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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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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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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35:59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

  在陳平安蹲著發呆的時候,唯一一個擁有方寸物的納蘭玉牒,取出了一部名為《山海補誌》的神仙書,早年家族托人購自倒懸山,小姑娘動作極快,劈裡啪啦就給翻到了桐葉篇,神仙書上,一張書頁,能夠記錄十數幅山水畫卷和數千個細微文字,不曾修行的凡俗夫子,眼力不濟,看不清文字內容。

  陳平安當年囊中羞澀,只買了一部《山海誌》,沒捨得買這更加大部頭、記錄山川形勝更加繁瑣詳實的《補誌》。小姑娘開始為其他人解釋這處渝州仙家渡口的由來,小姑娘話語剛起了個頭,突然想起自己親筆抄錄的那句「提醒」,趕緊將書籍丟回方寸物,拍拍手,蹲在陳平安身邊,學那曹師傅伸手抵住泥土,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這次沒關係,下次再注意就是了。」

  小錯早犯早知道,長輩早說孩子早記住。

  陳平安起身說道:「玉牒,我幫你遮掩一下,繼續翻書看,幫我們解釋解釋,其實我也不曉得這座渡口的歷史典故。可以的話,你用桐葉洲雅言。」

  「曹師傅會不知道?是考校我雅言說得流不流暢,對吧?一定是這樣的。」

  納蘭玉牒這才重新取出《補誌》,用字正腔圓的桐葉洲雅言,閱讀書上文字。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舊大盈王朝,三十餘州所轄兩百餘府,皆有府誌。其中以渝州府誌最為神仙怪異,上有仙人跡六處,下有龍窟水府九座,舊有觀廟神祠六十餘。衆人腳下這座渡口,名為驅山渡,傳聞王朝歷史上的第一位國師,漁夫出身,擁有一件至寶,金鐸,搖晃無聲,卻會地動山搖,國師兵解仙逝之前,專門將金鐸封禁,沉入水中,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在北地邊關戰場上接連大敗,就異想天開,「另闢蹊徑,開疆拓土」,下令數百煉師搜尋江河峽谷,最終破開一處禁制森嚴的隱蔽水府,尋得金鐸,成功驅山入海,填海為陸,成為大盈歷史上拓邊武功、僅次於開國皇帝之人……孩子們聽到這些王朝舊事,沒什麼感覺,只當個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聽,而陳平安則是聽得感慨良多。

  陳平安其實想要知道,如今負責重建驅山渡的仙家、王朝勢力,主事人到底是大盈柳氏後裔,還是某個劫後餘生的山上宗門,比如玉圭宗?

  陳平安之所以沒有直奔家鄉寶瓶洲,一來是機緣巧合,剛好遇到了那條跨洲遠遊的彩衣渡船,陳平安原本想要通過購買船上的山水邸報,以此獲悉如今的浩然大勢。再者若是讓孩子們返回白玉簪子小洞天,雖然無礙他們的魂魄壽命以及修行練劍,但是大地天地光陰流逝有快慢之分,陳平安心裡終究有些不忍,好像會害得孩子們白白錯過很多風景。哪怕這一路遠遊,多是一望無垠的海面,景色枯燥乏味,可陳平安還是希望這些孩子們,能夠多看看浩然天下的山河。

  最後就是陳平安有一份私心,實在是被那三個古怪夢境給折騰得杯弓蛇影了,所以想要儘早在一洲山河,腳踏實地,尤其是借助桐葉洲的鎮妖樓,來勘驗真假,幫忙「解夢」。

  事實上,事實證明陳平安沒白費功夫,方才突然蹲下身,就是陳平安差點一個踉蹌,這讓他立即心安幾分。

  陳平安起身後,刻意挺直腰桿,身形不再佝僂,只是這麼個細微動作,就會讓陳平安更不好受,但是裨益體魄更大。

  走路就是最好的走樁,就是練拳不停,甚至陳平安每一次動靜稍大的呼吸吐納,都像是桐葉洲一洲的殘餘破損氣運,凝聚顯聖為一位武運集大成者的武夫,在對陳平安餵拳。

  感覺狠狠打一架,九境山巔武夫的瓶頸,就能夠有所鬆動,直覺告訴陳平安,想要破境躋身止境武夫,極為不易,陳平安非但不著急破境,反而愈發珍惜桐葉洲這座天然「演武場」的無形砥礪。

  道理很簡單,曾經有人說過,十境之爭,就是決定他和曹慈未來武道高低的勝負關鍵。是連輸三場之後,這輩子就此一路輸下去,還是久別多年,第四場切磋,陳平安就此扳回一局,第一步,就看他能否以最强九境躋身武道止境了。

  一位年輕女修離開彩衣渡船,找到陳平安一行人,亭亭玉立,停步不前。

  陳平安假裝沒認出身份,「你是?」

  那烏孫欄女修,懷捧一隻造工素雅的黃花梨字畫匣,小畫匣四角平鑲如意紋白銅飾物,有那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雲頭拍子,一看就是個宮裡頭流傳出來的老物件。她看著這個頭戴斗笠的中年漢子,笑道:「我師父,也就是彩衣船管事,讓我為仙師帶來此物,希望仙師不要推脫,裡邊裝著我們烏孫欄各色彩箋,總計一百零八張。」

  陳平安輕輕一拍斗笠,趕緊接過那只字畫木匣,與管事黃麟道了一聲謝,然後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壺上邊的彩箋了,回頭重新粘上,省得朋友不識貨。」

  女修以心聲說道:「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仙師,中土文廟曾經下令山上禁絕山水邸報五年,還差了半年才解禁,所以我們渡船這邊不是不想賣,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陳平安有些無奈,難怪當時登船沒多久,就察覺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鏡光和一道仙人氣息的悄然游曳,原來是自己這位桐葉洲修士,不小心漏了馬腳。後來渡船遇到海市蜃樓,若是自己沒有果斷出手,說不定那頓在蘆花島祖師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彩衣渡船上邊補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嬰劍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蔥蒨,極有可能會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彩衣渡船這邊,烏孫欄次席供奉黃麟,其實是一位正統出身的儒家書院子弟,先前以文字傳檄鎮壓水裔,黃麟靠一身浩然氣,言出法隨,破開海市迷障極多,還有那聖賢書篇上的「遠持天子令」一語。至於黃麟如何舍了君子賢人身份,轉去擔任烏孫欄的供奉,大概就是亂世當中的一部鴛鴦譜?

  陳平安不由得想起那個渡船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會裝啊,還簪花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諢,實則心神平穩,言語與神色之間,竟是沒有半點紕漏,所以連自己都給糊弄過去了。

  於是陳平安說道:「你們渡船上有個少年夥計,雖然修道資質不算極佳,但是心性不錯,是棵好苗子,說不定會大器晚成。」

  年輕女修嫣然而笑,竟是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借前輩吉言,替我弟弟與前輩道一聲謝。」

  一場好聚好散。

  陳平安帶著孩子們,找到了開在驅山渡集市入口處的渡口坊樓。

  作為桐葉洲最南端的渡口,驅山渡除了停靠彩衣渡船這樣的跨洲渡船,還有三條山上路線,三個方向,分別去往黃花渡、仙舟渡和鸚鵡洲,渡船都未能到達桐葉洲中部,都是小渡口,無論是《山海誌》還是《補誌》都未曾記載,其中黃花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經之路。

  陳平安有些奇怪,為何玉圭宗沒有占據驅山渡?按照《補誌》所寫,大盈王朝執牛耳者的仙家門派,是玉圭宗的藩屬宗門,於情於理也好,出於利益訴求也罷,玉圭宗都該名正言順地幫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葉洲南方廣袤的舊山河,而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將渝州說是兵家必爭之地都不過分,更奇怪的是,執掌驅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師,雖然以桐葉洲雅言與人說話,竟然帶著幾分皚皚洲雅言獨有的口音。

  陳平安帶著一大幫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而且那九個孩子,一看就像資質不會太差的修道胚子,自然讓人羨慕,同時更會讓人忌憚幾分。

  只是肯定沒人相信,九個孩子,不但都已經是孕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修,而且還是劍修當中的劍仙胚子。

  何況是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

  這等光景,隨便擱哪兒,哪怕是在些以劍道立本的宗字頭仙家,讓某位劍仙親自帶隊,下山遊歷,都足夠嚇人,匪夷所思,所以陳平安就算扯開嗓子喊,可只要九個孩子不紛紛祭出飛劍,就都沒人相信。偌大一座桐葉洲,別說露面,能夠在山上湊出這麼多劍修孩子的宗門,屈指可數,就算有上五境劍仙親自護道,都不敢如此貿然行事。

  陳平安故意掏出一枚穀雨錢,找回了幾顆小暑錢,買了十塊登船的關牒玉牌,如今乘坐渡船,神仙錢費用,翻了一番都不止。原因很簡單,如今神仙錢相較以往,溢價極多,這會兒就能夠乘船遠遊的山上仙師,肯定是真有錢。

  不過這筆路費,只要練氣士運道別太差,就有機會找補得回來。只是比較考驗眼力,掙錢的多寡,靠機緣大小。

  盛世收藏古董珍玩,亂世黃金最值錢,亂世當中,曾經價值千金的古董,往往都是白菜價,可越如此,越無人問津。可當一個世道開始從亂到治,在這段時日裡邊,就是不少山澤野修四處撿漏的最佳時機。這也是修道之人如此重視方寸物的原因之一,至於咫尺物,痴心妄想,做夢還差不多。

  這會兒下山雲遊異鄉的練氣士,其實就兩種,下山散心求機緣的,和在人間找機會掙錢的,而且兩者相較於早些年的渡口遊客,要麼修為更高,要麼靠山更大,同時行事更加謹慎。

  就像今天陳平安帶著孩子們遊歷集市店鋪,道路上人不少,但是人與人之間,幾乎都有意無意拉開一段距離,哪怕進了人滿為患的鋪子,相互間也會十分謹慎。

  像陳平安這種帶著一堆孩子下山遊歷的,更沒人膽敢輕易招惹,能避就避。

  陳平安翻轉那幾顆小暑錢,其中一顆篆文,又是從未見過的,意外之喜,正反兩面篆文分別為「水通五湖」,「劍鎮四海」。

  陳平安很早就開始有意收藏小暑錢,因為小暑錢是唯一有不同篆文的神仙錢。

  相傳歷史上出自不同鑄造名家之手的小暑錢,總計有三百多種篆文,陳平安辛辛苦苦積攢二十多年,如今才收藏了不到八十種,任重道遠,要多掙錢啊。

  小小包袱齋,趕緊當起來。

  還有兩個時辰才有黃花渡船落地停靠,陳平安就帶著孩子們去那集市閒逛,各色鋪子,書畫,瓷器,雜項,大大小小的物件,不計其數,連那聖旨和蟒袍都有,更有那一捆捆的書籍,好似剛從山上劈砍搬來的柴禾差不多,隨便堆放在地,用草繩捆著,故而磨損極多,店鋪這邊竪了一道木牌,反正就是按斤兩售賣,所以鋪子夥計都懶得為此吆喝幾句,客人一律自己看牌子去。風雪初歇,曾經書香門第都要掂量錢袋子買上一兩本的孤本善本,浸水極多,如百無一用的文弱書生,溺水一般。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掃了幾眼各家鋪子的貨物,多是王朝、藩屬世俗意義上的古物珍玩,既然並無靈氣,就算不得靈器,能否稱之為山上靈器,關鍵就看有無蘊藉靈氣、經久不散,靈器有那死物活物之分,如一方古硯,一枝禿筆,沾了些許先賢的文運,靈氣沛然,若是保存不善,或是煉師消耗太多,就會淪為尋常物件。一把與道門高真朝夕相處的拂塵、蒲團,未必能夠沾染幾分靈氣,而一件龍袍蟒服,同樣也未必能夠遺留下幾分龍氣。

  靈器當中的活物,品秩更高,山上美其名曰「性靈之物」,大抵是能夠汲取天地靈氣,溫養材質本身。

  至於法寶,別說凡俗夫子,就是已是修道之人的山澤野修,一輩子也未必能夠見到幾回,事實上地仙之下的野修,都不太樂意跟法寶打交道,畢竟往往是此物一露面,就意味著他們與譜牒仙師在打生打死。僥倖打贏了,打了小的,還會惹來老的,總歸是極少占到便宜的,更何談打輸了,極有可能都沒人幫忙收屍。

  陳平安只買了一把不太起眼的小攮子劍,一柄鍍金夔龍飾件的黑鞘腰刀,勉强能算靈器,多半曾經供奉在地方武廟或是城隍閣的緣故,沾了幾分殘餘的香火氣息。擱在世俗山下的江湖武林,能算兩把神兵利器,各自賣個五六千兩銀子不難,陳平安花了十顆雪花錢,鋪子說是買一送一。其實陳平安當包袱齋的話,沒啥賺頭。唯一能夠書算上撿漏的物件,是貨真價實的靈器,書上「玉砌朱欄」中的一塊材質似白玉的石質日晷,看那背面銘文,是一國欽天監舊物,鋪子這邊售價八顆雪花錢,在陳平安眼中,真實價格最少翻兩番,隨便賣,就是過於大了些,如果陳平安今天是獨自一人逛蕩集市,扛也就扛了,畢竟連更大的藻井都背過。

  要是換成陳平安當店主,就不該標價八顆雪花錢,太雞肋了,沒有方寸物的練氣士,難不成花了八顆雪花錢不說,注定短期無法脫手,就要衆目睽睽之下,背著這麼大一物件,然後一路走南闖北?乾脆標價一顆小暑錢,回頭讓買家背起來也帶勁些,兜裡八顆雪花錢,跟懷揣著一顆小暑錢,感覺能一樣嗎?當然不能。

  所以陳平安最後就蹲在「小書山」這邊翻翻撿撿,小心翼翼,多是掀開書頁一角,不曾想店鋪夥計在門口那邊撂下一句,不買就別亂翻。陳平安抬起頭,笑著說要買的,那年輕夥計才轉頭去照顧其他的貴客。

  陳平安挑選了幾大斤官印秘藏書籍,用的是官府公文紙,每張都鈐蓋有官印,並記年號,一捆經廠本叢書,誰寫誰印誰刻誰印,都有標注,紙張極其厚重。還有一捆開花紙書,出自私人藏書樓,傳承有序,卻觸手若新,足可見數百年間的藏在深閨,堪稱書林尤物。

  不過真正值錢的書籍,值錢到讓店鋪修士都有所耳聞的某些皇室殿藏秘本,肯定待遇又有所不同。

  陳平安買了一大麻袋書籍,背在身上,結結實實,百餘斤重。

  付出的不過是五顆雪花錢,一顆雪花錢,可以買二十斤書,要是陳平安願意砍價,估計錢不會少給,卻可以多搬走二十斤。

  只是陳平安沒跟鋪子討價還價,怕一個忍不住,就包圓全買了,到時候別說方寸物,連一件咫尺物都裝不下。

  還是講個眼緣好了。

  孩子們當中,只有納蘭玉牒挑書了,小姑娘相中了幾本,她也不看什麼紙張材質、殿本官刻民刻、欄口藏書印之類的講究,小姑娘只挑字體娟秀順眼的。小姑娘要給錢,陳平安說附帶的,幾本加一起一斤分量都沒有,不用。小姑娘好像不是省了錢,而是掙了錢,開心得不行。

  陳平安就跟著有些笑意。

  一位同樣乘坐彩衣渡船的遠遊客,站在路上,好像在等著陳平安。

  其實陳平安早就發現此人了,先前在驅山渡坊樓裡邊,陳平安一行人前腳出,此人後腳進,看樣子,一樣會跟著去往黃花渡。

  這位來自金甲洲的金丹瓶頸劍修,在渡船上,曾經仗義出手,相助黃麟,當時祭出一把墨籙飛劍,去勢驚人,十分劍仙氣概,只是結局不算太圓滿。

  他見著了迎面走來的陳平安,立即抱拳以心聲道:「晚輩高雲樹,見過前輩。」

  陳平安背著大包裹,雙手攥住草繩,也就沒有抱拳還禮,點點頭,以中土神洲大雅言笑問道:「高劍仙有事找我?」

  這就叫投桃報李了,你喊我一聲前輩,我還你一個劍仙。

  方才高雲樹耍了個小心思,以金甲洲雅言開口。

  這會兒被對方敬稱為劍仙,顯然讓臉皮不厚的高雲樹有些汗顔,他認定了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刀客,就是那位一劍破開海市、逼退大蜃的劍仙前輩。

  雖說對方沒有就此擦肩而過,前輩好脾氣,不曾將自己晾在一邊,反而始終笑著望向自己,極有耐心,但是高雲樹其實當下極有壓力,總覺得自己只是站在這位前輩眼前,就好似雙方問劍一場,在與對方對峙,一言不合就會分出生死,高雲樹趕緊深呼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說道:「能否請前輩吃頓酒?」

  陳平安搖搖頭。

  高雲樹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問道:「高兄你是感謝一位劍仙,還是感謝一位陌生人的相救舉動?」

  一樣的感激,卻是兩份心思。

  那高劍仙倒是個坦誠人,非但沒覺得前輩有此問,是在羞辱自己,反而鬆了口氣,答道:「自然都有,劍仙前輩行事不留名,卻幫我取回飛劍,就等於救了我半條命,當然感激萬分,若是能夠因此結識一位慷慨意氣的劍仙前輩,那是最好。實不相瞞,晚輩是野修出身,金甲洲劍修,寥寥無幾,想要認識一位,比登天還難,讓晚輩去當那束手束腳的供奉,晚輩又實在不甘心。所以若是能夠認識一位劍仙,無那半分利益往來,晚輩哪怕現在就打道回府,亦是不虛此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高劍仙以誠待人,讓我佩服。」

  高雲樹問道:「前輩真不是我那家鄉劍仙徐君?」

  陳平安疑惑道:「劍仙徐君,恕我孤陋寡聞,勞煩高劍仙說道說道。我們邊走邊說。」

  高雲樹跟著陳平安一起散步,極為坦誠相待,不但說了那位劍仙,還說了自己的一份心思。

  高雲樹所說的這位家鄉大劍仙「徐君」,已經率先遊歷桐葉洲。

  高雲樹這趟跨洲遠遊,除了在異鄉隨緣而走,其實本就有與徐君請教劍術的想法。

  徐君,是一個在金甲洲戰場上橫空出世的劍仙,世人暫時不知真實姓名,只知道姓徐,是金甲洲本土劍修,但是躋身了上五境,在那場大戰之前,竟然始終籍籍無名。據說這位徐君,與來自劍氣長城的「刻字」老劍仙,齊廷濟,都很投緣。高雲樹就想要來這兒碰碰運氣,若是徐君前輩在金甲洲有開宗立派的遺願,高雲樹就想要就此追隨徐君,好歹撈個名義上的開山祖師之一。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了金甲洲戰場的情況,高雲樹還是竹筒倒豆子,不介意與這位前輩多說些事跡。

  其中就有提及中土神洲的曹慈,以及兩位與他同鄉的女子武夫宗師,不過高雲樹是山澤野修,山水邸報又被文廟封禁,所以只道聽途說了兩位女子,一個姓石,一個姓裴,高雲樹猜測後者既然姓裴,如此巧合,多半就是那大端王朝的武夫了,他由衷感慨了一番,那大端王朝真是武運昌盛得驚世駭俗,出了裴杯曹慈這對師徒不說,又冒出個比曹慈好像年紀更輕的天才,至於是遠遊境,還是山巔境,不太好說,可遠遊境,那也很誇張了不是,難不成天下武運,真要半出大端嗎?

  陳平安在心中大致推算了一下,當年那完顔老景被甲子帳刻字城頭的時分,石在溪,是那郁狷夫。至於那個比曹慈更加年輕的女子武夫,難道是武神裴杯的又一個嫡傳弟子?

  聽完之後,陳平安笑道:「我真不是什麼『劍仙徐君』。」

  伸手拍了拍狹刀斬勘的刀柄,示意對方自己是個純粹武夫。

  高雲樹壯起膽子,試探性問道:「那黃管事為何要獨獨高看前輩一眼,專門讓人送前輩一隻木匣?」

  高雲樹趕緊信誓旦旦道:「前輩,千萬莫要多想,是晚輩無意間瞧見的。實在是前輩從登船起,就比較特立獨行,讓晚輩記憶深刻。」

  好傢伙,真眼尖,敢情是循著蛛絲馬跡,找自己碰瓷來了?

  陳平安懶得解釋什麼,不再以心聲言語,抱拳說道:「既然是一場萍水相逢,咱們點到即止就好了。」

  高雲樹點點頭,也不敢多做糾纏,萬一真是那位劍術通神的劍仙前輩,不管是不是同鄉徐君,既然對方如此表態,自己都不該得寸進尺了,果斷抱拳還禮,「那晚輩就預祝前輩遊歷順遂!」

  鐵了心認定對方是位劍仙。

  哪怕對方一口一個高劍仙。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預祝高兄此行,好夢成真。」

  高雲樹大笑道:「就此別過。」

  陳平安眯眼點頭。

  高雲樹轉身大步離去,要重返渡口坊樓,需要換一處渡口作為北遊落腳處了。

  余斜回輕聲道:「瞅見沒,江湖,這就是江湖。」

  程朝露與納蘭玉牒小聲提醒道:「玉牒,方才曹師傅那句話,怎麼不抄錄下來?」

  小姑娘抬了抬袖子,瞪眼道:「筆墨紙硯裝得下嗎?」

  程朝露剛要爭論幾句,納蘭玉牒寫字抄錄,只需紙筆即可。只是不等程朝露開口,陳平安就伸手按住他的腦袋,打趣道:「不想打一輩子光棍就別說話。」

  其實所有孩子,再後知後覺的,都察覺到一件事情。隱官大人,對姚小妍和納蘭玉牒,是最關心的。雖說他對所有人都心平氣和,一視同仁,不以境界、本命飛劍品秩更看重誰、看輕誰,只是在兩個小姑娘這邊,隱官大人,或者說曹師傅,眼神會格外溫柔,就像看待自家晚輩一樣。

  到了吃飯的點兒,陳平安環顧四周,最後選了一座酒樓,還跟夥計要了一件單獨的雅室,沒有要酒水,飯菜上桌後,陳平安下筷不多,細嚼慢咽。

  白玄和納蘭玉牒坐在陳平安兩旁,不是因為他們兩個是洞府境,比其他人境界更高,而是膽子大,不認生。

  這些孩子,在彩衣渡船上,一次都沒有出門。

  下船到了驅山渡,也乖巧得不符合年齡和性情。

  但是劍氣長城的孩子,尤其當他們是天生的劍仙胚子,其實曾經是天底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因為劍仙太多,隨處可見,而那些走下城頭的劍仙,極有可能就是某個孩子的家裡長輩,傳道師父,街坊鄰居。

  納蘭玉牒說道:「曹師傅,今兒我來結帳付錢?」

  陳平安搖頭笑道:「好意心領,付帳就算了。」

  納蘭玉牒說道:「我有好多顆穀雨錢的,當年祖師奶奶送我那件方寸物,裡邊都是神仙錢,祖師奶奶總說錢不挪窩就掙不著錢哩。」

  陳平安無奈道:「話別聽一半,不然再多錢也經不起花的。錢財只有落在生意人手裡,才要挪窩,走門串戶。」

  納蘭玉牒眨了眨眼睛,「那我就跟曹師傅合夥做買賣,錢都交給曹師傅保管打理,回頭掙了錢,給我分紅唄。」

  陳平安忍俊不禁,放下筷子,擺擺手,「免了免了。」

  祖師奶奶,納蘭彩煥?

  不知道她如今在浩然天下,有無開山立派。

  小姑娘有些垂頭喪氣,陳平安安慰道:「先不著急,以後真有掙錢活計,我會跟你開口。」

  陳平安吃飯的時候,一直留心外邊酒桌的言語,只是少有指點江山的高談闊論,多是小聲商議發財的路數。

  一行人按時登上去往黃花渡的仙家舟船,陳平安安排好兩撥孩子後,在自己屋內靜坐片刻,「摘下」斗笠,獨自走去船頭。

  白玄很快現身,來到陳平安身邊,以心聲問道:「為什麼不讓我們躲在小洞天裡邊,如此一來,曹師傅不是可以更早返鄉嗎?」

  陳平安耐心解釋道:「如果我獨自趕路,御風去往寶瓶洲,只要遇到意外,就會比較大,山上一味快行未必能夠快到。跟著渡船走,很多意外,會自己躲起來。走海路,大妖藏匿更多,就像那頭大蜃,走陸路,雖說需要多走一洲山河,卻要平穩許多。何況在這桐葉洲,我也有不少朋友,需要見上一見。」

  白玄點點頭,踮起腳,雙手抓住欄桿,有些憂愁神色,沉默片刻,主動開口道:「曹師傅,我的本命飛劍很一般,品秩不高,所以長輩說我成就不會太高,至多地仙,當個元嬰劍修,都要靠大運氣。那還是在家鄉,到了這兒,說不定這輩子成為金丹劍修就要止步了。」

  關於各自的本命飛劍,陳平安沒有刻意詢問所有孩子,孩子們也就沒有提及。

  不過陳平安以隱官身份接管了避暑行宮,當初在劍氣長城,開創過一個為劍修飛劍點評品秩的舉措,只不過篩選方式,極為功利,殺力極大、有助於捉對廝殺的劍修本命物,品秩反而不如那些適宜戰場施展的飛劍高。

  孩子百無聊賴,輕輕用額頭磕碰欄桿。

  陳平安雙手交疊,趴在欄桿上,隨口道:「修行是每天的腳下事,多年以後站在何處是將來事,既然注定是一樁當下多想無益的事情,不如以後憂愁來了再憂愁,反正到時候還可以喝酒嘛,曹師傅這兒別的不說,好酒是肯定不缺的。」

  白玄有些意外,「我還以為曹師傅會拿漂亮好話安慰人。」

  陳平安玩笑道:「好話也有,幾大籮筐都裝不滿。」

  白玄猶豫了一下,唉聲嘆氣道:「私底下跟曹師傅見了面聊了天,回去以後,估計就跟虞青章幾個做不成朋友嘍。」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

  白玄奇怪道:「曹師傅就不好奇?」

  陳平安舉目遠眺,「大致猜到了,當年那撥劍修拼死去救落入大妖之手的劍仙,我攔著不讓,比較傷人心。我猜裡邊有劍修,是虞青章他們幾個的長輩師父。」

  白玄更奇怪了,「你就半點不嫌棄虞青章他們不知好歹?傻子也知道你是為劍氣長城好啊。」

  陳平安輕聲道:「誰說做了件好事,就不會傷人心了?很多時候反而讓人更傷心。」

  白玄搖搖頭,「反正我覺得虞青章他們不對。」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

  白玄自顧自說道:「我師父的師父,就是劍修之一,祖師死後,師父也沒說隱官大人的半句壞話,也沒攔著我當小小隱官,反而誇我有志向。」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腦袋,「你師父很了不起。」

  白玄仰頭笑道:「那曹師傅以後見著了那個陳李,與他打個商量,把小隱官的頭銜讓給我?」

  陳平安說道:「見著了再說。」

  白玄埋怨道:「讀書人不爽利,彎彎繞繞,盡說些光占便宜不吃虧的含糊話。」

  陳平安轉過身,點點頭,「是不好,得改改,所以現在就給你答案,不行。」

  白玄睜大眼睛,嘆了口氣,雙手負後,獨自返回住處,留下一個小氣摳搜的曹師傅自個兒喝風去。

  早春時分,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大地卻春風滿山,黃花爭先,人間共謝東君。

  青衫客,懸刀系酒壺,俯瞰大地,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如今會不會已經金身境了?那麼她的個子……有沒有何辜那麼高?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笑眯起眼,嘴角翹起。

  先前在那彩衣渡船上,有個初次離鄉遠遊的金甲洲少年,曾經瞪大眼睛,心神搖曳,呆呆看著那道斬虹符的淩厲劍光,一線斬落,劍仙一劍,好似開天闢地,不見劍仙身影,只見璀璨劍光,彷彿天地間最美的一幅畫卷。所以少年便在那一刻下定決心,符籙要學,劍也要練,萬一,萬一金甲洲因為自己,就可以多出一位劍仙呢。

  陳平安當然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

  就像很多年前,一襲鮮紅嫁衣飄來蕩去的山水迷障當中,風雪廟魏晉一樣不會知道,當時其實有個草鞋少年,瞪大眼睛,痴痴看著一劍破開天幕的那道恢弘劍光。

  陳平安返回屋子,寫了一封密信,交予渡船劍房,幫忙飛劍傳信給玉圭宗神篆峰。

  收信人,姜尚真。寄信人落款,隨駕城曹沫。

  山上的飛劍傳信,寄信人可以藏頭藏尾,故意不寫,只是收信人的名諱道號,缺漏不得。

  當然萬事有例外,比如某些山巔修士,只寫自己名號,大筆一揮,寫那某某祖師堂親啓,其實更管用。

  陳平安也無所謂那幾位劍房修士的古怪眼神。

  終究不是那個初次遊歷桐葉洲、步步小心的自己了。

  等到陳平安離去,一位劍坊年輕修士小心翼翼問道:「大人物?」

  一位管著渡船劍房的老者嗤笑道:「一看就是個騙子,也不曉得換個新鮮花樣。我都遇到過好幾次了,別搭理這種貨色。我敢保證,這種信,到了神篆峰就會在檔案房吃灰幾百年。以前有個乘坐天闕峰渡船的傢伙,就是故意花了幾顆神仙錢,寄信給荀老宗主,結果一口氣騙了兩個正兒八經譜牒出身的女修,渡船劍房副管事一個,與那人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女子又有一個,事後她們才知道那廝根本就是個不成材的山澤野修,最後好不容易逮著了那傢伙,撐死了也就是一頓打,又不能真把那小子如何,道理說破天去,還不是男女雙方你情我願?還能如何,吃個大啞巴虧,只能當是長長記性了。」

  劍房一位少女聽著聽著,就漲紅了臉,難怪覺得那青衫漢子總看自己呢,原來是個居心叵測的下流胚子。

  老人笑道:「這都算道行淺的了,還有手段更高明的,假裝什麼廢太子,行囊裡藏著仿冒的傳國玉璽、龍袍,然後好像一個不留神,剛好給女子瞧了去。也有那腰掛酒壺的,劍仙下山行走,即便有那養劍葫,也是施展障眼法,對也不對?所以有人就拿個小破葫蘆,略施水法,在船頭這類人多的地方,喝酒不停。」

  年輕人恍然道:「那傢伙好像就掛著個朱紅小酒壺,倒是沒喝酒,多半是瞅出了你老人家在這兒,不敢抖摟那些拙劣的雕蟲小技。」

  老人撫鬚而笑,「那傢伙嫩得很,來我這兒自取其辱罷了。」

  少女有些後怕,越想越那漢子,確實鬼鬼祟祟,賊眉鼠目來著。真是可惜了那雙眼眸子。

  等到少女心有餘悸地自顧自羞惱忙碌去了。劍房管事的老人立即丟了個眼色給年輕人,後者咧嘴一笑,抱拳感謝,老人伸出兩根手指,年輕人搖晃一根手指,就一壺酒,不能再多了。

  至於那人是否真的認識玉圭宗姜宗主,其實沒那麼重要。反正姜尚真那般人物,他的朋友,也只會高高在上,認識不得,高攀不起。

  年輕人突然問道:「隨駕城在哪兒?」

  老人搖搖頭,「這還真沒聽說過,多半是故弄玄虛。」

  年輕人玩笑道:「都不知道落款太平山,或者扶乩宗。」

  老人冷哼一聲,「敢這麼糟踐太平山和扶乩宗,我當場就要翻臉,趕他下渡船。」

  那少女突然抬起頭,壓低嗓音說道:「太平山舊址,淪為無主之地,這會兒不是有好多人在爭地盤嗎?」

  老人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說一個字,一聲長嘆。

  陳平安其實並沒有走太遠。

  聽到最後一句話後,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眼神幽幽。

  早年坐擁一座黃花渡的仙家門派,已經在戰事中覆滅,徹底淪為廢墟,整座祖山都已經被仙家術法蕩平。

  但是那個帶著一大幫拖油瓶的中年青衫刀客,他與孩子們,極其古怪,都沒有在黃花渡現身,而是好像在半路上就突兀消失了。渡船只知道在那靠岸之前,那個中年人,曾經重返渡船劍房一趟,再寄了一封信給神篆峰。

  在一個風雨夜中,陳平安頭別玉簪,悄無聲息破開渡船禁制,獨自御風北去,將那渡船遠遠拋在身後十數里後,從御風轉為御劍,天上雷聲大作,震顫人心,天地間大有異象,以至於身後渡船人人驚駭,整條渡船不得不急急繞路。

  ————

  驅山渡方圓百里之內,地勢平坦,唯有一座山峰突兀聳立而起,格外矚目,在那山峰之巔,有山崗平臺,雕刻出一塊象戲棋盤,三十二枚棋子,大如石墩,重達千斤,有兩位修士站在棋盤兩端,在下一局棋,在棋盤上每次被對方吃掉一顆棋子,就要給出一顆穀雨錢,上五境修士之間的小賭怡情。

  其中一位,年輕俊美,不過兩百歲,是名聲鵲起的金甲洲大劍仙,綽號「徐君」,真名徐獬。不知怎麼就成了皚皚洲劉氏客卿。這次御劍趕赴桐葉洲最南部,就是為皚皚洲劉大財神護住一隻新的聚寶盆,例如那條彩衣渡船,就是烏孫欄與劉氏賒帳了一大筆穀雨錢,劉氏給了一條現成的跨洲渡船不說,價格還公道,此後五百年的渡船收益抽成,一樣讓烏孫欄修士倍感意外。

  對於桐葉洲來說,一位在金甲洲戰場遞過千百劍的大劍仙,就是一條當之無愧的過江龍。

  而真正讓山巔修士心情複雜的關鍵所在,是這徐獬,像是屬￿應運而生的那麼一小撮人。

  作為地頭蛇的王霽,桐葉洲本土練氣士,玉璞境。自號乖崖門生,別號植林叟。不是劍修,不過年少時就喜歡仗劍遊歷,喜好技擊之術。相貌儒雅,在山上卻有那監斬官的綽號。上山修行極晚,仕途為官三十年,清流文官出身,親手以劍斬殺之人,從惡僕、貪贓胥吏到綠林盜賊,多達十數人。後來辭官歸隱,下山之時,就成為了一位山澤野修,最後再成為玉圭宗的供奉,祖師堂有一把椅子的那種。可在那之前,王霽是整個桐葉洲,對姜尚真駡聲最多的一個上五境修士,沒有之一。

  所以王霽這趟南下渝州驅山渡,就是幫著玉圭宗駡街來了。

  為雙方居中斡旋之人,是位臨時散心至此的女修,流霞洲仙人蔥蒨的師妹,也是天隅洞天的洞主夫人,生得姿容絕美,碧玉花冠,一身錦袍,身姿婀娜。她的兒子,是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只是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所以他們母子差不多需要八十年後才能見面。每每想起此事,她就會埋怨夫君,不該如此狠心,讓兒子遠遊別座天下。

  王霽隨手丟出一顆穀雨錢,問道:「老龍城的那幾條跨洲渡船,什麼時候到驅山渡?」

  徐獬沒有接過穀雨錢,而是將其當場粉碎,化作一份濃郁靈氣,三人腳下這座高山,本身就是劉氏修士精心打造出來的一座陣法禁制,能夠收攏四面八方的天地靈氣和山水氣數。徐獬神色淡漠,說道:「到了渡口,自然瞧得見。」

  王霽冷笑道:「小心風高浪急,水土不服,陸路水路都翻船。」

  徐獬依舊面無表情,「翻船?你們姜宗主掀翻的吧,反正只要翻了一條,我就去神篆峰問劍。」

  王霽嘖嘖道:「聽口氣,穩贏的意思?」

  徐獬說道:「八成會輸。不耽誤我問劍就是了。」

  王霽一腳跺地,挑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一處,朝那徐獬伸出大拇指,道:「不愧是認識齊廷濟的劍修。」

  徐獬說道:「你也認識徐獬,不差了。」

  王霽氣笑道:「你要是遇到了姜尚真,要麼直接打生打死,要麼成為狐朋狗友,沒其他可能了。」

  那流霞洲女修搖搖頭,真不知道這兩人為何至今都沒打起來,每天棋盤較勁,還這麼鬥嘴,怎麼感覺其實雙方挺投緣啊。

  徐獬突然問道:「姜尚真到底是真閉關還是假閉關?」

  王霽嘆了口氣,破天荒有些感傷:「天曉得,反正最後一次祖師堂議事,病懨懨,半死不活的,讓人瞧著心酸。」

  徐獬瞥了眼北方。

  這座烏煙瘴氣、人心鬼蜮的桐葉洲,他實在喜歡不起來。

  知道錯了不認錯。省心。

  認了錯不願改錯。省力。

  好個省心省力,結果不少人還真就活下來了。重歸浩然天下的這麼個大爛攤子,其實不比當年落入蠻荒天下手中好多少。

  只說一事,太平山宗門遺址,由於桐葉洲再無一位太平山修士了,如今有多少山上勢力覬覦那塊地盤?明裡暗裡,蠢蠢欲動。

  扶乩宗稍微好一點,到底留下了些許香火,哪怕形勢再風雨飄搖,在書院的庇護下,那撥境界不高、人數稀少的扶乩宗修士,終究還算名正言順護住了自家祖山,暫時無人膽敢染指。當下是如此,可十年後,百年後?山上修士伏線千里的諸多手段,可絕不止豪取强奪那麼簡單。書院護得住一時,護不住更久,等到扶乩宗那位年輕宗主從嶄新天下返回,扶乩宗祖師堂,說不定早就只剩下一把形同虛設的宗主座椅了,即便落座,都可能是四面八方的軟刀子叢林。

  徐獬是儒家出身,只不過一直沒去金甲洲的書院求學而已。拉著徐獬下棋的王霽也一樣。

  王霽一屁股坐在棋子上,無奈道:「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我們講理學、做道學家的人,最下功夫的就是慎獨二字,總要能夠低頭衾影無愧地,抬頭屋漏無愧天。」

  徐獬難得附和王霽,點頭道:「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

  王霽感嘆道:「等到書院全部重建起來,形勢一定會好轉起來。」

  王霽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我本山中客,平生多感慨。」

  那女子問道:「寫文章抨擊醇儒陳淳安的那個傢伙,如今下場如何了?」

  文廟禁絕山水邸報五年,但是山巔修士之間,自有秘密傳遞各種消息的仙家手段。

  王霽冷笑道:「不如何,小日子好得很吶,擁躉茫茫多,個個都誠心誠意將其視為一洲文膽、儒家良心,可勁兒嚷了好些年,要讓這位官府書院的山長,去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長,不然就是中土文廟幾大文脈,暗中聯手排擠此人。所以那叫一個穩坐釣魚臺。」

  年輕人看著某些老人的詩詞文章,字裡行間,充斥腐朽氣。而有些老人看著年輕人,朝氣,激進,就會臉上笑著,眼神陰沉,視為叛逆賊子一般。

  當一個老人氣量狹小,小肚雞腸,心扉閉塞而不自知,那麼他看待年輕人身上的那種朝氣勃勃,那種歲月給予年輕人的犯錯餘地,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傷害。哪怕年輕人沒有說話,就都是錯的。

  年輕人,會不理解那些老人為何如此輕易失望。

  老傢伙,則冷眼看著那些年輕人從希望到失望。

  一場大戰落幕,山上的年輕人,死了太多太多。

  很多老傢伙,還是在冷笑。看見了,只當沒看見。

  徐獬扯了扯嘴角,譏諷道:「聽劉聚寶說過幾句,郁氏老祖原本想要撤掉此人王朝書院山主職務,只是如此一鬧,反而不好動他了,擔心讓亞聖一脈在內幾大道統都難做人。何況撤了山長一職又如何,此人只會更加沾沾自得,良心大安。說不定正在眼巴巴等著郁氏老祖動他,好再掙一份潑天清譽。」

  王霽瞥了眼徐獬,這傢伙今兒言語倒是不少,稀罕事。

  那流霞洲女子唏噓不已,「這個世道,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說不上來。」

  徐獬沉聲道:「這個天下,綉虎這樣的讀書人,太少!」

  王霽黯然道:「不是太少,是沒了啊。」

  ————

  太平山遺址。

  破敗不堪的山門口處,牌坊早已倒塌,一襲青衫飄然落地,撕了麵皮,恢復真容。

  他蹲下身,輕輕按住一塊碎石,依稀可見些許字跡。

  摘下養劍葫,倒完了一壺酒。

  起身後,年輕人身形重新微微佝僂起來,不再刻意挺直腰桿,如此一來,出劍出拳,就會更快些。

  一個年輕儒士從遠處御風趕來,神色戒備,問道:「你要做什麼?不是說好了,近期誰都不許進入太平山祖山地界嗎?!」

  那個一襲青衫的佩刀男子,微笑道:「說?好像不太管用吧,對不對?那麼我來守在這裡好了。」

  不就是看大門嗎?我看門多年,很擅長。

  書院子弟只見那個不速之客,笑眯起眼,笑容看似燦爛,不知為何,卻讓自己只覺得毛骨悚然,背脊發涼,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那人沒有多說什麼,就只是緩緩向前,然後轉身坐在了臺階上,他背對太平山,面朝遠方,然後開始閉目養神。

  那人突然問道:「祖山地界是方圓幾百里?」

  書院子弟神色黯然,道:「方圓十里。」

  片刻之後,一直在醞釀措辭的書院子弟,眼前一花,再不見先前那個坐著的身影,但是十數里外的一座小山,莫名其妙就被開山一般,一座山頭居中分開作雙崖。

  一個元嬰修士方才挪了一步,於是站在了從山巔變成「崖畔」的地方,然後一動不動,雷打不動的那種「穩如山岳」。

  因為有一隻手掌按住他的腦袋,那人問道:「想怎麼死?如果選擇太多,不知道怎麼選,我可以幫你選一種。」

  五指如鈎,將那元嬰修士的頭顱連同魂魄一起拘禁起來,「別耽誤我找下一個,我這個人耐心不太好。」

  剛想要陰神遠遊出竅,元嬰修士就哀嚎一聲,好似挨了萬劍剮心之痛,神魂與體魄一同震顫不已,剛要放低身架求饒,魂魄就被剝離出體魄,被那人收入袖中,身軀頽然倒地。

  另外一處,有個察覺到不對勁的金丹地仙,二話不說御風遠遁,轉瞬之間就掠空三十里。

  不曾想好像被一把向後拽去,最終摔在了原地。

  一個陌生面孔的年輕男子,雙手籠袖,彎下腰,微笑問道:「你好,我叫陳平安,是來太平山拜訪故人前輩的,你是太平山譜牒修士?如果不是的話,可能下場不會太好。」

  百餘里外,一位深藏不露的修士冷笑道:「道友,這等殘虐行徑,是不是過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卻不是那個嗓音響起的方位,而是視線偏移了三十餘里,「人留下,給你一個飛劍傳信搬救兵的機會,記得別是與你一般的紙糊玉璞境了。」

  那人不再隱蔽蹤跡,放聲大笑,竟然還是個女子。

  陳平安一步跨出,縮地山河,直接來到那個玉璞境女修身旁,「這麼開心啊?」

  一瞬間,那位堂堂玉璞境的女修花容失色,心思急轉,劍仙?小天地?!

  不到一炷香,甚至可能半炷香都不到,那個每天都在義憤填膺卻無可奈何的儒家弟子,就看到那人拽著一位女子的頭髮,然後將那女修摔在山門外,重重墜地,那人則重返山門口,繼續坐在原地,以手指輕輕推刀出鞘,一把雪亮狹刀剛好釘入那女子臉龐附近的地面。

  陳平安笑問道:「要不要喝酒?」

  那個儒家子弟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搖搖頭,輕聲提醒道:「幕後還有個仙人,這麼一鬧,肯定會趕來的。」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等他。」

  儒家子弟突然改變主意,「前輩還是給我一壺酒壓壓驚吧。」

  陳平安拋出一壺酒水。

  年紀輕輕的書院讀書人接住酒壺,喝了一大口酒,轉頭一看,疑惑道:「前輩自己不喝?」

  書院儒生只看到那人搖搖頭,然後彎著腰,雙手籠袖,神色平靜,看著遠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這個好像天上掉下來的青衫男子,非但沒有半點高興,反而挺傷心的。傷心什麼呢,是因為背後這座太平山嗎?可是太平山的空無一人,都多少年了?是因為來遲了嗎?可是也不對啊,哪怕不是桐葉洲修士,家鄉是那離著最遠的流霞洲,再遠的路,都該早早聞訊趕到了。

  陳平安問道:「書院怎麼說?」

  年輕儒生說道:「我們那位新任山長,不準任何人占據太平山。但是好像很難。」

  陳平安點點頭,沉默片刻,像是在對背後的無人多年的太平山,做出一個承諾,「有我在,就不難。姜尚真就是個……廢物。」

  那個年輕儒生聽得頭皮發麻,趕緊喝酒。

  陳平安抬頭笑問道:「對不對,周肥兄?」

  一個爽朗笑聲響起,然後現出身形的那個英俊男子,雙鬢微霜,好像臉上的笑意打贏了倦容,便顯得愈發好皮囊好風度了。他哎呦喂一聲,連聲說對不住對不住,原來那人一隻腳踩在了那位玉璞境女修的臉上。目瞪口呆的年輕儒生,只見那位早已享譽天下的玉圭宗上任宗主,嘴上說著對不住,也沒半點要抬腳的意思啊,最後朝自己身邊的男子作揖道:「供奉周肥,拜見山主。」

  陳平安沒起身,掏出兩壺酒,丟了一壺給姜尚真,仰頭看著那個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姜尚真,輕聲道:「辛苦了,還能見面,真不容易。」

  「山主也真是的,第二封信,只說不去神篆峰,虧得我聰慧過人,就知道你會直奔這裡。」

  姜尚真終於捨得收腳,不過用腳尖將那女修撥遠翻滾幾丈外,接過酒壺,坐在陳平安身邊,高高舉起手中酒壺,滿臉快意神色,只是言語嗓音卻不大,微笑道:「好兄弟,走一個?」

  兩隻酒壺,輕輕磕碰,就此默然,各自飲酒。

  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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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36:2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四十九章 夢裡求真,仙人餵拳

  姜尚真身體前傾,視線繞過居中的陳平安,與那書院子弟笑問道:「這位讀書人,從大伏書院來的?君子頭銜有沒有?」

  儒衫青年立即站起身,走下幾級臺階,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道:「大伏書院儒生楊朴,拜見姜老宗主。」

  「客氣太客氣了,我又不是讀書人。」

  姜尚真坐著抱拳還禮,然後恍然道:「楊樸,有點印象,是個帶把的,以後我可就當與你混了個熟臉了啊。」

  陳平安忍不住打趣道:「周肥兄,如今好名聲啊,莫不是山上艶本都賣到書院去了?」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這些年山上事多,耽誤了不少正經活。」

  陳平安問道:「老宗主?」

  姜尚真點點頭,「當家三年狗都嫌,我這人臉皮薄,受不得每天被人指著鼻子駡,就讓位給韋瀅那小子了。」

  姜尚真在閉關前,已經在那座幾乎全是新面孔的祖師堂,正式卸任宗主一職,如今玉圭宗的新任宗主,是舊九弈峰主人,仙人境劍修,韋瀅。韋瀅則順勢辭去了真境宗宗主身份,讓位給了下宗首席供奉,書簡湖野修出身的仙人境修士,劉老成。

  所以書院楊朴才有「姜老宗主」一說。

  當然姜尚真的歲數,也確實不算年輕。

  楊樸直腰後,十分赧顔,「治學還淺,尚未賢人。晚輩更不敢自稱與姜老宗主相熟。」

  姜尚真打趣道:「都還不是賢人?大伏書院埋沒人才了啊,要我看給你個君子,綽綽有餘。回頭我幫你與程山長說道說道。如果我的面子不夠大,那就拉上我身邊這位陳山主,他與你們程山長是老朋友了,還都是讀書人,說話肯定管用。」

  陳平安不置可否。

  楊樸有些慌張,再次作揖,道:「姜老宗主,晚輩楊樸守在這裡,並非沽名釣譽,用以養望,何況三年以來,毫無建樹,懇請老宗主不要如此作為。不然楊樸就只好立即離去,懇請書院換人來此了。」

  姜尚真點頭道:「那你就當個玩笑話聽,別當真。換個人來這兒,未必對我和陳山主的胃口。你小子傻是真傻,不知道這會兒一走,於你自身而言,就前功盡棄了?如果玉圭宗的自家邸報沒有出錯的話,在書院沒有開口的時候,你小子就主動趕來太平山了吧,程山長位置都沒坐穩,就不得不親自跑來,替你這個楞頭青撐了一次腰。你要是這個時候撤離太平山山門,就等於做了幾年傻子,便宜沒占著半點,還落個一身腥臊,只說這三個山上仙家大派,就肯定記住楊樸這個名字了,所以聽我一句勸,老老實實待在我們倆身邊,安心喝酒看戲,」

  楊樸還想要說話。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書院那邊,從正副山長到儒家子弟,所有人其實都在看著你,楊樸可以不顧念自己的前程,因為問心無愧,但是很多由衷佩服楊樸的人,會替你打抱不平,會很憤懣,會覺得好人果然沒有好報。這個道理,不妨多想想,想明白了再做決定,到時候是走是留,最少我和姜尚真,依舊當你是一位真正的讀書人,歡迎你以後去玉圭宗或是落……真境宗做客。」

  姜尚真笑道:「既然山主還是這般有耐心,我就放心不少了。」

  三場廝殺,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後一場,所以有些心悸,不單單是如今陳平安的劍術拳法神通如何高了,而是擔心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約莫二十來年沒見面,就已經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比如變成那種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

  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那個躺在地上納涼的玉璞境女修,他神色淡漠,眼神幽寂,「有無耐心,得分人。」

  姜尚真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道:「大伏書院新山長,是你家鄉披雲山林鹿書院的那位副山長,只不過這次因為擔任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才頭回用了妖族真名,程龍舟。程龍舟畢竟是蛟龍水裔出身,擔任儒家書院山長,引起山上不少非議,大驪皇帝宋和為此動用了不少的山上香火情。這還是中土文廟封禁五年山水邸報的結果,不然這會兒的浩然形勢,就只剩下各路人馬的吵架了,會白白浪費許多大好時機,耽誤很多正事。」

  陳平安想了想,終於解了心中一個疑惑,為何文廟會選擇禁絕邸報五年。

  儒生楊朴雖然不知道這兩位山巔神仙在聊什麼,但是總覺得渾身不自在。畢竟自己眼前,那地上可還躺著一位生死未蔔的玉璞境大修士!

  這麼大一事兒,你們兩位前輩,再術法通天,地位超然,真不稍稍上點心?

  陳平安抬起下巴,點了點地上那個女子,「什麼來頭?」

  姜尚真有些幸災樂禍,道:「回答之前,容我先問個小問題,你出了幾成氣力?換成是我她,殺她徹底,元神俱滅,就是兩三劍的事,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邊,不但將她打暈過去,更將其魂魄、陰神都一一拘押在氣府內,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門,說實話,我都未必做得到,就更別說其他的尋常玉璞、仙人修士了。你要知道,這個娘們,打架本事一般般,逃命能耐可不小,一手五行遁術,爐火純青,只要不被隔絕天地,她隨便逃,哪怕是同境的劍修,休想殺她,重傷都難。」

  「很難說幾成。」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繼續心聲言語,「不過方才戰場,確實被我臨時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了,再以一點小手段,在她一十六氣府大門上,寫了幾幅……春聯符籙,只要敢醒過來,就等於是與我劍修問劍,武夫問拳,所以她這會兒不得不繼續裝死,不過在這之前,我比較講道理,讓她以秘術傳信祖師堂,去搬救兵來太平山與我興師問罪。」

  陳平安笑著伸手出袖,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紅色珊瑚發釵,「當然了,她比較單純,無論是行走山下,還是廝殺經驗,都很……中五境了,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躋身的上五境,命太好?」

  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可憐了咱們這位絳樹姐姐,落你手裡,除了守身如玉之外,就剩不下什麼了,估摸著絳樹姐姐到最後一合計,覺得還不如別守身如玉了呢。」

  陳平安置若罔聞,繼續以煉物訣,小心破解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開山之時,就知道了這位上五境女修的所在宗門,關鍵是可以獲悉她的真正靠山。何況這枚碧玉發釵,是件材質極佳的上等法寶,值錢,很值錢。

  姜尚真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大笑起來,不再以心聲言語,「她叫韓絳樹,宗門比較古怪,在桐葉洲不顯山不露水,尋常福地的本土修士,是仰頭看著謫仙人落地撒潑,她這一門修士,這是習慣了外出遊歷浩然天下,橫行無忌,作威作福,闖了禍往福地一躲,神不知鬼不覺。」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珊瑚發釵,心中了然,笑道:「她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難怪本事不大,脾氣不小,膽識更是讓人佩服。」

  避暑行宮檔案裡邊,其中一頁老黃曆,有記載過此地,比東海觀道觀更加隱蔽,三山福地方圓萬里,雖然名為三山,事實上唯有一座海上島嶼,相傳是遠古三神山之一,有上位神靈坐鎮,還有一句類似讖言的話語,牛蹄踏碎珊瑚聲。陳平安猜測多半是與三山福地那位藕花福地那位「臭牛鼻子」的老觀主起了紛爭,萬瑤宗沒討到好處。很正常,萬年以來,人間又有幾個十四境?尤其是太平歲月,只會更少,只有亂世到來,如洪水激蕩,水起陸沉,水落石出,可能才會多出幾個。比如「陸法言」,文海周密。又比如阿良,崔瀺。

  姜尚真點頭道:「這娘們仗著是仙人境韓玉樹的嫡女,萬瑤宗歷史上又曾出過一位飛升境的開山老祖,後世子弟,大可以關起門來,躺在山水譜牒上作威作福,有資格出門遊歷的,韓老兒是曉得桐葉洲觀道觀不好惹的,擔心給咱們那位老觀主瞅著心煩,萬瑤宗約莫每百年才有兩三人離開福地,往往修為不差,所以驕橫慣了。絳樹姐姐畢竟是嫡女,所以比較養在閨中。而且那位老祖師兵解離世之前,憑藉積攢下來的功德,與中土文廟有過一樁約定,不許泄露福地和宗門消息,所以玉圭宗和桐葉宗都賣他們幾分薄面。」

  陳平安問道:「這次大戰?」

  姜尚真說道:「萬瑤宗在收官階段,出力不小,真金白銀的,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修士倒是沒什麼折損。」

  陳平安微笑道:「好眼力,大魄力,難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

  姜尚真喝完了酒,將空酒壺擱在一旁,雙手抱頭,後仰倒去,躺在臺階上,繼續以心聲道:「可不是。這份人情,別說是書院得認,先前萬瑤宗韓仙人拜訪神篆峰,我那玉圭宗,我反正是躲起來求個清淨了,韋瀅就得捏著鼻子笑嘻嘻與人當面道聲謝。所以說啊,萬瑤宗想要在三山福地之外,來到桐葉洲占據一塊地盤,相中了這座太平山,大伏書院即便不答應,也不會與萬瑤宗鬧得關係太僵。」

  陳平安卻不再心聲言語,反而心念一動,打開韓絳樹各大關鍵氣府門口的半數「春聯」禁制,這才冷笑道:「虧得如今禁絕山水邸報,不然隨便一份邸報流傳開來,萬瑤宗?萬妖宗才對吧,說不定是那甲子帳遺留在桐葉洲的棋子,所以恨極了太平山,一門心思想要竊據此地,好徹底斷絕太平山的香火。『說不定』嘛,韓宗主與誰講理,誰認錯就是了,在邸報上道歉就行,專門澄清一事,萬瑤宗絕對與蠻荒天下沒有半點淵源根腳。」

  姜老宗主與這位「陳山主」的這些對話,儒生楊朴可都聽得真切清晰,聽到最後這番言語,聽得這位讀書人額頭滲出汗水,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給嚇的。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楊樸,你就算知道了此舉可行,能夠輕鬆保住一座太平山遺址,是不是也不會做?」

  楊樸壯起膽子沉聲道:「非君子所為,晚輩絕對不會如此做。」

  陳平安手指間那支鮮紅的珊瑚發釵,光彩一閃,很快就被陳平安收入袖中,果不其然,韓絳樹是喊她爹去了。

  仙人韓玉樹?記住了。

  陳平安拍了拍書院儒士的肩膀,然後打了個響指,「撕掉」半數劍氣遺留在她氣府門口上邊的春聯,望向那個女修韓絳樹,「聽見沒,你們得感謝這樣的讀書人,很多事情,被你們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別人沒你們聰明,只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為,做你們不願意做的,你們覺得傻,有所不為,你們還是會覺得傻,偷著樂,偷著樂就偷著樂,其實也行,總之以後別學今天,笑得那麼大聲,這不就遇見了我?我要不是擔心打錯了人,你這兒就該是萬瑤宗祖師堂的一幅掛像,每年吃香火了。」

  韓絳樹默默坐起身,她視線低斂,讓人看不清神色。

  她沒有撂什麼狠話,也沒有與那個心狠手辣的傢伙對視,甚至沒有試圖逃離此地。

  楊樸看著那個慘兮兮的上五境女仙,這還是「陳山主」前輩,擔心打錯了人?

  這個韓絳樹在最近幾年的桐葉洲,風頭正盛,許多場山巔議事,比如在大伏書院的那一場,她就有現身。這幾年楊樸一根筋守著太平山山門,靠著一個書院儒生的身份,才沒有暴斃,期間韓絳樹就來過一次,登山遊歷太平山,她在祖師堂廢墟那邊駐足許久。楊樸遠遠跟著她,雙方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很難想像,一位曾經讓楊樸覺得高不可攀的女仙,會給人一路拽著頭髮,隨手丟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就又挨了一句「當掛像,吃香火」,楊樸知道那韓絳樹根本輪不到自己可憐,可他就是忍不住可憐這位玉璞境女仙。

  可憐之餘,有些解氣,只覺得這些年積攢的一肚子窩火氣,給那酒水一澆,清涼大半。小心翼翼瞥了眼那個韓絳樹,活該。

  這麼想,好像不太應該,可楊樸還是忍不住。

  這位姓陳的前輩,也太……會說話了些。先前在自己這麼個小人物身邊,前輩就很沒架子啊,和和氣氣的,還請喝酒。

  只是莫名其妙的,儒生楊朴有些安心了。

  就像在書院求學翻書一般。

  陳平安從袖中伸出雙手,懸停拘押著兩份凝為一團的修士魂魄,那兩副留在原地的皮囊,先前被各貼了一張傀儡符籙,這會兒開始自行御風往山門這邊而來,然後神色木訥,宛如兩具行屍走肉,一左一右杵在山門口當起了門神,陳平安隨手拋出兩團魂魄,卻沒有讓魂魄融入修士身軀,而是懸在他們頭頂,微微隨風飄蕩,又從袖中拈出兩張符籙,電光火石之間,就貼在了魂魄之上,震動不已,只是兩股痛徹心扉的哀嚎聲響,竟是半點都沒能傳到楊樸的耳朵裡。

  韓絳樹對此根本視而不見。

  她心思全部放在那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人身上。

  這傢伙,肯定是一位仙人境修士!

