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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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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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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5 01:33:15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八章 問劍去

  最後河畔現身的不速之客,有兩位。

  其實是一位。

  那些已在衆山之巔屹立多年的十四境大修士,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兩者大道相契,只是一分為二。

  當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與披掛金甲者的「侍從」一同現身後,所有修士都對她,或者說她們,它們?紛紛投以視線。

  一顆頭顱,與那副金甲,都是戰利品。

  傳說中的遠古持劍者,五大至高神靈之一。

  除了禮聖,還有白澤,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老瞎子,都對她不陌生。

  但是哪怕道老二餘鬥,三掌教陸沉,斬龍之人,吳霜降等人,更多參與今天河畔議事的十四境大修士,都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位「殺力高過天外」的神靈。

  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終登頂成功,拋開人族先賢的捨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劍者問劍披甲者,水火之爭的那場內訌,還有神靈對人性的蔑視,都是關鍵。任何一個環節的缺失,人族的下場都會極為凄慘。

  萬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處境,可謂水深火熱,既淪為神靈飼養的傀儡,被當做淬煉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來源,還要被那些大地之上橫行無忌的妖族肆意捕殺,視為食物的來源。早先的人族實在太過弱小,高高在上的神靈,通過兩座飛升台作為道路,越過無數日月星辰,降臨人間,征伐大地,往往是幫助圈禁起來的孱弱人族,斬殺那些桀驁不馴的越界大妖。

  在這之外,先有劍落人間,才有後來問劍於天和隨之的術如雨下,人族開始修行劍術、術法,便是登山之始。

  這也是為何獨獨劍修殺力最大、又被天道無形壓勝的根源所在。

  余鬥,頭戴魚尾冠,背著一把仙劍道藏,一身道氣與劍匣劍氣皆起漣漪,好像連這位「三教祖師之外我無敵」的道老二,都無法壓制一把仙劍的洶洶劍意。

  當然也可能是餘鬥一種隨心所欲的問劍姿態。

  而負責為道祖坐鎮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三位嫡傳,失蹤已久的道祖首徒,余鬥,陸沉,其實三位都未曾參加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

  陸沉頭頂蓮花冠,肩頭站著一隻黃雀,與師兄笑嘻嘻道:「作為晚輩,不可無禮。」

  陳平安沒有說話,因為有些神色恍惚。

  眼前那位手中拎頭顱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帶笑意,望向陳平安的眼神,異常溫柔。

  但是陳平安反而會覺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胄、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帶給陳平安的感覺,反而熟悉。

  就像一位劍主,身邊跟隨一位劍侍。

  陳平安真正認識的,就是後者。好像前者只是竊取了後者的姿容相貌,兩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與陰神的關係。

  連心性堅韌如陳平安,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過陳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個披掛金甲者,好像在向她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是率先開口說話的,卻是那位近在眼前卻好像遠在彼岸的白衣女子,笑道:「不過是出了趟遠門,主人就不認識我了?」

  身披金甲的劍侍,橫移兩步,與白衣女子重疊為一,然後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隨手將那顆頭顱丟入光陰長河當中,以至於整條長河都瞬間變成金色。

  她笑問道:「現在呢?」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默不作聲。

  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沉看到光陰長河流水泛金這一幕後,輕輕感嘆了一句人間福祉,澤被蒼生。

  於是陸沉轉頭與餘鬥笑問道:「師兄,我現在學劍還來得及嗎?我覺得自己資質還不錯。」

  道老二懶得說話。

  老秀才破天荒沒有搗漿糊,交由關門弟子自己去處置這樁複雜至極的因果。

  劍靈是她,她卻不只是劍靈,她要比劍靈更高,因為蘊藉神性更全。不單單身份、境界、殺力那麼簡單。

  這其中涉及到了神性。

  如果文廟這邊的推衍,無太大偏差,那麼簡單來說,就是她剝離了一部分神性給後來者,同時對後者的記憶進行了刪減、篡改,以一種相對孱弱的劍靈姿態,在驪珠洞天裡邊,瞌睡萬年,偶爾醒來,看幾眼人間。她也會偶爾重返古老天庭遺址。

  這與斬龍之人與那道士賈晟、車夫白忙的關係,有點相似,卻不完全等同,要更加複雜,純粹。

  楊家藥鋪的那個老人,作為掌管兩座飛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

  雖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之一,可其實楊老頭作為昔年最早人族成神之一,手握一條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權柄極大。所以楊老頭在家鄉藥鋪,哪怕面對阮秀和李柳這兩尊至高神靈的轉世,依舊沒有半點好臉色給她們,甚至還能直接訓斥一句,天庭覆滅,你們罪莫大焉。

  而且遠古神靈,也有派別,各有陣營,各司其職,存在各種分歧和大道之爭。比如後來的寶瓶洲南岳女子山君,範峻茂,面對恢復一半持劍者姿態的她,就顯得極其敬畏,甚至將死在她劍下作為莫大尊榮。而披甲者一脈的諸多神靈遺留,或是賒月,或是水神一脈的雨四之流,就算能夠遇到她,哪怕各自心存畏懼,卻絕不會像範峻茂那般心甘情願,引頸就戮。

  她有一雙濃郁金色的眼眸,象徵著天地間最為精純的粹然神性,滿臉笑意,打量著陳平安。

  對於神靈來說,十年幾十年的光陰,就像凡俗夫子的彈指一揮間,短暫風景,只是浩瀚光陰長河飛快濺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花。

  老秀才看著神色輕鬆,實則緊張萬分。

  先前這位神仙姐姐的現身,故意劍主劍侍,一分為二示人。

  不管這位「神仙姐姐」的初衷是什麼,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劍者的真實身份,展現給陳平安。還是天外一場大戰落幕,她不得已為之,必須披掛金甲,穩固一部分神性身形。

  其實殺機重重。

  山下有那虛歲與周歲的區別,按照山上的講究,「元神誕生已是人」。

  而山頂修士的兵解轉世一事,關鍵之處,其實就在於能否湊齊魂魄,恢復前身前世的記憶。

  簡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轉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一個「恢復記憶」,來最終決定是誰。

  到底是前世記憶,覆蓋掉今生記憶,繼續修行,還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納了前世記憶,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許多禪子,年幼時都會有那遇像即禮的本能,或者翻閱某本經書,如目睹舊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貴,就在於不存在這種大道衝突,層層疊加,生生世世,相互銜接,都是「一人」,只是換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諢,看似敘舊攀近乎,其實是想為陳平安贏得一瞬的時機,以防萬一心神失守,好趕緊調整心態。

  陳平安對她的認知,一直是一位無主劍靈。

  而持劍者也一直有意無意,始終誤導陳平安。就像她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那麼當劍靈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現之後?作為新一任主人的陳平安,會用怎麼樣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劍主,以及那位隨侍一旁的熟悉劍靈?

  老秀才終於鬆了口氣。

  好像神仙姐姐沒生氣,反而還有些開心。

  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試探了?

  第一次是在陳平安劍劈穗山之後。

  當時與寧姚有關。這一次,陳平安的本心,選擇了那個自己熟悉的劍靈。

  她突然一把抱住陳平安。

  哪怕陳平安已經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長,在她這邊,還是矮了不少。

  陳平安有些無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示意別這樣。

  老秀才唏噓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邁與柔情兼備。

  她終於放開陳平安,後退兩步,笑眯起眼,「在天外這段時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沒辦法,今天這場河畔議事,自己輩分有點高了。

  禮聖蹲下身,掬起一捧呈現出璀璨金色的光陰流水,仔細勘驗分量。

  禮聖沒有開口議事,所以萬年之後的第二場議事,真正的言語開篇,顯得極為閒適有趣,氣氛半點不凝重。

  因為都是沖著一個貨真價實的年輕人去的,實在是太年輕了,四十歲出頭,好像不拿來調侃幾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白澤率先開口,微笑道:「陳平安,又見面了。」

  早年雙方在寶瓶洲大驪邊關相逢,是在風雪夜棧道。當時陳平安身邊跟著一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個出身陋巷的草鞋少年,返鄉路上,卻與精怪融洽相處。

  白澤後來看過書簡湖那段過往,對這個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當然很不陌生。

  移風易俗,人心向善,即是補天缺。

  這就是齊靜春當年贈送一幅光陰長河圖,真正希望白澤看到的結果。恰恰是竭盡全力,依舊未能得償所願,可世道大方向,終究是被逐漸扭轉,所以反而更加能夠讓旁觀者動容。

  陳平安與白澤作揖行禮。

  吳霜降調侃道:「外甥狗,吃完就走。」

  陳平安置若罔聞。

  這位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宮主,當然按律是道家身份,青冥天下的一教獨尊,幾乎沒有給其它學問留有餘地,所以要遠遠比浩然天下的獨尊儒術,更加純粹單一。青冥天下也有一些儒家書院、佛門寺廟,但是地位低微,勢力極小,一座宗字頭都無,相較於浩然天下並不排斥百家爭鳴,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象。

  吳霜降是毋庸置疑的道官身份,可他的修道根腳,卻是兵家修士。

  吳霜降,諧音無雙將。姓吳,煉化道侶心魔,憑此合道十四境。

  夜航船渡船之上,提及歲除宮守歲人的白落,吳霜降用了一個「起起落落」的說法,兩個「起」字。其實是一語雙關,說破了白落的根腳,也一並將自己的真實身份道破了。

  浩然武廟十哲,本就有兩「起」。只是因為功業有瑕,陪祀位置,都曾起起落落,可如果只說功業,不談功德,天下名將前五,雙「起」,都可以穩穩占據一席之地。

  至於吳霜降如何去的青冥天下,又如何重頭來過,投身歲除宮,以道門譜牒身份開始修行,估計就又是一本雲遮霧繞玄之又玄的山上老黃曆了。

  而吳霜降的修道之路,之所以能夠如此順遂,自然是因為吳霜降修道如練兵,熔鑄百家之長,好似名將帶兵,多多益善。

  曾是目盲老道士「賈晟」的那位斬龍之人,打趣道:「山主真是好福緣,這都遇得上,還能抓得住,我在小鎮那幾年的記名供奉,當得不冤。」

  騎龍巷。草頭鋪子。

  斬龍如割草芥,一條真龍王朱,對與曾經斬盡真龍的男子而言,不過是一條草龍之首,要斬隨便斬,要殺隨便殺。

  陳平安抱拳致禮。

  老瞎子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看架勢,將來再有一場議事,隱官大人還要現身一次?」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點頭道:「爭取下次再有類似議事,好歹還能剩下幾張老面孔。」

  關於祥瑞一事,三教老黃曆的最前邊幾頁,曾經記載了兩大典故,一個是儒家至聖先師誕生時,曾有麒麟登門,口吐玉書。

  再就是這位「天下臭牛鼻子老祖師」的老觀主,曾經被道祖稱為「逢天下將盛,而現世出,遇天下將衰,則隱世去」。

  此外,就是那位與西方佛國大有淵源的君倩了,只驅龍蛇不驅蚊。

  禮聖好像也不著急開口議事,由著這些修道歲月悠悠的山巔十四境,與那個年輕人一一「敘舊」。

  至於吳霜降和餘鬥,對視一眼都沒有。

  吳霜降倒是與身邊一位青冥天下的女冠,小聊了幾句。

  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怎麼來的,其實再簡單粗淺不過,跟那位「真無敵」打過,次數越多,名次越高。

  玄都觀孫懷中,被視為雷打不動的第五人,就是因為與道老二切磋道法、劍術多次。

  而吳霜降身邊這位女冠,曾經是青冥天下歷史上的第四人。

  不過她如彗星崛起,又如流星一閃而逝,很快就消失在衆人視野。

  後世只知道她早年與餘鬥有過一場同境之爭。雙方打了個平手。

  當時餘鬥剛剛躋身上五境,她亦是。

  但是那一場問道,餘鬥的的確確祭出了那把仙劍道藏。

  老秀才與一旁的亞聖輕聲問道:「我這關門弟子的長輩緣,如何,善不善?」

  當然是只撿取好的來說。

  陸沉在小鎮那邊的算計,在藕花福地的險象環生,在夜航船上邊,被吳霜降守株待兔,問道一場,以及關門弟子與那位白玉京真無敵牽來繞去的恩怨……

  亞聖一笑置之。

  禮聖緩緩起身,說道:「我與餘鬥,神清,攔下披甲者在內十數位返鄉神靈,持劍者劍斬披甲者。」

  禮聖,白玉京二掌教,雞湯老和尚。三人聯袂遠遊天外,攔截披甲者為首神靈,重歸舊天庭遺址。

  三教聖人,需要防止這位遠古至高神靈之一,與周密匯合。

  最終披甲者被持劍者斬殺。

  雖然高大女子先前手中所拎頭顱,以及那副金甲,都早已證明此事。

  但是從禮聖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哪怕議事之人都是道心無垢的山巔十四境,還是難免有些心神搖曳。

  「持劍者最近幾十年內,暫時無法繼續出劍。」

  禮聖說道:「何況我們也沒理由繼續勞煩前輩。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高大女子擺擺手,示意禮聖不用客氣。

  她坐在了光陰長河之畔,身上金甲已經消逝不見,恢復白衣姿容。不過她身邊多出了一把長劍,並且多出了一把金色劍鞘,被她隨手釘入身邊地面。

  她將雙腳伸入河水中,然後抬起頭,朝陳平安招招手。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刻意保持站姿參與議事,反正自家先生說了,聽聽就算。

  於是陳平安就盤腿坐在她身邊。無所謂什麼禮數不禮數,相信禮聖也不會計較這點繁文縟節。

  她指了指那把多出劍鞘的長劍,輕聲笑道:「以前是它開口說話,我聽著看著,好玩不好玩?」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只是伸手掬起一捧光陰流水。

  她笑道:「呦,尋常玉璞境修士,可掬不起這些光陰-水,仙人掬水,都要被消磨道行,世間飛升境,則拼了命都要避開光陰長河,主人倒好,一門心思,想要一探究竟。」

  以前陳平安是走過幾次光陰長河,不過都需要小心翼翼繞道避開「水深處」,如今修道小成,其實能夠成功掬水在手,陳平安自己也很意外。

  陳平安悻悻然收手,主要是一個沒忍住,掂量流水分量,再順便掂量一下,值不值錢。

  如果按照以往行事風格,一個不小心也就順手入袖了。

  陳平安小聲問道:「受傷很重?」

  她說道:「爭取不耽誤甲子之約就是了。只不過如此一來,也就只能老老實實遵循約定,我必須重返天外,找到幾處遺址,浩然已經不適宜煉劍。早知道就不理睬那頭綉虎了。」

  她指了指遠處正在議事的禮聖,「披甲者早先與禮聖打過一架,其實受傷不輕,加上披甲者又非要往老地方去,不然沒那麼好殺。其實這件事,利弊都有,因為披甲者一死,老地方那邊,就等於完完全全讓出了一個高位,不過某個補上位置的新神靈,金身不穩,暫時是不敢擅自離開那處遺址的,一露面就死,沒什麼懸念。」

  她的言下之意。

  她對上披甲者,殺是能殺的。

  就只是不好殺而已。

  周密登天,占據古天庭遺址的主位。

  火神歸位,地位與之並肩,雙方並無高下之分。

  此外哪怕蠻荒天下的那個雨四,也就是曾經的緋妃主人,年輕劍修雖然頂替了李柳的水神之位,但是相較於前兩者,還是要遠遠遜色,何況萬年之前,水神就不是火神的對手,萬年之後,更是火神饋贈給他一份水神的大道神性,說不定此後千年萬年,雙方打都不用打,只會被重歸王座的火神隨便碾殺。

  新任披甲者,是那離真,萬年之前劍氣長城的劍修觀照。

  至於新天庭的持劍者,不管是誰補缺,都會反而變成殺力最弱的那個存在。

  原本應該是周密相中的斐然,繼任持劍者,只是最終周密改變了主意,選擇將斐然留在人間,成為了蠻荒天下共主。

  其實斐然,寧姚,一位蠻荒天下共主身份,一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雖然兩者都沒有躋身十四境,暫時還是飛升境劍修,都是有資格參加的議事的。

  更不談蕭愻,以及那位開闢出古井的拄杖老者,這兩位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

  只不過今天議事內容,不宜牽扯五彩天下,更不會將蠻荒天下拉進來,因為這場河畔議事,本就是針對那座天庭遺址,準確說來,是針對那個登天離去的文海周密,針對那撥嶄新天庭的嶄新神靈。

  陳平安是第一次「神清」這個名字。

  對於雞湯老和尚,當然不陌生。學生崔東山那邊,有聊過。但是崔東山好像從頭到尾,都稱呼為雞湯老和尚,沒有談及「神清」這個佛門法號。

  老秀才以心聲解釋道:「這位得了個雞湯和尚綽號的老僧,其實法號神清,在佛書上記載不多,因為咱們浩然天下,如今多是南禪各家門戶的典籍流傳,再往上的老黃曆,比較少,其實這個老和尚,學問了不得。」

  老秀才感慨道:「神清和尚,不是浩然本土人氏,之所以落腳浩然多年,是因為神清曾經護送一位僧人返回中土神洲,一起翻譯佛經,負責校定文字,勘驗疑難,兼充證義。這個神清,擅長涅槃華嚴楞伽等經,精通十地智度對法等論,精研等律書。參加過首次三教爭辯,故而又有那『萬人之敵』、『北山統攝三教玄旨,是為法源』等諸多美譽。吵架本事,很厲害的。」

  能夠被老秀才說一句吵架厲害,足可見神清的佛法高深。

  老秀才繼續道:「最早佛法西來,僧人往往隨緣而住,獨來獨往的頭陀行,近似雲水生活。僧人自己都來去不定,佛門弟子學生,自然就難授受。直到……雙峰弘法,擇地開居,營宇立像,打破不出文記、不立文字的傳統,同時開創道場,造寺院立佛像,正法住世,接受天下學衆。在這期間,神清和尚都是有暗中護持的,再然後,就是……」

  說到這裡,老秀才突然止住話頭。

  陳平安其實清楚先生本該說什麼,是說那東山法門。

  雙峰山也名為破頭山,距離雙峰不過幾十里路的憑墓山,也叫……東山。

  而陳平安年少時,當那窯工學徒,多次跟隨姚老頭一起入山尋找瓷土,曾經登上披雲山後,遙遙見到東邊有座高山。

  東山。

  崔東山。

  古蜀蛟龍皮囊。佛門八部衆。

  極有可能,崔東山,或者說崔瀺,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一旦王朱扶不起,無法成為那條世間唯一的真龍,崔東山肯定就會頂替她,成功走瀆後,難道最後還會……皈依佛門?

  陳平安嘆了口氣,都是些無法想像的深遠謀劃,至於真相如何,以後可以問問那個學生。

  又比如姚老頭,到底是誰?

  可能是姚老頭言語不多的緣故,所以每次開口說話,死活當不成正式徒弟的學徒陳平安,反而記得十分清楚。

  清清楚楚記得一次入山,走在前頭的姚老頭曾經隨口講過一番言語,腳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離了地,最後是塑成泥菩薩,吃那香火,還是燒造成瓷器,送進了皇帝家裡,或是成了老百姓家裡的破瓶爛罐,難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腳的,各有各命,與人相似……

  當時老人和少年,一起腳踩真珠山,姚老頭跺了跺腳,對著當時正在扒土的窯工學徒,說了句這裡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縮在牆角差不多,伸頭就碰頭,伸腿也磕腳,老話就是螺螄殼。

  姚老頭還說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說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脈相承,不過有祖孫之分。

  真佛只說平常話。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說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陳平安當時只是個沒念過書的陋巷少年,卻都能聽懂,並且牢牢記住。

  後來陳平安之所以會用一顆金精銅錢,果斷買下真珠山,除了「一顆錢就能買下一座山頭」的財迷心性作祟,姚老頭所說的「土味最全」,其實也是一個重要理由。那會兒的草鞋少年,腦子裡所想,當然是先買下山頭,再掙了更多錢,就再買下一座龍窯,自己當那窯口師傅,或是讓劉羨陽幫忙,兩人憑手藝燒瓷賺錢,細水流長,自己什麼樣的大宅子買不起?劉羨陽什麼樣的媳婦娶不著?

  而且後來出門遠遊,跋山涉水,陳平安即便沒有真正修行,卻始終禮數最足,在無人處,依舊恪守規矩。

  積土成山,積水成海,一處處謹慎的循規蹈矩,就演化成了一份自然而然的禮敬天地。

  後來還潛移默化,影響到了一個跟隨陳平安一起離開藕花福地的黑炭小姑娘,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苦的裴錢。

  再後來,等到裴錢獨自行走天下,始終對佛門寺廟心懷敬畏。

  老秀才轉移話題,笑道:「再後來,就是中土的那場禪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這句話,大體上還是公允之說。平安,你覺得當時得以佛法廣布的契機,是什麼?」

  陳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陳年舊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門大啓,根機不擇。同時提出幾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點點頭,轉頭看了眼那個雞湯老和尚,唏噓不已,「只是歲月悠久殺豬刀啊,不止名將美人不放過,竟是連這麼一位得道高僧都沒放過,書上記載那個『清貌古奇,晰白光瑩』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絕對是美男子一個,唉,不知怎麼就變成了個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當年帶著你師兄,第一次去拜會神清的時候,見了麵,都沒敢認。」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這位佛門老前輩,利濟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撫鬚而笑,「有道理,有道理。」

  胖去容易瘦回難。

  身形是如此,人心更如此。

  老和尚突然低頭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陳平安神色尷尬,轉過頭,一臉疑惑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一臉坦誠道:「神清和尚,辯才無敵,佛法可不是一般的高深啊,咱們聊什麼,估計都被聽了去,很正常的。」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站起身,單手竪掌在身前,與那老僧恭敬行禮。神清和尚還了一禮。

  那位道門女冠突然有一問,「禮聖,都一萬年過去了,三教祖師對那座天外遺址,如今到底有無破解之法?」

  如果沒有,她不覺得這場議事,他們這些十四境,能夠合計出個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有,河畔議事的意義何在?

