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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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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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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8 01:47:21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八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

  朱斂在清風城偷偷摸摸揮了幾年的小鋤頭,最終撬走一座狐國。

  當朱斂帶著沛湘返回落魄山之時,剛好位於君倩下山和左右入山之間。

  清風城城主許渾,則離開飛升台沒多久,許渾原本與風雷園劍修黃河,一起被譽為寶瓶洲「上五境之下,殺力最大者」,如今躋身上五境,沉穩如許渾,亦是難免流露出幾分志得意滿,沒有返回清風城,而是乘坐牛角山渡口一條大驪邊軍渡船,按照飛升台約定,趕赴老龍城戰場。

  然後就許渾收到了一封飛劍傳訊,渡船之上,隨即綻放出一股驚人氣勢,殺氣濃郁,如潮水彌漫開來,籠罩住渡船。

  因為這條渡船上邊的寶瓶洲修士,身份特殊,所以一位橫劍身後的墨家遊俠,悄悄離開大驪陪都,這趟專程護送渡船南下,當許渾壓抑不住一身上五境氣勢如江河傾瀉之時,以至整條渡船震顫不已,剛好掠過雲海,渡船所過之處,白雲碎散四方,翻湧不定。

  許弱神色如常,一手繞後,以觀摩一幅古蜀劍仙圖悟出的獨創「攥劍式」,輕輕推劍出鞘寸餘,許渾那股氣息被瞬間壓制住。

  遊俠許弱對一位大驪武將出身的渡船管事搖搖頭,示意不用小題大做,清風城城主此舉,渡船可以記錄在冊,但是現在就不用跑去問責了。

  片刻之後,常年披掛一副瘊子甲的許渾現身船頭,主動找到渡船管事道歉,再與許弱致謝。

  許弱只是笑著說無妨,小事一樁。

  許渾返回船艙住處,看上去道心已經不起漣漪。

  那位大驪隨軍修士出身的邊軍武將,出身真武山,而真武山與風雪廟這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與墨家關係算是最好的,大道相近、意氣相投使然。

  披甲武將以心聲輕聲問道:「許先生,能讓一位上五境修士如此失態,是清風城那邊出了大變故?」

  許弱點頭道:「多半是那座狐國。我們不用管這些,自有諜子盯著那邊。」

  清風城的立身之本,是狐國,更是掙錢二字,像那城主許渾雖然身居高位,可其實對於風花雪月和花錢一事,反而清心寡欲得如同道德聖人。當然許渾的那個婆娘,是個能掙錢的,也是個會享福的。在大驪京城官場的風評,毀譽參半。

  許弱嘆息一聲,有些遺憾,先前在國師崔瀺那邊得知一樁天大密事,可惜自己脫不開身,未能趕來見一面那位詩仙更劍仙的白也。

  先前朱斂返回落魄山後,當晚就立即拉著魏檗、米裕和韋文龍一起商討了幾件大事。

  管家武夫,盟友山君,供奉劍仙,管錢算帳的金丹練氣士。不同的修行道路,來自不同的家鄉,卻最終在落魄山碰頭。

  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與米裕和韋文龍是初次見面,只是這場議事,卻很不把兩人當外人。

  一行人在朱斂院子石桌旁落座,魏檗一拂袖,桌上多出四壺長春宮仙家酒釀,以及四隻十二花神杯中的「立」字頭仿品,按照山下說法,屬於典型的「官仿官器」,簡而言之,就是桌上四隻流傳自百花福地的小酒杯,比四壺春花嬌釀要值錢多了。那些夜遊宴不是白辦的,魏山君搜刮到不少仙家奇珍異玩。

  朱斂說道:「今夜只是小飲,誰都莫要喝多。」

  魏檗便又抬袖,看架勢是要乾脆收了酒水。朱斂趕緊伸手捂住自己身前的酒壺,「小飲助興啊,不喝也不成。」

  魏檗微笑道:「談正事。」

  韋文龍原本在仔細打量那只酒杯,心裡邊估了幾個價,聽聞魏山君言語,立即收起心神。

  朱斂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雙指輕輕擰轉那只精美絕倫的瓷杯。

  第一件事,朱斂就是詢問山主到底何時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到底能否返回家鄉。

  朱斂是做了最壞打算的,甚至做好了被魏檗劈頭蓋臉駡一頓的準備。

  不過朱斂得到了一個極好的消息,不是什麼確切消息,而是米裕說那位劉先生,也就是隱官大人的師兄,比較篤定此事,不敢說小師弟一定可以返回,但是生還的希望,是有的,肯定會有一線生機,天無絕人之路,若真有,他們這些當師兄的,謀劃也好,遞劍也好,出拳也罷,或算計或以拳劍,都要為小師弟贏得那一線生機。

  朱斂說道:「先前發生在北岳地界頭頂的三場天幕動亂,真真切切瞧在眼裡,實在驚人。好拳法,真是好拳法。」

  只不過非是朱斂不敬重這位「君倩」,而是朱斂心目中,對於拳法和武學的看法,一向比較古怪。在朱斂看來,相較於崔誠的拳意,君倩雖然同樣人拳去天,可是拳意,依舊是從天而下,所以朱斂還是要更為推崇武夫崔誠。就像那晚輩丁嬰,按照公子和種秋所說,丁嬰至死,依舊有一個老天爺壓在頭頂和心頭,問拳於天,當然極好,堪稱霸氣。可是朱斂,甚至覺得老天爺就算站在我眼前,你便就是老天爺了,恰如崔誠所推崇的那個拳理,武夫身前,當無敵手。

  不然丁嬰哪怕在別處藕花福地,猶有來世,到時候拳法再漲一籌,甚至哪怕修了仙法反哺拳法,拳意再高,還只是牽線傀儡。

  朱斂收起些許思緒,開始聊第二件事。

  是假定山主在未來幾年依舊未歸之時,落魄山的選擇。

  與一國即一洲的大驪宋氏,到底應當如何相處。

  關於此事,魏檗一言不發,披雲山無論與落魄山如何親近,都不適宜開口。除非朱斂三人議論,出現魏檗心目中的大偏差。只不過朱斂不出昏招,下棋就是如此,朱斂棋藝頗高,與魏檗旗鼓相當,雖然他們兩位都略遜鄭大風些許,比那崔東山則差距不小,但是朱斂下棋從不刻意追求神仙手,這一點,就連鄭大風都溜鬚拍馬一籮筐。

  米裕則是心虛,在落魄山上,光顧著與小米粒嗑瓜子了。這會兒米大劍仙就有些露怯。

  所幸還有個韋文龍,沒有讓米裕失望。

  韋文龍和朱斂一起商議出了個結果,還是要一分為二,與大驪宋氏相處之道,與大驪王朝,應當稍有不同。

  朱斂給出了一個方案。

  牛角山渡口所有渡船,不收一顆雪花錢的停靠費用,牛角渡的靈氣損耗,落魄山獨力承擔。

  魏檗便說還是五五分成。朱斂就搓搓手,笑容諂媚望向魏山君,剛要說話,魏檗就斬釘截鐵說五五分成,披雲山多一成都不行。

  高風亮節魏山君,兩袖清風披雲山……喜事不斷大北岳,小辦幾場夜遊宴,砸鍋賣鐵上山來,美酒幾杯下山去……

  朱斂想到一些個連遠在清風城都能聽說的傳聞,便覺得魏山君其實操持那麼大一份家業,怪不容易的,也就不再砍價。

  最慘的還是那些好不容易偷溜去中岳地界避風頭的,結果就剛好碰到了山君晉青又辦夜遊宴。

  朱斂思量一番,給出一個想法,拋去落魄山所有買賣成本、雜亂開銷後的所有利潤,一切與大驪軍伍和戰場物資有關的,哪怕是從落魄山這邊輾轉入手,再到邊軍的一切物資,都舍了所有利潤不要,不但如此,落魄山還要與披麻宗、春露圃、雲上城、彩雀府在內,所有北俱蘆洲東南一線的結盟山頭,爭取適當壓價,在保證不虧錢的前提下,少掙錢,甚至是不掙錢。

  魏檗說道:「山上欠人情還人情,比起借神仙錢和還神仙錢,其實更麻煩,我覺得這筆賬,落魄山最好自己消化掉,不要牽扯商貿盟友進來。要麼……披麻宗、春露圃這些山頭自己主動開口,我們再記對方的人情。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你這些年不在山頭,不知道如今的落魄山,還是有點餘錢的。且不說各方面的收入,只說藕花福地走了趟桐葉洲,在姜尚真手上,不虧反賺,韋文龍,你與朱斂報個賬。」

  韋文龍算了一下藕花福地的那筆賬,姜尚真實在是生財有道,韋文龍如今對這位落魄山記名供奉,十分欽佩仰慕,覺得見了面,一定可以聊。

  朱斂笑道:「怪不得我,哪有一座山頭,供奉非但不收錢,還拼了命送錢的?」

  落魄山在祖師堂成員的薪水支出這一塊,實在是能夠讓很多宗字頭仙家嫉恨得捶胸頓足,因為都喜歡貼補山頭。

  朱斂隨即笑問道:「魏兄,我們落魄山怕欠人情嗎?落魄山缺少生意伙伴嗎?我看未必吧。落魄山與人做買賣,可是奔著幾百年上千年的交情去的,要我看啊,誰欠誰的人情,以後還兩說。所以壓價一事,就容我獨斷專行一次?不願壓價的,除披麻宗之外,將來如此,只能交由山主親自決定,其餘的,比如春露圃,關起門來,咱們說句自家難聽話,哪怕雙方關係,愈行愈遠又如何?」

  米裕終於點頭開口:「北俱蘆洲風氣如何,我比較清楚,再說了,咱們也沒讓春露圃幾家虧錢,不掙錢而已,這都不肯,呵呵。」

  魏檗想了想,點頭道:「可行。」

  然後朱斂又說了一個建議,便是心大如米裕,都有些咋舌。

  朱斂提議將自家那條翻墨龍舟渡船,立即借調給大驪邊軍全權使用,一開始就與大驪王朝明言,甚至是簽訂黑紙白字的條約,哪怕渡船某天毀棄在某地戰場,落魄山就當沒有過這條渡船,大驪邊軍無需賠付一顆雪花錢。

  韋文龍雖然對此心疼不已,仍是說道:「可以!」

  第三件事,是蓮藕福地和那口鐵鎖井的合並,將福地、洞天相互牽連一事。

  雖說那口水井並不是名副其實的小洞天,畢竟它再玄妙,依舊只是昔年驪珠洞天的「破碎山河」之一,而驪珠洞天也才躋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此事是由魏檗提出,韋文龍則負責補充細節和數字。

  大劍仙米裕負責旁聽。

  三場金色大雨,使得蓮藕福地靈氣充沛得山河草木茂盛異常,以至於南苑四國,人人詫異,山下百姓,只是驚訝為何今年入夏雨水如此多,山上修士和山澤精怪之流,則是震驚「天降甘露」得過分了。

  一座剛剛躋身中等福地沒幾年的蓮藕福地,先是姜尚真掙取的神仙錢,再加上三場大雨,突然就提升到了中等品秩的瓶頸,好像再多丟下一顆穀雨錢,就會提升為上等福地。一旦躋身上等福地,天地間就會有種種祥瑞生發,衆多天材地寶孕育而生,不少修道福緣橫空出世,到時候蓮藕福地,就會迎來一場超乎想像的巨大收益,讓落魄山出現扭虧為盈的轉折點。

  這也是為何金精銅錢,要比穀雨、小暑和小雪三種神仙錢更值錢的原因所在。

  不止是更稀有、鑄造更難,而是金精銅錢本身就可以化為至精至純的天地靈氣,同時卻又蘊藉神靈氣息。

  只是當魏檗說到邀請劍仙開闢山河、打通關隘一事,談及此事,米裕一下子神色尷尬起來,在劍氣長城給年輕劍修譏諷為「靠臉殺敵上五境」,或是什麼「玉璞劍仙第一人」,米裕都沒有如此尷尬過。

  福地洞天同存一事,需要劍仙開闢道路,同時還需要以劍氣穩住天地,所以第五座天下的開闢與穩固,中土文廟一定要請白也出山,就是此理。

  對於一位上五境劍修的劍意深淺、劍術高低,以及靈氣多寡,都是考驗。

  米裕雖然在躋身玉璞境之前,其實他在地仙修為時的仗劍殺敵,與那納蘭彩煥、齊狩都是一個路數的狠人,甚至是前輩才對,所以才能夠讓那個殷沉獨獨對米裕刮目相看,只可惜被殷沉視為同道中人,米裕當年半點高興不起來。但是米裕躋身了玉璞境之後,在劍氣長城一下子就顯得泯然衆矣,甚至在上五境劍修當中墊底,米裕與那叛徒劍仙列戟,曾是難兄難弟。

  米裕不敢在這種涉及落魄山千秋大業的事情上亂說什麼,只是心中可惜當初白也做客落魄山,朱斂沒在山頭。

  米裕都不行,那麼龍泉劍宗的聖人阮邛,哪怕可以信任,就更不成。

  所以魏檗的想法,是有無可能,邀請墨家遊俠許弱幫忙。

  米裕喝了口一愁酒,到了落魄山後,自己好像正事還是沒能做成一件,小聲道:「若是左劍仙在就好了。」

  魏檗無奈道:「左先生如今身在桐葉洲,四面皆是强敵,不可能出現的。」

  於是此事,暫時擱置。

  反正可以先行提升蓮藕福地為上等福地,福地與古井小洞天勾連,並不是什麼當務之急。

  既然急不來,那就不著急。

  朱斂喝了一口酒,吧唧吧唧嘴,好酒好酒,回頭多跟魏山君要幾十壺,然後由衷感嘆道:「有長命道友在山上,真是我們落魄山的福氣。」

  韋文龍更是眼神發亮,使勁點頭,笑道:「確實如此,長命道友到了落魄山之後,財運極好。從處處捉襟見肘,一下子闊綽盈餘得……讓我都快要不會打算盤了!」

  魏檗說道:「下次議事,可以喊上長命道友。」

  朱斂突然說道:「確定信得過她?」

  魏檗說道:「既有山主密信,長命道友生性謹慎,先走了一趟桐葉宗,與左先生要了一件信物。」

  朱斂搖頭笑道:「是我家公子擔心我們不相信長命道友,才會如此一舉多得。」

  米裕覺得自己的小天地他娘的終於出現了,趕緊痛飲一杯酒,神采飛揚道:「必定如此,隱官大人歷來算無遺策,在避暑行宮和春幡齋,那都是公認的,給隱官大人收拾人心的人物,哪個不是老狐狸精,最終一個比一個口服心服,隱官大人的算計對象,何止是一顆被斬落在海上的飛升境大妖頭顱?!」

  韋文龍低頭喝著酒,米劍仙總算可以直抒胸臆了,真不容易。

  朱斂舉杯,「陪米劍仙走兩個。一個就當是接風酒,一個就當為我公子,為米劍仙的隱官大人。」

  米裕立即倒滿一杯酒,先走一個。然後再倒酒,就只有半杯了,畢竟今天議事,只有他話少,就只能喝酒多了。

  朱斂已經舉杯,立即轉頭埋怨道:「魏兄,酒呢?讓米劍仙只喝半杯酒,像話嗎?」

  魏檗瞥了眼他,好你個老廚子,算好了的?於是桌上又多出四壺仙家酒釀。

  朱斂說道:「魏山君有臉收酒錢,我就有臉不給!」

  韋文龍突然發現這個「老廚子」一到落魄山,風氣就變得讓他倍覺熟悉了,就像當年春幡齋,只有自己和晏溟、納蘭彩煥在賬房的時候,難免氣氛沉悶,哪怕米裕在那邊也只會坐在門檻上發呆。只有當年輕隱官出現了,就會不一樣,其實隱官從沒有刻意言語什麼,只說自然而然的話,只做水到渠成的事。韋文龍不想學隱官,因為學不來的。

  朱斂緩緩道:「我先與長命道友碰碰頭,閒聊幾句,再看下次議事,要不要一起。」

  第四件事,是魏檗將三幅畫卷,取出袖中,交還給朱斂。

  至於此事內幕,魏檗不會與韋文龍多說。

  誰擁有這三幅畫卷,就等於誰掌握了盧白象、魏羨和隋右邊這畫卷三人的大道性命。

  這三幅,是朱斂遊歷清風城之前,主動交給了魏檗,讓魏山君幫著盯著畫卷異象,免得有人身死,遲遲未歸。

  陳平安願意相信朱斂,朱斂就會讓自家公子的那份信任,不落空。

  其實魏檗手上還有第四幅,相當於純粹武夫朱斂的「本命物」,同時又是「續命燈」。

  而這幅畫卷,陳平安則是遠遊前,更早就交給了魏檗,存放在披雲山的山君府,並且一開始就當著兩人的面,說了此事。

  不是陳平安信不過朱斂,只不過規矩就是規矩,這是第一,第二則是對朱斂如此,無法與其餘三人交待。三人三幅畫卷在朱斂之手,是因為朱斂身為落魄山大管家,與其餘三人身份已經不同,那麼朱斂那幅畫卷,就必須留在山主陳平安手上。落魄山上,各有大道,親疏有別,在所難免,只是不能太過分。比如陳平安當然對裴錢、暖樹和小米粒三個小姑娘,更偏心,對岑鴛機、元寶元來,當然會稍稍疏遠,可是一切落魄山嫡傳的山規,條條框框,一個個道理,都是死的,比如未來涉及機緣給予、天材地寶分配和長輩下山護道晚輩一事,一切都要按照山規行事,陳平安在落魄山上,是如此,陳平安不在山上,更要如此。

  第五件事,才輪到了清風城狐國搬遷至此、需要安置何處。

  朱斂讓大家暢所欲言。

  米裕其實就是個旁聽喝酒的,懶得動腦子,哪怕打起精神動腦子,好像也轉不過朱老先生與魏大山君,思來想去,還是別逞强了。

  非我長項嘛。

  將來天下太平,世道不亂了,落魄山開啓鏡花水月一事,才是我米裕大施拳腳、建功立業的大好時節!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到時候再拉上山君魏檗,供奉周肥,還有那隱官大人的學生崔東山!

  只要不涉及落魄山與大驪宋氏的恩怨,魏檗從來直言不諱,給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怕那清風城,什麼玉璞境兵家修士許渾,而是與清風城做那意氣之爭,沒有意義,不然敲鑼打鼓慶賀狐國,落腳某處落魄山藩屬山頭,灰蒙山或是黃湖山,有何不可?真怕那許渾打上門來?打得那許大城主剛剛躋身上五境沒幾天、便鼻青臉腫回家,有什麼意思。如今局勢大亂至此,私底下如何謀劃是一回事,檯面上如何內訌,不合適,難不成學那正陽山問劍風雷園?

  朱斂搓手點頭,深以為然,說魏山君高瞻遠矚,名士風采天青月白……

  米裕有些小小失望,又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是喝酒喝酒。

  正陽山閉關百年才修出個玉璞境的老劍仙,就已經嚇了他一大跳,他娘的如今又來了個殺力出奇上五境的城主大人?

  米裕下意識掏出一把瓜子,然後就看到朱斂和魏檗一起望向他。米裕就要收回袖子,不曾想給朱斂笑駡一句山君附和一句,米裕這才分了瓜子給其餘三人,如今就連韋文龍都不能例外了,其實韋文龍早先還真無此嗜好,只是扛不住每次小米粒跟著暖樹去賬房那邊打掃庭除,小米粒倒也不會擅自跨過門檻,每次就只在門外只說一句話,韋掌櫃辛苦不辛苦,嗑瓜子不?到後來,次數一多,韋文龍便有些於心不忍,不曾想這一嗑就磕出了癮頭。此後每逢夜深人靜,瓜子就酒,別有滋味。

  先前聽著關於那座狐國的所有細節,境界不同的狐魅各有幾頭,品秩不同的仙家洞府各有幾座,一直在掐指計算和心算的韋文龍停下袖中動作,突然說道:「按照隱官大人的風格,關於此事,多半會先問過沛湘的意見。若是起了分歧,雙方就先將道理講清楚,利害關係掰扯明白,再做定奪。」

  朱斂與魏檗相視一笑。

  雙方其實就都在等這句話呢。

  韋文龍沒有讓人失望。

  若是一位管錢的財神爺,只知道盯著錢財事,天大地大掙錢最大,在別處山頭,可能最合適不過,可是在落魄山上,就不太夠了。

  朱斂笑眯眯問道:「韋財神,那麼關於狐國最掙錢的狐皮符籙一事,在你看來,又該如何處置?」

  韋文龍有些為難,欲言又止。

  朱斂笑道:「你只管坦言心裡話,對話好話,蠢話錯話,都沒有關係。怕就怕人心隔肚皮,日積月累,可就在人心岔路上分道揚鑣了。」

  韋文龍竟是額頭滲出了汗水。

  米裕有些奇怪。

  韋文龍深呼吸一口氣,「清風城許氏,為富不仁,當然不可取。可若是我們落魄山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便一定是最好的選擇嗎?所以在我看來,狐皮符籙的材質來源,可以縮減,但是不該立即斷絕,就只為了在狐國之主沛湘,以及所有狐國精魅那邊,博取一個仁義的名聲,一旦如此,人心是會……得寸進尺的!是會喜好以大義來壓我落魄山!元嬰沛湘的立場,終究是狐國的立場,遲早有一天,衆論洶洶,那沛湘極有可能會從一個極端的感恩戴德,逐漸變成另外一個極端,忘恩負義!心中怨懟之大,恨我落魄山,半點不輸清風城!」

  韋文龍說完這些之後,竟是有些疲憊神色,小聲道:「如朱先生所說,是我的心裡話,真的是心裡話了,你們要是怪我掉錢眼裡了……」

  朱斂點點頭。

  落魄山上,不怕人說真話,也不怕人有私心,何況韋文龍這番言語,其實既無私心也不錯,相反,極好。

  如果一個管著流水錢財嘩啦啦手中過的財神爺,半點不知曉人心,那麼朱斂就難免要擔心未來有一天,韋文龍會誤入歧途,到時候說不定要忘記一事,他那會兒有何等風光,在一洲山上身處何等高位,其根本原因,是他身在何處,腳踩何地,與他韋文龍的才情,當然有關係,卻絕對不止是他韋文龍有多厲害,說句大實話,讓我朱斂管錢,興許不如你韋文龍出彩,可其實差距不大的。

  只不過落魄山,最容得百花齊放,公子也由衷希望如此,是武道或是劍道的一棵參天大樹,便力所能及,庇護一方人心蔭涼,是尚未成長起來的花草兒,就無憂無慮,慢慢長大,天暖花開,一樣是春。

  魏檗更是欣慰。

  米裕難得主動開口道:「隱官大人不每天掉錢眼裡?這是什麼壞事嗎?文龍啊,看來你修心不夠啊。」

  韋文龍抬起頭,將信將疑。

  米裕白眼,學那隱官偶爾在避暑行宮言語道:「你似不似撒?」

  米裕難得如此認真神色,「初衷為人好,同時我賺錢,又不衝突,狐國那些精魅,由於清風城一直以來刻意為之的氛圍,幾大族群勢力,相互敵視已久,糾紛不斷,相互廝殺都是常有事,年年又有老狐皮毛褪去,咋的,文龍一個打算盤當賬房先生的,你是要跑去當那道德聖人啊?既然不是,咱們何必良心有愧,行事扭捏。」

  韋文龍畢竟是春幡齋出身,是避暑行宮的半個自家人,米裕不管自己講得有無道理,都得為韋文龍說上幾句公道話。

  要是因此被初次見面的老廚子朱斂記仇,米裕也認了。

  朱斂舉起一杯酒,「文龍,你小覷我們山主的識人之明瞭。你陪我喝一杯,再自罰一杯。」

  一語雙關,韋文龍看輕了自己,也看輕了落魄山。

  魏檗剛要抬袖。

  韋文龍趕緊說道:「魏山君,我酒壺剩餘還多。」

  朱斂笑駡道:「好你個韋文龍,怎麼當的落魄山財神爺!還要替一尊北岳大山君省酒水?是看不起魏山君的披雲山,還是瞧不起北岳的夜遊宴?!」

  魏檗微笑道:「勞煩將此事翻篇,行不行,成不成?」

  米裕嗑著瓜子,小聲道:「我們自家人答應,可是這北岳地界,那麼多眼巴巴等著下一場夜遊宴的仙師和山水神靈,也未必答應啊。」

  魏檗抬起雙手,輕輕揉著太陽穴。

  朱斂再次提起酒杯,而且還站起身,大笑道:「我們落魄山,總有真正出現在世人視野的那麼一天,在這之前,我們幾個,先辛苦點,各展所長,相信不久的將來,等到家裡那些年輕人,一個個成長起來,落魄山一定不會……」

  說到這裡,朱斂望向米裕。

  米裕起身笑道:「一定不會讓隱官大人失望!」

  韋文龍跟著起身舉杯,「落魄山一定財源滾滾來。」

  魏檗最後起身,無奈道:「爭取一定不要再辦什麼坑人的夜遊宴了。」

  一起飲盡杯中酒。

  然後紛紛落座,唯獨魏檗還站著,望向朱斂。

  朱斂問道:「聊完了啊,魏兄只管忙去,身為大岳山君,一定事務繁忙,我就不昧良心多留魏兄了。」

  米裕還不解深意。

  韋文龍眼尖,已經發現那朱斂已經將仿十二花神杯收入袖中了。

  所以韋文龍就伸手去握住酒杯,代替落魄山表個態。

  學隱官大人為人處世很難,學隱官大人不要臉有什麼難的。

  米裕後知後覺,笑著伸手覆住酒杯,「一人兩壺酒,今夜已經盡興,真不能再喝了,下次再說。」

  魏檗嘆了口氣,乾脆放下手中酒杯在桌上,身形消散,重返披雲山。

  剩餘三人,笑聲爽朗。

  ————

  那個隋右邊,先前去了趟騎龍巷壓歲鋪子,與代掌櫃石柔,大致說了些關於書簡湖和真境宗的情況。

  至於她自己的修為,只說是金丹境瓶頸。

  而浮萍劍湖劍修榮暢,女子劍仙酈采的大弟子,則帶著師妹隋景澄,一起做客落魄山。

  兩人早就來過一次,所以熟門熟路。

  而從北往南的種秋和曹晴朗,也與榮暢和隋景澄差不多是前後腳,返回落魄山。

  走過一趟飛升台,躋身元嬰劍修的崔嵬,去了老龍城戰場。

  事先不忘找魏山君幫忙,崔嵬用了個披雲山儲君之山的供奉身份。

  崔嵬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劍修,卻能夠成為大驪國師安插在那邊的諜子,本身性情和資質,當然還有腦子,都不會差。

  泓下走江成功,同樣躋身了元嬰境。從玉液江那處水窟養傷完畢,就原路折返,還需要拗著性子,按照大管家朱斂的密信叮囑,必須要她與各位江水正神、沿途山神一一登門道謝。

  泓下對此倒不至於太過彆扭,畢竟一條元嬰水蛟,在別處仙家山頭,說不定會被好好供奉起來當菩薩。可是在落魄山就算了,真要如此,泓下反而要受到驚嚇,懷疑落魄山是不是打算,要她去與哪個山上死敵拼個玉石俱焚了,比如水淹清風城狐國,或是撞爛正陽山祖山?

  不過泓下還是受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嚇。

  她第一次主動去往落魄山,沿著那條山道登山後,就發現了那個「沛湘」。

  雙方境界相當,身為狐國之主的沛湘,仙家術法和神通手段,以及攻伐法寶數量,肯定要比泓下更多,可要論戰力的話,估計一個半的沛湘,都未必能夠贏過泓下。尤其是一旦近水廝殺,沛湘不但穩輸,而且必死無疑。所以當沛湘真正遇到那個泓下後,比泓下遇到自己更震驚。

  因為當時沛湘在臺階上散步,然後就看到了一大一小一起登山的泓下和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還是那副自稱學自裴錢、再被自己發揚光大一丟丟的走路架勢,大搖大擺,「走路囂張,妖魔心慌」。

  這不算什麼,沛湘早已見怪不怪了,天大的奇怪,是那渾身水運近乎濃郁如水的元嬰水蛟,竟然走在小姑娘的身後。而且十分刻意,是故意走在那位「啞巴湖大水怪」身後一步的。只是小姑娘個頭矮,泓下身材修長,所以哪怕雙方言語,才不顯得太過詭異。

  小姑娘是全然不知,只顧自己登山,給第一次來家裡做客的泓下姐姐好好帶路,偶爾與泓下姐姐說一句那兒樹木,是好人山主在哪一年與裴錢和大白鵝一起栽種下來的,哪兒的花草,又是春露圃誰誰誰送來的,暖樹姐姐照顧得可好可好,還說暖樹姐姐有一點不太好,經常攔著自己不許與魏山君討要竹子嘞,唉,她又不是不給瓜子,自己總不能山上一棵樹木都沒有種下的啊,對吧,泓下姐姐,你給評評理,能說服暖樹姐姐,到時候我就讓裴錢記你一大功哩……

  沛湘甚至能夠直觀感受到那個泓下的拘謹,那是一種走入別處小天地的敬畏。

  朱斂雙手負後,身形佝僂站在半山腰的岔口處,笑眯眯迎客。

  泓下施了個萬福。

  沛湘也來到朱斂身邊。

  朱斂對那水蛟點點頭,「泓下姑娘,你以後與沛湘多熟悉,應該猜出來了,她就是狐國國主。我們先一起閒聊幾句。」

  到了朱斂門口,小米粒不用老廚子發話,就自己站在院門口,當起了門神。

  朱斂笑道:「小米粒,一起聊事情。」

  周米粒使勁皺著眉頭,不挪步,搖頭道:「你們聊啊,我又不懂個錘兒,我在這裡站著就好了。」

  朱斂一本正經喊了聲「落魄山右護法」。

  周米粒立即精神一振,「得令得令!」

  到了院內,周米粒坐得端正,雙臂環胸,使勁綳著臉,都不晃蕩腳丫了。

  沛湘本以為朱斂真只是聊些「閒聊」,不料朱斂所聊之事,竟是一個比一個大。

  先是將落魄山幾個示意安置狐國的藩屬山頭,以及將那座蓮藕福地近況,都大致說了一遍,是要她自己選址的意思。

  然後朱斂讓沛湘先好好考慮,就與泓下聊起了關於黃湖山那座水府的建造事宜,落魄山可以拿出多少神仙錢,幫她開府。

  從頭到尾,雖然小米粒都沒有說話,但是神色認真聽著老廚子的言語,再沒有不懂裝懂,迷糊就迷糊了。

  與雙方聊完之後,朱斂笑問道:「右護法,有沒有自己的想法要說?」

  一直紋絲不動的周米粒伸手撓撓臉,「可以沒有嗎?」

  朱斂笑道:「可以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那就沒有。」

  這會兒她腦子還嗡嗡嗡呢。

  然後小姑娘突然有些為難,輕聲問道:「這麼大事兒,老廚子你都不喊暖樹姐姐啊?暖樹姐姐要是知道了,會不會傷心啊。」

  朱斂微笑解釋道:「暖樹職責更重大,哪裡需要理會這些事。所以今天這邊聊了什麼,你都可以跟暖樹說的,記得不要故意藏掖啊。」

  周米粒拿起桌上的金色扁擔和行山杖,「那我可巡山去了啊。余米還等著呢。」

  朱斂揮揮手,之後又與沛湘和泓下聊了一些選址和開府的細節。

  沛湘選擇將狐國安置在蓮藕福地,泓下則不願落魄山掏錢,說自己有些家底,只是建造府邸的山上工匠,確實需要落魄山這邊牽線搭橋。

  然後朱斂就笑呵呵說了句,「不要花費祖師堂一顆錢,泓下姑娘是要自立山頭的意思?水府打算割據一方,做那山水大王,聽調不聽宣?」

  此話一出,頓時嚇得泓下臉色慘白無色。

  朱斂又笑道:「不用緊張,玩笑話而已。泓下姑娘比那性情還需磨礪幾分的孽障雲子,可要好太多了。」

  泓下不敢言語半句。

  朱斂揮揮手,「該花錢的地方,落魄山不會省錢的。泓下,你來這邊比較少,許多規矩都不懂,所以今兒就先記住一條好了,人情在規矩內,才是人情。規矩都不懂,就開始妄言人情,以後是不是落魄山不還你心中那份人情,便要怨懟了?沒道理嘛,是不是這個理兒?」

  泓下站起身,施了個萬福,正色道:「泓下受教領命。」

  泓下離去後。

  沛湘幽怨道:「顔放,你是不是敲山震虎給我看?」

  在清風城,沛湘喜歡偷偷喊他朱斂,到了落魄山,反而開始喜歡喊他顔放。

  朱斂搖頭道:「不要多想。落魄山上,以誠待人,只講道理。」

  朱斂想了想,說道:「我讓一位玉璞境劍仙,先陪你走一趟蓮藕福地。親眼看過福地之後,我們再做選址定論。」

  沛湘苦笑不已,果然猜中了一半,她一直猜測那「余米」是元嬰劍仙來著,不曾想是一位當之無愧的大劍仙……

  所幸米裕不在這裡,不然估計又要覺得被人駡了。

  曹晴朗返回落魄山後,就當仁不讓代替小米粒,當起了最新的看門人。

  得知裴錢竟然不但沒有返回落魄山,甚至從北俱蘆洲去了皚皚洲之後,曹晴朗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曹晴朗出近門,去往落魄山租借給珠釵島的藩屬山頭。

  他要去與劉重潤談論那條翻墨龍舟之事,不是朱斂親自下山,更不是山君魏檗,而是曹晴朗。

  這就是學問了。

  朱斂去談事情,是落魄山與珠釵島公事公辦。

  雖說龍舟本就歸屬落魄山,與珠釵島島主,或者昔年垂簾聽政的長公主,沒有一顆銅錢關係了,可是與女子要想講好道理,就得先講妥感情。

  所以曹晴朗去,最合適。

  曹晴朗是如今落魄山,山主陳平安的唯一一位嫡傳,是先生和學生、文脈相傳的關係。

  而劉重潤自然無比清楚一事,陳平安對待自己的學生弟子,對曹晴朗和裴錢,那真是當兒子閨女一般看待的!

  曹晴朗在劉重潤那邊,便又是晚輩與長輩的關係了。

  那麼劉重潤原本生氣,也會少生氣,甚至是乾脆不會生氣。

  等於是半個山主陳平安與我好好談事嘛。哪怕先前只有半個道理,在女子心中,估計也會變成一個了。

  米裕陪著周米粒巡山完畢,當朱斂與米裕說了福地遊歷一事,米裕對那雲遮霧繞的蓮藕福地也頗感興趣,就樂得陪著沛湘走一趟。

  一些個以謫仙人身份遊歷福地的注意事項,朱斂都先說明白了,不過此次前往福地,朱斂還會喊上那位長命道友。

  這會兒一起坐在臺階上,看著那個曹晴朗的遠去身影,朝坐在一旁的朱斂伸出大拇指,「朱老哥最知美人心!」

  朱斂埋怨道:「米老弟駡人作甚!哪有江湖宗師如此誇獎一個初出茅廬的雛兒,損人不是?」

  米裕大笑道:「沒有什麼前輩晚輩,就只是同道中人,相互切磋,砥礪前行!」

  米裕都這麼說了,朱斂也沒有太矯情,一樣大笑道:「吾道不孤!」

  今天難得走出賬房透口氣的韋文龍,根本就不知道這兩位在聊什麼。

  韋文龍只是擔心曹晴朗會不會在劉重潤那邊吃閉門羹。

  小米粒蹲在老廚子和余米身後,小姑娘使勁皺著眉頭,聽太不懂,先記下來,先問暖樹姐姐,再問裴錢好了。

  朱斂沉默片刻,神色肅穆,冷不丁說道:「娉娉裊裊,停停當當。山水至此猛收束,原來盈盈一握。」

  米裕才情不減當年,脫口而出道:「嬌嬌嫩嫩,晃晃蕩蕩。橫看成嶺側成峰,竟是難以掌控。」

  還挺對仗工整。

  朱斂轉過頭,米裕同樣轉頭,同時擊掌。一切盡在不言中。

  兩人背後的小米粒哀嘆一聲,幸好好人山主不在這兒,不然又要自慚形穢了。

  韋文龍實在沒耳朵聽這些,起身走了。

  小米粒咳嗽一聲,「你們倆說啥嘞?我也會吟詩哦,也有停停二字哩,你們要不要聽?」

  她與劉瞌睡借了一首詩,說好顯擺完就要還的,雖然一開始想要余著跟裴錢顯擺的,但是這會兒覺得不能輸給老廚子和余米,就打算拿出來殺一殺他們倆的威風。

  朱斂頓時愕然,竟然忘記小米粒這個耳報神的存在了,所以立即死道友不死貧道,轉頭與小米粒笑道:「我哪裡會吟詩,這兩句都是出自余米兄弟的手筆,我只是突然記起,有感而發,就拿來背一背。小米粒啊,記住麼?是余米嗑瓜子磕出的靈感,與我沒啥關係。」

  米裕一頭霧水。

  朱斂已經快步離去,頭也不回。

  小米粒竪起大拇指,對米裕誇贊道:「好文采,以後我們可以鬥詩了!」

  米裕大概這會兒還不太清楚,落魄山右護法在暖樹姐姐和裴錢那邊,是從來藏不住話的,而裴錢的那箱帳簿,是以「本」來計算的。而且小米粒經常犯迷糊忘事情,一些外人看來很大的事情,她反而記不住,例如被人欺負慘了的,偏偏一些可能誰都不上心的芝麻事,小姑娘記得比誰都牢,最喜歡拿來跟裴錢和暖樹姐姐分享,例如今兒過路的白雲有些胖乎乎,昨兒雷公打呼嚕是轟隆隆隆的,比上次多了個隆……

  而昔年在山上家中,裴錢從未有過半點不耐煩,大概也是小米粒能夠一直如此的重要原因吧。

  落魄山飛劍傳信騎龍巷壓歲鋪子。

  長命道友很快就悄無聲息來到落魄山。

  在長命道友、米裕和沛湘三位進入蓮藕福地後。

  朱斂獨自站在崖畔,略微疲憊。不是做事有何難,而是山主久久未歸,終究讓人覺得心有負擔。

  朱斂他收了個岑鴛機,暫時當記名弟子,還不算嫡傳。岑鴛機如今是武道四境瓶頸,在落魄山以外,確實能算是一位武學天才了。

  真境宗劍修隋右邊。尚未收一位取嫡傳弟子,連記名弟子都沒有。

  盧白象被中岳一座儲君之山招徠為供奉,所有勢力就等於有了座大靠山,在大驪禮部那邊,有了個半個山水官身。他的嫡傳弟子,還是只有元寶元來姐弟兩人,據說在那座儲君之山,弟子元來作為武夫,卻遇到了一樁仙家機緣。只是盧白象並未在密信上細說此事。

  至於南苑國開國皇帝的魏羨,更是跟著劉洵美和曹峻,先從隨軍修士做起,憑著一場場實打實的沙場和山上廝殺,成為了正兒八經的大驪邊軍武將,要知道大驪文武官員的「清流」身份,極其難得,何況魏羨還得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末等太平無事牌。當然是大瀆督造官之一的劉洵美,幫忙給魏羨運作來的。魏羨原本戰功足夠,但是大驪刑部依舊屬￿可發可不發的兩可之間。然後有了劉洵美遞話,既不會違反大驪山水律法,又能賣劉洵美一個人情,大驪刑部為何不發?

  曹晴朗走了一趟螯魚背,帶回來一個好消息,劉重潤對落魄山的舉措,大加贊賞,她甚至願意拿出那座水殿,讓落魄山幫忙連同龍舟,一並交予大驪邊軍處置。只不過曹晴朗早早得了最好與最壞兩種結果的應對方案,按照朱老先生的對策,婉拒了劉重潤的好意,並且還說服了劉島主不必如此行事。

  曹晴朗此次回山之後,就自然而然當起了看門人。跟朱斂說過事情,就返回山腳。

  種夫子也會沿著山道走樁練拳,今天還故意在山頂山腳兩處,各等了岑鴛機一次。

  指點岑鴛機拳法的細微缺漏處。

  岑鴛機對這位來自藕花福地的國師種夫子,很敬重,僅次於半個師父的朱老先生。

  覺得這樣的儒雅隨和老前輩,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讀書人。

  種夫子返回住處,挑燈夜讀聖賢書,此次遊歷,從寶瓶洲去往劍氣長城,再從倒懸山去往南婆娑洲,中土神洲,皚皚洲,北俱蘆洲,重返寶瓶洲。等於走過了半座浩然天下,種秋收獲頗豐,除了對浩然天下諸子百家的學問宗旨,都有涉獵,書外的神仙與豪傑,都算是見過不少了,有些投緣於性情脾氣、見識學問,有些切磋於道理或是拳法,當然也有些險象環生的拳分勝負、甚至是拳問生死。

  種秋何曾是腐儒?身為南苑國國師,本就從未是過迂腐之輩讀書人。

  岑鴛機今天再次在山腳停拳,猶豫了一下,還是主動走向那個借月色看書的年輕儒士。

  岑鴛機在落魄山上,是練拳最為勤勉的一個。

  岑鴛機知道曹晴朗既是儒家子弟,也是一位修道之人。

  聽說曹晴朗這才跟隨種夫子,遠遊極遠,所以才會這麼多年才返回落魄山。

  岑鴛機有些羨慕。

  她家離著落魄山不遠,就在龍州州城內,岑鴛機至今還沒有過真正的遠遊。

  每次有人看門,從鄭大風,到元來,再到小米粒,最後到曹晴朗,都會坐板凳或是竹椅,然後身邊放上兩三條閒餘的,以備不時之需。

  當然還有瓜子。

  岑鴛機坐在一條竹椅上,沉默許久,「曹晴朗,我如今才是武夫四境瓶頸,元寶先前寄信來山上,她已經五境了。你去過很多地方,像我和元來這個歲數,四境五境武夫多不多?」

  曹晴朗實話實說道:「並不多見。尤其是女子。但是我這次跟隨夫子出遠門,確實一路上也見過不少的武學天才,年紀輕輕,就已經學武大成。」

  曹晴朗很快就笑著補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堅信,武學路上,會有高低先後之分,最不該害怕的,反而是『先學武成就低』這種情況。」

  岑鴛機疑惑道:「為何不怕?換成是我,都要揪心死。」

  曹晴朗說道:「其實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當時說得格外認真,只解釋說『一怕自己,學拳就死』。我不是純粹武夫,所以沒有多問。只覺得這句拳理,擱在書上,是一樣適應的,所以記得比較清楚。」

  岑鴛機突然笑了起來,忍住笑,一雙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兒,還是沒能忍住,然後捂住嘴,才微笑出聲,好像聽過了曹晴朗的一番話,又記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許多。只可惜這件事,與曹晴朗最最說不得,與書呆子元來都說得,就是與曹晴朗不能說。

  曹晴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是看到岑鴛機好像不再那麼心情沉悶,便也微微一笑,繼續低頭看書。

  岑鴛機離去之前,問道:「曹晴朗,能問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幾境嗎?」

  曹晴朗微笑搖頭,「岑姑娘當然可以問,只是我身為先生的學生,不能說此事。」

  岑鴛機看著年輕儒士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惱,反而笑著點頭,抱拳離去。

  曹晴朗沒來由想起了家鄉,想起了陋巷祖宅,學塾,繁華熱鬧的狀元巷,整個南苑國京城,還有那位與先生一樣是藕花福地「謫仙人」的外鄉人,陸抬陸先生。

  自己先生,種夫子,當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

  其實陸先生也讓曹晴朗很牽掛。

  後來遠遊劍氣長城,從先生那邊得知,那位陸先生其實是陰陽家執牛耳者,世族陸氏子弟。

  與先生相逢於桂花島渡船,然後相識於倒懸山,是能讓先生「白給一顆穀雨錢」的天大交情。

  最後機緣巧合之下,雙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條跨洲渡船吞寶鯨,遠遊桐葉洲,不但並肩作戰,而且生死與共,成了可以不談錢的至交好友。

  張山峰,徐遠霞,陸台,鐘魁,劉景龍。

  這幾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視為同道與同輩的摯友,其中遊俠徐遠霞又可算半個長輩。

  至於同鄉人劉羨陽,又與他們略有不同,先生從不否認自己會將劉羨陽視為大哥,將泥瓶巷鼻涕蟲當做弟弟,都是先生的親人。

  陸台其實是自己先生離開藕花福地後,與種夫子一起照顧自己最多的人。

  沒有他們的指點,可能日子還是會一天一天咬牙熬過去,但是一定會更難熬。

  只是那個風雅無雙的陸先生,跟隨其中一塊藕花福地去了青冥天下。

  曹晴朗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有無機會,可與陸先生重逢。

  先生當時陪著曹晴朗在斬龍崖涼亭中閒聊,先生喝著酒打趣說回頭看來,陸台當年攜帶一身的法寶,還有層出不窮的仙家手段,確實很有陸氏嫡系子弟的風采,唯獨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個中土仙家豪閥出身的年輕俊彥,漲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北俱蘆洲就遇到一個名叫懷潛的修道天才。所以將來遇到了陸台,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話一番,怎麼,就只因為恐高一事,便連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並害怕了?

  先生其實很少背後說人,可是一旦與他們這些學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說朋友,所說故事,都是一些讓先生會心而笑、絕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後曹晴朗只是發自肺腑地有感而發,說若非知道陸先生是豪傑男兒,不然真要誤以為陸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

  不知為何,先生當時有些神色古怪,還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腦袋,難得教訓了一句,小小年紀就思量此事,以後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斂還有鄭大風廝混,以後給我發現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書,先生就去披雲山砍竹子,幫你小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極少看不下去書,今夜是例外,乾脆合上書籍,開始閉目養神。

  不知為何,曹晴朗總覺得先生快要返鄉了。

  米裕三位已經從藕花福地返回,很順利,沛湘選中一塊位於松籟國邊境線上的風水寶地,山水僻靜,又占據一條潛在龍脈,所以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諾狐國會額外拿出八百顆穀雨錢,作為第一筆「安家費」。但是這些穀雨錢,落魄山在經手記帳之手,必須投入蓮藕福地,尤其是她選址處,最少占據五成神仙錢所化靈氣。

  沛湘如今已經大致摸清楚落魄山的家風習俗和買賣脈絡,還真就是不能太矯揉做作太含蓄,真得「以誠待人」,有一說一不要臉。

  所以返回落魄山後,韋文龍就與沛湘在賬房好好算了一筆賬。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沛湘對此不陌生,反而心安。最後雙方皆大歡喜,沛湘狐國,提升為一千顆穀雨錢,選址處靈氣,只能分去三成,不然會極大影響藕花福地的山水氣數變遷,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買賣事的韋文龍,難得措辭嚴厲,說一旦因為錢財事,導致福地動-亂,再使得天下四國,國勢氣運因此變幻不定,山主不會放過任何一人,你沛湘,我韋文龍,甚至是朱斂在內,都要被問責,誰都別想跑!

  沛湘其實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自然沒有異議。事實上,她甚至做好了花銷一千顆穀雨錢、只占兩成靈氣的打算。

  之所以願意多花這一千顆穀雨錢,除了「投誠」和「登門禮」雙重意義之外,沛湘不傻,看得出來一座蓮藕福地,從中等福地晉升為上等福地,輕而易舉,大勢所趨。狐國扎根在此,受益匪淺,能夠就此恩澤千百年。

  長命道友私下造訪大管家朱斂。

  兩人一番客套寒暄之後,當談及狐國的真正價值所在,兩位先是一起沉默,然後異口同聲道:「文運。」

  這天種秋找朱斂喝酒,老廚子做了幾碟子佐酒菜。

  雙方言語,都無需藏掖,既是家鄉人,更是同道人。

  所以種夫子離去前,起身與朱斂作揖道謝。

  朱斂便坦然收了這份大禮。

  畢竟狐國是他憑藉一己之力,搬來的落魄山。蓮藕福地以後的天下文運,多出個四五成或是七八成的,誰最樂意見到?當然是身為一國國師卻心懷天下蒼生的夫子種秋。

  朱斂起身相送時,只說一句,「總不能讓種夫子後悔來了落魄山。」

  種秋搖搖頭,「雖死無悔,雖死無悔矣!」

  朱斂一巴掌拍在種夫子後背,笑駡道:「說啥晦氣話?!」

  種秋大笑離去,老夫子心中好不快意。

  朱斂覺得這個種秋,是可以當個真聖賢的,就在這浩然天下。

  米裕每次散心,都喜歡最後坐在臺階頂部,安安靜靜,獨自坐一會兒,那麼煩心就少去。

  至於每天與小米粒坐在崖畔石桌旁嗑瓜子,那是奔著開心去的。或是路上遇見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忙碌的小暖樹,米裕也會很開心。

  隱官大人曾經在避暑行宮信誓旦旦,說你米裕與我那落魄山,是個天生大道契合的,以後有機會要去多做客。

  然後年輕隱官就眯眼而笑,拇指食指輕輕搓動,示意避暑行宮的扛把子,米大劍仙每次做客落魄山,莫要忘記誠意。

  米裕這會兒笑道:「隱官大人啊隱官大人,當年之所以不願我成為落魄山供奉,莫不是貪圖那一次又一次的登門禮?」

  朱斂緩緩走到米裕身邊坐下,遞過去一壺董家鋪子出産的糯米酒釀,落魄山這邊,每年都會白收不少。

  米裕打開酒壺,抿了一口酒,滋味軟綿,勝在餘味,米裕笑道:「難怪落魄山有此風氣。」

  從韋文龍的如魚得水,到自己的入鄉隨俗,再到今夜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曹晴朗和岑鴛機的閒聊。

  朱斂喝完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點頭道:「一個山主,一種門風。」

  哪怕不說落魄山,就說米裕也認識的那位北俱蘆洲年輕劍仙,太徽劍宗宗主齊景龍,自家公子的至交好友。

  此人雖然傳言被掌律祖師黃童攔下,不許他去寶瓶洲老龍城戰場,以一個「太徽劍宗宗主不是死不得,只是暫時當真再死不得了」作為理由,同時劍仙黃童自己則趕赴別洲戰場。齊景龍也沒有留在祖師堂或是翩然峰修行,而是率領自家地仙劍修,一同仗劍離開宗門,先聯手與太徽劍宗世代交好的幾大宗門,再與衆多志同道合的修士,聯袂去往山上山下一些作亂處,講不通道理再出劍,一旦出劍,絕不心慈手軟。

  絕不讓北俱蘆洲有任何內亂的苗頭,防止那些流竄、隱匿妖族修士煽風點火,蔓延成災。

  有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朋友,以此說自家山主陳平安,或是以此說劉景龍,都是可以的。

  米裕恢復幾分花叢我無敵的風流本色,小聲說道:「那個隋景澄隋姑娘?」

  那隋景澄,到了暖樹和米粒那邊,是真好,真心當自家閨女似的。不但變著法子送禮,件件還都是精心挑選過的,更願意將大把光陰放在兩個小姑娘身上,而且絲毫不彆扭。隋景澄的出現,使得暖樹和米粒這些天的笑聲特別多。連小米粒私底下都找余米和老廚子幫忙,幫隋姑娘在師兄榮暢那邊,找好了幾十個明兒不宜下山的理由。

  一個黃花大閨女如此作為,還能因為什麼?

  朱斂嘿嘿笑著,「何必明說。」

  朱斂喝完了酒,緩緩道:「大丈夫,論是非不論利害。真豪傑,論順逆不論成敗。聖賢論萬世,不論一生!」

  米裕點點頭,又搖搖頭。

  隱官大人不全是如此。

  朱斂笑道:「公子當然是唯一。」

  ————

  然後有一天,劍仙左右,來到了落魄山。

  米裕在落魄山懶散慣了,偶爾談正事才會心虛幾分。

  唯獨見到左右這位劍仙,這位隱官大人的師兄,讓米劍仙心虛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竟是直接躲去了山外,找好哥們劉羨陽喝酒去了。

  最後就有了霽色峰祖師堂外廣場上的那一幕。

  文聖一脈弟子左右,先為先生敬香,再端坐門外椅子上。

  除了開門的陳暖樹,幫忙搬椅子的周米粒,就只有朱斂在遠處旁觀。

  曹晴朗剛剛陪著種秋去了趟州城,正在趕來的路上。

  左右起身後,周米粒一路飛奔過去,幫著左先生將那條椅子搬回祖師堂內,左右說自己來,周米粒不答應!

  左右就只好作罷。

  要是米裕或是沛湘在這裡,估計都能把眼珠子瞪出來。

  等到周米粒返回,陳暖樹重新關門。

  左右笑道:「你就是周米粒,我師弟所說的那個啞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忍不住張大嘴巴,又趕緊將金扁擔和行山杖交給暖樹姐姐保管,然後捂住嘴巴,最後伸手擋在嘴邊,哈哈笑道:「好人山主的師兄,你可是比桌子還要大的劍仙,都曉得我?」

  左右笑問道:「什麼叫比桌子還要大?」

  周米粒解釋道:「就是可以擺很多的大白碗,瓜子大,一般般大,碗口大,很大了,哦豁?!桌子大,那可就是最大的了!」

  左右點點頭,「勉强可以這麼說。」

  周米粒開心得原地飛奔,原地踏步車軲轆轉,這是她跟裴錢學的,裴錢又是跟寶瓶姐姐學來的,這就是江湖上的武學傳承了。

  左右伸手揉了揉那個暖樹的腦袋,輕聲道:「小師弟在劍氣長城,也會經常提起你。他一直擔心你被一個叫陳靈均的傢伙欺負。如果有的話,我作為你們山主的師兄,可以提醒提醒陳靈均。」

  周米粒趕緊說道:「陳靈均去北俱蘆洲走江去啦,沒有欺負暖樹姐姐,桌兒劍仙可別駡他啊。」

  陳暖樹作揖說道:「左先生,陳靈均很好的,不會欺負誰。」

  左右嗯了一聲,對那迎面走來抱拳的朱斂,開門見山問道:「如今落魄山上,有無過不去的坎,有無我能幫忙的?」

  朱斂收拳後,說道:「還真有一件事,需要左先生幫忙。」

  左右小有意外,「哦?哪個不長眼的寶瓶洲仙人?」

  饒是八面玲瓏的朱斂,一時間都有些啞然。

  這麼聊天的,頭一遭。

  朱斂便說了將蓮藕福地與古井破碎洞天,勾連成「洞天福地相銜接」的事情。

  浩然天下,有此壯舉的,只有兩座。一座就是朱斂的家鄉,昔年福地曾與道祖的蓮花洞天相連。

  左右聽過之後,說道:「小事。」

  好不容易來到落魄山,結果就只是做這個,看樣子左劍仙似乎還有些失望。

  去往落魄山竹樓那邊的路上,左右行走不快,仔細與朱斂請教了蓮藕福地的天地形勢,大致清楚後,說可以再問問看長命道友些神道學問,與夫子種秋問一問家鄉山河近況,朱先生若是不覺麻煩的話,連那福地客人的沛湘,一並詢問清楚。至於最後如何出劍,就不用問誰了。

  朱斂一一答應下來,說最多兩個時辰。

  左右到了竹樓外,喊來了剛剛回山的曹晴朗,坐在崖畔,當面問了些學問事。

  左右說道:「治學一事,要比你先生更用心。他就是太聰明,求學態度其實不如你。」

  曹晴朗都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左右問道:「裴錢遠遊,還沒回來?」

  曹晴朗點頭道:「最後一次傳信回落魄山,是皚皚洲雷公廟,十境武夫沛阿香家中。」

  左右微微皺眉,「裴錢是親自傳書寄信?」

  小小年紀,一人在外,怎麼如此不小心。別學你師父。

  曹晴朗搖頭道:「是皚皚洲劍仙前輩謝松花幫忙,裴錢其實行走江湖,相當謹慎。」

  左右點點頭,微笑道:「這就不錯。」

  左右看那小師弟,咋看咋不順眼。

  再看小師弟收取的弟子學生,則怎麼看怎麼順眼。

  左右說道:「你是儒家子弟,又是修道之人,修心修力,師伯都不太喜歡插手。只是有件事,可以先記下,占理,卻又遇到不講理的山上神仙,對方仗著境界高欺負人,報上你先生的名字,如今未必管用,那就報上師伯的名字。」

  從今往後,文聖一脈的嫡傳和再傳,已經無需對浩然天下藏藏掖掖了。

  曹晴朗點頭道:「記住了。」

  左右突然說道:「會不會喝酒?」

  曹晴朗赧顔道:「此次遠遊,喝過,但是不太愛喝。」

  左右笑道:「很好。別學你先生當那酒鬼。」

  得學師伯。

  曹晴朗問道:「我還有些學問上的疑難,師伯忙不忙?」

  左右說道:「天下事,忙不過治學。你只管問。」

  最終左右在落魄山只待了短短兩天。

  洞天福地相銜接。

  左右就收斂劍氣,仗劍下山遠遊,倏忽千里外。

  路過寶瓶洲中部的時候,左右聽到一個心聲,簡明扼要與他說了一個道理,這讓左右皺眉不已。

  「文聖一脈,已有再傳弟子,那麼師伯當中,能不能有個能打的,並且是天下皆知的?好讓以後的老不死,不敢隨便欺負?」

  這就是崔瀺手托白玉京,與左右說的那個道理。

  所以左右最終還是撥轉劍尖,不摘御劍南下老龍城,而是跨海遠遊,一劍直去婆娑洲。

  那蕭愻正要再次問拳肩挑日月的陳淳安,其實就等於問拳一洲。

  天地間。

  劍光至。

  蕭愻被一劍打落空中,傾斜一線,整個人瞬間撞入大海底部,劍光隨之劈開大海,再將那蕭愻連同大海底下的山脈一並打穿。

  蕭愻問我一拳,從背後而來。

  左右還你一劍,光明且正大。

  不接也要接。

  不在蠻荒天下了,你還未必能接下。

  ————

  洞天福地一成,朱斂肩頭擔子又一輕。

  好像千頭萬緒都已捋順,就只欠公子還鄉了。

  只是朱斂心情剛剛轉好,不曾想就有一樁糟心事發生,他娘的果然人不能得意忘形。

  一個隋姑娘剛走沒幾天,又有個隋姑娘就來了。

  朱斂發現書案上一幅畫軸的異象,駡了句敗家娘們,丟入一顆穀雨錢。

  所幸就她最不值錢,只需要一顆。

  而且不是純粹武夫,就有這點好。

  死了一次,從畫卷走出後,不傷大道根本。

  隋右邊走出畫卷後,一身殺氣極重。

  顯然在那老龍城戰場,她沒少殺妖,以至於身死道消。隋右邊殺敵路數,並非朱斂魏羨這些路數,更像盧白象。所以肯定不是她找死,而是真的戰況慘烈,置身於必死之地。

  朱斂依舊駡道:「學誰不好,偏學你那恩師打架喜歡不要命!牛氣哄哄的,了不起啊,一個藕花福地的讀書人,真當自己是浩然天下的儒家聖人了?結果如何?下場好不好我一個外人都不稀罕說,你這個當嫡傳弟子的,不知道?」

  隋右邊眼神瞬間冰冷,一身殺氣更加暴漲。

  朱斂瞪眼道:「咋了,是我說錯了?還是我說對了?!」

  敗家娘們還好意思嚇唬我?在玉圭宗和真境宗這些年,你掙著幾顆神仙錢?連那盧白象和魏羨都不如。

  這娘們殺氣雖重,殺心倒是不深,還算有點良心。

  不然朱斂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把她打回畫卷!

  一個金丹境瓶頸劍修,真以為有多了不起啊。

  外人看不出為何你去了一趟飛升台,為何無法破境躋身元嬰,老子一清二楚!別人不知道你隋右邊為何要飛升,我朱斂當年在藕花福地,翻遍了歷朝歷代的稗官野史和江湖秘檔,偏偏知道你這婆娘為何要執意仗劍飛升!