  一個能夠肆意拘押她那支珊瑚發釵的仙人,暫時忍他一忍。上山修行,吃點虧不怕,總有找回場子的一天。她韓絳樹,又不是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自家萬瑤宗,更是有大功於桐葉洲的宗門!她就不信此人真敢痛下殺手。既然如此,低頭一時又何妨。

  今天算是陰溝裡翻船了,對方那傢伙好心機好手段,先前一出手就同時施展了兩層障眼法,一層是僞裝劍仙,祭出了極有可能是類似恨劍山的仙劍仿劍,而且還是先後兩把!

  一層是以陣法隔絕天地,僞裝成一位聖人坐鎮小天地的氣象,才使得她道心失守一瞬間,結果原來是個上五境兼修符籙、陣法兩派的道門高真,難怪會故意連那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直到祭出符籙陣法之後,被她以一道本命術法相激衝撞,才被迫顯出一件絕非僞裝的道袍法衣,氣象浩大,一頂白玉京三脈之一的蓮花冠,道意縹緲,絕對做不得假,她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尤其是壓制她關鍵氣府的那些劍氣符籙,最是棘手,使得一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門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聽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頂道冠,先前那人動作極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許貌似魚尾冠的漣漪幻象,極有可能道冠真身,並非白玉京陸掌教一脈信物,是擔心事後被自己宗門循著蛛絲馬跡尋仇?所以才假借蓮花冠作為靠山?同時又隱瞞了此人的真實道脈?

  不對!以此人心性,絕對不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馬腳,魚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脈的信物,同樣是對方拿來震懾人心的手段!願意如此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對了,肯定是與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脈的桐葉洲外鄉人,來自浩然天下別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脈下宗?因為她聽父親說,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於連

  太平山躋身天君,都不曾現身,所以說這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變,城府深沉!

  既然雙方結怨已深,此人離開桐葉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條命!她韓絳樹與萬瑤宗,絕無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著那個韓絳樹,雖然不清楚先前陳平安與她是怎麼個「切磋道法」,他只確定一件事,這個絳樹姐姐,已經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裡去了。

  姜尚真坐起身,搖晃了一下酒壺,見身邊山主大人沒個動靜,只好裝模作樣仰頭,抬起手臂,使勁抖了抖空酒壺,身邊好人兄還是沒動靜,姜尚真只好將酒壺放回腳邊。

  姜尚真當然認得這位絳樹姐姐,不過韓絳樹卻認不得他,很正常,早年遊歷三山福地,姜尚真換了名字和面容,因為那麼一點小誤會,還被她不依不饒追殺過。後來韓絳樹陪著她那仙人境的爹造訪玉圭宗,姜尚真已經不是宗主,又「閉關」躲清靜去了,雙方就沒打照面。而早年桐葉洲的所有山水邸報,誰都不敢隨便拿姜尚真說事,畢竟姜尚真會親自登門感謝一番。

  山上四大難纏鬼,一般是說那劍修,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和賒刀人。

  但也有四個難纏鬼,在各洲山水邸報上揚名萬里,某個喜歡御風吟詩的狗日的。

  為三掌教陸沉撐過船的老舟子,駡架無敵手。

  牆裡開花牆外香的姜尚真,在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那般作妖,都沒死,逃命無敵,噁心人更無敵。

  還有白帝城一位平時脾氣極差、偏偏又旁門手段極多、偶爾耐心極好的女修。

  據說如今那位女修,對一位無姓氏、只是名為「粲然」的年輕人,一個剛入白帝城的師侄,十分寵溺,為師侄不惜與一座中土宗門,還大打出手了一次,她以匪夷所思的諸多手段,與師侄聯手,耗時五年,兩人單挑一座宗門,以至於鄭居中都不得不飛劍傳信白帝城,至於那封密信的內容,衆說紛紜,有說是勸阻的,見好就收,有說是訓斥她護道不利的,術法太差的,更有說法,是鄭居中破天荒親自點撥關門弟子的「粲然」,應當如何出手,才能立竿見影……反正整個浩然天下,也沒幾人能夠猜中鄭居中的心思。

  姜尚真開口笑道:「兩大地仙,一金丹一元嬰,金丹高人不認得,這個元嬰大佬,我倒是有幸見過一面,野修出身,成為小龍湫客卿沒幾年。沒法子,如今山上神仙太少,什麼貨色都可以往山上跑,搖身一變,就是咱們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了。」

  陳平安斜眼那位「元嬰大佬」,那團在「自己頭頂」哀嚎不已的魂魄,好像察覺到一道冰冷視線,忍著剮心刮骨之痛,立即消停。不愧是野修出身,相較於譜牒仙師,更吃得住苦。

  小龍湫,是中土神洲大龍湫的下宗,修士多是仙家鏡工,大龍湫所鑄造的寶境,極負盛名,只說那天下照妖鏡六脈,其中專門壓勝水裔精怪的水龍鏡,就是被大龍湫鏡工壟斷。至於桐葉洲的小龍湫修士,當年搬家比較快,後來回家也不慢。他們相中太平山這塊地盤,更不奇怪了,因為太平山的護山陣法中樞重寶之一,就是老天君當年尋覓大妖的手持古鏡,顯然大小龍湫都希冀著借助古鏡殘餘道韻,以此推衍溯源,最終鑄造出一把仿太平山古鏡,然後,然後還能如何,賺大錢嘛。如今再來氣勢洶洶追殺那些不成氣候的四洲妖族餘孽,尤其是流霞洲和皚皚洲的譜牒仙師們,一個比一個起勁,不辭辛苦跨洲千萬里的。像那驅山渡的劉氏客卿,劍仙「徐君」,都算厚道的了,加上還是個在早期金甲洲戰場上實打實拼過命的劍修,例如當時完顔老景失心瘋,便是隱姓埋名、隱藏修為的徐獬,毅然決然挺身而出,果斷遞劍,幫助金甲洲擋下了不少損失。姜尚真也就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韓絳樹終於直腰抬頭,盤腿而坐,她先抬起手背,擦去嘴角血跡,再伸手捋了捋鬢角髮絲,神色平靜得讓儒生楊朴倍覺滲人。

  楊樸再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清楚越是這種山上修士,越讓人忌憚。

  而這位玉璞境女修身邊,還有那把出鞘的狹刀斬勘。

  陳平安雙手籠袖,作勢起身,笑眯眯道:「絳樹姐姐,這麼好的風度啊,真是一把硬骨頭,佩服佩服,仰慕仰慕。」

  那韓絳樹下意識就站起身,如臨大敵,身上一件絳色法袍,大放光彩,寶光如層層月暈、虹光重疊,襯得她好似一位月宮走出的神女。

  不曾想陳平安已經重新落座,然後微微抬頭,只是那麼直楞楞看著韓絳樹,也不言語,沉默許久,才說道:「看得我眼睛疼,脖子酸。」

  韓絳樹剛要收起法袍異象,心弦緊綳,剎那之間,韓絳樹就要運轉一件本命物,五行之土,是父親早年從桐葉洲搬遷到三山福地的亡國舊山岳,故而韓絳樹的遁地之法,極其玄妙,當韓絳樹剛剛遁地隱匿,下一刻整個人就被「砸」出地面,被那個精通符籙的陣師一手抓住頭顱,用力往下一按,她的後背將地面撞碎出一張大蛛網,對方力道恰到好處,既壓制了韓絳樹的關鍵氣府,又不至於讓她身陷大坑中。

  楊樸呆呆坐在臺階上,根本就沒有看到陳姓前輩出手,倒是看到了那一襲青衫,一腳重重踩下,剛好踩在了女子臉龐上。

  一腳踩在那韓絳樹臉上,「你他媽還有臉當我的面,看一眼太平山?!」

  一腳又一腳,踩得一位玉璞境女修的整顆腦袋,都已凹陷下去,那位被姜老宗主稱呼為「山主」的前輩,一邊跺腳,一邊怒道:「看去!使勁看!給老子瞪大眼睛好好瞧著!」

  姜尚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神色自若,好像在欣賞美景。可惜手邊無酒,唯一的美中不足。

  陳兄弟不愧是山巔境……瓶頸武夫,完全可以當做桐葉洲十境武夫看待了。

  姜尚真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書院儒生,笑了笑,還是太年輕。寶瓶洲那位鼎鼎大名的「憐香惜玉陳憑案」,總該知道吧?就是楊樸你眼前的這位年輕山主了。是不是很名副其實?

  姜尚真輕輕咳嗽幾聲,握拳擋在嘴邊,笑眯起眼。

  在不堪回首的年月裡,每天都會生生死死的那些年裡邊,偶爾會有幾件讓姜尚真高興的事情。

  比如遇到一個棉衣圓臉姑娘,雙方聊得就比較投緣。又比如妖族內部,有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廣為流傳,以至於桐葉洲山上山下,活下來的,反正不管用什麼法子活下來,都聽說過了這個分量極重的說法,加上那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榜單,墊底第十一人,正是「隱官」。所以桐葉洲如今山巔,都很惋惜這個劍氣長城的天才劍修,當年還不到四十歲啊,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可惜跟隨那座「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要是留在浩然天下,只要與那齊廷濟和陸芝任何一人匯合碰頭,或者乾脆自己自立門戶,那麼自家的浩然天下,就注定要多出一個橫空出世、崛起極快的年輕劍仙宗主了,最重要的,是此人年輕,很年輕!

  至於半山腰的桐葉洲修士,對劍氣長城幾乎沒什麼瞭解,就習慣性將那「北隱官」直接當做了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

  如果說一個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還有太多意外,可能會夭折在登山半路路。但是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一個身具氣運的年輕十人之一,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就身死道消,因為不少有心人已經發現,不管是年輕十人還是候補十人,暫時無誰明確死在戰場上,至多是失蹤。比如蠻荒天下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還有南婆娑戰場上大放異彩的竹篋,以及在寶瓶洲打生打死的馬苦玄,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譽的許白,和來自青神山的純青,都還活著,而且一個個都是當之無愧的大道可期。

  至於那個曹慈,浩然天下的修士和武夫,都下意識都不將他視為什麼年輕十人之一了。

  在山水邸報被禁絕之前,有個不涉及天下大勢的小道消息,能夠在衆多邸報秘聞當中脫穎而出,讓人津津樂道,就是因為曹慈的出拳。一個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好像與皚皚洲雷公廟有些淵源,不過卻非沛阿香嫡傳弟子,她遊歷中土神洲期間,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頭上,先後向曹慈問拳四場,皆輸。見證人不多,除了大端王朝的國師,女子武神裴杯,就只有皚皚洲劉聚寶、劉幽州這對財神爺父子。

  只是高興的事情還是太少,離別人太多,姜尚真再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難以釋懷的事,還是會有很多。

  今天好不容易接連遇到了三件值得開懷、值得痛快喝酒的事情。

  與好友陳平安重逢,兩人都還好好活著。

  看到落魄山年輕山主動手,親眼看到這個年輕人,不那麼講道理。

  以及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真的……很能打。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他姜尚真說不得,還是得讓陳平安自己去看去聽,去自己知道。

  姜尚真一手握拳放在膝蓋上,一手輕輕拍打膝蓋,輕聲言語。

  煉取俠心成古鏡,清光直透太虛明,大放光明,江山萬里棋局,一時多少豪傑。

  窺得古鏡十分瘦,書冊相攜檢點梅,細嚼梅花,風流千古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陳平安停下動作,轉頭笑道:「於韻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難盡,讓人聽著揪心啊。」

  姜尚真抬手握拳,輕輕揮動,笑道:「以後我多讀書,再接再厲。」

  陳平安一步後掠,坐回原先位置的臺階上,問了一個古怪問題,「姜尚真?」

  至於那個韓絳樹,好不容易才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以手撐地,嘔血不已。

  楊樸嘆息一聲,如此一來,前輩真要與那萬瑤宗不死不休了。

  若是沒有旁人看著,韓絳樹今天遭遇此事,說不定還有一分回旋餘地。

  姜老宗主一貫嬉戲人間,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交朋友也從不以境界高低來定,所以楊樸只當什麼供奉周肥,什麼拜見山主,都是朋友間的玩笑,難道天底下真有一座山頭,能夠讓姜老宗主心甘情願擔任供奉?可如果不是玩笑,誰又有資格調侃一句「姜尚真是廢物」?姜老宗主可是公認的桐葉洲力挽狂瀾第一人,連那龍虎山大天師都在大戰落幕後,特意從蛟龍溝遺址那處戰場,跨海重返了一趟神篆峰。

  姜尚真一頭霧水,轉頭望向陳平安,「不然我是誰?什麼意思?」

  陳平安突然問道:「今年是?」

  姜尚真愈發疑惑不解,「怎麼回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答道:「總覺得像是大夢一場,還沒有醒過來。」

  姜尚真思量一番,給了個說法,「隨駕城那邊,是在神龍十七年更換的年號,如今是元熙九年。」

  陳平安稍稍推算當時遊歷北俱蘆洲的年月,皺眉不已,三個夢境,每一夢將近夢兩年?從蘆花島造化窟走出那道山水禁制,也就是通過劍氣長城和寶瓶洲的山水顛倒,在崔瀺現身城頭,與自己見面,再到入夢以及清醒,其實浩然天下又已經過去了五年多?崔瀺到底想要做什麼?讓自己錯過更多,返鄉更晚,到底意義何在?

  陳平安望向姜尚真,眼神複雜。眼前人,當真不是崔瀺心念之一?一個人的視野,終究有限,換成陳平安自己,如果有那崔瀺的境界本事,再學成一兩門相關的秘術道訣,陳平安覺得自己同樣可以試試看。站得高看得遠了,當陳平安俯瞰人間,腳下的山河萬里,就只是一幅白描畫卷,死物一般,無需崔瀺太過分心施展障眼法。可陳平安看得近了,人不多,寥寥無幾,崔瀺就可以將畫卷人物一一彩繪,或是再用點心,為其點睛,栩栩如生。哪怕陳平安身處市井鬧市,像那彩衣渡船,或是渝州驅山渡,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大不了就是崔瀺故意讓自己置身於類似白紙福地的一部分。而陳平安之所以懷疑眼前姜尚真,還有更大的隱憂,當年在牢獄,飛升境的化外天魔霜降,只是一次遊歷陳平安的心境,就能夠憑此衍化出千百條合情合理的脈絡。

  而崔瀺明擺著要比飛升境霜降道行更深,也就是說,每個陳平安知道的真相,一個起念,「姜尚真」就跟著知道了。

  所以此夢之真假,近乎無解。

  姜尚真沒現身之前,桐葉洲和鎮妖樓的天然壓勝,已經讓陳平安心安幾分,此時此刻反而又恍惚幾分。因為才記起,一切感受,甚至連魂魄震動,氣機漣漪,落在擅長洞察人心、剖析神識的崔瀺手上,同樣可能是某種虛妄,某種趨於真相的假像。這讓陳平安煩躁幾分,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他娘的早知道就不該認了什麼師兄弟,若是撇清關係,一個隱官,一個大驪國師,崔瀺大概就不會如此……「護道」了吧?都說吃一塹長一智,書簡湖問心局還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現在倒好,崔瀺又來了一場更心狠手辣的?圖什麼啊,憑什麼啊,有崔瀺你這麼當師兄的嗎?難不成真要自己直奔中土神洲文廟,見先生,見禮聖,見至聖先師才能解夢,勘驗真假?

  可若是第四夢,為何崔瀺偏偏讓自己如此質疑?或者說這也在崔瀺算計之中嗎?

  陳平安自打記事起,就從沒這麼迷糊過。沒讀書,不識字,卻也從未活得渾渾噩噩,學了拳,讀了書,多次遠遊,更是咬牙認定幾個道理,所以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不那麼順遂,終究身外世事再風雨飄搖,可心裡邊始終踏實,現如今,好像所有堅信不疑的道理,書上抄來的,自己想到的,還有飛劍、拳法、符籙,衆多本命物和人身小天地,都變成了一座緩緩離地的空中閣樓,就像先前在渡船遇到的海市蜃樓,興許在千百年前,是真的,千真萬確,但是當陳平安和渡船乘客眼中所見,就是假的,因為衆人已經身在那條光陰長河的下游某處渡口了。

  姜尚真奇了怪哉,問道:「陳平安,到底怎麼回事?好像……連我都信不過?」

  陳平安無奈道:「都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現在處境比較尷尬,怕就怕一葉障目,視線所及,皆是有人刻意為之。」

  在姜尚真這邊,陳平安還是願意將其視為姜尚真,就像不管是不是夢境,聽聞太平山有此遭遇,陳平安二話不說就趕來了。

  姜尚真更無奈,「難不成遇到了白帝城城主,你在與鄭居中問道?沒道理啊,這傢伙這些年在扶搖洲那邊,很風生水起。硬是將一洲兩軍帳的妖族玩弄於股掌之間,如今整個扶搖洲的妖族都被他一人策反了大半,何況鄭居中沒道理跟你死磕吧。說真的,你惹上誰,不管是不是飛升境,我都可以出把力,唯獨攤上了鄭居中,實在有心無力。」

  能讓姜尚真打心底不敢去招惹的山上修士,不多。白帝城鄭居中,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名次極其靠前。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鄭居中。」

  姜尚真思量片刻,沉聲道:「陳平安,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心定片刻,儘量拘押所有念頭為一,然後我寫些舊事在紙上,到時候一看,便知我之真假。不過事先說好,我如今境界不在巔峰,一個韓玉樹不算什麼,來兩個韓玉樹,就夠你我吃上一壺罰酒了。」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信不過你,而是沒有意義。」

  姜尚真嘆了口氣,「看來麻煩確實不小。」

  陳平安還是搖頭,「也不全是麻煩,就只是心裡空落落的,總也無法腳踏實地,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陳平安是在害怕,害怕年少時,那種竭盡全力都是注定徒勞無功的那種感覺。

  在練拳之後,尤其是成為劍修之後,陳平安本來以為這種讓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覺,已經與自己愈行愈遠,甚至這輩子都不會再與之面對面。

  姜尚真閉上眼睛,沉思片刻,伸出並攏雙指,輕輕旋轉,臺階外不遠處,靈氣凝聚,浮現一物,如磨盤,約莫井口大小,靜止懸停。

  姜尚真再手指隨意扭轉,便多出一個身形模糊的人,身高不過寸餘高度,好像擺出一個拳架,要與那磨盤問拳。

  姜尚真又以雙指凝出一個個磨盤,最終變成一個由千百個磨盤重疊而成的圓球,最終雙指輕輕一劃,其中多出了一位同樣寸餘高度的小人兒。

  姜尚真打了個響指,第一個磨盤開始轉動,緩緩移動,碾壓那位純粹武夫,後者便以雙拳問大道。

  另外一處,身處天地大磨盤當中的練氣士,竟是隨之而動,與那無數條縱橫絲線組成的小天地,一同旋轉。

  姜尚真緩緩道:「以純粹武夫眼光看待世界,與以修道之人眼光看待天地,是不一樣的。陳平安,你雖然重建了長生橋後,修行修心無懈怠,但是在我看來,你越是將自己視為『純粹』武夫,你就越無法將自己視為一個純粹的入山修道之人,因為你好像從來就沒有奢望過證道長生,對此也從未當做一件必須要做成的事情?不但如此,你反而一直在有意無意逆流而上。明白了這個心境,此種道理,回頭再看,真真假假,重要嗎?夢也好,醒也好,當真會讓你心無所依嗎?大夢一場就大夢一場,怕個什麼?」

  陳平安仔細聽著姜尚真的每一個字,同時凝神盯著那兩處景象,許久過後,如釋重負,點頭道:「懂了。」

  姜尚真抬起手,握拳,拇指翹起,指了指兩人身後的太平山,笑道:「忘了這裡是哪裡?」

  姜尚真,是在說一句話,太平山修真我。

  陳平安伸手握住姜尚真的手臂,神采奕奕,大笑道:「冤枉周肥兄了,姜尚真不是個廢物!」

  姜尚真笑臉尷尬,「我謝謝你啊。」

  一個是陳大山主的好話實在不好聽,再一個是那位絳樹姐姐總算曉得自己是誰了,瞧她那雙秋水長眸瞪的,都快把眉毛給擠到後腦勺去了,他娘的看見了你家姜哥哥,至於這麼開心嗎?

  「韓玉樹估計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好手段,多半祭出發釵,本身就是一種傳信。不然那封密信,不至於那麼簡明扼要,連姜老宗主都不提。」

  陳平安取出一壺酒,遞給姜尚真,斜眼看那韓絳樹,說道:「你身為供奉,好歹拿出點擔當來。對付女子,你是行家裡手,我不行,萬萬不行。」

  姜尚真接過了酒水,嘴上這才哀怨道:「不好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傷和氣,韓玉樹可是一位極其老資歷的仙人境高人,我要只是你家的供奉,單槍匹馬的,打也就打了,反正打他一個真半死,我就跟著假裝半死跑路。可你剛剛泄露了我的底細,跑得了一個姜尚真,跑不了神篆峰祖師堂啊……所以不能白打這場架,得兩壺酒,再讓我當那首席供奉!」

  陳平安又丟給姜尚真一壺酒,笑道:「有什麼不好的,不打不相識。既然韓玉樹認識你,就坐這裡喝你的酒。」

  原來是韓絳樹交給姜尚真,至於韓玉樹,則讓他自己來「不打不相識」。

  言語落定,陳平安站起身,原本從袖中滑出一對曹子匕首,但是不知為何,陳平安改變了主意,好像放棄了「曹沫」身份。

  收起匕首入袖,再輕輕卷起雙袖,陳平安伸了一個懶腰,人身小天地的山河千萬里,如有一串春雷炸響,辭舊迎新,天地迎春。

  心湖之中。

  泛起漣漪,就像一封書信。

  果然如崔瀺所說,陳平安的腦子不夠好,所以又燈下黑了。

  直到到了太平山,見到了姜尚真,才能「解夢」。

  那封信,在陳平安心湖浮現片刻,就漸漸消逝。

  與此同時,心境中的日月齊天,好像多出了許多幅光陰畫卷,但是陳平安竟然無法打開,甚至無法觸及。

  可那封信,陳平安相隔多年才打開。

  「不單那個被鎖在閣樓讀書的我,不單是泥瓶巷孤苦伶仃的你,其實所有的孩子,在成長路上,都在使勁瞪大眼睛,看著外邊的陌生世界,也許會逐漸熟悉,也許會永遠陌生。

  陳平安,你看太久了,又看得太仔細,所以難免會心累而不自知。不妨回想一下,你這輩子至此,酣睡有幾年,美夢有幾回?是該看看自己了,讓自己過得輕鬆些。光是認得自己本心,哪裡夠,天底下的好道理,若是只讓人如稚童背著個大籮筐,上山采藥,怎麼行?讓我輩讀書人,孜孜不倦追尋一生的聖賢道理和世間美好,豈會只是讓人深感疲憊之物?

  陳平安,你還年輕,這輩子要當幾回狂士,而且一定要趁早。要趁著年輕,與這方天地,說幾句狂言,撂幾句狠話,做幾件不要再去刻意遮掩的壯舉,而且說話做事,出拳出劍的時候,要高高揚起腦袋,要意氣風發,不可一世。治學,要學齊靜春,出手,要學左右。

  要堅持善待這個世界,也要學會善待自己。要讓身後跟隨你的孩子,不但學會待人以善,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還要讓他們真真切切懂得一個道理,當個好人,除了自己心安,還會有真真切切的好報。

  這才是你真正該走的大道之行。

  這才是真正的三夢第一夢,故而先前三夢,是讓你在真夢悟得一個假字,此夢才是讓你在假夢裡求得一個真字,是要你夢裡見真,認得真自己猶不夠,還需再認得個真天地。此後猶有兩夢,繼續解夢。師兄護道至此,已經盡力,就當是最後一場代師授業。

  希望未來的世道,終有一天,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有請小師弟,替師兄看一看那個世道。今日崔瀺之心心念念,哪怕百年千年之後再有迴響,崔瀺亦是無愧無悔無憾矣,文聖一脈,有我崔瀺,很不如何,有你陳平安,很好,不能再好,好好練劍,齊靜春還是想法不夠,十一境武夫算個屁,師兄預祝小師弟有朝一日……咦?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他媽的都是十五境劍修了啊……」

  陳平安輕輕呼吸一口氣。

  哭笑不得。

  醒時如夢,夢中求真。

  難怪離開蘆花島造化窟沒多久,就會有一條恰好路過的彩衣渡船,會先去驅山渡,而不是扶乩宗,然後篤定陳平安會先找玉圭宗姜尚真,最終還肯定會來到這座太平山,不管姜尚真是否點破,崔瀺覺得陳平安,都可以想到一句「太平山修真我」,前提當然是陳平安不會太笨,畢竟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崔瀺曾經親自為陳平安解字「晴朗」,本身就是一種提醒,大概在綉虎眼中,自己都如此作弊了,陳平安如果到了太平山,還是迷迷糊糊不開竅,大概就是真愚不可及了。

  只是為何又是一場錯過?

  陳平安似睡非睡,心神沉浸,十境氣盛,心中人與景,變成一幅從白描變成彩繪的絢爛畫卷。

  家鄉小鎮,寶瓶洲,劍氣長城,桐葉洲,北俱蘆洲。

  在這個天下太平的初春時分,相銜接的兩座天下,一道道武運齊至桐葉洲太平山。

  一襲青衫,化虹而去,武運彙聚在身,陳平安向一位仙人,遞出一拳。

  姜尚真看了一會兒,真是佩服自家山主的臉皮了。先前那架勢,分明是奔著三兩拳打死一位仙人去的,結果雙方真過招了,都他娘是衆目睽睽之下的武運臨頭了,還假裝自己是個以遠遊境最强躋身的山巔境武夫?敢情是讓那仙人幫忙餵拳穩固境界呢。那韓玉樹是真傻還是咋的,還真就打人打上癮了?一道道術法真是絢爛,一門門神通何等壯觀,尤其符籙一途,更是神出鬼沒,登峰造極,難怪如今桐葉洲溜鬚拍馬無數,說你是那於玄之下符籙第一人,你韓玉樹不會真信了吧?畢竟這個如今已經板上釘釘的說法,是我姜尚真首創的,然後一個不小心就傳開了。

  那韓仙人估摸著是極少如此酣暢出手、對手又足夠皮糙肉厚的緣故?哦,是姜某人小覷韓仙人了,原來是在悄悄布陣構造小天地。

  韓絳樹舉目遠眺,看得她焦急萬分,剛想要悄悄傳信,好告訴她爹,那人心思幽深,陰險至極,除了是剛剛泄露身份的武夫大宗師之外,更是一位同樣精通符籙陣法的道門仙人,切不可太過依仗自家的三山秘籙陣法,只是不等她傳遞密信,韓絳樹眉心處就滲出一粒鮮血珠子,一截柳葉,懸停在她眉心處。

  姜尚真埋怨道:「絳樹姐姐真是薄情寡義,難不成忘了撿著你那只綉鞋的姜弟弟了嗎?好心好意,雙手捧著去還你綉鞋,你卻反而羞惱,不容我解釋半句,可等到四下無人,就震碎我那一身法袍,絳樹姐姐你知不知道,受了這等委屈,等我回了桐葉宗,喝了多少壺的愁酒,只是每次揭開酒壺泥封,那個香味……」

  「是你?!狗賊閉嘴!」

  韓絳樹瞪圓眼眸,「我派人查過,你當時施展的所有術法,的確都是桐葉宗非嫡不傳的獨門秘術……」

  說到這裡,韓絳樹也自知說了句天大廢話,她死死咬緊嘴唇,滲出血水都不曾察覺,她只是恨恨道:「姜尚真!姜尚真!」

  姜尚真竟是眼神比她還幽怨,「口口聲聲化成灰都認得我,結果呢,果然你們這些漂亮姐姐的言語,都信不得。」

  這等「宮闈艶事秘聞」,一旁讀書人楊樸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只好繼續喝酒。

  姜尚真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捂住臉,山主大人,你這就過分了啊。

  只見一道身影筆直一線,傾斜摔落,轟然撞在山門百丈外的地面上,撞出一個不小的坑。

  姜尚真趕緊望向邊的塵土飛揚,滿臉憂心忡忡問道:「道友受傷麼?」

  那一襲青衫跳起身,以拳罡震去一身塵土,「點子扎手!」

  韓絳樹臉色鐵青,但是一截柳葉已經釘入她眉心些許,由不得她開口言語。

  天上,一人懸停,一手握著一枚絳紫色酒葫蘆,輕輕呵了一口氣氣,正是仙人鼓吹三昧真火的無上神通,遮天蔽日的金色火焰,如瀑布傾瀉,浩浩蕩蕩湧向那一襲青衫。萬瑤宗宗主,仙人韓玉樹俯瞰太平山山門那邊,冷笑道:「姜宗主,與朋友合夥耍猴呢?剛剛躋身九境武夫不說,還能夠以三千六百張符籙破我陣法,姜大宗主,你這朋友,真是了不得,年輕有為,敢問到底是中土神洲哪位道門高人啊?莫不是符籙於玄的親傳弟子?」

  姜尚真放下酒壺,緩緩起身,嬉皮笑臉道:「要不是看在你差點成為我岳父的份上,這會兒三山福地的萬瑤宗祖師堂,可就要掛像燒香拜老祖了。忍你們很久,真以為姜某人從飛升境跌回仙人境,咱倆就又平起平坐了?」

  那個呆呆坐在臺階上的書院子弟,又要下意識去喝酒,才發現酒壺已經空了,鬼使神差的,楊朴跟著姜老宗主一起站起身,反正他覺得已經沒什麼好喝酒壓驚的了,今天所見所聞,已經好酒喝飽,醉醺陶然,比起讀聖賢書會心會意,半點不差。看來以後返回書院,真可以嘗試著多喝酒。當然前提是在這場神仙打架中,他一個連賢人都不是、地仙更不是的傢伙,能夠活著回到大伏書院。

  韓玉樹剛要讓姜尚真放了韓絳樹,微微皺眉,視線偏移,只見那一襲青衫,毫髮無損地站在原地,雙指夾著一粒微微搖曳的火花,抬頭望向韓玉樹,竟是將那粒燈火一般的三昧真火,丟入嘴中,一口咽下,然後抖了抖手腕,笑眯眯道:「兩次都是只差一點,韓仙人就能打死我了。」

  姜尚真立即火急火燎,跺腳道:「好人兄豈可如此坦誠。」

  韓玉樹依舊高懸天上,不理會地上兩人的唱雙簧,這位仙人境宗主衣袖飄搖,氣象縹緲,極有仙風,韓玉樹實則內心震動不已,竟然如此難纏?難不成真要使出那幾道殺手鐧?只是為了一座本就極難收入囊中的太平山,至於嗎?一個最喜歡記仇、也最能報仇的姜尚真,就已經足夠麻煩了,還要外加一個莫名其妙的武夫?中土某個大宗門傾力栽培的老祖嫡傳?術、武兼具的修道之人,本就不常見,因為走了一條修行捷徑,稱得上高人的,更是寥寥,尤其是從金身境躋身「覆地」遠遊境,極難,一旦行此道路,貪心不足,就會被大道壓勝,要想打破元嬰境瓶頸,難如登天。所以韓玉樹除了忌憚幾分對方的武夫體魄和符籙手段,煩心這個年輕人的難纏,其實更在擔憂對方的背景。

  那人好像看破韓玉樹的心思,開門見山道:「不用擔心我有什麼靠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曹沫,是玉圭宗的二等客卿,坐鎮雨龍宗的仙人蔥蒨,和驅山渡劍仙徐君,還有彩衣渡船管事黃麟,都可以為我作證。」

  韓玉樹譏笑道:「一天到晚胡說八道,好玩嗎?年輕人,你真當自己不會死?」

  這位仙人自顧自搖頭,「有資格為太平山說上幾句話的,撐死了就是百年之後,才能夠重返桐葉洲的女冠黃庭,至於你,算個什麼東西?」

  姜尚真嘆了口氣,得嘞,真要開打了。這下子是攔都攔不住了。當然了,姜尚真也沒想著阻攔。老子身為落魄山未來首席供奉,骼膊肘能往外拐?

  陳平安看著這個三山符籙一脈的仙人境修士,拔下那根還藏著孩子們的白玉簪子,收入一處本命竅穴當中,免得打生打死的,一個沒收住手,小天地搖晃,連累那些孩子練劍不安生,所以當簪子一去,陳平安瞬間披頭散髮,然後他伸手繞過肩頭,雙手輕輕攥住頭髮,以一枚凝氣而生的金色圓環系住頭髮,雙膝微蹲,身形瞬間佝僂幾分,拳意流淌全身,一手負後,一手拈出一枚符籙,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最終笑道:「我就喜歡你這種紙糊又頭硬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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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36:5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

  好大氣性,都敢不將一位仙人放在眼中了。

  韓玉樹無視山門口那份氣沖鬥牛的氣勢,只覺得年輕人這個說法,確實令人耳目一新。

  不愧是中土大宗門走出的得意嫡傳,說法諧趣,口氣不小,簡而言之,就是自己好心好意一番勸誡過後,眼高於頂的年輕人,依舊不知死活。

  除了白玉京大掌教一脈的太平山,其餘寶瓶洲的神誥宗,以及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嫡傳之一,在那舊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和北俱蘆洲的道門天君謝實,尤其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他們的道統大致脈絡如何,以及各家的道法神通路數,韓玉樹都有所瞭解。

  姜尚真愈發焦急,語速極快,「好人兄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紙糊是個什麼鬼,韓宗主符籙神通,甲於桐葉洲,都有那浩然符籙第二人的說法了,小覷不得,不可輕敵。尤其是韓宗主一手源出正宗的三山秘籙,氣象森嚴,只說跟腳高低,半點不弱龍虎山五雷正法,尤其精通水土二符,更是神鬼莫測,更別提那扶鸞降真的旁門仙術,堪稱一絕……」

  韓玉樹由著那個嘴欠的姜尚真,揭自己的老底,由著那個神色似有所動的年輕人,竪起耳朵聽姜尚真道破天機。

  韓玉樹無所謂,女兒韓絳樹瞪眼怒道:「姜尚真,你還講不講山上規矩了?!」

  姜尚真收住話頭,轉頭對她嬉笑道:「講啊,怎麼不講,不講的話,絳樹姐姐還能對我眉目含情?」

  韓玉樹隨意一揮袖子,示意女兒無需動怒。玉圭宗姜尚真,就是這種油腔滑調沒個正行的人。

  他這仙人一袖,又同時打碎了年輕人事先藏在附近幾處山水的符籙,在我韓玉樹跟前耍這陣法手段,真是布鼓雷門,可笑至極。

  當然韓玉樹也確實忌憚一個玉圭宗前任宗主,更忌憚姜尚真的那一截破損柳葉,在姜尚真是玉璞境的時候,就有一片柳葉斬仙人的駭人說法,這可不是姜尚真自誇,此人跌境,是從飛升境跌為仙人,如果不是確定如今姜尚真的本命飛劍,根本已經不宜祭出,韓玉樹今天只會救出女兒,然後立即離開太平山地界。

  總之只要姜尚真不親自出手,那麼姜尚真說與不說,是否道破天機,他韓玉樹,人與道法,都在高處,在那年輕人頭頂高懸。

  可能是被韓玉樹打破陣法樞紐的緣故,年輕人悻悻然收起指尖所拈符籙。

  韓絳樹有些快意,陣師?貽笑大方而不自知!真當那符籙第二韓仙人,是一句桐葉洲地仙之間隨口說說玩笑話嗎?

  姜尚真看著那個一臉大仇得報的絳樹姐姐,眼神愈發憐憫。

  「符籙於仙,天經地義。又來個符仙?真沒聽過。」

  陳平安笑道:「沒聽過,親眼見過了,好像也就一般,勉强給於老神仙當個燒火童子,遞筆道童,倒是湊合。」

  韓玉樹一笑置之。

  姜尚真輕輕拍掌,「輸人不輸陣,不愧是我的好人兄。不枉我幫忙照顧絳樹姐姐一場。」

  不過姜尚真小有疑惑,陳平安今兒竟然沒有直接開打?不像是自家這位好人山主的一貫風格。

  不管如何,可惜於玄如今依舊在合道十四境,不然陳平安這種誠摯之言,聽著多舒坦,如飲醇酒,神清氣爽啊。關鍵是不出意外,陳平安根本就沒見過符籙於玄,這種肺腑之言,卻說得如此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姜尚真覺得自己就做不到,學不來,一旦刻意為之,估計言者聽者,雙方都覺彆扭,所以這大概能算是陳山主的天賦異稟,本命神通?

  那於老兒,也真是一條漢子,扶搖洲白也問劍王座一戰,就於玄一人跨洲馳援,之後不知怎的,因禍得福,合道星河,不曾想還不消停,期間又重返人間,在那倒懸山遺址附近,不惜消磨自身道行,親手拘押了一頭飛升境大妖,傳聞於玄與私底下龍虎山大天師笑言,說是想明白了一事,之所以一身仙氣不夠圓滿,定然是缺一頭坐騎不夠威風的緣故。

  只是如此一來,耽擱了於玄破境最少三百年。

  書院楊樸一直拎著只空酒壺,在那邊假裝喝酒。今兒一堆事,讓讀書人目不暇接,措手不及。

  韓玉樹其實從先前出手,到現在為止,之所以不著急拿下那年輕人,因為一直在謹慎觀察四周動靜,擔心年輕人有個境界更高的護道人隱匿一旁,在暗中伺機而動,山上的恩怨糾纏,最是讓人勞神,如果陌路相逢,最好莫惹小的,若是一位譜牒仙師,就莫惹他們背後的老祖師。

  眼下這個年輕人,明顯兩者都占了。年紀輕輕,成就不俗,讓韓玉樹都覺得匪夷所思,約莫還不到半百歲數,不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得了最强二字的武運饋贈,還精通符籙,不是簡單一個登堂入室就可以形容的,竟然能夠讓女兒韓絳樹著了道,只可惜韓玉樹始終不知雙方交手的細節,更不清楚那姜尚真有無出手,如果此人是事先設伏,布置了陣法,引誘韓絳樹主動投身山水禁制小天地,倒好了,可若是兩人狹路相逢,一言不合就捉對廝殺起來,那麼這個年輕晚輩,確實有單槍匹馬橫行一洲的本錢。

  而姜尚真之所以當下顯得如此鎮定自若,袖手旁觀,任由年輕人與一位仙人對峙,只有一種可能,姜尚真先前已經對絳樹出手,終究有那仗勢欺人的嫌疑,因為無論是身份,還是境界,更別提廝殺本事,絳樹遠遠無法跟姜尚真媲美,事實上,韓玉樹都不認為自己能夠與姜尚真掰手腕,去分什麼勝負生死。

  桐葉洲修士,要論戰功大小,姜尚真穩坐第一把交椅,而且第二把交椅的位置,離著姜尚真還不近。

  韓玉樹權衡算計過後,相較於年輕人憑自己本事勝過絳樹,更傾向於姜尚真的出手,不然女兒絳樹,到底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同時也不至於對她眼前的姜尚真如此咬牙切齒,她與姜尚真之前都未打過交道,沒必要對姜尚真恨之入骨。

  絳樹一直識大體,擅長審時度勢,不然韓玉樹也不會帶著她奔走四方,在山上各大仙家之間積攢香火情,有些時候還會由她幫著萬瑤宗穿針引線。

  有人說過一番在山上廣為流傳的金玉良言,說那女子笑靨,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飛劍,好看的,一劍戳人心,不好看的,一劍戳瞎眼。

  而這個人,此刻就坐在山門口那邊喝酒。

  楊樸靈光乍現,看了看姜老宗主和那至今尚未起身的玉璞境女修,再遠望一眼陳姓前輩與那仙人韓玉樹的對峙情形。楊樸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比如先前拽著女修頭髮御風而行,落地後再請自己喝酒的前輩「陳山主」,之所以會不小心在韓絳樹那邊喊破姜尚真身份,該不會是早早在給那韓玉樹挖坑下套?故意讓那仙人誤以為是姜老宗主出手擒下的韓絳樹吧?楊樸感慨不已,萬一真如自己所料,那麼陳前輩也太過陰險……不對,是太過算無遺策了些。

  韓玉樹笑道:「先幫你餵拳一場,再任由你慢慢穩固武道境界,就當是我對一個外鄉晚輩的最後耐心了。事不過三,希望你惜命些。」

  陳平安擰轉手腕,輕輕揮動狹刀,一臉疑惑道:「你不是在確定我有護道人嗎?仙人就可以睜眼說瞎話啊,那飛升境還不得隨便滿嘴噴糞,濺我一身?」

  韓玉樹會心一笑。

  韓絳樹聽得臉色發紫,那個挨千刀的傢伙,言語如此粗鄙,就像個不入流的山澤野修。

  姜尚真忍住笑,有些辛苦。他瞥了眼那位養尊處優的萬瑤宗仙子,真是個都不值得陳平安如何算計的絳樹姐姐啊。怪不得陳平安對她有那「命太好才玉璞」的評價,聽著不是好話,事實上半點不刻薄。

  姜尚真偏移視線,遠遠望向陳平安。很難想像,這是當初那個誤入藕花福地的少年。想一想韓玉樹,再想一想自己,姜尚真就愈發慶幸自己的那種不打不相識了。

  陳平安那一口故意說得稍有生澀的桐葉洲雅言,其實還算流暢,所以只是略顯外鄉人,唯獨期間幾次咬字,會不易察覺地泄露馬腳,因為是中土神洲大雅言的獨有韻腳。

  分明是有意為之的一種「言多必失」。

  也就是說,陳平安與那韓玉樹的「多餘」閒聊,必須保證合情合理的同時,又會讓一位仙人境大修士,有機會順藤摸瓜,哪怕不會自以為是,也難免將信將疑。可如果來自三山福地的韓玉樹,根本不精通中土大雅言,陳平安就注定會拋媚眼還給瞎子看。只不過對於陳平安來說,反正就是幾句閒聊的事情,花不了什麼心思,面對一位幫忙餵拳的仙人境前輩,這點禮數還是得有的。在劍氣長城那邊,無事可做,反正光陰流逝太慢,自身念頭又太多太快,每天就只能自顧自瞎琢磨,沒什麼貪多嚼不爛了,所以別說是九洲雅言,就連浩然天下十大王朝的醇正官話,陳平安估計都能說得比本土人氏還嫻熟,尤其是細微處的咬文嚼字,無比精準。

  當外人認定某個真相,而陳平安又存心算計,他就會給出一個又一個支撐這條脈絡的細碎小真相。

  姜尚真愈發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和獨具慧眼,願意早早押注落魄山,不過是花了點神仙錢,就撈了個記名供奉,接下來就好好爭取那個首席供奉。

  那韓玉樹擔心節外生枝,不願繼續陪著年輕人虛耗光陰,否則有礙事的旁人趕來湊熱鬧,見風使舵,在姜尚真那邊賣個乖,多半會用什麼境界懸殊、宗主是長輩的和稀泥理由,攔阻自己出手教訓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輩。

  韓玉樹便不與那年輕人廢話半句,輕輕一拍腰間那枚紫潤光澤的葫蘆,聲勢遠遠不如先前浩大,只是從葫蘆裡掠出一縷三昧真火,好像一條纖細火蛇,游曳而出,只是一個搖頭擺尾,轉瞬之間,天上就出現了一條長達百餘丈的火焰繩索,往那青衫年輕人一掠而去,火繩在半空畫出弧線,如有一尊尚未現身的神靈持鞭,從天上敲打山河。

  陳平安伸手一探,將那把斜插地面的狹刀斬勘握在手中,雙膝微曲,一個蹬地,塵土飛揚,下一刻就出現了遠離山門的數里之外,純粹以武夫體魄的遊走姿態,展現出一位地仙縮地山河的神通效果,一襲青衫的修長身形,微微停滯,一刀劈斬在那條劈頭蓋臉凶狠趕來的火繩上,韓玉樹瞧見這一幕,眼神冰冷,微微搖頭,絳樹竟然會輸給這種莽夫,一旦傳出去,確實是個天大的笑話,他韓玉樹和萬瑤宗丟不起這個臉。

  一把狹刀斬勘的刀鋒,竟是完全沒有落在那條火蛇繩索之上,一刀劈空,火繩瞬間

  裹纏陳平安手臂,如長蛇纏繞盤踞,三昧真火驀然收縮為十數丈,捆住陳平安整條持刀骼膊,下一刻,韓玉樹心意微動,便有火龍走水的氣象生髮而起,以一位練氣士的長生橋作為道路,各大洞府靈氣,彷彿一處處山林草木,所過之境,皆要被火龍焚燒殆盡。

  韓絳樹眼神熠熠光彩,父親此舉,分明用上了那枚上古遺物葫蘆當中,最為精粹的一縷三昧真火,在內有乾坤的葫蘆小洞天當中,萬瑤宗歷代宗師,以龍涎等異寶助長火勢,洶洶大火在蔓延數千年之久,期間煉化木屬靈器的材質寶物,更是極多,這等品秩的真火,內裡別有天地的古物葫蘆,總計不過溫養出燈芯大小的三粒精純真火,攻伐重寶無法摧破,哪怕是一位玉璞境劍仙的本命飛劍,也無法一劍破此法。

  除了難以摧破和極其難纏之外,這門並非符籙一道的術法,最大的玄妙,就是能夠迅速束縛修士的三魂七魄,以修道之人辛苦積攢的天地靈氣,作為乾柴,熊熊燃燒,越是道心不定者,越是會火上澆油,稍有不慎,千仞堤橋潰於一蟻,星星之火勢至焚天,練氣士整個小天地,轉瞬之間,就會是大火燎原、萬物成灰的可憐處境,越是百般掙扎,越是速速求死。

  簡而言之,只要與仙人韓玉樹存在一境之差的練氣士,不曾養出清涼意蘊的道門高真,或不是那身具佛門神通的高僧,韓玉樹祭出此術,僅此一招就可斃敵。

  與此同時,韓絳樹祭出一把幽綠法刀,劃破長空,拖拽出一道流螢,直奔那年輕人頭顱而去,如劊子手行刑,欲斬其首。

  法刀「青霞」,是萬瑤宗的開山祖師,因緣際會,得自一座已經破碎的上古青霞洞天,貨真價實的半仙兵品秩,如果不是傷了品相,無法煉為本命物,不然就是一件當之無愧的仙兵至寶,其鋒銳程度,更是能夠將一件兵家甘露甲視若白紙,作為韓玉樹的中煉之物,雖非大煉本命物,但是鋒芒無匹,可當劍仙飛劍使用,三山福地珍藏有一塊書箱大小的斬龍台,在萬瑤宗歷史上被韓玉樹憑此法刀,數次一斬為二。

  韓絳樹除了被那一截柳葉眉心處的「盯梢」,無法以心聲與父親言語,此外皆無禁忌,那姜尚真出手極有分寸,並未對她太過,所以戰場形勢,韓絳樹瞧得十分真切。先前葫蘆裡邊的三昧真火,第一次現世,看似火勢如洪水決堤,不過是父親讓對手掉以輕心的手腕罷了。之後祭出一粒燈芯真火,再以法刀「青霞」斬首,才是速戰速決、兩招制敵的仙人風采。

  韓玉樹一手掐訣,指指點點,那年輕人四周出現一座符籙禁制小天地。

  姜尚真點點頭,贊嘆道:「乾脆利落,接引七星,北斗注死,妙在一個『有心無口即陣法,符籙無紙方是真』,不愧符籙第二,姜某人有幸與韓宗主同為桐葉洲修士,與有榮焉。」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韓玉樹這一道符籙布陣術法,在於能夠接引星光,化為己用,而這門生僻神通,比起餐霞飲露、拜月煉形之流,相對傳承極少。傳承少,現世就少,就更容易讓練氣士一招鮮吃遍天。

  一臉血污尚未擦拭乾淨的韓絳樹,她剛有幾分笑意,臉色便立即僵住。

  只見遠處那年輕人站在一處山巔,一手拖刀模樣,一手高高抬臂,竟是以手心直接握住了幽綠法刀的鋒銳刀鋒,另外一條手臂,金色流淌,一條三昧真火顯化而出的火蛇,不但莫名其妙退出了人身小天地,彷彿還被一條金色蛟龍反過來纏住,那年輕男子微笑道:「道家坐忘,貴在死心,參禪學佛,要先肯死。所謂肯死者,無非決定一往而已。我一個小小地仙,都敢與仙人掰手腕了,自然是那敢死肯死之人。」

  陳平安轉頭望向太平山的山門,故作恍然道,「明白了,你爹不愧是仙人前輩,宗師風範,與晚輩切磋道法,喜歡先讓兩三招?否則在我面前抖摟這等雕蟲小技,絳樹姐姐,你是不是應該再次大笑一個?」

  陳平安輕輕跺地,一身拳意外瀉,撞擊那道遮天蔽日宛如一座小天地的符籙禁制,七粒原本彷彿鑲嵌在天幕恒古不變的星光,好似燈火飄搖的七盞油燈,在拳罡潮水之中搖搖欲墜,忽明忽暗,再不復先前更換山河的玄妙氣象。

  韓玉樹其實吃驚不小。

  不但驚訝此人的破陣輕鬆,更奇怪年輕人身上竹衣法袍的絲毫無損。

  對方在那件青神山竹衣法袍之下,裡邊似乎還穿著一件道意沛然的天仙法衣,極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道袍。

  外袍竹衣,是一道障眼法,這些個來自中土大仙家的譜牒嫡傳,真是滿身的心眼。

  三昧真火,法刀「青霞」,符籙禁制,三招齊出,一般的玉璞境修士,對付起來都要元氣大傷。

  韓玉樹當然可以收放自如,不會當真打殺那個年輕人。韓玉樹一直想要探究一番對方的家底和宗門道脈,比如迫使對方施展內嵌法袍的某種道法神通,年輕人以竹衣遮掩的裡邊這件道袍,若是比預料中更高的仙兵品秩,自己就可以找個機會收手了。修行登山不易,可是找個臺階下,還不簡單。韓玉樹並非蠻幹之輩。

  萬瑤宗置身於三山福地,與世隔絕數千年之久,辛苦積攢出一份雄厚底蘊,謀劃長遠,既然決定了將祖師堂神位搬遷出福地,來到這浩然天下桐葉洲,就沒必要去招惹一座中土神洲的大宗道門。因為韓玉樹立志於要將萬瑤宗在自己手上,逐漸成長為早年桐葉宗、玉圭宗這樣的一洲執牛耳者。

  如今中土文廟嚴令禁制山巔修士的擅自廝殺,一經發現,只要稍稍殃及人間山河,文廟二話不說,先讓兩位上五境跨洲去往中土文廟,各打五十大板,再做決斷,所以當下被看似待客、實則軟禁在功德林當中的上五境修士,已經有雙手之數。若是敢不去請罪,各洲都會有一位不是什麼文廟聖賢的飛升境,專門負責「請」人去道德林閉關思過,若敢還手,就地打殺,功德不可贖。

  而在那一位文廟副教主董老夫子親自待客的道德林,傳聞多次有那各居一洲的故友重逢,有類似對話,「你也來了啊,不寂寞了。」,「好巧好巧,喝酒喝酒。」在這些人裡邊,竟然還有一位儒家聖賢,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

  韓玉樹有了主意,看來這場架,得打得更狠,下手更重。

  再不能講究什麼點到為止了。不然自己要跟著女兒絳樹,一個仙人,一個玉璞,一起丟了臉面在這太平山,再難從地上撿起。

  韓玉樹心念微動,主動撤去符籙陣法最後一點燈火光亮,微笑問道:「看那武運,你當下是遠遊境,或者說是山巔境?既得最强二字,想必對自身拳法一定頗為自信?」

  姜尚真笑呵呵道:「絳樹姐姐,瞧見沒,以後多學學你爹,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傑。」

  韓絳樹臉色陰沉。

  那處捉對廝殺的戰場上,陳平安神色玩味,右手持刀,笑眯眯道:「你猜?」

  別說是一個韓玉樹,恐怕對自己知根知底的姜尚真都不知緣由。

  陳平安故意與韓玉樹多說幾句,還真不止是在咬文嚼字上故弄玄虛,而是陳平安不得不心神分開,再分心與韓玉樹拖延時間。

  原來陳平安先前以最强九境,躋身武道十境之時,才發現武運饋贈一事,一分為二了,一實一虛,與以往破境,武夫只是收取天下武運,別有天地。難怪陳平安之前覺得武運不夠多,

  以至於陳平安都不得不神遊萬里,沉浸其中,好像被人拖拽進入一座虛無縹緲的大天地,最終位於一處山巔,天地間武運濃郁得濃稠似水,陳平安置身其中,就像第一次行走在光陰長河。

  在那山巔,有十一個位置,剛好可以站立「十一人」,圍成一圈,僅就「座位」而言,並無高低之分,以至於讓陳平安都無法分清每一位武夫的境界高低。

  武道十境,萬年以來,站在各境最高之人,一境唯一人。

  而不是每座天下的當下最强,就能夠來此駐留,然後靜待後世武夫擠掉位置。

  但是某一人,只要多個境界的最强二字,都足夠「前無古人」,那就可以占據多個位置。

  比如一襲白衣同一人,就站在了四個不同位置,一人獨占四席之地,是那不同歲數,不同境界的武夫曹慈。

  此外,陳平安認得裴杯,只是這位女子武神,竟然只有一個位置。

  一襲鮮紅法袍,男子散髮。

  正是陳平安本人。

  十境陳平安見九境陳平安。

  那份感覺,古怪至極。

  更讓陳平安百感交集的事情,是十一個位置當中,有個年紀小小的黑炭小姑娘,雙臂環胸,瞪大眼睛,不知在想什麼,在看什麼。

  除了來此山巔的止境陳平安之外,其餘裴杯曹慈這對師徒也好,另外他們這對師徒也罷,山巔此處,人人都只是一個假像罷了。

  陳平安走到那個黑炭小丫頭面前,下意識微微彎腰抬起手,要笑著敲她的板栗。

  作為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都見著了自己師父,發什麼楞呢。

  只是陳平安抬起手又放下,當師父的,不捨得。哪怕這個弟子其實並不在此處。

  練拳其實很苦。

  陳平安是過來人,最知道其中辛酸。

  陳平安開始環顧四周,不知道來了此地,會有何玄機,走又走不得,心神竟是暫時無法離開此地,閒來無事,陳平安只好猜測那位「十一境」武夫,到底是那裴杯,還是他、曹慈以及裴錢之外的某個其他人,反正就只剩餘四人了。

  一個聲音響起,回蕩天地間,「登頂所為何事?」

  陳平安想了想,發自本心答道:「一拳遞出,同輩武夫,只覺得蒼天在上。」

  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不夠。再答。」

  ————

  在那山巔天地之外,韓玉樹當真不講半點前輩風度了。

  就連姜尚真都收斂神色,沉默觀戰。

  收起法刀青霞重歸袖中的韓玉樹,身邊又浮現出一件古物,是那道門禮器,雲璈,古稱雲墩,相傳是仿造遠古神靈用以行雲之物,一高大木架,比起後世多小鑼的雲璈,要更為巨大,木架以萬年古木松明子煉造而成,仙人韓玉樹,陰神遠遊出竅,白衣飄搖,竟然又是一件歲月悠久的法袍,陰神韓玉樹站在那雲璈之前,手持小槌,古篆銘刻「上元夫人親制」六字,還是那遠

  古秘境的遺落重寶。

  陰神韓玉樹腳踩白雲,以小槌輕擊鑼鼓,配合真言,兩者極有韻律,皆古意蒼茫,「雲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燭空,靈風異香,神霄鈞樂……」

  言語之間,一位在雲海中若隱若現的女子,睜開一雙金色眼眸,步虛神遊,來到雲墩一旁,她伸出手指,跟隨那小槌,手指輕輕點在雲璈鼓面上,彷彿在與韓玉樹隨之唱和。

  太平山地界,方圓數百里,大地處處雲霧升騰,宛若人間仙境白雲中,雲海滔滔,雪浪滾滾。

  而韓玉樹真身,則張嘴輕輕呵氣,仙人吹噓白雲生,從一處本命氣府當中,掠出一張水運精純的碧綠符籙。

  韓絳樹臉色劇變。

  父親這是鐵了心要斬殺此人?

  不然何至於祭出此符?

  這是三山福地的六大秘符之一,雖然此符在萬瑤宗,傳承有序,但是每一代修士,只有一人擁有,旁人便是偷偷翻爛那部秘笈,學成了修行道訣,一樣無法煉製此符。

  符籙一道,真正高妙處,在於以丹書秘籙內煉人身小天地,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極,不然手持之符籙,術法再高,威勢再大,終究只是修道之人的身外物。需要如崖刻榜書,真正意義上的煉化符籙,是與一枚金丹或是元嬰陰神融合,是謂仙家步虛詞中一語,五岳皆積骨,三山眇如塊,舉步躍雲霄,打開一把天門鎖,鳥瞰一悟通玄真。

  而萬瑤宗宗主韓玉樹,要煉製成功這一張吐唾為江符,除了必須擁有根本寶籙之外,此後還需要不斷加持,並非什麼一勞永逸的好事。每一甲子,都需於冬至水歸冬旺江湖河海之內,取水一鬥,不差絲毫,在擱放符籙的本命氣府當中,再次銘刻「雨師敕令」四字,於夏至日取出,借助炎炎烈日走水一趟,左手攢一雷局,掌心篆寫水龍雷文,右手掐五龍開罡訣,再焚大江橫流符在內的十數道水法符籙,飲盡一鬥水,澆築水府,最終在人身小天地當中,不斷將一口井掘深,就可與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感通,持符修士對敵,只需默誦真言,一口數訣,頓時法天象地,滔然如大江之水湧現,噴流千百里,如江水橫流,以水覆山。

  姜尚真嘆了口氣,「這等符籙水法,搬海移湖運江河。一口唾沫淹死人,古人誠不欺我。」

  韓絳樹臉色一變再變。

  只見父親果真起了殺心,又祭出一張同樣唯有宗主可煉的祖山符籙。

  韓玉樹以劍訣書寫「太山」二字,分出心神,在氣府內拈土一撮,然後隨咒拋灑,即成大山。

  世間的撮土成山符,種類龐雜,符籙修士幾乎大半知曉此符,只是哪裡比得起這搬運「太山」一符。如今的浩然天下,估計只有那些大宗門的老黃曆上,才會記載「太山」一說,而且除了寶瓶洲雲林姜氏這樣的古老家族,書籍秘錄上邊,大多注定語焉不詳,說不清此山的真正來歷。

  山岳倒懸,山尖朝下。

  與那先前那條懸停空中並未墜地的橫流江河,剛好形成一個山水相依的格局。

  那地面之上的那座雲海,便被懸在天上的山岳與江河,襯托好似高在天幕了。

  韓玉樹俯瞰而去,冷笑道:「是那玉璞,還是仙人,天地並攏大天劫,一試便知。」

  他還真不信隨便跑出個年輕人,能夠不到半百歲數,就與自己同境。

  一旦決定傾力出手,韓玉樹就再無雜念,除了打造出一座威力等同於玉璞境天劫的恢弘禁制。

  韓玉樹真身又從袖中拈出一張繪有五山的金色符紙,以劍訣書「五岳」二字,符紙本身,其實就只差符膽二字,早早就先以山岳五色土煉化為符籙丹墨,韓玉樹丟出符籙,去往天幕,五山倒懸,如五把本命飛劍,「劍尖」直指大地上圍困住那個年輕人的陣法牢籠。

  韓絳樹先見那年輕人被拘押天地中,再見此符被父親祭出後,她就想要起身,不曾想那個姜尚真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半點不知輕重利害,一截柳葉再次釘入她眉心,比先前更深,疼得韓絳樹一屁股跌倒在地,神魂震顫不已,劍修飛劍,便是如此不講道理,哪怕只有些許劍氣劍意殘餘,一樣最傷修士的人身天地!