  禮聖笑道:「我也問過至聖先師,只是沒有給出答案,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

  女冠點點頭,「若是這般,那就是三教祖師依舊會覺得為難了。沒關係,如此一來,事情反而簡單了,既然避無可避,那就迎難而上,咱們一起走趟天外,世間事全部交給人間人自己鬧去,已在山巔只差一步登天的我們,就去天上往死裡幹一架。哪怕做不掉周密,好歹保證那座天庭遺址無法擴張分毫。如果人數不夠,咱們就各自再喊一撥能打的。」

  禮聖笑著搖頭,「事情沒這麼簡單。」

  女冠微微皺眉道:「如此不爽利?」

  吳霜降突然說道:「那座托月山,既會是陷阱,也會是機會。」

  亞聖點點頭,顯然認可此說。

  餘鬥說道:「如果可行,貧道開路便是。」

  神清和尚說道:「貧僧護法一程。」

  那位斬龍之人,微笑道:「禮聖,我出劍天外之時,人間這邊,可別壞我大道。」

  禮聖笑道:「理所當然。」

  這就是河畔議事。

  白衣女子笑問道:「主人不跟著砍上一劍?」

  陳平安疑惑道:「能行?」

  她笑著點頭道:「遞一兩劍,問題不大。」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如果是劍挑托月山?」

  說實話,出劍天外,陳平安沒有什麼信心,可要是跟那座托月山較勁,他很有想法。

  早就想做了。

  她站起身,雙手拄劍,說道:「願隨主人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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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5 01:33:40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八十九章 持劍者

  學宮書院的八十餘位聖賢、山長,還要參加一場文廟內部議事。

  除了一小撮繼續這場議事的文廟外人,其餘人等,還暫時不得離去,需要繼續留在泮水縣城等地,等待文廟的具體安排。

  這場小規模議事,已經少了半數,不過多了十餘位不算起眼的新鮮面孔,多是些年輕人,比如龍虎山一位黃紫貴人小天師,還有邵元王朝的林君璧。

  陳平安不知所蹤,以劍氣長城劍修身份參與議事的四人,都在。

  離著文廟大門還有點遠,可能是禮聖有意為之,畢竟需要連開三場議事,讓人喘口氣,可以在路上閒聊幾句,不至於一直緊綳著心弦。

  阿良扼腕痛惜,一臉嫌棄看著身邊的左右和齊廷濟,埋怨不已,「我跟你們倆不一樣啊。就不能當我是半個十四境嗎。」

  陸芝冷笑道:「等我破境了,就當是祝賀你的跌境。」

  阿良伸手揉著下巴,緩緩點頭,「一上一下,好像不虧。」

  陸芝臉色冰冷,一拳凶狠砸出,打得阿良旋轉飛出,等到踉蹌站穩,漢子已經脫去了身上那件儒衫。

  沒了這份大道壓勝,接下來就是阿良哥哥的小天地了。反正幾位聖人都不在,自己就需要當仁不讓地挑起重擔了。

  阿良屁顛屁顛跑回陸芝身邊,小聲問道:「君倩呢?」

  左右搖頭道:「第二場議事,他就缺席了。」

  阿良羨慕不已,「也算出風頭了。」

  阿良隨即大駡道:「膽肥!靠這種拙劣伎倆博取關注,不要臉!」

  劉十六,和君倩,都是拜師求學之前的化名。在成為亞聖一脈之前,與白也一同入山訪仙多年。

  劉,象形字。屬金,主殺。每月十六日,名為既望。山下有那說法,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連同快雪帖在內,歷史上多幅稀世之珍的字帖,都曾有君倩二字的花押。

  而劉十六,精怪出身,作為幾座天下年齡最為悠久的修道之士,與白澤,老瞎子,東海老觀主,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其實都不陌生。

  所以真要論資歷、輩分,一旦撇開儒家文脈身份,劉十六其實很少需要稱呼誰為「前輩」,甚至在那蠻荒天下,如今還有相當數量的同屬後裔。

  所以兩座天下遙遙對峙的第二場議事,劉十六反而不合適現身。

  阿良環顧四周,揉了揉下巴,「這次文廟喊的人,有點嚼頭啊。總舵文廟扛把子,其餘一洲一個分舵主?只等盟主號令群雄,一聲令下,咱們就要吭哧吭哧分頭砍人去?」

  這場議事,要去文廟內。

  到時候關起門來,不是自家人,都是文廟的自家人了。

  那麼既然是自家人了,就誰都別說兩家話。

  如果說一開始議事衆人,都還沒能弄清楚文廟這邊的真實態度。

  那麼現在經過兩場議事,再後知後覺的人,也該明白了。

  從禮聖到亞聖、文聖,再到文廟三位教主,以及伏勝等諸位老夫子,從廣場內部議事,再到與蠻荒對峙,都很不一樣。

  比如這場議事,除了寶瓶洲大驪王朝的宋長鏡,其餘九位皇帝,都沒資格出現了。

  文廟說什麼,照做就是了。

  老老實實等消息就行。

  先前離場之前,韓老夫子還挑明瞭,今天議事內容,不該說的一個字都別說,做好分內事。

  董老夫子領銜帶頭,身邊跟著八人。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寶瓶洲宋長鏡,南婆娑洲陳淳化,皚皚洲劉聚寶,扶搖洲劉蛻,流霞洲蔥蒨,桐葉洲韋瀅。

  只是那金甲洲,怎麼是那個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樸?

  此外韓老夫子身邊,是兵家姜、尉兩位老祖師。

  墨家鉅子。縱橫家老祖師,商家范先生。

  藥家祖師爺。匠家老祖師。此外竟然還有一位白紙福地的小說家祖師。

  而且術家尤其長臉,竟然是三位老祖師聯袂現身。

  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蘇子,柳七,還有一個戰戰兢兢的淥水坑淡淡夫人。

  白帝城鄭居中。大端王朝裴杯,曹慈。張條霞。懷蔭。郁泮水。一個沉默寡言的鐵樹山郭藕汀。

  寶瓶洲雲林姜氏在內,還有幾個傳承悠久的山下豪閥,中土懸魚範氏,涿鹿宋氏,扶風茂陵徐家,密山謝氏。

  有錢有勢,有書有人。

  個個都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門閥世族。

  阿良狠狠盯著那幾個術家老祖師,咬牙切齒,小時候在家念書,沒少吃術算一道的苦頭,一本本書籍是不厚,可全他娘是天書啊。

  回頭就在老秀才的名單上邊,加上這仨的名字。

  等到一位老祖師轉頭望來,阿良立即笑容燦爛,使勁揮手。

  那位老祖師微笑點頭,只是心中疑惑,這個阿良什麼時候跟自己這麼熟絡了?

  許白,林君璧,龍虎山小天師在內的一撥年輕人,十幾個逐漸聚在了一起。

  都有那文廟軍機郎的虛銜。

  這些年紀輕輕的天之驕子,與阿良這四位劍修距離最近。

  阿良揉了揉下巴,暗戳戳點了點那個晁樸,小聲道:「左右?」

  左右瞥了眼晁樸,說道:「他與先生是作學問上的君子之爭。」

  阿良繼續拱火道:「可是那個寫出《快哉亭棋譜》的蔣龍驤呢?能忍?擱我就不能。他娘的,臭棋簍子一個,都好意思在鰲頭山打擂臺了,據說還養了只白鶴,一年到頭帶在身邊,隱士風采,冠絕浩然呢。」

  左右猶豫了一下,道:「先生讓我大度些。」

  如果先生沒說這話,就讓他駕鶴西去好了。

  當年先生的陪祀身份一降再降,最後以至於神像都被搬出文廟,其中以邵元王朝的讀書人鬧得最凶,動手打砸神像,蔣龍驤正是幕後主使。

  阿良無奈道:「你是不是傻,老秀才分明話裡有話啊,是讓你砍人別露餡啊,再就是別打死人。」

  左右開始正兒八經考慮此事。

  阿良心滿意足了。

  自己不愧是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

  儒家聖賢、山長隊伍當中,走出一個高大老人,來到左右身邊,作揖道:「左師兄。」

  左右點點頭。

  茅小冬直起身,既不願意就此離去,也不知道適合說什麼,就只好默然跟隨左師兄的腳步。

  左右說道:「改換文脈一事,不用太上心,百年前就該如此了。小冬你的秉性是好的,治學資質一般,先生學問又比較高深,不能生搬硬套。既然如今有機會拿兩脈學問相互砥礪,就好好珍惜。」

  茅小冬恭敬點頭道:「左師兄教訓的是。」

  要是崔東山看到這一幕,能氣得跳腳。茅小冬在崔東山那邊,可沒這好脾氣。

  早年在文聖一脈求學,茅小冬天生性情耿直,喜歡據理力爭,左右學問其實比他大,但是不善言辭,很多道理,左右早已心中了然,卻未必能夠說得透徹,茅小冬又一根筋,所以經常在那邊絮叨個沒完,說些榆木疙瘩不開竅的車軲轆話,左右就會動手,讓他閉嘴。

  阿良一本正經道:「小冬啊,如今身子骨還硬朗吧?一定要熬到禮記學宮祭酒退位啊。實在不行,我這裡有幾壇遮藏多年的藥酒,都是我早年做客百草福地的回禮了,你拿去補補。記得做人要講良心,以後當了學宮大祭酒,要幫阿良哥哥仗義執言。」

  官場有官場的規矩,山上有山上的規矩。這就叫地上鼠有鼠路,天上鳥有鳥道。

  文廟也有文廟的晉升路途。賢人君子聖人陪祀,山長司業祭酒教主。

  茅小冬沒搭話,只是默默跟在左右身邊。

  左右皺眉道:「跟在我們這邊做什麼,你是劍修?」

  茅小冬老臉一紅,立即告辭離去。

  不遠處那位小天師嬉皮笑臉,側過身,腳步不停,打了個稽首,與阿良打招呼,「阿良,啥時候再去我家做客?我可以幫你搬酒,事後五五分賬。」

  家賊難防。

  阿良呸了一聲,「你誰啊?少跟我套近乎。我就沒去過龍虎山,與你們天師府更不熟。」

  那位小天師隨即望向左右,因為反正已經得到了阿良的心聲答覆,說五五分賬不成,如果八二分,可以搞。

  這個名叫趙搖光的黃紫貴人,一百多歲,所以阿良當年第一次趁著風黑月高遊歷天師府,小天師那會兒還拖著兩條小鼻涕,大晚上睡不著,手持一把自己劈刻出來的桃木小劍,打算降妖除魔抓個鬼,結果與自稱是那頭天師府十尾天狐「煉真」道侶的阿良,一見投緣,雙方見面就成了忘年交,孩子給阿良背著,再來幫忙指路,雙方那是一路閒逛,一路收穫,小道童的兩隻袖子裡邊,那是裝得滿滿當當。

  阿良胡扯不已,說自己曾經是個窮書生,時命不偶,功名無望,心灰意冷,然後遇到了煉真姑娘,雙方一見傾心。

  孩子起先是有些疑慮的,總覺得自家那位美極了的狐娘娘,多半瞧不上這麼個與英俊二字半點不沾邊的邋遢漢子。

  阿良就與孩子耐心解釋了,他前些年,還不曾形神憔悴的時候,那叫一個面如敷粉,目似朗星,又飽讀詩書,風度翩翩,天底下的狐魅,哪個不喜歡這般懷才不遇的讀書人?所以他與煉真姑娘在山中初次相逢,金風玉露一相逢,一下子就讓她痴心喜歡上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是他的煉真姑娘,因為身份,被你們天師府那位大天師强行擄走,他阿良是歷經千辛萬苦,為個情字,走遍了天涯海角,走過千山萬水,今晚才好不容易走到了這裡,拼了性命不要,他都要見煉真姑娘一面。

  孩子當時聽得兩眼放光,為阿良大打抱不平,肯定是自家老祖師不講道理了啊,硬生生拆散了一雙痴男怨女的神仙眷侶,缺德不缺德?

  一邊使勁擤鼻涕,擦在那漢子肩膀上,一邊說阿良大哥你等著,我肯定幫你把那封情書交給狐娘娘,一定讓你們倆破鏡重圓。

  至於阿良當時說那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然而風流與下流,旨趣是大大不同的,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孩子倒是沒聽太明白,只是覺得挺有道理,確實是讀書人才能說出口了。自家天師府藏書無數,可翻遍書籍,都沒這說法。

  至於趙搖光當年的最終下場,當然是吃了一頓飽揍,結結實實,毫無懸念。打得孩子嗷嗷叫哇哇哭,可就是不認錯。

  當時天狐煉真手裡拿著那封大天師還給她的「情書」,先前從搖光這孩子手上得了信後,她當然不敢擅自打開,擔心是某位境界極高的奇人異士,潛入龍虎山,作祟天師府,當然需要立即交給大天師過目,結果等到她打開一看,哭笑不得。

  「煉真姑娘,咱倆這孩子,性情質樸,是個百年不遇的修道奇才啊,龍虎山祖墳冒青煙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切記切記。」

  而那個缺心眼的孩子,當時挨了揍,猶然義憤填膺,一邊哭鼻子,一邊勸說狐娘娘一定要見那阿良一面,不要讓他再傷心了。

  至於大天師趙,沒攔阻趙搖光爹娘揍那頑劣孩子,可大天師其實沒有半點生氣。

  反而從那一天起,趙親自為孩子傳授道法,數次在修道關隘,為趙搖光指點迷津,破開大道霧障。

  至於那位劍仙左右,在龍虎山天師府那邊,其實是個不大不小的禁忌,府上道士談論不多,但是人人心中有數。至於緣由,除了一位原本修道極有前途的劍仙胚子,在左右劍下大道夭折之外,再就是有位輩分極高的天師府女冠,對左右的態度,整座天師府上下,都心知肚明。

  趙搖光是真心想要邀請左先生去天師府做客。

  左右目不斜視,淡然道:「要問劍?」

  那個原本積攢了一肚子言語的小天師立即閉嘴。

  跟阿良這個不正經的,可以隨便插科打諢,葷素不忌,可是與這位浩然劍術最高者的左右,左先生,左大劍仙……還是要言語謹慎再謹慎。

  一位出自中土懸魚範氏的年輕俊彥,以心聲與身邊好友惋惜道:「可惜這次沒能見到隱官。」

  林君璧心聲答道:「應該還有機會。」

  年輕人笑道:「君璧,在劍氣長城,你飲酒破三境,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林君璧心中訝異,心思急轉,笑道:「在那邊,劍修破境,最不能當回事。」

  關於劍氣長城的遊歷過程,林君璧極少與人提及,哪怕是身邊這位已算交心好友的范氏子弟,也只說一些「情誼所至,不可不說」的事情,而且看似雙方閒聊,其實每個字,都極有分寸,都是林君璧早有腹稿的咬文嚼字。

  其實林君璧一直是那個思慮縝密的林君璧。

  大概只有在那座避暑行宮,林君璧才會真正少年心性幾分。

  因為身為隱官一脈的劍修,才是可以不用計較功利的生死之交。

  一開始是林君璧必須如此,入鄉隨俗,才能融入其中。到後來則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讓人忘卻生死。

  年輕人趕緊補充了一句,「君璧,這件事,是太爺爺方才與我悄悄說的,你聽過就算。」

  林君璧點頭道:「謹言慎行,共勉。」

  林君璧也話說一半,不緊不慢補了一句,「回頭我在隱官那邊,幫你討要一壺正宗地道的青神山酒水。」

  為人不能太拘謹。與朋友相處,需要鬆弛有度。諍友要做,損友也得當。

  那位名為「清潤」的範氏俊彥,眼睛一亮,「這敢情好!對了,君璧,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隱官大人肯定是一位才情極高的風流雅士,是吧?需不需要我在鴛鴦渚那邊辦個酒席,不然我不好意思空手拜訪隱官啊。庸脂俗粉,我不敢拿出來丟人現眼,我齋中那些符籙美人,你是見過的,隱官會不會嫌棄?」

  範清潤是出了名的風流子,書齋命名為「形影」,有書畫竹石之癖,自號「花農」,別號杏花春雨填詞客。

  他的不少婉約詩詞,在中土神洲流傳很廣,比如小鬟催酒不停箏。還有那美姬當月坐,名酒對花酌。

  痴迷金石,刻印不下千方。自詡「平生事業琴棋書畫醇酒美人」。

  林君璧微笑道:「隱官大人很好說話的,你別緊張。至於符籙美人什麼的,我就當沒聽說,你懂的,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別看範清潤好像整天不務正業,其實事功天資極高,懸魚範氏的半數産業,其實都是這個年輕人在幕後打理,井井有條,而且掙錢掙得很不銅臭,這就很厲害了。

  不然林君璧也不會與他成為好友。

  範清潤心領神會,「懂的,懂的。」

  林君璧拍了拍範清潤的肩膀,滿臉笑意,充滿了鼓勵神色。心中則默念一句,范兄好自為之。

  先前議事完畢,劉聚寶和郁泮水都從鄭居中那邊得到了一道密信,都是在各自袖中憑空出現,鄭居中說是綉虎的補償,要等到議事結束再拿出來。

  郁泮水覺得好生燙手,擔心一打開密信,就被鄭居中附體,他娘的這位魔道巨擘,什麼陰損事情做不出來。

  劉聚寶笑問道:「鄭先生不會在蠻荒天下還有安排吧?」

  鄭居中笑道:「有。」

  劉聚寶鐵了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鄭先生是何時去的那邊?」

  鄭居中給出一個讓郁泮水直哆嗦的答案。

  「百年之內,去過三次。你是問哪次?」

  劉聚寶不再多問。

  喜歡下棋的郁泮水沒來由想起一個說法。

  假設鄭居中,崔瀺,齊靜春三人談論事情。

  大概是這樣的一個場景:這樣?不妥。不如這樣。行。可以。那就說定。

  三人就這樣聊完了一件事。

  如果有外人旁聽,要麼不懂,要麼裝懂。反正都是不懂。

  晁樸。

  即將卸任邵元王朝的國師,趕赴金甲洲。

  這位亞聖一脈的儒生,沒有在文廟內部攀升,一直沒有謀求書院山長一職,甚至至今才只有一個賢人身份,連儒家君子都不是。

  可他的陰神,實則已經出竅遠遊百餘年,跨洲經營一座仙家山頭。

  韋瀅此刻還是顯得有些孤家寡人。

  不過比起剛剛趕來議事那會兒,他這位「門可羅雀」的玉圭宗宗主,最少已經有人主動與他閒聊幾句。

  韋瀅對這些其實都不在乎。

  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文廟會如何處置家鄉北邊那個桐葉宗。

  如果純粹站在玉圭宗宗主的角度,當然希望桐葉宗就此封山千年,曾經的一洲仙家執牛耳者,桐葉宗再無半點崛起的機會。

  可如果站在桐葉洲修士的角度,韋瀅其實由衷覺得桐葉宗的那撥年輕人,應該人人擁有一份大好前程。

  玉圭宗,不夠大。

  應該放眼一洲。所以韋瀅打算幫一把桐葉宗。

  要重新對桐葉洲形成關門之勢。單憑玉圭宗,注定做不到。至於關門之後,再如何開門,如何與浩然八洲相處,玉圭宗說了算。

  此事很難。

  但是如果第一步都不跨出,就會一直難下去,桐葉洲形勢會越來越險峻。

  驅山渡那邊,光是一個皚皚洲劉氏客卿的劍仙徐獬,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更不談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的滲透,勢如破竹,桐葉洲山下王朝幾乎個個淪為「藩屬」。

  如果一洲山河能夠顯化為某種道心,等到支離破碎的桐葉洲山河,山上山下都得以重建,其實更是一種徹徹底底的分崩離析。

  大半桐葉洲,會成為外人的桐葉洲。

  韋瀅絕不允許家鄉山河,淪為別洲修士眼中的一塊「福地」,任憑魚肉。

  文廟大門那邊,有一位神色溫和的青衫儒士,站在臺階底部,迎接衆人。

  是負責文廟與功德林兩地大門開啓、關閉的讀書人,經生熹平。

  他其實並非一位修道之人,而是浩然文運所凝,大道顯化而生。

  阿良一個金字招牌的蹦跳揮手,笑哈哈道:「熹平兄,好久不見!」

  其實沒多久。

  那位讀書人微笑道:「想要常見,很簡單。」

  只要你阿良被關在功德林,每天都可以見到。

  ————河畔。

  亞聖取出一支卷軸,攤開之後,河畔憑空出現了一座托月山,近乎實物,趨近真相。

  因為亞聖通過西方佛國,親自走過一趟托月山。

  阿良則是通過托月山走了趟西方佛國,劍斬無數怨魂厲鬼,大道消磨極多,才從十四境跌境。

  亞聖出現在托月山後,打碎了大半護山禁制,才去的劍氣長城。只不過當時陳平安已經不在城頭,被崔瀺丟到了蘆花島造化窟。

  所以反而是這位亞聖,見到了浩然綉虎最後一面。好像崔瀺就在等待亞聖的出現。

  雙方在城頭坐而論道,聊了聊當年的那場三四之爭。

  禮聖和白澤留在了河畔,都沒有踏足那座托月山,白衣女子也對一座托月山沒什麼興趣,就在河邊與禮聖、白澤閒聊。

  時隔萬年。

  可能這算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敘舊」了。

  她玩笑道:「白澤,你乾脆跟小夫子在這邊先打一架,你贏了,文廟不動蠻荒,輸了,你就繼續閉門思過。」

  白澤搖搖頭。

  古天庭遺址一事,是幾座天下事,所以白澤願意現身此地。

  但是只要文廟大舉攻伐蠻荒,那麼他這一次,不會袖手旁觀。

  如果真能這麼簡單,打一架就能決定兩座天下的歸屬,不殃及山上山下,白澤還真不介意出手。

  托月山那邊,諸位十四境修士,開始登山。

  余鬥直接一步跨到了山巔。

  陸沉在跟那位斬龍之人嘮嗑,只是後者沒什麼好臉色。

  吳霜降抬起一手,手心浮現出一座金銀黑白四色構建而出的袖珍山頭,好像在將一座托月山逐漸「兵解」。

  老秀才帶著陳平安走在最後。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先生,能不能幫忙跟禮聖問一下,為何命名五彩天下,這裡邊有沒有什麼講究,是不是跟家鄉驪珠洞天差不多,這座五彩天下,藏著五樁證道機緣?或是五件至寶?」

  陳平安的修行之路,比較駁雜,可是推衍一道,就很抓瞎了,可以跟姜尚真分高下。

  老秀才嘆了口氣,「當年我跟白也一起穩固天地,是瞧見了些端倪,但未必是那真正的大道脈絡。有些機緣,相對比較淺顯,比如白也在那座天下的結茅處,就是其中之一。至於禮聖那邊,很難問出什麼。命名為五彩天下,本來就是禮聖一個人的意思,肯定知道內幕,可惜禮聖啥都好,就是脾氣太强了,他認定的事情,十個觀道觀的老觀主都拉不回來。」

  老秀才突然說道:「你去問禮聖,可能有戲,比先生問更靠譜。」

  陳平安無奈道:「禮聖好像對此事早有預料,早就提醒過我了,暗示我不要多想。」

  老秀才小聲道:「別怕,禮聖就是嚇唬你,你是晚輩,還勞苦功高,不嚷幾句白不嚷,禮聖修養好啊,不會生氣的。再說了,神仙姐姐先前又立下大功,老瞎子都瞧得見,人心有桿秤嘛。」