  替你那死鬼夫子,達成心願罷了。

  朱斂更知道,為何隋右邊會對自家公子不太一樣。

  是那道觀道的觀主「老天爺」,故意為之,纂改了隋右邊的記憶,讓陳平安與她恩師,有了幾分面容相似。

  隋右邊自然其實早已知曉此事,偏偏因為一個放不下,拿起一個捨不得,至今假裝沒有此事!

  你隋右邊在那藕花福地,你在世時,哪怕已經一人一劍,讓天下群雄俯首,可你敢與天下說一句,喜歡自己先生嗎?!

  對於畫卷四人,連你在內,哪個沒有被那位臭牛鼻子老道動過手腳?!老觀主神通廣大,手段陽謀,四人都還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魏羨對那小裴錢,視若己出親生女兒!

  盧白象痴心弈棋一道,所以一到浩然天下,就立志成為那個與崔瀺一並下出彩雲譜的白帝城城主!成為名副其實的魔道巨擘!

  我朱斂,也可憐,也可憐。

  一直不知我之真假,天地生死一並與我鬼打牆!

  隋右邊不再與朱斂計較,只是說道:「我要再走一趟老龍城。」

  朱斂說道:「你還剩幾條命,可以任性妄為?當年在福地死了,還能來此畫卷,如今再要死完,誰幫你收屍?」

  隋右邊怒道:「你管得著我?!我們四人當中,就數你朱斂最喜歡庸人自擾!」

  朱斂嬉皮笑臉道:「我家公子,管得著你,他會心疼穀雨錢。我可警告你,正兒八經與人做買賣,我家公子好像還沒虧過,別因為你而破例。」

  不過隋右邊這傻婆娘,難得說了句有見識的言語。

  隋右邊準備御劍遠去。

  朱斂冷不丁說道:「會心疼錢,更會遺憾的。」

  隋右邊冷哼一聲,大步離去,卻未御劍下山。落魄山上,有她的住處。

  朱斂嘖嘖不已。

  槐黃縣城小鎮。

  今天騎龍巷壓歲鋪子打烊後,長命道友沒有返回住處,而是拈起所剩不多的糕點,望向站在櫃檯後邊算帳的代掌櫃石柔。

  石柔抬起頭,這些天都是這般,這位對外自稱「靈椿」的長命道友,總是這麼笑吟吟望向自己。

  雙方其實早已知根知底,這位尚未錄入落魄山山水譜牒的長命姐姐,為何眼神變得如此之怪?在這之前,長命姐姐便是自己私藏的那些胭脂水粉,都是瞧過了的。

  長命姐姐連為何化名「靈椿」,也與石柔說了,因為山上仙君家中,若有一樹靈椿,幾枝丹桂,是好事。比那「好人不長命」的市井俗語,靈椿總要好聽些。只不過將來祖師堂,還是要用「長命」這個名字,畢竟俗語不好聽,可是天底下哪有比「好人長命」更美好之事?

  石柔瞥了眼門外,無人路過。

  她這才終於忍不住以心聲問道:「長命姐姐,到底是怎麼了?」

  以心聲交流,有一點好,石柔可以恢復女子嗓音。

  身穿一襲雪白長袍卻施展了障眼法的長命,在市井俗子和下五境修士眼中,其實就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女子,二十歲模樣。

  長命拈起那塊糕點,伸手擋住嘴,吃完之後,以拇指擦了擦嘴角,以心聲笑問道:「石柔,你當年先被那位琉璃仙翁,煉化為一位身披彩衣的枯骨女鬼,後來跟了山主,因禍得福,又身披這副仙人遺蛻太多年,所以你是不是已經忘記許多當年習慣了?我是說一些你打小就有的小習慣,很不起眼的那種,比如……」

  比如你小時候一緊張就會咬手指頭之類的,又比如不畏酷暑,唯獨稍稍天寒便難耐,又比如會天生喜好擊缶之古樂。這些,都是長命得了楊老頭暗示後,去落魄山上翻檢秘錄檔案而得,不難找,古蜀地界,香火凋零,與白玉京三掌教有些關係……而長命心中所想的這些特徵,恰好是某一脈天生道種,自行開竅極早卻未真正修行道法的緣故。

  只不過長命沒有問出口,只是笑望向石柔。

  石柔可憐兮兮道:「比如什麼啊?長命姐姐唉,求你莫要嚇唬我了。」

  真不是她刻意隱瞞什麼,事實上,她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值得隱瞞的,再說有那崔東山在,石柔又敢隱瞞什麼?她真是習慣了如今騎龍巷的安穩日子,每逢夜中,還能脫了遺蛻片刻,就能恢復成女子模樣,畢竟女鬼也是女子啊,何況她又重新潛心修行,一點一滴積攢,穩步攀升境界,無憂無慮,反正誰都不會拿她的境界說事,石柔是真沒有任何雜念了,就這樣一天相似一天的太平日子,讓石柔分外心滿意足。

  要說被崔東山早就道破的那點隱秘道統,石柔是真不想多說什麼,與長命姐姐聊這些作甚,反正崔東山知道了,不就等於半座落魄山都一清二楚了?難道不是?該不會連那山主都不知道吧?當年自己因為那首家鄉歌謠的緣故,崔東山的那顆腦子真不知道裝了多少老黃曆,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道統根腳,一口一個「六百年前的亡國遺種」,「道家旁支的死灰餘燼」,還說他通曉她那一脈「中興之祖的獨門秘法」,還要將她「徹底抹去一點道種靈光」……

  說實話,當時石柔是真嚇得肝膽欲裂了。

  至於如今,愛咋咋的,反正我就是個壓歲鋪子的代掌櫃,每天幫著落魄山、幫著你崔東山的先生,掙點辛苦錢,每夜修行也還算勤勉,你還要我如何?!真惹惱了我,我就去找你先生告狀!管你是崔東山還是什麼大白鵝!

  長命道友凝視著石柔,片刻之後,微笑道:「原來如此,這個崔東山,確實有點意思。偷偷做好事……不留名嗎?如果他不是山主的嫡傳學生,屬￿完全信得過之人,不然實在是讓人擔憂。」

  長命笑眯眯道:「看來是我誤會你了,什麼石柔妹妹莫要介意的混帳話,我就不說了。不過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別讓我發現你很介意,不然讓我為難。」

  石柔嘴唇顫抖,既害怕又委屈,怯生生道:「長命姐姐,你不要嚇我啊。」

  好不容易有個知心朋友,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長命嘆了口氣,「我幫你寫封信,先問問看那位崔仙師的意見,若是可行,就釣大魚,若是不宜打草驚蛇,就暫時擱置……」

  說到這裡,長命伸出一根手指,一粒金光突然抵住石柔眉心處,長命笑問道:「三掌教,你覺得呢?」

  石柔當場昏厥過去,渾身七彩流轉。

  門外一顆腦袋先探出,張望一番後,白衣少年大步跨過門檻,輕輕拍掌,笑容燦爛道:「長命姐姐好心思,好手腕,好魄力!我家先生,遇人最淑了!」

  長命皺眉道:「既然雙方都早已心知肚明,敢問崔仙師,你為何由著陸掌教遠觀至今?」

  崔東山趴在櫃檯上,伸長脖子看那躺在櫃檯後邊的石柔,背對那長命,打了個響指,地上石柔竟是高高蹦起,然後重重摔地,笑道:「放心吧,陸掌教有一點好,大事上歷來願賭服輸,至於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還真不屑出手算計,至多是閒來無事,偶爾瞅瞅騎龍巷的光景,每次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跨越兩座天下,所見不多,所耗卻多,這本身就是對這石柔的一種饋贈,只是石柔太蠢,渾然不覺罷了。」

  崔東山趴在櫃檯、雙腳離地,轉頭微笑道:「何況長命姐姐大概還不清楚,陸掌教一旦無聊了,我就很有聊了,在這位石柔姑娘的身上,我每高一個境界,就都會添置一道前所未聞的秘密禁制,除了某個老王八蛋,陸沉除非來此近觀石柔,都一樣察覺不到絲毫,簡而言之,陸掌教所見之事,我都知道,甚至有些所見之事,都是我故意想要讓陸掌教知道的,興許我這麼說,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是長命姐姐,你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家先生挑選學生的眼光!」

  崔東山一個旋轉身姿,飄落在地,面朝那位長命道友,少年笑嘻嘻道:「天地良心!」

  長命道友搖頭道:「陸掌教哪怕身陷算計,但是神人天心,一次算不到,數次之後,一樣能夠算到你的算計。」

  崔東山使勁點頭,「然後呢?終究隔著一座天下,哪怕他真身來此,當年也被壓制在了飛升境,加上只是掌觀山河,就該以仙人境算,再來與我心算,能贏我?」

  崔東山使勁搖頭,「真不能。」

  長命這才輕輕點頭,只是卻言語道:「我會將此事,一五一十說給主人聽。」

  崔東山作揖道:「先生有此臂助,學生肩頭擔子,卸去一半矣。」

  長命有些無可奈何。

  長命突然問道:「你算到了我今天會試探石柔?」

  崔東山舉起雙手,雪白大袖委實太大,一下子鋪覆在臉上,給他一口氣吹開,放下一手,使勁拍打胸脯,「天地良心,碰運氣的!」

  長命默不作聲。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感慨道:「也不算全靠運氣吃飯,畢竟不是李槐嘛。你這麼一號存在,身在落魄山,我豈會置之不理,你也別怪魏檗與我通風報信,除了魏山君,小鎮上,你其實並未找出所有我安插在此的諜子,所以我是以有心算無心……」

  說到這裡,白衣少年郎開始搖頭晃腦,吊兒郎當道:「什麼長命姐姐莫要介意的混帳話,我就不說了。不過你可以介意,只是最好別讓我發現你很介意,不然讓我為難。」

  長命啞然失笑。只是更多還是放心。

  一個玉璞境修士,竟然能夠完全隱匿身形在自己身側?

  難怪敢說算計陸沉。

  崔東山一個後仰蹦跳,落在櫃檯身後,雙腳並攏,剛好踩在石柔臉上,使勁搖晃幾下,嚷嚷道:「醒醒,身為女鬼,大白天睡覺偷懶不掙錢,我也就忍了,大晚上的,還不趕緊出來嚇唬人!」

  長命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這個崔東山,難道在主人那邊,也是如此無賴嗎?

  崔東山蹲下身,很快傳來扇耳光的聲響,然後應該就是石柔清醒過來,嚇得撞在櫃子上的動靜。

  看來石柔這白衣少年,是真怕到了骨子裡。

  最後崔東山站在一根小板凳上,用袖子擦拭著櫃檯,石柔站在不遠處,低眉順眼,一言不發。

  崔東山側過身,大駡道:「我先生是不是不願見你,所以遲遲不歸鄉?!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換成是我,一樣要倒胃口,能不見你就不見你……」

  長命皺眉道:「這種話,勸你還是別說了,我敢肯定,如果陳平安在這裡,一定不會由著你如此言語!」

  直呼陳平安名諱,是長命道友在落魄山的破天荒頭一遭。

  由此可見,她是生氣了。

  長命已經做好了與崔東山交惡的最壞打算。

  不料那白衣少年一下子止住話頭,嘆了口氣,雙膝微曲,趴在桌上,只露出一顆腦袋,「只要先生能在這裡,別說是讓先生駡一頓,打一百頓都行啊。」

  長命笑道:「會回來的。」

  崔東山雙袖亂揮櫃檯上,哀嚎不已。

  崔東山驀然停下動作,問道:「左右離開山頭麼?」

  長命點點頭。

  崔東山走下小板凳,繞過櫃檯,大搖大擺道:「這個師伯當得不像話了,沒打招呼就來,沒打招呼就走,下次見面,我跳起來就是當頭一拳!」

  看著那個晃蕩出鋪子的白衣少年,長命愈發皺眉不已,腦子有病的修道之人,很正常,可是這麼有病的,少有吧?

  崔東山突然在門口探出腦袋,「長命姐姐,你以後來當落魄山的掌律祖師吧?」

  長命笑道:「你說了不算。」

  崔東山說道:「你是不知道啊,先生最偏心我這個學生了。裴錢晴朗幾個,加一起都不如我。」

  長命笑眯眯道:「請滾。」

  崔東山說道:「那我可真滾了啊?」

  長命伸出一隻手掌。

  崔東山大笑離去,在騎龍巷側著身子旋轉不已,大袖飄蕩,煞是好看,說滾就滾。

  來到了落魄山,因為崔東山沒走大門,是爬上來的。所以嚇了正在嗑瓜子的小米粒一大跳,看著那顆崖邊腦袋,小姑娘楞了半天。

  周米粒飛奔過去,蹲下身,往下邊左右張望,「大白鵝,裴錢呢?咋個沒有一起回家?你們不是經常一起耍嘛……」

  崔東山爬上懸崖,周米粒也站起身,遞給大白鵝一捧瓜子,然後呵呵笑道:「可不是我吹牛,方才見著你,我只是嚇了一小跳。」

  崔東山笑嘻嘻道:「小米粒可以啊,長個兒了。」

  周米粒墊著腳跟,哈哈笑。

  崔東山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望向遠方,突然蹦跳起來,扯開嗓子喊道:「浩然天下,你給我聽好了!今兒我嚇了小米粒一小跳,先生回家後,一定要嚇這天下一大跳!他娘的,還要加上蠻荒天下和青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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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8 01:47:47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一十九章 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說完了豪言壯語,輕輕點頭,很好很識趣,既然無人反駁,就當你們三座天下答應了此事。

  周米粒懷抱金扁擔和行山杖,拿出了落魄山右護法金字招牌的輕快拍掌。

  崔東山沿著那六塊鋪在地上的青色石磚,打了一套王八拳,虎虎生威,不是拳罡,而是袖子劈裡啪啦相互打架。

  崔東山雙腳落地,面朝竹樓背對小米粒,突然擰腰過身,遞出一拳,見那小米粒犯迷糊,只好出聲提醒道:「吃我一拳。上天入地最無敵!」

  小米粒趕緊原地打轉好多圈,這才由衷稱贊道:「好拳!」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一臉遺憾道:「不曾想學成了絕世拳法,還是打不倒右護法,罷了罷了,就當平分秋色,下次再戰。」

  小米粒撓撓臉,她都還沒出拳,沒盡興哩。

  崔東山大搖大擺走到石桌旁,小米粒趕緊將兩件看家法寶擱在桌上,使勁掏袖子,接連掏出好幾把瓜子,堆在大白鵝身前,餘著好久,餘了好久,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崔東山嗑起了瓜子,隨口問道:「小米粒,有沒有誰欺負你啊,哪怕你是啞巴湖大水怪,可受了瓜子大小的委屈,都一定要跟小師兄說啊,小師兄別的本事沒有,駡街一流,擅長堵大門。」

  周米粒雙臂環起,雙肩高些再高些,恨不得高過小腦袋,她嗤笑一聲,「大白鵝你離家太久了吧,如今腦袋可不靈光,只有我欺負別人的份兒!」

  所以說你們一個個不要總是喜歡遠遊嘛。出門在外,萬一給人欺負了,我都照顧不到你們嘞。

  崔東山勾著身子,嗑著瓜子,嘴巴沒閒著,說道:「小米粒,以後山上人越來越多,每個人即便不遠遊,在山上事情也會越來越多,到時候可能就沒那麼能夠陪你聊天了,傷不傷心,生不生氣?」

  周米粒笑哈哈,「大白鵝又說傻話,在啞巴湖當大水怪的時候,好多好多年,一年到頭都沒人跟我聊天,我咋個就不傷心?」

  崔東山恍然大悟,又說道:「可那些匆匆過客,不算你的朋友嘛,要是朋友都不搭理你了,感覺是不一樣的。」

  周米粒使勁皺起了疏淡微微黃的兩條小眉毛,認真想了半天,把心目中的好朋友一個個數過去,最後小姑娘試探性問道:「一年能不能陪我說一句話?」

  崔東山停下嗑瓜子,微笑道:「必須能夠的。」

  周米粒小聲說道:「兩句不嫌多啊。」

  崔東山笑問道:「啥時候帶我去紅燭鎮和玉液江玩去?」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咱們等好人山主回家再說吧。」

  只要蹲在好人山主的竹箱裡邊,黑衣小姑娘的膽子能有兩個米粒大。

  只要曉得好人山主在回家路上了,她就敢一個人下山,去紅燭鎮那邊接他。

  崔東山點點頭,「麼的問題。」

  氣煞老夫氣煞老夫,等會兒再說,不能嚇著小米粒。

  既然老廚子已經返回落魄山,幫著梳理脈絡,崔東山比較放心,能做的,其實就是閒來無事,查漏補缺。除了石柔那邊,給長命道友幫著小小收官一場,泓下雲子這兩條小孽障,也要敲打提點一番,至於那個初來駕到的狐國之主沛湘,更是。老廚子對待美人,一貫多情,還是略顯心慈手軟菩薩心腸了,其實正好,好人老廚子來當,惡人就讓他崔東山來做。

  崔東山早就與先生坦言,一座山頭,哪怕最終做成同樣一件事,也得有多份人心,好教某些人看得真切,記得牢靠,才能真正記得打念得好。

  在這其中,相對比較重要的一件事,則是由他提議長命道友暫領落魄山掌律祖師一職。

  事實上,按照一般仙家山頭的儀軌禮制,這已經屬￿崔東山行事僭越了,已經不算什麼膽大包天,而是一人挑釁整座祖師堂。別說是被秋後算帳穿小鞋,直接雙腳砍斷拉倒,丟出去喂騎龍巷左護法。

  所以這趟落魄山之行,還真不是崔東山閒逛而已。

  陳暖樹一路小跑過來,腰間分門別類的一串串鑰匙,在輕輕言語聊天。

  粉裙小姑娘與崔東山施了個萬福,安安靜靜坐在石桌旁。

  陳暖樹確實不會摻和什麼大事,卻知道落魄山上的所有小事。

  崔東山與陳暖樹說了些陳靈均在北俱蘆洲那邊的走江情況,倒也不算偷懶,而是遇到了個不小的意外。

  陳靈均跟一個新認識的朋友,混得熟了,義字當頭,兩肋插刀,結果為了那個正兒八經斬過雞頭燒過黃紙的好兄弟,倆兄弟果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都給濟瀆最西邊的一座山頭,嬰兒山的雷神宅拘押了起來。

  濟瀆中部的龍宮洞天,幫著陳靈均求情的先後兩封書信,都沒能讓那雷神宅放人,委實是氣得不輕,門派損失不大,可丟臉太大了。哪有人將那雷神宅山門口的金字匾額挖去一大半文字的?!

  你他娘的就算腦子有病也有個分寸不是?你就算要偷走,乾脆一起將匾額偷走,事後追回還能個全須全尾,重選懸掛上就是了,那倆傢伙倒好,只扣去「神宅」那兩個金色大字……

  結果逮住了那個罪魁禍首之後,對方理由竟然是「三字全扣了,怕你們打死我,留下個字,就算行走江湖,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了」。

  以至於那兩封出自龍宮洞天的密信,給了雷神宅天大的面子,嬰兒山那邊都沒放人,不過山上大仙家行事,往往不至於太過生硬,畢恭畢敬回了兩封信,措辭委婉,只說那個南熏水殿的貴客、龍亭侯的好友,只需要稍稍給句道歉言語,咱們雷神宅就可以放人,不但放人,還讓人一路恭送離境。

  問題癥結就在於那個靠山很硬的傢伙,一直擺出那「打我可以,半死都行,道歉休想,認錯麼得」的無賴架勢。

  陳暖樹憂心忡忡,問道:「陳靈均鬧脾氣做錯事了?」

  「倒是破天荒沒犯錯。這小子在北俱蘆洲,別說低頭做人,恨不得一直趴地上小心遠遊,誰都瞧不見他。」

  崔東山擺手笑道:「是那嬰兒山雷神宅管教無方,有錯在先,錯不大,山下江湖的一樁小恩怨,錯殺一人,打傷幾個,打發了一筆神仙錢了事,然後就給陳靈均湊巧撞見了,只不過沒能救下人,他身邊那『朋友』又一個沒忍住,率先動手打人,反正一場稀裡糊塗的亂戰,陳靈均他那新朋友給打得灰頭土臉,行凶修士也給跑了,陳靈均就更咽不下這口氣了。至於嬰兒山上的神仙嘛,比較要面子,何況也沒覺得那個錯就是錯。加上陳靈均是外鄉人,按照一般的山上規矩,就是錯上加錯了。陳靈均也沒傻到要硬闖山門,第一次道理講不通,第二次吃了閉門羹,最後跟朋友一合計,就合計出那麼個法子來。」

  說到這裡,崔東山大笑起來,「不愧是落魄山混過的,做事情大快人心。」

  陳暖樹說道:「有驚無險就好。」

  崔東山點頭道:「寄信的兩個朋友,身份都不簡單,我們就放心好了,陳靈均在雷神宅好吃好喝,還有朋友在牢裡陪著侃大山,快活著呢。泓下走江,不過是幾個江水正神開路護道,好嘛,咱們陳靈均陳大爺走水,都有大瀆公侯護駕了。」

  畢竟寄信的那兩位,如今北俱蘆洲的宗字頭,都是要賣面子的。

  南熏水殿出身的沈霖。如今有了一個幾千年後重見天日的的神位,濟瀆靈源公。

  另外一位品秩稍低,曾經的大瀆水正李源,如今的濟瀆龍亭侯。官品是靈源公更高,只不過轄境水域,大致上屬於一東一西,各管各的。

  周米粒聽得聚精會神,贊嘆不已,「陳靈均很闊以啊,在外邊吃香得很嘞,我就認不得這樣的大瀆朋友。」

  只是不曉得陳靈均有沒有在他們跟前,稍稍提那麼一嘴,說他在家鄉有個好朋友,是啞巴湖的大水怪,行走江湖,可凶可凶。

  不過小米粒撓撓頭,覺得陳靈均應該不太樂意講這個,沒講也麼得關係,萬一陳靈均的新朋友不太樂意聽,豈不是讓陳靈均沒面子。

  崔東山笑眯眯道:「對對對,小米粒只認得傻大個君倩、桌兒大劍仙這樣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還有余米劉瞌睡和泓下姐姐哩。」

  陳暖樹忍住笑,說道:「小米粒幫著左先生搬了條椅子,到霽色峰祖師堂門外,左先生起身後打算自己搬回去,小米粒可凶,大聲說了句『我不答應』,讓左先生好生為難。」

  小米粒伸手擋嘴笑哈哈,坐在凳子上搖頭晃腦蕩腳丫,「哪裡可凶很大聲,麼得,都麼得。暖樹姐姐可別胡說。」

  陳暖樹覺得實在是太有趣了,就忍不住再誇小米粒,「崔先生你是不知道,當時小米粒仰起頭,無聲勝有聲,就像在與那左先生說這張椅子我來搬,這句話就撂這兒了,誰說話都不好使!」

  小米粒使勁擺手,「真麼得這意思,暖樹姐姐瞎說的。」

  崔東山驀然一個身體後仰,滿臉震驚道:「小米粒闊以啊,知不道曉不得那桌兒劍仙,遇到他先生之外的所有人,可都是很凶很凶的。連你的好人山主在他那邊,都從來沒個好臉色。只說在那啞巴湖大水怪名聲遠播的劍氣長城,桌兒大劍仙,有事沒事就是朝城頭外遞出一劍,砍瓜切菜似的,大妖死傷無數。就連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都怕與他講理,都要躲著他,小米粒你怎麼回事,膽兒咋個比天大了。」

  小米粒坐直身體,皺起眉頭,想了半天,自顧自點頭道:「下次可以答應。」

  暖樹嗑瓜子嗑得慢,就將自己身邊的瓜子,輕輕推給大白鵝和小米粒一些。

  崔東山與倆小姑娘聊著大天,同時一直分心想些小事。

  世間事,重視歸重視,可只要脈絡在我手中蔓延,那就都是小事。

  關於大瀆封正靈源公、龍亭侯一事,中土文廟那邊尚未發話,好像就只是默認而已。

  封正大瀆,已是浩然天下三千年未有之事了。

  尋常一洲的世俗王朝皇帝君主,根本沒資格插手此事,痴人做夢,當然只有中土文廟才可以。

  但是瓜分龍宮洞天的三方勢力,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劍湖,水龍宗,不約而同都極力促成此事,紛紛出錢出力出人,連那兩座雄偉祠廟都給建造起來了,廢話,靈源公和龍亭侯,可都算他們的半個自家人。哪怕以往關係一般,水運又做不得假,不但可以聚攏一洲水運入瀆,更能夠從大海之中汲取水運,尤其是後者,這等山上修士通天手段也難攫取的福緣造化,哪個不想借機分一杯羹,與那兩座公侯祠廟沾沾光?

  北俱蘆洲的那位書院山長周密,對此非但沒有排斥,反而手書兩封寄往中土神洲,一封寄給文廟,一封寄給自己先生。大概想要說服文廟認可此事,讓一位文廟副教主或是學宮大祭酒來此封正,封正大瀆,哪怕是一位文廟陪祀聖賢都不太夠。

  只不過信上寫了什麼內容,崔東山又不是文廟副教主或是大祭酒,看不到,當然不知道具體寫了什麼。只能依循周密性情和一洲形勢,猜個大概。

  事實上,將北俱蘆洲和寶瓶洲兩洲銜接也好,封正濟瀆和齊渡兩條大瀆也罷,都是寶瓶洲逼著中土文廟去默認,不承認又能如何?

  其中自家寶瓶洲的那條齊渡,是書簡湖那位老人,負責封正儀式。

  雞湯老和尚,和商家范先生,一旁觀禮。

  這還只是擺在檯面上,私底下,還有秘密返回寶瓶洲的李柳,以及與李柳隔水相望的阮秀。

  楊家藥鋪那位青童天君,則讓阮秀幫忙捎帶一塊匾額、讓李柳捎帶一副楹聯,作為大瀆祠廟的上梁禮。

  「齊瀆公祠」。

  如沐春風,君子繼往開來,當仁不讓為天地立意。

  靜心得意,聖賢經世濟民,文以載道開萬世太平。

  匾額與楹聯皆集字而成,好似那位齊瀆公親筆手書。

  大瀆祠廟內,還懸掛了一塊空白匾額,好像在等人題寫文字。

  可能會寫天下迎春。可能會寫我心光明。如今誰知道呢。

  崔東山趴在桌上的瓜子殼堆裡,有些百無聊賴,米劍仙怎麼還不來敘舊啊,咱哥倆可是好友重逢啊,我很忙的,要珍惜光陰啊。

  玉璞境劍仙咋了,就可以瞧不起只比你高一境的沒出息朋友嗎?

  一襲青衫的米裕走到崖畔,笑容似乎不是那麼自然。

  米裕是真怕那個左大劍仙,準確說來,是敬畏皆有。至於眼前這個「不開口就很俊俏、一開口腦子有毛病」的白衣少年郎,則是讓米裕心煩,是真煩。

  當初在家鄉城頭上,老子醉臥雲霞悠哉悠哉,誰也沒去招惹不是?結果就是這傢伙路過了,然後挖坑害的自己,使得左右第一次對本土劍修出劍,他米裕算是討了半個頭彩,畢竟左右沒有真正對他出劍,瞧不起玉璞境的綉花枕頭唄,還能如何,大劍仙岳青「運氣不錯」,掙著了後邊的剩餘半個。

  所以米裕一開始發現崔東山上山後,就去山巔空蕩蕩的舊山神祠逛了遍,不曾想崔東山是真能聊,總躲著不合適,太刻意,何況以後落魄山開啓鏡花水月,掙那仙子姐妹們的神仙錢,米裕也挺想拉著這傢伙一起。再說了,不打不相識嘛,如今是一家人了。不過米裕覺得自己還得悠著點,林君璧那麼個聰明人兒,光是下了幾場棋,就給崔東山坑得那麼慘,米裕一個臭棋簍子,小心為妙。

  陳暖樹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小米粒靈光乍現,告辭一聲,陪著暖樹姐姐打掃竹樓去,書桌上但凡有一粒灰塵趴著,就算她和暖樹姐姐一起偷懶。

  崔東山伸手示意米大劍仙落座,笑嘻嘻道:「米大劍仙,久仰久仰。」

  米裕無奈落座,與那白衣少年面對面而坐,雙方離著遠些好。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我是東山啊。」

  米裕沒好氣道:「我們又不是不認識。」

  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老子不算劍仙,好歹是劍修。天底下哪個劍修沒點脾氣。

  「那咱哥倆就好好認識認識?」

  崔東山以心聲微笑道:「本命飛劍霞滿天。躋身上五境之前,在下五境,偷摸出城廝殺六場,中五境尤其是元嬰劍修時,出手最為狠辣,戰功在同境劍修當中,位居第二,最敢捨生忘死,只因為此地敵對妖族,境界不會太高,哪怕置身於絕境,兄長米祜都能救之,兄弟都活。躋身玉璞境後,米裕廝殺風格驟然大變,畏畏縮縮,淪為家鄉笑談。事實則是只因為米裕一旦身陷死地,只會害得兄長先死,哪怕米祜比弟弟晚死,一樣多半速死於下場大戰,或者學那陶文、周澄之流劍仙,一生難受,生不如死。」

  米裕雙手攥拳在桌下,臉色鐵青。

  崔東山一手托腮,一手撥弄著瓜子,說道:「可不是我家先生與我說的。」

  米裕冷笑道:「隱官大人,絕對不會如此無聊!」

  崔東山腦袋一晃,換了一隻手支起腮幫,「對嘛,我比較無聊,才會如此往別人的心頭傷口倒酒。」

  米裕說道:「不待見我就直說!」

  崔東山搖頭道:「恰恰相反,不敢說米裕在我心中,算什麼給人冤枉了的英雄豪傑,卻敢說劍修米裕,真真正正是個大活人。」

  米裕很憊懶,但是在有些事上,很較真。

  所以哪怕崔東山如此解釋,米裕依舊火冒三丈,打又打不得,何況也未必真能打得過,駡又駡不得,那是肯定駡不過的。

  加上如今雙方身份,與當年迥異,更讓米裕愈發憋屈。

  崔東山笑了笑,「比較尷尬的一件事,是米祜資質太好,相較於弟弟,兄長練劍更早,境界更高,那麼米裕到底何時才能真正施展手腳,出劍殺大妖呢?」

  崔東山搖搖頭,「沒機會了。如今境界還低,畢竟玉璞境瓶頸哪裡是那麼好打破的,作為僅剩的香火,更死不得,不然如何連同師兄那份,一起掙個夠本不虧再死?憋屈真憋屈,換成我是米劍仙,修心如我這般豁達的,說不定都要更憋屈啊。」

  崔嵬在家鄉劍氣長城,曾與崔東山坦言一句,「憑什麼我要死在這裡」。

  崔東山很認可。

  而米裕此人,其實崔東山更認可,至於當年那場城頭衝突,是米裕自己嘴欠,他崔東山不過是在小事上煽風點火,在大事上順水推舟罷了。再說了,一個人,說幾句氣話又怎麼了嘛,恩怨分明大丈夫。死在了戰場上的岳青是如此,活下來的米裕也是一樣如此。

  米裕破天荒勃然大怒,死死盯住那個口無遮攔的少年,眼眶通紅,沉聲道:「崔東山,你給老子適可而止!」

  崔東山舉起雙手,「好的好的,自家人說幾句難聽話,就受不了啦?以後等到寶瓶洲世道太平了,換成外人拿此事笑話你米裕,順便笑話整座落魄山收破爛,米大劍仙豈不是每天都要故伎重演,忙著偷溜出去,下山跺人,跺得腦袋堆積成山,劍刃起卷子?」

  米裕一身淩厲劍氣,瞬間攪碎崖外一大片過客白雲。

  米裕也忘記了心聲言語。

  崔東山眯起眼,竪起一根手指在嘴邊,「別嚇著暖樹和小米粒。不然我打你半死。」

  米裕劍氣,崔東山只攔阻一半,崖外白雲碎就碎,竹樓方向那邊則一縷劍氣都無。

  米裕深呼吸一口氣,立即收斂劍氣,竟是强壓下滿腔怒火,不過依舊臉色陰沉。不過趕緊轉過頭,看到了二樓那邊並排趴在欄桿上的倆小姑娘,米裕擠出一個笑臉,揮揮手,沙啞笑道:「鬧著玩鬧著玩,忙你們的去。」

  崔東山說道:「人心有大不平,便會有難解大心結。你米裕只有這麼個心結,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只是一般朋友,我提也不提半個字,每次碰面,嘻嘻哈哈,你嗑瓜子我喝酒,多其樂融融。但是。」

  崔東山笑了起來,「但是啊,我從來不怕萬一,就是能夠每次打殺萬一。比如,萬一你米裕心結大過了落魄山,我就要事先打殺此事。」

  「一句頂美好的言語,只要被人在耳邊嘮叨千百遍,就要變得俗不可耐,面目可憎。」

  「那麼同理可得,一個意難平的天大心結,只要有人在旁多說幾遍,也要難免稍寬幾分。」

  崔東山接連三句話。

  米裕其實聽完第一句話,就已經知道崔東山的本意,所以已經沒有那麼多「意難平」,第二句話,還覺得挺有道理,結果第三句話,又讓米裕一陣火大,忍不住壓低嗓音駡道:「滾你的王八蛋同理,老子沒你想的那麼小心眼!」

  崔東山笑眯眯道:「當真?」

  米裕嘆了口氣,「我會注意這個萬一。」

  崔東山點頭道:「孺子可教也。」

  米裕斜眼白衣少年,「你一直這麼擅長噁心人?」

  問出這個問題後,米裕就立即自問自答道:「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學生,不學好的,只學了些不好的。」

  崔東山糾正道:「不是一般學生,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

  趁著愛記帳的大師姐暫時不在家中,小師兄今兒都得可勁兒找補回來。

  米裕欲言又止。

  崔東山用袖子抹過桌子,將那些瓜子殼都掃入崖外,好似未卜先知,說道:「不用刻意與我為友,客套寒暄都用不著的。一家人,親兄弟都有相互看不順眼的,何況你我。你願意相信你的隱官大人,我為我的先生排憂解難,大方向一致,就不用奢望更多了。强扭的瓜,蘸了蜂蜜糖水,吃到最後,還是苦的,先甜後苦最麻煩。」

  米裕點點頭,「是個好道理。」

  說不定可以照搬再化用,好與仙子女俠說一說。

  崔東山斜靠石桌,眺望崖外,微笑道:「以後落魄山開啓鏡花水月的時候,米劍仙大可以與女子言說此理,我只會在一旁大聲喝彩,拍手叫好,當是第一次聽說這般至理名言。」

  米裕嘆了口氣,「煩。」

  崔東山淡然道:「火燒書頁不停歇,怎一個煩字了得。」

  米裕舉起雙手,哭喪著臉道:「崔東山,崔神仙,崔爺爺,我怕了你成不成,以後只要你到落魄山,我肯定躲你遠遠的,絕不煩你。」

  崔東山抬起手,手腕不動手掌動,輕輕一晃,笑嘻嘻道:「米劍仙別這樣,我目前只有蔡京神這麼一個乖孫兒,再多也要心煩。」

  竹樓二樓那邊,陳暖樹鬆了口氣,看樣子兩人是重歸於好了。

  小米粒也終於舒展了緊緊皺起的小眉頭,還好還好,余米沒跟大白鵝打起來,到時候可難拉架。

  小米粒雙腳落地,輕聲問道:「暖樹姐姐,他們為什麼要吵架啊?」

  陳暖樹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柔聲道:「崔先生和余先生都是大人,都有大大小小的憂愁,說了比不說要好呀,不能總憋在心裡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然後眼睛一亮,咳嗽一聲,問道:「暖樹姐姐,我問你一個難猜極了的謎語啊,可不是好人山主教我的嘍,是我自己想的!」

  陳暖樹有些好奇,點頭道:「你問。」

  小米粒捧腹大笑,哎呦喂不行了太好笑了,黑衣小姑娘得蹲在地上肚子才能不疼,看來那個謎語,先把她自己開心得不行。

  暖樹蹲下身,等小米粒笑完了,再問到底是什麼謎語。

  周米粒坐在地上,剛要說話,又要忍不住捧住肚子。

  暖樹無奈道:「那我先忙了啊。」

  周米粒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這才趕緊說道:「啥東西憋著好,不憋著就不好?!」

  然後小姑娘在地上打滾起來。

  暖樹揉了揉頭,她知道答案,卻說得先想想。

  前些年裴錢練拳的時候,難得可以休息兩天,不用去二樓。

  周米粒唯一一次沒有一大清早去給裴錢當門神,裴錢覺得太奇怪,就跑去看消極怠工的落魄山右護法,結果暖樹開了門,她們倆就發現小米粒床鋪上,被褥給周米粒的腦袋和雙手撐起來,好像個小山頭,被角卷起,捂得嚴嚴實實。裴錢一問右護法你在做個錘兒嘞,周米粒就悶聲悶氣說你先開門,裴錢一把掀開被子,結果把自己和暖樹給熏得不行,趕緊跑出屋子。只剩下個早早捂住鼻子的小米粒,在床上笑得打滾。

  崖畔石桌,兩兩沉默。

  崔東山突然說道:「如果你選擇意氣用事,一劍打爛玉液江水神廟,落魄山今天就沒有余米了。」

  米裕搖頭道:「我又不是傻子。隱官大人一直提起入鄉隨俗,我知道輕重利害。」

  崔東山轉過頭。

  米裕說道:「好吧,我是個傻子。」

  崔東山站起身,繞過半張石桌,輕輕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裕,謝了。」

  米裕問道:「謝我做什麼。」

  崔東山沒有給出答案,白衣少年郎雙手籠袖,整個人好似一團白雲,望向崖外悠游白雲。

  以前的白衣少年,也就是當年的年輕崔瀺,曾經跟隨老秀才一起遊歷白紙福地,被小說家占據後,不斷擴建。白紙福地可謂浩然天下最為奇怪的一座上等福地,天地之大並無定數,每一位小說家修士都可以提筆寫人寫事,只要最終不被刪減,就可以幫助福地不斷山河壯大。

  崔東山當時看過了福地內的「幾部大書」,既有山上神仙事,也有江湖門派武林事,都不太認可,說那些山上仙家和江湖門派,都有些缺漏,人心變化不大,好像上了山,或是入了江湖門派,歲月流逝,卻一直沒有真正活過來,一些個人心變幻,哪怕稍有轉折,亦是太過生硬。那些個小老天爺角色的成長,心路還算豐富,但是他的所有身邊人,好就是好,與人相處,永遠一團和氣,聰慧就永遠聰慧下去,迂腐就事事迂腐。這樣的山上宗門,如此的江湖門派,人心根本經不起推敲,再大,也是個空架子,人多而已。出了白紙福地,風吹就倒。

  「我不說白紙福地全部如何,只說大多情況如何。天下道理說清楚,得講比例之大小。」

  「那人身邊的朋友,俠義之士,就不會犯錯嗎?山上神仙,就不會不小心殺錯人嗎?一個個倒是比浩然天下的道德聖人,都要更加完人了。」

  「那人身邊之人,相互間就只因為是朋友的朋友,就成了一輩子的朋友?與那人為敵之人,為何皆是大奸大惡之輩,少有活得精彩之人,為何不能在別處贏得他人敬重?山上神仙,為何只會與林泉白雲青松作伴?下山去時,市井百姓認不得兜裡神仙錢,與掌櫃夥計討要喝一壺劣酒,便不是神仙了?」

  「難不成偌大一座譽滿天下的白紙福地,就是為了那數百個小老天爺而存在的?!好大道!」

  當時那位小說家的開山老祖,只是撫鬚而笑。

  倒是身邊位年輕祖師和幾個公認「妙筆生花、才情泉湧」的天才俊彥,給一個外人當面揭短,臉色都不太好看。只差沒有來上那麼一句「有本事你寫啊」。

  不然按照當時崔瀺的性情,還真我來就我來了。

  好教他們知道什麼叫「凡夫俗子厚積薄發的妙手偶得,是我崔瀺的隨便一語天然萬古新」。

  所幸當時老秀才趕緊打圓場,先駡了自家弟子一句「紙上得來才覺淺,你懂個屁,小說這等巨著,洋洋灑灑動輒數萬、數十字,不是你平日裡扯幾句詩詞那麼簡單的」。然後幫著那幾位年輕俊彥好好吹噓了一大通,再稍稍指點一二,都是些小毛病,瑕不掩瑜的。

  文聖的親口稱贊和縫補瑕疵,當然敵得過一個年輕弟子的隨口胡謅。那些小說家高人便沒有再與崔瀺計較什麼。

  一個文聖首徒的頭銜之外,就只算個籍籍無名小輩了,懂什麼。

  可崔瀺卻未見好就收,當時尚未展露崢嶸的年輕人,還說了一番更加大逆不道狠狠打人臉面的言語,「我一直覺得語言本身,就始終是一座牢籠。世間文字,才是小說家的生死大敵。因為文字構建起來的語言邊界,就是我們心中所思所想的無形邊界。一天不超脫於此,一天難證大道。」

  當時唯有小說家老祖師,輕輕點頭,望向年輕崔瀺的眼神,頗為贊賞。老秀才笑得咧嘴得有半隻簸箕大,倒還算厚道,沒說什麼話。

  老祖師斜眼一看,好嘛,便頭也不點了。

  再後來,崔瀺名聲鵲起,沒有辜負文聖首徒的身份。再後來,崔瀺名動天下,下出彩雲局,只是「錦綉三事」之一。最後來,聲名狼藉。

  這些浩然天下其實都知道,只是大多忘記了一件事。崔瀺昔年在文聖一脈內,經常代師授業。

  崔東山一直怔怔望向南方的寶瓶洲中部。

  那個人才一直是那崔瀺,不管他後來還算不算文聖首徒,都會是那個「浩然天下錦綉三事」的綉虎崔瀺,是那個絕不願意只為世道錦上添花的大驪國師。

  我不是。

  崔東山嘿嘿而笑,喃喃低語,「我就只是崔東山了,天真無邪的少年東山啊。」

  明天永遠屬於少年。

  少年年年有,我始終在其一。

  其實崔東山不是沒有想過,想要不在其中,崔瀺當年沒答應,還給了一個崔東山無法拒絕的道理。

  崔瀺就是這樣,認真算計起來,永遠將自己都算計其中。

  米裕沒有自找麻煩,就只是枯坐一旁,絕不主動與那白衣少年言語。

  崔東山輕輕呼出一口氣,將一大片白雲輕輕推遠。

  仙人吹噓,雲聚雲散。

  然後他轉頭與二樓那邊的黑衣小姑娘喊道:「小米粒,我先下山一趟,你先讓老廚子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周米粒趕緊問道:「得多好吃?!」

  崔東山學小米粒雙臂環胸,使勁皺起眉頭。

  周米粒揮揮手,「恁大人,幼稚哩。去吧去吧,記得早去早回啊,要是來晚了,記得走山門那邊,我在那兒等你。」

  崔東山點點頭,倒退而走,一個後仰,墜入懸崖,不見身影後,又驀然拔高,整個人不停旋轉畫圓圈,如此這般的仙人御風遠遊……

  周米粒哀嘆一聲,大白鵝真是孩子氣。

  米裕凝神眯眼望去,好傢伙,看樣子是直奔玉液江水神廟去了?然後米裕重重嘆氣,憤懣不已,你他娘的倒是帶上我啊。

  崔東山確實去了玉液江,卻不是去水神廟,而是施展障眼法隱藏身形,到了玉液江上空,一個倒栽蔥,筆直墜入江水中,然後一路鳧水到了水府門外。

  最後少年彎曲手指,輕輕敲門狀,扯開嗓子喊道:「水神娘娘,開門開門,我是東山啊。」

  一旁兩個水府看門精怪面面相覷,且不說這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又怎的悄無聲息,就越過了外面那道地仙難破的山水禁制,只說眼前水府大門又沒關閉,那麼你這「東山」,到底在敲個啥?

  ————

  騎龍巷的草頭鋪子,目盲老道人最近幾年,臉上多有笑臉,說句不誇張的,偶爾做夢都能笑醒。連在那倆徒弟那邊,賈晟都少了許多駡聲。打是親駡是愛,不打不駡不師傅嘛。賈晟覺得真是時來運轉,如今總算過上了神仙該有的神仙日子。

  不過老人也暗暗告誡自己,再神仙日子,也要牢記一個寄人籬下的道理,有些自己這邊很管用的規矩,得往後挪挪。

  比如偶爾心情不佳,踹幾腳趙登高那個出身不正的小孽畜沒問題,可是以往那般習以為常的下重手,就免了。

  至於田酒兒這丫頭片子,更是駡都駡不得了,畢竟那個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每次來騎龍巷逛蕩,都要喊一聲酒兒姐姐的。

  今兒天氣不錯,草頭鋪子的生意還是很一般,湊合吧,畢竟鋪子這邊,除了那些最早留下的山上物件,其餘都是牛角山包袱齋剩下的,要不然就是一個叫馬篤宜的姑娘,放在這邊寄賣的,那個姑娘,老道我哪怕眼瞎,可是這輩子跋山涉水除魔衛道多少年了,一下子就曉得了她的鬼魅身份,假裝眼瞎……罷了,是真瞎,假裝不知罷了。

  老道人雙手負後,笑眯眯去了隔壁的壓歲鋪子,可惜可惜,那位靈椿道友暫時不在。

  老道我身為龍門境的老神仙,運轉無上神通,「天眼一開」,那位靈椿道友的大致容貌身段,那還是瞧得出來的。

  石柔站在櫃檯後邊,瞥都懶得瞥一眼賈晟。

  這人精兒似的老道,還會做什麼,以前沒去黃湖山結茅修行,沒有瞎貓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時候,就來自己這邊閒著沒事成天瞎扯有的沒的,翻老黃曆擺祖上闊過唄,等到天上掉下個龍門境,好嘛,就立即開始換花樣了,連那石大掌櫃都不樂意喊了,再不說什麼石大掌櫃咱哥倆要相互照應了,一口一個「石老弟」,再顯擺他那龍門境的種種玄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你怎麼就不曉得直接閉嘴呢?

  如果不是石柔看那酒兒和登高是真可憐,她不願讓他們倆師兄妹難做人,老道人敢登門,她早就要拍算盤駡人,再拿掃帚趕人了。

  老道人斜靠鋪子大門,手裡邊拎了把玉竹摺扇,笑呵呵道:「石老弟,靈椿姑娘怎麼今兒不在鋪子啊。」

  石柔置若罔聞。

  老道人一下子打開摺扇,扇動清風,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嘩嘩作響,突然恍然說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鬧了個笑話了,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只顧著降妖除魔,差點忘記自己如今,其實已經不知人間寒暑。」

  石柔只是呵呵一笑。

  老道人神色釋然,重新啪一聲並攏摺扇,也怪不得石老弟會如此不自在,畢竟雙方都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可是境界懸殊嘛。

  賈晟緩緩而走,點評了幾句各色糕點的香味,拈起其中一塊,就知道石老弟要開口說話了,呵,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著鋪子掌櫃這個身份嘍,果不其然,石柔開口說了句我先記帳,月底一起結帳。

  賈晟笑道:「石老弟按照雙倍價格算,都是可以的嘛。畢竟糕點這玩意兒,賣了幾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過我那鋪子賣出一件。」

  石柔低頭翻開賬本,「用不著。」

  賈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臉皮也太薄了,與老哥我還是見外啊。我就算成了龍門境的老神仙又如何,還不是你鋪子隔壁的賈老哥?

  賈晟在壓歲鋪子待了得有半個時辰,沒能等到那位靈椿姑娘,這才將那摺扇插在後領口處,雙手負後,緩緩踱步回自己鋪子。

  結果就「看到」一個白衣少年郎,吊兒郎當坐在櫃檯上,賈晟沒有任何凝滯動作,只見老道人一個伸手換扇別在腰間,同時一個快步向前,彎腰打了個稽首,驚喜大呼「崔仙師」。

  崔東山沒搭理他,只是讓看著鋪子的酒兒先去隔壁鋪子吃些糕點,賬算在石掌櫃頭上,不用客氣,不然他崔東山就去跟石掌櫃急眼。

  至於田酒兒的師兄趙登高,則去了龍泉劍宗找那阮邛的大弟子董谷,雙方投緣,趙登高經常找後者請教修行學問。一向不好說話的師傅賈晟,在這件事上,倒是顯得比徒弟還熱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賈晟。私底下還一個勁兒勸說趙登高,說你小子莫要臉薄,得常去那邊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陸地神仙,你小子腦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氣回來,至於鋪子這邊的生意,有你師妹一人照顧就是了。

  田酒兒一離開鋪子,崔東山坐在櫃檯上,看著那個身材枯瘦卻身穿一件極為寬大道袍的老人,嘖嘖道:「好一位龍門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兩,是身上這件仙家法袍的功勞吧,賈老神仙這不是穿道袍,是穿著一大堆神仙錢啊。呦呦呦,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這是去騎龍巷掃地呢?」

  賈晟額頭滿是汗水,乾笑道:「崔仙師說笑了,說笑了。」

  老道人是真不傻,這些年在小鎮鋪子,或是去那州城或是山上,只要聽了個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來風,都能給老道人翻來覆去,掰碎了去多想些。好事往小了想,壞處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這就是老道人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對於崔先生的風涼話,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風拂面倍感蔭涼哩。

  賈晟本來沒覺得有半點難堪,這點臉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從地上撿起來,彎個腰不費勁啊!

  花點小錢,隨便吃幾塊隔壁鋪子的糕點就能找補回來,不曾想靈椿姑娘早不出現晚不出現,這會兒站在了自家草頭鋪子的大門口,一側肩頭靠著門,雙手籠袖笑眯眯。

  苦也苦也。

  當這賈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賈晟而已,崔東山都懶得多廢話,以手指輕敲櫃檯,開門見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記名供奉,有多緊俏,你清不清楚啊?」

  老道士當然清楚啊,當年落魄山祖師堂建成,魏大山君都是來觀禮了!

  再說了,年輕山主跟阮姑娘那點事兒,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有沒被豬油蒙了心竅,一清二楚!

  剛剛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東山,緩緩道:「你可是收了個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經很不大氣,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東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櫃檯上,嚇得老道人立即脖子一縮,低頭更彎腰。

  崔東山跳下櫃檯,繞著那噤若寒蟬的老道人轉圈,駡駡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為人不厚道了!當了龍門境老神仙,就活膩歪啦?老壽星吃砒-霜?你要吃幾斤,給老子一個準話!他娘的老子少你一兩,都算老子跟你一樣不大氣!」

  賈晟微微抬起頭,心中惴惴不安,一張老臉委屈萬分,顫聲道:「崔仙師,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心裡有苦說不出啊,今兒碰到了崔仙師,便是舍了臉皮半點不要,也要斗膽與你老人家說一說咱們師徒仨那本難念經了。」

  說到心酸處,老人揉了揉眼角,只是沒耽誤嘴上言語,「我家酒兒的體魄,確實契合天理,非是老道捨不得這點『天材地寶』啊,老道我身為記名供奉,哪裡是個昧良心的人,對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裡供設牌位、日日敬香才好。可不是托了咱們山主的洪福,老道在那黃湖山躋身了小小龍門境,理當為落魄山做點實在好事才對,只是老道我早年雲遊,殺妖降魔,還算心硬,只是微末道行,本事不濟,教崔仙師看笑話了,徒弟酒兒的鮮血,老道如何不知好處,只是怕就怕此舉,有傷人和,以後給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讓酒兒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窩子淺了,不曉得對落魄山感恩,老道身為她的傳道恩師,不但要她定時給出幾斤符泉不說,還要好好教她一番為人處世的道理!老道不管如何心疼倆弟子,也捨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這賈晟當然是在胡說八道,純屬瞎扯淡。往自個兒頭上戴高帽不說,還要往弟子田酒兒身上潑髒水。

  龍門境「老神仙」賈晟,其實就一句真話,怕落魄山山主陳平安覺得此舉有傷人和,讓他賈晟賣好反而不討好。豈不是一樁天大的虧本買賣。

  賈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線,就是講點良心,當個人。

  其餘耍小聰明和抖機靈啥的,都不至於讓他丟了這只落魄山記名供奉的神仙飯碗。

  事實上,到現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輕山主,怎就法眼一開,相中了他們師徒三人,能讓風餐露宿慣了的他們,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飯。

  崔東山扯了扯老道人的道袍袖子,又拿走那把給老道人拿來附庸風雅的玉竹摺扇,輕輕打開,一邊繞圈行走,一邊扇動清風。

  崔仙師不說話,老道人卯足勁說完了那番「肺腑之言」,也真是沒氣魄和沒腦子言語更多了。

  崔東山說道:「從今天起,定時定量,讓那酒兒積攢符泉,以後有大用處。只是記得別傷了酒兒的大道絲毫。」

  老道人小雞啄米,抱拳道:「謹遵崔仙師法旨。既會幫著崔先生積攢符泉,也會惦念著酒兒,哪裡捨得上了她,到底是自家閨女似的。」

  這個賈晟,修行含糊,說話是真不含糊。

  事實上,正是賈晟太精明,反而老道人一些個不聰明的選擇,才讓落魄山看在眼裡。

  那倆徒弟,攤上他這麼個師父,慘是真慘,動輒打駡,什麼難聽的話都能說出口,打起徒弟來,更是半點不輸為了掙錢的殺妖除魔。但是有些事情,賈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師了。比如收了個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邊,還要幫忙掩飾身份。又比如沒有將那田酒兒轉手賣給符籙山頭的譜牒仙師。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兒,天賦異稟,鮮血是那天然適宜修士畫符的「符泉」。

  昔年賈晟掙錢也好,假裝道門真人拐騙有錢人的錢袋子也罷,掌心畫那旁門雷符,符泉都會派上用場。

  只不過憑真本事和做樣子坑騙來那點金銀錢財,比起高價賣掉田酒兒,天壤之別。

  崔東山點頭道:「那就這樣。晚輩就不叨擾老神仙修行了。」

  崔東山將那把摺扇丟還給老道人。

  賈晟趕緊雙手接住,如獲至寶一般。

  崔東山走向門口那位長命道友,突然轉頭:「一斤符泉,一顆小暑錢。當是我個人與酒兒姑娘買的,跟落魄山不搭邊。」

  賈晟立即說道:「要不得這麼多,兩斤符泉,收崔仙師半顆小暑錢,已經是咱這草頭鋪子的昧良心掙錢了。」

  崔東山微笑道:「哦?怎麼個昧良心?」

  賈晟立即直腰,天可憐見,竟是有了幾分仙風道骨的老神仙風采了,說道:「所有神仙錢,都歸酒兒所有,我這當師傅的,為酒兒傳道不多,已經愧疚難當,若是酒兒能夠憑此神仙錢,離了沒用師父的攙扶,讓她自己遠行登高幾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啊!」

  崔東山伸手點了點老道人,「他娘的以後落魄山新收的年輕人,都得先來這邊跟你學說話!」

  崔東山屈指一彈數次,每次都有一顆穀雨錢叮咚作響,最後數顆穀雨錢緩緩飄向那老道人,「賞你的,放心收下,當了咱們落魄山的記名供奉,結果整天穿件破爛瞎逛蕩,不是給外人笑話我們落魄山太落魄嗎?」

  賈晟立即懂了。

  身上法袍可以換,以後外邊少逛蕩。

  崔東山與那長命道友笑道:「靈椿姐姐,走走逛逛?」

  長命微笑點頭,她心中還真有幾個小疑問。先前不適合問,如今崔東山自己找上門來,就不用太客氣。

  兩人沿著那條騎龍巷拾階而上,期間路過幾間大屋子,如今都是長命道友的家業了。

  錢多沒地方花,不然長命都想更換容貌身份,要去偷偷買下西邊的幾座山頭當院子了。

  崔東山走到了一處曬穀場邊緣處,低頭看著,笑道:「長命掌律,有問必答。」

  長命道友沒有將那掌律祖師太當真,問道:「你身上穿著這件不常見的皮囊,是為了有朝一日,有機會吃掉泥瓶巷那個稚圭……王朱?」

  崔東山嗯了一聲。

  不過那是最壞的結果。

  如今則是最好的結果。

  對付蛟龍之屬,崔東山「天生」很擅長。如今在那披雲山林鹿書院,當副山長的那條黃庭國老蛟,就早早領教過。

  不過崔東山真正要「壓勝」的,從一開始,就是驪珠洞天的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驪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讓我崔東山親自來。

  一個形勢不對,崔東山發起狠來,不但連那王朱,其餘五個小東西,加上那條黃庭國老蛟,以及他那兩個不成氣候的子女,以及黃湖山泓下,紅燭鎮李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遺留機緣和餘孽,我全要吃下!

