔,發光如火。

  有一位不知名的道門高真,腳踩一艘寶舟御風來此,神色閒適,如來此雲遊賞景一般。

  老道人施展了一門撒豆成兵的神通,符紙之多,如老百姓隨手撒那紙錢。

  雲海上矗立有百餘尊身高數丈的符籙傀儡。

  在老龍城和南岳之間的廣袤地帶,一望無垠,大地出奇的平整。

  有兩支大驪鐵騎,大致上一線排開,在此駐扎。

  如一線潮水,靜止不動。

  靜候敵人。

  一位尚未披掛甲胄的武將,騎馬巡視戰線,也有佩刀提槍,不然不習慣。

  這個位高權重的大驪巡狩使,突然停馬,一人一騎,面朝南方。

  我大驪鐵騎,馬蹄從北往南,打穿一洲!

  馬蹄所及,殺人的本事,到底如何,別說一洲,整個天下都已知曉!

  如今馬蹄所立處,更要殺妖無數!

  大將軍蘇高山,輕提鐵槍,指向南方,「敢來此地,給老子全部碾為齏粉!」

  ————

  大驪皇帝宋和,依舊留在北方京城。

  退朝之後,讓那些蟒服宦官暫時退遠,獨自走在一堵高大的紅牆牆根下。

  在國師授意下,他這皇帝頒布下了一道道內容相同的聖旨,接到聖旨的人,皆是一洲藩屬君主。

  大驪若輸了這場大戰,一洲山河覆滅,人人無家國可言。

  可若是大驪贏下此戰,一洲所有藩屬,戰死之人,比例最高的三十國,皆可復國,就此脫離大驪宋氏版圖,哪怕只剩下最後一個人,大驪王朝都會主動幫忙其復國,至多百年,定然成為未來寶瓶强國之列,並且與大驪成為世代盟國。

  大驪皇帝親自與一瀆五岳發誓,有違此約,人神共憤,大驪宋氏國祚就此斷絕。

  在聖旨頒下之前,有一場既是君臣、又是先生學生的問答。

  崔瀺問宋和。

  國師問皇帝。

  先生問學生。

  「陛下,一旦如此,大驪將來說不定連十大王朝的位置,都要保不住。」

  「可一旦如此,你宋和,身為大驪宋氏子孫,一定會成為千年萬年的青史明君。」

  「如何取捨,在你宋和。」

  宋和當時笑道:「國師未免太小覷學生的氣度了。浩然天下來來去去那麼多的十大王朝,有幾個皇帝君主,當得起青史留名千萬年這個大說法?」

  「宋和要讓宋氏後世子孫,祭祖之時,一個個面對祖宗掛像,在我掛像下,駐足最久,神往最多!」

  那頭綉虎聽到答案後,微笑點頭。

  宋和有個問題,忍不住開口,「朕只有一問。」

  「朕若是不答應,沒有讓國師遂了心願?」

  崔瀺當時笑言,「陛下心知肚明。」

  大驪皇帝大笑道:「好一個綉虎。」

  最後皇帝看了眼這位僭越太多太多的國師。

  崔瀺點點頭。

  皇帝面有悲苦之色,綉虎在側,難免讓他這個當皇帝的,有那掣肘之感。

  可若是大驪真的失去了這位算無遺策的綉虎,他宋和又豈能不心慌幾分?

  崔瀺最後緩緩說道:「我與齊靜春,為你們大驪王朝,留下了那麼多與別處不太一樣的讀書種子,哪怕大驪版圖少了一半,以後一樣是大有機會重新崛起的。只可惜你在世時,就未必親眼瞧得見了。只說在這件事上,你與先帝,是差不多的下場。確實是有一份大遺憾的。由此可見,攤上我這麼個國師,是大驪幸事,卻未必是你們兩位皇帝的幸事。」

  「小不幸而已,大驪與宋和,皆已萬幸,能在先生輔佐之下,有此際遇,有此壯舉。」

  皇帝向老人作了一揖,輕聲道:「那麼學生就此拜別先生。」

  宋和此刻重重吐出一口濁氣,伸手重拍牆壁一下,然後死死撐住牆壁,沉聲道:「共挽天傾!」

  一位蟒服宦官突然快步上前,然後悄然停步,小聲說道:「陛下,北邊來人了。」

  宋和神采飛揚,快步走到兩堵牆壁之間地帶,仰頭望去,雖然注定看不見,那些人不會這麼早來到大驪京城上空,但是宋和就是忍不住看這一眼。

  如今東寶瓶洲與北俱蘆洲,在那通天大手筆之下,儼然一洲版圖!

  火龍真人,和李柳與淥水坑那位飛升境的臃腫婦人,如今依舊負責看守這條海上道路。

  雙方一左一右,護著勾連兩洲的「橋梁」。

  一大撥北俱蘆洲劍修,則沿著那條道路,御劍南下寶瓶洲。

  北地第一劍仙白裳,太徽劍宗掌律祖師黃童,浮萍劍湖酈采……

  在劍修之外,還有火龍真人的兩位高徒,指玄一脈袁靈殿,還有白雲一脈。

  大源王朝崇玄署一撥道門真人,披麻宗宗主竺泉,還有骸骨灘鬼蜮谷內的那位白骨劍修,女子英靈蒲禳。

  京觀城高承曾經打開天地禁制,讓蒲禳祭劍。

  如今高承已經離開鬼蜮谷,披麻宗修士無事可做,而身死道消於此地古戰場的蒲禳,則選擇去往另外一處戰場,就當是與那位一直放不下的心上人,無聲道別了。既然自己注定無法與他成為一對神仙眷侶,又何苦拖累他成不得一位人間佛?喜歡一人,不該如此。

  寶瓶洲風雪廟劍仙魏晉,曾跨洲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此次亦是與天君謝實同行,兩人皆可算歸鄉之行。

  浮萍劍湖酈采,與大弟子榮暢,在動身之前,她與陳李、高幼清兩位嫡傳弟子說,說自己要去老龍城那邊瞧一瞧。

  在你們的家鄉,師父的異鄉,都殺了不少妖族畜生,沒理由在浩然天下這家鄉,不再打殺一些妖族畜生。

  豈不是讓好友李妤看笑話,以後還怎麼在你們倆孩子面前擺師父架子?

  只是酈采還有一個理由,沒好意思與晚輩弟子多說。

  在那邊,就是寶瓶洲的最南端了,不用與北俱蘆洲隔著一個洲,所以可以離著某個負心漢近一些。

  在返鄉的酈采,不斷聽聞桐葉洲形勢之後,如解心結。

  那個沒良心的男人,辜負了自己,事實上還辜負了許多痴情女子的一片真心,可到底他沒有辜負一個大老爺們的該有擔當。

  這樣的姜尚真,值得酈采去傷心,去喜歡。

  在他們聯袂南下跨海之時,無論是不是劍修,人人少有慷慨赴死或是意氣風發的神色。

  心境平靜。

  因為就好像是在做一件理所當然的尋常事。

  我北俱蘆洲修士,自家關起門來,不管如何打生打死,勾心鬥角,飛劍、修士、武夫,動輒以飛劍術法拳腳相向自家人。

  可大勢一來,少了哪個洲修士都可以,唯獨不能少我北俱蘆洲!

  人南下,更是俠氣南下。

  ————

  劉十六,在灰塵藥鋪先與米裕喝過了酒,只是本該北去的米裕,卻說再晚些回落魄山。

  劉十六就與這位劍仙多喝了一壺酒。

  這天范家供奉的桂夫人,突然來到了灰塵藥鋪。

  劉十六說道:「你會這麼做,我比較意外。」

  劉十六也好,天下最正統的「月宮種」桂夫人也罷,準確說來,都可算是遠古餘孽了。

  後世書上喜好說那光怪陸離的神仙志異事,說那遙遙海上有古仙,滄海桑田,輒下一籌,已滿十間屋。

  事實上,對他們兩位而言,真不算什麼奇人怪事。

  他們,或者說「它們」,都曾在天上俯瞰大地,親眼看那人族出現,看那人族登山,最後看那人族登天。

  寶瓶洲中部。

  一條大瀆,夜色中風平浪靜。

  一條小船,有一個孩子在吃力撐蒿。

  卻有一位憊懶的白衣少年,躺在船頭,雪白大袖垂入水。

  水光月光,白袖愈白。

  少年閉眼,大聲吟唱道:「春水載船船載人,船行春水同在天。」

  少年猛然坐起身,苦兮兮埋怨道:「天不惜地不憐我這歌者苦。」

  崔東山雙手各出一根手指,使勁揉著眼角,想要悲憤落淚才襯景。

  只是沒等他擠出眼淚,就看到了結伴而行的兩位,一個來自北俱蘆洲骸骨灘,一位就來自更遠的地方了。

  京觀城高承。

  崔東山來到那個撐蒿的孩子身後,一拍後腦勺,「楞著做什麼,掉頭掉頭,快去喊大哥,這位可是你親大哥!」

  岸上,高承終於知道為何自己這些年來,明明鬼蜮穀京觀城無內患外憂,卻一直心神不寧。

  至於那個從一洲東南青鸞國雲遊至此的雞湯老和尚。

  身穿一件破舊袈裟,老僧行走在水畔。

  霧氣凝雲,雲氣結成袈裟衣。

  月光映水,水光返照菩提心。

  高老弟使勁撐蒿,崔東山伸手使勁劃水,一起去往岸邊。

  高承看到這一幕後,只覺得不該來見此人。實在太噁心人了。

  夜幕中,已經落入蠻荒天下之手的扶搖洲天幕。

  這就意味著鎮守此洲天幕的文廟陪祀聖人,沒了。

  白也與老秀才一起懸空而立。

  如仙人身在天上星河。

  老秀才一臉為難道:「白兄,真要如此作為?蠻荒天下這次可沒有王座大妖跑來招惹你了。」

  白也都懶得說話。

  老秀才笑呵呵道:「不愧是白也,不愧是要我曾經苦苦求詩又求字的白也!你是最知道的,我可不是什麼死皮賴臉的人,就為你破例了!」

  白也更不想言語了。

  這位浩然天下最得意的劍客,最著名的詩仙,俯瞰人間那支離破碎的舊山河。

  我白也不做什麼,任你是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在我家門口,苦口婆心與我說聖賢道理,亦是無用。

  我白也要做什麼,任你是什麼中土文廟,王座大妖,要來攔阻,那就請你們試試看?

  老秀才閉上眼睛,好似在竪耳聆聽一洲聲音,雲卷雲舒,花開花落,老者喘氣,稚子哭啼……

  白也以拇指輕輕抵住腰間那把仙劍的劍柄,靜待老秀才的那個答案,得到了答案,他這位失意人,便要出劍一洲。

  老秀才喃喃道:「太平歲月,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那也是太平世道啊。」

  如今這扶搖洲一洲大地,是那死也無人埋。

  佛家說這個世界,是那婆娑世界,是為「堪忍」。意思說我們的世道,有那百般不足的。

  可哪怕事實真如此,猶有那人間處處,春雨杏花急急落,車馬春山慢慢行啊。

  山下沒有半點術法神通的讀書人,喝了酒上了頭,就敢說挽大江入杯,澆我胸臆。

  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還照讀書窗。女子獨留在家鄉,便會秋波流轉,祈願說那願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强者拔刃,劍光所去,不但向那强者,更向傾塌大勢!

  老秀才大袖鼓蕩,雙手使勁一揮,星光點點,

  白也隨之推劍出鞘,並未真正拔劍,卻有千萬道劍光,墜落一洲山河。

  扶搖洲那些僥倖尚未被戰火殃及處,只要學塾猶有讀書處,皆有一道清涼如雪的劍光悄然降臨。

  今時今日,讀書還是有點用處的。

  一人仗一劍,劍光化千萬。

  與一洲妖族為敵。

  白也最後說道:「老秀才,你的絮叨再煩人,總好過沒有絮叨。」

  老秀才說道:「管夠!」

  白也仗劍去往人間。

  老秀才沉默片刻,點頭笑道:「白也詩無敵,銷去萬古愁。」

  老秀才驀然扼腕痛惜:「這句話,應該在白兄離去前就說的!」

  蠻荒天下。

  托月山下。

  一個連西北風都喝不著的邋遢漢子,好似大王八托負山岳一般的尷尬處境,他只好自顧自碎碎念叨。

  王八念經不聽不聽?李槐你個小王八蛋,嘴巴真毒。

  一個老瞎子,第一次離開自家山頭,身邊帶著條瘦骨嶙峋的老狗,來一起探望這個狗日的阿良。

  畢竟一個人看好戲還不夠。

  老瞎子沒有太過靠近托月山,畢竟不是來打架的。只在千里之外站著,歪腦袋竪耳朵。

  剛好聽到了阿良的碎碎念叨,開心不已,狗日的,當年在劍氣長城經常往我家裡瞎逛,不是喜歡蹦躂嗎,這會兒咋個不蹦躂了?

  老瞎子以手掌觸地,譏笑道:「當年是誰跑到我跟前大言不慚,說『有此劍術不用有此相貌,有此相貌不用有此劍術』來著?」

  阿良楞了一下,笑嘻嘻道:「哎呦喂,老瞎子你難不成是幫我搬山來啦?別啊,你是不知道大山揉肩,讓人多舒坦。你別管我啊,你敢管我,我就……喊你大爺!」

  如今英雄落難,只好小聲嘀咕道:「老瞎子你眼瞎萬年,又瞧不見我的英俊容貌。」

  輸人不能輸陣,好習慣得保持。

  老瞎子樂呵呵道:「見此美景,讓人詞窮。」

  老瞎子嫌腳邊團團轉的那條老狗十分礙事,便一腳踹飛出去。乾瘦老狗幾個翻滾,它悲憤欲絕,好心提醒你此地不宜久留,早點聊完快點回家。

  老瞎子記起一事,笑道:「李槐是誰?」

  阿良笑嘻嘻道:「我好兄弟,就是你老瞎子的好兄弟。」

  老瞎子不以為意,「就憑孩子的那句讖語,我就看他很順眼了。」

  阿良駡道:「瞎子你順眼個屁啊。

  老瞎子打算離開了。

  阿良也不挽留,只是咽了咽口水,「咦,咱哥倆大冬天吃狗肉,老瞎子你良心極好啊。」

  老瞎子抬起一手,在手掌上浮現出「李槐」二字,「盯著」掌心名字片刻,點頭笑道:「李槐,我記住了。」

  阿良錯愕道:「李槐,我喊你李大爺行不行,嘴巴真開過光啊,老瞎子你幫我捎句話給那小子,讓他說一句阿良快快回家喝酒吃肉……」

  然後傷心欲絕道:「他娘的真的服氣了,李槐你是我大爺,這會兒我再答應當你姐夫,晚不晚?成不成?」

  老瞎子有些神色複雜,說道:「你又不是離不開,胡說八道什麼。捨得每天就這麼消磨劍意,損耗道行?真當自己已經徹底穩固十四境了?本事這麼大,先前我在家門口,咋就沒見你一劍捅破天?哦,又喜歡跟人裝中五境大劍仙呢?那你可真有恒心。」

  阿良悻悻然乾笑一番,然後沉默下來。

  他娘的老瞎子以前沒這麼屁話啊,今兒竟然還陰陽怪氣上了,都不知道跟誰學的。

  老瞎子收起手站起身,「你自己不走,能怨誰。」

  在浩然天下打開天幕,引來一位位遠古神靈。

  在這托月山下,則開地脈窮碧落,有無數厲鬼幽魂湧現。

  所以阿良要離開此地,一在托月山之重,二在本心良知,敢不敢,或者說願不願意放出那些陰冥之物,任其從西方佛國逃竄到這座蠻荒天下,再被托月山大祖牽引去往浩然天下。

  阿良突然說道:「老瞎子,睜眼看一看天下吧,如今不一樣了。」

  背對托月山的老瞎子停下腳步,雙手負後,好似抬頭望天,「真的嗎?」

  阿良也就是雙手騰不出來,不然肯定拍胸脯震天響,「信我一回,不然你是我爹!」

  老瞎子依舊沒有轉身,笑道:「不敢。」

  ————

  一直隱居在那北俱蘆洲偏隅小國閉門治學的李希聖,這一天與那個本該名為李寶舟的讀書人告別,說是遠遊一趟。

  李希聖回到自家院子後,讓那瓷人出身的書童崔賜,不忘繼續每天灑掃庭除,勤勉學習。

  儒生李希聖第一次在腰間懸掛那塊本命桃符。

  當他一步跨出,再一腳落地之時,就已經直接從北俱蘆洲來到中土神洲。

  坐鎮兩洲天幕的數位聖人對此異象,非但並未攔阻,反而與跨洲遠遊一瞬間的李希聖點頭致禮。

  一位白玉京大掌教,哪怕只是三尊分身之一,又如何當不起這份禮遇?

  李希聖伸手輕拍桃符,這一次在中土神洲的遠遊,悄無聲息,連那天幕聖人都無法察覺。

  李希聖沒有去往中土文廟或是什麼大仙家山頭,而是在一處山下市井處,找到了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漢子。

  漢子身邊跟著一個古怪年輕人,在李希聖眼中,推衍之下,所見之人,即是未來人。

  好像被兩張紙拼湊起來,陽神陰神重疊卻未徹底融合,依舊是那陽神身外身,以及出竅遠遊未歸的陰神。

  陽神為男子之身,陰神卻是女子皮囊。

  好似在苦等真身,「兩人」才好真正歸位,成為完整一人。

  李希聖不願繼續看破天機,興許再凝神觀看,有那漢子在旁,以李希聖如今的道法,也未必能夠看破真身所在。

  不過那個事實上並不在此處的「女子陰神」,李希聖卻已經知曉她的大致根腳,來自一處福地,如今名為「流彩」,身在寶瓶洲。

  李希聖作揖道:「見過鄒子。」

  姓氏加「子」字後綴,是一種莫大尊榮。

  浩然天下的陰陽家,一直有那「談天鄒」和「說地陸」的說法。

  鄒與陸是兩個姓氏,前者香火凋零,不成氣候,家學未能繁衍開來,後者卻是天下陰陽家,當之無愧的魁首世家。

  而李希聖眼前這個看似神色木訥的男人,一人獨占半壁學問江山,被譽為「盡言天事」。

  至於「說地陸」的中土陰陽家陸氏,又是李希聖代師收徒的昔年小師弟,白玉京三掌教陸沉之後裔。

  「說地陸家」的老祖,卻名為陸沉,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一份諧趣了,無比契合陸沉那種「吾在人間逍遙游」的大道之風。

  只不過陸沉如今不能算「李希聖三人」的小師弟了,因為陸沉有樣學樣,代師收徒了一位道祖的關門弟子,後者道號山青。

  山青諧音三清,自然是陸沉這般無情之人,一種破天荒的緬懷之意。

  那漢子作為半個道家別脈,便客客氣氣與眼前李希聖,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大掌教。」

  李希聖直腰後,微微側身,不受此禮,笑著搖頭,「暫時依舊不算,何況以後也未必能算。」

  漢子直言不諱道:「大掌教既然找上門來,就應該算出了早年算計大掌教與福祿街李氏子孫之人,正是我。不知此次前來,是問罪,還是……問道?」

  李希聖笑而不言,轉頭看著那個腰間懸掛一連串小葫蘆的年輕人,其中兩枚,與道門是有些淵源的。

  至於是否討還回去,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早年關於一張弓,引來後世三教賢人的各有說法。

  到底得失在何人何地,其實都是一個道理。

  遺留在浩然天下的九枚養劍葫,在他李希聖「昔年與今年」兩個人看來,都還是一樣。

  李希聖對那漢子說道:「只是確定些事情,以後再與先生論道。」

  漢子笑著點頭,「求之不得,太多年矣。」

  李希聖收斂笑意,說道:「可是寶瓶那邊,可以收手了。」

  漢子點頭,「早已收手。」

  許多當年的小事,以後的大事,在他手上做來,從來只是蜻蜓點水。

  那個不成材的師妹,與他的差距,何止千萬里。

  李希聖告辭離去。

  漢子身旁,那個一直一言不發的年輕人,被漢子帶去一座福地又帶出福地,年輕人曾在桐葉洲滯留多年,光顧一座道觀多次。

  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境內。

  月色下,一位紅衣的絕色女子,一手牽白馬,一手拿起酒壺,仰頭飲酒。

  她突然驚喜,又赧顔,將酒壺藏在身後,笑眯起眼,輕聲喊了一聲哥。

  李希聖微笑道:「原來沒忘記還有我這個大哥啊。」

  李寶瓶還是笑眯起一雙眼眸。

  李希聖猶豫了一下,說道:「寶瓶,你應該知道的。」

  李寶瓶笑道:「我知道啊,你是我哥。」

  李希聖也笑了起來。

  李希聖瞥了眼遠方,一個仙氣縹緲的年輕人,好像在遠遠跟著自己的妹妹。

  李寶瓶有些無奈,「那個傢伙自稱許白,不算太無賴,就是喜歡跟著。」

  李寶瓶與李希聖做了個鬼臉,「這傢伙,喜歡我有什麼用,我又不喜歡他。」

  李希聖點點頭,一閃而逝,來到那個年輕十人之一的許白跟前,微笑道:「請你離開。」

  那許白欲言又止,有些心虛,又有些想要說話。

  李希聖笑道:「年輕十人之一啊,很好,但是別喜歡我妹妹啊,她不會喜歡你的。你何苦自擾又擾人。」

  許白眼神堅毅,微微臉紅,卻大聲說道:「我就是喜歡!」

  李希聖搖搖頭,斂了斂笑意,說道:「以後我也不多管,這會兒還是請你去往別處,不要耽誤我妹妹遠遊。」

  許白小聲道:「我不會上前去找她說話的,我肯定不會去煩她……」

  下一刻。

  不等許白說完話,他就駭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已經身在千里之外了。

  而那個青衫書生則站在自己一旁,許白剛要說話,李希聖說了句「看來還不夠」,就直接將許白「請」去了數萬里之外。

  李希聖返回李寶瓶身邊,微笑道:「行了。他再敢跟著你,你就在心中喊哥的名字,下一次我就不與他客氣了。」

  李寶瓶突然有些傷感和委屈,她卻又不言語。

  李希聖便輕輕按住她的腦袋,笑道:「我熟悉的那個小寶瓶,去哪兒了呢,幫我找找看。」

  李寶瓶笑了笑,晃了晃酒壺,「不常喝的。」

  兄妹二人同行山巔月色中。

  李希聖緩緩道:「寶瓶,知道為什麼你要從小就穿紅棉襖紅衣裳嗎?」

  李寶瓶搖搖頭,「我以為是圖個吉利。」

  李希聖笑道:「伸出手。」

  李寶瓶有些疑惑,還是伸出手。

  李希聖輕輕一拍她的手掌,然後笑道:「以後無此規矩講究了。」

  李寶瓶問道:「哥?」

  李希聖搖搖頭,「以後再告訴你。」

  李寶瓶也無所謂,反正有哥在,萬事不愁。

  李寶瓶歪著腦袋,笑著提了提酒壺。

  李希聖笑著點頭。

  紅衣裳的年輕女子,喝了一口酒,想著一個人。

  以前,她的身邊,一直是有小師叔在啊。

  沒事。

  明天再不喜歡他好了。

  ————

  一位儒家聖人離開浩然天下,獨自遠遊,現身於西方佛國。

  身穿儒衫的老人,與一位寶光萬丈、照徹十方的菩薩,作揖行禮,「願為西方淨土,略盡綿薄之力。」

  那位坐在蓮花臺上的菩薩雙手合十,還禮讀書人。

  老儒士身在地獄,卻會心一笑。

  翻佛經,念佛法。在我心中,亦是我輩讀書人。

  遠遊至此,既因儒家大義,也有親情私心,兩不耽誤。

  浩然天下。

  位於一洲中部與那齊讀為鄰的大驪陪都。

  崔瀺手托一座仿造白玉京,法相高如天。

  一洲即是崔瀺小天地。

  一個聲音竟是直接破開這方大天地,在崔瀺心湖間響起,「還要讓我等待多久。」

  崔瀺淡然道:「不會太久。」

  金甲洲中部。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微黑,背書箱,手持行山杖。

  她找到了曹慈。

  她先說自己是師父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才自稱裴錢,然後說要與曹慈問拳三場。

  但是如今大戰不斷,她不敢耽誤曹先生出拳殺敵,她就等著,順便在戰場砥礪拳法。

  曹慈反正還是那麼個性子,微笑點頭,說沒有問題。

  郁狷夫則最為震驚,是當年遊歷劍氣長城的那個黝黑小姑娘?當年看過幾次,一看就是個鬼精鬼精的小丫頭,怎的如今變化如此之大?

  不過郁狷夫隨即一想,當年一別,已經好些年,個頭竄得快些,也正常。

  只是絕對不合常理的事情,則是這裴錢,哪裡的境界?天上掉下來的嗎?!

  裴錢真是純粹武夫嗎?