  韓絳樹怒道:「姜尚真,我勸你見好就收,不要得寸進尺!」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一臉難為情,雙指夾住酒壺,輕輕晃蕩,委屈道:「得寸進尺?絳樹姐姐小覷姜某人的小弟了不是?」

  韓絳樹不明就裡。

  楊樸更是一頭霧水。

  姜老宗主的言語,處處打機鋒啊。

  韓玉樹轉頭望向山門這邊,笑問道:「姜宗主,是不是可以放了小女?」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摞符籙,蘸了蘸口水,抽出其中一張金色符籙,高高舉起,對韓玉樹笑道:「送你?」

  竟是一張同樣只差「五岳」點睛符膽的符紙。

  韓玉樹搖頭笑道:「算了,萬瑤宗不缺此符。」

  姜尚真說道:「我是劍修,書寫『五岳』,比你畫符更值錢些,真不要?我不缺錢,萬瑤宗和韓宗主缺啊。何況韓宗主你也真是上了歲數,老眼昏花了,先前都明明白白說了你差點成為我的岳父,以姜某人在山上有口皆碑的用情專一,你就沒想過,我為何不辭辛苦趕來見一見絳樹姐姐?」

  韓絳樹羞憤難當。

  韓玉樹微皺眉頭。

  難不成真不是姜尚真油腔滑調沒個正行,而是真有一樁發生在三山福地的骯髒舊事?絳樹為何不說?韓玉樹突然啞然失笑,早年聽一位嫡傳弟子提及過,好像絳樹確實無緣無故追殺過某位一擲千金的「善財童子」,不過當時萬瑤宗的諜報,那人是那桐葉宗嫡傳無誤。所以韓玉樹就沒打算繼續追究。當時的桐葉宗,可謂如日中天,老祖杜懋既是桐葉洲唯一的飛升境,尤其一件本命物吞劍舟,更是能夠天生克制劍仙。

  韓玉樹收回視線,總之又是一筆糊塗賬,眼不見心不煩。只要攤上姜尚真,就是如此棘手。幸好如今的玉圭宗,宗主是那韋瀅。

  韓絳樹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姜老賊,你為何會有此符?!」

  姜尚真白眼道:「錢多人英俊,專一不風流,說的是誰?」

  姜尚真轉頭問那書院儒生:「楊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來說說看。」

  楊朴有些良心不安,輕聲道:「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著將那張金色符籙遞給楊樸,「送給楊兄弟了,禮輕情意重,別嫌棄,真要嫌棄,我再送你幾張。」

  楊樸趕緊搖頭道:「姜老宗主還是送我一壺酒喝吧。」

  總這麼拿一隻空酒壺裝樣子飲酒,楊樸也覺得確實有點過分了,除了那兩尊兢兢業業當門神的地仙,其餘幾個,不是玉璞就是仙人的,不是宗主就是山主的,楊樸實在裝不下去了。

  姜尚真取出一壺酒,再將那符籙往酒壺上輕輕一拍,拋給楊樸,「先喝完了,再將酒壺與符籙一並還我便是。」

  楊樸接住酒壺,無可奈何。

  韓絳樹嗤笑道:「姜宗主真是會財大氣粗,更曉得收買人心。」

  她不是那個境界低微的書呆子,她很清楚一張五岳符的價值所在。

  世間水符,哪怕是韓玉樹那張已算第一等秘符寶籙的吐唾橫江符,可只要不苛求品秩,都可隨處取水,但是這張五岳符,對山土的品秩要求極高,因為並非尋常一國五岳,而是太山在內的五座古老山頭,後世符籙修士,要麼不知太山為何物,然後就是同樣作為上古「五岳」之一的中土穗山,有幾個修士能夠去求得一抔泥土?真正的天大麻煩,甚至都不是那座雲隱霧遮掩的終南山,此山是一處虛無縹緲的「山市」,比見著了海市蜃樓再去推衍尋覓,更加難見真身,比穗山難求、終南山難見的更大麻煩,在於那座五岳之一的東山,已經消失無蹤百多年,就像是從天地間憑空消失,這就使得大五岳符,人間從此再無煉製成功的半點可能,所以世間每一張五岳符,只要涉及買賣,就會溢價極多。

  據說只有符籙於玄在內的寥寥幾位符籙大家,加上皚皚洲劉氏十六庫之一的符籙庫,還有一些保存下來。估計最多三十張,物以稀為貴,本就珍稀異常、張張價值連城,的大五岳符,愈發一物難求,在山巔,此符在百年間,價格就翻了好幾番,如今喊價都喊到了「一符十穀雨」的地步,驚世駭俗,畢竟修士每用一張,世上就少一張。如此天價,還有修士購買,自然不是嫌錢多,而是此符真正的價值所在,還是修行土法的山巔大修士,希冀著能夠演算出太山、終南山和東山的線索。

  姜尚真突然喃喃道:「怪事。」

  被拘押在一位仙人的符籙禁制當中,陳平安雙手拄刀,想了七八種應對之策,最終選擇了一個不太謹慎、不符合習慣的方案。

  修行多年,辛苦攢錢。

  沒有我買不起的酒,沒有我遞不出的劍。

  陳平安鬆開刀柄,猛然間一抖雙袖,黃紙符籙如兩條江河浩蕩湧出,既不試圖沖散大陣禁制,也不去天幕抵禦山岳壓頂。

  數以千計的符籙貼地長掠,最終驟然懸停,以陳平安為圓心,形成一個囊括數里地的大圓,同時悄然祭出一把本命飛劍,井中月,劍分數千,為符籙點睛。

  陳平安背對太平山,輕聲道:「起劍。」

  一道璀璨劍光,從大地升起,撞碎雲海與一座符籙太山,劍光氣沖雲霄,直達天幕。

  韓絳樹臉色慘白,顫聲道:「真是……劍仙。」

  姜尚真仰頭看著那一幕,其實並不陌生,因為他在北俱蘆洲,曾經有幸見過一次,心神往之,所以當時他也曾祭出一片完整柳葉。

  只是今天,看著那一截柳葉,雙鬢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放下酒壺,學那陳平安雙手籠袖,然後轉頭看著空無一人的太平山。

  在那別處的古怪山巔,陳平安雙手負後,緩緩踱步,最終再次給出答案,「比你拳高一境。」

  天地寂靜。

  片刻之後,

  心神退出山巔,陳平安提起地上那把斬勘,收刀歸鞘,然後一步跨出,便來到天上,與那韓玉樹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與萬瑤宗問劍。」

  韓玉樹神色誠摯,打了個道門稽首,「陳道友劍術通天,晚輩多有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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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一章 十一境的拳

  姜尚真雙手握拳,眯眼低聲道:「要小心。」

  韓絳樹在發現父親那般低三下氣,是她這輩子都從未見過的慘淡光景,甚至是她完全無法想像的事情,韓絳樹頓時魂魄搖動,幾乎有那道心失守的跡象,還是那一截柳葉微顫引發的劍氣漣漪,才使得她猛然驚醒,强咽下一口鮮血,突然伸手攥住一截柳葉,不惜牽動魂魄和五行本命物,再以宗門秘術鎖住這把名動天下的柳葉飛劍,韓絳樹竟是拼死也要阻攔姜尚真的出劍。

  哪怕只能支撐片刻,韓絳樹也在所不惜。

  韓玉樹竟然在示弱求饒的一瞬間,打了個道門稽首之時,便祭出了真正的殺手鐧,是一門壓箱底的本事,搬出了三山福地的護山陣法。

  是那幅在萬瑤宗祖師堂懸掛數千年的五岳真形圖,而且按照父親的說法,這幅畫卷,比起萬瑤宗的歷史,只會更加悠久。

  萬瑤宗開山祖師當年還只是個少年樵夫的時候,誤打誤撞打破一層搖搖欲墜的禁制,不經意間闖入在浩然天下歷史上籍籍無名的三山福地,在未來被他開宗立派的祖山之中,無意間尋見了此件仙兵品秩的畫卷,從此得以踏足修行之路,在足可評為上等福地的三山福地當中,呼風喚雨,登高途中,不斷汲取天地靈氣,以至於聚攏將近半數福地靈氣在一身,但是不知為何,祖師最終依舊閉關失敗,作為飛升境大修士,一身渾厚道意、無數靈氣就此重歸福地。

  至於到底是誰有此氣魄、筆力和神氣,能夠繪出畫卷上的五岳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一個無據可查的名諱,三山九侯先生。

  一幅畫卷天地之外,韓絳樹面朝太平山的山門,背對著遠處戰場的對峙雙方,但是那邊的異象橫生,天地翻轉,好像一幅萬里山河圖被隨意折疊起來,使得韓玉樹和陌生劍仙都憑空失去了身形,就像同時跌入一處洞天福地,天地隔絕,就此消失無蹤。

  讓韓絳樹真真切切感知到了一種恐懼,仙人修士和陸地劍仙之間的捉對廝殺,是何等凶險萬分,匪夷所思。她父親在三山福地幾乎從不出手,與老友訪客切磋道法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從不讓外人知曉。而且韓玉樹作為萬瑤宗歷史上,修道資質僅次於開山老祖的練氣士,好像從未「飛升」遊歷浩然天下。

  姜尚真感慨道:「這一手袖裡乾坤,抖摟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設身處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壺中洞天,看來韓宗主藏在池塘水底,當了這麼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學成不少上乘道術,這回捨得露面,果然是畢其功於一役,有備而來啊。這幅五岳真形圖的祖宗畫卷,本該用來對付其他敵對仙人的。」

  姜尚真笑了笑,彎腰拿起腳邊的那只酒壺,抿了一口酒,完全沒有出劍打破天地禁制的意圖,好像根本就沒想著要去馳援陳平安,而是神色淡然,對韓絳樹緩緩道:「我不是提醒朋友多加小心,沒必要。我只是提醒自己,整個後半輩子的修道生涯,都要始終小心韓玉樹這樣的修道之人。現在,還要加上一個未來的韓絳樹,我需要與你認個錯,先前是我小看你了。等著吧,風波過後,我會拿出當年還你綉鞋的一半耐心,與你們萬瑤宗好好耍耍。桐葉洲,哪怕沒了好些老人,一樣不是那麼容易立足的。」

  韓絳樹只是死死攥住那一截柳葉,被劍氣自行流轉的飛劍,整只手肉銷骨露,慘不忍睹。

  「劍真要走,你抓得住?」

  姜尚真心念微動,收回一截柳葉,懸停在他眼前,伸出手指輕輕一彈,似乎嫌棄這把本命飛劍沾染了絳樹姐姐的鮮血,有些於心不忍。

  韓絳樹試圖以心聲秘術與父親言語,可惜徒勞無功,果真是拽著那位劍仙一起置身於五岳真形圖當中。

  只是韓絳樹難免心有疑慮,父親為人隱忍,為何要對一個與太平山關係莫逆的陌路劍仙,莫名其妙就要打生打死?

  姜尚真突然轉頭說道:「楊朴,你是讀書人,教我一句更嚇唬人的狠話。」

  楊樸神色尷尬,還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後一板一眼說道:「反正梁子結下了,一有機會就抄傢伙打人悶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裡長大的?」

  楊樸坦誠相見,還真就點頭了,「小時候給綁匪拐山上去了,在賊窩待了大半個月,學了幾句糙話。」

  姜尚真倍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楊朴兄,以後先當君子賢人,再當山長聖人什麼的,到時候可別眼高於頂,就瞧不起我和陳山主了。」

  楊樸無奈道:「姜老宗主說笑了,除了賢人,其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今天這場沒頭沒腦的際遇,讓楊樸覺得做夢一般,還真不敢相信,原來姜老宗主是這麼一個極有意思的人,言語風趣,平易近人。

  姜尚真笑了笑,也無奈。自己大概是說多了鬼話混帳話的緣故,難得說幾句真心話,竟然都沒人信了。不如陳山主多矣。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才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撈個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葉洲就是這麼個烏煙瘴氣的鳥樣了,玉圭宗有韋瀅在,出不了紕漏,這小子是笑面虎,本就心狠手辣不輸自己,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兒的集大成者,說實話,主動讓位給韋瀅,姜尚真沒什麼不甘心的,也絕非外界想像中那般,韋瀅是什麼趁著姜尚真閉關養傷,逼宮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於姜尚真「出關」後的黯然神傷,當然是姜尚真隨意為之,韋瀅是個頂聰明的晚輩,無需提點,就已心知肚明,以後自會更加照拂姜氏的雲窟福地。

  所以姜尚真打算隨便找個由頭,好跟著陳平安一起返回寶瓶洲。

  楊朴則有些思緒飄遠,小時候在山上賊窩裡,除了打駡難免之外,其實山上日子過得還不錯,結果到最後匪人們嫌他吃太多,甭管魚肉什麼的,只要端上桌,撐死鬼好過餓死鬼,尤其是第一餐,孩子當時都快吃出年味了,所以只管下筷如飛,加上家裡是真窮,確實給不起錢,就把他裝麻袋丟了回去,有個老賊子,解開繩子後,踹著麻袋與孩子說了句玩笑話,窮得都差點沒命了,還瞎扯什麼功名,讀了幾天書就失心瘋,以後再多讀幾本,還不得奔著當那舉人老爺去。

  結果到最後,從鄉野學塾裡走出的楊樸,在十八歲,就考中了狀元。

  哪怕在書院求學,楊樸偶爾還是會想起那段山上歲月,會感激那個說了幾句無心之語的老匪人。

  姜尚真指了指韓絳樹,「楊樸,你以後當了書院的君子賢人,別學他們那麼聰明。」

  楊樸搖頭道:「學不來。」

  姜尚真笑道:「那以後就多想想,引以為戒。」

  楊樸點點頭,「會的。讀書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遠解近,以書上事解書外人。」

  韓絳樹早已破罐子破摔,朝那姜尚真吐了一口唾沫,滿臉鄙夷道:「你姜尚真又能好到哪裡去?!臭名昭著爛大街,濫情的玉圭宗無情種,雲窟福地的屠子,真以為戰功大了,就可以改頭換面,當那英雄豪傑?當面誇你幾句客套話,就當真了?背地裡如何說你,需要我為姜老宗主『解惑』嗎?」

  姜尚真翻了個白眼,手掌扇風,將那口仙子唾沫,拍到一尊地仙門神的面門上,說了句道友不用謝我,姜尚真再屈指一彈,將韓絳樹擊飛出去,徹底打暈了她。

  其實姜尚真也很奇怪,為何韓玉樹會突然翻臉。一個在寶瓶洲都名聲不顯的落魄山,或者是陳平安這個名字,照理說都不該讓韓玉樹心生殺意,不死不休。陳平安擔任劍氣長城最後一任隱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廟,修士知道不多。一來劍氣長城早就隔絕消息,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是個被陳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輕人。這些年偶爾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巔悄悄流轉,盡是些含糊其辭的漂亮言辭,什麼天才劍修,驚才絕艶,資質直追寧姚,橫空出世,「知書達理」,很會打算盤,待人和善,在倒懸山春幡齋露過幾次面,風采絕倫……

  加上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的各洲劍仙,要麼不喜歡與家鄉朋友談及舊事,偶有提及,也都無一例外,有意繞過那位隱官大人,好像都早有默契,或是得到過劍氣長城避暑行宮那邊的某些提醒。

  唯一一個比較確切的說法,還是出自劍氣長城的本土大劍仙陸芝之口,說那位年輕隱官與老大劍仙確實最聊得來,可以當做半個嫡傳,而且隱官不是什麼外鄉人,就是劍氣長城自家人。

  不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隱官,韓玉樹沒道理像個要臉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雙方直接分生死。退一萬步說,韓玉樹即便知道陳平安是那隱官,更沒道理如此撕破臉皮,賭上整座萬瑤宗的千秋大業去搏命,打贏了,三山福地還不是滿盤皆輸的下場?只說他姜尚真,以後會與萬瑤宗善了?

  姜尚真其實一直在心算計時,只要過了那個時刻,陳平安依舊無法逃脫那幅祖宗輩分的五岳真形圖,他就出劍救人。

  至於是否會消磨道行,折損陽壽,顧不上了,況且也沒什麼好算計得失的。人生在世,快意而已。不是姜尚真今日才如此,而是歷來如此。

  就如韓絳樹所說,姜尚真自認當然算不得什麼英雄豪傑,聲名狼藉,流連花叢,到處闖禍,在那雲窟福地更是行事暴虐。

  只會嬉戲人間,辜負無數真心。

  畫卷天地內。

  陳平安和韓玉樹依舊各自懸停在原地,但是三十步距離,卻是一位仙人神通加上畫卷天地,使得雙方如同咫尺天涯。

  陳平安環顧四周,除了先前那座符籙禁制,又有更為廣袤無垠的一幅白描畫卷大天地,圍困自己,在這幅畫卷山河當中,有五座古老山岳,聳立天地間,此外還有九條水深流逝無聲的江水,以及八條水勢跌宕的大河,氣象萬千,道意無窮。

  陳平安嘆了口氣,微微惱火道:「韓道友這是作甚?先前萬瑤宗待客,已經足夠誠意了。我說要與萬瑤宗問劍,不過是句氣話,韓道友何必搬山移水,真將半座萬瑤宗折騰過來,架還沒打起來,就有了百餘顆穀雨錢的損耗,找誰賠去?韓道友,步子跨得太大,等到塵埃落定,想要走回頭路,再給自己找臺階下,就不是一句『陳道友劍術通天』可以息事寧人了。」

  韓玉樹臉色陰沉,似乎比陳平安更加惱火萬分,「陳平安,你有此修為,其實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場的。」

  這位仙人無需陰神出竅遠遊,身在由他做主的小天地中,先前那位隱藏在雲霧中的神女,分明是雲師之流的遠古神靈,是某種大道顯化而生的假像,此時她的身形更加清晰穩固,一雙金色眼眸愈發精純,雲墩大如小山,她好似修道之人的金身法相,持小槌擊雲璈,彩帶飄搖,每一次捶打雲墩,天地間便出現一座雲海,電閃雷鳴,隱約有蛟龍游曳其中。

  一道金色雷鞭驀然從雲海炸出,期間數次更換軌跡,撞向陳平安。

  陳平安甚至沒有出手,只是拳意流淌,宛如一尊神靈庇護四周,與那神女,就像兩位重逢在萬年之後的兩尊遠古神靈,以神道針對神道。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轟然粉碎,陳平安身邊下起了一場金色大雨。

  一座座雷雲圍繞陳平安四周,構造出一座天然的行刑台,雲璈總計十二鑼鼓,便有十二座蘊藉雷電真意的雲墩,然後十二座雷雲,又各有一條金色長線,與雲璈相互銜接。

  陳平安始終御風懸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電不斷轟砸而來,那神靈敲擊雲璈越來越迅猛急促,使得雷雲中掠出的十二條雷鞭越來越筆直一線,術法神通的施展,再無半點間隔,但是陳平安依舊紋絲不動,拳意傾瀉成一個完整大圓,如人身在一輪明月中。

  陳平安笑道:「韓道友,不如讓這位姐姐,吃飽飯再來擂鼓?」

  一襲青衫劍仙,方圓十數里,除了十二條濃郁如水的雷電橋梁,此外全部是撞碎後的四散雷電,交織如網。

  陳平安以拇指抵住腰間狹刀斬勘,輕輕推刀出鞘幾寸,又緩緩按回刀鞘,顯得十分無聊,嘖嘖道:「虧得這位司雲神女,沒了靈智意識,不然膽敢以下犯上,這等悖逆行徑,可是犯了天條,下場會很慘的。」

  韓玉樹嗤笑道:「以下犯上?你當自己是誰?」

  一記幽綠刀光,在雷電縫隙間一閃而逝。

  陳平安終於拔刀出鞘,隨意一記斜落劈砍,將那把法刀青霞劈斬墜地。

  法刀青霞在千丈之外一個停滯,又稍縱即逝,陳平安側過身,以狹刀斬勘橫擋在身前,青霞法刀先破形同明月的磅礡拳意,擊中斬勘刀身,陳平安後撤一步,同時抬臂,將那把神出鬼沒的法刀禮送出境。

  一座山岳倒懸如巨大飛劍,陳平安右手持刀,左手握拳,朝壓頂山岳一拳遞出。

  山崩地裂。

  又有四座山岳陸續墜落,「劍尖」直指陳平安。

  韓玉樹笑道:「這算不算問劍陳道友了?」

  陳平安又先後遞出兩拳,每遞出一拳,打碎一座山岳,身形就下降十數丈。

  不過陳平安猶有閒情逸致開口言語,「怎的,韓道友要確定我的武夫境界?」

  「陳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韓玉樹步罡掐訣,陳平安所立之處,山水靈氣蕩然一空,不但如此,兩座天地禁制內的靈氣,連同山水氣運,都被韓玉樹鯨吞入腹。

  顯然是要將天地剝離成一處練氣士最懼怕的「無法之地」,韓玉樹再借此汲取靈氣,蓄勢待發,既能耗光陳平安的修士靈氣,又能讓自己長久廝殺,多施展幾門三山福地的壓箱底神通術法,一舉兩得。白也在那扶搖洲一戰,事後浩然天下的許多山巔修士,其實都曾仔細推衍,精心複盤戰局,到最後不得不承認,文海周密的那個「笨法子」,竟然就是最佳、也是唯一的可取之道。

  只不過這類山巔戰事,極難照搬,門檻太高,哪怕模仿一二,都極其不易。

  可韓玉樹今天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可以依葫蘆畫瓢,有樣學樣,他當然沒有文海周密那樣的天地通大道法,但是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不是白也。

  一道五岳符籙,五座山岳。

  當倒數第二座山岳壓頂而下,陳平安又習慣性一拳遞出,竟是只讓那山岳微微搖晃而已,下一刻,便整個人被一座山岳壓下大地。

  這座山岳極其古怪,好像能夠主動與壓勝之人氣機牽引,根本不給陳平安借助縮地山河逃遁出去的機會,人動山跟隨,那個年輕人其實反應已經足夠快,可最終沒能逃過一劫。

  韓玉樹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實的「太山」鎮壓,止境武夫也好,劍仙也罷,都很遭罪。

  韓玉樹以劍訣遠遠在山岳之上書寫金色符籙,崖刻榜書,從山巔到山腰再到山腳,一線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訣,韓玉樹是在為這座五岳之一的太山,不斷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那篇唯有三山福地才有傳承的山法道訣,若有人登山近看,那麼韓玉樹所畫出的一條纖細金線,其實就是一條從山巔流淌而下的江河。

  以一座太山當成符紙,仙人韓玉樹,以三山道訣作為秘籙。

  符成之後,符籙太山,愈發氣象巍峨。

  韓玉樹灑然一笑,「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自報名號,讓我知道你來自落魄山,名叫陳平安。」

  太山符籙的山根,與白描山河畫卷早已相接。

  韓玉樹微皺眉頭,那個傢伙為何毫無動靜?一位武學大宗師,體魄絕對不至於如此……「紙糊」。

  太山山腳處,漣漪微微蕩漾,有人一步從「大門」中跨出,竟是那陳平安,「這篇本該是三山福地宗主心傳相授的金書道訣,晚輩就笑納了。」

  韓玉樹並沒有立即收起極其消耗靈氣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籙,甚至任由那陳平安繼續觀摩道訣文字內容。

  擔心是一門保命的障眼法,為的就是讓自己撤去這張山符。

  果不其然,那「陳平安」開始虛無縹緲起來,身形開始微微搖晃。

  陳平安轉頭望向韓玉樹,「真要鐵了心殺我啊?」

  韓玉樹微笑點頭,「不然?」

  陳平安回望一眼那條金色溪澗,嘆息一聲,緩緩御風而起,有樣學樣,竟是以手指掐劍訣,從山腳處往山巔去,畫出了第二道山符。

  只是相較於韓玉樹畫符而成,那條金光濃稠的溪澗,陳平安初學此符,歪歪扭扭,不成體統,而且道訣金光纖細如一條小溝渠。但是卻讓韓玉樹臉色微變,符籙修士畫一道符,到底是鬼畫符惹人笑,還是仙人指路駭鬼神,其實再簡單不過,就看符成與不成,不成就是樹杈亂岔,浪費靈氣和符紙,成了,就是符膽點睛,品秩高低有別而已,而那一襲青衫御風到山巔高度後,竟是真給他畫成了一道極難學成的三山符。

  韓玉樹臉色陰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觸過三山符籙的旁支!教你符籙的開山領路人,絕對是一位符籙大家!」

  陳平安看著那條金色小溝渠的驀然消失,已經心滿意足,轉身點頭道:「說出來,怕嚇破一顆仙人膽。哦不對,你應該有所猜測了。你們這幫喜歡躲在幕後指手畫腳的傢伙,不但境界高,而且腦子都挺不錯,比起正陽山和清風城,可要難纏多了,嗯,難纏太多了。難纏才好,不然我學成這一身的十八般武藝,豈不是毫無用武之地?」

  韓玉樹依舊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那個傢伙竟然就乾脆轉過身,繼續觀摩那道符籙的細節。

  韓玉樹破天荒有些猶豫不決。

  難道真要耗去那位遠古神靈的殘存破碎金身?這尊古老存在,可是韓玉樹未來的證道飛升境的契機所在。

  殺了這個年輕人,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了,對此韓玉樹其實可以接受,萬瑤宗的榮辱存亡,哪裡比得起自身的破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如今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戰過後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無形的大道氣運,就會更多幾分。

  如果讓那等同於半個飛升境的神靈就此消散,來換取斬殺陳平安的功勞,韓玉樹真心不願意,捨不得。一個仙人,欲想躋身那大道逍遙如虛舟的飛升境,何其艱辛?尤其是從唾手而得的大道機緣,變成個希望渺茫,與尋常仙人境修士淪為一般境地,每次閉關就像走一遭鬼門關,當然更加讓韓玉樹道心煎熬。

  陳平安撫掌而笑:「懂了懂了,韓道友與那正陽山某個鬼祟傢伙,是一路人。容得下一個落魄山武夫陳平安,終究是螺螄殼裡做道場,難成氣候。卻未必容得下一個擁有隱官頭銜的歸鄉人,擔心會被我秋後算帳,拔出蘿蔔帶出泥,萬一哪天被我一鍋端了,豈不是陰溝裡翻船,韓道友,是也不是?」

  韓玉樹神色恢復如常,「事已至此,陳道友就不要言語試探了,毫無意義。」

  陳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鎮大小兩座天地,能讓韓道友提升一境,以飛升境對敵,我這會兒就立即認輸,賠禮道歉,花錢保平安嘛。」

  韓玉樹神色玩味,緩緩說道:「不但死結確實可解,而且不用花一顆錢。」

  陳平安接話道:「只要我加入你們?」

  韓玉樹大笑道:「不愧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韓玉樹終於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個灰頭土臉的「陳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閃。

  御風懸停的陳平安就要縮地山河,試圖去與那人半路匯合。

  太山再次憑空出現,轟然墜地。

  陳平安止住腳步,無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韓道友了。」

  打了個響指,一把本命飛劍帶起些許漣漪,重歸本命竅穴。

  韓玉樹眼神熠熠,感嘆道:「大造化,大造化!難怪能夠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果然是孕育出了兩把本命飛劍,並且各有各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萬劍,當下這把,可以悄無聲息造就小天地。兩把飛劍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無敵手了……倒也有那萬一,有趣有趣,好像同為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他那兩把本命飛劍,『心事』與『立即』,似乎剛好克制隱官的這兩把?無妨,只要隱官願意誠心誠意加入我們的陣營,我們先解了今天死結,如此足可讓人提心吊膽的死局,定然一樣可解。」

  「不怕講道理,萬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

  陳平安點點頭,步步登天往高處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遠古神靈,收回視線,笑道:「難怪韓道友會如此莽撞行事,原來是想要賭大贏大,只要拉攏了我,與落魄山化敵為友不說,劍氣長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最少一半,可以為你們所用。」

  韓玉樹雙手負後,攥著疊在一起的兩根畫軸,這位萬瑤宗仙人眼神當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激賞神色,「陳平安,你這個人,太奇怪了。成為劍氣長城的隱官之後,倒懸山和跨洲渡船那邊,竟是障眼法無數,一團亂麻,讓人無從下手。就連我們都花費了不少心思,只能小心翼翼收攏各方諜報,直到最近幾年,才好不容易確定你的真實身份。難怪有人說落魄山的陳平安,在驪珠洞天活下來不可怕,成為劍氣長城的隱官不可怕,成為年輕十人之一也還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如何能夠一步步成為劍氣長城的陳平安。運氣?機緣?命數?腦子?性情?好像處處加在一起,處處無錯,才能夠成為今天的你。陳平安,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從山巔境躋身的止境?先前假裝不知罷了。榜單上的那個隱官第十一,可是明確無誤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與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你從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聲陳道友,你稱呼我為韓道友,皆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更是名副其實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實意喊你一聲陳前輩,或是陳大劍仙了。」

  陳平安疑惑道:「韓道友就沒想過萬一沒談攏,萬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難道不更應該知道,我能夠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就是個萬一?在你們外人眼中,我這輩子,就是最擅長躲些萬一,同時成為某些萬一?」

  韓玉樹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隱官大人。絕無紕漏。不過是花錢消災以防萬一,莫不是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隱官大人,只覺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與那『萬一』打交道?」

  陳平安笑呵呵卻說了一番題外話,「上一次我從劍氣長城返回家鄉,曾經有個朋友喝酒之後,說醉話,只不過當時我那兩個好朋友,酒量不濟,一個說了估計記不住自己說了,一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沒聽著。我那朋友當時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污納垢之所。」

  韓玉樹冷笑道:「隱官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陳平安點頭道:「韓道友滿嘴噴糞,幸虧咱哥倆隔著遠,才沒有濺我一身。」

  韓玉樹嘆息一聲,「那就別怨我痛下殺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萬瑤宗祖業。」

  既然如此,只能另尋法子自立門戶了,殺掉陳平安,後遺症太大,這麼大一個爛攤子,說不定只是收尾,好讓自己在將來改頭換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現世,就要浪費掉斬殺隱官的一半功勞。至於萬瑤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最少在數百年內,就只能繼續閉關避世了。

  韓玉樹言語之間,手指拈動背後畫軸,一身法袍大袖,獵獵作響,顯而易見,韓玉樹當下作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來擔任老天爺的兩座大小天地間,依舊並不輕鬆。

  因為是光陰長河倒流逆轉的大神通。

  在這之後,眼前這個時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隱官大人,就要獨自一人,憑著武夫體魄和兩把飛劍,來面對一位仙人和半個飛升境了。

  片刻之後,韓玉樹望向那個神色似有一絲恍惚的年輕人,神色複雜,年輕,太年輕了,年輕得實在讓旁人嫉妒。

  光陰倒流,兩人重新對峙而立在遠處。

  那個年輕人似乎察覺到不對勁,立即伸手掬水狀,輕輕晃動手心一團水運,低頭凝神,猛然抬頭,勃然大怒道:「韓玉樹,你竟能纂改光陰長河?方才你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真是夠小心謹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覺到了意外。

  韓玉樹還以顔色,譏笑道:「你猜?」

  陳平安突然眯起眼,「韓道友言下之意,是沒得聊?」

  韓玉樹心神震動。

  「紙糊仙人,不過爾爾。」

  陳平安搖搖頭,眼神憐憫望向那位仙人,「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帶你去個好地方。」

  下一刻,韓玉樹同樣置身於兩層天地禁制當中,一層是劍氣小天地,韓玉樹已經顧不得如何驚訝,因為韓玉樹剎那之間,又被這個年輕人同樣還以顔色,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不由自主地給拽到了一處山巔之外。

  而那陳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將韓玉樹帶來此地後,好像擺了誰一道,去勢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殺,只得瘋狂逃命一般,卻依舊當頭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韓玉樹心知不妙,然後只覺得彷彿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就壓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聽得一個洪鐘大呂一般的威嚴嗓音,響徹天地,徹底震碎韓玉樹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嬰都一並化作齏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屍走肉的皮囊。

  在那彌留之際,仙人韓玉樹此生最後只聽聞四個字,「螻蟻,還蠢。」

  畫卷天地當中,被一拳打得七竅流血的陳平安,這麼個差點當場腦袋開花的傢伙,先一個竭力穩住心神站定後,親眼見那自己的飛劍籠中雀內,「韓玉樹」身上有一根根絲線瞬間綳斷消散,竟是被那個山巔存在,一拳打得仙人韓玉樹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見此光景,陳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錢不要命了,顧不得去擦拭血跡,趕緊伸手一抓,攥住那兩根從「韓玉樹」手中滑落的畫軸,雙手左右一抹,攤開畫卷,相隔百餘丈,然後陳平安循著一些避暑行宮檔案的所載秘錄術法,以及自己在城頭多年鑽研那部《丹書真跡》的一些符籙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開始略顯蹩腳地指點江山,同時運轉自身山水兩件本命物,一邊為韓道友代勞,住持五岳和江河的氣數流轉,免得山河畫卷一旦打開一角,就要在韓絳樹那邊露餡,一邊極有分寸地攫取天地靈氣,用以補充五行之屬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氣府與那些儲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終於能夠毫無顧慮地飽餐一頓了。

  陳平安終究是第一次施展這種仙人大手筆,十分手忙腳亂,他突然一腳腳尖輕輕挑起,將一件從「韓玉樹」身軀當中迸出的本命物,駕馭到自己身邊,是那把差點砍掉自己腦袋的法刀青霞,給陳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騰出雙手來,就又有事可做,一個探臂,將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畫卷山河當中的祖山符籙,與法刀青霞一樣,都被迅速收入裡邊那件法袍的袖裡乾坤當中,韓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後想要推衍韓玉樹的死因,興師動衆地演算天機,陳平安不介意他們心神一頭撞入某座「天地遺址」,就像置身於一處戰場,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氣運糾纏,混淆不清,想要見到承載真名的陳平安,說不定就要在不斷抽絲剝繭的過程中,與那龍君,「陸法言」,甚至會與老大劍仙,很「有的聊」了……

  哎呦喂,這位仙人家底真多,好忙,法寶壓手!

  這般眼花繚亂撿破爛的包袱齋境遇,與當年跟離真切磋一場,讓他「見好就收」,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韓仙人那件咫尺物,由於魂魄、金丹和元嬰皆碎,與他一身寶光流轉、品秩極高的七八件本命物,竟是一樣都沒能留下,罷了罷了,終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靈氣,反正都與那座太山一樣,留在了畫卷天地當中,最終陳平安手握兩支畫卷,準備收起山河天地。

  至於那尊神靈傀儡主動隱匿其中的雲墩,法刀青霞,兩枚萬瑤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隻溫養三昧真火的絳紫葫蘆……則都已經在陳平安法袍袖中,還是不太敢隨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進飛劍十五當中。袖裡乾坤這門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陳平安突然肩頭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

  不由得感慨一句,這類紙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於那個山巔存在,為何要留下韓玉樹的一副皮囊。

  陳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緣由,是對方在聽到那個答案之後的一個承諾。

  不過陳平安先前的請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當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貽誤戰機,死在韓玉樹術法之下。

  那個山巔存在,答應了此事。

  不然山巔那邊只要有心關門不見客,陳平安恐怕就是飛升境修士,都無法將韓玉樹的一粒心神帶去山巔。

  至於何謂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為當下韓玉樹,本身就是一部拳譜。

  陳平安一舉兩得。

  太平山那邊,在姜尚真剛要起身的時候,聽到了一個心聲,他立即坐回臺階,屈指一彈,聽那雞賊……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將那韓絳樹打醒,然後也不著急與她敘舊。

  姜尚真再將那兩尊地仙門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與絳樹姐姐的閨房體己話,若是給兩個糙漢聽了去,豈不是大煞風景。

  片刻之後。

  韓絳樹並未約束,行動無礙,卻依舊不敢挪步,愈發憂心忡忡,她起身後背對太平山,不知道那場仙人與劍仙之爭,結果如何。

  約莫半炷香後,一個持刀身形筆直一線,從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個人凶狠撞入大地,聲勢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於那人一把手中狹刀都摔落別處。

  韓絳樹如釋重負,只是心聲言語處處落空,依舊無法找到父親。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葉懸停在那大坑附近,如同護道。

  一襲青衫,渾身血跡,踉踉蹌蹌走出大坑,收起狹刀斬勘,抬起手臂,胡亂擦拭著臉龐,腳尖一點,縮地山河,直接來到山門口。

  姜尚真神色凝重,問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他終究沒捨得那幅五岳真形圖,徹底淪為一處山河廢墟,不然還有得打。」

  姜尚真點點頭,問道:「他人呢?」

  姜尚真其實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畫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陳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筆,這就意味著韓玉樹絕對沒討到半點便宜,但是陳平安腦袋處的極重傷勢,以及一身練氣士的各大氣府震顫不已,半點作不得僞,咱們這位陳山主確實受傷不輕。那麼韓玉樹為何消失無蹤?若說陳平安斬殺了此人,姜尚真還真不敢相信。按照常理,祭出了鎮山之寶的五岳真形圖,韓玉樹就等於立於不敗之地。

  他娘的這個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當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竅,答應他入了落魄山當了供奉?容易壞了我落魄山的淳樸門風。

  以後尤其要讓曹晴朗離他遠點。

  陳平安轉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剛要說話,伸手扶住額頭,駡了一句娘,一揮袖子,幾枚符籙掠出袖子,在那韓絳樹四周緩緩旋轉,山水朦朧,使得韓絳樹暫時無法看見、聽見山門口這邊的場景和對話,若是她膽敢在兩位劍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興許這位姓陳的劍仙前輩,就不介意拿她的腦袋當誘餌了。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輕聲道:「先不談他,我要趕緊療傷。如果不是你守在這邊,今兒算是栽了,狗日的萬瑤宗,仙人韓玉樹,我算是記住了。韓玉樹極有可能就躲在暗處,姜宗主你幫著看著點,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頭反正這筆爛帳,你都推到我頭上,他已經是萬瑤宗的祖師爺,道爺我可是有靠山的,師門長輩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懷潛在北俱蘆洲那邊出事,我還笑話他太不小心,他娘的結果這次就輪到我了,祖師堂差點就一樣需要點燃一盞本命燈。總之這件事沒完!」

  姜尚真佩服不已。

  自家山主的言語神色,像極一位飽受委屈的大宗門譜牒仙師。

  大概是年輕山主與這種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學了個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個躲藏其中「道爺」說法,更是點睛之筆。

  姜尚真突然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低聲說道:「不如?」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韓絳樹一眼,搖頭道:「不著急,先不忙著跟萬瑤宗徹底翻臉,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總不能連累姜宗主被裹挾其中,等著吧,回頭道爺我自有手段,一劍不出,大搖大擺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讓他們父女乖乖磕頭認錯。」

  嘴上言語之時,陳平安其實一直以心聲與姜尚真閒聊,很氣定神閒的那種,但是每一個說法,都讓姜尚真心湖掀起驚濤駭浪。

  「韓玉樹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絕大多數仙家重寶,都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親手斬殺的,確實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換命才有機會,之所以能殺他,是取巧了,具體緣由不便多說,只能與你說一事,我是首次帶外人一起倒行光陰畫卷,外加挨了相當於……十一境的一拳,所以受傷不輕,傷勢是真,卻不打緊,是好事。」

  「那趟遊歷重返原地,沿著光陰長河逆流而上,這還只是沿著軌跡尚存的原路,帶著韓玉樹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讓我差點魂不守舍,這種事情,躋身飛升境之前,實在是……能不做就別做。韓玉樹的死,極其隱蔽,我不敢說整個浩然天下,始終無人知曉,但近期肯定不會有誰察覺,韓玉樹自己的兩層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夠遮蔽天機多年了,何況我還有一份不小的見面禮,等著對方某位飛升境大修士的登門收取。所以對方何時洞悉天機,我會有所感應,好歹心裡有數。差不多那會兒,就該是雙方見一面聊一聊的時候了。」

  楊樸突然小聲道:「兩位前輩,那個韓絳樹,好像在偷看你們的對話。」

  因為劍仙陳前輩受傷太重,沒有以心聲與姜老宗主言語,所以楊朴發現那個韓絳樹一直在凝神定睛,憑藉兩位前輩的嘴唇,大致判斷言語內容。

  陳平安立即轉頭,盯住那個韓絳樹。

  姜尚真則無需陳平安多說,朝天上某處抱拳笑道:「韓宗主這就走了?不帶上絳樹姐姐一起?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聲堪憂啊。不如韓宗主還是與我和陳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誤會,說開了就好。」

  兩人隨意笑談間,就是一個萬瑤宗一座三山福地的存亡事。

  陳平安以前沒有想過這種場景,姜尚真其實想過,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韓絳樹沉聲道:「我留在這裡就是了,陪著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無不可。」

  這句話,顯然她是與韓玉樹說的。

  雖然韓絳樹始終察覺不到父親的蹤跡,韓絳樹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的蛛絲馬跡,就意味著臺階上兩位劍仙,只會更早找到父親。姜尚真這廝若是失心瘋起來,誰不敢殺?想必這才是父親對那位道門劍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這條桐葉洲最大的瘋狗,誰都敢咬!姜尚真在大戰首尾之間,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緋妃,袁首,以及頂替王座之位的劍仙綬臣,此外還有山上山下對峙多年的大妖重光,這頭大妖,同樣在戰事後期,榮升蠻荒天下的王座高位。

  真正讓韓絳樹忌憚不已的,是今天大戰落幕後那位道門劍仙的言語,選擇稱呼姜尚真為「姜宗主」,加上先前姜尚真口口聲聲喊對方為我那朋友、兄弟,這比那個「道爺」更加麻煩,因為顯而易見,一個說法透著幾分生疏,一個說法卻略顯巴結,這意味著姓陳的道門劍仙,所在宗門,一定是個比玉圭宗更加龐然大物的顯赫存在……只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韓絳樹突然再次暈厥過去,被迫進入一種身心皆不動的玄妙境地。

  姜尚真可斬仙人的一片柳葉,神通可不止在殺伐上,玄妙無窮。只可惜與姜尚真為敵之人,大多開不了口去與人講述那一片柳葉的詭譎神通了。

  姜尚真為何如此忌憚白帝城城主,忌憚程度,甚至要遠遠勝過龍虎山大天師?自然是姜尚真與鄭居中在某件事上,是一路人,並且姜尚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是晚輩。

  先擅作主張,定住了韓絳樹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聲說道:「落魄山陳平安這個說法,已經說出口,韓絳樹笨是笨了點,又不是真蠢到無可救藥,事後到底會回過味來,所以有點小麻煩,我來幫你解決?」

  陳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這句話。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姜尚真說道:「你是山主,誰來當首席供奉,不就一句話的事情?」

  陳平安忍不住笑駡道:「放你個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姜尚真拋過去一壺酒,「趁著絳樹姐姐酣睡香甜,我們先喝一壺。」

  韓玉樹韓絳樹這對上五境父女,遇到陳平安姜尚真這對山主供奉,也真是……出門沒燒香沒翻黃曆了。

  所以說,上山修行要修心,紅塵歷練少不得。

  陳平安突然說道:「之所以殺韓玉樹,有我的理由。並非只是萬瑤宗染指太平山這麼簡單。」

  姜尚真笑道:「見外了不是?傷感情了不是?」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姜尚真的手臂,卻沒有說什麼。

  姜尚真拍了拍陳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還需要人憐憫?那也太可憐了,不至於。」

  陳平安點點頭,開始喝酒。

  一片柳葉斬仙人。

  如今只剩下一截柳葉。

  姜尚真早年故意壓境在玉璞境瓶頸許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兒以能者多勞的狗屁理由,抓壯丁去幹活。要論修行資質,姜尚真那是當真極好,不然年少時分,就被視為九弈峰的未來山主,不然姜尚真最終未能入主九弈峰,會有那麼多的幸災樂禍。

  很簡單的道理,若是完全沒資格占據神篆峰,旁人幸災樂禍的意義何在?正是因為煮熟的鴨子都能飛走,彷彿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許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話。

  荀淵的馭人手段,更是極好,卻唯獨對並非嫡傳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雲窟福地形同藩鎮割據。韋瀅哪怕繼任宗主,對姜尚真依舊敬畏有加,不只是韋瀅目前與姜尚真為敵,依舊勝算極小。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為,一直就被韋瀅由衷羨慕和欽佩。比如韋瀅擔任真境宗宗主的時候,首席供奉劉老成,在荀淵去世後,能夠讓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打心眼忌憚之人,正是在那書簡湖好似遊山玩水了幾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韋瀅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還是玉圭宗譜牒仙師,哪怕連雲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並讓出去,那麼無論是桐葉洲玉圭宗,還是遠在寶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沒有任何人敢作亂犯上,甚至連心思都不太敢有,從劉老成,到劉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韋瀅之所以對此毫無芥蒂,理由只有一個,韋瀅將那飛升境,早已視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姜尚真這個人,想法,言行,仙師風度,掙錢手腕,花錢習慣,以及每個關鍵時刻的重大決定,始終都太……飄逸了。

  在宗門戰事最為嚴峻之際,姜尚真以玉圭宗一門不傳之秘,大犯禁忌,以此强行躋身了飛升境。

  與那桐葉宗舊宗主是差不多的道路,下場也相仿,都屬於强行提升境界,代價極大。原本異常穩固的修士長生橋,跌境之後,就像在橋頭處徹底斷去道路,可是此後修行,就是行至斷頭路,原地徘徊。離著飛升境好似只差幾步路,卻是一道此生再難逾越的天塹。

  所以大局已定,姜尚真就功成身退,在玉圭宗都極少現身了,一來姜尚真確實需要閉關養傷,再者就像姜尚真自嘲當家三年狗都嫌,如今桐葉洲形勢,亂得很,再不是那種與蠻荒天下,雙方表明身份,卷起袖管往死裡打的那種,而是風波落定,劫後餘生,檯面上的江湖重逢道辛苦,滿臉笑容,作揖稽首之時,袖裡藏刀的那種刀光一閃,玄機重重,不殺人,但是割肉占便宜。不然就是仙人韓玉樹之流,躲在幕後的運籌帷幄,勾心鬥角。

  這些年來,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葉洲仙師,對姜老宗主的豪傑氣概,佩服不已,對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為扼腕痛惜,一轉身,與自家人飲酒時,多半就要聊著聊著,就笑得合不攏嘴了,容易浪費酒水。

  只是姜尚真倒也真沒覺得如何憋屈,姜尚真最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修行路上,可沒少笑話別人,一逮住機會,那都是正大光明擺酒席慶賀的,當年桐葉洲的飛升境大修士杜懋,後來之所以能夠榮登「玉圭宗中興老祖」之位,還不就是姜尚真在桐葉宗地界雲海上,設宴待客款待八方好友的功勞?

  而且不知道別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幾眼,萬里山河一殘棋,曠懷百感獨傷悲,要知道姜尚真在四處亂竄積攢戰功的時候,認認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頭再看,還能如何?處處遺址,荒塚無數,山上山下無人掩埋的屍骸依舊遍地都是。只說這太平山,忍心多看嗎?

  陳平安收拾乾淨自己那張臉龐,說道:「你別灰心喪氣,不然就不是我認識的姜尚真了。比如像我,就是靠著跌境十數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躋身的山巔境。就當我是絮叨了,你應該不需要我來勸慰什麼。」

  姜尚真仰頭望天,「那當然,姜某人是登山修行第一天起,就將那飛升境視為手中物的人,所以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這些年,認認真真修行。」

  轉過頭,與陳平安酒壺輕輕磕碰,各自飲酒後,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遠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飛劍傳信,就算龍虎山大天師再次大駕光臨,我都未必肯見了。本來想著養好傷,就走一趟驅山渡,對棋陪乖崖,把劍覓徐君。」

  陳平安起身說道:「我先一個人上山走走。」

  姜尚真擺擺手,「山主別耽誤我跟絳樹姐姐風花雪月。」

  在陳平安登山後,姜尚真看著那個即將沒聽過「落魄山陳平安」的上五境女修,多年不見,她境界高了,就不可愛了。

  初見她時,還是個有著淡淡憂愁的少女,想要離家出走又不敢,臉色朝霞紅膩,眼眸秋波嫵媚,身上還會帶著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可愛之時是真的可愛,不可愛之後,也是真的半點不可愛了。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天高地闊,神清氣爽。

  走到一處魂魄身軀分開的金丹地仙身前,轉頭問道:「楊樸,知道這傢伙的來歷嗎?」

  楊樸搖頭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沒見過。」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太平山遺址,山水破碎,靈氣四散,幾無氣運可言,其實對玉圭宗這樣的大宗門來說,若是撇開什麼道義不談,一樣屬於比較雞肋的存在,不過卻是萬瑤宗和金頂觀這些宗門、宗門候補的選址首選,因為再不如當年盛況,太平山還是太平山,地界轄境千里之廣,只要運作得當,哪怕撿現成的,對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而言,都是一塊值得砸入幾千顆穀雨錢的風水寶地,經營得當,砸錢夠多,至多兩三百年,祠廟一建,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塑金身,入主各地祠廟,重重凝聚、歸攏和拘束山水氣數,就又會是桐葉洲一處屈指可數的宗門選址所在。

  不過想要真正重返當年鼎盛氣象,不可能了。道理再簡單不過,哪怕山水依舊,人皆已是作古的故人。畢竟換成任何修士來此群居修道,都不是當年那個修真我的太平山修士了。

  小龍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師旨意,是奔著那把古鏡殘餘道韻來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運氣,如果真能順勢拿下太平山地界,當然更好。金頂觀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過今天金頂觀的看守修士運道好,沒有撞到陳平安。不然這會兒門神就要多出一尊了。姜尚真其實在藕花福地那會兒,就不願意與陳平安成為什麼死敵,所以重返浩然下之前,就早早選擇主動退讓,這其實是極其罕見的事情,而那會兒的陳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個姜尚真到底有多難纏。至於後來的事情,他選擇死皮賴臉貼上去,同樣不單單是姜尚真知道左右與陳平安的那層關係而已。

  山上修士,韓玉樹稍微好點,腦子其實是很不錯的,可如韓絳樹這樣的,哪怕是玉璞境了,依舊往往知道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也只是停步在忌憚陳平安有個師兄叫左右,是一位大劍仙。但是會少想了好幾步,就像是個只會生搬硬套棋譜定式棋手,比臭棋簍子好,卻好不到哪裡去,比如不會去想,陳平安為何能夠成為左右的師弟,以及左右這種性情孤僻的大劍仙,又如何願意用他的獨有方式,對師弟陳平安百般偏袒。

  世事複雜,一個真相會掩蓋很多真相。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當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讓那浩然十人之一的龍虎山大天師,視為朋友嗎?自然不是,是在這之前,姜尚真用一次次涉險出劍,用命換來的戰功使然,所以韋瀅那小子就算再當一千年的宗主,只要姜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師就絕對不會踏足神篆峰,一旦姜尚真被迫脫離玉圭宗,龍虎山天師府,甚至會對整個玉圭宗的觀感,從好轉差。所幸這些小事情,韋瀅都拎得很清楚,並且毫無芥蒂,這也是姜尚真放心讓韋瀅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姜尚真突然笑道:「楊樸,等你哪天你當了君子,或是我重返飛升境,到時候約上陳山主,咱仨再一起好好喝頓酒?地方你選,在那大伏書院都沒問題。」

  楊朴這樣的小傻子楞頭青,以前姜尚真是不太願意客套寒暄的,至多不去欺負。但是姜尚真為了撈個首席供奉,別說與楊樸約定喝酒,就算與楊樸斬雞頭燒黃紙都成。

  楊樸起身作揖道:「晚輩樂意至極。」

  誰說他傻了。能夠認識姜老宗主和劍仙陳山主,楊朴偷著樂呢。

  姜尚真坐回臺階,大概是身邊就這麼讀書人的緣故,難得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感慨,「多讀書,不是讓人見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讓人恍然,原來如此,並且始終堅信不該如此。這就是那位陳山主,先前與你說的有所作為,有所不為。以及為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個原來如此,再去做決定。」

  楊樸再次起身,側身站在臺階上,又一次作揖道:「學生受教。」

  姜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謝我作甚。你也真是個沒半點眼力勁的,我都要稱呼他一聲山主,你拍我馬屁有屁用。」

  楊樸認真想了想,瞥了眼臺階上還貼著張符籙的酒壺,說道:「那晚輩就收下酒壺了。」

  孺子可教。

  姜尚真爽朗大笑,重新眺望遠方,卻高高舉起手,朝那位書院儒生,竪起大拇指。

  那位絳樹姐姐也醒了過來,她伸手抵住眉心,「姜老賊,你對我做了什麼?!」

  姜尚真笑嘻嘻道:「絳樹姐姐可以喊我姜小賊,更親昵些。」

  楊樸這會兒已經適應了,安靜坐在姜老宗主一旁,悠哉悠哉,小口喝著酒。

  姜尚真說道:「你要離開,沒問題,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個誓。韓絳樹,姜尚真什麼脾氣,你是知道的。」

  韓絳樹默不作聲。

  姜尚真告訴她一個祖師堂心誓秘法,是那桐葉宗的。

  韓絳樹照做了。行事不由人,韓絳樹還不至於去招惹一個神色認真的姜尚真。

  姜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韓絳樹但走無妨。

  姜尚真沒了以往吊了郎當的神色,站起身,以心聲與她提醒道:「韓宗主一樣受傷不輕,方才又聽了我一句勸,認了不打不相識這老理兒,所以韓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後,臨時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韓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才言語之中,竟是半點聲勢不弱我那自報名號的朋友,難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選址太平山,是在那中土神洲背靠大樹好乘涼?」

  韓絳樹微微皺眉,若有所思,冷哼一聲,瞬間土遁數百里,然後以水法潛入一條大河當中,最終在千里之外御風遠遊,需要趕緊返回那座入口處位於桐葉洲東海的三山福地,她要與幾位祖師秘密商議此事。

  看著那些花裡胡哨的逃遁術法,姜尚真伸手扶額,這個絳樹姐姐,又有些可愛了。

  站在太平山之巔,在夷為平地的祖師堂舊址外,陳平安拈出三炷香,三根山水香,懸空燃燒。

  等到三炷香燃盡,陳平安才轉身一路走到山頂崖畔,視野頓時為之壯觀一闊。

  明月飛出海,黃河流上天。白日故鄉遠,青山佳句中。

  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自己要在這八十年之內,替劍修黃庭守住這座太平山。

  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繞道而行的大伏書院了。

  陳平安走下山去。

  至於那個韓絳樹的遠去,沒攔著。甚至沒有多此一舉,在她某處本命氣府內隱藏一縷劍意,不然讓姜尚真以一截柳葉配合,是足可瞞天過海的,到時候連那三山福地都要被他揪出來。只是沒必要如此,免得打草驚蛇。整個萬瑤宗,極有可能只有一個仙人韓玉樹,有資格在那「陣營」當中,占據一席之地,以韓玉樹的謹小慎微,肯定連嫡女韓絳樹都刻意隱瞞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腳的金丹地仙身前,按住那團魂魄,輕輕一拍。

  那位金丹大佬打了個激靈,戰戰兢兢,連求饒都不敢。

  陳平安笑問道:「知道我是誰了?」

  金丹修士點點頭,陳平安,是這位前輩自己說的,哪敢忘記。

  陳平安說道:「能不能讓自己記住不記住這個名字?」

  金丹修士苦著臉,靈光乍現,以心聲信誓旦旦道:「晚輩可以發誓,絕對不對外說及今天發生的任何事!」

  事實上,魂魄被剝離出皮囊後,再杵這兒當門神,就光顧著守住一點靈光了,還真沒看見聽什麼什麼多餘事。

  陳平安說道:「我是玉圭宗客卿,可以勞駕姜宗主傳授你一門心誓秘法,就當是彌補道友的修為損耗了。」

  金丹修士如遭雷擊,姜宗主?!玉圭宗姜尚真?