  陳平安使勁點頭,「先生有理。禮聖的暗示,說不得還是提示呢,對吧?」

  老秀才以拳擊掌,「咱們這麼一聊,就把複雜道理給捋順了不是?!」

  陳平安吃了顆定心丸,不管成與不成,等到下了山,好歹去禮聖那邊求一求。如果五彩天下真是藏著五樁大道機緣,等待各方勢力去爭取,自己幫著飛升城早早找出其中之一,順藤摸瓜,搶先一步落袋為安,不過分吧?再說了,第五座天下是儒家文廟找到,開闢出來的,飛升城又是浩然天下的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別說一樁,兩樁都不嫌少,三樁不嫌多啊。

  老秀才開始與這位關門弟子詳細說那禮聖的脾氣,哪些坑別去踩,會適得其反,哪些話可以多聊,就算禮聖黑了臉,千萬別心虛,禮聖規矩多,但是不死板。

  陳平安竪耳聆聽,一一記在心裡,試探性問道:「先生,咱們聊天內容,禮聖聽不著吧?」

  老秀才拍胸脯保證道:「放一百個心,到底不是那神清和尚,禮聖最講規矩禮儀了。」

  走在前邊的老和尚,又佛唱一聲。

  河畔那邊。

  禮聖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倆雞賊。

  白澤笑道:「前輩挑人,眼光很好。」

  是在說那個年輕人,在見到劍主、劍侍的一瞬間,那一連串微妙的心境起伏。

  有些人心,擅長自欺欺人,比如會下意識希冀著劍主劍侍,是一。有些人心,會失落不已,貪得無厭,從天下第一,變成天下第二,都要揪心。

  而神靈觀看人心,是本命神通。芥子之小,大如須彌。

  這位持劍者,多半是不介意選中之人,是善是惡。但是沉寂萬年的持劍者,不管出於什麼初衷,最終為自己挑選出一位「持劍者」,會很看重後者的心性純粹。光陰長河會流逝四散,日月星辰,甚至大道都會流轉不定,偏移軌跡。如果陳平安原先認定的,是一位劍靈,卻因為劍主的突兀出現,而有任何額外的心性流散,後果不堪設想。

  她所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守住本心的持劍者。

  當年少年能夠以寧姚在心中「打殺」劍靈,今天的年輕劍修,能夠以劍靈「打殺」劍主。

  她需要這條萬年不移的脈絡,一直登高,漸次登頂,最終登天。

  她說道:「是別人幫忙挑選的,我當時只是無聊。」

  吳霜降的那四把仙劍,都是仿劍。

  事實上最早的四把仙劍,一樣都是仿劍。

  在萬年之前,她就剝離出一部分神性,煉為一把長劍,成為天地間的第一位劍靈。代替她出劍。

  因為已經達到劍術極致,注定再無寸進,等於在戰場上一次次反復出劍,變得毫無意義。

  後世道藏、太白、萬法和天真四把仙劍,都未曾被修士大煉,也就是說,修士是修士,劍靈是劍靈。

  天真劍靈,是小女孩模樣,萬法劍靈的道化,是個小道童。其實都是仙劍主人的一部分心性顯化,與此同時,劍靈保存了更多誕生之初的自身靈智。

  神靈神性的可怕之處,就在於神性可以完全覆蓋另外的神性,這個過程,沒有任何漣漪。

  而這份漣漪,就有可能成為後世修道之人的心魔。而哪怕是凡夫俗子的每個執念,都會一一落在西方佛國那邊。

  有人曾經說過,一個人保存記憶的篇幅,就是一個人真正存活的壽命。

  而白帝城鄭居中,之所以讓人忌憚重重,其中一點,就在於這位魔道巨擘,最擅長修改一位練氣士的記憶,而且做得天衣無縫,以假亂真。

  她笑了起來,「你們可能覺得我先前是在試探陳平安,其實沒有,就是覺得有趣,想要逗一逗他。」

  因為她相信他。

  她說道:「以前的陳平安,其實沒這麼悶,很有趣的。」

  沉默寡言的悶葫蘆,其實不一定代表一個人無趣。

  比如當年一個背著籮筐的草鞋少年,鬼鬼祟祟躡手躡腳走過石拱橋,就很有趣。

  讓少年不再那麼有趣的,好像是這個世道。

  她一手手心抵住劍柄,看了眼那個位於托月山之巔的白玉京二掌教。

  真無敵?

  自封的嗎?

  陳清都那小子也沒這臉皮啊。

  禮聖微笑道:「是挺欠揍的。」

  欠揍是欠揍。

  只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余鬥,道法劍術都很高。

  如果各自傾力,在青冥天下,禮聖會輸。在浩然天下,餘鬥會輸。

  至於在天外天,不存在天時地利的偏向,勝負如何,可惜好像沒有機會一分高下了。

  不過禮聖覺得還是自己的贏面大一點。穩重一點,七成勝算好了。

  打架這種事情,餘鬥畢竟年紀小,是晚輩,輸給自己,也沒什麼好丟人的。

  禮聖環顧四周,低頭望向那條金光漸漸散去的光陰長河。

  白澤突然心神一震,望向這個小夫子。

  因為隱約之間,白澤由於身在河畔,距離禮聖最近,察覺到了蛛絲馬跡。

  禮聖點點頭,以心聲說道:「對所有十四境修士而言,都是一場大考。至於陳平安,可以暫時置身事外。或者可以說,他其實已經通過這場大考了。」

  主考之人,是始終沒有現身的三教祖師。

  禮聖這次,不過是分發考卷之人。

  禮聖說道:「前輩真要對托月山出劍?其實可以不必如此。」

  她轉頭望向登山的陳平安,笑眯起眼,緩緩道:「我聽主人的,如今他才是持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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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5 01:34:0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章 備戰

  文廟議事處。

  相較於前邊兩場議事的位置,規矩森嚴,這場議事,比較隨意,座位可以隨便挑,也沒有什麼主位末席之分了。有私誼的,世交的,香火情多的,往往湊一堆落座。禮聖不在場,亞聖、文聖跟著不見,顯然對所有人來說,哪怕是文廟這邊的祭酒司業、書院山長,都覺得輕鬆了幾分。

  阿良一屁股坐地,雙手撐地,兩腿伸長,長舒一口氣。

  經生熹平已經備好了案几、青竹席,一張張案几上都有筆墨紙硯,一盤仙家瓜果,幾枚來自仙霞古道一座仙家府邸的仙棗,棗皮紋理若晚霞流轉,幾顆來自中土道門經緯觀的金黃杏子,群玉韻府老祖師栽在晚翠亭旁邊的碧桃,此外還有來自不同洞天福地的梅子、菱角,每一樣數量都不多,但是瞧著花花綠綠的,很喜慶,阿良拿起一顆碧桃,啃了口,滋味極美,給陶醉得眯起眼,果然,這玩意還是熟了才好吃。

  當年拜訪群玉韻府,在晚翠亭那邊,都沒人告訴自己碧桃熟沒熟,反正熟透了的碧桃,也不會鮮紅顔色,阿良摘了一大兜,當時因為有事在身,走得急就沒跟韻腹那邊打招呼,下了山,差點被酸掉牙,自己摘的桃,忍著眼淚也要吃完不是?獨樂樂不如衆樂樂,後來雲遊四方,阿良送了好些山中朋友,抵了幾筆酒債,不知為何,隨後幾十年裡邊,就有了晚翠亭碧桃名不副實的說法,原本一封封山水邸報上滿是溢美之詞的天下第一桃,成了倒數第一,這就有些過分了。阿良就很打抱不平,覺得這碧桃滋味是怪,可要說倒數第一,真心不至於,所以還專門通過幾家相熟的山水邸報,為晚翠亭碧桃說了幾句公道話,不曾想群玉韻府這邊不分好賴,在山腳立了塊很傷感情的禁制碑,阿良與狗不得登山摘桃。

  阿良以德報怨,依舊要為晚翠亭碧桃說好話,說吃了晚翠亭一顆碧桃,讀書人可以開竅,聚攏天地靈氣化為文運,純粹武夫可以增長甲子功力,修道之人的煉氣吐納,有如神助。後來聽說群玉韻府那幾年裡,慕名前往的客人很多,導致晚翠亭的碧桃,收成不太好。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事事與人為善,處處與人方便,這就是阿良行走江湖的宗旨。

  案几上,還擱放了兩壺酒,一壺竹海洞天的青竹酒,一壺百花福地的十花釀。

  酒杯是那百花福地獨有的仿花神杯,也算官仿官了,價格不菲。

  阿良桌上這只酒杯,是桃花杯。繪有桃花一簇,深紅淺紅都可愛,好似女子妝容濃淡,旁邊還銘刻有文廟副教主韓老夫子的一首詠花題詩。

  阿良轉頭望向那個站在大門口的熹平,都不用阿良詢問,熹平察覺到視線後,主動說道:「除了筆墨紙硯,其它都可以帶走。」

  阿良問道:「案几和竹席呢?」

  熹平反問道:「你覺得呢?」

  阿良立即懂了,可以。

  熹平兄,大氣仗義。

  熹平也立即領會,說道:「回頭到了功德林,還能喝上一壺今年清友福地剛出的雨前綠甲茶,是陸先生親自采摘,托付不夜侯送來文廟,平時董夫子都不捨得多喝。」

  阿良會心一笑,又懂了,回頭讓左右去功德林,打包帶走,或者乾脆送給老秀才好了。

  陸芝倒了一杯青竹酒,一口飲盡杯中酒,怎麼喝著像是假酒?

  酒水滋味其實不錯,可總覺得不是那麼個味。還是劍氣長城疊嶂鋪子那邊的青神山酒水,喝著更習慣些。

  阿良轉頭問齊廷濟,吃不吃喝不喝,齊廷濟笑著說都拿去。阿良就不客氣了,自己這種讀書人不諳庶務,臉皮又薄,掙錢難啊,在外賒帳又多,只能燕子銜泥,小賺一筆是一筆。至於左右,問都不用問,阿良將那兩人的酒水、酒杯和仙家瓜果都一股腦搬到自己桌上,附近位置,坐著趙搖光、林君璧這些年輕人,阿良就讓小天師幫忙捎話,不喝酒的,酒壺酒杯都拿來,喝酒的,酒水留著,別小家子氣,喝酒要豪邁,用酒杯算怎麼回事,酒杯拿來,一口悶不出個飛升境,都拿來。

  很快就被阿良湊足了一整套十二花神杯。杯杯疊加,孤苦伶仃的,阿良又讓趙搖光他們幫著呼朋喚友,又湊足了一整套花神杯。同樣是一隻桃花杯,繪畫題詩卻不同,阿良感慨不已,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真是會做人。

  身為文廟教主的董老夫子,率先開口,沉聲道:「以直報怨,連蠻荒天下都知道這個道理,你們沒理由不知道。」

  這句話不是說給那些山巔修士的,而是說給某幾個學問足夠深厚、卻太過胸懷數座天下的書院山長。

  有些夫子,治學極其嚴謹,往往性情迂腐古板。學問裨益世道頗多,可涉及經世濟民,就不如何了。

  所以此次文廟補缺七十二書院山長,某些人選,其實文廟內部是存在爭議的。

  文廟教主的這個開場白,讓議事氣氛瞬間凝重起來。

  不管如何,當禮聖跨出那一步後,意味著文廟這次,肯定是要對蠻荒天下動真格了。

  分列兩邊的案几之間,水霧升騰,最終浮現了五幅山水畫卷。

  浩然四海,各有一處歸墟入口,通往蠻荒天下。

  文廟對四處歸墟都有命名,天目,黥跡,神鄉,日墜。

  此外就是三座渡口,分別稱呼為秉燭渡,走馬渡,地脈渡。其中地脈渡口,已經被墨家鉅子打造為一座城池。

  三處渡口北邊,便是那座極難修繕的劍氣長城。

  相較於間距極大的四處歸墟,三座渡口連同兩截劍氣長城,可以視為一地。

  而分散蠻荒各地的四處歸墟,加上位於蠻荒天下最北邊的三處渡口,這五處,會是浩然天下的在蠻荒天下的五個立足點。

  人手拿到五本冊子。

  冊子很厚,事無巨細,詳細闡述了五處入口的形勢,涉及到每個蠻荒宗門勢力、山下王朝、部族的地理形勢,各種物産資源的準確分布、儲量。

  郁泮水一直仔細凝視那些畫卷,不出意外,很快處處都是硝煙四起的戰場了。

  這個富家翁模樣的臃腫老人,憂心忡忡問道:「劍氣長城南邊,是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怎麼辦?一個不留神,劍氣長城和三座渡口的聯繫,就會被這傢伙攔腰截斷。」

  十萬大山中的那些金甲傀儡,可不是只會搬移山頭,一旦投身戰場,對於浩然天下來說,就會造成無法估量的戰損。

  尤其是老瞎子是資歷極老的十四境大修士,又在自家天地內,萬年以來,連托月山都只能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是老瞎子執意擋路,誰去攔阻?即便攔得住,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會被拖住極多。比如於玄,大天師趙天籟,火龍真人?是不是就得陪著那個老瞎子每天喝西北風曬太陽了?

  至於一般的飛升境修士,對上那個老瞎子,根本不夠看,說不定就要被那條看門的飛升境大妖塞了牙縫,飽餐幾頓。

  只要躋身了十四境,尤其是合道地利的山巔大修士之外,與之對敵,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董老夫子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不過看樣子,這位文廟教主的神色,並不凝重,反而有些笑意。

  阿良神色古怪。

  好傢伙,老瞎子為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真是什麼臉皮都不要了。

  跑去托月山那邊站著,假裝為蠻荒天下搖旗吶喊,其實還是兩不相幫,擺明了是在與文廟說一個道理:我本來是要幫托月山的,但是現在收了個既開山又關門的好徒弟,因為那小子還有個儒家子弟身份,所以就不偏袒那蠻荒天下了,以後真有事情求我幫忙,你們文廟可以找我那弟子商量,他說話管用……

  李槐與擔任扈從的那條飛升境,嫩道人。這會兒年齡懸殊的主僕二人,還在泮水縣城那邊美滋滋閒逛呢。

  嫩道人是覺得沾李大爺的光,在文廟這邊混了個熟臉,以後自己再遊歷浩然天下,穩了。

  不敢說每天躺著享福,反正終於不再成天擔心挨雷劈、吃飛劍。

  李槐是見著了陳平安,心情大好,一邊逛書鋪,一邊暗示嫩道人有沒有值錢物件,拿件品相好的,好送禮,回頭找他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結帳,都是一家人,客氣個啥。

  嫩道人心情更好,一邊信誓旦旦保證不讓公子送禮跌份兒,一邊心神沉寂小天地,快速游曳在那幾件咫尺物當中,挑花了眼。

  一個也就是沒見到老瞎子當時的站位,不然它能被嚇得當場魂飛魄散。

  老瞎子那十四境不好殺,在文廟幾步遠的地方,隨便剁死它個飛升境有何難?

  一個也不知道,老瞎子為了從大半個師父,能夠變成一個師父,都做了什麼「老臉貼地說不要就不要」的勾當。

  董老夫子沒有多說,稍稍醞釀了一番措辭,只是給了一個含糊其辭的說法,「這位前輩,雖然先前議事站在了對面,不過他肯定不會摻和這場戰爭,諸位可以只管放心。十萬大山,依舊中立。」

  韓老夫子倒了一杯十花釀,自飲自酌,相較於百花釀,品秩要差很多,不是福地花主拿不出足夠的百花釀,只是文廟這邊婉拒了,而且所有酒水、仙家瓜果,文廟都掏錢。不過價格嘛,當然要比市價低很多。事實上案几上邊的酒水、瓜果,幾乎都是有價無市之物,但是相信所有能夠露臉一次的宗門仙家,都不會覺得虧錢。

  陸芝以心聲問道:「這場議事,會開很久?」

  因為她看文廟這邊的架勢,今天關了門後,沒個把時辰,根本別想開門。

  左右點頭道:「如果是在劍氣長城,最少能開十場。」

  齊廷濟笑著安慰自家這位首席供奉:「這樣的議事,次數不多,只要熬過這次,以後想要再有這樣的議事都難了。」

  陸芝還是有些不適應,喝了一口悶酒。

  在劍氣長城那邊,十餘位城頭巔峰劍仙的所謂議事,其實就是老大劍仙的幾句話,沒有異議就算通過了。

  哪怕是劍坊、衣坊各自議事,估計小半個時辰,就會有大批劍修撐不住,藉口離場,陸芝曾經難得參加過幾次,董三更或是陳熙住持的重要議事,劍修們沒膽子跑路,就一個接一個,聚在議事堂外邊喝酒,裡邊聊著事,外邊喝著酒,兩不耽誤,陸芝境界高,還有類似岳青、米祜這樣的候補巔峰,都可以坐在外邊臺階上一直喝酒,一些個玉璞境劍修,也能磨磨蹭蹭喝上一整壺酒水,可憐那些境界不夠的地仙劍修,往往喝不了幾口就要被踹回裡邊去,或是一旁的大劍仙們丟個眼色,就只得起身返回,畢竟一旦裡邊座位空了半數,議事堂裡邊稀稀拉拉的,不好看,不過董三更和陳熙其實自己也會出來喝兩口。

  劍氣長城歷史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那座陳平安領銜的避暑行宮了。

  韓老夫子笑道:「此次議事,文廟之外的諸位,誰都不必恥於談個利字。」

  這位與亞聖最為「知己」、率先提出完整「道統論」的文廟副教主,今天所說,卻很讓人意外,「名利,錢財,憑戰功、功德破例換取下宗選址,還有下一次五彩天下開門的有限名額,大家今天都可以談,敞開了聊,百無禁忌。」

  說到這裡,韓老夫子看了眼皚皚洲劉財神,再看了眼寶瓶洲的宋長鏡。

  少年姿容的劉蛻剛剛翻完了那本冊子,不知不覺就已經吃完了桌上瓜果,問道:「除了中土神洲的各大王朝、藩屬,其餘兵力從哪裡來。只說我們扶搖洲,可以歸攏起來的山上修士和山下兵馬,很不夠看了。」

  劉蛻這番言論,也談不上家醜外揚,在座各位,知根知底。

  扶搖洲只比桐葉洲稍好一籌。

  一場大戰打下來,除了如扶搖洲這般山河破碎不堪的,其餘中土神洲,皚皚洲,北俱蘆洲,流霞洲,不談山上修士傷亡,只說山下勢力,都相對保存完整。

  劉蛻在內的總計八人,各自一洲話事人,在他們案几上都出現了最新一本冊子。

  韓老夫子說道:「你們看完之後,可以酌情增減人手。」

  韋瀅翻開冊子,快速看完之後,從案几上邊抽出幾張白紙,提筆加上了真境宗一撥修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文廟遺漏的山上勢力,只不過除了自家真境宗,其餘仙家,都要注意分寸,不然會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說到底,還是要能夠互惠互利,韋瀅還沒有傻到為了討好文廟,不惜讓自己淪為一洲公敵。

  韋瀅最後再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桐葉宗三個字,然後抬頭與那位韓老夫子問道:「若是桐葉宗修士,有人願意趕赴蠻荒戰場,文廟這邊是否答應?」

  韓老夫子明顯有些贊賞神色,點頭道:「當然沒有問題。韋宗主在返鄉之後,可以幫著文廟與桐葉宗修士商議此事。」

  晁朴身為邵元王朝的國師,卻對金甲洲山上山下勢力如數家珍,提出了自己的幾個異議,文廟這邊有一位學宮司業負責解答。

  僅是這個關於討論九洲可戰之兵的一個環節,議事就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而且依舊還沒有成為最後的定論,韓老夫子給出了文廟的意見,等到這場議事結束,每洲都會再議一場,文廟會召集更多的各洲大修士,單獨議事,推敲更多的細節。

  那個被譽為涿鹿宋子的豪閥家主,突然說道:「四個歸墟入口,地理位置,顯然都是蠻荒天下精心挑選出來的。」

  靈氣稀薄,物産貧瘠,方圓萬里之內,或水網縱橫,或是崇山峻嶺,對於山下兵力的戰場推進,極為不便。對於浩然修士,也實在毫無地利可言。

  趙天籟,鄭居中,裴杯,懷蔭等人,都曾駐守歸墟或是渡口某地,為的就是防止蠻荒天下大修士在那邊動手腳,尤其需要注意陣師的蹤跡。

  董老夫子問道:「有沒有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

  鄭居中心念微動,名為神鄉的歸墟出口,以及走馬渡,比起文廟已經極為詳實的兩幅堪輿圖,多出更多的山川河流,疆域擴大了將近一倍。

  趙天師抬起一隻手,雙指並攏,朝著天目歸墟出口處,「指點江山」,在那山河畫卷上,多出了數十粒深淺不一的亮光,都是潛伏大妖的隱匿蹤跡。除此之外,在幾處邊緣地界,還出現了六條金色絲線,是那蠻荒大妖精心布置的隱蔽陣法。

  懷蔭看得頭皮發麻。先前他在那渡口、歸墟兩地駐守,雖說時日不久,就待了兩三年功夫,可他也算兢兢業業,四處御風,幫著文廟這邊勘探山河地理,更是不計成本地撒符成兵,驅使百餘傀儡四散巡視山河,卯足了勁,一天都沒閒著,自以為成果卓著,原本還以為會一枝獨秀,不曾想還是落了下風。

  白帝城城主,龍虎山大天師,這兩位,可不是什麼藏拙,先前要故意與文廟隱瞞這些內幕,分明是鄭居中和趙天籟在已經離開渡口之後,憑藉各自術法神通,最新勘驗而出的成果。

  火龍真人破天荒有些難為情,人比人氣死人,貧道成了與懷算盤一樣的酒囊飯袋。

  沒法子,只好下次到了蠻荒天下,多出力幾分了。樹要皮人要臉,做人不能太懷蔭。

  於玄問道:「歸墟本身,會不會藏有托月山的後手?」

  董老夫子點頭道:「不排除這個可能性。」

  元雱開口說道:「我們必須做最壞打算。可以假設每一條歸墟同道,都藏有戰力等同於緋妃的一位王座大妖。」

  柳七笑問道:「元山長可有對策?」

  元雱點點頭,所有案几上,再次多出了一本小冊子。

  一般的讀書人,袖手清談高闊論,其根源,就在於往往能夠提出問題,卻無法解決問題,或者乾脆就從沒想過要解決問題。

  柳七隨手翻開冊子,點頭而笑,元小夫子這番言論,屬￿有的放矢。

  如今掌管天下陸地水運的淥水坑淡淡夫人,皎月湖李鄴侯在內的五大湖水君,還有一大撥水神,水仙水裔之屬,名字都一一出現在冊子上,其中就有中土神洲蜃澤湖水君,北俱蘆洲濟瀆的靈源公,南熏殿沈霖。龍亭侯李源。寶瓶洲大驪王朝的鐵符江水神楊花,東南方錢塘江一條老蛟……總之各洲高位水神,以及大致勢力、水府底蘊深淺,都已經被文廟詳細記錄在冊,錙銖必較。