  在那之後,金甲洲中部的戰場上,純粹武夫當中,除了郁狷夫和一位九境老武夫,勉强能夠與曹慈並肩作戰。

  又多出了一個比郁狷夫更年輕、境界卻相同、且底子更好的裴姓女子,此人沉默寡言,只是也不會缺了禮數,事實上恰恰相反,一場場大戰間隙的待人接物,都極講禮。

  後來人人覺得這個年輕武夫,大概天生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吧。

  朱枚和金夢真一起,偷溜來了金甲洲,一路有驚無險,找到了郁狷夫。

  朱枚還是喜歡昵稱郁狷夫姐姐為「在溪在溪」。

  她得知那個橫空出世卻早先籍籍無名的裴錢,如今才二十歲出頭沒幾年後,就已經是遠遊境瓶頸之後,朱枚差點給嚇了半死。

  裴錢在這異鄉,還是出拳極多,言語極少。

  不過與朱枚,裴錢偶爾會多說些。

  因為這個朱枚姐姐,與老廚子同姓氏,所以裴錢對朱枚,有些不講道理的小小親近。

  裴錢這天撤離戰場,比郁狷夫更晚離開,但是可惜要比曹慈更早。

  她再一次獨處,在一條河邊,清洗衣衫上的血跡過後,就看著河水發呆。

  昔年在家鄉山上,可能是竹樓二樓趴著,可能是坐在崖畔石桌旁,可能是一起走在山路上巡游,可能是一起踩在山頂白玉欄桿上,可能是在老廚子那邊的飯桌上,小時候的裴錢,經常會與周米粒一起,隨便聊些都不算什麼心事的小事兒。

  「白雲不招呼就走,月色不敲門就來。小米粒,你說氣不氣人,咋個才能留下它們,痛打一頓?」

  「裴錢姐姐,簡單哩,咱倆每天練拳練拳,嗖嗖嗖境界往上漲!到時候讓它們都知道厲害!裴錢姐姐,咋還不喊我右護法和副舵主,今兒可還沒喊過呢。這會兒不喊沒關係,天黑前可別忘了啊。」

  「小米粒,你聽,風兒在跟竹葉打架,枝頭鳥兒在勸架。」

  「哈哈,裴姐姐,我也聽見了嘞,裴姐姐,我可沒有騙你,真聽得見!天地良心,我要是騙人,就不是騎龍巷左護法了!」

  「大雪給青山蓋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溪水吃掉了一顆又一顆的石頭,一天天在長大。」

  「是嘞是嘞,小姑娘先變成了小河婆,再變成了江水娘娘,最後嘩啦啦一入海,就算遠嫁啦。所以我是不願意當那河婆的。對了,裴錢姐姐,你著急長大呀?」

  「不太想,也有那麼一點點想吧,可是師父讓我不要著急。」

  「也對,裴錢姐姐最聽好人山主的話了。不長大就不長大,我可不想踮起腳跟都夠不著裴錢姐姐啊。」

  這些個裴錢事後回想起來,十分傻傻憨憨的對話。

  是當年落魄山上,發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裴錢的個子,只比小米粒略高,與暖樹姐姐差不多。

  裴錢望向河對岸,怔怔出神。

  郁狷夫來到她身邊,笑問道:「想什麼呢?寶瓶洲的家鄉,還是你那個師父?」

  郁狷夫喜歡來裴錢這邊,蹭些小故事聽。

  裴錢言語不多,只有兩人私底下,裴錢才會與郁狷夫,說點小時候陪著師父一起遊歷江湖的往事。

  裴錢這次沒有回答問題,只是起身笑著喊了郁狷夫一聲在溪姐姐,然後再一起坐下。

  郁狷夫發現今天的裴錢,心情似乎格外的不好,郁狷夫就沒開口言語。

  裴錢卻難得主動開口,轉頭笑道:「在溪姐姐,你知不知道天底下最遠的兩個地方,是哪兒?」

  郁狷夫有些奇怪裴錢的突然心情好轉,搖頭道:「這我哪裡能知道。」

  裴錢抱住膝蓋,望向對岸,輕聲說道:「我小時候,陪著師父一起回家的路上,有次我送給師父一件小禮物,師父特別特別高興,他就偷偷與我說了件小事,在一條小溪邊,師父一邊燉著魚,一邊問了我這麼個問題,我當然與在溪姐姐一樣不知道答案啊,就亂說亂猜了一大堆,師父只是笑著搖頭……」

  說到這裡,裴錢便自顧自笑起來。

  肌膚微黑的女子武夫,其實細看之下,也是好看的女子了。

  每當師父與她笑時,那麼裴錢的天地,其實便如天高月明一般。

  裴錢繼續說道:「師父最後告訴我,說師父覺得最遠的路程,都不是什麼去遠方,不是去大隋書院,甚至都不是去劍氣長城,是師父的小時候,在山上遇到了一場暴雨,然後隔著一條發洪水的溪澗,師父在一邊,回家的路,在另外一邊。」

  裴錢紅了眼睛,哽咽道:「當時我不懂,後來,我哪怕看過了大白鵝的那幅光陰畫卷,我那會兒自以為懂了,其實還是不懂的。」

  她輕輕嗚咽,如溪水流淌。

  所有被師父視為親人的人,有些離別,有些改變,都會讓師父傷心,師父卻只會自己一個人傷心。

  裴錢長大後,漸漸懂了,所以才會越來越傷心。

  郁狷夫有些慌張。

  太奇怪了。

  裴錢這個純粹武夫,不得不承認,純粹至極!

  戰場之上,出拳瘋魔一般,內心卻堅若磐石,所謂傷勢,無論多重,她身心皆渾不在意。

  裴錢流淚?是郁狷夫根本無法想像的事情。

  所幸裴錢很快恢復如常,轉過頭,淚眼朦朧,依舊笑顔,「這件事,不許告訴我師父啊。」

  郁狷夫輕輕點頭。

  陪著裴錢一起望向無聲流淌的河水。

  郁狷夫突然說道:「大戰過後,你與曹慈三場問拳,必輸無疑。」

  裴錢點點頭,臉色神意氣勢,全部渾然一變,沉聲道:「我知道。」

  然後她補了一句,「所以我要問拳四場!」

  ————

  依舊繁華熱鬧、遊人如織的清風城,暮色中,一處鋪子打了烊。

  一個男子,坐在自家鋪子後院的藤椅上,手捧炭籠,靜靜賞雪。

  他青衫長褂,布鞋白襪,略顯寒酸卻潔淨。

  像那家當中落、落魄市井的世家子。

  而那位狐國之主,竟然如隨侍婢女一般,在一旁為那男子溫酒。

  城主許渾近期離開了清風城,那麼她作為城內僅剩的元嬰,言行無忌。

  記得許多許多年前的一次家鄉天下遊歷,那是一個秋末時分,朱斂覆了麵皮,要去會一會某位所謂的武學宗師、江湖名宿。

  年輕的朱斂,獨自遊歷江湖時,路過一處鄉野村莊,小村子有一棵大柿子樹,獨獨高出許多屋頂,樹的最高處,好些熟透了的柿子,無人采摘,落下時,都能跟炊煙打照面。一些個膽大的孩子就偷偷爬上屋頂,拿著長樹桿子去戳下柿子,討一頓吃,挨一頓打,不虧。

  貴公子朱斂,出身於鐘鳴鼎食之家,世代簪纓。

  那次出門遊歷,是第一次。他習武有所成,只是自己到底拳法到底有多高,心裡也沒底。在家族內也好,在那人人都見他視為謫仙人的京城也罷,朱斂哪有出拳的機會。更何況朱斂當時,從不將習武視為正途,隨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幾部武學秘籍,鬧著玩而已。

  所以那次遊歷,反而是朱斂最用心看待山河的一次。

  然後朱斂在一個幾兩幾兩賣散酒的村店處,有個人,穿著皺巴巴的厚棉衣,踩著棉絮翻卷的棉鞋,戴著病懨懨的棉帽,佝僂著跨過村店門檻,開口說話的時候,便要一下子挺直腰桿,扯開大嗓門,與酒家說要溫二兩酒,再加一碟茴香豆。

  當時朱斂與店家要買了一斤土法釀造的酒水。那漢子興許是覺得自己喝二兩,外人卻足足要了一斤,覺得丟了讀書人的顔面,那漢子便手指蘸碗底殘酒,笑問村店孩子們,曉不曉得茴字有幾個寫法。

  孩子們沒理睬那男人,只是自顧自嬉鬧玩耍。

  朱斂便改了主意,與店家多要了一碗酒,與那邋遢漢子問那茴字,有幾種寫法。

  那漢子擦了擦櫃檯上的酒水殘漬,朱斂便又要了一碗二兩酒,遞給那個可能讀過書、也可能沒讀過的男人。

  最後那個漢子喝過了花了錢的二兩酒,還有不花錢的二兩酒,低頭喝酒時,偷偷竊喜笑過之後,喝完了最後一口碗中酒,男人就嚎啕大哭起來,說來時路上,有條狗看了他一眼,太可怕了。

  酒店裡邊的主人客人,一起哄然大笑。

  朱斂當時卻沒說什麼,也沒笑。

  這是舊家鄉小事。

  新家鄉也有些故事。

  比如昔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那位與朱斂、鄭大風都相逢投緣的一尺槍前輩。

  其實荀淵與落魄山,恩怨皆有,而且不小。只是不等山主和朱斂,去談恩怨如何了,荀淵就已經死了。

  那麼天下就少了一位喜歡翻閱神仙書、更喜歡默默觀看鏡花水月隨手一擲千金的豪客了。

  落魄山少了一樁恩怨,人間也少了好多趣味。

  朱斂彎腰將炭籠放在腳邊,後仰躺去。

  人間知己,能有幾個,卻還要一個個少去。

  女子柔聲問道:「顔放,想事情?」

  她還是習慣稱呼他為顔放,店鋪若有外人,便喊顔掌櫃。

  朱顔斂放。

  朱斂頭也不轉,隨口道:「只要一個人上了歲數,就容易想些舊人舊事。別人的陳芝麻爛穀子,我的心頭好。」

  女子掩嘴而笑。

  由朱斂來說此事,可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不曾想,接下來朱斂沒來由說了幾句大煞風景的言語。

  「很多的自欺欺人,在外人看來是可悲可笑的。」

  「但是對當局者而言,是幸運美好且是必須的。」

  「比如你覺得清風城不是可以托付性命之地,卻越來越覺得我不一樣,肯定要遠遠好過那許渾和那婦人。真的別這樣,要靠你自己,別靠任何人,哪怕是我朱斂,是我風氣極好的落魄山,都不要去完全依靠。」

  讓她皺眉不已。

  只是朱斂又說道:「世間所有的女子,都不該是隨風倒的草芥。我一直相信,所有各有各動人處的女子,都不輸男子。」

  她先是驚訝,隨後驀然而笑,點頭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大道理多。」

  朱斂轉頭與她對視,微笑道:「我是一把鏡子,不信的話你瞧瞧,我眼中有沒有你?」

  她碎了他一嘴,不去瞧。

  朱斂彎腰重新拿起炭籠,起身打趣道:「我卻從你眼中看到了自己,那你就是我的鏡子了,當然要帶回家去。」

  她先是心中悚然,隨後眼神堅毅起來,問道:「就是今天?!」

  朱斂點點頭,「我又不能公然出拳,沒必要故意在這裡打打殺殺。」

  她猶豫片刻,輕聲問道:「別怪我游移不定啊,這麼大的動靜,藏是藏不住的,若是事後許渾追責?我們真沒事?」

  是「我們」,不止是「我」。

  不是她有心如此說,而是心先有意,再如此順心言語。

  朱斂笑意溫暖,一手先動作輕柔,捏了捏她的臉頰,再一手提了提手中炭籠,「老子一泡尿下去,就能讓他許渾完犢子。」

  她先別過頭,再羞惱瞪他一眼。

  其他男子不去管,唯獨你朱斂,說不得這種言語。

  朱斂自言自語道:「帶你和狐國歸鄉,我得下山一趟。」

  她憂心不已,「是去南邊?」

  朱斂沒有給出答案。

  她愈發揪心,若是她才去了落魄山,朱斂便去往戰場,以後她如何在那人生地不熟的異鄉自處,一座狐國怎麼辦?

  朱斂將炭籠遞給她,「暖暖手,放心吧,我家公子還未返鄉,我可捨不得早早死了。」

  她神色古怪,「你喊那陳平安為公子?」

  朱斂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臉頰,笑道:「大膽小婢,真真放肆!」

  她非但不惱,反而嫣然而笑。

  她抬起手,輕輕覆住他的手。

  衣綉夜行人少知。

  天下人間朱衣郎。

  ————

  蠻荒天下的天上,因為那個董三更,已經永遠少去一輪月。

  今天一座天下陷入恐慌,因為莫名其妙的,又失去了第二輪明月。

  劍氣長城,一個棉衣圓臉姑娘,「破天荒」落在了禁制重重的那座城頭之上。

  龍君也很例外,並未阻攔她的逾越舉動。

  一襲鮮紅法袍的佩刀年輕人,原本正在緩緩走樁,慢慢出拳,收拳後,來到她身邊,雙手攏袖站定,笑眯眯問道:「是那劉材?讓我等得有點久了。」

  圓臉姑娘嘖嘖稱奇,心中卻幽幽嘆息一聲。

  雖非真相,可眼前這傢伙,真是厲害。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十人之一,還是劍仙,太過厲害,問拳求輕,問劍別重,我很怕死。」

  終於他娘的有個人來城頭做客,與自己聊幾句話了。

  心情大好,便是蠻荒天下的畜生,暫且也當你是個人好了。

  反正你很快就死的!

  天大地大,媳婦最大。

  所以寧姚之外。

  任你是什麼年輕天下九人,與我為敵,誰來誰死!

  圓臉女子說道:「我不是劉材,我確實去桐葉洲找過他,只是沒能找著。」

  陳平安眯眼,滿臉誠摯神色,試探性說道:「既然去過了浩然天下,不如姑娘就假裝是那劉材片刻,一炷香即可。」

  她忍不住笑道:「你確定一炷香,就能殺我?對了,我叫賒月。」

  陳平安點頭恍然道:「我看人眼光一向很準,賒月姑娘不是劉材,卻也是十人之一嘛。」

  陳平安非但沒有拔出那把狹刀斬勘,甚至將其摘下,隨手丟遠。

  只是雙袖之中,各自滑落一把短刀。

  他微微彎腰,面帶笑意,雙手持刀。

  賒月拍了拍臉頰。

  只見那兩把短刀,在那人急速飛旋,眼花繚亂,以至於兩側天地氣象無比紊亂。

  如無數條細微劍氣縱橫天地間。

  最終短刀被那人握定之時,異象全無,笑容越來越燦爛,只是一雙眼眸深處,卻越來越瘋癲,然後那個男人,用蠻荒天下的大雅言,與賒月說了一句她卻完全聽不懂的怪話,「我想好了,以後行走江湖,化名曹沫!」

  原本沒打算動手的賒月再次拍了拍臉頰,放下手後,「那我試試看?」

  陳平安大笑道:「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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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三章 陳十一

  陳平安雙手持刀,沒有著急出手。

  面對一位躋身年輕十人之列的「同齡人」,這場架該怎麼打,有些學問。

  要知道那前十之人,可是無先後之分的。

  而他才第十一。

  而眼前這個真實身份、師傳淵源、根腳來歷,一切一切,依舊雲遮霧繞好似躲藏月中的圓臉棉衣姑娘,她既然敢來此地,肯定是有活著離開的完全把握,不然那條龍君老狗,也不會由著她意氣用事。

  所以絕不能嚇跑了她。

  得讓她放心更放開手腳,往死裡打自己。

  何況躋身十人之列,若是打不死一個只排在第十一的,說不過去,傳出去不好聽。

  陳平安向她緩緩行去,一對短刀,在他指間、手背飛快旋轉。

  刀光交織,條條流螢,動作太快,刀光太多,光彩不斷縈繞裹纏,最終猶如兩盞袖珍可愛的團團明月,在陳平安手中。

  賒月見那年輕人沒有急哄哄動手,也就耐心等著他的起手。

  很好奇對方會以什麼路數來開門見山,是障眼法的符籙,或是讓甲申帳劍仙胚子吃盡苦頭的劍修之飛劍?還是純粹武夫的山巔境拳頭?

  賒月聽說過這位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不少傳奇事跡,尤其是兩個說法,不太喜歡記住身外事的賒月,難得記得清楚。

  在劍氣長城內外,遠阿良近隱官,南綬臣北隱官嘛。

  至於陳平安當下那個花俏動作,賒月視而不見,要論天下人的「玩月」神通,在她身前,都是玩笑。

  昔年那鄰居之一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也不過是仗著年齡大些,才沾了些便宜。

  她只是視線偏移,左看右看,還是覺得這位在蠻荒天下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就像早年北去時遠遠瞥見的一眼,相貌不錯,但也只是不錯,確實不如姜尚真那副皮囊好看。

  當然了,男子英俊與否,不重要。女子亦是一樣道理。

  曾有一位天上鄰居說只要遇見對的人,雙方眼中便會看見最好看的景色,如天各一方,日月遙對,目光卻亙古不變。

  可惜賒月對於男女情愛一道,實在沒什麼興致。真心痴纏什麼的,她想都無法想像。

  陳平安慢慢而行,緩緩而問,一臉疑惑試探性道:「先前天上異象,少掉一輪月,以至於連我這邊都能夠心生感應,該不會是被賒月姑娘收入袖中了吧?若真是如此,咱倆還怎麼打,我不過是身在城頭小天地,賒月姑娘卻是身在明月大天地……何況我才排名第十一,與你們前邊十人,一步之隔,天壤之別,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圓臉姑娘沒說那輪明月的去向事,說道:「你要不願意打,我又無所謂。我本來就是賞景來了,是你非要咄咄逼人,與我喊打喊殺。」

  與那桐葉洲姜尚真難怪是好友,都挺不要臉的。

  男人不要臉起來,跟年紀大小,果然關係不大。

  雙方還隔著約莫三十丈的距離,只是對於雙方的境界而言,近在咫尺,形容為毫厘之差都不為過。

  陳平安在二十丈處停步不前,一個驟然收刀,刀尖朝後,好似在與女子示好,微笑問道:「賒月姑娘,你是客人,你說咱倆該怎麼打,先合計出個章程?都由你說了算。不然容易傷和氣。」

  賒月聽而不聞,只是多看了眼對方雙刀,說道:「好刀,銳氣無匹,斂藏卻深。名字是什麼?」

  陳平安搖頭笑道:「路邊撿來,不值一提。比不得賒月姑娘囊括大月、煉化天運的通天手筆,可惜先前龍君前輩擔心我問道練拳不專心,幫我天地隔絕了,惜哉未能親眼目睹這等奇絕景象。」

  賒月說道:「雖然你一直故意示弱,可是殺心一重,你就藏不住了。你不該將刀光不小心凝為月形的。當然,我猜你還是故意為之。你這隱官,離開城頭的廝殺,戰役大小細節,早已被編撰成冊了,我是能夠翻閱的。那斐然最喜歡拿來翻書佐酒。」

  陳平安再次停步,無奈道:「難道真是那手持利器,殺心自起?怪我修心不夠,更佩服賒月姑娘的眼光獨到。至於那位斐然兄,如此仰慕我的話,賒月與我切磋過後,幫忙捎句話,讓他乾脆隨我姓陳好了。」

  賒月神色略微古怪。

  陳平安恍然道:「斐然這個臭不要臉的玩意兒,化名已經姓陳啦?先前來此做客,也不事先與我打聲招呼,不問自取是為賊啊,斯文掃地!」

  太多年未曾與外人言語。

  很懷念。

  所以陳平安很願意為她破例。

  今天打架,先多言語。多多益善,即便只是多出一句話,能夠幫自己打發掉許多的光陰。

  光陰長河近乎停滯之煎熬心境,陳平安是真真再不想經歷第二遭了。

  他手中短刀,狹小如匕首,得自北俱蘆洲那場山谷廝殺,當時陳平安被一撥割鹿山刺客設伏襲殺。

  一場狹路相逢,凶險廝殺過後,不太相信自己運道多好的陳平安,就讓隋景澄幫著收繳戰利品,其中就給她摸出了這對短刀,分別篆文「朝露」與「暮霞」。事實上不但陳平安和隋景澄起初不識貨,誤以為尋常。就連那短刀舊主的割鹿山刺客女子,一樣不識仙家重寶,之後陳平安是遇到了摯友劉景龍,才被讀過雜書無數的劉景龍道破天機,劉景龍不但按照書上記載,傳授陳平安煉製之法,而且識破其中一把短刀的「真身」,銘文「逐鹿」,正是史書所載的那把「曹子匕首」,而那曹子,正是陳平安打算以後最新化名走江湖的曹沫。

  以後無論是去往蠻荒天下,還是重返家鄉天下,對敵一切上五境之下的修士,陳平安會讓對方怎麼死都不知道。

  至於那些個死人,能否見到他真容,知曉他真名,得看陳平安的心情。

  當然前提是他能離開劍氣長城。

  「曹子」曹沫,是那部煌煌史書上的刺客列傳第一人。

  且有那三敗之地,最終被曹沫失而復得。

  多好的兆頭!

  要知道在這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陳平安的的確確連輸過三場。

  就當他這晚輩與那位曹前輩沾沾光。總之陳平安保證絕不會讓手中「逐鹿」蒙塵便是了。

  陳平安當下右手一把曹子匕首,被正史記錄為「逐鹿」,那麼手中剩餘一把,既然史書無載,陳平安就順著割鹿山,取名為割鹿好了。

  先逐鹿,再割鹿!

  取名一事。

  確實擅長。

  賒月說道:「到底打不打?」

  賒月當初身在桐葉洲,面對那個「一片柳葉斬仙人」的姜尚真,看似毫無招架之力,除了賒月暫時殺力、境界都遜色對方之外,也有圓臉女子根本就沒想著與姜尚真如何糾纏的初衷。在賒月看來,大道修行,與人打架一事,本就沒啥意思,而一場注定打不過對手的架,更讓賒月只覺煩心,能躲就躲。而那些她注定能隨便打贏的架,棉衣女子卻更提不起興致。所以在那浩然天下,一路獨自遠遊,她從頭到尾,出手寥寥。

  只是今天面對這個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第十一」。

  賒月確實有些私心。

  在桐葉洲姜尚真追殺萬里,依舊殺她不得,離去之前,「好心好意」與她心聲悄然言語一番,涉及了賒月的大道根本。

  好似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讖語。好像只等她到桐葉洲,來聽姜尚真與她說破。

  賒月不善言辭,卻絕不痴傻,當姜尚真一語道,起先並不當真的賒月,只是聽過之後,她就有了一絲道心悸動,毋庸置疑,確實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所指。

  姜尚真的言語,像是一首浩然天下的游仙詩,像是一篇殘缺的步虛詞。

  欲想乘船登青天,須有圓滿補缺錢,且就五湖賒月色,賣酒四海白雲邊。

  姜尚真當時沒有言語更多,但是先前言語,多有提及隱官陳平安,看似插科打諢,賒月就想要來這邊碰碰運氣。

  不然按照賒月平時的脾氣,豈會對這隱官如此出奇耐心。

  要麼早走了,要麼早早動手再早早離開。

  只是如果賒月事後知道真相的話,說不定會想要以一輪明月砸死那個姓姜的。

  因為大道機緣在隱官,純屬姜尚真胡扯一通,他不過是要以陳平安「摯友兄弟」,以及落魄山供奉的雙重身份,當一回月老,為自己找個弟媳。

  所以故意將兩個離著十萬八千里的「同齡人」,硬扯到一起。可是姜尚真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讖語是真,這涉及到一樁桐葉洲的天大秘聞,歷史上曾經只有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淵以及玉圭宗的半個中興之祖杜懋,知曉此事。

  桐葉洲,相傳曾有一棵通天梧桐樹。

  有此高樹,便自然會有缺月掛疏桐。

  樹離天近,月來人間,樹月一同,半在人間半在天。

  賒月最早會選擇桐葉洲登岸,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或是婆娑洲,本就是周密授意,荷花庵主身死道消之後,別有人月,橫空出世。至於周密讓賒月幫忙尋找劉材,其實只是附帶之事。

  可問題在於,姜尚真暗示賒月大道與陳平安牽連,則絕對是假,是姜尚真一個千真萬確的胡說八道。

  姜尚真對付世間女子,好像總是這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後偏能讓所有女子都誤以為一個真。

  所以事實上,姜尚真在遠離賒月之後,心中痛快大笑,好兄弟,我周肥就只能幫你到這裡了,算是幫你在異鄉找個圓臉姑娘,可以聊聊天。

  至於賒月會不會得此機緣,會不會當真補缺大道,姜尚真更是嗤笑不已,關我屁事。

  老子這麼小骼膊細腿的,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那些個作壁上觀遠遠看戲的,都給老子卷起骼膊下場廝殺來!

  再說了,一座蠻荒天下托月山,會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他人作嫁衣裳,圓臉小姑娘,會不會竹籃打水月也無,都是說不定的。

  因為荀老兒在世時,曾經推演幾分,猜測此讖,興許與那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有些關係。

  賒月去找白也?

  還是周密去找白也討價還價?

  姜尚真想一想就覺得有趣。

  反正哪怕小姑娘得不到圓滿大道,可我姜尚真白何等大度,都送你這小婆娘一個好友陳兄弟了,還不心滿意足?!

  陳平安哪裡知道這裡邊的彎彎繞繞。

  賒月如果在這裡說到了姜尚真,哪怕只有一句半句的,陳平安都說不定能夠猜出幾分。

  可惜圓臉棉衣女子,不太樂意主動提起那個口口聲聲「弟媳婦」的姜尚真,到底是有些噁心她的言語。

  當下陳平安一臉為難,在十步外停下,再次問道:「真不先談好規矩再動手?初次見面,無冤無仇的,出拳輕了沒意思,術法重了有死傷。」

  賒月好奇問道:「以前你跟人打架,都喜歡這麼絮叨?」

  「我不喜歡啊,從前很不喜歡的。」

  陳平安收斂笑意,雙手持刀,刀尖向前。

  關於此事,陳平安曾經在家鄉的一處異鄉,與馬苦玄搏命時,還教過對方如何做人。

  陳平安身上那一襲鮮紅法袍的兩隻大袖子,如有絲線自行束縛作繩結,束縛袖口,年輕人微微弓腰,身形佝僂,眼神視線微微上挑幾分,「可是你們一直讓我不喜歡,我有什麼辦法?!賒月姑娘,不如你教教我如何由著自己喜好行事?!」

  賒月看著那個年輕人的臉色和眼神,「少廢話,一炷香,來殺我就是。」

  賒月抬起手腕,雙指並攏,有月色凝聚如燈,輕輕一揮,月光消散於劍氣長城,用以為雙方計時一炷香光陰,驀然之間,月色滿城頭,又以雙方清晰可知的速度緩緩昏暗,好似月色漸次離開人間,凡俗不覺不知,仙人可觀可數。

  陳平安笑眯起眼,不過已經重新直起腰桿,「遠來客人有求,主人不敢不給。」

  賒月脾氣再好,也有些煩這個人了,對方明明已經如此辛苦隱藏了,依舊心中那麼大的殺意,身上那麼重的凶戾氣,偏要如此笑語盈盈,如故人重逢,與好友敘舊。

  她冷聲道:「存心殺人,卻要糊弄我留力廝殺,你這人,不講究。」

  陳平安氣勢渾然一變,哪裡還有半點怒氣怒容,輕輕點著頭,滿臉的深以為然,還略帶幾分愧疚神色,嘴上卻是說道:「我來自人間陋巷,你來自天上明月。賒月姑娘是書上的謫仙人,與我如此講究做什麼,這不是賒月姑娘欺負人嗎。這樣不太好,以後改改啊。」

  原來能與誰言語,就是一樁生平快意事。

  真是讓隱官大人由衷開懷得快要落淚了。

  記得以前在那書上,看到有那喜醉飲酒卻獨醒之人,有那窮途之哭。

  當時只覺得聖賢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無法理解為何而哭。當年便覺得以後遠遊一遠,讀書一多,就會明白。

  等到知道了古人為何而哭,才知道原來不知才好。

  古人車行路窮處,猶可原路而返。

  所以陳平安以雙刀刀身,有樣學樣,學那女子輕拍臉頰。

  賒月每逢生氣之時,動手之前,就會習慣性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

  陪你這傢伙絮絮叨叨這麼久,到最後半點沒覺得大道契機在此人,還給他說了那麼多陰陽怪氣的言語,實在讓她嫌煩惱火了。

  這會兒還敢學我?!