  長命說道:「如今反而是負擔了,躋身飛升境會很難。楊老先生,絕對不會為了你特意開啓一次飛升台。」

  崔東山搖搖頭,「天下算計,忌諱圓滿。」

  長命點點頭,「是我多慮了。」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重新挪步,帶著他心目中已經落魄山掌律的長命道友,一起散步。

  長命想起那草頭鋪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勞而獲,確實不是好習慣。時日一久,就真是雲淡風輕了。」

  崔東山說道:「不付出,就不會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壞人沒什麼關係。同樣一壺酒,不管原因為何,漲價了還是降價了,喝出來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樣的。」

  崔東山轉頭笑道:「長命道友,說一說你與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撿那些可以說的。」

  長命娓娓道來。

  其實沒什麼不可以說的。

  除了舊主人刑官,沒有任何提及,還有隱官大人的縫衣過程也沒說,其餘的長命就都沒有怎麼隱瞞。

  比如縫衣人拈芯的存在,比如老聾兒的收取弟子,還有那些關押在牢獄的妖族,什麼來歷,又是如何與隱官相處和廝殺的。

  而崔東山身上那件遺蛻,某種意義上,其實是縫衣人的頭等心頭好。

  至於某些修士的皮膚,跟境界高低沒有關係,則天生就適宜拿來當做符紙,縫衣人最擅長此道。清風城狐國用狐皮煉製而成的「符籙美人」,勉强與此沾邊。

  縫衣人揀選修士,殺人剝皮,儲存符紙。或自己拿來畫符,或高價賣給魔道修士。

  所以縫衣人與那南海獨騎郎、采花賊並列,一起被視為十大歪門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誅之,當然不是理由的。

  崔東山聽完之後,緩緩說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縫衣人和劊者。竊取天下水運的南海獨騎郎。引發陰兵過境的過客。修行彩煉術、打造風流帳的艶屍。被百花福地重金懸賞屍體的采花賊。一輩子都注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陰陽家一脈,卻被陰陽家修士最痛恨的討債鬼。幫人渡過人生難關、卻要用對方三世命運作為代價的渡師……除了鴆仙暫時還沒打過交道,我這輩子都見過,甚至連那數量最為稀少的「十寇候補』賣鏡人,而且是名聲最大的那個,我都在那嬋娟洞天見過,還與他聊過幾句。」

  崔東山神色淡然,也與長命道友娓娓道來一些故人故事,「我曾與南海獨騎郎一起御風海上。我曾站在過客身旁的馬背上。我曾經醉臥風流帳,與那艶屍談論聖賢道理到天明。我曾贈送詩歌給那采花賊。我曾聽過一個年幼瘟神的傷心嗚咽聲。我曾經與那討債鬼斤斤計較算過帳。我曾問那渡師若是渡客再無來生怎麼辦。我曾問那賣鏡人,真能將那熒熒明月煉化為開妝鏡,我又能抬頭看見誰。」

  說到這裡,崔東山驀然笑起,眼神明亮幾分,仰頭說道:「我還曾與阿良在竹海洞天,一起偷過青神山夫人的頭髮,阿良信誓旦旦與我說,那可是天底下最適宜拿來煉化為『情思』與『慧劍』的了。後來泄露了行蹤,狗日的阿良二話不說撒腿就跑,卻給我施展了定身術,獨自面對那個殺氣騰騰的青神山夫人。」

  「我還是與師弟左右一起遊歷的嬋娟洞天,之前先去了趟蠻障福地和青霞洞天,最後才繞遠路再去的嬋娟洞天,只因為一根筋的左右,對此地最不感興趣。所以左右連累我至今還沒有去過百花福地。嬋娟洞天,那可是山上即將成為神仙眷侶的修道之人,最心心念念的地方了啊。當時我們師兄弟二人身邊那位仙子,當時都快要急哭了,怎麼就騙不了左右去那裡呢?」

  「因為裡邊有座西京城,據說天下有情人,哪怕是那害單相思之苦的人,若能來此燒香許願最靈驗,不但有希望終成眷屬,還能夠白頭偕老。記得那位廟祝姑娘,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手持一把桃花紈扇,上邊繪有明月,寫有竹枝詞。她名為沉禧。腰肢裊娜,體態嬋媛。據說是白也還只是詩仙不是劍仙的時候,攜好友君倩一起遊歷嬋娟洞天,盛情難卻,親筆題寫扇面。事實上,是當時白也與朋友劉十六身上沒帶錢,進不去嬋娟洞天。白也只好寫詩賣文,換取過路錢。所以後世嬋娟洞天大門口,才會崖刻『千萬人心同一月』,那可是我師弟君倩的手筆,如今哪個猜得到?最後離開嬋娟洞天的時候,仙子悄悄問左右,那個廟祝長得不是那麼好看,對吧?左右說挺好看的。左右身後的洞天門口那邊,有個姑娘笑得美如彎彎月,左右身邊,有個姑娘便沒那麼開心了。等到左右又說,好不好看跟我有什麼關係?兩個姑娘就又心情顛倒了。」

  「仙子走後,我就笑駡師弟你莫不是個痴子,求你開個竅吧。師弟笑答師兄,真當我傻?不曉得那喜歡師兄的仙子,是在旁敲側擊,瞧見廟祝長得好看,擔心師兄見異思遷,所以心裡邊不舒服了?這點粗淺的女兒心思,師弟還是懂的!我當時伸出兩根大拇指,當時師弟左右,笑容很燦爛。」

  長命發現與這個崔東山「閒聊」,很有意思。

  所幸不是敵人。

  一個經歷越多、攢下故事越多的人,心狠起來最心狠。

  兩人走過泥瓶巷,當他們走過舊學塾時,長命停步問道:「又如何?」

  崔東山卻沒有停步,反而加快腳步,大袖卻始終低垂,「說不得,沒得說。」

  長命跟上白衣少年的腳步,換了一個輕鬆話題,「先前造訪玉液江水神府邸,做了什麼?」

  崔東山說道:「沒做啥啊,只是拽著水神娘娘的那頭青絲,隨便轉了幾個大圈。」

  長命打趣道:「能不能做個人?」

  崔東山卻說道:「很難的。相信我。」

  長命道友喟嘆一聲,「很難不信崔先生。」

  崔東山笑道:「朱熒王朝那對餘孽主僕,還有青泥坡那雲子,我就不去當惡人了,趕路不累,與人閒聊最心累。所以勞煩長命掌律幫忙當惡人,反正是你自己說的,不勞而獲不是好習慣。不過注意一件事,那個化名石湫的姑娘,就別去畫蛇添足了,整個落魄山都假裝她不存在,就是讓她最心安的相處之道。私底下,你還要多護著點她,反正分寸火候,長命道友自己掌握。不然先生怪罪下來,會與你講理,至多是氣不過駡你幾句,輪到我,估計先生都不稀罕講理了,會直接動手打人的。」

  長命點頭道:「好的。」

  灰蒙山青泥坡的雲子,暫時龍門境。真身為棋墩山黑蛇,卻非真正意義上的山澤精怪,而是昔年兩位對弈仙人的其中黑色棋子所化。腹生金線,已有龍鱗雛形。相較於水蛟泓下,因為當年那場棋局,黑棋落子棋盤,殺心極重,使得後來的「雲子」,比尋常山澤蛇蟒,更加天性殘虐,桀驁不馴。

  崔東山最後帶著長命去了趟龍鬚河畔的鋪子。

  劉羨陽站起身,雙手叉腰大笑道:「東山老弟啊!」

  崔東山大搖大擺道:「羨陽老哥啊!」

  劉羨陽高高抬起手掌,崔東山跳起來就是一巴掌,給劉羨陽握住手,然後以眼神詢問一事。這位靈椿姐姐?嗯?

  崔東山以眼神作答,此事不成,換個姑娘。

  劉羨陽哀嘆一聲,與那長命抱拳道:「見過靈椿姑娘。」

  長命道友微笑點頭,覺得還是與此人客氣且生疏些,於是抱拳還禮道:「見過劉先生。」

  她已經在心中打定主意,以後鋪子這邊,有事也要少來。沒事絕對不來。

  於是長命告辭離去,去灰蒙山青泥坡那邊忙正事。

  劉羨陽和崔東山坐在小竹椅上,劉羨陽小聲提醒道:「老弟悠著點,你屁股底下,那可是咱們大驪太后娘娘坐過的椅子,金貴著呢,坐趴下了,親兄弟明算帳,賠得起嗎你?」

  崔東山挑了挑眉頭,瞧了瞧劉羨陽那張竹椅,笑而不語。

  劉羨陽哈哈笑道:「老弟想啥呢,下流不風流了不是?那張椅子,早給我師父偷藏起來了。」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

  了不得!不愧是羨陽老哥!

  這話要是給那老古板阮邛聽見了,真會動手往死裡揍他劉羨陽吧?

  崔東山陪著劉羨陽一起侃大山,反正就是跟陳靈均喝高了的差不多言語。

  最後崔東山說道:「羨陽羨陽好名字。心如花木向陽而開。」

  劉羨陽笑道:「你不說,還真沒覺得,只記得姚老頭早年說過,那陽羨土,是一種燒造瓷器的好土,就是不太容易找著,當年陳平安跟著姚老頭進山找土,吃了不少苦頭的。」

  崔東山卻突然笑眯眯道:「白也、君倩是好友,都與你有緣。那麼羨陽、賒月呢?」

  劉羨陽哈哈笑道:「高攀了,是我高攀了啊。」

  看架勢,聽語氣,已經與那位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姑娘,八字有一撇了。

  劉羨陽突然問道:「那位賒月姑娘,長得如何?」

  崔東山卻答非所問,「這位姑娘,十分奇怪,出身蠻荒天下,在那桐葉洲卻幾乎不殺人,只找人。」

  劉羨陽一拍膝蓋道:「好姑娘,真是個痴心一片的好姑娘!她羨陽哥哥不就坐這兒了嗎?找啥找!」

  趕緊轉身遞過去一把瓜子,「崔哥,嗑瓜子。」

  崔東山拿了瓜子,又給劉羨陽抓走些,「好歹給羨陽老弟留點。」

  崔東山嗑著瓜子,彎腰望向遠方,隨口問道:「信不信姻緣,怕不怕紅線?」

  劉羨陽也嗑著瓜子,笑道:「我只看姑娘好不好。」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少說了個字。」

  劉羨陽點頭道:「一個字當兩個字說嘛,省點力氣。」

  只看姑娘好不好看。

  崔東山一拍膝蓋,「羨陽老哥,真不是我誇你,機智得可怕啊!」

  劉羨陽一臉靦腆道:「換成可愛,可愛好些。討個好兆頭,才能找個好媳婦。」

  崔東山嗑完了瓜子,說回家吃飯去了。

  劉羨陽擺擺手,示意自己就不跟著去蹭吃蹭喝了。

  崔東山起身,剛走沒幾步。

  劉羨陽突然問道:「那賒月尋找之人,是不是劍修劉材?」

  崔東山緩緩轉頭,「是也不是。很難說清楚。」

  劉羨陽又問道:「離我多遠?崔先生能不能讓我遠遠見上劉材一眼?」

  崔東山搖頭道:「別摻和。」

  劉羨陽再問道:「是我目前根本沒辦法摻和,還只是我摻和了代價比較大?」

  崔東山笑道:「兩者皆有,前者居多,所以不用多想。」

  劉羨陽哦了一聲,不再言語。

  崔東山沒有御風返回落魄山,而是徒步行走,最後坐在了那座石拱橋上。

  橋下已經不再懸掛老劍條。

  崔東山皺緊眉頭,雙手籠袖。

  那賒月尋找之人,確實正是劉材。

  一個與先生已經遠在天邊、卻好像近在眼前的人。

  一個崔東山早年只是以防萬一便比較心懷戒備的人。不是當時就覺得那個人有古怪,而是那個人的傳道人,太古怪。

  所以一有機會,崔東山就會不露痕跡地詢問一些桐葉洲遊歷舊事。

  加上先生對那個偶然相逢於遠遊路上的好友,又算是比較願意多聊幾句的,所以崔東山就自然而然知道更多了。

  那麼崔東山如今就大致清楚了當年,在先生進入藕花福地之前,就已經與未來的劉材見面了。

  不但見面了,而且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並且是雙方皆真心的至交好友,那人甚至發自肺腑地希望先生,能夠成為大亂之世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哪怕只是想一想,哪怕身為局外人,又過去這麼多年,哪怕他是半個崔瀺,都會感到背脊發涼,心驚悚然!

  當年。

  先生大致說,「要餘一點,不能事事求全占盡。」

  那人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先讓你躲個一。成為那個一。

  等你成為一,再來以一殺一。

  先生陳平安,與那昔年陸抬未來的劉材,其實兩人就是面對面在說此事啊。

  這就是真正的算計。

  當年驪珠洞天的那串糖葫蘆,你鄒子還不夠?!有完沒完?!

  崔東山一巴掌打在石拱橋上,卻驟然間收力,變成手心和袖子,一起輕輕拂過橋面。

  崔東山以心聲言語道:「李希聖,來還債!先生氣運,大半在你,既然先生沒有收下你那塊桃符,你就該……」

  其實崔東山是準備撒潑打滾耍無賴了。

  道理不能這麼講,只是不得不這麼講。

  崔瀺那個老王八蛋,知道此事,推衍更多,演化更遠,老王八蛋偏要覺得殺就殺,讓那劉材試試看好了。

  崔東山哪裡願意如此,很多事情,若是只在捉對廝殺,半點不難,問題在於那個鄒子如此精心設局,牽扯只會更大,可不是什麼書簡湖問心局!

  李希聖微笑現身,坐在崔東山身邊,然後輕輕點頭,「我去與鄒子論道,當然沒有問題,卻不會為了陳平安。不過你就這麼看不起陳平安?當學生的都信不過先生,不太妥當吧。」

  崔東山病懨懨道:「我身在局中,當然不如你心穩。」

  李希聖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眺望遠方,「那你有沒有覺得,陳平安其實已經猜到了劉材是誰?當然了,是將那萬一去猜測的。」

  崔東山搖頭道:「我先生腦子又沒病。」

  心存小小算計。

  打算與李希聖討個言出法隨的大大吉言。

  昔年綉虎崔瀺,不過是代師授業。

  而曾經的白玉京道老大,那可是代師收徒。

  李希聖卻沒有讓崔東山得逞,只是笑道:「有無此心,是否得一。那個一,是那麼好躲的嗎,又是那麼好殺的?我師父都不覺得一定能成。所以我覺得你我在旁觀道即可,真要有事了再說。」

  李希聖一揮手,將那金色過山鯽與金色小螃蟹一並丟入水中,只是它們即將落水之時,卻驀然出現在了遠處大瀆之中。

  李希聖微笑道:「化蛟去。」

  崔東山可憐兮兮望向水中。

  李希聖淡然道:「風雪夜歸人。」

  崔東山置若罔聞,無動於衷。

  等到李希聖身形消逝,去那大瀆。

  崔東山面無表情站起身,御風重返落魄山,見到了那個在大門口等著的小米粒,崔東山袖子甩得飛起。

  不管還要再等多少年,終究有個風雪夜歸人。

  去他娘的什麼鄒子什麼一不一的,我是崔東山!老子是東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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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8 01:48:26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章 不能白忙一場

  落魄山上無大事,如那朱斂與沛湘所說的風和日麗,風吹山雨打水,只是賞心悅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穩,當然不是因為落魄山與世無爭,而是一個已經成長起來的大人、長輩,在遠遠近近的不同地位,為落魄山遮風擋雨。

  比如已經走過一趟老龍城戰場的劍仙米裕,還有正在趕赴戰場的元嬰劍修崔嵬。

  落魄山頭,連當年個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許的裴錢,當下都已經置身於金甲洲中部戰場,裴錢心中追趕之人,是那個被她視為師父武道宿敵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錢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戰場殺敵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終追趕不及,與那曹慈差距還是很大,可對裴錢來說,學了拳,總得做點什麼。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了曹慈身邊,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猶有個叫裴錢的年輕女子武夫,更加天賦異稟,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長以傷換死,在戰場上更喜歡主動追尋妖族强敵,不幸與之對敵妖族地仙修士,女子拳下無全屍。

  作為大驪半個龍興之地的北岳地界,雖然暫時尚未接觸妖族大軍,可是先前接連三場金色大雨,其實已經足夠讓所有修道之人心有餘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樁天大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勢之下,就沒那麼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東山這兩個有「大驪官身」的,在各自那條線上為泓下遮掩,以至於留在北岳地界修行的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至今都不清楚這條橫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龍泉劍宗秘密栽培的護山供奉。

  而沛湘的狐國搬遷至落魄山,因為選址蓮藕福地,而清風城許渾又必須憑藉老龍城戰功,償還大驪的飛升台道緣,所以即便清風城那位許氏婦人有些猜測,一時間也無可奈何,只能戰戰兢兢,等候發落,城主許渾給外人印象就是專注修行,不諳庶務,使得大權旁落婦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顔掌櫃當然心知肚明,清風城幕後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權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錘定音」的許渾。

  又比如說要去那風雪廟看看的老夫子種秋,隋右邊都已經死過一次,魏羨和盧白象,先後都有了大驪邊軍和官場身份,在大驪王朝,外人掙官身,除了戰功,就只有更大的戰功。連關翳然、劉洵美這樣出身意遲巷和篪兒街的豪閥子弟,將種子弟,都是死人堆裡殺出來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的上柱國姓氏子孫,也都是先有了科舉功名,然後被家族丟到地方官場上摸爬滾打,在哪裡作為首選官場,家族興許可以運作一番,可在這之後能不能升官,是否平步青雲,都得按照大驪事功規矩來。

  崔東山在下山之前,指點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的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頭祖師堂嫡傳譜牒仙師,不算快,是相較於林守一之流。

  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資質足夠,其實不用太過嚇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穩當第一,左右當年轉去學劍,能夠一鳴驚人,就是因為之前求學太穩當。

  如今那個連小米粒都覺得憨憨可愛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裡邊都有了催婚事,尤其是岑鴛機她娘親好幾次私底下與女兒說些體己話,婦人都忍不住紅了眼睛,委實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家底也還算殷實,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門提親的人,可是愈發少了,好些個她相中的讀書種子,都只能一一成為別人家的女婿。

  崔東山坐在山門口的板凳上,聽著曹晴朗娓娓講述自己的少年時光,崔東山唏噓不已,先生這趟遠遊遲遲不歸,到底是錯過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學勤勉,又有種夫子傾心栽培,陸抬輔佐,後來跟隨種秋在浩然天下遠遊多年,學有所成,言談得體,溫文爾雅,曹晴朗唯一的心中遺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禮,先生不在。

  崔東山離開前,既高興又憂心,高興的是曹晴朗這孩子,揪心的事,比較難言之隱,得嘞,左右第二。

  高興的事,是曹晴朗言語難得不那麼自家落魄山,畢竟此風不可長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幾分心虛,至多堅持落魄山風氣如此,功勞他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東山和朱斂、鄭大風都一樣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遠遊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輕一輩,在崔東山的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來越像先生,那他這個當學生的,真是跳進玉液、綉花和沖淡三江,鳧水個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師弟啊,你覺得岑鴛機與那元寶兩位姑娘,哪個更好看?說說看,咱們也不是背後說人是非,小師兄我更不是喜歡嚼舌頭生是非的人,咱倆就是師兄弟間的談心閒聊,你要是不說,就是師弟心裡有鬼,那師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對待練拳一事,心無旁騖,有無旁人都一樣,殊為不易。元寶姑娘則性情堅韌,認定之事,極其執著,她們都是好姑娘。不過師兄,事先說好,我只是說些心裡話啊,你千萬別多想。我覺得岑姑娘學拳,似乎勤勉有餘,靈巧稍顯不足,興許心中需有個大志向,練拳會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顯劣勢又如何,偏要遞出拳後,要讓所有男子宗師俯首認輸。而元姑娘,機敏聰慧,盧先生若是當適當教之以寬厚,多幾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師兄,都是我的淺顯見識,你聽過就算了。」

  「就只是這樣?」

  「不然?」

  「元寶姑娘喜歡誰,清不清楚?」

  「這種事情,哪能知道。何況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東山便不好多說了。

  元寶是喜歡曹晴朗的。就像元來是喜歡岑鴛機的。

  姐姐一身江湖氣,鋒芒畢露,卻偷偷愛慕一個不常見面的讀書人,讓女子喜歡得都不太敢太喜歡。

  元寶其實許多看似桀驁不馴的行事,故作驚人語的稚嫩手段,為何?既然不好意思與他當面言語一句,那就只好讓那人輾轉聽了去好多句。

  弟弟喜歡翻閱聖賢書,更喜歡當個讀書人,甚至連那科舉制藝的書籍都偷藏了幾本,卻喜歡一個痴心武學的岑鴛機,喜歡得落魄山彷彿有了兩輪明月,一輪在山上,一輪在心上。

  崔東山自認太聰明太無情,擅長處理很多「壞事」和解決意外,所以唯獨這些美好,不太敢去觸碰,怕氣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難圓。

  畢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會常來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變,人心再難是少年。

  沒關係,餘著吧,餘給先生。

  先生這次只要回家後,就不太容易出門難歸了吧,落魄山就會有幾百年幾千年的大好歲月,嫡傳再傳,祖師堂的椅子會越來越多,落魄山和藩屬山頭會處處人來人往,再傳弟子都會有再傳,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譜牒會越來越厚,然後一本本堆積成箱,甚至連那麼喜歡記住每個人每件事的先生,都會照顧不來,一定會見到一些連先生某天出門,都會有那認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輕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為「兩拳事」的陳靈均,都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年輕人心目中,術法通天的護山供奉之一,無法想像當年祖師陳靈均會只為了一份朋友義氣和江湖人情,在披雲山山腳大門口徘徊不去,最終還要吃閉門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後差點偷偷掉眼淚。

  早年連落魄山都不敢來的水蛟泓下,會成為未來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黃衫女仙」,覺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師,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連那暖樹,都再難有機會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連小米粒兜裡的一把瓜子,就會成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穀雨錢還值錢的存在。

  將來肯定會有天,每一個落魄山子弟,都會津津樂道自家開山祖師的拳法無敵和劍術第一,仰慕自家陳老山主的相交滿天下,與哪位老祖是摯友,與某某宗門宗主是那兄弟……等到以後的年輕人再去山下遊歷,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會喜歡與他們自己的好友,道幾句我家老祖師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做過什麼壯舉……

  那麼落魄山如今年輕山主訂立的規矩和道理,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而崔東山就是要保證在這些未來事,成為板上釘釘的一條脈絡,山綿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後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誰能夠別開生面是更好。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肯定會有種種錯誤,種種人心離散和衆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都需要有人傳道有人護道,有人糾錯有人改錯。絕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給崔東山的那個道理,說服崔東山不要意氣用事的原因,與外人無關,只是一件崔瀺和崔東山的自己事。

  你覺得自己是崔東山,不再是崔瀺,無妨,那我崔瀺已經讓大驪王朝和寶瓶洲成為一個不小的「一」,那你崔東山就讓落魄山成為下個在人間極大的「一」。

  我們就與自己問道一場,且當崔瀺比崔東山多活百餘年,再給你最少百年,來與我掰掰手腕,到底誰的「一」更大,更堅不可摧。

  崔東山每每想到這個,都想破口大駡,可每次只駡了個老王八蛋,就又駡不出口更多。

  那米劍仙心煩個屁,能跟我東山比?!還想老子帶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悶,米劍仙做夢去吧你!老子眼饞死你。

  畢竟親疏有別,崔東山自認對米劍仙那還是很呵護的,畢竟是以後鏡花水月的扛把子,不過崔東山對某些新來的,並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氣了,都捏著鼻子認你們是半個自家人了,太客氣反而生分。

  例如狐國之主沛湘那件給朱斂添了銘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經成了崔東山的囊中物,崔東山很喜歡那句「真心幾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歡的咫尺物給沛湘姐姐,既是一樁你情我願的公道買賣,又是落魄山一份的小小回禮,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讓本已見慣了神仙錢的狐國之主好似做夢一般。

  一天老廚子在灶房燒菜的時候,崔東山斜靠屋門,笑嘻嘻拿出那件硯池方寸物,輕輕呵氣,與朱斂顯擺。

  朱斂瞥了眼,笑問一句「真心幾錢」?崔東山笑眯眯說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來換,當然不止是什麼錢財事,沛湘姐姐位高權重,當然也要為狐國考慮,老廚子你可別傷心啊,不然就要傷了沛湘姐姐更多心。

  朱斂笑著說已經很出乎意料了,神色從容,而且十分真誠本心,崔東山又問若是沛湘主動與你道歉,又該如何。朱斂說自有手段,幫她寬心,不然還能如何。崔東山便愈發佩服老廚子,真是個油鹽不進的老廚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門這邊,崔東山順便問了些那位陸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瑣碎小事,越細微越好。一來不會讓心思縝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一兩件雞毛蒜皮事,幾句拉家常閒話,當然難見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壯舉更能彰顯本心。何況陸抬在曹晴朗這邊,本就比較真誠,所以崔東山距離那個「真正的陸抬」,就可以越來越靠近。

  鄒子一旦覺得時機成熟,真正出手了,什麼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劍修劉材,什麼兩枚養劍葫兩把本命飛劍的先天克制,既是專門壓勝先生的手段,同時更是障眼法。問劍不只在劍,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後甚至會拿正陽山拿來練手,問此人心一劍。那麼單憑一人淩駕於整個「說地陸氏」之上的「談天鄒」,豈會不知。

  到時候那個鄒子,肯定會讓昔年的陸台極其難熬,再成為一個鄒子心目中的劍仙劉材,最後讓先生更加心境難熬,雙方昔年所有誠摯心思、過往恩怨、大小美好,都會是鄒子為陸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飛劍,劉材真正最淩厲的一把劍。最最麻煩的地方,在於鄒子心中的以一殺一,未必真是要逼著劉材殺先生,可能是道心所指,山上所謂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實則很多時候會是相鄰兩家事,只需讓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東山很少如此忌憚一個人。

  一個敢拿石柔當道場、去跟陸沉比拼心算「陸沉你無聊」「我來解悶」的傢伙,如此忌憚之人,肯定比某個只會用幾條紅線、搬動一洲劍運來砥礪大道的婆娘,要强上千萬倍。

  只是這種天大事,在師弟曹晴朗這邊提也別提,曹晴朗終究年紀太輕,尚且缺少幾場真正的磨礪。

  不過哪怕只是與曹晴朗「閒談」,崔東山心情還是好轉幾分,同一文脈之內,後繼有人,眼瞅著就個堪當大任的,這比落魄山上誰已拳高一兩境、或是將來誰能躋身下一個山巔境,更值得崔東山期待。

  身邊這個好像一年年讓小竹椅變得越來越小的小師弟,當年在家鄉那個略顯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都是面如冠玉的年輕儒士了。

  文聖一脈嫡傳,除了君倩,那麼連同先生在內,其實女人緣其實不差的,相當不差才對。

  到了曹晴朗這邊,就連崔東山都不敢確定了,畢竟女人緣再好,也得開竅不是?不然學那左右的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門,次次給你錘爛紅線,或是拽著紅線使勁往師兄弟那邊跑,自個兒還挺得意,覺得自己什麼都明白,一旁當先生的,做師兄弟的,能咋辦?

  崔東山與曹晴朗的那場閒聊,其實也就是與落魄山暫且道別。

  一團白雲御風遠遊時,忍不住回望一眼山清水秀。

  走了走了,多看幾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

  自家山上有老廚子和掌律長命在,放得心。山外還有那羨陽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劉羨陽真正能讓崔東山放心的,倒還真不是夢中練劍練出來的金丹劍修境界,而是那句「能否遠遠看一眼劉材」。

  看過之後又如何?劉羨陽當然是要去夢中殺人!劉羨陽都完全不去問因果緣由,更不問需要付出的代價大小,甚至連飽讀聖賢書的儒生身份,劉羨陽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門關打轉的生死大事,經歷過一次,嘗過一次大苦頭了,是會讓人學聰明的。

  劉羨陽當年在家鄉,就已經為朋友做過一次。如今遇到同一個朋友的其它事情,卻還是如此不聰明。

  崔東山確定自家先生,陳平安哪怕到如今,還是覺得劉羨陽是比他要聰明許多許多的人。可能這輩子都是如此認為了。

  所以崔東山當時才會好像與騎龍巷左護法暫借一顆狗膽,冒著給先生責駡的風險,也要私自安排劉羨陽跟隨醇儒陳氏,走那趟劍氣長城。

  崔東山作為一個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當然也能做許多事情,但是可能永遠沒辦法像劉羨陽這樣理直氣壯,天經地義。尤其是沒辦法像劉羨陽這樣發乎本心,覺得我做事,陳平安說話管用嗎?他聽著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話在陳平安那邊不管用,我就不是劉羨陽,陳平安就不是陳平安了。」

  饒是崔東山都不得不承認,這句劉羨陽沒說口的言語,很牛氣哄哄啊。

  那樣的劉羨陽,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東山沒有去往大驪陪都或是老龍城,而是去往一處不歸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邊還有點事情要處理,跟楊老頭有些關係,所以必須要慎重。

  翻動老黃曆,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遠古神靈,其實一樣山頭林立,若是鐵板一塊,不然就不會有後來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點,還是天道無情。阮秀和李柳在這一世的改變極大,是楊老頭有意為之。不然只說那轉世多次的李柳,為何次次兵解轉世,大道本心依舊?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在兩岳地界接壤處,從臉朝天背朝地的鳧水姿勢驀然一個顛倒,往人間瞥了眼。

  北岳地界城隍廟的大小夜遊神,如今大概是對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雲山上,暫時無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內,

  僅剩這幾棵竹子,不但來自竹海洞天,準確說來,其實是那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異常。當年給阿良禍害了去,也就忍了。其實每次去落魄山竹樓那邊,魏檗的心情都比較複雜,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黃不接。魏檗嘆了口氣,夜遊宴可以硬著頭皮再辦,竹子必須要鐵了心腸護好。

  先前找到崔東山,詢問白衣少年與竹海洞天有無香火情,能否再購買幾棵品秩相當的祖宗竹親近旁支,他披雲山這邊,可以砸鍋賣鐵高價買。崔東山當時臉色古怪,說我是願意硬著頭皮、豁出半條性命去為山君開這個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個半死不說,還要連累披雲山直接成為青山神祠廟名單上的「頭等貴客」。

  魏檗只好作罷。

  不過卻將希望寄托在陳平安身上,反正與女子打交道也罷,或是與前輩往來也罷,這位落魄山年輕山主真擅長。

  按時來落魄山點卯的州城隍廟香火小人兒,被周米粒私底下封賞了個暫時不入流的小官,騎龍巷右護法,也就是周米粒卸任的那個。並且與它坦言,說最後成不成,還是得看裴錢的意思,目前你只是暫領職務。小傢伙高興得差點沒回家敲鑼打鼓去。

  香火小人兒當時回到一州城隍閣,大概是頭戴官帽,腰桿就硬,小傢伙口氣賊大,站在香爐邊緣上邊,雙手叉腰,抬頭朝那尊金身神像,一口一個「以後說話給老子放尊重點」,「他娘的還不趕緊往爐子裡多放點香灰」,「餓著了老子,就去落魄山告你一狀,老子現在山上有人罩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那位在整個龍州、大小城隍位列第一尊的城隍爺,笑呵呵回了句好大的官威啊。

  小傢伙膽氣稍減幾分,學那右護法雙臂環胸,剛要說幾句英雄豪氣言語,就給城隍爺一巴掌打出城隍閣外,它覺得面子掛不住,就乾脆離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騎龍巷右護法遇到了落魄山右護法,只恨自己個頭太小,沒辦法為周大人扛扁擔拎竹杖。倒是陳暖樹聽說了小傢伙埋怨城隍爺的諸多不是,便在旁勸說一番,大致意思是說你與城隍老爺當年在饅頭山,患難與共那麼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為大官了,那你就也算是城隍閣的半個臉面人物了,可不能經常與城隍爺慪氣,免得讓其它大小城隍廟、文武廟看笑話。最後暖樹笑著說,咱們騎龍巷右護法當然不會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還有禮數。

  小米粒就在旁使勁點頭,動作輕柔擱在香火小人的腦袋上,說咱們當過和正在當騎龍巷右護法的,都鬼精鬼精機靈得很嘞。

  香火小人兒先是一楞,然後一琢磨,最後開懷不已,有了個臺階下的小傢伙便一個蹦跳離開石桌,開開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劉羨陽今夜獨自行走在龍鬚河畔,一直走到了鐵符江,對岸就是江水正神楊花的水神祠廟,劉羨陽這才轉身。

  在離開南婆娑洲之前,老先生與他在那石崖上道別。與劉羨陽說了件事,然後讓他自己選擇。

  劉羨陽當時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沒有什麼猶豫,作揖行禮,劉羨陽懇請老先生幫忙斬斷紅線。

  陳淳安笑著以雙指拈斷那根紅線,提醒劉羨陽,「回了家鄉,多加小心。能搗鼓這個的幕後人,肯定不簡單。」

  劉羨陽嘆了口氣,使勁揉著臉頰,那個劍修劉材的古怪存在,委實讓人憂心,只是一想到那個賒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勁,立即跑去水邊蹲著「照了照鏡子」,他娘的幾個陳平安都比不過的俊小夥,賒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氣啊。

  北俱蘆洲。

  魚鳧書院的山長周密,在等兩封回信,暫時又無法去寶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獅子峰。跟兩位新老朋友,一起喝酒,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

  其實前不久周密就造訪過獅子峰,當時還有個自稱來自山崖書院的年輕儒士,跟周密相逢時,年輕人在山上看書,一看就是個不會虧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壺酒,幾碟子佐酒菜,那個叫李槐的,將周密當成了獅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場,很熱情,硬拉著周密一起喝酒,將桌上剩餘半壺酒,直接送給了自稱姓周的「周大神仙」,說在家鄉那邊對付佐酒菜,甭管是鹽水花生還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沒到門」,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萬別講究,還說他有個姐姐在山上修行,勞煩周神仙以後稍稍照顧幾分,年輕人舉起酒碗,說他先提一個。

  周密笑問你那兒子回寶瓶洲了?

  李二笑著點頭,說回了,不能總是遠遊在外,我兒子是讀書人嘛。

  李二與媳婦,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兒子李槐的讀書人身份。

  至於女兒李柳,在李二這邊,當然打小就是極好極懂事的閨女,如今也是。

  那峰主笑容尷尬,倒不是那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為了他姐的山上仙緣,真是什麼肉麻話都說得出口,一來獅子峰上沒這風氣,再者老元嬰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慣了奉承話的,所以老修士倒不是扛不住那些個馬屁,而是那小子左一句「我姐手腳笨心不壞,得是多大福氣,才能在這獅子峰修道啊」,右一個「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辦壞事,峰主老先生一看就是飽讀詩書的老神仙,多擔待些,可打駡幾句立規矩,那也是要得的」。老元嬰只好笑呵呵,一個字都不敢多說。敢接話嗎?哪裡敢啊。

  那位獅子峰的開山老祖師,可不是李槐眼中什麼金丹地仙韋太真的「身邊婢女」,而是將一頭淥水坑飛升境大妖,當做了她的婢女隨便使喚的。

  與李二他們喝過了酒,周密獨自一人,來到那處視野開闊的觀景涼亭,輕輕嘆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們先做了再說,先生要是覺得路遠,學生就代勞,負責封正儀式。不過別忘了寄給學生那道青色材質的文廟敕令。」

  由於與某位王座大妖同名同姓,這位自認脾氣極好的儒家聖人,給文廟的書信,一板一眼。只是給自家先生的書信末尾,就差不多能算不敬了。

  「若是先生連這都做不到,學生便要將先生傳授的聖賢道理,還給先生了,不僅如此,還要辭了山長一職,儒生周密要去會一會那個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兩個最後只能剩下一個。」

  嬰兒山雷神宅那邊,兩個外鄉大爺總算滾了。

  那個叫陳靈均的,到最後都沒低頭認錯,還是「你們先認錯改錯,老子再道歉」的架勢,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為龍亭侯李源寄來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話,別給臉不要臉,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頓牢飯,老子就讓你們雷神宅變成一座水牢!

  只不過陳靈均這會兒還被蒙在鼓裡,只當是心中默默許願、祈求老爺多多保佑平安,終於靈驗了。

  一世英名都毀在了雷神宅。

  不過總算不用每天戰戰兢兢吃那牢飯了,不然哪天稍微帶點葷味了,陳靈均就覺得是一碗斷頭飯,然後轉頭看著一旁好友狼吞虎咽,就要悲從中來,只覺得自己連累了這位好兄弟。

  如今可好,天高地闊了,那嬰兒山雷神宅的那幫老神仙,非但沒有跟自己計較那「神宅」兩字的損失,反而一大幫子成群結隊的,和和氣氣將自己禮送下山了。

  陳靈均將身上的神仙錢,都偷偷留在了牢獄裡邊,只留下點保證他和好哥們吃喝不愁的金葉子和銀錠,雷神宅做事情不講究,他陳靈均還是講究人。

  下山後,陳靈均難免有些悶悶不樂。

  那個年輕車夫說道:「雷神宅的神仙老爺不認那個錯,咱哥倆不也沒認錯,就當扯平了。」

  陳靈均遠遠回望一眼嬰兒山,「都是當神仙的人了,認個錯改個錯,就有那麼難嗎?」

  年輕車夫笑道:「神仙面子大,還是老百姓面子大啊,老弟啊老弟,你真是個蠢貨,這都想不明白。」

  陳靈均哈哈一笑,壓低嗓音道:「去他娘的面子。」

  年輕車夫說道:「喝好酒去,管他娘的。記得挑貴的,省吃儉用,摳搜摳搜,就不是咱倆的風格。」

  在一處海邊城池,陳靈均尋了一處酒樓,要了一大桌子酒菜,陳靈均與患難與共的好兄弟,一起飲酒,一同大醉。哥倆得用酒氣沖一沖晦氣。

  那個車夫出身的年輕人,名叫白忙,名字怪了些,一次陳靈均在酒肆喝高了,就說這個名字不太喜慶,拍胸脯與好友保證,等咱們一起回了家鄉,就讓我家老爺幫你取個名字。陳靈均當時站在板凳上,翹起大拇指,說我家老爺取名字,這個!

  雖然是個年紀輕輕的車把式,卻是個實打實的三境武夫,走慣了江湖的。

  陳靈均交朋友,又不看境界。何況在他家鄉,境界這玩意兒,真別當真,最沒勁。

  天大地大,投緣最大。

  今天在酒樓與好哥們白忙喝酒,喊了一大桌子招牌菜,白忙說了句文縐縐的言語,說難得「今天無事」,最適合喝好酒。

  啥叫好酒,貴的酒嘛,陳靈均很喜歡,白忙這點最好,從不矯情,白忙身上那股子「兄弟每天與你蹭吃蹭喝,是占便宜嗎,不可能,是把你當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啊」的真情流露,陳靈均打心眼最喜歡,他娘的李源那兄弟,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身上少了這份豪傑氣概。

  今兒陳靈均又喝高了,只是難得沒有拉著白忙一起吹牛皮,反而有些傷感,嗓門反而越來越小,「以前我總喜歡聽好話,聽不得半句不好聽的。後來遇到了老爺,他就跟我說,好話壞話都會聽著的,都別太當真,何況十句好話,往往給一句壞話就打死了。所以每聽人一句好話,讓我就先余著九成,到時候攢夠了好話,就可以等那一句壞話登門做客了,半點不傷心。」

  年輕車夫搖頭道,「靈均老弟啊,世上人,少有這麼算帳精明、曉得自補心路的,都喜歡只揀好聽的聽。不然就是富貴得閒了,吃飽了撐著只挑難看的看。」

  陳靈均笑道:「說我呢。」

  年輕車夫笑道:「也是說我自己。咱哥倆共勉。好歹是曉得道理的,做不做得到,喝完酒再說嘛。楞著幹嘛,怕我喝酒喝窮你啊,我先提一個,你跟著走一個!」

  陳靈均趕緊與白忙一起喝了碗。

  陳靈均又忍不住嘆了口氣,今兒心情有點怪,陳靈均沒來由想起那個黃湖山的老哥,說道:「白忙,以後去我家做客,我要專門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是位姓賈的老道長,言談風趣,酒量還好,在家鄉跟我最聊得一塊去。」

  白忙笑道:「假?真假的假?假的吧?」

  陳靈均嘿嘿笑道,「沒學問了吧。不過作為江湖中人,鬥大字不認識幾個,倒也不丟人。不過你得提一個。」

  那白忙趕緊喝了一碗酒,繼續倒滿一碗。碗口不大,裝酒不多,得靠碗數來補。反正好兄弟不是什麼小氣人。混江湖的,這就叫面兒!

  兩人一起醉醺醺走出酒樓,陳靈均掂量一番錢袋子,苦兮兮道:「白忙,咱們兄弟好像喝不了幾頓這樣的酒水了。」

  白忙笑著點頭,「是啊,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陳靈均打了個酒嗝,他還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的裝束,本想順著好兄弟的言語,駡白忙幾句不會好好講話,只是一想到自己就要真正走江,便當這句話說得教人傷感,也無法反駁了。畢竟走江一事,不但注定艱難,而且意外太多,白忙老哥只是三境武夫,一來未必跟得上他走江的速度,再者更不安穩,再來個雷神宅攔路怎麼辦。

  白忙轉頭看了眼低頭不語的陳靈均,笑了笑,一巴掌拍在陳靈均後腦勺上,打得後者一個踉蹌。

  陳靈均撓撓頭,「嘛呢。」

  白忙拍了拍肚子,笑道:「酒能喝飽,虛服虛服。」

  陳靈均猶豫了半天,說道:「兄弟,咱們可能真的要分開了,我要做件事,拖延不得。要是能成,我回頭找你耍,喝頓好酒,喝那最貴的仙家酒釀!」

  陳靈均見那白忙只是笑眯眯望向自己,楞了楞,「咋的,關太久了,都能把老子當個娘們看?白忙,別這樣啊,那我把金葉子都給你,銀錠我留著?然後你去哪我可就不管了。」

  白忙哈哈大笑,「不用不用,跟著好兄弟吃喝不愁,是江湖人做江湖事……」

  陳靈均已經摘下書箱,走在僻靜處,打開竹箱拿出一包僅剩的金葉子,給了那白忙,見好兄弟沒動靜,陳靈均埋怨道趕緊的,做事不大氣,怎麼當我的好兄弟。

  白忙猶豫了一下。

  陳靈均直接輕輕拋給他,在白忙接住後,陳靈均懷抱行山杖,抱拳道:「白忙,就此別過,你要是願意,就去水龍宗那邊等我,我只要能回,就肯定去找你,再帶你去寶瓶洲耍去,可不是我吹牛啊,我在那兒地頭熟得一塌糊塗,走哪兒都是喝酒不花錢的主兒!到了那邊,咱哥倆繼續頓頓吃香喝辣的……」

  白忙笑道:「那我去春露圃等你。」

  陳靈均想了想,誰等誰還不知道呢,只不過不方便多說,就答應下來,約定在春露圃碰頭。

  陳靈均大步離去。

  白忙收了一袋子金葉子放入袖中,背靠巷壁,望向那個身形漸漸遠去。

  確實,誰等誰還不知道呢。

  白忙原本等到事了。

  就又與那老道人賈晟一樣,還了這副皮囊便是。

  只不過與賈晟略有不同,當時渾渾噩噩的賈晟全是他在打盹,他偶爾卻不全是賈晟,他時不時還是要看幾眼昔年的驪珠洞天。

  至於如今身上這副皮囊,自己是過客,等到當客人的哪天離去,主人便記不得有客登門了。客人不請自來,擅自登門,到時候當然得給一份禮。什麼遠遊境體魄,什麼地仙修為,當然不難,只不過凡夫俗子驟然富貴,唯有心境依舊低淺,長遠來看,卻未必真是什麼好事。給些世俗金銀,白得一副可以延壽幾年的三境體魄,夠這車夫好似夢遊一場,就回了家鄉,再得個莫名其妙的小富即安,就差不多了。

  簪花看霧兩不誤,霧裡尋花真辛苦。

  難不成真要到頭來拈花一笑?

  白忙突然笑了起來,抬手掐一訣。

  劍訣即道訣。

  飛劍之劍,道法之道。

  出劍即大道運轉。

  光陰長河好似逆流。

  變得白忙剛剛接過那袋子金葉子,陳靈均剛剛轉身。

  白忙微笑道:「陳靈均,先前確實是為斬龍而來,到了驪珠洞天遺址,一舉兩得,省得麻煩,先斬那條真龍餘孽,然後稍稍跑遠幾步路,再在濟瀆入海口,斬你陳靈均項上頭顱,剛好作為對陸沉誤我一場的小小回禮。」

  那「陳靈均」聞言轉過身,朝白忙竪起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說話都一個德行!

  不喝酒,老子就是落魄山上混最慘的,喝了酒,莫說是落魄山,整個北岳地界,都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然後陳靈均跳起來,一巴掌拍在那年輕人腦袋上,笑駡道:「沒磕瓜子是吧,看把你醉的。好兄弟的腦袋,是拿來斬的嗎?斬你大爺的斬,你這還是買不起一把劍,要是給你小子挎了把劍,還不得斬天去。」

  白忙爽朗大笑,袖中再次掐訣。

  他依舊站在原地,而那陳靈均卻已經身形消失在街巷拐角處。

  一顆腦袋突然探出,喊道:「白忙,以後幫你改個名字啊,白忙一場,不夠喜慶!」

  白忙,或者賈晟,又或者說白帝城城主的傳道恩師,昔年浩然天下的斬龍之人,笑著與那陳靈均揮手。

  ————

  藩邸高樓處,

  宋睦今天離開武將、仙師扎堆的議事廳,親自帶著遠道而來的貴客范先生,一起登高遠觀戰場。

  皇叔宋長鏡在有一番話,讓他真正從泥瓶巷宋集薪變成了大驪藩王宋睦。

  你耗費一生光陰去辛勤讀書,未必一定能成文廟聖賢,你去登山修行道法,未必一定能成仙人,但你是大驪藩王,都不用去計較宋氏族譜上,你到底是宋和還是宋睦,你只要能夠識人用人,你就會是手中權柄遠比什麼書院山長、山上仙人更大的宋集薪。一洲山河,半壁江山,都在你宋集薪手中,等你去運籌帷幄。書院聖賢說理,旁人聽聽而已。神人掌觀山河?自己看看而已。至於一些個身邊女子的心思,你需要刻意去理解嗎?需要自怨自艾嗎?你要讓她主動來揣測身旁宋集薪心中所想。

  宋睦輕輕呼出一口氣。

  老龍城外。一座小小寶瓶洲,諸多出山修士施展出來術法神通,哪怕是范先生那位追殺過阿良的老修士,都要暗暗心驚。

  稚圭在那大海之中,先是現出真龍之軀,肆意絞殺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不說,更憑空駕馭起一道海浪大潮頭,撞向那道由王座大妖緋妃運轉水法神通的一線潮。

  緋妃出手,使得老龍城之外的整個南海水域,好似分出兩座,一高一低,稚圭現出真身後,一顆驪珠大如海中明月,映徹方圓百里,也瞬間拔高臨近老龍城的海面。兩座彷彿只有一線之隔的大海高牆,北高南低一大截,畢竟緋妃那道水法搬海,本就是這頭王座大妖的傾力而為,更有成百上千精通水法的妖族幫忙推波助瀾,稚圭由著崩塌半數的海面,徑直往自己身後湧去,水淹老龍城!

  她只是在前行道路上,凶狠碎牆再南去,徑直去找那緋妃。

  老龍城戰場的寶瓶洲修士,當然不會任由海水傾軋老龍城山水大陣,天空懸停劍舟,萬千飛劍齊出,北俱蘆洲那撥遠遊至此的劍仙劍修,連同苻家供奉楚陽在內的寶瓶洲本土劍修,各色劍光,一起碎水而去,更有那修道之地的白霜王朝的得道真人,任由那幅已經失去文字的字帖徹底消散天地間,再將那字帖上一方方印章,變成一具具身高數十丈的金身傀儡,各持法器,排列在老龍城外一線,一同向前狂奔,傾力劈水。

  猶有那代替寶瓶洲寺廟回禮大驪王朝的高僧,不惜拼了一根錫杖和袈裟兩件本命物不要,以錫杖化龍,如一座青色山脈橫亙在大浪和陸地之間,再以袈裟覆住半座老龍城。定要阻攔那大水壓城,不對老龍城造成神仙錢都難以補救的陣法損傷。

  太徽劍宗掌律祖師黃童,不退反進,獨自站在岸邊,祭出一把本命飛劍,也不管什麼巨浪海水,只是順勢斬殺那些能夠身可由己的落水妖族修士,一切僞裝,剛好借此機會被那緋妃撕破,省得老子去找了,一劍遞出,先化作八十一條劍光,四面八方皆有劍光如蛟龍遊走,每一條璀璨劍光只要一個觸及妖族體魄,就會瞬間炸裂成一大團零星劍光,再次轟然迸射開來。

  昔年在那劍氣長城與宗主爭著求死時,這就是當時黃童「讓我來,你回去」的底氣所在。

  只可惜還是被宗主韓槐子以一個「我是宗主」給壓下。

  老龍城護城大陣,暫時無恙。

  不過那位范先生在離去之前,還是笑著與藩王宋睦說了句「客套話」,我看不見這等損耗還好,瞧見了又沒出手出力,就只能出錢了。

  於是老龍城又得了一筆穀雨錢,用以維持地上老龍城和天上劍舟的靈氣運轉。

  在范先生與侍從離去後,宋睦只是盯著視線挑遠,看那海面上偶爾現出真身些許的一對大道死敵。

  稚圭,緋妃。

  都已現出真身。

  北邊濃郁水運,如洶洶江河一般,源源不斷從中部大瀆湧向大海之中的稚圭身上。

  而緋妃同樣借取了桐葉洲北部的一部分水運,但是聲勢不如稚圭那麼誇張。

  龍蛇之爭。

  只是品秩更高一等的真龍,尚且年幼,境界更低。

  所幸雙方暫時都不敢擅自竊取的大海水運,更傾向和親近於那條通體雪白、唯有眼眸金黃的真龍。

  宋睦神色平靜,但是一手扶住欄桿,變成了五指如鈎。

  宋睦突然收回那只手,沒有轉頭,只是輕輕抬手。

  那些大驪隨軍修士立即給兩人放行,准許後者去往藩王身邊。

  是兩個老熟人,少城主苻南華和雲霞山蔡金簡。

  與苻南華不用客套,如今不常見,但是這麼多年來,一個在老龍城內城的藩邸,一個家搬去外城,大眼瞪小眼的敘舊機會,總是不少的。所以宋睦轉過身後,只是與苻南華笑著點頭,然後望向那位雲霞山地仙,抱拳道:「恭賀金簡躋身元嬰。」

  蔡金簡有些尷尬,笑道:「就是個笑話,苻南華剛剛笑話過了,不差你一個。」

  宋睦大笑過後,才說道:「我又不是苻少城主。」

  蔡金簡嘆了口氣,站在宋睦身邊,遠眺戰場,頭頂老龍城大陣那層光彩,被剩餘登岸的巨浪一個壓頂,所幸衝擊過後,略微黯淡幾分,很快就恢復原本靈氣。如今大驪宋氏,是真有錢啊。

  蔡金簡得了那樁飛升台機緣後,因為師門雲霞山的緣故,不太需要她去戰場廝殺,財力物力,一樣可以換取戰功。

  雲霞山甚至在得知蔡金簡成為元嬰後,掌律老祖師還專程找到了蔡金簡,要她保證一件事,出城廝殺,絕不攔著,但是務必務必要護住大道根本。

  宋睦繼續看著遠處戰場。

  他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反而成了好事,不用看那鮮血模糊的畫面太真切。

  那條世間唯一一條真龍,長達三千丈,龐然身軀,一旦被撕裂開傷口,也會更大,更觸目驚心。

  蔡金簡瞥了眼其實也不算太過年輕面容的藩王,心中嘆息,終於再不是那泥瓶巷難掩一身貴氣的少年了。

  寶瓶洲中部,仿白玉京處,十二把飛劍頭一次齊齊祭出,憑空消失在陪都和大瀆上方,憑空出現在老龍城之外的大海中。

  飛劍將那緋妃真身從頭到尾,一一釘入。

  使得那條白骨裸露確實雪白、身軀更多卻是金色鮮血遍布的真龍,得以撤離戰場,只是哪怕有那十二飛劍幫忙助陣,真龍依舊未能順利真正脫離戰場。

  一個御劍懸停在戰場外的長臂老者,從肩挑長棍的姿勢,變成一棍砸下真龍頭顱,打得真龍頭顱撞入大海底部,鮮血瞬間彌漫海面。

  這一幕,與老龍城可謂近在咫尺。

  宋睦雙手攥拳在袖中,卻始終面無表情。

  數位北俱蘆洲劍仙幫那真龍壓陣,而那大妖袁首眼見著打殺機會不大,便嘿然一笑,腳尖一點,離開了腳下所踩長劍,驀然變出巨大真身,一腳踩死十數個膽敢在岸邊斬殺自家天下好兒郎的修士,再一棍打在老龍城山水大陣上,一棍就打得一座大陣光彩全無,由無數條細微磅礡靈氣流轉打造而成的護城大陣,竟是當場砰然碎裂,陽光映照下,如同一場絢爛大雨落在老龍城。

  長棍不但打破了大陣,聲勢依舊巨大,迅猛砸向藩邸那棟高樓。

  黃童和酈采幾乎同時,祭出飛劍斬向那袁首頭顱,卻被那大妖一手拍飛一劍,又伸手攥住一劍再丟遠。

  所幸那一棍即將落在藩邸時,天空出現一條不抬起眼的綿延細線,偏是這條不知被誰搬來的小小山脈,擋住了袁首那剩餘半棍之威勢。

  「細線」綳斷,寶瓶洲中部便有一條山脈隨之崩碎。

  袁首也不敢久留戰場,又挨了劍仙好幾劍,重新踩踏在長劍之上,退出戰場。

  北俱蘆洲這幫耍劍的崽子,真真可惡,等老子打碎了寶瓶洲一百座祖師堂,到了你們家鄉,就與你們自家的祖師堂,不以長棍碎之,換作好好與你們山頭問劍一場。

  登龍臺上,一個收了真身的白衣女子,身軀蜷縮起來。

  一個黃衣童子戰戰兢兢站在臺階那邊,都不敢登臺,更不敢靠近那個慘不忍睹的主人。

  稚圭一張臉頰貼地,盯著那個廢物,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死遠點。」

  那個先前跟隨稚圭一起以齊瀆走水成功的「黃衣童子」,這條昔年泥瓶巷的四腳蛇,趕緊慌張跑下臺階,蹲在登龍台腳下,雙手抱頭,瑟瑟發抖。

  方才一個對視之下,他發現主人好像差點就要進食療傷。

  緋妃同樣已經恢復人身,不過身上多出十二個窟窿,那不是尋常劍仙飛劍,難免傷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後腦勺穿透眉心那一劍,最為狠辣,不過緋妃比那條小龍的慘淡下場,還是要好不少。

  至於十二把白玉京飛劍,也沒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給她打碎一把,再截留下了其中一把,打算送給自家公子作為禮物。

  戰場重歸兩軍廝殺。

  藩王宋睦一聲令下。

  數十位大驪死士悄然動身,撒網一般,去往三處被蠻荒天下打穿的大門。

  既是妖族大軍撕開的大門,也是老龍城有意讓出的道路。

  不然蠻荒天下真的會蟻附老龍城,就此蜂擁北去。宋睦和所有有資格參與議事之人,從來就沒覺得老龍城守得住。

  只是老龍城守不住的時候,得是一座徹徹底底的廢墟,死上足夠多的妖族大軍,尤其是妖族修士,至於寶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的打仗,能不死人?!

  就像那些趕赴戰場的死士,除了大驪邊軍的隨軍修士,更多是那些刑部死牢裡的囚犯修士。人人皆是一張「符籙」,每一人的戰死,威力都會等同於一位金丹地仙的自盡。

  蔡金簡問道:「就不擔心有些死士畏死,臨陣脫逃,或是乾脆降了妖族?」

  宋睦說道:「有肯定有,還會不少。只是不用擔心。他們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驪王朝軍方出身的死士,會先降再死。遠遠不止一人,而是先先後後,總計十二人。會逼著妖族軍帳不納降。再者戰場形勢這麼亂,誰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戰場前方,靠近簇擁而至的妖族那邊,就亮起了一大團光亮。

  苻南華趴在欄桿上,轉頭看了眼眯眼關注戰場走勢的宋睦,後者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來一位文秘書郎,以心聲言語,後者直接御風去往議事堂。

  苻南華收回視線,有些羨慕。

  藩王的身份,梟雄之資質。

  除了老龍城身後的南岳之前,大驪兩支精銳鐵騎,已經安靜等待老龍城的被攻破,寶瓶洲東南和西南也有兩條戰線,開始了一場場的廝殺。只是暫時還不如老龍城戰線那麼慘絕人寰,只是這種「不那麼」,只是相對於山上修士而言,大驪邊軍和藩屬兵馬的戰死人數,每天都在急劇遞增。

  當然是駐扎在更前線的大驪鐵騎先死,以及死得更多。

  不過也有一些被大驪王朝覺得戰力尚可的藩屬邊軍,會在第一線協同作戰。

  哪怕如此,這些一洲藩屬國的實打實精銳,依舊會被大驪鐵騎不太瞧得起。

  由雲林姜氏負責的一處轄境戰場,一場大戰落幕,夕陽下,大驪文武秘書郎,負責安排軍士打掃戰場,大驪鐵騎出身的,較少,更多是藩屬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將士,都是如此。哪怕大戰落幕後,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屬精銳,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合理的,一場場廝殺下來,戰力懸殊,比那早年大驪鐵騎南下碾壓各國,更加明顯了,才知道一件事,原來當年的一支支南下鐵騎,根本就沒有太多機會,使出全部實力。

  十幾個人包扎好傷口的大驪精銳,坐在一處小山坡上,看著不遠處的戰場。

  其實大半都是大驪藩屬國邊軍出身,只有三人才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鐵騎。不過幾場仗打下來,相互間關係才稍稍融洽幾分。所謂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幾句閒天。

  一個出身大驪藩屬的年輕士卒輕聲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個神仙老爺的說法,聽說人死了,大多沒了就沒了,有些會變成遊魂,能趕上頭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機會變成鬼魅。」

  那個被稱為校尉的武將,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傷勢,不然這會兒丟到那藩屬家鄉,當個清談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過這個校尉大人,當然是昔年藩屬行伍的舊官職了。如今別說校尉,都尉都當不上,只能在大驪邊軍撈到個副尉,還是前不久憑戰功提了一級,今天這場仗之前,他本來還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現在沒有什麼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會重新變成之一。

  他輕聲笑道:「山河故鄉如今還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沒了。到時候,死都不知道該去哪裡。原本運氣好,還能多看幾眼,倒成了運氣不好。」

  事實上,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還真是名副其實的進士及第出身。

  程青轉頭望向身邊的那個都尉大人,打趣道:「你們大驪在最北邊,好走。」

  都尉王冀,是大驪邊軍斥候出身,年紀與程青差不多,但是投軍入伍時,程青卻還是個少年,還在寒窗苦讀聖賢書。

  程青曾經問過一個早就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為何大驪鐵騎如此强悍。

  那個當了不少年大驪邊軍都尉的漢子,其實就是長得老相,才像是四十幾歲的人,漢子想了半天,才說了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說我剛入邊軍的時候,當第一次敵軍的刀子,見了自家骨頭後,給老伍長背著去包扎傷口的時候,都沒敢扯開嗓子嚎幾大聲,其實老伍長不會怪,當時就只會自己怪自己,覺得自己不是一條好漢,那也得假裝好漢。至於後來,反正就習慣了。

  一個少年面容的大驪本土邊軍,怒道:「啥叫『你們大驪』?給大爺說清楚了!」

  王冀老相是真老相,少年面容則真是少年,才十六歲,可卻是實打實的大驪邊軍騎卒。

  少年心中腹誹不已,先前拽酸文,也就忍了你,據說這傢伙是那啥投筆從啥的人,反正就是讀過幾本書認識幾個字的,瞧見了那天邊晚霞,便說像是喜歡的女子臉紅了,還說啥月色也是個勢利眼,不然明月夜在那綾羅綢緞之上,為何月光要比棉布麻衣之上,要更好看些?

  盡扯這些教旁人只能聽個半懂的廢話,你他娘的學問這麼大,也沒見你比老子多砍死幾頭妖族畜生啊,怎麼不當禮部尚書去?

  程青笑道:「好好好,馬伍長說的是。」

  姓馬的少年總說自己姓馬,所以一投胎來到咱們大驪,那就是大小奔著大驪鐵騎去的!