  阿良嘖嘖稱奇道:「水神押鏢,有點意思。」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兵力從何而來,大致如何行軍,那麼接下來就該談論駐扎蠻荒一事了。

  墨家鉅子,在地脈渡口的一人一城,會不斷南移,大城之內,可以屯兵二十萬山下精銳。

  此外墨家三脈,還有六千餘人,會聯手匠家總計派遣出一萬兩千餘練氣士。

  雙方分別依托秉燭、走馬兩處渡口,負責建造可以同樣往南遷徙的巨大城池。

  其餘四處墟大門口,皆有布置。

  於玄符籙一脈,龍虎山天師府,分別在天目、神鄉兩處歸墟,各自以符籙力士、移山傀儡開闢道路,搬遷山嶺,搭建橋梁。

  兵家修士和陰陽家陣師,分別在黥跡、日墜兩處歸墟附近,負責搭建大陣,聚攏山水靈氣。

  商家負責砸錢,以神仙錢砸出四大歸墟處的天地異象,靈氣充沛。

  農家和藥家兩家練氣士,負責在各處栽種仙家草木、五穀。

  此外,文廟調動浩然天下所有先前備戰而建立、卻未用上的剩餘劍舟,全部的山岳渡船。

  至於所有跨洲渡船,更不用想了,文廟悉數徵用,事後象徵性補償損失。雨龍宗蘆花島在內,都會打造成為臨時渡口。

  其中還有大驪宋氏賒欠墨家的所有債務,一律轉由文廟承擔,文廟還要額外給大驪宋氏一筆神仙錢。

  宋長鏡對於那筆神仙錢並無異議,開口說道:「再給大驪王朝最少三個宗門名額。」

  董老夫子笑道:「可行。就三個,不能再多。」

  火龍真人沉聲道:「北俱蘆洲的劍修,哪怕自願趕赴戰場,文廟這邊也不能再沒點表示了。」

  董老夫子點頭道:「理所當然。」

  禮記學宮大祭酒笑道:「勞煩真人合計出一個章程,什麼境界的劍修,給出怎樣的補償,文廟這邊等著便是。你們北俱蘆洲只管開口。」

  大祭酒對林君璧說道:「君璧,你回頭負責與火龍真人具體對接此事。」

  林君璧領命起身,與火龍真人作揖行禮,並無言語。

  他是隱官一脈的劍修,所以與北俱蘆洲算是半個自家人。

  所以與火龍真人,根本不需要客套話。哪怕多說一句,都顯得多餘。

  火龍真人對這小子,印象不差。

  是個順眼的。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當過幾年的隱官一脈劍修,還多次投身戰場。至於什麼三年破三境的,反而是很其次的事情。

  韓老夫子突然說道:「北俱蘆洲這邊,真人你可以與所有劍修坦言,就算是去蠻荒天下御劍遠遊,只是遊歷一番,都不用出劍,也不分境界高低,文廟這邊,錢照樣給,別不好意思。」

  火龍真人笑眯眯問道:「如果是第一次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呢?文廟難道一樣給錢啊?」

  董老夫子正色道:「給,怎麼不給!這筆神仙錢,文廟就算需要與人借錢,同樣不皺一下眉頭。」

  皚皚洲劉氏財神爺,笑道:「接下來百年之內,劉氏關於雪花錢的那一成收益,我們就不要了。」

  董老夫子笑問道:「如此買賣,不合適吧?」

  劉聚寶笑著不說話。

  韓老夫子點頭道:「可既然劉財神自己都說了,文廟總不好推托,不然就顯得矯情了。」

  劉聚寶輕輕點頭。

  火龍真人大開眼界,敢情董夫子,先前說談錢別難為情,是給文廟自己做鋪墊啊?

  於是火龍真人瞥了眼那個肥婆娘。

  淡淡夫人有些沒頭沒腦。

  於玄笑著心聲安慰道:「這是窮光蛋看有錢人的眼神,淡淡夫人不用理會這種嫉妒。」

  淡淡夫人得了「提醒」,立即顫聲開口道:「淥水坑願意拿出所有家底,交給文廟打理。」

  人大不過天去。見過神仙就喜歡訪山。見過鬼就會怕黑。

  她是真怕慘了火龍真人。

  一個堂堂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北俱蘆洲山上匪首一般的存在,當年在淥水坑堵門口,可不止幾天功夫,兩條長達萬丈的龐然火龍,水中迅猛游曳,每天環繞淥水坑轉圈,這都不算什麼,關鍵是火龍真人什麼話都敢說,什麼狠話都有臉撂,在大門外每天都要幫著淡淡夫人計算日子,因為火龍真人說那龍虎山趙老弟,是貧道的拜把子兄弟,得了自己的飛劍傳信後,二話不說,已經攜印背劍下山,很快就要造訪淥水坑。

  淡淡夫人當然是度日如年,只能硬著頭皮死撐到底。

  至於躲在淥水坑裡邊的那群水裔精怪,更是每天瑟瑟發抖,如喪考妣,日復一日,總覺得每個明天,都有可能一睹天師容顔,然後被那仙劍一劍劈開淥水坑禁制,再拿天師印一拍,火龍真人的那兩條火龍再一攪,那它們不就死完了嗎?

  淡淡夫人的這個說法,好歹留了餘地,是打理,可沒說全部白送。

  可文廟要是一個心狠,都黑了去。大不了她就當是破財消災了。

  不談麾下那位駐守歇龍石的捕魚仙,以及那撥南海獨騎郎,只說淥水坑的那些水仙精怪,數以萬計的蝦兵蟹將,除了火龍真人這種稀罕客人,淥水坑在那大海之中,可是實打實的一方霸主,何況每座天下,本就都是古遺址之一,遺落在浩然海中的上古戰場遺物,就有不少。又有衆多應運而生的諸多仙家機緣,大海廣袤,淥水坑麾下嘍囉又多,大幾千年的悠悠歲月,搜刮了不少寶貝,都是品秩不俗的天材地寶,不然尋常物件,也入不了這位淡淡夫人的法眼。只說那堆積成山的虯珠,不就任由它們在寶庫當中逐漸「珠黃」?曾經有大修士主動找上門,希望做那虯珠買賣,結果明明可以一本萬利的淥水坑,大門都沒打開。

  掙這點小錢?她臊得慌。

  然後文廟給出了一個駐守各地的修士名單,負責五處蠻荒立足地的前期安危,等到戰線真正鋪展開來,就不需要當那「扈從」。

  名單之上的人物,屬￿必須到場的,此外某些人選的不斷添加,文廟還會繼續酌情而論。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最終一個都不會遺漏,沒有誰可以置身事外。

  歸墟天目處。

  文廟兩位副教主,三大學宮祭酒。

  神鄉。

  於玄,趙天籟,火龍真人。白裳。

  黥跡。

  鄭居中。裴杯。懷蔭。郭藕汀。劉蛻。蔥蒨。

  日墜。

  蘇子,柳七。宋長鏡。韋瀅。

  劍氣長城。

  齊廷濟,陸芝。阿良,左右。

  董老夫子說道:「目前終究只能紙上談兵,來幾場戰場沙盤推演。」

  元雱在內的一撥文廟軍機郎,選擇蠻荒立場,在五處戰場,與浩然展開廝殺。

  鄭居中瞥了幾眼雙方兵馬在沙場上的各自推進,沒有多說什麼。

  最底層、最根本的術算之法,才是重中之重。

  白帝城城主沒有說話,但是文廟這邊,沒打算放過這位奉饒天下先的棋手。

  尤其是三位術家老祖師,顯然都極為期待鄭居中的開口。

  戰場推演,其實就像搭建建築,所謂的總例,才是關鍵所在。

  只有底層架構的穩固,才有資格來談建築上層的隨宜加減。卯榫樣式,旋作制度、曲線弧度從何而來,側腳、升起的傾斜規範,大木作與絞割的定例……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兩個不同修行路數的地仙族修士,在戰場之上,如何判定它的精準戰力?肯定不是兩個死板的數字,是有波動起伏的,不然這場推演,就是稚童兒戲。而這個起伏,哪怕被計算在內,可只要不夠完善,紕漏誤差不斷累積,沙盤推演之上結果,一場文廟自嘲的紙上談兵,就還是一堆廢紙。

  陸芝問道:「避暑行宮那邊,好像嘗試過,但是沒成。」

  左右點頭道:「難度太大。當時精通術算的劍修,人數實在太少。而且誰都不敢輕易嘗試此事。」

  阿良感慨道:「如果我在避暑行宮就好了,肯定可以幫陳平安一把。」

  齊廷濟想起一事,好奇問道:「那位斬龍之人,怎麼回事?」

  阿良抬起下巴,點了點那位一襲白衣、風采與自己不分伯仲的懷仙老哥,「你問他去。」

  那位三千年前的斬龍之人,確實古怪,不光是行事不可理喻,而且這傢伙的合道與跌境,更是詭譎難測。

  殺那蛟龍,連阿良都不得不說一句砍瓜切菜,見一條砍死一條,遇到一堆照樣砍死一堆。

  關於此事,阿良甚至到了劍氣長城,不得不詢問老大劍仙,到底咋回事,沒道理這麼猛啊。

  劍術再高,總高不過陳清都,劍道再寬廣,阿良還真不覺得那位斬龍之人,就比自己强。

  可是換成阿良去面對那些成群結隊的蛟龍,也絕不敢說能夠像那個青衫客,那般信手拈來,劍斬蛟龍如雨落。

  結果老大劍仙當時回了一句,再强也强不過我,我去費這腦子做什麼,你自個兒琢磨去。

  把阿良給氣得差點大晚上帶倆穿開襠褲的孩子,偷摸去那茅屋澆水。

  如今就更怪了。

  那個斬龍之人,當年極有可能是跌境了的,所以才銷聲匿跡了三千年,然後如今又合道破境,重返十四境。

  所以阿良舔著臉與那鄭居中心聲問道:「懷仙老哥?小弟有一事犯迷糊,還望老哥幫忙解惑啊。」

  鄭居中笑道:「幫不上忙。」

  鄭居中與那斬龍之人,師徒兩人,其實在那寶瓶洲有過一場久別重逢,當時鄭居中這位弟子,其實已經穩穩勝過那位傳道人。

  當時的目盲老道士「賈晟」,也確實坦誠此事,自認境界修為,都不如鄭居中了。

  至於現在,不好說。

  當年裴杯從倒懸山返回中土神洲,這位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曾經問拳白帝城。

  兩位,都是中土十人之一。

  但是裴杯那一場問拳,外界只聽說,兩人沒有分出真正的勝負。

  可事實上,雙方就根本沒有打起來。

  鄭居中與裴杯說了句,等你兩隻腳都跨過了那道門檻,再來傾力問拳,不然豈不可惜。

  裴杯不覺得鄭居中是大言不慚,虛張聲勢,所以答應下來。

  白帝城這邊,之後就散布消息,平手而已。

  其實兩位山巔男女,只是在那彩雲間,喝酒而已。

  鄭居中最後還陪著曹慈下了局棋。

  曹慈其實棋術不錯,只不過這個年輕武夫的博學多才,都被他太過耀眼的武學天賦給掩蓋了。

  事實上,曹慈的琴棋書畫,都頗為不俗。

  阿良和齊廷濟的疑惑,鄭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早就有了。

  「小白帝」傅噤,身為純粹劍修,勝負心極重,對於那位師祖,很想問劍一場。

  反正白帝城修士,只要有本事,欺師滅祖都沒關係。

  鄭居中曾經精心謀劃了一場叛變,處心積慮足足六百年,韓俏色這些師妹師弟,再加上傅噤在內的幾位嫡傳,聯手客卿,供奉,而試圖將整座白帝城改天換日的那個主謀,就是「被自己蒙在鼓裡」的鄭居中一粒心神所化之人,再拉攏了一大撥白帝城的敵對勢力,氣勢洶洶,胸有成竹,感覺殺個十四境都沒問題。

  從頭到尾,只有柳赤誠那個傻子,沒摻和。

  鄭居中對這位身為琉璃閣閣主的小師弟,既大失所望,覺得柳赤誠就是個廢物,又或多或少,心存一份同門溫情。

  至於參與謀反衆人,白帝城修士,鄭居中一個都沒秋後算帳,一窩廢物,留著還能當個擺設。

  至於那些被「鄭居中」自己勾結而來的敵對勢力,一個個的下場,就比較可憐了。

  之後三百年內,鄭居中沒有出手打殺任何一人,只是一座座祖師堂內訌不已,勾心鬥角不亦樂乎,同門之內,襲殺手段層出不窮,每有修士得手,還會沾沾自喜。其中兩座原本底蘊深厚的中土宗門,殺來殺去,酣暢淋漓,最後殺得連那個宗字頭的頭銜,都沒能保住。

  最可怕的地方,就連身為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傅噤,直到今天,其實內心深處,還在懷疑一事,自己到底是傅噤,還是師父分身之一?

  泮水縣城。

  顧璨正在獨自打譜,師姑韓俏色坐在門口那邊,突然喊了聲師兄。

  鄭居中沒有理會,走入屋內,坐在棋盤對面。

  韓俏色對此也無所謂。

  顧璨緩緩放下手中棋譜,抬頭問道:「議事結束了?」

  鄭居中搖頭道:「還在議事,分心來此。」

  一座白帝城,能夠讓鄭居中稍微多聊幾句的,就只有這個新收沒幾年的關門弟子了。

  顧璨說道:「師祖如果想要保持在十四境,是不是人間必須最少存在一條真龍?」

  這其實是一個悖論,師祖發誓要斬盡天下真龍,所以憑此宏願,劍心合道心劍,成為十四境修士。

  可等到他一旦真正殺盡了真龍,就要跌境,重新變成一位飛升境劍修,而且會被劍心反噬,大傷元氣。

  鄭居中點點頭。

  韓俏色猛然轉頭,顯然她被著個說法給驚嚇到了。

  關於斬龍之人的境界,有說是十四境的,也有說是飛升境巔峰的,更有人言之鑿鑿,之所以能夠斬龍,是因為他擁有太白、萬法、道藏之外的第四把仙劍。

  顧璨疑惑道:「師祖也是浩然本土人氏,為何躋身十四境劍修,沒有惹來天外神靈的仇視?是因為當年蛟龍之屬的背叛,投靠了我們人族?」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顧璨說道:「可是蛟龍之屬的興起,是大勢所趨,想要天下水運流轉有序,文廟還是需要蛟龍去打理的。到時候師祖如何自處?」

  鄭居中反問道:「你一個小小玉璞境,要擔心十四境劍修的大道存亡?」

  顧璨直白無誤道:「我希望與師祖學劍。因為劍術一道,師父是不太願意傾囊相授了。」

  鄭居中點頭道:「我可以幫你牽線搭橋,你師祖看我不順眼多年,能夠給我找點麻煩,他會很樂意。」

  韓俏色哀嘆一聲。

  屋內這對師徒,再加上那個師祖,三人都什麼腦子啊。

  她繼續對鏡自照,塗抹脂粉,抿了抿嘴唇,轉過頭問道:「小璨,什麼顔色好些?」

  顧璨轉頭看了眼,笑道:「淺紅色更好些,殿丞芍藥紅,稍稍艶了些,不如用梅花庵的嫩香。」

  韓俏色嫣然一笑,擦拭唇角乾淨,果真換了顧璨所說的那種口脂點唇。

  鴛鴦渚那邊,釣客如雲。

  陳平安其實在參與河畔議事的時候,就「同時」又有個陳平安,被禮聖送到了鴛鴦渚附近,應該是防止參與文廟內議事的有心人,有所揣測。不然以他的隱官身份,是怎麼都該出現在文廟內的。

  議事,垂釣,反正兩不耽誤,都不用怎麼開口,樂得清閒。

  陳平安就乾脆挑了個僻靜地方,坐在這邊釣魚,打了兩個窩,準備換著釣。釣魚這種事情,陳平安還是很熟門熟路,咫尺物裡邊,專門備著魚竿、餌料。

  只是因為先前張條霞那些武學宗師雲集在此,好像成了一處勝地。

  很快陳平安身邊就多出了兩撥釣客,男男女女,都很年輕,顯然興趣不在釣魚。

  可惜了陳平安先前打的那個窩,這些個山上神仙,連那抽竿散餌都不懂的,一次拋竿之後,就雷打不動了,傻乎乎等著魚兒上鈎。敢情是憨憨等傻魚呢?

  酡顔夫人與一位百花福地的少女花神,湊巧散心路過此地,遠遠見著了那一襲青衫後,嚇得落荒而逃。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往遠處使勁招手。

  道路上,有個年輕女子,身穿紅衣,牽馬緩行。

  她趕緊藏好酒壺,鬆開馬繮繩不管了,一路飛奔過來,一個蹦跳落地站定,大聲喊道:「小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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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6 00:45:33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一章 橫著走

  雙方重逢於青山綠水間,再不是少年和小姑娘了。

  聽著李寶瓶的大聲打招呼,陳平安笑著點頭,打趣道:「都會喝酒了?不用藏掖,小師叔也是個酒鬼。」

  李寶瓶笑容燦爛道:「老姑娘了嘛!」

  陳平安啞然。

  按照一般說法,李寶瓶應該會說一句,是大人了,可以喝酒。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記起李寶瓶、李槐他們歲數不小了。

  可是沒辦法,心裡邊總是喜歡把他們看作孩子。其實按照家鄉那邊的習俗,當年遠遊衆人,其實早該人人婚嫁,說不定各自的孩子,都到了窯工學徒的歲數。

  如今的李寶瓶,只需要微微抬起眼簾,就能看見小師叔了,她眨了眨眼睛,說道:「還好,小師叔跟我想像中的樣子一模一樣,所以方才就算小師叔不打招呼,我也會一眼認出小師叔!」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李寶瓶的腦袋,笑道:「在小師叔眼裡,除了個頭高些,好像沒什麼兩樣。」

  好像還是那個吭哧吭哧在家鄉街巷,肩頭扛著槐木樹枝飛奔的紅衣小姑娘。

  這麼一想,陳平安就沒有那麼傷感了,於是悄悄放棄了拿出養劍葫喝酒的念頭。

  在自己十四歲那年,當時還只有小寶瓶跟在身邊遠遊的時候,偶爾陳平安都會感到疑惑,小姑娘走了那麼遠的路,真的不會累嗎?好歹抱怨幾聲,但是從來沒有。

  陳平安忍不住的滿臉笑意,怎麼收斂都還是會笑,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張小竹椅,遞給李寶瓶後,兩人一起坐在水邊,陳平安重新提竿,掛餌後再次嫻熟拋竿,轉頭說道:「魚竿還有。」

  李寶瓶坐在一旁,輕輕搖頭,然後抬起兩隻腳,鞋子敲鞋子,「看著小師叔釣魚就好了。混吃混喝,懶人有懶福。」

  陳平安那邊的青竹椅腳處,有繩線繫著一隻入水魚簍,還用一塊大石子壓著繩子,李寶瓶起身蹲在水邊,將竹編魚簍拽出水面,發現裡邊魚獲不少,都是鴛鴦渚獨有的金色鯉魚,只是這些金鯉其實與水仙靈物不沾邊,只是瞧著可人,放了蔥姜蒜,無論清蒸紅燒,肯定都好吃,小師叔手藝很好的。

  李寶瓶晃了晃手中魚簍,偷偷咽了咽口水,小聲問道:「小師叔,燒魚的佐料,都有帶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然,鍋碗瓢盆,料酒辣醬油鹽醋,白糖桂皮姜蔥蒜,一樣不差的。論做飯燒菜的手藝,小師叔這輩子只輸過一次,必須找回場子。」

  李寶瓶咧嘴一笑,曉得了,是當年在黃庭國那邊,他們被一位退隱山林的侍郎老爺邀請去府上吃飯。飯桌上一個個狼吞虎咽,尤其李槐最沒良心,嫌棄小師叔的飯菜寡淡來著,還可勁兒埋怨小師叔釣不著大魚,巴掌大小的,那也叫魚,瞧瞧桌上這顆魚頭,都比你一整條魚大了,再瞧瞧這大盤子,這湯汁……

  小師叔那次破天荒有些生悶氣。

  想起這樁陳年舊事,李寶瓶突然覺得李槐這傢伙,小時候怎麼這麼欠揍。這次正好與他秋後算帳?

  李寶瓶將魚簍重新放入水中,輕聲問道:「我哥如今也在這邊遊歷,小師叔見著沒?」

  陳平安心聲道:「沒呢,我到了這邊沒幾天,一直待在功德林,與先生師兄待在一起,然後去了趟泮水縣城的問津渡,剛見著了阿良和李槐,然後一個沒留神,就給拎去參加議事了。議事期間,偷偷問過了茅師兄,聽說你在鰲頭山那邊,我剛來這邊釣魚沒多久,原本打算再釣個把時辰,就去找你。」

  陳平安不知不覺的,就會把事情說得很細。

  可能是在李寶瓶這邊,他這個小師叔,習慣了如此。

  其實陳平安打算借參加議事的這個難得機會,要去做不少事情。比如拜會趴地峰火龍真人,感謝指玄峰袁靈殿的上次觀禮所贈。

  同樣還需要主動登門做客,親自找到那位郁氏家主,一樣是道謝,郁泮水曾經送給裴錢一把竹黃裁紙刀,是件價值連城的咫尺物。除此之外,郁泮水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在寶瓶洲和桐葉洲,都有或深或淺的錢財痕跡,聽崔東山說這位郁美人和皚皚洲那只聚寶盆,都是仗義疏財的老朋友了。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談了,早早敞開了說,界限分明,比起事到臨頭的抱佛腳,可以省去諸多麻煩。

  姚老頭曾經說過,有事再燒香,不如初一十五多跑幾趟,平時走遠路,容易過年關。

  聽說桂夫人如今也在這邊,陳平安打算問一些賒月的事情,幫著劉羨陽把某件事給敲定了,說不定很快就可以喝喜酒。幫忙操辦婚宴一事,就誰都別跟他陳平安爭了。聽牆角根這種家鄉習俗,不能丟,得有。

  他還要與大端王朝某位武學大宗師,用對方擅長的方式,講同樣的一個道理。

  但是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與小寶瓶相比,都可以靠後。

  陳平安一個驟然提竿,身體前傾,開始探臂,竹竿魚線一並繞出弧度,然後開始小心翼翼遛魚,小竹椅上的身形,歪來倒去。

  山上神仙臨水釣魚,就跟練氣士上酒桌喝酒,是一樣的道理。

  如果運術法轉神通,是很大煞風景的勾當。用那個天底下最有名的漁翁,止境武夫張條霞的話說,就是既然本領那麼大,乾脆以山上術法搬運江河就是了,整條江河都是你的,幾百幾千斤魚算什麼,難道要裝滿咫尺物,賣了掙錢嗎?是家裡開酒樓的,還是開魚市的?