  賒月使勁一拍臉頰之後,隨即從她臉頰處,有那清輝四散,化作無數條光線,被她採擷煉化的月光如水,宛如光陰長河流淌,無視劍氣長城與甲子帳的各自天地禁制,細細碎碎的月色,在半座劍氣長城無處不在。

  城頭站在原地的那個「賒月」,被雙刀刺中,一刀斷去脖頸,一刀戳中心口。

  當然只是賒月的假像,無非是用來勘驗對方的出刀速度,以及刀刃鋒芒程度。

  賒月的本命神通,能夠讓姜尚真一位仙人境劍修,祭出本命飛劍才找到真身所在,哪怕這隱官合道劍氣長城,可終究還只是玉璞境。

  賒月能躲能避,更能如玉璞劍仙遞出「飛劍」,如仙人修士祭出千百種術法。

  賒月要想學習術法,任你如何獨門傳承、密不外傳,只要是在那月色映照之下,只要境界沒有懸殊太多,那麼只需被她「見過」一次,她便得到其中真意至少七八分。

  真不是賒月瞧不起以手段迭出著稱的隱官大人。

  蠻荒天下,論捉對廝殺的手段之多雜,同齡人中,賒月第一,當之無愧。

  所以在甲子帳那邊的秘錄上,這個棉衣圓臉姑娘,有那「天下武庫」之美譽。

  符籙,飛劍,金身法相,機關傀儡,大妖真身,仙家寶甲,攻伐重器……

  我心有所想,便顯化所成,材質無非皆為我之月色。

  甚至連那尋常山巔境的武夫體魄,賒月一樣想要有,就能有。

  只可惜賒月受限於目前的道行,「武夫體魄」,如今止步九境的堅韌程度,而且賒月不太喜歡近身的武夫技擊之術,這就像月色在人間,月卻只會高懸在天。

  第一個挨了兩記短刀的「賒月」,因為賒月有意將其塑造為遠遊境體魄,所以並無意外,只有一個當場暴斃的下場。

  棉衣布鞋圓圓臉的年輕女子,她那假像一碎,月色消失無蹤,無跡可尋。

  陳平安雖然尾隨另外的賒月之後,跟著一閃而逝,但是城頭附近,在他雙手出刀之前,就已有一手掌心,異象橫生,憑空浮現出一道瑩澈無瑕的法印,造化掌心中,敕令五法雷。

  這道隨心而起的五雷正法,並不擊殺賒月假像,對付一個遠遊境武夫的對手,哪裡需要如此興師動衆。

  只是雷光大震,在雙刀殺敵之前,就已經普照光明數十丈內,為的就是用以查探之後消散月光的蛛絲馬跡,若是兩者短兵相接,哪怕只有一處細微的對撞,那麼陳平安足可占到一線先機,一線就是萬一,陳平安就有希望讓其變成山上山下捉對廝殺的一萬!

  敵手之萬一,我便給你一萬。

  以誠待人,厚禮待客。

  稱你心遂我願。

  只可惜那賒月姑娘太見外,沒有留下這點破綻。

  也好。

  不然所謂的天下年輕十人,豈不是讓人太失望。

  不然你們有什麼資格與她躋身同列?!

  陳平安在小天地天幕處,雙刀攪爛一大團月色,然後御風懸停,俯瞰城頭。

  那賒月身形由一化三,相互間相隔極遠。

  陳平安除了兩把真正屬於劍修的本命飛劍,籠中雀,井中月。

  還有兩把身為練氣士的大煉飛劍,初一和十五,外加兩把恨劍山劍仙仿劍,咳雷與松針。

  陳平安心意微動,咳雷與松針風馳電掣,直奔其中兩個姑娘而去。

  陳平安自己則一個縮地山河,瞬間出現在數千丈之外,對付其中一個竟然面對自己,還擺出了一個對敵拳架的賒月。

  先前那遠遊境體魄不堪一擊,你便換了山巔境體魄,來掂量自己的山巔境拳頭有多重?

  真當自己是那蕭愻出拳?!

  只看那賒月第一拳對敵,饒是陳平安這般喜歡高看對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覺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

  興許這位武夫賒月,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速度不慢,有幾分當年那郁狷夫問拳時的感覺。

  一襲鮮紅,大袖翻搖,手持雙刀,輾轉騰挪,流螢不斷,追逐敵人,切割天地。

  武夫賒月空有山巔境體魄和所學拳法,卻只能一退再退,只能躲避再躲避。

  哪怕她轉移速度,始終略勝一籌,可陳平安數次「恰巧」出現在她撤退處,險象環生。

  她本意是稍稍問拳在對方身上,試試看對方的體魄堅韌程度,只是雙方如此問拳,她如何能夠得逞。

  同樣是山巔境,同境的純粹武夫,確實還是差距太大。

  一刀即將捅穿對方肩頭時,陳平安竟然身形擰轉,換了一肘,輕描淡寫砸在賒月額頭之上。

  賒月倒滑出去十數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雙布鞋,稀爛粉碎,她止住後退身形之時,才重新「穿上」一雙新布鞋。

  那個年輕人,身體微微傾斜,又後仰,就那麼將後背讓給一位山巔境武夫賒月,笑望向她,神色懶洋洋問道:「是不是半點不好玩?」

  武夫賒月面無表情,身穿「棉衣」的圓臉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氣飄然的華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則又多出一副兵家寶甲,寶光流轉,七彩繽紛,絢爛至極。

  法袍認不得,可那寶甲卻有些猜出端倪,陳平安瞪大眼睛,恢復了幾分包袱齋的本色,好奇問道:「賒月姑娘,你身上這件幻化而成的寶甲,可是名為『七彩』的甘露甲?對了對了,蠻荒天下真不算小了,歷史悠久不輸別處,你又來自月中,是我羨慕都羨慕不來的神仙種,難不成除了七彩,還見識過那『雲海』『霞光』兩甲?」

  好友鐘魁,讀書多,學問大,當年一眼就認出了魏羨身上披掛甲胄的來歷。

  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雲海,西岳。

  總計七件最早的「祖宗」甘露甲,除了陳平安得手再轉借給魏羨的那件西岳,按照鐘魁的說法,如今據說只剩下山鬼和彩衣,還曾有過現世的記錄,其餘的都已不存於世。

  武夫賒月默不作聲,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極的年輕人,勾了勾手指。

  拳頭再硬,人與雙刀,再神出鬼沒,你當真便能殺人嗎?

  女子眼神似乎在說,有本事徹底打爛這副武夫體魄,說不定就與你言語一二。

  陳平安想起那件得之僥倖的西岳甘露甲,便很難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時候,不得不承認,所見越多,所知越多,並不輕鬆,不全是好事。

  因為容易認命。

  好在陳平安從來認命,就是為了可以在某些時刻不認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歡相通了,反而會讓習慣最小心的人,格外難以消受。

  既然那賒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點誠意來。

  身為純粹武夫,太計較男女授受不親,不夠豪傑!

  陳平安轉過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應手的一對法刀。

  問拳一事,求之不得。

  陳平安恨不得她遞出千百拳,以她這副山巔境武夫體魄的巔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陳平安將自己山巔境壓在一境最低處時,哪怕武夫賒月速度足夠快,竟是半點沒有主動出拳的意思,擺明了要麼與陳平安對上一拳,要麼以體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陳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賒月又無所謂,反正只有一炷香功夫,時辰一到,她就準時走人,離開劍氣長城。

  所以陳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幾分,一拳打爛那真假兩可說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爛那件不知名稱的法袍,最後一拳打爆武夫賒月的頭顱。

  皆化為月光。

  賒月知道再以此試探年輕隱官的九境,毫無意義,身形原地消散,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劍氣長城各處,崖畔與那城頭一端,就有兩位。

  不再有那好說話模樣的什麼圓臉姑娘,身姿形象各異,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劍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與劍氣長城合道,陳平安依舊有些吃不準賒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異口同聲問道:「你為何不動用那些從畫卷走出的劍仙?豈不是更加省時省力?」

  陳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陰,其實很久很久。只不過我是個無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點點滴滴。」

  言語之間,陳平安腳踩一物,身形緩緩升空,因為他腳下出現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築,如水落石出,一點一點現出全貌,最終白玉京之巔,不斷高聳升天,以至於近乎觸及天幕之頂才停止。

  身穿一襲道門「絳紫」天衣的年輕隱官,彷彿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閒庭閒步。

  他雙腳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巔,最後走到了一處翹檐最為勾心鬥角處。

  陳平安伸手一抓,手握一桿劍仙幡子,輕敲身畔天幕虛空處,一圈圈漣漪蕩漾而起,層層環環無窮盡。

  賒月突然問道:「我不是那劉材,你好像有些……憤怒?你是對那劉材,有些猜測了?因為我不是劉材,便印證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陳平安神色如常,隨口笑道:「怎麼可能。賒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個能讓賒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棉鞋都找不著的傢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過半。

  陳平安一瞬間靜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遙游,心念追隨漣漪四散,微笑道:「賒月姑娘,身為妖族修士,以後取名,要悠著點。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腳。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記切記。賒月賒月,太過明顯。不如學那斐然,文采斐然,一聽就只是個斯文書生。認祖歸宗姓陳之後,就更好了。」

  那十個賒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爭勝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頭之上,處處是她。

  其中獨獨一位以真容現身的「賒月」仰頭望向那座巍峨建築,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天下皆知,還怎麼『以後』?何況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處有陣陣清風徐徐過,年輕人衣袂與鬢角一起吹拂而動。

  他微笑給出答案,「下輩子啊。」

  賒月倒是沒有太過忌憚陳平安接下來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處的那個傢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賒月心思,說道:「若不是身在此處,占了些天時地利,我一定連第十一都排不上。」

  賒月突然有點想要跟他動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試試看。

  陳平安沒有畫蛇添足多說什麼,只是稍稍扯動嘴角,一閃而逝的玩味神色,卻恰好讓賒月恰好一覽無餘。

  似乎在說,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實也不行,那咱倆就都認真點,再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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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四章 出兩劍

  陳平安手持一桿修補完整的劍仙幡子,立於仿白玉京最為高聳險峻處。

  在自家天地內,陳平安目光所及,纖毫畢現,如俗子近觀崖刻榜書。

  那賒月好像對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獨鍾。

  城頭上唯一以本來容貌現身城頭的「修士賒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掛如同煉化了一掛遠古彩虹的奇異寶甲,她仰頭望向那個身穿好似一件道門天衣的年輕隱官。

  身上寶甲彩光流轉,如佛寺壁畫上一位「吳家樣」天女的飄逸彩帶。

  賒月安靜等待著那些劍氣漣漪的散落天地間,與她的明月光色,處處對峙,如兩軍對壘,雙方兵馬以百萬計。

  陳平安腳下那座白玉嵯峨、宛若「有傷極天之高」的仿白玉京,這件仙家寶物,賒月其實再熟悉不過,出自荷花庵主的那輪相鄰明月中,曾是遠古遺物,應該是那老妖道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贈送給了托月山的關門弟子作為見面禮,離真落敗身死後,又給當時還沒有擔任隱官的陳平安撿了去,顯然得到了高人指點,得以完整煉化。

  是那位昔年鎮守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可是指點一個儒家子弟煉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會不會不合道門儀軌?

  賒月知道對方還在辛苦尋覓自己的真身所在,她依舊分心想東想西,難怪周先生會說她實在太懶散。

  不過今天賒月打算認真幾分,因為她確實有些生氣了。

  城頭之上,賒月的處處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劍仙祭出飛劍,武夫出拳朝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或以龐然身軀撞去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線上,劍仙幡子的劍氣漣漪,驟然間在各處打了個繩結,然後結成一張大網,絲線正是半座劍氣長城上的千萬條細密劍氣,顯而易見,想要撼動白玉京,得先以肉身、飛劍拳法或是術法神通,破開那些無處不在的沛然劍氣。

  氣勢洶洶,而且都不是什麼障眼法,故而賒月一人出手,如有大軍結陣,合力攻打一座白玉京。

  至於原本容貌的「賒月」則御風而起,身上那件七色彩衣,一路撞爛劍氣大網,要去往陳平安附近。

  「玉璞境」陳平安灑然一笑,一手抬起,從掌心處正式祭出一枚瑩澈神異的五雷法印,驀然大如山頭,再瞬間一個下沉,剛好與那白玉京高處重疊。

  使得陳平安既身在白玉京之巔,又立於法印頂部上。

  高樓翹檐,如那人間路途,有書生身騎白牛,在牛角處掛書掛。

  萬法攢簇,電光交織,天幕處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這劍氣長城,擱在任何一座天下,恐怕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陰物,見此白玉京,見此雷法天劫,見此神人在天,恐怕一個照面,就要肝膽欲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陳平安,雖然視線所及,只有那個身披彩衣寶甲的「賒月「」,心神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陳平安手持劍仙幡子,一步踏出,結結實實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雙指並攏,面朝大地,輕輕書寫文字。

  說是雷法寶印,可被視為萬法之尊的雷法,卻無愧造化萬千之美譽,此印一出,高懸天幕,術法呈現出來的景象,絕不僅限於雷電。

  從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電橫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將共同持鞭,摔向人間大地。

  一條條金色雷電,從四面八方,紛紛急墜人間,稍稍一個轉折,最終劈中一頭頭正在撞擊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齏粉,消散無蹤。

  陳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印,先前在牢獄中,是那化外天魔霜降指點迷津,縫衣人拈芯則幫忙將五雷法印轉移「洞天」,從山祠遷徙到了陳平安掌心紋路處的一座「山岳」之巔。

  法印總計六面,被霜降稱之為「六滿印」,別稱「月盈印」,除了頂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蟲鳥篆文十六字:

  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所以那十六條彷彿遠古神靈「雷鞭」的出處,正是這十六個古老篆文所顯化,法印底款每一個蟲鳥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樞所在。

  其餘四面,總計繪刻有三十六尊都未「點睛開眼」的閉目神靈,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極大,故而銘刻畫像,皆是那曾經掌律司職一方天時的雷君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將,天女神官等富有蒼茫古意的圖案。

  天地陰陽造化無窮,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陳平安當下所寫文字,則是為法印「擅自」銘刻天字款。

  山下書房清供,裝載古硯有那天地盒。這枚因緣際會之下落入陳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印,本該就有天地雙款。

  陳平安要為此印,查漏補缺,為最後的空白印面,補上自己的。

  二掌櫃讀書不多,篆刻印章還真不少。

  月盈而虧又如何?心如明月兩相印,虧了又會圓,大道運轉循環本就在一個盈虧間。

  我獨立城頭許多年,也沒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煉劍畫符,練拳修心,可都沒耽誤。

  連那煉三十萬字都給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遊記只有這麼點內容,哪怕三百萬字,一千萬字,陳平安同樣會一一煉化!

  將來只要有機會,會以曹沫化名,行走天下。

  符籙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煉師。

  城頭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頭頭大妖真身蠻橫撼動這座同樣與劍氣長城「合道」的巍峨建築,任由那聲勢浩蕩的道道雷鞭轟砸在身,月色破碎複又圓,不知疲倦,好似沒有絲毫折損,彷彿只要撼動白玉京一點半點,就是撼動陳平安的魂魄與道心。

  更有那一位位金身、遠遊境的武夫賒月,攀登白玉京高樓與大城,快速登天,一個個健步如飛,如猿蹂攀崖。

  還有那陳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腳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瘋狂打砸白玉京。

  陳平安心境微動,忍不住微微皺眉,這賒月的家底是不是過多了些?年紀不大啊,手段這麼多,一個姑娘家家,瞧著憨傻其實心眼賊多,行走江湖會沒朋友吧。

  你有你的術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點點看家本事。

  陳平安將手中劍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風馳電掣,從白玉京落向人間,幡子與法印皆是煉化之物,自然無礙,幡子一穿而過,轉瞬即逝。

  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劍仙幡子釘入城池中央的一處地面後,大纛所矗,兵馬集結。

  一位位幡子所蘊藏的劍仙隨之現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後如一顆顆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劍或持劍,負責截殺那些蟻附白玉京的武夫賒月。

  此次劍仙出劍聲勢,比那離真最早祭出時,確實還是要多出幾分劍仙風采。

  陳平安更多的心神,還在這補印一事上。

  陳平安其實早已將這枚法印煉出四字,作為天款印文。

  只是卻一直沒有真正傾注心神,沒有施展《丹書真跡》之上的開山之法。

  所以當下寫字,才是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現世。

  在陳平安手寫文字、心意牽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瑩瑩雪花飛,最終「水露石出」有四字。

  文字浮現,初始並不顯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較於大如山崗平臺的法印頂部,可以忽略不計,陳平安低頭望向那個四個字,此符第一個奇怪處,在於陳平安在當年吃過苦頭和大虧後,此次別開生面,選擇倒著書寫文字符,再加上一個與天地暫借的玉璞境修為,最終才使得符成不難,簡直就是一氣呵成。

  看到那四個字,陳平安笑眯起眼,確實是會心喜悅。

  好像大道高遠,距離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遙遙可望不可及,可是他陳平安既然今天能夠寫出這四個字,就證明在這條路上繼續走十年,百年千年,只會比當年那個撐蒿一葉舟的背劍少年,離著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總有一天,遠遊天下,就無需仰頭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劍遠遊,做客青冥天下,可與白玉京之巔齊平。

  那個原本飛掠向高處陳平安和五雷法印的彩衣賒月,突然改變主意,千里山河縮地一步間,就要朝那桿作為大陣中樞的劍仙幡子出手。

  天幕處已經補全印章的陳平安笑了笑,也學那賒月分心。

  選擇合道,雖然失去了陰神陽神,大道受損極重,但是陳平安對此倒是沒有太大失落。

  我還是我。

  陳平安還是陳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時時身在家鄉。

  修士賒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讓陳平安有點刮目相看,又長了一份意外之喜的見識,鐘魁曾經說西岳在內這七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於擁有某些類似劍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賒月寶甲,在賒月只是靠近劍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時,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條彩帶依次幻化而成,最終一道彩虹掛空,起始於賒月御風處,最終落在了劍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與幡子相撞,光線絢爛,光彩四濺,氣勢卻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絕,幡子四周氣機激蕩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靈氣劍氣一並,劍仙幡子竟是開始顫動起來。

  學那賒月分心後,便也有一個「陳平安」站在幡子之巔,一手負後,一手掐訣在身前,面帶笑意,視線透過一掛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風而來的女子,微笑道:「我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唯有此門不開,賒月姑娘還請去往別處賞景。」

  竟然是個身穿青衣道袍的陳平安。

  面容比那真正的陳平安老相些許。

  這幅場景,這番言語。

  估計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樂意看到,不太高興聽見。

  賒月並不清楚那個「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實身份,不過知道了她估計也無所謂。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沒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頂之時,就變成了那位荷花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雲海凝聚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葉連連,月光皎潔,月色綠荷相依偎,然後倏忽間掌心荷花池,開出了無數朵雪白荷花。

  中年道人陳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與荷池花開一眼,笑道:「大道至大,豈在物象之大,小了,還是小了。」

  道人始終一手負後,掐訣屈指一彈。

  一粒金光,緩緩飛升。

  荷花池下墜之雷霆聲勢,山岳壓頂,氣勢雄壯。

  荷池每開一花,便有一道雪白光柱落下。

  而那中年道人的那粒金光,晃晃悠悠,如鳥雀振翅風雨中,率先迎向那場雪白顔色的滂沱大雨。

  道人陳平安微笑道:「急急如律令,去!」

  有那一粒金光突兀消失,來到那掌心朝下的大手手背。

  早有蜻蜓立上頭。

  無論是七彩虹光與劍仙幡子的相互激蕩,還是那只大手的大山壓頂氣象。

  這一粒金光的浮現,並無半點天地氣象可言,照理而言,根本無濟於事。

  可偏偏在那金光停在手背時,就讓那雪白暴雨原路返回,花先開花再未開,手掌下落又退回。

  光陰長河且倒流。

  竟像是一場中年道人與荷花庵主的比拼道法。

  賒月抖了抖手腕,收起看過幾眼便學了個大概的那門神通,天空大手隨之消散。

  依舊將心思放在搖動那根劍仙幡子之上,不只是純粹武夫,修道之人,同樣可以一力降十會。

  這位修士賒月,停下腳步,環顧四周。

  危乎高哉,峻極於天,五城十二樓。

  一撥撥的雷光閃電,裹挾浩蕩天道威勢,轟砸白玉京轄境大地上,一次次打散大妖真身的月光。

  只是劍仙幡子被虹光壓制,先前從此走出的劍仙數量太少,使得那些登高的武夫賒月,劍光殺之不盡,劍仙斬之不絕,武夫賒月的登天路途,已經大致過半。

  然後賒月察覺到一絲異樣。

  是第一次有此感覺。

  那個陳平安,終於開始使用壓箱底的手段了。

  如果賒月沒有猜測,是他動用了本命物之一!

  只見白玉京內,有五個身材修長的武夫陳平安,或草鞋佩刀,或背劍身後,或腰懸酒壺,或頭別玉簪,或青衫文士。

  同時現身於白玉京高低不一的樓與城中,高低不一,每個陳平安,各自身穿五色衣衫之一。

  隨意打殺那些境界不夠高的武夫賒月。

  「太慢,出拳實在太慢了!」

  「紙糊一般!」

  「武夫問拳,拳在敵身,莫要輕撓!」

  五位武夫陳平安,出拳不停,將一位位武夫賒月打碎身軀,擰斷頭顱,或是一記手刀筆直劃下,直接將賒月一分為二。

  好一個憐花惜玉二掌櫃。

  又有一個溫醇嗓音,從天上落在賒月心湖間。

  「賒月姑娘,你與荷花庵主久為鄰居,我卻與那位天幕道家聖人從未有半句言語,為何你心中之道法,如此之輕,不堪一擊。」

  「所以說啊,找經師不如找明師,不如你與我拜師修行道法?可以先將你收為不記名弟子。我收徒,一向門檻很高的。而我為人傳道,其實又是相當不差的。」

  「你的術法表像,無非是將一輪明月的浩大月魄,身為主人,分而待客。大道根本,當是歸一,不如賒月姑娘,誠心些,拿出真正的神通來當登門禮?」

  賒月好煩這個人。本事是不小,但是怪話實在太多。

  她從沒有這麼煩一個傢伙。

  可能兩個一片柳葉萬里追殺的姜尚真,都比不上這個陳平安的煩人。

  而站在那個最高處的陳平安,突然一腳踩在法印天款篆文最後書寫、卻屬符籙開頭的兩個字上。

  先前寫字。

  是那令,敕,沉,陸。

  那麼完整符籙,正是「陸沉敕令」。

  所以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在「陸沉」二字上,大手一揮,大笑道:「走你!」

  陸、沉二字先去法印左上角右下角,敕、令二字隨後去往其餘兩個角落。

  一枚六滿五雷法印,終於補全無漏缺。

  賒月內心微顫,心知不妥。

  那枚如雷部天司打開大門、光明湧現的五雷法印,以一種不可理喻的速度驀然墜地,與城頭,與大道契合。

  使得將近半數的賒月幻象,都在剎那之間,同時置身於天地四方的「陸沉敕令」四字當中。

  站在虹光頂部的修士賒月,更發現直到此刻,陳平安才動用合道劍氣長城的根本手段,隔絕天地。

  與此同時,又祭出了那兩把甲子帳暫且不知名卻知大致神通的本命飛劍。

  三座大小天地,拘押半數賒月。

  賒月幽幽嘆息一聲,果然煩人的傢伙都有更煩人的手段。

  關於劍氣長城的天地禁制,以及年輕隱官的那把本命飛劍,她早就心中有數,是做好了最壞打算的。

  只是不曾想這枚是個人就會用來增加攻伐威勢的五雷法月滿印,怎的就被陳平安加上那麼幾筆,就給煉化成為一座牢籠。

  一個剛剛開始攀附白玉京的武夫賒月,而非那身材七色彩衣的修士賒月,負責收起所有月光,重新變成一個圓臉棉衣的年輕女子。

  她已經身在飛劍籠中雀的小天地當中。

  法印落地,雷光消逝,天地轉入昏昧。

  如那天地未開的混沌之地。

  連那巍峨白玉京、劍仙幡子和中年道人、五位武夫陳平安,都一並消失不見。

  那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年輕人,手握狹刀,輕輕敲擊肩頭,緩緩從天幕落向城頭,笑容燦爛,「哪怕依舊無法徹底打殺賒月姑娘,也要留下個賒月姑娘在城頭。」

  年輕隱官嘴上說著客氣話。

  可這劍氣森森的籠中雀小天地內。

  除了陳平安落下的那條路線上,飛劍自行消散,為一襲鮮紅法袍讓路,其餘整座天地間,皆有飛劍攢簇,從小天地天幕處密集布陣,一圈圈一層層,所有劍尖直指賒月。

  賒月疑惑問道:「你擅作主張,將這枚五雷法印的用途篡改,就不心疼如此一來,會使得原本有望成為一件仙兵的法印,不但離著圓滿姿態,攻伐威勢減半,還要讓它失去成為一座宗字頭傳法印的機會?」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似乎是說賒月姑娘你的問題太大,太難回答。

  賒月好奇問道:「難道不是嗎?」

  陳平安停下敲刀動作,肩挑那把狹刀斬勘,埋怨道:「賒月姑娘,你我投緣,我不準你如此看輕自己,半個賒月也好,小半個也罷,難道都不值一座宗門的傳法印值錢?」

  賒月有些自責,說道:「還是你的符籙手段太怪,我猜不到一種法印禁制,都能夠如此詭譎。」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更奇怪的問題,「一個人的自責,會死人嗎?」

  又來!

  賒月抬起雙手,重重一拍臉頰。

  沒了陳清都坐鎮的半座劍氣長城,任你玉璞境陳平安手段再古怪,再環環相扣,當真攔得住一輪明月的遠遊?