  少年見那程青如此,也不再計較,畢竟如今程青是半個副尉,至於為何是半個,終究是外人嘛。

  王冀也沒有攔著少年的言語,只是伸手按住那少年的腦袋,不讓這小崽子繼續扯淡,傷了和氣,王冀笑道:「一些個習慣說法,無所謂。何況大夥兒連生死都不講究了,還有什麼是需要講究的。如今大家都是袍澤……」

  聽到這裡,少年剛要說話,給都尉大人微微加重力道按住腦袋,立即閉嘴。

  大驪所有藩屬國軍伍出身,按照咱們大驪律法,官品一律最少降三級。無官身可降的,那就老老實實當你的小卒。

  程青打趣道:「馬伍長,那個瞧著與你年齡相仿的宋仙子,這次瞧見沒?這次幫你們包扎傷口,宋仙子哭鼻子沒有啊?」

  少年漲紅了臉,大駡道:「你們讀書人都是不正經的玩意,笑話一個小姑娘算什麼英雄好漢!起來,咱倆過過手!」

  程青擺擺手,「不敢不敢,認輸認輸。」

  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大驪本土人氏,都哄然大笑起來。

  如今戰場後方,藥家修士,丹鼎派修士,就是所有大驪兵馬心目中,地位最高的兩種山上神仙,道理再簡單不過,一個能救命,一個能夠讓人活命機會更多。

  女子不管境界高低,無論面容如何,都由衷喊一聲仙子,男子則連姓氏帶「神仙」二字後綴,要知道大驪邊軍,對寶瓶洲山上神仙,一向最是嗤之以鼻,在這場開了個頭就不知道有無尾巴的大戰之前,山上修道的,管你是誰,敢跟老子橫,這把大驪制式戰刀瞧見沒,我砍不死你,我大驪鐵騎總能換個人,換把刀,讓你死了都不敢還手。

  而那個被程青說成是「宋仙子」的小姑娘,就是一位藥家練氣士,膽子不小,都敢跟著師門長輩來這邊了,卻喜歡偷偷哭鼻子。

  少年不願這些王八蛋多笑話他認識的那位宋仙子,立即換了一副嘴臉,問道:「都尉大人,聽說你當年跟著咱們將軍,一起去過京城兵部,咋樣,衙門氣派不氣派?尚書大人,是不是真跟傳說差不多,打個噴嚏比雷聲響?」

  不苟言笑的都尉扯了扯嘴角,就當是笑了,「當年我就是給將軍當親軍護衛,才有機會去京城走了一圈,沒有公文,兵部衙門進不去,偷溜進去找死不成。只能乖乖在外邊等著將軍,衙門口人來人往,我就壯起膽子,摸了摸石獅子的鬃毛,這不還沒摸過癮,將軍就出來了,說談完事情了,換個地兒,有個朋友在兵部下邊的一個衙門當差,混得沒啥出息,一樣大官帽子,身上一樣的官補子,在衙門裡邊每天喝茶水,跟在沙場上每天喝馬尿,怎麼比?」

  說到這裡,都尉王冀說道:「其實將軍朋友裡邊,在京城混得出息的,也有兩個,我都熟,以前還挨過不少打駡,都是將軍當年所在老字營出去的,只不過將軍比較要面子,沒臉去挨白眼。將軍每次在京城忙完事,只要不著急返回邊關,都會走趟京畿,用將軍的話說就是這些老朋友,當官都不如他大。」

  那些老朋友,其實未必有多老,也不是混得不好,而是早早死了。

  程青心中嘆息。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

  這般隨口說出的拉家常,其實讓程青這個讀書人,覺得意思卻大。

  都尉王冀卻不知程副尉多想了,只是緩緩說道:「我就又跟著去了趟武庫司直屬衙門,結果將軍那個朋友剛好有事,我只好陪著將軍坐在旁廳,一下午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茶葉沒幾片,水管夠。將軍挺樂呵,說咱們兵部當官的,就是窮啊,是真窮,不比那禮部只會孫子跟老子裝窮。將軍一貫嗓門大,這話湊巧給外邊當差的聽了去,就很快送來了一小罐子茶葉,與將軍笑著說可勁兒撒茶葉,如今不一樣了,戶部以前那叫一個猴精摳搜,茶葉都要按兩給,如今闊氣了,總算曉得按斤算了,咱們將軍就等這句話呢,立即起身抱拳,說托福托福,虧得我以前跟過的劉老校尉,如今升官當了戶部侍郎。」

  「那當差的老人,便立即大笑起來,說那咱哥倆算半個自家人啊,相互問起邊軍履歷,好嘛,真攀上了親戚。原來戶部劉侍郎當校尉的時候,咱們將軍是斥候都尉,又不曾想劉侍郎剛剛投軍那會兒,老人就已經是伍長了。將軍就要讓老人坐著喝茶,他幫著看門去,老人笑著說不能夠,一碼歸一碼,在邊關罰酒好吃,如今在衙門當差,罰酒可就不好吃嘍。」

  聽到這裡,少年問道:「都尉大人,你當時就沒主動要求當門神去?」

  王冀一楞,搖頭道:「當時光顧著樂了,沒想到這茬。」

  少年嘖嘖道:「都尉大人啊,你當兵殺賊真不耐,我給都尉竪起兩根大拇指都嫌少了,可都尉你真不是啥當官的料。換成我,早跑門口望風去了,好歹讓老伍長與將軍喝上一壺茶。」

  王冀伸手一推少年腦袋,笑道:「將軍說我不會當官,我認了,你一個小伍長好意思說都尉大人?」

  王冀原本打算就此打住話頭,只是不曾想四周袍澤,好像都挺愛聽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加上少年又追問不已,問那京城到底如何,漢子便繼續說道:「兵部衙門沒進去,意遲巷和篪兒街,將軍倒是專程帶我一起跑了趟。」

  那兩條京城街巷,是出了名的將種如雲。

  少年眼中滿是憧憬,「咋樣,是不是戒備森嚴?讓人走在路上,就不敢踹口大氣兒,是不是放個屁都要先與兵部報備?不然就要哢嚓一下,掉了腦袋?」

  說到這裡,那個年輕伍長自顧自笑了起來,這個玩笑,比較有水準了,值得回頭跟手底下幾個小崽子嘮叨嘮叨。歲數大咋了,還不是大爺我手底下的士卒?

  王冀搖頭道:「一開始緊張得兩手冒汗,比上戰場還怕,走著走著,也沒啥兩樣,就是兩邊樹木,都上了歲數,大夏天走在那邊,都走樹蔭裡邊,讓人不熱。」

  這位都尉沒好意思說,當時是自己一轉頭,就瞧見將軍兩眼炯炯有神,毫不怯場,好一個龍驤虎步,才跟著沒啥緊張了。

  至於將軍當時是不是强自鎮定,以前沒多想,就沒問過,打算以後如果還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問一嘴。

  那少年斜眼那程青,大笑道:「意遲巷,篪兒街,聽聽!你們能取出這樣的好名字?」

  程青點頭道:「能取出一樣好的名字來,只不過意遲巷和篪兒街,只有大驪能有。」

  這是一句肺腑之言。

  年輕伍長大怒道:「看把你大爺能的,找削不是?!老子赤手空拳,讓你一把刀,與你技擊切磋一場?誰輸誰孫子……」

  王冀再次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不讓他繼續丟人現眼,笑駡道:「人家是在說好話,長點心吧。以後多讀書。」

  那年輕人湊過腦袋,悄悄說道:「好話壞話還聽不出啊,到底是咱們都尉一手帶出來的,我就是看他們心煩,找個由頭髮發火。」

  都尉只是重複一句,「以後多讀書。」

  這個年輕伍長,在都尉眼中,其實就是個孩子,何況十六歲,年紀大嗎?

  一個年輕人,只要能夠活到太平世道,就可以多讀書。

  讓我們這些年紀大的,官稍大的,先死。

  都尉沒有跟年輕伍長說那衙門當差的老人,取茶具和遞茶罐的那只手,很穩,但是刻意掩藏的另外一隻手,顫顫巍巍。

  是在戰場上給砍斷了手筋。

  至於老人那只不會顫抖的手,則少了兩根半手指頭。

  邊軍斥候,隨軍修士,大驪老卒。

  大驪王朝最重這些。

  動輒就會先死。當了神仙的都還不惜命。以及在戰場上活得久的人。

  文官老爺,神仙風采,名士風流。

  大驪王朝如今也認,但是只要遇到前者,都給老子靠邊站!

  他們這些大驪鐵騎與各國藩屬兵馬在組建、合攏之初,大大小小,衝突不斷,不止是言語上的,雙方經常動手,他為此也沒少出手護著自己的手下,好歹討要一個過得去的公道。只求大驪邊軍那撥銳士悍卒的言語別太過分,就足夠了,不敢奢望更多。所幸大驪邊軍律例一直在那邊擱著,藩屬邊軍打不過,

  那些個言語無忌的大驪邊軍,也不敢鬧大,而且往往在演武場上打趴下對手,回去就要被拎回演武場,當場挨一頓沒有半點水分的軍棍。大驪邊軍看得見,藩屬兵馬一樣看得見。

  或是按照某些大驪邊軍習俗,被刀背狠狠敲打裸露背脊,更有甚者,違例重了,會被戰馬拖拽,整個後背都要血肉模糊,

  奇怪的是,一起扎堆看熱鬧的時候,藩屬將士往往沉默不語,大驪邊軍反而對自家人起哄最多,使勁吹哨子,大聲說怪話,哎呦喂,屁股蛋兒白又白,晚上讓兄弟們解解饞。大驪邊軍有一怪,上了歲數的邊軍斥候標長,或是出身老字營的老伍長,官位不高,甚至說很低了,卻個個架子比天大,尤其是前者,哪怕是得了正統兵部官銜的大驪武將,在路上瞧見了,往往都要先抱拳,而對方還不還禮,只看心情。

  甚至親眼見過一幕畫面,一位從五品的年輕武將,從別處軍營騎馬來此議事,離開軍帳後,在路上遇到一位老伍長,竟是立即翻身下馬,與那老伍長抱拳致禮。此人年紀輕輕,據說還是那篪兒街將種門庭出身,如今手握大驪邊軍五千精銳兵馬,還是一個老字營!

  擱在寶瓶洲藩屬國,此人權柄之重,興許比本國什麼大將軍都要大了

  那老伍長卻只是伸出拳頭,敲了敲武將鮮亮甲胄,還使勁一擰年輕武將的臉頰,笑駡道:「小王八蛋,功勞不多,當官不小。難怪當初要離開咱們斥候隊伍,攤上個當大官的好爹就是能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娘的下輩子投胎,一定要找你,你當爹,我給你當兒子。」

  然後老伍長輕輕一巴掌甩過去,「滾遠點。不當只能送死的小卒子了,以後就好好當官,反正還是在馬背上,更好。」

  王冀突然視線掃過所有人,最後說道:「各位,咱們其實恩怨多了去,也大了去,可不管如何,如今都是沙場袍澤,都是懸佩一把大驪制式戰刀的人,漂亮話說不出口,我王冀也不曉得說,就一句,咱們大驪戰刀,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媳婦,人手一個,別嫌少!」

  副尉程青和那少年伍長,還有其餘所有人,都有些笑意,有些笑出聲,有些沒有而已。

  小小寶瓶洲的一洲山河,各國鐵騎的馬蹄一起去聽海潮聲,不問世事的山上神仙重返山下,綠林好漢與那江湖豪傑,一起投身沙場……

  而那更為廣袤的桐葉洲版圖上,有那托月山百劍仙之一,身在一座屁大的偏遠仙家山頭,手心抵住劍柄,長劍釘入一具屍體的頭顱。只覺得遺憾太不盡興,不費吹灰之力就宰了個金丹。

  這位劍修身後,是一座破碎不堪的祖師堂建築,有來自同一軍帳的年輕修士,抬起一隻手,色澤慘白的纖細手指,卻有猩紅的指甲,而祖師堂內有五位傀儡正在輾轉騰挪,好似在那修士駕馭下,正在翩翩起舞。

  有那坐在巨大京城廢墟中的大妖,身軀龐大,覆蓋住小半座京城,身軀偶爾微微一動,就要碾碎無數老故事。

  一道道金色光彩,破開天幕,跨過大門,落在桐葉洲版圖上。

  當其中一位巨大的遠古神靈走過人間,身後拖曳著七彩琉璃色的光陰。

  甲子帳昭告桐葉一洲,所有桐葉洲本土妖族,只要能夠就近找到一座軍帳,按照境界高低,一律封正為不同品秩的山水神靈,

  重返故地後,打碎各地文廟,只保留下武廟,當那城隍爺、山水正神,自行籌建祠廟,收攏香火。

  還有人說既然我們能過一座劍氣長城,沒理由過不了一座小小老龍城。

  周密站在桐葉洲最北端的一處渡口,望向身在寶瓶洲中部的崔瀺,微笑道:「雖說已經讓綉虎失望,卻不能讓綉虎太失望。」

  崔瀺轉頭望向遠處,稍稍偏移視線,分別是那扶搖洲和金甲洲。

  周密點頭道:「再做謀劃,來不及了。」

  扶搖洲那邊,先前有那劍光萬千,去往所有殘存於世的衆多書院學塾處。

  已經讓出大半山河的金甲洲,妖族大軍依舊不斷往北穩步推進。

  在一處大局已定的戰場上。

  一頭飛升境大妖,與那曹慈一夥人狹路相逢。

  大妖下令讓那大軍散開,手持一枚火紅葫蘆,鼓吹三昧真火。方圓數百里,皆是焦土。

  不過那一襲白衣依舊在出拳。

  戰場之中,猶有一個不知死活的年輕女子,已經被大妖麾下一位極其稀罕的九境巔峰武夫,剛好與她耍耍,捉對廝殺一場。

  這場大戰,幾乎集結了金甲洲僅剩的精銳兵馬,和衆多上五境和地仙的山上戰力。

  與那妖族大軍廝殺一月之久,原本勝負皆有可能,金甲洲最終慘敗收場,因為一位金甲洲本土老飛升大修士的叛變。

  大道盡頭,命不久矣。

  老修士便要人間舊山河,與他一人萬古同悲。

  在純粹武夫之間的廝殺之際,一個上五境妖族修士,縮地山河,來到那女子武夫身後,手持一桿長矛,兩頭皆有鋒銳矛頭如長刀。

  就要一矛砍掉那女子的頭顱。

  至於是否會誤傷自家的九境武夫,得了一樁戰功再說。

  就在那年輕女子武夫剛剛身體前傾、同時微斜頭顱之時。

  那玉璞境妖族手中一端鋒銳矛尖之上,突兀出現了一個矮小乾瘦老者,腳踩矛尖。

  白髮,紫衣,赤腳。

  老人的紫色長袍背後,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八卦圖案。

  腰間懸掛了一枚酒葫蘆,晶瑩剔透,清晰可見裡邊的景象,星光點點,如同收攏了一整條天上銀河在酒壺。

  骨瘦如柴的老人,剛剛從中土神洲趕來,與那金甲洲飛升境曾經有些小恩怨,只是終究來晚了一步。

  那個上五境修士再次縮地山河,只是那個矮小老頭竟是如影隨形,還笑問道:「認不認得我?」

  偷襲不成便撤退的玉璞境,這次竟是直接舍了本命鐵矛,瞬間轉移山河在數百里之外,不曾想那根長矛便與老者一起跟著到了新地方。

  老人笑道:「不講究啊。死去。」

  一頭玉璞境妖族,當場身軀連同金丹元嬰、陰神陽神一同粉碎。

  連那糟老頭子到底施展了什麼術法神通,臨終都不曾察覺到絲毫。

  那桿鐵矛摔落在地,老人依舊「站在」遠處,一拍腦袋,略顯歉意道:「忘記你聽不懂我的家鄉方言了,早知道換成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老人瞥了眼其餘兩處戰場,看樣子都不用自己摻和。

  桐葉洲北端渡口,周密伸出一隻手掌,示意崔瀺應對。

  看似處境不太妙的蕭愻,如今身上所披「法袍」,是那周密故意剝離出來的桐葉、扶搖兩洲的浩然氣運,那左右只管傾力出劍,反正半數落在文聖身上。可要是不出全力,那就得試試看蕭愻的傾力出劍了。

  除此之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綉虎你讓那左右瞬間跨洲,那我周密比你手筆略大些許。

  金甲洲戰場上,老人驀然大皺眉頭。一個身形拔高至天幕,憂心忡忡望向南邊的扶搖洲。

  這個老人,他叫於玄。

  或者可以說為「符籙於玄」。

  就像提及詩仙必是那位最得意,提及武神必是大端王朝的女子裴杯,提及狗日的必然是某人。

  亞聖一脈陳淳安,獨占醇儒。龍虎山大天師,獨占雷法。

  這個老人,則獨占天下「符籙」。

  好傢伙,六頭畜生,齊聚一洲?

  白也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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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9 00:55:22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一章 白也去也

  先是真龍稚圭的現出真身,主動離開登龍台,出海廝殺,與有那大道衝突的王座大妖緋妃,展開了一場足可謂移海的龍蛇之爭,隨後崔瀺的白玉京十二飛劍趕赴戰場,替稚圭解圍,又有袁首一棍先敲真龍頭顱,再一棍碎掉老龍城山水陣,砸向藩邸,最後被墨家遊俠許弱的大半出鞘一劍,擋住了巔峰大妖袁首的剩餘半棍。

  老龍城戰場,妖族大軍繼續登岸攻城,寶瓶洲修士繼續死人。

  在那些山巔廝殺過後,蠻荒天下瞬間就重新鋪開了一座座長橋和神道碑,還有那巨幅的綢緞彩帶拉扯來開,大妖將那從桐葉洲搬遷而來的一個個煉化為袖珍物的山岳,丟擲入海後,施展神通,驀然聳立出海,山尖釘入鄰近老龍城陸地的海床之中,倒懸海中,構建出一塊塊平整的海上戰場,猶有那廣袤雲海鋪展在海面之上,如白雲填在山谷間。

  緋妃比起當下那條只能在登龍台躺著養傷的年幼真龍,要好上太多,得了甲子帳的一道密令,等待片刻之後,她所站立的海面東西向一線之上,無數根巨大冰錐憑空出現,傾斜指向那座擋路許久的老龍城,冰錐依次排開,宛如宛如數以萬計的投石車。

  在這些冰錐之中,有十數個好似酣眠的妖族修士,被封禁在冰錐囚籠當中,瘟神居多,過客兩位。

  除此之外,還有一大撥妖族修士在那些拘押瘟神、過客的冰錐之上,不惜本錢,拼命刻畫符籙,免得惹惱了那個脾氣暴躁的緋妃,將它們當場凍殺,一並丟入老龍城。蠻荒天下的先後兩位搖曳河共主,說實話還是那位仰止相對性情婉約幾分,相對。這些個王座大妖,脾氣再好又能好到哪裡去,除了喜歡以劍客自居,雲遊天下的劉叉,與不太露面的天下文海周先生,最是例外。

  緋妃轉頭嫣然一笑,以心聲輕柔稱呼了一聲公子。

  一位身穿黑袍、頭髮系以雪白綢帶的御劍青年,正是甲申帳劍修雨四,匆匆忙忙趕來了戰場後方,找到了緋妃。

  雨四到底還是擔心她安危的,哪怕她是一位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

  雨四問道:「你沒事吧?」

  緋妃搖搖頭,「那小傢伙嫩得很,仗著那點真龍氣運和些許浩然水運庇護,徒有幾分身軀堅韌而已,根本不成氣候,本命水法依舊不精。即便走瀆成功,連那飛升境都不是。本事不大,脾氣不小。這場仗,不會給那小傢伙太多機會。搶在仰止那老婆姨之前,趕緊吃掉她,我便是陪著公子去那中土神洲海邊散心,也無不可。」

  唯獨在公子雨四這邊,緋妃是很願意多多言語的。

  枯骨王座大妖白瑩,桐葉洲大戰落幕,就已經秘密趕赴金甲洲。

  桐葉洲君子鐘魁,先前讓白瑩無法徹底施展手腳,而這鐘魁,與那姜尚真都是最該死卻沒死的兩個存在。

  至於其餘的幾位,已經得了周先生的密令。她一來在老龍城戰場比較脫不開身,何況她不也不願意去湊那個天大熱鬧。

  畢竟此次以整座扶搖洲作為狩獵場,準備圍殺之人,是那個三劍斬殺王座大妖的白也。雖說如今形勢顛倒,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可白也終究還是白也。

  雨四輕聲感嘆道:「木屐已經率先得了周先生的賜姓賜名,周清高。」

  緋妃笑著安慰道:「當了周先生的關門弟子,依舊比不得公子身份清貴。」

  雨四搖搖頭,跟她總是這般難聊。

  緋妃知曉自家公子比較關注戰場走向,便善解人意地施展神人掌觀山河,使得雨四能夠清晰看到老龍城戰場的廝殺動態。

  老龍城那邊,展開了最近一旬內的第一次修士出城反撲,聲勢浩大,練氣士竟然多達三百多,一股腦兒沖出了三道大門之一,殺向海面。

  雨四楞了楞,「大驪很務實,不像是那藩王宋睦的性格,照理說不會做這意氣之爭。」

  寶瓶洲修士只要出了老龍城那座山水大陣,尤其是離開陸地置身海上,就更失去了其餘兩座大陣的庇護。

  緋妃笑著解釋道:「又是那浩然天下的古怪術法了,都是些紙片假人,反正沒什麼殺力,拿來唬人的。」

  雨四點頭道:「那就是小說家修士的獨門神通了,畢竟連各色人間山河都能用筆寫出,刻畫出幾百練氣士,以假亂真,確實不稀奇。以前在甲申帳聽流白提起過,就很好奇,想要有朝一日,能夠親身遊歷白紙福地。不過老龍城此舉,也不全是拿來嚇唬人,那宋睦果然比較持家有道,難怪崔瀺敢把他放在老龍城。」

  就如雨四所想,那撥出城廝殺的白紙修士,就是給老龍城拿來騙取妖族修士的術法,以及引誘某些深藏不露的攻伐法寶,哪怕消耗掉妖族地仙修士的些許靈氣,都是好事。馬上就會有負責督戰和巡視戰場的大驪修士,將各個細節詳細記錄在冊,戰場上,老龍城不放過任何一點蠅頭小利。

  這類舉措,大大小小,每天都有新鮮花樣,雙方都是如此。

  周密從不親自調度,對戰場各大軍帳指手畫腳,崔瀺亦是如此,讓藩王宋睦全權負責老龍城大小事宜。

  至於親自投身戰場,就更免了。一著不慎,就真會萬一而死的。

  而周密和崔瀺的出手寥寥,本身就是一種對各自陣營那撥頂尖戰力的極大護道。

  什麼我們都在死戰,憑什麼唯獨你們兩位通天大人物死不得,敢說此話的,估計會死。

  一位在那劍氣長城戰場,曾經抖摟出一副江河水卷圖的女子大妖,見那老龍城戰場又烏煙瘴氣不像話了,便冷笑一聲,祭出一幅群山圖,峰如劍簇。

  畫卷一閃而逝,先是破開老龍城護城大陣,雖然被多位劍仙以飛劍穿破小半,又被其餘練氣士以術法打爛一部分,剩餘半幅群山畫卷依舊得以在老龍城上空展開,畫卷朝下,群峰瞬間齊齊墜落,彷彿一把把巨大飛劍砸向老龍城用以護駕藩邸的第二道陣法。

  大驪有劍舟?

  數百峰如大飛劍,如一場滂沱大雨急驟垂打小圓荷。

  宋睦在議事廳得知此事後,只是點了點頭,依舊專心與大驪駐守武將和衆多文武秘書郎,商議戰場布局細節。

  我是一位大驪藩王,不是什麼上五境修士,庇護老龍城,憑藉藩邸大陣硬扛也好,按照某些私下盟約,有那仙人一旁出手相助也罷,與我宋睦無關。

  在白霜王朝化名曹溶的隱世真人,嘆息一聲,在眼見那女子大妖抖摟出畫卷之時,他便幾乎同時,拿出了一件珍藏大半輩子的壓箱底之物。心疼,真是心疼。

  是一本山水花鳥冊,其中四季山水各一張,花鳥四張。皆是他親筆手繪,頗為得意。

  畫冊的無比珍稀,關鍵不在繪畫,而在一張鈐印一枚的藏印。

  青冥天下白玉京三位掌教,都有落下印章,給這位並非寶瓶洲本土上五境的道門高真,好像「包圓了」。

  那位代師收徒的白玉京大掌教,鈐印有「道經師」。

  二掌教,也就是曹溶的那位二師伯,真無敵的道老二,也破天荒拿出了一枚不輕易鈐印的私章,「文有第一,武無第二」。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也就是真人的師父,鈐印「石至如今」。

  大玄都觀,老觀主孫懷中,鈐印「桃花又開」。

  這四張山水畫,都是師父陸沉幫忙求來的。

  不然單憑曹溶一個陸沉嫡傳的身份,又久不在青冥天下白玉京,哪來這麼大的面子。大掌教還好說,興許問了就會給,可是心高氣傲的二師伯,以及與那最跟白玉京不對付的孫老觀主,都休想了。

  剩餘四張花鳥圖,則是老真人自己請人鈐印。

  中土神洲龍虎山大天師,蓋有一枚私人法印「雛鳳」。

  符籙於玄,鈐印「一鳴驚人」。

  這兩位,都是中土神洲躋身十人之列的山巔老神仙,德高望重,道法極高。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的印章,是老神仙盛情難卻,因為手邊無藏印,便臨時雕刻一枚,篆刻「嘰嘰喳喳叫不停」。

  最後一張,印有一枚綉虎崔瀺的私人花押,「白眼」。

  真人曹溶一口氣先後撕掉四張山水圖,拈住一張就丟出一張,張貼在那藩邸山水大陣之上,最終四季流轉,宛如一座道場小天地,這座小天地委實不算小。尤其是那四枚最小不過拇指大、最大不過巴掌大的印章,驀然變大,寶光流轉,道法流溢,其中道經師三字,氣象溫和,大玄都觀老觀主的那四個字,則在其中一方天地開遍桃花,亦真亦假,曹溶師父的那「石至如今」,則有中流砥柱之氣概,尤其是那曹溶師伯道老二的那八個金色文字,氣勢洶洶,鋒銳無匹,也是唯一一枚主動攻伐大妖山峰飛劍的印章文字。

  曹溶小心翼翼將剩餘半本山水花鳥冊收入袖中,苦笑一聲,「真沒臉去見師尊了。」

  老僧打趣道:「瞧著挺值錢。」

  曹溶笑道:「出家人眼中還有什麼錢不錢的?」

  老僧答道:「有就是有,無就是無,先有後無還得再有個有,才是真無。」

  曹溶稱贊道:「好佛法。」

  老僧無奈,「這……果然貧僧就不適合與高人打機鋒,總是輸多贏少。」

  在那四季山河之一的畫卷中,雲開洞府,彷彿走出一位瓊妃神女。大雪漫天,玉屑無數。

  老僧說道:「這等隱秘至寶,大驪也未必記錄在冊的……」

  說到這裡,老僧啞然,那綉虎算天算地算盡人心的,還真不好說。

  老僧當然是沒見到最後一幅花鳥卷的「白眼」畫押,只是按照常理去揣測。

  曹溶笑道:「如今我那半個大師兄,正在老龍城內與桂夫人敘舊,我這當師弟的,總不好折了大師兄的面子。」

  老僧恍然,「范家桂花島的老舟子,經常路過蛟龍溝的。」

  曹溶點點頭。

  之所以是半個大師兄,是師尊從未承認過此人是嫡傳。

  不過當年師尊泛海遊歷天地四方,老舟子負責撐船,與師尊一起遠遊,算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他們這些個嫡傳弟子,都認那老舟子是大師兄。

  師兄老舟子的化名比較多,其中一個最為著名,顧清崧。在中土神洲曾經有個「故作輕鬆」的山上美譽,是出了名的硬脾氣。

  不管與誰廝殺,不管境界是否懸殊,對方什麼天大的來頭,顧清崧就從沒怵過,也幾乎沒有怎麼贏過,到最後次次還能不死,阿良,白帝城城主,火龍真人,「顧清崧」都招惹過,後來重新離開陸地,重返大海當起了撐船的老蒿公,據說是真不能再招惹更多了,免得後世年輕人追趕不及。

  有那曹溶出手護陣,老龍城和藩邸都已經無憂。

  宋睦在那議事廳,突然想起一事,沉聲提醒道:「所有死在老龍城外的修士,哪怕是他們擅自離開既定戰場,哪怕他們是不小心違例出手,但是戰死就是戰死,去提醒所有督戰修士,這些練氣士在大驪兵刑兩部的錄檔,軍功一律不許有任何折扣!」

  一位文秘書郎說道:「此舉有違國師訂立的規矩。」

  宋睦轉頭死死盯住他,「在老龍城,我說了算!你只管照做,國師想要問責藩邸,就來老龍城找宋睦!」

  文秘書郎眼神熠熠,抱拳道:「領命!」

  這位心情激蕩的年輕文官,立即去飛劍傳信此事。

  這位大驪上柱國姓氏出身的意遲巷子弟,第一次由衷認可了宋睦的藩王身份。

  一位大隋山崖書院的年輕君子,守在一座老龍城大陣巨大窟窿之一的後方,總計分出了三條戰線,足可見這道大門的巨大,君子除了幫助大驪隨軍修士一起排兵布陣。每次只要靈氣積蓄足夠,就會傾力出手一次。

  這次年輕君子的言出法隨,就是輕輕默念了一句「青騎列陣三百萬」。

  所謂「青騎」,其實就是柳條了。

  攢簇密集,很有氣勢。

  殺那些並非修士的送死妖族,尚可,主要還是用來阻滯妖族大軍的推進腳步。

  一個觀湖書院吊兒郎當的賢人周矩,前些年好不容易重返君子行列,結果在老龍城戰場上立功不小,唯獨在書院那邊又丟了君子頭銜,重新變成了賢人,起起落落何時休啊。

  周矩在這之前已經出手數次,比那山崖書院的君子更誇張,這會兒正蹲在山崖書院君子身邊啃神仙錢,嘎嘣脆,被他啃出了佳肴滋味。

  一個年紀不大的隨軍修士,出身風雪廟兵家修士,負責護衛這位體魄孱弱的書院君子,簡單來說,就是後者身陷死地,他得先頂上。沒什麼好奇怪的,大驪邊軍戰場上,是隨軍修士常有的事。

  他雖然沙場廝殺極為穩重,其實天生性情卻是極為跳脫的,轉頭與更脾氣相近的賢人周矩嬉笑道:「周大聖人,三百萬,三萬有沒有?多了個百字?」

  周矩一本正經道:「文字功夫,首要精妙,就是先以書頁上的一股刀兵氣震懾對手。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也。你身為風雪廟首屈一指的絕對高手,這點道理都不懂,不成啊,不如以後去觀湖書院跟我混幾天。」

  那位山崖書院君子只是言語一句,祭出柳條「青騎」大軍趕赴戰場後,便立即盤腿而坐,臉色微白,笑道:「你們差不多就行了,別上癮啊。」

  觀湖周矩和那風雪廟兵家修士,得閒時最大的樂趣,就是調侃他這君子,一口一個未來山長聖人。

  那位君子卻心知肚明,大隋山崖書院,如今山長已經從茅小冬換成了國師崔瀺,以後誰來當下任山長,根本無法想像。

  誰敢去猜那頭綉虎深不見底的心思。

  周矩突然站起身,與那隨軍修士正色說道:「護住君子!」

  身形一閃而逝,只見那大門附近,有個身穿寬大黑袍的妖族小娘皮,術法神通好生古怪,身軀瞬間化作千萬隻鳥雀,竟是將那些柳條青騎打殺殆盡。周矩要去會一會她!找機會擰掉對方腦袋再與她說一句卿本佳人。

  另外一處戰場上,形勢更為險峻,哪怕有那北俱蘆洲劍仙壓陣,依舊險象環生,蠻荒天下的畜生,如蝗群一般湧入大門。

  老龍城所有修士都不得不承認,這些妖族當真是不怕死。

  妖族修士也與老龍城比拼了一番死士手段,雙方禮尚往來。

  一開始使得老龍城戰場第一線修士損失慘重,直到藩邸那邊文秘書郎,拼了命迅速翻檢大量檔案秘錄,最終在一本比較嶄新卻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上,好不容易勘驗出對方那撥妖族死士,「夢魘」和「竊臉人」兩個身份,藩邸才找立即出了應對之策,飛劍傳信所有劍修,告知尋覓這兩種古怪修士的蛛絲馬跡,才得以重新扭轉戰局。

  一座小雷池憑空出現在戰場上空,方圓數十里之內,雷電牽引,電光如白蛟,五雷如彩蛇,悠忽不定,鞭打大地。

  一位兩袖紅黑兩色的妖族修士,分別駕馭一條火龍和水蛟,往大門這邊衝殺而來。

  這道大門之外的遙遠海面上,還有首次露面的一頭大妖,是一騎策馬持槍的金甲神將,踏波疾馳,去往老龍城。

  雖然它不是什麼境界巔峰的凶悍大妖,但是這一騎在昔年劍氣長城戰場上,其實極為矚目,一身金甲極難摧破,以至於曾經被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列為必殺存在。

  在劍氣長城,這一騎尚且如此,在這老龍城又會如何?

  有位道門符籙派真人,境界不高,金丹瓶頸,卻精通文字符一道,如今配合一位書院大君子的口含天憲。

  南海之上,一筆一劃,生成文字。是那聖賢文章。

  有位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一的女子妖族劍修,年輕容貌,額頭和臉頰處,依稀帶有幾分妖族真身特徵,她竟是比那一騎金甲神將突進更快。

  她也不御劍,每次跳躍,腳下就會自行出現一級白玉臺階,她身後寶光如一輪月暈,被老龍城那邊飛劍或是術法,一擊即碎,變成一把破碎不堪的鏡面,只是瞬間就又合攏。她在那龍君把守的劍氣長城修行數年,得到一份劍意「燃花」,飛劍「破鏡」,本命神通「重圓」,飛劍與體魄皆是如此,再難死,當然在這種戰場上依舊會死,但是身為劍修,一味怯戰還怎麼當劍仙。

  再說了連那劍氣長城戰場都廝殺數年了,她還真不覺得會死在這麼個小地方。

  將來去那中土文廟大門外,遞劍再死,倒也馬馬虎虎能夠接受!

  一位隱藏實力的老龍城地仙修士,暴起殺敵一大片,結果剛要得償所願,積攢了足夠戰功,能夠憑此離開戰場,返回一州腹地師門繼續當那老祖師,結果被身後屍體堆裡站起一人,明明是那面孔熟悉的寶瓶洲修士,給後者一爪掏走了心臟,連那顆金丹一並放入嘴中使勁

  大嚼,然後傀儡頽然倒地,猶有滿嘴鮮血。

  一個鄰近此處戰場的老劍修,元嬰境,寶瓶洲當之無愧的劍仙前輩了,尋覓不見那鬼祟妖族的真身蹤跡,只得退而求其次,祭出本命飛劍「」,以一大圈恢弘劍光將那屍體堆悉數籠罩,然後劍光轟然下墜,將那些屍體炸碎大半,少有全屍。

  不曾想仍是那傀儡,驟然遠掠,老劍修飛劍直去,更不料那個先前胸膛被剖開的修士屍體,朝相反方向瞬間遠遁逃離,與此同時,最早現身的傀儡身軀一軟,就要跌入海中。

  只在電光火石之間,老劍修顯然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識就略微收斂劍意,只順勢將那那傀儡砍成兩截,然後立即收回了飛劍,轉去先斬殺那具沒了心臟的屍體。那畜生真身定然在後者身上,劍光大作,氣勢如虹。

  酈采無語。

  你這花裡胡哨的鬧啥鬧呢。

  哪怕這位來自外鄉的女子劍仙,確實早已經精疲力盡,仍是竭力祭出飛劍,一劍徹底擊碎那個剛剛被攔腰斬斷的傀儡,將真正隱匿於這副人族修士皮囊種的妖族地仙魂魄,一並攪了個粉碎。

  瞥了眼那老傢伙一樣,酈采懶得說話,得回一趟老龍城喝幾壺好酒提提神才行了,老娘先美美大睡一覺,再戰。

  至於那劍修瞧著很一大把年紀了,看元嬰氣象,算是新人,可一顆品秩尋常的金丹,倒是打磨不少年了,

  怎的戰場廝殺經驗跟雛兒似的。

  好像是個來自正陽山的「老劍仙」?

  老娘的親娘唉。

  只說眼光和深淺和出劍之果決,別說我那猴精兒徒弟陳李,恐怕連高幼清那丫頭片子,都要遠遠不如了。

  只是那個正陽山老劍修,已經朝那位大名鼎鼎的北俱蘆洲女劍仙,遙遙抱拳致謝。

  不愧是浮萍劍湖的酈宗主!兩洲修士都曉得了這位女子大劍仙的好劍仙!劍術真真精絕,一把本命飛劍更是例無虛發,次次必有大斬獲!

  若是將來能夠去正陽山祖師堂做客,定要執山上半個弟子禮,與酈宗主好好請教一番劍道學問。

  酈采差點沒翻個白眼回禮老劍修,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也不好多說什麼,伸手不打笑臉人。

  你他娘的這種眼神要是擱在劍氣長城,給旁人瞧見了,別說是隱官大人,就是自家那位小隱官,都要笑得滿地打滾了。

  劍氣長城古怪多多,其中有個不那麼起眼的小古怪,就是年輕隱官在戰場上,每次收拾那些搬山之屬的妖族,好像格外起勁。

  酈采曾經私底下有過詢問,與那袁首是有天大恩怨不成?只因為境界不夠,所以只好暫時把火氣撒在那袁首的徒子徒孫頭上?

  當時陳平安給了一個酈采只當笑話的理由,他說我和寧姚第一次豁出性命去聯手對敵,都還是沒能討到什麼便宜。

  酈采只是納悶,那袁首有對陳平安和寧姚出手過嗎?或者是與哪頭搬山之屬的飛升境大妖,在戰場上狹路相逢,只是沒能打得驚天動地?就像年輕隱官與那斐然切磋一番,就很快擦肩而過了?

  酈采御劍返回老龍城內城,喝酒去。其實當下的御劍之姿,已經搖搖晃晃,女子好像已經醉酒。

  去他娘的仙人境,這下子是真沒戲了,連僅剩的一線機會都給老娘自己禍禍沒了,能怨誰,怨酒吧。

  暫時依舊不在老龍城戰場的登龍台,王朱已經恢復幾分,能夠起身而坐,她身上這件法袍,遠古龍袍樣式,與後世帝王龍袍出入不小。

  曾是老龍城上方的那座半仙兵雲海,加上與一副走瀆遺蛻煉製融合,成為一件當之無愧的仙兵。

  臺階地步那個坐著發呆的黃衣童子,突然站起身,板著臉說道:「馬苦玄,請止步!」

  除了肩頭蹲著一隻貓的馬苦玄,還有貼身婢女數典,以及馬苦玄在前些年收取的一位嫡傳弟子,也是他給取的名字,忘祖。

  那黃衣童子對此最是心中不快,忘祖?那麼與我家主人化名之一的「王朱」,豈不是有些諧音了?

  馬苦玄笑問道:「小爬蟲,當年在泥瓶巷就只會滿地跑,好不容易能夠說話了,多多珍惜,別一心求死。」

  黃衣童子說道:「打蛇看主人。」

  馬苦玄看著那條昔年驪珠洞天的額頭虯角四腳蛇。

  後者後退一步,後腳跟磕在了臺階上。

  坐在臺階頂部的王朱一揮袖子,將那看門都不會的廢物拍飛,俯瞰那泥瓶巷馬苦玄,「來這裡做什麼?」

  馬苦玄剛要抬步前行去往登龍台,王朱眯起眼,「先想好了。」

  馬苦玄倒不是怕她,只是飛升境的體魄,又不是飛升境的修為,他馬苦玄一直被當做擅長廝殺的人物,其實保命功夫才是最拿手的。

  馬苦玄只是不願惹她生氣,王朱當下心情本已不佳,沒理由為了他心情更壞。

  所以馬苦玄就那麼抬頭看著她,問道:「我爭取幫你找回一點場子,只能說爭取。」

  王朱滿臉冷笑。

  一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口氣倒是比那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更大了。

  馬苦玄微笑道:「又沒說宰掉那緋妃,我這個人最不會做夢了。」

  那個中土神洲的十人之一,老劍修周神芝,是給一頭王座大妖活活打死的。

  當然這與周神芝在那山水窟接連大戰極有關係,但是飛升境之間的廝殺,勝了對手與殺掉對手,差別太大,實在太大。

  緋妃同樣作為蠻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馬苦玄又不傻,要去戰場送死,找機會遠遠招呼就可以了。

  如今的戰場,某些被綉花和周密上心的存在,多半一出手一現身就會死。

  眼前這個泥瓶巷王朱,不就挨了那袁首傾力一棍?

  馬苦玄其實如今在老龍城這邊飽受非議,有些是覺得他既然身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又能夠敕令神靈攻伐天幕,那就應該在老龍城戰場第一線廝殺,立下與身份相符的戰功。也有些則是覺得馬苦玄作為寶瓶洲修士年輕第一人,實在太過孤僻,應當學一學那風雪廟劍仙魏晉,膽敢次次問劍强者。

  馬苦玄除非親耳聽到,一般也不計較,有次在老龍城藩邸外城,湊巧真聽到見到了,他也就是當面撂下一句,「候補十人之一的頭銜,又不值錢,送你了,然後你去送死吧。」

  王朱始終沒有再言語,只是轉頭望向北邊。

  整個南岳地界周邊,搬山猿,攆山狗,符籙一派的黃巾力士、銀甲力士,還有墨家機關師打造的傀儡,還在不知疲倦地打造出層層戰線,只要大驪王朝還有錢,又有北俱蘆洲作為依托,所以人力物力其實都不是問題。

  堅壁清野?不需要。老龍城失守之時,不會留下任何物件給妖族,只會是一座徹徹底底的廢墟。

  此後哪怕任由妖族大軍一路推進到南岳山腳,一樣如此。

  馬苦玄就只是安靜看著那個冷冷清清的女子。

  很好,當年在驪珠洞天,她就是最不一樣的,如今所幸還能依舊如此。

  她在泥瓶巷,他在杏花巷,不常相見,最多次數,是每天清晨時分,在那鐵鎖井旁,看她假裝吃力地汲水挑水,就覺得真是可愛極了。有些時候她會經常睡懶覺,就會晚些出門挑水,那他就多蹲一會兒。總能見到的。

  馬苦玄突然以心聲問道:「那個隱官第十一,是不是你的真正結契人?」

  王朱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笑眯眯道:「以前沒打死你,以後說不定哦。」

  ————

  桐葉洲。

  桐葉宗關押了一大撥年輕修士,無一例外,都是桐葉宗最為拔尖的天才修士。

  不那麼出類拔萃的年輕人,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了自家祖師堂老祖師、供奉和客卿手上。不然在甲子帳那邊沒辦法交待。

  說是關押囚禁,當然是真,仙家酷刑都不缺,只不過其中六個資質最好的,是被關在了玉圭宗的梧桐洞天破碎遺址內。

  李完用,秦睡虎,杜儼,於心,傅海主,還有一個莫名其妙就成了玉圭宗祖師堂嫡傳的外鄉人,王師子,金丹瓶頸劍修,並且很快就會在此破境。

  這幾個年輕人,就是當時極力堅持要留下左右的玉圭宗「孽徒」。

  就連那個當年差點因為左右而劍心崩潰的李完用,也是同樣的選擇。

  至於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劍修傅靈清,早已戰死。

  若非如此,大概如今的玉圭宗,祖師堂香火已經半點不剩了,徹底斷絕,就換了個都不知道能夠流傳幾年的好名聲。

  玉圭宗新任掌律老祖師打開山水禁制,來到那處占地不過方圓十數里的破碎遺址,相較於當年那座完整的小洞天,破落戶得令人髮指了。

  老人沒有繼續往前走,而那六個年輕人,有些人繼續潛心練劍,有些人則抬頭望向他,視線中有仇恨,有悲苦,有不解。

  老人沒有解釋半句,反而還有幾分故意為之的神色不善,好像此次前來,只是防止這些宗門叛徒有任何不軌謀劃。

  老人只是掃了幾眼,很快就轉身離去。

  一座宗門徹底分裂,一方是惜命的老不死,一方是不惜一死的年輕人,相互對峙不說,以至於到了自相殘殺的地步,也算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都看在眼裡的一個不小笑話了。

  只是玉圭宗自那中興之祖杜懋身死道消開始,就一直沒少被看笑話就是了,習慣就好。

  老人倒是與許多玉圭宗老修士不太一樣,他其實是不那麼怕死的,境界瓶頸難破,皮囊腐朽不堪,魂魄如那風中殘燭。

  既然連死都不怕,那就總得做點什麼更不怕的事情,比如為玉圭宗留下點真正當得起「傳承」二字的香火。

  身後那些年輕人就是了。

  但是要他們能活,就必須先劃清界線。

  以後蠻荒天下勝了,贏得了整座浩然天下。

  那麼你們這些孩子,終究還是有機會重新出山,將功補過的,退一萬步說,也能在桐葉宗潛心修行,得個安穩的山中久居。蠻荒天下那些妖族,推崇强者,只要你們境界高了,天大地大,說不定真要比在浩然天下修行更自在。

  可若是蠻荒天下輸了,退回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蠻夷之地,你們到時候一樣有的選擇。

  我這桐葉宗祖師堂如今年紀最大的,一個將死之人,能為那些掛像祖師做的事情,就只有這麼多了。

  這些願為宗門榮辱、慷慨赴死的年輕人,最最死不得啊。

  桐葉洲南部玉圭宗,才當了沒多少年一洲仙家執牛耳者的玉圭宗,掌律老祖已經戰死,連那昔年的可愛劉小姑娘,後來的華茂姐姐,都戰死了。

  哪怕以後祖師堂還在,又有幾個人會駡自己了?如此一來,不會寂寞嗎?老子姜尚真,一定會寂寞得要死啊。

  一道身影突兀現身,硬扛一個守株待兔的飛升境大妖一記道法,狠狠撞入宗門最後一道山水大陣當中,一個起身掠向那九弈峰。

  趁著暫時沒人住,正好拿來練練手。

  姜尚真吐出一口血水,給老子起劍待客!

  九弈峰山崩地裂,最終出現無數顆棋子,九座劍陣九把飛劍。

  荀老兒,再往上吃了更多香灰的老祖師們,別怪我敗家,老的死了個七七八八,自家那些年輕人真扛不住了!

  寶瓶洲。

  風雪廟劍仙魏晉,與那北俱蘆洲北地劍修第一人白裳,清涼宗宗主賀小涼,一起趕往西岳地界。

  至於賀小涼那半個大師兄的老舟子,早已告辭一聲,獨自去了老龍城。

  在大驪王朝授意安排之下,他們這撥頂尖戰力,負責幫助寶瓶洲鎮守西岳地界,據守拒敵對方大妖即可。

  這三位,關係微妙,魏晉與賀小涼,賀小涼與白裳。

  尤其是魏晉,原本不喝酒數年,如今又偷偷喝上了風雪廟釀造的酒水,好像重新變成了那個騎驢挎酒壺的江湖人。

  至於賀小涼的清涼宗,因為一個徐鉉,與徐鉉師父白裳的那樁恩怨,更是兩洲盡知,白裳曾經放出話來,賀小涼休想要躋身飛升境。

  這就使得魏晉與那白裳,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位劍仙,關係也跟著微妙幾分。

  魏晉都要忍不住駡那頭綉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就非要把我們三人湊一堆?

  重逢後,賀小涼一直對魏晉禮數周到,並不刻意疏遠,可越是如此,魏晉便更要喝酒。

  原本心情很一般的白裳,發現此事後,反而難得有些笑意,心情不錯。

  中岳地界,山君晉青,如今除了現出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為國師護陣白玉京之外,真身則經常去與阮邛打交道,老友了。

  朱熒王朝曾經是寶瓶洲劍修最多之地,阮邛作為一洲魁首鑄劍師,與本就是山君出身的晉青,當然不陌生。

  身為大驪王朝首席供奉的阮邛,在多年之前,就早已將看家本領的鑄劍術,為大驪鑄劍修士傾囊相授,只是這會兒還需要他親自鑄劍,為那些地仙劍修鑄造相對趁手的佩劍,不用太過追求品秩,此外還需要分出小半精力,去往一座座劍爐,為其他鑄劍師,指點鑄劍的缺漏。這些相當於不記名弟子的鑄劍師,為所有中五境劍修打造長劍,至於還是下五境的劍修胚子,根本沒資格趕赴戰場,不但如此,大驪還嚴令這些劍修不許離開各自師門,無一例外,都被長輩直接禁足。本就捨不得他們去送死,更有大驪律令,何樂不為。

  寶瓶洲的劍修胚子,哪個不是昔年北俱蘆洲所調侃那句,「草窩裡的金疙瘩」?

  當真比不得北俱蘆洲那般「出手闊氣」。

  不過如今寶瓶洲的山上修士,對那北俱蘆洲,是真服氣了。

  事實上,北俱蘆洲修士,尤其是劍修,對這個原本印象中只比皚皚洲稍好的小小寶瓶洲,也改觀極多。

  敢死是真正敢死,能打是真能打,以前是真沒發現這個南邊的小鄰居,如此……像我北俱蘆洲!整座浩然天下最像的,沒有之一!

  書簡湖真境宗,宗主韋瀅,首席供奉劉老成,供奉劉志茂,一座宗門足足三位上五境,聯袂去往海邊雲林姜氏。

  除此之外,還有那位道家天君謝實,帶著一大撥劍修之外的北俱蘆洲練氣士,都已身在雲林姜氏。其中就有在那劍修如雲的家鄉大洲,都能夠被公認為「玉璞境戰力相當於仙人境」袁靈殿,火龍真人高徒,指玄峰一脈的開峰祖師。

  還有個明明是仙家門派,卻有個無敵神拳幫的江湖稱號,老幫主就遇到了舊友劉老成,曾經的書簡湖唯一一位野修玉璞境,變成了如今的真境宗譜牒仙師,世事難料,不過如此。

  見到那好友劉老成之後,老幫主依舊江湖氣概,喝了幾次酒。

  最後一次喝酒,劉老成實在忍不住說道:「荀老前輩就這麼走了。」

  老幫主高冕灌了一大口酒,「那一尺槍,本事不大,膽子不小,又運道不濟,還能咋樣。」

  老人沉默許久,抬起酒壺,倒酒南邊,喃喃道:「老弟,你這桐葉洲一尺槍,在老子這玉面小郎君面前,從來不硬氣,不曾想死得這般硬氣,早知道當年就多給你幾個笑臉,多說幾句好話的。」

  大驪京城。

  比商家更早入局的中土墨家,主脈旁支都先後押注寶瓶洲的墨家修士,依舊在為大驪王朝打造一座座山岳渡船,一艘艘劍舟。

  大驪王朝生財有道,范先生更是如此。

  昔年最好好先生的大驪戶部尚書,被笑稱為誰都敢捏上一捏的軟柿子尚書,如今成了大驪廟堂上脾氣最差的一個,兵部尚書都敢駡,看架勢,視為仇寇一般的工部尚書別說駡,都敢打。每次與那品秩相同的工部尚書見面議事,被他一見面就先駡個狗血淋頭,談完事情,再駡一通,不過後者往往早已起身快步離去。

  大驪京城原本只是同一條街上的六部衙門,早已臨時開闢出一大塊地盤,將所有衙門聚攏在一起扎堆毗鄰,相互串聯起來,各部官員,只要公務在身,走門串戶,毫無阻攔。

  昔年同為大瀆督造官的柳清風,關翳然,又能經常碰頭了。作為關老爺子的嫡玄孫,關翳然只是在戶部補缺,沒升官不說,按照大驪廟堂規矩,連明升暗降都不算,所以為關氏打抱不平的文武,一大堆。

  不過是藩屬國文官出身的柳清風,已經升遷為工部右侍郎,但是大驪關氏出身、更是隨軍修士雙重出身的關翳然,卻只是在戶部補缺,不但如此,好像關老尚書一走,關翳然就刻意撇清了自己與吏部衙門的所有關係。這些年的逢年過節,從不主動登門拜訪那些擔任吏部要職的叔伯輩,甚至連爺爺輩的,關翳然都架子極大,依舊不去問候。據說有個早已離開吏部二十多年的昔年老侍郎,在卸任前都輾轉別部擔任了三年尚書的,一直將那關翳然當親孫子看待,閒散在京城家中多年,關翳然這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還是不去拜訪,氣得老人在去年正月初二那天,在自家大門口等了許久,最後也還是沒等到那個喜歡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年輕人,老人氣得用拐杖狠狠敲著地板,大駡關翳然不是個東西,小王八蛋不是個有良心的東西啊。

  老人轉身之時,心中卻埋怨關老尚書太心狠,實在太心狠,哪有這麼欺負自家孩子的。

  意遲巷,一個卸任官身多年的老人,這些年就是忙著含飴弄孫,反正家裡幾個晚輩,還算有點出息,都不丟人。走在意遲巷和篪兒街,不用低頭縮脖子。

  老人今天拉著孫子一起在花園散步,剛剛開始與家塾夫子學認字的孩子,突然稚聲稚氣與老人道,「爺爺,咱們有那麼多山上神仙,蠻荒天下的畜生也有那麼多大妖,雙方就不能只是在天上神仙打架嗎?等到天上打完了,地上再開打。到時候打起來,我力氣太小,幫忙就算了啊,戶部不是缺銀子嗎,我就把壓歲錢都捐出去,我爹不是經常挨戶部官老爺的駡嘛,給了錢,總不好意思再駡我爹了吧?二十兩銀子呢!」

  這裡邊的學問太大太多,老人只能揀一些孩子聽得懂的說,打仗不是過家家啊,咱們不光是山上的神仙不能怕死,山下的更不能怕,誰都不能怕死啊。不然就會是第二個桐葉洲。到時候咱爺倆就要搬家嘍。

  可能是真的搬家,帶上些家當,帶上些聖賢書,卻也可能是腦袋搬家。

  只是最後這句話,與一個孩子說什麼。別說孩子會嚇到,自己何嘗不是每每想到那個最壞結果,便會嚇到自己?得喝幾口老酒壓壓驚?

  如今大驪准許官員辭官,家産拿出一半充公。剩餘一半,若是足夠支付乘坐跨洲渡船,只管北渡北俱蘆洲避難,隨意。大驪絕不阻攔。錢不夠,還可以借。戶部官吏以及隨軍修士,會一同親自登門清查所有賬本,膽敢瞞報漏報,只要超過真實家産一成者,對不住,家産一律充公。無論老幼,舉族流徙。如今大驪正是用錢用人之際,缺錢也缺人。

  暫時未被戰火殃及的寶瓶洲各處,江湖和民間,私自引發十人以上械鬥者,不問雙方緣由,斬立決。修道之人作亂一方,斬立決。

  沒有修士與妖族參與的山下動-亂處,處置不力者,當地官府衙門連坐獲罪,再將那藩屬國的刑部尚書,直接枷送到最近的五岳或是儲君之山。

  有那修士和妖族參與其中的所有廝殺,按照不同的宗門、仙府品秩,所有仙家山頭,分別分作三等,從低到高,分別管轄方圓三百里轄境、千里和那三千里,不管見到還是未曾見到動-亂,一旦無法將其作祟者當場追捕或是斬立決,同樣連坐獲罪。怕那無妄之災?那就散開山上所有譜牒仙師,去日日夜夜盯著整個師門周邊的動靜!已經不用去戰場廝殺,難不成連自家山頭家門口附近的一地安穩,都照顧不住?這樣的山上神仙,不當也罷。

  一洲所有山澤野修,可以與五岳、儲君山神以及各藩屬禮部,領取一塊大驪刑部刻印的巡視牌,無論境界高低,得此玉牌,按照境界高低,在各自轄境內行走無忌,同樣可以為譜牒仙師查漏補缺,一有斬獲,可以領取神仙錢,只要在秘檔上,積攢足夠份額,就能夠換取大驪軍功,到時候是撈個藩屬國的禮部官職,還是憑此退往北俱蘆洲,皆是自由。

  山澤野修,不願趕赴戰場者,大驪鐵騎和各地藩屬,一律不許强求。

  但是各地山水神靈,膽敢擅離職守,藩屬君主到整個禮部,一律按律問責。

  山上譜牒仙師,私自運作,擅自剔除譜牒名字,一經大驪和藩屬查實,整座山頭祖師堂連坐,掌律祖師斬立決,其餘修士全部流徙南岳地界。

  大驪皇帝宋和。

  小朝會剛剛結束,在御書房趕緊閉目養神,馬上還要接見一撥撥的六部大臣,各有要事,需要他作最後的定奪,然後向大驪朝野頒布旨意。

  宋和想起了既是先生又是國師的崔瀺一番言語。

  今日種種大驪崔瀺之不近人情,刻薄藩屬,以後陛下稍稍變動,施政鬆弛幾分,便是未來大驪宋氏之民心民意所向。

  總不能讓陛下失去了最少半洲山河,還得不到各國史書上的幾句好話。

  書裡書外,全是美譽,只管放心。

  大驪藩屬彩衣國,胭脂郡附近。

  昔年陰氣森森的雨夜鬼宅,如今的山水靈秀之地,仙家府邸。

  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輕輕搖頭,只是說不出口那份私心,說不出那些她自知不對的道理。

  可她就是不願意他去老龍城啊。

  他安慰道,夫君這點道行,夠看嗎?給大妖塞牙縫都不夠,就是去打雜的,儘量幫點小忙,討個心安。哪裡捨得去了不回,留你一個人,會回來的,一定。

  她這才點點頭,只是輕輕握住他的手,反正不點頭也攔不住夫君的。

  一個有幸位於寶瓶洲中部腹地的藩屬小國,一個閉門謝客多年的老夫子,今天竟然難得出門曬太陽了。

  只不過一向儒雅的老人,今兒竟然駡駡咧咧,說那暴虐無道,苛政至斯!亡我故國山河者,距離敗亡不遠矣。

  一夥市井潑皮無賴年輕人路過,為首的,與一個上過幾年學塾的狗頭軍師問道,蔣老夫子在說個啥?難得出門露面一趟,怎麼跟那寶貝兒子被人揍了似的。讀過書的年輕人,輕聲說老夫子是駡大驪蠻子管太多,喜歡動不動就殺人。問話的年輕人疑惑道,那到底駡得有沒有道理?讀過書卻絕不能算是讀書人的那個年輕人,好像也不是特別確定,只說有的吧,咱們蔣夫子學問很大的。

  想到這裡,年輕人看了眼那個蔣老夫子的轉身背影。

  老夫子學問很大,就是那個兒子真不是個東西,喜歡賭錢,欠了錢就裝死,有次賭鋪真急眼了,就痛打一頓,綁了起來,還是他去幫著求情,還了賭債。因為蔣夫子的學生之一,剛好是他的學塾先生。讀書是讀不出來,但是那個學塾先生,還是讓他很敬重。當年沒少駡沒少打,少年時還頗為憤懣,嫌他管得多,只是年紀稍大,便越覺得對不住那位先生,所以順帶著對夫子的先生,一並敬重幾分了。可那蔣老夫子的兒子,真不是個東西,好心幫了忙,後來還賴上了自己。

  為首潑皮最後自顧自點頭說也對,現在咱們走在路上,平日裡請喝酒的時候,稱兄道弟的那幫官皮狗,現在看咱們就跟防賊似的,確實憋屈。

  ————

  金甲洲。

  於玄位於一洲天幕高處,他如今這附近,本該是某位文廟陪祀聖賢的坐鎮位置。

  至於腳下山河那個本土飛升境老修士,完顔老景,都身為飛升境了,卻要如那市井老人,垂垂老矣,眼睜睜看著光陰流水點點滴滴的流逝,老死老死,比那市井老兒更不如。

  完顔老景作為金甲洲修士第一人,久負盛名,只是在出關之前,閉關已經五百年之久。幾乎每隔百年,就有開山老祖即將破開瓶頸、與天地共鳴的小道消息,流傳一洲。只是次數多了,也就沒人太在意。繼北俱蘆洲火龍真人,南婆娑洲陳淳安,和皚皚洲劉氏財神三人之後,這金甲洲飛升境完顔老景,曾是浩然天下的飛升境修士當中,最有希望身在中土神洲,便可以被視為中土十人之一的山巔修士。

  至於他為何不是在那原本勝負難料的家鄉戰場,去找那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大妖,來個轟轟烈烈的同歸於盡,或是一鼓作氣打爛妖族大軍,為何偏偏是要肆意打殺家鄉上五境修士,天曉得。

  是因為大道斷絕,神魂皮囊都已經腐朽不堪,只能等死,以至於道心崩潰,心魔作祟,引來了某些化外天魔竊據心湖?

  是因為對那中土文廟的天大束縛,早已懷恨在心,怨懟已久?還是一些早已不知過去多少年的種種舊怨?反正都注定已成一樁永遠無解、不知真相的懸案。

  於玄都不稀罕去刨根問底,那完顔老景,本來就是個性情執拗的老東西,雙方結怨,可不算小。

  如果不是礙於文廟那些煩人至極的古板規矩,於玄早就跨洲造訪金甲洲,不是喜歡閉關嗎?那就乾脆別出來了。

  於玄低頭回望一眼金甲洲中部偏北,唏噓不已,好個賈生好手段。讀書人壞心眼起來,真真可怕至極了。

  桐葉洲的鏡花水月,讓老人腳下那金甲洲中北部,幾個宗字頭的仙家門外,清楚可見。好一個桐葉洲的衆生百態。

  於玄一個降落人間,根本不敢以陰神遠遊,在這大半山河都已歸蠻荒天下的金甲洲,找死嗎?

  他於玄會些符籙一道的雕蟲小技,是那中土十人之一,又如何?

  那賈生連白也都要殺!