  呆滯轉頭,果真見到了臺階上一個朝自己招手的男人,那一臉賤兮兮的招牌笑意、神色,如假包換!比任何言語都管用。

  這位金丹修士膝蓋一軟,還真不是他沒骨氣,實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轟頂的次數太多,小小金丹,扛不住了。

  姜尚真就只好傳授了一門玉圭宗發誓秘術,這可是一位上五境女仙都沒有的待遇,比起修道之人以真名點香火,用自家祖師堂發誓,當然更加管用。

  陳平安看著那個額頭滲出汗水的金丹修士,雙手籠袖,微笑道:「說說看,哪裡人,說得仔細點,以後說不定我會去做客。」

  那位金丹當然不敢有任何藏掖,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的,管他娘的,老子先保命再說,所以事無巨細,都說了個一乾二淨。

  原來這個名為戴原的金丹地仙,是虞氏王朝的內幕供奉,雖然在內幕地位不高,但是比起外幕供奉、客卿,還是要强上許多,因為實權更多。那虞氏王朝,當初山河變色,皇帝帶著太子一並逃難,卻不是去往北方,也不是趕往那座去往第五座天下的大門,因為根本來不及,所以匆匆避難逃入了一處極為隱蔽的山水秘境,地盤不大,是戴原所在仙家門派的鎮山重寶,足夠浩浩蕩蕩幾千號皇親國戚們、以及一國境內各路譜牒仙師們隱世避禍就是了,將爛攤子交由一個庶皇子,穿了龍袍接過玉璽,就當是領國主政了,最終蠻荒天下占據一洲山河,虞氏王朝當然難逃一劫,而且在那之後,不是一般的醜態百出,新帝先是奉迎一位軍帳妖族修士為父皇帝,自降為兒皇帝,然後在甲子帳早有謀劃的授意安排下,虞氏王朝在內的幾乎所有桐葉洲大國,從廟堂到京城再到地方州郡,從官場到山上再到江湖,禮樂崩壞得令人髮指,短短數年之內,人心之陰私險惡,一覽無餘。

  所以等到天下太平,虞氏老皇帝就帶著太子和一干國之砥柱,順理成章地收拾舊山河,倒是沒忘記連下數道痛心疾首的罪己詔。

  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原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個來自北邊別洲的大門派,不到幾年,就又欣欣向榮。

  言語之時,戴原始終小心翼翼打量著那位前輩的神色,所幸一直雙手籠袖笑眯眯的,不像是生氣的樣子。

  陳平安笑道:「你說那處被你師門掌握的秘境,有四大景,綠珠井,喚龍潭,白玉山市,系劍樹,對吧?勞煩戴道友給我詳細說道說道,我這個人,最喜歡聽這些奇人異事和山水秘聞。還有你家那位祖師,叫高太書,好名字,更是一位有望打破瓶頸的金丹老地仙?戴道友果然是出身仙家豪閥啊,一門兩金丹,難怪能夠為虞氏王朝扶龍續國祚。」

  戴原笑容尷尬。以前他還真是這麼覺得的。

  而他作為兩位金丹之一,又有祖師和師門作為靠山,在那虞氏王朝,只比一位深藏不露的護國真人,以及一位遠遊境武夫的大將軍,略遜一籌。桐葉洲仙家山頭的數量,雖說相對於一洲的廣袤山河,還是略顯稀少,可是勢力聚攏、山水氣數凝聚,就更容易出高人。只不過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老黃曆了,如今桐葉洲修士,除了上五境還好,其餘地仙在內,見著了別洲修士,境界都要自降一境,尤其是見著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更需要降兩境。

  陳平安聽完了四景,嘖嘖稱奇道:「戴道友,你那師門可謂生財有道啊。」

  綠珠井的井水,能夠讓女修駐顔有術。而那喚龍潭,當然不可能真是蛟龍,而是蛟龍之屬近裔。

  至於那處山市,峰巒奇絕,山崖通體瑩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頂有一雪湖,積雪千年不消,雖然被譽為白玉洞天,其實並未躋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當然是戴原師門自吹自擂出來的名號,不過那山市確實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宮闕,朱樓巍煥,人物往來,旗幟甲馬錦幔,每逢個百年,就會有一場機緣降世,或天材地寶,或修行秘籍,可以讓師門嫡傳去尋覓。

  系劍樹,在戴原看來,最沒啥花頭,其實也就是早年一位年紀極輕的元嬰劍仙,在那邊醉酒休歇,順便眺望白玉洞天,欣賞山市,期間隨手將佩劍掛在了樹上,後來等到那位元嬰劍仙躋身了上五境,祖師高文書收到山水邸報的當天,就讓人在樹下立起了一塊「系劍碑」。

  陳平安問道:「那綠珠井,當真可以讓女子駐顔?」

  戴原小聲道:「不瞞前輩,純屬胡扯呢,就只是每年都從山市雪湖搬來幾百斤積雪,使得水運稍稍濃郁幾分的一口水井,再悄悄碾碎幾種奇花異草,丟入井中,使得井水顔色光彩幾分,再請幾位名氣稍大的譜牒女修,以及虞氏王朝的每一任皇后娘娘,都幫著綠珠井說幾句好話。」

  陳平安點點頭,深以為然,突然問道:「虞氏王朝離這兒了不算近,你們抱上的那條寶瓶洲大腿,老龍城侯家,又不是什麼頂尖門派,就只是老龍城幾大姓氏之一,就讓戴道友有這份膽識,千里迢迢跑來這兒覬覦太平山,與那萬瑤宗和小龍湫掰手腕了?」

  戴原立即澄清道:「這是高祖師的意思,小的也一直犯迷糊呢。只是祖師有命,不敢不從啊。」

  戴原勾肩搭背,繼續為身邊這位前輩耐心解釋道:「至於那老龍城侯家,出了一位極有出息的讀書人,戰功彪炳,如今成了觀湖書院的君子,還是一位極有可能會來咱們桐葉洲,擔任書院副山長的『正人』君子!其實我們師門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聞了,那位書院君子一向與家族關係平平,可是這種事情,委實是不敢不當回事啊。」

  陳平安笑道:「真是難為你們這撥桐葉洲修士了,竟然淪落到需要去打探寶瓶洲的小道消息。」

  戴原嘆了口氣,「如今的寶瓶洲,可了不得啊。」

  陳平安說道:「行了,就這樣,今天的事情,戴道友就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說不定哪天我還會去你山頭拜訪。戴道友說了這麼多,讓我受益匪淺啊。」

  戴原彎腰更低,拱手禮,「前輩不過是神仙下凡問土地,晚輩能夠略盡綿薄之力,真是上輩子積德了。」

  陳平安拍了拍這位金丹修士的肩頭,「戴道友只管放心返鄉,只需要記住不該說的,就打死不說,隨便找個由頭蒙混過關。至於小龍湫元嬰前輩那邊,我會幫你斡旋一二,絕不會讓他對你有半點記恨。」

  戴原一臉茫然,然後心一緊。

  斡旋個啥?不需要啊,老子與那位小龍湫的元嬰前輩,在平日裡,聊得很投緣啊。有事沒事就看一場鏡花水月,神仙日子。

  陳平安斜眼看那金丹。

  戴原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謝過前輩了,晚輩感激涕零。」

  見那前輩依舊眼神不善,戴原恍然大悟,一臉愧疚難當,趕緊從袖中取出一塊古色古香的墨錠,雙手奉上,「懇請前輩收下,是晚輩的小小心意。聽那虞氏的護國真人說此物,小有來頭,名為『月下松道人墨』,源於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會有一位小道人似蠅而行,與之詢問,答以『黑松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個大王朝的宮中舊物,據說皇帝只賜給年輕俊彥的翰林院掌文官。」

  陳平安接過墨錠,揮揮手。

  戴原故作鎮靜,告辭離去,御風離去,從一開始的不急不緩,到卯足勁御風遠遊,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見。

  陳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將那塊墨錠碾碎。

  姜尚真卻說道:「你不要的話,可以賣給我。」

  陳平安笑了笑,停下手上動作,古墨滑入袖中。

  姜尚真比較善解人意,察覺到了陳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憊,起身道:「小龍湫這位元嬰大佬,我來幫忙打發了。」

  陳平安點點頭,姜尚真做事情,只會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他走回山門臺階那邊坐下。

  陳平安現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夢的問心所在了。

  楊樸猶豫了一下,拿起那只空酒壺,起身告辭道:「陳山主,晚輩打算返回書院了。」

  陳平安立即收起思緒,起身抱拳道:「恕不遠送。」

  陳平安收手後,將那古墨遞給楊樸,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楊樸低頭看了眼手中酒壺,又看了眼陳山主手中墨錠,就收入袖中,再次作揖拜謝。

  目送楊朴離開後,姜尚真那邊也解決掉麻煩,姜尚真丟了一塊漆黑石頭給陳平安,「別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灩澦堆之一,只是遇人不淑,不曉得價值所在,如今只是被那位元嬰大佬,用來欣賞鏡花水月了,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鏡花水月,如果荀老兒還在,非得跟你搶上一搶,對了,荀老兒當時在神篆峰祖師堂最後一場議事末尾,讓我捎句話給你,當年確實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過他還是不覺得做錯了。」

  陳平安點點頭,「可以理解,反正不接受……也只得接受了。總之些許個人恩怨,不妨礙荀老前輩是一位真豪傑。」

  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有你這句話,夠夠的了。荀老兒這輩子看似不要面子,其實最要面子,只是當了個宗主,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陳平安問道:「我那左師兄?」

  姜尚真搖搖頭,「確切消息,沒有。我只聽說與那十四境劍修蕭愻,雙方循著當年那些海上憑空出現幾座歸墟大門之一,去了蠻荒天下問劍一場,也有說左先生與蕭愻聯袂破開天幕,去了天外古戰場,反正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至今未歸。」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埋河水神?天闕峰青虎宮?」

  姜尚真神色玩味,笑道:「青虎宮祖師堂都搬去了寶瓶洲,風生水起,混得很開,都成了大驪王朝的供奉,咱們那位舊友,差點都不捨得南下歸鄉了。至於大泉蜃景城和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你自個兒看去,保證不會讓你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

  姜尚真猜出陳平安的心思,主動說道:「至於那個文海周密,在你家鄉寶瓶洲登岸,然後就沒了。」

  姜尚真幾乎從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還是讓我人覺得可怕。當時寶瓶洲大陣開啓,聚攏籠罩一處,誰都不知道裡邊具體發生了什麼,總之此事已是文廟第一大禁忌,只有符籙於玄、大天師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這玉圭宗老宗主,都沒資格知道。」

  陳平安伸手抵住眉心,面有痛苦之色,造化窟三夢,其中一夢,有人率先開天,有人隨後登天!

  在兩人身後,又有數人,再有數十人。

  但是此夢重複夢,陳平安卻始終一個都看不清楚,始終記不住任何一人。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心情凝重,輕聲問道:「落魄山?北岳地界?」

  姜尚真說道:「放心吧,山河依舊人都無恙。不然我哪裡有心情躲在神篆峰,早跑你家鄉去了。」

  陳平安以手背貼住額頭,坐回臺階。

  姜尚真似笑非笑,坐在一旁後,問道:「你知不知道一個名叫賒月的姑娘?圓圓臉,棉衣布鞋,長得可愛,脾氣還比較好,說話憨憨的。賒月大概是唯一一個身為妖族,卻被浩然天下誠心誠意接納的好姑娘了,極好的。不知道還有無機會遇見,我很期待啊。」

  如今浩然天下公認一事,先後兩大撥千年不遇的天才修士,如雨後春筍,屬於那玄之又玄的應運而生,得天獨厚,不但在大戰中活了下來,而是各有破境和極大機緣在身。大戰一起,兩座天下,又牽扯到更多天下,尤其浩然和蠻荒兩處,原本相對井然有序、流轉極慢的天地靈氣、山水氣數,變得徹底沒了章法,第一撥,人數不多,卻是一場改天換地的苗頭,最典型的,就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其實更早之前,就是劍氣長城的那個大年份,以寧姚為首的劍仙胚子,大量湧現。與之對應的,是蠻荒天下的托月山百劍仙。

  接下來這一撥,相對沒那麼年輕,但是在大戰之前,或者潛心修行,籍籍無名,或者名聲不顯,因為隱瞞了真實修為,然後在豪傑輩出的亂世當中,橫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終一個個,璀璨耀眼,接連成片,如星河在天。

  比如玉圭宗新任宗主,已是大劍仙的韋瀅,他在舊大驪中部陪都戰場,數場搏命廝殺當中,破境躋身仙人境。還有那驅山渡的金甲洲劍仙徐君,徐獬。擔任皚皚洲劉氏客卿,首次踏足桐葉洲。有好事者已經開始搜羅各洲諜報和有限的山水邸報,開始統計這撥天之驕子的姓名、人數、境界,尤其是各大戰事當中的表現,然後憑此猜測各自的大道成就最終高度。

  陳平安一臉疑惑,搖頭道:「圓臉棉衣姑娘?不知道啊,聽說過,沒見過。」

  與陳平安同為年輕十人之一,早年在城頭那邊,倒是與一個姑娘,有點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小誤會。

  陳平安當時誤以為她是劉材,一個飛劍天生克制自己的劍修。

  過去太多年,自己腦子不太好,完全記不清了,什麼圓臉棉衣什麼賒月的,大概也許可能說不定的事情,多說多想皆無益,容易誤會更多。

  姜尚真惋惜不已。

  陳平安掏出那支白玉簪子,準備重新束髮別玉簪。

  剎那之間,陳平安迅速收起白玉簪子,再讓姜尚真趕緊遠離此地。

  下一刻。

  陳平安低頭彎腰,一個前沖,轉瞬之間就遠離太平山的山門。

  然後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個不大卻極的坑,陳平安就像被一拳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不說,還差點當場少掉半條命,就連兩件法袍都擋不住渾身鮮血的流淌,人身小天地,處處泉湧一般。

  姜尚真蹲在那個坑旁邊,確定了地底下的落魄山年輕山主,「好像」又好像「當真」身受重傷之後,姜尚真一頭霧水,都有些吃不準了真假了,只得以心聲問道:「山主,鬧哪樣啊?這次咱倆又要坑誰?又來了個仙人?而且還是不紙糊的那種?給句準話,我來護道。」

  奄奄一息的陳平安病懨懨道:「護道你大爺,趕緊拉一把。」

  姜尚真趕緊將陳平安拽出地面,陳平安神色萎靡,一個後仰倒地,自言自語道:「好拳。」

  姜尚真環顧四周,嘖嘖稱奇,這一拳落自己身上,可扛不住。關鍵是姜尚真根本就察覺不到那一拳的真正來處。

  躲無可處躲,扛又扛不住,虧得自家山主有擔當啊。

  陳平安坐起身,一臉想駡人都不敢駡的憋屈表情,最終無奈道:「想不去雲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姜尚真笑道:「這敢情好,我那雲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陳平安盤腿而坐,將那支白玉簪子遞給姜尚真,讓他一定要妥善保管,然後就那麼暈死過去。

  姜尚真收起白玉簪子,背起陳平安,施展障眼法,風馳電掣,化虹南下。

  什麼叫過命的交情?這就是了,陳平安等於將自己的性命,以及看得比性命半點不輕的簪子,都交給了他姜尚真。

  姜尚真覺得當不當首席供奉,其實沒那麼重要。

  背後那位年輕山主,一直心神不穩,只是到最後,當他在夢中反復呢喃一個姑娘的名字,這才逐漸安穩下來。

  姜尚真驀然停下身形,轉頭望去,一個七竅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以仙人境修為,强行以飛升境手段跨洲遠遊,當下已是强弩之末,故而一頭撞來,根本穩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姜尚真差點沒直接一截柳葉戳死那個精疲力盡的傢伙。只不過看清那人面容後,姜尚真就笑了笑,真是個膽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腳步踉蹌,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沖,最終被姜尚真伸手扶住肩頭才停步,那白衣少年雙手撐腰,大口喘氣,仰起頭,抬起一手,示意姜尚真莫要說話,打攪他先生睡覺休歇,白衣少年笑容燦爛,卻滿臉淚水,嗓音沙啞道:「讓我來背先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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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二章 無巧不成書

  十五明月夜,月光如水,夜明如晝,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畔,風景絕佳,今夜尤其動人,一座建在石崖上的觀景亭,亭內一襲白衣少年郎,撅起屁股,趴在欄桿上俯瞰流水,江面遼闊,風平浪靜。

  黃鶴磯外是一條名為留仙窟的江水,由藕池河、古硯溪在內的三河十八溪匯流而成,途徑黃鶴磯上游的金山寺後,水勢驟然平緩,安安靜靜,來見黃鶴磯,如同一位由鄉野嫁入豪門的女子,由不得她不性情賢淑。

  曾有一位古劍仙,在此亭內大醉酩酊,有那江上斬蚊的事跡流傳。

  白衣少年低頭喃喃道:「都緣人心似流水,故以水中月為舟。」

  姜尚真脫靴而坐,斜靠亭柱,手持酒杯,杯中仙家酒釀,名為月色酒,白瓷酒杯,雪白顔色的酒水,姜尚真輕輕搖晃酒杯,笑道:「東山此言,堪稱神仙語。」

  白衣少年,正是崔東山,察覺到太平山祭劍異象,他立即從南岳舊址動身,拼了命跨洲遠遊,一位仙人,能夠只是為了趕路,就落個失魂落魄、靈氣耗竭的下場,確實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常見。

  而身為雲窟福地的主人,姜尚真遊歷自家福地,卻依舊施展了障眼法,頭戴一頂白玉瑩然的遠遊冠,黃綬青衫雲履鞋。與當年去往大泉邊境狐兒鎮外的那座客棧,落拓青衫窮書生,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陳平安已經在雲笈峰一處禁制森嚴的姜氏私人宅邸,大睡了將近一旬光陰,睡得極沉,至今未醒。崔東山就在屋子門檻那邊獨自枯坐,守了三天三夜,然後姜尚真看不下去,就將那支白玉簪子轉交給崔東山,崔東山見著了那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這才稍稍還魂,漸漸恢復以往風采。在今天的黃昏時分,姜尚真提議不如遊覽黃鶴磯飲酒賞月,崔東山就帶著幾個願意出門走動的孩子,一起來此散心。

  姜尚真財大氣粗,腦子也進水,竟然一擲千金,讓今天黃鶴磯閉門謝客,負責掌管黃鶴磯的姜氏子弟,得了那筆穀雨錢後,會聯手家族供奉客卿,關閉從玉圭宗來此黃鶴磯的一條山水道路,還要攔下所有專程趕來黃鶴磯賞景的福地謫仙人。

  雲窟福地十八景,在山水地界邊緣地帶,姜氏都耗費大量神仙錢,聘請堪輿家和墨家機關師,合力打造出一條相互銜接的縮地山河陣法,方便謫仙人們一路遊覽下去,比如黃鶴磯就是連接雲笈峰和老君山的樞紐,這使得來此遊歷的譜牒仙師,幾乎絕大部分都會一口氣逛完十八景,雲窟十八景又是出了名的銷金窟,只要兜裡有錢,就不愁沒地方花錢。

  姜尚真先前順便給了四個孩子人手一塊等同於通關文牒的齋戒玉牌,可以去往老君山隨便遊覽不說,孩子們手持福地頭等齋戒牌,還能在硯溪山那邊隨便撿取硯石,是研製浩然十大仙家名硯之一水龍硯的特有石材,只要上五境修士別使用那袖裡乾坤的神通,其餘別說是背籮筐扛麻袋上山,就是使用方寸物和咫尺物都不犯禁制。硯山極大,姜氏開采了數千年,依舊遠遠沒有耗竭跡象,四個孩子裡邊的納蘭玉牒,小姑娘一聽說這個,就立即神采奕奕,只是沒好意思跟崔東山還有「周肥」開口借咫尺物啥的,只是讓姚小妍和程朝露都準備好家當,去那硯山狠狠搜刮地皮,定要滿載而歸,至於白玄,就算了,她可使喚不動。

  所以離開了雲笈峰,到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根本沒心思閒逛,直接與周肥問了去往老君山的陣法大門所在,風風火火的,帶人撒腿飛奔而去。

  當時看得崔東山很是感慨,這個掉錢眼裡的小丫頭,跟落魄山會很投緣,不怕水土不服了。

  姜尚真朝崔東山舉起酒杯,微笑道:「山河萬里碎,明月依舊圓,有幸邀君共賞此月,同飲此酒。」

  崔東山坐回長椅,拿起酒壺和一隻白瓷酒杯,念叨了一句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游,然後高高舉起酒杯,笑著與姜尚真各自飲盡一杯酒。

  崔東山呲溜一聲,好似給雷劈了一樣,翻著白眼,全身顫抖不已,嘴裡哼哼唧唧的,姜尚真差點以為酒水裡邊給人下毒了。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隨口說道:「韋瀅太像你,前個幾十年百來年還好說,對你們宗門是好事,憑藉他的心性和手腕,可以保證玉圭宗的蒸蒸日上,不過這裡邊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以後韋瀅如果想要做自己,就只能選擇打殺姜尚真了。」

  不但危言聳聽,還有對玉圭宗前後兩任宗主挑撥離間的嫌疑。

  姜尚真卻聽明白了崔東山的意思,玉圭宗終究是韋瀅的玉圭宗了,韋瀅野心勃勃,志向高遠,絕對不會甘心當個姜尚真第二。

  極有可能,以後玉圭宗的立身之本,策略,山上積攢香火情的手段,都會刻意與姜尚真相反,而姜尚真和荀淵這兩任宗主的烙印,都會被韋瀅一一抹平,最終玉圭宗就只是韋瀅一人的玉圭宗。然後再過個百餘年,姜尚真在玉圭宗的處境,就會愈發尷尬,姜氏和雲窟福地的形勢,只會一天比一天微妙。除非姜尚真當真隱退徹底,不再拋頭露面。太上宗主做不得,又總不能跑去書簡湖當個下宗宗主,以姜尚真的脾氣,肯定不會窩在雲窟福地,唯一的退路,就是雲遊四方,閒雲野鶴。倒不是說韋瀅會敵視一個戰功冠絕桐葉洲的姜尚真,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身邊人和宗門形勢會逼著韋瀅不斷架空姜尚真,其實這種完全可以預料的處境,是姜尚真自找的,姜尚真退位讓賢得太早,太快,完全可以等到韋瀅躋身飛升境再說。到了那個時候,韋瀅繼位宗主,順理成章,姜尚真也扶持起了一大撥嫡系心腹,比如那些如今還願意將姜尚真奉為神明的玉圭宗年輕人,等到這些年輕天才一一成長起來,一座神篆峰祖師堂,會幾乎全是他姜尚真的追隨者,此後千年之內,姜尚真都會是名副其實的一宗之主,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姜尚真笑道:「姜某人本來就是個過渡宗主,別說一洲修士,就是自家那些宗門譜牒修士,都記不住我幾年。」

  崔東山抬頭,似笑非笑,「周供奉是個妄自菲薄的人?我以前怎麼不知道。」

  姜尚真背靠亭柱,翹起二郎腿,抿了一口杯中月色酒,道:「說來說去,還是我懶。他人之求而不得,我之棄若敝履。如果會做理所應當的事情,我就不是姜尚真了。」

  崔東山也不願多聊玉圭宗事務,終究是別人家事,看著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的黃鶴磯,埋怨道:「折騰出這麼大排場,禁絕遊客來此黃鶴磯,雲笈峰和老君山渡口肯定怨聲載道了,你弄啥咧,麼的這個必要嘛。給我家先生曉得了,非駡你敗家不可。」

  姜尚真笑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以謫仙遊客的身份,給自家掏錢了啊,又不少雲窟福地姜氏一顆雪花錢,比市價還翻了一番。我已經很久沒從家族那邊要錢花了,存在那邊沒動過,每年分紅、利息,在帳簿上滾啊滾的,如今不是個小數目了。當然了,我的錢是我的,整個姜氏的錢,還是我的。」

  崔東山背靠欄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月色酒,嗅了嗅,嘖嘖道:「要說掙錢的本事,周兄弟肯定可以躋身浩然十人之列。劉聚寶,於玄老兒,鬱臭棋簍子……周兄弟你是真有本事的人吶。」

  姜尚真擺擺手,「不如你……們倆。」

  崔東山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這話說得大煞風景了,不扯這個,心煩。」

  先生可以快些醒來,看看這雲窟福地的生財有道。

  黃鶴磯占地極大,崖畔皆砌有長達十數里地的白玉欄桿,全是以貨真價實的雪花錢熔煉而成。

  而鋪地的青磚,都以山根與雲根交融生成的青芋泥燒造。除了這座占據最佳位置的觀景涼亭,姜氏家族還請高人,以「螺螄殼裡做道場」和「壺中洞天日月長」兩種術法神通,巧妙疊加,打造了將近百餘座仙家府邸,座座占地數十畝,所以一座黃鶴磯,遊覽客人也好,府邸住客也罷,各得清淨,相互並不干擾。黃鶴磯那些螺螄殼仙府,不賣只租,不過年限可以談,三五日小住,還是三五年長久,價格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想與雲窟福地姜氏直接租借個三五百年,就只有兩種可能了,錢囊裡穀雨錢夠多,或是與姜氏家族情分足夠好。

  每座仙家府邸,各有特色,極盡精巧,以至於光是其中七座府邸的燙樣,就是其它仙家門派和王朝豪閥的珍藏之物,每年都能賣出百餘件。關鍵是姜氏在黃鶴磯還開設有鏡花水月,不知道有多少山上女修,專門趕來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府邸,憑藉鏡花水月一事,與雲林姜氏談好分成,說不定白住了不說,還能額外賺取一大筆神仙錢,又用來購買十八景的衆多奇巧物件,胭脂水粉,法袍,發釵,畫卷字帖,年輕劍仙的人物畫像……

  還有姜尚真和崔東山手中的這杯月色酒,的的確確,是沾了些福地那輪明月的月魄精華,而這點細微損耗,完全可以從昂貴的酒水錢裡邊彌補回來。

  酒杯是福地附贈之物,修士喝完酒,覺得麻煩,不稀罕,那就隨手丟入黃鶴磯外的江水中。

  可只要願意帶走,意味著什麼?酒杯又不是什麼文房清供,能夠來此福地遊歷、喝上月色酒的,也絕不會將酒杯視為太過珍稀之物,只會用來日常飲酒,呼朋喚友,宴席酬唱,每逢明月夜,月光流轉,白瓷便有明月映像浮現,白瓷天然紋路如雲紋,經過百千年,雲窟福地黃鶴磯的月色酒,就成了山上修士、山下豪閥人人皆知的雅物。

  做生意,是那從別人口袋裡掏錢的營生,歸根結底,還是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而姜尚真對人心,尤其是女子心思的瞭解,對於如何掙取女子的神仙錢,更是一絕。這還只是黃鶴磯這邊的生財手段,福地十八景,處處是神仙錢翻湧的流水財路。黃鶴磯的月色酒,雲笈峰的白雲堆酣眠,賞景修行兩不誤,白蘆帚掃雲入袖帶回家……

  而這一切,都是在姜尚真手上得以實現,姜尚真在接手雲窟福地的時候,福地雖然已經是上等福地,已經是出了名的財源滾滾,但是遠遠沒有如今這番氣象,這個以風流不羈著稱一洲的年輕姜氏家主,好聽點,就是當年在家族祠堂裡邊力排衆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難聽點,就是誰敢在姜氏祠堂說個不字,老子今天就幹死誰,讓你們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最終姜尚真與宗主荀淵、當時玉圭宗財神爺的宋升堂,借了一大筆債,才將雲窟福地一舉提升為上等福地的瓶頸,如此一來,姜尚真早有腹稿的衆多設想,才得以一一實現。所謂的雲窟十八景,其實就是雲窟福地十八處禁地,方外之地,對於數量衆多的本土修士而言,宛如一處處天仙寶境。雲窟福地十八景的構造者,一直擔任姜氏的樣式房掌案,姓曹,被譽為樣式曹,老祖曾是一個落魄的墨家修士,被姜尚真招納,後世子孫,修行境界都不高,一代一代,子承父業,最終與雲窟福地,相互成就,曹氏最終成為享譽一洲的營造世家。

  其實已經不太想要飲酒的崔東山,突然改了主意,倒滿一杯酒不說,還挪了挪屁股,朝那姜尚真遞過酒杯。

  姜尚真有些意外,只得收腿坐起身,同樣遞過酒杯,不曾想那白衣少年手中酒杯微微放低幾分,不等姜尚真跟著酒杯下移,酒杯輕輕磕碰,崔東山就變單手持杯為雙手,說了句先幹為敬,仰起頭一飲而盡。姜尚真輕輕點頭,亦是雙手持杯,飲盡杯中酒。殊榮,絕對是殊榮,不比那龍虎山當代大天師重返神篆峰一趟遜色了。

  崔東山,或者說半個綉虎崔瀺,何曾在「酒桌上」,對一個外人如此刻意放低姿態?

  姜尚真很清楚,不是什麼姜尚真在桐葉洲如何力挽狂瀾,才贏得崔東山這般敬酒,說實話,比功勞?只說個人,浩然天下誰能與綉虎比?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甚至醇儒陳淳安在內,更甚至是白也,與那大驪崔瀺,都不能比。

  所以是自己以落魄山供奉的身份,與陳平安的那份交情,才讓身為年輕山主學生的崔東山,與周肥飲此一杯酒。

  崔東山隨手丟了那只瓷杯,拋入江水中,轉頭望向那水中月,白衣少年重新趴在欄桿上,抬起酒壺,酒水傾瀉水中,喃喃笑道:「不怕水深老龍蟠,喚來仙子飲醇酒。仙子嫌我年紀小,我嫌仙子個兒高,傾倒雪花三萬斛,與師乞求買山錢,先生怪我沒出息,我怨先生太勞碌……」

  姜尚真有樣學樣丟了酒壺酒杯,撫掌贊嘆道:「好詩文,回頭我就讓人崖刻黃鶴磯之上,理當千古流傳。」

  崔東山轉過頭。

  姜尚真試探性問道:「馬屁過了?」

  崔東山反問道:「周兄弟你覺得呢?」

  姜尚真哈哈大笑,誤把雲窟福地當那落魄山了。

  崔東山沒來由說道:「那韓絳樹、戴原之流,回了自家山頭,想必也是備受仰慕的高人吧。」

  姜尚真點頭道:「那是自然,韓絳樹會有很多男子由衷愛慕,興許她只是一個無意間的視線,就能讓某些少年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戴原肯定也是許多修士眼中不可匹敵的地仙祖師。」

  崔東山又問道:「系劍樹下醉酒之人是陸舫,確定是去了青冥天下?」

  姜尚真有些尷尬,點點頭,「這傢伙為情所困,死活解不開心結。」

  崔東山說道:「你這朋友,與風雪廟魏晉,以及更早的風雷園李摶景,還不太一樣。其實可以學一學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吳霜降。」

  姜尚真無奈道:「與他說過這茬,結果他想了半天,來了句哪裡捨得,差點沒把我氣死。」

  崔東山知道內幕,有些幸災樂禍,剛要說話,姜尚真趕緊雙手抱拳,求饒道:「不提舊事,大煞風景,容易心煩。」

  崔東山說道:「韓玉樹的萬瑤宗,如果不是遇到我先生,真要給他趁勢崛起了,甚至有機會成為第二個玉圭宗,然後就可以等待時機,耐心等著玉圭宗犯錯,比如犯個類似桐葉宗的錯。哪怕那個搖搖欲墜的桐葉宗,能夠恢復元氣,萬瑤宗最少也能保三爭二吧。」

  姜尚真猶豫了一下。

  當初在太平山與陳平安重逢,姜尚真之所以比較為難,言語處處有所保留,好像不願多說當下桐葉洲諸多的微妙形勢。就在於寶瓶洲和北俱蘆洲關係極深,極好,甚至絕大多數都極其名正言順。別洲勢力,南下滲透桐葉洲一事,就數這兩洲修士最為不遺餘力。

  北俱蘆洲的劍修,與劍氣長城大有淵源,陳平安又是擔任隱官多年。寶瓶洲更是陳平安的家鄉。

  而在那場戰事當中,這兩洲山河牽連,銜接為一洲,足可謂驚駭兩座天下耳目與心神,如今南下桐葉洲,居功自傲,是難免的事。

  崔東山笑道:「你是很奇怪崔瀺為何要在暗中保住桐葉宗,不被一洲內外勢力,以餓虎撲羊之勢,將其瓜分殆盡?」

  姜尚真點頭又搖頭,「如果是為寶瓶洲扶植起一個好似南下樞紐渡口的勢力,用以掣肘玉圭宗在內的本土宗門,我半點不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看你……看那國師大人的布局,分明是希望桐葉宗有機會在千年之內,重返巔峰,成為僅次於玉圭宗的一洲氣運所在。」

  一個桐葉洲,慘絕人寰。

  玉圭宗飛升境荀淵。玉圭宗祖師堂,財神爺宋升堂,玉璞境女修劉華茂……

  桐葉宗宗主,大劍仙傅靈清。太平山老天君,山主天君宋茅。扶乩宗宗主嵇海……

  都已經是古人了,時日一久,就成了一頁頁老黃曆。

  殺力最為出衆、境界最高的這撥上五境修士,都已先後戰死,而且慷慨赴死的跟隨者衆多。

  而作為距離山巔最近的那撥桐葉洲地仙,又跑了大半,躲去了第五座天下享清福。如今又有別洲修士大肆滲透桐葉洲,關鍵是桐葉洲根本就無力、也無道理去表現得如何硬氣,偌大一座桐葉洲,聲名狼藉,淪為整座浩然天下的笑柄,就像一個脊梁骨都斷了的遲暮老者,再也無法挺直腰桿與外人言語。像那扶搖洲和金甲洲,哪怕同樣山河陸沉,卻是從山上到山下,都打過了一場場硬仗死仗,到最後才山河破碎,但是如此一來,又有桐葉洲作為襯托,所以哪怕是中土神洲,對那兩洲的觀感都不差。

  可憐可恨可笑還可悲的,只有一個桐葉洲。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這有什麼想不通的,桐葉宗的年輕人,配得上這份待遇啊。就像韋瀅當得起玉圭宗宗主,你就心甘情願讓位給年輕人,是一樣的道理。莫不是你覺得老王八蛋眼中,只有個寶瓶洲?說句大實話,不說盟友北俱蘆洲,就是大驪王朝,崔瀺都不屑去偏心,因為他比你更……懶。嗯,這個說法極妙。崔瀺是絕對不允許韓玉樹之流,苟且偷生長命千歲不說,還渾水摸魚,借機竊據高位,這就太噁心人了。桐葉宗比玉圭宗更慘,慘多了,最吃疼,而且是在人心上更疼,既然苦頭吃得最大,就會記性最好,比你們更知道什麼叫真正的苦難和煎熬。反正與你們玉圭宗的年輕人,都可以算是桐葉洲的真正希望所在。」

  崔東山轉過頭,雲海遮月,被他以仙人術法,雙指輕輕撥開雲海,笑道:「這就叫撥開雲霧見明月。」

  姜尚真一語雙關說道:「崔兄這一手耍得確實仙氣。」

  崔東山不以為然,好奇問道:「我先生當時聽說虞氏王朝的靠山,是那老龍城侯家,是啥表情?」

  姜尚真笑道:「似笑非笑的,大概是聽了個不那麼好笑的笑話吧。」

  崔東山笑眯起眼,盤腿而坐,搖晃肩頭,「真好真好,可以回家嘍。」

  姜尚真說道:「捎上我。」

  崔東山拍胸脯道:「在周肥兄重返飛升境之前,我哪怕與先生撒潑打滾,跪地磕頭,都要保證讓那首席供奉始終空懸,靜待周肥兄落座。」

  姜尚真嘆了口氣,「雖說我從沒覺得這輩子就這鳥樣了,可好歹是那飛升境,沒那麼輕鬆躋身的,難。」

  崔東山眯起眼,抬起一隻袖子,輕輕旋轉,「這樣嗎?很難嗎?換成別的仙人,哪怕是我,確實都覺得難,很難很難,難如登天。但是一個沒了飛升境的桐葉洲,一個落魄山板上釘釘的未來首席供奉,我倒是覺得還好嘞。等著吧,急是急不來的,不過等是可以等的,至於是一百年還是幾百年,我就不做保證了。」

  姜尚真笑呵呵抱拳道:「借你吉言。」

  姜尚真瞥了眼崔東山的袖子,「那個叫孫春王的小姑娘,還待在裡邊跟你較勁?」

  崔東山點點頭,「好苗子。老大劍仙,就是為人厚道,做事大氣!」

  崔東山當下抬起的這只袖子,被他稱之為「揍笨處」,當下有個小姑娘在裡邊練劍。

  先前從姜尚真手中拿過了那支白玉簪子,給崔東山見著了那撥性情各異的劍仙胚子,崔東山沒閒著,經常與他們嘮嗑講理,什麼你們年紀都不小了,又都是劍修,要懂事。

  說話要講究,做事要體面,為人要從容。

  小錢從儉處來,曉不得知不道?

  反正該打的打,該駡的駡,該誇的誇。不然不成體統。

  白玄,何辜,賀鄉亭,於斜回,虞青章,孫春王。

  這六名小劍修,全部被崔東山收入了袖裡乾坤,上五境的這門神通,相差懸殊,像陳平安就只能夠裝物,別無玄妙,但是崔東山的袖裡乾坤,卻能夠控制落入袖中的修道之人,所有觀感、知覺和神識都會被崔東山隨意掌控,好教人最真切明白一個度日如年的說法,在一片茫茫幻境當中,枯守百年,滋味如何,可想而知。當然陳平安的袖裡乾坤,是一個極端,崔東山則是另外一個極端,哪怕是飛升境大修士,恐怕除了白帝城鄭居中之外,都沒有崔東山袖中這般神通廣大。

  於斜回,何辜,賀鄉亭,陸陸續續,差點失心瘋,被崔東山極有分寸地丟出了袖子,在那之後,一個個再看崔東山,就跟看瘟神差不多了。

  然後是虞青章熬不住,再隔了「山中幾年歲月」,是那老氣橫秋、眼睛長額頭上的白玄,不過這小兔崽子不是一顆修道之人的道心熬不住,而是熬不住先天性情,覺得實在太無聊了,就在那邊求著崔東山把他放出去,實在不行,到外邊吃頓飯,聊個天,再把他丟回去。崔東山故意沒理睬,結果好小子,祭出飛劍,一路狂奔,飛劍跟隨,東戳西撞,直到靈氣耗竭,才倒地不起,大駡崔東山不是個東西,回頭別讓小爺見著了隱官大人,不然非要讓你這個狗屁學生吃不了兜著走……於是崔東山就很善解人意地先把白玄丟出袖子,又驀然抓回袖子,那孩子倒也審時度勢,能屈能伸,開始對崔東山溜鬚拍馬,發現好像沒什麼效果,就開始轉去說隱官大人的好話,一籮筐接著一籮筐,崔東山聽過癮了,才將小王八蛋從袖子裡邊放出來,摸著白玄的腦袋,笑眯眯提醒那個雙手都沒敢負後的孩子,說以後要乖啊。白玄一臉誠摯,大喊一句必須的。

  結果崔東山一臉訝異,說這麼大嗓門,嚇死個人,中氣十足啊,還可以再練練劍,於是就又給白玄丟了回去,而且發現這孩子最怕那臉色慘白、眼眶淌血的女鬼,就讓白玄結結實實逛蕩了幾十處被崔東山「幻由心生,境由心造。於諸多魚蟲花鳥天地中,別辟一世界,構為奇境幻遇」的陰森鬼宅。

  到最後白玄終於再次重見天日的時候,孩子雙手扯住那個腦子有病的崔大爺袖子,開始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最後才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孫春王,竟然真就在袖中山河裡邊潛心修行了,而且極有規律,似睡非睡,溫養飛劍,然後每天準時起身散步,自言自語,以手指鬼畫符,最終又準時坐回原位,重新溫養飛劍,好像鐵了心要耗下去,就這麼耗到地老天荒,反正她絕對不會開口與崔東山求饒。

  此外程朝露,納蘭玉牒,姚小妍。一個一說起曹師傅就神采奕奕的小廚子,一個小賬房,一個小迷糊。崔東山瞧著都很順眼,就沒收拾他們仨。

  最近崔東山自作主張,從白玉簪子裡邊搬出了斬龍台,讓那撥孩子一起練劍,偶爾會親自去督促幾分。

  直到今天,白玄,程朝露,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四個孩子,跟隨喜怒不定讓人怕慘了的崔東山,和那個長的不胖卻叫周肥的傢伙,一起離開雲笈峰那處秘境洞府,來到黃鶴磯這邊遊玩,然後一聽說那老君山的硯山可以隨便搬石,就屁顛屁顛跑去碰運氣撿漏發財了。

  姜尚真笑道:「保底也是百年之內的九位地仙劍修,我們落魄山,嚇死人啊。」

  崔東山哀怨道:「劍修修行,最吃錢吶。」

  姜尚真埋怨道:「談錢?崔老弟駡人不是?」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周肥兄也大氣!」

  姜尚真突然說道:「聽說第五座天下為一個年輕儒士破例了,讓他重返浩然天下,是叫趙繇?與咱們山主還是同鄉來著?」

  崔東山點頭道:「趙繇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大驪國師,先以儲相栽培個幾年,最終去輔佐下一任皇帝。是老王八蛋的手筆,與我無關,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的。」

  姜尚真點頭道:「這就說得通了。」

  如今寶瓶洲形勢極其複雜。

  曾經占據一洲之地的大驪王朝,宋氏皇帝果真按照約定,讓許多舊王朝、藩屬得以復國,但是建造在中部齊瀆附近的大驪陪都,依舊暫時保留,交由藩王宋睦坐鎮其中。光是如何妥善安置這位功勞卓著、聲名遠播的藩王,估計皇帝宋和就要頭疼幾分。宋睦,或者說宋集薪,在那場戰事當中,表現得實在太過光彩奪目,身邊無形中聚攏了一大撥修道之人,除了可以視為大半個飛升境的真龍稚圭,還有真武山馬苦玄,此外宋睦還與北俱蘆洲劍修的關係尤其親密,再加上陪都六部衙門在內,都是經歷過戰爭洗禮的官員,他們正值壯年,朝氣勃勃,一個比一個鋒芒畢露,關鍵是人人才華橫溢,極其務實,絕非袖手空談之輩。

  所以如今有個氣死人不償命的說法,在桐葉洲山上廣為流傳,從大驪陪都衙門裡邊,隨便拎出個中層官員,去當個桐葉洲大王朝的六部尚書,綽綽有餘。

  而那個大驪宋氏王朝,當年一國即一洲,囊括整個寶瓶洲,依舊在浩然十大王朝當中名次墊底,如今讓出了足足半壁江山,反而被中土神洲評為了第二大王朝。並且在山上山下,幾乎沒有任何異議。

  崔東山笑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先前因為打仗的關係,雲窟福地缺了兩屆的胭脂圖,最近姜氏開始重新評選了?」

  姜尚真點頭道:「姜氏家族事務,我可以什麼都不管,唯獨此事,我必須親自盯著。」

  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是一處胭脂台,又被桐葉洲譽為花神山。

  高臺之巔,上邊常年站著三十六位仙子美人,當然都是姜氏修士以山水秘術幻化而成。

  胭脂圖分為正冊、副冊和又副冊,總計三冊,各十二人,被譽為三十六花神,俱是一洲山上仙家、山下王朝,姿容最為出類拔萃的女子,才能登臺。

  崔東山笑道:「周肥兄又要忙著收錢了,難怪捨得今夜包圓了黃鶴磯,小錢,毛毛雨。」

  姜尚真大笑道:「只是圖個熱鬧,掙錢什麼的,都是很其次的事情。」

  崔東山隨口問道:「榜首是誰?」

  姜尚真笑眯眯道:「原本是那大泉王朝,新帝姚近之。只不過這位皇帝陛下,托人送了一筆神仙錢到雲窟福地,我就只好忍痛割愛,將她除名了。加上去了天師府修行的浣溪夫人,前不久也曾飛劍傳信神篆峰,我哪敢胡亂造次。」

  在三十六幅花神胭脂圖,真正水落石出之前,福地姜氏其實都會事先給出一些風聲。

  所以上榜登評的,留在正副冊的,或是從下冊提升上冊的,甚至是像大泉皇帝姚近之這般,不願拋頭露面的,只要給錢,都可以商量。在這之外,還有許多仰慕某位仙子的譜牒仙師,一樣可以塞錢給姜氏,因為胭脂山那邊專門擱放了百餘隻花籃,每只花籃外邊都會貼著候補美人的名字,每位謫仙人親自丟錢到花籃,或是托人送錢到雲窟福地,花籃裡邊的小暑錢,錢多錢少,一看便知。

  相傳老宗主荀淵在世的時候,每次胭脂台評選,都會興師動衆地主動找到姜尚真,那些個被他荀淵心儀仰慕的仙子,必須入榜登評,沒得商量。畢竟鏡花水月一事,是荀淵的最大心頭好,當年哪怕隔著一洲,看那寶瓶洲仙子們的鏡花水月,畫面十分模糊不清,老宗主依舊經常守株待兔,砸錢不眨眼。

  難怪荀老兒經常在祖師堂,衆目睽睽之下,就指著姜尚真的鼻子大駡,你小子要是把掙錢花錢的一半心思放在修行上,早他娘是飛升境了。

  歷史上最誇張的一次評選,是一位女修的花籃裡邊,堆出了一座用小暑錢折算成穀雨錢的小山堆。

  那女子被桐葉洲修士譽為黃衣芸,真名葉芸芸,是一位姿容極美的女子武夫。但是最終她卻沒有登評,好像是因為葉芸芸親自找到了姜尚真,當時剛剛躋身玉璞境沒多久的姜氏家主,鼻青臉腫,呲牙咧嘴了好幾天,逢人就大駡荀老兒不是個東西,憑啥他惹的禍,讓老子來背。

  崔東山嘆了口氣,「大泉王朝,埋河水神,姚近之。可惜裴錢應該還在回家路上,都沒沒法子讓她第一個知道消息。我這個小師兄,又要被大師姐記帳嘍。」

  當年離開藕花福地,是裴錢陪著自己先生走完了一整趟的回鄉之路。

  裴錢最後一次飛劍傳信披雲山,來自中土鬱氏家族那邊。裴錢多半是選擇走皚皚洲、北俱蘆洲這條路線了,所以比較晚回落魄山,不然如果直接去中土神洲最東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條老龍城吞寶鯨渡船,就可以直接到達寶瓶洲南岳地界,如今差不多應該身在大驪陪都附近。

  姜尚真對那裴錢記憶尤其深刻,當年在落魄山領教過那個黑炭小姑娘的厲害,一場大道之爭,他輸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崔東山轉頭望向相隔極遠的老君山,「誰能想像,一洲修士,以後就只能來雲窟福地遊歷,才能再見到太平山、扶乩宗的舊風景了。」

  姜尚真點點頭,輕聲道:「有心栽花花也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不曾想我姜尚真,不過是一心掙錢,竟然也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在那老君山,除了藩屬硯山之外,最出名的,其實是一幅桐葉洲的山川圖,雲窟福地選取了一洲最靈秀的名山大川、仙家府邸,遊客置身其中,身臨其境。並且如同坐鎮小天地的聖人,只要是中五境修士,就可以隨便縮地山河,飽覽風景。當然各家的山水禁制,在山河畫卷裡邊不會呈現出來。一些個想要揚名的偏隅仙家,底蘊不足以在山河圖中占據一席之地,為了招徠修道胚子,或是結交山上香火情,就會主動拿出自家山頭的仙家臨摹圖,讓姜氏幫忙打造一件「燙樣」,擱放其中,以便一洲修士知曉自家名號。

  兩兩無言。

  早春時分,明月當空。

  月白山寒水冷,兩人對酌春花開。

  姜尚真開口說道:「陳平安應該快醒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不著急,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不差這一天兩天的。」

  姜尚真舉目遠眺黃鶴磯地界的山水大門處,笑道:「小財迷他們回了,看樣子收穫不大。」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方向,說道:「你換我先生試試看?」

  一座硯山都給你搬空,先生只要閒來沒事,都能在那邊結茅修行嘍。

  姜尚真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

  那幫孩子回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是個小賬房,小財迷,這會兒用手摸那白玉闌幹還不過癮,見四下無外人,乾脆踮起腳跟,用臉當那抹布,抹來抹去,念叨著錢啊,都是雪花錢啊。

  看得雙手負後的白玄,直翻白眼。

  小胖子程朝露,被崔東山打賞了一個響噹噹的綽號,無敵小神拳。崔東山還說以後只要跟他先生,你們曹師傅學了拳,還能登堂入室,還會打賞給程朝露一個更威風八面的名號。

  納蘭玉牒身上方寸物裡邊,當下裝滿了硯石,姚小妍和程朝露也都各自背著一個包裹。一塊開采自老君山儲君之山的山上硯石,神仙難測,除非是極有經驗的福地硯工,才可以將材質品秩估個七七八八,至於那些肉眼可見品相極好的硯石,自然不會隨便散落在山上,其實登山撿取硯石一事,本就是讓遊歷仙師們圖個樂。

  小姑娘的方寸物裡邊,除了尚未切割確定石材品相的大小石塊、石板,還珍藏了幾枚印章和多把扇子,都是從她姐那兒偷來的,納蘭玉牒沒敢多拿,只拿了一小半都不到吧。

  她打算跟崔東山做買賣,這傢伙瞧著賊有錢,又喜歡自稱是曹師傅的最得意弟子,瞧著挺尊師重道的,估計會很捨得花錢。

  但是不能一股腦兒拿出來,得說自己只有一枚歷經千辛萬苦才重金購得的印章。高價賣出之後,隔幾天再說,咦,又不小心找到一把摺扇,再賣給他,說是家鄉那座晏家鋪子的鎮店之寶。最後再全部拿出,乾脆讓他包圓了買去,反正她是不單賣了,最後給個「自家人」的友情價,崔東山不答應就拉倒,不買就不買唄。

  不過納蘭玉牒覺得自個兒,還是別都賣了,要留下其中一枚印章,因為她很喜歡。

  印章邊款:千賒不如八百現,精誠難敵風波惡。印面篆文:掙錢不易,修道很難。

  一群山上修士離開一處螺螄殼府邸,男男女女,七八人,面容都年輕,法袍各異,一看就是山上非富即貴之輩,倒不是府邸那邊登高遠眺,賞景不美,而是黃鶴磯觀景亭附近,如此冷清,百年不遇。

  見那些年輕神仙遠遠迎面走來,白玄輕輕一躍,坐在欄桿上,雙臂環胸,冷眼旁觀。

  姚小妍怕生,就躲去了納蘭玉牒身邊。程朝露比較沒心沒肺,站在白玉欄桿旁邊,眺望江水明月夜,小胖子覺得這會兒要是曹師傅在,大夥兒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那就真是很對得起這份美景了。

  一位身穿龍女湘裙、手帶明珠串的妙齡女子,瞪大一雙秋水長眸,打量著那兩個小姑娘,「粉雕玉琢,好可愛。你們是誰家的孩子啊?」

  她快步走到納蘭玉牒那邊,彎下腰,就要去揉一揉小姑娘的腦袋。

  納蘭玉牒撇過頭。女子再摸,小姑娘再轉頭。

  這位女子收起手,一雙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納蘭玉牒用嫻熟的桐葉洲大雅言開口道:「我跟你不熟,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那女子聽了之後,兩頰有笑靨,愈發姿容動人。

  一個腰懸頭等齋戒玉牌的年輕男子訝異道:「這幫小傢伙,不會是雲窟福地的姜氏子弟吧?個個都有齋戒牌。」

  那女子斜了一眼,「尤期,難道就許你家有錢?」

  那個名叫尤期的年輕人笑了笑。

  他們這撥桐葉洲本土出身的年輕俊彥,此次結伴遊歷,殺妖歷練。如今桐葉洲山下,處處百廢待興,只是猶有不少滯留在桐葉洲陸地的妖族修士,或鬼鬼祟祟,隱匿山野,伺機而動。或稟性難移,流竄作祟,為禍一方。只不過這些妖族餘孽,幾乎少有地仙,上五境大妖和元嬰、金丹妖族,要麼在戰事中身死道消,要麼跟隨各大軍帳,通過海上歸墟入口倉皇逃回蠻荒天下,要麼逃脫不及,已被桐葉洲存活下來的山巔修士,聯手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悉數斬殺殆盡。

  加上如今的桐葉洲,不斷被別洲修士滲透,就像與虞氏王朝結盟的老龍城侯家,還有那位鎮守驅山渡的劍仙許君,就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在桐葉洲的話事人之一,而這些人,不管趕來桐葉洲是什麼目的,對於隨手殺妖一事,絕不含糊。所以如今的桐葉洲,還是很安穩的,各家老祖師們都比較放心晚輩的結伴同行,一起下山歷練。

  涼亭那邊,崔東山看著那幫年輕人,忍俊不禁,轉頭望向姜尚真,「瞅瞅,你瞅瞅,都是你們玉圭宗的不作為,才讓這些傢伙的師門長輩,一遇風雲變化龍了。一個個的,還不念你這位姜老宗主的半點好。」

  姜尚真笑道:「好說好說,總比被人駡占著茅坑不拉屎更好些。」

  北地仙家大門派,金頂觀,天闕峰青虎宮,小龍湫,還有中部和南方的幾個,如今都被視為宗門候補。桐葉洲明面上,是玉圭宗一家獨大的格局,未來千年都注定不會有任何改變。那座名聲稀爛的桐葉宗則已經識趣封山,此外一些原本根深蒂固、勢力龐大的宗字頭仙家,幾乎個個元氣大傷,甚至祖師堂香火都給打沒了。所以以北方山頭的金頂觀,聯手中部的大仙家白龍洞,和南方的蒲山雲草堂,三方合力倡議,總計十六個山上門派,再加上各自藩屬三十四個,締結一樁聲勢浩大的山水盟約,共進退,當下許多桐葉洲本土修士,與那寶瓶洲、北俱蘆洲這些外鄉修士的糾紛衝突,都會交由兩位隱約成為一洲「山上君主、山中宰相」的大修士出面斡旋。

  至於蒲山雲草堂的主人,正是女子純粹武夫,因為喜穿黃衣,有那「黃衣芸」美譽的葉芸芸。只不過這位止境武夫,痴心武道,不問世事,以至於雲草堂變成了大半座修道之地,她也毫不過問。在大戰期間,她隻身一人離開自家山頭,明顯是心存死志,趕赴大泉王朝,就沒打算返回雲草堂,只是不知為何,蜃景城竟然屹立不倒,成為桐葉洲山下最大的一樁怪事,妖族軍帳兵馬,從頭到尾都對大泉京城圍而不攻。

  因為那場聲勢浩大的結盟,在大泉王朝國境內的桃葉渡舉辦,故而又被稱為「桃葉之盟」。

  崔東山嘖嘖道:「可憐了周肥兄。」

  姜尚真盤腿而坐,雙手籠袖,「誰說不是呢,還好胭脂圖上的仙子姐姐們,可以為我寬慰人心。」

  桐葉洲本土修士,對玉圭宗神篆峰,在許多大事上的姿態太過軟弱,早就心生不滿,再加上玉圭宗的下宗選址寶瓶洲書簡湖,與大驪宋氏關係莫逆,韋瀅更是從真境宗宗主位置上升任的上宗宗主,所以桐葉洲本土修士,都覺得從姜尚真到韋瀅,都私心太重,吃相難看,想要兩頭靠,只會兩頭不靠,一直在以桐葉洲一洲利益的損失,換取玉圭宗一宗的利益。

  最簡單的道理,姜尚真與當代大天師關係如此之好,若是與龍虎山天師府結盟,姜尚真再表現得硬氣些,一起抗拒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的南下蠶食,嚴令禁制那些跨洲渡船的登岸商貿,

  如今的桐葉洲,豈會如此處處被外人掣肘,被外人占據要津高位,還要連累自家修士低人一等?

  崔東山一臉憂心忡忡,「那邊可別起了衝突,到時候連累周肥兄裡外不是人的。」

  好像被崔東山隨手糊了一臉黃泥巴,姜尚真滿臉無奈,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別說是一幫外來遊客,就是自家姜氏子弟,或是神篆峰嫡傳,敢去招惹那些暫時是山主不記名弟子的劍仙胚子,姜尚真是不介意家法伺候的。

  所幸沒什麼衝突,那個出身蒲山雲草堂的女子,對那倆小姑娘印象極好,與她們揮手作別。

  納蘭玉牒猶豫了一下,擺擺手,作為還禮。

  只是一行仙師當中,唯一一個孩子,抬頭望向那個坐在欄桿上的白玄,問道:「你瞧個啥?」

  白玄沒理睬。

  那孩子一邊前行,一邊扭頭,始終盯著那個白玄,道:「幾塊齋戒牌,臭顯擺什麼。」

  白玄依舊沒說話,只是拿起齋戒牌,搖頭晃腦,輕輕呵氣。

  那孩子停下腳步,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當個朋友認識認識。」

  白玄放下玉牌,打了個哈欠,還是不理睬那個同齡人。

  那個女子轉頭說道:「麟子,別惹事,你這脾氣好好收一收,先前在大泉京城那邊,忘記自己闖的禍了?真不怕回了白龍洞,被你師父責罰?」

  女子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名為尤期的年輕男子,埋怨道:「你也不管管麟子?」

  尤期無奈道:「葉姑娘,你可以隨便喊他麟子,可是按照我家裡邊的譜牒輩分,麟子是我正兒八經的師叔唉。」

  那個被昵稱麟子的孩子扯了扯嘴角,不再去管坐在欄桿上的啞巴,只是望向納蘭玉牒和姚小妍,他笑眯眯抬起雙手,做了個捏臉擰頰的手勢。

  白玄一個蹦跳起身,雙手十指交錯。

  納蘭玉牒趕緊轉頭說道:「沒事,你別亂來,曹師傅又不在。」

  那個孩子嗤笑一聲,大步離去,只是腳步不快,依舊落在衆人身後,轉過頭,開口言語卻無聲,都不是什麼心聲言語,而是微微張嘴,笑著說了兩個字,孬種。

  白玄一踩欄桿,惱火道:「煩死小爺了!」

  因為曹師傅叮囑過他們,不能輕易泄露劍修身份。

  他又不像程朝露那個隱官大人的小跟班小狗腿,會天天纏著隱官傳授拳法。

  白玄可是暗中發過誓的,在這浩然天下,要學那隱官大人,只要是與人捉對廝殺,一場不敗!