  陳平安將那斬勘懸佩在腰,收斂笑意,懸空而停,左手雙指並攏,在身前右方,輕輕抵住虛空處。

  最終出現了一粒燈火依稀的光亮。

  陳平安雙指緩緩從從右到左抹過。

  陳平安雙眼眯起,死死盯著那一粒燈火,變成一道光亮,到越來越光明,最終越來越像一把劍。

  人身小天地當中,有個金色小人兒,輕輕握住劍柄,它騎乘火龍,一路去往陳平安心湖,抬頭望天,天懸一輪月。

  而陳平安身後,矗立有一尊頂天立地的金色神靈,正是陳平安的金身法相,卻身穿一襲道袍,中年面容。

  天地四方,四字歸攏一處。

  有頭別玉簪的少年陳平安,腳踩其中兩字,笑容自信,近乎自負。有那我輩讀書人之舍我其誰的浩然氣概。

  草鞋少年,腳踩陸沉二字,頭別白玉簪,腰懸一枚水字印。

  先以合道天地的僞玉璞境界,在這裡一個人胡思亂想,一個人喃喃自語,一個人獨來獨往。

  以碎金丹躋身的武夫山巔境,在這城頭上,最後一次結成金丹客,最終成為那些山上神仙眼中的我輩人。

  又將一本拳法《撼山譜》,一本符籙《丹書真跡》,一本書名直白的《劍術正經》,爛熟於心。

  還空餘一座開府卻未擱置大煉本命物的竅穴。

  還剩下一個還鄉。

  夕陽西照遠遠去,陌上花開緩緩歸。

  賒月四周月光越發璀璨,月色愈發濃郁。

  一層層由井底月本命神通凝聚而成的飛劍大陣,在被鍍上了一層月光後,便當場崩碎,賒月身形籠罩月光中,如一輪袖珍小月愈發壯大,飛升作大月。

  只是賒月突然皺眉不已,一座座劍陣被摧折無數飛劍,但是冥冥之中,對方飛劍毀棄,但是真正的那把「唯一」飛劍,卻好似憑此本命月色,悄然淬煉!

  賒月便立即止住念頭,打消了那個以月光强橫開陣、連開三層禁制再離去的想法。

  哪怕陳平安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劍修,一劍又能强到哪裡去,事實上,這千萬把飛劍所指,當真就是真正「賒月」?

  她開始收攏月光,月色在她附近,越來越凝練濃郁。

  試試看?殺殺看!

  那陳平安猛然伸手握住劍柄,橫劍在前。

  身後那尊神靈亦是如此動作,如出一轍。

  賒月,你當真覺得我不知你身藏何處嗎?

  我將你視為蠻荒天下的畜生。

  你也不該把我當個人看待的。

  來我身前,與我為敵。請多加小心。

  一劍斬我心中月。

  請你現身。

  再一劍斬你真身。

  請你去死。

  我有劍要問,請天地作答,先從明月起。

  那賒月天上摘月返回人間,腦子拎不清地直奔對面城頭,這讓離真有些不痛快。如今自己打是打不過那小娘們的,關鍵是論出身論家底,對方也不差。

  離真只有在那巔峰之時,在人間才能與賒月換命。她那一張圓圓臉,已經不太討喜,她那萬事不上心的模樣,那種誰也別來煩我的神色,曾經更是讓離真羨慕到了嫉妒。

  離真立即御劍來到崖畔一襲灰袍附近,埋怨不已,「為何不攔著賒月?天命所歸,得天獨厚啥的,便了不起啊?能從天上摘下一輪月,就可以隨便破壞甲子帳規矩?讓咱們隱官大人逮住她,可勁兒聊天,豈不是害你我那麼多的心血,頃刻間付諸東流?」

  如今離真與龍君所站之地的半座城頭,托月山百劍仙,幾乎都已趕赴浩然天下,離真還是在這邊磨磨唧唧,作為這座天下的大祖關門嫡傳,可謂丟盡了托月山的臉面。離真一位師兄路過劍氣長城之時,都沒與離真打招呼,直接御風過城頭。

  龍君以千萬條細密劍氣凝聚出一個模糊身形,老者抬起袖子,手指點了點天幕當空僅剩一輪明月,說道:「不還剩下個,你有本事摘下,我也讓你去對面城頭逛蕩。隨便你耍。」

  托月山百劍仙,當然是蠻荒天下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但是在這之上,還有身份隱蔽的一小撮人,年紀不大,地位超然,未被甲子帳記錄在冊。

  除了這個讓離真嘮叨不停的圓臉女子,天上一輪明月的女主人,其實還有斐然,雨四,?灘,豆蔻等。

  離真嘆了口氣,「龍君啊龍君,前輩啊前輩,你我這般萬年老交情,就該多多珍惜,非但不為我護道幾分,還盡說些傷感情的話,一壇老酒,經得起你幾口大喝痛飲?處處做人留一線,天才無絕人之路。」

  摘明月到人間。

  昔年煉化一輪月半數月魄的荷花庵主,是可以勉强做到的,只是礙於托月山的存在,不敢做。當然做了也無意義。月不在天,以地利換天時,還是虧本買賣,有損大道修行。浩然天下多洞天福地,冠絕數座天下,荷花庵主野心勃勃,試圖將各地天上月趨於歸一,屆時老妖道,與一部分天時合大道,以真身顯化「天道」,不是神靈,更勝神靈。

  相傳大戰之前,周密曾經去往天上,與那荷花庵主坐而論道,周密在月中笑言,今年何必輸往昔,今人何必輸古人。

  只可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可憐荷花庵主甚至連那浩然天下的明月,都沒能看到一眼。都不能說是荷花庵主志大才疏,實在是那董三更出劍太霸道。

  董老兒之壯舉,不止在斬殺荷花庵主一位王座大妖,而是徹底打壞了蠻荒天下的一部分天時氣運。

  就像將一顆穀雨錢打成了一堆雪花錢,哪怕雪花錢依舊悉數落在托月山錢囊中,可這裡邊的價錢偏差,就是蠻荒天下實實在在的損失。

  托月山如果想要重塑一輪完整月,重新懸掛天幕,則又是一大筆損耗。

  龍君雖然讓那棉衣圓臉姑娘落在了對面城頭,卻一直關注著那邊的動靜,那賒月若有半點逾越舉動,就別怪他出劍不留情了。

  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大道注定高遠,當然極為不俗,可在龍君這樣的遠古劍仙眼中,看待這些朝氣勃勃的年輕晚輩,無非就像是看幾眼昔年的自己,僅此而已。

  相較於心不在焉練劍總是懈怠的離真,賒月境界足夠,又獨具神通,所以能夠打破重重禁制,如入無人之境,去與那位年輕隱官相見。

  一個剛從對方的家鄉返回自己的故鄉,一個則喜歡給別家當看門狗。

  一對家鄉不同、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女,湊巧都在年輕十一人之列。

  離真問道:「是在閒聊,還是打架?」

  龍君說道:「孤男寡女你信不信?」

  離真嬉皮笑臉道:「趕緊打開禁制,讓我瞅瞅,眼見為實。看看他倆是否真的天雷勾動地火了。到時候我做一幅神仙畫卷,找人幫忙送給寧姚,到時候說不定陳平安沒有被劉叉砍死,就先給寧姚砍死了,豈不美哉。寧姚出劍砍他,隱官大人那是萬萬不敢放個屁的,只能乖乖伸長脖子。隱官大人就數這一點,最讓我佩服。」

  龍君瞥了眼這個越來越陌生的「觀照」,搖頭道:「此次你我重逢,只有一點,我承認你是對的,那就是你確實比陳平安更可憐。你確實不再是那觀照了。好歹人家陳平安留在這邊當看門狗,沒人覺得有多可笑,說不定連那斐然、木屐之流,都要對他可敬幾分。」

  龍君仰頭望天。

  昔年三人三劍,一起修行登山,一起問劍於天。

  最後大道歧路於蠻荒天下的那座高山。

  他龍君,其實不是死在托月山,而是心死在了陳清都說要走一趟托月山的那一刻。

  之所以依舊願意仗劍去往托月山,只是給淪為刑徒的所有同道中人,一個交代。

  陳清都在那托月山一役當中,死了一次,最終在此又死了一次。

  那麼這個觀照呢?同樣死在托月山一次,然後在城頭之外,輸給陳平安一次,離真身上道心,最後一點依稀可見的觀照氣概,大概就真的徹底死了。

  龍君幾乎從不兩次詢問同一件事,但是老者今天先為賒月破例,又為離真破例,「與陳平安最後一戰,憑

  借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離真笑道:「一個不是觀照,一個不像龍君。你還好意思可憐我。」

  龍君便換了一個問題,「托月山那位,與你一樣看見了那個結果?」

  離真想了想,「不知道我那師父知不知道啊。因為我自己就根本不知道什麼嘛。」

  龍君不再言語。

  這個離真,真是該死。

  將來就當自己為觀照最後送一程。

  離真不知是渾然不覺龍君的心意,還是知道了也不會如何,只是糾纏道:「龍君前輩,求你打開禁制,練劍這種事情,多沒勁啊。」

  不曾想龍君還真打開了甲子帳那道山水禁制。

  離真哎呦喂一聲,嘖嘖道:「白玉京唉,有模有樣的,隱官大人對青冥天下的怨氣有點大嘛,這玉璞境的術法神通,就是了不起,惹不起惹不起。」

  「看看,隱官大人又開始蠱惑人心了,虧得是啥都不多想的賒月姐姐,換成流白姐姐,肯定要遭了毒手啊。」

  「龍君,你輩分高見識廣,知道賒月真身在何處嗎?隱官大人的狗鼻子,嗅不嗅得到?」

  龍君聽著離真的聒噪,難得想起一些不願去想的陳年舊事。

  陳清都之本命飛劍,浮萍,早已破碎於托月山。

  所以後世才有了風起於青萍之末的說法,有了一葉浮萍歸大海的講頭。

  龍君,本命飛劍,大墟仙塚。

  觀照,本命飛劍,光陰長河。

  故而在一本歲月長達一萬數千年之久的老黃曆上,在老黃曆的前邊書頁上,記載著「劍修觀照」,修道路上,最為坎坷,被那些遠古神靈針對最多。

  好友陳清都與龍君,為觀照一路護道最久,就只是最久。

  因為護道最多的劍修,是那些一位位湮滅於歷史塵埃中的已故劍修。

  曾經有數位劍道成就極高的劍修,劍術之高,劍意之盛,出劍景象之壯闊,能讓早已死心的龍君,在萬年之後偶爾想起,都會心境起漣漪。

  後世很難想像,陳清都的資質,其實在當年他最初練劍時,在紛紛崛起又如彗星墜落的一大撥劍修當中,並不是最好的,甚至可以說,平常。只是陳清都機緣不錯,最終被陳清都抓住了,又抓穩了。將那樁機緣,如劍緊攥在手。

  只不過以陳清都的執拗性格,萬年以來,大概不願意與誰坦誠此事。

  滄海桑田,海屋添籌,人間老來多健忘。

  離真踮起腳跟,眺望那邊的戰場,感慨道:「這倆是真能打啊,啥門道都有,看得我眼花。」

  層出不窮的術法,亂七八糟的手段,各處戰場的針鋒相對。

  離真突然問道:「陳平安好像一開始就用上了玉璞修為,不像咱們隱官大人的作風,這場架,結果不會是雷聲大雨點小吧?」

  雷聲大是真大。

  懸在白玉京高處的那枚五雷法印,地款十六字,字字蘊含道法真意,神靈手執雷電,凶狠鞭打大地。

  讓人離真有些心神恍惚,好像昔年有劍修觀照,重返遠古戰場。

  離真晃了晃腦袋,驅散這份毫無意義的心緒。

  離真一臉惋惜道:「可惜不是那劉材,只要是劉材,有那兩把本命飛劍,一旦再加上某件托月山暫借重寶,任由我們隱官大人小心萬分,還是會輸得一敗塗地吧。」

  龍君譏笑道:「喜歡寄希望於他人,已經不是什麼觀照,如今連劍修都不想當了?」

  離真哀怨道:「龍君,你怎麼回事,每次與我言語,總是這麼陰陽怪氣,你怎麼不去跟隱官大人掰掰手腕?」

  龍君依舊在關注那邊的戰場走勢,隨口給出個答案:「言語說不過他。何必自取其辱。」

  離真無言以對。

  對面城頭,兩人身影,驀然消失。

  離真笑哈哈道:「好隱官,終於按耐不住祭出殺手鐧了,賒月姐姐實在托大,入坑再想出坑就難嘍。」

  龍君說道:「那枚五雷法印,是你送出去的。」

  離真微笑道:「賒月姐姐要與我興師問罪,得活著走出才行啊。」

  龍君說道:「本已出井望天再在天,偏要重新再當一隻井底之蛙。觀照果然與好友陳清都,一個德行一樣蠢。」

  離真突然變了臉色,再無半點心思與龍君拌嘴解悶。

  龍君更是比離真之前,就察覺到不對勁。

  離真一瞬間就給劍氣衝撞得摔落城頭。

  離真先是錯愕,隨後雙手抱住腦勺,由著身軀飄蕩墜地,哈哈大笑道:「龍君出劍幫人,真是天大的稀罕事!」

  龍君伸手握劍,現出法相,天地異象,劍氣席捲,千里雲海盡碎,龍君一身劍氣與衆多遠古劍意,如起大道之爭。

  不但離真再不敢隨便落地,鬧了個灰頭土臉,急急祭出一件護身重寶,竭力抵禦那些可不認什麼托月山嫡傳的劍意劍氣。城頭上那些資質、機緣都輸人一籌的僅剩托月山劍仙胚子,更是難熬,一個個祭出本命飛劍,護住自身。

  龍君一劍朝對面城頭傾力劈去,再無任何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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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五章 不是劍客心難契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視野豁然開朗,便向遠方某位來客,恭敬抱拳。

  老大劍仙已不在,自己就相當於劍氣長城的半個客人和半個主人,當然需要幫著待客。

  陳平安一眼望去,視野所及,南方廣袤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老前輩。

  陳平安根本不知對方施展了什麼神通,能夠直接讓甲子帳精心設置的山水禁制,形同虛設。

  一旦境界相差太多,那麼想太多也無用。

  真是由衷羨慕那位自剮雙目丟在兩座天下的老前輩,天大地大,想要遠遊,何處去不得?想要回鄉,誰能攔得住?閉門謝客,誰敢來家中?

  果然修道登高當如此。

  龍君見到此人突兀現身後,如臨大敵,心情凝重幾分。

  一襲灰袍飄蕩到南邊城頭上,以劍氣凝聚出一個模糊身形,龍君也未開口言語,只是盯住那個蠻荒天下的唯一大例外。

  這個性情乖張的老瞎子,萬年以來,還算守規矩,就只是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喜好驅使犯忌大妖和金甲神人,搬動十萬大山,說是要打造出一幅乾乾淨淨不礙眼的山河畫卷。

  龍君對此人懷有忌憚,卻談不上半點敬畏,事實上龍君與老瞎子認識已久,雙方知根知底,曾經還是關係不錯的朋友,只是雙方歲月皆老,卻最終沒能成為什麼老朋友。

  離真比較識趣,一個見機不妙,擔心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便二話不說立即御劍跑了,一路北去,甚至直接躲到了大門那邊,與抱劍漢子插科打諢,最後問張祿有無酒喝。

  盤腿坐在拴馬樁的大劍仙張祿,就丟了一壺雨龍宗的仙家酒釀給離真,說是蕭愻托人送來的,你省著點喝,我如今才燕子銜泥一般,積攢了兩百多壇。

  離真覺得劍氣長城的後世風氣習俗,真是全給阿良、隱官這些外鄉讀書人給禍害得稀爛了。如今劍術不咋高,倒是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離真悠哉悠哉喝著酒,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那拴馬樣式的圓柱,「門前門後,總計四樁,歷史上分別拴過龍牛馬猿。可惜暫時要壓勝這道大門,不然那袁首老兒,眼饞萬年了,先前路過此地,肯定要被他打碎一根,再將其餘三柱收入囊中才罷休。」

  張祿笑道:「歸根結底,還不是那仰止的姘頭,打不過你師父。」

  那袁首,正是王座大妖之一,在戰場上御劍扛長棍,長臂如猿猴,手上一串粗糙石子,皆是蠻荒天下歷史上憑空消失的座座雄偉山岳,先被化名袁首的大妖,以本命神通搬走,再精心煉化而成一顆手串石珠子。

  袁首此次去往浩然天下,東南桐葉洲和西南扶搖洲,都已去過,所到之處,但凡有那祖師堂的山頭,無論大小,一棍碎之。

  離真跳到大門口另外一根拴牛樁之上,學那張大劍仙盤腿而坐,小口喝酒,盤算著如何才能拐騙來第二壺。

  張祿問道:「你們家中大月又少一輪,先前賒月往返一趟,先後兩次,氣息有差,怎麼,她跟陳平安打過了一場?受傷不輕的樣子。」

  離真點點頭,惋惜道:「吃了點小虧而已,賒月姐姐多厲害,打個墊底第十一的,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她真生氣了,三兩下就打得隱官大人跪地磕頭,喊姑奶奶。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啊,虧得見到此事的人不多,就我跟龍君。而我又是那種守口如瓶的人,喜歡把話爛肚子裡,除非……有人請我喝酒,才稍稍多聊幾句。」

  張祿笑道:「不該送你酒喝的。」

  離真說道:「聽說你與陳平安是舊識?還打過很多次照面?」

  張祿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那根拴龍樁,「一個看大門的,外鄉人的來來往往,不都要與我打照面?」

  當初十三之爭,張祿落敗,就被貶謫來此看守大門。

  離真抬起頭望天,將手中酒壺輕輕放在腳邊柱子頂端,突然以心聲笑道:「看大門啊,張祿兄說得對,只是沒有全對。一把斬勘,最終遺落在你家鄉,不是沒有理由的。而那小道童看似隨便丟張蒲團,每天坐在這根栓牛柱附近,打發光陰,也是有道有法可依可循的。」

  離真轉過頭,滿臉憐憫,「你好像總是這麼心神不定,所以總是這麼下場不太好。」

  張祿竟是丟了一壺蘆花島儲藏仙釀給離真。

  離真驚喜笑道:「本來以為以後都喝不到張大劍仙的仙釀了。」

  張祿說道:「離真說幾句真話,多難得,理當有酒喝。」

  離真將有酒的酒壺,與那空酒壺,一左一右放在腳邊,破天荒有些感傷神色,喃喃道:「記得不如記不得,知道不如不知道。」

  真正的有識之士,得道之人,才會真正害怕那大道無常。

  張祿笑道:「看來陳平安打贏了賒月,讓你心情不太好。」

  離真一探手,對那正在喝酒的大劍仙笑道:「昔年神遊桂樹邊,垂下人間釣詩鈎,如今舉頭望明月,陸地劍仙飲天祿。多應景。我以一首打油詩與你打一壺酒,莫要讓故友手無掃愁帚。」

  張祿擺手道:「滾蛋。」

  離真哀嘆一聲,只好打開那壺酒,仰頭與歡伯暢談無聲中。

  不知道那個老瞎子來到劍氣長城,圖什麼。

  如果老瞎子與龍君捨生忘死地打起來,導致河床改道,就要亂上加亂了。

  離真又笑,與我何干?

  離真又哭,為何有我?

  張祿瞥了眼那個年輕劍修,看來在陳平安那邊,還是沒能討到便宜。

  困守一地已久的年輕隱官沒有失心瘋,萬般自由的托月山關門弟子,倒是快要瘋了。

  陳平安沒有一直站在高處城頭,一步踏出,身形急墜,想要就這樣筆直落地,不曾想尚未雙腳觸地,就挨了龍君毫無徵兆的一劍。

  龍君老狗太記仇。

  陳平安只好心意微動,現身於一個城牆大字離地最近的筆劃中。

  儘量離著那位老前輩近一些。

  在最高處與一位老前輩言語,太不敬。

  前輩計不計較,是前輩的胸襟肚量。晚輩在意不在意,是晚輩的家教禮數。

  不是只對老大劍仙和老瞎子是如此,陳平安行走江湖,千山萬水皆是如此。

  老瞎子腳邊趴著一條無精打采的老狗,百無聊賴,抬起一隻狗爪子,輕輕刨地。

  陳平安也就是無法破開甲子帳禁制,不然肯定要以心聲招呼龍君前輩,趕緊來看親戚,地上那條。

  老瞎子先與龍君說道:「不打架,我就跟隱官大人聊幾句。」

  龍君點點頭。

  老瞎子雖然脾氣臭,但是從來有一說一,信得過。

  然後老瞎子偏轉腦袋,「劍氣長城的方言,蠻荒天下的雅言,說哪個習慣些?」

  陳平安說道:「都隨前輩。」

  老瞎子笑了笑,陳清都確實最喜歡這種性情外圓內方、看似很好說話的晚輩。

  陳清都不太喜歡與人說心裡話,自古便是。

  就像阿良早年一路匍匐、偷溜上山,在自家門口瞎顯擺,說一個隻喜歡獨自喝酒的男人,一定是有很多故事的。

  當然阿良除了吹噓兼拍馬屁,說主人客人都是有故事的男人,也想要從自己這邊騙去些老黃曆的陳年舊事。

  老瞎子都沒讓他遂願,至於阿良登門帶來的酒水,不喝白不喝。

  老瞎子突然一腳踹飛腳邊老狗,駡道:「一頭飛升境,沒錢還能沒見過錢?!還是說地上有屎吃啊?」

  那條老狗差點就能從這處戰場遺址地底深處,刨出一件品秩尚可的遺失法寶。

  幾個翻滾,嗚咽一聲,它乾脆趴在地上不動彈了。

  陳平安笑容如常,確實確實,堂堂飛升境大妖,與一個小小元嬰境的晚輩,搶什麼天材地寶,要點臉。

  病懨懨的老狗撐開眼皮子,瞥了眼那個一襲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聽那幾位做客大山的劍仙說,這個年輕人,才是撿錢的高手。老瞎子你真是眼瞎,不去駡外人,反而駡自家狗。

  老瞎子以蠻荒天下大雅言與那年輕人問道:「你是如何知曉賒月的藏匿處?賒月現世沒幾年,托月山那邊都藏藏掖掖,避暑行宮不該有她的檔案記錄。」

  「晚輩在賭個萬一!」

  陳平安甚至懶得用那心聲,直接開口說道:「我幾乎同時祭出大小三座天地,賒月還是氣定神閒,甚至沒有選擇憑藉她的本命月魄,蠻橫破陣,與我互換大道折損,所以她幾乎是白送給我的答案,她也在賭,賭我找不出她。我同時維持三座大陣,需要損耗靈氣,而她就可以作那心月壁上觀,何樂不為。」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擊心口,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比眼前更近的,當然是我們修道之人的自家心境,都曾見過明月,故而心中都有明月,或明亮或黯淡罷了,哪怕只是個心湖殘影,都可以成為賒月最佳的藏身之所。當然前提是賒月與對手的境界不太過懸殊,不然就是自投羅網了,遇到晚輩,賒月可以如此托大,可要遇到前輩,她就絕對不敢如此莽撞作為。」

  老瞎子點點頭。

  比陳清都年輕那會兒,心思縝密多了。

  那會兒天下衆多劍修當中,以觀照思慮最多,謀而後動,龍君只會喊打喊殺,鋒芒畢露,陳清都在出劍之餘,則最喜歡睜眼看,看天下看天上,什麼都要學,至於腦子和心眼嘛,好像相同的歲數,還真沒眼前這個隱官多。

  所以說讀書人就沒個好鳥。

  老瞎子再次問道:「若是賒月樂意拼個一兩成本命月魄不要,也要將你那把古怪飛劍打碎,怎麼辦?」

  陳平安搖頭,終於以心聲言語道:「她做不到的,我放她走就是了。我會撤掉那把籠中雀,只維持那把井底月,大不了就用一枚五雷法印的崩碎,換取她的那一兩成月魄,來幫我淬煉飛劍井底月。即便如此,最後買賣還是不虧,有賺。」

  以天上明月粹然精魄,淬煉井底月,砥礪劍鋒,陳平安哪怕現在只是想一想,都覺得以後若有機會與賒月重逢,雙方還是可以試試看。

  其實當時留不留得住賒月,陳平安並沒有太大執念。

  尤其是通過以飛劍碎月之時的某些大道顯化,陳平安大致得知賒月在浩然天下,幾乎都沒怎麼殺人,陳平安就更沒有過重的殺心了。

  先前賒月剛剛登城頭,將她視為蠻荒天下的妖族。

  陳平安當然是怎麼痛快斬殺怎麼來,因為猶然身在大戰場,陳平安面對的,好像還是整個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

  可當變成一場名副其實的捉對廝殺,陳平安就立即更換心境。

  何況陳平安也擔心那賒月惱羞成怒,以全部真身的圓滿姿態,重返劍氣長城,來與他拼個魚死網破。

  所以最後收手,只截取了她的半成月魄。

  陳平安想到這裡,抬頭望向天幕處,日月星辰運轉有常,那裡原本算是賒月修道之地的虛空,她摘月到人間,一輪明月,月分二十,我得其一。很知足了。

  如果擱在家鄉那座中等品秩的蓮藕福地,就會是一輪極其明亮的懸空明月,中秋團團月,花好月圓人齊聚。

  每年八月十五,圓月如大鏡,天下福地所有人,賞月如對鏡,除了自己之外,可以看到所有想要看到的人。

  當然說好了,要送給開山大弟子當武道破境的禮物,陳平安沒有絲毫捨不得。

  城外大地上,老瞎子還是輕輕點頭。

  雖說這位隱官的讀書人身份,難免有些礙眼,可是一個年輕人足夠聰明,肯定無錯,如果還能多盼點世道好,就更好了。

  歷史上曾經有一位出身浩然天下小說家的書生,先是遊歷劍氣長城,再來十萬大山,輩分不低,修為尚可,找到老瞎子後,言之鑿鑿,說我們文人落筆在紙上,只寫世道如何真實,只需要寫盡世間慘事可憐人,翻書人如何感受,絕不負責,看書人是否絕望更絕望以至於麻木,更不去管,就是要所有人知道這個世道的不堪與難忍……