  占據浩然天下半壁江山的中土神洲,有那譽滿天下的中土十人。

  人間最得意,詩仙白也。獨一份。

  其餘九人大致分成三檔。未必當真就準確了,只是相對流傳最廣。

  龍虎山大天師。天下兵家修士之砥柱。符籙於玄。

  白帝城鄭居中,女子武神裴杯,開宗立派的一頭大妖。

  墨家巨子,被譽為能夠一人攻城的特殊存在。相傳只要沒有十人之一坐鎮,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家,都能夠在轉瞬之間就被摧毀殆盡。

  老劍仙周神芝。

  懷蔭。

  這個榜單,自然是刻意繞過了中土文廟。

  此外還有浩然十人。只是好事之徒吵翻了天,煩人不已,就連於玄都覺得太過無聊。

  至聖先師,禮聖,亞聖。白也。東海觀道觀老觀主。龍虎山大天師。

  這幾位,是讓符籙於玄這些真正位於山巔的大修士,相對比較認可的。

  此外就起起伏伏,來來往往了,十人加候補之類的,衆說紛紜,各有各的私心和喜好使然。比如亞聖一脈,劍客阿良。劍意鼎盛,劍道高絕,出劍最為氣壯山河。又比如文聖一脈二弟子,左右。劍術冠絕天下。

  於玄發現那頭飛升境大妖已經跑了,而那兩位年輕武夫都沒什麼問題,於玄反而有些揪心,咋的,真要白跑一趟,灰溜溜返回中土神洲?打殺或是重傷個十四王座之外的飛升境大妖,良心上才稍稍過得去啊。至於那扶搖洲,於玄是真不樂意去趟渾水。水太深。

  我於玄又個兒矮啊。

  於玄舉棋不定,便打算先與兩個年輕武夫閒聊幾句,寬寬心。

  不曾想那曹慈一臉微笑,抱拳道謝之後,就告辭離去了,瞧著還挺氣定神閒?

  倒是那個皮膚微黑模樣挺俊俏的小姑娘,禮數更周到些,抱拳致謝不說,也沒立即離開。

  於玄忍不住望向南方。

  扶搖洲終究已經不再是浩然天下,成了蠻荒天下的山河版圖。

  你白也,興許不介意是不是身在浩然天下,但是對方那六頭畜生,可是腳踩自家山河。

  寶瓶洲那座二十四節氣大陣,看似虛無縹緲無甚大用處,可其中最玄妙之處,尋常人看不出,你白也豈會不知。

  一成天運。

  此消彼長。

  寶瓶洲修士全無勝算之廝殺,憑空多出一成勝算。重不重要?

  旗鼓相當,五五之分,變成六成勝算?關不關鍵?

  九成勝算,變成十成勝算?與之對敵的妖族修士,要不要心顫膽寒?

  白也落劍扶搖洲,此舉無異於選擇獨自一人,靜候一場圍殺。

  不過圍殺白也的大妖數量,以及境界,估計就算是白也,也會意外。

  只不過白也這個傢伙,意外就只是意外。不妨礙他出劍就是了。

  懷家老兒是個頂喜歡占便宜、又要博取名聲的,所以去了有那陳淳安坐鎮的南婆娑洲。

  周神芝這個臭脾氣老漢,離開中土神洲趕赴扶搖洲,如何?英雄不英雄?很豪傑!就在這扶搖洲沿海山水窟,殺妖痛不痛快,很痛快!那麼然後呢?沒了。中土十人之一,說沒就沒了。

  白白讓那懷老算盤從墊底的第十,變成了第九。

  周神芝在世之時,是怎麼說的,只要老子在世一天,就要一直坐穩第九把交椅的位置,就算給老子第八都不要,就是要那懷算盤一輩子墊底,要在他頭上拉屎撒尿。

  六頭大妖啊。

  萬一有第七頭呢?

  屁的萬一,肯定有!

  桐葉洲北部渡口,周密默默掐指心算。

  扶搖洲。

  好名字。正好適合白也。

  劉叉會是第七個。

  劉叉也確實在趕赴扶搖洲的路上了,並且沒有刻意隱藏劍氣,就在南婆娑洲山巔修士的視野之中,直接化做一道劍光遠遊。

  周先生先前給了這位蠻荒天下的大髯遊俠,兩個選擇。是去配合龍君,在劍氣長城殺個晚輩。或是在扶搖洲,送白也最後一程。

  劍客送行劍客。

  總比白也慘死在術法神通之下,總是要更加死得其所一些。

  喜歡當出頭鳥,那就打殺之。

  周神芝只是第一個。失心瘋的飛升境完顔老景,則完全是另外一個極端。

  確實就像先前托月山大祖所言,在那倒懸山遺址處,昭告天下,你們浩然天下,不得自由久矣。

  誰讓山巔修道人不自由?當然是儒家規矩,最可恨處是境界越高,束縛越重。飛升境離開本洲,都要與坐鎮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打招呼,得了許可才能跨洲遠遊,不說蠻荒天下,就算在那道家一家獨大的青冥天下,會有這般規矩?偏偏是百家爭鳴的浩然天下,用種種規矩約束仙人和飛升境。

  劉叉選擇第二個。

  在蠻荒天下沒怎麼出力,那是敬重陳清都和那些劍修。總不能到了浩然天下,問過陳淳安一劍後,還是不出幾劍。

  白也,本就是與阿良一樣,劉叉最想要問劍之人。

  未能獨自問劍,又如何。劉叉倒是想要如何,終究不能如何。

  周先生最後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勞煩劉先生記得家鄉何處。」

  第二句話,則是「托月山有請劉叉出劍。」

  在這之外,周先生其實也在順便算計了陳淳安和整個南婆娑洲。

  周神芝身死道消,扶搖洲和桐葉洲落入蠻荒天下之手。

  唯獨距離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最近的南婆娑洲,依舊大戰寥寥,不痛不癢。

  一旦白也都死在了扶搖洲。

  那麼醇儒陳淳安?

  南婆娑洲如今既有那懷家老祖率人馳援,更有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一的陸芝,能夠在旁壓陣。

  陳淳安好清閒,好一個穩坐釣魚臺的浩然醇儒。

  周密停止心算,輕輕抖了抖袖子,與那崔瀺笑道:「只等左右出劍擊退蕭愻,以學生身份,打殺先生半條命,再去扶搖洲了。」

  崔瀺默不作聲。

  是那左右會做的事情,左右不做,老秀才也會逼著左右去低頭,去出劍。

  崔瀺視線在那周密的更南方。

  很快那邊就會矗立起一棵參天大樹,一座雄鎮樓。

  老秀才給了一件東西,劉十六幫忙捎去桐葉洲。

  觀道觀,桐葉洲,梧桐樹。

  你算計你的,我算計我的。

  我崔瀺不在意你算計之人事,別說是一個白也之生死,連那老秀才和左右會生死如何,一樣不在乎。更何談出身亞聖一脈的陳淳安。

  哪個是需要我崔瀺去不放心的。

  但是我崔瀺之小小算計,禮尚往來,倒要看你賈生敢不敢不在乎,能不能不在乎。

  一洲三條戰線都在死人,大驪國師始終神色從容,除了駕馭白玉京和飛劍斬殺大妖,就只是與那些儒家子弟講述諸子百家的宗旨精妙處。

  除了心算之外,分心與那些儒生問答,有個意氣風發的觀湖書院儒生不知怎的,說到了心系天下無國界一事。

  崔瀺淡然道:「去他媽的無國界。」

  全場寂靜。

  說這句話的,不是崔東山,是國師崔瀺。

  扶搖洲,白也仗劍離開一處遠離戰火的偏隅學塾,旁聽一位老夫子用濃重鄉音,在為稚子傳道授業解惑。

  白也環顧四周,笑容淡然。

  不知家鄉那樹李花,是否白也。

  原來阿爹阿娘走後,便是遠遊。

  讀書人白也,無愧此生,無愧浩然。

  那麼,白也就此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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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9 00:55:56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二章 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

  金甲洲戰場遺址,白髮紫衣腰繫酒壺的矮瘦老人,赤腳踩在一桿斜插大地的鐵槍槍尖上,於玄環顧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洲山下精銳將士和山上練氣士的屍骸,還有多處堆積如山的屍體,本該是妖族畜生為了那頭枯骨王座大妖築造的大小京觀,好讓那白瑩憑藉這些淪為傀儡的白骨鬼物,一鼓作氣向北推進,拿下再無決戰之力的金甲洲剩餘版圖。

  那白瑩委實是十四王座大妖裡邊,最該死的一個。不然實在後患無窮。在金甲洲就已是如此肆虐,一旦給這頭畜生到了中土神洲,那還了得?

  可惜晚來了一步,沒能阻攔喪心病狂的完顔老景,也沒能趁機會一會這白瑩。其實於玄早先跨洲來此的目的,是要與完顔老景暫且擱置恩怨,幫著金甲洲多撐些時日。

  於玄自認符籙一道的那幾十、上百手雕蟲小技,確實是相對比較先天壓勝白瑩的枯骨大軍,畢竟於玄什麼都不多,就是符籙數量還可以,以量取勝嘛。再加上瞅著那白瑩又不是個太擅長捉對廝殺的,於玄覺得既然保命無礙,來此湊湊熱鬧,只要不學那周神芝,問題不大。

  只是這會兒於玄踩在槍尖上,陰風陣陣,大袖鼓蕩,老人揪著鬍鬚,更揪心。

  白瑩已經不知所蹤,當是去了扶搖洲圍殺白也,求個近水樓臺先得月?

  只是不曉得這位好像不太擅長捉對廝殺的王座大妖,心情如何,是不是與我於玄一般揪心。畢竟要殺白也,不付出點代價怎麼行。

  於玄瞧著那個緩緩走來、再稍遠停步的小姑娘,老人笑道:「叫裴錢是吧,名聲大了去,與那曹慈都是好樣的,年輕人嚇死咱們這些老不死啊,很好很好。」

  裴錢先前一直在左右張望,停步後抱拳,然後問道:「於老神仙,我能收拾一下戰場嗎?如果可以,至多一炷香功夫。半炷香也成。」

  彈指之間就能打殺一頭玉璞境妖族修士,老前輩又是這般裝束,裴錢一眼就認出身份了,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

  早年一起遠遊歸鄉,師父曾經提過於玄,很仰慕的,能讓師父都仰慕的老神仙,今兒又願意獨自趕來金甲洲戰場,裴錢覺得錯過了周老劍仙,卻沒有錯過於老神仙,這場架沒白打。裴錢當年還問師父,自己額頭上那張黃紙符籙,比起於老兒最最用心畫出的符籙,哪個更值錢些,差不離吧?師父當時嗯了一聲,笑眯起眼,多給裴錢盛了一碗魚湯。其實那會兒黑炭丫頭,早已經吃飽喝足,肚兒圓滾滾,當她苦著臉接過碗,都不曉得到底是說錯了還是說對了。

  裴錢沒來由想起這些小時候的事情,覺得挺對不住於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籙誰更值錢一事,而是當時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隨隨便便喊了聲於老兒,所以裴錢終於有幸得見真人,格外恭敬有禮。何況這位老前輩,心境氣象,正大光明,如天掛銀河,群星璀璨。裴錢先前只是瞥了兩次,也未多看,大致確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傾向之後,裴錢不敢多看,也不可多看。

  於玄點頭道:「是怕那白瑩隱匿其中?沒有的事,早跑了,這會兒沒畜生敢來送死,放心吧。莫說是一炷香,一個時辰都沒問題。只不過小姑娘留這兒做什麼,你一個純粹武夫,境界是高,終究無法妥當處置這些屍體,還是讓我來吧。」

  裴錢有些難為情,不過還是坦誠說道:「於老神仙,晚輩是想要從那些妖族修士身上扒拉些物件,好換些神仙錢。」

  於玄楞了半天,如此年輕的純粹武夫,感覺只差曹慈一點半點的天之驕子,敢情是厚著臉皮在與自己問能否撿錢呢?

  差那曹慈一點半點,很差嗎?其實很嚇唬老前輩了,何況還是個比曹慈都要年輕不少的小姑娘,於玄差點厚著臉皮問一句「小姑娘有無師承,若是沒有,趕巧趕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為師」,至於到底會不會拳法,先拐騙了個徒弟再說。只不過於玄很清楚,這般年輕天才,定然師承不低。

  於玄大笑道:「只管放心撿錢,老夫幫你盯著片刻。」

  片刻之後,再做個決定。

  反正白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裴錢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燦爛而笑,從袖中捏出一枚古樸印章,然後一個輕輕跺腳,將早早看中的幾件寶光最盛的山上物件,從一些妖族地仙修士的屍體上同時震起,一招手,就收入咫尺物當中。裴錢一掠而去,所到之處,腳尖一踩地面,方圓數里之地,只有那妖族身上物件,會拔地而起,然後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準牽引,如客登門,紛紛進入咫尺物這座府邸。

  她與那在溪姐姐早早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後來再與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先前幾場廝殺,收穫不大。畢竟戰場廝殺次次慘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錢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只不過當下戰場遺址,可謂遍地天材地寶、仙家器物,裴錢依舊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誤於老神仙更多光陰。

  於玄看似踩在槍尖上,往南遠眺扶搖洲,實則一直在關注背後那位女子武夫的撿破爛。

  看看到底有無信守承諾,只挑那妖族屍體上的山上重寶收入囊中,若是一個不小心撿錯了,那就別怪老夫也一個不小心了。

  很好。

  小姑娘挑東西眼光不錯,做事還很本分且小心。

  既然如此,機緣再多也是該你拿的,只要看得見拿得動搬得走,都由著小姑娘發財了。於玄當然瞧不上這些品秩太一般的。何況他至多是收拾戰場屍體,免得成為未來戰事的後患,哪有心思掙錢,何況於玄此生修行,就沒有一天為神仙錢和本命物愁過,都是憑本事讓它們不請自來的。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當那純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門,學我道法符籙,殺人都不用出拳腳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殺人仙氣,符籙於玄」的說法,小姑娘聽沒聽說過,心動不心動?可以心動啊。

  可惜那小姑娘只是眼神熠熠,好一個見錢眼開,不曉得真正的神仙錢,就在她眼前杵著沒動啊。

  剛好一炷香。

  那裴錢再次重返先前駐足抱拳處,再次抱拳,與於老神仙道謝告辭。

  於玄點點頭。小姑娘比那曹慈臭小子順眼多了。

  老人也心意已決,去看看,就只是去扶搖洲瞅幾眼,丟幾張符籙,打不過就跑。

  一身血跡的裴錢深呼吸一口氣,御風遠遊撤離戰場之前,看著那些注定無法掩埋、掩埋了也無意義的屍體,裴錢咬了咬嘴唇,在心中默念一句「諸位走好」。

  裴錢雙膝微曲,拔地而起,大地震顫,漣漪陣陣,震碎衆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屍體。

  於玄聽見了那裴錢心聲後,微微一笑,輕輕一踩槍尖,老人赤足落地,那桿長橋卻一個翻轉,好似仙人御風,追上了那個裴錢,不快不慢,與裴錢如兩騎並駕齊驅,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那桿篆刻金色符籙的長槍,是被於老神仙打殺的玉璞境妖族本命攻伐物,裴錢轉頭大聲喊道:「於老神仙名不虛傳,難怪我師父會說一句符籙於無雙,殺人仙氣玄,符籙一道至於玄手上,好似由聚攏江河入大海,氣象萬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獨高一峰。」

  裴錢小有心虛,師父可沒這麼說過,不曉得自己的這番言語,會不會馬屁過了。若是師父在就好了,分寸火候肯定會更好。

  裴錢不敢往人間多看,人間傷心事,原來不止有師父不在自己身邊江湖中。

  沒關係,她暫時收了個不記名的弟子,是個不愛說話、也說不得太多話的小啞巴。

  遠離戰場千里之外,裴錢在一處大山之巔找到了那個孩子,還是習慣蹲在地上,曹慈和在溪姐姐並肩而立,皆是白衣,好似一雙畫卷走出的神仙眷侶。

  裴錢飄然落地後,喊了聲阿瞞,那個什麼都不願意說的小啞巴,只是抬了抬頭看她,就又低下頭。

  裴錢看了眼曹慈,有些無奈,直到先前見過了曹慈與一位飛升境大妖的對峙,曹慈落了下風,卻談不上如何處境窘迫,裴錢才知道一個真相,原來曹慈在以往戰場上的廝殺,依舊沒有拳出全力,殺妖,救人,出拳,力道,軌跡,收拳,再出拳,拳拳恰到好處而已,曹慈好像拳拳未卜先知,故而根本不用遞拳爭先。

  在裴錢御風離去後,於玄變揪鬚為撫鬚,小姑娘難怪如此懂禮數,原來是有個好師父悉心教誨啊,不曉得多大歲數了,竟有如此穩重見識。

  於玄抬起雙手,大袖鼓蕩不已,符籙多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落在戰場遺址上。

  於玄收斂笑意,一閃而逝,一路南下,跨洲遠遊,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老人孑然一身,唯有符籙相伴。

  浩然救白也者,符籙於玄是也。

  ————

  扶搖洲。

  白也一人仗劍,一襲青衫扶搖飛升去往天幕。

  腳下一洲山河已經成為一座陣法大天地,從天幕到陸地,悉數被蠻荒天下的天時氣運籠罩其中,再以一洲沿海作為邊界,成為一座拘押、壓勝、圍殺白也一人的巨大牢籠。

  白也無所謂,只需要將戰場遠離人間,神仙打架俗子遭殃,白也見不慣多矣,自己此生劍術收官一戰,好似詩歌壓篇之作,豈可如此。

  至於其它,你們隨意,開心就好。

  白也仗劍懸停,環顧四方,心不茫然。

  唯一遺憾,是白也不願虧欠任何人,只是這把與自己相伴多年的佩劍,多半是無法歸還那位大玄都觀孫道長了。

  這把仙劍,名為「太白」。

  第一次與孫道長和仙劍「太白」相逢,也是孫道長第一次遠遊浩然天下來散心,孫道長一開始是贈劍,白也不願收,孫道長就改贈為借,理由是這把仙劍的名字,與自家道觀那桃花顔色,稍稍相沖,難討個大吉利,仙劍太白,與你白也那才是絕配。貧道就當嫁女兒了,遠嫁浩然嘛,順便認了個女婿,不虧不虧,由此可見,貧道行事,確實只分大賺小賺……

  能讓白也哪怕自覺虧欠,卻又不是太在意的,唯有三人,道門劍仙一脈老祖觀主孫懷中。一同訪仙的摯友君倩。夫子文聖。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劍客劉叉。白瑩,仰止,緋妃。袁首,曜甲,黃鸞,荷花庵主。牛刀,切韻,龍君,五岳。

  蠻荒天下曾經有那十四王座。如今則是那曾經事了。

  在那劍氣長城戰場收官階段,煉去半輪月的荷花庵主,已經被董三更登天斬殺,不但如此,還將大妖與明月一並斬落。

  煉化了無數座仙家洞府、亭台閣樓的大妖黃鸞,聽說也被阿良配合劍仙姚沖道,殺掉了大半,以至於跌境不休,只得更換皮囊,淪為元嬰境,生不如死。

  至於先前就在這扶搖洲,第一頭隕落在浩然天下的王座大妖,化名曜甲,用老秀才的話說就是喜歡有錢就擺闊,最見不得這種貨色了。

  那是一個在扶搖洲打殺無數山水神靈的存在,用以彌補它在劍氣長城的大道折損,白也前後遞出三劍,最終將其斬殺在倒懸山遺址處。第一劍,用以送客離開扶搖洲,免得傷及無辜,第二劍與曜甲算是同游大海,用以還禮蠻荒天下,第三劍白也最為傾力,算是近些祭奠那些劍氣長城壯烈而死的劍修。

  其實白也本該再遞出一到兩劍,才能真正斬殺曜甲。

  只是當時有人出手了,一舉壓制了托月山大祖的改天換地大神通。

  不然白也不介意就此仗劍遠遊,剛好見一見剩餘半座還屬￿浩然天下的劍氣長城。

  白也此刻懸停在一洲上空的雲海中央。

  腳下雲海是那枯骨大妖白瑩的本命手段,皆是冤魂厲鬼的洶洶怨恨之氣,更有無數白骨頭顱、手臂想要往白也這邊湧來,又被白也不用出劍的一身浩然氣給驅散殆盡。

  白瑩不再高坐枯骨王座之上,起身而立,他身邊還站著一位昔年龍君陣師面容的强大劍侍。

  一副漂浮空中的遠古神靈屍骸之上,大妖五岳站在屍骸頭頂,伸手握住一桿貫穿頭顱的長槍,雷鳴大震,有那五彩雷電縈繞長槍與大妖五岳的整條手臂,雷聲響徹一洲上空,使得那五岳宛如一尊雷部至高神靈重現人間。

  有一位三頭六臂的巨人,坐在金色書籍鋪成的蒲團上,他胸口處那道劍痕,過了劍氣長城,依舊只抹去一半,故意殘餘一半。

  他要等到自己親手摧破那座第五天下的飛升城,才會徹底抹平劍痕。

  頭戴帝王冠冕的大妖仰止,身穿墨色龍袍,人首蛟身,龐大身軀四周,懸浮飄蕩著一位位懷抱琵琶的飛天,剛好被一同瞬間跨洲而來的老友袁首,拿來抓如嘴中嚼如佐酒黃豆,用以療傷,在那老龍城戰場打出兩棍,挨了不少記北俱蘆洲的劍修飛劍,談不到如何傷及大道根本,終究是受傷不輕,而大妖真身何等堅韌,一旦受傷,對上尋常並非劍修的飛升境敵手,倒也無懼,可是如今面對白也,袁首素來與仰止不客氣,仰止更不介意這點損耗,雙方都要恢復到巔峰戰力。

  袁首依舊御劍懸停,肩挑長棍,手繫一串由衆多山岳煉化而成的珠子,如今手珠多了不少珠粒,都是桐葉洲一些個大山岳。

  勝算不勝算的,其實談不上,穩贏的局面,自家陣營的劉叉也好,從天外天重返劍氣長城的阿良也罷,與白也更換位置,都與是一樣的下場。讓仰止和袁首,或者說所有大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他們六個,死不死一個,以及死哪個,至關重要。白也此生最後一劍,必然會拉上一個陪葬,哪怕殺不掉誰,淪為黃鸞下場,不也等於死了。

  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大妖,相貌與人無異,卻身高百丈,身上所披掛的那副遠古金甲,既是牢籠,勉强也算庇護,金甲趨於破碎邊緣,一條條濃稠似水的金光,如溪澗流水傾斜出石澗。他化名「牛刀」,名字取的可謂粗鄙至極,他與其餘王座大妖盯著浩然天下,各取所需,不太一樣,他真正的尋仇對象,還在青冥天下,甚至不在那白玉京,而是一個喜歡待在蓮花洞天觀道的「年輕人老傢伙」!

  唯一一個始終不喜歡真身現世的大妖,是那面容俊美異常的切韻,腰繫養劍葫。

  所以顯得格外渺小,與那讀書人白也,身形大致等同。

  白瑩,五岳,仰止,袁首,牛刀,切韻。

  來自不同戰場不同位置,最終瞬間一起置身於扶搖洲。

  圍殺白也的六頭大妖,竟然俱是當之無愧的王座大妖。

  荷花庵主,黃鸞,曜甲,三頭大妖都已經成為老黃曆。只是如今又多出個王座位置頗高的蕭愻,再又補了兩頭不那麼服衆的飛升境。最後邊那兩位新王座大妖,先前王座,其實都沒放在眼裡,湊數而已。比如前無古人、說不定還要後無來者的這場圍剿,周密就根本沒有讓他們露面。

  白也微笑道:「新的十四王座,來扶搖洲的,不到半數,看不起我白也?」

  那切韻拈住鬢角一縷髮絲,笑眯眯道:「這可是至聖先師才能說的話。」

  白也搖頭道:「有些話,至聖先師也未必能說。」

  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言語,天地間當真只有我白也可以說。

  六頭大妖都沒說話。大概是無話可說。

  白也伸手輕輕握住劍柄,疑惑道:「都楞著做什麼,只管來殺白也。不敢殺人?那我可要殺妖了。」

  一劍出鞘。

  仙劍太白,劍光太白。

  天地間驟然唯有光明。

  扶搖洲天幕第一道屬￿蠻荒天下的山河禁制,就此徹底崩碎,一場滂沱大雨,琉璃七彩,皆是白也所化劍氣,劍陣砸向雲海與六頭大妖。

  ————

  桐葉洲北部渡口,蠻荒天下文海一脈的先生學生,總計四人,一起散步。

  周密心情不錯,難得與三位嫡傳弟子說起了些陳年舊事。

  「浩然天下的失意人賈生,在離開中土神洲之後,要想成為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當然會經過劍氣長城。」

  「當時那個自我標榜要為人族萬世開太平的讀書人,對家鄉猶不死心,就找到了陳清都,那位反正成天無事可做的老大劍仙。」

  說到這裡,周密會心一笑,「算是假傳聖旨吧,當時自稱已經得到了中土文廟一位副教主和學宮祭酒的默契,只要劍氣長城的數萬劍修,願意助陣,跟隨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一起殺向蠻荒天下托月山,為浩然天下開疆拓土,開創萬年未有之壯舉,那麼劍修的萬年刑徒身份,就此成為真正的老黃曆,文廟願意拿出一塊極大福地,交由劍修做主。從此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瞎子,說道:「於情於理於大勢,文廟都該如此付出。不對,是都會如此付出。」

  昔年甲申帳木屐,如今的周密關門弟子,周清高。

  先生說世道變遷,許多好話會變成壞話,正如賜名「清高」二字,本意何等之好,如今世道呢?那你身為文海周密之關門弟子,就先爭取將此二字,重新變成一個人心中的好話。

  周密微笑道:「我當然需要跟陳清都保證,劍修在大戰落幕之時,能夠活下半數,最少!不然連同賈生在內的讀書人,最容易後悔再反悔。」

  周清高好奇問道:「那位老大劍仙是怎麼說的?」

  「陳清都喜歡雙手負後,在城頭上散步,我就陪著一起散步了幾里路,陳清都笑著說這種事情,跟我關係不大,你只要能夠說服中土文廟和除我之外的幾個劍仙,我這邊就沒有什麼問題。」

  「我是劍氣長城歷史上的上任刑官。當過百餘年。當然是用了化名。陳清都也幫著我遮掩真實身份了。猜不到吧?」

  周密笑了笑,不知為何,當時陳清都雖然出奇的好說話,可好像從一開始,就不覺得他能成事。

  劍仙綬臣笑道:「真是怎麼猜都猜不到。」

  流白突然問道:「先生,為何白也願意一人仗劍,獨守扶搖洲。」

  先生只是大笑。卻不與這位嫡傳弟子解釋什麼。

  周清高只得幫著先生與師姐耐心解釋道:「師姐是覺得白也白死?」

  周清高自顧自搖頭,緩緩道:「是也不是。對也不對。周神芝在中土神洲的時候,是幾乎所有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本土劍修心目中的老神仙,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哪怕排名不高,僅僅第九,依舊被由衷視為劍不可敵。」

  「結果給咱們一座王座大妖活活打殺之後,中土神洲很多人,便要開始為十人墊底的『老算盤子』懷蔭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還覺得那周神芝是個名不副實的的老廢物,劍仙個什麼,說不定去了那蠻夷之地的劍氣長城,周神芝都未必能夠刻字揚名。周神芝一死,又有那完顔老景叛變,換成是你,已是飛升境了,要不要去趟渾水?」

  「白也不是比周神芝劍術更高嗎?三劍斬那位王座,為周神芝報仇嗎?那麼白也一死,又會如何?可問題在於,白也不去扶搖洲,誰能去,誰敢去?扶搖洲也好,桐葉洲也罷,是那決定天下歸屬的決勝之地嗎?」

  流白其實並不愚鈍,不然當初在那甲申帳,也不會成為木屐在謀劃一事上的左膀右臂,點頭道:「最終還是要看中土神洲的戰況。只要浩然天下守得住,就是立於不敗之地,我們就會很麻煩,相當麻煩。許多積攢下來的先手優勢,就會逐漸變成大大小小的隱患,一一浮出水面。」

  綬臣突然說道:「白也應該見好就收的,返回中土神洲就是了。開闢出一座嶄新天下,已經大功德在身,劍斬王座,已經足夠問心無愧。該換其他人登場了。」

  周清高搖頭道:「如果白也都是如此想,這般人,那麼浩然天下真就好打了。」

  流白很佩服這個先生剛剛賜名的關門弟子,如今已是她的小師弟了。

  當年在甲申帳,其實流白就已經足夠佩服軍帳領袖木屐的運籌帷幄。

  如今成為同門,流白更是自愧不如。

  在先生這邊,周清高從不膽怯半點,好像從不怕說錯話做錯事。

  與師兄綬臣說話,更是半點不落下風,又絕非刻意在言語上,師弟定要贏過師兄。

  周密笑道:「你們幾個還是想得淺了。」

  「不要覺得一座劍氣長城,阻滯我們多年,便覺得你自家天下不太强。嗯,你這麼覺得沒什麼問題,至於先生我的家鄉,這座浩然天下的山下和半腰,人人如此覺得就更好了,太好了。偶爾幾個,如綉虎,如白也,才膽敢衆人皆醉我獨醒。更多人,反而最怕此事。給那些山下痴子的洶洶議論,一煩再煩還要煩個沒盡頭,那麼山上神仙的脾氣,可是從來不小的。」

  劍氣長城太難打下來,又是壞事,其實又是好事。

  打下劍氣長城後,再來打那桐葉洲和扶搖洲,易如反掌,戰場心氣非但不會下墜,反而隨之一漲,還有那南婆娑洲遲早要攻破,要打爛那金甲洲,以及眼前這座寶瓶洲。

  「如果不是周神芝求死,也必須死,不然會小小有礙扶搖洲形勢走向,加上這傢伙又一根筋死戰不退,我其實都準備好了,送他一個暴得大名的機會,都沒有後來的白也三劍殺王座?白也只會連出劍機會都沒有,因為那周神芝在更早之前,就一劍就重創了王座大妖。由此可見,劍氣長城的劍仙啊,劍修啊,全是螻蟻一般的紙糊貨色,瞧瞧咱們中土神洲才第九的周神芝,不是總計才十四王座嗎,我們周老劍仙在那山水窟,一劍就擺平了一個。所以這場仗,其實好打得很。那些妖族畜生,傾盡真正意義上的半座天下之力,又如何,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以只是僥倖拿下了兩洲之地。」

  「更所以,只是中土文廟太謹慎,儒家聖人們太小題大做了,又太不聖賢無擔當了。教人可笑太失望,太悲憤欲絕了。」

  流白聽得目瞪口呆。

  周密輕輕搖頭,望向中土神洲那邊,笑道:「浩然天下還是沒有變啊,總是會直教人要把眼淚笑幹。」

  「强者不問是非,不分對錯,同時必須毫無牽掛,只要强者足夠强大,把最高處位置坐得穩當,言語,出手,哪怕沉默,一切都是道理,甚至整個天下都會幫他講道理。」

  周密微笑道:「白也會白死的,到時候浩然天下,只會親眼看到一個真相,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是被蠻荒天下劉叉一劍斬殺,僅此而已。先前不是人人不怕半點嗎,現在就要你們把一顆膽子直接嚇破。」

  從山上到山下,論廝殺慘烈習以為常,論說死就死,論不得不死,已經享受太平萬年的浩然天下,也配與蠻荒天下比?

  論大舉調動整座天下之力,你們散沙一片又一片的浩然天下,各人在各家玩你泥巴去。

  周密放聲大笑,然後正了正衣襟,抖了抖袖子,竟是主動打開一洲天運禁制,與天地作揖,朗聲道:「至聖先師,家鄉讓那書生賈生絕望太多年,如今也要容得我文海周密來噁心噁心你們了。」

  寶瓶洲一處雲海之上。

  許弱問道:「這賈生?」

  崔瀺說道:「裝模作樣,隱藏後手。」

  周密轉頭望向寶瓶洲,「天地知我者,唯有綉虎也。」

  周清高只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文廟?」

  周密笑道:「為何如此重要嗎?我這家鄉,又不是什麼講道理的地方。」

  他周密比較講道理,所以早就替文廟說過話了,早早道破為何中土文廟如此畫地為牢、束手束腳。

  當年賈生太平十二策!哪一條策略,不是在為文廟避免今日事?!哪一個不是事到如今大局糜爛的根本原因?一個連那君子賢人,都不能當那廟堂國師、幕後君主的浩然天下,連那皇帝君王都無法人人皆是儒家子弟的浩然天下,該有今日之苦。是你們文廟自找的麻煩。真到了需要人死戰場的時候,聖人君子賢人,你們拿什麼來講道理?拎著幾本聖賢書,去跟那些將死之人,說那書上的聖賢道理嗎?

  當年浩然天下不聽,將我苦心孤詣寫出的太平十二策,束之高閣。

  那麼現在就多聽聽多想想,好好思量思量。

  可憐只有一個崔瀺。可惜了一頭綉虎,不但自己會死,還要在史書上遺臭萬年,哪怕……哪怕浩然天下贏得了這場戰爭,還是如此,注定如此。

  你文廟給了世道太多道路可走,給了人間太多自由,卻只會讓人覺得人人不自由,遠遠不夠。

  很好!

  要那純粹無約束的自由,托月山給你們。

  要那强者為尊便是唯一道理,蠻荒天下一直最講這個,可不是我周密的嘴上言語。

  周密稍稍加快腳步,三位學生就識趣讓先生獨自散步海邊。

  綬臣停下腳步,望向北邊寶瓶洲最南端的戰場,緋妃已經將那些瘟神和兩位過客送到了老龍城,看起來效果不錯。

  周清高則和流白轉身緩行,周清高沉默片刻,突然說道:「師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歡那位隱官?」

  流白瞠目結舌,然後笑駡道:「什麼?!木屐你是不是瘋了?!」

  周清高跟著停步,笑道:「誰瘋了?誰都沒有瘋。」

  流白臉色雪白,咬牙切齒道:「不可能!師弟你不要胡說八道。」

  周清高繼續挪步行走,「與其擔心未來心魔是那隱官大人,還不如敞開心扉,承認了自己喜歡一事,第一,陳平安肯定會死在劍氣長城,哪怕退一萬步說,陳平安不死,師姐其實心知肚明,這輩子注定無法向他親手報仇了。那麼心魔就會一直在修心路上,等著流白。你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是有機可乘。第二,不但要喜歡,還要變得真心最喜歡,然後流白只需心存一念,以後一定會親自問劍飛升城,好讓那個害死陳平安的罪魁禍首,讓那寧姚知道一件事,陳平安喜歡寧姚,真心不如喜歡流白。」

  流白滿頭汗水,始終沒有挪步跟上那個師弟。

  綬臣與周密心聲笑道:「先生收了個好弟子。」

  周密微笑道:「師兄不如師弟很正常,只是別來得太早。」

  「周清高與你們這些師兄師姐,還不太一樣。他是真心實意仰慕那劍氣長城,心神往之那年輕隱官。所以他內心對浩然天下的否定,比你們都要更重。與此同時,他就有更大的機會,成為蠻荒天下的陳平安,先像了,才能超過。至於那個斐然,終究早早有了自己的道路可走,化名陳隱,更多是登岸桐葉洲後,閒來無事太無聊,何況斐然根本不需要成為別人。」

  「今天先生心情大好,就與你提前說幾句話。我心中有些年輕人,很看好。除了你和周清高,斐然,還有雨四,㴫灘,豆蔻等等。差不多十幾個吧,不到二十個年輕人,我很期待你們的大道成就。相信先生,不會低的。」

  「我去找一下賒月,帶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樹和那座鎮妖樓。綬臣,老龍城戰場這邊你和師弟幫忙多盯著。」

  綬臣領命。

  先生周密,周全縝密,為人處世。

  師弟清高,水清山高,處世為人。

  ————

  老秀才踉踉蹌蹌坐在南婆娑洲天幕處,與一位出自禮聖一脈的陪祀聖賢,相隔不遠。

  一個暫時不想開口說話,一個就等著開口,反正身邊老秀才肯定會開口,攔都攔不住。

  「你們這些聖賢自古皆寂寞啊,辛苦辛苦。」

  果不其然,老秀才使勁咳嗽幾聲,也就是合道天下三洲,吐不出幾口真正的鮮血來,那就當是潤嗓子了,先說了別人真辛苦,再來與那聖人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文廟功勞簿就算了,不差這一筆兩筆的,可你得先自個兒額外記我一功,以後文廟吵架,你得站我這邊說幾句公道話。」

  那位文廟陪祀聖賢點頭道:「有一說一,就事論事。我該說的,一個字都不少了文聖。不該說的,文聖就算在這邊撒潑打滾,還是沒用。」

  老秀才盤腿而坐,捶胸委屈道:「做事不如你家先生大氣多矣,難怪聖字前邊沒能撈個前綴。你看看我,你學學我……」

  那位聖人直截了當道:「沒少看,學不來。」

  文廟禮聖一脈,與香火凋零的文聖一脈,其實一向最為親近。不然禮記學宮大祭酒,就不會那麼希望文聖一脈並非嫡傳卻記名的茅小冬,能夠留在自家學宮潛心治學。

  而當年劍氣長城的那位督戰官,禮記學宮出身的君子王宰,也不會主動為當時還不是隱官的陳平安,說上那幾句暗藏好意的惡話,最後還主動與陳平安討要一枚篆文為「日以煜乎晝,月以煜乎夜」的印章,甚至很不見外,要求陳平安最好署名。

  老秀才嘆了口氣,真是個無趣至極的,如果不是懶得跑遠,早換個更識趣風趣的閒聊去了。

  中土文廟,總計七十二陪祀聖賢,其中這些負責坐鎮九洲天幕的,年復一年的「枯守坐蠟」,需要日夜巡視一洲山河那些最為明亮的人間燈火,壓制所有飛升境大修士的舉動,不許他們擅自離開一洲山河,還要督查仙人的行蹤和濫施神通,以免殃及人間蒼生。比如當年桐葉洲和扶搖洲都有三位,寶瓶洲因為地方最小,只有兩位,至於這南婆娑洲,由於最為靠近倒懸山和劍氣長城,所以多達四位。

  其中扶搖洲曾經有一個,脾氣與老秀才比較投緣,是個相對比較愛說話的,就私底下與老秀才笑言,說遙遙見那人間祈福許願的燈火,一盞盞冉冉高升,離著自己越來越近,真覺得人間美景至此,已算極致。

  正因為聖賢此語,老秀才才有了那個「坐蠟」的諧趣評價。能把壞話當真正好話講,本就是老秀才獨門一絕。

  至於能把好話說得陰陽怪氣處處不對勁……放你娘的屁,我老秀才可是有功名的讀書人!會說誰半句壞話?!

  老秀才問道:「有無酒?人間美酒總是喝不盡,你隨便找戶富貴人家借兩壺,咱哥倆走一個。記得可別挑那山上仙府的神仙酒釀啊,我就不是那種瞎講究的人。」

  聖人搖頭。

  老秀才以拳擊掌,「那我等會兒找陳淳安找酒喝去,都不用我借。唉,你看看這事情整的,好像一下子就變得禮聖一脈讀書人不如亞聖一脈大氣了。怪我怪我,難辭其咎,也就是這裡沒酒,不然我肯定要先自罰個三杯。」

  聖人說道:「文聖說是就是吧。」

  老秀才立即哈哈笑道:「立身正,心中浩然氣就足,難怪能在陳淳安頭頂當聖人。其他那些個陪祀聖賢,可都不如你威風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某些小事上摳搜了點。」

  聖人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某人差點將記名弟子套麻袋丟在禮記學宮,而且做這事前,還勸勉弟子,說萬一哪天真當了禮聖一脈的陪祀聖賢,以後一定要去南婆娑洲坐鎮天幕?一定要幫著先生出一口惡氣?」

  老秀才使勁擺手否認道:「不可能不可能,茅小冬最是尊師重道,絕對不會出賣自己先生的。」

  也不知是否認,還是承認。

  聖人說道:「茅小冬在大祭酒那邊喝高了,是當一件自家先生的風采依舊事來說的。」

  老秀才拈須點頭,贊嘆道:「說得通說得通。得勁得勁。」

  聖人突然眺望一洲山河之外的遠處,問道:「文聖,能打贏嗎?能少死人嗎?」

  老秀才想了想,答道:「既然做不得更多,你往好處多想就是了。」

  文廟還有些聖賢,以消磨大道修為作為代價,在光陰長河之中尋覓破碎秘境,然後擱置在浩然天下版圖上,或者靜待有緣人,或是應運而生,最終都會成為浩然天下最新的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文廟自己是歷來不會占據的,曾經有位副教主笑言一句,去與天下爭利益,還要聖賢道理做什麼。

  萬年以來,最大的一筆收穫,當然就是那座第五天下的水落石出,發現蹤跡與穩固道路之兩大功勞,要歸功於與老秀才爭吵最多、昔年三四之爭當中最讓老秀才難堪的某位陪祀聖人,在等到老秀才領著白也一起露面後,對方才放得下心,溘然長逝,與那老秀才不過是相逢一笑。

  剩下的陪祀聖賢,有些是全部,有些是一半,就那麼古怪怪怪的,那麼毅然決然的,去了不歸就不歸的遠處他鄉,與那禮聖作伴百年千年萬年。

  所以歷來最心疼最小弟子的老秀才,唯獨在這件遠遊事上,從不為如今的關門弟子多說一句。

  只是當年在第五座天下,遇到了關門弟子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媳婦,那個頂好頂好的小姑娘寧姚,老秀才,當時才驀然一股腦兒傷心起來。差點就要當著好友白也的面,當著一個晚輩的面,老淚縱橫起來。委實這等苦處,說不得也。更不是自家的關門弟子獨自如此不容易。

  聖人難得主動言語,還有些笑意,與老秀才說了一樁故人舊事,其實相較於他們這些存在而言,歲月相隔不遠,只是這會兒想起,卻又好像是件遙遠事:「我那好友,昔年路過此地,重返桐葉洲之前,駡了文聖不少難聽話。」

  老秀才撓撓頭,然後雙手抱胸,嗤笑道:「給他隨便駡幾句,又少不了幾兩肉,我要是較真半點,就算我不文聖,白讀了幾萬斤聖賢書!」

  聖人又笑道:「故友最後一句,是說『文廟的冷豬頭肉,就是好吃,反正那老秀才是吃不著的,這傢伙哪天厚著臉皮去了文廟,可以從他那邊偷摸幾塊吃去』。」

  老秀才一巴掌拍膝蓋上,「吃就吃,誰怕誰?讀書人偷吃冷豬頭肉,能叫偷嗎?!」

  昔年,老秀才難得板起臉來,狠心教訓一位從來無需先生擔心學問事的小弟子,老秀才與一個少年說那以後長遠事,「小齊!今兒先生可是與你破天荒大大火了啊,你聽好了,先生嗓門大些,不許哭鼻子……好吧好吧,說道理確實不在嗓門大……冷豬頭肉,是那麼容易吃的嗎,是那麼好吃的嗎?!能吃是最好,吃不上就不吃!獨獨不可為了吃豬頭肉而當聖賢!當個君子,當個書院山長,怎就不好了,怎就志向不高遠了?」

  吃冷豬頭肉這個說話,並非老秀才首創,卻是被老秀才真正發揚光大,使得許多聖賢偶爾自嘲幾句,都願意主動提及此語。

  聖人是那麼好當的嗎?

  老秀才曾經說過儒家道統,君子容易死,聖人難死。老秀才話語卻只說了一半,聖人難死,便好受嗎?

  為何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堂堂儒家陪祀文廟的聖人,已算人間學問個個通天的讀書人了,連那君子賢人都能施展儒家神通,例如扶搖洲和桐葉洲的那些七十二書院山長、君子賢人,那些已經再無機會翻動一頁聖賢書的讀書人,他們生前尚且能夠殺敵再死。

  那麼為何面對蠻荒天下的大舉入侵,儒家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卻只能將一身氣運融入一洲天地?

  這就是那些可憐聖賢,能做到的一件最力所能及之事。完顔老景那老賊知道嗎?當然知道,在乎嗎?半點不在乎。

  那些或腹誹或痛駡中土文廟毫無建樹、全不作為的,知道三洲書院君子賢人、山長與儒士什麼下場嗎?知道,在乎嗎?則未必。既要人去當英雄,又講個成王敗寇。

  就像身邊聖人所說的那位「故友」,就是當年桐葉洲那個放行杜懋去往老龍城的陪祀聖賢,老秀才駡也駡,若不是亞聖當時露面攔著,打都要打了。

  又如何,在中土文廟沒了冷豬頭肉可吃,憑藉先前坐鎮天幕年復一年很多年,依舊潛心砥礪自家學問,硬是給他重新吃上了文廟香火,還偏要重返桐葉洲,求死不說,那傢伙還非要趕個早。

  而那個傢伙的真身,跟隨禮聖守護浩然天下,與那些遠古神靈餘孽廝殺之中,早已破碎消散。

  老秀才對此要不要竪個大拇指?也得要。

  青冥天下,打造出一座白玉京,壓制化外天魔。蓮花天下,西方佛國,壓制無數最為冥頑不靈的冤魂厲鬼凶煞。

  浩然天下,看似是負責針對蠻荒天下的妖族。其中遠遠不止於此。

  作為浩然天下最重要一塊飛地的劍氣長城,數萬劍修,萬年以來,據守一地,牽制蠻荒天下的妖族。劍氣長城屹立萬年,文廟是不是就萬年高枕無憂了?只是袖手旁觀看好戲?為何文廟第二神位的禮聖,幾乎從不在文廟露面?哪怕連那三四之爭,都未出聲?哪怕理由千百個,最大的一個,還是當年外患太大,遠憂其實從來半點不遠。

  所有坐鎮九洲天幕的陪祀聖賢,真身都在天外!跟隨禮聖抗衡那些遠古神靈餘孽!只餘下陰神留在家鄉,半死不活的,還要去坐鎮一洲天幕當個可憐兮兮的狗屁老天爺!

  不然如今打穿天幕做客浩然天下的一尊尊遠古神靈,萬年以來都在發呆,乖乖給咱們浩然天下當那門神嗎?!

  老秀才說道:「就像你剛才說的,有一說一,就事論事,你那朋友,靠道德文章,實實在在裨益世道,做得還是相當不錯的,這種話,不是當你面才說,與我弟子也還是這般說的。」

  聖人點頭道:「文聖此理,最合我心。」

  事實上除了聖賢道理,老秀才最讓這位天幕聖人記憶深刻的一番話,很老秀才,不太文聖。

  與我不對付的,就是爛了肚腸的壞人?與我有大道之爭的,便是無一可取處的仇寇?與我文脈不同的讀書人,就是旁門左道瞎讀書?

  我他娘的算老幾?!

  當時老秀才身在文廟,扯開嗓門言語,看似是在先說自己,其實又是後說所有人。

  老秀才轉頭,一臉誠摯問道:「既然如此欽佩我的學問,仰慕我的為人,咋個不當我弟子?」

  聖人淡然道:「我年紀比文聖虛長幾百歲,何況我們禮聖一脈的學問好不好,相信文聖心中有數。」

  老秀才搓手道:「你啊你,還是臉皮薄了,我與你家禮聖老爺關係極好,你改換門庭,肯定無事。說不得還要誇你一句眼光好。就算禮聖不誇你,到時候我也要在禮聖那邊誇你幾句,真是收了個沒有半點門戶之見的好學生啊。」

  這位聖人沒搭話。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喜歡順桿子往上爬,沒桿子都要自己砍竹子劈柴做一根的。

  哪怕他是面對禮聖,甚至是至聖先師。

  也哪怕是面對鄉野村夫,甚至是學塾稚童。

  老秀才輕輕咳嗽幾聲。

  兩洲山河人跡罕至的僻靜處,那些尚未被徹底剝離掉浩然氣運的人間,便立即有那異象發生,或是雲卷雲舒,或是水漲水落。

  至於南婆娑洲,有老秀才身邊這位聖人坐鎮山河氣運,些許漣漪才起漣漪便無。

  老秀才笑道:「受累了。我這客人算不得好客人。」

  聖人搖頭道:「反正我也無酒款待文聖。」

  老秀才問道:「不會是趕人吧?」

  聖人點頭笑道:「文聖說是就是吧。」

  老秀才感慨道:「只能坐著等死,滋味不好受吧?」

  聖人搖頭道:「比文聖總要好些,不用吃疼遭罪。」

  聖賢只留陰神坐鎮天幕,負責穩固山河氣運,既是文廟的無奈之舉,更是人間有幸的適宜之事,因為自古寂寞的聖賢們既然沒有真身,便更為純粹,契合天道。

  老秀才站起身,駡駡咧咧走了。一個踉蹌,趕緊消失。

  反正如今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一個個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沒少駡這些聖人是只會送人頭的大好人,不差他老秀才這幾句。

  聖人嘆息一聲,那蕭愻出劍,與左右爭鋒相對,老秀才何止是需要喝幾口酒水,換成一般的飛升境大修士,早就氣吞山河用以彌補大道根本了。

  這位聖人低頭望去,作為集天下牌坊大成者的醇儒陳氏書院那邊,又在吵了。

  如今中土神洲各大王朝官學書院,甚至連這七十二書院的儒生們,不乏有人,一個個仗義執言,好似捨得一身剮丟了儒生身份,也要大駡聖賢不作為,一個個糊塗得好像沒碰到半本兵書,竟然任由桐葉、扶搖兩洲和大半個金甲洲都已經眼睜睜看著淪陷。中土神洲需要如何構建戰線嗎?我泱泱中土,連那桐葉洲和扶搖洲兩個小地方都守不住?只要文廟聖賢齊出,中土十人在旁輔佐,十人不夠,再加上候補十人,再有浩浩蕩蕩的玉璞、仙人助陣,那些個蠻荒天下的畜生,什麼十四王座不王座的,悉數輕易打爛,彈指間灰飛煙滅。

  有個身穿紅棉襖的年輕女子,在一處儒生集會上安安靜靜,旁聽許久,不管他們說得對不對,先聽了再說。

  只是聽多了那些言之鑿鑿的言語,她也有些想要問幾個問題。於是找到了一個書院儒生,問道:「你去請飛升境、仙人們出山嗎?」

  「自有至聖先師,禮聖亞聖出馬。」

  「如果他們還是不樂意出山呢?畢竟打仗會死人的。桐葉洲的飛升境都死了。惜命怕死,山上修士,我想也是與我們一樣的。畢竟上山修行,本就是奔著證道長生去的。」

  「我都不需說至聖先師,只說禮聖的規矩,豈敢不聽?誰敢不從!」

  「偏敢不聽呢?打死幾個立威?然後剩下的,都只好不情不願跟著去了戰場?最後如你所說,就一個個慷慨赴死,都死在了遠方異鄉?現在不都在流傳托月山大祖的那句話嗎,說我們浩然天下的大修士很不自由?會不會到時候就真的自由了,比如乾脆就轉投了蠻荒天下?到時候既要跟蠻荒天下打仗,又要攔著自己人不叛變,會不會很吃力。關鍵還有人心,越是高位處的人與事,登高看遠,同理,越是登高看遠之人的行事,山下就都越會瞧得見的,瞧在眼裡,那麼整個中土神洲的人心?」

  「人心?大亂之世,這點人心算得什麼?!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只要一場大勝仗打下來,山上山下人心自會顛倒。」

  「當然要在意啊,因為蠻荒天下從托月山大祖,到文海周密,再到整個甲子帳,其實就一直在算計人心啊。比如那周密不是又說了,將來登岸中土神洲,蠻荒天下只拆文廟和書院,其餘一切不動嗎?王朝依舊,仙家依舊,一切依舊,我們文廟挪窩多出來的權柄,托月山不會獨占,願意與中土仙人、飛升一起簽訂契約,打算與所有中土神洲的大宗門平分一洲,前提是這些仙家山頭的上五境老祖師,兩不相幫,只管作壁上觀,至於上五境之下的譜牒仙師,哪怕去了各洲戰場打殺妖族,蠻荒天下也不會被秋後算帳。你看看,這不都是人心嗎?」

  「你扯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麼?虛頭巴腦的,也敢妄言山上人心?你還講不講讀書人的浩然正氣了?聽說你還是山崖書院子弟,真是小地方的人,見識短淺。心中更無多少仁義道德。」

  「我不是在與你就事論事嗎?」

  「去去去,休要聒噪,一個女子,懂什麼。」

  這位在此書院求學的中土儒士,去了別處,與同道中人繼續高聲言語,意氣風發,指點江山。

  換成是綉虎崔瀺,估計就要將這些人全部拘押起來,用幾條跨洲渡船直接送往金甲洲北方戰場。管你們是真心想死,還是沽名釣譽,死了再說。

  從中土神洲獨自遠遊醇儒陳氏的李寶瓶,忍不住嘆了口氣,摘下酒葫蘆,偷偷喝了口酒。

  與人說話真累。不管我說得對不對,你們好歹聽聽我到底說了些什麼啊。又不是我有幾個說對處,你們便一定說錯了的。

  ————

  老秀才去往人間大地。

  無意間瞥見了那一襲紅衣,老秀才心情驀然大好,打算先與陳淳安聊幾句,再去與小寶瓶見面。

  在一處臨水石崖上,那個從一人肩挑日月變成一洲日月懸天的醇儒頭也沒轉,「劉叉去了扶搖洲,蕭愻還在路上攔阻左右。」

  老秀才哀嘆道:「扎倆羊角辮的小姑娘長得挺可愛,做起事來真是太不可愛了。」

  陳淳安笑問道:「你當真半點不記恨蕭愻的所作所為?」

  老秀才說道:「總要由得他人是個活人吧。至於其他事,該咋的咋的。做錯先擔了錯,才能來談改錯。」

  陳淳安說道:「左右最為難。」

  老秀才點頭道:「書上書外不一樣,讀書人都為難。」

  陳淳安咦了一聲,破天荒打趣道:「老秀才這是要開駡了?要駡別只駡文聖一脈,其餘幾條文脈的讀書人,記得一並帶上。」

  老秀才說道:「最前邊的那幾頁老黃曆,是我從老頭子那邊辛苦借書翻來的,你想不想聽?別說是你,連你先生都未必有我清楚。你又是個喜歡只讀聖賢書不聞窗外事的,不喜歡打聽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咱們那位亞聖又拘謹,看他那架勢,恨不得每翻一頁書就要先上一炷香,他自己是不累,可我看在眼裡是真累。」

  陳淳安一抬手,手中多出一壺酒,遞給老秀才。

  老秀才晃了晃不同尋常的酒壺,裡邊的酒水更是大為神異,老秀才皺了皺眉頭,丟還給陳淳安,「此地山水氣數,你自個兒留著,我不缺這一點半點的。」

  老秀才說道:「我這會兒氣力不濟,你稍稍分心幫忙遮掩幾分。出了紕漏,泄露天機,全怪你啊。」

  陳淳安立即幫著隔絕天地。

  只要是說正事,老秀才從不含糊。

  老秀才望向石崖外的那條大水,將一些老黃曆與陳淳安娓娓道來。

  萬年之前,人族登山再登頂更登天,一舉打碎天庭,或者打殺,或者驅逐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那些將人族視為香火源頭、肆意操控所有人族生死的存在,就此成為過眼雲煙。事實上,真當那一刻來到,幾乎所有人族,自己都覺得不敢相信,當真贏了。從此整個天地,好像就要由人族來負責開萬世太平了。

  比人族更早存在的妖族,有過也有功,其實與人族依舊積怨極深,最終仍是分到了四分之一的天地,也就是後世的蠻荒天下,山河疆域,廣袤無垠,但是物産最為貧瘠,相對靈氣稀薄,在那之後,立下不世之功的劍修,在一場驚天動地的天大內亂之後,被流徙到了如今的劍氣長城一帶,鑄造高城,三位老祖先後現身,最終合力幫忙將劍氣長城打造成一座大陣,能夠無視蠻荒天下的天時,割據一方,屹立不倒。

  陳淳安問道:「那些遠古劍修,當年不惜與所有陣營決裂,事出何因?我只知道當時如果不是劍修內部先行分裂,如今天下到底如何光景,還真不好說。」

  老秀才唏噓道:「還能如何,劍修,是天地間殺力最大、斬殺天上神靈最多的劍修啊,其中一撥劍修,性情桀驁,覺得那座三教老祖都覺得誰都不去染指的天庭遺址,應當就此封禁起來,那撥劍修卻覺得,當然要由他們占據,所有逃竄遠方的神靈餘孽,他們承諾一定會一一斬殺,就不用他人憂心了。而由陳清都、龍君和觀照領銜的另外一撥劍修,則覺得不該如此,可以換一塊更大的人間地盤,選擇休養生息。結果就是那麼個結果,又狠狠打了一架,打得差點又教天地翻覆。」

  「雖然陳清都這撥劍修沒有出手,但是有那兵家開山老祖,原來早早與出劍劍修站在了同一陣營,差一點,真就是只差一點,就要贏了。」

  陳淳安又問道:「當時人族慘勝,放心剩餘劍修?不怕萬一?陳清都他們這些劍修,雖然當時沒有出劍,但是那麼多仇恨的種子,遲早會變成一大片劍氣沖霄的參天大樹。只要陳清都、觀照等人哪天反悔,或是劍修再與其他人族起了衝突,一定會真正出劍的。」

  「所以啊。」

  老秀才無奈道:「所以淪為了刑徒。可不可憐?當然可憐至極!可是你要知道,在當年,剩餘劍修連那刑徒都未必當得!你看後世劍修在那劍氣長城,咱們文廟有過半點約束嗎?當時一位失去眷侶的兵家二祖,直接放言,這些個桀驁不馴的傢伙,與神靈性情最近,遲早是個天大麻煩,先前那撥劍修不是不服管嗎?覺得功勞大,就要占據天庭遺址,很好,不是神靈,要當新的神靈,剩下這些,改變主意,陸陸續續加入戰場出劍的,可不在少數,既然如此,不如雙方乾脆痛快些,大不了雙方再打個幾百年,看看哪一方先被殺絕,倒也輕鬆了,以後千年萬年,才能夠真正世道太平!」

  陳淳安心中有些了然。

  老秀才輕輕揮袖,「看好了。有些是老頭子親口說的,有些則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畫面,不過兩兩相加,離著真相,肯定不會太遠。」

  陳淳安舉目望去,如今這條大河之畔,出現了一個個遠古昔年的身影。

  在那河畔,一個個身形,好像相隔不遠,又好像天地之遙,

  一位老夫子臨水而立,逝者如斯夫,似有所悟。

  一位神色木訥的僧人站在老夫子對岸,望向此岸。

  一位少年道士坐在水邊,正在掬水洗臉,有一頭青牛臥在一旁。然後少年道士抬起頭來,好像在與萬年之後的老秀才和陳淳安,微微一笑。

  一位雙手拄刀、披掛甲胄的魁梧男子,皺眉不語,卻殺氣騰騰,望向距離他最近的一個背劍青年。

  這場河畔議事。

  唯有劍修一人在場。名叫陳清都。

  此外,還有參與議事的妖族兩位老祖,其中一位,正是後來的托月山主人,蠻荒天下的大祖。另外一位,正是白澤。

  白澤身邊站著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男子,正是禮聖。

  在更遠處,猶有數個蒼茫古意無窮盡的偉岸身影,只是相對模糊,哪怕是陳淳安,竟是也看不真切面容。

  最遠處,距離所有人也最遠的地方,有一個高大身形,好像正在挽起一頭青絲。

  老秀才說道:「陳清都當時開口第一句,真是硬氣得好像用脊梁骨撐起了天地,就一句!陳清都說打就打啊。」

  彷彿天底下最大的一條光陰長河之畔,那個背劍青年果真如此開口。

  老秀才又指了指背劍青年附近,那個雙手拄刀的魁梧大漢,一手握刀,一手揉了揉下巴,「很好。」

  更遠處,白澤想要開口,但是卻被禮聖輕輕扯住袖子,搖頭示意不著急。

  最遠處的那個高大身形,身形模糊卻嗓音清冷更清晰,「我幫陳清都。」

  對岸僧人搖搖頭。

  少年道士則嘆息一聲,「大道真正大敵,都看不見嗎?」

  哪怕只是遠觀一幅萬年之前的光陰畫卷,哪怕明明知道最終結果,陳淳安依舊難免心情沉重。

  老秀才嘿嘿一笑,「接下來就該輪到咱們老頭子出馬了,大氣大氣,何等大氣,你以為我那些肺腑之言,真是溜鬚拍馬啊?不能夠!」

  陳淳安只見那位老夫子,也就是浩然天下的至聖先師,擺擺手,然後走到背劍青年的身邊,輕輕按住劍柄,同時抬頭笑道:「劍修我來管,我來立誓,不管劍修以後如何選擇,對誰出劍,我儒家一脈,來承擔一切因果和責任。」

  對岸僧人雙手合十,河邊道士輕輕點頭。

  然後老夫子收回視線,與背劍青年笑道:「陳清都,相信我,將來我總會給劍修一個交待的。不敢說有多好,但是保證不算壞。」

  「陳清都,你要是信不過我,那就更不麻煩了,你接下來只管快意出劍,我來為天下劍修護劍一程,反正早早習慣了此事。」

  陳淳安驀然正色,這位醇儒,神色愈發肅穆沉重,向那萬年之前的那位至聖先師,作揖行禮,遙遙一拜。

  拜我陳淳安心中真正聖賢。

  最遠處的高大身形,淡然道:「打起來是最好,要是打不起來,以後我去你們那塊地盤。」

  老秀才收起光陰畫卷。

  崖外大水,再無身影。

  這就是事實和真相。

  不然誰能將當年那些最擅長廝殺的劍修,定義為刑徒?!因為是劍修之外的所有人!不光是人族,連那妖族兩位老祖在內。

  何況也不是那劍修完全占理的事情。

  劍修的劍鞘管不住劍,修道之人的道心,管不住道術。以後不管過去幾個千年萬年,人族都只會是一座爛泥塘!