  李寶瓶將一場拔河瞧得目不轉睛,隨口說道:「與茅先生從劍氣長城一路趕來這邊,先前我一直跟在郁姐姐身邊,不過她事情越來越多,每天都要忙著接人待物,我就告辭離開了。」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笑問道:「邵元王朝那位蔣棋聖的棋術如何,能不能下贏白帝城城主?」

  這個蔣龍驤,陳平安久聞大名,當年在避暑行宮,就沒少問林君璧關於此人的傳奇事跡。

  陳平安知道對方在少年時候,就是公認的神童,而且早已棋名彰顯,去了京城,一年下贏一位棋待詔,七年之後,就被譽為邵元第二,僅次於國師晁樸。後來邵元王朝的藩屬國,出現了一個名叫周東疆的少年,按照年齡,與蔣龍驤差了兩個輩分,周東疆心高氣傲,不到弱冠之齡,就自認達到了「二手」高度,也就是蔣龍驤至多讓他二子,雙方就會勝負難料,蔣龍驤卻堅持這個晚輩棋力,暫時仍是那「三手」,雙方最終約戰於快哉亭,才有了那部《快哉亭棋譜》,雖然是讓子棋,雙方手談,殫精竭慮,神乎其技,時人稱為「蔣龍周虎」。

  這位名動半洲的蔣棋聖,大概至今還不清楚,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對他其實「仰慕已久」。

  李寶瓶笑呵呵道:「反正拉著林君璧一起守擂,就是不與林君璧對弈,後來等到傅噤真的登山了,就趕緊讓賢,給了郁清卿落座,他自己不見了人影,都沒一旁觀戰,後來傅噤一走,他就現身了,幫著郁清卿複盤,這裡妙啊仙啊那裡無理不妥啊,看樣子,聽口氣,別說是小白帝,就是鄭城主親自登山,都可以打個平手。」

  陳平安笑眯眯道:「不然你以為啊,咱們這位蔣棋聖在他家鄉的邵元京城,一年贏過一位棋待詔,整整七年,無一敗績,其實都是棋力的顯露,這得精準勘驗棋力,精心挑選對手,還需要足夠的臉皮,棋盤之外,更是國手中的國手,再趕緊找酒喝,把自己收拾得披頭散髮,借著酒勁,衆目睽睽之下,婉拒皇帝賜予的棋待詔身份,很狂士嘛,何等豪邁,風骨凜凜,我要是邵元王朝的皇帝陛下,就直接送他一塊金字匾額,鐵肩擔道義。」

  李寶瓶點頭道:「那我再送一副對聯,棋盤上龍驤虎步,官場中行雲流水,再加個橫批,天下無敵。」

  上中下都湊齊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說道:「如果小師叔沒有猜錯,蔣棋聖與郁清卿複盤的時候,身邊一定有幾個人,負責一驚一乍吧。」

  李寶瓶哈哈笑道:「可不是,半點不讓人意外。」

  一邊閒聊,一邊遛魚,最終陳平安成功收竿,將一尾二十多斤重的青魚拖到了岸邊,魚簍有些小了,既然今天魚獲足夠,陳平安就沒想著,何況青魚肉質一般,真算不上鮮美,不過肉厚刺少,更適合熏魚醃制。陳平安蹲在岸邊,嫻熟摘下魚鈎,輕輕扶住青魚背脊,稍等片刻再鬆手,見光又嗆水的大青魚,才驀然一個擺尾,濺起一陣水花,迅速去往深水。

  陳平安抬起頭,與李寶瓶笑了笑。似乎在說,瞧見沒,這就是李槐心心念念的大魚了。

  李寶瓶抬起雙手,分別竪起大拇指。

  陳平安坐回竹椅,笑道:「不如我們走趟鰲頭山?」

  李寶瓶眼睛一亮,「套麻袋打悶棍?」

  陳平安埋怨道:「讀書人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是山路夜行不易,有人磕磕碰碰,我們攙扶不住,好心辦壞事。」

  李寶瓶正色道:「是的是的。」

  然後她以拳擊掌,說道:「那我得換身衣裳,做好事不留名。」

  其實當年遇到大哥李希聖,就說過她已經不用講究穿紅衣裳的家規了。

  只不過李寶瓶後來也一直沒想著換,有些習慣,改了就會一直不習慣。

  驪珠洞天土生土長的孩子,原本對於離鄉一事,最無感觸,反正一輩子都會在那麼個地方打轉,都談不上認不認命,祖祖輩輩都是如此,生在那邊,好像走完了一輩子,走了,走得也不遠,家家戶戶清明上墳,肥肉一塊,年糕豆腐各一片,都放在一隻白瓷盤子裡,老人青壯孩子,至多一個時辰的山水小路,就能把一座座墳頭走完,若有山間道路的相逢,長輩們相互笑言幾句,孩子們還會嬉笑打鬧一番。到了每處墳頭,長輩與自家孩子念叨一句,墳裡頭躺著什麼輩分的,一些耐心不好的大人,乾脆說也不說了,放下盤子,拿石子一壓紅紙,敬完香,隨便念叨幾句,許多窮人家的青壯男子,都懶得與祖宗們求個保佑發財什麼,反正年年求,年年窮,求了沒用,拿起盤子,催促著孩子趕緊磕完頭,就帶著孩子去下一處。若是遇到了清明時分正值下雨,山路泥濘,路難走不說,說不得還要攔著孩子在墳頭那邊下跪磕頭,髒了衣服褲子,家裡婆娘清洗起來也是個麻煩。

  曾經孩子們心目中的最遠離別,是阿爺阿爹去了小鎮外邊的龍窯燒瓷,或是去山裡砍柴燒炭,不常見面。近一些的,是阿娘去福祿街、桃葉巷的大戶人家當廚娘、綉娘,再近一些,是每天學塾下課,與同窗各回各家,是炊煙與白天道別,是晚上家裡油燈一黑,與一天告別。

  生老病死,都在家鄉。參加過一場場紅白喜事,哭哭笑笑,等到參加完最後一場,一個人的人生就算落定休歇了。

  直到洞天墜地,落地生根,成為一處福地,大門一開,從此離散就開始多了。

  小鎮老人還好,至多是經不起家中晚輩的鼓動攛掇,賣了祖宅,得了大筆銀子,搬去了州城那邊安家。有了本錢的年輕男子,攤上了祖墳冒青煙的好時候,要麼開始做買賣,出遠門,酒桌上,要麼不著家,呼朋喚友喝花酒,成群結伴賭桌上,本就不知道怎麼掙錢,反正金山銀山,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但是花錢,哪裡需要別人教,人人都有本事。

  約莫二十年,一代人,本來以為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好像一夜之間,就給糟踐沒了,原本世代相傳的燒窯功夫,也早就荒廢,落下了,好像一五一十還給了當年的龍窯老師傅。以前大家都窮,過慣了苦日子,不覺得有什麼遭罪的,反正街坊鄰裡,總會有更窮的人,莊稼地遇到年景不好,或是龍窯燒造出了紕漏,或是窯口次品一多,肯定有人要窮得揭不開鍋,需要與親戚鄰居借米過活。可等到享過了福,再真切曉得了花花世界的好,反而讓人尤為難受。

  很多時候,一口龍窯燒出來的瓷器好壞,只要匣鉢進了窯爐,真就得聽天由命,經驗再老道的老師傅,再小心盯著窯口火候,一樣不敢保證成色優劣,和最終成器的數量,所以才會有那句老話,「天管地管人不管」。

  好像家鄉那座瓷山,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陳平安下意識要去拿酒壺,才發現腰間並無懸掛養劍葫。

  李寶瓶好奇問道:「小師叔這會兒怎麼沒背劍,先前仰頭瞧見小師叔去了功德林那邊,好像背了把劍,雖然有障眼法,瞧不真切,但是我一眼就認出是小師叔了。遊歷劍氣長城,聽茅先生私底下說過,以前那位最得意的一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劍分為四,其中一截,就去了劍氣長城,茅先生不太敢確定,李槐說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去找小師叔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是被小師叔拿到了那截太白劍尖,再煉化為一把長劍,就是先前背著的那把,只不過小師叔這會兒,其實真身不在此地,還在參加另外一場比較重要的議事,就沒有背劍在身。至於小師叔現在是怎麼回事,迷糊著呢。」

  不是飛升境修士,休想隨意窺探陳平安的心聲。

  陳平安笑道:「如果換成我是茅師兄,就拿幾個書上難題考校李槐,等到這傢伙答不出來,再來一句,用腦子想事情還不如屁股啊?」

  李寶瓶使勁點頭道:「茅先生就是這麼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無所謂的。」

  然後李寶瓶說道:「小師叔沒有背劍也好,不然坐著礙事,那就得摘下來,橫劍在膝,可是這麼一來,釣魚就麻煩了,總不能時時刻刻拿在手裡,可把劍放在腳邊吧,更不像話。」

  陳平安笑了笑,還是那個熟悉的小寶瓶。

  她總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問題。

  很多外人極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個「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她卻有很多個「啊?」

  當年遠遊路上,小寶瓶曾經問他,天上只有一個真月亮,那麼人間總共有多少個假月亮,河裡,井裡,水缸裡,都得算上。

  陳平安只好說不知道。小寶瓶就追著問小師叔什麼時候才知道答案。答案當然還是不知道。

  有次陳平安坐在篝火旁守夜,然後小寶瓶就指著不遠處的河水,說一條可長可長的河水裡邊,上中下游分別站著個人,他們三個總共能夠從水裡瞧見幾個月亮,小師叔這總該知道吧。

  陳平安當時楞是想了大半天,都沒能給出答案。紅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雙臂環胸,搖頭嘆氣。小師叔笨是笨了點,可他是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小師叔,又有什麼辦法呢。

  陳平安其實一直有留心兩邊的動靜。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一撥釣客,是山下的豪閥子弟,另外一撥是山上修道的譜牒仙師。

  兩撥人,朋友相互間閒談交流,也沒什麼顧忌,所談之事,不涉機密,所以都沒有像陳平安和李寶瓶這般始終心聲言語。

  能夠被家族長輩、山上祖師帶來此地,身份肯定都不會簡單,都是華族高門的傑出弟子,或是大宗門的祖師嫡傳。

  如今在這,在路上遇到下五境修士,比起遇到上五境神仙,可要難多了。

  先前李寶瓶沒有出現的時候,雙方明顯對陳平安都沒什麼興趣,多半是將這個誤沒資格參加議事的釣客,當做了某位不算特別拔尖的世家子,或是某個離開祖師身邊的宗門子弟了。

  通過那些不怕旁人偷聽的閒談,陳平安大致確定了雙方身份。

  左手邊,皚皚洲的密雲謝氏,流霞洲的渝州丘氏,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主要是來自這三個家族,都是膏腴世爵的千年豪閥。

  比如那謝氏,除了世代簪纓,其實也很有錢,只是因為有個富甲天下的劉氏,才顯得不那麼矚目。

  記得宋雨燒老前輩說過,他這輩子的遺憾之一,就是沒去過流霞洲的渝州,因為聽說那邊的火鍋,天下第一。

  不過宋老前輩卻又說,沒去過也好,真去過了渝州,萬一回了家鄉,再吃任何火鍋都沒個滋味,豈不是糟心。那就乾脆不去渝州了,留個念想。

  所以陳平安對渝州這個地方,印象尤其深刻。

  這些出身名門的年輕男女,擺了長條小矮幾,放滿了靈氣盎然的仙家瓜果,地上鋪了涼席,有侍女幫著架爐煮茶,還有貴公子斜臥持杯,喝酒吟誦詩篇的,反正什麼事情都做,就是沒想著好好釣魚。

  右手邊,有那眉山劍宗的女子劍修,看樣子她不會超過百歲,是位氣象不俗的金丹劍修。

  據說山門有那龍鬚雲的異象,垂若瀑布似龍鬚。還有一座倒碧峰,矗立在湖泊旁,山色倒映水中,竟是真相在水、虛幻在岸的神仙道場,十分奇異。登山如入水,修士眼中所見,亦是湖中景象。

  陳平安多看了她幾眼。

  主要是這位女子劍修腰間,懸了一塊小巧玲瓏的抄手硯,行書硯銘,篆刻了一篇膾炙人口的述劍詩。

  因為抄手硯,陳平安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子郭竹酒,郭竹酒好像是唯一一個能讓裴錢吃癟的同齡人,有多難得,去問問翩然峰白首就知道了。

  還有來自梅花庵的仙子,肩頭趴著一隻吐寶小貂。這種小傢伙,不但是天然的儲錢罐,而且吃了錢,真能生錢,可遇不可求。

  梅花庵有那「萬畝梅花作雪飛」的勝景。梅花庵的胭脂水粉,暢銷浩然各洲,山上山下都很受歡迎。

  一位出身金甲洲北方大宗門荷花城的公子哥,師門所在城池,建造在一枝巨大荷葉之上。荷花三百年一開,每次花開百年,每逢荷花盛開,就是一座不懼劍仙飛劍的天然護城大陣。傳說這株荷花,是道祖那座蓮花小洞天之物,至於如何輾轉流傳到了荷花城,衆說紛紜,其中一個最玄妙的說法,是道祖摘下荷花,不知為何,丟到了浩然天下。

  另外一個相對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大玄都觀的孫老觀主,在借劍給那位人間最得意之後,雙方飲酒,大醉酩酊,遠遊浩然的老仙人道法通天,拿出了一粒紫金蓮花的種子,以杯中酒澆灌,轉瞬之間,便有蓮花出水,亭亭玉立,然後驟然花開,大如山岳。

  有個簪花的年輕人,喜歡斜眼看人,許多心思變化,都在嘴角那邊的弧度上。

  聽說涿鹿宋氏所在王朝,從帝王公卿,到販夫走卒,朝野上下都流行簪花一事。

  入山修行,登高之後,只要有心,就會越來越發現身邊人物,不是見過的,就是聽說過的。

  有用嗎?好像確實沒太大的意義。因為絕多大多數人,都會就此擦肩而過,可能再不相見,就只是人生道路上的過客。就像那仙府遺址一別的武夫黃師,梅釉國旌州城外大山中的那只小狸狐,石毫國那座狗肉鋪子的少年,被陳平安發自肺腑敬稱一聲「大俠」的孫登先。

  沒用嗎?卻也未必。可能衆人當中,就隱藏著一位位類似陽關道上的宋蘭樵,羊腸路上、願意讓道也能各走一邊的劉志茂,或是獨木橋只許一人通過的馬苦玄。

  或是只因為陳平安的出現,夜航船上的老夫子王元章,與那桐葉宗宗主的劍仙傅靈清,已是生死有別的雙方,依舊能夠好似遙遙相見。

  至於先前那個遠遠見到自己,不打聲招呼掉頭就走的酡顔夫人,陳平安也就只當渾然不知了。

  挺好的,因為酡顔夫人身邊,好像還跟著一位百花福地出身的少女花神。不然見了麵,還能如何,聊今兒天氣不錯,飯吃過沒?

  等到李寶瓶出現後。

  兩邊就開始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一位趺坐蒲團、凝神吐納的謝氏客卿,是位玉璞境的老劍仙,先前當老人見過了那個紅衣女子,就忍不住感嘆道:「好個修道胚子,日麗中天,雲霞四護,玉質金相,心神合一,與道近矣。」

  老人這番言語,沒有使用心聲。

  一位丘氏俊彥,猶豫道:「好像是那個山崖書院的李寶瓶。」

  因為李寶瓶與元雱有過一場爭辯,加上寶瓶洲山崖書院的儒生,在禮記學宮那邊,確實比較扎眼。

  一位體態豐腴的年輕女子,隨便瞥了眼那個正在滑稽拽魚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既然被她稱呼為小師叔,是寶瓶洲人氏,山崖書院的某位君子賢人?不然雲林姜氏,可沒有這號人。」

  大驪王朝宋長鏡,雲林姜氏,神誥宗。

  一座寶瓶洲,就這三撥人前來文廟。大驪宋長鏡是獨自一人,這位傳說已經躋身十一境的武夫,已經名動天下。

  神誥宗是道門,人人穿道袍,頭戴魚尾冠。

  至於那個青衫男子擁有一件方寸物,不值得大驚小怪。

  奇怪的,是在方寸物裡邊,竟然裝了兩條尋常青竹材質的小椅。

  陳平安其實到最後,比較留心那個簪花公子。

  不是因為自家那位周首席在藕花福地,有個私生子,綽號簪花郎。

  而是這傢伙,看李寶瓶的眼神,不正。比如那幾位豪閥子弟,先前見著了李寶瓶,也會驚艶,但是絕對不會像此人那般隱蔽,鬼祟,好像已經開始心中盤算謀劃,隨時都會付諸行動。

  陳平安在心裡默默記帳。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是人之常情,見到了好看的女子,多看幾眼沒什麼。在劍氣長城的酒鋪,光明正大盯著那些過路女子的場景,多了去,別談視線了,經常還會有大小光棍們此起彼伏的口哨聲。但是那樣的眼神,不是劍修當真心有邪念,反而就像碗裡飄著的酒花,一口悶,就沒了。但是有些眼神,就像青鸞國獅子園的那條蛞蝓,粘糊膩人,而且有這樣眼神的人物,往往會在他的地盤,尋找獵物,伺機而動。

  陳平安繼續悄然感知那個簪花男子的氣機漣漪。

  李寶瓶沉默許久,輕聲道:「小師叔,兩次落魄山祖師堂敬香,我都沒在,對不起啊。」

  陳平安擺擺手,柔聲道:「沒事,這有什麼。小師叔在落魄山和照讀崗,都幫你留好了讀書的地方。於祿和謝謝,先前就挑選了照讀崗,早早占了兩處宅子,半點沒跟我客氣。不過小師叔悄悄與你說個事,其實蔚霞峰和遠幕峰,有倆地兒,那才叫真正的風景奇絕,還幽靜,這件事,小師叔一直故意沒跟外人說,也沒人著急建造府邸,因為都給小師叔專程偷偷圈畫起來了,以後先帶你去看幾眼,挑中了,小師叔再讓人打造宅子和書樓,蔚霞峰看日出日落,比較好些,可是遠幕峰的雲海,比落魄山還要稍勝一籌,天氣晴朗時分,就可以看到鄰近黃湖山的那座湖泊,雲卷雲舒,都是美景。所以小師叔建議你挑選遠幕峰,小師叔還打算將那遠幕峰的所有山路,都用大長條的青石板鋪就,兩邊再圍以竹欄,期間會經過一堵極高崖壁,有棵最少千年高齡的古松,松間有藤接樹連壁,蜿蜒如大螈。到時候我再請高人幫著崖刻榜書,如果能請到蘇子、柳七題字,那是最好了,不過很難就是了,畢竟不是求幅字帖那麼簡單,得兩位前輩去落魄山做客才行,實在不行,小師叔就只好讓你那兩位師伯出手了。總之那遠幕峰,是個特別適宜書齋治學的好地方,天風清冽,颯然而至,書樓鈴鐸皆鳴,聽上去就很不錯吧?你到時候翻書看累了,就可以走出書樓,看看遠處風景。這麼多年,小師叔遠遊路上,幫你買了不少書籍,只說在桐葉洲最南邊的驅山渡那邊,就買了好些,一大麻袋呢,百來斤重,都是從郡望豪門裡邊流落出來的珍貴書籍。」

  小師叔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李寶瓶聽得仔細,一雙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兒。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在劍氣長城那麼些年,有沒有過生日啊。」

  陳平安楞了一下,搖頭笑道:「不是忘記了,就是顧不上,還真沒有。」

  家鄉年少時,陳平安就從沒過生日的習慣。

  劉羨陽一樣沒有,嫌麻煩矯情,只有小鼻涕蟲,在生日那天,能夠在家裡吃上一頓魚肉。而在顧璨生日前一兩天,陳平安都會拉上劉羨陽,入山下水一趟。

  陳平安轉移話題,「聽崔東山提起過,那位少年姜太公,叫許白是吧,小師叔先前參加議事,見過他了。」

  其實關於李寶瓶的事情,陳平安兩次返鄉之後,都問了很多,所以知道很多。這麼多年在書院求學如何,曾經逛過狐國,在中土神洲郁氏家族那邊,還與裴錢相遇,哪怕到了功德林,陳平安也沒忘記與先生問小寶瓶的事情,比如與元雱爭辯的細節,為此陳平安在功德林那兩天,還專門翻了不少文廟藏書,結果就是兩人的那場爭論,陳平安作為李寶瓶的小師叔,幫不上大忙。

  李寶瓶嘆了口氣,「是個煩人精,被我哥教訓過一次,才消停些。」

  陳平安忍著笑,點頭道:「才是年輕十人候補之一,確實配不上我們小寶瓶,差遠了。」

  李寶瓶翻了個白眼,背靠竹椅,就不願意多提什麼許白。

  她是當年遠遊求學的那撥孩子裡邊,唯一一個按部就班修行儒家練氣的人。

  至於與林守一、謝謝請教仙家術法,向於祿討教拳腳功夫,李寶瓶好像就只是感興趣。

  陳平安問道:「這些年遠遊路上,有沒有受欺負?」

  李寶瓶搖頭道:「沒有唉。」

  陳平安笑道:「小師叔如今劍術還很一般,不過跋山涉水,都是氣力活,所以拳腳功夫還湊合。飛升境打不過,打個仙人境,還是可以的。」

  「記起來了,真有一個!」

  李寶瓶突然一拍椅子,轉頭與小師叔笑道:「是在清風城狐國邊上,確實遇到過。顧璨當時也在場,他很仗義,比較意外。」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說?」

  李寶瓶剛要聊這個話題,眨了眨眼睛,心聲說道:「我哥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原來是李希聖來了。

  而且李希聖與李寶瓶心聲言語,陳平安沒有察覺到絲毫跡象。

  這是好事。

  兩人同時從竹椅起身,李寶瓶笑道:「小師叔,有熟人唉。」

  陳平安微笑不言語。

  那一行人緩緩走向這邊,除了李寶瓶的大哥李希聖,還有從神誥宗來到中土上宗的周禮。

  桂夫人,她身後跟著個老舟子,說是老舟子,是說他那歲數,其實瞧著就只是個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

  清涼宗宗主賀小涼,神誥宗元嬰修士高劍符。曾經神誥宗的金童玉女,當年兩人一起現身驪珠洞天。

  除了周禮,陳平安確實都認識,都不陌生。

  在他們走近後,陳平安與李希聖作揖行禮,再笑著喊了聲桂姨。

  桂夫人笑著點頭。

  陳平安與那周禮抱拳,「見過周先生。」

  據說此人,會是青玄宗的下一任宗主,而青玄宗,在中土神洲的聲勢、底蘊,都只比符籙於玄所在山頭和龍虎山天師府,稍遜半籌。主要還是因為青玄宗的現任宗主,閉生死關太久,長達六百年之久。而作為神誥宗上宗的中土青玄宗,其「正宗」,是那白玉京大掌教一脈,又是一樁讓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道門懸案。

  不知為何,文廟先後幾場議事,周禮都沒有參加。

  陳平安方才猶豫了一下,還是稱呼對方為先生。

  周禮面帶笑意,與陳平安回了個道門稽首,心聲道:「久聞隱官大名,今日有幸得見。」

  賀小涼微笑道:「陳平安。」

  她開口,就只是說了個名字。

  不過在言語之時,賀小涼以仙人術法,隔絕出一座小天地。

  不小心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是故意為之?