  結果就被聽煩了的老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巴掌將其拍了半死。

  倒不是老瞎子如何生氣那番言語,大道萬千,隨便你走。不是兒子不是弟子的,老瞎子懶得多管。

  只不過來我山中家門口,先壞了規矩,還敢空手而來,總得留下點什麼。

  之所以只是半死,不是老瞎子手下留情,而是那小說家老祖師匆匆趕來,出手救下了對方的殘餘魂魄,帶回浩然天下。

  一旁還有個幸災樂禍的阿良,一臉我可什麼都沒做啊的表情。

  後來阿良去而復還,難得不喝酒,說了幾句人話。說那樣的傳世名作,寫得再好,還是不夠好。還是一個懦弱者,要拉上讀者分攤心中難以消受之苦難。

  老瞎子當時問他為何自己不寫。

  那個狗日的只是斜靠柴門,雙手捋過頭髮,說我已經見過太多不用筆寫書的小說家,在人間只以人生作文,熠熠生輝,長篇長那千年萬年,短篇短那數十年。

  有些讀之心醉,有些見之心碎,可都是他阿良心中的真正好文。

  陳平安見那老前輩沉默許久,忍不住問道:「前輩此次前來,是有事要晚輩去做?」

  老瞎子收起思緒,搖搖頭,「就是來看看。」

  那條老狗只敢心中腹誹,老瞎子一雙眼珠子都丟了,看你大爺的看。

  它有些懷念那個狗日的阿良,老瞎子只有碰上那廝,才會比較沒轍。

  陳平安突然作揖行禮。

  老瞎子笑道:「怎麼,是要慫恿我多出力?」

  陳平安直腰後,「晚輩是感謝老前輩的大失所望,卻能獨自失望一萬年。」

  古語有云,山岳聳巍峨,是天産不平。

  這位無異於畫地為牢一萬年的老前輩,心中更有大不平。

  老瞎子點點頭,抬起枯瘦一手,撓了撓臉頰,破天荒有些笑意,「很好,我差點就要忍不住打你個半死。果然夠聰明,是個曉得惜福的。不然估計就不用龍君和劉叉來找你的麻煩了。」

  陳平安苦笑不已。

  這位能讓老大劍仙專程拜訪兩趟的老前輩,可不像是個會開玩笑的。

  老瞎子轉身離去。

  確實就只是來這邊看看,隨便聊幾句。

  至於與龍君,老瞎子沒什麼可說的,想必對方也是如此。昔年故友,形同陌路。

  那條飛升境的老狗,屁顛屁顛跟在老瞎子身後。

  龍君也隨之散去身形,恢復成一襲空蕩蕩的灰袍。

  陳平安突然喊道:「老前輩,阿良如何了?」

  老瞎子沒有轉頭,說道:「當個托山的王八,狗日的開心得很。」

  陳平安既憂心又放心,看來要想阿良有空常來,暫時是不用想了。

  陳平安最後所看一眼,山水禁制已經重開,只是心中所見,是那托月山,與劍氣長城,遙遙相對。山河迥異,故人無恙。

  又想要喝酒了。

  陳平安先偷偷摸摸從飛劍十五當中取出一壺酒,再鬼鬼祟祟騰挪到袖中乾坤小天地,剛從袖中拿出酒壺,要喝上一口,就被龍君一劍將那酒壺與酒水一並打爛。

  陳平安習以為常,身形一閃而逝,重回城頭,學那學生弟子走路,肩頭與大袖一起搖搖晃晃,大聲說那臭豆腐好吃,就著燉爛的老狗肉,想必更是一絕。

  陳平安並不清楚,他見不得劍氣長城的外邊天地。

  老瞎子卻清清楚楚「瞧得見」城頭風光。

  那條老狗趁著老瞎子心情尚可,嘟噥道:「我又沒招惹他,才見面一次,就開始惦念我這一身肉了,可恨可恨。」

  老瞎子譏笑道:「你也配招惹劍氣長城的隱官,誰借你的狗膽?」

  老狗不敢反駁,只敢乖乖搖尾乞憐。

  托月山千里之外一處大地上,老瞎子當初停步駐足處,已經臨時圈畫為一處禁地。

  擱放著一壺美酒。老瞎子故意將此物留在此地。

  駐守托月山的大妖都沒有去挪動酒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由著它孤零零擺在地上。

  哪怕已經確定了那壺酒水,並無半點異樣,就只是一壺尋常酒水。還是沒有大妖去動它。

  萬年以降,蠻荒天下,强者為尊。

  那個割據一方的老瞎子,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十四境之一。

  如今的蠻荒天下,在那個蕭愻走過一趟古井深淵後,則又多出一位,只不過她是以氣運合道蠻荒天下,並非純粹以本命飛劍合道天地。

  十四境實在太過玄妙不可測,兩者差距到底在何處,都沒人可問。

  事實上可以問那托月山下的阿良,只是誰敢去招惹,火上加油,雪上加霜?真當他離不開托月山嗎?

  托月山與阿良,既是鎮壓,更是一種形勢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

  畢竟是阿良自己不願讓出那條道路,來問劍托月山。

  一位按照輩分算離真師姐的大妖女修,浩然天下的美人容貌身段,來到托月山之下的混沌虛空中。

  她遠遠看著那個盤腿而坐的儒士法相,以數量極多的金色文字作為蒲團,挺像一位來此借山修道的世外人。

  她無法理解,為何這個男人會如此選擇,天下文海周先生,曾經為她解釋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真意。

  所以她更加不理解這個阿良的自毀道行。

  那個邋遢漢子瞧見了那托月山女修,立即坐直,「新妝姐姐,為何還是當年相見時的舊妝容?」

  化名新妝的女子大妖,憑藉記憶回想一番,然後皺眉道:「放你的屁!」

  自個兒的胡說八道,撞鐵板了?

  阿良最不怕這種狀況,一臉深情道:「看來新妝姐姐,對咱倆的初次相逢,記憶猶新,大慰我心。有幾個好男兒,值得新妝姐姐去記百年。」

  新妝嗤笑道:「你要是換個選擇,會用幾劍砍死我?」

  阿良有些羞赧,老婆娘真會開葷腔,讓我都要遭不住。

  新妝不解深意,只當這個男人又在神遊萬里,分心駕馭劍意,鎮壓雙方腳下的虛空異象。

  阿良覺得機會難得,得使出殺手鐧了。

  難得重逢,我英俊容貌依舊,劍術更高,想必那位姐姐都習慣了,那就來點才子佳人的。

  阿良咳嗽一聲,潤了潤嗓子。

  不曾想新妝冷笑道:「閉嘴。」

  這個男人,曾經獨自御劍遠遊蠻荒天下,因為惹禍不斷的緣故,他那御劍之姿,不少大妖都親眼見識過。

  一邊雙手撐腰,一邊大聲吟詩,美其名曰劍仙詩仙同風流。要知道他身後,還跟著術法轟砸不斷的追殺大妖。

  阿良嘆息一聲,美人不解風情,最煞風景辜負良人。

  新妝問道:「你有了這麼個境界,為何不好好珍惜?」

  阿良說道:「我可以真心回答,但是新妝姐姐也要先聽我一番言語。」

  新妝點點頭。

  果不其然,半點沒有意外。

  只見那男子以手拍膝,微笑吟詩。

  笑容不多,嗓門不小,「此為我阿良獨創的三別歌。」

  蜀道難,將進酒,夢遊天姥吟別留。

  琵琶行,長恨歌,賦得古原草送別。

  哀王孫,無家別,丹青引贈曹將軍。

  「若非押題,不然其實換成那泥功山,負薪行,一百五日夜對月。也是很不錯的。」

  「洗兵馬,贈花卿,江畔獨步尋絕句。嗯,換成三川觀水漲十韻,好像更好些。」

  「好傢伙,這般文思如泉湧,車軲轆似的剎不住啊,厲害的厲害的。」

  新妝說道:「胡扯夠了沒?」

  最後阿良點點頭,神色似笑非笑,雙手握拳撐在膝上,自言自語道:「好一個賈生慟哭後,寥落無其人。好一個醉為馬墜人莫笑,有請諸公攜酒看。」

  新妝安靜等待那個答案。

  你阿良為何如此不珍惜一位劍修的十四境。

  「因為我很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十四境。」

  阿良倒是沒有耍無賴,笑道:「可惜新妝姐姐,年紀不小,遠遊太少,所以不懂。畢竟不是劍客心難契。」

  新妝默不作聲。

  劍客也好,劍修也罷,一座天下都承認。

  唯獨這個男人過於用力去「假裝」的斯文人,實在讓人膩歪,總覺得何必如此,當你的劍仙便是。

  新妝曾經詢問周先生,若是浩然天下多是阿良這樣的人,先生會如何選擇。

  周先生笑言,那我就不來你們家鄉了,而阿良之所以會是阿良,是因為只有一個阿良。

  相傳阿良之所以一人仗劍,數次在蠻荒天下橫行無忌,其實是正是為了尋找周密,昔年浩然天下不得志,只好與鬼神同哭的那個「賈生」。

  只是周密始終不願意見他。

  阿良猛然站起身,神色肅穆,沉聲朗誦一番年少時讀書後、早早得其大神意的書上言語。

  目極萬里,心游大荒,魄力破地,天為之昂。

  雲蒸龍變,春交樹花。造化在我,心耶手耶?

  阿良所有的言語,化作一個個大如山岳的金色文字,砸入金色蒲團之下的深淵中。

  文字更顯化出那金色蛟龍,春風樹花,出沒白雲中,將那股沖天而起的煞氣壓下。

  儒家聖人,浩然正氣。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地底極其深遠處,有那天崩地裂的動靜,好似被阻攔道路,只得暫時退回,只是那殘餘聲勢,依舊緩緩傳到金色蒲團處。

  讓那新妝只覺得驚心動魄。

  男人雙手抹過腦袋,與那托月山女子大妖笑問道:「讀書人,猛不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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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六章 賈生讓人失望

  劉十六在離開落魄山,去往老龍城戰場之前,這個自稱「君倩」的魁梧漢子,下山前除了去霽色峰祖師堂敬香,還去了趟落魄山竹樓一樓,除了牆角擺放一張木板床,其餘更像書房些。

  小管家暖樹拿鑰匙開的門,周米粒手持綠竹杖和金扁擔,當那門神,挺起胸膛,站得筆直。

  劉十六翻開了一些桌上擺放齊整的書籍,書頁大多有密密麻麻的旁白注解,以小楷寫就,若是真的人字相契,那麼小師弟應該會是個很認真且喜歡較真的讀書人。畢竟當年大師兄崔瀺的珍藏書籍,也是這般,左右每逢在書上看到與崔瀺不同的見解,就會讓小齊代筆寫字,往往一本書籍上邊,會有數十處的書上打架。

  劉十六放回書籍,稍稍抬頭,望向牆上懸掛有一幅書齋對聯,藍底金字雲蝠紋。按照小米粒的說法,是小師弟從北俱蘆洲撿來的。

  山外風雨三尺劍,有事提劍下山去。

  雲中花鳥一屋書,無憂翻書聖賢來。

  劉十六看似粗獷,實則心細,幾乎一眼就發現對聯角落,鈐印有「陳十一」。

  文武兼備,修力修心。

  劉十六歸山之前,先去楊家鋪子為那位東王公護陣,再與阮秀一起去往天幕待客,得償所願,拳碎兩敵,兩場金色大雨,落在一洲北岳地界,五成金身碎片被長命道友收入袖中,五成轉贈披雲山。

  阮秀那個「小姑娘」,更誇張,竟然直接過門而入,走了趟天外。不知她能否見過禮聖了。

  歸山之後,劉十六有次得了個落魄山右護法私底下封賞的官職,「巡山使節」,小米粒說官兒不大,別嫌棄啊。

  漢子巡山時,橫著攤開雙臂,一條骼膊掛著一個小姑娘,一個粉裙,一個黑衣,他們一起走在晨曦中。

  有次巡山,則有個蓮花小人兒,坐在他的腦袋上,一起欣賞月色。

  青童天君在人間重開飛升台,對於一洲衆多地仙修士而言,可謂一樁天上掉下來的福緣,深厚至極。

  一座飛升台。

  名副其實的飛升去往一處古遺址,最終會有一座破敗天門聳立雲海上。

  在這個天臺抬升的過程當中,就是一種砥礪大道。

  每位地仙修士,只要穩住道心和魂魄不散,就可以登頂,雖然注定無法跨越那道禁制森嚴的遠古大門,但是修士能夠站在雲上天門外,就算功德圓滿。

  不斷有修士從飛升台墜落,重返人間,收穫大小,只看隨台登天之高度。

  十之七八,都有大收穫,清風城城主許渾,身披瘊子甲,在飛升臺上,始終心神穩如山岳,終於一舉破開元嬰瓶頸,躋身上五境。

  風雷園劍修劉灞橋,相對比較可惜,由於劍心存在瑕疵,止步於元嬰境,其實他原本有了一絲大道契機,可應該是心魔作祟,反而受傷不輕。跨出一大步後,非但沒能順勢再跨出第二步,反而小退些許。可哪怕只是從金丹境劍修成為實打實的元嬰境,劉灞橋在即將卸去園主身份的師兄黃河那邊,就算有了個不錯的交待。不然劉灞橋無功而返,劉灞橋覺得就師兄那脾氣,都能夠將園主轉送別人,再將自己封山禁足百年,這輩子不練出個元嬰就別想著下山了。

  劉灞橋與許渾一樣登頂雲海上,很快就又不由自主地退回人間,劉灞橋重遊小鎮,去了趟督造官衙署,與那初次見面的曹督造相逢投緣,一起飲酒。

  雲霞山金丹女仙蔡金簡,屬￿比較讓人意外,以她的資質,山上幾位祖師爺,其實都不看好她此生能夠躋身元嬰,可這次竟然咬牙支撐到了最後,雖然只是瞥見那天門一眼,也算大功告成。

  此次蔡金簡可算一步登天,不出意外的話,她此次返回師門,除了先前的那把祖師堂交椅,還該是雲霞山歷史上一位最年輕的女子祖師了。

  寶瓶洲的不少仙府,往往是修士成為金丹客,除了能夠單獨開峰、昭告一洲之外,還能夠在山水譜牒上,相當於抬升一個輩分,若是有幸躋身元嬰,再高一輩。

  至於上五境,大可以開山立派去。

  蔡金簡退出飛升台後,獨自一人,來到一座舊學塾外,她望向空無一人的學堂,不知在想什麼。

  黑衣男子姜韞,作為雲林姜氏子弟,沒有立即直奔雲林姜氏坐鎮的那條東海戰線,去與師父和大都督韋諒匯合,而是稍作停留,與那劉灞橋蔡金簡的選擇差不多,在這昔年的驪珠洞天小鎮上,一人故地重遊。

  只是等他去了那座鐵鎖井,便有些失望,昔年那條垂入井底的鐵煉,給他扯出後,就早早煉化為本命物了。

  既讓他將一座人身小天地,成功淬煉為失傳已久的「鐵山叢林」、「瑩澈道場」,又有了一件攻守兼具的仙家重寶。

  這次姜韞亦是躋身了元嬰境。

  其餘地仙,境界攀升,各有高低。能夠見到天門古貌的幸運兒,到底還是少數。

  秘密趕赴此地的一洲地仙當中,只有那十之二三,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全然無所得,很快就摔出飛升台。

  只是卻不敢流露出半點異樣臉色。

  唯一的「補償」,大概就是沒有在此破鏡,地仙事後去往老龍城戰場,需要積攢的戰功,就不用太多。

  隋右邊在那書簡湖真境宗內,破開龍門境瓶頸沒多久,算是這撥人當中資歷最淺的那位金丹地仙。

  但是隋右邊從純粹武夫中途轉去修行,這都能夠成為劍修,已經算是一樁大怪事,在十多年間,就成為一位金丹劍修,更是驚世駭俗。不過玉圭宗和真境宗,一炷香火的上下兩宗,都幫著隋右邊隱瞞極多。

  所以如果不是玉圭宗下宗嫡傳的障眼法身份,此次飛升台聚會,皆是寶瓶洲地仙,哪個不是將人心修煉成精的貨色,肯定要對隋右邊大起疑心。

  可是隋右邊此次未能破境,只是到了金丹境瓶頸。

  她只是看了些比一般地仙更多的天上風光。

  願隨夫子上天臺,閒與仙人掃落花。

  可惜身邊無夫子,天上無仙人。

  其實隋右邊是有一定機會躋身元嬰的,但是隋右邊不知為何,在所背長劍願意為她護道一程的關鍵時刻,隋右邊反而刻意壓制了那把痴心的出鞘。

  由於並未出劍,不願以劍意抵御天上罡風,她單憑修士體魄穩固心神,失去了更大的機緣。

  隋右邊退出飛升台後,劍心澄澈,非但沒有半點頽喪神色,道心反而更加堅定,她在騎龍巷的壓歲鋪子,買了些糕點,然後御風去往州城。

  與隋右邊一起離開書簡湖的真境宗嫡傳,都是宗主韋瀅從上宗九弈峰帶來寶瓶洲,兩位與隋右邊同行北遊之人,皆是韋瀅的嫡傳弟子,與他們師父一樣都是劍修,那個年輕女子,名為歲魚,總喜歡吵著去劍氣長城砥礪大道,要去親眼驗證那劍仙米裕,到底有無師父那般容貌俊美。

  一個男子,名為年酒,好像除了修行練劍之外,對於世情庶務一竅不通,他唯一可做之事,就是攔著心愛師姐不要去劍氣長城了。

  不過記錄在真境宗山水譜牒上的名字,卻是韋姑蘇和韋仙游。

  兩人的本命飛劍,分別是「魚龍」和「酒壺」,都是師父韋瀅幫他們取的,歲魚喜歡她的,年酒也喜歡自己的,因為酒壺之中,別有洞天。

  他們要比隋右邊稍早退出飛升台。

  他們先前暫住於州城內的一座仙家客棧,掌櫃的姓董,年紀不大,在北岳地界,有那董半城的美譽。

  哪怕眼光挑剔如歲魚和年酒,也覺得客棧環境幽靜不俗,以後再來,就要首選此地。

  歲魚以心聲言語道:「隋右邊長得這麼好看,師父都喜歡,你怎麼不去喜歡?」

  年酒實誠答道:「只喜歡會喜歡自己的。」

  歲魚大怒,駡了榆木疙瘩的師弟一句,「去死!」

  隋右邊身形落在客棧大門外,董水井的仙家客棧規模不大,規矩不小,哪怕是住客,都不能隨便御風,出入此地,只能走門。

  隋右邊找到了韋姑蘇和韋仙游,只說道:「去牛角渡。」

  那韋仙游看了看那位隋右邊,看久了她,還是次次有驚艶之感,年輕人再看了看師姐,心想師姐你再這麼蠻橫不講理,我可就要喜歡別人去了。

  隋右邊和兩位真境宗嫡傳,都有劍符,能夠在龍州地界御風遠遊,隋右邊作為落魄山嫡傳,自然早就擁有一枚龍泉劍宗打造的關牒劍符,只是花真境宗的錢,多得一枚,也無妨。

  隋右邊背劍御風,去往牛角山渡口。

  失而復得的那把長劍,既是痴心,也是吃心。

  只是不知誰吃了誰的痴心,誰是夫子誰是負心人。

  ————

  一男一女,連夜離開清風城地界,一路小心隱匿身形,斂藏蹤跡,只是等到進入北岳地界,就好似遊山玩水一般,雙方年齡懸殊,老者身形佝僂,少女面容清麗,不算太過出挑,老者時不時取出一枝梨花,輕輕拈動,少女見此倒也不羞惱,這位顔掌櫃若是真敢如此,誰占誰便宜還兩說呢。

  那老者比較過分,還要取笑她如今是鄉下姑子鄉里樣兒。

  正是朱斂和清風城的狐國之主,一個返回家鄉。一個遠遊他鄉。

  如今的清風城,一定很雞飛狗跳。

  狐國之主,化名沛湘。元嬰境,七條狐尾。

  一座狐國,到底是放入蓮藕福地,相對與世隔絕,還是選擇將狐國安置在某座藩屬山頭,朱斂主要是看沛湘自己的意思。

  可事實上,沛湘到現在還是不太相信一座落魄山,能夠擁有一座中等福地。說到底,她只是相信朱斂,又不相信落魄山。

  朱斂笑道:「忘記提醒你一句,到了我家公子山頭,務必務必牢記一個道理,以誠待人。」

  沛湘有些惴惴不安,愈發神色柔弱,風流滿身,咬了咬嘴唇,「你還是說得具體點,我記性好,低眉順眼做人做事慣了的。」

  實在是她與清風城許氏打交道久了,最怕「山上」二字。

  朱斂搖頭道:「我一多說,你會懈怠。而且也不需要我多說什麼,我家落魄山上,風和日麗得很,山外風雨,只是拿來賞景之物。別處山頭,比如清風城,分銀子都有人駡。落魄山不一樣。」

  她又問了個問題,「落魄山上,有沒有比較小心眼的女子,我也很怕這個。」

  那個許氏婦人,確實讓沛湘至今忌憚不已。

  只是一想到那婦人當下的尷尬處境,沛湘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女子比較喜歡為難女子。那婦人大概是覺得相貌不如自己,最喜歡往自己綉花鞋裡,天天放那軟釘子,現在遭報應了吧?

  用「顔掌櫃」的話說,就是反正許渾剛剛躋身了上五境,正好為清風城沖喜。

  清風城確實擅長造勢一事,先是嫡女嫁給上柱國袁氏庶子,又欲語還休的,許氏好像用那個心機深沉的嫡子,與那正陽山陶家老劍仙一脈聯姻。如今許渾跨過天大門檻,躋身上五境,以清風城的脾氣,若非一座狐國不翼而飛,別說北俱蘆洲,估計消息都能傳到皚皚洲去。

  朱斂笑言一個人得意忘形,容易吃耳光。讓沛湘深以為然,十分快意。結果當時她就挨了朱斂輕輕一巴掌,說你呢。

  黃昏中兩人途徑熱鬧繁華的紅燭鎮,只要過了棋墩山,那落魄山,就算近在眼前了。

  沛湘如釋重負,仰頭便清晰可見那雲海繚繞的披雲山了,讓她又吃了顆定心丸。

  朱斂在一處市井鋪子買了很多瓜子,然後帶著沛湘去往一條街巷。

  沛湘以心聲輕聲問道:「是要見什麼人?」

  朱斂帶著身邊這位狐國之主,走在行人如織的街道上,笑答道:「沖淡江水神,李錦。」

  朱斂補充了一句,「他賣書,我買書,一直關係不錯,遠親不如近鄰嘛。」

  之前因為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的事情,難免會讓李錦兄弟心有芥蒂,畢竟兔死狐悲,是人之常情。

  此次路過,得順便解一解那位掌櫃的心結。

  畢竟朱斂最擅長對付的,從來不是女子。

  女子需要對付嗎?