  以前神靈高高在天,將大地之上的所有人族視若牽線傀儡,以後人族難道就要高枕無憂了?然後開始自相殘殺?

  當時代替妖族議事的兩位領袖,其實對於流徙劍修一事,也有巨大分歧,一個認可,一個不認可。

  但是既然劃分到了一塊蠻荒天下,也就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那位認可將劍修變成刑徒的蠻荒天下共主,卻絕對沒有想到刑徒的駐扎之地,會是位於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之間。

  畢竟相較於劍修這個人族自家人,妖族與人族的恩怨,更加複雜。

  當時河畔,兩位議事妖族大祖,一個就是如今的托月山主人,一個就是後來名義上被鎮壓在雄鎮樓的白澤。

  為何有那麼多的遠古神靈餘孽,消停了一萬年,為何突然就一股腦冒出來了。而且都奔著我們浩然天下而來?不是去打那白玉京,不是去那蠻荒天下托月山踩幾腳?因為浩然天下收下了所有劍修,最早的兩位讀書人,挑起了擔子,要為天下劍修保存香火!不然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大不了就是兩座天地相互隔絕,哪裡需要多此一舉,擁有一座劍氣長城在那邊死人萬年嗎?還要使得浩然天下和劍氣長城相互仇視?

  不管如何,既然儒家膽敢講此道理,那就要為此付出代價,承受萬年的天外攻伐!

  所有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自行剝離大道,真身去往天外,跟隨禮聖與那廝殺,只餘下陰神在浩然家鄉,事到如今,哪個不是半人半鬼的存在?不是那桐葉洲君子鐘魁的下場?早就是了啊。

  能逃過一劫的遠古餘孽,除了曾經身具至高位的那撥,或者徹底金身消散,或者被迫轉世為人,

  其餘的,數目不算太多,可是哪個好惹?

  那陳清都,為何願意仗劍去往托月山,是為還人情,為何願意死守城頭一萬年,是要為劍修從至聖先師那裡,憑劍贏得一個堂堂正正的「交待」!

  不然他陳清都,在你們眼中,是不是就是個廢物,天大的廢物?

  當年河畔議事,不敢出劍,不敢說死就死,人間大毀?劍氣長城都給人砍成了兩截,還是一劍不出,老大劍仙,連那十幾歲的下五境劍修都不如?

  老秀才坐在石崖上,瞥了眼天幕,然後輕聲道:「我曾經問過老頭子,為何聖人如此做事,做出了如此大的犧牲,偏要不說,隻字不提。文廟還要好像故意藏掖一般。只有那些聖賢候補的正人君子,才可以知曉些許內幕,好讓他們自己早早做出選擇,要不要當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我當時是真著急啊,就問老頭子,咱們好好與人間說一說自家辛苦、當家不易嘛。苦口婆心講一講道理嘛。聽不聽得進去,記不得記得住,咱們好歹試試看嘛。最不濟,都能讓白眼狼自己心裡有數是個白眼狼。」

  「你知道老頭子是怎麼回答我的,老頭子伸出三根手指頭,不是三句話,就只有三個字。」

  「憑什麼?」

  陳淳安疑惑道:「至聖先師的這三個字,作何解?」

  是至聖先師在責備、苛求所有聖賢人,還是合道天下萬年……難免小有失望?或是其他什麼深意?

  老秀才大為遺憾道:「你知道我是一貫擅長察言觀色的,只是當時老頭子面無表情,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我就猜不出那個答案了。」

  陳淳安說道:「聖賢願意儘量多給人間一些自由,這其實是賈生最痛恨的地方。他要重新分開天地,最為拔尖的修道之人,在天,此外全部在地。相較以往浩然天下,强者得到最大自由,弱者毫無自由。而賈生眼中的强者,其實與心性無關了。」

  老秀才踮起腳跟,拍了拍陳淳安的肩膀,「你不容易啊,被人戳脊梁骨,都快要趕上我當年風采了,可以可以。我是難兄你難弟,哥倆好,難怪能聊一塊去。」

  與桐葉洲、扶搖洲和金甲洲三洲,有那千絲萬縷關係的中土神洲修士,各大王朝世族豪閥,衆多仙家山頭,一個個都死死盯住了南婆娑洲的戰場走勢,歸根結底,就是看著陳淳安一人而已。講點道理的,憋在肚子裡,更多已經開始指指點點,還有些,就乾脆公開言語了。

  老秀才輕聲道:「死死死,怎麼還不來南婆娑洲死,怎麼還不去金甲洲死,早先讀書人怎麼不死劍氣長城,如今怎麼不死桐葉洲,怎麼不死扶搖洲。以後中土神洲十人怎麼不死,浩然天下十人怎麼不死,儒家文廟副教主學宮祭酒怎麼不死,聖人怎麼不死。再加上你這個陳淳安,怎麼不死在南婆娑洲外邊。」

  老秀才無奈道:「已經死了很多聖賢了啊」。

  越說越火大,「你們他娘的好歹給陳淳安一個死得其所的機會啊。一個個狗日的,比阿良更狗日的一百倍!」

  「到時候南婆娑洲山河覆滅,哦,閉嘴了,甚至更不閉嘴了,更要說話了,先駡陳淳安是個廢物,不啃早死,苟且偷生,死了還有幾分豪傑氣概,再駡陳淳安是個天下文脈千秋大業的罪人,該死該死,死得好,不然更要愧對亞聖一脈,愧對中土文廟。」

  陳淳安對此似乎早有預料,並無什麼失望不失望的,只是笑道:「我們亞聖一脈,文廟陪祀聖賢最多。」

  浩然天下儒家道統,數條文脈,確實亞聖一脈,最為香火鼎盛。

  老秀才嗯了一聲,「所以你們死得多,擔子挑起更重,所以我不與你們計較一些事。」

  老秀才有一點好,好的就認,不管是好的道理,還是好人好事好人心,都認。對錯是非分開算。

  天底下最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就是「只揀好的看、只挑好的聽、只選有利可圖的學」的那些讀書人。

  浩然天下的賈生也好,蠻荒天下的周密也罷,有一點真沒說錯,儒家文廟確實管得太少,給慣的。

  如今亞聖一脈很多儒生,比較高風亮節,有錯就駡,哪怕是自家文脈的中流砥柱,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一樣敢駡,捨得駡。

  陳淳安倒是全然不介意,反而替很多人由衷開解幾分,笑道:「能這麼想的,敢公然這麼說的,其實很不錯了,到底是心向著浩然天下,以後讀書一多,眼界一開,到底會不一樣,我倒是一直覺得這些年的年輕人,讀書越多,見識廣了,一代代更好了。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回頭看看那完顔老景,除了修為高些,其它地方,能比什麼?再說中土那位納蘭先生,他所在宗門,只因為他的出身,加上妖族修士居多,處境也是相當尷尬,不比我好到哪裡去,不一樣忍著。所以說啊,你所謂的老要癲狂少沉穩,不全對。」

  「同樣一個道理,也分人和地方以及時機,你這道理講得混帳了。」

  老秀才氣笑道:「如果不是一大撥君子賢人辛苦攔著,好好解釋緣由,差點就只因為死了個恰到好處的妖族棋子,就要鬧到山上與山外修士相互大殺一場。」

  陳淳安突然說道:「天底下還是老秀才太少。不然確實會好許多。」

  只有老秀才請得動白也,開闢第五座天下。

  請得動白澤「兩不相幫」,甚至還能讓白澤主動拿出一幅祖宗搜山圖,交給南婆娑洲。

  陳淳安難得為老秀才說句好話,不曾想老秀才反而不領情了,跺腳道:「老頭子說得好!憑什麼?!憑什麼周神芝要去扶搖洲山水窟?憑什麼符籙於玄要涉險離開中土神洲,憑什麼白帝城鄭居中要去寶瓶洲收徒弟,『順便』路過一趟淥水坑。憑什麼懷老算盤捏個鼻子也要帶人趕來南婆娑洲虧老本?!憑什麼亞聖獨子要在托月山下趴著,憑什麼我弟子左右要出劍往自己先生身上砍,也要去救一救白也?!憑什麼陸芝二話不說就去追趕劉叉?憑什麼斬龍的到了驪珠洞天不斬龍?!憑什麼火龍真人要在那大海之上守護長橋?憑什麼觀道觀臭牛鼻子捨得拿出一枚本命鐵環?憑什麼雞湯老和尚要主動入局,憑什麼白也仗劍遠遊,還他娘的終於自己覺得已經得意一回了?」

  老秀才嘆了口氣,「老百姓當然可以問心無愧。山上事天上事,從來不知。絕不能苛求他們半點。」

  只是又問,「那麼眼界足夠的修道之人呢?明明都瞧在眼裡卻視而不見的呢?」

  陳淳安答道:「這就是我們儒家給的自由。我們自己願意這麼做,就好好受著,別有半點怨言。」

  蠻荒天下的妖族,就像一個餓極了的人,蠻橫闖入一個家境富裕的別家門戶,是奔著吃飽活命去的,跑慢了,還會被身後的大妖當場打殺,戰場上怕死了,家鄉一族都要皆死。

  中土文廟,儒家聖人,會這麼做嗎?敢嗎?願意嗎?捨得嗎?合適嗎?

  唯獨寶瓶洲最捨得,最敢與蠻荒天下比拼心狠,比拼手段的縝密,比拼對人心的事功算計。將某些聖賢道理,暫且都只擱在書上。

  托月山大祖那句話,浩然天下多少山巔修士聽見了,又有多少其實已經真正聽進去了?反正絕對不止一個叛變金甲洲的完顔老景。

  老秀才跺腳大怒道:「我偏要有怨言,百姓我捨不得駡半句,可某些個比懷老兒更會打算盤的山巔大修士,尤其儒家道統內部的某些王八蛋讀書人,腦子進水!來一個算一個,我吐他一臉口水!」

  「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修道之人,已是異類。有好有壞吧。」

  陳淳安沉默許久,又說道:「人之本性,人性本惡。」

  老秀才聽了這句話,竟是半點高興都沒有,反而說道:「心性兩分,人心向善。如今的年輕人,大不一樣,未來終究是大有希望的。」

  陳淳安最後笑道:「如今文聖一脈,弟子學生個個好大的聲勢,反觀我亞聖一脈,因我而討駡,你是不是偷著樂?」

  老秀才拍了拍陳淳安袖子,「我就不是這種人。以聖賢之心度秀才之腹,要不得啊。」

  老秀才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了,瞧瞧,憋著偷著樂?沒有的事嘛。

  身形一閃而逝,老秀才去找小寶瓶了。

  陳淳安剛要詢問。

  老秀才那個沙啞嗓音響徹陳淳安心湖,「等等看。」

  看似空無一人的中土文廟,漣漪微起。

  文廟廣場之上,已經碎裂不堪。

  而與之相對的蛟龍溝附近,一位灰衣老者腳下,已經出現了一個巨大漩渦。

  在那中土神洲穗山之巔,身材魁梧的金甲山神抱拳道:「拜見至聖先師。」

  一位儒衫老夫子笑道:「穗山此地,天下最高,與你暫借一塊地盤。叨擾了。記得將所有生靈都送到儲君山頭那邊,等會兒動靜可能會比較大。」

  金甲神人依舊抱拳,沉聲道:「蓬蓽生輝。」

  老夫子無奈道:「跟那秀才學的?」

  金甲神人笑了笑,不再打攪至聖先師與他人的問道一座天下,直接去往穗山山腳。

  老夫子盤腿而坐,從袖中拿出一本書,以心聲與天外禮聖言語道:「不像你,太久沒有打架了,對不住。」

  當老人拿出這本書,站在穗山山腳的金甲神人雙肩一沉,不但如此,整座穗山都已經瞬間下沉數丈。

  浩然天下的天外。

  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衫儒士,法天象地,雙手虛握,僅憑一己之力,一己之禮,便將整座浩然天下護在手心。

  一位位遠遊至此的文廟陪祀聖賢,正在與一尊尊遠古神靈餘孽對峙廝殺。

  萬年以來,天外形勢從未如此凶險。

  一位與那禮聖法相一般巍峨的神靈,只是身在極遠處,才顯得小如芥子,再次劈出一劍。

  身旁猶有隨侍萬年的一尊巨大神靈,隨手攥住身邊一顆星辰,以雷電將其瞬間煉化為雷池,狠狠砸向一位文廟副教主的金身法相。

  當坐鎮浩然天下的老夫子翻開第一頁書。

  整座山岳再次山根震動,轟然下墜更多。

  唯我浩然有白也。何況還是讀書人。

  穗山之巔,老夫子瞥了眼中土神洲一處人間,李樹花開矣。

  最後老夫子眺望遠方。

  你他媽的真以為老夫不會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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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9 00:56:15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一洲涸澤而漁

  李寶瓶牽馬走過一座座牌坊,去往河邊。

  醇儒陳氏被譽為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韶光書院和繁露書院,都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更是浩然天下最為相鄰的兩座書院。其中繁露書院幾乎可謂醇儒陳氏的家學,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陳。

  紅衣女子腰繫小酒壺,懸佩狹刀祥符,如今在這兩座書院,李寶瓶名氣不小,歸功於她的那種「認死理」,以及她與人辯論時那種超乎尋常的耐心,惹人厭不至於,惹人煩則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兩座書院都認識了這位來自山崖書院的年輕女子,雖說如今寶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書院,名氣不小,可更多還是歸功於新任山長,是那叛出文脈、欺師滅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書院出了多少讀書種子,不在年輕一輩的君子賢人提出了什麼名動中土的大好學問。所以如今儒家對於山崖書院的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沒有異議。

  綉虎崔瀺,當那大驪國師,能夠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軍,沒什麼話可說,唯獨對於崔瀺擔任書院山長,還是有著不小的非議。

  李寶瓶先前一人遊歷中土神洲,逛過了大端、邵元幾大王朝,都在緊急備戰,各自抽調山巔修士和精銳兵馬,去往中土神洲的幾條主要沿海戰線,諸子百家練氣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岳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過境之時,能夠讓一座城池白晝驀然晦暗。相傳各家老祖都紛紛現世,只不過文廟這邊,至聖先師,禮聖,亞聖,文廟教主,還有其餘儒家道統幾條文脈的開山聖人,都還是沒有露面。最終只有一位文廟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數洲之地奔走忙碌,經常能夠從山水邸報上看到他們出現在何方,與誰說了什麼言語。

  其實李寶瓶也不算獨自一人遊歷山河,那個名叫許白的年輕練氣士,還是喜歡遠遠跟著李寶瓶,只不過如今這位被譽為「許仙」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被二大聖兩次縮地山河分別帶出千里、萬里之後,學聰明瞭,除了偶爾與李寶瓶一起乘坐渡船,在這之外,絕不露面,甚至都不會靠近李寶瓶,登船後,也絕不找她,年輕人就是喜歡傻楞楞站在船頭那邊痴等著,能夠遠遠看一眼心儀的紅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來南婆娑洲,李寶瓶有一次實在忍不住找到他,詢問許白你是不是給人牽了紅線?要不然你喜歡我什麼?到底要怎樣你才能不喜歡我?

  許白當時滿臉漲紅,接連回答了三個問題,說絕對沒有被牽紅線。什麼都喜歡。除非我喜歡別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確實是有那洪福齊天的天之驕子,桐葉洲的女冠黃庭,寶瓶洲的賀小涼,都是如此。

  如今又有年輕十人當中,青冥天下那個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的年輕,以及一人獨占兩枚道祖葫蘆的劍修劉材。

  候補十人當中,則以中土許白,與那寶瓶洲馬苦玄,在福緣一事上,最為得天獨厚,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道機緣。

  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又大多都經歷過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礪,就連那年紀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純青」,登榜時才十六歲,作為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都已經有過數場爭鬥。唯獨許白,又與馬苦玄不太一樣,至今從無出手記錄,大概唯二兩次與他人「衝突」,結果運氣太好以至於運氣不那麼好,許白直接遇到了李寶瓶的大哥,虧得許白是個全無勝負心的,頭回初出茅廬走江湖,就連敗兩場,心境依舊對此毫無掛礙,只求著別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許白就身在繁露書院,年輕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寶瓶所謂的小師叔,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李寶瓶那天最後會信誓旦旦說,以後等她見到了小師叔,就會讓許仙變成許不仙。那會兒的紅衣女子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小姑娘,可愛極了。許白覺得就算給她那小師叔揍一頓,也值了。

  許白對於那個莫名其妙就丟在自己腦袋上的「許仙」綽號,其實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當真。

  畢竟白仙之詩與劍,蘇仙之詞,於仙之符,鄭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實的仙氣縹緲,天下無雙,許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個「仙」字後綴。

  李寶瓶牽馬走在河邊,剛要拿起那枚養劍葫喝酒,趕緊放下。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來了。

  老秀才依舊施展了障眼法,輕聲笑道:「小寶瓶,莫聲張莫聲張,我在這邊名聲甚大,給人發現了行蹤,容易脫不開身。」

  遙想當年,盛情難卻,來這醇儒陳氏傳道授業,連累多少姑娘家家丟了簪花手絹?連累多少夫子先生為了個座位吵紅了脖子?

  李寶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禮,只是第一次以心聲喊了一聲師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很喜歡小寶瓶這一點,不像那茅小冬,規矩比先生還多。

  老秀才隨口笑問道:「小寶瓶,最近在看什麼書啊?」

  李寶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經,開篇就是大慧菩薩問佛祖一百零八問。」

  換成其他儒家文脈,估計老夫子聽了就要立即頭疼,老秀才卻會心而笑,隨口一問便有意外之喜,撫鬚點頭道:「小寶瓶挑了一本好書啊,好經書,好佛法,佛祖還是覺得問得太少,反問更多,問得天地都給幾乎說盡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對法,這其實與我們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那異曲同工之妙。咱們讀書人當中,與此最為遙相呼應的,大概就是你小師叔打過交道的那位書簡湖先賢了,我早年專門布置一門課業給你先生,還有你幾位師伯,專門來答《天問》。後來在那劍氣長城,你左師伯就故意以此為難過你小師叔。」

  李寶瓶輕輕點頭,這些年裡,佛家因明學,名家雄辯術,李寶瓶都涉獵過,而自家文脈的老祖師,也就是身邊這位文聖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裡詳細提及過制名以指實,李寶瓶當然潛心鑽研更多,簡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寶,多多益善。只是李寶瓶看書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贏自己,所以看似越來越沉默,其實是因為在心中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太多。

  「聖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

  老秀才感慨道:「這種話,以前你先生不好與你們說,你們當時年紀太小,讀書未厚,很容易分心。打個比方,『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這麼個說法,孩子聽了只當是煩累,到了老人這邊,就覺得是至理,覺得香火綿延,耕讀傳家,絕大學問,就在這日常間。同樣一個人,同樣一個理,年幼時與年長時聽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讀書一厚,就可以參互成文,含而見文,望文生義。」

  老秀才言語之間,從袖子裡邊拿出一枚玉手鐲,攤放在手心,笑問道:「可曾看出了什麼?」

  李寶瓶似有所悟,點點頭:「與那山下印章當中,以方章最為珍貴,是一樣的道理,有無不定,一定萬法。」

  人間羊脂美玉,雕琢成一枚玉鐲,之所以昂貴珍稀,恰恰需要舍掉許多,最終得了個留白滋味給人瞧。

  至於印章當中,橢圓章隨形章,價值都要遠遠低於方章。緣由都在於「不捨」。

  只不過在這當中,又涉及到了一個由玉鐲、方章材質本身牽扯到的「神仙種」,只不過小寶瓶想法跳躍,直奔更遠方去了,那就免去老秀才許多擔憂。

  老秀才突然轉過頭,又笑眯眯問道:「許白,你覺得呢?」

  身後遠處,一個年輕人趕緊現身,先作揖致致歉,直腰起身再作揖,畢恭畢敬答道:「晚輩不知道。」

  許白出身中土神洲一個偏遠小國,祖籍召陵,祖輩父輩都是看守那座許願橋的凡俗夫子,許白雖然年幼便苦讀聖賢書,其實依然難免不諳庶務,此次壯起膽子獨自出門遠遊,一路上就沒少鬧笑話。

  老秀才看著那青衫文巾的年輕人,幸好這小子暫時不是文脈儒生,還是個老實本分的,不然敢挖我文聖一脈的牆角,老秀才非要跳起來吐你一臉唾沫。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年紀輩分什麼的先靠邊站。老秀才心情大好,好小子,不愧是那許仙,痴情種啊,我文聖一脈的嫡傳和再傳,果然個個不缺好姻緣,就只是自家功夫都放在了治學一事上,禮聖一脈亞聖一脈怎麼比,至於伏老兒一脈就更拉倒吧,與我文聖一脈拜師學藝虛心求教還差不多。

  李寶瓶嘆了口氣,麼得法子,看來只好喊大哥來助陣了。要是大哥辦得到,直接將這許白丟回家鄉好了。

  老秀才趕緊虛抬手掌,下按了兩下,示意小寶瓶別著急祭出殺手鐧,有師祖在還怕什麼。

  老秀才與那許白招招手,等到年輕人戰戰兢兢走到老秀才身邊,再次作揖行禮道:「小生許白,拜見文聖老爺。」

  老秀才笑著點頭,問道:「許白,聽沒聽過一個治學嚴謹享譽天下的老夫子,名叫茅小冬?」

  許白點頭道:「年幼時蒙學,學塾先生在遠遊之前,為我列過一份書單,列出了十六部書籍,要我反復閱讀,其中有一部書,就是山崖書院茅山長的訓詁著作,小生用心讀過,收穫頗豐。」

  說到這裡,許白有些難為情,自己的學塾先生,只說聲望,畢竟比起一位書院山長,天壤之別。說到底出身小地方的年輕人還是心地質樸,窮富之別,山上山下之分,都還是有。所以在許白看來,為自己開蒙授業的夫子,不管自己如何敬重欽佩,終究學問是不如一位書院聖人大的。

  老秀才有些樂呵,也不與年輕人道破玄機,只是與小寶瓶心聲言語道:「如果沒有猜錯,這位許白的學塾夫子,就是那位『召陵許君』,當之無愧的大經學家了。不過先生學生兩位雖然都姓許,卻沒什麼家譜香火就是了。」

  李寶瓶心中了然。

  那位被民間冠以「字聖」頭銜的「許君」,卻不是文廟陪祀聖賢。但卻是小師叔當年就很佩服的一位老夫子。

  老秀才笑道:「你那位學塾夫子,眼光獨到啊,挑選出十六部經典,讓你潛心鑽研,其中就有茅小冬的那部《崔子集解》,看得見崔瀺的學問根本,也看得見茅小冬的注解,那就等於將法術勢都一並看見了。」

  很難想像,一位專門著書注解師兄學問的師弟,當年在那山崖書院,茅小冬與崔東山,師兄弟兩人會那麼爭鋒相對。

  老秀才問道:「先前小寶瓶聊到了那部經書,聽說你讀書很雜很多,可曾看過?」

  許白點頭道:「看過,只是看得多,想得少。記得住,想不通。」

  老秀才隨意說道:「決定成佛,譬如以塵揚於順風,有何艱險?」

  許白脫口而出道:「一旦修道,若一葉浮萍歸大海,無甚猶豫。」

  老秀才點點頭,「回了中土神洲,你可以走一趟禮記學宮,與茅小冬問一問《集解》疑惑,年輕人好不容易遠遊一趟,不能光顧著賞景啊。」

  許白臉色微紅,趕緊使勁點頭。

  老秀才再以心聲單單與許白說道:「我家小寶瓶,只要不眼瞎,都會喜歡的。不喜歡才怪了。只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輕人越要修齊治平,兒女情長很美好,只是不爭朝夕嘛,既然你如今還沒有什麼文脈,更不著急,去了禮記學宮,喜歡什麼就學什麼,覺得哪位先生夫子學問大,就與他們學最拿手的看家本領,不用拘泥門戶,以後有機會,再遇見了學塾夫子,再來決定真正成為誰的嫡傳。」

  許白猶豫了一下,問道:「文聖先生,我那蒙學先生,難道是傳說中的『許君』?」

  早年學塾蒙學之時,先生就喜歡以說文解字來傳道授業,遠遊之前,為許白推薦之書,又偏好訓詁一道。

  可如果不是今天文聖如此言語,許白還是絕對不會將一位鄉野學塾老先生,往「許君」那邊靠攏。

  老秀才有些無奈,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這麼難糊弄了?一個個猴精猴精的,到底不是不如自家關門弟子來得性情淳樸啊。

  只不過既然許白自己猜出來了,老秀才也不好胡謅,而且事關重大,哪怕是一些個大煞風景的言語,也要直接說破了,不然按照老秀才的原先打算,是找人暗中幫著為許白護道一程,去往中土某座學宮尋求庇護,許白雖然天資好,可是如今世道險惡不同尋常,雲波詭譎,許白終究缺少歷練,不管是不是自己文脈的年輕人,既然遇到了,還是要儘量多護著幾分的。

  尤其是那位「許君」,因為學問與儒家聖人本命字的那層關係,如今已經淪為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的衆矢之的,老先生自保不難,可要說因為不記名弟子許白而橫生意外,終究不美,大不妥!

  所以老秀才點頭道:「確實是那位『說文解字天下第一』的許君,所以你如今更要小心,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甚至說不定是那托月山大祖親自出手,以後遲早都要找你先生的麻煩。我先前讓你去往禮記學宮,不僅是讓你求學去的,如今蠻荒天下的妖族謀劃,陽謀陰謀一股腦兒沖過來,半點不客氣,保不齊就有單獨針對許白、再針對許君的一樁陰謀。聽了這些,可以擔心,可以多思量幾分,但是不用太過害怕。我,還有你那位不管什麼緣由未曾與你坦誠身份的先生許君,再加上陳淳安,咱們這些老傢伙畢竟都還在呢。」

  許白作揖致謝。

  許白一直以來就不願以什麼年輕候補十人的身份,拜訪各大書院的儒家聖賢,更多還是希望以儒家弟子的身份,與聖賢們虛心問道,請教學問。前者太虛,不踏實,許白直到今天還是不敢相信,可對於自己的讀書人身份,許白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不敢當的。這輩子最大的希望,就是先有個科舉功名,再當個能夠造福一方的官吏,至於學成了微末道法,以後遇到諸多天災,就不用去那文武廟、龍王祠祈雨祛暑,也不用懇求仙人下山治理洪澇,亦非壞事。

  老秀才撫鬚笑道:「你與那茅小冬肯定投緣,到了禮記學宮,臉皮厚些,只管說自己與老秀才如何把臂言歡,如何相見恨晚忘年交。難為情?求學一事,只要心誠,其餘有什麼難為情的,結結實實學到了茅小冬的一身學問,便是最好的道歉。老秀才我當年第一次去文廟遊歷,怎麼進的大門?開口就說我得了至聖先師的真傳,誰敢阻攔?腳下生風進門之後,趕緊給老頭子敬香拜掛像,至聖先師不也笑哈哈?」

  許白愈發拘謹,到底是讀書人斯文慣了。

  如果不是身邊有個傳聞來自驪珠洞天的李寶瓶,許白都要以為遇到了個假的文聖老爺。

  許白告辭離去,老秀才微笑點頭。

  許白沒有挪步,李寶瓶以眼神提醒他不要得寸進尺。

  許白猶豫了半天,鼓起勇氣抬頭與她對視,輕聲道:「李寶瓶,如果讓你覺得煩了,我與你誠心道歉。」

  李寶瓶還是不說話,一雙秋水長眸透露出來的意思很明顯,那你倒是改啊。

  許白燦爛一笑,與李寶瓶抱拳告辭。

  李寶瓶嘆了口氣,只得抱拳還禮。

  在許白離去後,老秀才打趣道:「小寶瓶,其實不用太煩心,被許仙這樣的年輕人喜歡,可不容易。」

  李寶瓶搖搖頭,「我知道許白是個不錯的讀書人,只是有些事情,可談不上什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老秀才笑道:「小寶瓶,你繼續逛,我與一位老前輩聊幾句。」

  李寶瓶作揖拜別師祖,許多言語,都在眼睛裡。老秀才當然都看到了收下了,將那白玉鐲遞給小寶瓶。

  李寶瓶沒有客氣,收下玉鐲戴在手腕上,繼續牽馬遊歷。

  老秀才撫鬚而笑,自己是個有晚福的人啊。

  李寶瓶,文聖一脈再傳弟子當中,最「得意」。已有女夫子氣象。至於以後的某些麻煩,老秀才只覺得「我有嫡傳,護道再傳」。

  林守一,憑機緣,更憑本事,最憑本心,湊齊了三卷《雲上琅琅書》,修行道法,漸次登高,卻不耽誤林守一還是儒家子弟。

  李槐,算不得許多練氣士眼中的讀書種子,但是文聖一脈,對於讀書種子的理解,本就一直門檻不高。讀了聖賢書,得了幾個道理,從此踐行不懈怠,這要還不是讀書種子,什麼才是?

  董水井,成了賒刀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不喜歡。

  於祿和謝謝,也都很好。一個眼界愈發開闊,一個氣量愈發增長,對盧氏王朝的萬千遺民,也算有了個交待。人間多有大大小小的死結,看似被光陰擰得越來越死扣,實則不然,例如那些紅燭鎮船家賤籍百姓,又例如多災多難的盧氏刑徒,其實都是可以解開的,世道兩旁多枯木,一旦他年逢春,說不得便是老樹開花的人間美好。

  賈春嘉那個小姑娘,更是早已嫁為人婦,她那小娃兒再過幾年,就該是少年郎了。

  趙繇,術道皆學有所成,去了第五座天下。雖說還是不太能放下那枚春字印的心結,但是年輕人嘛,越是在一兩件事上擰巴,肯與自己較勁,將來出息越大。當然前提是讀書夠多,且不當兩腳書櫃。

  一位老者憑空浮現在老秀才身旁,微笑道:「好一個『聖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

  一句話說三教,又以儒家學問最先。

  老秀才笑道:「一般般好。這般好話,許君想要,我有一籮筐,只管拿去。」

  來者正是許白的授業恩師,召陵許君。

  許君沒有言語。

  熟悉老秀才作風的,大多會臨時學一門閉口禪。

  老秀才正色道:「在這裡隱姓埋名這麼多年,確實難為人。」

  六頭畜生在圍殺一人,符籙於玄要救白也。

  蕭愻在攔截左右,陸芝在追趕劉叉。

  天下大亂,不過如此。

  真正大亂更在三洲的山下人間。

  許君點頭道:「如果不是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之後,那些飛升境大妖行事太謹慎,不然我可以『先下一城』。有你偷來的那幅搜山圖,把握更大,不敢說打殺那十四王座,讓其忌憚幾分,還是可以的。可惜來這邊出手的,不是劉叉就是蕭愻,那個賈生應該早早猜到我在這邊。」

  所謂的先下一城,自然就是手持搜山圖上記載的文字真名,許君運轉本命神通,為浩然天下「說文解字」,斬落一顆大妖頭顱。以此斬殺飛升境,許君付出的代價不會小,哪怕手握一幅祖宗搜山圖,許君再豁出去大道性命不要,毀去兩頁搜山圖,依然只能口含天憲,打殺王座之外的兩頭飛升境。

  但是既然早早身在此地,許君就沒打算重返中土神洲的家鄉召陵,這也是為何許君先前離鄉遠遊,沒有收取蒙童許白為嫡傳弟子的原因。

  可這裡邊有個至關重要的前提,就是敵我雙方,都需要身在浩然天下,畢竟召陵許君,終究不是白澤。

  所以許君就只能拗著性子,耐心等待某位飛升境大妖的踏足南婆娑洲,有那陳淳安坐鎮一洲山河,幫忙出手鎮壓大妖,許君的大道損耗,也會更小。南婆娑洲看似無仗可打,如今已經在中土神洲的書院和山上,從文廟到陳淳安,都被駡了個狗血淋頭,但是穩穩守住南婆娑洲本身,就意味著蠻荒天下不得不極大拉伸出兩條漫長戰線。

  至於去桐葉洲或是扶搖洲,這位沒有陪祀文廟的字聖許君,恐怕不等他開口道破大妖真名,就會被文海周密甚至是托月山大祖針對。

  至聖先師就算出手相救,依然只會得不償失。

  至聖先師其實與那蛟龍溝附近的灰衣老者,其實才是最先交手的兩位,中土文廟前廣場上的廢墟,與那蛟龍溝的海中漩渦,就是明證。

  那是真正意義上兩座天下的大道之爭。

  而一個肆意摔罐子砸瓶子的人,永遠要比護住每一隻瓶瓶罐罐的人要輕鬆幾分。

  至於許君那個偷搜山圖的說法,老秀才就當沒聽見。

  雙方腳下這座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在明,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也算。中土十人墊底的老算盤懷蔭,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在內,都是明明白白擱在桌面上的一洲戰力。那些往返於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跨洲渡船,已經運輸物資十餘年了。

  此外,許君與搜山圖在暗。而且南婆娑洲絕對不止一個字聖許君等待出手,還有那位單獨前來此洲的墨家巨子,一人負責一條戰線。

  蠻荒天下不攻南婆娑洲,浩然天下卻要死守南婆娑洲,看似高下立判,實則不然。

  許君問道:「禮聖在天外,這個我很清楚,亞聖何在?」

  老秀才以心聲言語道:「抄後路。」

  許君搖搖頭,「單憑亞聖一人,還是難以成事。」

  老秀才說道:「誰說只有他一個。」

  許君恍然道:「難怪要與人借字,再與文廟要了個書院山長,綉虎好手段,好魄力,好一個山水顛倒。」

  一座托月山,剩餘半座劍氣長城,何況兩者之間,還有那十萬大山,就憑某人的算計,老瞎子說不定願意改變那個兩不相幫的初衷。

  比如老瞎子你要不要搬了那座托月山到家中?這只是可能性之一。崔瀺對於人心人性之算計,實在擅長。

  崔瀺的想法,好像永遠異想天開,又似乎次次觸手可及。百年之前,如果崔瀺說自己要以一國之力,在浩然天下打造出第二座劍氣長城,誰不覺得是在痴人說夢?誰會當真?可是事到如今,崔瀺已是美夢成真。而崔瀺最讓

  人覺得無法親近的地方,不單單是這頭綉虎太聰明,而是他一切所思所想所夢,從不與外人言說半句。

  崔瀺有那錦綉三事,與白帝城城主下出彩雲局,只是其一。

  崔瀺某次術算之爭,曾經勝過術家的開山老祖一籌,只是不知為何,那位在諸子百家當中地位只屬末流、卻心比天高的術家祖師爺,哪怕在大道根本一途輸給了一個外人,卻十分快意,自稱一句「吾得十矣,天下足矣」,至今還是一樁莫大懸案。就連術家內部,都不知到底何謂「十」。

  還有崔瀺在叛出文聖一脈之前,一口氣舍了唾手可得的學宮大祭酒、文廟副教主不當,不然按部就班,百年後連那文廟教主都是可以爭一爭的,可惜崔瀺最終選擇一條落魄至極的道路去走,當了一條喪家之犬,孑然一身雲遊四方,再去寶瓶洲當了一位滑天下之大稽的大驪國師。只不過這樁天大密事,因為涉及中土文廟高層內幕,流傳不廣,只在山巔。

  只可惜都是過眼雲煙了。

  不過終究是會有些人,由衷覺得浩然天下若是少了個綉虎,便會少了好些滋味。

  老秀才突然問道:「天地間最要乾淨最潔癖的是什麼?」

  許君搖頭道:「不知。是那昔年首徒問他先生?」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是道德。」

  許君點頭道:「深以為然。」

  老秀才又說道:「瑕不掩瑜,又如何。」

  許君笑道:「理是這個理。」

  老秀才一跺腳,說道:「走了走了。」

  許君作揖。

  老秀才只得作揖回禮。

  這些個老前輩老聖賢,總是與自己這般客套,還是吃了沒有秀才功名的虧啊。

  老秀才與陳淳安心聲一句,捎自己跨洲去往中土神洲,再與穗山那大個兒再言語一句,幫忙拽一把。

  在那穗山山門口,老秀才一個踉蹌,向前摔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

  金甲神人端坐在臺階上,笑道:「呦,大禮,以往欠我穗山的一屁股債,就當你一起補全了。」

  起身使勁抖袖,老秀才大步走到山腳,站在穗山山神一旁,站著的與坐著的,差不多高。

  老秀才抬頭望向穗山之巔,神色肅穆。

  魁梧山神笑道:「怎麼,又要有求於人了?」

  老秀才搓手再搓臉,道:「求人如吞三尺劍,難啊。何況求人這種事情,一向非我所長,難上加難。」

  山神有些幸災樂禍,若是至聖先師求了有用,確實就不是至聖先師了。

  老秀才轉頭問道:「先前見到老頭子,有沒有說一句蓬蓽生光?」

  山神搖頭道:「不是你,我一字未說。」

  老秀才一臉懷疑神色,見那大個子一身正氣不輸陪祀聖賢,只得惋惜道:「不開竅,咱哥倆白嘮了那麼多嗑。擱我是你,早就在山巔擺好幾案、擱好茶水了,再問老頭子需不需要我去砍了那廝腦袋,拍胸脯震天響,老頭子你發句話,上刀山下火海,小神我義字當頭,仁在雙肩,在所不辭,砍不死對方,我就自個兒提頭來見……」

  山神黑著臉道:「你真當至聖先師聽不見你的胡說八道?」

  以前只有兩人,隨便老秀才瞎扯有的沒的,可這會兒至聖先師就在山巔落座,他作為穗山之主,還真不敢陪著老秀才一起腦子進水。

  至聖先師可不太喜歡與人開玩笑。

  禮聖在規矩之內,倒是偶爾開玩笑也無妨。

  亞聖則是出了名的慎獨。

  其實除了老秀才,絕大多數的道統文脈開山祖師,都很正經。

  老秀才跳起來就是一巴掌,「狗膽!竟敢小覷咱們至聖先師的無上道法!老頭子提筆撰文和擱筆動手,哪個不是無敵手,文武雙全,文有第一,武無第二,那道老二也是個彆彆扭扭的,想要誇老頭子又不好意思,就在曹溶那本山水花鳥卷上,藏藏掖掖,拐彎抹角……他娘的也就是那曹溶當時沒求我蓋章,不然我買一送一,先蓋印一方『有請落座』,再在那道老二印章旁鈐印一枚『你不夠格』……老頭子此次出手,王霸兼具一身,聖賢豪傑皆是一人,大手筆,大氣魄,大意思!」

  穗山大神置若罔聞,看來老秀才今天求情之事,不算小。不然以往言語,哪怕臉皮掛地,好歹在那腳尖,想要臉就能挑回臉上,今兒算是徹底不要臉了。誇人自誇兩不耽誤,功勞苦勞都先提一嘴。

  果然老秀才又一個踉蹌,直接給拽到了山巔,看來至聖先師也聽不下去了。

  山巔那位老夫子說道:「秀才,你還是三教爭辯的時候比較討喜。」

  老秀才作揖起身後,苦著臉道:「文廟也沒給我更多展現吵架本事的機會啊。」

  言下之意,不是我老秀才不願意為儒家出點氣力,是文廟沒讓我這讀書人盡顯風采,至聖先師你不能强人所難,既要我受天大委屈,又不發小小牢騷。

  老夫子笑問道:「為白也而來?」

  老秀才瞥了眼扶搖洲那個方向,嘆了口氣,「不用我求了。」

  這位坐在穗山之巔翻書的至聖先師,依舊在與那蛟龍溝的那位灰衣老者遙遙對峙。

  老秀才鬆了口氣,穩當是真穩當,老頭子不愧是老頭子。

  浩然天下金甲洲、寶瓶洲的天時、山河,依舊不受那托月山大祖的神通傾軋半點。

  天外那邊,禮聖也暫時還好。

  只是那些原本遠遊極遠的遠古神靈餘孽,依舊在不斷聚攏而來。歷史上,禮聖曾經率領文廟教主、副教主,連同道老二在內的一撥白玉京仙人,還有龍虎山大天師,大玄都觀孫懷中,以及西方佛國的一撥佛子,一同遠遊一趟。可惜收效不大。還有位文廟副教主因此隕落天外,如果不是後來有了那場三四之爭,其實在外人眼中,文聖一脈的首徒崔瀺,原本是有希望補缺的。只可惜老秀才卻知道,崔瀺從來志不在此。

  萬年之前,萬千術法從天上落下。或是某些遠古神靈的給予,或是人族登高打落神靈。

  術法萬千落人間,其中殺力最大者,被劍修得到,毋庸置疑。

  之於人族,劍修功勞最大,功德在身最多。

  故而如今人間大道,最為青睞天下劍修,卻又被相對破碎的天道隱隱壓勝,以至於飛升境瓶頸最難破。

  但是要論神通術法得到之多,以及自悟得道證道之多,用心專一的劍修當然沒辦法比,其中三教祖師,雖然道路各異,但是在萬年之前,就都已經登高極高。以至於三人真正的「打架」本領,足以翻天覆地。

  老秀才因為願意問,至聖先師又相對在他這邊比較願意說,所以老秀才知道一件事,至聖先師在內的儒釋道三教祖師,在各自證道天地那一刻起,就再沒有真正傾力出手過。

  那場河畔議事,曾經劍術很高、脾氣極好的陳清都直接撂下一句「打就打」了,之所以最後還是沒有打起來,三教祖師的態度還是最大的關鍵。

  其實當時道祖一句話就已道破玄機,大道之敵已在我。在人族,在本心,在衆生自己。根本不在道法不在神通。

  白玉京壓勝之物,是那修道之人道心顯化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國鎮壓之物,是那冤魂厲鬼所不解之執念,浩然天下教化衆生,人心向善,任由諸子百家崛起,為的就是幫助儒家,一起為世道人心查漏補缺。

  歸其根本,在一個我。

  萬年以來,人族真正的生死大敵,一直是我們自己。哪怕是再過萬年,恐怕還是如此。

  輸了,就是不可阻擋的末法時代。

  贏了,世道就可以一直往上走,真正將人心拔高到天。

  「衆生是聖人。」

  「衆生有佛性。」

  「每個一,得清淨,所有人得清淨。」

  今生今世之人心向善,前世來世之因果業障,道法人心之高遠幽微。

  我到底是誰,我從何處來,我去往何處。

  大體上都已經有了答案。

  至於那扶搖洲。

  白瑩,五岳,仰止,袁首,牛刀,切韻。

  六頭王座大妖而已,怕什麼,再加上一個準備傾力出劍的劉叉又如何。如今扶搖洲是那蠻荒天下版圖又如何。

  無非是等於大半個沒有仙劍「太白」的白也,加上一位同樣沒有手持仙劍的龍虎山大天師,再加個身在半個南婆娑洲的陳淳安,再加上符籙於玄,加上一個火龍真人,再加上一位略少些算計的白帝城鄭懷仙,最後再加個喜歡深藏不露的皚皚洲劉氏財神爺。

  就這麼點人罷了。

  老夫子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

  老秀才趕緊落座一旁,「天地良心!」

  白澤突然現身此地,與至聖先師提醒道:「你們文廟真正需要留心的,是那位蠻荒天下的文海,他已經先後吃掉了荷花庵主和曜甲。此人所謀甚大。一旦此人在蠻荒天下,是已經吃飽了,再重返故鄉耀武揚威,就更麻煩了。」

  至聖先師微笑點頭。

  白澤對那賈生,可不會有什麼好觀感。這個文海周密,其實對於兩座天下都沒什麼牽掛了,或者說從他跨過劍氣長城那一刻起,就已經選擇走一條已經萬年無人走過的老路,似乎要當那高高在上的神靈,俯瞰人間。

  老秀才皺眉不語,最後感嘆道:「鐵了心要以一人謀萬世,唯有一人即是天下蒼生。人性打殺殆盡,真是比神靈還神靈了。不對,還不如那些遠古神靈。」

  老秀才左看右看,與至聖先師和白澤先生小聲問道:「咱們能答應?」

  白澤無可奈何,此刻點頭不像話,搖頭不答應?他白澤能搖這個頭嗎?那幅搜山圖都給出去了的,總不能再將自己一並給出去。

  白澤只好轉移話題道:「扶搖洲在涸澤而漁。」

  有那王座大妖在瘋狂汲取一洲天地靈氣,只等白也耗盡靈氣。

  老秀才卷起袖子。

  白澤說道:「裝模作樣給誰看。」

  老秀才怒道:「你瞧瞧你瞧瞧,令人痛心疾首啊,同樣是我最敬服的兩位白兄,看看人家白也詩篇無敵又劍仙,先隨手一劍劈開黃河洞天,再隨便一劍斬殺蠢蠢欲動的中土飛升境大妖,又不辭辛苦仗劍開闢第五座天下,再三劍砍死王座大妖曜甲,如今更是一人單挑六王座……」

  老夫子淡然道:「他媽的這些我都知道。」

  老秀才立即縮脖子笑道:「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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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9 00:56:37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一斬再斬

  袁首腳踩一把遠古遺物長劍,手中長棍飛旋不定,渾厚罡氣成大圓,不斷擴散出去,將那些從天降臨的七色琉璃色大雨,一一擊碎。

  身披金甲、化名牛刀的王座大妖,巍然不動,任由充滿淩厲劍氣的急驟雨點敲打甲胄,只恨劍氣太輕太少,根本打不破身上牢籠。所以稍後白也的第一次傾力出劍,他來接劍。

  切韻輕拍腰間養劍葫,以劍氣對撞劍氣,以手指抵住臉頰,眯起眼望向那幅美景,喃喃低語,風雨飄搖,打散風流。

  坐在金色蒲團的魁梧巨人,輕輕呵氣,吹散風雨劍氣傾斜別處。

  人首蛟身的仰止稍稍運轉本命神通,將那場雨水聚攏在身邊,最終凝聚為一顆顆七彩琉璃,只不過很快就經不住劍氣衝擊,砰然碎裂,又瞬間重新聚攏,幾次聚散之後,幾位懷抱琵琶的傀儡侍女得了法旨,將那些夾雜劍氣的雨珠一一收入弦槽,大多琵琶依舊遭不住細密劍氣的侵襲,連琵琶帶傀儡一同化作齏粉,但是依舊有那琵琶光彩流轉,有一條條纖細劍氣沿著梧桐板、覆手各處的細微紋路,最終在琵琶弦上顯化出一絲絲精粹劍意,仰止伸手一抓,將一把琵琶拈在指尖,凝神望去,心意微動,琵琶弦動,可惜一一砰然斷折。

  仰止與那最為相鄰的袁首搖搖頭,示意這白也劍氣,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可以拿來推衍演化,還得再找其它機會。

  仰止,或者說所有參與此次圍殺的王座大妖,都需要弄清楚一件事。

  白也的十四境,到底與浩然天下合了什麼道。

  白瑩在先前戰場上,不管是劍氣長城還是坐鎮金甲洲,始終以一副白骨高居王座示人,今天卻撤去了枯骨王座,而且白骨生肉,成了個中年面容的男子。身披一件黯淡無光的法袍,卻是枯骨王座所顯化。

  白瑩一旁那位由仙釀澆灌頭顱生成骨肉的老劍侍,身高丈餘,是昔年龍君的真實容貌,只不過失去龍君靈智,被白瑩取名為「龍澗」,當下劍侍手持長劍「燭照」,則是劍修觀照的殘餘魂魄之一,是白瑩辛苦尋覓而得,再耗費無數天材地寶,最終煉化為一把仙兵,托月山其實早已知曉此事,卻故作不知。

  腳踩一顆龍君頭顱,煉化一縷觀照魂魄,此次在金甲洲,白瑩又先符籙於玄一步,與那飛升境完顔老景私底下達成交易,將腐朽不堪的完顔老景煉化為類似英靈傀儡的存在,不人不鬼不神不仙,大妖白瑩,好像就沒什麼不敢做的。

  完顔老景撈到手的唯一好處,就是能借此夠避開那道即將臨頭的天劫,徹底泯滅了身為人族巔峰修士的大道性命,以此苟活下去,哪怕時時刻刻生不如死,完顔老景也要活。萬一將來大道真在蠻荒天下,完顔老景未必沒有重見天日的崛起機會,當那坐鎮一方的山水神靈亦無不可。

  白瑩的心思不在這場大雨,只是白也隨手一記拔劍出鞘而已。

  他是此次圍殺白也的真正關鍵手之一,之所以是之一,是白瑩暫時還不清楚周先生是面授機宜給其他大妖。

  龍君面容的劍侍龍澗,朝那頭頂大雨揮出一劍,如開一線天,劍光一線的兩側劍氣大雨,好似湧入一條憑空出現的纖細光陰長河,然後被大道沖刷而過,就此消散無蹤跡。

  白瑩依舊在運轉本命神通,以雲海暫時收攏一洲靈氣。

  白瑩需要汲取一洲大陣內的所有天地靈氣,哪怕無法全部攫取,也要以污穢煞氣混淆靈氣,白瑩腳下這座白骨累累、煞氣沖天的廣袤雲海,就是要那白也每遞出一劍,人身小天地積蓄靈氣就消耗一分。

  一般來說,躋身飛升境的山巔修士,與人捉對廝殺,哪怕生死相向,手段盡出,還是極少出現靈氣不支的情況。當年在那王座大妖隱匿各處的蠻荒天下,阿良就是如此,哪怕被幾頭大妖聯袂追殺,可是稍有小天地圍困跡象,都會毫不猶豫一劍碎之,出劍絕不含糊,這才是尤為關鍵的逃命手段,御劍遠遊,轉瞬千百里,阿良根本不怕術法轟砸,硬扛幾道神通術法都無礙,唯獨就怕一個不小心被困其中,再被耗盡靈氣。

  只要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始終與大天地相同,就等於人身與天地有了福地洞天相銜接的大氣象,對於山巔修士而言,只要有了一股源頭活水,那就極難被殺。

  一般飛升境之間的搏殺,往往是各展神通,天時地利都是變數,勝負其實平常事,雙方到底是否能算實力懸殊,其實就只有一個說法,看能否擊殺對方。所以不管是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還是中土十人或是浩然十人,能否高居王座或是登評十人之列,就要看能否真正打殺過一位飛升境大修士,或者最少也要打得另外一位飛升境毫無還手之力,例如火龍真人曾經堵住淥水坑大門數月之久,老真人一巴掌就能拍飛仙人境,至於符籙於玄,在那金甲洲戰場遺址,不見施展術法,就輕易打殺一頭玉璞境妖族修士,其實在真正的山巔修士眼中,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浩然天下實在規矩太多,這樣的「不值一提」,會茫茫多。

  所以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往往一個比一個會審時度勢,主動選擇依附更强者,或者乾脆徹底遠離那些王座大妖的隱居之地。比如老瞎子身邊那條看門狗,曾經好歹也是一位以廝殺凶狠著稱於世的飛升境。下場如何,去了趟劍氣長城,好心好意添補家用,為老瞎子刨幾件法寶都要被嫌棄礙眼,給一腳踢飛後,乾脆趴地不起,都不敢喘一口大氣。

  躋身飛升境,地位清高超然物外,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常在掌中看。更被練氣士譽為已經證道大長生,與天地同不朽……

  當然是山上的誇張說法,要想與天地不朽,飛升境根本沒資格有此說,完顔老景不一樣只能坐以待斃。

  越到山巔,道路越少,以至於最後登頂的修道之人,唯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再破一境,需要那十四境人人各異的某種天地合道,但是關於此事,一來十四境修士,數座天下加一起,還是屈指可數,再者當真躋身此境,誰都會諱莫如深,涉及大道根本,不會開口,不然就等於交出去半條身家性命。

  老秀才合道浩然天下三洲。下場如何?被文海周密精準切割出三洲山水氣運,煉化為一件法袍給蕭愻披在身上。

  白也輕輕握住仙劍太白,橫劍身前,屈指一彈。

  長劍顫鳴,一道雪亮劍光如一條秋泓,清澈且深,劍氣與水氣,一同作龍潭泓洄狀,飛走不定,日月同在秋泓間,白光繞雷,夜月觀水,劍氣如水霧煙雲之氣,景象溟蒙陰晴不定。

  峨嵋月,鄜州月,淥水月,仙人垂足團團月,水晶簾上玲瓏月,蒼茫雲海天山月,白也昔年攜友訪仙,曾見人間無數月。

  到最後好像白也自己才是仙人。

  一輪輪明月懸空,好似憑空多出六盞燈火,大小不一,高低不定,剛好位於六位王座大妖的頭頂上空。

  明月與月光瞬間聚攏一線。

  劍光直下。

  那袁首微皺眉頭,這等劍術,花俏得可怕了,不愧是十四境。修士心中意象,近乎大道真相。

  幸虧白也不是劍修。

  袁首驀然高達百丈,一棍打向那道劍光,四周天地靈氣激蕩不已,不知是月光還是劍光,碎如萬千飛劍細密飛,御劍懸空的袁首腳下雲海,更是轟然撞開一個巨大窟窿。

  那金甲神人依舊紋絲不動,硬生生挨了一劍,任由那道劍光貫穿頭顱,一身金甲震顫不已,破碎更多。

  仰止以蛟身巨尾掃開劍光,瞬間血肉模糊,真身被劃出一道巨大傷痕,只是仰止卻渾然不覺,觸目驚心的傷勢,竟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縫合痊癒。

  袁首腳踩那把歷史悠久的長劍「群真」,以長棍指向那高處的白也,大笑道:「白也,就只會這些花裡胡哨的伎倆嗎?遠遠不如先前三劍斬曜甲的風采,還是說三劍過後,已經受了傷?!何必試探我們六位的道行深淺,反正是個死,還不如學那董三更,乾脆利落些,爭取與我換命。」

  反正白也肯定會嘗試與其中一位換命,袁首當然不是不介意白也落劍在身,而是白也一旦全力出劍,三劍也好,五劍也罷,到底想要斬殺哪位,天曉得。反正猜也猜不著,袁首凶性一起,倒是有幾分真心,想要看看這白也在窮途末路之前,會作何取捨。

  是惜命,故意拖延,等待那符籙於玄的救援?或是念頭更大,已經寄希望於那位至聖先師,能夠從兩座天下的大道之爭中抽手,救他白也一救?如此倒好了,托月山大祖一定會讓那寶瓶洲老龍城戰場,或是金甲洲殘存的北部地界,瞬間山河破碎萬里。

  白也都懶得與這袁首言語半句。

  手指隨意抹過劍身,有那數以萬計的金色文字在轉瞬之間,在方寸之地,一一浮現密集攢簇。

  白也笑道:「去。」

  一道劍光一閃而逝,如劍修祭出一把本命飛劍,率先與那袁首遞出相當於飛升境劍修的「平常」一劍。

  其餘五位王座大妖,也各自要接下一劍。誰都別閒著,遇我白也之前,諸多謀劃也就罷了,這會兒還要各打算盤,累也不累。

  「來得好,爺爺我以棍碎飛劍!」

  那袁首放聲大笑,改為雙手持棍,側身一棍打在那道畫弧而至的劍光之上。一棍之浩蕩威勢,確實相當不俗,長劍「群真」之下,方圓百里已無一片雲。

  那個渾身金光流溢的大妖牛刀,先前哪怕面對白也,也敢擺出引頸就戮架勢,此刻微微皺眉,白也這麼快就尋見了自己的那點大道瑕疵?再不任由劍光破甲,而是現出一尊巨大法相,再伸手攥住那道劍光,握拳之後,金光從指縫間傾瀉,如條條瀑布掛空。

  與此同時,牛刀運轉一門本命神通,在人身小天地內搬山倒海,竟是直接更換了擱放本命物的十數座洞府,體內洶湧靈氣如洪水改道,最終更換湖澤「駐扎」。

  那位面容俊美的大妖切韻,面帶笑意,雙指掐劍訣,輕輕一指,「也去。」

  先前以劍氣對劍氣,當下以劍光對劍光。在十數里外,兩道劍光如飛劍對撞在一起。

  白瑩那邊,依舊是劍侍負責領劍。虧得龍澗手中長劍,是一件實打實的仙兵,又因為是觀照魂魄煉化而成,別有玄妙,白瑩不需要自己親自出馬。打架一事,白瑩一直很不顯山露水,在强者為尊的蠻荒天下,也一直被視為十四王座殺力墊底之一。白瑩甚至幾乎沒有與飛升境妖族捉對廝殺的記錄,更多還是駕馭一支支白骨大軍,浩浩蕩蕩碾壓過境,偶有難纏的對手,至多就是讓龍澗出劍。何況白瑩的枯骨法場,麾下强者不在少數。

  不在道場、落在人間的荷花庵主,遠離搖曳河水域的仰止,遇上其他王座的大妖黃鸞,都會被視為「戰力不濟」。

  那袁首又一棍打落第二道劍光,一時間衣袂飄搖,兩隻罡風鼓蕩的袖子,獵獵作響,袁首身形微晃,眯眼道:「白也,有本事再來十七八道劍光,爺爺要看看是你劍光更多……呔!還真來……」

  如你所願。

  話多劍多。

  一道道劍光直去斬袁首。

  格外照顧這頭王座大妖。

  袁首驀然大笑不已,從棍碎劍光,到砸偏劍光,再到棍挑劍光,險象環生,每一道劍光的劃破長空,都會割裂天地,如同裁紙刀輕鬆割破一幅雪白宣紙。

  袁首雙手持棍,凶性畢露,一雙眼眸通紅,瞳孔中各有一粒金光閃爍不定,雖然以棍碎劍,袁首仍是死死盯住那個單手持劍的白也,視野所及,是方圓千里之地,數個白也的仗劍身姿,其中一位身形相對清晰的「白也」,甚至依稀可見出劍軌跡,這便是袁首的本命神通之一,洞察天機,未卜先知。

  妖族是出了名的真身堅韌,那袁首被無數條稀碎劍氣攪得臉龐稀爛,只是頃刻間便能恢復面容,至於身上法袍,也是這般光景,身為歲月悠悠的王座大妖,不穿件仙兵品秩的法袍,哪裡好意思橫行天下。