  陳平安說道:「賀宗主。」

  就只是答覆了一個身份。

  老舟子點點頭,自顧自說道:「你這小娃兒,還算是個有出息的,當年我沒看走眼,不然今天非要訓你幾句。」

  桂夫人轉過頭。

  老舟子立即閉嘴。

  這個顧清崧,或者說仙槎,其實在中土神洲已經久未露面,不曾想重現江湖,就半點沒有讓人失望,在泮水縣城那邊,再次一戰成名,三言兩語,將那鄭居中,韓俏色,柳赤誠,傅噤,全給他駡了個遍。

  不談切磋道法,只說駡架,好像整座白帝城,都被他一鍋端了。

  關鍵是顧清崧還能活蹦亂跳的離開,在那韓俏色與柳赤誠都在大門口現身的情況下,老舟子依舊毫髮無損,全身而退。

  陳平安與這位老舟子,當年在桂花島不但見過,還聊過。

  那會兒還是少年歲數的陳平安,差點就要傳授老舟子一些學問。

  哪怕陳平安清楚了老舟子的身份,是那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陳平安還是沒有什麼惡感,是非分明,就會恩怨分明。

  李希聖笑道:「我們繼續散步,不耽誤你們釣魚。」

  有意無意,李希聖只是與小寶瓶心聲言語。

  一行人離去。

  陳平安和李寶瓶繼續坐回椅子。

  李希聖走出去很遠,搖搖頭,好嘛,有了小師叔就忘了哥,小寶瓶一次轉頭都沒有啊。

  賀小涼轉頭望去,望向那個坐在竹椅上的青衫男子,她眼中有些不可名狀的笑意。

  一旁的高劍符,黯然神傷,想要喝酒,可又好像已經喝酒了。

  眼看青天行白雲,傷心人醒在醉鄉。

  顧清崧小心翼翼喊出一個昵稱:「桂。」

  一向氣態雍容的桂夫人回了一個字,「滾。」

  終於說上話了不是?顧清崧竟是有些受寵若驚,挪了挪腳步,一邊搓手,一邊笑聲答道:「好嘞。」

  顧清崧先前之所以破天荒說幾句好話,除了桂夫人在身邊之外,確實有些悔青腸子,當年不該與那少年說什麼「休要壞我大道」的,而應該誠心誠意,與那少年虛心請教一些男女情愛的門道。不然一個模樣也不咋俊俏的泥腿子,小小年紀,就能夠拐騙了寧姚?所以顧清崧先前那番言語,是打算先做好鋪墊,回頭再私底下找一趟陳平安,請他喝酒都成,喊他陳兄都可。

  李希聖心聲笑問道:「怎樣?」

  周禮笑答道:「少言不生閒氣,靜修可以永年。此外厲害之處,在於與人往來,不在乎乍交之歡,而無久處之厭。」

  鴛鴦渚更遠處,那個昵稱瑞鳳兒的少女,忍不住再次問道:「酡顔姐姐,那個人是誰啊,你怎麼好像很怕他?明明認得,躲他什麼。」

  離著那一襲青衫有些遠了,酡顔夫人便笑道:「我怕他?玩笑呢。」

  少女驀然醒悟,「酡顔姐姐,莫不是你喜歡他?!」

  酡顔夫人目瞪口呆,趕緊伸手捂住這個傻丫頭的嘴巴,「別亂說!」

  給那傢伙聽了去,她最少得再賠上一座梅花園子。

  喜歡他?不等於是與那位心黑手辣笑眯眯的隱官大人,問拳又問劍嗎?

  一個不小心,真會被他活活打死或是坑死的。

  河邊,陳平安又釣起了一條金色鯉魚,放入魚簍。

  兩邊都有些側目。

  當然不是貪圖那條鯉魚。

  而是兩撥人都剛好借這個機會,再打量一番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

  主動稱呼桂夫人為「桂姨」。

  還被那個大名鼎鼎的顧清崧誇獎了一通,小子,有出息,沒看錯人,就不訓話了。

  顯然是一番山上長輩與半個自家晚輩的措辭。

  好像與那位北俱蘆洲的賀小涼,也認得,道了一聲賀宗主。

  如果沒有看錯,賀小涼好像有些笑意?

  與早年山水邸報上的小道消息,不太一樣。

  賀小涼作為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弟子,還是一位能夠在北俱蘆洲開宗立派的仙人境。

  當然,賀小涼確實生得姿容極美。

  而且聽說她一心修道,根本無心男女情愛,連那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鉉,痴心於她,賀小涼卻只因為覺得被此人糾纏得煩了,竟然就直接大打出手,將其重傷。完全不給白裳半點顔面,最終導致雙方宗門,就此結下一樁死仇。白裳好像還放出話,賀小涼這輩子休想躋身飛升境?

  無論男女,都會多看賀小涼幾眼。男子多看一眼,愈發覺得她氣質出塵,有那遺世獨立之感,與這樣的女子結成山上道侶,那就真是不羨鴛鴦不羨仙了。女子多看她幾眼,估計是想要看那賀小涼一眼,她就會姿色隨之清減幾分?

  不管如何,兩撥人都難免高看了那個年輕釣客一眼。

  畢竟能夠認識這麼多的大修士。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賀姐姐好像還是當年初次見面的年輕容貌,可能……還要更好看些?」

  陳平安搖頭道:「沒在意。」

  他只是沒來由想起了自家落魄山上的女子,比如勤勉走樁的岑鴛機,和那鋒芒畢露的元寶,其實這兩位女子武夫,如今年紀也都不小了,至今還沒有嫁人。女子嘛,到底是不愁嫁的,哪怕眼角多出一兩條魚尾紋,還是不耽誤被男子喜歡。而且自家山頭,那是什麼風水,無論男女,就沒哪個是歪瓜裂棗的。朱斂,姜尚真,米裕,崔東山,曹晴朗,元來……這都是還沒拉上魏山君和那些客卿呢,劍術拳法,琴棋書畫,梳妝打扮,什麼不能聊,什麼不擅長?也就是他這位山主掙錢最講臉皮,不然鏡花水月一開,這寶瓶洲的神仙錢,還不得洪水決堤一般,瘋狂湧入落魄山?

  而女子武夫,只要躋身了煉氣境,不但可以淬煉體魄,還能滋養魂魄,雖然沒有練氣士躋身中五境那麼駐顔有術,效果還是很明顯的,等到她們躋身了金身境,又會有一份額外的裨益。桐葉洲的那位蒲山黃衣芸,歲數不小了吧,如今不也瞧著年紀不大?

  不過自家山頭,元來早就喜歡岑鴛機,元寶偷偷愛慕曹晴朗,陳平安這次返鄉,都已經聽說了。

  事實上連小米粒都發現了,私底下跟好人山主告密,說每次曹晴朗在場的時候,那個大元寶說話就會特別凶,嗓門賊大,還故意不去看曹晴朗嘞,蒙誰呢,眼睛不看,心眼裡邊,全是曹晴朗哩。

  所以如今是不是就元寶一個人,誤以為喜歡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寶瓶笑問道:「小師叔,在想開心的事情?」

  陳平安點頭道:「想著幫山頭掙錢呢。」

  李寶瓶記起一事,「聽說鴛鴦渚上邊,有個很大的包袱齋,好像生意挺好的,小師叔有空的話,可以去那邊逛逛。」

  陳平安笑道:「有空就去,嗯,咱們最好帶上李槐。」

  陳平安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伸手一抹符膽,靈光一閃,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句,符籙化作一隻黃紙小鶴,翩然離去。

  去泮水縣城那邊找李槐了,讓他趕來鴛鴦渚這邊碰頭。

  那位趺坐蒲團的老人,再次睜開眼睛,眼見那傳信黃鶴遠去,咦了一聲,顯然有些訝異,怎的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成了個地仙氣象的符籙修士?

  難道是那桐葉洲蒲山葉氏子弟?

  那個斜臥飲酒的豪閥貴公子,仰頭痛飲一杯酒,好傢伙,詩興大發了,笑著朗聲吟詩一首。

  黃鶴一聲樓外樓,魚竿銷日酒消愁。仙釀解卻山中醉,便覺輕身羽化天。

  陳平安突然覺得,原來打油詩這種事情,能少做就是少做,確實言者開心,聽者揪心。

  陳平安以心聲與那簪花男子說道:「看夠了沒有?」

  那男子小有驚訝,猶豫片刻,笑道:「你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

  陳平安說道:「勸你管管眼睛,再老老實實收收心。山上行走,論跡更論心。」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撥動髮髻間的所簪之花,是百花福地一位命主花神所贈,當然不是靠他自己的面子,而是師門祖師。

  陳平安不再言語。

  男子竟是身體後仰,然後直楞楞望向那個一眼動心的紅衣女子。若是她沒有書院弟子的身份,就好了。

  他保持那個姿勢,與那青衫客笑問道:「怎的,不過是看了幾眼,你就要打打殺殺?你誰啊?」

  陳平安笑眯眯轉過頭。

  那人抬起一隻手,輕輕拍打自己脖子,以心聲大笑道:「來來來,往這裡丟張符籙,當我誠心求你,如何?」

  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鄉佬,不過是認識那桂夫人、顧清崧,至多在那周禮、賀小涼跟前,勉强能夠說上句話,真以為可以在中土神洲橫著走了?

  李寶瓶問道:「小師叔,咋了?」

  陳平安放下手中魚竿,笑道:「有人求我打他,差點被他嚇死。」

  沒被文海周密算計死,沒被劍修龍君砍死,不曾想在這邊碰到絕頂高手了。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吃砒霜長大的啊。」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

  跟李寶瓶這些言語,都沒心聲。

  所以兩撥人都聽見了。

  那簪花男子嗤笑一聲,伸了個懶腰。

  然後一道救人的飛劍,被一襲青衫雙手夾住,隨手丟入水中,一道攔阻術法被那一襲青衫伸手一抓,掌心造化聚攏一團。

  至於那個簪花男子,被出現在身後的那個青衫客,伸手拽住脖子,高高提起,使勁丟出,後者身形奔如快雷,直接去往大河對岸,一路翻滾打水漂。

  一襲青衫更是神出鬼沒,縮地山河卻毫無氣機漣漪,瞬間出現在對岸,一腳踩中那簪花男子的脖子,再一踹,又是打水漂,返回原位,竟是絲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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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仙人術法

  老劍修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疑惑道:「隱官大人,這是作甚?」

  因為眼前這位玉樹臨風的隱官大人,不知何時悄然掐上乘劍訣,在雙方身邊畫出了一圈金色劍氣,分明是隔絕了小天地,防止對話被旁人偷聽了去。

  僅是這一手爐火純青的劍術神通,隱官如果不是仙人,老劍修打死不信。

  是隱官暫時不想泄露身份?有這必要嗎?只不過老劍修也不願對一位隱官大人指手畫腳。

  陳平安說道:「前輩的好意心領,這樁風波,我自己擺平就是了。」

  轉頭看了眼躺地上睡覺的簪花郎,竹篾的境界,紙糊的體魄,不是一般的綉花枕頭,多半又是個靠宗門招牌、祖師名號走江湖的年輕俊彥。

  如果打了小的來了老的,等下再跑來個興師問罪的老祖師,對方願意講理,就好好聊,不願意,那就多出三兩拳而已。

  若萬一是那飛升境大修士,就與師兄打聲招呼好了,反正距離文廟不遠。

  不過不出意外的話,李槐和他身邊那位飛升境扈從,估計很快就會趕到鴛鴦渚。

  老劍修聽著那個「前輩」稱呼,渾身不自在,比蒲老王八的一口一個老廢物,更讓老人覺得不得勁,實在彆扭。

  隱官大人言語太客氣,客氣生疏,那就是見外,沒把他當自己人,這怎麼行,眼前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再不能失之交臂了,不然回了家鄉流霞洲,還怎麼從蒲王八那邊扳回一城?老劍修這會兒可是回了流霞洲,如何與蒲禾吹牛,都想好了的。

  老劍修誤以為是年輕隱官不願自己趟渾水,灑然笑道:「不管這小子叫啥名啥,能來這兒,肯定是有些背景的。隱官只管放心,我只會暗戳戳給上一劍,不會當真一劍砍掉他的腦袋。」

  陳平安有些無奈,敢情前輩你一樣不清楚這位簪花客的名字、根腳?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這位與密雲謝氏關係密切的老劍修,莫名其妙就捲入這場風波,沒有必要。

  老劍修見那年輕隱官不說話,就覺得自己猜中了對方心思,多半在擔心自己做事沒章法,手法稚嫩,會不小心留下個爛攤子,老人斜瞥一眼地上那個花裡胡哨的年輕人,奇了怪哉,真是個越看越欠揍的主兒,老劍修愈發思路清晰,劍心從未如此清澈,將心中盤算與那年輕隱官娓娓道來,「只要被我戳上一劍,劍氣在這小兔崽子的幾處本命竅穴,盤桓不去,今兒再拖延個一時半刻,保管事後仙人難救。我這就趕緊撤出文廟地界,立即趕回流霞洲躲幾年,乘坐渡船離開之前,會找個山上朋友幫忙捎話,就說我早就見這小子不爽了。所以隱官方才出手,哪裡是傷人,其實是為救人,尤其那次出腳,是幫忙打消劍氣的吊命之舉。總之保證絕不讓隱官大人沾上半點屎尿屁,咱們是劍修嘛,沒幾筆山上恩怨纏身,出門找朋友喝酒,都不好意思自稱劍修。」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不是沒有理由的,天大地大,劍修在哪裡都混得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哪怕處處不留爺,身為劍修,那就一人仗劍,足可屹立天地間。

  比如寶瓶洲,李摶景就曾一人力壓正陽山數百年,李摶景在世時的那座風雷園,不是宗門勝似宗門。

  陳平安少年時所見的劍修劉灞橋,最大印象,除了痴情之外,就是劉灞橋身上的那種昂揚風采。好像天底下除了情關之外,就再沒有難過的關隘。

  還有風雪廟魏晉,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先後主動問劍兩場,第二場更是瀟灑仗劍,跨洲遠遊。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第一次召集跨洲渡船管事,扶搖洲謝稚,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得了避暑行宮的授意,分別現身,與同鄉人面談一番,行事風格如何,無一例外,都很雷厲風行,毫不拖泥帶水。尤其是那蒲禾,不是野修,路數卻比野修還要野,不但直接將「密綴」渡船的一位元嬰管事丟出了宅子,返鄉之後,意猶未盡,還找到了渡船所在雲林秘府的老祖師李訓,身為宗門客卿的劍仙泠然,當然不願與蒲禾問劍一場,礙於職責,本想打圓場,結果司徒積玉得到蒲禾的飛劍傳信,御劍而至,到最後,李訓在自家地盤,明明人多勢衆,都只得與那已經跌境為元嬰的劍修蒲禾道歉了事。

  這些,都是劍修作為。

  問劍一方,被問劍一方,雙方都覺得是個天經地義的道理。

  陳平安是在劍氣長城成為的劍修,甚至在潛意識當中,好像那個劍修身份的陳平安,還一直留在那邊,久久未歸。

  直到遇到老劍修于樾之後,陳平安才記起,浩然劍修,尤其是躋身劍仙後,其實很會講道理,只是道理往往都不尋常。

  就像于樾今天這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可以不問對手出身,先砍了再說。

  于樾也好,好友蒲禾也罷,無論有什麼世俗身份,都要為「劍修」二字靠邊站。

  而在陳平安心目中,天下劍修無非分三種,劍氣長城,北俱蘆洲,其他劍修。

  如果只說浩然天下的劍修,則只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的,沒有去過的。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真不用。」

  老劍修沒機會砍人,明顯有些失落,「那我就聽隱官的,算這小崽子燒高香。」

  這位跟隨密雲謝氏來此遊歷的流霞洲老劍修,名叫于樾,實打實的玉璞境瓶頸,是一位老玉璞。

  于樾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驚鳥」和「百花」,曾經與一位皚皚洲老仙人廝殺過一場,兩把飛劍齊出,聲勢極大,有那「一鳥飛電抹,百花滿江河」、「劍氣沖而南斗平」的美譽。先前祭出飛劍,不出意外,是那把以風馳電掣著稱兩洲山上的飛劍「驚鳥」。

  于樾最近兩百年,擔任皚皚洲密雲謝氏的客卿,還是首席。

  在浩然天下,劍修宗門之外,山上宗門仙府,山下王朝豪閥,都以擁有一兩位劍仙供奉、客卿為榮。

  尤其是最缺劍仙的皚皚洲,風氣最盛。

  劉氏前幾年竭力邀請謝松花擔任客卿,就是最好的例子。皚皚洲劉氏,自然不缺頂尖戰力,供奉一大堆,連止境武夫沛阿香的供奉名次都不高,何況劉聚寶本身修為,就深不見底,是與火龍真人、陳淳安一樣,寥寥無幾能被中土神洲入眼的別洲大修士。

  陳平安收起了學自崔東山的那座劍陣。

  兩撥釣客,境界都不高,所以陳平安跟老劍修的對話,都未曾聽見,而且兩人身處劍陣之內,所以景象模糊,外人見不真切。

  于樾由衷贊嘆道:「隱官這一手劍術,抖摟得真是漂亮,讓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都沒好意思接話。

  學到了。

  一個所謂的無話可說,似乎就是最好的留白。

  避暑行宮那邊,對外鄉劍修都有詳略各異的記載。

  于樾這位當年還很年輕的老劍修,在劍氣長城檔案上邊,就屬￿很粗略的那種。

  是上一輩隱官一脈劍仙洛衫的潦草字跡,「流霞洲于樾,金丹境修士,飛劍兩把,花、鳥什麼,品秩尚可,戰功忽略不計。」

  老劍修于樾除外,對於兩邊的外人而言,這場變故,確實意外。

  事出突然,從那一襲青衫毫無徵兆地出手傷人,到密雲謝氏客卿的玉璞老劍仙,祭出飛劍救人不成,收回飛劍,再起身言語,不過幾個眨眼功夫,那位出身中土宗門的簪花俊公子,就已經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所幸頭頂所簪那朵出自百花福地的梅花,依舊嬌艶,並無半點折損。而于樾不知怎的,好像還與那年輕容貌卻脾氣極差的「高人」聊上了?雖然不知聊了什麼,但看那于樾又是抱拳又是笑臉,遇上某位嬉戲人間的山上前輩了?

  那個斜臥飲酒喜歡-吟詩的謝氏貴公子,悚然挺身而坐,使勁拍打膝蓋,大聲疾呼道,「突兀而起,仙乎?仙乎!」

  修士境界高不高,是一回事,打架好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術法神通,行雲流水,身姿縹緲,寫意通神,才是真本領。

  換一種說法,就是這位出身密雲謝氏的豪閥公孫,喜歡漂亮的出手,好看第一,得有仙家氣度,風流沛然。

  比如自家那位首席客卿,劍仙于樾的傾力出劍,就很得人心。

  于樾神色尷尬,繼續以心聲與年輕隱官說道:「隱官別理睬這小子,缺心眼不假,心不壞的。」

  陳平安笑道:「看得出來。」

  畢竟是喜歡打油詩的同道中人。

  于樾這邊,主要是三個豪閥姓氏,相對還比較安靜,選擇作壁上觀的意圖比較明顯。

  只有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那位不知道與朱枚是什麼關係的年輕女子,比較沒心沒肺,依舊沒有選擇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與那謝氏公子笑問道:「看得出什麼境界嗎?」

  男子笑呵呵道:「看得出不是下五境練氣士。」

  女子嫵媚白眼,繼而轉頭望向那位青衫男子,有些好奇,九真仙館那個可憐蟲,好歹是位保命功夫極好的金丹修士,還是觀主嫡傳,心愛弟子,怎麼落得跟小雞崽兒差不多下場,任人拿捏?

  中土神洲這邊,天才輩出,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心比天高。至於山上各家的老祖師,其實不太介意同齡人之間的鬥毆,可如果是年齡懸殊,有人仗著歲數積攢出來的境界,老人欺負晚輩,就很犯忌諱了。她怎麼看,都覺得那個瞧著年輕、出手狠辣的青衫客,年紀不會小,至於到底幾百歲,就不好猜了。一個能夠與老玉璞于樾「眉來眼去」的傢伙,兩三百歲的年輕元嬰劍仙?還是一位五百歲往上走、只是面相年輕的玉璞老劍仙?