  反正朱斂是從來不需要的。

  沛湘心中了然,腳下這紅燭鎮,位於三江匯流處,便有了三位江水正神,其中李錦剛剛被大驪封正沒幾年,祠廟香火倒是不差。

  狐國本就是個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地方,山上消息流轉極快,所以沛湘對於一洲秘聞密事,所知頗多。

  至於朱斂與李錦相熟,沛湘還不至於如何驚奇。畢竟那李錦雖然品秩不低,可畢竟才是一位大驪「山水官場的新人」,說不定需要與落魄山打好關係,與落魄山熟絡了,差不多就等於跟披雲山魏大山君攀附了關係。

  元嬰狐魅「沛湘」,雖然與那魏檗只有一境差距,可雙方無論是身份,還是真實修為,雲泥之別。

  如今有個小道消息開始流傳開來,說那魏山君的金身,得了那三場金色大雨的浸潤和淬煉,很快就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相當於修道之人躋身仙人境界,再次成為一洲五岳中金身最為精純、法相最高的一尊山君。

  掌櫃是個容貌俊美的黑衣青年,躺在藤椅上,一邊持壺飲茶,一邊看書。

  只是沛湘也沒多看李錦幾眼,容貌風姿一事,最怕貨比貨。

  李錦見到了覆有面皮的朱斂後,很快就認出對方的身份,沒辦法,對方熟門熟路得過分了,書架上為數不多幾本與艶本沾邊的書籍,幾個眨眼功夫,就給那傢伙拿在手中,以前經常愛不釋手,天人交戰,最終還是不捨得買的,今兒闊氣啊,毫不猶豫,大有一種「老子是讀書人,買書哪怕只看一眼價格,就算愧對聖賢書」的架勢,看來朱斂出門一趟,掙著大錢了?李錦瞥了眼那「少女」,由於是坐鎮一方水運的江水正神,稍稍看出些端倪,境界高低還是無法確定,沒關係,這本就是個答案,那就是元嬰了?對了,清風城許氏有座狐國,名氣很大,狐皮美人更是遠銷一洲王朝、仙府,好一個狐媚子,怎麼,上了朱斂的賊船?落魄山是打算與清風城徹底撕破臉皮?這朱斂,果然是落魄山的主心骨人物,哪怕年輕山主不在家,都能夠如此決斷。

  李錦心中有了一個個猜測,可是只當沒有認出朱斂,更不多看那沛湘,依舊喝茶看書,當他的書肆掌櫃,愛買不買,砍價滾蛋。

  大概真正的聰明人,就是李錦這樣,看破了不說破,假裝傻子。

  無論是生而為人的幸運兒,還是好不容易修煉成形的山澤精怪,好不容易學會了開口說話,卻又要學會不說話才算聰明,這個世道唉。

  朱斂打了個響指,沛湘立即取出一件硯池方寸物,舊有銘文二字「山君」。

  後來朱斂又以小篆銘刻一串文字和一個畫押。

  石壽萬年,紙壽千年,人壽百年,真心幾年。

  朱斂的私人花押為「不言侯」。

  朱斂接過硯池,如何打開這件方寸物的山水禁制,沛湘早已與他完整告知。

  她其實還有一件珍惜異常的咫尺物,算是狐國的寶庫財庫,也算她的私房錢,她半點不怕朱斂染指,只不過朱斂不感興趣。

  當女子身心,皆與某位男子坦誠相見,那男子若是稍稍講點良心,就該負擔。

  朱斂恰好最怕這個。

  所以朱斂對這位狐國之主,可沒有半點綺念。

  朱斂取出了兩幅工筆白描的小品畫卷,先將其中一幅攤放在櫃檯上,轉頭對那水神笑道:「掌櫃的來掌掌眼?」

  李錦聞言後起身,笑著將茶壺與書籍放在一旁花幾上,茶几之上,原本就擱放了一隻浮雕雲龍紋銅花器,精美異常,根根龍鬚,纖毫畢現。

  銅花器當中,斜插數枝桃花。

  李錦來到櫃檯旁,會心一笑,「這位客人,我以錢購買便俗了,不如咱們以書換畫?」

  沛湘也是頭一次看到這幅畫,大概是在那清風城的香料鋪子,「顔掌櫃」得閒時隨手為之。

  她瞥了眼朱斂。

  她明眸善睞,秋波流轉。

  對於李錦的提議,朱斂不置可否,打開了第二幅畫卷。

  第一幅所繪,是那鯉魚高士圖,文士相貌清雅,騎乘一條大鯉,鯉魚只露出首尾,龐然身軀籠罩於茫茫白雲中。

  朱文鈐印小篆八字,吾心深幽,大明境界。

  另外一幅,則是龍門俯瞰激流圖,是那文士一手撐住龍門大柱,則以白文鈐印八字,魚龍變相,出神入化。

  李錦笑意更濃,嘖嘖道:「朱斂老哥,大手筆啊。」

  朱斂點頭笑道:「李錦老弟,好眼光啊。」

  李錦視線沒有長久停留在畫卷上,斜靠櫃檯,「說吧,什麼價格。千金難買心頭好,當我討個好兆頭,就是穀雨錢,都好談。」

  化名李錦,真身錦鯉。

  朱斂拍了拍沛湘的手背,她便會意,動作輕柔,小心卷起畫卷,繫好繩子。

  朱斂笑呵呵道:「咱們以錢財往來已久,今兒不談錢,以書換畫就是,如何?」

  李錦看了眼兩幅畫,收回視線,搖頭而笑,「還是老規矩,親兄弟明算帳。」

  朱斂不以為意,大笑道:「那就送給李錦老弟!」

  李錦這才點頭,伸手覆在畫卷上,「承情。鋪子以後就為朱老哥破例,書籍一律八折。」

  沛湘何等聰慧,立即知曉雙方深意。

  朱斂以大管家的身份,希望落魄山與沖淡江多走動,各取所需,多積攢香火情。

  只是李錦也以沖淡江水神的身份,婉拒了朱斂的結盟。

  朱斂就退了一步,雙方稱兄道弟,只是一份私交友誼。

  一場好聚好散。

  朱斂帶著沛湘去往與紅燭鎮山水相依的棋墩山。

  徒步行走時,朱斂撿了根樹枝當做行山杖,愈發像個年邁老人了。

  沛湘隨口問道:「若不是白描,將那條鯉魚繪為鮮紅色,豈不是更熨帖他心?」

  朱斂搖搖頭:「打個比方,我知道沛湘是狐魅根腳,可若是當著沛湘的面,見一次就喊一聲狐狸精,合適嗎?不合適的。不出意外,李錦自己會為畫卷添色,無需外人代勞。」

  朱斂笑問道:「不信是吧,咱們賭一賭?小賭怡情,一顆雪花錢。」

  沛湘不願與他賭,誰勝誰負又無半點意義。

  這一路行來,不僅是沛湘這位元嬰境狐魅,寶瓶洲所有地仙修士,稍稍仰頭,便可見到那覆蓋一洲的朵金色蓮花。

  以寶瓶洲為一隻寶瓶,開出一朵蓮花。

  隨風搖曳春風中。

  這等異象,便是沛湘都要覺得匪夷所思。

  只不過時日一久,也就見怪不怪,只當是人間罕見的美景去欣賞。

  在這還鄉路上,朱斂卻很少欣賞這份賞心悅目的美景氣象。

  朱斂只是與她詢問了那書上記載的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真的掌管花信香澤。

  沛湘就只當是一位純粹武夫大宗師,對此不上心。

  朱斂也不願與她說那些內幕,終究才是好聚,能否好散,善始善終,又不只是他一人事,人心脆如琉璃碎。

  除非公子在山頭。

  朱斂揀選了一條棋墩山僻靜小道,以前裴錢和周米粒來這邊等公子,都喜歡走這條道路。相信那會兒的裴錢,沒少耍那套瘋魔劍法。

  離鄉多年,變化很大。

  比如先前在紅燭鎮,得知這棋墩山就多出了一座山神祠,而落魄山就同時少去了一位山神。

  落魄山上的那座山神祠,已經搬遷來了棋墩山,品秩不變,看似官場平調,實則貶謫無疑。

  沒了匾額與神像,建築依舊保存。

  這個舉措,是山君魏檗與大驪王朝的一種心有靈犀。

  山神宋煜章沒什麼怨言怨氣,好像早已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

  反而在搬遷之前,第一次走出本就沒什麼香火的祠廟,在落魄山四處逛了逛。大有無官一身輕的意思。

  朱斂其實很能理解那個宋煜章。只是既然各為其主,當朋友就免了。只是朱斂也從不攔阻裴錢她們去山巔祠廟遊玩。

  除了山神祠一事,朱斂還得了沖淡江水神李錦的一句祝賀。

  因為黃湖山那條大蟒,竟然有膽子離山走江了,既然李錦道賀,那位黃衫女肯定是走水成功了。

  李錦謹慎,先前在書肆,只以心聲與朱斂語言此事。

  而沛湘作為實打實的元嬰修士,先前哪怕身在龍州邊境,依舊能夠心生感應,她立即御風高處,遠眺龍州水運的急劇變化,斷言是有水中大物在走水。

  朱斂覺得行走沉悶,便乾脆與沛湘說了這件事情,與她說了個大概,只是比沛湘胡亂瞎猜那條水蛟的根腳來歷,肯定要更接近真相。沛湘先前御風在天,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雖然三江匯流處,山水氣運激蕩不已,又有神靈施展障眼法,使得視線模糊不清,沛湘認定那條走水時氣勢驚人的大蟒,定然是龍泉劍宗的護山供奉之類的顯赫存在,不然怎能如此走水順暢,洪水滔滔不說,好像還有沿途各地水神幫忙護駕似的,以免大水沖岸,殃及百姓,遭來天譴。尋常水裔走水,不被各地山水神祠處處刁難,就已經是萬幸了。

  在山下的凡俗夫子眼中,在大驪舊版圖屬￿疆域格外廣袤的龍州地界,不過是接連暴雨,白晝如夜,天昏地暗,江河洶湧。

  只是在山上修士看來,卻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走江化蛟。

  既然沛湘早就提及,如今又鄰近家鄉,朱斂就不再隱瞞什麼,「她叫泓下,在落魄山一處藩屬山頭修行已久,與你如今可算半個自家人了。都是女子,要是性情相合,你們以後多往來就是了。落魄山沒有什麼小山頭不小山頭的忌諱,都是擺在檯面上的,親疏有別,就是親疏有別。」

  反正山規就那麼幾條,連小米粒都能背誦得滾瓜爛熟。

  沛湘微微訝異,埋怨道:「這等不容小覷的助力,你事先都不與我說?」

  一條元嬰境水蛟!

  完全可以當半個玉璞境練氣士看待!

  這等天生肉身强悍、兼具本命神通的水蛟,劍修之外的元嬰境修士,誰敢輕易招惹?!尤其是那些個鄰近江河大水的仙家門派,一旦與之結仇,簡直就是閻王爺發請帖,收下是死,不收也是死。

  如果清風城許渾不是已經躋身了上五境,作為兵家修士,他又以

  殺力巨大,名動一洲,不然落魄山光是有這條水蛟壓陣,加上朱斂,就完全可以與清風城硬碰硬掰手腕了。

  「泓下姑娘,走水化蛟,能讓沛湘寬心幾分就好。」

  朱斂笑了笑,面對沛湘的震驚,他只是提了這麼一嘴,就沒有多說什麼。

  不湊巧,在家鄉那邊,泓下都不敢去落魄山說句話的。

  如果朱斂沒有記錯,泓下連霽色峰祖師堂,都還沒見過一眼。

  朱斂當下比較不放心的,還是那個陳靈均在北俱蘆洲的大瀆走江。

  既然如今還沒有確切消息傳到寶瓶洲,就意味著陳靈均尚未走水。

  倒是不太在意陳靈均遠比泓下誇張的那個走水結果,朱斂只是擔心陳靈均的性子太跳脫,出門在外,沒個照應,容易吃虧。就陳靈均那脾氣,在家鄉這邊還好,反正早就乖乖認命了,打死都不會死要面子了,美其名曰「天下恩怨一拳事」,可是在外邊,大概就又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了。

  沛湘心情大好,摘下一朵樹花,遞給朱斂。

  朱斂擺擺手,笑道:「人越醜,才越愛戴花。還是你戴吧。」

  昔年藕花福地,是有那男子簪花習俗的。不然後世就那簪花郎周仕了。

  沛湘瞪了他一眼,卻還是簪花在鬢。

  朱斂可以御風遠遊,沛湘也是元嬰地仙,興之所至,就無所謂腳下道路有無了,朱斂來到棋墩山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脊,只是與那宋煜章所在山祠已經有些遠。

  朱斂雙手負後,站在一棵古松枝頭,會心一笑。

  可見落魄山矣。

  沛湘坐在樹枝上,雙指輕輕抵住鬢角耳邊那樹花。

  朱斂感慨道:「哪家敢掛無事牌,豆腐青菜有太平。吃得下,穿得暖,今兒睡得著,明兒起得來。就是我們這些凡俗夫子的太平世道。」

  沛湘打趣道:「非是我自矜自誇啊,你我如何能算凡俗夫子?」

  朱斂抬頭望天,輕聲道:「哪怕只在一人之下,皆是俗子。」

  朱斂舊家鄉,哪怕晚輩丁嬰武道境界更高些。可要論心境,未必。丁嬰屬￿應運而生,趁勢而起,拳法高不高,其實在朱斂眼中,亦是身外物。

  按照後來裴錢的講述,丁嬰最少便未能做成朱斂當年事。甚至可以說,後來魔頭丁嬰所走之路,就是武痴朱斂踩出來的那一條。

  那頂仙家高冠,便是朱斂隨手丟給年輕丁嬰之物。

  朱斂一人殺九人,殺絕天下高手,眼中身邊皆無人。

  只是朱斂沒覺得那是什麼壯舉,距離心中所想,還差得很遠。

  比如落魄山上那位前輩,已在朱斂心中高遠處,朱斂得一步步走過去,才能看得真切。

  落魄山上三幅掛像之一,有武夫崔誠。

  而當年將已經瘋瘋癲癲百餘年的老人,引到落魄山,正是緣起於那位托鉢雲遊、最終步步生蓮的中年僧人。

  沛湘伸出手指,道:「那就是落魄山?」

  朱斂點頭道:「環水皆山也,環山皆水也。其中最為蔚然而深秀者,吾鄉也。」

  沛湘玩笑道:「這麼酸,很會做酸菜魚?」

  因為朱斂曾經開過玩笑,自詡為廚藝第一,拳法尚可,琴棋書畫也湊合。

  朱斂哈哈笑道:「沛湘你湊巧說到這裡了,我就提醒一句,在落魄山,除了公子,誰都別談什麼酸菜魚,不然容易被記在賬本上。」

  天河璀璨的夜幕中,兩人重新行走在棋墩山道上,朱斂緩緩走樁,沛湘無所事事,便仰頭賞景。

  最後來到棋墩山最後一處高坡,朱斂收拳,眺望遠方,沒來由感慨道:「夢醒是一場跳崖。」

  沛湘笑問道:「何解?」

  朱斂搖頭道:「無解。」

  沛湘並未深思此語。

  朱斂偶爾言語,往往奇怪,讓人摸不著頭腦。

  她又忍不住想起那條已經與自己同境的水蛟,「那條大蟒的走水,運道真好。是不是你們大驪龍州,龍州這個名字取得好?」

  朱斂說道:「龍州名字再好,也不如我家公子名字嘛。」

  沛湘伸出一根手指,輕揉眉心,頭疼。

  朱斂朱斂,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懷疑一件事了啊。

  朱斂自言自語道:「狗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一眼天地,真的是真嗎?我越來越不確定。」

  朱斂很快就又說道:「只是痴人夢囈,沛湘不用在意。」

  沛湘問道:「若是我問你,你回答了我,豈不是可以反過來證明你?」

  朱斂搖頭感慨道:「我豈能知道你是不是真,問了白問,答了白答。」

  沛湘有些惱火。

  只是她又有些釋懷,朱斂能夠如此坦誠,已經很不把自己當外人了。

  沛湘問道:「那麼到底誰才能給你一個答案?」

  朱斂抬起一手指向天幕,又伸手指向遠方,最後輕輕拍掌,「日月在天,一個明字。我心光明,一個好人。由這個人告訴我答案,我便相信。」

  朱斂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放心,我很少如此的,近鄉情怯使然。」

  沛湘有些心亂。

  大概一個會這麼想的人,會很奇怪,又很孤獨。

  朱斂卻已經收拾好心緒,繼續趕路。

  昔年獨行家鄉天下,披星戴月朱衣郎。

  ————

  夜幕中,阮秀站在玉液江畔。

  臨時在此養傷和穩固境界的泓下,立即運轉神通,趕緊出水登岸,來見阮秀。

  化蛟之前,面對阮秀,泓下戰戰兢兢,不曾想化蛟之後,更加魂不守舍,不由自主。

  所以化蛟成功的泓下,先前那份心中難以抑制的喜悅,最少消去一半。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猶猶豫豫,怯怯生生,在泓下現身後片刻,也跟著來覲見阮秀。

  阮秀看著她們倆,一個化蛟水裔,一個封正水神,阮秀沒有說話,只是小口吃著一塊壓歲鋪子的桃花糕。

  這段玉液江水域,早已被水神娘娘將所有水府官吏、江水精怪驅逐,就怕不小心觸怒眼前這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

  先前得了阮秀「旨意敕令」,在那夜幕暴雨中,黃衫女惴惴不安,選擇一處源頭水,現出真身,開始走水。

  如今龍州能算仙家山頭的,其實就三座,龍泉劍宗,披雲山,落魄山。

  所以這次走水,順利得讓化名泓下的黃衫女,只覺得做夢一般。

  先是從一條源頭溪澗走出大山,有神位卻無祠廟香火的龍鬚河河婆馬蘭花,那河婆只敢諂媚送行,同時幫著拘押洪水,然後是經過最為水運濃厚的鐵符江,有那大驪第一等江水正神楊花坐鎮,她沒有現身,卻也壓制水勢,再然後是路過一小段的綉花江,最後逆流那條最為險峻、水性最烈的沖淡江,兩位江水正神都護駕猶如護道,泓下就是這般順遂無礙,走江化蛟了。

  最後還能去往玉液江一處靈氣充沛的天然水窟療傷。

  是那位水神娘娘親自來邀請的「泓下道友」。

  玉液江水神娘娘實在艶羨這條大蟒的機緣。

  反觀自己,莫說是大道福緣,好像就只有災殃禍事。

  那青衣女子不說話。

  泓下和水神娘娘便更加噤若寒蟬。

  阮秀吃著糕點,看了眼泓下,「不堪入目。難怪會輸給一條小泥鰍。」

  泓下小心翼翼瞥了眼阮秀的手腕,一條火龍盤踞如手鐲。

  原本死氣沉沉的那條火龍,立即眼珠靈巧轉動,最終死死盯住泓下。

  泓下立即心中一震,趕緊偏移視線,艱難穩住道心,才不至於順著本心挪步後退。

  火龍已是上五境,絕對是上五境!

  阮秀大概不清楚,自己吃糕點的慢悠悠,對於她眼前兩位而言,就是一種莫大煎熬,如魚在油鍋,大火烹煮。

  估計就算清楚了,她也不會在意就是了。

  阮秀剛剛返回浩然天下。

  還是那位中年儒士幫忙開的門。

  怕爹駡她胡鬧,就先來這邊躲躲。

  因為心情不佳,看這泓下,自然就沒什麼好臉色。

  阮秀輕輕抖了抖手腕,在天外得了一場奇異「走水」的火龍,對主人溫馴萬分,繼續酣眠。

  最一般的山澤水裔之屬,能夠成功走水一條大河,就已經算功德圓滿,運氣好,血統正,說不定就能得到蛟龍之屬的某種祥瑞特徵,例如龍爪,龍鱗,或是龍鬚。

  就像那桐葉洲黃鱔大妖,昔年試圖走水埋河,若非那位水神娘娘百般阻攔,其實早就走江化蛟了。

  至於本就是蛟龍之屬的大澤水裔,則需要最少走過一條大江,才可算是被天道封正,除了擁有一副名正則言順的蛟龍之軀,關鍵是可以孕育出一顆本命蛟珠。

  只是三千年前,那場殃及天下所有水裔的浩劫,被視為世上再無真龍,只剩下血統不正的衆多龍裔。

  加上浩然天下的大瀆,就那麼幾條,一路上往往宗門林立,蛟龍哪敢造次,別說走水數萬里,躲在僻靜水底,尋一處水運相對濃郁的老巢,隨便掛個某某龍宮、某某水府匾額,就已經燒高香。

  故而走瀆成功、再化龍的大蛟,三千年未有。

  天下蛟龍之屬、萬千水裔,哪個不想化龍?可是誰敢?

  因為沒有誰敢斷定,當年那個殺絕真龍的不知名劍仙,會不會再次出劍。

  直到寶瓶洲,有一條渾身雪白甲鱗的蛟龍,走水一洲大瀆,真龍歸位。

  一舉攫取了一份不可估量的天下水運。

  泓下這條小蟒,比那泥瓶巷稚圭,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稚圭走瀆時跟在身後的那條小東西,都還是不如。

  阮秀朝玉液江水面,抬了抬下巴,「都回吧。」

  一條水蛟,一位水神,如獲大赦。

  她們立即沒入水中,在江底遙遙對視一眼,都不敢以心聲交流,雙方只覺得同病相憐。

  阮秀皺了皺眉頭,依舊看著眼前河水,問道:「好看嗎?」

  有一位老舟子,撐蒿緩緩沿水而下。

  哪怕相隔十數里,那阮秀的嗓音,老舟子還是清晰入耳,並未作答,只是嘖嘖稱奇。

  一位年輕女冠站在船頭,望向那阮秀,微笑道:「阮姑娘,又見面了。」

  阮秀以前對那個以神誥宗女冠身份,遊歷驪珠洞天的賀小涼,印象還可以,可是如今,就算不得好了。

  北俱蘆洲清涼宗,宗主賀小涼。

  身邊站著一位從骸骨灘壁畫城走出的騎鹿神女。

  她得到授意,站在了主人賀小涼身後,因為方才她只是看了那青衣女子一眼,就覺得刺眼,開始心神不寧。

  賀小涼與半個師兄的老舟子,前不久得到了一道玄之又玄的師尊法旨。

  只有兩件事,一件與陳靈均有關,已經事了,再就是讓賀小涼重返寶瓶洲,去找泥瓶巷稚圭和杏花巷馬苦玄,賀小涼可以順便見見某位師兄。

  至於老舟子,相較於那個師弟,更想去老龍城見桂夫人。

  李希聖一步跨越中土神洲,來到家鄉的福祿街大門外。

  拜見了父母后,李希聖來到妹妹住處的那座小池塘。

  看著裡邊一隻金色小螃蟹,微笑道:「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

  ————

  朱斂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舊緩緩而歸,臨近落魄山的山腳門口,沛湘看到一個黑衣小姑娘,雙手環胸,懷抱綠竹杖和金扁擔,站得筆直,瞪大眼睛,好似是個負責看守山門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們落魄山,真是……」

  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風了。

  朱斂介紹道:「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

  沛湘笑出聲。

  朱斂說道:「又沒騙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譜牒上的右護法,霽色峰祖師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將信將疑,「真的假的?!」

  朱斂呵呵一笑,「對了,你等會兒見了小米粒,只管開門見山寒暄一句,『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啞巴湖大水怪』,她會很高興的。」

  他抹掉臉上那張面皮,恢復落魄山老廚子的那張。

  沛湘也摘掉了麵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後一路飛奔到朱斂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廚子老廚子!我都以為你迷路,不曉得怎麼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紅燭鎮接你……」

  小姑娘傷心得說不出話來。

  都顧不得什麼面子不面子了,還不小心承認了自己不敢去紅燭鎮和玉液江。

  朱斂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顛了顛背後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淚,怯生生看了看老廚子身邊的女子,緊緊抿起嘴,與沛湘施了個萬福。

  沛湘微笑點頭。

  方才只顧著看老廚子是胖了還是瘦了,都沒瞧見這位賊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記起朱斂的那個提醒,笑道:「你就是啞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楞在當場,她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撓臉還是撓頭了。

  哦豁。

  這個姐姐咋個突然又好看了些。

  大概這就是裴錢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變吧?

  唉,變個錘兒嘛,長大有啥好的。不過小米粒是不敢與裴錢這麼說的。

  周米粒想起老廚子的問題,小聲道:「裴錢說的那種神仙書?圖畫上邊小人兒,會打架的?可惜裴錢不願意多說。給我瞅瞅唄?如今我可喜歡讀書,學問老大了,呵,等裴錢回了家,要嚇她一大跳。」

  朱斂老臉一紅,無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嘆一聲,老氣橫秋道:「恁大人了,還嗑瓜子。」

  不過小姑娘很快笑道:「買都買了,就這樣吧!」

  朱斂笑著點頭。

  久違的家風山風,終於不再是只是遙遙懷念了。

  我已歸鄉,身在此山中。

  一頭小水怪,好似變作山間小黃雀,在朱斂身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說著家裡事。

  一些個不能說的事兒,小米粒就沒說。落魄山上的機靈鬼,裴錢第一,她第二,暖樹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實在覺得荒誕不經,只好以心聲詢問,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山上門派、仙家洞府的護法職位,分量極重,被譜牒仙師譽為半座山水大陣。

  沛湘確定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簡直就是低得離譜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護法了,難不成那泓下是左護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斂,竟然置若罔聞,只顧著與小姑娘言語雞毛蒜皮。

  沛湘氣笑不已。

  活該你被稱呼一聲老廚子。

  在沛湘小有鬱悶的時候,很快就變成了驚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憑空現身,與朱斂微笑道:「你倒是有樣學樣,甩手掌櫃當得很過癮?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覺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斂略遜半籌。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斂感慨道:「久別家鄉,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別怪我不義,朱斂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漲,理當天地同賀,等到亂世結束,咱們名正言順辦它一場夜遊宴!」

  魏檗沒有理睬朱斂,與那狐國之主點頭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斂的謀劃。真夠損的。朱斂這一鋤頭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風城許氏的一半財源。

  沛湘趕緊與山君大人施了個萬福。

  婀娜多姿,嫵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為之。

  小米粒笑著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時只喊兩遍,今兒賊高興真開心,多喊一遍。

  魏檗會意,微微彎腰,攤開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聲謝,自然而然嗑著瓜子,以心聲與朱斂收起了正事。

  看得一旁沛湘眼皮子直跳。

  朱斂聽到魏檗所說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個來落魄山避難得以逃過一劫的朱熒王朝餘孽,原來同樣得到了一道大驪密旨,卻沒有去往飛升台,年輕劍修等於主動放棄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天大福緣。

  這當然是宋氏皇帝與落魄山的一種明示,我大驪已經知曉此人根腳,但是仍然願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桿郎的追捕,會就此收手。

  朱斂比較滿意那條喪家犬的選擇,很明智。沒有得寸進尺,落魄山給了他一處棲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還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輕重,誤以為一張用完就沒的救命符,可以當做長久的護身符,那麼朱斂就要往他屍體上貼上一張催命符。

  不然回了落魄山,朱斂第二件事,肯定就是問拳。

  而朱斂問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於第一件事,當然是給暖樹、米粒她們送去瓜子,然後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時令菜,到時候摘了圍裙,再去問拳。

  朱斂抬起頭。

  然後沛湘只見山上,緩緩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溫柔。

  朱斂楞了一下。

  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說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風城這些年秘密謀劃,朱斂以防萬一,免得功虧一簣,就與落魄山沒有任何密信往來。

  畢竟那個許氏婦人,真不是什麼省油燈。比如關於憑藉狐國悄悄聚攏文運一事,哪怕到現在,朱斂其實早已發現蛛絲馬跡,可沛湘依舊沒有與他坦言。

  所以朱斂還真不知道此人身份。

  只看出對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劍修。

  米裕以心聲與朱斂笑言,「見過大管家。我來自劍氣長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劍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斂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為我落魄山增色許多。」

  米裕趕緊抱拳還禮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後悄悄身體後仰幾分,朝老廚子背後的包裹,丟了個眼色,示意余米,老廚子今兒回家,買了好些瓜子。

  沛湘覺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餘,更被那個「余老弟」震驚到了。

  劍氣太重!