  在劍氣長城戰場上,王座大妖出手次數不多,傾力出手的更是屈指可數,更多是遵守甲子帳命令,負責督戰妖族大軍的攻城。

  灰衣老者有意讓他們將心思放在浩然天下。

  劉叉出劍,只為阿良。

  除非托月山大祖親自出手壓制,不然就阿良那種最不怕身陷圍毆的廝殺風格,不知道要被阿良毀去幾座軍帳。

  曜甲在戰事後期,對那位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一的城主出手,是貪功,刻意針對那位强弩之末的道家聖人,只是惹惱了後者,不惜身死道消,也要有請陸芝落劍,陸芝不負所托,差點一劍就要徹底斬開曜甲那座精心鑄造的金精王座。曜甲在扶搖洲瘋狂打碎山水祠廟、大肆搜刮金身碎片,用以彌補大道根本,就源於此。

  仰止以心聲與那白瑩說道:「白也還不傾力出劍?」

  白瑩笑答道:「我們不也藏藏掖掖,只招架不還手。」

  仰止問道:「這一洲靈氣,你要半炷香功夫才能全部收入囊中?需不需要我幫忙?萬一那白也舍了臉皮不要,會很麻煩。」

  白瑩點頭道:「樂意至極。」

  事實上,若是白也真與自己爭搶靈氣,確實會很麻煩。

  不過有麻煩的是白也。而不是他們六位王座。

  這場圍獵,白瑩牽頭涸澤而漁,是用一個最笨的法子對付一位十四境。

  如果白也一邊仗劍對敵,一邊打開座座洞府大門,大量吸納天地靈氣,到底如何才會麻煩,周密當時沒有解釋,只是讓他在白也爭奪靈氣的時候,儘量竭力阻攔便是,免得給那白也看破真相。

  不管如何,身陷此局,對白也而言,都是天大的麻煩,要麼太沉得住心性,等待靈氣耗盡再力竭戰死,要麼沉不住,早惹麻煩早些死。

  目前看來,白也要麼太過心高氣傲,要麼已經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都無礙大局。

  仰止頭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龍袍,低頭俯瞰一幅懸空千萬里的山河圖,唯有黑白兩色,與那人間真實山水大不一樣。

  仰止繞開那些五岳、山脈,她視線所及的所有江河湖澤,頓時沸騰起來,天地靈氣隨之被牽引撞入水中,凝為水運。

  先有白瑩駕馭的雲海,吸納天地靈氣,同時以煞氣攪亂一洲天地氣象,又有仰止掌控江河,鯨吞靈氣。

  顯然是要聯手將扶搖一洲,硬生生變成一座練氣士最為厭惡的末法之地。

  切韻趁著白也劍光照顧袁首,閒來無事,見那仰止的舉動,切韻雙指並攏,輕輕抵住腰間那枚養劍葫,笑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也幫點小忙。」

  從今往後,山上的仙家酒釀,要論酒水蘊含靈氣最多,獨此一家。如今化名酒靨的切韻,覺得自己都要捨不得喝了。

  到了劍氣長城,化名青花,親眼見那劍氣長城的一位位劍仙,如青花瓷碎。

  到了浩然天下,化名酒靨,喜好收藏各種仙家酒釀之外,就是擅長剝皮女子修士,拿來縫補自己的面容。倒懸山附近的雨龍宗,桐葉洲的玉芝崗,祖山是那箜篌山的冤句派……

  遠遊浩然,不虛此行。

  當下唯一一個沒閒著的,大概就只有雙手持棍的御劍老者了。

  劍光實在太多,一道接連一道,委實是不敢閒著。所謂的輕描淡寫尋常一劍,那也是飛升境劍修的一記本命飛劍。

  有劍光被袁首一棍掃落,墜向雲海之下的某座山岳,山崩地裂,夷為平地。

  有劍光被一棍砸向大江河之中,掀起百丈巨浪不說,當場造就出一座巨湖,江河傾斜湧入其中,使得下游河水水面驟然下降丈餘。

  袁首怒駡道:「有完沒完?!」

  一半是自己被額外針對,憋屈至極,既不敢與那白也近身,又無法脫困抽身,給其他王座白白看笑話,好似在看一場猴戲。

  另一半是袁首真真切切,心疼身上那件法袍的折損,再這麼打下去,就不是傷品相那麼簡單,而是要掉一層品秩了,法袍以蠻荒天下各地總計十二條龍脈山根煉化而成,可那白也祭出劍光太多,無一例外都是轉瞬即至,哪怕袁首長棍能夠擊碎或是打退劍光,破碎劍氣依舊太過繁密,使得原本一件能夠自行縫合的法袍,變得越來越稀爛,大小窟窿無數。

  切韻一邊以養劍葫汲取天地靈氣,一邊笑眯眯道:「袁老祖好棍法,經此一戰,定要威名遠播數座天下。打爛白也劍光十七道,可比棍碎一洲祖師堂更值得稱道了。十八道劍光了!」

  袁首雙手持棍,手心血肉模糊,先一棍挑飛劍光,再一棍橫掃,將那劍光攔腰打斷,劍光一分為二,這就是白也一劍的可怕之處,只要不夠稀碎,任意一道劍光就能一直對袁首糾纏不休,躲是躲不掉的,袁首怒吼一聲,原本老者面容變成了幾分猿猴相,御劍縮地山河,轉移數百里,將那兩道劍光一一擊碎。

  先前袁首便是「偷懶」,出棍稍稍疲弱幾分,以至於積攢了三道劍光同時近身,結果法脖頸處直接給撕裂出一大條血槽,差點就要腦袋搬家,雖說即便給劍光砍去頭顱,依舊算不得什麼大事,都談不上傷及多少大道根本,畢竟要論真身堅韌,袁首在十四王座當中,都要穩居前列,所以大不了就是搬山一趟,將那頭顱重新搬回,甚至砍掉了,再被劍光攪爛,袁首依舊能夠立即生出一顆頭顱,可如此一來,傷勢就實打實了,絕不是吃掉仰止幾十粒琵琶女能夠彌補的。

  袁首棍碎劍光,沒什麼花哨手段,枯燥乏味的路數,無非是大開大合,直來直往。

  所以顯現不出白也那十八道劍光,可是一旦有練氣士在旁觀戰,恐怕就要當場道心崩碎了。

  白也劍光每次迸濺流散開來,與那袁首出棍之罡氣,都各自蘊含有一份道意,修道之人欲想以觀戰砥礪道心,無異於與兩者為敵。

  那切韻極為善解人意,在那袁首開口怒駡之前,就早早幫著袁首駡了自己,笑駡一句「死娘娘腔給爺爺閉嘴」。

  袁首吐出一口血水,難怪能教出個與那年輕隱官、劍仙綬臣齊名的師弟斐然。斐然身為托月山百劍仙之首,據說是切韻代師收徒。

  那大妖牛刀沉悶開口道:「誰先來?別拖了吧,意義何在。」

  其實從六頭王座大妖齊齊現身,到白也拔劍出鞘擊碎琉璃屏障,到十八道劍光斬向袁首,都不夠凡俗夫子在酒桌上喝幾口小酒的。

  那盤腿坐在金色蒲團上的魁梧巨人,大妖五岳三頭六臂,起身後六臂同時持有一件神兵利器,笑道:「見識過了白先生的詩篇化劍氣,我就以止境武夫的神到,外加一個飛升境,與白先生領教仙劍太白的鋒芒無匹。」

  練氣士,飛升境。純粹武夫,十境「神到」。

  五岳起身後,不但手持兵器,那張原本由無數本金色書籍堆積而成的蒲團,也瞬間變成了十一張金色符籙,分別依附在雙腿腳踝、三頭眉心處與那六臂之上。

  白瑩雙指拈住一顆瑩瑩生輝的白骨珠子,用以精準衡量一洲天地靈氣的剩餘,與那魁梧巨人笑道:「還是要多加小心。白也所持,終究是一把來自大玄都觀的仙劍。其實五岳你不用如此,再過半炷香,出手不遲。」

  五岳搖搖頭,沒有聽從白瑩的建議,身形變作俗子高度,六臂分別持有雙刀,一把直刀,一把斬-馬刀樣式,長短雙劍,再加一錘一斧。

  昔年浩然天下最失意的儒生,待客如今浩然天下最得意的讀書人,禮數不可謂不重,不但一口氣調動了六大王座圍困白也,還為扶搖洲接連布置了裡外三層禁制。

  最外邊,是一洲山河的氣數流轉,將整個扶搖洲籠罩其中,徹底隔絕了扶搖洲與浩然天下靈氣相通的可能性,這就類似一座桐葉洲昔年的三垣四象大陣,如今寶瓶洲的二十四節氣大陣。

  使得這處原本就足夠人數懸殊的戰場,天時地利始終在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這邊。

  偌大一洲版圖,就只是七位之戰場。

  先前被白也出鞘一劍碎去的天幕琉璃屏障,是周密截取了一部分光陰長河,作為第二座小天地。

  在這兩者之間,又有一座法天象地的山水大陣,是那扶搖洲大地上的各國五岳、數百條江河所化,就位於雲海之下,好像一幅白描山河畫卷,給周密將「山水法相」齊齊拖拽到了扶搖洲上空,山岳星羅棋布,江河水網縱橫,剛好以此將扶搖洲「天地」隔開,一分為二,彷彿昔年禮聖最大功德之一的絕天地通,再現人間。

  圍殺十四境白也,周密確實不惜代價。

  白也見那五岳起身,只是輕輕搖頭,不置可否。

  頃刻之間,白也身邊兩側,轟然落地六位「王座」,漸次排開,左右各三。

  只不過每位王座大妖手中都持長劍。

  你們以三座天地困我白也,白也何嘗不以心中天地困敵。

  昔年意氣風發,與摯友一同雲遊訪仙,視野所及,氣壯山河,何物何事何人不曾是我眼中天地。

  五岳一個微微彎腰,一個重重踏地,沒有施展縮地山河的神通,直直沖去,每一次踩踏虛空,都有天地起漣漪,方圓百里之內的天地靈氣隨之激蕩一空。

  一刀斬落持劍「五岳」的頭顱,破碎消散之後,再別處凝聚現身,六位白也心相顯化的王座大妖,圍殺五岳。

  五岳被阻滯,暫時無法與白也真身廝殺,三頭六臂,身形風馳電掣,捉摸不定,將那些法相一擊即碎,反殺六相。

  五岳也想看看這些白也心相,到底能夠支撐多久,以及確定白也是否需要消耗靈氣。

  切韻啞然失笑,拇指輕輕摩挲養劍葫,真真劍仙白也。

  仰慕仰慕,由衷神往。

  切韻這枚養劍葫,底部印文極長。

  願得神仙錢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盡人間劍仙同飲千斤醇酒。

  白也若死在今天,那麼人間以後萬年,恐怕就再無神似白也之人了吧。

  至於那五岳,其實並不奇怪。

  妖族在武道一途,先天優勢極大。但是入門容易,登高更快,唯獨登頂卻比人族更難。畢竟天底下沒有便宜占盡的好事。

  因為相對人族,妖族修行武學,無形中的大道壓勝較少。與此同時,利弊皆有,缺少砥礪,蠻荒天下十境武夫的數量,反而不如浩然天下。

  其實如今武道,就是早年的半條成神之路。

  神靈對人族設置了衆多禁制,人心起伏,思緒紛雜,魂魄飄搖不定,還只是其一。

  先天體魄孱弱,因為一開始就注定要繞不開那條光陰長河,光陰長河在無形中的持續沖刷肉身,使得人族壽命短暫,更是一種莫大限制。

  遠古天庭神靈衆多,腳底下的人族螻蟻,無論是形容相貌,還是先天體魄,雖然被設置相對最近神靈,可依舊太過弱小,以至於讓一部分習慣了香火供給的神靈愈發不滿,哪怕故意任由那些螻蟻扎堆聚攏,人族數量首次以百萬計群居,神靈隨之落在人間,轉瞬之間,大地粉碎,山河覆滅,悉數死絕。這與神靈之間的相互廝殺,或是絞殺那些個頭稍大的妖族,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所以比術法神通更早來到人間大地的,就是神靈主動給予人族用以堅韌體魄的武道,最早金身境就是瓶頸,就是斷頭路的盡頭所在。

  只是人族英才輩出,兵家初祖成為人間第一個打破金身境的存在,此後一路勢如破竹,登高不停,身後尾隨者衆多,被神靈察覺後,將所有破開金身境瓶頸的人族,幾乎斬殺了個一乾二淨,然後唯獨此人在一位至高神靈的庇護下,得以逃過神靈巡察,親自命名了止境三層的氣盛、歸真、神到。只是最終不知為何,武道成就,止步於此,從此即為武道止境。

  在這期間,有些神靈將此人視為半個同道,有些神靈是冷眼旁觀,覬覦人間香火更多,人族武道一高,香火更加精純,分量更重。

  所以兵家有此人間大道功德在身,使得在後世兵家修士,與身具武運的武學宗師類似,相對其他練氣士,最為無視人間陰德得失、因果報應,歸根結底,還是兵家修士先天最為遠離光陰長河,至於純粹武夫與兵家修士,更是大有淵源。

  人族既然注定避不開光陰長河,那就只能轉去「飲水」。

  這本是人族當年最無奈的一個選擇。只是時日一久,反而天地間應運而生,多出了與神靈迥異的練氣士。再加上一位至高神靈對人族的青睞,傳授劍術從天上到人間,加上人族的不斷登高,使得越來越多的術法神通被打落人間,光陰長河反而成為神靈崩落、天庭分裂的最大意外之一。

  袁首以心聲詢問白瑩:「那點觀照魂魄,可曾看出些端倪?」

  白瑩笑道:「追本溯源,小有希望。怕就怕白也故意為之。」

  袁首有些煩躁,「不爽利不爽利。白也就是個儒生,又不是劍修,真身到底遠遠不如我們,扎堆殺去,還怕他不露出十四境的合道馬腳?五岳與你相熟,你與他打聲招呼,他出手打他的,我找機會抽那白也一棍子,腦漿四濺,看他還能如何。」

  白瑩忍住笑,說道:「說了半炷香,急什麼,白也都不著急,我們就更沒必要著急了吧。」

  先天性子暴躁的袁首剛要繼續言語,就嘆了口氣。

  這白也是真不知死活,任由白瑩和仰止竊取靈氣不去攔,也不去搶,偏要與自己不對付。

  這次是十八道劍光懸停在了袁首四周,方圓千里之地,劍氣森森,劍尖皆指御劍老者。

  劍光之中,有那金色文字。

  白也詩無敵,詩篇作飛劍。

  十八道劍光,劍意聲勢要遠勝先前,大如山峰橫臥天地間。

  袁首見此異象,非但沒有半點畏懼,反而只覺得酣暢淋漓,竟是扯了身上法袍,收入袖裡乾坤,再披掛上一副最古老的神人承露甲之一,山鬼。

  這白也真當爺爺是顆軟柿子了?!

  袁首一身關節如雷炸響,收了長劍「群真」,不再御劍,單手持棍,重重一戳腳邊虛空,現出那依舊未是巔峰圓滿的千丈真身。

  袁首身上的山鬼,加上賒月在劍氣長城所披彩衣,以及陳平安暫借給魏羨的西岳,這七副寶甲,都曾是遠古高位神靈披掛在身,光照萬里,故而遠古時代,每當神靈巡狩出游,亮如彗星拖曳天幕。

  後世兵家所鑄甘露甲,其實皆是仿製,不是煉師工藝不精,事實上後世甘露甲,只說精密程度,已經不輸神靈煉造手藝,尤其是品秩更高的兵家金烏甲和經緯甲,都已經超過遠古時代,唯一的欠缺,極為致命,還是材質環節的先天劣勢,需要煉化神靈金身!

  遠古時代,天庭諸多刑法極為酷烈,斬龍台只是其一,司職刑法的神靈,針對那些獲罪神靈的手段,更是驚世駭俗。

  後世的山水神靈,城隍爺和文武廟英靈,先得封正,再塑金身,其實相較於遠古神靈,早已大打折扣,而且需要人間香火浸染,一旦失去香火,金身就會搖搖欲墜,反觀遠古神靈那位高高在上的存在,人間大地上的裊裊香火,很重要,能夠讓神靈更加淬煉金身,卻不是必需之物,沒有香火,一樣長久不朽,直到與先天命理契合的大劫將至,過得去,提升神位,過不去,一身金色血液融入光陰長河。

  屍骸化作星辰。

  萬古寂靜。

  白也瞥了眼白描畫卷的虛假山河,再看了眼那大妖仰止。

  先前明月化作一線,問劍六王座,有那劍光直下斬泓蛟之道意,故而蛟龍之屬的仰止,本心最為驚懼,其餘王座大妖,其實都算攔劍隨意。

  白也看那喝飽了靈氣的浩蕩江河,笑了笑,水法一道,我不精通,只是破過水法,劍斬洞天。

  白也心意所至,一條條江河竟是直接紛紛離開河床,最終化作一條條先懸空再筆直一線的江河大劍,人間起劍,亂劍斬去高處,針對那位天地間最精通水法大道之一的仰止。

  仰止冷哼一聲,那些江河長劍臨近她百里,就當場碎做一場場磅礡大雨,重返人間。

  這白也還不真正出劍?!

  白也轉去看了眼那個白瑩,聽聞這頭大妖擅長駕馭白骨大軍。

  白也心中默念五字真言,道,天,地,將,法。

  君只見書上白也邊塞詩,君不見輕騎佩刀逐白雲。

  白也「略懂兵法皮毛」,舉世皆知。

  白也喃喃道:「哪怕過去這麼多年,還是覺得不如天地道法將更順口。」

  那枯骨大妖白瑩微微一笑,終於祭出一件本命物,身後矗立起一桿大纛,白骨大軍浩浩蕩蕩殺向那些策馬疾馳的英靈大軍。

  然後一瞬間,不管是出手還是未曾出手的王座大妖,都察覺到一絲細微徵兆。

  白也一劍斬開那金甲神人牛刀的寶甲,將其連甲胄帶身軀一斬為二。

  白也身後切韻的處境,如出一轍,挨了一劍,只是相對金甲神人,切韻看似只是從眉心處一直向下,出現一道纖細劍痕,切韻好像硬生生挨了一劍,依舊不捨得分開這副皮囊。事實上則是白也終於真正遞劍,切韻自認避無可避,直接自己扯開了身軀,才躲過那太白一劍。

  這還是分心兩劍。

  若是白也專心傾力一劍?

  切韻哪怕一劍過後,都沒有著急合攏身軀,那把仙劍的劍氣餘韻,太過驚人,切韻若是直接將身軀合二為一,就要與那些劍氣絞殺在一起,得不償失。

  切韻心中嘆息一聲,這浩然天下好像還有一把仙劍,在那中土神洲龍虎山天師府。

  傳聞遠古火神,與那水神擁有衆多避暑行宮一樣轄境無垠,火神衆多神座之一,位於熒惑。

  更傳聞熒惑有侍者,精通鑄造,以熒惑為熔爐,擷取火精作為炭屑,以光陰長河走火,手攥一顆顆星辰為圓錘,破碎就丟棄,再換一顆,最終為數位遠古天庭至高神靈,鑄造出幾把長劍。

  好像世間風流,都被浩然天下占盡了。

  切韻嘆息複嘆息。不該如此的。

  萬年之前,河畔議事過後,其實還有兩場秘密議事,一場是三教祖師的論道。一場是妖族內部的爭執,大祖與白澤,就此分道揚鑣。

  此後萬年,蠻荒天下,群雄割據,紛爭不斷。

  浩然天下的本土修士當中,十四境修士,除了禮聖、亞聖,以及合道浩然三洲過後的文聖,還有白也。如今又有劍修阿良。

  至於白澤也好,觀道觀老道士也罷,還有那個雞湯和尚,其實都是浩然天下的外人。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輪流掌控白玉京的三位掌教,都是公認的十四境。

  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難道就只有一個外鄉人老瞎子?

  然後一座天下辛苦等待萬年,就只是多出一個叛逃劍氣長城的蕭愻?

  甲申帳劍修雨四,為何會被緋妃尊稱一聲公子,那麼老爺又是誰?

  師兄切韻,師弟斐然,切韻是代師收徒,使得師門當中,多出了一位小師弟斐然。那麼兩位的師父又是誰?是否依舊在世?

  白澤交給老秀才的那幅搜山圖,其實並沒有羅列出全部的同輩妖族。對此老秀才沒有任何怨言,真當見那禮聖也只是喊一聲「小夫子」的白澤脾氣太好?白澤在參加那場河畔議事之前,登天途中,戰功之大,還要勝過托月山大祖一籌。劍修決裂,白澤一樣親手打殺劍修無數。

  白也真正出劍之後,就一斬再斬,毫不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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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9 00:57:02
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五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

  十四境的一斬再斬,已經讓符籙於玄大開眼界,尤其是白也劍斬六位王座,竟是從無一劍落空,更讓於玄佩服不已。

  劍氣浩然,蔚為壯觀。

  有些事,還真就是只有白也做得成,而且還讓人覺得猶有餘力。

  將那六位王座大妖砍瓜切菜一般,真不是仰止白瑩之流不巔峰,最少於玄就不敢說穩贏穩殺其中任何一頭王座畜生。

  所以理由只有一個,實在是白也仗劍太無理。

  只是當於玄聽聞那劉叉也要趕來扶搖洲,與自己事先推測無差,便苦笑不已。

  不但果然還有第七位王座,更是劉叉無疑。

  一個能與阿良稱兄道弟又相互問劍的王座大妖,確實最合適當殺手鐧。

  浩然天下每一位已在山巔、只差登天的大修士,他們收到手上的山水邸報,往往每一封都極具分量,與那尋常宗字頭仙師閒暇時拿來打發光陰的邸報,截然不同。

  於玄很快就收拾心緒,與白也心聲提醒道:「此地靈氣有古怪,不過既然我來了,你可以放心汲取方圓百里之內的天地靈氣,更遠,千萬別碰,沾染絲毫,後患無窮。」

  於玄來時,以看家本領的符籙一道,强行破開三層天地禁制,好不容易才來到白也所在戰場。

  不愧是中土神洲,接連破門而入不說,於玄又以數以萬計的珍稀符籙,施展了一門「支山腰」的玄妙神通。

  從金甲洲中北部一路南下遠遊,然後跨海至扶搖洲天幕,也沒有讓於玄如何耗費光陰,倒是開門一事,就耗費了於玄足足三刻鐘,由此可見蠻荒天下圍殺白也之堅決。

  需知世間開山之法,符籙於玄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

  浩然天下的本土道教,分為符籙、丹鼎兩大脈。

  而符籙這支道家大脈,加上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一座道門,總計又有三山法壇之說。符籙於玄占據其一。

  於玄能夠從龍虎山天師府手中硬生生搶走「符籙」二字,這等壯舉,幾乎不亞於北俱蘆洲從皚皚洲手中奪走那個「北」字。

  相傳就沒有於玄打不開的方寸物、咫尺物,沒有於玄破不開的護山大陣、聖人天地,甚至還有那「別家袖裡乾坤,我之修道之地」的說法,專門喜歡去那飛升境老友的袖子裡打盹,比如火龍真人,以及早年一起同游浩然的玄都觀孫懷中。每逢跨洲,便要來句捎一程。火龍真人當年堵住淥水坑大門,委實是拿那座已經被肥婆娘煉化了的上古水神避暑行宮沒轍,曾以符劍傳信於玄,要那老道兒趕緊來幫忙開門,事後分贓好商量,於玄當時以一條符籙雲水長龍回信淥水坑,密信上自稱閉生死關,每天都是命懸一線啊,哪裡脫得開身。

  那條符龍在淥水坑大門外剛好靈氣耗竭,現出真身,是一根畫滿符籙的青竹杖,火龍真人手持青竹杖離開淥水坑後,掐指一算,總覺得不對勁,時間對不上,何況飛升境巔峰的生死關,凶險萬分,哪有閒工夫收信回信,火龍真人便改了主意,沒有直接返回北俱蘆洲,等到火龍真人重返中土神洲,才得知那老道兒在竹海洞天參加青神山宴。

  此次於玄單槍匹馬遊歷扶搖洲,不但以符籙撐開三重天地禁制,還臨時打造了三道大門,於玄當然是為了能夠保證自己的來去自由,再找機會看看能否順便帶走白也。

  只是不曾想人剛到戰場,所有符籙便同時支離破碎,三道大門瞬間倒塌毀棄,於玄叫苦不迭,苦也苦也,歸不得也。

  白也笑道:「不像符籙於玄的一貫作風。好意心領,靈氣一事,並不是問題。」

  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是出了名的不願與人打生打死,只要出手,皆是切磋道法,因為於玄都會先保證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然後無非就是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研習符籙一道學問。遇上道法高低相近的,於玄幾乎從不使用太過霸道的攻伐術法,不分生死,就不會傷和氣,道法不濟的,死了的,還怎麼與於玄傷和氣。

  於玄一樣不知白也十四境的合道之玄。

  只好點頭。

  這位獨占天下符籙的矮小老人,此刻懸空位置,距離白也剛好百里之遙,老道人雙手掐訣,雙手附近,如有日月星斗轉移有序,流螢拖曳,自成天象。

  若是太過靠近白也,難免會耽誤白也出劍,白也以一敵六,一劍挑六王座,這般山巔廝殺,毫厘之差就是天壤之別,於玄總不能辛苦跨洲趕來此地,就是連累白也分心的。

  可如果距離太遠,於玄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術法通天的老神仙,能夠幫忙一二。

  白髮紫衣的老人腳下,浮現出一幅黑白兩色的太極八卦圖,老人身形靜止,腳下太極圖卻緩緩流轉,偶有一星半點的火光亮起,呲呲作響,化作一縷縷不易察覺的青煙,顯而易見,是那文海周密心機深沉的隱秘手段,在這一洲山河靈氣當中動了手腳,剛好碰到了符籙於玄的這幅八卦圖,才被抓到了些許馬腳。

  天地陰陽,古今萬物,生死始終,太極圖盡顯而道化之。

  當然要比那天地靈氣更加大道無瑕。

  此圖一出,可就不是什麼於玄所謂的雕蟲小技了,而是比那「支山腰」神通更壓箱底的本事。

  既不耽誤白也手持太白,仗劍斬妖,也能讓白也稍退幾步,就可以放心汲取天地靈氣。

  白也出劍之時,猶有心力與於玄言語,「現在走還來得及。」

  白也一手持仙劍太白,一手持劍鞘在身後。

  於玄瞥了眼那把劍鞘,又抬頭瞧了眼天幕,搖頭說道:「算了算了,來都來了,我會見機行事,不抖摟幾手,實在不甘心。你別分心管我就是。符籙於玄的自保本事,尚可。」

  其實於玄方才原本就能走,只是老人稍稍猶豫,三座符籙大門破碎極快,錯過了側身過門遠遁萬里的唯一機會。

  當然前提是白也遞劍護送一程,不然六頭王座大妖,絕不會讓符籙於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白也如果不出劍護送,恐怕就要讓出了名精打細算的符籙於玄一虧再虧,甚至連跌境都有可能。

  於玄拈須眯眼,繼續觀察戰場,打算用心找一找那六頭王座畜生的大道根本所在。

  見那白也出劍不停,次次只是提劍落劍,便有一道劍光映徹千萬里,饒是於玄,都心神搖曳幾分,好個一劍破萬法。

  惜哉白也非劍修,沒有那本命飛劍。

  只不過於玄轉念一想,天道忌滿,如此讀書人白也,已經足夠風流千古了。

  只見那白也一劍遞出,斬退現出萬丈真身的袁首,老猿手中長棍,被那璀璨至極的劍光劈砍在上,火光四濺,如火部神將錘煉劍胚一般,星火散落,焚燒江河山河白描圖無數。

  袁首龐然身軀倒滑出去數百里,怒喝一聲,一腳踩在虛空處,如有雷響,跺腳處漣漪四濺,竟是那光陰長河都激起了些許水花,袁首遙遙劈砸出一棍,勢大力沉,以至於長棍都彎曲出一條弧線。

  白也又一劍,將那長棍劈砍出來的罡風肆意攪碎,以至於天地間出現了條條龍卷。

  袁首輕輕鬆手,再攥緊長棍,長棍與劍光相擊,嗡嗡作響,光是長棍那份震顫餘韻和顫鳴漣漪,就足夠讓世間法寶近身即碎。

  袁首低頭一看,手心白骨累累,雖然一個眨眼功夫便白骨生肉,可到底是煩心不已。袁首在蠻荒天下,以擅長搏殺名動天下,萬年以來的無數場廝殺,哪有這麼憋屈的。袁首至今還未能真正靠近那白也。

  有那大妖仰止駕馭本命物之一的龍宮水府,轉瞬間御風萬里,所過之地,水運滔滔,顯化出無數虛無縹緲的水仙水精,宛如浩浩蕩蕩的護駕之精怪。

  仰止憑藉此物,一時間身形最為靠近白也,再祭出一件本命物,驀然從天而降,壓頂白也。

  於玄皺了皺眉頭,仰頭望去,這老婆姨家底不薄啊,不愧是蠻荒天下的巔峰王座,好東西真是不缺。

  仰止祭出之物,是那後世被白玉京率先廢止數千年的玉剛卯樣式,四面皆有印文,呈現出赤青白黃四種炫目光彩,其中為首一面銘刻有「正月剛卯既央」,此外分別為「刀劍之利不得行」,「逐精鬼敕夔龍掌水運」,「一物之微大道所在」。

  既是一枚遠古遺物剛卯,又是一顆被仰止煉化補全的六滿法印,天款為「碧落」,法印底部地款「黃泉」。

  此印一出,天威浩蕩。

  白玉法印旋轉而落,有那仙人破境天劫臨頭之聲勢。

  尤其是那白玉法印其中一面「刀劍之利不得行」,更是先天壓勝劍修與劍。印文熠熠生輝,古篆靈光一閃,化作天時消散四方。

  使得白也一劍未能劈開法印不說,浩然劍氣反而被法印吸納幾分,使得法印下墜愈發聲勢浩大。

  白也也沒有與那山岳壓頂的法印太過糾纏,由著它急急而落,相隔不過三千丈之際,白也只是朝那仰止遞出第二劍。

  一劍削在那人首蛟身的仰止帝王冠冕之上,一頂旒冕,下垂十二條以五彩絲線串聯的玉藻旒,前邊珠玉簾,被白也一劍悉數砍斷,給那後退仰止伸手拖住墜落的彩珠彩繩,心念一轉,這件本命物重新恢復如初,只是為了彌補這白也一劍的折損,密密麻麻攀附在身上龍袍縫隙間的飛天,皆姿容俊美,難分雌雄,個個蘊含精粹水運,只是為了縫補冠冕損傷,頓時化作灰燼,數以百計。

  大妖仰止坐鎮曳落河水域數千年之久,在此期間,精心煉化有三百位坐部伎,姿容素雅,儀態萬方。

  立部伎,仰止總計煉化一千八百位。服飾壯麗,色彩絢爛,婀娜多姿,珊珊佩玉纖腰肢,貫珠咳唾破陣樂。

  此外猶有一萬六千位曳落河水官侍女,皆是龍袍和帝王冠冕的縫補郎和紡織娘。

  仰止不願與那本命物法印相距太遠,也不覺得真能鎮殺白也,哪怕大如山岳的法印與那芥子大小的仗劍白也,只差數百丈,仍是只好收起法印,擱置在本命竅穴溫養。白也先前一劍,在六滿印底款篆文,劈出了一道裂痕,只是此印能夠先天煉化劍氣,不但可以彌補法印裂痕,仰止還能夠借機推演一番白也的合道所在。

  白也笑道:「精怪之屬,擅動天機,小心沉魂北酆都。」

  於玄聞言撫鬚而笑,白也此語妙不可言。

  仰止臉色微變,伸手抵住太陽穴,然後伸手攥住那枚法印,手腕微顫,好不容易才將那本命物穩住。

  她攤手一看,法印篆刻「刀劍」那一面已經破碎不堪,竟是直接給那白也殘餘劍氣傷及這枚遠古剛卯的根本了,意味著從今往後,這就害得她失去了一門本命神通,再無法憑藉這枚古老法印,用來壓勝克制浩然天下的劍仙本命飛劍。所幸其餘五面尚且完整。

  仰止面無表情,心中大恨不已。更有幾分後悔,自己確實不該問白也「問劍」的,不管是什麼路數,都不該如此托大。

  於玄似有所悟。

  白也每次出劍,似乎故意不去一味追求幾劍就斬殺王座。

  這就很有嚼頭了。

  難不成是想要一劍劍斬得六王座不王座?要使得其中多位王座,從巔峰淪為尋常飛升境大妖?

  於玄環顧四周,

  各處天隅,其實都有於玄悄然祭出的一枚枚符籙在支撐天地,既能以此精準勘驗天時運轉,又能稍稍抵御天漸垂地漸高的天地大勢,於玄當然不會只是在這邊看那白也出劍之風采,內外三座天地禁制,其實一直都在逐漸合攏,步步緊逼,如漁網收起。除了天地靈氣越來越稀少淡薄,有利於王座大妖的那份天時,也會越來越凝聚,按照於玄心算,三張重疊大網一旦最終縮為千里之地,說不得到時候連那光陰長河都要顯現出來,長久以往,白也就真是死路一條了。這位人間最得意,仗劍走在一條不歸路啊。

  不等白也心聲詢問,於玄便會心笑道:「只管出劍,我不礙事。」

  白也輕輕點頭,持劍之手輕輕抖腕,一條劍光雪亮如秋泓,驟然出現。

  以白也一襲青衫為圓心,天地間憑空出現了一個巨大鏡面,皆是一線劍光凝聚而成。

  亦是彷彿絕天地通,一劍遙遙還禮文海周密。

  不過這條劍光本該將白也身後的老道人攔腰斬斷,但是劍光路過那幅太極圖之時,竟是被不斷彎曲折疊起來,最終劍光完全繞過了符籙於玄。

  老人但憑著一手,其實就足夠驚世駭俗了。

  於玄畢竟是腳踩大陣,站著不動,便讓白也一劍落空。

  於玄撫鬚而笑,白也這一劍很巔峰,大寫意大風流。

  不小心避開此劍,湊巧湊巧。只要此次能夠活著離開扶搖洲,這等密事,無需多說,去某座臭不要臉在祖師堂懸掛白也畫像的劍修宗門,喝三兩杯茶,小聊幾句就是了。與白也分明是那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也好意思懸掛白也掛像,想要成為祖師堂譜牒仙師,務必讓那劍修御劍繞山、一鼓作氣背誦白也詩篇三百首,敢信?

  至於六位個個龐然大物的王座,真身法相皆斬,悉數一分為二。

  那三頭不幸被劍光水面切割的大妖真身,又再次恢復原樣,各自傷了幾分元氣,因為都以本命物阻擋,劍光依舊難以撼動大道根本。

  袁首將一顆傾斜滑落的頭顱,以手拎起,搬回脖頸處。

  仰止一條蛟尾墜地數百丈後,再次自行升空與上半身縫合。

  三頭六臂的大妖牛刀雙腿膝蓋處被齊齊砍斷,捨了不要。

  至於其餘三位大妖的巍峨法相,恢復更快。

  切韻站在自身法相的肩頭,法相金光碎落四方,切韻心念微動,金身就已重塑。

  六大王座當中,切韻是最意態懶散的一位。這會兒還有閒情逸致打量起那個不速之客,符籙於玄。尤其是老頭腰間的那枚本命酒葫蘆,更是讓切韻眼饞不已。

  於玄嘖嘖稱奇,這些王座大妖是真能打,又能扛,個個蠻橫得不像話。

  那可都是一個個硬扛白也一劍斬真身、劈法相。換成浩然天下的飛升境,絕不敢如此硬碰硬,體魄堅韌一事,人族修士委實無法媲美蠻荒天下的畜生們。

  換成一般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大妖,不管是真身還是法相,挨上這麼一劍,就該乖乖養傷去了。哪裡還能像袁首、仰止這樣愈戰愈勇。

  只是老人又難免心中唏噓,那劍氣長城屹立萬年,幾乎每百年就有一場廝殺,又該遭受了多少攻伐?

  只是那個陳清都,脾氣確實强得沒道理了,傳聞昔年道祖騎牛過關,陳清都都沒正眼瞧,一巴掌將某位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陳清都也一樣視而不見。後來那道老二好不容易離開白玉京走了趟浩然天下,捉放一頭飛升境,據說陳清都差點就要破例仗劍離開城頭,道老二這才留下一座天地間最大的山字印倒懸山。

  能讓道老二憋著火不砍人的,前有陳清都,後有老秀才。真相如何,已成懸案。說不得後世翻爛了老黃曆,都再找不出答案。

  一樣的。

  就像很多符籙於玄的昔年所作所為,一樣是如今浩然天下的衆多未解謎題。

  哪個站在山巔的大修士,在那修行登高路上,身後沒有一連串的山水故事、登山痕跡留給人間。

  例如至今流霞洲還有一座小國山岳,被於玄以一枚符籙托起懸空數丈高,長達六百年之久,符籙至今依舊光彩流轉,沒有任何靈氣渙散、符膽破碎的跡象。

  據說是當時那一地山君行事乖張,不小心惹惱了雲遊至轄境的於玄,才被於玄小懲大誡。

  於玄當年祭出那枚符籙之後,就返回中土神洲,只是放出話去,那山君一天不來山門與自己磕頭認錯,山岳就一天別想落地扎根。

  事實上,那位小國山君其實早就找過於玄一次,但是於玄故意離山,在那山門苦等數年無果,只能無功而返。

  一國山君哪怕比那山神、土地約束較少,可別說跨洲遠遊,就連離開一國邊境,都已經極難極難。

  尤其跨洲需涉水千萬里,聽說那尊山君歷經千辛萬苦,或借或求,動用了無數山水香火情,才好不容易走到了符籙於玄的山門外,結果得知仙師遠遊他鄉,根本不知何時返回,仙人嬉戲人間也好,道心難測也罷。符籙於玄總之就是故意不見山君。

  那山君苦熬了數年,給山頭當了好幾年門神,才磕頭離去,從頭到尾,始終沒有含恨一頭撞在山門牌坊上,都算那位山君心寬了。

  也有那與道教符籙一派不對付、便與於玄不對付的山上修士,對此頗有非議,覺得於玄太不近人情,依仗境界,肆意欺辱一位小國山君。你符籙於玄既然開山本事天下第一,為何不乾脆去穗山試試看?與一個別洲小國山君抖摟手段,算什麼本事。

  至於為何山岳被一枚符籙撐起懸空六百年,明明已經山根斬斷,山君神祠金身為何依舊穩固,轄境山水靈氣不減絲毫,看大熱鬧的從不在意這些小瑣碎。至於六百年來,那位戰戰兢兢的山君,一改往年跋扈作風,勤勤懇懇穩固轄境山水氣運,一日不敢懈怠,就顯得更加無趣了。

  世事多如牛毛,興許不會當真殺人,可一一打殺的,卻是那些少年心性。

  白也也與於玄一般好似未卜先知,笑道:「如此打算是真,王座難殺也是真。我需要憑藉出劍,找出替死之法的破解之法。」

  仙劍太白,鋒芒無匹,可是不落在真正實處,白也出劍再多,都無意義。

  最少有一頭王座大妖,是某種意義上的不死之身,例如來浩然天下之前,其實就已經得了托月山大祖或是文海周密的許可,得以偷偷合道蠻荒天下一方天地。或是某件尚未被祭出的法袍或是寶甲,與蠻荒天下山河萬里相牽連,不管是哪種可能,都使得白也就算原本能夠一劍斬殺某位王座,卻依舊只能是在那蠻荒天下某處,劍碎山河而已,故而那袁首看似求死,所謂換命,都是故意為之。

  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

  山上的術法之爭,本就已經足夠詭譎難測,山巔之爭,自然更會教人匪夷所思。

  於玄揪心不已。

  這些王座畜生都這麼難殺了,竟然還有那玄之又玄比我於玄還玄的替死之法?!

  又是那該死賈生的噁心手段?

  於玄斜眼那一張臉皮都由女子縫補而成的切韻,笑問道:「單挑?」

  切韻趕緊笑眯眯擺手,「符籙於玄,殺人仙氣。不敢單挑,只敢收屍。」

  於玄當真有些後悔來此了。

  早知道白也如此出劍驚人,來這裡瞎湊什麼熱鬧。幫也幫不上忙,走也難走了。何苦來哉。難得意氣用事一次,結果竟是這種半點不英雄氣概的尷尬處境。

  於玄忍不住問道:「如何是好?」

  白也微笑道:「出劍而已。」

  隨著一洲禁制越來越重,天地隨之越來越小。

  白也依舊渾然不覺。

  下一刻,於玄長嘆一聲,「以前總覺得白也,高居中土十人榜首,沒有問題,但符籙於玄,與白也的差距,總不至於太過懸殊才對。不曾想今日一見,才知大謬矣。」

  故意撇開儒家文廟三聖的浩然天下中土十人,具體名次,山上興許各有各的看法,但是符籙於玄躋身前五,至少第六,幾乎沒有任何異議。哪怕是那白帝城城主,和那女子武神裴杯,名次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每次都會爭議不斷,不知山水邸報掙了多少神仙錢。

  至於爭論更多的浩然十人,就徹底沒個定數了。

  比如劍修山頭宗門,則往往喜歡將那阿良和左右名列其中,尤其是那北俱蘆洲,恨不得浩然十人,除了至聖先師、禮聖和亞聖三人,至多加上個自家的火龍真人,其餘六人,全是劍仙。白也,不是劍修,但是手持太白,就算自家人,名次第四,不能再低了。龍虎山大天師也加上,畢竟也用劍,算他半個自家人。此外亞聖一脈阿良,文聖一脈左右,一個山上出手從無敗績,一個劍術冠絕天下,都當之無愧,至於中土周神芝,也勉强算上湊個數吧,好歹是正兒八經的劍修……老劍仙周神芝曾經為此老臉大紅,差點就要御劍跨洲,去那北俱蘆洲駡街砍人。據說這份流傳極廣、銷量無數的山水邸報,懷家老祖是出了不少錢的。

  不是符籙於玄妄自菲薄,實在是白也出劍太風流,太奇絕。

  比如此時此刻,那白也以心相將天地一分為六。

  一葉扁舟,朝辭白帝彩雲間。那袁首心生疑惑,環顧四周,不知為何自己就站在了懸崖上。

  白也仗劍,白衣如雪,站在那一葉扁舟上,一劍斬袁首。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白也仗劍走出山巔月,劍斬切韻。

  大瀑飛流直下三千尺,化作一劍,劍光直下斬五岳。

  衆鳥飛盡,孤雲獨閒,有亭翼然,青衫劍客,出劍斬那水中大妖仰止。

  長風萬里,秋雁遠去,憑欄高處,劍光直追金甲神人。

  一處沙場遺址,鐵衣碎盡,白骨累累,白也劍斬白瑩。

  此外才是符籙於玄所在之處,依舊是原先天地山河,與白也依舊相距百餘里。

  說來奇怪,今日相逢,今竟然是於玄與白也的第一次近距離打照面。

  在這之前,只是雙方先後兩次遙遙路過,連半句言語都不曾有。

  等到白也贏得最得意的說法,沒多久就封山封劍,白也閉門謝客太多年,在一座孤懸海外的島嶼,與書和海作伴。

  歷史上有些大修士不信邪的,想過要去一探究竟,想知道一個明明不是劍修的讀書人,怎麼就能駕馭一把桀驁不馴的仙劍。

  只不過下場都不太好。找不到那處禁制是運氣最好,找到了的,往往不見白也,只見劍光,然後灰溜溜回鄉閉關養傷。

  於玄笑問道:「仙劍太白,真有劍靈可以化人?」

  白也點頭道:「可以。但是太白,不願露面。」

  於玄大笑道:「解我心中一樁大疑惑!」

  對於四把名動數座天下的仙劍,一直有傳聞皆蘊藏一位劍靈,能夠以劍道凝聚出人之姿態,常伴主人左右。劍靈本身戰力就相當於一位飛升境劍修。故而擁有一把仙劍,就等於擁有一位大道與共的飛升境劍侍。只是四位劍靈的人身姿態,就連於玄都不曾親眼見過,老友火龍真人,作為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只與於玄說自己見過那劍靈兩次,卻姿容不定,一次是腰懸

  天師印的小道童,一次是背劍鞘的女子劍侍模樣。

  於玄對此半信半疑,畢竟火龍真人騙起人來,真是讓人無語,一貫是誰最親近就騙誰。就像前些年火龍真人在天師府碰了一鼻子灰,隨後遊歷中土,身邊帶了個年輕道士,嫡傳弟子張山峰。

  師徒二人也不登山,火龍真人只讓於玄下山待客,說是自己弟子膽子小。

  那孩子也不知道該說是心大,還是人傻,得知他名叫於玄後,還一臉誠摯神色,只差沒說出口前輩運氣不佳了,竟然不幸與那符籙於玄同名,因此山上修行,一定沒少被人笑話。

  太白在內的三把仙劍,久負盛名。每一把仙劍的現世,都會驚天動地。

  例如白也劍斬洞天,黃河之水天上來。又比如道老二一人仗劍,問劍整座大玄都觀,親手斬殺了一位青冥天下的天縱奇才。

  又例如這一代的龍虎山大天師,作為歷史上最年輕繼承大天師之位的年輕道士,弱冠之齡仗劍下山,遊歷人間百年,涉足浩然六洲之地,接連劍斬十一頭上五境妖魔,斬得人間萬鬼避退龍虎山天師。這才有了那個膾炙人口的說法,「凡有人間妖魔作祟處,便有龍虎山天師」。

  唯有第四把,萬年以來始終不見真容。據說九座雄鎮樓之一的南婆娑洲鎮劍樓,就是為了鎮壓此劍而建造,用以壓勝這尊劍靈。也有說是那三千年前橫空出世的斬龍之人,當時手持長劍。斬龍之後,就隨手一丟,沉劍入海。

  浩然天下山巔偶有傳聞,其實還有第五把仙劍存世,只是就更加不知所蹤了。

  除了大玄都觀借給白也的這把仙劍太白,其實本名玄都,只是別稱太白。落在白也手上,後者名氣才壓過了前者。

  龍虎山天師府,大天師的印劍信物之一,仙劍名為萬法。

  而白玉京那位被譽為真無敵的二掌教,所持仙劍,名為道藏。

  白也轉頭笑問道:「真不走?最後的機會了。前輩一旦陰神潰散消失,再加上那枚本命葫蘆遺留此地,於老神仙你恐怕連飛升境都要留不住了。」

  白也六座心相天地,困不住那六頭大妖太久。

  於玄揪心不已,自己幫不上什麼大忙,幫倒忙肯定不至於,何況自己留在此地,白也就能多出一線生機。

  事實上,他確實是以陰神遠遊扶搖洲,真身隱匿別處,不過連同酒葫蘆在內的全副家當,都一起帶來了。

  白也提起手中劍鞘,說道:「勞煩於老神仙,幫忙將此物歸還大玄都觀。聽聞符籙於玄此生遺憾之一,就是不好去青冥天下遠遊,白也小有功德在身,全無用處,於玄大可以憑此飛升往返兩座天下。至於白也手中太白劍,當真是無法物歸原主了。再勞煩幫我與孫道長說一聲對不住。」

  只要於玄收了太白劍鞘,白也就會傾力一劍,齊斬六王座,不管如何,都要為於玄開闢出一條道路。

  相信以於玄的符籙手段,哪怕有王座大妖竭力阻攔,於玄依舊不難離開。

  不曾想於玄搖頭道:「只以陰神遠遊,只捨得半條命來此,已經不夠大氣。臨陣退縮,溜之大吉,豈不是連仙氣都丟光了。」

  於玄道心一定,就再無含糊,大笑道:「要歸還劍鞘,自個兒還去!我於玄先會一會那白瑩,這廝說不得就是那替死之法的關鍵所在,你隨後出劍,還是老規矩,我不會礙事。」

  一位有望合道天地的飛升境巔峰,捨得陰神和一件最根本的本命物不要,這要是還不大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符籙於玄,大有仙氣。

  白髮紫衣的赤腳老人,腳踩那幅太極圖,身形一閃而逝,趁著白也心相山河被白瑩撞碎天幕之際,由一道縫隙進入門內,老人現出一尊法相,雙袖鼓蕩,符籙飄散而出,連綿不絕,多如漫天飛雪,先將那白瑩和開道劍侍一並擊退回那座戰場遺址,再以半數符籙穩住了白也的心相天地,轉為自家符陣天地,剩餘半數符籙,五花八門,千奇百怪。

  大地之上,鐵騎攢簇,衝鋒開陣,天空之上,天女散花。

  除此之外,還有數百尊金甲傀儡,踏地前沖,聲勢如雷。

  一棟棟瓊樓玉宇,一處處亭台閣樓,皆有符籙所化的白衣仙師,連同不同術法,攻伐法寶,一同如雨落人間。

  浩然天下的山上懸案之一,是那符籙於玄,到底煉製了幾萬張符籙。十數萬?數十萬?百萬?!

  與此同時,那王座大妖白瑩不管如何縮地山河,始終位於八卦陣死門中。

  任你身處扶搖洲三座大陣天時中,先有白也心相天地,又有符籙天地,再有太極圖,一一打消!

  白瑩心情凝重,好死不死是這符籙於玄,換成其他中土十人之一,都不至於如此棘手。

  白瑩不願泄露根腳,只得學那符籙於玄一般無二,以量取勝,各展神通,以多對多。

  於玄符籙多,白瑩就重新將身上法袍顯化為枯骨王座,駕馭一支支陰靈大軍,與密密麻麻的符籙傀儡,在各處戰場捉對廝殺。

  其實雙方所處的整座天地,天上地上皆是戰場。

  雖然於玄只是牽扯住白瑩一頭王座,但仍然讓白也感到輕鬆許多。

  一來白瑩極有可能就是那賈生設置的關鍵後手,再者白也此生,不論劍仙得意還是詩仙失意,從不依仗他人。故而此次廝殺,是白也第一次與人並肩作戰。

  除了白瑩,五位王座大妖都已經脫困,同時現出萬丈法相,最後的靈氣瘋狂聚攏在五處。

  天地間,一洲沛然靈氣,就此已經乾涸殆盡。

  要麼先前被六位王座用來駕馭本命物,要麼被白瑩雲海、仰止龍袍與切韻養劍葫鯨吞。

  五座劍陣隨之落地,再次將那仰止在內五位王座死死拘押其中。

  白也詩無敵。

  唯有心中詩篇翻盡時,才是白也心神靈氣耗竭時。

  在這之前,詩無敵,劍更無敵。

  白也真劍仙也,愧殺多少劍修。

  青冥天下。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天下甲觀。

  有那仙人散發騎鯨歸城來,或是身騎黃鶴橫空去,有那高臺老仙忘形骸,樓外道紋水波細細生,有那城內古仙人,頂上紫雲攢出五岳冠。更有那青冥天下最適宜修道的良材美玉,冥冥之中,恍恍惚惚,陰神夜遊白玉京,去往五城十二樓,仙人或賜青章玉牒,或撫頂授予長生法。

  如今是道老二坐鎮白玉京。

  三掌教陸沉負責去天外天,對付那些殺之不盡的化外天魔。

  只不過陸沉經常偷偷溜回白玉京就是了。

  道老二也懶得多說什麼,師尊都沒說什麼,他這個當師兄的,說了又沒用。其實只有大師兄在的時候,師弟陸沉才稍稍規矩幾分。而且那種難得的規矩,並非陸沉出乎本心覺得規矩有多好,而只是敬重大師兄。

  陸沉今天又從天外天重返白玉京最高處,雙指間拘禁有一頭芥子大小的化外天魔,瞥了眼師兄背後那把無鞘仙劍,笑道:「難不成是要背劍遠遊浩然天下?白玉京怎麼辦?師尊可是很久都沒來這邊坐一坐了。總不能因為你破例。將來大師兄返回白玉京,還差不多。」

  道老二身材高大,中年面容,沒理睬陸沉的沒事找事,只是皺眉問道:「白也早年也曾一心向道,你為何不出手?」

  道老二背後長劍,微微顫鳴,似乎在與那把隔了一座天下的仙劍太白,遙相呼應。

  陸沉趴在欄桿上,笑道:「不願白玉京多出個無趣仙人,不願故鄉少去一位最得意。師弟這個答案,師兄滿不滿意?」

  道老二不再言語。

  陸沉沉默片刻,突然笑駡道:「這個孫道長,真是不成體統,回頭我去大玄都觀大門口駡他去。」

  先前大玄都觀孫道長破天荒出現在白玉京外,也不看最高處,只是望向白玉京其中一座高城,然後撂下一句就走了。

  「呦,原來白玉京也是有真仙人的。」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

  龍虎山天師府,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道人,站在一座摘星臺上,袖中掐指心算。

  身穿一襲天師府最顯眼的獨有道袍,有那黃紫之氣縈繞道袍,名動天下的羽衣卿相,黃紫貴人。

  一位背劍小道童憑空出現在摘星台,年輕道士轉身打了個稽首,小道童竟是一手負後,面朝那位龍虎山當代大天師,只以單手掐劍訣,作為還禮。

  第五座天下,飛升城。

  寧姚伸手抵住眉心。

  寶瓶洲。

  金色拱橋上,高大女子橫劍在膝,坐在橋欄上,她輕輕挽起青絲。

  侍者劍靈?