  如果可以祭出飛劍,白玄早他娘打得那個欠揍的小崽子哭爹喊娘了。

  小胖子程朝露冷不丁一步跨出,摘下包裹,放在地上,然後一言不發,走向那個白龍洞輩分極高的同齡人。

  那個麟子唯恐天下不亂,側身而走,轉頭望向那個瞧著就傻乎乎的小胖子,勾手掌,示意來來來,只要你先動手,就別怪我不客氣。

  尤期察覺到不對勁,快步來到師叔麟子身邊,半開玩笑道:「行了行了,師叔你一個中五境修士,與這些孩子較勁什麼。」

  麟子斜眼那兩丫頭片子,微笑道:「只是洞府境而已。」

  尤期和顔悅色與麟子言語之時,又以心聲與那小胖子說道:「退回去,別惹事,不然你們師門長輩來了,都吃不了兜著走。」

  涼亭內,崔東山忍住笑,嘖嘖稱奇:「白龍洞修士,挺橫啊。」

  姜尚真伸出一根手指,揉著太陽穴,「頭疼。白龍洞祖師,好像才是個元嬰。」

  不過如今白龍洞修士,確實有資格在桐葉洲橫著走,不是境界什麼高不高低不低的,而是大勢在身。

  姜尚真問道:「不管管?」

  崔東山搖搖頭,「我來收場就是了。這些劍仙胚子,也該是時候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了。太看重自己,太看輕自己,都不好。以後到了落魄山,除了等到他們境界再高些,能夠下山歷練去,不然在山上就很少有這樣的出手機會了。沒有今天黃鶴磯這場風波,我也會讓他們在雲窟福地別處,與外人發生點爭執。」

  既然崔東山都這麼說了,姜尚真就繼續看熱鬧,如果因為這點事情,害得自己被山主記帳本上,丟了首席供奉的寶座,姜尚真回頭能把白龍洞老祖師打出屎了。

  崔東山凝神望去,突然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何我能打開白玉簪子的山水禁制?」

  姜尚真點頭道:「自然是陳平安早就留下了線索,我猜只有你打得開。」

  崔東山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先生在太平山祭劍一洲,當真只是劍仙風流,或是意氣用事嗎?」

  姜尚真笑道:「陸芝,齊廷濟,劉景龍,謝松花,宋聘在內,所有劍仙,都知道隱官大人重返浩然天下了。」

  崔東山轉過頭,一臉震驚道:「周肥兄的小腦闊兒賊靈光啊。」

  姜尚真抱拳,「過獎過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那邊。

  程朝露深呼吸一口氣,心中默念幾句拳訣,千趟樁架萬趟拳,出來一勢……啥來著,算了,打了再說。

  小胖子一個重重踏地,腳下拳樁如蜿蜒蛇行,再一蹬地,高高跳起,掄起手臂,勁力飽滿,發力如炸雷,一記劈掛而出如抽鞭。

  那個面如冠玉的白龍洞年輕修士被當頭一拳,打得腦袋一歪,瞬間砸在青磚地面上,砰然一響,最後才是朝天的雙腿,頽然貼地。

  不過挨了孩子一拳,就當場暈過去了。

  程朝露一個前沖,腳背微弓,一腳貼在那人額頭上,驟然發力,踹得那個年輕人倒滑出去十數丈,狠狠撞在白玉欄桿上。

  程朝露繼續前奔,身姿驀然傾斜,躲過一條類似捆仙索的仙家法器,一手雙指並攏輕輕點地,一個身形翻轉,又躲過又一道拘押身形的術法,小胖子身形敏捷若狸貓穿林,弓腰狂奔,繼續朝那躺地上已經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的年輕人,最終一腳踹在那尤期的腦袋上,後腦勺與白玉欄桿撞擊數次,哐當作響。

  小胖子反正就只盯著這一人,很一根筋,其餘的,都不管。至於那個叫什麼林子領子啥的小傢伙,打起來沒勁,況且容易不占理,曹師傅說過,學了拳,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拳輕拳重,程朝露真怕一拳下去,就把那腦子拎不清的孩子給打殘打死了。

  這就是劍修尤其是劍仙胚子的優勢所在。

  修道之人,其中以劍修和兵家修士,最能反哺神魂,裨益體魄,所以劍修不祭出飛劍,兵家修士不施展術法神通,就會很像一位純粹武夫。

  崔東山楞了楞,「小胖子這暴脾氣,可以啊,連我都看走眼了?」

  姜尚真點頭道:「確實平時看著不像。」

  崔東山惋惜道:「這撥人當中,還是有那願意講理的,不然今兒效果更佳,白玄幾個都能撈著出劍的機會,惜哉惜哉。」

  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與那皚皚洲雷公廟差不多,都是能夠在一洲揚名的拳種。葉芸芸,與那懸竹劍、背木槍走江湖的「武聖」吳殳,身為在世武夫,都曾被評為桐葉洲歷史上的十大宗師之一,當之無愧的武學泰斗,只不過吳殳對於開山立派一事毫無興趣,對於香火傳承和拳種開枝散葉一事,比葉芸芸更不上心,都沒收過一個嫡傳弟子,而且吳殳只要出手,極重,桐葉洲一位止境武夫就是與他問拳一場,結果身受重傷,熬了不到十年就死了,吳殳不過受了點輕傷,在那場戰事中,吳殳剛好離鄉遠遊,身在中土神洲,原本打算要去問拳裴杯,故鄉山河傾覆太快,吳殳根本趕不及,只好隻身趕往南婆娑洲,在戰場上殺妖極多。

  一個身穿綠袍腰系白玉帶的清秀少年,身形一閃,站在那小胖墩身邊,伸手抓住程朝露的肩頭,用比較蹩腳的桐葉洲雅言笑道:「可以了,不然這一腳下去,真會傷及別人的大道根本。」

  程朝露收拳,默默退回納蘭玉牒那邊。

  白玄蹲在欄桿上,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腦袋上,笑道:「小狗腿,有我一半風采了啊。」

  程朝露憨憨一笑,撓撓頭,學拳後第一次出手,怪難為情的。

  姜尚真瞥了眼那清秀少年的步伐,「有點意思,是那吳殳的走樁,估計是在外鄉收了個開山弟子,很年輕的金身境。」

  崔東山撇撇嘴,「這也算年紀輕輕?碰到我那更年輕的大師姐,一拳下去,那小子還不得地上彈三彈?」

  姜尚真笑道:「崔老弟你要這麼講,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崔東山站起身,「這場架肯定是打不下去了,我去收場,周肥兄留下喝酒。」

  白龍洞昵稱麟子的那個孩子,臉色鐵青,站在清秀少年身邊,死死盯住程朝露,咬牙切齒道:「報上名號!」

  程朝露想了想,一板一眼答道:「剛有了個江湖綽號,無敵小神拳。」

  麟子氣得眼眶通紅,就要祭出一件攻伐本命物,卻被那清秀少年伸手按住肩膀,震懾心神,靈氣竟是被强行壓下,少年微笑道:「麟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出門在外,你不能太任性。」

  那孩子怒道:「郭白籙!尤期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就這麼骼膊肘往外拐?」

  清秀少年有些無奈,以心聲說道:「你忘了?尤期是龍門境修士。再不濟,再不小心,就算會挨一拳,卻不至於被那孩子一拳打倒在地,當場暈厥過去,是有高人對尤期暗中施展了定身術。」

  一襲白衣憑空出現在欄桿上,蹲那兒,笑嘻嘻道:「你們好啊,我是無敵小神拳的朋友,要打要駡要殺,都朝我來。」

  崔東山一現身,蹲欄桿上,原本坐那兒的白玄趕緊滑落在地。

  郭白籙面朝那位白衣少年,抱拳道:「晚輩郭白籙,見過仙師前輩。」

  崔東山用袖子擦臉,有些犯愁,對方有這麼個小機靈鬼,自己這還怎麼火上澆油,螺螄殼仙府裡邊的兩位護道人,也真是不稱職,竟然到現在還只是隔岸觀火,硬是不露面。有了,崔東山對那郭白籙擺擺手,示意一邊涼快去,望向那個白龍洞麟兒,說道:「你那白龍洞老祖師父,堂堂一洲山中宰相,你身為尤期的師叔,不到十歲的洞府境神仙,放眼一洲都是獨一份的修道天才,輩分身份修為,都擱著兒擺著呢,你有什麼好怕的,還有臉說我家那位無敵小神拳是孬種?不如我幫你挑個人,你們雙方切磋一場?」

  白玄眼睛一亮,伸手一巴掌按住程朝露的大腦袋,輕輕推開,大步向前,「我來我來。」

  白龍洞那孩子神色陰晴不定。

  一個站在葉姑娘身邊的年輕修士,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頭也不轉,「死開。山上君主金頂觀的譜牒修士,我惹不起,我只能撿白龍洞的軟柿子拿捏。」

  到了這一刻,黃鶴磯仙府裡邊有兩位老者,終於按耐不住,聯袂御風而至,一位是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元嬰境,一位是蒲扇雲草堂的遠遊境武夫,葉芸芸的嫡傳弟子之一。

  有他們兩位高人護道,加上這撥年輕人當中,又有金身境武夫的郭白籙,龍門境的尤期,此次歷練,可謂一路順風順水。不料竟然會在雲窟福地,莫名其妙栽了這麼個跟頭。傳出去,到底不好聽。而兩位護道人之所以沒著急露面,有更深層次的擔憂,擔心那四個孩子,與雲窟姜氏或是玉圭宗神篆峰有淵源。他們這趟遊歷雲窟福地,本身就是對姜氏和玉圭宗的一種主動示好,或者說示弱。

  不談那個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其餘兩位,金頂觀觀主杜含靈,白龍洞老祖,這兩位老元嬰,對玉圭宗神篆峰那邊的人心拿捏,始終小心翼翼,極其注意分寸火候。尤其是杜含靈,還曾私底下悄悄拜訪過大劍仙韋瀅,之後才有的那場桃葉之盟。只不過此事,杜含靈連在白龍洞老祖師那邊,都沒有提過半個字。

  見著了那個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遠遊境武夫抱拳行禮,金頂觀首席供奉則打了個道門稽首。

  崔東山笑納了,只是嘴上依舊在拱火,「怎的,仗著人多勢衆,要欺負我們幾個。我可是有先生的人,等到我先生現身,一拳一個白龍洞,一腳一個金頂觀,你們怕不怕?」

  那位遠遊境武夫再次抱拳,「這位仙師說笑了,些許誤會,不值一提。孩子們不常下山遊歷,不曉得輕重利害。」

  崔東山嘆了口氣,又是個比較講理的,煩得很,挪了挪屁股,滑落欄桿,一個屈膝蹲地,緩緩起身,抖了抖兩隻雪白袖子。

  白玄斜眼那白龍洞孩子,依葫蘆畫瓢,勾了勾手掌,說話卻無聲,就兩個字,單挑。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白玄腦袋上,訓斥道:「傻了吧唧的,一個不小心,被你一個屁崩死了這位白龍洞的中五境小神仙,到時候幾顆雪花錢賠得起嗎?得用小暑錢!你有錢?」

  姚小妍輕聲道:「玉牒姐姐有錢唉。」

  納蘭玉牒點頭道:「五顆小暑錢夠不夠?」

  白玄嗤笑道:「小爺與人單挑,一向簽訂生死狀,賠個屁的錢。」

  崔東山對納蘭玉牒說道:「這句話記得抄錄下來,以後到了曹師傅家鄉,用得著。我肯定不騙你。」

  白玄雙手負後,老氣橫秋道:「你叫林子對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的那個『林子』,很好,我也不欺負你境界比我高,年紀比我大,咱倆切磋一場,單挑,你打死我,我這邊沒人幫我報仇,我打死你,你那些白龍坑啥的,儘管來找小爺的麻煩,我只要皺一下眉頭,就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白玄已經被崔東山用手臂勒住脖子,孩子依舊在那邊咋咋呼呼,「來打我啊,打死我啊……有本事單挑啊……小爺要不是被兄弟攔著,我這一腳下去,踹你那張狗臉上,你回了家爹娘都要問你兒子在哪兒……他娘的你給小爺注意點,走夜路別落單……」

  白玄側著身,一腳踩地,一腳抬起飛快亂踹,最後還使勁吐口水,就當是祭出一記飛劍了。

  崔東山差點一個沒忍住,就將這條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

  小王八蛋怎麼這麼欠揍呢?

  崔東山覺得自己要是換成那撥譜牒仙師,也想要打死這個「舌燦蓮花」的小兔崽子。

  那一行人也沒繼續鬧騰下去,背走那個還昏死的尤期,那個被改名為「林子」、還認了個野爹的白龍洞孩子,則被姓葉的年輕女子拽走。

  雲笈峰一處姜氏私宅,陳平安睜開眼睛,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坐起身,發現床邊,鞋子朝向床榻,陳平安楞了楞,然後笑了起來。

  穿上鞋子,從桌上拿起養劍葫和狹刀斬勘,懸在腰間,走出屋子後,發現是一處山清水秀之地,並不如何豪奢,反而十分幽靜雅致,宅邸不大,前竹後水,潺潺溪澗對岸又有竹,一片竹海,蒼翠欲滴,竹影婆娑,與風月相宜。陳平安欣賞完住處風景後,縮地山河,一掌推開山水禁制,御風來到了雲笈峰之巔,與一位姜氏修士問了幾個問題,就緩緩下山,準備去往黃鶴磯。

  黃鶴磯那邊,崔東山坐回欄桿,白玄得了崔東山的同意,手腳趴在欄桿上,做出鳧水狀。

  崔東山笑問道:「程朝露,膽子這麼大?」

  小胖子悶悶道:「就我學了拳。」

  言下之意,就是曹師傅不在身邊,這麼多人裡,就我一個可以出手。

  不能丟了曹師傅的面子。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雙手撐住,搖晃雙腿,意態懶散,卻說著最傷人的言語,「小胖子,可惜你的飛劍品秩不高,修行資質,稀拉平常。別說陳李那些被帶出家鄉的『長輩』,就是白玄他們,你都比不上,是你墊底唉。」

  同樣是劍修,有那「是否劍仙胚子」、更有「是否劍仙」的差別,天壤之別。

  但是劍仙胚子裡邊,又會有高下之別,極有可能同樣是雲泥之別。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大致是穩穩當當的金丹起步,有望元嬰,運氣再好些,比如不太早夭折,別早早死在戰場上,就是上五境劍修。簡而言之,就是都有希望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修。

  這與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嬰劍修,就可以稱之為劍仙,

  在劍修這一塊,桐葉洲只比寶瓶洲略好,跟皚皚洲差不多。

  程朝露悶悶不樂,低頭說道:「私底下跟曹師傅練拳的間隙,曹師傅說了,天底下的修道之人,還有我們這些練劍之人,資質是真能當飯吃的,資質好,碗大米飯多,一碗能當別人兩三碗,這就叫祖師爺賞飯吃,不服不行,得認命。但是碗小飯少的,又餓不死人,想要多吃,長個兒,就要比別人更加勤勉修行,自己給自己開小灶。曹師傅又說了,那麼如果資質好的別人,還努力,咋辦捏,不用怕,因為也是有辦法的。」

  崔東山笑眯眯道:「什麼辦法?說來聽聽。」

  程朝露抬起頭,晃了晃腦子,有些開心,「是曹師傅傳授我的獨家心法,我不說。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還是朋友,我才說給他聽。反正白玄、玉牒他們一個個都比我聰明,我幹嘛嘮叨這個,曹師傅說過,一個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邊的道理太大,會惹人煩,所以不用著急,先餘著。」

  崔東山嗯了一聲,「難怪我家先生,會獨獨教你拳法。」

  程朝露使勁搖頭,以心聲說道:「也不是啊,是其他人不樂意學,曹師傅總不能摁著腦袋讓人學拳吧。曹師傅的拳,那麼高,多稀罕。不過跟你悄悄說個事兒,可別外傳啊,其實白玄、何辜、賀鄉亭他們幾個,都是想學的,就是抹不開面兒。曹師傅大概是曉得的,所以說了兩遍,讓我回了屋子,多走樁多立樁。」

  「這都記得住?」

  「玉牒會一句一句抄錄下來啊,我怕遺漏拳理,就經常跟她借閱,每看一頁都要給她錢嘞。我身上沒錢,玉牒就專門幫我整理了一本小帳簿。」

  「你還真給啊?」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嘛。」

  崔東山伸手拍打額頭。

  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估摸著以後會是裴錢的小跟班吧,而且還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種?

  至於程朝露這個小胖廚子,自家先生確實會很喜歡。估計朱斂也會喜歡,不說拳法什麼的,最少老廚子的一身廚藝,總算有了繼承衣鉢的最佳人選。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從來喜歡。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沒覺得不對不好。

  崔東山猛然起身再轉身,只見那黃鶴磯下邊的江河對岸,有一襲青衫穿過一道山水大門,崔東山踮起腳跟伸長脖子,使勁招手,扯開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這裡這裡!」

  青衫化虹,直奔黃鶴磯之巔,如一劍斬江,原本平靜無波的江面,江水翻湧跌宕。

  轉瞬之間,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欄桿上,笑容溫暖,伸手輕輕按住白衣少年的腦袋。

  學生還是少年,先生卻已經個子更高,愈發身材修長,所以需要微微彎腰與學生言語了。

  都沒說什麼。

  姜尚真緩緩走來,陳平安跳下欄桿,崔東山立即跟著落地。

  白玄呵呵一笑,這只大白鵝,到了隱官這邊,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

  白玄突然察覺到不妙,今兒的事情,要是給陳平安知道了,估計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裡去,白玄躡手躡腳就要溜之大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腦袋。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小姑娘,立即覺得有人撐腰了,便是性情軟糯的姚小妍,都有些憤憤不平,是一份姍姍來遲的不高興。

  白玄趕緊提醒一旁的小胖子:「一人做事一人當,程朝露,拿出點武夫氣魄來。今兒這事,我對你已經很仁至義盡了。嗯?!」

  程朝露縮了縮脖子,哦了一聲。

  陳平安聽過了納蘭玉牒乾脆利落的一番稟報軍情,瞪了一眼崔東山。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裝傻。

  陳平安說道:「做得挺好,以後也要抱團,不管是誰,都不能被外人欺負。不過別忘記我先前說過的約法三章。」

  納蘭玉牒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開始大聲背書,「第一,儘量不打打不過的架,不駡駡不過人的人,咱們年紀小,輸人不怕丟臉,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仔細記帳,好好練劍。」

  「第二,占住道理的事情,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就認真打,好好打,但是出手必須有分寸,絕對不許與人輕易分生死。第三,打不過就別逞强,麻溜兒趕緊跑路,萬一跑不掉,就先低頭認錯,然後找曹師傅,找回場子。」

  「約法三章之外,還有一句附言:總之,打架之前的裝孫子,是為了打完架之後當爺爺!」

  每天喜歡雙手負後的白玄,今兒比較心虛,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獎納蘭玉牒。

  崔東山跟著飛快拍掌,沒有聲響的那種,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獨門絕學,不傳之秘。

  不愧是先生!

  聽聽,這番傳道授業解惑,言語質樸,道理淺顯,環環相扣,無懈可擊……

  陳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硯石,說道:「輕了點,可以再多裝五六斤的。」

  程朝露使勁點頭,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顔,陳平安立即對小姑娘微笑道:「女孩子不用背那麼多。」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兩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傢伙,「對不對啊,白玄大爺?」

  白玄嬉皮笑臉道:「小爺,是小爺。」

  在陳平安這邊,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氣概。

  這個小混不吝,立即給崔東山手臂掐住脖子,往後拽去,「走,咱哥倆去涼亭那邊談談心。」

  白玄立即哀嚎起來道:「曹師傅救我!」

  陳平安攔下崔東山,瞥了眼黃鶴磯那處螺螄殼道場府邸,對程朝露這幫孩子笑道:「你們先回雲笈峰。」

  孩子們大搖大擺離開黃鶴磯,先去河邊渡口,再去對岸返回雲笈峰,無精打采的白玄,在見不著崔東山的地方,立即雙手負後,駡駡咧咧,說那個白龍洞小崽子,遲早要挨上小爺一劍。

  黃鶴磯那邊,姜尚真很快也告辭離去,說是去趟老君山,有位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邊逛呢,將一座涼亭讓給先生學生兩人。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閃而逝,隔絕天地。

  陳平安落座後,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是剛好在桐葉洲?」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先生你說巧不巧。」

  陳平安將信將疑,沉默片刻,環顧四周,輕聲道:「見著了你,又覺得是在做夢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萬確,沒有萬一。」

  陳平安點點頭,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夢中夢夢複夢,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雲煙世界,生滅須臾,如真如幻,但見黃鶴磯頭明月當空,教人不覺啞然,無言觀水,默對江心一輪月。返神自照,出門橫江一大笑,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不怕大夢一場曇花現,心中栽種道樹萬年春。

  陳平安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朝崔東山招招手,然後面朝亭外江水。

  崔東山挪了位置,坐在先生一旁,一起眺望遠方。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崔東山的肩膀,問道:「還好吧?」

  崔東山點頭笑道:「很好。見著了先生,就更好了。」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擊自己心口,問自己的學生:「還好?」

  崔東山還是點頭,「也還好。先生呢?」

  陳平安一樣點頭,「也還好。」

  陳平安雙手撐在膝蓋上,「落魄山那邊?」

  崔東山笑了起來,「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個來見先生,討駡挨揍不是?」

  沉默片刻,崔東山笑道:「與先生說個好玩的事兒?」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忍住笑,「有個名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山巔境,在中土神洲和寶瓶洲都闖出了偌大名聲,當年戰事結束後,找她問拳之人,絡繹不絕,然後我就遇到個去問拳的英雄好漢,那哥們才七境,與我信誓旦旦說,打她完全沒壓力,一拳過後就可以躺地上睡覺,安心等著醒過來,只管找她賠錢要醫藥費,拳也切磋了,錢也掙著了。」

  陳平安一臉疑惑,震驚,然後眼睛裡邊都是笑意,最後卻有些傷感。

  陳平安無奈道:「難怪會有人願意與曹慈問拳四場。」

  崔東山嗯了一聲,「因為她覺得師父都輸了三場,當開山大弟子的,得多輸一場,不然會挨板栗,所以明知道打不過,架還是得打。」

  陳平安抬起一手,撓撓頭,「這樣啊。」

  沉默片刻,陳平安眯眼笑道:「那我豈不是得連贏曹慈七場才行?至於行不行,總得試試看。看來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崔東山轉過頭,「嘛呢嘛呢,這位姐姐怎麼偷聽我和先生說話?!」

  陳平安轉過身,姜尚真身邊站著一位黃衣女子,剛到沒多久,照理說是聽不見自己的言語,不過有姜尚真和崔東山這兩個在,難說。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立即舉起雙手,「天地良心!」

  果不其然,她笑道:「沒有多聽,就最後那句聽著了,要連贏曹慈七場,讓人佩服。不是有心偷聽,而是你言語之時,武夫氣象有點嚇人,就一個沒忍住。」

  她抱拳,「所以在這裡先與你道一聲歉。」

  女子絕美,比一座涼亭還要亭亭玉立了,跟姜尚真站在一起,很般配。

  陳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亭外女子,正是蒲山雲草堂主人,止境武夫葉芸芸。桐葉洲武道歷史上的十大宗師之一,當今武學第二人。

  一身宗師磅礡拳意,又是黃衣,很好認。

  葉芸芸眼神熠熠,問道:「能否與你切磋一場?」

  陳平安擺擺手,「沒必要,看得出來,雲草堂門風很好。」

  這是什麼道理?

  葉芸芸疑惑道:「同境問拳,砥礪武道,不是理由?機會難得,你雖是前輩,也該珍惜幾分?如今桐葉洲,吳殳未歸,就只有晚輩一位十境武夫。」

  葉芸芸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當中,除了曹慈之外,最為年輕的一個,雖說極有可能,不用太久,就會被那個鄭錢,或是雷公廟沛阿香的一位嫡傳弟子,給頂替位置。可目前依舊是葉芸芸年紀最輕。所以既然對方沒有否認「同境」一說,就肯定是同為十境武夫了。

  陳平安神色平靜。

  而姜尚真和崔東山都神色古怪。

  葉芸芸愈發疑惑,「難道前輩這次遊歷桐葉洲,不為問拳蒲山雲草堂而來?」

  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遊歷,幾乎都是奔著同境切磋而去,極少有例外。

  葉芸芸不覺得一個境界足夠的純粹武夫,會拿與曹慈問拳的勝負開玩笑。

  陳平安說道:「其實我是晚輩。」

  葉芸芸恍然,先前那些武運湧向桐葉洲,看來是此人剛剛從九境躋身十境?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對方年紀更大,按照江湖規矩,確實依舊可算自己的晚輩。

  但是如此一來,葉芸芸就有了問拳的理由,一個外鄉武夫,在家鄉以最强二字破境,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問拳。也就是吳殳不在桐葉洲,不然根本輪不到她來問拳。

  葉芸芸鄭重其事抱拳不言語。

  一座座螺螄殼仙家府邸,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涼亭這邊,天大的熱鬧,還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已經悄悄開啓鏡花水月。

  因為黃衣芸要與人問拳!

  可惜涼亭那邊設置了山水陣法,瞧不見裡邊那位純粹武夫的面容,莫不是武聖吳殳返鄉了?

  陳平安瞥了眼螺螄殼府邸那邊,不少修士都走出了山水禁制,在那白玉欄桿或靠或坐,所以哪怕原本願意切磋一場,也徹底沒了那份心思。

  一個獨自遊歷桐葉洲的年輕女子,先乘坐一條中土跨洲渡船到達扶乩宗舊址,她再從大泉王朝一直北上,沿著一條曾經走過的路線,一直往北走,期間走過了那座淪為廢墟的狐兒鎮,那座邊陲客棧也沒了,一路遊歷,千山萬水,熟悉又陌生。她一直走到了天闕峰那座小拱橋,然後突然不願意就此回家了,她就原路返回,一路走回大泉王朝,路過蜃景城,登上照屏峰,再下山,最終還一路南下,打算去桐葉洲最南邊的驅山渡看一眼,看過了驅山渡,發現自己還是不太想返回寶瓶洲,就乾脆去了玉圭宗,猶豫半天,才捨得花錢遊歷雲窟福地,而且打定主意,只去老君山的儲君之山走一趟,因為聽說那邊的硯山,可以白撿可以拿來製造硯的石材,萬一又像當年,給自己撿著漏呢?萬一呢。

  於是她在硯山那邊一待就是好多天,還真挑中了幾塊不錯的硯石,給她收入方寸物當中。

  然後今天,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看見了四個孩子,一眼便知的劍仙胚子,然後她收斂心神,隱匿身形,竪耳聆聽,聽著那四個孩子比較小心謹慎的輕聲對話。

  崔東山猛然轉頭望向江水對岸,饒是他都覺得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如此無巧不成書的事情?

  姜尚真的心神緊隨其後,好傢伙,悄悄打破了山水禁制都無人察覺?那幫看守渡口的供奉、客卿都是飯桶嗎?

  黃鶴磯對岸處,大地驀然震顫,整條江水竟是為之一滯,一個身穿黑衣的年輕女子呆滯許久,然後拔地而起,落在涼亭附近,她背對涼亭,面朝那葉芸芸,只說了一句話,「你也配跟我師父問拳?!」

  遠遠看熱鬧的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句玩笑話,但是無一人敢笑出聲。

  一襲青衫一步掠出涼亭,來到她身邊,他一隻手輕輕抬起,雙指彎曲,在那年輕女子腦袋上,輕輕敲了一個板栗,嗓音溫醇,「怎麼跟前輩說話呢。」

  年輕女子使勁皺著臉,轉頭看一眼師父,總怕是做夢。她都不敢哭出聲,害怕一個不小心,夢就給自己吵醒了。

  陳平安手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晃了晃,微笑道:「呦,都長這麼高了啊,都不跟師父打聲招呼?」

  裴錢終於側過身,低下頭,輕輕喊了聲師父,然後傷心道:「好多年了,師父不在,都沒人管我。」

  陳平安嘆了口氣,又使勁敲了個板栗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然後笑著望向那個黃衣芸,抱拳還禮。

  葉芸芸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個年輕面容、佩刀懸酒壺的青衫男子,他的臉色與眼神,好像是在誠心道歉,卻又好像是在說……別問拳了,你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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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38:52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三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

  崔東山與姜尚真對視一眼。

  一個說姜道友你是地主,理當由你負責收場,一個說崔道友你別撂挑子,這黃鶴磯尚未崖刻你那篇千古雄文,不能說沒就沒了。

  一旦兩位止境武夫,徹底放開手腳相互問拳,又不願挪個地方比拼拳腳功夫,一拳一座涼亭掀翻滾落江水,一腳一大片白玉闌幹粉碎,一座聚寶盆的黃鶴磯能否留下半座,還真不好說。

  所幸陳平安對姜尚真說道:「我們先回雲笈峰。」

  然後陳平安朝那黃衣芸再次抱拳,「晚輩曹沫,回頭再與前輩請教拳理。」

  葉芸芸只覺得彷彿天地重量驟然一輕,她抱拳還禮。

  姜尚真立即與年輕山主拱手致歉,其實他今天擅自將葉芸芸從老君山帶來黃鶴磯,本就是有幾分私心,真要打得雲窟十八景變成十七景,姜尚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反正福地還有七八處候補景點,只不過負責黃鶴磯事宜的姜氏子弟和供奉客卿,事後免不了要在姜氏祠堂那邊撒潑。

  裴錢跟著抱拳,與葉芸芸說道:「晚輩鄭錢,今天多有得罪,將來只要有機會,就去雲草堂拜訪葉前輩。」

  葉芸芸點點頭。

  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崔東山離開黃鶴磯,先生師父,學生弟子,無巧不成書,三人竟然齊聚異鄉。

  師父好像在想事情,裴錢就一路跟著,沒說話,崔東山則在那邊一個人掰手指頭,不知道碎碎念叨個什麼。

  陳平安在走下黃鶴磯,在江邊渡口停步,突然說道:「我想好了,落魄山下宗,就選址在這桐葉洲,只是具體位置,我還需要走一趟老君山的山河圖。」

  崔東山抬起袖子,振臂高呼,「先生英明,深謀遠慮,高瞻遠矚,功蓋千秋……」

  落魄山不但要從仙家山頭升為宗門,還要再來個下宗!

  這意味著先生已經下定決心,等他返回家鄉,就不會再刻意隱藏落魄山的底蘊了。不但如此,還要順勢一舉創立下宗,讓浩然天下的東線三洲,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全部嚇一大跳。

  陳平安無奈道:「你可拉倒吧,給我消停點。」

  崔東山當下這副德行,跟劍氣長城那座牢獄裡邊的飛升境化外天魔,挺像的。

  當年在那遠遠鄉,擔任年輕隱官的年輕山主,當時是覺得化外天魔霜降與學生崔東山挺像的。

  大概這就是一位遠遊客返鄉與否的最大區別了。

  崔東山立即閉嘴。

  落魄山如今都不是宗門,在寶瓶洲都無甚名氣,而這位剛剛尚未真正歸鄉的年輕山主,就已經想著創立下宗了。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頭成為宗字頭,絕對不是一種輕鬆的事情,想要再建造下宗,已經是登天之難,尤其是跨洲選址下宗,自然是比登天更難,一是難以獲得中土文廟的點頭許可,需要消耗宗門功德,再者難在入鄉隨俗,水土不服,玉圭宗荀老前輩為何要讓姜尚真捎那句話給自己?又為何是姜尚真擔任書簡湖真境宗的首任宗主?

  同樣是作為下宗,骸骨灘披麻宗在北俱蘆洲的立足,同樣歷經坎坷,不得不數次更換選址,一路南遷到一洲最南端,最後還是靠著與鬼蜮穀京觀城的對峙廝殺,才好不容易站穩了腳跟。雖說這一切,都在披麻宗上宗的算計之中,其實一開始就是奔著壁畫城神女圖而去。但是披麻宗先前幾次駐足的風雨飄搖,北俱蘆洲修士的待客之道,確實讓披麻宗老一輩修士苦不堪言。

  這就像許多世族豪閥出身的官宦子弟,在地方為官,一樣會百般不順,明面上一團和氣,暗地裡阻力重重,處處穿小鞋,當年驪珠洞天歷史上的首任縣令吳鳶,作為國師弟子,豪閥女婿,還不是被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那些大姓家族聯手排擠得灰頭土臉,換成尋常毫無靠山的寒族官員,說不定反而不至於如此難堪。這裡邊涉及到太多的人情世故和宦海風波,涉及到十大族四大姓與大驪宋氏的掰手腕,所以又比如吳鳶飽受排擠,升遷緩慢,最終黯然離開,平調遠去舊朱熒王朝中岳山腳擔任郡守,而之後的袁正定和曹耕心,兩位上柱國姓氏子弟,在龍州的仕途反而就要順暢許多,這就又是官場上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裴錢神采奕奕,反正師父說什麼就是什麼。

  只要師父在自己身邊,她就不用擔心犯錯,不用擔心出拳的對錯,不用想那麼多有的沒的。

  師父在,她就會很安心,天不怕地不怕。

  裴錢下意識就要伸出手,去攥住師父的袖子。只是裴錢立即停下手,縮回手。

  陳平安問道:「咱們落魄山,如果假設沒有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單憑在大驪宋氏朝廷,以及山崖、觀湖兩大書院記載的功德,夠不夠破格升為宗門?」

  崔東山有些猶豫。

  陳平安補充一句,「而且我們倆,不計算在內。」

  若是無法一劍打開天幕,去往第五座天下。

  那就只好按照規矩行事了,需要以功德換取關牒。

  既然趙繇能夠憑此重返浩然天下,那他陳平安就一樣可以去往嶄新天下。

  至於是否自己一劍功成,並不重要,如今的陳平安,若是能夠與左師兄重逢,肯定二話不說,就是師兄弟聊完天,就厚著臉皮請師兄幫忙仗劍開路。如果師兄不肯出劍,那他就搬出先生。

  「一個山頭一座仙府,能否升為宗門,有無上五境修士,甚至都不可以是供奉、客卿,必須是自家一脈譜牒嫡傳,自古就是浩然天下的一條山水鐵律,不過如今天下形勢有變,尤其是四洲山河破敗不堪,確實還是可以商量的,中土文廟為了儘早穩固山河氣運,一些個曾經的宗門候補山頭,如先生所說,『破格』升任宗門,確實是有希望的。」

  崔東山抬起雪白袖子,伸出爪子輕輕撓著下巴,答道:「不過落魄山積攢下來的功德,明面上還是稍稍不夠,難以服衆。但是如果三方在桌面底下明算帳,其實夠格了,很夠。」

  「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落魄山暫時還不用太過招搖,未來的升任宗門和下宗選址,需要同時進行,甚至極有可能,會在桐葉洲選址萬事俱備之時,十年,至多十年,到時候再來與大驪皇帝和兩洲書院開這個口,反正落魄山又不是說書先生在天橋底下講故事,得讓人隔三岔五就要一驚一乍。」

  陳平安輕輕點頭,隨即疑惑道:「至於你所謂的『很夠』?怎麼講?」

  崔東山開始掰手指頭,「玉璞境米裕,元嬰境崔嵬,咱們這兩位老劍仙、大劍仙,戰功其實都不小,不過先前身份都掛靠在了披雲山那邊,不顯山沒露水的,只等先生回了落魄山再做定奪。夫子種秋在西岳山頭,既出拳殺敵,也幫忙運籌帷幄,很不錯,還幫著落魄山與風雪廟和西岳山君那邊,積攢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隋右邊雖然遲遲未能躋身元嬰劍修,但是大驪功勞簿上還是有些的,只要她認祖歸宗,又是一份可以劃歸落魄山的不小戰功。反正真境宗第三任宗主,是劉老成,與先生是老朋友了,在這件小事上不會太過斤斤計較。至於盧白象和魏羨,暫時還沒必要表明身份。至於大師姐,更是了不得,在金甲洲和寶瓶洲戰場上,殺敵無數,掙的戰功,比兩位劍仙還大,北俱蘆洲年紀最大的一個止境武夫王赴訴,眼饞大師姐的習武資質,那臭不要臉的老莽夫,挖牆腳挖到咱們落魄山來了,差點沒跪在地上求大師姐當徒弟……」

  裴錢輕輕咳嗽一聲。

  崔東山立即乖乖轉移話題,「此外還有先生從劍氣長城拐來的那位長命道友,也有一樁天大的山水功德在身,大驪宋氏對此心裡有數。」

  陳平安糾正道:「什麼拐,是我為落魄山誠心誠意請來的供奉。」

  崔東山小聲道:「先生,如今長命道友擔任落魄山掌律。」

  陳平安楞了一下,「長命不是與韋文龍一起坐鎮賬房?」

  因為在陳平安最初的設想中,長命作為世間金精銅錢的祖錢大道顯化而生,最適宜擔任一座山頭的財神爺,與韋文龍一虛一實,最合適。而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頭仙師,想要擔任能夠服衆的掌律祖師,需要兩個條件,一個是很能打,術法夠高拳頭夠硬,有資格當惡人,一個是願意當沒有山頭的孤臣,做那飽受非議的「獨-夫」。在陳平安的印象中,長命每天都笑意淡淡,溫婉賢淑,脾氣極好,陳平安當然擔心她在落魄山上,難以站穩腳跟,最重要的,是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對於自己心目中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師,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要求,那就是對方能夠有膽子、有魄力與自己頂針,較勁,能夠對自己這位經常不著家的山主在某些大事上,說個不字,並且立得定幾個道理,能夠讓自己哪怕硬著頭皮都要乖乖與對方認個錯。

  所以落魄山掌律一職,是陳平安心目中最為關鍵的一個位置。

  原本按照陳平安的最初設想,是交由夫子種秋從供奉升任一山掌律。

  雖然打亂了自己的既定安排,陳平安卻沒有流露出半點神色,只是緩緩思量,小心斟酌。

  裴錢突然說道:「師父,長命擔任掌律一事,聽老廚子說,是小師兄的鼎力舉薦。」

  陳平安笑了起來,「那你覺得長命擔任掌律,效果如何?」

  裴錢點點頭,實誠道:「師父,有一說一啊,我反正是跟她聊不到一塊了,但她應該會是個不錯的掌律,長命喜歡認死理,六親不認,但是她講道理,又不會擺出那種跟人爭吵的架勢,能夠打蛇七寸,一兩句看似輕飄飄的軟話,就可以讓人忌憚。長命每天遇見誰都笑眯眯的,一開始覺得很和藹可親,可看久了,其實怪滲人的。」

  陳平安鬆了口氣,「這就好。」

  陳平安眯眼道:「既然是宗門了,咱們落魄山,遲早還是需要一位能夠經常拋頭露面的上五境修士,又不能是供奉客卿,有點麻煩。實在不行,就只好跟披雲山借個人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可以啊,剛好讓那米裕來唄?反正他一開始就覺得當個供奉太見外,又早有鋪墊,從披雲山客卿擔任落魄山道統法脈的嫡系,比較水到渠成,外人都會習慣性誤認為是披雲山魏大山君的成人之美。米裕身在北俱蘆洲彩雀府多年,每隔幾個月就要飛劍傳信披雲山,詢問先生回了麼,到家麼。估計再沒個山主的消息,米劍仙就要安心在那邊開枝散葉了。」

  陳平安搖搖頭,「最好別是什麼劍修,太嚇人。」

  崔東山小聲道:「正陽山和清風城如今可都是宗門了,正陽山甚至都有了下宗,就在那劍修胚子最多的中岳地界,這些年大肆擴張,風生水起得很吶,清風城許氏也希望能夠在南邊選址下宗,如今正在通過身為姻親的上柱國袁氏,幫忙在大驪京城那邊四處打點門路。」

  陳平安笑問道:「正陽山終於有一位上五境劍仙了?是那位曾經通過閉關躲著李摶景問劍的祖師?」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先生妙算無窮!」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咱們落魄山就只好打腫臉充胖子,硬著頭皮推出一位租借而來的玉璞境劍仙了。不然正陽山和清風城反而容易成天胡思亂想,睡不好覺。」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到了寶瓶洲後,返回家鄉路上,我們記得繞開正陽山和清風城,不然擔心一個沒忍住,我就要去祖師堂做客了。」

  崔東山說道:「學生記住了,路上會提醒先生睜隻眼閉隻眼。」

  陳平安最後說道:「現在我是怎麼想的,不意味著我們回了家就一定怎麼做,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霽色峰,我們再一起商議。」

  崔東山輕輕點頭。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句。

  時時在法中,處處法無礙。

  崔東山伸手擋在嘴邊,小聲嘀咕道:「先生,大師姐剛才想要攥你袖子哩。」

  裴錢滿臉漲紅,怒道:「大白鵝!」

  陳平安滿臉笑意,抬起手臂,抖了抖袖子,「只管拿去。」

  裴錢哪裡好意思,惱羞成怒,一手肘打在崔東山的肩頭,大白鵝立即悶哼一聲,當場橫飛出去,空中旋轉無數圈,落地翻滾又有七八圈,直挺挺躺在地上。

  陳平安問道:「姜尚真此舉?」

  崔東山一個鯉魚打挺起身,點頭道:「雲草堂是如今桐葉洲難得的一股山澗清流,姜尚真大概是希望他的葉姐姐,與咱們落魄山趕緊混個熟臉,方便以後多多往來。畢竟等到水落石出,咱們公開選址下宗,以黃衣芸的清高性情,未必願意主動靠上來。等到咱們在這邊開宗立派,那會兒蒲山差不多也跟金頂觀和白龍洞鬧掰了,雲草堂與我們結盟,火候剛好。姜尚真肯定猜出了先生的想法,不然不會多此一舉。周兄弟當供奉,鞠躬盡瘁,沒的說。」

  渡口這邊,一艘渡船尚在江心飄蕩,除了他們三個,再無外人。這要歸功於姜尚真的一擲千金,至今雲笈峰和老君山不少遊客還被堵在門口,不得通過黃鶴磯去往別處景點。除非有膽子、有實力學那裴錢,破開山水禁制。

  其實江上有一條雲橋,先前程朝露幾個的往來,就是以此過江,若是尋常修士在黃鶴磯那邊鳥瞰大江,卻會看不真切,免得妨礙景色。

  陳平安停步在渡口,顯然是有乘船過江的打算。

  先前自己和裴錢,師徒兩人先後渡江,動靜都不小,江水翻湧,害得一葉扁舟起伏不定,撐船老蒿師嘀嘀咕咕,多半是在那駡駡咧咧。

  所以陳平安想要親口道一聲歉。這跟在此擺渡掙錢的老舟子是誰,什麼境界,會不會是那喜作漁夫吟的隱士高人,沒有關係。

  陳平安在等待渡船靠近的時候,對身旁安安靜靜站立的裴錢說道:「以前讓你不著急長大,是師父是有自己的種種憂慮,可既然已經長大了,而且還吃了不少苦頭,這樣的長大,其實就是成長,你就不用多想什麼了,因為師父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何況在師父眼裡,你大概永遠都只是個孩子。」

  裴錢嗯了一聲,小聲說道:「師父在,就都好,不會再怕了。」

  陳平安轉過身,伸出手掌比劃了兩下,一個是當年師徒離別時裴錢的身高,一個是陳平安心中以為重逢時裴錢的個子,還沒到如今裴錢的肩頭,笑道:「說歸說,其實師父心裡邊,還是挺失落的,個子一下子竄這麼快,師父總覺得沒照顧好你,以後都得補上,對了,這些年抄書沒落下吧?」

  裴錢展顔笑道:「沒呢。」

  陳平安想了想,「至於壓境餵拳,就算了啊。師父先前破境沒多久,就結結實實挨了一拳,受傷不輕,你看黃衣芸與師父問拳,都沒敢答應不是?」

  裴錢臉上苦著臉,眼中卻忍著笑。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擦掉裴錢渾然不知的眼角淚水,輕聲道:「還喜歡哭鼻子,倒是跟小時候一樣。」

  崔東山在一旁哀怨道:「先生,學生其實亦有好些辛酸淚,都可以掬在手心映明月了。」

  「滾。」

  「好嘞。」

  渡船都沒真正靠岸,那老舟子以手中竹蒿抵住渡口,讓渡船與渡口拉開一段距離,沒好氣道:「乘船過江,一人一顆雪花錢,客官捨不得掏這冤枉錢?」

  陳平安抱拳道:「先前舉動無禮,與老先生道歉。言語誠意不太夠,那就花錢權當賠罪。」

  裴錢跟隨師父一起抱拳致歉,只是她遠遠不如先生會說話,就沒開口。

  老舟子立即笑逐顔開,趕緊鬆開竹蒿,渡船輕輕撞在渡口上,「姜氏掙錢路數太黑心,都有了那河上雲橋,還昧著良心讓我擺渡撐船,若非寄人籬下,有規矩在,不然今兒過江,就不讓客官掏腰包了。」

  陳平安給了三顆雪花錢,老舟子收入袖中,撥轉船頭,側身靠岸,老人站在小舟船頭那邊。

  三人登船,陳平安坐在船頭那邊,裴錢與師父並排而作,雙手握拳輕放膝蓋,崔東山獨自坐在小船中央,拋了一隻袖子入水,好像在用袖子釣魚。

  小船緩至江心。

  老蒿師突然轉頭道:「客人瞧著像是一位飽腹詩書的讀書人,恕我冒昧,敢問何謂參禪?」

  陳平安笑道:「問個佛心是什麼,不知即是參禪。」

  老蒿師細細咀嚼一番,點頭贊賞道:「夫子恁大學問,此語有真意。老頭兒我在此撐船多年,問過好些讀書人,都給不出夫子這般好答。」

  有此捫心一問,是心動起念,由此想去是修行,自覺不知是心定,若能以此捫心問不停,便是漸次修佛去靈山,最終心有靈山不遠求,不外求。

  陳平安補了一句,「是我與書上聖賢借來的答案。」

  崔東山趕緊抬頭,澄清道:「別別別,自古書上無此語,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先生何必謙讓。」

  老蒿師點頭道:「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來的答案,心中早有此答,只等今夜此問。」

  陳平安笑道:「我叫曹沫,老前輩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老蒿師搖頭道:「學無長幼,達者為先,夫子確實不用如此謙讓。不過夫子有個好名字啊,世間最出名之『曹沫』,本就是刺客列傳第一人,關鍵是能夠先輸後贏,韌性後勁十足。夫子既然與此人同名同姓,相信以後成就,只高不低。」

  陳平安趕緊嘴上說不敢想不敢想,偷偷瞥了眼崔東山,崔東山立即還了個眼神,示意先生多想了。

  陳平安鬆了口氣,差點誤以為眼前老舟子,就是那曹沫,豈不尷尬。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星夜趕科場。人生忙碌不停歇,何苦來哉。」

  老蒿師自顧自感慨一番,忍不住又轉頭問,「夫子可知曉蘇仙所說的人生十六賞心事?」

  陳平安點頭道:「月夜攜友行舟崖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是蘇子所謂的第一賞心悅事。」

  老蒿師使勁撐起一竹蒿,一葉扁舟在水中去勢稍快,「蘇仙豪邁,我倒是覺得良辰美景十六事,都比不上個『今日無事』。」

  陳平安笑道:「老先生所說甚是,只不過道在瓦甓,忙碌是修行,休歇是修心,一日有一日之進境。話說回來,如果能讓今日忙碌時變成個今日無事,便是個道心裡外皆修道、我乃地上一真人了。」

  老蒿師輕輕撐蒿劃水,漣漪陣陣,小舟飄搖,「夫子此語真真妙哉。所有金丹客與陸地神仙,都該聽一聽夫子此語,人心炎炎酷暑中,可得一劑清涼散。」

  陳平安拱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裴錢只是一言不發,她坐在師父身邊,江上清風拂面,天上明月瑩然,裴錢聽著先生與外人的言語,她心境祥和,神意澄淨,整個人都逐漸放鬆起來,寶瓶洲,北俱蘆洲,皚皚洲,中土神洲,金甲洲,桐葉洲。已經獨自一人走過六洲山河的年輕女子武夫,微微閉眼,似睡非睡,似乎終於能夠安心小憩片刻,拳意悄然與天地合。

  到了對岸渡口,陳平安與裴錢下船登岸,崔東山卻說要沒過癮,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讓先生等他片刻。

  陳平安就與裴錢散步江邊。

  那老蒿師笑呵呵接過兩枚雪花錢,崔東山站在船頭一邊,嬉皮笑臉道:「常在河邊走,小心錢燙手。」

  老蒿師好像沒聽明白白衣少年的怪話,只管撐船掙錢,去往黃鶴磯那邊的渡口。

  崔東山一個蹦跳,輕飄飄踩在船欄上,雙手負後,緩緩而行,「昔年名高星辰上,如今身墮瘴海間。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

  老蒿師置若罔聞。

  崔東山又笑道:「慣向北斗星中騎木馬,東山卻來水上撐鐵船。」

  老蒿師瞥了眼那俊美少年,笑道:「星君酌美酒,勸龍各一觴。」

  各自道破對方的根腳,只不過都留了餘地,只說了一部分大道根本。

  崔東山說了這位在雲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那與東海觀道觀大有淵源,是昔年曾經遠遊北斗星辰、最終留守人間一顆金丹的仙家黃鶴。

  而老舟子則一語道破了崔東山這幅皮囊的出處,曾經是昔年一條古蜀國老龍,能夠飛升星河,有幸被北斗仙君勸過酒。

  只不過言語談及的,只是各自一副皮囊,都很歲月悠久,遠古時代,估計還能算半個「故友道友」。

  崔東山譏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藕花福地曾經有個名叫隋右邊的女子,畢生心願,是那願隨夫子上天臺,閒與仙人掃落花?若是被她知道,曾經那個劍術神通的自家先生,只差半步就能夠成為福地飛升第一人,如今卻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鶴氅,當這每天擺渡掙幾顆雪花錢的落魄舟子,還要稱呼別人一口一個夫子,會讓她這個弟子,傷透了心肝肺?那你知不知道,其實隋右邊一樣離開了福地,甚至還當了好幾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你們倆,就沒見面?難道老觀主不是讓你在此地等她結丹?」

  老舟子喟嘆一聲,「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留下一個「江淮斬蚊」的仙人事跡,正是此時撐蒿之人。

  所斬蚊蠅,自然不是尋常物,而是一頭能夠悄悄竊食天地靈氣的玉璞境妖物,這頭幾乎無跡可尋的天地蟊賊,曾經差點讓姜尚真焦頭爛額,光是尋覓蹤跡,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當時姜尚真雖說已經躋身玉璞境,卻依舊尚未贏得「一片柳葉、可斬仙人」的美譽,姜尚真兩次都未能斬殺那只「蚊子」,難度之大,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澗之中的一隻蚊蠅。

  而這個老舟子,當時也不是境界、劍術就比姜尚真更高,只不過一道與劍術配合的獨門神通,剛好克制那頭來無影去無蹤的玉璞境妖物。

  但是最終能夠一劍江上斬蚊,依舊不是尋常玉璞境劍仙能夠做成的壯舉。

  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觀道觀,又是隋右邊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崔東山才懶得理會,在此隱姓埋名,籍籍無名撐船萬年都隨他去。再加上方才此人又故意拿言語試探自家先生,崔東山更忍不了。什麼辭官歸鄉,什麼刺客列傳,事實上,全是暗藏玄機的打機鋒。先生豁達,可以全然不在意,相逢是緣,好聚好散,可是當學生的,怎麼能夠容忍一個老蒿師在那邊胡說八道。

  關鍵是那位老觀主,留下此人「守金丹」之金丹,可不是尋常之物,正藏在黃鶴磯崖壁間,是一隻遠古仙鶴老祖宗的遺留金丹。

  崔東山嗤笑道:「北斗七星高,我家先生夜帶刀,小心砍死你半死。」

  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無冤無仇的,那位夫子又不是你,不會無緣無故出手傷人。」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說道:「咱倆也別扯東扯西了,金丹拿來,我幫忙轉贈你那位尚未躋身元嬰的金丹客弟子。」

  老舟子笑著搖頭,「老觀主發話了,讓我在此靜待有緣人。若是隋右邊能夠與我見面,我自然順水推舟,送出金丹。可既然近在咫尺,都未能重逢,那就算不得什麼有緣人,至多有緣也無分,既然有緣無分,更不好强求什麼。你就別為難我了。真要打一架,你贏了又能如何,我不給金丹,你當真就能拿得走?一位仙人而已,何時如此手段通天如飛升了?殺得我又如何?」

  「大道之上,修為高,拳頭硬,不過是大煞風景多些而已。你不如你家先生多矣。」

  老舟子輕輕以竹蒿敲水,大笑一聲,「山色如娥,花色如頰。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白雲無人踩,花落無人掃,如此最自然。」

  岸上那邊,陳平安聞言,笑道:「春山采藥還,此行道路難。蓮花不落時,般若花自開。」

  老舟子朗聲大笑,竟是丟了手中那支以精粹水運凝聚而成的青翠竹蒿,任由隨水漂流而走,只見這位世外高人,撤去了障眼法,身穿一件寶光流轉的羽衣鶴氅,喜歡與人說著佛家語,所披鶴氅之內卻身穿一件黃色道袍。

  中年面容的道人,一手拈捏顆金色泥丸,右手捧白玉如意,肩頭蹲著一隻通體金色的三足蟾蜍。

  崔東山則悄悄將那根青色竹蒿收入袖中,此物可不尋常,等同於一枚枚水丹凝聚而成,足夠讓蓮藕福地白白多出一尊金身凝固的江水正神了。

  道人收起那顆金丹後,與陳平安說了句意味深長的「有緣再見」,身形一閃而逝,如仙人屍解,身上那件鶴氅飄然墜落在船。

  崔東山只好又幫忙收起那件相當於仙人遺蛻的羽衣鶴氅,代為保管個幾百年上千年的。

  岸上,裴錢小聲問道:「師父,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這舟子根腳了?」

  陳平安笑道:「沒有的事,登船渡江,只為道歉。不過先前去往黃鶴磯觀景亭,師父只是無意間多瞥了一眼江面,江水激蕩,小舟晃蕩不停,老前輩當時的演技……算不得太過出神入化,老前輩畢竟是位世外高人,不屑刻意為之吧,不然一個翻船墜水有何難。」

  裴錢立即感慨道:「果然還是師父走慣了江湖,比我經驗老道百倍嘞。」

  陳平安反手就是一板栗。

  在劍氣長城那邊,很多年的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落魄山的風氣,就是給裴錢和崔東山帶壞的。

  江面上,崔東山趴在小舟船頭,嚷著先生大師姐等我,用兩隻大袖使勁鳧水划船。

  ————

  黃鶴磯上邊,先前陳平安三人離開後,姜尚真轉頭望向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道中人,揮揮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至於黃鶴磯螺螄殼仙府的鏡花水月,在裴錢渡江登磯的瞬間,就已經被崔東山和姜尚真先後封禁,讓好些仙子女修們哀怨不已。

  姜尚真發現自己說話不管用,只好與葉芸芸說道:「葉姐姐,你來發句話?」

  葉芸芸朝那邊抱拳。

  出門看熱鬧的,頓時如潮水鳥獸散去,所有走出螺螄殼道場山水大門的修士,很快就都退回了府邸。

  黃衣芸的面子,得給。不敢不給。

  何況能夠在雲窟福地偶遇大宗師葉芸芸,今天的熱鬧,已經不算小。

  但是從黃鶴磯山水陣法裡邊走出三人,與衆人方向恰好相反,走向了觀景亭那邊。

  分別是那桐葉洲武聖吳殳的開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籙。蒲山雲草堂的遠遊境武夫,和那個身穿龍女湘裙法袍的年輕女修,一個是黃衣芸的嫡傳弟子,薛懷,八境武夫,一個是蒲山葉氏子弟,她的老祖,是葉芸芸的一位兄長,年輕女修名為葉璇璣。雲草堂子弟,俊秀之輩,多術法武學兼修,但是只要跨過金身、金丹兩大門檻之一,此後修行,就會只選其一,專門修道或是專注習武。之所以如此,源於蒲山拳種的大半樁架,都與幾幅蒲山祖傳的仙家陣圖有關。

  所以蒲山一直有「樁從圖中來、拳往圖中去」的說法。

  只不過郭白籙三人,都走得慢,不敢妨礙黃衣芸與朋友閒聊。

  葉芸芸便是泥菩薩也有幾分火氣,「是曹沫躋身十境沒多久,尚未完全鎮壓武運,故而境界不穩?真是如此,我可以等!」

  姜尚真笑著沒說話,只是帶著葉芸芸走到崖畔,姜尚真伸手摩挲白玉欄桿,輕聲笑道:「曹沫其實拒絕你三次問拳了。」

  葉芸芸疑惑道:「三次?」

  姜尚真耐心解釋道:「第一次是說蒲山雲草堂門風好,所以曹沫不願意與你切磋,在你看來,這可能根本不算什麼理由,可我這個好朋友,他這個人,一向喜歡想得比一般人多些,比如這個節骨眼上,葉芸芸與一位外鄉武夫問拳,贏了還好說,肯定能夠讓桐葉洲山上山下,小漲幾分士氣。可要是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黃衣芸都輸了,對於本就已經稀爛的人心爛泥塘,就會是雪上加霜,尤其是蒲扇雲草堂,前腳剛剛締結了桃葉之盟,後腳黃衣芸就輸給一個外鄉武夫,像話嗎?由你開創的蒲山拳種,還怎麼發揚光大?一個黃衣芸,可以坐在桃葉之盟的那把椅子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但是絕對不能輸。不然就等著吧,雲草堂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家底,會在一夜之間就樹倒猢猻散,外邊不知道有多少閒言碎語,鋪天蓋地湧向蒲山和黃衣芸,到時候你拳腳功夫再高,都擋不住風波險惡人心洶湧的那份『拳意』。」

  葉芸芸皺眉道:「聽你的口氣,是我會輸?」

  不過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太想為桐葉宗說一兩句話了,所以先前才會參與桃葉之盟,卻又無所謂大權旁落,任由金頂觀和白龍洞主持大局,她幾乎從無異議,只管點頭。還有今天,才會如此想要與人問拳,確實想要與浩然天下證明一事,桐葉宗武夫,不止一個武聖吳殳。

  姜尚真不置可否,依舊自顧自言語,繼續說道:「第二次婉拒,是因為同樣身為止境武夫,被黃衣芸極為看重的同境切磋,在曹沫看來,則其實一般,真的很一般。尤其是你們雙方擺明了會點到即止,不分生死。曹沫就更加興趣不大了,我這個朋友,對待切磋一事,很純粹,就兩種,一種是比他高出兩境的宗師,幫忙餵拳,一種是戰場上分生死的凶險搏殺。其餘的,對他武道裨益不大,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

  尤其是經歷過劍氣長城的那場戰事,年輕的隱官,不那麼年輕的山主,關於對敵一事,同齡人當中,沒幾個能與他媲美了。

  姜尚真趴在欄桿上,手中多出一壺月色酒,雙指夾住,輕輕搖晃,酒香流溢,「最後一次是他與你自稱晚輩,所以才會有『請教拳理』一說,依舊不是問拳。第一次拒絕,是為你和雲草堂考慮,第二次拒絕,是他讓自己舒心,純粹武夫學了拳,除了能夠與人問拳,自然更可以在別人與己問拳的時候,可以不答應。第三次,就是事不過三的提醒了。」

  葉芸芸微微皺眉,「這還是純粹武夫嗎?怎麼躋身的止境?」

  姜尚真笑而不言。是不是,怎麼是的,不都是止境?而且還是武運在身的方式,躋身的武道十境。

  葉芸芸嘆了口氣,說了句心裡話,「不管如何,聽你說了這麼多,這個曹沫應該是個值得結交之人。」

  一個能夠讓姜尚真如此拗著性子為其緩頰的人,肯定不簡單。

  她與人問拳,結果先被當師父的曹沫婉拒多次,結果還要給一個晚輩鄭錢說了句重話,葉芸芸心裡邊當然有幾分憋屈。

  至於那個鄭錢,葉芸芸當然有所耳聞,一個在金甲洲和寶瓶洲兩處戰場上、都極其光彩奪目的年輕武夫,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頭上,與曹慈問拳四場都輸了。

  聽上去很不如何,連輸四場。但是天底下哪個武夫不側目?

  曹慈雖說性情隨和,卻絕不是誰去問拳都會接的。更何談一人接連問四場,曹慈都願意答應下來?

  道理很簡單,曹慈已經將那鄭錢視為一位「武道身後不遠處之人」。

  所以葉芸芸忍不住好奇問道:「這個鄭錢,不都說她是皚皚洲雷公廟一脈嗎?怎麼成了曹沫的徒弟?」

  至於一些個山巔傳聞,說鄭錢其實是曹慈的師妹,女子武神的裴杯關門弟子,葉芸芸知道並非如此。

  姜尚真笑道:「以後葉姐姐自然會知道的。我那朋友曹沫,是個極有意思的人。不著急,慢慢來。」

  葉芸芸說道:「你如此牽線搭橋,曹沫會不會心有芥蒂?」

  姜尚真斜靠欄桿,眯眼笑道:「我又不是當那月老紅娘,曹沫不會介意的。」

  葉芸芸說道:「勞煩姜老宗主好好說話,咱倆關係,其實也一般,真的很一般。」

  姜尚真爽朗大笑,「能與葉姐姐掏心窩子聊這麼久,這個一般,很不一般了。」

  那三人漸漸走近這邊,姜尚真就不再與葉芸芸心聲言語,背靠欄桿,抿了口酒。

  薛懷畢恭畢敬抱拳道:「師父。」

  這位八境武夫,是一位相貌清臒的儒雅老者,頭戴綸巾,氣態飄然有古意。

  如果不知雙方身份,都要誤認為他是黃衣芸的祖輩。

  葉璇璣伸手抓住葉芸芸的骼膊,好似撒嬌,柔聲笑道:「祖師奶奶。」

  郭白籙抱拳笑道:「見過葉前輩。」

  葉芸芸與郭白籙點頭致意,再以雙指輕敲葉璇璣的骼膊,年輕女修只好鬆開手臂。

  無論是身為蒲山葉氏家主,還是雲草堂祖師爺,葉芸芸都算是一個不苟言笑的長輩。

  那個清秀少年模樣的郭白籙,其實是弱冠之齡,武學資質極好,二十一歲的金身境,最近些年,還拿過兩次最强二字。

  這意味著郭白籙是典型的厚積薄發,一旦再次以最强二字躋身遠遊境,幾乎就可以確定郭白籙可以在五十歲之前,躋身山巔境。

  一個武學流派,就只有師徒兩人,結果竟然就有一位止境大宗師,一位年輕山巔,當然算是驚世駭俗。

  吳殳挑選弟子的眼光,確實讓人佩服。

  葉芸芸收了十數個嫡傳弟子,再加上整座蒲山,嫡傳收取再傳,再傳再收取弟子,習武之人多達數百人,卻至今無人能夠躋身山巔,哪怕是資質最好、練拳更是極其刻苦的薛懷,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都打不破遠遊境的「覆地」瓶頸,更何談躋身山巔,以拳「翻天」,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躋身止境?

  姜尚真屁股輕輕一頂欄桿,丟了那只空酒壺到江水中去,站直身體,微笑道:「我叫周肥,肥瘦的肥,一人消瘦肥一洲的那個肥。你們大概看不出來吧,我與葉姐姐其實是親姐弟一般的關係。」

  姜尚真在自我介紹的時候,都沒看那薛懷和郭白籙,就盯著那個小姑娘呢。

  薛懷面無表情。

  郭白籙只當是一個山上前輩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葉璇璣卻想不明白,為何自家祖師奶奶沒有半點不悅神色。

  蒲山黃衣芸,因為姿色絕美的關係,她很多次出拳,都是讓那些沒長眼睛的山上修士,長一點記性。

  姜尚真視線上挑,來了個上桿子湊熱鬧的,沒有道士譜牒,沒有法統道脈,卻身穿一件金頂觀的道家法袍,境界很矮,個子倒是很鶴立雞群。

  這位老修士與那葉芸芸打了個有模有樣的道門稽首,「金頂觀供奉蘆鷹,見過葉山主。」

  葉芸芸沒什麼反應,只當沒看見沒聽見。

  蘆鷹此人,風評不好。如今當了山上君王杜觀主的扶龍之臣,小人得志便猖狂,做事情不太講究。

  給黃衣芸冷落了,蘆鷹毫無異樣,道心無波瀾。本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無需掛懷。

  山下一樣米養百樣人,山上一棵道樹開出各色花,能否結交,强求不得。

  金頂觀首席供奉,元嬰修士蘆鷹,與那小龍湫首席供奉,是差不多的路數,先當那山澤野修,橫行多年,逍遙快活,宗字頭仙家高攀不起,境界是夠,但是名聲太差,而不是宗門的仙家門派,他們又瞧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的,要說自立門戶,又差了許多底蘊,而且聲名在外,哪個野修身上不背著幾樁山上恩怨命案,沒做過幾件絕對見不得光的事情?就像蘆鷹就與太平山道士關係極差,剛剛躋身元嬰境的蘆鷹,故意繞過那些宗門地界,在一處相對偏隅的山下王朝,當那呼風喚雨搬山倒海的老神仙,結果差點被那下山獨自遊歷江湖的女冠黃庭,給一劍砍死。當時蘆鷹可是好心好意,奔著與那美人結為道侶去的,那小娘們也真是的,一言不合就開打,關鍵是她從頭到尾都不自報名號,當時黃庭才金丹境,又以術法對敵,其實雙方廝殺,不好說勝負懸殊,所以直到最後,蘆鷹才知道那娘們竟然是個劍修,哪有這樣不喜歡擺譜的譜牒仙師?