  當然不是米裕故意顯擺境界。

  這種事情太無聊。

  事實上,米裕剛剛從老龍城返回落魄山沒多久,劍氣夾雜殘餘殺意,尚未褪盡,自然流露而已。

  這還是米裕刻意壓制劍意的結果。

  除了米裕和朱斂先後返回落魄山,其實還有人正在趕來。

  種秋,曹晴朗。終於遠遊歸來寶瓶洲。從北而來,乘坐披麻宗那條跨洲渡船。

  從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寶瓶洲,一無跨洲渡船,二來太過凶險。

  種夫子就帶著曹晴朗走了趟皚皚洲,去往北俱蘆洲,再乘坐渡船,南下歸鄉。

  另外一撥人,則是浮萍劍湖的隋景澄和師兄榮暢,他們從寶瓶洲南方遊歷北歸,會再次路過落魄山。

  他們期間專程跑去老龍城找了師父酈采,酈采沒讓大弟子榮暢留在戰場,說她要是一個上頭,死翹翹了,以後浮萍劍湖豈不是要給人欺負個半死,所以你榮暢就別湊熱鬧了,反正浮萍劍湖有我這宗主撐場子,談不上贏多大面兒,反正丟臉是不至於的。

  此時山上,竹樓外,拜劍台修行的劍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與劍仙前輩米裕道別,也順道看一看那個修行符籙的蔣去。

  崔嵬同樣走了一趟飛升台。

  已是一位元嬰劍修。

  如今魏檗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對比較清閒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懶,實在是那幾場天幕開門後的大戰,從頭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光撿便宜了。估計以後與那身為同僚的中岳山君晉青重逢,對方不會少說怪話。

  朱斂拉上魏檗和米裕,還有那賬房先生韋文龍,一起商議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沒有一件小事。

  連那安置狐國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著那個名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跟著那個奇奇怪怪的小米粒,沛湘去了一處雅靜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複雜,夜不能寐,乾脆就離開住處,獨自散步,坐在了山頂臺階上。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當下心情,過於沒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曾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一樁接一樁,讓她目不暇接,又難免心中惴惴。

  然後沛湘發現朱斂應該是聊完了事情,這會兒正陪著那個岑鴛機一起走樁下山。

  朱斂發現岑鴛機拳法精進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劉十六的點撥。

  朱斂讓岑鴛機繼續走樁上山,他則率先快步登高,來到沛湘身邊坐下。

  朱斂輕聲道:「是不是才回過神,原來已經身在異鄉了?沒事,不用太久,你就會習慣的。」

  沛湘輕聲問道:「顔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裡,偷偷笑話我是井底之蛙?」

  朱斂笑道:「怎麼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裡,清風城的狐國之主,是位女中豪傑。精算計,敢決斷,還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緒,是真沒有道理可講的。

  心情好時,萬事都好。心情不好,諸事不佳。

  後者總是突如其來,往往讓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聽她具體說了什麼,莫名其妙的細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惱人氣話也罷,莫要著急,自亂陣腳,且當是個無法反駁的道理,去聽好了。一旦為此不耐煩,或是一旦以理說理,還能如何,完犢子。哪怕不說話,也要聽著,也得認真看著她。

  男子願不願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結所在。

  只不過朱斂是誰,很快就讓沛湘笑開顔。

  岑鴛機在半山腰處就停步收拳,要要看見山頂臺階那溫馨一幕,對朱老先生愈發欽佩。才回家鄉,就要為落魄山照顧客人。

  若是換成了年輕山主坐在那女子身側,估計岑鴛機就要擔憂那位沛湘姐姐的處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還喜歡醉醺醺走夜路,喜歡萬事不管,只顧著獨自遠遊,讓朱老先生勞碌異常。

  而她岑鴛機每天勤勉練拳,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何況說不定下次擦肩而過,雙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許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鎮,楊家藥鋪。

  長命道友離開騎龍巷,夜行來此,輕輕敲門。

  去一處古戰場砥礪武道的蘇店和石靈山,如今都已經遠遊歸來,繼續當著不起眼的鋪子夥計,不過石靈山住在桃葉巷,就只有師姐蘇店住在這裡。

  蘇店得到師父授意,給那位女子開了門。

  長命去往後院。

  蘇店則乾脆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

  後院,長命與那位老人施了個萬福。

  執晚輩禮,她甚至沒有落座。

  詢問鋪子這邊是否需要金精銅錢。

  畢竟如今大戰正酣,老龍城主戰場之外,其餘東西兩邊沿海戰線,雖然不如老龍城慘烈,卻也是硝煙萬里。

  楊老頭搖頭道:「好意心領。你積攢那麼點家當不容易,好好餘著吧。」

  之所以願意與她多說幾句,除了她心誠之外,她與神道的那點淵源,更是緣由。

  長命就要告辭離去。

  不過老人突然問道:「壓歲鋪子那石柔,身上有條伏線,看出來了吧?」

  長命搖頭道:「不曾看出。」

  楊老頭換了一根老煙桿,裝煙草之前,輕輕磕了磕臺階,「古蜀地界,大有神異人事,那石柔的身上傳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並不顯眼,只是餘著餘著,就顯得比較水落石出了。」

  長命對寶瓶洲十分感興趣,落魄山上藏書頗豐,她經常翻閱書籍,倒是看到一個古蜀八百仙的書上說法?

  老人繼續道破天機,「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淵源,藕斷絲連。至於何時牽動荷花帶動藕,得看對方心情,將來要不要重返真正故鄉,來見他的師兄了。」

  長命只是聽著,默默記在心頭。

  楊老頭沒來由說一句:「野貓夜路遍地腥。」

  馬苦玄的那個「兒時玩伴」,來歷當然要比石柔的那點道種靈光,要大得多。

  楊老頭指了指對面檐下那條長凳,「坐吧,隨便掰扯幾句。」

  長命領命坐下。

  楊老頭沉默許久,緩緩道:「只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沒有比這裡更能嚇唬外鄉人了。」

  甲子以來。

  崔瀺,齊靜春,這對反目成仇給天下人看的師兄弟。崔瀺離經叛道是真,欺師滅祖就算了。

  文聖老秀才,君倩劉十六。加上陳平安,那麼文聖一脈嫡傳,就只差一個左右未曾現身此地了。

  人間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在此擺攤算命,就有那陰陽家鄒子,在此擺攤賣糖葫蘆。

  天君謝實。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兩對父女。

  曹曦曹峻,一對泥瓶巷祖孫。

  「目盲道人賈晟」,白帝城鄭居中,又是一對師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聖。

  昔年白龍魚服的宋長鏡。

  墨家許弱。

  只差幾步路就會走入小鎮的阿良。

  好似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劍修姜尚真,米裕,酈采……

  當然最後,還有那橋下懸古劍。

  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能算什麼。

  所以只要稍稍運道不濟,不管誰來這裡,任你境界再高,膽子一大,就都要命懸一線。

  哪怕一時得意,在這裡與人結了仇,暫時性命無憂,也要放眼看遠,多悠著點,畢竟驪珠洞天的年輕人,尤其是陳平安、馬苦玄這一輩,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會小。

  楊老頭破天荒笑了起來,「這等開篇,真是雄文。」

  長命始終屏氣凝神,只聽不說。

  然後她轉頭望去。

  有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儒士,背著竹箱,手持綠竹杖,一手猛然掀開簾子,剛好看見那楊老頭難得笑容,便大笑道:「老頭兒,看把你樂呵的,傻了吧唧,咋的?找著媳婦啦?!老當益壯,相當可以啊!」

  長命愕然。

  那年輕人不知長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後屁顛屁顛跑到楊老頭身後蹲著,一把勒住老人脖子,「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沒覺得楊老頭,有本事能找到這麼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長命長久呆滯,然後驀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個久聞大名不見其人的李槐。年幼就與主人關係極好。

  楊老頭也由著李槐造次,只是說道:「還捨得回來。」

  李槐鬆開手,一屁股坐在旁邊,輕輕捶腿,抱怨道:「這一趟好走,累死個人。屁福緣沒有個。」

  楊老頭呵呵一笑。

  長命告辭離去。

  楊老頭視而不見。

  李槐摘下書箱放在一旁,後仰躺去,神色疲憊道:「楊老兒,你說怎麼世道一下子就變得這麼亂了。」

  楊老頭說道:「還好吧。」

  李槐問道:「跟你沒啥關係吧?」

  楊老頭默不作聲,開始吞雲吐霧。

  李槐坐起身,「你倒是給個準話啊。真當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骼膊老腿的,可別逞强。」

  楊老頭說道:「沒啥大關係。」

  李槐稍稍鬆了口氣,嬉皮笑臉道:「先前看你笑得賊兮兮,不像個正經人,有啥好事?真找著媳婦了?不能夠吧。」

  楊老頭沒有說話。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著是真不想坐著,坐著就不想站著,反正他打小就這樣。習慣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誰都比不過,比不過身邊朋友,李槐其實也無所謂,但是出遠門,總能遇到些事,不是那麼讓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親總說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還算有幾分俊俏水靈,以後找個願意幫襯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著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還沒個著落。瞧瞧,錯過了我那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陳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個意思,尤其是娘親,姐姐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就咱們娘親那脾氣,捨得給兒子準備的屋子,騰出來給外人住?

  楊老頭好似知曉李槐的心念,說道:「你姐又不喜歡陳平安,强扭的瓜不甜,這點道理都不懂,這些年讀的什麼書。」

  李槐白眼道:「扯啥犢子,先找個媳婦,再來跟我談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開竹箱,嘮嘮叨叨著自個兒開銷多大,這趟北俱蘆洲遊歷就沒花過錢,臨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聽著笑著。

  ————

  憊懶貨劉羨陽,難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來。

  他那河畔鐵匠鋪子,離著山頭可不近。

  劉羨陽懶到了都沒去什麼飛升台。

  反正又不是沒有在夢中去過,許多次了。

  一般人,莫與我劉羨陽說什麼驚心動魄。

  看著那個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雞啄米打盹兒的周米粒,劉羨陽輕輕咳嗽一聲。

  周米粒打了個激靈,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劉瞌睡來了啊。」

  在小米粒這邊早早得了個劉瞌睡綽號的劉羨陽,先點點頭,然後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為右護法,擔任小門神,多跌份兒。」

  周米粒無奈道:「麼得法子嘞,大風叔叔遠遊去嘍,元來也跟著他姐下山去嘍。暖樹姐姐每天那麼忙,我又這麼空。」

  然後小姑娘悄悄說道:「裴錢一回來,就看到我在這兒守大門,功勞簿上,重重一筆,跑不掉的!」

  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長腳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錢按住騎龍巷左護法的腦袋差不多!」

  劉羨陽雙臂環胸。

  周米粒說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

  想吧想吧,咱倆剛好一起。

  不料劉羨陽笑著搖頭,「想他個屁,一想就煩。」

  剛剛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劉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說話的,想個屁?那就吃個屁嘞。

  小米粒輕輕搖晃腦袋。

  劉羨陽忍住笑,問道:「以前你那個好人山主,經常當我的跟屁蟲,一起去那溪邊,尋一處水面窄的地兒,我先跳,他後跳。嗖一下,跳向對岸,咚一下,掉進水裡。我就在對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勁搖頭,「劉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厲害可厲害。」

  除了不會吟詩。

  再說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劉瞌睡的跟屁蟲,那自己和裴錢怎麼算,輩分豈不是低了去了。

  劉羨陽縮著肩頭,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劉瞌睡啊劉瞌睡。」

  劉羨陽望向遠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趕緊找個媳婦嘍,然後生個與小米粒一樣可愛的女兒!」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腦袋畫了一個圓,「一般來說,可難可難。嗑了瓜子,不難不難。」

  劉羨陽喃喃道:「短亭又長亭,長亭更短亭。亭亭復停停,歸路行不盡。」

  周米粒眼睛一亮,「劉瞌睡,你還會吟詩哩。能不能借我用幾天啊?我以後好跟裴錢顯擺顯擺。顯擺完了,我肯定還你。」

  劉羨陽微笑道:「當然可以啊。」

  然後一大一小,一起看著圓圓月,各自想著遠遠人。

  金甲洲中部。

  裴錢在一處結局慘烈的戰場上,撿到了一個滿臉泥污的小孩子。

  這是一個大王朝僅剩的最後一支精銳邊軍了,足足十六萬人,就這樣一下子打沒了。

  對方當時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雙破敗靴子,鮮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遠處。

  裴錢伸出手去,要將孩子從死人堆裡拽出來,那個孩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死死盯住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女子,臉龐開裂,顴骨裸露。

  眼神死氣沉沉。

  郁狷夫來到裴錢身邊,看了眼那個瘦骨嶙峋的可憐孩子,再與裴錢說道:「那一拳,謝了。」

  裴錢擠出一個笑臉,輕輕搖頭。

  她先前在戰場上遠遠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學自雷公廟沛前輩一脈,所以裴錢不覺得有什麼好謝的。要是給師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顆板栗嗎?

  一襲白衣極為矚目的那個年輕男子,獨自站在一處山坡頂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個道老二,被譽為幾座天下的真無敵。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幾分真無敵的氣概。

  畢竟在他之前,還有個女子武神的師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殺敵,還能出拳救人。

  裴錢至多就是能夠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這還是因為郁狷夫與她並肩作戰,相距不遠。

  但是那個曹慈,雙拳卻能照顧極遠處的戰場。

  不愧是師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敵。

  師父找對手,與師父做什麼都一樣,始終厲害。

  就是找開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夠拿得出手。

  裴錢與那孩子說道:「起來,該裝死的時候裝死,該起身的時候起身,起身再低頭,這樣才能活得久。留在這裡,死了就是死了。」

  裴錢其實早就注意到這個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顧不到。

  這孩子,是個妖族。

  但是戰場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護住了一個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護的那個人,早已死無全屍。而剛剛幻化人形沒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術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斷長生橋代價,所以先前不是主動裝死,而是暈死過去,等到清醒過來,才開始裝死。

  孩子最後起身,默默跟在裴錢身後,一瘸一拐行走。

  裴錢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錢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沒有藏藏掖掖,直截了當說道:「裴錢,我多嘴說一句,你以後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顧好一個孩子,並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會因為那個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錢點點頭,「很難。」

  她轉頭看了眼那個瞬間停下腳步的孩子。

  好像那個人死後,孩子身上的那股野獸氣息,就開始重新聚攏,變得更像一個修行時日未久、不太擅長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於心死。

  裴錢停下腳步,轉身面朝那個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問道:「要不要跟我學拳?」

  那個孩子無動於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從那個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對自己,也對裴錢。好像對整個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沒有道理,可事實偏偏如此。

  那個孩子與裴錢對視,他終於願意開口說話,伸出一手,嗓音沙啞,含糊不清,好似因為傷到了大道根本,以至於說話都難。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聽清楚,孩子是說那「借我錢,我就走。買命錢,以後還。」

  裴錢說道:「學拳可以掙錢。」

  孩子面無表情,低下頭。

  郁狷夫有些無奈,裴錢和這孩子,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

  桐葉洲天闕峰青虎宮,老元嬰陸雍心懷死志,找到了隨軍修士的領頭武將,說要按照國師訂立的山上規矩,與大驪王朝做一筆買賣。

  那位身材敦實的武將點點頭,說可以商量。然後立即喊來了兩位大驪文秘書郎,與這位外鄉老元嬰商議細節,來的時候,還帶上了一本秘錄,記載之事,正是桐葉洲青虎宮和陸雍的詳細消息。一位文秘書郎便與武將建言,陸雍不用去戰場殺妖換取戰功,煉丹即可,戰功只會更大。那武將皺了皺眉頭,直截了當,詢問那年輕文官,所謂的煉丹折算戰功,到底是怎麼個算法,這陸雍搭上了一條性命,在跟我們談此事,勞煩說仔細些。文秘書郎便先與一旁同僚仔細合計一番,然後開誠布公,按照大驪制定的既定章程,給出了武將和陸雍一個面對面的確切說法。

  年輕文官,語速極快,措辭精準,沒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煉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寶,都不用陸雍和青虎宮給出,只是不與大驪計較工錢。

  比如青虎宮的幾種煉丹之法,如果當真能夠對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有立竿見影的效果,那麼只要陸雍願意與大驪公開,也可以計算一筆相當可觀的戰功。

  武將只是插嘴說了一句,你陸雍只管放心,若是不願給出秘傳的煉丹仙方口訣,大驪絕不會因此刁難青虎宮,更不會秋後算帳。

  陸雍喜出望外,强壓著心中激動,一一答應下來。

  從頭到尾,只是不到半個時辰,連陸雍和青虎宮所有煉丹修士去往何處,如何去,各種丹藥價格,折算成一筆筆具體戰功如何計算,臨時駐地的對接之人,那兩位文秘書郎皆給了陸雍無比詳實的說法。

  談完事情,兩位年紀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離去。

  那武將也只是一抱拳,與他們沒有任何客套言語。

  陸雍心有感嘆。

  大驪邊軍的雷霆之勢,原來不止在那戰場上。

  負責盯住此地外鄉修士的大驪武將,每次披甲懸刀,巡視山水禁制,偶爾望向那些好似圈養起來的神仙中人,漢子眼神很冷,

  與這位擅長煉丹的桐葉洲老元嬰談買賣,是作為一位大驪邊軍的職責所在。

  大驪邊軍,律法最重,由不得誰不當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規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頭裡了。

  大驪鐵騎與隨軍修士,沒有什麼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當下談完買賣,就沒太多忌諱了,漢子離去前,突然露出笑臉,朝老修士抱拳沉聲道:「就憑老真人捨得死在異鄉,天闕峰青虎宮,我與袍澤同僚都會記住。幾個沙場莽夫的記不記住,當然不算什麼,就只是與老真人說句心裡話。」

  漢子大步離去,鐵甲錚錚作響,只留給老人一個背影。

  陸雍忍不住朝那武將背影一抱拳,然後悻悻然放下,快步轉身離去。做事去!

  遠處那老龍城戰場上。

  大寺高僧,與那不知名的道人,並肩作戰。

  老道人打開一幅享譽天下的行書《初霽帖》,內容不過二十八個字,後世印章竟然多達一百七十二個。

  字字是符籙,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軍當中。

  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玉璞境修士,卻在寶瓶洲籍籍無名。

  寶瓶洲的武運,半點不輸給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皚皚洲還要更加武運昌隆。

  可是要論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數,確實太過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丟擲出錫杖,化做一條青色蛟龍。

  更摘下身上袈裟,驀然大如雲海,遮覆十數里戰場,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大驪宋氏皇帝,曾經下旨在一洲之地,廣建寺廟。

  佛門當有還禮。

  今天老僧與那道人在短暫休歇時,同坐雲海上,相隔數百丈,以心聲言語,老僧笑問道:「為何來此?」

  「山中久居無事,就來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與昔年朱熒王朝一樣國勢雄壯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驪鐵騎打穿一國,馬蹄過境,老神仙並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無情。

  不過他卻不是寶瓶洲本土修士。雲遊至寶瓶洲,一住多年罷了。

  老道人最後灑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貧道的事。開不開,也還是貧道的事。」

  老龍城苻家首席供奉,劍修楚陽,曾經被許弱所求,然後又一同相逢於異鄉。

  好教那位常年橫劍身後的墨家遊俠,覺得昔年沒白救他楚陽。

  與那孫家供奉攜手,

  如今老龍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陣作為屏障,這條南海戰線上,已經出現了三個大窟窿,楚陽就在此負責攔阻妖族湧入。

  疲憊不堪,卻也殺得酣暢。

  以老龍城作為陣法中樞的山水大陣,既負責阻擋那些送死不斷、屍體堆積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夠為南岳山君範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夠單獨打破大陣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驪懸空劍舟,負責與蠻荒天下以攻對攻。

  如今寶瓶洲老龍城以南,其實就已是蠻荒天下。

  一洲之地,寶瓶開出金蓮花,是一座大陣。

  更有那二十四節氣大陣,依舊流轉無缺漏。

  崔瀺坐鎮「白玉京」,負責劍斬大妖。

  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女子劍仙,廝殺不斷,出劍不停。

  昔年佩劍「」早已碎裂不堪,無法再用,手中所持,還是她從浮萍劍湖寶庫中扒拉出來的一把劍,至於一位劍仙作為山巔立身之本的本命飛劍,在異鄉、在家鄉先後兩場大戰中,酈采又都受損。

  這位女子劍仙,有那驚鴻一瞥,驀然展顔一笑。

  因為有個男人神出鬼沒,遠遠遞出一劍,斬殺了一位元嬰妖族劍修就遠遁,只扯開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為美人,最最動人!」

  酈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還需要你說?!」

  老龍城戰場最南方,周密現身於此,身邊跟著嫡傳弟子劍仙綬臣,以及從劍氣長城趕來的流白。

  還有剛收的關門弟子,不是劍修的甲申帳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天下機謀智計並歸賈生也。

  綬臣皺眉道:「小小寶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異士,甲子帳前後都有記錄,那些個意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我錯過甲子帳諜報了?」

  木屐搖頭道:「師兄不曾錯過一封諜報。」

  周密微笑道:「怪我離鄉太久。也怪崔瀺謀劃太多。」

  浩然天下歷史上,曾有「天下機謀智計並歸賈生也」的感嘆。

  所以木屐說道:「綉虎崔瀺,不愧是隱官的師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幾斤幾兩,不死不知。」

  周密一揮手。

  片刻之後。

  一望無垠的壯闊海面上。

  雷聲漸大,驚天動地。

  原來是靠近老龍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層高達百丈的海面,齊齊洶湧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緋妃、如今蠻荒天下搖曳河共主的一記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龍城!

  北去路上,不斷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術法,紛紛為那道鋪天蓋地的巨浪,推波助瀾。

  滔天大浪,凶狠撞向寶瓶洲南端的那座礙事城池。

  登龍臺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過老龍城大陣,撞入海中,尚未現出真龍之身,她就已經將方圓十數里之內的妖族,當場震殺無數。

  周密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與關門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說崔瀺不愧是隱官師兄,是不是不太妥當,該是那年輕隱官不愧是崔瀺師弟才對。」

  周密仰頭望去,以心聲言語道:「綉虎以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驪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飛劍大如劍舟,懸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問,微笑道:「賈生計謀,讓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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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8 01:46:43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七章 左右終於不為難

  左右來到一處山清水秀的形勝之地,手持一根綠竹杖,登山去。

  寺廟在山腳,道觀在山巔,書院半山腰,哪怕不在浩然天下的洞天福地,亦是大抵如此。

  左右當下置身於一座名為羽化福地的異鄉,閒來無事,不願也不宜挪動真身,就只好陰神遠遊,借此機會,順便遊覽天下風光。

  此次左右遊歷之地,在這福地是一處修道聖地,被譽為人間仙府,天下隱士訪仙的必經之地,也是人間善男善女的遠遊燒香首選。

  相傳此地古代多有真人,山中修煉道法仙術,於是就有了皇帝敕建的山頂翠松宮,後來果有真人證道,騎乘古松所化的一條青龍,飛升成仙,天下皆知。當世君主見此前無古人、史無記載的天地祥瑞,立即順應天命更改年號,在祥雲元年,敕建寶積觀,用來尊崇那位道門神仙的「羽化飛升」,百餘年後,王朝更換,宮觀香火凋零,那位「仙人」最後一次有據可查的重返人間,是運轉無上神通,將那不知為何沉入水中的寶積觀,重新打撈起來,搬去山巔。

  新王朝的歷代皇帝,趕緊為那寶積觀祖師不斷加封尊號,真人真君天君,步步登天,更為宮觀一次次賜下匾額、贈送道書,使得此處香火鼎盛,綿延至今。

  後世衆說紛紜,篤定這位真人,飛升後不僅得以位列仙班,還被天帝授予品秩極高的綠牒青章,官職類似人間的六部尚書,故而所到之處,山野湖澤之神、海上隱仙皆來逢迎拜謁。

  左右當然知道這些往自家臉上貼金的福地傳聞,屬￿以訛傳訛,被視為「得道仙人」的老修士,其實不過就是在桐葉洲的一座宗門,擔任了祖師堂供奉,最終成就,是那元嬰境瓶頸,未能破境延壽,只能一天天形神腐朽,然後就遇到了蠻荒天下的大舉入侵,無論是老修士自認大限已至,苟活幾年無意思,還是有什麼其它理由,老修士選擇戰死於那場妖族登岸桐葉洲的戰場上。而羽化福地,未能逃過一劫,落入一座軍帳之手。

  福地本該交由一位宗門嫡傳隨身攜帶,去往寶瓶洲,向老龍城交出這座羽化福地,好幫宗門修士,與大驪王朝換取一處修道之地。

  羽化福地,地廣人稀,因為靈氣淡薄,加上手握福地的宗門「老天爺」,又不願如何砸錢,使得歷史上勉强成材的修士寥寥,對於一座桐葉洲仙家宗門而言,確實就只是一座很雞肋的下等福地。大把大把撒錢給福地,若是耽擱了自家山頭練氣士的修行,終究得不償失。何況一位宗主,哪怕已是玉璞境,只要無法躋身仙人,壽命有定,那就是近視山河,不敢說千年以後福地又如何,至於其餘祖師堂老人、供奉和嫡傳,境界更低道法更淺,所以只會更加短視,未必是真看不見福地提升的長遠裨益。只是以後千年,於我大道何益?

  可是對大驪宋氏而言,確實是可以解決一部分燃眉之急,用來遷徙一洲最南部的藩屬國百姓,最為便捷,羽化福地的品秩太低,反而是好事,因為隱患極小,因為山上和山下、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的衝突,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安置難民,幾無成本。

  至於福地為何最終還是落入妖族軍帳之手,左右不太感興趣。人心貪婪也好,世事意外也罷,反正就是他左右被拘押在此了。

  對於這位青衫綠竹杖的儒生模樣男子,路上香客們都未太過在意,畢竟很常見。

  左右在半山腰一處攤販雲集的地方停步,其中有那「最後飲酒處、趕緊喝飽」的一桿旗招子。

  提醒世人燒香需心誠,嗜酒之人,趕緊在此解饞,不然登高再喝酒,一身酒氣醉醺醺,給開天眼的神仙瞧見了,容易惹來不快,祈福許願便要不靈驗了。

  上山燒香的神道,除了虔誠香客,還有衆多以苦力掙錢的挑夫,或者為香客搬運行李,或者為香客挑石上山,好讓山頂宮觀能夠積累石塊,修建出新府邸。前者掙錢少,後者掙錢多,只是這筆辛苦錢,委實是讓人辛苦,所以一些家底殷實的香客,都會讓挑夫在此落腳休歇,請他們喝上一碗酒水,壯一壯氣力和心氣。

  左右掏錢買了一碗散酒,酒客較多,占據了幾張桌子,左右不願與人拼桌,就要走遠些。

  攤販見那客人要走去遠處喝酒,便趕緊扯開嗓子,要他先付一筆訂金,不然就不能走太遠喝酒。

  若是遇上良心不好的酒客,喝完了酒,直接往山崖外隨手一丟,你們是省心省力還豪氣了,咱攤販做小本買賣的,找誰賠償要錢去?