  當然不是。

  劍靈本就是她煉化之物,準確說來,劍靈從來是她,她卻從來不是什麼劍靈。

  她不願人知曉此事,那麼就算是當初最先退出戰場的楊老頭,都猜測不出真相,齊靜春君子之風,不願在此事上過多推衍,因此一樣不知。

  只有那個昔年還年幼的「劉十六」,先前被她拽入此地後,才猜出一些端倪,卻依然算不得什麼真相,劉十六才會有那個「劍侍已死」的疑惑。

  她當初去往劍氣長城,陳清都對她的身份一清二楚,只是事關重大,又不知道這位前輩到底是怎麼想的,故而要裝傻些許,配合她一起矇騙陳平安。哪怕她丟了句死遠點,陳清都也只能捏著鼻子,當真就走遠點。

  若她只是與四把仙劍無異的劍靈之一,是當不起陳清都那個「前輩」稱呼的。

  萬年之前,天庭五位至高神靈之一,持劍者,即是殺力高出天外者。

  征伐天地四方,獲罪神靈與大地妖族的屍骸,在她劍下堆積成山。

  就連那藕花福地在內的衆多福地洞天,都是被她一劍劍隨意斬破的天地碎片。

  後來火神驅使熒惑使者,聯手水神,一同彙聚天地精華,所鑄造四劍,皆是仿製這尊神靈之劍。

  再後來,就是天下劍術落在人間,分出四脈後,或隱或現,綿延開來,除了劍氣長城陳清都這一脈,還有龍虎山天師府一脈,大玄都觀道家劍仙一脈,蓮花佛國那邊猶有一脈。

  其中被陳清都帶去劍氣長城的那把破損仙劍,實在不宜再傾力出劍,故而萬年以來,其實一直在靜待主人的出現。最終苦等萬年,終於被陳清都轉贈寧姚,或者說劍靈主動相中了寧姚。這也是寧姚為何能夠在劍氣長城,在劍道一途,如此一騎絕塵的根源所在。

  所以當初寧姚遊歷驪珠洞天,不計代價都要開眉心天眼,祭出此劍。她當時才會睜眼一看,要看一看當初由她親自傳給人間陳清都的此脈劍術,萬年之後由誰繼承了。

  昔年河畔議事,老秀才取出的那幅光陰長河圖卷,她正是獨自站在最遠處的那個存在。

  至於她為何願意最早傳授劍術給人族,又為何願意與人族站在同一陣營,天曉得。反正在她眼中,昔年衆多神靈一樣是螻蟻。

  所以三千年前,那場造就出一座驪珠洞天的斬龍一役,在她眼中,依舊像是過家家一般可笑。

  因為她不是劍靈。

  天上天下。

  她是劍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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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六章 真無敵

  道老二身穿法袍,背仙劍,頭戴魚尾冠。

  一旁趴在欄桿上的師弟陸沉,則頭頂蓮花冠,肩膀上停著一隻黃雀。

  昔年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頭戴如意冠,懸佩一枚桃符。之所以能夠代師收徒,當然是因為道法最近道祖。

  道老二此刻背後仙劍顫鳴不止,霞光流溢出鞘,一個個大道顯化的金色雲篆,一一現世,只是金色文字出鞘後,就立即被道老二一身近乎凝為實質的磅礡道法拘束,那些道藏秘錄、寶誥青詞內容,只能在咫尺之地,一一生滅不定,如任你溪澗游魚無數,生死卻永遠在水。離不開河床天地,偶有游魚跳躍出水,不過是得見天地些許真容一瞬間,終究要落回水中。

  陸沉打趣道:「師兄殺氣這麼重,小心惹來大玄都觀開啓劍陣,來一次問劍白玉京,咱們那位孫道長,可是忍耐師兄很久了。虧得我替師兄找了個小師弟,不然湊齊五百靈官一事,在第五座天下那邊,估計要拖延好些年,長則三百年,短則百年,終究不美。」

  道老二對此不置可否,白玉京與大玄都觀的數千年恩怨,老調常談,無甚趣味,至於五百靈官歸位仙班一事,遲早而已。到時候下個兩百年,他統率五百靈官,攻伐天外,那些化外天魔就要真正意義上元氣大傷,五百靈官也會更加名副其實。

  對待那些好像永遠無法趕盡殺絕的化外天魔,白玉京三脈,其實早有分歧,道老二這一脈,很簡單,主殺。

  除了去往天外鎮殺天魔,使得一些天魔巨擘,不至於滋養壯大,道老二將來還要親自仗劍橫行天下,統率五百靈官,耗費五百年光陰,專門斬殺練氣士的心魔,要使得那些不計其數的化外天魔,淪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最終迫使化外天魔不得不合而為三,到時候再由他和師兄弟三人,各自壓勝一位,從此天下太平。

  此舉,要比浩然天下的某人斬盡真龍,更加壯舉。

  至於那個道號山青的小師弟,道老二印象一般,不好不壞,湊合。

  唯一一件讓道老二高看一眼的,就是山青在那嶄新天下,敢主動做事,肯做些道祖關門弟子都當不了護身符的事情。

  如今山青在那邊,已經使得一家獨大的白玉京勢力,愈發淪為第五座天下的一處道門孤山水,大致形成了白玉京以一敵衆,與其餘所有宗門的對峙格局,恰恰如此,道老二才覺得不錯。

  這位被譽為真無敵的白玉京二掌教,只是冷笑道:「我想要一劍砍掉王座牛刀的頭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當年師尊故意留它一命,以一粒道種紫金蓮顯化的金甲拘它,迫使它憑藉修行積攢一點靈光,自行卸甲,到時候天高地闊,在那蠻荒天下說不得就是一方雄主,從此演道萬年,幾近不朽,不曾想如此不知珍惜福緣,手段下作,要假借白也出劍破開道甲,暴殄天物,這般魯鈍之輩,哪來的膽子要做客白玉京。

  道老二不管脾氣如何,在某種意義上,要比兩位師兄弟確實更加符合世俗意義上的尊師重道。

  「浩然天下的事情,勸師兄還是別摻和了。」

  陸沉懶洋洋說道:「兵家初祖當年何等不可匹敵,還不是落得個屍骸被一分為五,不一樣死在了他眼中的螻蟻手中?」

  除了屍骸淪為爭搶之物,兵家老祖兵解後,將魂魄悉數融入天下武運,為後世純粹武夫鋪出了一條登天道路。這也是為何幾座天下,從不刻意牽引武運去留的原因。那位兵家初祖,有登天之功,又有分裂人族之過,功過不相抵,功德依舊是大功德,所犯過錯依舊要受罰萬年。

  至於當初分走屍骸的五位練氣士,擱在當年古戰場,其實境界都不高,有人率先取其頭顱,其餘四位各有所得,是謂老黃曆某一頁的「共斬」。

  一位小道童從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青翠城御風升空,遠遠懸停雲海上,朝高處打了個稽首,小道童不敢造次,擅自登高。

  青翠城作為白玉京五城之一,位於最北面,按照大玄都觀孫道長的說法,那啥青翠城的名字,是來自一個「玉皇李子真清脆」的說法,類似道祖種植一顆葫蘆藤、化作七枚養劍葫。當然青翠城道人當然不會承認此事,視為無稽之談。

  不過青翠城在白玉京道統內部,確實有那玉皇城的別稱。青翠城下轄青冥天下七十二地,其中有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於山上山下道門宮觀,更是無數。每一甲子,逢臘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都會祭出一副鑾駕,巡視天下王朝清流道官之功過得失、考核山川地祇鬼神,鑾駕所過之地,皆在考評勘驗範圍,甚至可以不局限於一城轄境。

  所以青翠城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當中,位置不高卻掌權極大的一處仙府。

  而此城之所以如此地位超然,源於白玉京大掌教在此修道歲月極久,而且往往在此傳道天下,無論是不是白玉京三脈道士,無論是人間道官,還是山澤精怪、鬼魅陰靈,屆時都可以入城來此問道,所以青翠城又被視為白玉京最與天下結善緣之地。

  陸沉笑著招招手,喊了句雲生快來客氣作甚,小道童這才來到白玉京最高處,在廊道落腳後,再次與兩位掌教打了個稽首,一點都不敢逾越規矩。在白玉京修道,其實規矩不多,大掌教管著白玉京,或者說整座青冥天下的時候,真正做到了無為而治,便是大玄都觀和歲除宮這樣的道門重地,都心服口服,哪怕是昔年道祖小弟子的陸沉,執掌白玉京,也算順其自然,無非是天下爭吵多些,亂象多些,廝殺多些,天下八處敲天鼓,幾乎年年擂鼓不停歇,白玉京和陸沉也不太管,唯獨道老二執掌白玉京的時候,規矩就會比較重。

  道老二瞥了眼小道童的頭頂道觀,冷冷一笑。

  在倒懸山是那魚尾冠,估計是紫氣樓姜氏老祖的授意,算是讓小傢伙與他這一道脈賣了個乖。如今重返白玉京,姜雲生就換成了青翠城道冠制式,一頂如意冠。

  如果不是看在師兄的面子上,小道童當下換成頭戴師弟陸沉一脈的蓮花冠,那麼道老二就不是這麼好說話了。

  白玉京和整座青冥天下,都清楚一件事,道老二冷眼旁觀的不說話,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好說話了。

  「雲生,什麼時候當上青翠城城主啊?師叔可是連賀禮都備好了的。當師侄的,可不能讓師叔眼巴巴苦等太久啊,容易眼睛發澀。」

  陸沉將臉貼在欄桿上,轉頭笑嘻嘻道:「我與你師祖和師尊關係都好,授予城主儀式,就算他們不來,師叔來辦,也是名正言順的。何況師叔是出了名的規矩最少,原本能夠折騰好幾天的科儀儀軌,都不用一炷香功夫。」

  小道童還是閉口不言,只是又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當是與師叔陸沉致謝,順便與一旁的二掌教師叔賠罪。

  當初年少無知,背著家族,擅自轉入白玉京大掌教一脈,其實是犯了天大忌諱的,關鍵是當時大掌教在天外天鎮壓化外天魔,都不知情,純粹是當時的小師叔拉著他偷偷去了青翠城敬香拜掛像,為此家族不惜很快將他直接「流徙」到了浩然天下,並且還是那座倒懸山,還要他一定要常年頭頂魚尾冠,不然就要將他驅逐家族祖師堂,或者乾脆留在浩然天下算了。

  小道童名為姜雲生,在倒懸山與那抱劍漢子張祿,做了多年鄰居和門神。這位有望成為青翠城城主的姜雲生,在倒懸山常年背靠那根拴牛樁,喜歡坐在蒲團上,看些才子佳人和江湖演義小說。是倒懸山道門高真當中,最為平易近人的一個,許多稚童都喜歡去那邊嬉戲打鬧,讓小道童施展道法,幫忙騰雲駕霧。

  姜雲生的家族祖師,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一的紫氣樓樓主,飛升境。

  那紫氣樓,煙霞高捧,紫氣縈繞,且有劍氣鬱鬱沖鬥牛,被譽為「日月浮生紫氣堆,家在仙人手掌中」。加上此樓位於白玉京最東方,位列仙班之高真,本已最在雲霄上,長是先迎日月光。身在此樓修行的女冠仙女,大多原本姓姜,或者賜姓姜,往往是那芙蓉冠子水精簪,且有春官美譽。

  白玉京姜氏,與桐葉洲姜氏,雙方處境,有異曲同工之妙。

  青翠城與那神霄城相鄰,城主皆是白玉京大掌教一脈,後者正是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

  而坐鎮倒懸山主峰的大天君,是道老二的嫡傳弟子,負責為師尊看守那枚倒懸於浩然天下的世間最大山字印。

  姜雲生出生在紫氣樓,此樓則是當之無愧的道老二一脈,但是姜雲生年幼時,卻在三掌教陸沉的攛掇下,身為紫氣樓姜氏嫡傳之地,卻轉投了大掌教一脈,按照家族譜牒,姜雲生與紫氣樓自家老祖差了好幾輩,可是按照青冥天下的道脈輩分,卻因此與老祖在白玉京平輩。故而只要不在紫氣樓,偶遇老祖,互打稽首致禮,師兄弟相稱,回了紫氣樓,另算。

  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寶瓶洲神誥宗宗主,天君祁真。其實原本還有桐葉洲太平山老天君,以及山主宋茅。

  分別屬￿陸沉一脈,道老二一脈和大掌教一脈。其中神誥宗道統又相對畢竟複雜,雖然道士女冠人人頭戴魚尾冠,其實與其餘兩脈又都有淵源,與那隔了一座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多少都能攀上些遠親。

  當然還有北俱蘆洲開宗立派的賀小涼,在寶瓶洲化名曹溶的白霜王朝山上隱居道人,都屬￿陸沉這一脈的嫡傳。

  這些白玉京三脈出身的道門,與浩然天下本土的龍虎山天師府,符籙於玄作為定海神針的一山五宗,分庭抗禮。

  浩然天下,三教百家,大道各異,人心自然未必只是善惡之分那麼簡單。

  道老二問道:「當年在那驪珠洞天,為何要獨獨選中陳平安,想要作為你的關門弟子?」

  聽說如今師弟的嫡傳之一,清涼宗宗主賀小涼,與那陳平安還有些亂七八糟的牽扯。

  事實上,看身旁這憊懶師弟當年好不容易認真一次的架勢,只要那陳平安願意討價還價,陸沉再將他拔高一個輩分,都是可以商量的。

  陸沉笑道:「陳平安在那蛟龍溝附近,早就一語道破玄機了嘛,我是看中那個有望成為我弟子、捨棄原先道路的陳平安,不是陳平安本人如何如何,真讓我陸沉如何青眼相加。不然一個陳平安自己想要如何又能如何?看似給他很多選擇,其實就是沒得選擇。人生路上,不都如此?不單是陳平安身陷如此困局。」

  陸沉又說道:「一樣的道理,那個不講道理的遠古存在,之所以選擇他陳平安,不是陳平安自己的意願,一個懵懂少年,當年又能知道些什麼,事實上還是齊靜春想要如何。只不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逐漸變得很可觀。最終從齊靜春的一點希望,變成了陳平安自己的全部人生。只是不知齊靜春最後遠遊蓮花小洞天,問道師尊,到底問了什麼道,我曾經問過師尊,師尊卻沒有細說。」

  遙想當年,那個第一次腳踩福祿街和桃葉巷青石板路的泥瓶巷草鞋少年,那個站在學塾外掏出信封前都要下意識擦拭手掌的窯工學徒,在那個時候,少年一定會想不到自己的未來,會是如今的人生。會一步一步走過那麼多的山山水水,親眼見識到那麼多的波瀾壯闊和生離死別。

  道老二問道:「崔瀺好像更換了殺手鐧對付蠻荒天下。不然崔瀺憑藉亂世,正好免去諸多束手束腳。」

  陸沉笑道:「他不敢,一旦祭出,可比什麼欺師滅祖,要更加大逆不道。而且事出倉促,時不我待嘛。天底下哪有什麼事情,是能夠好好商量的。」

  陸沉嘆了口氣,「崔瀺早年贏了那術家開山鼻祖一籌,讓後者自認得了個『十』,當下幾座天下的絕大多數山巔修士,根本不曉得其中的學問所在,大學問啊,若是那個人人畏懼的末法時代,有朝一日果真來臨,注定誰都無法阻擋的話,那麼即便世間沒有了術家修士,沒了所有的修道之人,人人都在山下了。」

  「到時候唯獨術家遺留下來的學問宗旨,依舊可以憑此得道最多。說不得讓崔瀺心中大憂的那件事,比如……人族為此消失,徹底淪為新的天庭神靈舊部,都是大有可能的。崔瀺好像一直相信那天的到來。所以哪怕寶瓶洲據守形勢險峻,崔瀺依舊不敢與墨家真正聯手。」

  「所以那位難免大失所望的墨家巨子,臉上掛不住,覺得給綉虎坑了一把,轉去了南婆娑洲幫陳淳安。只不過墨家到底是墨家,遊俠有古風,還是不惜將全副身家都押注在了寶瓶洲。何況墨家這筆買賣,確實有賺。墨家,商家,確實要比農家和藥家之流魄力更大。」

  道老二想起一事,「那個陸氏子弟,你打算怎麼處置?」

  浩然天下桐葉洲的藕花福地,被老觀主以白描和重彩兼具的神通,一分為四,其中三份藕花福地都跟隨老觀主,一起飛升到了青冥天下。

  其中陸台坐擁福地之一,並且成功「飛升」離開福地,開始在青冥天下嶄露頭角,與那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年輕女冠,關係極為不錯,不是道侶勝似道侶。

  陸沉無奈道:「怎麼,你想要收取關門弟子?不怕讓那鄒子得償所願?」

  對於這個再次擅自更改名字為「陸抬」的徒子徒孫,天生罕見的陰陽魚體質,當之無愧的神仙種,陸沉卻不太願意去見。後世對於神仙種這個說法,往往一知半解,不知先神後仙才是真正道種。其實不是修行資質不錯,就可以被稱為神仙種的,至多是修道胚子罷了。

  姜雲生在一旁目瞪口呆,當年在那倒懸山,這位小道童可是一巴掌將那陸台打出了上香樓。

  陸台如今與那臭牛鼻子淵源很深,如果再成為二掌教師叔的嫡傳,將來再坐鎮五城十二樓之一,就陸台隨自家老祖的那種小心眼,還不得跟自己死磕百年千年?一座白玉京,自己的那位掌教師尊已經久未露面,兩位師叔輪流掌管百年,使得整座青冥天下的打打殺殺都多了,如果不是第五座天下的開闢,姜雲生都要覺得原本相對清靜的家鄉,變成了倒懸山所在的浩然天下。

  如今那座倒懸山,已經重新變作一枚可以被人懸佩腰間、甚至可以煉化為本命物的山字印。

  據說被二掌教托人賜給了小師叔山青。

  姜雲生對那個從未見面的小師叔,其實比較好奇,只是最近的九十年,雙方是注定無法見面了。

  道老二說道:「從不在意這些。算天算地,由他算去,我走我道。」

  陸沉搖搖頭,「鄒子的想法很……奇特,他是一開始就將如今世道視為末法時代去推衍演化的,術家是只能坐等末法時代的到來,鄒子卻是早早就開始布局謀劃了,甚至將三教祖師都忽略不計了,此不見,並未一葉障目的不見,而是……視而不見。所以說在浩然天下,一人力壓整個陸氏,確實正常。」

  在那驪珠洞天,陸沉與那鄒子,其實沒打照面,一個擺攤,一個還是擺攤,各算各命。

  雙方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實則與那鄒子嫡傳、陸沉子孫的兩把「本命飛劍」命名一般無二,針尖對麥芒。

  兩位師兄弟的閒聊,只是可憐了那位青翠城的小道童,兩位掌教師叔,一口一個末法時代,聽得姜雲生驚心動魄,道心都要不穩。

  陸沉突然笑眯眯道:「雲生,你家那位老祖,當年拳開雲海,砸向驪珠洞天,很威風啊,可惜你當時遠在倒懸山,又道行不濟,沒能親眼見到此景。沒關係,我這兒有幅珍藏多年的光陰長河畫卷,送你了,回頭拿去紫氣樓,好好裱起來,你家老祖定然開心,扶持你擔任青翠城城主一事,便不再偷偷摸摸,只會光明正大……」

  小道童眼觀鼻鼻觀心,置若罔聞。

  道老二皺眉道:「行了,別幫著小崽子拐彎抹角求情了,我對姜雲生和青翠城都沒什麼想法,對城主位置有想法的,各憑本事去爭就是了。給姜雲生收入囊中,我無所謂。青翠城一向被視為大師兄的地盤,誰來看門,我都沒意見,唯一有意見的事情,就是誰看門看得稀爛,到時候留給師兄一個爛攤子。」

  陸沉搖搖頭,「師兄啊師兄,你我在這高處,隨便抖個袖子,皺個眉頭,打個哈欠,下邊的仙人們,就要細細揣摩好半天心思的。爭?姜雲生怎麼爭,今天好不容易壯起膽子來與兩位師叔敘舊,結果二掌教從頭到尾就沒正眼看他一眼,你覺得這五城十二樓會如何看待姜雲生?說到底師兄你隨隨便便的一個無所謂,恰恰就是姜雲生拼了性命都還是身不由己的大道。師兄當然可以不在乎,覺得是大道自然,萬法歸一就是了……」

  道老二最受不得陸沉這番作態,既不像師尊那般自然而然,也不如師兄那麼直白,便有些不耐煩,直截了當道:「你到底是想要讓山青接管青翠城,還是讓姜雲生接手?」

  姜雲生哀嘆一聲,得嘞,三掌教在那邊扯犢子,連累自己完犢子唄。

  真不知道三掌教師叔是要幫自己,還是害自己。若是二掌教師叔不在,小道爺我早開駡了。

  其實對於青翠城的歸屬,姜雲生是真心不在意,今天硬著頭皮前來,是難得發現陸師叔的身影。青翠城歸了那位最新的小師叔更好,省得自己被趕鴨子上架,因為一旦繼任青翠城城主,就會很忙,紛爭極多。姜雲生在那倒懸山待久了,還是習慣了每天優哉游哉過日子,有事修行,無事翻書。何況就憑他姜雲生的境界和聲望,根本沒資格脫穎而出,掌管一座被天下譽為小白玉京的青翠城。

  陸沉笑呵呵摸了摸小道童的腦袋,「回吧。」

  小道童趕緊打了個稽首,告辭離去,御風返回青翠城。

  道老二以心聲言語道:「你就這麼將一頭化外天魔,隨手擱置在姜雲生的道心中?」

  陸沉微笑道:「無聊嘛。」

  道老二提醒道:「你該返回天外天了。」

  陸沉只是裝傻怠工,沉默許久,突然說道:「師兄,你有沒有想過哪天有人與你問劍。」

  道老二說道:「不是常有的事情。」

  哪怕被譽為真無敵,與這位白玉京二掌教問劍問道之人,在這青冥天下,其實還是有的。

  陸沉笑道:「我是說那種讓你傾力出劍的問劍。」

  「阿良?白也?還是說飛升至此的陳平安?」

  道老二問道:「那得等多久,何況等不等得到,還兩說。」

  陸沉舉起雙手,雙指輕敲蓮花冠,一臉無辜道:「是師兄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講過。」

  道老二笑了笑,「你確實無聊至極。」

  陸沉趴在欄桿上,「很期待陳平安在這座天下的雲遊四方。說不得到時候他擺起算命攤子,比我還要熟門熟路了。」

  道老二說道:「差不多得有十境神到的武夫體魄,外加飛升境修士的靈氣支撐,他才能真正持劍,勉强擔任劍侍。」

  陸沉說道:「不用那麼麻煩,躋身十四境就可以了。不是什麼劍侍,是劍主的劍主。當然了,得好好活著才行。」

  道老二大笑道:「小有期待。修道八千載,錯過遠古戰場,一敗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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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遠遊客 第七百二十七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

  龍虎山天師府,摘星台。

  在那背劍小道童現身後,又有一位故意以水雲煙霞遮掩面容、身段的女子,在那臺階底部施了個萬福,然後得了天師法令,她這才緩緩登高,當她踏上臺階之後,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真容,雖然一身羽衣女冠裝束,卻儀態萬方,天然嫵媚,眉心處一粒紅痣。

  她不但是這浩然天下,也是數座天下境界最高的一頭天狐,擔任龍虎山天師府的護山供奉,已經千年之久。

  在龍虎山中,化名煉真。

  早年龍虎山大天師下山雲遊,她就偷偷跟隨才是弱冠之齡的年輕道士,假裝一位村姑,大天師也故意不揭穿她身份,准許她遠遠跟隨,更默認她旁觀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後,年輕天師雲遊四方、一路斬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陰,她借助天師的功德庇護,得以躲避過數次天劫,她最終自願跟隨大天師一起進入龍虎山修行,作為回禮,大天師親手鈐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天劫。

  登臺其上,高臨天極,彷彿一伸手就能夠摘星攬月。

  天狐煉真登上摘星台後,卻立即止步不前,沒有走近那位年輕容貌的大天師,主要還是她天生敬畏那位化名無累的背劍道童。

  劍修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尤其是劍仙的飛劍斬頭顱,一劍破萬法,殺敵也好,斬妖除魔也罷,可不是那些志怪小說和稗官野史的憑空杜撰。

  而那位小道童正是仙劍「萬法」化身人形。

  煉真被摘星台禁制壓勝,現出半數真身,十條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臺階,幾乎將整條摘星台的登高道路給掩蓋住。

  年輕道士轉頭,與那天狐微笑點頭致意。

  煉真趕緊還禮,打了個道門稽首,在摘星台下,她以大天師身邊婢女自居,登臺之後,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劍靈無累身側,煉真只得勉强以道友自居,省得惹來對方不快。

  煉真與那無累幾乎從不言語,雙方打照面的機會其實也不多。

  大天師與他們兩位都稱呼以道友,平輩相交,從不視為侍從、婢女。

  煉真知道為何今天大天師要與無累相聚此地,登高遠望那座位於浩然天下西南方的扶搖洲。不過如今扶搖洲是蠻荒天下版圖,相信哪怕是以大天師的道法,施展掌觀山河神通,依舊會看不真切。

  大天師繼續先前話題,「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葉洲。你留在這裡看護山門。」

  無累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嗓音冷清,「如今天下形勢,已經值得你涉險行事不假,但是千萬別死在那周密手上,不然還要我來斬你不成。」

  煉真憂心忡忡,她想要勸說一番,又哪裡敢在這種大事上對主人指手畫腳。

  就如主人昔年親口所說,人間時時玄妙,處處被壓勝,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腳下道路只會越來越少,山上天上則風越大。

  每一個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與那光陰長河萬古同寂寥。

  至於那個小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言語內容,煉真倒是見怪不怪了,劍靈雖說是名義上的侍從,但是大道純粹至極,幾乎沒有後世所謂的半點善惡之分。

  年輕道士伸手輕輕虛提一物,腰間便現出一支青竹笛,銘文卻取自世間仿古風字硯的八字開篇,「大塊噫氣,其名為風」。

  龍虎山當代大天師,趙天籟。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猶在符籙於玄之上。哪怕爭論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那萬法之首的無上贊譽。龍虎山歷代大天師,本身就是當之無愧的世間雷法第一人。

  一劍破萬法。

  可四把仙劍之一的「萬法」,本身又被趙天籟持有。

  趙天籟不但是龍虎山歷代天師當中最長壽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僅次於那位遠遊天外、不再歸來的開山祖師,況且趙天籟還被浩然天下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幾人之一。

  只不過世事無常,擁有一把仙劍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劍次數,遠遠不如一位山上的尋常劍修。

  有好事者專門算過三把仙劍的現世次數,白也從大玄都觀孫道長那邊借取仙劍「太白」之後,遞劍次數,應該不會超過十次。

  青冥天下那位白玉京真無敵,在漫長的修道生涯當中,更是撐死了只有一手之數。此外與那些已算山巔强者對敵,依舊根本用不著帶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劍落玄都觀。道老二身披法衣,與號稱道門劍仙一脈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觀問劍。至於與那飛升天外天的阿良,雙方較勁,更是赤手空拳,一個無趁手佩劍,一個就舍了仙劍不用。

  而摘星臺上這位龍虎山大天師,出劍次數相較於前兩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雲遊後,在每一境遞出三五劍。

  至於第四把仙劍,浩然天下知曉內幕的山巔修士,一樣屈指可數,趙天籟因為擁有一位劍靈,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剛好算一個,不但知道那把仙劍名為「天真」,還清楚此劍既不在南婆娑洲鎮劍樓,也非三千年前斬龍之人所持長劍,而是遺留在了劍氣長城,萬年之久。

  至於那位橫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隕落的斬龍之人,身份名諱,都是不小的忌諱,只知道他來自一座至今還是封禁閉關的上等福地,卻與兵家初祖有著牽扯不清的大道淵源。不管如何,斬龍期間,還能夠教出白帝城孫居中這樣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說不得後世繁雜野史,此人都會一直占據著極大篇幅和極多筆墨。

  趙天籟轉頭笑道:「煉真道友,那桐葉洲好像有位與你算是同道。」

  煉真輕輕點頭,「她與我同道不同脈,與白先生身邊的青嬰是同脈。」

  這條天狐始終嗓音輕柔,不敢高聲言語。委實是那無累道友,蘊藉劍意,太過驚人。

  作為四位劍靈之一,本身殺力相當於一位飛升境劍修的遠古存在,又絕無人之性情,對於一旁煉真這類精怪魅物而言,實在是有著一種天生的大道壓制。

  遠古神靈高高在天,在人族出現之前,碾壓斬殺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衆多妖族。

  其中唯獨那些真龍,才被神靈稍稍高看一眼,收攏在昔年天庭五位至高神靈之一的麾下。

  天庭共主。

  持劍者。地位類似後世劍氣長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師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類似劍氣長城的隱官,洞察天地萬事萬物。

  火神,管轄萬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陰長河。

  除此之外,還有十二尊高位神靈,動輒提挈天地,拖拽星辰。其中又有兩位,掌管飛升台,負責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為神道真靈,也就是後世所謂的位列仙班。

  先有劍術和神通落人間,人族不斷崛起登高,通過飛升台躋身神靈的存在,數量越來越多。

  然後出現了一場水火之爭。這就是楊老頭對阮秀、李柳所謂的你們雙方罪責最大。

  再有持劍者負責破甲。傳聞兩者皆已隕落,而且按照常理,確實理當如此,這也是楊老頭為何始終將她視為以劍靈姿態延續萬年的緣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劍侍姿態存世,最終三教祖師與兵家老祖,四人聯手登天最高處,打碎舊天庭。

  無累難得有些猶豫。

  趙天籟說道:「不都被承認,躋身十四境,確實比較難。」

  老秀才的合道天地,是憑藉聖賢功德與山河合道,與天地共鳴。

  亞聖更早憑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天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卻是白也自己心中詩篇,簡直就是讓人嘆為觀止,某種意義上,比起合道天地一方,讓人更學不來。後世唯一一個被讀書人視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譽為萬詞之宗的風流人物,卻也要感傷一句「詩到白也,堪稱人間幸運,詩至我處,可謂一大厄運」。

  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轉詩為詞,還讓旁人與後世,如何敢以詩詞合道?

  醇儒陳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與心中聖賢道理真正合道。

  蠻荒天下那位已經死在戰場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煉化月魄,是想要進入浩然天下,與更多福地洞天的明月不斷合道為一。

  火龍真人,身為龍虎山天師府半個自家人的外姓大天師,被浩然天下練氣士譽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絕,反而合道不易。

  符籙於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蘆裡的半真半假的那條心相「星河」。

  遠古道家曾有樓觀一派,結草為樓,擅長觀星望氣,故而名為樓觀,於玄對這一脈道法造詣極深,而且樓觀一脈,與火龍真人,大道緣法不淺。火龍真人和符籙於玄,兩人成為摯友,不單單是性情相投那麼簡單,切磋道法,相互砥礪,未嘗沒有那大道同行、聯袂躋身十四境的想法。

  趙天籟輕輕嘆了口氣,輕輕一揮袖,稍稍打開禁制,免得到時候給某人找到由頭叫苦喊冤。

  小道童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煉真最為後知後覺,她也最是無奈。

  煉真小聲問道:「我去待客?」

  大天師沒好氣道:「待什麼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學宮,中土穗山,鎮白澤樓,白也在第五座天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為主,表現得比主人還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來幫忙待客。

  龍虎山天師府內宅禁地。

  此地禁制森嚴,猶勝符籙於玄的祖山。

  一個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來,先不去摘星台,而是心中默喊幾遍,主人不應,就當答應了,給他直接來了大天師的私邸內宅,總算沒好意思直接跨門而入,而是站在前廳外,停步仰頭,懸有贊頌當代大天師仙風道骨、道德清貴的一副對聯,老秀才嘖嘖稱奇,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誰能有這等生花妙筆。當代大天師也是個眼光好的,捨得摘下原先那副內容一般般的楹聯,換上這副。

  楹聯內容,口氣極大。

  道尊德貴法高通天,吾在此山中。羽衣卿相仗劍危坐,仙風契清涼,我不知道誰知道。

  鎮妖伏魔心系凡間,萬邪退散去。黃紫貴人懸印御風,神骨壓五岳,誰不修行我修行。

  橫批則是「天人合一」。

  若是入門再去中廳,就是那頭天狐的修道之地了。

  後廳則是當代大天師的問道之地。

  遙想當年,先生跟幾個弟子一個個在牆角根那邊喝了酒,拿手當扇子使勁散酒氣,就聊到了天師府的這頭天狐,有猜是九條還是十條尾巴的,也有猜測那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與大天師結成道侶而求之不得的,最後便問先生答案,老秀才當時還名聲不顯,哪裡有錢去遊歷天師府,一些個說法,都是從野史雜書上邊搬來的,連老秀才自己都吃不準真假,又不好胡亂與弟子瞎掰,只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教一個少年大失所望,後來老秀才成了名,出門都不用花錢了,自有人出錢,隆重邀請文聖去各地講學傳道,老秀才就專程走了一趟龍虎山,偏不乘坐那仙家竹筏渡船,選擇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搖大擺上了山,當時天師府擺出那陣仗,真真了不得,前無古人不敢說,前無幾個古人,老秀才問心無愧。

  只見當時那條神道兩旁,皆是黃紫貴人和各大宮觀、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驚且喜,驚訝的是文聖在這之前,從不踏足儒家學宮書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算是為龍虎山破例了,而且據說還是文聖主動與天師府遞交文書,饒是龍虎山這般道門聖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幾分。喜的是當然是文聖駕臨龍虎山,而且當時正值再次贏過三教辯論,更有那接連兩樁驚世駭俗之舉,一樁是去往天幕,伸長脖子請那道老二往這裡砍往這裡砍,再就是辯論結束後,有請釋道兩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廟第四神位,連贏兩場爭論,故而那時候文聖出人意料蒞臨龍虎山,以至於連大天師都破天荒親自在山門迎接。

  最終老秀才與當代大天師一起坐在那前廳,老秀才一邊以誠待人說著天地良心的肺腑之言,眼光卻一直斜瞥中廳,每喝一口茶,嘿嘿笑一聲。

  老秀才總算沒好意思徑直跨過門檻,轉去別處逛蕩起來。

  將龍虎山祖山當做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與主人太過客氣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一眼楹聯和橫批,不枉費自己當年連刷子、漿糊都一並帶上山了,都不勞駕大天師費力張貼。

  什麼叫客人,這就叫貴客!

  去了那龍虎山祖師堂所在的道德殿,懸掛歷代祖師掛像,還有十二尊陪祀天君,除了首代大天師的兩位高徒之外,其餘都是歷史上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

  祖師堂內大柱上盤踞有八條符籙金龍,傳聞仙人只要幫忙點睛,再噓以白雲,便有龍從雲生,出門去鎮壓一切入山犯忌妖邪。

  老秀才唏噓一番,龍虎山的開山祖師,確實豪傑,當年禮聖率領衆人遠遊征伐神靈餘孽,雖然成效不大,畢竟天外之大,無法想像,禁制之多,更是無比誇張,可其實慘烈廝殺是很有幾場的,龍虎山第一代大天師就是在歸途隕落,而此人的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導致了龍虎山在後世,最終失去了「符籙為首」的說法,不過也絕對算不得符籙於玄乘人之危,大道補缺罷了。

  老秀才便在門外作了一揖,權當遙遙祭拜先賢。

  一口天井,名為鎮妖井,井口懸有一塊玉璞鏡。關押著被天師府各地鎮壓、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

  天井四周圍有一圈白玉護欄,雕刻有雪白蛟龍在內的九尊異獸,是歷代天師府黃紫貴人煉化的雷電之精。

  一座從不開啓的大殿,大門上張貼有歷代大天師以信物天師印層層加持的一道符籙,傳聞裡邊鎮壓著無數凶祟邪魔。

  歷代大天師,一生中會有前後兩次鈐印,分別是在接印時與辭印時。

  大天師私宅後院,還種植有一棵樹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牆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天,還是沒能找到一塊石子。

  這棵桂樹,是大天師昔年仗劍遊歷寶瓶洲之時,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統月宮種。用桂子釀造出來的桂花酒,埋在水雲間,拿來待客,山上一絕。

  至於那次跨洲遠遊,趙天籟當然是去砍那個一路遠遁的琉璃閣閣主粉袍客。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小師弟又如何,天籟老哥照砍不誤。

  龍虎山大天師背劍下山,本身就是一種對白帝城的遙遙威懾。當然那位懷仙老弟,也極少講究什麼同門之誼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人的膽識,但是這個如今化名柳赤誠的傢伙,相當可以,與那陸沉半個首徒的桂花島老舟子,是同道中人。

  惹過龍虎山大天師,挨過符籙於玄的一道龜駝碑符籙,在寶瓶洲好不容易脫困,又陸陸續續惹過小齊和小平安,還有道老大之一的大法聖,水神李柳……

  真是條好漢,真是個人才啊。

  他娘的下次見面,先喊鄭居中一聲老弟,再喊你柳赤誠一聲柳兄都成。

  畢竟白帝城與文聖一脈,一向關係不錯。只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難免悲從中來,與魔道巨擘關係好。

  是保存中土文廟聖賢、各大宗門仙府所贈送匾額、楹聯,儲藏各國皇帝聖旨詔文書信以及請神寶誥之所。

  閣內珍藏金書玉牒青章無數,文運之濃郁,龍氣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話說,就是讓人只看一眼就要轉頭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饞。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尷尬,負責看守此處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面容年輕,卻在天師府輩分極高,她本身就坐鎮小天地,加上是仙人境界,她敏銳察覺到老秀才的一絲氣象,立即現身在門口,打了個稽首,非但沒有與擅闖此地的老秀才興師問罪,反而以心聲輕聲問道:「文聖老爺,敢問左先生是否無恙?」

  老秀才跺腳道:「我這弟子豬油蒙心睜眼瞎啊。當年如何捨得對趙姑娘的那位嫡傳出劍傷人,將那劍仙胚子帶回龍虎山,與趙姑娘好好商量有那麼為難嗎?!」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駡過自己的弟子,老秀才這才再收斂神色,小聲安慰道:「左右那痴子還好,讓趙姑娘擔心了。」

  女冠鬆了口氣,笑道:「我那嫡傳,身為黃紫貴人,卻濫施道法,出劍無理,若是落在我手上,只會責罰更重。」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自個兒逛去,不耽誤趙姑娘清淨修道。」

  女冠輕輕點頭。

  龍虎山大天師,是她的兄長。

  其實天師府可謂枝繁葉茂的黃紫貴人們,絕大多數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輩分一事,比較特殊,分祠堂家譜和道牒輩分,更奇怪之處,在於後者需要遷就前者,而不是前者為後者讓道。所以她與趙天籟在兩個輩分上都一致,在龍虎山天師府極其罕見。

  老秀才離去後,還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開點竅,自己這位先生就要跟著小小沾光,勉為其難當那趙天籟的半個長輩了,那麼你左右的小師弟,豈不是就與龍虎山大天師是半個平輩?再使得落魄山與龍虎山成了半個姻親,這龍虎山還不得開心壞了?

  一座百花園。相傳是歷任大天師遊覽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們精心培育的一本本花卉,作為禮敬天師府的禮物。

  有一座小雷池。位於一方巴掌大小的硯池當中,底部銘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實則有第三池的說法,品秩僅次於倒懸山那座洗劍池,以及一座傳聞遺落在北俱蘆洲某地的雷池。

  一直被擱置在大天師書案上,天師府每年都會有開筆儀式,若是大天師閉關或是遠遊,就交由天師府黃紫貴人嫡傳,代為持筆「蘸墨」,書寫一封封金書符籙,除了自家之用,其餘或贈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張五雷正法符籙,無論是帝王君主用來轉手賞賜給山祠水府,鎮壓山河氣運,還是被宗門祖師堂賜給譜牒嫡傳,當做一件護身的攻伐至寶,都功效極為顯著,被奉為至寶也就絲毫不奇怪了。

  不談那幾座牽連衆多龍脈、山峰的山水陣法,光是那來歷不明、用途難測的二百仙蛻懸棺在崖,就是一種莫大震懾。

  只說那摘星台外邊三座高低不一的雲海,便各有講究,各有一尊某種意義上屬￿大道顯化而生的雨師,雷將,電君,分別負責坐鎮雲海其一。

  這就是一座山巔仙府,苦心經營數千年的深厚底蘊。

  歷史上龍虎山聲勢最為鼎盛時,有那十大道宮,八十一座道觀,此外猶有浩然天下六洲五十國,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紛紛耗費巨大財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揚道法,將國內最拔尖的修道種子送入此山修行。

  所以那個時候的龍虎山,不但有「天下道都」的美譽,還在名義上主領三山符籙,掌管天下道教。

  符籙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龍虎山。

  香火道脈悠長,綿延八千年。

  論摩崖石刻和題詠碑碣之多,不計其數,龍虎山只輸穗山。

  論家底,比起自家關門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龍虎山確實暫時還是要略勝一籌。

  問題上龍虎山藏著這麼多不太用得著的好東西,借也借不來,搬也搬不走啊。說到底,還是串門次數太少,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不夠。

  也就是虧得左右不在身邊,不然先生肯定有話要說,老秀才有道理要講。當學生沒話說,頂好頂好,可是怎麼當的師兄?

  一個心湖漣漪,龍虎山大天師問道:「看夠了沒?」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臺階地步,見著了那十條雪白狐尾鋪地的絕美畫卷,哎呦喂一聲,高聲大呼道:「煉真姑娘,愈發俊俏了,美不勝收,龍虎山十景哪裡夠,這般雪壓摘星閣的人間美景,是龍虎山第十一景才對,不對不對,名次太低……」

  煉真趕緊運轉神通,收起那十條狐尾,瞬間來到臺階底部,稽首行禮,與那管著敕書閣的女冠仙人一樣,敬稱老秀才為文聖老爺。

  老秀才笑著擺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煉真姑娘如此客氣作甚,都要讓我心中惴惴了。」

  趙天籟來到站在第一級臺階上,與老秀才並肩而行,一起緩緩登高。

  小道童盤腿坐在摘星台邊緣,自顧自遠眺雲海,只當沒老秀才這人。

  老秀才輕聲問道:「當年為何拒絕火龍真人的提議?不讓那小道士繼任外姓大天師?龍虎山虧,天師府更虧。憑那火龍真人的脾氣,哪怕就此卸任了職務,卻肯定只會比以往更加護道龍虎山。」

  趙天籟反問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一個年紀輕輕且境界不夠的外姓大天師,空有其名,卻需要早早挑起許多山上恩怨,對他們師徒二人都不是什麼好事。與其被大勢裹挾其中,還不如讓年輕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來,火龍真人也不用對龍虎山心懷愧疚。當是一場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競秀,各有各高。

  趙天籟對那符籙於玄,對火龍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許多天師府的黃紫貴人,至今仍是看不開一個「符籙」頭銜,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為大天師的趙天籟都要一門心思拘泥於此,龍虎山道統才是真正的危機暗藏。非是全然不爭,而是爭在大道更大處。不然若有別家山峰高起平地間,龍虎山就要一劍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那於玄一枚符籙壓山巔,火龍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來,浩然天下本土道統數脈,乾脆認了那白玉京三脈作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對對對,豪傑不談利弊,只認定個心中是非,大道大道,總不能只是嘴上說說,腳下卻偷偷使絆子。」

  老秀才這種話聽了就算。

  趙天籟直接問道:「為白也而來?」

  老秀才沒有藏藏掖掖,與龍虎山大天師抖摟什麼小心機,只會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當說道:「老頭子在穗山的作為,你肯定看得出來,我那弟子左右,被蕭愻掣肘太多,而離開南婆娑洲的陸芝,終究難敵劉叉,所以說來說去,扶搖洲戰場,最後就只是白也與於玄,兩人面對蠻荒天下的七位王座。劉叉一旦傾力出劍,定會使得一洲山河變色。」

  跟在兩人身後的煉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大天師一定要如何捨生忘死,天底下沒這樣的道理,嘴歪心斜,大義不真,念不正道德兩個字,我只是希望大天師盡力而為,已經足夠,很夠了。比如哪怕救不下那白也,好歹也救一救於玄,龍虎山單憑此舉,以後浩然天下,尤其是你們道門符籙派內部,關於『符籙』二字之歸屬,就不會吵得那麼面紅耳赤了。吵來吵去,真會死人的,這麼多年以來,山上人山下事,惹來多少筆大大小小的糊塗賬了?當然,我只是隨便舉個例子,大天師如何不為難如何來。」

  趙天籟更無藏掖,說道:「我打算走一趟桐葉洲,不會更改了。」

  老秀才點點頭,「極好了。當得起那橫批。我相信龍虎山道脈,當真會如那龍虎山志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趙天籟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彎腰坐在那小道童身邊,說道:「忙忙碌碌,不至於庸碌到一事無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錯了。」

  趙天籟盤腿坐在一旁。

  小道童已經站起身,不願與那老秀才湊一堆。

  老秀才問道:「要不要喝酒?」

  趙天籟說道:「你請我喝?」

  老秀才不說話。

  趙天籟手持青竹笛,說道:「那些桂花酒釀,你喝一壇,當我請你的,其餘的都勞煩給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這句話了,抬起手,立即從袖中滑落一壺酒,當然不是貪圖這點山水草木靈氣,而是真饞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實白也當初劍落一洲,我就知道是個什麼下場了。現在一心所求,就是讓那個最糟糕的情況,變得稍稍好些。」

  比如於玄能活,最好還是那個符籙於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於全死。哪怕從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劍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只要「白也」還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壺心碎酒。白也在哪裡,都是白也,還是那個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趙天籟吹奏竹笛,果真天籟。

  黃鶴盤旋衆山巔,青鸞翱翔雲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黃珠子,滾動點綴白珠簾。

  老秀才一邊喝酒,一邊以詩詞唱和酬答。

  鑿開風月長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黃衣天上籍,碧桃開出天下春。

  三峰和雨作龍飛,扶搖覲見五雷君。一澗琉璃萬堆煙,真人登山即為仙。

  那小道童搖頭道:「拽文打油詩,不如天籟笛子曲。」

  補充了一句,「遠遠不如。果然文廟聖賢,要論詩詞曲賦功夫,輸給世間文豪騷客多矣。」

  煉真先前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然後坐在了大天師一側。

  等到趙天籟收起竹笛,老秀才也喝完了一壇天師府桂花釀。

  老秀才沒捨得丟了那酒罎拋入雲海,收入袖中,說道:「不做什麼神靈,要做唯一的神明。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那文海周密,要以最簡單的强弱之分,一了百了,隔絕天地衆生,所以你這趟桐葉洲之行,凶險程度極有可能不亞於白也坐鎮扶搖洲,要小心那賈生啊,小心再小心。」

  趙天籟笑而點頭。

  年輕面容,道氣古樸。

  山風拂面,清俊非凡。

  煉真好奇問道:「文聖老爺,我能問那飛升台一事嗎?」

  老秀才笑道:「這有什麼不能問的,遠古天庭位於一處遙遠星河中,如今所謂的仙人御風,說不定窮其一生都到不了。以往神靈蒞臨人間大地,除了極少數神通廣大,能夠全然無視光陰長河,其餘絕大多數神靈,也需要走那飛升台往返,所以飛升台不單單是接引地仙飛升這麼個用途。青童天君負責其中之一,因為其實有兩座嘛。」

  至於另外一座,便是蠻荒天下的托月山了。

  只是早已名不副實,當初陳清都與龍君、觀照一起問劍托月山,可不是作那意氣之爭。

  不過剩餘這些內幕,老秀才就不多嘴了。

  趙天籟自己都不與煉真道友講,一壇桂花釀而已,可買不了幾頁老黃曆。何況那個獨自站著不嫌累的無累道友,作為遠古四位劍靈之一,恐怕比大天師更知曉真相。

  老秀才站起身,笑道:「雖然沒有遂願,可真真是托了煉真姑娘的福氣,上次是喝了一壺好茶,今兒又在這裡喝了一壺好酒,我這人登門做客,老秀才嘛,囊中羞澀,卻也一向是最講究禮數的,上次送了楹聯橫批,今天還要送龍虎山某位結茅問道數年的年輕人,一方印章,有勞大天師或是煉真姑娘,以後轉交給他。」

  趙天籟站起身,「說來說去,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個昔年乘坐牛車離開驪珠洞天的趙繇,是齊靜春嫡傳弟子之一。

  後來遊歷中土神洲,在龍虎山一座道宮修行過一段歲月,都不算那不記名弟子,身份依舊是儒生,最終趙繇去了第五座天下。

  好像是有位心心念念之人,在那座飛升城。

  因為些許蛛絲馬跡,按照道宮真人的推演,趙繇竟然與白也關係不淺。

  趙天籟只是雙手持笛,笑而不言。

  煉真知道主人不願沾染過多紅塵姻緣,只好她來代勞,從文聖手中接過那方白玉材質的印章。事實上她與那年輕人趙繇,也算不得什麼陌生人。

  老秀才笑呵呵道:「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煉真姑娘只管看那印文內容,反正又不著急轉交趙繇,需要代為保管差不多九十年。」

  煉真也就不再客氣,雙指拈住印章,抬起一看。

  四字印文。

  心燈不夜。

  趙天籟看了一眼,會心而笑,「丘壑精神,雲水陳人。心燈不夜,道樹長春。」

  老秀才大笑道:「天籟兄,人間書都快要給你讀完了!」

  趙天籟其實原本還有一句好話,是稱贊刻刀做筆字不錯,煙火氣裡邊生出一股仙佛氣。結果給老秀才這麼一說,便算了。

  老秀才試探性問道:「莫不是馬屁拍馬蹄了?我可以改。把話收回都成。」

  煉真收起印章後,聞言忍俊不禁,文聖老爺這般讀書人,世間少有。

  趙天籟問道:「接下來要去哪裡忙碌?」

  老秀才猶不死心,繼續問道:「回頭我讓關門弟子專程幫你篆刻一方印章,就寫這『一個不小心,讀完人間書』,如何?中不中意?嫌字數多留白少,沒問題啊,可以只刻四字,『將書讀遍』。」

  趙天籟依舊不答話。

  老秀才給自己找臺階下的功夫,也是一流,行雲流水,轉折如意,已經開始撫鬚而笑,「兩位再傳弟子,一個是小齊找的,一個是我為關門弟子找的,就成了一個輩分,倆孩子剛剛湊巧匯合,我當然得去看看。」

  等到老秀才偷偷使了個眼色,大天師只得施展神通,幫那老秀才縮地山河,去往遙遠處。

  小道童問道:「老秀才何必如此?」

  趙天籟笑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弟子太出類拔萃,當先生的也會憂愁不已。只不過這等心累,別有滋味,尋常人求也求不來就是了。」

  小道童突然眉頭緊皺。

  那個老秀才,沒還酒水!

  趙天籟笑道:「所以我還了一個不小心。」

  老秀才在極遠處落腳,筆直撞入一條江河中。

  老秀才鳧水上岸後,不知為何,長嘆一聲,再次御風遠遊。

  給他找到了在一處王朝書院碰頭的小寶瓶和裴錢。

  老秀才卻沒有立即現身,只是遠遠看著不知不覺就長大了的昔年小姑娘,如今的亭亭玉立。

  她們的小師叔和師父。

  小心翼翼跋山涉水,救過很多人,很多了。沒有主動害過誰,一個都沒有。

  青山綠水千萬重,翩翩少年思無邪。

  有些老秀才心中真正在意的好話,老人都不捨得說給外人聽。

  怕人知道,偶爾又怕人不知道。

  老秀才突然回頭看了眼浩然天下的西南方位。

  ————

  第五座天下,飛升城剛剛開闢出一處距離飛升城極遠的飛地山頭,不過暫時還只是城池雛形。

  飛升城劍修衆多,但是哪怕吸納了相當一撥遠遊依附飛升城的扶搖洲練氣士,在廝殺之外,還是人手不夠,處處捉襟見肘。在這個過程當中,出身皚皚洲的供奉鄧涼,確實功勞不小,肩負起了很大一部分拉攏扶搖洲修士的職責,待人接物,遠遠要比刑官、隱官兩脈滴水不漏。

  不但如此,鄧涼還幫忙完善了飛升城泉府的部分機構。而高野侯為首的泉府,如今風氣如何,舉城皆知,簡直就是見錢眼開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什麼泉府修士駕到,天高三尺地薄一丈,什麼寸草不生、見好就收,一個個口頭禪流傳無數。

  而鄧涼又是隱官一脈劍修出身,那麼自然是得了上任隱官幾分真傳本事的,所以鄧涼在個個嗷嗷叫大肆四處搜刮山河撿破爛的泉府修士那邊,穩穩妥妥的座上賓。

  由於這處無形中又圈畫出一大片廣袤轄境的山頭,幾乎已經位於飛升城與天下南方的中間位置,所以與那些不斷向北推進、一路瘋狂割據山頭的桐葉洲修士,先後起了數場爭執。

  這處飛升城精心挑選的飛地,實在是一處當之無愧的風水寶地,除了一條萬里大江,還可以打造出五岳之勢,山水相依,擱在桐葉洲,說不定就是一個王朝的龍興之地。

  其餘三處用以幫助飛升城大範圍開疆拓土的飛地,其實都不如南方這一處如此霸道蠻橫,要相對更加靠近位於天地中央的飛升城。

  用暫領隱官的某位女子大劍仙一場問劍過後,然後她撂下的那句話,就是「欺負的就是你們桐葉洲」。

  齊狩和高野侯作為刑官、泉府兩脈領袖,對此也無可奈何,況且劍氣長城對那桐葉洲,印象確實糟糕至極。

  最終按照第二場祖師堂議事的既定章程行事,在山頭最高處,矗立一碑,篆刻單單一個「氣」字。

  此外東方立碑刻「劍」,西邊刻「長」,北邊刻「城」。

  最大的意外還是在那「劍」字碑地界,一位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不但劍劈石碑,還將飛升城劍修全部驅逐出境。

  在那「劍」字廢墟,寧姚御劍趕到山巔,然後御劍直去,找到那個山青,到了青冥天下地界,寧姚一場二話不說的問劍,最終一劍將那枚曾是倒懸山的山字印斬落在地,不但如此,寧姚還劍挑山字印,搬回「劍」字碑山頭,她在搬印離去之前,與那臉色慘白的山青,再次撂下一句話,以後再有問劍,與我打聲招呼,劍分生死。

  那位劍毀「劍」字的道祖關門弟子,默認此事,然後不得不暫時閉關養傷。

  經此一役,原本還小有異議的嶄新天下的第一人,是寧姚無疑了。

  寧姚返回劍字碑途中,就收到了飛升城飛劍傳信,在南方「氣」字碑地界,與一大群桐葉洲修士起了爭執。

  由於先前那場氣氛凝重的祖師堂議事,隱官一脈期間提及如何與外界打交道一事,難免讓許多劍修束手束腳,不太敢傾力出劍殺傷對手。

  所以寧姚又只好御劍南游,再次對外出劍。

  從那之後,連同南方建城劍修在內,整座飛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獨對那桐葉洲修士,不用太客氣,只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氣」死這幫桐葉洲譜牒仙師不償命。

  鄧涼對此要比齊狩和高野侯更看得遠,私底下主動找他們兩位喝酒,大致意思是說寧姚出劍,不但解氣,更划算,因為如此一來,與整個桐葉洲修士結怨不假,但是無形中會拉近飛升城與扶搖洲修士的關係,能讓後者心中愈發舒坦積分,對飛升城會有一種額外的天然親近,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於桐葉洲那些譜牒仙師,別看如今一個比一個義憤填膺,將來飛升城的外門譜牒身份,只要開出一個口子來,對方只會一個比一個更願意砸錢。

  寧姚返回飛升城後,卻有些心情不佳。

  今天暮色裡,寧姚難得去了一趟酒鋪。昔年驪珠洞天小鎮的看門人,如今當起了酒鋪代掌櫃,混得很風生水起。鋪子每天酒鬼賭棍一大堆。

  寧姚端著酒碗,在酒鋪裡邊看那牆壁上的無事牌。

  鄭大風只是笑著與寧姚招呼一聲,就繼續壓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邊與那幫客人侃大山,具體說他那晚到底是如何夢了個好夢,夢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個個如何的國色天香。最後感慨一句我們老男人啊,哪個心裡邊不關押著個女子,光棍什麼,天底下其實就根本沒什麼光棍,尤其是喝過了我家鋪子的酒水,就更不光棍了。

  其實方才當寧姚出現後,酒鋪這邊氣氛就驟然一變。

  只有當寧姚進了鋪子,才稍稍恢復幾分正常。

  沒辦法,寧姚劍術越來越高,威望越來越重,所以飛升城自然而然,已經將她當做第二位老大劍仙來看待。

  刑官、隱官和泉府三脈之上,猶有寧姚一人獨一份嘛,天經地義的事情。

  所幸寧姚去了鋪子,不然這酒喝得就要拘謹了。

  有少年聽不太懂鄭大風的言外之意,只是傻樂呵,就問鄭掌櫃到底咋個說法,怎就關押了個女子,是你們浩然天下的獨門神通不成?能不能學?

  鄭大風抬了抬酒碗,立即有人趕緊滿上,鄭大風痛飲一大碗,然後瞧向鄰近酒桌一處,是位舊玉笏街豪門女子劍修坐處,她如今經常拉著幾位女子劍修來此喝酒,出手闊綽。當鄭大風使勁剮了幾眼板凳,一旁酒鬼就跟著轉移視線,然後同時點頭,會意會意了,難怪酒鋪的長凳好像愈發窄了,鄭掌櫃果真是個讀過書的學問人吶。

  在那女子轉頭之際,鄭大風立即收回視線,輕輕抹嘴,轉頭與少年說老弟你這想法下作,下作了啊,哪裡是什麼術法神通,男子心中掛念某位女子,便是一雙自顧自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侶了,而且那女子不管是山上仙子,還是山下女子,都會永遠是十幾歲的模樣,或是二十幾歲的姿容。美不美?自然是美事。

  衆人頓時恍然。還真他娘的有那麼點道理啊。

  鄭大風一手撓頭,一手抬碗又給旁人倒滿了酒水,然後說道,兄弟們都起來-搔首走一個。

  鄭大風喝著酒,笑容依舊,只是偶爾低頭喝酒的眼神當中,藏著細細碎碎的不可言說,不見酒水,遙遙見人。

  寧姚喝過酒後,第一次主動找到了刑官二把手,縫衣人拈芯。

  可能隱官一脈任何劍修,來見此人,都是忌諱。寧姚當然是例外。

  拈芯住處,在一條僻靜小巷,十分簡陋。

  夜幕中,寧姚入屋落座後,開門見山道:「拈芯前輩,他是不是留信在這邊?」

  身披一件寬大法袍的拈芯點點頭,「確實留了一封信,但是按照我跟陳平安的約定,暫時還不能交給你。事實上,這封密信,寧姑娘最好這輩子都不用打開。」

  拈芯言語之間,雙指輕輕拈動桌上一粒燈芯。

  寧姚點點頭。只是瞥了眼那盞古怪燈火,沒有與拈芯討要那封密信。

  不曾想拈芯從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過我覺得還是早早拆開得了,說不定還可以討個好兆頭。」

  寧姚有些猶豫。

  拈芯將密信擱在桌上,自言自語道:「我有遵守約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實上,陳平安先後給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給拈芯的這封,還有一封交給太徽劍宗翩然峰嫡傳,劍修白首。

  當時私底下與少年只說在你師父比較傷心,以至於一個人會主動喝酒的時候,再將此信交給你師父。

  那封信上,陳平安只是懇請劉景龍一事,幫忙與那嫁衣女鬼講道理,關於此事,陳平安覺得劉景龍,只會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當時在春幡齋交給了韋文龍,其實算是一個信封裝有兩封信,都算家書了。一封轉交朱斂,一封轉交劉羨陽。

  那封落魄山家書,事無巨細寫了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讓曹晴朗擔任下任山主,同時讓一定要照顧好裴錢。

  寧姚手中這封交由拈芯的密信,是年輕隱官最早提筆、卻又是最晚寫好的一封。

  寧姚拆開信封,看到了第一句話,寧姚便立即轉過身去。

  拈芯幽幽嘆息一聲。那個年輕隱官,不知道信上寫了什麼混帳話,能讓寧姚這樣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拈芯默默起身,將桌上那盞燈火一並帶走,將屋子留給寧姚獨自一人。

  寧姚依舊轉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話。

  「寧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後一刻,亦是如此。」

  此後有些信上內容,寧姚會少看幾遍,有些言語,會多看幾遍。

  「對不起,明明大勢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處境又像是年少時上山采藥,在溪澗旁,只不過當年跨過去了,然後有幸遇到了你,這次沒能做到,讓你傷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該去劍氣長城找你。只是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不去找你,再給我一萬次機會,就會去找你一萬次。」

  「沒辦法,陳平安不可能永遠是泥瓶巷的孤兒,也不可能永遠是學什麼都慢的窯工學徒,一樣不可能永遠是大驪龍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遠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歡寧姚的陳平安了。其實長大以後,這些年遠遊也好,休歇也好,都沒覺得如何不自在,沒覺得怎麼吃苦頭。失望難免會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只是有些真心話,你總是聽了就羞惱,我就只好一句句餘著了。你曾經問我,喜歡一個人,有那麼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對你說,陳平安喜歡寧姚,寧姚喜歡陳平安,當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啊。人間萬萬年,就只有我們相互喜歡啊。」

  遇見寧姚,是陳平安在四歲之後,最高興的一件事。

  你好寧姑娘,我爹姓陳,我娘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寧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寧姚收起信,閉上眼睛沉默許久,終於起身來到門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拈芯從廂房那邊走出,以心聲問道:「這就是你無法破開仙人境瓶頸的原因?」

  寧姚點點頭。

  這把溫養多年的仙劍「天真」,竟然想要讓她寧姚成為劍侍,由本該是劍靈的她,來當那劍主。

  所以躋身仙人境後,寧姚就在心境中,兩次差點將其直接拘禁起來。這些年那「天真」就像個頑劣丫頭,一直四處逃遁,哪怕寧姚都很難尋覓蹤跡,至於先前異樣,是同樣作為劍靈的仙劍「太白」,與天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應。相信其餘兩把仙劍,龍虎山「萬法」,與白玉京「道藏」,都是和「天真」差不多的光景。

  拈芯說道:「慢慢來吧。」

  寧姚默不作聲。

  拈芯看著寧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傷心。」

  寧姚說道:「因為我相信他。」

  ————

  老秀才依舊只在自家人眼前現身,笑呵呵道:「小姑娘都變成大姑娘嘍。」

  裴錢下意識抱拳,然後覺得不太對,見寶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著與文聖老爺作揖行禮。

  裴錢是前不久跟隨郁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後聽說了郁氏附近的這座書院,她就獨自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遠遊至此,至於那個小啞巴阿瞞,死活不願意挪窩,就留在了郁狷夫家族那邊繼續當啞巴。裴錢只好叮囑他別忘了練拳,孩子當時依舊沒說話,既不答應,也不拒絕。

  這座書院不在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如果是,裴錢反而就不來了。

  只是裴錢沒有想到竟然能夠碰到寶瓶姐姐。

  老秀才與她們擺擺手,疑惑道:「怎麼,又跟人吵架了?」

  李寶瓶點點頭。

  書院山長,就是那些點評何謂醇儒之人,不但如此,還寫了諸多文章,慷慨激昂,針砭時事,為這位出身亞聖一脈的書院山長,專駡自家聖賢,為他贏得山下無數贊譽,只是聽說有些扶搖洲和南婆娑洲的返鄉修士和士子,想要來此與山長爭辯,好像都給拒之門外了,一來二去,山長就又寫了篇文章,寫那世風日下,實在堪憂。

  李寶瓶與那位山長的某位嫡傳學生爭論過,李寶瓶先認可了山長言論的一個個可取之處,說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廟,肯定容得人人說心裡話,只是等李寶瓶剛說到第一個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長之真心言語,所謂的真話,便一定是真相了嗎?讀書人讀到了書院山長,是不是要自省幾分,稍稍耐心幾分,聽一聽持有異議的年輕人,到底說得對不對……不曾想對方就立即滿臉譏諷,摔袖離去。

  李寶瓶當時只是嘆了口氣,又是這樣。

  當時裴錢一直面無表情站在李寶瓶身旁,對那個背影當場駡了一句「去他媽的」。

  那位書院山長嫡傳耳聾又變耳尖,立即轉頭,質問裴錢在說什麼,有本事再說一遍。

  於是裴錢就又說了句去你媽的。

  大概是不願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轉頭與李寶瓶說你瞧瞧,這些就是你們持有異議之人的態度,值得我那山長先生聽半句嗎?

  老秀才聽過了李寶瓶簡明扼要卻一五一十的闡述,笑眯眯點頭,「小寶瓶講理說得好,裴錢駡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聖一脈,除了關門弟子,嫡傳都是拿來駡的,可是再傳弟子,老秀才當然是怎麼誇都誇不夠的。

  裴錢微微赧顔,習慣性撓撓頭。原本還擔心文聖老先生會責怪自己幾句。駡自己再多都沒關係,可如果連累師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讓她們稍等,去找了那駡天駡地駡聖賢、憂國憂民憂天下的書院山長。

  結果那個山長起先沒能認出老秀才,爭論一番後,山長嫡傳嘀咕一句你算老幾。

  老秀才立即回駡一句「我算老四!」

  山長楞了楞,有些了然,反而愈發書生意氣,一身的大義凜然,質問早已不是文聖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經的聖賢身份讓我閉嘴不言?

  老秀才就懶得多說什麼了,重新找到李寶瓶和裴錢,一起去往鬱氏家族,那個鬱老兒果然是個臭棋簍子。

  老秀才猛然抬頭。

  壯哉!

  一劍率先離開龍虎山天師府,直去扶搖洲。

  隨後又有一劍,破開青冥天下與浩然天下的「接壤」天幕。

  再有第三把仙劍,同樣是破開第五座天下的天幕,去往扶搖洲。

  連破扶搖洲三層天地禁制。

  與白也所持仙劍,四把仙劍,首次齊聚浩然天下。

  白也,太白。

  白玉京道老二,道藏。

  龍虎山大天師,萬法。

  劍氣長城,第四把仙劍,天真。

  一人身側,仙劍齊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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