  最後僥倖躲過了那場天翻地覆一洲陸沉的災殃,見那金頂觀杜含靈是一方豪傑,勢必崛起,蘆鷹就果斷投奔了金頂觀,杜含靈也捨得下本錢,讓蘆鷹撈著了個分量極重的首席供奉。蘆鷹便死心塌地為金頂觀四處奔波了。蘆鷹與那道號「葆真道人」的尹妙峰,關係不錯。主要還是蘆鷹看好尹妙峰的嫡傳弟子邵淵然,總覺得這位年輕金丹,極有可能是金頂觀的下一任觀主。

  葉璇璣正在與自家祖師竊竊私語,突然給嚇了一大跳。

  原來那周肥驀然伸手指著蘆鷹,大怒道:「你這登徒子,一雙狗眼往我葉姐姐身上哪裡瞧呢,下作,噁心,令人作嘔!」

  姜尚真不但血口噴人,還裝模作樣繞到葉芸芸身前,好像是挺身而出,要擋住那蘆鷹的視線。

  蘆鷹默然,既沒有與黃衣芸多解釋什麼,也沒有與那腦子有坑的傢伙動怒,道門神仙老元嬰,仙風道骨,涵養極好。

  郭白籙微微皺眉。

  雖說清秀少年對這個竭力結交自己的蘆鷹,印象極其一般,但是眼前這個周肥,如此胡說八道,挑撥是非,終究更惹人煩。

  有些時候山上修士的一兩句言語,可是會害死人的。

  姜尚真瞥了眼少年,嘖嘖道:「少俠你還是太年輕啊,不曉得一些個老男人的眼神鬼祟、心思骯髒。」

  葉璇璣眨了眨眼睛,這個名字古怪的「周肥」,還敢當著祖師奶奶的面,言語無忌,真是厲害。

  只不過周肥說那蘆鷹是老男人?那他周肥自己呢?不是同道中人,能說得出這番經驗之談?

  姜尚真好似心有靈犀,立即與小姑娘笑道:「我周肥看待女子,從來不遮掩,不好看就不看,好看就是多看,眼神坦蕩,心胸磊落。與這個能夠以視線剝人衣裙的浪蕩胚子,大大不同!葉姑娘你是不知道,方才這下流胚子的視線有多刁鑽,若說是那似看山不喜平,也就罷了,這傢伙偏偏癖好古怪,視線一路往下,如瀑布傾瀉,最後分明在葉姐姐的腳上,多停留了幾分。」

  葉璇璣無言以對。

  你周肥這都看得出來,不更是同道中人嗎?

  葉芸芸還是置身事外,姜尚真是什麼貨色,她一清二楚。

  蘆鷹終於不再當那縮頭烏龜,笑道:「這位周道友,莫要說笑了。山上相逢是道緣,多多珍惜才好啊。」

  若還是個山澤野修,隨便此人言語,山上說大也大,世道說小也小,別被他蘆鷹私底下撞見就行。可既然當了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就得講點仙師臉面了,畢竟他蘆鷹如今出門在外,很大程度上意味著金頂觀的門面。

  葉芸芸沒理睬姜尚真的無事生非,也不願意一行人就這麼被姜尚真帶到溝裡去,以手背拍開姜尚真的肩頭,與那郭白籙問道:「你師父什麼時候返回桐葉洲?」

  蘆鷹此人再輕佻,也沒這膽子,一個元嬰修士,敢當面覬覦一位止境

  武夫的美色,等於找死。

  蘆鷹從露面到行禮,都規規矩矩,葉芸芸知道是姜尚真在那沒話找話,故意往蘆鷹和金頂觀頭上潑髒水。

  郭白籙答道:「先前有飛劍傳信驅山渡劍仙徐君,師父如今還在皚皚洲劉氏做客,具體何時返回家鄉,信上沒有講。」

  走到最南端的舊渝州驅山渡,遊歷玉圭宗雲窟福地。再加上中部大泉王朝蜃景城,以及北方的金頂觀。

  就是如今桐葉洲修士的路線選擇,幾乎是三處必經之地。

  葉芸芸點頭笑道:「等你師父回了桐葉洲,你們倆可以一起來雲草堂做客。」

  郭白籙笑容燦爛,抱拳道:「會的。此次下山遊歷,薛前輩已經指點極多,到時候晚輩再斗膽與山主請教。」

  少年清秀面容,算不得太過俊美,只是笑起來的時候,顯得格外自信。

  這樣的少年,很難讓長輩不喜歡。

  姜尚真壓低嗓音說道:「葉姐姐,這位郭少俠看你的眼神,也怪怪的,倒是沒啥邪念,就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愛慕,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葉姐姐你倒是無需生氣,換成我是他,一樣會將葉姐姐視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天上仙子,只敢偷偷看,偷偷喜歡。」

  那清秀少年漲紅了臉,下意識雙手握拳,沉聲道:「周前輩,我敬重你是山上前輩,懇請休要如此言語無忌,不然就別怪我心知必輸無疑,也要與前輩問拳一場了!」

  姜尚真挪步到葉芸芸身後,探頭探腦道:「來啊,好小子,年紀不大脾氣不小,你倒是與我問拳啊。」

  少年哪裡見過這麼自己把臉皮丟地上不要的山上修士,一個大老爺們,竟然會躲在葉前輩身後。讓郭白籙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

  因為直覺告訴少年,自己真要問拳就是輸。哪怕贏了拳,卻會輸掉更多。

  蘆鷹樂得袖手旁觀,無事一身輕,心中冷笑不已。

  好傢伙,狗膽不小啊,惹了自己就等於惹了金頂觀,還不罷休,還敢繼續招惹武聖吳殳的開山大弟子?那吳殳是什麼脾氣,沒點數?身為純粹武夫,劍術出神入化,一把竹劍,殺力大如劍仙飛劍,而且尤精槍法,更是吳殳屹立武道之巔的立身之本,他曾潛心收集浩然天下三百餘種槍術,熔鑄一爐,創出六式,獨步天下。吳殳與人切磋,出手極重,之前那位桐葉洲十境大宗師,就是被他問拳,重傷而死,再加上吳殳打遍一洲武夫無敵手,遊歷中土神洲,山上又有小道消息,說那蒲山黃衣芸失心瘋了,得了一幅遠古遺物的仙人面壁圖後,就毅然決然轉去修行仙家術法了,說是學那修道之人閉生死關,要麼成為一位飛升境,不然就老死仙府洞窟內。使得一洲山下,再無一位十境宗師坐鎮山河。

  所以眼前這個

  你他娘的真當自己是姜尚真了啊?!

  眼前此人,多半是那劍仙許君一般的別洲修士過江龍了。境界肯定不會低,師門靠山肯定更大,不然沒資格在黃衣芸身邊信口開河。

  一想到這個,蘆鷹還真就來氣了。

  狗日的譜牒仙師,真是一群名副其實的王八羔子,靠著山上一個個千年王八萬年龜的祖師爺,下了山,作威作福得天經地義。

  就說白龍洞那個昵稱麟子的馬麟士,還有那白龍洞掌律祖師的嫡孫,龍門境修士尤期。這些個譜牒仙師裡邊的仙家後裔,哪個不驕縱異常,誰不眼高於頂?都是如此。倒是雲草堂葉璇璣這個嬌滴滴的小娘們,比較罕見,可惜來自蒲山,身邊還跟著個遠遊境薛懷,蘆鷹不敢染指,不然非要讓她知曉幾分翻雲覆雨的神仙滋味。

  葉芸芸一拳向後。

  打在姜尚真額頭上。

  打得姜尚真瞬間後仰倒地,蹦跳了三下。

  別說是葉璇璣和郭白籙,便是蘆鷹都有些驚訝,就這點道行?怎麼認得的黃衣芸?

  葉芸芸頭也不轉,說道:「要是沒事的話,我就回老君山了。」

  姜尚真趕緊掙扎起身,「有事有事,機會難得,必須再與葉姐姐聊幾句,就幾句,保證不耽誤葉姐姐忙正事。」

  葉芸芸朝薛懷說道:「你們繼續歷練就是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薛懷,聚音成線道:「師父,福地胭脂圖一事?需不需要弟子與幾位相熟的姜氏祖師,打個商量?」

  葉芸芸說道:「我自有計較。」

  薛懷不敢多說,一行人轉身走回螺螄殼府邸。

  姜尚真拍了拍身上青衫,抖了抖袖子,「顔面無存,斯文掃地,葉姐姐害苦了我。」

  葉芸芸走到欄桿處,說道:「姜尚真,你覺得金頂觀和白龍洞如何?能否真正幫到桐葉洲?」

  姜尚真笑道:「杜含靈還算是一方梟雄吧,山中君猛大蟲的作風,被譽為山上君主,倒還有幾分貼切,既有大泉王朝相助,又與寶瓶洲大人物搭上線了,連韋瀅那邊都事先打過招呼,為人處世八面玲瓏滴水不漏,所以肯定是會崛起的,至於白龍洞嘛,就差遠了,算不得什麼蛟龍,就像一條渾水中的錦鯉,只會左右逢源,借勢游曳,一旦出水上岸,就要現出原形。」

  葉芸芸憂心忡忡,問道:「雲草堂與他們牽扯過深,是不是錯了?」

  姜尚真趴在欄桿上,懶洋洋道:「一地有一地的機緣,一時有一時的形勢,昨日對未必是今日對,今日錯未必是明日錯。」

  葉芸芸說道:「姜尚真,你給句準話,我不是你們修道之人,不喜歡拐彎抹角說些雲霧話。」

  她此次主動來到姜氏福地,是為了三件事,祭拜老宗主荀淵,讓雲窟福地好好珍惜一座花神山,最後就是與姜尚真請教此事。

  姜尚真雙手負後,遠觀山河,緩緩道:「葉芸芸,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非要把你從老君山帶來這黃鶴磯?」

  葉芸芸說道:「願聞其詳。」

  姜尚真指了指遠處,再以手指輕輕敲擊白玉欄,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十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登高遠眺,俯瞰人間,氣壯山河,是謂氣盛。你與皚皚洲雷公廟沛阿香,北俱蘆洲老匹夫王赴訴,雖然都僥倖站在了第二樓,但是氣盛的底子,打得實在太差,你算是踉踉蹌蹌走到了歸真一境,沛阿香最不濟事,等於是身形佝僂,爬到了此處,所以神到一境,已成奢望了。沛阿香有苦自知,所以才會縮在一座雷公廟。」

  「你回頭再看鄰居吳殳,他就很聰明,早早遍覽天下武學秘籍,再著重篩選、整理浩然數百種槍術,這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問拳修行,既要讓自己眼界更廣,還要氣魄更大,想要為天下武道的學槍之人,開闢出一條登頂道路。你呢,得了亦武亦玄的一幅仙人面壁圖,就心不定了,想要重新拾起修道一物,試圖從金丹境連破兩境,躋身上五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試圖借此打破歸真瓶頸?」

  「忘記荀老兒對你說的話了嗎?武夫不純粹,哪怕祖師爺賞飯吃,也只會碗中飯粒越吃越少,武道越走越窄。方才你葉芸芸還有臉問那曹沫,是不是純粹武夫,怎麼躋身的止境。說句實話,也就是他不在,沒聽見你這話,不然你能把他笑死,就當你黃衣芸問拳大勝而歸了。」

  葉芸芸聽到這番言語,非但沒有絲毫動怒,她反而愈發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都聽在耳中,記在心裡。

  姜尚真微笑道:「與虎謀皮,是火中取栗之舉。但是君子之交,才是天高月白。我的好葉姐姐唉,昨日人事是昨日人事,至於明天如何,也要好好思量一番啊。荀老兒對你寄予厚望,很希望一座武運稀拉平常的桐葉洲,能夠走出一個比吳殳更高的人,若是一位拳好看人更好看的女子,那就是最好了。當年我們三人最後一次同游雲笈峰,荀老兒握著你的手,語重心長,說了好些醉話的,比如讓你一定要比那裴杯在武道上走得更遠。是荀老兒的醉酒話,也是真心話啊。」

  葉芸芸皺眉道:「有說過這些?」

  葉芸芸還真記不住了,實在是那位荀老宗主在她這邊,說話太多。

  而且葉芸芸是為尊者諱,所以才在姜尚真這邊一直沒好意思埋怨那位老前輩的為老不尊。

  荀淵說了什麼話,葉芸芸沒印象,當時假裝醉眼朦朧握著自己的手,葉芸芸倒是沒忘記。

  老宗主荀淵,除了費盡心思將她「請到」福地的花神山,每次相遇,瞧她的視線,總讓她覺得眼神不正,不懷好意。老頭子喜歡大獻殷勤,絮絮叨叨個不停,視線游曳不定,眼睛更忙,就像個情竇初開膽子還大的毛頭小子。姜尚真先前冤枉那蘆鷹的那番論調,擱在荀老頭身上就半點不冤枉了。

  一大把年紀了,還喜歡看那鏡花水月,還給自己取了個不堪入耳的綽號,四處撒錢,也就虧得神篆峰祖師堂之外,沒幾個桐葉洲修士,知曉此事。雲草堂每次開啓鏡花水月,都會有個綽號一尺槍的傢伙,一邊砸錢,一邊嚷著黃衣芸仙子呢,一顆穀雨錢就在我手裡攥著呢,只要葉山主賞臉,露個面兒,哪怕露一片裙角都成,這顆穀雨錢就不算打了個水漂,葉山主若是捨得說句話,我便是砸鍋賣鐵,冒著從山水譜牒上邊被除名的風險,去祖師堂偷錢,也要拼了一條小命不要,多湊出幾顆穀雨錢……

  你荀淵一個玉圭宗宗主,誰敢將你從神篆峰譜牒上邊除名?

  姜尚真眯起眼,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老傢伙。

  好酒往往醉不倒善飲之人,美人卻能讓善飲之人醉死。

  「荀老兒,握著美人的小手兒,滋味如何?」

  「極好極好,只是先前心情緊張,光顧著靦腆了,只敢握手沒敢捏,虧大發了。少年情怯,還是太過少年了啊。」

  葉芸芸瞥了眼姜尚真,知道他肯定在想一些風花雪月的事情,絕對是她不願意聽的。

  葉芸芸問道:「與周肥一樣,曹沫,鄭錢,都是假名吧?」

  姜尚真笑道:「等你與曹沫真正認識之後,就會知道他其實很以誠待人。至於行走江湖,有幾個化名沒什麼,跟修道之士施展障眼法,下山嬉戲人間,是一樣的道理。」

  葉芸芸皺眉道:「你還沒有說故意帶來來見那曹沫,到底為何。」

  姜尚真笑道:「結善緣。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了個好開頭,萬事再不難。」

  葉芸芸搖頭說道:「如果是那打定主意要在桐葉洲攫取利益的別洲山頭勢力,我不會結交,大不了我蒲山雲草堂,與他們老死不相往來。」

  姜尚真笑呵呵道:「葉姐姐不著急下定論。說不定以後你們雙方打交道的機會,會越來越多。」

  葉芸芸點頭道:「那就拭目以待。」

  如果只將姜尚真視為一個插科打諢、油嘴滑舌之輩,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謬。

  姜尚真曾經嬉皮笑臉說了一番言語,關於入山修道一事,我的看法,跟很多山上神仙都不太一樣,我一直覺得離人群越近,就離自己越近。山中修行,求真忘我,看似返璞,反而不真。

  荀淵更是曾經對玉圭宗掌律老祖說過一句笑言,趁著姜尚真還未躋身上五境的時候,在祖師堂那邊,多打多駡多摔椅子,不然以後就沒機會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尚真只要成為玉璞境,意在「求真」的仙人境,姜尚真唾手可得,不存在什麼瓶頸。

  而一旦姜尚真躋身仙人,神篆峰祖師堂裡邊,任由外人打駡依舊,結果卻是打也打不過,駡更駡不贏了。

  神篆峰上,曾經每次聚頭,其實就三件事,商議宗門大事,對荀宗主溜鬚拍馬,人人合夥大駡姜尚真。

  葉芸芸突然有些傷感,眼前這個男人,好像有些孤零零的,有幾分可憐,以後大概只會更加道心寂寥吧?

  姜尚真突然說道:「葉姐姐,今年的胭脂圖正冊榜首,就你了吧?不然山上爭議太大,不管我選誰,都難以服衆。」

  葉芸芸大為後悔自己的那點憐憫之心,冷笑道:「若敢有我,我就打碎那座花神山,作為回禮。」

  姜尚真哀嘆一聲,喃喃自語道:「飯了沿山看臘梅,不見梅花遇雲草,佳人亭亭立,仙官道家妝,彷彿菩薩面,渾疑在月宮,草動人也動,雲去心也去。」

  葉芸芸冷笑道:「好文采,可以騙一騙璇璣這樣的小姑娘。」

  姜尚真卻岔開話題,「在那幅老君山畫卷當中,你就沒發現點什麼?」

  葉芸芸點頭道:「天之象,地之形,金頂觀以七座山頭作為北斗七星,杜含靈是要法天象地,打造一座山水大陣,野心極大。」

  姜尚真撫掌而笑,「葉姐姐慧眼,只是還不夠看得遠,是那七現二隱才對,九爐烹日月,鐵尺敕雷霆,曉煉五湖水,夜煎北斗星。以金頂觀作為天樞,精心挑選出來的三座儲君之山作為輔佐,再以其餘其餘藩屬勢力暗中布局,構建陣法,為他一人作嫁衣裳,所以如今就只差太平山和天闕峰了,一旦這座北斗大陣開啓,咱們桐葉洲的北方地界,杜含靈要誰生就生,要誰死就死,如何?杜觀主是不是很豪傑?遠古北斗謂帝車,以主號令,建四時均五行,移節度定諸紀,皆系於北斗。這麼一說,我替杜含靈取的那個綽號,山上君主,是不是就更加名副其實了?」

  葉芸芸內心震動不已,「杜含靈才是元嬰境界,如何做得成這等大手筆?」

  姜尚真笑道:「正因為只是個元嬰,有此心思才讓我欽佩嘛。」

  何況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姜尚真擅長壓境。

  此陣一起,哪怕不曾囊括太平山和天闕峰,換取其它兩地作為替代,依舊是一座完整的北斗陣,到時候玉璞境杜含靈坐鎮其中,就等於是一位橫空出世的仙人。

  一旦讓杜含靈成功完成七現二隱,說不定數百年後的將來,就可以讓一位仙人老觀主,變成大半個飛升境。

  金頂觀,最早曾是結樓觀星的道家一脈旁支出身,只是觀主杜含靈有意隱瞞法統了。

  所以說仙人韓玉樹也好,暫時元嬰的杜含靈也罷,都是深謀遠慮的聰明人。

  可惜碰上了自己,和將來極有可能將落魄山下宗選址在桐葉洲北方的陳平安。

  只要陳平安離開雲笈峰的第一件事,就去老君山走一趟萬里山河圖,那麼就不是極有可能,而是必然了。

  姜尚真問道:「那幅仙人面壁圖,你從哪裡得手的?」

  葉芸芸說道:「我小心勘驗過真僞和畫卷的來龍去脈,並無任何問題。」

  姜尚真眯眼說道:「相信我,那就一定是大有問題了。接下來你要尤其小心蒲山客卿,甚至是某位嫡傳。記住一事,千萬千萬,不要輕易跟吳殳切磋,不是說吳殳有問題,而是問拳過後,以吳殳一貫出手不含糊的習慣,你肯定受傷不輕,到時候蒲山就會有大問題。到時候吳殳沒有問題,也都成了有問題了,那就不是一舉兩得了,一舉三四五六七得,都有可能。我本來是打算,曹沫與你問拳一場過後,先與他解釋清楚事情緣由,再偷偷跟隨你去往蒲山。在你養傷的時候,幫你盯著點雲草堂。」

  葉芸芸沉聲問道:「當真如此凶險?」

  姜尚真點點頭,「天下遠遠沒有真正太平,接下來的百年光陰,才是真正豪傑與梟雄並起的崢嶸歲月。」

  ————

  去往雲笈峰的路途中,關於那九位劍仙胚子在落魄山的安置,崔東山大致說了些自己看法,他來教虞青章劍法,朱斂這個老廚子收取小廚子程朝露,廚藝也教,拳法也教,掌律長命收取納蘭玉牒作為嫡傳,米裕傳授何辜劍術,隋右邊收取姚小妍為開山大弟子,於斜回跟隨崔嵬去往拜劍台練劍,將白玄丟給曹晴朗,再將賀鄉亭丟給夫子種秋,總而言之,這撥孩子,最好不要年紀太小,卻輩分太高,一到落魄山就成為先生你這位山主嫡傳,他們應該以霽色峰祖師堂三代弟子的譜牒身份,在山上修行。

  陳平安聽過之後,點頭說道:「暫定如此,具體成不成,也要看雙方是否投緣,拜師收徒一事,從來不是一廂情願的事情。」

  崔東山大為佩服,「先生高見。」

  得知裴錢收了個尚未真正記名的開山大弟子,陳平安笑問道:「教拳好教嗎?」

  裴錢有些羞赧,「小阿瞞大概比我當年學拳抄書,要稍稍用心些。」

  崔東山竪起大拇指,「只說大師姐這份自知之明,讓旁人著實難以匹敵!」

  裴錢笑了笑,等著,大白鵝是少數幾個帳簿不止一本能寫完的,跟陳靈均差不多,如今那傢伙,都敢揚言家鄉除外,放眼整個北岳地界,沒誰能一拳撂倒他了。只是想到這裡,裴錢有些神色黯然,龍泉劍宗不知為何搬出了龍州地界,去了大驪京畿北邊。

  到了雲笈峰那座位置隱蔽的姜氏私宅,崔東山打開山水禁制,三人過門而入,陳平安發現原來別有洞天,與自己那一處掩映竹海中的住處,還不是一個地方。

  白玄幾個正在蹲地上,對著一座小山翻翻撿撿,幫著納蘭玉牒掌眼挑選硯石。

  崔東山一現身,白玄立即小跑過來,「東山老哥,大半夜的,小弟等你好等,趕緊竹椅躺著去,千萬別累著了。」

  屋檐下有兩張竹編長椅,是崔東山先前無聊,為先生和自己準備的,其餘幾張小竹椅小竹凳,則是程朝露姚小妍幾個幫忙打造的,手工粗糙,慘不忍睹。

  崔東山大袖一揮,「去去去,都睡覺去。」

  納蘭玉牒蹲在原地,不情不願,「這些名硯石材,可難分出好壞,可難可難,瞧得我們眼睛都發酸了。」

  裴錢笑道:「回頭我幫你分出個三六九等。」

  納蘭玉牒咧嘴笑了起來。

  裴錢看著那個小財迷,也有些笑意。

  陳平安補充道:「回頭我們再走一趟硯山。」

  納蘭玉牒立即起身,「曹師傅?」

  陳平安立即會意,笑道:「硯石都算你的。」

  納蘭玉牒眼睛一亮,卻故意打著哈欠,拉上姚小妍回屋子打算說悄悄話去了。

  程朝露挪步慢了幾分,腦袋挨了白玄一巴掌,挨了一句小胖子你以往學拳的機靈勁兒呢,瞎耽誤曹師傅和東山哥的休息不是。

  在孩子們都離開後,陳平安搬了一張小竹椅坐下,擱在竹躺椅中間,對裴錢和崔東山說道:「你們躺著便是,最好睡一覺。接下來事情會比較多,但是不著急,先休息。」

  裴錢剛要說話,崔東山卻使了個眼色,最終與裴錢一左一右,躺在長竹椅上。

  陳平安坐在居中的小竹椅上。

  崔東山翹起二郎腿,瞪大眼睛看著天上那輪圓圓月。

  裴錢則雙手輕輕疊放身上,輕聲道:「師父,一覺醒來,你還在的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

  裴錢小聲道:「不騙人?」

  陳平安笑道:「想吃板栗了?」

  裴錢閉上眼睛,緩緩睡去,沉沉睡去。

  崔東山也很快酣睡過去。

  陳平安雙手籠袖。

  久違的守夜。

  那位老蒿師說得很對,人間最難是個今日無事。

  既然已經如此幸運了,正好明天繼續練劍練拳。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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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39:22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四章 選址

  姜尚真沒有直接返回雲笈峰,不打攪陳平安三人敘舊,而是留在了黃鶴磯,悄悄去了趟螺螄殼,下榻於一座福地只用來款待貴客的姜氏私宅,府上女婢僕役,都是類似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此處山水秘境,天色與福地相同,姜尚真取出一串鑰匙,打開山水禁制,入門後登高憑欄遠眺,螺螄殼府邸的玄妙就一下子顯現出來,雲海滔滔,唯有腳下府邸獨獨高出雲海,如孤懸海外的仙家島嶼,雲海滔滔,其餘所有府邸掩映白雲中,若隱若現,小如一粒粒浮水芥子。姜尚真一手持泛白的老蒲扇,扇柄套上了一截青神山老竹管,輕輕扇動清風,右手持一把青芋泥燒造而成的半月壺,緩緩啜茶,視野開闊,將黃鶴磯四周風光一覽無餘。

  姜尚真在等待一位老友登門與自己倒苦水,只是撐船老蒿師竟然久久沒有露面,耐心極好,既然閒來無事,總得找點事做,姜尚真就一邊念叨著非禮勿視,一邊視線游曳,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先尋見了黃衣芸獨居的那處府邸,擔心黃鶴磯這邊款待不周,冷落了葉姐姐,姜尚真本意是想要看看葉姐姐府上還缺什麼,他好讓人準備,結果發現葉姐姐正在以一幅蒲山祖傳仙人步罡圖,在院內走樁練拳,姜尚真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把臉貼在黃衣芸的拳頭上,黃衣芸心有感應,微微皺眉,一肘遞出,磅礡拳意在螺螄殼山水秘境內如一掛白虹懸空,打得姜尚真趕緊以蒲扇遮臉,蒲扇狠狠砸在面門上,姜尚真踉蹌後退數步,以蒲扇輕輕一揮,驅散那條拳意凝練的懸空長虹。

  止境武夫就是如此難纏,神識太過敏銳。

  姜尚真趕緊換了別處去看,一位頗有名氣、有望躋身本屆花神山新評又副冊的仙子姐姐,正在那邊開啓黃鶴磯鏡花水月,她一邊在畫案前作畫,工筆白描仕女圖,運轉了山上術法,筆下煙霞升騰,一邊說著她今天遇見了蒲扇雲草堂的黃衣芸,而且有幸與黃山主小聊了幾句,一時間她所在府邸靈氣漣漪陣陣,顯然砸錢極多,看樣子,除了一堆雪花錢,竟然還有豪客丟下一顆小暑錢。姜尚真揮了揮蒲扇,想要將那畫卷裊裊升起的煙霞驅散幾分,因為仙子姐姐彎腰作畫之時,尤其是她一手橫放身前,雙指拈住持筆之手的袖子,風景最美。

  姜尚真喝了一口茶水,對這位魏姐姐佩服不已,竟然能夠與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黃衣芸「小聊幾句」,都與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了。

  她說是真敢說,信是真有人信。

  譜牒女修名為魏瓊仙,來自一個南方仙家門派,師門與玉芝崗曾經關係極好。

  想起那座玉芝崗,姜尚真也有些無奈,一筆糊塗賬,與昔年女修如雲的冤句派是一樣的下場,犀渚磯觀水台,山上繞雷殿,說沒就沒了。關於玉芝崗和冤句派的重建事宜,祖師堂的香火再續、譜牒重修,除了山上爭執不休,書院內部如今為此還在打筆仗。

  大概是因為黃衣芸在黃鶴磯的現身,太過稀罕,實在難得,又有一場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風波,差點惹來黃衣芸的出拳,使得螺螄殼雲海府邸各處,鏡花水月極多,讓姜尚真看得有些目不暇接,最後看到一位胖乎乎的少女,身穿一件桃李園女修煉制的山上法袍,色彩比較艶麗,品秩其實不高,屬￿那種山上譜牒女修未必穿得起、卻是鏡花水月仙子們的入門衣裙,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處神仙錢所需最少的府邸,開啓了黃鶴磯的鏡花水月,一直在那邊自說自話,說得磕磕絆絆,經常要停下話頭,醞釀好久,才蹦出一句她自以為風趣的言語,只不過好像根本無人觀看鏡花水月,微微胖的小姑娘,堅持了兩炷香功夫,額頭已經微微滲出汗水,緊張萬分,是自己把自己給嚇的,最後十分多餘地施了個萬福,趕緊關閉了黃鶴磯鏡花水月。

  她一屁股坐在小院石凳旁,她雙手互搓,偷偷擦掉手心汗水,再抬手蹭了蹭額頭,從袖子裡拿出一摞小紙條,上邊寫滿了摘抄下來的詩詞句子,自顧自仔細「複盤」那場鏡花水月的小姑娘,偶爾撓撓臉,偶爾懊惱,偶爾羞赧,最後收起小紙條,揚起拳頭,給自己加油鼓氣。最後還是有些泄氣的小姑娘,一張胖乎乎的臉龐,貼在石桌上,微皺眉頭,輕輕嘆息,大概是覺得自己好醜好醜,掙錢好難好難吧。

  嬌憨小姑娘取出幾件用以觀看別家鏡花水月的仙家物,一咬牙,選中其中一株小巧玲瓏的珊瑚樹,紅光流轉,顯示鏡花水月正在開啓,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取出一顆雪花錢,將其煉為精純靈氣,如澆水珊瑚樹,緩緩鋪出一幅山水畫卷,正是那位暫時與她在螺螄殼當隔壁鄰居的作畫仙子,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氣,正襟危坐,全神貫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仔細看著那位仙子姐姐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

  花了一顆雪花錢呢,掙錢不易花錢卻如流水,她能不認真嗎?

  可是小姑娘越看越傷心,因為總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學不會啊。

  姜尚真收起茶壺,一手托腮,輕輕搖晃蒲扇,遠遠凝視著那個小姑娘,玉圭宗老宗主眯起一雙丹鳳眼,笑意溫柔。

  老蒿師倪元簪在府邸門外現身,大門未關,一步跨入其中,再一步來到姜尚真身邊,笑道:「家主還是一如既往的閒情逸致。」

  姜尚真把壺啜茶,然後打趣道:「幹嘛要去招惹我那好友,老壽星突然想要知道砒-霜滋味,嫌命長?還是覺得抖摟過一手江淮斬蚊,劍術無敵了?現在好了,一根竹蒿都沒了,以後還怎麼當擺渡舟子。」

  倪元簪說道:「當年我們雙方約好了的,我只是擔任雲窟福地黃鶴磯的不記名客卿,靜待有緣人拿走那顆上古金丹,此外做什麼做什麼,是去是留,毫無約束。」

  姜尚真點頭道:「這麼多年來,靠著你肩頭那只趴窩的三足金蟾,幫我福地聚攏了不少財運,是得謝謝你。只不過你慫恿我帶著陸舫去往藕花福地,說是有望幫他解開心結,實則暗藏算計,不談初衷,只說結果,就是害得我與好友天各一方,恩怨分明,剛好兩清。」

  倪元簪先前如仙人兵解,留下一件鶴氅遺蛻在船上,瞥了眼再無渡船的江水和渡口,感嘆道:「身心久在樊籠,如今複歸自然,不曾想反而有些不適應了。」

  姜尚真笑道:「如今浩然天下大勢已起,你送出那顆燙手的金丹後,就沒想著做點什麼?比如去見一見隋右邊?」

  離開藕花福地的,當然不止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

  老觀主身為天底下輩分最老的那一小撮修士,何況還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十四境,能夠以福地問道洞天,與道祖切磋道法,道法還是很高的。

  倪元簪問道:「你就不好奇我要將那金丹送給誰?」

  姜尚真一笑置之,收起了那把半月形茶壺,別看不起眼,當年若是真能夠一片柳葉斬殺了賒月,當下雲窟福地高懸的那輪明月,會是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當中,最為純粹的一輪月。至於如今,姜尚真說實話,如果不是饞那落魄山的首席供奉,真不樂意去大驪。因為賒月如今就身在陳平安的家鄉小鎮,憑藉一大筆戰功,不但被中土文廟認可,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都綽綽有餘。

  既然倪元簪都這麼說了,並且在先前在船上,死活不願將蘊藏在黃鶴磯中的珍稀金丹交給崔東山,意味著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得意弟子隋右邊,確實不是什麼有緣人。

  姜尚真輕輕搖晃蒲扇,「不過是一件仙兵的花落誰家,還不至於讓姜某人好奇。」

  結為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但是同樣的金丹修士,一顆金丹的品秩,雲泥之別,就像一洲好看的女子千千萬,能夠登評胭脂圖登上花神山的女子,就那麼三十六位。

  倪元簪主動道破天機,「結草為樓,觀星望氣,古地召亭,淵然千古。」

  北地金頂觀,道統法脈出自道教樓觀一派。壯麗河山百二,以終南為最勝,終南千峰,又以樓觀最著名。遠古五岳,終南是其一,而且最難尋覓,與三山福地萬瑤宗的祖山太山並列。而古地召亭,與終南山又大有淵源脈絡,邵姓更是與姜尚真的姜,以及寶瓶洲雲林姜氏的姜,都是屈指可數的古老姓氏。

  姜尚真嘖嘖稱奇道:「金頂觀杜老觀主的運道不差啊,徒孫裡邊出了個邵淵然。我先前就覺得這小子運勢處處古怪,好又好得不扎眼,這可比什麼年少英發更難得,先找了個願意傾心栽培自己的好師父不說,又傍上了金頂觀這麼一條隱藏道脈,最後還能與覆巢之下得以保全的大泉王朝國祚搭上關係,一樁樁一件件,大大小小便宜沒少賺,如今又只是坐在家中,就能等到倪老哥主動送去一樁機緣,山上仙緣,果然妙不可言,讓姜某人都要眼饞了。只不過對邵淵然這小子是天大好事,對倪老哥就未必了,趟渾水,身不由己,重歸樊籠裡。」

  倪元簪說道:「我知道你對金頂觀印象不佳,我也不多求,只求邵淵然能夠修道順遂個一兩百年,在那之後,等他躋身了上五境,是福是禍,便是他自己的大道造化。」

  「不作保證。」

  姜尚真搖搖頭,「倪老哥今夜留下竹蒿和鶴氅,果然見面禮不是白送的,早早看出了我那曹沫兄弟與金頂觀的脈絡糾纏,你們這些隱士高人啊,行事就是喜歡草蛇灰線,讓人厭煩。一個修道之人,乘舟沿著那條光陰長河,歲月悠悠,順水而下,原本好好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結果時不時就要在某處下游渡口處,瞧見同一人的身影,一次兩次也就忍了,結果三次四次的沒完沒了,別說是曹沫,就是好脾氣如我,也要覺得沒道理。」

  倪元簪神色凝重起來,沉聲道:「聽家主的意思,這是要出手阻攔我送出金丹?」

  姜尚真點頭道:「邵淵然只要敢來黃鶴磯,我就讓他死在你眼前,你敢去大泉王朝送出金丹,我就讓他有命拿金丹補全道意,躋身傳說中的丹成一品,偏偏沒命破境躋身元嬰境。」

  倪元簪冷笑道:「你這是覺得東海觀道觀不在浩然天下了,就可以與老觀主比拼道法高低了?」

  姜尚真微笑道:「隔了一座天下,姜某人怕個卵?」

  倪元簪意味深長道:「哦?春潮宮周道友,豪氣干雲,一如既往啊。」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斜靠欄桿,身體後仰,蒲扇貼臉半遮面,「莫不是老觀主大駕光臨雲窟福地?」

  倪元簪冷笑不已。

  一截柳葉,一閃而逝,一道淩厲劍光,從那老蒿師眉心處穿透頭顱。

  倪元簪伸出手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欄桿,怒道:「姜尚真你狗膽!」

  姜尚真大笑不已,「裝神弄鬼這種事情,倪老哥確實雛兒得很啊。老觀主真要留下一粒心神在浩然天下,豈會浪費在處處與人為善、事事得理饒人的姜某人身上?」

  倪元簪長嘆一聲,神色黯然道:「我繼續留在黃鶴磯,幫你開源福地財運便是。金丹歸屬一事,你我回頭再議。」

  姜尚真安慰道:「倪老哥是正人君子,被我這種人算計,反而更能夠證明你的光風霽月,何必傷感,應該高興才對。雲窟福地有什麼不好的,一門之隔,天壤之別,去了外邊的浩然天下,比姜尚真還要小人的精明貨色,茫茫多,路邊隨處可見,不是韓玉樹,就是杜含靈,不然就是蘆鷹之流,勾心鬥角個個是一把好手,倪老哥勞心費神,太容易吃虧,終究不如在這江上當個漁父,行吟水澤畔,撐船明月中,舉世混濁你獨清。」

  姜尚真使勁點頭,「這就對了嘛,寄人籬下就得有寄人籬下的覺悟。對了,今夜新人新事所見極多,又想起一些陳年舊事,讓我難得詩興大發,只是絞盡腦汁才憋出了兩句,有勞倪兄補上?」

  倪元簪冷笑道:「我看還是算了吧,姜家主才高八斗,我哪敢狗尾續貂,豈不是貽笑大方。」

  姜尚真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倪元簪你終究是藏私了,金丹不贈隋右邊,卻為這位生平唯一的得意弟子,私自截留了一把觀道觀的好劍,我就說嘛,天底下哪有不為嫡傳弟子大道考慮幾分的先生,你要知道,當年我去往藕花福地,之所以浪費甲子光陰在裡邊,就是想要讓陸舫躋身甲子十人之一,好在老觀主那邊,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姜尚真鳥瞰江水明月夜,自顧自說道:「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

  倪元簪皺眉不已,搖頭道:「並無此劍,絕非誑人。」

  姜尚真瞥了眼老蒿師,說道:「你這個人就是劍。」

  倪元簪怒道:「駡人?」

  姜尚真笑道:「倪夫子不用故意如此失態,處處與我示弱。我認真翻過藕花福地的各色史書和秘錄,倪夫子精通三教學問,雖然受限於當時的福地品秩,未能登山修行,使得飛升落敗,其實卻有一顆澄澈道心的雛形了,不然也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如果說丁嬰是被老觀主以武瘋子朱斂作為原型去精心栽培,那麼湖山派俞真意就該相隔數百年,遙遙稱呼倪夫子一聲師父了。」

  倪元簪感嘆道:「風流俱往矣。」

  姜尚真知道與倪元簪再聊不出什麼花樣,就繼續掌觀山河,看那魏瓊仙的鏡花水月,以仙人神通,不露痕跡地往螺螄殼府邸當中丟下一顆小暑錢,笑道:「我乃龍州姜尚真。」

  魏瓊仙依舊不為所動,只是繼續作畫,一顆小暑錢,還不至於讓一位有望登榜胭脂圖的仙子大驚小怪。

  所有觀看鏡花水月的練氣士都聽到了姜尚真這句話,很快就有個修士也砸錢,大笑道:「赤衣山姜尚真在此。」

  又有人跟著砸錢,「鄱陽姜尚真在此!你們這些假的姜尚真,都速速滾出魏仙子的鏡花水月!」

  如今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以地名加個後綴「姜尚真」,很多。

  ————

  拂曉時分,檐下小竹椅上,陳平安閉目養神,雙手疊放,掌心朝上,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陳平安會心一笑,沒來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筆記上邊,關於訪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單憑讀書人的想像杜撰而成,金丹瑩澈,五彩流光,雲液灑六腑,甘露潤百骸。但覺身輕如燕啄落葉,形骸如墜雲霧中,心神與飛鳥同游天地間,松濤竹浪

  不絕於耳,輕舉飛升約炊許光陰,驀然回神,腳踏實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間真有方術。

  在太平山那邊,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寫了一部無字拳譜,拳譜一分為二,一半在仙人遺蛻韓玉樹身上,一份嵌在陳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那邊酣睡,陳平安其實就一直在潛心鑽研拳譜,招式,氣勢,神意,層層遞進,從拳理到拳法,無一遺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氣盛、歸真和神道三重樓,一層之差,懸殊如之前的一境之差。

  所以十一境的半拳,就能讓十境氣盛的陳平安只有招架之力,而毫無還手之力。

  陳平安收起一粒心神,又恰似一場遠遊歸鄉,緩緩退出人身脈絡的萬里山河,以心聲說道:「醒了?」

  崔東山坐起身,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伸了個大懶腰,「大師姐還在睡啊?怎麼跟個孩子似的。」

  陳平安點頭輕聲道:「她心弦緊綳太久了,先前乘船過河的時候,大睡一場,時間太短,還是遠遠不夠。」

  崔東山側身而躺,「先生,此次歸鄉寶瓶洲途中,還有將來下宗選址桐葉洲,糟心事不會少的。」

  「我站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抬起一隻腳,悄然落地,緩緩道:「世道大抵還是那麼個世道,講理容易讓人厭煩,學劍練拳所為何事,自然是為了讓人耐心更好,從一個字都不願意聽,變得拗著性子願意聽幾句,從原本的只願意聽幾句牢騷,變成願意從頭到尾聽完。」

  崔東山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親疏有別,人之常情,在所難免,我會把握好分寸。」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出拳動作極慢,看得崔東山又有些睡意。

  「不是擔心這個。」

  崔東山搖搖頭,有些灰心喪氣,「老王八蛋喪心病狂,將我拘押軟禁在了大瀆祠廟裡邊好多年了,我費盡心思都脫困不得,是直到去年末,我才從擔任廟祝的林守一那邊,得到一道敕令,准許我離開祠廟。等我露面,才發現老王八心狠手辣得一塌糊塗,連我都坑,所以如今我其實除了個境界,什麼都沒剩下了,大驪朝廷好像就根本沒有崔東山這麼一號人物出現過,我失去了所有大驪王朝明裡暗裡的身份,老王八蛋是故意讓我從從一洲形勢的局內人,在收官階段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又從半個落魄山局外人,變成真真正正的局內人。先生,你說這傢伙是不是腦子有病?」

  陳平安搖頭說道:「是為你好,也是為落魄山好。不然看似事事占據先手優勢,實則與大驪處處牽扯不清,反而不清爽。到時候我與大驪講道理,大驪與我談香火情,我與大驪談是非,大驪與我說大局,那才麻煩。」

  崔東山無奈道:「道理我懂,來見先生之前,我也是這麼安慰自己的,但是當先生說到那個萬瑤宗的韓玉樹,我就又開始提心吊膽了,能夠讓一位仙人不惜拼了祖宗基業不管,也要決意與先生分出個生死,以此換取功勞,說明什麼,說明韓玉樹身後,最少站著一兩位飛升境大修士,怕就怕連中土文廟都抓不到他們的把柄。我可以斷定,在前些年裡,老王八蛋分明是對此有所察覺的,卻故意不與我說半句。」

  「沒事,這筆舊賬,有的算,慢慢來,我們一點一點抽絲剝繭,不用著急。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就當是一場凶險萬分的解謎好了。我之所以一直故意放著清風城和正陽山不去動它,就是擔心太早打草驚蛇,不然在最後一次遠遊前,按照當時落魄山的家底,我其實已經有信心跟清風城掰手腕了。」

  陳平安隨心所欲停下才走了一半的走樁,坐回小竹椅,抬起手掌,五指指肚相互輕叩,微笑道:「從我和劉羨陽的本命瓷,到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真正幕後主使,再到此次與韓玉樹的狹路相逢,極有可能還要加上劍氣長城的那場十三之戰,都會是某一條脈絡上分岔出來的大小恩怨,同源不同流罷了,剛開始那會兒,他們肯定不是存心刻意針對我,一個驪珠洞天的泥瓶巷孤兒,還不至於讓他們如此看重,但是等我當上了隱官,又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就由不得他們不在乎了。」

  崔東山神色古怪,探頭探腦望向裴錢那邊,好像是希望大師姐來捅馬蜂窩。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劉羨陽已經跟清風城、正陽山卯上了?」

  崔東山搖搖頭,然後怯生生道:「是老廚子把整座狐國都給搬到了蓮藕福地。」

  陳平安楞了半天,哭笑不得,無奈道:「狐國之主沛湘是元嬰境吧?那麼好騙?清風城許氏安插在狐國的後手呢,隱患解決掉了?」

  「當然不好騙,只是老廚子對付女子,好像比姜老哥還厲害。」

  崔東山使勁點頭,「至於那個隱患,確實被我和老廚子聯手擺平了,有人在沛湘神魂裡邊動了手腳。此人極有可能就是那……」

  說到這裡,崔東山臉色微白,汗流浹背,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

  「一些個念頭,封禁如封山,與自己為敵最難敵,既然自己不讓自己說,那麼不能說就乾脆別說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一旁的躺椅把手,示意崔東山別危難自己,笑著說道:「關於這個幕後人,我其實早就有了些猜測,多半與那韓玉樹是差不多的根腳和路數,喜歡暗中操控一洲大勢。寶瓶洲的劍道氣運流轉,就很奇怪,從風雷園李摶景,到風雪廟魏晉,可能還要加上個劉灞橋,當然還有我和劉羨陽,顯然都是被人在情字上動手腳了,我早年與那清涼宗賀小涼的關係,就好像被月老翻檢姻緣簿子一般,是偷偷給人繫了紅繩,所以這件事,不難猜。七枚祖宗養劍葫,竟然有兩枚流落在小小寶瓶洲,不奇怪嗎?而且正陽山蘇稼昔年懸佩的那枚,其來歷也雲山霧罩,我到時只需循著這條線索,去正陽山祖師堂做客,稍稍翻幾頁老黃曆功勞簿,就足夠讓我接近真相。我現在唯一擔心的事情,是那人等我和劉羨陽去問劍之前,就已經悄悄下山雲遊別洲。」

  崔東山竟是一咬牙,雙指彎曲,竟是想要從神魂當中剮出一粒被「自己和崔瀺」關門緊鎖的心念。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一敲躺椅把手,以拳意打斷了崔東山的那個危險動作,再一揮袖子,崔東山整個人立即後仰倒去,貼靠著椅子,陳平安笑道:「我也就是沒有一把戒尺。」

  崔東山吐出一口濁氣,「學生沒用。」

  陳平安說道:「知道我最佩服阮師傅的一點是什麼嗎?是阮師傅收取弟子,看重心性之外,他還覺得收取弟子,就是師父傳道給弟子,弟子安心練劍即可,不是為了一座門派與人吵架,或是抱團打架,能夠人多勢衆。我覺得阮師傅這一點,最值得讓人欽佩。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進門修行的弟子,不是全然不顧祖師堂名譽,而是無需刻意計較那師徒名分,為此意氣用事。說到底,修行還是個人事。落魄山上,我不會覺得裴錢必須像誰,都不必像我,落魄山也無需人人像我或是像裴錢。這一點,你當年其實就早已經說得很透徹了。行了,你說件開心的事情。」

  崔東山側過身,雙手掌心相抵,貼在臉頰上,整個人蜷縮起來,意態慵懶,笑呵呵道:「先生,如今蓮藕福地已經是上等福地的瓶頸了,財源滾滾,收益極大,雖然還遠遠比不得雲窟福地,但是相較於七十二福地裡邊的其它上等福地,絕不會墊底,至於所有的中等福地,哪怕被宗字頭仙家經營了數百年上千年,一樣無法與蓮藕福地媲美。」

  陳平安卻沒有太多喜悅,反而有些不踏實,崔東山善解人意,趕緊遞過去一部出自韋文龍之手的賬本,「是我被關押在濟瀆祠廟之前,拿到手的一部老賬本了。」

  陳平安看過了蓮藕福地如何躋身上等福地的來龍去脈,鬆了口氣,天時地利人和兼具,

  只不過難免又欠下不少的人情。無妨,山上的人情往來,不像山下,本就不用計較十幾二十年的光陰流逝。

  福地之內,山水神靈,鬼狐仙怪,花妖木魅,天材地寶,文武氣運,仙家機緣,層出不窮,紛紛現世。

  陳平安眼神熠熠,一邊仔細翻看帳簿,一邊隨口詢問道:「大瀆?是大驪為了讓稚圭走水化龍?」

  崔東山輕聲道:「那條貫穿寶瓶洲中部的大瀆,名為齊渡。」

  陳平安停下手上翻書頁的動作,點點頭,神色平靜,繼續翻過書頁,語氣沒有太多起伏,「記得當年李槐他們幾個,人手都得了個字帖。不然我不會劍氣長城那邊,那麼果斷就與稚圭解契了。為了做成解契一事,代價不小。」

  崔東山有些可惜,「如果先生不曾解契,如今就可以獲得一筆源源不斷的水運饋贈,此後百年千年,都可以在落魄山上,好似穩坐釣魚臺,每天坐收紅利,就算稚圭她不樂意給也得給。」

  陳平安不以為意,玩笑道:「講道理,做好人,竟然也是要讓人額外付出代價的,這個道理本身,我當初一開始知道的時候,確實有些難以接受。只不過經歷人事稍多,真正想通,真心接受了,反而更容易看得開諸多揪心事。正因為道理不好講,好人不容易當,所以愈發可貴嘛。」

  崔東山喃喃道:「天下事不過得失二字,得失再分出個主動被動,就是世道和人心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理。」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一起走出屋子,來到這邊。

  陳平安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不要大聲說話。

  裴錢依舊在熟睡。

  納蘭玉牒以心聲言語道:「曹師傅,今兒咱們要不要去硯山的?如果有事的話,明兒一早再去。」

  陳平安點頭道:「要去的,等會兒動身前,我與你打招呼。」

  納蘭玉牒帶著姚小妍告辭離去,去欣賞那些堆積成山的硯材。

  陳平安看著那座石材小山,沉默片刻,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你知不知道一個叫賒月的女子?聽說如今在咱們寶瓶洲?」

  崔東山點頭道:「知道啊,與小米粒關係很好。先生,為什麼問這個,是與她認識?」

  陳平安搖搖頭,「不認識。」

  崔東山剛要多說幾句,陳平安已經笑道:「以後記得時常提醒我,在跟自己人閒聊以及與人切磋問心之外,一定要少說幾句怪話驚人語。落魄山被你和裴錢兩個帶偏的風氣,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讓我對於旁人的任何恭維,已經相當相當的敬謝不敏了。」

  先前黃衣芸在黃鶴磯那邊,有問拳的架勢。

  黃衣芸本身沒什麼,問拳自有她必須問拳的理由,陳平安對黃衣芸和蒲山雲草堂,依舊觀感很好。一個大可以安心砥礪自身武道的純粹武夫,願意為一洲山河做點什麼,以至於不惜押上整個蒲山的榮辱沉浮,當然很了不起。其實陳平安之所以不願意「接拳」,還有個連姜尚真都沒有猜到的理由。劍氣長城的女子,其實也有許多豪傑。桐葉洲止境武夫黃衣芸,以及之前海上偶遇的流霞洲女子仙人蔥蒨,都讓陳平安恍若重返劍氣長城。

  但是那些從螺螄殼府邸裡走出的山上旁觀者,一個個眼神炙熱,充滿了期待,所有看客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是問拳結果,誰勝誰負誰生生死。不單單是旁人湊熱鬧不嫌風波大那麼簡單,問拳傷人,甚至是打死人,尤其是黃衣芸出手,好像就成了一件很不值得追問個為什麼的事情,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對對對,先生所言極是,一門慎獨功夫,深厚得可怕了,簡直比武夫止境還要止境。」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順著話題岔開話題,「就像郁泮水那個臭棋簍子,與人下棋的時候,旁觀者喝彩聲很多,可勁兒拍手叫好,最可怕的是那些旁觀者,真心覺得在棋盤上昏招不斷的鬱老兒,下出了什麼了不起的神仙手。鬱老兒還好說,知道個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但是世道裡邊,多少個只是有那一技之長的,久而久之,真就誤以為自己技技皆長了,修道有成的,幾天不見,下棋成了國手,又隔了幾天,又多了個丹青聖手,到了山下隨便說幾句,就成了縱橫捭闔的長短家,妙語連珠的清談家,隨便說個不好笑的笑話,能贏得滿堂喝彩,酒桌上所有人都在那兒捧腹大笑。」

  陳平安轉過頭,笑著不說話。轉折生硬了些。

  崔東山哀怨道:「大師姐,這就不厚道了啊。」

  裴錢其實已經醒來,只是依舊裝睡。

  崔東山不依不饒道:「大師姐,醒醒,按照約定,你得幫著玉牒去將那座硯石小山,分出個三六九等了。」

  裴錢只好睜眼,打了個哈欠,可她還是躺著不動。

  姜尚真來了。

  裴錢就站起身,走向納蘭玉牒那邊,幫忙分出一堆石材的品秩高低。

  陳平安打算今天走一趟老君山,至於儲君之山的硯山,當然不會錯過。

  姜尚真進入此地,手裡邊拎著一隻一隻竹黃筆筒,崔東山眼睛一亮,闊綽闊綽,不愧是義薄雲天的周老哥。

  姜尚真笑道:「與山主打個商量,硯山就別去了吧。」

  陳平安笑道:「憑啥不讓去?我可沒有讓福地如何為我破例。只是按照規矩上山下山。」

  姜尚真抬起手中那只竹雕筆筒,一本正經道:「在商言商,這樁買賣,福地明擺著會虧錢虧到姥姥家,我看不過去。」

  陳平安從雲窟福地掙錢,姜尚真心裡邊確實難受。

  納蘭玉牒那小姑娘的一件方寸物,還好說,裴錢呢?崔老弟呢?年輕山主呢?!哪個沒有咫尺物?何況那幾處老坑洞,經得起這仨的翻騰?

  只要給這夥人登上了硯山,就陳平安那脾氣,真會搬走半座硯山的美石良材!而且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但是姜尚真自己花錢,心裡邊痛快。雖說贈送出這只等同於一座山水秘境的竹黃筆筒,姜尚真如此花錢,只會比福地硯山虧錢更多,卻是兩回事。

  是先前陳平安養傷的那處山水秘境。

  陳平安笑納了,將筆筒收入袖中。要當首席供奉,沒點誠意怎麼行,霽色峰祖師堂議事,他還得力排衆議呢。

  這處茅屋掩映竹海中的山水秘境,風景秀美,陳平安有些私心,打算回了落魄山後,讓魏檗幫忙與山根

  水運銜接,當做自己用來閉關修行的修道之地。

  白玄破天荒說要勤勉練劍,最後就只有納蘭玉牒,姚小妍和程朝露三個,跟著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往老君山。

  姜尚真倒是答應了三個孩子去硯山繼續碰運氣。

  一行人離開雲笈峰,去了老君山,走入那幅萬里山河圖,裴錢說要與納蘭玉牒一起,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雖說在這雲窟福地,不會有什麼意外,但是有裴錢在孩子們身邊……想到這裡,陳平安怔怔出神,什麼時候裴錢都可以為他人護道了?裴錢什麼時候變得不是一個孩子了,所以陳平安忍不住望向那位開山大弟子的背影,說了句很多餘的言語,「你自己也要小心。遇到事情,就找師父。」

  裴錢轉過頭,咧嘴而笑,做了個往額頭上輕輕一拍的動作。

  在老君山之巔的那幅萬里山河畫卷當中,上百處山水形勝之地,陳平安不惜耗費足足半天光陰,從最南端的渝州驅山渡,一路往北遊歷,一一走過,逛了個遍。

  陳平安期間逛了昔年未曾真正踏足的大泉蜃景城,當然還有那北方大門派的天闕峰和金頂觀,尤其是金頂觀,陳平安幾乎沒有縮地山河,行走極慢,最後首次重新返回一地,站在一處桃葉之盟的金頂觀藩屬山頭,陳平安不再挪步,取出一塊雲窟姜氏頒發的老君山特有玉牒,運轉一絲絲靈氣澆築幾個玉牒上邊篆刻的地名,最終山河圖中十餘處仙家山頭,驀然變大,拔地而起,陳平安手持玉牒,大地之上,又有十多處風水寶地一一矗立而起,環顧四周,最終撤去一部分靈氣,將半數山頭景象,一一縮退回畫卷當中。

  陳平安手心抵住狹刀斬勘,輕輕敲擊刀柄,陷入沉思。

  避暑行宮藏書極豐,陳平安當初獨自一人,花了大力氣,才將所有檔案秘笈一一分門別類,其中陳平安就有仔細翻閱雲笈七簽二十四卷,當中又有日月星辰部,提及北斗七星之外,猶有輔星、弼星「兩隱」。浩然天下,山澤精怪多拜月煉形,也有修道之人,擅長接引星斗澆築氣府。

  但是在萬年之中,北斗逐漸出現了七現兩隱的奇怪格局,陳平安翻過老黃曆,知道真相,是禮聖當年帶著一撥文廟陪祀聖賢和山巔大修士,聯袂遠遊天外,主動尋覓神靈餘孽。

  亞聖一脈,折損極多。龍虎山大天師也隕落在天外。

  輔、弼兩星之所以會莫名其妙隱去,就是因為它們曾經是大修士和遠古神靈的廝殺戰場之一。

  崔東山蹲在陳平安腳邊,白衣少年就像一大朵在山巔落地歇腳的白雲。

  「這個久聞其名不見其面的杜老觀主,神仙氣十足啊。」

  陳平安笑道:「小龍湫之所以沒有參加桃葉之盟,什麼推衍古鏡殘餘道韻,重新煉製一把明月鏡,既是實打實的好處,同時又是個障眼法,小龍湫說不定私底下早就與金頂觀接觸了,一旦被小龍湫成功占據太平山,再轉去與金頂觀締結山盟,又能獲得某個承諾,暗中攫取一筆利益,最賺的,還是金頂觀,這座護山大陣只要成形,可是囊括了小半座桐葉洲,足可媲美你們玉圭宗的山水陣法了吧?」

  「差不多是真相了。」

  姜尚真點頭道:「若是沒有包括太平山和天闕峰,換成其它兩座山頭替代,只能算是一般的七現兩隱,哪怕湊成了北斗九星的法天象地大格局,還是稍稍差了點,畢竟金頂觀只有一座,底子也不夠雄厚。」

  「已經很驚世駭俗了。杜含靈一個元嬰境修士,金頂觀一個宗門候補,就這麼敢想敢做,厲害的厲害的。」

  陳平安嘖嘖道:「杜含靈不愧是你們桐葉洲的山上君主,既當了亂世之梟雄,能夠明哲保身,又成了治世之豪傑,可以乘勢崛起。葆真道人和邵淵然好福氣,攤上這麼個好觀主。」

  姜尚真感慨道:「我與山主,英雄所見略同。」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緩緩道:「太平山,金頂觀和小龍湫就都別想了,至於天闕峰青虎宮那邊?陸老神仙會不會順勢換一處更大的山頭?」

  姜尚真笑道:「陸雍是咱倆的老朋友啊,他是個念舊之人,如今又是極少數能算從別洲衣錦還鄉的老神仙,在寶瓶洲傍上了大驪鐵騎和藩王宋睦這兩條大腿,不太可能與金頂觀結盟。」

  陳平安雙手籠袖,眯眼道:「樞為天,璇為地,璣為人,權為時,其中又以天權最暗,文曲,剛好是鬥身與斗柄銜接處。」

  姜尚真笑問道:「山主跟金頂觀有仇?」

  陳平安的想法卻極其跳躍,反問道:「大泉王朝有座郡城,名為騎鶴城,相傳古代有仙人騎鶴飛升,其實就是一座小山頭,四周地盤,寸土寸金,與那倪老先生,有沒有關係?」

  當年在那騎鶴城內,還有過一場少年武廟借刀的風波。

  當然也曾遇到過一位極懂人情世故的土地公,陳平安當時本想要送出一顆小暑錢作為酬勞,只是老先生沒收。

  至於杜含靈的嫡傳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以及徒孫邵淵然。陳平安對這兩位身為大泉供奉的師徒都不陌生,師徒二人,曾經負責幫助劉氏皇帝盯住姚家邊軍。只不過陳平安暫時還不清楚,那位葆真道人,前些年已經辭去供奉,在金頂觀閉關修行,依舊未能打破龍門境瓶頸,但是弟子邵淵然卻已經是大泉王朝的頭等供奉,是一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地仙了。

  姜尚真撫掌大笑,「山主這都能猜到!」

  確實是那位藕花福地倪夫子,「飛升」來到浩然天下的氣象餘韻,才造就出那處被後世津津樂道的仙人遺址。

  陳平安說道:「當年在大泉王朝被人圍獵截殺,事後總覺得不太對勁,我懷疑金頂觀其實參與其中了,只是不知為何,始終沒有露面。聯繫如今桐葉洲的形勢,一場大戰過後,竟然還能被杜含靈精心挑選出七座山頭,用來打造大陣,我都要懷疑這位老觀主,當年與蠻荒天下的軍帳是不是有內幕勾結了。」

  姜尚真道:「當然可以如此猜測,但是沒有任何證據,丁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

  陳平安笑道:「放心,我又不傻,不會因為一個都沒見過面的杜含靈,就與半座桐葉洲修士為敵的。」

  如今的杜含靈,境界是不高,但卻是桐葉洲山上修士的人心所向。與金頂觀為敵,就等同於與整個桃葉之盟為敵。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這幅山河圖的摹本,我得再多看看,下宗選址,事關重大。」

  相信姜尚真肯定已經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況與這位自家供奉,沒什麼好藏掖的。

  說不定先前葉芸芸在黃鶴磯的出現,都是姜尚真有意為之,為落魄山和蒲山牽線搭橋。

  姜尚真說道:「如果有山河摹本,就比較犯忌諱了,不過我可以讓人趕工臨摹出來。」

  陳平安就將一句話咽回肚子,本來想說自己可以掏錢買。

  一行人離開老君山地界,御風去往相隔十數里的硯山,陳平安信守承諾,沒有上山搜刮,只是在山腳耐心等人。

  崔東山得了自家先生的一句心聲提醒,突然大聲開口說道:「先生,一個名叫賒月的姑娘,如今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住下了,與劉羨陽好像關係挺好的。」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姜尚真。

  陳平安本以為那賒月就只是去過家鄉附近,還真沒想到會是這般田地。就劉羨陽那德行,甭管與那賒月有什麼還是暫時沒什麼,等到自己回了落魄山,能好受?