  左右只好端酒折返,與攤販多墊付了幾文錢,才走到崖畔欄桿處,眺望遠方山水,山水蜿蜒起伏如盆中景。

  先前綬臣「問劍」桐葉宗,主動送給了桐葉宗一份大好前程,不論妖族用心如何,明擺著是要讓桐葉宗大禍轉福,畢竟那化名周密的讀書人,都現身了,他身為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第二高位,他的誓言和承諾,確實可以當真。

  需知桐葉洲最南邊,沒有宗主落座的那場玉圭宗祖師堂議事,拒絕了棉衣圓臉女子的提議,沒有交出姜氏掌握的那座雲窟福地。以至於妖族大軍,攻伐不斷,再不留力。

  玉圭宗那個脾氣暴躁的掌律老祖,一邊大駡姜尚真是個喪門星,一邊打殺妖族修士。

  哪天老子要是掛了,玉圭宗和雲窟福地皆有幸猶存,就讓姜尚真來我墳頭磕頭謝恩,響聲得大,不然聽不著。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水輪流轉。喜歡看笑話,容易成為笑話。

  玉圭宗看了幾年桐葉宗的天大笑話,好像這會兒就該輪到了桐葉宗修士,來看玉圭宗的笑話,而這個機會,唾手而得,點頭就行。

  只要桐葉宗祖師堂抓住了這場機遇,說不定以後直接吞並了玉圭宗,將那個死對頭變成藩屬下宗,都不是什麼奢望。

  但是桐葉宗的一宗修士,人心將碎卻未碎,因為桐葉宗祖師堂各持己見的人數,竟然是一半對一半。

  左右其實已算比較意外,原本以為桐葉宗修士上上下下,無論老少,都會立即倒戈,一起驅逐自己出境。不料那些個輩分更低些、年紀更小的桐葉宗年輕修士,竟然能夠拼著近憂遠慮一起承擔下來,非但拒絕了蠻荒天下的邀請,也要找到左右,敢說一句「懇請左先生務必留下,左先生身後只管交給我們負責」。

  活了更多百年千年的老修士,還要多活,大道行走還沒幾年的年輕人,卻偏願就此一死。

  左右在那一刻,突然覺得好像世道實實在在變好了。

  以往世道很少讓左右如此不為難。

  比如以往遇到那些個恃力行事、仗劍更仗勢下山的劍仙胚子,左右就會比較為難,是打死,還是打個半死。

  只要左右還身在桐葉宗,劍氣還在桐葉洲,對於蠻荒天下而言,就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蕭愻在劍碎飛升境荀淵金身後,就去了相對戰局安穩的南婆娑洲,說要打落陳淳安肩頭的日月,同時順便見一見陸芝。

  所以甲申帳木屐建言,劍仙綬臣負責具體實施謀劃,最終用一座總計人數不足千萬的下等福地,成功拘押左右。

  綬臣看似問劍左右,實則真正的手段,卻是突然打開一座羽化福地的天地禁制,凶狠砸向左右,同時福地之內,有一頭心存死志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朝左右勾了勾手指。意思很明顯,要麼入局,要麼眼睜睜看著一座福地破碎在你左右眼前。

  與此同時,周密施展更換天地的大手筆,使得左右身在福地中。

  左右沒有任由福地破碎於桐葉宗地界,除了劍斬妖族,還以劍氣遠遊天地屏障,以一身劍氣作為天地大陣,庇護福地。

  毫不猶豫。

  然後就被周密恢復原本山河,綬臣則立即關上福地禁制,隔絕大小天地,使得左右暫時被拘押在此,同時先將福地扎根桐葉洲,與蠻荒天下大道契合,又下令兩頭仙人境大妖,不斷以術法神通持續攻伐福地屏障,仙人術法與大道聯手,以此不斷消磨左右的劍意和道行,既不追求打碎福地的結果,也不讓左右在羽化福地中太過輕鬆。

  左右穩固住天地屏障界線後,就開始仔細打量起這座小福地。

  一身浩然劍氣,還是遠離人間。

  左右想要離開福地,重返浩然天下桐葉洲,簡單至極,隨便一劍開天幕即可,不理會羽化福地的生死存亡即可,別說是左右,就是姜尚真祭出那一片柳葉,都一樣做得到。

  所以將姜尚真困在此地,毫無意義,姜尚真必然出劍果決,出劍後別說是福地死傷百萬,甚至是福地破碎,千萬俗子都死絕,姜尚真都不會有半點心境漣漪。

  昔年姜尚真差點在自家陰溝裡翻船,問罪雲窟福地那撥帶頭作祟的桀驁地仙,山上山下死傷何止百萬人。

  可是左右打算在此暫居,直到想出一個不兩難的破解之法。

  這就使得左右真身,絲毫動彈不得,恍如入定在先前落腳處。那周密手段不俗,在讓綬臣砸出福地之前,就早早在福地內設置了一條「大道敕令」,好似名副其實的「替天行道」,專門用來壓勝人間劍氣,所以左右只能是陰神遠遊,不然牽一髮而動全身,此地所謂天道,無法傷及劍仙左右分毫,卻要讓人間處處落難。

  比如先前左右劍斬妖族,就在福地天幕之上,一劍劈砍出了一條長達萬里的巨大溝壑,這還是左右竭力牽引自身劍氣和大道運轉,不然一劍殺妖之後,人間萬里就要災殃無數。

  那條如同將天幕撕扯出一條縫隙的萬里溝壑,在福地踏足登山的少數修士眼中,宛如一掛劍氣長虹,長久懸在天地間,琉璃光彩,與劍氣一同流轉不停。

  左右一身劍氣,必須遠離人間,用以撐開天地邊境,防止妖族修士的術法神通,肆意打破福地屏障。

  否則天地異象稍稍一起,羽化福地之蒼生百姓,就要受那種種天災之難,或暴雨綿延一旬,導致洪水滔天,或數年大旱、赤土千里,或大雪下滿整個冬天,凍殺萬物。

  一開始左右以為福地之內,猶有妖族留下後手,伺機而動,比如一頭王座大妖隱匿在此,不過左右巡視過後,發現也正常,雙方大戰,一旦打碎了福地,導致山河覆滅,就等於讓左右徹底掙脫了牢籠,到時候再輪到他傾力出劍,可不是姜尚真祭出柳葉,東一戳西一刺那麼簡單了。

  確定羽化福地再無大妖隱藏後,左右就開始陰神出竅遠遊。

  福地名為羽化福地,名字意思很大,事實上卻是名不副實,就真的只是桐葉洲一座末流宗字頭仙家的私産。

  昔年此地修士結丹「飛升」離去,在「天外天」桐葉洲,再之後的修道路上,被那座宗字頭仙家招徠,哪怕修士隱藏極深,依舊使得家鄉福地,被山頭祖師察覺,一番推衍,循著蛛絲馬跡,得出大致地址,耗費數十年,最終將這座小福地,從光陰長河的「臨近岸邊」處,打撈起來。

  那之後便是順理成章地大門一開,謫仙降落,勘驗福地,搜刮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尋覓適宜修道的良材美玉。

  只是此處福地,物産太過貧瘠,能入眼的天材地寶,屈指可數,所謂的修道天才,更是青黃不接,偶爾有那麼一個,帶出福地後,傾心栽培,也往往不堪大用,至多修成金丹。對於一位宗字頭仙家而言,哪怕手握一座福地,卻是典型的入不敷出,至於其他山頭譜牒仙師和富貴門閥子弟,以謫仙人姿態,花錢遊歷福地一事,受限於福地資質和品秩,到底收益太小,所以桐葉洲其它的仙家山頭,都覺得做了一筆虧本買賣,久而久之,羽化福地就一直是一座下等福地。天下宗門,都願意將中等福地提升為上等福地,砸再多神仙錢都孜孜不倦,唯獨將下等福地提升為中等福地,真就未必願意,所以山上才有了一個「下等福地,有不如無」的說法。

  落在大宗門手中,可以不計本錢,最終細水流長,得到一筆長遠收益,轉虧為盈。可是歷史上不少家底不夠雄厚的小宗門,往往反受其害,最終大多選擇轉手賣給財大氣粗的山上宗門。

  福地的品秩高低,除了福地山河的廣袤程度和人口的數量,天地間蘊藉之靈氣多寡,更是重中之重,不然任你福地幅員遼闊千萬里,人口多達大幾千萬,凡俗夫子不適宜登山修行,修道門檻太高,瓶頸又太大,以至於修道之人,皆是下五境,連那洞府境都是奢望,或者所謂「得道成仙」,便只是中五境第一層的洞府境,福地品秩當然就只能得個「下等」之評。

  而這座羽化福地,山巔青龍宮的第三十六代道士,寶積觀的首任觀主,就屬￿彙聚天地靈氣、福緣萬千的修道天才,在一座下等福地,不但修出了前無古人的龍門境,最終竟然還修出了一顆金丹,故而被天地大道青眼相加,准許他破開了天幕,遠遊他鄉。

  只可惜世事無常。

  福地出身的修道之人,某些承載天地氣數的幸運兒,一人之仙緣起,天下之憂患始。

  這座羽化福地,還算不幸中的萬幸,保住了福地,至今未被毀棄,浩然天下歷史上不少福地,因為有人「飛升」之後,一著不慎,泄露根腳,未能被某個大宗門收入囊中,牢牢護住,最終都是福地山河破碎人死絕的慘絕下場。也有許多下等福地,被修士涸澤而漁,徹底斷絕了本土修士的登山之路。

  當然下等福地因為一人,在浩然天下應運而起,還是多數。

  一位衣著華美的年輕女子,趁著家裡長輩在此歇腳,她便帶著身邊丫鬟,與娘親藉口賞景,來到那位獨自端碗飲酒的青衫書生身邊,她掀起帷帽一腳,俏臉微紅,輕聲道:「敢問公子是何方人氏?」

  左右轉頭答道:「一個姑娘沒有聽過的地方。」

  那女子微紅臉頰,紅若胭脂,笑道:「公子說了,我就會知道了。」

  左右搖頭說道:「就算我說了,姑娘還是不知道。」

  若是以往,左右要麼置若罔聞,要麼只答一問。

  但是上次與先生重逢又別離後,左右覺得可能自己的脾氣,確實需要改一改。

  比如將世間女子的搭訕,認認真真當做一場問劍?

  所以左右今天就多說了一兩句。

  那位姑娘不知為何,羞惱離去。姑娘身邊的少女,更是惱火萬分,這書生好木訥,白生了一副清俊皮囊。

  很好,問劍結束。

  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左右轉身走去,與那攤販還了手中空碗,那攤販還嘀咕埋怨了幾句,一碗酒喝上老半天,不是耽誤掙錢是什麼,讀書人淨扯這些虛頭巴腦的,到底是燒香來了,還是坑騙有錢家的女子來了?

  我心有怨氣,只是小聲說,你聽得見旁人聽不見,你這讀書人要是肚量不大,就是斯文掃地,真要打架,怕你不成?!

  換成一般讀書人,也就只當耳旁風了,上山燒香,不惹是非。

  可那書生卻停步道:「你再說一遍。」

  攤販驀然一陣火大,只是再看了眼對方,個子好像不矮還挺高的青衫書生,便悻悻然偏轉視線,不敢與那脾氣真差的傢伙對視,小聲道:「沒什麼沒什麼,客官聽岔了。」

  左右繼續登山去往翠松宮,一位老元嬰的戰死異鄉,對浩然天下的洶洶大勢,好像只是杯水車薪,毫無益處,可是左右不這麼覺得。

  昔年文聖一脈四位嫡傳,見到類似小事,崔瀺會探究人心細微處,說不定借此觀道某人某事,消耗數月半載的光陰。大個子是不痛不癢,更大的事情落在頭上,都一樣,要想惹我生氣,就得本事足夠,不然都是虛的。小齊可能會更多思量些一地風俗之類的,唯獨左右,偏要當面與人較勁,不掰扯清楚不罷休。左右年輕時候,為此吃過很多苦頭,害得先生很多次都要走出書齋,分心勞神,為學生解決麻煩收拾爛攤子,尤其是左右轉去練劍之後,更是如此。

  拉著左右當面道歉時,每次老秀才見那死强死强不低頭的學生,氣不打一處來,老秀才往往跳下來就是一巴掌,不然還真按不下學生那腦袋,讓左右趕緊低頭,與人道歉得低頭!

  只是次次不情不願低頭認錯後,老秀才帶著左右一離開外人視線,就先與左右說一些更大的道理,以及真正的對錯到底在何處,道理所涉及,早已依次遠離左右與人的是非,最後肯定會讓低頭生悶氣的左右,腦袋抬高些,再高些!要讀書,多讀書,別光學劍,只會闖禍,將來真要讀懂了聖賢書,以後出劍捅破天,先生都要為你補天!但是在這之前,你要多讀書啊,要以天地大道、人間苦難作為劍鞘啊,不然先生如何能夠放心學生練劍不讀書……

  左右登頂之後,見到了那座覆有碧綠琉璃瓦的翠松宮,只不過此地琉璃,並非仙家材質。只象徵著人間帝王的青睞。

  左右沒有去那香火裊裊的道宮,揀選人少處,比那半山腰更高憑欄遠眺。

  只會連累先生憂心,不會為先生分憂。

  在這件事情上,確實只有那個傻大個做得最好,不說自己這個闖禍如吃飯的,其實連小齊都不如他。

  挨駡不還嘴,挨打不還手,常伴先生身邊,幾乎從不惹事。

  左右仰頭望去,先是皺眉,然後眉頭舒展,忍住笑。

  有人拳開天幕禁制,隨手就打散那處劍氣屏障,所以左右起先以為是某位飛升境大妖來到此地,難免憂慮福地安危。

  等到左右看清那位不速之客的容貌,就心情大好。左右稍稍泄露出幾分精粹劍意,讓對方能夠一眼看到,同時以劍氣為其開道,幫忙遮蔽氣象,免得對方在羽化福地的行蹤太過矚目。

  而對方察覺到左右的劍意所在,立即收斂了氣機,筆直一線,做客左右所在的山頭,可哪怕如此,一座山頭,因為那個魁梧漢子的雙腳觸底,依舊是微微震顫,松濤陣陣,一時間讓香客們誤以為是仙人顯靈,許多原本已經走出了翠松宮大門的香客,腳步匆匆又去請香了。

  劉十六咧嘴笑道:「讓我好找。」

  來此之前,劉十六跨洲遠遊桐葉洲,先去了趟最北邊的那座桐葉宗,不摻和那邊的事情,只問了左右去向,然後一路南下,從一個名叫周肥、自稱落魄山供奉的劍修嘴裡,得知了左右具體被關押在桐葉洲山水何處,拳開大門之前,果真看到了那兩頭周肥嘴中所謂能夠嚇死人的仙人境「大妖」,周肥還讓劉先生務必多加小心,劉十六對他印象不錯,桐葉洲一片柳葉斬仙人的姜尚真嘛,名氣很大了,如今連寶瓶洲都在聊這位玉圭宗新宗主的廝殺風格,真是一絕,大快人心。

  順帶著整座真境宗的聲望,都在寶瓶洲水漲船高。

  此人在劉十六心中的唯一印象不佳處,就是實在太能絮叨了,跟了劉十六一起御風數千里不說,一直在耳邊嘮叨不停,問些劉十六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比如他這輩子到底有無機會,能夠晉升為落魄山的首席供奉,還有自己幫著劉先生師弟撫養的那個孩子,如今在那書簡湖頑皮不頑皮……

  所以劉十六與姜尚真分別後,一個不小心,就輕輕屈指一彈,打爆一頭仙人境妖族修士的身軀。

  仙人下屍解,遺蛻如蟬蛻。

  大道受損,小跌一境。

  劉十六沒有對那遠遁逃離的妖族修士不依不饒,先忙正事。

  左右默不作聲。

  劉十六習以為常,主動說了些先生近況和寶瓶洲形勢走向。

  然後左右聽完了,還是面無表情。

  劉十六無奈道:「就這些了,再多我也不清楚。」

  左右這才說道:「喊師兄。」

  傻大個還是不開竅。

  劉十六只得喊了一聲左師兄。

  同門規矩最多,當屬師兄左右。

  左右這才說道:「辛苦你了。」

  劉十六試探性說道:「咱倆換一下?我在浩然天下,打殺幾個遠道而來的遠古神靈,還好說,其餘的,不太適合。」

  左右想了想,點頭道:「可以。」

  與師弟君倩,無需半點客氣。

  劉十六反而猶豫起來。

  左右皺眉道:「君倩,有話直說。」

  劉十六說道:「南下寶瓶洲的時候,我找了大師兄,他好像已經知道你的處境,所以我這次前來,可以讓你直接跨洲去往大驪陪都,當然,你要是不願意,就繼續留在桐葉洲,只是在這邊,你至多是去往玉圭宗了,因為你先前護著的桐葉宗那邊,已經嚴重分裂,其中一派年輕人,都被幾位祖師爺帶著修士關押起來,不過你放心,那些階下囚,暫時性命無憂。」

  左右說道:「那我去玉圭宗。」

  沒有任何多餘的思量。

  劉十六嘆了口氣,果不其然,所以只好說了大師兄早早想好、交代給自己的那番言語,「左師兄,你還沒去過落魄山吧,有人希望霽色峰祖師堂外,每一張椅子上,都有人真真正正在那邊坐著,或者說有人真切坐過,然後最終所有人,一起補上一幅畫卷。我們先生,離去前,就居中落座了,我這次離開落魄山,也搬了條椅子在某個位置上……當然,你去不去,有沒有真正的左師兄落座門外,以後畫卷都還是可以補全,畢竟如今的落魄山,不差這點神仙術法。」

  左右沉默片刻,點頭道:「那就先去趟落魄山,我再去老龍城,剛好看看魏晉劍術有無精進幾分。老大劍仙曾經對此人寄予厚望。」

  在那之後,再走一趟桐葉宗,好教某些人知道一個什麼叫劍修左右讓人為難至極。

  劉十六嘴角剛有細微變化,就發現左右冷冷看來,劉十六立即壓下嘴角,先以一身氣息籠罩天地屏障,加上左右的那些劍氣,打造出第二座天地屏障,這才取出一幅繪有中岳、大瀆和大驪陪都的山河圖,丟在地上,只要左右踩上去,便可縮地山河,跨越兩洲。

  其實大師兄先前與他笑著坦言,讓遠方之人自行跨洲,此舉不比尋常,他崔瀺也是首次開創山河,反正哪怕不成事,他左右是大劍仙,不怕出現意外。

  只不過劉十六又不傻,豈會將這些與左師兄坦言。左師兄本就與那大師兄不對付,相互間真會出劍砍人的。

  師弟告狀,師兄遭殃。師兄打架,師弟遭殃。是自家文聖一脈的老傳統了。

  第一個師弟,是小齊,可憐第二個師弟,是他君倩。

  尤其是有些無妄之災,先生會一身浩然正氣地安慰小師弟,「小齊啊,這次確實是你不對,你師兄左右還是破天荒占理的嘛,沒關係,真要氣不過,就打君倩好了,記得別打疼自己啊,耽誤了明兒讀書寫字就不美了。君倩啊,過來啊,膀大腰圓杵那兒當木頭人做啥。」

  所幸這樣的次數不多,先生次次都會眨眼睛丟眼色,而小齊也次次不會動手打人,反而很快就消了氣,反過來一板一眼教訓先生,不可以如此偏袒自己,應該偏袒道理。老秀才便恍然大悟,以拳擊掌,信誓旦旦說先生下次一定改。這樣的場景,拐角處,就經常會探出兩顆腦袋望風的,低些的,是師兄左右,高些的,就輕輕擱在左右腦袋上,是大師兄崔瀺。

  所以劉十六難免會心中遺憾,好像那些美好,一去不復還了。

  所以劉十六才會答應崔瀺,讓左右去一趟落魄山,好讓文聖一脈僅剩的三位嫡傳弟子,在他們的人心裡邊,哪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依舊好像能夠重新多出些美好。

  左右在挪步之前,正色道:「君倩,不管緣由為何,我來此做客,到底有些天地異象,先前我以劍氣撐起天地,有那大小劫難正在潛藏壯大,遲早會落在此處。」

  劉十六似乎沒聽明白。

  左右沉聲道:「君倩師弟!」

  最喜歡擺師兄架子的傢伙,又開始了。

  沒辦法,師兄就是師兄,師弟還是師弟。

  劉十六嘆息一聲,說道:「知道了,我不但會護著這裡的天地安穩,還會負責幫你補償福地幾分。」

  左右將手中那根行山杖輕輕丟給劉十六,「君倩,送你了。」

  劉十六展顔一笑,接住那根尋常行山杖。昔年想要從負責管錢的左師兄手裡,拿到額外的東西,難如登天。師兄弟做不到,先生也做不到。

  然後左右與師弟作揖告別。

  劉十六則作揖與師兄還禮。

  左右走向那幅畫卷,真身瞬間來此與陰神歸攏為一。

  劍仙與畫卷,同時一閃而逝。

  劉十六在這座小小福地當中,因為少去了壓勝劍氣的大道負擔,就沒有師兄左右那麼多的行走禁忌,只是劉十六對這人間,也無甚遊歷興致,一邊打消師兄左右真身遷徙引發的天地異象,一邊御風遠遊天幕,最終尋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孤山,在那邊待著,準備遵從師命,好歹收個嫡傳,資質天賦什麼的,算一回事嗎?教他些聖賢道理、咬定幾句話,弟子最終又能身體力行,就足夠了。

  所以劉十六在這孤山之巔,卻在留心一頭尚未完整幻化人形的下五境妖族,只見那個小妖族,兩腳站立,在洞府外邊的粗糙石桌上,有一碗不知哪來的餛飩,涼透更糊透,它用一雙爪子在學習使用一雙筷子,只是次次夾不起餛飩,筷子還要滑落在碗中,到最後小精怪便惱火萬分,將筷子摔在碗中,抬起爪子對著桌上碗筷,大駡不已,吃吃吃,吃你娘的吃,你自個兒吃你的餛飩去!

  於是劉十六便儘量收斂起一身蒼茫遠古的大道氣息,落在那處洞府外,加上那山野精怪無論眼界、境界都太低,大概只會將他當做一個進山砍柴的樵夫人物。

  劉十六坐在石凳上,拿起筷子,吃起了餛飩,他娘的真是難吃,是不是餿了?這半個拜師禮,是不是虧了?

  那小精怪剛剛原路返回,走出洞府,一碗餛飩,費了好大勁才從山外村莊搬來上山,可不能給山中那些亂拉屎的扁毛畜生糟蹋了去,結果給它突然瞧見了那身材魁梧的樵夫,嚇了它一大跳,追-債討錢來了?小精怪怕是真怕,那漢子個子如此孔武有力,瞧著不像是會好好說話好好商量的人啊,自己那點胡亂學會的仙家術法,不頂事吧?小精怪心中憤懣不已,一碗餛飩,老子給錢了的,一串銅錢不說,還故意多丟了幾隻山中野味在灶台旁,要不是老子讀過洞中那幾本聖賢書,早就是一位讀書老爺了,不然給個屁錢,莫說是搶你一碗餛飩,連你家煮餛飩的大鍋都給搶了!

  好傢伙,得了錢,還有臉來我家裡駡街不成?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小精怪在洞口徘徊不去,果然是沒讀過書的鄉野莽夫,不與你計較,吃了碗餿餛飩……想到這裡,小精怪哀嘆一聲,壯起膽子,躲在洞府旁邊也不露頭,故意發出的聲響動靜,好嚇跑那個下筷如飛的餓死鬼,吃多了,它怕自家門口,真要多出個餓死鬼,多晦氣。

  它可不會替人治病,書上又沒教它這些。道書上只有些拜日月煉人形的圖案,給它懵懵懂懂翻了去,學了些皮毛,勉强開了竅。

  一個自封的旋風大王,又當不得真,只是它自個兒拿來樂呵樂呵的。

  劉十六突然記起自己剛來福地沒多久,既不會講什麼官話,也不會聽什麼方言。

  就有些尷尬,望向洞府那邊,劉十六放下筷子直撓頭。

  那小精怪一看,差點嚇哭氣哭,好傢伙,吃飽喝足漲氣力,還要打人不成?忍不住渾身打擺子,莫打莫打,我又不是人……

  這些喜歡上山的樵夫獵戶,哪個不是凶悍之輩,今天只要這漢子不計較,咱就收拾家當立即搬家,搬家遠遠的還不成嗎?

  劉十六想了個法子,就近抓個半吊子的修道之人過來,先學了言語,三方才好聊天。就當是好事成雙,一口氣收了兩個暫且不記名的弟子。至於最終自己能否收徒,對方能否拜師,是成為他的嫡傳,還是不知師尊名諱的不記名弟子,都看雙方的造化吧。劉十六還不至於濫收弟子。先生有一件事,提醒過他們這些學生多次,千萬別總覺得收徒,是一種施捨,將弟子收入門中,當學塾先生也好,當山上師父也罷,一個傳道人在自己心中,如果一直是在高處往低處丟學問、仙法,人心只會江河日下。

  那小精怪見那大步下山去了,鬆了口氣,收拾一份膽怯心情,如收拾大好山河一般,大搖大擺走出洞府,威風威風,真是威風,旋風大王一瞪眼,就嚇走個魁梧大漢。搬個屁的家,回頭老子還要掛上一塊「旋風大王府邸」的金字匾額哩。這麼豪氣干雲想著,小精怪還是拿起了碗筷,飛快跑去洞中收拾好一個包裹,將那幾本書小心收起,最後它對著一個小墳頭,畢恭畢敬跪下磕頭,在心中念念有詞,說只能以後再來探望神仙老爺了,磕完了頭,小精怪這才溜之大吉。

  劉十六其實並未真正遠去,施展了障眼法,其實就一直跟在小精怪身後。

  遠古歲月,神靈直指人心本相的一些個神通手段,劉十六其實也學過些,只不過湊近了多看幾眼,總是無錯。結果這一看,就讓劉十六高興幾分。與自己一般,還挺開竅。

  寶瓶洲中部,大驪陪都上空雲海上,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的崔瀺,這位大驪國師的真身,竟是在為衆多各國書院的年輕儒生,在傳道講學,在座士子,哪怕有那觀湖書院和山崖書院出身的儒士,卻無一個獲得君子賢人頭銜的。

  一道青衫修長身影憑空出現雲海邊緣,崔瀺目不斜視,依舊為年輕讀書人講解諸子百家的學問精妙處。

  不少讀書人卻察覺到異象,尤其是一些個觀湖書院修行了浩然氣的儒生,神識更加敏銳,所以大多立即轉頭望向那人。

  左右也不去看那繼續講學說理的崔瀺,望向轉頭看向自己的衆人,皺眉訓斥道:「進了七十二書院,就是讓你們當神仙?!」

  左右隨後化作一道恢弘劍光,直奔一洲北岳地界,白玉京附近的雲海,被劍氣分開,竟是久久未能並攏。

  崔瀺只是繼續講學,既不與那位跨洲遠遊的左劍仙言語半字,也不攔阻那些年輕人暫時分心,由著他們神采奕奕,竊竊私語,猜測那位劍仙的身份。

  左右最終落在了落魄山上,陳暖樹幫忙開門,左右先在霽色峰祖師堂上香,然後周米粒已經早早搬好了椅子在外邊,好像擺放在了一個很有講究的位置上,一點都錯不得。

  左右在椅子上落座,劍仙左右,左右看去。

  好像有先生居中而坐,有師弟君倩,師弟齊靜春,小師弟陳平安,大師兄……崔瀺。

  都在左右的左右。

  好像身後還會有落魄山衆多嫡傳學生、弟子。

  文聖一脈,開枝散葉。

  熱熱鬧鬧,不再孤單。

  左右正衣襟,端坐椅上,雙拳緊握,輕放膝上,目視前方,面帶微笑。

  左右起身後,就是劍仙左右。此後出劍,不再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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