  荷花城那位能夠緊隨于樾出手相救的年輕修士,尤為神情凝重。

  山上隨便趟渾水,其實後患無窮。

  早知道對方能夠無視于樾的飛劍「驚鳥」,他方才絕對不會冒失出手。

  可是金甲洲荷花城,與中土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館,世代交好,商貿更是往來頻繁,於情於理,都該出手。

  以往雙方是平起平坐的關係,可那金甲洲一役,荷花城雖然艱難保住了山頭不失,但是元氣大傷,損失慘重,以至於自家城主,都不得不打破誓言,首次離開荷花城,跨洲遠遊中土,主動找到了那個她原本發誓此生再不相見的涿鹿宋子。

  出身眉山劍宗的年輕女子劍修,一手攥住腰間抄手硯,一手掐劍訣,與一衆好友心聲言語道:「是位深藏不露的劍修,方才對方隔絕天地的手筆,極有可能,是謫仙山柳劍仙最拿手的雷池劍陣。先前那一手符籙術法,是此人的障眼法。」

  那個肩頭趴著只吐寶小貂的梅花庵仙子,有些花容失色,忍不住顫聲道:「要不要我開啓鏡花水月,免得此人出手無忌,隨便出劍殺人?」

  荷花城男子嘆了口氣,「千萬別去火上澆油,我們只能靜觀其變。忘了嗎?劍仙殺人,是最不講究什麼規矩忌諱的。」

  梅花庵的女修輕聲道:「這是文廟附近,劍仙也不敢隨便殺人吧。」

  那男子無奈,只好耐心解釋道:「劍仙飛劍,當然可以一劍斬人頭顱,但是也可以不去追求立竿見影的效果啊,隨便留下幾縷劍氣,隱匿在修士經脈當中,看似輕傷,其實是那斷去修士長生橋的凶狠手段。而且劍氣一旦滲入魂魄當中,只是攪爛些許,即便長生橋沒斷,還談什麼修道前程。」

  眉山劍宗的那位金丹劍修,點頭道:「確實很像仙人柳洲的劍陣。」

  柳洲擅長以飛劍金穗,畫雷池禁地。練氣士身處其中,就會被劍氣天地壓勝。練氣士對上境界相當的劍修,本就已經萬分吃力,再有陣法禁制,此消彼長,更是雪上加霜。

  難道這位「年輕」劍仙,與那喜好弈棋的仙人柳洲,師出同門?或是謫仙山某位不太喜歡拋頭露面的老祖師?

  果真如此,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衆人諸多細微處的神色變化。

  陳平安都一一記下。

  很多時候,一個人的眼睛裡,臉上的細微處,那些未說之話,反而比開口所說言語,更接近真相。

  陳平安瞥了眼遠處一位相貌清臒的老者,好像是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坐在兩位年輕人旁邊,先前一直在欣賞鴛鴦渚風景,手邊有木盒打開,裝滿了不用樣式的刻刀,沒有垂釣,始終在雕琢玉石,山水薄意的路數。在陳平安以劍氣造就一座金色雷池小天地後,其餘修士,無論是術法還是心意,一觸劍氣即潰散,一個個知難而退,只有這位老者能夠觸及雷池劍陣而不退,手腕一擰,刻刀微動,有那抽絲剝繭的跡象,只不過老人在猶有餘力的前提下,很快就中途放棄這個「問劍」舉動。

  此刻察覺到陳平安的打量視線,老人微微一笑,

  以心聲歉意道:「方才破陣舉動,是習慣使然,懇請劍仙不要多心,事後我以這枚即將完工的山水薄意隨形章,作為賠罪。」

  陳平安心聲答道:「無功不受祿,先生也無需多想,山水相逢一場,人情薄意輕雕琢,點到即止是佳處。」

  行走山上,其實很多時候,都不用退一步,可能只需要有人主動側個身,獨木橋就會變成陽關道。

  老人微微訝異,點頭笑道:「不曾想劍仙前輩也是金石行家,幸會,在下林清,師從楊璇。」

  陳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改變主意,說道:「林先生的那枚隨形章,我就笑納了。」

  不曾聽說林清,但是對楊璇這個名字,陳平安卻是如雷貫耳,此人出身老坑福地,喜歡在得意作品上落款一個「璇」字,價值千金。

  楊璇之於符籙於玄宗門轄下的那座老坑福地,就像擔任姜氏樣式房掌案的曹家之於雲窟福地。

  都屬￿相互成就。

  營造世家的樣式曹,一代代人,打造出了雲窟福地十八景。楊璇則僅憑一己之力,就幫助老坑福地的幾種獨有玉石,成為浩然天下文房清供的必備之一。

  一座山頭的創建,靠開山祖師的修為、境界、人脈。

  但是一座宗門的真正底蘊,還要看擁有幾個楊璇、樣式曹這樣的聚寶盆。

  自家落魄山,如今就已經有了一個半。

  蓮藕福地的狐國之主沛湘,暫時還只能算半個。

  至於那「一個」,當然是身負神通的掌律長命了。

  陳平安主動說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夠拜會楊師,厚顔登門,好討要幾件玉山子,以鎮家宅風水。」

  因為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的那本神仙書上,陳平安就曾見識到這位楊璇的記載,當然文字篇幅不多,可是對於一位工匠而言,已經是樁莫大榮譽。

  在那部講述浩然天下風土概況的《山海志》上,有句「楊璇刻狐鈕印,項上微紫,無上神品」,讓人神往。書上還以仙家術法拓印有楊璇最出名的一件小型玉山子,有那十八洞天的稱號。

  正是楊璇最拿手的薄意雕工,雕刻有一幅溪山行旅圖,天高雲疏,隱士騎驢,挑夫尾隨,山高處又有閣樓掩映青翠間,細看之下,檐下走馬的銘文,都字字纖毫畢現,樓中更有美人憑欄,手持紈扇,扇面繪仕女,仕女對鏡梳妝,鏡中有月,月有廣寒宮,廣寒宮中猶有神女搗練……

  層層遞進,別有洞天,可謂窮盡幽微之工。

  說實話,只要是楊璇的真品,再高價格,轉手一賣,都是大賺。所以山上修士,缺的不是錢,缺的是與楊璇面對面談買賣的山上門路。

  那位即將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的符籙於仙,號稱一祖山三下宗,轄下有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財源廣進的老坑福地,不過是其中之一。楊璇此人,雖然只是匠人出身,元嬰境界,據說深得於玄器重,誰敢與楊璇强買强賣?一不小心就要符籙吃飽的。

  同樣是棋待詔國手,棋力也分强弱手。那麼同樣是飛升境,更分强弱。

  符籙於仙,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都是公認的老飛升,既說年紀大,更說飛升境底蘊的深不見底。

  林清聞言,心中極為驚訝,仍是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作為渝州丘氏的客卿,立即與那兩位「平生重意氣」的丘氏子弟,以心聲言語提醒道:「神功,玄績,不要輕舉妄動,此人絕非什麼悖逆狂徒,說不定是與九真仙館有宿怨之輩,總之我們遠觀即可,切記莫要隨便言語。」

  老先生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這位不知真實歲數的劍仙,對我恩師,頗為仰慕,觀其氣度,多半與兩位公子一樣,是華門世族子弟出身,所以完全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口碑平平的九真仙館,與此人交惡。」

  于樾與謝家小子問了幾句,破例當了一回耳報神,立即與年輕隱官說道:「地上這傢伙,叫李青竹,喜歡吃螃蟹,所以得了個李百蟹的綽號,是九真仙館主人雲杪的嫡傳弟子之一,李青竹修行資質一般,就是會來事,與他師父大概是王八對綠豆,所以深得喜愛,跟親兒子差不多,上梁不正下梁歪。」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有數了。」

  陳平安輕輕一腳踹在那簪花客的腦袋上,笑道:「醒醒,天還沒黑,別睡了。」

  那個打了兩次水漂的年輕人緩緩睜眼醒來,見著了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客,臉色慘白,手腳並用,依舊躺著,後移數步。

  委實是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擔心自己一個起身,就又要躺下,既然如此,不如一直躺著,說不定還可以少遭罪。

  呦,還挺會演戲。

  陳平安一眼看穿對方袖中的動作,是以獨門秘法搬救兵去了。

  假裝沒瞧見,根本不攔著。

  因為陳平安想要看一看對方接下來的表情。

  一肚子壞水晃蕩來晃蕩去,歸根結底,得有一顆壞膽撐起那份膽識。

  當一顆壞膽給徹底碾碎了,變成滿是苦膽苦水,壞人就會老實很多。

  既然已經傳信給傳道恩師,肯定就是萬事大吉了,所以那位簪花郎就坐起身。

  李青竹很快就恢復了神色,風采依舊,猶有閒情逸致,扶了扶髮髻所簪那枝梅花,

  理了理衣襟,受傷不輕,處處氣府靈氣亂如麻,光是養傷、調理,恐怕就要耗錢又費力,沒有三兩年,根本別想痊癒,眼前這廝,真是可恨至極!

  男子仍是微笑道:「今日受辱,必有厚報。」

  陳平安伸出手,笑眯眯道:「拿來。」

  那位來自九真仙館的館主嫡傳,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笑道:「談錢傷感情,咱倆可沒啥交情可傷的,趕緊把錢拿來啊。識趣掏出買路財,很多時候就是買命錢。」

  那人眼神炙熱,大笑道:「買命錢?!那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如今就在鴛鴦渚!我怕你有命拿,沒命花。」

  他膽氣十足,緩緩起身後,一隻手拍了拍身上塵土,伸出另外那只手,「拿來。輪到你了。」

  陳平安笑道:「簪花沒什麼,頭戴梅花,就有些不妥了,容易走黴運。」

  李青竹微笑道:「很好,這話說得有學問了,我一定幫你與那位花神娘娘捎話。」

  陳平安點點頭,「看來還是沒長記性,管不住嘴。記得說到做到,事後去跟那位命主花神轉述這句話。」

  李青竹這會兒真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自己本就占理,說破天去也是這個傢伙肆意傷人。

  山上論心不論跡?

  你以為自己是誰?

  禮聖嗎?!

  不過是一個顧清崧眼中的小娃兒,真有本事,你怎麼不去與火龍真人套近乎?不去與那大劍仙左右稱兄道弟?!

  李青竹轉頭看了眼那紅衣女子,再收回視線,咧嘴一笑。

  怎的,老子又看了一眼,有本事再來啊?這會兒,鴛鴦渚那邊定然有不少高人都在關注此地,求你繼續在衆目睽睽之下行凶。

  陳平安以心聲與之笑道:「你知不知道,雲杪在鴛鴦渚岸邊,在等著我再次出手,他才會現身此地?所以只要我站著不動,陪著你閒聊下去,你就只能一直杵在這裡,丟人現眼?你說你現在說任何話,做任何事,意義何在?」

  「你再好好想一想,就算等下雲杪幫你找回了場子,又怎樣?李百蟹在鴛鴦渚的橫行走江一事,還不一樣是樁值得大書特書的山水奇談?等到文廟山水邸報解禁,會不會傳遍中土神洲?我看會。」

  「還有,青竹兄你有沒有發現,你愛慕的那位眉山劍宗女劍修,從今天起,與你算是愈行愈遠了?甚至連原先愛慕你的那位梅花庵仙子,這會兒看你的眼神,都變味了?又或者,你那師父雲杪,以後回了九真仙館,每次瞧見你這位得意弟子,都會難免記起鴛鴦渚打水漂的美景?」

  李青竹臉色鐵青。

  只見那人又開始笑著言語,「你猜猜看,我與你這些言語,是以心聲與你一人說的,還是所有人都聽到了?」

  「青竹兄啊青竹兄,你以為我讓你先後兩次打水漂,圖個什麼,自然是幫你揚名文廟啊,顧清崧在泮水縣城一役過後,估計就數你最風光了。」

  「其實沒事,名聲算什麼,修道之人,山中無寒暑,幾十年不下山很正常。再說了,你那些只會傻乎乎修行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在山上肯定會安慰你幾句的。」

  「你看看,一座九真仙館,山裡山外,從恩師到同門。我都幫你考慮到了。我連山水邸報上幫你取兩個綽號,都想好了,一個李水漂,一個李斜眼。所以你好意思問我要錢?不得你給我錢,作為感謝的報酬?」

  李青竹臉色雪白,嘴唇顫抖。

  這一次再沒有斜眼看那女子的膽識了,甚至都沒有與眼前青衫客撂狠話的心氣了。

  這些言語。

  就像劍修某一劍遞出,卻持續問劍十年百年。

  因為真正的出劍人,恰恰是李青竹身邊所有熟悉之人。

  隔三岔五的,就會有人幫著陳平安遞劍和問劍。

  「逗你玩,真心沒什麼意思。」

  陳平安又一腳,直接將那傢伙再次踹入水中,這一次,力道可不輕,如一根筷子傾斜插入水中,直接撞入河床底部,「去喊你家長輩過來。」

  再領教一下九真仙館的門風。

  不是真正釣客,難解此語妙處。

  若是上岸的魚兒太小,釣起也會放掉,多半會來上這麼一句。與那「打窩水面漲三尺」一樣膾炙人口。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真不是一般的頭硬,這都沒腦袋開瓢。」

  李寶瓶看了眼遠處水中央的鴛鴦渚,小聲問道:「小師叔?」

  她察覺到了那邊的異象。

  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喊她大哥過來幫忙。

  陳平安轉頭笑道:「小事。」

  陳平安的意思,更簡單。小事,其實就是沒事。有小師叔在,足夠了。

  鴛鴦渚那邊,有一位臉色不悅,在得到嫡傳弟子的傳信求救後,仙人真身,始終雙手負後站在水邊,卻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遙遙看那河邊一襲青衫。

  雲杪這位九真仙館主人,再見到那人竟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故意再次傷人,怒喝一聲,「賊子大膽」四字言語,如江上震雷,仙人隨之顯現出一尊法相,身穿一襲雪白法袍,拖曳而出,如那白虹貫日,氣勢淩人,轉瞬之間就飛掠到了河水上方,俯瞰河邊衆人。

  仙人法相,居高臨下,氣勢威嚴,沉聲道:「小子何人,膽敢在文廟重地,不問青紅皂白,胡亂傷人?!」

  顯然沒有參加任何一場文廟議事,不然也不會撂下一句「小子何人」。

  于樾還真就不樂意了。

  老子是玉璞劍修,不砍個仙人,難道砍那玉璞練氣士不成?欺負人不是?

  不認得那個飄在水裡享福的小兔崽子,可這位一現身就威風八面的中土仙人,于樾還真不陌生,事實上浩然天下的山頂修士,飛升境修士和仙人,再加上玉璞境的劍仙,大多相互間都不陌生,或是憑藉那些山水邸報,只要對方沒有施展障眼法,就都一眼認得出,比如這位白衣仙人,名為雲杪,道號綠霞,他還有一位道侶,據說剛剛躋身仙人境,一座山頭道侶雙仙人,所以最近幾年,九真仙館氣焰高漲。

  陳平安以心聲勸阻于樾,「前輩先別出劍。」

  有些不適應。

  如果是在劍氣長城那邊,劍修早就開始喝彩吹口哨了,幫忙出劍?看戲都來不及,耽誤喝酒。

  于樾立即收斂一身劍氣,「隱官做主,我先看著。不過等會兒需要出劍,千萬別客氣,與我知會一聲,或者丟個眼神就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抬頭笑道:「姓吳,名疊。咱們不熟,你直呼其名就是。」

  不是這位仙人脾氣好,而是山上打架,必須先有個道德大義,才好下死手。

  仙人法相大手一探,就要將那只落湯雞先撈取在手。

  陳平安冷笑道:「問過我答應沒有?」

  雙指並攏作劍訣,施展指劍術,一道劍光憑空出現,一斬而下,將那仙人法相的手臂,連同鴛鴦渚一條江水,一並斬斷。

  雲杪有些措手不及,那道劍光又過於迅猛,所幸仙人法相的那只瑩白如玉的手臂,連同法袍雪白大袖,很快恢復如常。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與河邊衆人言語一句。

  雲杪的仙人法相,冷笑道:「我這弟子,有何逾越舉動?需要讓你出手如此之重?傷他五臟六腑,殃及六處本命竅穴?!兩次出手,差點就要打斷他的長生橋,哪家的劍修,膽敢如此暴虐行事?!」

  河邊衆人,神色古怪。

  哪怕是那位眉山劍宗的年輕女修,還有那個先前還戰戰兢兢的梅花庵仙子,此刻都覺得有些想笑,只是辛苦忍住,絕不能流露出來。

  因為在九真仙館的雲杪仙人開口之前,那個青衫劍仙好像未卜先知,說了一番言語,說咱們這位仙人,挨了一劍,覺得碰到扎手的硬點子了,肯定先要為弟子倒苦水,好拉攏鴛鴦渚那幫山巔看客,再問一問我的祖師傳承、山頭道脈,才好決定是武鬥還是文鬥。

  于樾感慨萬分,被蒲老兒盛贊不已的隱官大人,果然名不虛傳。

  雲杪察覺到河邊衆人的異樣,只是沒有多想,也由不得分心,仙人法相,一手捏符籙道訣,一手捏兵家法訣。

  席捲江水,化做一條青色蛟龍,撞向河邊那一襲青衫,而河水上游,出現一尊半降真半顯聖的金身神將,踏波而行。

  陳平安一步跨出,來到江心處,劍氣傾瀉,人如立於一輪雪白圓月中。

  一輪明月劍氣與一條水龍相撞,罡氣激蕩不已,江水翻滾,掀起陣陣巨浪,洶湧拍岸,一襲青衫竟是猶有餘力照顧岸邊,輕輕晃動一隻袖口,抖摟出一條符籙溪澗,在岸邊一線排開,如武卒列陣,將那些浪頭悉數粉碎。那位神將手持一桿長槍,拖曳出極長的金色光線,流螢長達七八十丈,長槍破開那輪劍氣明月,卻被青衫客抬起手臂,雙指並攏,輕輕抵住槍尖。

  仙人法相抬起一手,竟是水中起火龍,數條火龍飛旋在水面上,遠遠環繞那一襲青衫,打造出一座煉丹爐的獨門陣法,真火烹煉,河水沸騰,雲霧升空。

  又一掌抬升再反掌落下,天地間出現一把青銅圓鏡,光耀四方,將那青衫客籠罩其中。

  仙人雲杪再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法相手持一支巨大的白玉靈芝,重重砸向河中那個青衫客。

  仙人手段,層出不窮。

  打得很是風生水起。

  至於那個好像落了下風、只有招架之力的年輕劍仙,就只是守著一畝三分地,乖乖消受那些令看客倍感眼花繚亂的仙人神通。

  鴛鴦渚水邊,大修士聚集,越來越多,已經不止雙手之數,都是看雲杪老祖跟人鬥法的熱鬧來了。

  大壅王朝,有那舉國簪花的習俗。故而與百花福地關係極好。而位於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館,雖然如今是涿鹿宋氏的附庸,可歷史上最為鼎盛時期,曾是中土神洲的一流仙家勢力,那段九真仙館最為光宗耀祖的崢嶸歲月裡,涿鹿宋氏都會派遣家族子弟去九真仙館修行。

  五位同時在世的自家祖師爺,加上其餘四位供奉、客卿,同時擁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當時其中一位老祖師,還是飛升境。可惜未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遺憾大道消亡。

  祖上闊過。

  如今倒也算不得家道敗落,兩位仙人,加上供奉、客卿,也有五位上五境修士。

  九真仙館的法統道脈,比較駁雜,符籙派道人,劍修,兵家修士,純粹武夫,都有不同的傳承,可以讓門內弟子選擇修行道路。

  祖師雲杪的那位道侶,擁有一塊布滿蠻風瘴雨、煞氣濃郁的破碎小洞天秘境,擅長捉鬼養鬼。

  流霞洲的仙人芹藻,他那師姐蔥蒨,一直在參加議事,尚未返回,所以芹藻就一直在閒逛。

  芹藻疑惑道:「哪裡冒出來的劍仙,嚴老兒,你認得此人?」

  芹藻身邊,是邵元王朝的大修士嚴格,此人名氣極大,不單單因為他是一位仙人,更因為某些山水邸報的推波助瀾,噁心人不償命,什麼「有酒必到嚴狗腿」,還有那「蹭酒神通飛升境,打架功夫小地仙」。

  嚴格搖頭道:「面生。」

  一旁有相熟修士忍不住問道:「一位劍仙的體魄,至於這麼堅韌嗎?」

  嚴格皺眉道:「總不至於劍仙之外,還是位遠遊境,或是那山巔境武夫?」

  芹藻撇撇嘴,「要麼是位隱世不出的仙人境劍修,不然講不通道理。」

  一位百花福地的命主花神,面帶愁容,她心中有些埋怨那個九真仙館的年輕修士,這類山上恩怨,各憑本事就是了,扯上她做什麼呢。

  而且不知為何,這位花神娘娘,總覺得那位青衫客,與她有幾分大道相親呢。這就更沒道理了,這種冥冥之中的玄妙牽引,一般情況,只會出現在她與自家的花神客卿身上。難不成那個年輕劍仙,心中有那足可青史留名的詠梅詩篇?

  芹藻說道:「我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

  嚴格點點頭,「那劍仙,好像在……」

  一旁修士接話道:「遛魚?」

  于樾半點不擔心年輕隱官的安危。

  開玩笑嗎?

  劍氣長城是什麼地方?

  需要他一個玉璞境劍修,擔心劍氣長城的隱官?

  這位流霞洲老劍修,與蒲禾是故交好友,而且是關係極好的那種莫逆之交。

  不然于樾,好歹是位玉璞境劍修,也不可能好心請人喝酒不說,還要硬著頭皮挨頓駡,而且不還嘴。

  很多年前,久到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于樾去劍氣長城歷練之時,還是個金丹境劍修,在那邊待了三年,參加過一次大戰。

  劍氣長城的劍仙,路上、戰場上,見過不少,可是酒桌上,一個都沒有碰過杯,因為沒機會與劍仙同桌喝酒。

  畢竟以前的劍氣長城,不成文的酒桌規矩,其實不少,境界不高,戰功不夠的,哪怕與劍仙在一處喝酒,自己都沒臉湊近酒桌,晚輩與前輩劍修敬酒?劍氣長城從來沒這風俗。尤其是歷練年月不久的外鄉劍修,確實很難融入那座劍氣長城。于樾那場歷練,去時年輕氣盛,意氣風發,回時心情落寞,意態闌珊。返回流霞洲,都不喜歡提及自己曾經去過劍氣長城。

  反正去了也等於沒去,提了作甚?