  姜尚真裝傻扮痴,大手一揮,將功補過道:「上山!我曉得兩處老坑洞,所藏硯材極美。」

  陳平安伸出手。

  姜尚真疑惑道:「山主這是?」

  陳平安微笑道:「與你借幾件咫尺物啊。」

  姜尚真認命,開始翻檢袖子,不曾想陳平安突然說道:「東山,隔絕天地。」

  崔東山立即以飛劍金穗圈畫出一座金色雷池,陳平安將那韓玉樹的仙人遺蛻從袖中拋出,姜尚真大笑一聲,收入袖裡乾坤當中的一件咫尺物,以後行走江湖,就多了一副絕佳皮囊。

  陳平安提醒道:「在某些你覺得時機成熟的關鍵時刻,就以韓玉樹面目現身一次,而且務必是在洞天福地之內,絕對不要出現在浩然天下。時日一久,萬瑤宗祖師堂和韓絳樹那邊,肯定會起疑心。事先說好,這件事,風險極大,當我欠你一個人情。至於這副仙人遺蛻,以及半部拳譜,就當是報酬了。」

  姜尚真笑道:「我心裡有數。」

  陳平安到底沒有登上硯山,裴錢一行人下山,滿載而歸。

  納蘭玉牒一路蹦蹦跳跳下山,到了山門口,故意抱怨道:「裴姐姐咋個這麼窮,都沒有方寸物傍身呢。」

  裴錢笑呵呵點頭。

  姜尚真一臉恍然。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小姑娘畫蛇添足了,江湖經驗還是淺了些。

  一起回了雲笈峰,姜尚真告辭離去,去讓人臨摹山河圖,崔東山跟著去湊熱鬧。

  陳平安看著地上又堆出一座更大的硯山,有些無話可說,白玄見那崔東山沒影了,立即雙手負後,大搖大擺走出屋子,來到陳平安身邊站著,勤勉練劍?小爺這資質,這悟性,需要嗎?

  陳平安喊來程朝露,再與裴錢招手道,「來幫他餵拳?」

  裴錢撓撓頭,「還是師父來吧,我哪裡會教拳。」

  陳平安笑了笑,喊上白玄,帶著程朝露走到一處空地,開門見山道:「學拳要學會聽拳。」

  白玄嗯了一聲,點點頭,「不錯,有那麼點嚼頭,曹師傅果然還是有點學問的,小廚子你要好好聽著。」

  忙著分開硯山的裴錢轉過頭,望向那個白玄。

  白玄察覺到裴錢的視線,疑惑道:「裴姐姐,做啥子?」

  裴錢微微一笑。

  如今還不清楚這裡邊輕重利害的白玄,對裴錢報以微笑。

  陳平安繼續道:「習武是否登堂入室,就看有無拳意上身。何謂拳意上身,其實並不虛無縹緲,無非是記性二字。人的血肉筋骨經脈,是有記性的,學拳想要有所成,得先能挨得住打,不然拳樁招式再多,都是些紙糊的花架子,所以練拳又最怕挨了打卻不記打。」

  納蘭玉牒顧不得挑選硯石,趕緊取出紙筆開始抄錄。

  裴錢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

  陳平安轉頭望向白玄,「我會壓境,你只管傾力祭出飛劍,不要怕傷人。」

  白玄本來想說一句小爺是怕一劍砍死人。

  只是看那曹師傅的笑眯眯眼神,就立即收起話頭,乖乖咽回肚子。

  陳平安一個腦袋偏移,白玄的飛劍一掠而過。

  白玄飛劍繞出一個大弧,一劍刺向陳平安的眉心。

  陳平安這次卻紋絲不動。

  白玄皺眉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停下飛劍?再說了,就不怕我臨時改變主意嗎?」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撥開眼前的那把飛劍,指了指白玄,然後對程朝露說道:「聽拳,第一層,是確定一拳來路、輕重、去勢,第二層,是觀人,看那遞拳之人的骼膊、肩頭,拳架,拳意,眼神,臉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層,是精準計算天時地利人和,皆要去『聽』得仔細真切。」

  小胖子與白玄輕聲說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師傅一樣知道的。只是曹師傅因為知道你沒改主意,所以才沒動。」

  陳平安笑道:「對的。」

  白玄冷笑一聲,雙手負後,緩緩而走,學陳平安言語道:「同理啊,與人武學技擊,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麼與人問劍一場也一樣,不能只盯著對方的拳腳或是飛劍,得分出心思,捉對廝殺,與人爭勝,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棋局,判斷對方的來路,神通術法,法袍幾件,攻防法寶,境界高低,靈氣多寡,是否兼修旁門左道,壓箱底的殺手鐧,到底用過沒有,用完沒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學問,心思急轉,一定要比出拳出劍更快,最終,是為了讓武夫和劍修,達到一個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聽得一楞一楞的。

  陳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腦袋瓜子,稱贊道:「可以啊,確實有悟性,比我剛學拳那會兒强多了。」

  白玄擺擺手,「一般水準,不值一提。」

  裴錢笑道:「不學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機會與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錢笑眯眯點頭,「好說好說。」

  陳平安也不攔著白玄一個勁往某本帳簿上蹦躂留名,估計等白玄將來到了落魄山,就會逐漸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的英雄氣概了,陳平安讓程朝露來回走樁,在旁指點一些拳架細節上的缺漏。

  程朝露其實學拳不慢了,陳平安讓小胖子繼續走樁,自己去竹椅那邊躺著休息。

  裴錢坐在一旁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問道:「有事?」

  裴錢眼神晦暗不明,低頭道:「我見過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陳平安疑惑道:「然後?」

  裴錢雙拳緊握,「聽師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邊親近人的心境,我最多只看過一次,老廚子的,也是只有一次。」

  比如崔東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邊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書籍。比如老廚子朱斂的腥風血雨,唯有一座高樓屹立,有人居高憑欄而立。

  而在朱斂還鄉之時,曾經與沛湘笑言,誰來告訴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實。還曾感慨一句「夢醒是一場跳崖」。

  貴公子朱斂,其實早在第一次遊歷江湖,村野酒店外,與路邊狗看了一眼,便此生再難釋懷,好像夢裡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明月高樓。

  這些事情,陳平安都不清楚。裴錢也不清楚,裴錢就只是看到了那座大驪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難心安。

  陳平安想了想,雙手籠袖,神色自若,抬頭望向天幕,輕聲笑道:「你要相信老廚子,我會相信朱斂。」

  裴錢如釋重負,「我相信師父。」

  陳平安點點頭,「準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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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39:58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五章 做客

  離開雲窟福地之前,陳平安帶著裴錢走了一趟黃鶴磯,主動拜訪葉芸芸。

  陳平安覆了一張中年男子的面皮,頭別玉簪,青衫長褂,收起了狹刀和養劍葫,腰間只懸了一塊齋戒牌。

  裴錢則是一身乾淨利落的黑衣,竟然還是一件法袍,用來稍稍遮掩拳意。

  她將馬尾辮盤成了個丸子頭,露出高高的額頭,很清爽。

  崔東山跟著姜尚真亂逛去了,不知道在何處忙活些什麼,陳平安就沒喊他。

  腰繫齋戒牌,無視山水禁制,在一處高樓以心神巡視四周的修士,確定齋戒牌無誤後,就沒繼續打量那兩人。

  陳平安帶著裴錢走入那螺螄殼做道場的黃鶴磯,寬闊的大街,連綿的高門宅邸,讓陳平安有片刻的失神。

  找到葉芸芸的住處,陳平安拈起獸面銜環,輕叩三下,一位眉目婉約、眼神湛然的符籙美人開了門,與兩位客人施了一個萬福,柔聲道:「兩位仙師,請隨我來。」

  她得了葉芸芸的授意,領著師徒兩人一路穿廊過道,一步一景,移步換景,眼中除了美景,其實更是神仙錢。

  黃鶴磯大小府邸內,三百餘位符籙傀儡美人,皆出自玉芝崗,據說光是這筆買賣,就曾經讓玉芝崗賺了個鉢滿盆盈。玉芝崗遭遇那場滅頂之災,已經徹底斷了香火,所以玉芝崗淑儀樓秘制的符籙美人,就此失傳。

  寶瓶洲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好像也莫名其妙沒了。清風城對外宣稱是狐國需要封禁百年,讓不少的仙家門派惋惜不已,尤其是寶瓶洲精通商賈之道的那撥山上勢力,更是扼腕痛惜,不然與轉手高價賣給桐葉洲,獲利極大。

  裴錢微微皺眉,聚音成線密語道:「師父,黃芸芸的架子有點大。」

  擱在自家的落魄山,就絕不會如此敷衍待客。

  陳平安打趣道:「我看你架子也不小。」

  裴錢悶悶道:「我如果一個人來此敲門,這邊哪怕不開門都無所謂。可是師父都親自登門了,葉芸芸怎麼都該露個面。身為止境武夫,氣量真不大。」

  陳平安笑道:「出門在外,天高地闊的,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裴錢為師父打抱不平,結果還挨了一頓訓,她反而挺開心的。

  符籙美人帶著師徒二人走到了一處幽靜院落,月洞門,裡邊竹影婆娑,她笑道:「到了。」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撕了所覆面皮,以真實面容示人。走過那條竹林小徑,視線豁然開朗,有一座面闊九間的建築,碧綠琉璃瓦覆頂,只不過沒法跟陳平安當年在北俱蘆洲撿到的琉璃瓦媲美,後來在龍宮小洞天,陳平安還憑藉那幾片琉璃瓦,與火龍真人做了筆以穀雨錢計數的買賣,打五折,火龍真人好像要轉手賣給白帝城琉璃閣。

  所以說長輩緣這種事情,還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院子極大,可以當演武場用,薛懷正在與郭白籙切磋,薛懷是遠遊境,所以壓了一境。

  郭白籙弱冠之齡,躋身金身境不久,卻是以接連以最强二字躋身的六境和七境。

  所以雙方問拳,不存在誰欺負誰。

  葉芸芸站在檐下,在指點兩人出拳。

  蒲山葉氏子弟的年輕女修,葉璇璣站在一旁,身穿一件龍女仙衣湘水裙,手腕上繫著一串淥水坑虯珠煉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難怪姜尚真與蒲山雲草堂關係好。

  陳平安在院門口那邊止步,抱拳行禮。

  葉芸芸抱拳還禮。

  陳平安沒有繞過院子演武的兩人,去往檐下,而是就此停步不前,收拳後輕輕伸出手掌,示意葉芸芸繼續為兩位晚輩指點拳術。

  葉芸芸點點頭,也不與這曹沫客氣。

  至於說兩個比郭白籙更外人的別洲武夫,會不會因此偷拳,葉芸芸還不至於如此小覷曹沫。

  裴錢沒有仔細看那兩人切磋,更多視線,放在風景上。

  陳平安倒是不去刻意回避雙方問拳,機會難得,可以大致判斷出武聖吳殳和雲草堂的拳理。

  不過這終究還是境界高了的關係,不然擱在陳平安只是三五境那會兒,估計只要對方不介意,陳平安都能請求雙方出拳慢些,不然自己看不清楚。

  所以陳平安留心的,不是雙方的拳樁招式,而是純粹武夫身上的那麼「一點意思」,這一點意思,又分兩種,一種是師傳拳種的神意,源頭活水從何而來,一種是武夫心性,好似一塊心田,決定了一位純粹武夫能夠承載多少的拳意流水,以及腳下所走武道的寬窄,武學成就大致有多高。至於這點意思之外,無非就是武夫體魄的堅韌程度了,是否紙糊,其實挨上一拳,就知道答案。

  陳平安與裴錢心聲言語道:「天底下武夫學拳,不過是打人與被打兩事,最終的追求,無非是個『我比你多出一拳』。」

  裴錢自然聽得明白。

  陳平安笑問道:「若是讓你壓境,與那郭白籙問拳?」

  裴錢實誠道:「一拳撂倒。前提是神人擂鼓式,就相當於一拳。如果換成其它拳招,估計要兩三拳。」

  陳平安剛要說話,裴錢趕緊補充道:「師父,我是說自己壓境在六境,可沒說看不起那武聖嫡傳,掉以輕心就壓境在五境啊。」陳平安微微一笑,故作鎮定,雲淡風輕很從容。

  其實他方才的意思是說讓裴錢壓境在金身境,與郭白籙同境切磋技擊。

  難聊。

  餵個錘子的拳。

  以前在劍氣長城,隱官大人對於自己萬一能夠返鄉,最為心心念念的幾件事情之一,就是一定要好好壓境,在那竹樓二樓,為開山大弟子餵拳一場。從哪裡跌到就從哪裡爬起,現在看來,好像只要自己敢壓境餵拳,就是從哪裡站起來,又從哪裡跌倒?這怎麼行。

  裴錢感嘆道:「我又不是師父,壓境與人對敵一事,總也做不好。」

  陳平安保持微笑,道:「那就再接再厲,不然還要師父做什麼。你不用刻意不去看拳,反而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光明正大看就是了,葉芸芸不會介意的。說不定以後郭白籙會主動到落魄山,找『鄭錢』問拳的。」

  裴錢撓撓頭。

  蒲山雲草堂的拳法,極其玄妙,講究一個走樁拳路如步罡踏鬥,研習此拳,如同修行,蒲山祖師堂珍藏有十數幅陣圖,諸多拳樁拳招,都是從仙人圖中演化而出,出手要求拳打臥牛之地,一丈之內分勝負。與敵交手,狹路相逢,快攻直取,蒲山武夫的進退步伐,少且快,拳招簡練,勢大力沉,任何一個入門的拳架拳招,需要蒲山武夫反復演練數萬次甚至數十萬次,日積月累,拳意疊加,故而一旦出手,近乎本能,很容易先發制人,而且擅長與敵「換拳」,卻是要我之遞出三兩拳,只換取他人一拳在身,作為雲草堂武夫獨有的「待客之道」。

  若是同境武夫之間的搏命,蒲山武夫被譽為「一拳定生死」。

  這也是姜尚真要求葉芸芸不可輕易與武聖吳殳切磋的根源所在,吳殳拳重到了幾乎沒有武德可言的地步,葉芸芸的拳腳,一樣不輕,極其狠辣。

  北俱蘆洲止境武夫王赴訴,就曾說雷公廟沛阿香打拳像個娘們,雲草堂葉芸芸出拳像個爺們,阿香不嫁給黃衣芸當媳婦真是可惜了。

  裴錢稍稍用心幾分,看過那場問拳後,忍了忍,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與師父悄悄說道:「郭白籙出拳漂亮,對敵也老道,但是真心挨不了重拳,按照師父的說法,就是學拳只學了一半,若是碰上了略占下風的生死廝殺,郭白籙會有大麻煩的。而這個薛懷,拳太死了,竟然壓境一事都做得八面漏風,以至於凝滯拳意。師父,武聖吳殳和黃芸芸是不是沒有用心教拳餵拳啊?」

  陳平安無奈道:「多看少說。」

  裴錢哦了一聲。

  郭白籙是吳殳開山大弟子,極有可能還會同時是關門弟子,所以盡得吳殳拳法真傳。

  薛懷也是備受葉芸芸器重的嫡傳,一場耗費半炷香的問拳,雙方真正交手機會,其實就三次,而且雙方拳路,質樸無華,幾乎沒有什麼明顯的樁架,簡而言之,就是都很不江湖武把式,不胡亂跳躍逛蕩,不隨意拉開身架,嘴上沒有咋咋呼呼,落在看熱鬧的外行眼中,自然也就沒啥看頭,

  若是只學了兩家拳架,不得其意,那麼在江湖上開個武館,保證會沒生意,要窮得揭不開鍋。

  葉芸芸說道:「都先休息一炷香,等下薛懷不用壓境。」

  薛懷和郭白籙同時後撤一步,與對方抱拳致禮。

  進了府邸大堂,主客各自落座。

  薛懷和郭白籙依舊留在外邊。

  葉璇璣備好茶水,是雲水渡最著名的爛繩茶,茶葉的名字不好聽,卻好喝,是桐葉洲山上十大名茶之一。

  裴錢本來想要站在師父身後,卻被陳平安趕去坐下。

  陳平安看了眼正襟危坐的裴錢。

  很多年前的裴錢,還是個只要能躺著就絕不坐著、能坐著就絕不站著的黑炭小姑娘,每次遠遊歇腳,只要給她瞧見了桌凳,都會撒腿狂奔,飛快搶占位置,不過那會兒她年紀小,往往坐在椅子上,雙腳都踩不到地面。

  陳平安收起思緒,望向對面的葉芸芸,開口說道:「晚輩與青虎宮陸老神仙相熟,此次北遊,應該會路過清境山天闕峰,到時候為蒲山討要幾顆坐忘丹,就當是與前輩賠禮道歉了。」

  葉芸芸搖頭道:「禮太重了,曹先生不需要如此客氣。」

  見那曹沫穿著,青衫長褂如讀書人,葉芸芸既然不好直呼其名,就乾脆以先生稱之。

  青虎宮老元嬰陸雍,如今是大名鼎鼎的煉丹宗師。

  尤其是青虎宮的坐忘丹,更是陸雍煉丹的看家本領之一。

  此丹能夠幫助修道之人靜心養神,溫補心竅,祛除修士細微處的隱患,只是坐忘丹極難煉成,除了耗費大堆天材地寶,對天時、地利的要求極高,關鍵是需要消耗清境山獨有的山水靈氣,所以昔年桐葉宗祖師堂賞賜有功地仙,經常會有幾顆坐忘丹。純粹武夫不是不能服用此丹,而是實在太過暴殄天物,用陸雍當年與某位「陳公子」的說法,就是坐忘丹送給斷頭路的莽夫,牛嚼牡丹,太過大材小用了。

  對於武夫修士界線不那麼明顯的蒲山雲草堂,一爐坐忘丹,不管是幾顆,都是雪中送炭的大補之物。

  所以說眼前這個曹沫,確實很會做人。

  如果不是雙方關係淺,以葉芸芸的脾氣,絕對不會含糊,坐忘丹是山上有價無市的稀罕物,若是能夠重金購買,溢價再多都無妨,多多益善,青虎宮有幾顆,蒲山就願意買幾顆。

  只不過當年青虎宮雄踞北方,只會拿這可遇不可求的坐忘丹,去與桐葉宗、太平山這樣的山巔大宗門,當人情半賣半送,哪裡輪得到蒲山。

  何況陸雍是一洲地仙當中,公認最瞧不起純粹武夫的一位地上真人。

  陳平安低頭喝了一口茶水,手托茶杯,抬頭笑道:「前輩可能誤會了,怪我方才沒說清楚。晚輩只敢保證陸老神仙,會用一個青虎宮不掙錢也不虧錢的公道價格,賣給雲草堂。我現在甚至不敢確定青虎宮就一定有坐忘丹,但是不管如何,只要此丹出爐,陸老神仙就會立即告知蒲山,至於雲草堂願不願意購買,只看雲草堂的決定。」

  葉璇璣眼睛一亮,如果不是蒲山葉氏的家法多規矩重,她都要趕緊勸說祖師奶奶趕緊答應下來。

  裴錢看似坐在椅子上神遊萬里,其實一直留心著師父的神色和言語。

  果然還是師父行事老道,天衣無縫,滴水不漏。

  若是那葉芸芸一開始就點頭答應下來,師父肯定就順水推舟,白送給蒲山幾顆坐忘丹。

  可既然葉芸芸有些客氣,師父自有補救之法,各有各行雲流水的臺階可走。

  是師父、蒲山和青虎宮,三方都有些香火情串聯起來,所以只是做一件依舊比較在商言商的買賣。

  退一萬步說,如果葉芸芸這點面子都抹不開,依舊不肯點頭,那麼今天師父主動登門的賠禮道歉,也就可以順勢點到為止。

  葉芸芸思量一番,點頭笑道:「那我就先行謝過曹先生了。」

  陳平安看似隨意道:「若是青虎宮暫時沒有現成的坐忘丹,我也會懇請陸老神仙寄信一封給蒲山,大致說明情況。」

  葉芸芸看了眼對面的男子,笑了笑,「有勞曹先生,替我與陸老真人道一聲謝,若是暫時沒有坐忘丹,以後青虎宮煉此丹,先與蒲山打聲招呼,我會親自去清境山取丹,順便為陸真人和清境山護道一二。」

  如果沒有先前姜尚真的解釋,葉芸芸真要覺得這傢伙是在信口開河了。

  如今的天闕峰陸雍,絕不能以尋常元嬰修士視之。

  一洲版圖上,如今除了玉圭宗和萬瑤宗,別說是雲草堂和白龍洞,陸雍都可以完全不賣金頂觀的面子。

  陳平安站起身,裴錢立即跟著起身。

  陳平安抱拳道:「那就不打攪前輩教拳。」

  葉芸芸起身,看了眼「鄭錢」,笑問道:「不如讓鄭錢與薛懷切磋一二?」

  陳平安看了眼裴錢,裴錢的意思很明確,要不要切磋,師父說了算。真要問拳,一拳還是幾拳撂倒那薛懷,師父發話就是了,她好心裡有數,掌握好出拳的次數和輕重。

  陳平安笑著搖頭,「今天還是算了吧,以後我們師徒有機會拜訪蒲山再說。」

  葉芸芸起身相送,這次她一直將師徒二人送到了月洞門那邊,還是那曹沫婉拒了她的送行,不然葉芸芸會一路走到府邸大門。

  葉璇璣陪著葉芸芸一起走在竹林小徑上,以心聲說道:「祖師奶奶,這位曹先生,脾氣挺好的。先前我幫忙續茶水那會兒,都不忘與我點頭致謝呢。」

  如果說那個周肥的眼神,會讓女子覺得衣服穿少了。

  那麼這位曹先生的視線,會讓葉璇璣覺得哪怕給他無意間撞見了一幅美人出浴圖,他都會非禮勿視。

  葉芸芸淡然道,「確實是個正人君子。」

  她其實只說了半句話,還有半句,則不宜與一個家族晚輩多說。

  曹沫此人太聰明。

  葉璇璣還是有些不敢置信,疑惑道:「他真能幫咱們買到一爐天闕峰坐忘丹?這個人情可真不算小了。青虎宮的陸老宮主,因為那樁陳年恩怨,對所有的山下武夫都很反感。」

  此丹最玄妙處,在於能夠讓修士心關處,好似養出山下百姓大門上用以驅邪避穢的兩尊門神,幫助修道之人庇護心關。

  每當練氣士坐忘入定,心神沉浸小天地,還能讓一位地仙修士的金丹、元嬰,如披羽衣法袍,所以青虎宮獨門秘制的坐忘丹,在桐葉洲山上一直又有「羽衣丸」的美譽。

  青虎宮一位道門真人,曾經為弟子護道下山歷練,被一位遠遊境武夫重傷,金丹破碎,大道就此斷絕。

  而打傷此人的八境武夫,他師父後來又被武聖吳殳重傷,需要用幾種靈丹妙藥來吊命,青虎宮的坐忘丹就是其中之一,遠遊境武夫親自去青虎宮求丹藥,陸雍不管對方如何低聲下氣道歉,只是閉門謝客。最終那位止境武夫熬了十年就逝世,不然加上幾爐坐忘丹,多活個五六年,問題不大。所以說山上恩怨,太容易風水輪流轉,看人笑話的時候偷著樂就行了,就算忍不住笑出聲,笑聲也別太大。

  葉芸芸點頭道:「既然曹沫開了這個口,陸雍多半會答應的。」

  葉璇璣嫣然一笑,壓低嗓音說道:「曹先生一看就是豪閥世族出身,行坐言談之間,很風流蘊藉呢。」

  葉芸芸難得在蒲山晚輩這邊有個笑臉,破天荒打趣道:「怎的,才下山遊歷沒幾天,就忘記山上的花前月下柳梢頭了?」

  葉芸芸雖然平時不苟言笑,可到底是一山之主,她也不是什麼只知道學拳的武痴,不然蒲山不會有今天的盛況。

  葉璇璣俏臉一紅,試探性問道:「祖師奶奶,這輩子就沒遇到過心動的男子嗎?」

  葉芸芸搖搖頭,「男女情愛,無甚意思,不如學拳,屹立山巔。」

  陳平安離開這處府邸後,沒有就此離開黃鶴磯返回雲笈峰,而是為自己和裴錢都施展了一道障眼法,靈氣漣漪縈繞四周,身形面容讓人看不真切,然後帶著裴錢去了同一條街上的另外一處仙府,在還沒有離開葉芸芸府邸的時候,陳平安就已經重新覆上了面皮。

  此刻依舊是一位符籙美人開的門,陳平安詢問此處是不是金頂觀供奉蘆鷹的下塌處,符籙美人也不惱,只是笑著不說話,因為不合規矩。陳平安就自報名號和來歷,曹沫,姜氏供奉。一聽說對方姜氏供奉,又有那頭等齋戒牌懸佩在腰間,符籙美人立即說她去通報此事,勞煩曹供奉稍等片刻。

  符籙美人雖是傀儡,玉芝崗淑儀樓用上了「陰宅」手段,符籙煉製的美人皮囊本身,就像一座客棧,再讓女鬼或是魂魄寄居其中,就使得每一位符籙美人,無論是姿容還是心智,都與常人無異了。但是淑儀樓符籙美人之所以能夠冠絕一洲,是因為負責繪製符籙的兩位丹青聖手,一位能夠在符紙上繪畫出女子的一份獨到神韻,使得淑儀樓符籙美人,人人各異,明眸善睞,顧盼生姿,絕不死板,另外一位則能夠增添點睛之筆,使得每一位符籙美人都如藏書的善本且孤本。

  可惜大妖攻伐,勢不可擋,而且手段暴虐,最終玉芝崗毀棄,淑儀樓倒塌,兩位身為山上道侶的丹青聖手,都選擇了燒盡符籙,然後自毀金丹殉情而死。

  在門口等人的時候,陳平安心聲問道:「想什麼呢?」

  裴錢說道:「送人情比收人情,好像更不容易。」

  陳平安笑道:「江湖沒白走。」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來找這個蘆鷹,是要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親眼親耳確定一下金頂觀的門風。」

  裴錢說道:「金頂觀?尹妙峰和邵淵然?」

  陳平安點點頭,「那兩位大泉供奉,都算我們的老熟人了。」

  蘆鷹緩緩走到門口,打了個道門稽首,「金頂觀首席供奉,蘆鷹。」

  陳平安還了一個道門稽首,「雲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師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錢板著臉,忍著笑。

  師父這是嘛呢,一連串隨口胡謅的頭銜,這到底是有意顯擺身份,還是故意露怯與人呢?

  蘆鷹忍著心中些許不適,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天登門,所為何事?」

  陳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誤會,必須專程登門,好與供奉真人賠個不是。」

  蘆鷹問道:「是白龍洞尤期與人切磋拳腳道法一事?」

  龍門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了,尤其是那個在白龍洞輩分極高的麟子,更是板上釘釘的地仙資質,有望成為白龍洞歷史上的一位中興之祖,將來躋身上五境,雖說注定極其不易,卻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多少修道之人,所謂的年輕俊彥,其實連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陳平安點點頭,「正是此事。」

  蘆鷹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錯門了,老夫來自金頂觀,可不是什麼白龍洞修士。此次之所以離開道觀,只是為那些孩子護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誤會是與白龍洞結下的,就該早早去與白龍洞解開誤會,曹客卿,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與一個白龍洞小小龍門境的晚輩,沒什麼好聊的。」

  陳平安略帶幾分譏諷神色,說道:「供奉真人是桐葉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輩,曹沫久仰大名,不來此地,該去何地?就算是白龍洞兩位祖師爺今天做客黃鶴磯,我也只當是沒看見。至於誤會不誤會的,說實話,我還真不放在心上,誰該給誰道歉,誰該登門做客,其實暫時還兩說。」

  蘆鷹撫鬚而笑,輕輕點頭,感嘆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來又是一個奔著自己金頂觀頭銜而來的傢伙。

  這一路,蘆鷹實在是見多了。山上的譜牒仙師,山下的帝王將相,江湖的武夫豪傑,多如過江之鯽。

  大體上都是稱心如意的,吳殳嫡傳弟子的郭白籙,和雲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龍洞這邊不消停,倒也好,讓他蘆鷹露面機會更多。比如先前在那大泉蜃景城,馬麟士這個小惹禍精,招惹到了一個皇親國戚。

  一個瘸腿斷臂的邋遢漢子,在酒樓裡與一幫糙漢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帶著一身的馬糞味道,誰能想到這種貨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然後在這規矩森嚴的雲窟福地,又是這個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個自稱無敵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過去。丟盡了顔面,尤期這些天一邊鬧著要返回師門,一邊秘密飛劍傳信白龍洞。蘆鷹就當是看個熱鬧散心了。這會兒蘆鷹之所以耐心極好,陪著一個狗屁倒灶的玉圭宗末等客卿消耗光陰,在山上譜牒當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這個自稱玉圭宗末等客卿的傢伙,還真讓蘆鷹提不起什麼結交的興致。

  倒是那個當時蹲在欄桿上的那個白衣少年,別看吊兒郎當,滿嘴胡話,卻極有可能是一位宗字頭的譜牒地仙,不顯山不露水。路數比他蘆鷹還要野修,竟然會仗著境界,敢在姜尚真的雲窟福地,對尤期施展定身術,讓蘆鷹頗為上心。當然還有那個讓蘆鷹已經記仇在心的周肥,蘆鷹就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的桐葉洲,遍地渾水,過江龍實在太多。比如那個來自三山福地的萬瑤宗,一對父女,仙人的韓玉樹,玉璞境的韓絳樹,杜老觀主就極其忌憚。

  說實話,只要不是遠道而來的別洲修士,蘆鷹對自家桐葉洲的本土修士,真沒幾個能入得自己法眼了。

  比如眼前這個頭銜多達三個、卻沒一個真正分量足夠的傢伙,蘆鷹就漸漸沒了耐心。不曾想那人竟然還有臉視線偏移,瞧了瞧大門內,大概是在暗示自己這位供奉真人,為何不帶他們進門一敘?蘆鷹心中冷笑不已,剎那之間,他就以元嬰修士大神通,試圖勘破那道山水漣漪障眼法,蘆鷹毫無在意此舉,是否犯忌,想要憑此來確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兩。

  那曹沫立即再起一座山水障眼法,臉色隱隱作怒。

  蘆鷹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

  曹沫摔袖而去,走下臺階,突然轉頭說道:「以後供奉真人再帶人下山歷練,最好選擇中午出門。」

  蘆鷹始終站在原地,聽得一頭霧水,誤以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語。

  裴錢淡然道:「因為早晚會出事。」

  蘆鷹臉色陰沉起來。

  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膽子倒是不小,果然是那譜牒仙師出身,估計是憑著祖師堂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才在雲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撈了個供奉、客卿。

  蘆鷹第一次抬腳跨過門檻,那兩人立即快步離去,其中曹大客卿還有意無意扯了扯腰間齋戒牌。

  蘆鷹收回那只腳,冷笑一聲,轉身後老元嬰嘀咕一句,這些個狗日的譜牒仙師,到哪裡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陳平安和裴錢都聽見了蘆鷹那句嘀咕言語,裴錢笑道:「師父,這傢伙吵架本事很高啊,駡自己比駡人還凶,輸不了。」

  陳平安卻皺起眉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毫無線索。

  是一種出現了紕漏、遇到了萬一的某種直覺,沒有道理可講。

  真要講道理,大概就是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一貫挨了打就比較長記性。

  裴錢說道:「師父,此人道心污穢不堪,金頂觀選用蘆鷹擔任首席供奉,門風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嗯了一聲。

  蘆鷹與那跟在身邊的符籙美人調笑幾句,晃蕩回住處後,讓那美人離開,老元嬰片刻之後,一瞬間跌坐在椅上,雙手死死抓住椅把手,一臉匪夷所思,汗流浹背,喃喃道:「怎麼可能,此人不是已經返回蠻荒天下了嗎?」

  先前蘆鷹以一道獨門秘術勘破障眼法,本來是想要故意打草驚蛇,確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金丹,順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實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這道蘆鷹得自一處秘境仙府的神道術法,能夠看清一個人的真實面相。

  只不過一般情況下,蘆鷹不會輕易祭出,一來用處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是譜牒,身份,境界,法寶。再者蘆鷹的修道之本,之所以能夠一步步成為元嬰,大半機緣,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筆陳年舊賬,又牽扯到與兩個宗門十數位譜牒嫡傳悉數身死的慘案,所以哪怕面對那個白衣少年,還有站在黃衣芸身邊的周肥,蘆鷹都會當自己沒有這門比較雞肋的神通。

  哪裡想到這一瞧,就給蘆鷹瞧出了一樁潑天大禍。

  當年在金頂觀年輕金丹邵淵然的修道之地,書案之上,蘆鷹無意間瞥見過一幅人物畫卷,邵淵然在上邊寫了兩個名字。

  陳隱,陳平安。

  當時邵淵然就神色微變,蘆鷹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機。最終雙方一番勾心鬥角,蘆鷹才得到了一個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難測,來歷古怪,曾經在大泉王朝興風作浪一場,但是邵淵然只說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的圍而不攻,能夠得以保全,是此人原本打算將一座京城視為囊中物了。邵淵然那小子也夠心狠,非但不用蘆鷹發心誓,只是多說了一句話,就讓蘆鷹比發誓保密更管用了,因為邵淵然說此人,陳隱和陳平安都是化名,真實身份,極有可能是年輕十人之一,蠻荒天下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斐然。

  蘆鷹擦了擦額頭汗水,長呼出一口氣。

  斐然。陳隱,陳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為何玉圭宗最終與大泉王朝一樣,險之又險,卻最終屹立不倒?是不是這裡邊?

  蘆鷹又開始滿頭汗水,就乾脆不去擦拭了,道心不穩,只覺得鬼門關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罷,隨你們鬧騰去,這樁事情,就算在金頂觀杜含靈那邊,老子也絕口不提半個字。

  蘆鷹動作僵硬,緩緩轉頭,望向屋門口那邊,一個髮髻扎丸子頭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門,她雙臂環胸,似笑非笑。

  蘆鷹剛要起身,背後就有個溫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個青衫客站在椅子後邊,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椅背。

  蘆鷹立即放回剛剛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上,好像淪為那個挨了一道定身術的尤期,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的老元嬰,紋絲不動,除了汗水直流,整個人都不敢隨便起念。

  背後那人雙手疊放在椅背上,笑呵呵問道:「晚輩擅自登門入室,供奉真人會不會生氣啊?」

  蘆鷹不敢搖頭晃腦幅度過大,只敢稍稍搖頭,一個六親不認的山澤野修,好像譜牒仙師見著了自家的開山老祖師,斬釘截鐵道:「不會不會,晚輩不敢,絕不可能!」

  片刻之後,蘆鷹面如死灰,嘴唇發抖。

  因為不願束手待斃的老元嬰,施展了又一門壓箱底的逃命本領,將那金丹和元嬰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離開府邸,去與如今唯一信得過的止境武夫黃衣芸通風報信,至於什麼雲窟福地姜氏,什麼玉圭宗神篆峰,他都不敢信了。到時候拉上葉芸芸,躲在她身邊,再死死護住一處鏡花水月,迅速告知金頂觀,自己就有一線生機,而且至多就是名副其實的一線生機。要說昭告天下什麼的,拉倒吧,且不說那姜尚真會不會給機會,就算做得到,蘆鷹不到必死境地,也絕不願意如此拿一條命去換功德。揭穿了玉圭宗與蠻荒天下的勾結內幕,又能如何?一樁文廟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頂觀頭上,他蘆鷹卻是身死道消得徹徹底底。

  只是千算萬算,蘆鷹都沒有算到,那一粒能讓仙人難測的心神,竟是兜兜轉轉,好像在天地間鬼打牆了。

  背後那人笑道:「見風使舵牆頭草都當不好,怎麼當的元嬰前輩老神仙?」

  蘆鷹喟嘆一聲,以相對生疏的蠻荒天下大雅言開口說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殺要剮都隨你了。」

  那人點點頭,說了兩個字,好的。

  蘆鷹立即苦著臉,再無半點英雄氣概,「斐然劍仙,我們再聊聊?只要為我留條活路,我絕對是萬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隻手,五指如鈎,掐住蘆鷹的脖子,剎那之間,蘆鷹別說是嘴上開口,就連心聲言語都成了奢望,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說話啊。活路?別說是一個元嬰蘆鷹,那麼多死了的人,都給你們桐葉洲留下了一條活路。供奉真人駡人和說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錢閒來無事,就坐在門檻上。

  師父怎麼說怎麼做,她都不管,裴錢只是伸手摸了摸髮髻,再揉了揉額頭。不知不覺,好多年沒貼符籙了。

  很多年前,在年輕女子還是個小黑炭的時候,師父會幫她洗頭,教她怎麼打理亂糟糟的頭髮。沒有什麼山窮水惡,人心鬼蜮,師徒兩人在遠遊路上,好像處處山清水秀。

  很多年後,當她一個人行走江湖,總能聽到投師如投胎的說法,她覺得老話說得真是有道理,認了師父,她就像一個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個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實這些年,師父不在身邊,裴錢偶爾也會覺得練拳好苦,當年如果不練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會更好些。尤其是與師父重返後,裴錢連師父的袖子都不敢攥了,就更會如此覺得了。長大,沒什麼好的。但是當她今天陪著師父一起潛入府邸,師父好像終於不用為了她分心勞神,不需要刻意叮囑吩咐她要做什麼,不要做什麼,而她好像終於能夠為師父做點什麼了,裴錢就又覺得練拳很好,吃苦還不多,境界不夠高。

  等到裴錢回過神,發現師父已經搬了條椅子,與那蘆鷹相對而坐。

  陳平安轉頭教訓道:「大敵當前,這都敢分心?」

  裴錢撓撓頭,「師父在啊,就偷個懶。」

  陳平安瞪了一眼。

  裴錢趕緊說道:「曉得嘞,師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過說實話,哪怕裴錢站著不動,挨那元嬰蘆鷹一道殺手鐧術法又如何,還不是她受點傷,然後他毫無懸念地被三兩拳打死?

  真不是裴錢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談體魄,哪怕是那玉璞境,真是紙糊竹篾一般。

  挨一兩拳就喜歡直挺挺倒地裝死,可勁兒坑她的錢。

  只不過裴錢哪裡敢與師父說這種話,求啥都別求板栗,掌律長命這個上了歲數的女子,說話還是有點水準的。

  裴錢環顧四周,是一座劍氣森嚴的小天地。

  師父是劍仙了啊。

  陳平安不知道裴錢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只是拉著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嬰老前輩閒聊談心。

  一邊聽蘆鷹講那斐然流傳不廣的幾個事跡,一邊笑駡道:「狗日的東西,厚顔無恥,我可沒他這樣的孫子。」

  蘆鷹心中悲涼萬分,斐然劍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義何在?

  陳平安倒是不介意蘆鷹堅信自己是那斐然。

  最好金頂觀杜含靈也是如此認為的,一旦雙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勢就會變得極有意思。

  約莫半個時辰後,蘆鷹先將那府上擔任門房的符籙美人,遙遙施展定身術,再獨自將曹沫客卿送到大門口,金頂觀首席供奉雖然和和氣氣,只是神色間難免流露出幾分倨傲氣態,顯然依舊是以前輩自居,與曹沫勉勵了幾句,雙方就此別過。

  ————

  姜尚真拿出了一條通體雪白的雲舟渡船,當然是私人珍藏。渡船以福地月色與白雲煉化而成,夜中遠遊極快,品秩與落魄山的「翻墨」龍舟差不多。

  姜尚真沒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說是還需要在雲窟福地再待個把月,等到胭脂台的三十六位花神評選完畢,他再動身去天闕峰碰頭。

  白玄比較樂呵,終於能夠人手一間屋子了,周肥老哥這樣既有錢又仗義的朋友,值得結交。

  九個孩子當中,孫春王一直沒有露面,始終被崔東山拘押在袖裡乾坤當中,崔東山很好奇這個死魚眼小姑娘,在裡邊到底能熬幾個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古怪,可能是一塊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塊鐵,凶狠錘煉,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將其打碎複歸圓,所以也不是所有劍仙胚子,都適宜在崔東山袖中磨礪道心,除了孫春王,其實白玄和虞青章都比較合適。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掏出一把摺扇,輕輕敲擊掌心,問道:「聽小胖子說在簪子裡邊練劍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實挺啞巴的,除了吃飯練劍睡覺,至多是與虞青章借些書看,冷眼冷臉的,讓人覺得很不好相處。怎麼一見著我先生,就大變樣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醞釀措辭,怯生生道:「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不夠真誠啊。」

  白玄耷拉著腦袋,沉默許久,抬起頭,望向遠處的雲海,雲海落日,風景奇絕,很像家鄉城頭。

  崔東山說道:「為什麼要給自己取個小小隱官的綽號?」

  白玄低聲道:「我師父是龍門境劍修,師父的師父,也才金丹境。其實我們仨都很窮的,為了讓我練劍,就更窮了。」

  崔東山說道:「你師父是一位女子?」

  白玄嗯了一聲,「長得不好看,還喜歡駡人。我小時候又貪玩,每次被駡得傷心了,就會離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邊逛一圈,埋怨師父是個窮光蛋,想著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錢的劍仙收為徒弟,哪裡需要吃那麼多苦頭,錢算什麼。」

  小時候。

  其實這會兒的白玄,也還是個孩子。

  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會覺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東山說道:「你師父在戰場上是不是受了重傷,她去世前,你一直陪著?」

  白玄沉默很久,最後點頭,輕聲道:「也沒一直,就只是陪了師父一宿,師父撤出戰場的時候,本命飛劍沒了,一張臉龐給劍氣攪爛了,如果不是隱官大人的那種丹藥,師父都熬不了那麼久,天不亮就會死。師父每次竭力睜開眼皮子,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嚇人,她每次與我咧嘴笑,就更嚇人了,我沒敢哭出聲。我其實曉得自己當時那個樣子,沒出息,還會讓師父很傷心,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會那麼害怕滿臉血污的女鬼。

  白玄輕聲說道:「那場架,沒打贏,可咱們也沒打輸啊,所以我特別感激陳平安,讓我師父,師父的師父,都沒白死。」

  崔東山問道:「過去這麼久了,有沒有想跟你師父說的?」

  「沒想過。」

  白玄搖搖頭,想了想,說道:「大概會說一句,我會好好練劍,師父放心。」

  孩子神色專注,在想師父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

  剎那之間。

  天地茫茫,然後白玄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滿臉血污的女鬼,認出她是自己的師父。

  師父在看著他。

  白玄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有好多話想要跟師父說,而且也不怎麼怕她的模樣了。

  白玄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抓住她的袖子。

  崔東山站在師徒二人的身後遠處,遠遠看著這一幕。

  渡船上,陳平安在自己屋子裡邊,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難。

  裴錢安靜坐在一旁,在師父篆刻完底款後,問道:「師父是要送給青虎宮陸老神仙?」

  清境山天闕峰,青虎宮陸雍。

  裴錢印象深刻,是個極其會說話的老神仙,與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絕。

  師父說此次往北,歇腳的地方就幾個,除了天闕峰,渡船只會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師父要去見一見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據說已經臥病不起的姚老將軍。

  陳平安笑著點頭,「見面禮嘛。」

  那枚印章的邊款:心善是最好的風水。

  底款:清境。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書籍,買自驅山渡集市,「回屋子抄書去。」

  裴錢卻沒有挪步,取出了紙筆,在師父這邊抄書。

  陳平安也沒攔著,起身看著裴錢的抄書,點頭道:「字寫得不錯,有師父一半風采了。」

  裴錢剛要說幾句誠心言語,師父就彎曲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提醒道:「抄書寫字要專心。」

  陳平安坐回位置,拿起一本書。

  弟子抄書,師父翻書。

  與大泉王朝南方邊境接壤的北晉國,比起南齊唯一好點的,就是延續了國祚,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總算恢復了幾分生氣,

  而南齊的京城,作為曾經蠻荒天下一座軍帳的駐扎地,一國山河的下場,可想而知。文武廟全部搗毀,至於城隍、土地,山水神祇,悉數被桐葉洲本土妖族占據高位,從廟堂到江湖,已經不是烏煙瘴氣可以形容的了。

  這天陳平安走出屋子,來到船頭,裴錢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邊跟著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會路過金璜府地界?」

  裴錢使勁點頭,估算了一下,「約莫八百里。」

  她還以為師父會忘了這茬。

  遙想當年,只有她一個人陪著師父遊歷桐葉洲,裴錢第一次親眼見到山神娶親的敲鑼打鼓,後來還無意間捲入了一場山神水君的廝殺。

  與師父重逢之前,裴錢獨自一人沿著舊路線遊歷桐葉洲,期間就經過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錢沒去拜訪的念頭。

  那位北晉國的金璜府府君,當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帶人設計,淪為階下囚,給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曾想卻因禍得福,逃過了那場劫難。

  裴錢與師父大致說了一下金璜府的近況,都是她先前獨自遊歷,在山下道聽途說而來。那位府君當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她還成了鄰近大湖的水君,雖說她境界不高,但是品秩可相當不低。據說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筆,已經傳為一樁山上美談。

  陳平安笑道:「正好,當年我與那位山神府君,約好了將來只要路過就去金璜府做客,與他討要一杯酒喝。」

  崔東山在欄桿上散步,身後跟著雙手負後的白玄,白玄身後跟著個走樁練拳的程朝露,崔東山喊道:「先生和大師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給我了。」

  白玄身後背了一把竹鞘竹劍。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躍,期待不已。

  山神府唉,多稀罕的地兒,她們都沒瞧過呢。

  陳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帶著裴錢和兩個小姑娘御風遠遊。

  何辜和於斜回兩個飛奔而來,嚷著要一起去長長見識。

  白玄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孩子氣,幼稚得很啊。」

  結果被崔東山一把抓住腦袋,遠遠丟向了符舟那邊。

  白玄大笑一聲,擰轉身形,竹劍出鞘,白玄腳踩竹劍,迅速跟上符舟,一個飄然而落,竹劍自行歸鞘。

  看得何辜和於斜回羨慕不已,白玄這傢伙不愧是洞府境。

  納蘭玉牒沒好氣道:「曹師傅說了,不許我們泄露劍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頭髮長見識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風裡來雲裡去,小爺我百無禁忌。」

  裴錢笑問道:「百無禁忌?大白鵝教你的道理?」

  白玄趕緊掂量了一下「大師姐」和「小師兄」的分量,大概覺得還是崔東山更厲害些,做人不能牆頭草,雙手負後,點頭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囑過我,以後與人言語,要膽子更大些,崔老哥還答應教我幾種絕世拳法,說以我的資質,學拳幾天,就等於小胖子學拳幾年,以後等我獨自下山歷練的時候,走樁趟水過江河,御劍高飛過山岳,瀟灑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說未來落魄山上,我又是劍仙又是宗師,所以就屬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錢微笑道:「學拳好。」

  白玄覺得有些不對勁,趕緊亡羊補牢,「裴姐姐,以後真要切磋,你可得壓境啊,我畢竟年紀小,學拳晚。」

  裴錢點頭道:「沒問題,到時候我需要壓幾境,都由你說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習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顆釘啊。不過裴姐姐不用太擔心,我雖然學拳晚,但是我學拳快、破境更快啊,到時候咱倆切磋,估計裴姐姐不用壓境太多。」

  裴錢嗯了一聲,「肯定的。」

  陳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憐憫,這個自作聰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陳靈均還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白玄以心聲問道:「玉牒玉牒,這個裴錢到底武夫幾境?咱們可是同鄉,你不能骼膊肘往外拐,故意騙我。」

  納蘭玉牒說道:「裴姐姐一直沒說自己的境界啊,小妍在雲笈峰那邊問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著不說話,到最後給小妍問煩了,裴姐姐只說她如果跟師父切磋的話,大概百來個裴錢才能勉强打個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個年輕女子,怪可憐的,身為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資質天賦看來都很平常啊。

  距離那金璜府還有百餘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步行去往山神府。

  白玄問道:「曹師傅,鬧哪樣,兩條腿走路多費勁,不夠仙氣,小心咱們在金璜府門口吃個閉門羹。府君大人,一聽就是個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與我說過,在浩然天下,宰相門房三品官,牛氣得很。」

  納蘭玉牒埋怨道:「就你話多。洞府的境界,劍仙的口氣。」

  何辜點頭道:「」

  余斜回補充道:「小小隱官這個綽號不太夠,大大隱官才配得上咱們白玄。」

  白玄斜眼他們仨,「等我開始學拳,隨隨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個洞府境,你們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裴錢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根綠竹杖,

  她想起一事,就是在這附近,她人生當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籙,一張寶塔鎮妖符,一張陽氣挑燈符,不過起先是師父借給她的,用來幫她壯膽子,後來才送給她。

  裴錢悄悄說道:「師父,在金甲洲那邊,我碰到符籙於仙了。」

  陳平安有些驚訝,「那位被譽為獨占符籙一道的於老神仙?」

  裴錢笑著點頭,赧顔道:「戰場上,於老前輩不但幫我打殺了一頭玉璞境妖族,最後還送了我那頭玉璞境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陳平安感慨道:「前輩果然仙氣無雙,就該於老前輩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

  裴錢嗯了一聲。

  百餘裡山路,對於陳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實不值一提。而且相較於上次陳平安途經此地的崎嶇道路,要寬闊許多,陳平安瞥了幾眼,就知道是朝廷官府的手筆。

  路過一座橫跨溪澗的石拱橋,陳平安蹲在橋頭看那十分嶄新的界記碑,微微皺起眉頭。

  他有些猶豫,要不要拜訪金璜府了。

  裴錢問道:「師父,怎麼了?」

  陳平安起身道:「可能會有是非。」

  稍作思量,陳平安笑道:「沒關係,我喝完酒就走。」

  距離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臨水建有一處行亭。

  有一隊披甲銳士在路旁散亂而坐,小賭怡情,只是嗓門都不大,因為行亭裡邊還有一位盤腿吐納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塵。

  一位年輕武將斜靠亭牆外,雙臂環胸,閉眼屏氣凝神。

  陳平安讓裴錢他們停步,獨自走向前。

  行亭內外兩人,觀海境修士,五境武夫。

  年輕武將睜開眼,淡然道:「如果你們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這邊已經山水封禁。」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處,溪澗一處碧綠幽幽的稍深水潭當中,浮現出一顆臉色慘白的臉龐,一頭青絲如水草散開,少女面容,身穿一件石榴裙,然後她坐在對岸石上,不過雙腳所穿綉花鞋,依舊沒入溪水,她好像故意與那年輕武將爭鋒相對,笑道:「封山?我們金璜府怎麼不知道?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府上做客,我可以帶路。」

  行亭裡邊的老神仙冷哼一聲,輕揮拂塵,行亭外的溪澗如被築造水壩,攔截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無溪水流入那處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只是她身形稍矮,雙腿入水更多,好像記起一事,與那青衫男子說道:「不用擔心原路返回,會被某些人穿小鞋,咱們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針湖,泛舟游湖,風景極美,想要登岸,無需計較渡船會不會被蟊賊偷去,松針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們金璜府的夫君夫人哩。」

  陳平安這才開口笑道:「那就叨擾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終於睜開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詞,活膩歪了?」

  年輕武將好像改了主意,揮揮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還與那佩刀懸酒壺的青衫男子說道:「你們最好不要在那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不是一句玩笑話。至於遊覽松針湖,倒是可以隨意。」

  陳平安拱手謝過。

  年輕武將點點頭。

  陳平安走在溪邊道路上,那頭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則一手拎著裙角,行走水面上。

  行亭那邊。

  名為郭儀鸞的觀海境老修士走到門口,譏笑道:「劉將軍,你倒是好說話,說放行就放行。」

  年輕人,名叫劉翬,才二十多歲,就已經是正五品武將,關鍵是還有個北晉國臨時設置的五方山水巡檢身份,也就是說一國北岳山水地界,年輕人可以指揮調動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靈,各州郡縣城隍,各地文武廟,都受年輕人轄制。

  劉翬是北晉國的郡望大族出身,不過卻是靠軍功當上的將軍,道理很簡單,家族早已覆滅在那場一洲陸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傳聞年輕人與北晉新帝,相逢於患難之際。

  而更有小道消息,說皇帝陛下那個聯姻外嫁別國的妹妹,其實與這個年輕將軍,是有故事的。

  年輕武將神色淡然,「一個不小心,真要與大泉王朝撕破臉皮,打起仗來,郭仙師可能比我更好說話。」

  老修士臉色陰沉,冷哼一聲,返回行亭繼續吐納修行。

  金璜府的山水譜牒,其實早已「搬遷」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卻位於毫無爭議的北晉國版圖之上,所以再不挪窩,就會名不正言不順。哪怕是吵到大伏書院的聖人山長那邊去,也還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占理。

  現在比較微妙的事情,其實還是那座八百里水面的松針湖,這座大湖的歸屬以及劃分,確實有待商榷。

  北晉皇帝的意思很明確,金璜府必須北遷,最好還能夠拿下整座松針湖,若是大泉那邊仗勢欺人,那就去書院找聖人評理。

  北晉這邊的底線,就是將松針湖一分為二,讓那座湖君水府只占據約莫四分之一的松針湖水域。

  關於此事,兩國已經其實吵了好幾年,鬧哄哄的,大泉王朝,廟堂上下,都極為强硬,尤其是一些青壯官員和邊關武將,都已經嚷著要讓北晉聽一聽馬蹄聲了。

  溪澗中,那女鬼轉頭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著面生。」

  陳平安笑道:「姑娘覺得我面生很正常,約莫二十來年前,我路過金璜府地界,剛好瞧見了府君大人的迎親隊伍,後來還有幸見過府君一面,當年沒能喝上一杯蘭花釀,這次路經貴地,就想著能否有機會補上。」

  那女鬼楞了楞,立即有了些疑心。

  因為當年她就在那山神娶親的隊伍當中,怎麼不記得見過此人?

  陳平安其實先前一眼就認出了她,笑道:「姑娘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有個黑炭小丫頭,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諱?你們非但沒有計較,後來接到山神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當時手持燈籠,得了老嬤嬤的許可後,你還邀請過我去參加婚宴,只不過我當時著急趕路,錯過了府君大人的新婚酒宴。」

  裴錢手持行山杖,會心一笑。

  那女鬼驀然而笑,「是你?!那會兒你還是個少年……年輕公子呢!難怪我沒有認出來。」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見山神娶親的,要麼就是個病秧子,陽氣太稀薄,要麼就是下山遊歷的修道之人了。

  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嘆息,眼前這位男子,多半不是什麼山上高人了。

  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對方就面容變化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認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君府,是一家親,府君老爺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侶。

  但當下山水兩府,依舊是個多事之秋的處境。

  不然行亭那邊,就不會有人說什麼山水封禁的混帳話了。

  一位觀海境的老神仙,確實道法不俗,可一般情況下,哪敢與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橫。

  說到底,還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自家老爺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這般。問題在於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內,而是位於北晉國境內。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上一抹,雙指間拈住一條寸餘長短的青魚,朝那尾小青魚,她輕輕呵了一口氣,對其「點睛」,再心聲言語道數句,然後輕輕一丟,游魚入水,一個擺尾,去勢極快,倏忽不見。

  那尾傳信青魚很快就趕到了金璜府門房那邊,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將消息稟報上去。

  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子,正是昔年北晉五岳山君之下的第一山神,金璜府府君,鄭素。

  他得到那條青魚密信後,立即動用大泉王朝贈予的一把傳信飛劍,傳訊坐鎮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當年那場廝殺,如果不是那個過路人,一符一劍就截殺了松針湖淫祠水神,否則後患無窮。

  只不過這個內幕,除了妻子和幾個心腹,鄭素沒有多說。

  鄭素今天走到大門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於金璜府的「少年仙師」。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近些年少有的喜慶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錢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聲師父。

  陳平安轉過頭,「怎麼了?」

  裴錢咧嘴一笑,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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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41:03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六章 劍修如雲

  見著了那一行訪客,金璜府君走下臺階,快步向前,重重抱拳,朗聲笑道:「鄭素見過恩公。」

  雖然面容改變極大,從一個佩劍系酒壺的白袍少年郎,變成了眼前這個青衫長褂的成年男子,但是鄭素還是一眼就確定了對方身份。

  正是當年那個陌路相逢的少年劍仙,事了拂衣,不曾留名,十分風流。

  何況眼前男子腰間還懸著那枚讓鄭素眼熟至極的朱紅色酒壺,一如當年。

  陳平安拱手還禮,笑道:「叨擾府君了。」

  鄭素立即側過身,陳平安伸出手掌,最終兩人並肩走向金璜府大門,鄭素小聲歉意道:「方才得知恩公光臨寒舍,我就立即傳信松針湖,不曾想拙荊有事脫不開身,暫時無法趕回府上。」

  鄭素其實心中頗為古怪,方才等人時,金璜府這邊其實收到了松針湖水神廟那邊的傳信飛劍,竟然是一位身份隱秘的大泉供奉仙師,代為回信金璜府,甚至不是妻子柳幼蓉的手筆。這太不合常理,妻子絕不會隨便離開水府,若是平時,鄭素肯定就已經動身趕赴松針湖,妻子雖說身份殊榮,如今已經貴為大泉王朝的第二等江水正神,是整座松針湖的正統湖君,但妻子其實不過是相當於洞府境的金身和道行,她更不擅長與人鬥法,這幾年她硬著頭皮的所謂修行,看得歷來就精通廝殺的鄭素是又好笑又心疼,到最後還是讓她不要勉强了,打打殺殺這種事情,不適合她。以前是,如今是,以後還是。

  陳平安以心聲言語道:「晚輩曹沫,寶瓶洲人氏,這是第二次遊歷桐葉洲。」

  這是來時路上打好的腹稿。

  如果不是通過一系列細節,確定如今金璜府成了個是非之地,其實陳平安不介意坦誠相待,與金璜府告知真名。

  一位能夠開闢府邸的山神府君,哪裡需要朝廷幫忙鋪設一條官道,作為敬香神道,甚至專門在橋頭設立界碑,表明此地是北晉山水地界?而且立碑之人,可不是什麼郡守縣令之類的地方父母官,界碑落款,是那北晉國的禮部山水司。至於之後行亭那邊的異樣,不過是確定了陳平安的心中設想,大泉劉氏……如今應該是大泉姚氏皇帝了,顯然是想要借助金璜府、松針府的最終歸屬勘定,作為契機,在與北晉進行一場廟算謀劃了。

  鄭素開懷笑道:「我們金璜府的蘭花酒釀,在桐葉洲中部都是鼎鼎有名的好酒,路過金璜府,可以不見勞什子鄭府君,唯獨不能錯過這蘭花釀。」

  落座後,陳平安有些尷尬,除了師徒二人,還有五個孩子,鬧哄哄的,像一夥人跑來金璜府蹭吃蹭喝。

  老氣橫秋的白玄,眼神一直在四處轉悠的納蘭玉牒,很怕生的姚小妍,年紀不大個子挺高的何辜,略微鬥雞眼、說話比較耿直的於斜回。

  一行七人,一個止境武夫,一位山巔境武夫。

  六個半劍修。其中白玄和納蘭玉牒都是洞府境劍修,按照山上規矩,兩個孩子如此小小年紀,就早早成為中五境劍修,都可以為被稱呼為小劍仙了。

  簡單來說,行亭裡邊那位手捧拂塵的觀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納蘭玉牒只要聯手,說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飛劍的事情。

  鄭素笑道:「我已經讓府上準備飯菜,都是些山上野味和松針湖鮮,至多兩刻鐘,就能與曹仙師喝上蘭花釀。」

  這位府君自然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這撥客人的路過做客,就已經讓一座金璜府足可稱為「劍修如雲」了。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勞府君帶我四處走走。」

  鄭素有些意外,仍是主隨客便,點頭笑道:「樂意之至。」

  裴錢從椅子上起身說道:「師父,我看著他們就是了。」

  陳平安以心聲提醒道:「記得在金璜府用真名就可以了,別用『鄭錢』。」

  裴錢點點頭。

  等到曹師傅和那一襲金袍的府君大人離開大堂,納蘭玉牒一個蹦跳起身加轉身,摸著椅背上邊的靈芝紋,「裴姐姐,啥木頭做的椅子,瞧著可貴氣老值錢哩。」

  裴錢坐回位置,笑道:「不曉得,不過肯定值錢。記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亂碰,都是動輒幾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錢。」

  納蘭玉牒笑嘻嘻道:「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賠,留在這兒當丫鬟。」

  姚小妍始終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可憐兮兮道:「玉牒姐姐,別嚇唬我。」

  何辜是九位劍仙胚子裡邊個子最高的,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原來山神府也就這樣嘛,還不如雲笈峰和黃鶴磯。」

  稍微有些鬥雞眼的於斜回,身體一滑,癱靠在椅子上,長呼出一口氣,「舒坦,以後我也要做幾把這樣的椅子。」

  白玄剛要脫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

  裴錢說道:「坐好。」

  白玄翻了個白眼,不過還是打消了念頭。裴姐姐雖說習武資質平平,但是曹師傅開山大弟子的面子,得賣。

  裴錢耐心解釋道:「下山下水忌諱多,出門在外,要切記入鄉隨俗一個道理,我們又是客人,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

  白玄側身趴在椅把手上,唉聲嘆息道:「規矩賊多,好煩人啊。」

  裴錢將行山杖橫放在膝,沒理睬白玄的抱怨,開始閉目養神。

  裴錢倒是真心沒覺得白玄這孩子如何煩人,每當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遊歷,裴錢就會覺得白玄其實已經算話很少、很懂事了。

  只是再不煩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勞簿遺漏的理由,按照目前這個情形,估計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錢就該為白大爺換一本新帳簿了。

  不過裴錢當下比較好奇一事,為何師父和小師兄,都故意讓白玄始終誤會一件事,而不去故意點破。

  白玄好像早早認命了,他雖然目前境界最高,已經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但是好像白玄肯定自己就是劍道未來成就最低的那個。孩子劍也練,熬得住吃得苦,只是心氣卻不高。

  可按照師父和大白鵝關於九個孩子本命飛劍的大致闡述,再加上白玄自身的性情天賦,裴錢怎麼看白玄,不敢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成就最高,但絕對不會低。事實上,如今九個孩子裡邊,白玄就已經隱隱約約成為了領頭人。而這種無形中顯露出來的氣質,在如今的裴錢看來,既機緣不斷又意外橫生的修行路上,至關重要,就像……師父當年帶著寶瓶姐姐、李槐他們一起遊學大隋書院,師父就是那個自然而然成為保護所有人的人,而且會被旁人視為理所應當的事情,天經地義的道理。

  假設師父和自己、小師兄都不在身邊,白玄就會一下子脫穎而出,肯定會是那個置身亂局、一錘定音的人物。

  裴錢猶豫了一下,聚音成線,只與白玄密語道:「白玄,你以後練劍出息了,最想要做什麼?」

  白玄眼角餘光迅速一瞥,發現裴姐姐是在與自己單獨聊天,就繼續懶洋洋趴著,心聲答道:「不想做啥啊,現在唯一的盼頭,就是以後遇到那個白龍洞同齡人,然後他剛好走夜路落單了,一劍戳他半死就跑,小爺幫他長長記性,來無影去無蹤,做好事不留名。」

  裴錢沒了繼續說話的念頭,難聊。

  大概師父最早帶著自己的時候不愛說話,也是因為這樣?

  裴錢轉頭掃了一眼五個孩子。

  何辜和於斜回最投緣,正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說那穿石榴裙的溪澗女鬼姐姐長得挺俊俏,一點都不嚇人,確實是比裴姐姐好看些。

  納蘭玉牒在直楞楞盯著金璜府大堂幾幅名貴字畫,姚小妍在勤勤懇懇溫養飛劍,擁有異於常人的三把飛劍,總是讓姚小妍有些手忙腳亂,有些煩惱。關鍵是姚小妍覺得自己太笨,膽子太小,飛劍又太多且無用,所以小姑娘擔心在修行路上走著走著,自己就成了最沒用惹人嫌的那個拖油瓶。

  裴錢對姚小妍悄悄說道:「小妍,休歇的時候,不用這麼刻苦練劍,不然一輩子都很累的,聽裴姐姐的,以後專心的時候專心練劍,怎麼專心都不為過,放心的時候放心遊玩,怎麼放心都別怕別人說你偷懶,因為對於練氣士來說,一輩子很長的,我們先不急於求成。」

  姚小妍聞言立即收斂心神,微微紅了臉,趕緊與裴姐姐輕輕點頭。

  裴錢說完之後,啞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個阿瞞當不記名弟子的緣故,自己竟然都會與人講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啞巴似的阿瞞,以後能不能跟這幫孩子處得來?裴錢一想到這件事情,便有些憂心,畢竟阿瞞的身份就擺在那邊,是山澤精怪出身,而這些劍仙胚子,又來自劍氣長城,應該會很難融洽相處吧?算了,不多想了,反而有師父在。

  白玄,本命飛劍「雲遊」,一旦祭出,飛劍極快,而且走得是換傷甚至是換命的蠻橫路數,問劍如棋盤對弈,白玄極其……無理手,同時又十分神仙手。

  納蘭玉牒,是九個孩子當中,唯一一個擁有兩把飛劍的劍仙胚子,一把「杏花天」,一把「花燈」,攻守兼備。

  姚小妍,則是唯一一個擁有……三把飛劍的下五境劍修,「春衫」,「蛛網」,「霓裳」,三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都極其相似,不重攻伐,擅長防禦,可以視為小姑娘一天到晚,同時身穿了三件法寶品秩的法袍,自然能夠天然反哺肉身,裨益劍修魂魄。照理說,姚小妍在先天二字上得天獨厚,破境應該是最快的一個,只是姚小妍相對性情軟糯,修行路上,被後天心性拖了後腿。

  何辜,飛劍「飛來峰」。

  於斜回,飛劍「破字令」。

  尤其是白玄的那把本命飛劍,其實天生最適宜捉對廝殺,甚至可以說,簡直就是劍修之間問劍的第一流本命飛劍。

  這也是為何白玄會有那些「求你別落單」、「有本事單挑」的口頭禪。

  只是從進入玉簪子練劍,直到現在身在桐葉洲金璜府,白玄還是因為自己的飛劍,在避暑行宮檔案中落了個「丙下」等,一直誤以為自己的劍道資質,是九人當中最差的,極有可能是未來成就最低的那個人。

  倒不是說隱官大人坐鎮多年的避暑行宮,故意針對白玄這麼個都沒機會上戰場的孩子,而是劍氣長城是一處戰場,一旦劍修置身於四面八方皆死敵的戰場,白玄哪怕一劍功成,就極有可能需要立即撤離戰場,而在劍氣長城,廝殺慘烈,劍修數量與那蠻荒天下的攻城妖族,太過懸殊,白玄的本命飛劍,注定了他極其不適宜離開城頭廝殺,甚至可以說白玄就天生不適合劍氣長城,曾經的劍氣長城。

  所以在孩子的家鄉,白玄的飛劍品秩,按照當年避暑行宮那種極為事功的評選規矩,只得了一個「丙下」。而且在劍氣長城,白玄擁有如此一把飛劍,當真能夠讓這個孩子最終躋身金丹,甚至是元嬰?說不定一場大戰,至多幾場大戰過後,就已經飛劍毀棄了,連劍修都當不成了。

  事實上,當年能夠被外鄉劍仙帶回浩然天下的孩子,全部都是資質極好的劍仙胚子,比如皚皚洲劍仙謝松花帶走的兩位劍仙胚子,舉形和朝暮,舉形的那把「雷澤」,當年被避暑行宮評為乙中品秩,而小姑娘朝暮的兩把飛劍,「滂沱」和「虹霓」,則被評為「乙下」和「丙上」。

  除了類似劍仙吳承霈「甘露」在內,這撥屈指可數的甲等飛劍之外,其實乙丙總計六階飛劍,在劍氣長城都算品秩極好了。

  不光是跟隨謝松花的舉形和朝暮,還有酈采帶走的陳李和高幼清,所有比白玄他們更早離開家鄉的劍仙胚子,飛劍其實也都是乙、丙。

  所以當白玄從劍氣長城來到了浩然天下,只要白玄到了落魄山後,能夠給他一步一步熬到金丹境,一點一點穩固提升飛劍品秩,白玄就會是一個後勁極强、殺力極大的劍修。

  裴錢挺期待這些孩子在落魄山的修行。

  鄭素帶著陳平安閒逛金璜府,路過一座古樸茅亭,四周翠筠茂密,蒼松蟠鬱。

  一路閒聊走到這裡,陳平安開門見山道:「府君,我們今天拜訪,有些不趕巧了。」

  鄭素沒有藏掖,坦誠道:「曹仙師,實不相瞞,如今我這金璜府,實在不是個適合待客的地方,想必你先前路過亭子,已經有所察覺,等下咱們喝過了酒,我就讓人帶你們乘船遊歷松針湖,職責所在,我不便多說內幕,本來是想著先喝了酒,再與恩公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言語。」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幫不上忙,總比幫倒忙要好些。」

  鄭素鬆了口氣。

  如此最好。金璜府沒理由讓這位恩公,捲入一場雲詭波譎的兩國大勢當中。

  山水重逢,喝酒足矣,好聚好散,相信以後還會有重新喝酒、只是敘舊的機會。

  陳平安和鄭素步入茅亭落座。

  陳平安問道:「那位姚老將軍的身子骨?」

  鄭素嘆了口氣,此事根本不算什麼秘密了,朝野上下都知道,沒什麼忌諱,「當年離開蜃景城之前,我還專門拜訪過老將軍,那會兒老將軍就已經無法起身下床了,這些年想必就更是硬撐著。」

  陳平安又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草木庵是大泉第一大仙家,那位徐仙師除了擅長雷法,還是位精通煉丹的醫家高人,所煉丹藥,好像可以延年益壽。」

  事實上,草木庵仙師徐桐,早就死在了隋右邊那把痴心的劍下。

  但是以大泉王朝如今在桐葉洲的地位,以及姚家的身份,不管那位大泉女子皇帝與誰求藥,都不會被拒絕。

  只說那場締結桃葉之盟的地點,就在距離蜃景城只有幾步路的桃葉渡。

  鄭素搖頭道:「曹仙師有所不知,那草木庵已經是大泉的老黃曆了,這座仙府是代代相傳的子承父業,早年先是上任主人徐桐突然閉關,讓位給了嫡子,後來那場災殃臨頭,疾風知勁草,草木庵竟然暗中勾結妖族畜生,差點就給草木庵修士打開了護城大陣,所以草木庵的丹藥失傳已久,不提也罷。這些年為了姚老將軍,皇帝陛下四處求藥,別說是金頂觀,陛下甚至讓人去了一趟玉圭宗神篆峰,向韋宗主求來了一枚珍稀丹藥不說,據說連那遠在寶瓶洲的青虎宮陸老神仙,陛下都已經派人專程跨洲遠遊,找過了。」

  鄭素見那曹沫神色平靜,多半是先前那次遊歷桐葉洲,往北路過大泉境內,聽聞過姚家邊騎,而金璜府之所以能夠重新崛起,鄭素對姚家感恩最多,就忍不住多說了幾句,由衷感慨道:「曹仙師應該也明白,凡夫俗子也好,純粹武夫也罷,所謂的仙家靈丹妙藥,作用有限不說,還難免犯沖,尋常時用以培本固元的藥膳還好說,治病救命一事,一著不慎,就會是治標損本的下場。所以姚老將軍的身體,我在這裡說句難聽的,真是大勢已去、大限將至了。只不過老將軍能夠熬到這個歲數,接近百歲高齡,如今大泉王朝的國勢,又蒸蒸日上,必然會崛起成為桐葉洲最强大的王朝之一,老將軍算是壽終正寢,想必不會有太大的遺憾。」

  其實對於一位歲月悠悠、開闢府邸的山水神祇而言,早已看慣了人間生死,若非對大泉姚氏太過念情,鄭素不至於如此感傷。

  陳平安雙拳緊握放在膝上,輕輕鬆開,點了點頭,問道:「看那北晉國先立碑、再攔路的架勢,是要鐵了心催促府君北遷了?你們大泉皇帝陛下那邊是什麼意思?會不會讓府君太難做?」

  金璜府只要是北遷,其實鄭素就不會難做人,真正難做人的,是大泉朝堂決意讓金璜府扎根原地,鄭素心中嘆了口氣,說了句含糊言語:「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管皇帝陛下如何決斷,都是我們這些山水小神的分內事,照做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大泉和北晉,將一座松針湖對半分,是比較講道理的。」

  鄭素神色無奈。

  若是雙方如此商量,就好了。北晉國力孱弱,尚且不願如此退讓,一定要整座金璜府都搬遷到大泉舊邊境線以北,至於更加强勢的大泉王朝,就更不會如此好說話了。從京城內的申國公府,到大泉邊軍武將,朝野上下,在此事上都極為堅決,尤其是專門負責此事的邵供奉,都覺得往北搬遷金璜府,但是依舊留在松針湖南端一處山頭,已經讓步夠多,給了北晉一個天大面子了。

  幾次鄭素私底下去往松針湖,陪同參加的邊境議事,聽那邵供奉的意思,好像北晉只要貪得無厭,膽敢得寸進尺,別說讓出部分松針湖,就連金璜府都不用搬了。

  或者搬就搬,往南搬!

  北晉本就國力弱於大泉王朝,不然也不會被當年那支姚家邊騎壓得喘不過氣,如今的北晉,更是虛弱不堪,一個東拼西湊的空架子,連那一國中樞所在的六部衙門,都是老的老,個個很上了歲數,老眼昏花,走路都不太穩當了,小的更小,升官卻不快不行,京城朝堂尚且如此,更何談大小軍伍,魚龍混雜,地方官府處處是濫竽充數的官場亂象。

  一開始妻子升任松針湖水神,塑金身,建祠廟,納入山水譜牒,以鬼魅之姿擔任一湖府君,金璜府鄭素當然大為欣喜,如今卻讓鄭素憂愁不已。確實是自己小覷了那位皇帝陛下的馭人手段。

  只不過這些內幕,卻不宜多說,既不符合官場禮制,也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大泉能夠如此厚待金璜府,不管皇帝陛下最終做出怎樣的決定,鄭素都絕無半點推脫的理由。

  所以鄭素笑著搖頭道:「我就不與恩公聊這些了。」

  這位府君還是擔心連累曹沫,若只是那種與松針湖淫祠水神做大道之爭的山水恩怨,不涉及兩國廟堂和邊關形勢,鄭素覺得自己與眼前這位外鄉曹劍仙,意氣相投,還真不介意對方對金璜府施以援手,反正贏了就飲酒慶賀,山不轉水轉,鄭素相信總有金璜府還人情的時候,哪怕輸了也不至於讓一位年輕劍仙就此裹足不前,深陷泥濘。

  年輕人畢竟是一位山上最為難纏的劍修,與人尋仇,幾乎極少有什麼隔夜仇,一劍破萬法,可不是什麼劍修自誇的說法,就算一劍殺不了人,兩三劍下去,就立即御劍遠遁,隔三岔五再來上這麼一遭,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一座仙家門派難不成就此封山?再不談什麼弟子下山遊歷了?

  而練氣士想要與劍修尋仇,卻是麻煩極多,劍修幾乎少有是那山澤野修的,一個個山頭背景底蘊深厚,以及那些個更加劍仙的祖師爺?

  陳平安歉意道:「我離鄉下山歷練不多,至多懂些山水規矩,官場規矩就兩眼一抹黑了,不該有此問的。」

  鄭素起身笑道:「不用多想,喝酒去,天底下沒什麼一壺蘭花釀擺平不了的事。曹仙師能喝幾壺是幾壺,喝不了三壺,就多帶幾壺在路上喝。不過我看曹仙師不像是個不會喝酒的,三壺而已,不在話下。」

  勸酒這種事情,金璜府君當下還不知道遇到了一位當之無愧的前輩高人。

  只不過陳平安突然說道:「府君,酒可能要先餘著了,我臨時有事,需要遠遊一趟,大概需要兩三天功夫,具體多久還不好說,我會儘早趕回金璜府。」

  鄭素楞在當場,也沒多想,只是一時間不好確定,曹沫帶來的那些孩子是繼續留在府上,還是就此去往松針湖,當然是後者更加妥當安穩,但是如此一來,就有了趕客的嫌疑。

  陳平安笑道:「我那弟子裴錢,還有幾個孩子,就先留在府上好了,我爭取速去速回。」

  鄭素點頭答應下來,雖說是大泉、北晉兩國邊境,如今是暗流湧動的形勢,可金璜山府和松針水府,山水相依,又有兩位身份隱蔽的大泉供奉,就在,想必就算有事,還不至於護不住一撥外鄉孩子。畢竟如今大泉和北晉,不管雙方國力是否懸殊,行事都必須牢牢占據大義二字,不然在大伏書院那邊就會輸掉道理,而只要失去了書院的支持,可謂萬事皆休。

  陳平安走出茅亭,與鄭素抱拳告辭,腳尖一點,身形拔地而起,轉瞬即逝,而且悄無聲息。

  鄭素心中大為震撼,自己可是一地山神府君,莫說是近在咫尺的靈氣漣漪,便是方圓百里的山水氣數流轉,都盡在掌握中,曹沫的離去,又並非什麼陸地神仙施展了縮地山河的神通,若非涼亭外地面的些許塵埃飄揚,鄭素都要誤以為是一位上五境大修士的隱匿術法了。

  陳平安先去了一趟渡船,崔東山搖搖頭,答案很簡單,不成。

  雖然知道會是這麼個答案,陳平安還是有些傷感,修道登山,果然是既怕萬一,又想萬一。

  讓崔東山多照看著些金璜府,陳平安再一腳蹬地,瞬間離開渡船,獨自御風遠遊大泉蜃景城,風馳電掣,卻依舊隱匿本該去勢如虹的驚人氣象。

  既然先生有命,崔東山就老老實實坐在欄桿上,瞪大眼睛看著那座金璜府,連同八百里松針湖一並收入仙人視野。

  崔東山取出一把摺扇,鳥瞰大地,隨意施展望氣神通,眼簾內,人間大地雖是白晝時分,卻依舊如獲敕令,同時亮起一盞盞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燈籠,有些飄搖不定,極其模糊,小如芥子,好像山風一吹就滅,有些燈火凝練,大如拳頭,比如行亭那邊的北晉國年輕武將,竟然還是個有武運傍身的將種子弟,與北晉皇帝和國祚也有些不小的糾纏,所以此人只要不慘遭橫禍,遇上一些個大的意外,就注定會是一位扶龍之臣了。所謂的意外,就是好似蛟龍走水入池塘,掀起翻江巨浪,偏不躲避,反而迎頭撞上,不死都難。

  不過看那年輕人先前遇到自家先生和大師姐的表現,不太像是個早夭的短命鬼,因為惜福。倒是行亭裡邊那位觀海境老神仙,比較像是個走路太飄嫌命長的。

  至於那位在崔東山眼中一盞金色燈籠熠熠生輝的金璜府君,金身神位所致,這尊山神又將山水譜牒遷到大泉蜃景城內的緣故,所以與大泉國祚一線牽引,崔東山眼前一亮,一個蹦跳起身,搖搖晃晃站在欄桿上,緩緩散步走向船頭,始終眯眼凝神望去,順藤摸瓜,視線從金璜府去往松針湖,再去往兩國邊境線,最終落定一處,呦,好濃郁的龍氣,難怪先前自己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竟然還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幫忙遮掩?如今在這桐葉洲,上五境修士可是不常見了,多是些地仙小王八在興風作浪。難不成是那位大泉女帝正在巡視邊境?

  就說嘛,金璜府與松針湖的飛劍傳信往來,不太合情合理,不該讓一位金丹符籙修士代為回信,原來是那位水神娘娘奉旨離開轄境,去秘密覲見皇帝陛下了。

  至於什麼攔截飛劍、偷看密信什麼的,沒有的事。

  崔東山收起視線,往南移去,因為遠處有一隊浩浩蕩蕩的車駕遠道而來,有一位金丹劍修坐鎮其中,附近馬車上還有個身負文運的官員,北晉禮部衙門出身無疑了,如果不是一位才華橫溢、自身文氣過於出彩的讀書人,那麼就該是禮部侍郎的官銜,官品太高,顯得北晉皇帝色厲內荏,太低,又太打大泉朝廷的臉,那麼管著一國山水譜牒的禮部左侍郎,來談金璜、松針山水兩府的搬遷事宜,正好合適。

  只不過北晉那邊一定沒有想到大泉決心如此之大,連皇帝陛下都已經親臨兩國邊境了,所以吃虧是在所難免了。

  崔東山輕輕搖晃扇子,神色玩味,好像先生和大師姐,當年是遇到過那位大泉女帝的,好像關係還不錯?而且崔東山通過與小米粒的閒聊,得知在裴錢眼中,「姚姐姐對我可大方嘞」?不過裴錢這話,最少得打個八折,畢竟是裴錢小時候與一位名叫隋景澄的北俱蘆洲仙子姐姐,一起逛蕩遊玩的時候,給裴錢「無意間說起」的。如果沒有例外,裴錢拿到手了隋景澄的禮物後,最後肯定還會補一句,類似「那個姚姑娘吧,大方歸大方,長得也真是好看,可還是不如隋姐姐你好看呢,天地良心」。

  不難猜的。真相肯定差不多這樣了。

  所以說沒長大的大師姐,真是渾身的機靈勁兒。

  就好像嗖一下,隨便一個蹦跳,還能如何,落地後就長大了。

  金璜府那邊,宴席飯菜依舊,裴錢對於師父的突然離開,也沒說什麼,帶著一幫孩子混吃混喝唄,只能儘量讓那白玄和何辜吃相好些。

  鄭素詢問那個名叫裴錢的年輕女子,會不會喝酒。

  裴錢如臨大敵,趕緊說自己不會喝,就沒喝過酒。

  鄭素總不好對一個年輕女子如何勸酒,這位府君只好獨自飲酒,小酌幾杯蘭花釀。

  裴錢突然低頭就近夾一筷子菜的時候,皺了皺眉頭。

  鄭素也有些不悅神色。

  不是酒桌上孩子們如何鬧騰,其實都很安靜,而是鄭素察覺到金璜府外邊,來了一撥來者不善的不速之客,在鄭素的意料之外,知道會來,但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關鍵是其中有一位北晉國地仙,雖未在馬車內露面,但是一身劍氣沛然縱橫,氣勢洶洶,分明是擺出了一言不合就要問劍金璜府的架勢。

  鄭素因為分心府外動靜,所以沒有發現,飯桌上先是那兩個名叫白玄和納蘭玉牒的小孩子,最早對視一眼,然後所有孩子都停了停筷子。

  裴錢聚音成線與所有孩子說道:「吃飯。」

  五個劍仙胚子這才繼續動筷子。

  白玄心聲問道:「裴姐姐,有人砸場子來了,咱們總不能白吃府君一頓飯菜吧?」

  裴錢笑道:「那是一位金丹劍修,你們幾個湊一起,都不夠看。」

  白玄楞了楞,疑惑道:「在你們這兒,一個金丹劍修就這麼牛氣沖天啊,嚇唬誰呢?擱在曹師傅的酒鋪,別說金丹和元嬰,就是上五境劍修,只要去晚了就沒座兒的,哪個不是蹲路邊喝酒,想要多吃一碟鹹菜都得跟鋪子夥計求半天,還未必能成呢。」

  裴錢無言以對。

  總不能說在浩然天下有些個洲,金丹劍修,就是一位劍仙了吧?

  而在白玄他們的家鄉,好像除了飛升境和仙人境,連那玉璞境劍修,如果路上被稱呼一聲劍仙都像是在駡人。

  裴錢看了看這些孩子,眼神溫柔,聚音成線,再次與他們重複說了句:「吃飯。」

  你們安心吃飯,什麼都不用管。

  師父不在,有弟子在。

  一樣可以照顧好你們這些遠遊離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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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2 08:41:2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五十七章 滿座皆故友

  年少如何久年少,少年如何長少年。

  邋遢漢子,姚仙之。佩刀婦人,姚嶺之。

  初次相逢,一個還是笑容燦爛的朝氣少年,一個還是渾身鋒芒的英氣少女。

  姚仙之好像有些靦腆,嘴唇微動,說不出合適的話,客套話不願意說,心裡話想說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就那麼沉默著。

  姚嶺之,狐兒鎮客棧九娘的女兒,她還是比較豪爽,好像這麼多年的磨礪,也沒能磨掉性格棱角,大大方方望向那個男人,點頭笑道:「陳公子,確實好久不見。」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帶我看一看姚老將軍?」

  姚仙之點點頭。

  姚嶺之察覺到姚府四周的異樣,好像陳平安的到來,惹出了不小的動靜。很正常,如今的姚府,可不再是當年的尚書府第了。皇帝陛下如今又不在蜃景城,有人擅闖此地,陳平安歉意道:「來得比較著急,估計還要你們幫忙解釋一番,就說有人做客姚府,讓蜃景城不用緊張。至於我是誰,就不用說了。」

  姚嶺之沒有任何猶豫,親自去辦此事,讓弟弟姚仙之領著陳平安去探望他們爺爺。

  姚仙之走路一瘸一拐,還有一截空蕩蕩的袖管,男人想要遮掩幾分,徒勞而已。

  陳平安笑問道:「剛才好像在跟你姐姐在吵架?吵什麼?」

  姚仙之輕聲道:「我姐年紀越大越絮叨,一直想讓我找個媳婦,成天當媒婆,東拉西扯的,都上癮了。讓那些女子為難,我如今是怎麼個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真有女子點頭答應這門親事,到底圖個什麼,我又不傻。總不能是圖我年少有為、相貌堂堂吧?陳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都是人之常情,勸也正常,煩也正常。除非哪天你自己遇上了喜歡的姑娘,再娶進門。在這之前,你小子就老老實實煩著吧,無解的。」

  姚仙之笑了笑,「陳先生,我如今瞧著可比你老多了。」

  陳平安輕輕一巴掌拍在姚仙之腦袋上,「除了顯老,名氣也大,脾氣還不小,都能跟白龍洞譜牒仙師在鬧市幹架了。」

  姚仙之挨了一巴掌,笑了起來,不喝酒會笑,對於如今的「姚郡王」來說,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

  一座僻靜院落,院門上張貼了等人高的兩張彩繪門神,當下已經現出金身,守護在門口。

  這不是一般的山水「顯聖」,眼前兩尊金身門神,身負大泉一國文武氣運,大概能算是那位皇帝陛下的假公濟私了,只是此舉,合情也合理。因為幫助門神「描金」之人,是一國欽天監手持皇帝親賜御筆的制式手筆,每一筆劃,都在規矩內。而為兩尊門神「點睛」之人,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某位書院山長的親筆,屬￿儒家聖人的指點江山。顯而易見,儒家對大泉姚氏,從文廟到一洲書院,很刮目相看。

  此後這兩尊在此院門大道顯化的門神,就會與大泉國運牽連,享受人間香火浸染百年千年,屬￿神道路途最為常見的一種描金貼金。

  先前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此地的不同尋常,可以斷定老將軍姚鎮就是在此修養,之所以沒有直接落在此處,一來太過莽撞,擔心自身劍氣和拳意尚未完全收斂餘韻,太過「氣盛」,會山水犯忌,不小心衝撞老將軍的命理氣數。再者陳平安也想要在姐弟那邊,先緩一緩自身心境。

  兩尊門神凝神望向那一襲青衫,然後幾乎同時抱拳行禮,神色恭敬,主動為陳平安讓出道路。

  姚仙之楞了楞,他本來以為自己還要多解釋幾句,才能讓陳先生通過此處門禁。

  陳平安抱拳還禮,跟隨姚仙之走入一間屋子,屋內桌上擱放了一隻仙家香爐,紫氣升騰,清香怡人。

  一位鬚髮雪白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呼吸極其細微。

  姚仙之動作極其輕柔,幫陳平安搬了一條椅子在床邊,他自己則坐在遠處。

  陳平安落座前,從袖中拈出數張金色符籙,一一張貼在屋門和窗戶上,是那本《丹書真跡》記載的幾種上品符籙,其中一種名為「渡口符」,能夠安穩心神魂魄,減少光陰長河流逝帶來的影響,只是這種符籙極其消耗符紙,關鍵煉製此符,消耗修士心神的程度,其實也遠遠多於畫那攻伐符籙,除了渡口符,門上還貼了一張幾乎已經失傳的「牛馬暫歇符」,攔不住牛馬登門,卻可以讓陰冥鬼差遙遙見到神符,暫歇片刻,作為一種玄之又玄的古老禮敬,這類山水規矩,注定在一般宗字頭秘藏的仙家書籍上都是不見記載的。

  陰陽異路,各走各道,與那鳥有鳥道鼠有鼠路是一樣的道理,修道之人,若是沒有開天眼,或是不曾躋身上五境,遇見城隍爺土地公不奇怪,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問土地,甚至是一條山水官場的不成文規矩了。但是想要遇到那些與日夜遊神之屬截然不同的陰冥胥吏,卻極其不易,就跟凡俗夫子撞見陰物差不多難得,而且一旦偶然遇見了,練氣士都不會視為什麼好事。

  按照避暑行宮的晦澀記錄,人,不管是否修道,與那酆都鬼差,屬￿各自在一條光陰長河的兩岸行走,雙方各有天地大道,井水無犯河水,所以陳平安遠遊極多,除了托鐘魁的福,在埋河祠廟外增長了見識,此外就再未見過任何一位酆都鬼差,而且那次不合禮制的相遇,還是陳平安習慣了光陰長河停滯的關係,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見真容,不然哪怕雙方近在咫尺,還是會擦肩而過。

  多年遊歷,或畫符或贈送,陳平安已經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紙,這幾張用以畫符的珍稀符紙,還是先前在雲舟渡船上與崔東山臨時借來的。

  繪製光陰渡口符,會消磨修士心神。畫牛馬暫歇符,則會折損陰德。

  這些忌諱,《丹書真跡》上邊,其實都明確無誤寫了,**聖還專門在牛馬符一旁專門批注四字:慎用此符。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只是看著陳先生一一張貼那些金色符籙,雖然滿心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

  好奇之餘,漢子沒來由有些心安。

  好像這個陳先生終於來了,那麼他這個已經淪為廢物的大泉郡王,不說手邊做什麼事,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便都可以偷個懶了。反正什麼都讓陳先生勞心勞力去。

  昔年大泉邊關的年輕三姚,本就數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師風範的少年劍仙,當年的少年,其實一門心思想要與拳法無雙的陳先生拜師學藝,只可惜沒成,當時覺得以後機會多多,不著急一時,哪怕山上歲月與人間寒暑關係不大,那麼三五年見不著,十年總能再次見面,不曾想一眨眼就是兩個十年過去了,而且如今的姚仙之,也沒了什麼練拳習武的半點心思。

  姚仙之不是練氣士,卻看得出那幾張金色符籙的價值連城。

  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師,每次為國效力,使用這類材質的符紙,臉上神色都跟割肉吃疼一般,好教朝廷知道他們的傾囊付出。

  陳平安在張貼符籙之後,悄無聲息走到桌邊,對著那只香爐伸出手掌,輕輕一拂,嗅了嗅那股清香,點點頭,不愧是高人手筆,分量恰到好處。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坐在那張靠近病榻的椅子上。

  渡口符和牛馬符之外的幾張符籙,相對比較平常,都是用來幫助姚老將軍安心凝氣,稍稍減緩心神疲憊和皮囊腐朽的進程,比如一張甘露接壤符,就是以一絲一縷的水土氣運,悄然潤澤老人體魄,治標不治本,也只能如此了。如今的老人,哪怕是崔東山這種仙人,任何玄妙的術法神通,都是一種得不償失的大動干戈。

  姚仙之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懷疑。

  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這裡,一樣如此。

  姚家極少如此信任一個外人,以前是,如今更是,而陳平安是唯一的例外。

  漢子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這個「來得有些晚」的陳先生。

  因為爺爺之所以如今拗著熬著,雖然誰都沒有親耳聽到個為什麼,但是年輕一輩的三姚,皇帝陛下姚近之,武學宗師姚嶺之,姚仙之,都知道為什麼。

  爺爺是希望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那個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

  此外爺爺其實沒什麼難以釋懷的事情了。

  大泉國祚得以保存,甚至連一座蜃景城都完好無損,每年冬天大雪,京城依舊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

  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風飄絮的桐葉洲,如此幸運事,大泉獨一份。

  陳平安落座後,雙手手心輕輕搓拈,這才伸出一手,輕輕握住老人的一隻乾枯手掌。

  搓手讓掌心暖和幾分,一位止境武夫,其實無需如此多餘動作,就能夠掌細微控雙手的溫度。

  只不過這是陳平安一個下意識的動作。

  片刻之後。

  老人動了動眼皮子,卻沒有睜開,沙啞道:「來了啊,真的嗎?不會是近之那丫頭故意糊弄我吧?你到底是誰?」

  「是我,陳平安。」

  陳平安身體前傾,雙手抓住姚老將軍的那只手,彎腰輕聲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一直想著當年與姚爺爺一起走在埋河水邊,碰到偶爾做那撈屍營生的老莊稼漢,老人說他兒子撈了不該撈的人,所以沒過幾天,他兒子很快就人沒了,老人最後說了一句,『該攔著的』。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人到底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了,與我們這些外人說起這件事,才不那麼傷心,還是有什麼其他的理由,說服了老人,讓老人不用那麼傷心。還是說老百姓過日子,有些撕心裂肺的傷心事,摔落在世道的坑窪裡,人跌到了,還得爬起來繼續往前走,傷心事掉下去就起不來了,甚至人熬過去,就是事過去了。」

  按照陳平安家鄉小鎮的習俗,與上了歲數又無病無災的老人言語,其實反而不用忌諱生死之說了。

  老人喃喃道:「果然是小平安來了啊,不是你,說不出這些舊事,不是你,不會想這些。」

  陳平安輕聲道:「讓姚爺爺好等,不過我能走到這裡,說句心裡話,其實也不算很容易。有些事情來了,不會等我做好準備,好像不打個商量就劈頭蓋臉沖到了眼前,讓人只能受著。

  同時有些事情要走,又怎麼攔也攔不住,一樣只能讓人熬著,都沒法跟人說什麼好,不說心裡憋屈,多說了矯情,所以就想找個長輩,訴幾句苦,這不我就從金璜府那邊趕來見姚爺爺了,一定要多聽幾句啊。當年一門心思想著趕路,走得急,這次可以不著急回家。」

  老人竭力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依稀可見一個不再是少年的男子,依舊頭別玉簪,咳嗽幾聲後,老人臉上竟然多出幾分神采,「對嘍,真佛只說平常話,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陳平安,只不過又長大了不少,年紀小的時候,吃了苦,要麼使勁嚷嚷,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聽見,要麼喜歡什麼都憋在肚裡,總覺得再過幾天,多過幾年,就都不是事了,其實哪裡有這樣的好事,現在曉得人生在世不稱意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

  老人抬起一手,輕輕拍了拍年輕人的手背,「姚家如今有些難處,不是世道好壞如何,而是道理如何,才比較讓人為難。我的,近之的,都是心結。你來不來,如今是不是很能解決麻煩,都沒關係。比如換條路,讓姚鎮這個已經很老不死的傢伙,變得更老不死,當個山水神祇什麼的,是做得到的,只是不能做。小平安?」

  陳平安點頭道:「能理解。」

  大泉能夠扶植起金璜府山君鄭素,以及松針湖水神柳幼蓉。鄭素神位僅次於大泉五岳,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神位僅次於碧游宮埋河水神。這就是所謂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而這個人,當然就是姚近之,大泉女帝。

  那麼讓功勛足夠服衆、人心所歸的姚老將軍,別說是什麼京城城隍,就算成為一尊大泉姚氏的五岳山君都不難。

  只是在這浩然天下,女子稱帝不是沒有,但是屈指可數,而且往往國祚不長久。

  亂世當中,誰坐龍椅穿龍袍是擔當,能夠坐穩龍椅更是本事。但是太平盛世一來,一個女子稱帝登基,豈會順遂。

  大泉劉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其實大泉立國兩百多年,其餘歷代皇DìDū算明君,幾乎沒有一位昏君,這就意味著劉氏無論是在廟堂和山上,還是在江湖和民間,依舊還是大泉的國姓。

  所以姚老將軍的選擇,要不要成為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其實就是老人心中,要不要將大泉國姓改「劉」為「姚」的一個選擇。顯然老人內心是希望將大泉歸還劉氏的。而在這件事上,極有可能,老將軍姚鎮與孫女,當今皇帝陛下姚近之,會産生某種分歧,甚至可以說老將軍的想法,會與整個姚氏、尤其是最年輕一輩子弟的希冀,背道而馳。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應該是高興,還是該傷心。

  爺爺今天精氣神很好,出奇的好,以至於有力氣有心氣,說了許多話,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都要多了。

  陳平安突然轉頭與姚仙之說道:「去喊你姐姐過來,兩個姐姐都來。」

  姚仙之面有苦色,「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去了南境邊關的姚家舊府。」

  陳平安楞在當場。

  老人在陳平安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身後,竟然有些笑意,打趣道:「是不是也沒跟你打個商量啊,對嘍,這就是人生。」

  只是坐起身,就已經讓老將軍神色疲憊,只能手指微動,就當是擺手示意陳平安不要多想了,「後事早就交待好了。姚家子弟,都是見慣了生死的,誰不用太過矯情。年紀輕輕就戰死沙場的,茫茫多,沒道理一個活到我這歲數的,要走了,反而烏壓壓擠了一大屋子,亂糟糟的,到時候哭了我嫌吵,不哭好像不孝順,像什麼話。」

  陳平安問道:「我能做些什麼?」

  老人笑道:「不用做什麼,只要別再一走杳無音信就行了,哪怕隔了一洲,還是可以飛劍傳信往來的。姚家事務,大泉國事,你少摻和。真當自己是咱們姚家的女婿了?當年早幹嘛去了?你小子當年要是不故意裝傻,願意多走一兩步,說不定……算了,」

  姚仙之偷偷咧嘴笑。

  這件事情,要是傳出去,能讓朝野上下打雞血似的去盤根問底,那些屢禁不絕的民間私刻書籍,層出不窮的稗官野史、宮闈艶本,估計就更加掙錢了。而這些極傷朝堂根本、姚氏聲譽的書籍,那些隱逸在野的失意讀書人,沒少推波助瀾。姐姐姚近之在稱帝之前,這些文字內容不堪入目的書籍就早已風靡朝野,稱帝之後,只能說是略微有所收斂,但是依舊春風野草一般,官府每禁絕一茬就又冒出一茬,如今就連不少封疆大吏和地方官員都會私藏幾本。

  只不過皇帝陛下暫時顧不上這類事,軍國大事千頭萬緒,都需要重新整頓,光是改革軍制,在一國境內諸路總計設置八十六將一事,就已經是風波四起,非議重重。至於評選二十四位「開國」功勛一事,更是阻力重重,戰功足夠當選的文武官員,要爭名次高低,可選可不選的,務必要爭個一席之地,不夠格的,難免心懷怨懟,又想著皇帝陛下能夠將二十四將換成三十六將,連那擴充為三十六都無法入選的,文官就想著朝廷能夠多設幾位國公,武將心思一轉,轉去對八十六支各路駐軍挑肥揀瘦,一個個都想要在與北晉、南齊兩國接壤的邊境線上為將,掌握更大兵權,手握更多兵馬。極有可能再起邊關戰事的南境狐兒路六將,注定能夠兼管漕運水運的埋河路五將,這些都是一等一的香餑餑。

  而且皇帝陛下好像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以鐵腕治理那些野史,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是新帝刻薄,大興文字獄的駡名。

  陳平安果然擅長裝傻,只是說道:「我有打算在桐葉洲開闢下宗,可能偏北方一些,但是以後與大泉姚氏,同在一洲,肯定會經常打交道的。」

  老人疑惑道:「都開山立派了?為何不選在家鄉寶瓶洲?是在那邊混不開?不對啊,既然都是宗門了,沒理由需要搬遷到別洲才能扎根。難不成是你們山頭戰功足夠,可惜與大驪宋氏朝廷,關係不太好?」

  在老將軍看來,年紀輕輕的陳平安,能夠創建一座宗字頭仙府,已經是足夠驚世駭俗的壯舉,不比自己孫女近之成功稱帝,遜色半點。至於下宗這個說法,老將軍就當是自己老眼昏花老耳聾,聽岔了。

  陳平安無奈道:「姚爺爺,是下宗選址桐葉洲,家鄉那邊的山頭,會是上宗山頭,不用搬。」

  老人神采奕奕,一掃頽態,心中欣慰萬分,嘴上卻故意氣笑道:「臭小子,不想年紀大了,口氣跟著更大。怎的,拿混帳話糊弄我,見那近之如今是皇帝陛下了,好截胡?當年瞧不起一個尚書府的姚家女子,今兒總算瞧得上一位女子皇帝了?好好好,如此也好,真要如此,倒是讓我省心了,近之眼界高,你小子是極少數能入她法眼的同齡人,不過今時不同往日,近之那丫頭,如今心氣比以前高多了,又見多了奇人異士和陸地神仙,估計你小子想要得逞,比起當年要難不少。只說那個牛皮糖似的年輕供奉,就不會讓你輕易得逞,仙之,那人姓甚名甚來著?」

  「金頂觀邵淵然,咱們桐葉洲最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地仙之一。」

  姚仙之笑著大聲答道:「不過在我看來,算不得陳先生的什麼勁敵。」

  陳平安一陣頭大,乾脆閉口不言。

  老人今天確實說了不少話,不得不閉目養神,沉默許久,才繼續睜眼,緩緩開口道:「咱們姚家,其實一直不擅長跟讀書人打交道,尤其是官場上的讀書人,彎彎腸子太多,一個人明明將一句話的正反,都給說了,竟然還能都占著道理,所以近之會比較辛苦。如果不是有許輕舟這撥武夫,得以佩刀上朝,再加上有那位老申國公,還能幫著近之說上幾句話,說不定今兒姚府外邊就不是門神、朝廷供奉護衛著,而是軟禁了。」

  所有在那場戰事中丟了口碑和清譽的官員和讀書人,然後又僥倖活了下來,當年被他們成功逃入了京畿地界避難,然後如今卻未能躋身廟堂中樞和官場要津,這些人,自然而然都會極力反對姚氏掌國一事。都會想要占據道德大義,將國姓重歸劉氏。婦人掌國,成何體統。

  陳平安說道:「許輕舟?」

  姚仙之點頭道:「知道他與陳先生恩怨極深,不過我還是要替他說句公道話,此人這些年在廟堂上,還算有些擔當。」

  許輕舟,年近古稀的老將軍了,佩刀「大巧」。如今是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戰功彪炳,許輕舟當年率領所有嫡系親軍,主動趕赴邊境,與姚家鐵騎始終共進退,一路且戰且退,最終守住了蜃景城。賭大贏大。成為繼姚老將軍之後的大泉軍伍砥柱之一。

  當年許輕舟還只是一位全盤押注大皇子的年輕將種,與書院君子王頎,草木庵徐桐,申國公高適真,都參與過早先那場圍殺陳平安的凶險狩獵。只不過當時許輕舟的選擇,極其果斷,不惜與大皇子劉琮翻臉,也要當機立斷,毅然決然主動退出了那場賭局。結果果真連累家族坐了很多年的官場冷板凳。

  陳平安笑道:「恩怨是不小,不過我對許輕舟和申國公,印象還行。」

  當年陳平安是與大泉兩位皇子都結了死仇,先是三皇子劉茂,然後是大皇子劉琮,劉琮是大泉劉氏老皇帝劉臻的庶長子。長幼有別,嫡庶之分。最終皇帝劉臻還是選擇了在文官中極有口碑的嫡子繼位。至於三皇子劉茂,早早就轉去修道求仙了。在先前那場戰事中都沒有露面,只是在一座小道觀裡邊潛心鑽研青詞綠章。

  但是在亂局中得以臨時監國的藩王劉琮,最終卻沒有能夠保住劉氏江山,等到桐葉洲大戰落幕後,劉琮在雨夜發動了一場兵變,試圖從皇后姚近之手上爭奪傳國玉璽,卻被一位綽號磨刀人的秘密供奉,聯手當時一個蹲廊柱後頭正吃著宵夜的矮小女子,將劉琮阻攔下來,功虧一簣。

  據說披頭散髮的藩王被甲士拖出大殿后,極其失魂落魄,再大笑著對著雨幕駡了一句怪話,「老子早知道就等雨停了再動手,不長記性啊,你們就等著吧,小心大泉以後姓陳。」

  陳平安一直在小心觀察老將軍的氣脈流轉,比想像中要好,先前雖然是迴光返照,但是冥冥之中,好像大泉國祚出現了微妙變化,陳平安大致推斷出,要麼是皇宮裡邊有一盞類似本命燈的存在,要麼是欽天監那邊秘密存在一些偷偷僭越文廟規矩的手段,有人在那邊剔燈添油,而所添之油,任何仙師和山水神祇,都求不來,因為正是虛無縹緲的大泉國運。難道是姚近之在邊關的姚家舊地,又有了什麼足可延續國祚的舉措?比如說再次為大泉成功拓展邊境,與北晉最終談妥了松針湖的歸屬,將整座松針湖納入大泉山河。

  佩刀婦人輕輕推開門。

  老人說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一覺,不過好像還能醒來,不像以往每次閉眼,就沒睜眼的信心了。」

  姚嶺之將爺爺小心攙扶,讓老人重新躺下休息。

  陳平安沒有立即離開屋子,姚仙之反而拉著姐姐先行離開。

  姐弟二人站在外邊廊道低聲言語,姚嶺之說道:「師父很奇怪,直接問我一句,來者是不是姓陳。莫不是與陳公子是舊相識?」

  姚嶺之的武道師父,正是大泉首席供奉,來自藕花福地的磨刀人劉宗。只不過這位磨刀人,並未泄露身份根腳,在嫡傳弟子姚嶺之這邊都沒有提及他的家鄉。

  姚仙之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問了個問題,「皇帝陛下又不是修道人,為何這麼多年姿容變化那麼小,陳先生是劍仙,變化尚且如此之大。」

  姚嶺之壓著火氣,「皇帝陛下,皇帝陛下!在別處就算了,在自家,你能不能別這麼生疏,你知不知道近之姐姐,每次見你這麼故意恪守君臣之禮,一口一口陛下,她有多傷心?!」

  姚仙之神色淡然,「都當了皇帝,有些小小的傷心算什麼。」

  姚嶺之壓低嗓音,臉上怒容卻更多,氣呼呼道:「不就是當年那場宮門外的早朝鬥毆嗎,你到底還要埋怨姐姐多久才能釋懷?!你是姚家子弟,能不能稍稍顧慮一些廟堂大局?你知不知道,所謂的一碗水端平,到底有多難。姐姐真要公道行事,再不偏不倚,可落在別人眼裡,就只會是她在偏心姚家,牽一發動全身,你以為皇帝是那麼好當的?你信不信,近之如果只是皇后娘娘,別說是你,就算是你的那些袍澤,一個個都會被朝廷極為偏袒,何況近之跟你私底下暗示多少次了,讓你耐心等著,先受些委屈,因為許多眼前的虧欠,都會從長遠處找補回來。你好好想一想,近之為了小心平衡官場山頭,多少功勞顯赫的姚家嫡系和廟堂盟友,會在那二十四功勛當中落選?難不成就你姚仙之委屈?」

  姚仙之雙臂環胸,「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咱們都是帝王家了,道理我懂。如果不顧慮大局,我早撂挑子滾出京城了,誰的眼睛都不礙,不然你以為我稀罕這個郡王身份,什麼京城府尹的官職?」

  按大泉律,郡王與國公並為從一品。

  如今除了曾經在大泉一枝獨秀的申國公府,已經多出了八位國公爺,文武重臣皆有,大將軍許輕舟就是其中之一。

  姚仙之惱得一拳砸在弟弟肩頭,「你就是個只顧自己心情、半點不講道理的憨貨!」

  姚仙之被一拳打得身形一晃,一截袖管就跟著輕輕飄蕩起來,看得姚嶺之眼眶一紅,想要與弟弟說幾句軟話,只是又怕說了,姚仙之更加任性,一時間百感交集,曾經不惜與一位藩王拔刀相向的婦人,竟是只能轉過頭去,自顧自擦拭眼淚。

  一襲青衫,輕輕開門,輕輕關門,來到廊道中。

  姚嶺之趕緊收拾情緒,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京城這邊,不會有人胡亂探究你的身份,今天會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是會有人秘密飛劍傳信去往南邊,這個我實在沒辦法攔住。」

  陳平安與她道了一聲謝,然後對姚仙之笑道:「你小子就該滾去邊關喝西北風,確實不適合當什麼八面玲瓏的京城府尹。」

  姚仙之眼睛一亮,「陳先生,你與爺爺提一嘴?你說話最管用了。都不用當什麼獨掌一軍的武將,我確實也沒那本事,隨便打賞個斥候都尉,從六品武官,就足夠打發我了。」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啊,當然可以幫忙,但前提是你姐方才與你說的道理,你真懂了,才能放你去邊關餵馬。不然以後京城隨便遇到點事情,稍稍風吹草動,你都只會意氣用事。你以為自己是個斥候都尉,別人眼中呢?估計耳邊幾句煽風點火,又有哪個袍澤兄弟在官場受了委屈,估計你就敢率領幾百精騎一路殺到蜃景城了吧?換成我是皇帝陛下,讓你當個關起門來的太平郡王是最輕鬆的,管你還能不能再為那些戰場上退下來的袍澤兄弟們打抱不平,宮門外的朝會鬥毆?踹翻了幾個文官老爺啊?說來聽聽。嘖嘖,好傢伙,當自己是一洲山下無敵手的止境武夫,還是術法通天的山巔上五境仙師啊?」

  「年少無知,衝動,衝動了不是?這不都是跟陳先生學的,遇見不平事,管他有的沒的,先出拳再說。」

  姚仙之一開始聽著挺失落,可是越聽到後邊越開心,嘿嘿笑道:「陳先生你是沒見到那一幕,那一大幫子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要不是許輕舟當時攔著,我一個人就能全部掀翻在地。如今就沒這樣的機會了,別說是什麼侍郎了,一個戶部員外郎都駡不得打不得,金貴得很,早知道當時我就趁著天黑多踹幾個。」

  姚嶺之聽得無奈,不過鬆了口氣。

  好歹在陳公子這邊,這個弟弟不會再說那些陰陽怪氣、只會教親近之人窩心不已的言語了。

  陳平安伸出手,抖了抖瘸腿漢子的那截空蕩蕩袖管,非但沒有安慰言語,反而打趣道:「虧得是當府尹大人,沒有單槍匹馬闖蕩江湖,不然堂堂五境的武學大宗師,一個獨臂神拳的綽號是跑不了的。怎麼回事,是給上五境大妖砍的?如果不是的話,就別跟我扯了,沒什麼好說道的。」

  姚嶺之小心翼翼瞥了眼弟弟。

  不曾想姚仙之非但沒覺得難受,反而一臉得意道:「戰場上,險之又險,是一頭地仙境界的妖族畜生,劍修!東躲西藏,朝我下陰招,一道劍光掠過,好傢伙,他娘的起先我都沒覺得疼。」

  陳平安看了眼佩刀婦人。

  姚嶺之笑道:「聽他胡吹,亂軍叢中,不知道怎麼就給人砍掉了條骼膊,不過當時仙之附近,確實有位妖族劍仙,出劍淩厲,劍光往來極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當是被劍仙砍掉的,不然酒桌上容易沒牛皮可吹。」

  姚仙之滿臉期待,小聲問道:「陳先生,在你家鄉那邊,打仗更狠,都打慘了,聽說從老龍城一路打到了大驪中部陪都,你在戰場上,有沒有碰到貨真價實的大妖?」

  陳平安想了想,笑答道:「碰到過一些,有些交過手,有些不近不遠的,只能算是雙方勉强打過照面。」

  姚仙之繼續道:「陳先生,我可是說大妖,上五境的那種!有幾頭?一手之數有沒有?沒有的話,我對陳先生的佩服,可就要少一半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漢子肩膀,微笑道:「以後別再這麼跟人聊天了。」

  滿臉絡腮胡的漢子哈哈大笑。

  姚仙之不知不覺,開始瘸腿走路,再無遮掩,一隻袖子飄蕩隨它去。

  姚嶺之跟著笑了起來,從打仗到如今,她好多年沒見弟弟這麼笑臉燦爛了。

  有些道理,其實姚仙之是真懂,只不過懂了,不太願意懂。好像不懂事,好歹還能做點什麼。懂事了,就什麼都做不成了。

  所以無論是已經是皇帝陛下的姚近之,與他說什麼,還是一直還是視為姐姐的姚嶺之,與他說幾句,姚仙之都聽不進去,不然心裡邊只會更難受。

  三人離開這座院子,重新回到姚仙之的住處。

  姚嶺之猶豫了一下,與陳平安說道:「陳公子,我拜了個師父,在咱們大泉京城當了多年的供奉,是位武學宗師,先前他好像瞧見了你的身影,就立即趕到,問姚府客人是不是姓陳,我沒回答,不過可能師父他老人家已經看出了什麼,所以讓我捎句話,說他認識種夫子,當年他還與那位種夫子一起對付過俞姓劍仙。」

  陳平安點頭道:「我與姚姑娘的師父,確實是舊識,如果府上這邊沒什麼忌諱,我就架子大一些,可以讓他多跑一趟,來姚府這邊敘舊。」

  姚嶺之說道:「那我這就去喊師父過來。」

  陳平安問道:「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如今她是在碧游宮?」

  姚仙之笑道:「沒呢,咱們這位水神娘娘,金身碎了大半,說自己沒臉當那水神了,偏不去碧游宮,每天就在欽天監的劍房,哪裡也不去,眼巴巴等著文廟那邊的一封回信,說她認得文聖老爺,連那左大劍仙,還有文聖老爺的一位小弟子,都見過,都認得。所以她要試試看寄封信給那個德高望重、學究天人,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文聖老爺,看能不能幫她個忙,與山上神仙為姚老將軍討要一枚更好的救命水丹。因為她知道自家碧游宮水府那邊的丹藥,不濟事,幫不了皇帝陛下和我爺爺。」

  姚仙之趕緊說道:「對文聖的那些個溢美之詞,可不是我說的,是我與她喝酒後,水神娘娘掰手指,一口酒嗝,一個說法,說得神色無比認真,只不過我是不太信的,文聖一脈那三位,我估計水神娘娘一個都沒見過,喝高了與我吹牛呢。雖說左大劍仙曾經的確身在桐葉洲,但是如何會主動去碧游宮做客,與咱們那位水神娘娘見面,沒這樣的道理嘛。」

  陳平安起身與沒走多遠的姚嶺之說道:「勞煩姚姑娘再與水神娘娘也打聲招呼,就直接說我是陳平安好了。」

  姚嶺之離去幫忙捎信。

  陳平安跟姚仙之問了一些昔年大泉戰事的細節。

  劉宗很快就登門來此,老人應該是根本就沒離開姚府太遠。

  陳平安起身抱拳,「劉前輩。」

  姚仙之則起身握拳輕輕敲擊心口,「見過劉供奉。」

  磨刀人劉宗朝那邋遢漢子點點頭,然後揉了揉下巴,直楞楞看著陳平安,感嘆道:「陳公子愈發英俊謫仙人了,很容易讓我遙想自己當年啊。」

  姚仙之一頭霧水。聽著陳先生與劉供奉關係極好?

  三人落座。

  沒聊幾句,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子急匆匆御風而至,飄落在院中,瞪大眼睛,確定了陳平安的身份後,她一跺腳,「水花酒和鱔魚麵都沒了,咋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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