  而于樾的好友蒲禾,卻不一樣,是玉璞境去的劍氣長城。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負盛名的劍仙,因為性情偏激,出劍殺人全憑喜怒,心高氣傲,遠遊劍氣長城,是奔著「好教劍氣長城知道浩然劍術不低」去的。

  結果于樾很快就通過倒懸山猿蹂府,得到一個哭笑不得的消息,說蒲禾在那邊惹上了大劍仙米祜,問劍落敗,才不得不按照賭約,必須留在那邊練劍百年,久久不得返鄉。這讓流霞洲不少山上修士得以長舒一口氣。于樾寄過幾封信過去,好心好意安慰好友,結果蒲禾一封都沒回信。

  可其實連許多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都不太清楚此事內幕,蒲禾問劍之人,不是大劍仙米祜,而是那個出了名的「花拳綉腿破飛劍」的……米裕。

  不然蒲禾一個玉璞境劍修,問劍輸給米祜,輸給一位堂堂仙人境的巔峰劍修候補,有什麼可丟人的,蒲禾哪裡會難以釋懷,在劍氣長城那邊練劍百多年?以米祜的作風,本就高出對方一境,根本不會答應這種勝負毫無懸念的問劍,更不會為難一個小小玉璞,什麼待在劍氣長城百年。

  蒲禾私底下抱怨不已,幹你娘的狗日的,騙老子在劍氣長城這邊,就數米裕這個玉璞境最廢物,說他從元嬰閉關破境躋身玉璞,太坎坷,跌跌撞撞,耗費光陰無數年,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天大笑話,所以你去與米裕問劍,十拿九穩。

  等到一場問劍落幕,蒲禾被米裕砍了個半死,被背去了孫巨源府上,在那邊躺床上養傷,那個狗日的,還有臉拎酒來問候,長吁短嘆,傷心不已。蒲禾當時就問他怎麼回事,說好的十拿九穩?!

  結果阿良一臉無辜,反過來倒打一耙,我是說了十拿九穩,可那是說你輸啊,沒有說你贏得十拿九穩啊。蒲老兄,你誤會了啊。劍氣長城的廢物玉璞,擱你家鄉那個金甲洲,那也是注定同境無敵的劍修啊。

  最後阿良一拍腦袋,後知後覺記起一事,順便與蒲禾提了嘴,說米裕那傢伙,早年在金丹、元嬰這地仙兩境之時,出劍很凶殘的,憑本事贏得了一個「米攔腰」的綽號,為啥?喜歡一劍砍去,將妖族攔腰斬斷嘛。

  靠著那場只有上五境才有資格押注的坐莊,阿良贏了不少酒水錢。因為阿良幫著蒲禾揚名,說這傢伙,劍術厲害啊,是那金甲洲不世出的劍道天才,資質太好了,打遍一洲無敵手,板上釘釘的大劍仙,打個米祜,都有一戰之力。問劍米裕?大材小用了。

  一百年啊。整整百年光陰,蒲禾就得按照與米裕的賭約,交待在劍氣長城了。

  蒲禾有一點好,願賭服輸不怨人。只埋怨自己劍術太稀爛。

  一開始,其實挺讓人絕望的,劍氣長城比起流霞洲,比鳥不拉屎好不到哪裡去了,只是後來出劍多了,也就習慣了劍氣長城的氛圍。

  久而久之,很多熟悉的老人先走一步,很多酒桌上不那麼熟悉的年輕面孔,也匆匆而走,好像劍氣長城,反而成了熟悉的家鄉,遙遠的浩然故鄉反而漸漸陌生幾分。

  至於後來米裕在城頭那邊,被崔東山拐到溝裡去,面對左右的近身「問劍」,毫無還手之力,米裕連那出劍還手的念頭都沒有。

  不是米裕太弱,而是左右太强。

  畢竟連那候補第一人的大劍仙岳青,其實根本不想跟左右打一架,還不是被左右一劍劈出城頭,强行問劍一場?

  回了家鄉,于樾專程找到了蒲禾,問了那次問劍。

  蒲禾只說那米祜劍術湊合吧。

  跌境老人最後還沒頭沒腦補了一番言語,說那米祜的弟弟,一個叫米裕的玉璞境劍修,其實劍術不差,沒外界傳聞那般不堪。這傢伙是避暑行宮的隱官劍修一脈,我呢,與隱官大人是好兄弟,所以米裕見著自己,照理說就要低個輩分,以後有機會,介紹你們倆認識認識……

  于樾聽說過米裕,卻不是因為米裕的「劍術不差」,而是這位英俊劍仙的風流債無數。

  于樾有些猜測,只是但是給蒲禾一句沒卵一個廢物,駡了個狗血淋頭,完全插不上話,于樾就沒敢多問。

  蒲老兒在流霞洲,實在是積威不小。

  于樾也怵。

  就在于樾忍不住要出劍之時。

  天上落下兩個身形,一個年輕儒士,手持行山杖,身邊跟著個黃衣老者的扈從。

  李槐和嫩道人,站在李寶瓶身邊。

  李槐一臉茫然道:「寶瓶,嘛呢?」

  李寶瓶沒好氣道:「人來了,眼睛沒帶來?」

  李槐早就習慣了,只當沒聽見,繼續問道:「現在咋個說法,要不要我出馬?」

  李寶瓶搖搖頭,「小師叔不用幫忙。」

  李槐冷笑道:「陳平安不用幫忙,是我不出手的理由嗎?」

  李寶瓶轉過頭。

  李槐立即改口道:「當然是!」

  惹誰也別惹李寶瓶嘛。

  李槐一邊用聚音成線與這位舊盟主言語,一邊以心聲與身邊嫩道人說道:「咱們如果聯手,打不打得過那位……不知道啥境界啥名字的看上去很厲害的白衣服的誰?」

  嫩道人痛心疾首道:「公子,你可以隨便侮辱我,但是我不許公子侮辱自己啊!」

  李槐一頭霧水,「怎麼講?」

  嫩道人斬釘截鐵道:「我作為公子的貼身扈從,打個仙人,吃飯一樣!公子先前問話,傷人了。」

  這條飛升境突然改口道:「不傷人,是傷阿良。」

  李槐不計較嫩道人占阿良的便宜,楞了楞,咽了口唾沫,「仙人?」

  嫩道人有些難為情,「那廝境界是低了點。」

  李槐試探性問道:「那就幹他?事先說好,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別逞强。」

  嫩道人眼神炙熱,搓手道:「公子,都是大老爺們,這話問得多餘了。」

  他娘的李大爺發話,那老子就是有老瞎子罩著了,別說那個花裡胡哨給隱官撓癢癢的仙人,鴛鴦渚那邊一大堆,一起上都行。

  就在此時,陳平安心聲傳來,與三人笑道:「你們不用出手。」

  嫩道人怒道:「陳平安,你算老幾?」

  李槐也怒道:「啥玩意兒?」

  嫩道人悻悻然閉嘴。

  水面之上,陳平安微笑道出二字。

  「花開。」

  吳霜降能學萬事萬物,陳平安也會。

  數百位青衫客,如驟然花開四散。

  就像一朵青色蓮花開在天地間。

  那一幕確實美景。

  河面上,位於中心處的一襲青衫則消逝不見,來到仙人雲杪的真身的身後,雙手擰住那顆脖子,輕輕一擰。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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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6 00:46:27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三章 很綉虎

  鴛鴦渚水邊的雲杪真身,被那一襲青衫擰斷脖頸後,竟是當場身形消散,化作一張絳紫色符籙,文字白金色,緩緩飄落。

  陳平安伸手將那張替死保命的珍稀符籙捏在指尖,紫白兩色,寶光流轉,陳平安沒有將其收入袖中,輕輕抖腕,以武夫罡氣將其震碎。

  舉目四望,暫時不見那雲杪蹤跡。

  看來這位中土仙人,打架本事不大,逃命本事不小。

  攻伐手段,要弱於萬瑤宗仙人韓玉樹。

  遠處河面那處戰場,陳平安現學現用自吳霜降的那一道術法「花開」,更多只是形似,神似不過三四分而已,不過陳平安用上了縮地符,所有如蓮花綻放的青衫客「花瓣」,其實都是一張縮地符,相當於一座座臨時渡口,可供陳平安任意顛倒山水,更換位置。

  所以當下鴛鴦渚一條大江水面之上,七八十位青衫客立在水上,頗為壯觀。

  一位位年輕劍仙俱是眉眼飛揚,青衫長褂,腳穿布鞋,大袖飄搖,落拓風流。

  至於吃了個大悶虧的仙人雲杪,在祭出替身符籙之時,就已經收起了那尊法相,不知藏身何處。

  不過肯定沒有走遠。

  陳平安先前從一隻袖子裡邊抖摟而出的黃紙符籙,都已被拍岸巨浪撞碎,一張張符籙悉數崩碎,符膽靈光流溢,四處彌漫,絲絲縷縷的靈氣,好像拉扯出一張漁網,要抓之魚,正是那位仙人。

  這種以大量符籙廣撒網、勘驗戰場細微處的手段,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戰場使用過多次,已經相當嫻熟。

  陳平安眯起眼。

  找到了。

  心意微動,一道劍光迅猛激射而出。

  從鴛鴦渚岸邊,掠過十數里水路。

  劍光所指,正是仙人雲杪的真身隱匿處,仙人遠遁離開鴛鴦渚島嶼之後,施展了一門障眼法,只是些許符籙靈氣的「繞路」痕跡,泄露了雲杪的蹤跡。

  一位白衣仙人在河面上現出身形,一手捧白玉靈芝,盡顯仙家氣度。一手持雪白銅鏡,鏡面驟然亮如白日,光芒四射,寶鏡前方,一圈圈古鏡銘文,被九真仙館的獨門秘法,顯化為一層層山水禁制,最內一層紫色文字,以「持鏡紫清」開篇,以「斬伐百精」首尾,首尾銜接,如蛟龍盤踞,居中鮮紅符文,三條火龍飛速旋轉,各銜寶珠一枚,最外一圈古鏡銘文,是一篇九真仙館崖刻在山門上的祈雨道訣,一層寶相光暈大如井口。

  來自鴛鴦渚的那道劍光筆直一線,轉瞬即至,仙人雲杪高高抬起手臂,心中默念道訣,手持寶鏡迎敵。

  寶鏡第一篇銘文陣法禁制瞬間粉碎,雲杪微微皺眉,定睛望去,確是一把本命飛劍,通體雪白。

  第二圈的三條火龍,依舊疾速飛旋畫圓,其中火龍一枚所銜寶珠,砰然出現一絲裂痕。

  但是那把飛劍勢如破竹的前行之勢,在打破第一層山水禁制之後,終於也出現了一絲凝滯,雲杪心中微定。

  雲杪藏身寶鏡光亮之後,輕呵氣一口,紫煙裊裊,凝為一條五色繩索,寶物異象一閃而逝。

  是九真仙館在山上立身之本之一,是一門「天繩縛鬼神」的祖傳神通,更有「捉劍術」的美譽。雲杪的傳道恩師,那位飛升境祖師能夠名動中土,這一門術法,立功不小,曾經讓不少桀驁不馴的劍仙吃過苦頭。

  當那把飛劍完全懸停之時,或是被對方見機不妙想要撤回之際,雲杪就會讓這個膽大包天的劍修,領教一下飛劍被緝拿、再煉神魂碎劍心的滋味。

  雲杪總覺得身後那些幾十個青衫客會礙事,便有一位身穿兵家金烏甲的陰神出竅遠遊,取走白玉靈芝,轉過身去,陰神手持靈芝,朝河面輕輕一指,腳下河水,河水滔滔,出現了一幕龍汲水的瑰麗異象,白玉靈芝隨之出現了一道青色痕跡,身披金甲的雲杪陰神,再用靈芝朝那些青衫客一點,一時間天昏地暗,烏雲密布,以雲杪陰神為圓心,鴛鴦渚方圓十數里之內,霎時間變得白晝如夜。

  江面之上,好似陰兵過境,出現了一支英靈鬼魅齊聚的騎軍,皆身水運凝聚而成,披青色甲胄,往下游踏波而去,煞氣騰騰,聲勢如雷。

  雖是一支水運濃郁的陰兵大軍,氣象卻不顯污穢,畢竟九真仙館是一座久負盛名的仙家宗門,不是那些百無禁忌的邪魔外道。

  三條火龍所銜寶珠都已經碎裂,寶鏡只剩下最後一層山水陣法,但是雲杪反而不再單手持境,而是雙手負後,顯得十分氣定神閒,好像篤定那把飛劍已經是强弩之末,破不開這把九真仙館鎮山之寶的仙兵禁制。

  白衣仙人,頭戴高冠,鬢角飛揚,道氣清奇。

  只說賣相,確實是極好的。

  難怪九真仙館的練氣士,會被許多山水邸報譽為山中幽人,由於九真仙館栽種有許多古梅,山中多蘭花,所以男子練氣士也經常被稱呼為梅仙,女子被稱為蘭師。

  陳平安瞥了眼河面上的陰兵衝殺。

  陰神遠遊,有些羨慕。

  陳平安心中默念一聲,「花再開。」

  八十一位青衫客,人人一分為三。

  以一條大河作為戰場,兩軍對壘,只不過雙方有些兵力懸殊。

  鴛鴦渚岸邊,距離那位青衫劍仙不遠處,流霞洲仙人芹藻在內三位山上大修士並肩而立。

  說實話,對方現身此地,三人都吃驚不小,芹藻率先移步,選擇遠離那人十數丈。

  芹藻此刻看了眼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劍仙,以心聲與身邊兩位朋友笑道:「這一架,打得雲杪都要肉疼不已。」

  嚴格點頭道:「此符珍貴,是要吃疼。尋常廝殺,哪怕遇到同境仙人,雲杪都不至於祭出此符。」

  那是一張九真仙館祖師堂供奉多年的山上大符,名為紫芝白鸞遁法符。

  據說是仙館那位老祖師躋身飛升境,出關之時,符籙於仙一脈的某位道門祖師,早年登山慶賀觀禮所贈。飛升老祖身死道消之後,此符就傳承下來。

  芹藻問道:「天倪道友,可曾看出這位劍仙的修行根腳?」

  被稱呼為天倪的老修士搖搖頭,「看不出,只是體魄堅韌得不像話,確實難纏。」

  山上修士,如果與劍修或是純粹武夫捉對廝殺,多是依憑層出不窮的術法手段,靠那水磨功夫,一點點積累優勢。

  攻伐法寶,防御神通,隱匿手段,玄妙遁法,缺一不可。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三人,笑道:「戲好看?」

  芹藻微微一笑,只當沒聽見。

  劍仙嘛,脾氣都差,不理會就是了。

  不然他芹藻還要出手?兩個仙人打一個劍仙?就算贏了,傳出去也名聲不好聽,輸了更是玩完,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嚴格與那位劍仙點頭致意。

  不至於為了個關係平平的雲杪,與這種腦子拎不清的劍仙交惡。

  那個青衫劍仙的真身,依舊站在原地,抬起雙手,疊放身前,手背輕輕敲擊手心,神態顯得十分隨意。

  雲杪剛要再次現出法相,總不能讓那個青衫劍仙只靠一把飛劍,些許古怪分身,就能夠在與一位仙人的道法切磋當中,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觀。

  雲杪瞬間心弦緊綳,極快腳踩罡步。

  又祭出了一件本命物至寶,是那九真仙館的一部神霄玉書。

  腳踩七星,運神飛仙,同到玉京。神霄玉書,雲升上景,永居紫庭。

  雲杪腳下河面,陣陣紫氣,浮現出一本白玉瑩然的仙家書籍,以至於附近百餘丈的整條河面,瞬間下墜,往河岸兩邊湧去。

  剎那之間,雲杪真身,得以躋身一種玄之又玄的「水雲身」境地。

  一把悄無聲息的飛劍,從雲杪真身脖頸一側,一穿而過。

  這把軌跡詭譎的幽綠飛劍,只在雲杪「水雲身」的脖頸當中,拖曳出些許碧綠劍光,然後就再次消逝。

  雲杪眼眸中,心口處,各大關鍵竅穴,一把幽綠飛劍穿梭不定,很快無數條劍氣流螢,就已經徹底纏繞一尊仙人雲水身。

  雲杪依舊不敢擅自祭出那條「五彩繩索」。

  因為第一把飛劍,好似先前始終在藏拙,被劍仙心意牽引,一股精氣神倏忽暴漲,竟是直接破開了最後一道陣法。

  飛劍敲擊鏡面。

  先是叮咚一聲,清脆悠揚,響徹兩岸。

  然後是那好像一顆釘子緩緩劃抹青石板的聲響,令人有些本能的頭皮麻煩。

  雲杪抬起一手,虛扶鏡面。

  飛劍一撞,格外勢大力沉,以至於雲杪一人一鏡,竟是在水面上直接往後滑出數丈。

  雲杪心中冷笑,那把飛劍下一次撞擊鏡面,鏡面出現陣陣水紋漣漪,飛劍瞬間被禁錮在鏡面水紋當中。

  雲杪終於祭出那條五色繩索,如古藤纏樹,將那飛劍捆住。

  天下練氣士,為了克制劍修,可謂殫精竭慮,費盡了心思。

  哪怕是符籙於玄,年輕時候下山遊歷,也要精心煉製出幾百張瑣劍符防身,才願意出門。

  鴛鴦渚島嶼這邊,陳平安身形突然消失。

  兩位仙人一位玉璞,壓力驟然一輕,身為大端王朝皇家供奉的天倪,不由得感慨道:「與劍仙待在一起,總覺得會莫名其妙挨上一劍,實在難受。」

  芹藻眺望那處戰場,看熱鬧不嫌大,有些幸災樂禍,「雲杪連雲水身都用上了,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輪到水精境界?」

  嚴格說道:「那就算結下死仇,徹底撕破臉皮了。」

  天倪點頭道:「聽說九真仙館的練氣士,心眼都不大。」

  嚴格笑問道:「聽誰說的?」

  天倪微笑道:「阿良。」

  嚴格臉色陰沉。

  天倪突然說道:「鰲頭山那邊,好像有位前輩,與雲杪的恩師,關係莫逆?」

  芹藻笑道:「不至於鬧這麼大。」

  那是一位不太喜歡下山的飛升境大修士,名為南光照,道號天趣。

  在山上,飛升境的朋友,往往都是飛升境。

  南光照與九真仙館的那位飛升境老祖,是至交好友。

  終究是在文廟地界,而且一位飛升境大修士,本就規矩重重,不會輕易出手。

  而且這位中土飛升境,錯過了先前那場大戰,據說是剛好在閉關,出關才兩三年,所以這次文廟議事,與仙人芹藻一樣,都沒有被文廟邀請。但是沒有被邀請,南光照仍是悄悄乘坐渡船,一路上極其隱蔽,早早來了這邊,落腳後也深居簡出,只是在鰲頭山那邊,與相熟的老友一同看過傅噤與人下了局棋。從頭到尾,南光照都沒有參加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的酒宴,至於是同樣沒有被邀請赴宴,還是老神仙私底下婉拒了,就不得而知了。

  陳平安「現身」於河上一位青衫客,笑言花落二字,原本與那陰兵迎面撞去的一位位青衫聚攏在身。

  一襲青衫,腳踩水面,拉開拳架,遞出一拳,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問拳仙人。

  仙人雲杪的金甲陰神,手持白玉靈芝重重砸向那個……出拳武夫。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一擰,躲過那金甲陰神,身後江面被白玉靈芝一砸,好像在河床處炸出一口百丈深的「水井」,水面頓時出現了一個漩渦。

  雲杪神色凝重,果然如芹藻所料,不願讓那突然變成純粹武夫的青衫劍仙近身,不得不施展一門壓箱底的神通。

  出現了一座水精境界小天地。

  一襲青衫出拳後,卻如泥牛入海一般,在河面上不見身形。

  雲杪鬆了口氣,正要繼續對付那把被五彩繩索約束住的雪白飛劍,捉劍再煉劍,就能以山門秘法凶狠煉化劍仙的魂魄,勢必傷及對方的大道根本。

  不曾想剛剛生成的一座小天地,恰如一盞琉璃轟然碎裂。

  雲杪心神大震,只知道一座水精境界,是被劍氣與一道雷法聯手打爛。

  只是雲杪百思不得其解,兩把飛劍都在水精境界之外,這個劍修,難不成還有第三把飛劍?

  一襲青衫懸在那高空處,手托法印,五雷蘊藉,道意無窮,浩然正大。

  雲杪眼皮子微顫。

  這廝又變成一位道門高真了?總不至於是一位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吧?

  雲杪臉色鐵青,手心處懸停有一枚大道顯化的琉璃仙閣,攥手將其收起,同時迅速歸攏一座破碎水精境界的殘留道韻,還好,未曾傷及這件本命至寶的根本。

  天上一道雷法砸下,五彩光柱大如山峰。

  雲杪雙指並攏,輕輕一抬,寶鏡橫放,懸在頭頂。

  一輪寶鏡,似月停空。

  天上那位,手托法印,雷法不停,如雨落人間。

  仙人寶鏡大放光明,出竅遠遊的金甲陰神也已重歸真身。雲杪輕輕揮動白玉靈芝,驅使江水凝聚而成的一條條青色蛟龍,往高空處衝殺而去,一條江河,處處是青龍出水的異象,拔地而起,飛身而去,與那墜落雷法,比拼凝練靈氣之多寡,道術高低。

  寶鏡與五色繩索一起禁錮住的那把飛劍,同樣被飛劍和雷法震動,開始出現鬆動跡象。雲杪只能暫時困住飛劍,再無機會煉化傷及那劍修的心神。

  至於那把碧綠幽幽的難纏飛劍,孜孜不倦,東來西往,上下亂竄,拖曳出無數條劍光,戳得一位白衣仙人變成了碧綠人。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位仙人,心中了然。

  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無礙白雲飛。

  這大概就是雲杪「雲水身」的道意根本。

  可惜不是吳霜降,無法一眼就將這道術法「兵解」,而飛劍十五,出劍軌跡再多,確實如人過雲水,雲水聚散了無痕跡,所以這門九真仙館的神通,形神都難學。

  可如果陳平安願意祭出籠中雀和井中月,雲杪的雲水身,就肯定沒這麼堅不可摧了。

  只要飛劍夠多,竹密如河堤。依舊是一劍破道法的事情。

  至於陳平安手中這方首次在浩然天下現世的五雷法印,是只差「天款」的月盈印,地款之外的法印四面,總計刻畫有三十六尊神靈畫像,當陳平安全然不計較那點靈氣折損,躋身了玉璞境,靈氣積蓄,就財大氣粗了,再不用像中五境練氣士那般尷尬,每次切磋道法,總要落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處境。

  故而一襲青衫四周,氣象萬千,幻象驚人,有那雷神擂鼓,電母掣電,風伯噓雲,雨師降水,更有天人神官各有寶相森嚴。

  諸多駁雜神通術法,加上充斥有一股股沛然雷法道意,將那些騰空而起的水法蛟龍一一打了個稀爛。

  不但如此,雲杪那些放出不管的河面陰兵,被雷法天然壓勝,幾乎不用陳平安如何心意牽引,甚至靈氣消耗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便自行演化出一座金色雷池的金色雲海當,先是撞開了那些烏雲,讓原本天色昏暗的鴛鴦渚十數里山河,重現白晝,然後便有數百條雷電長鞭砸向河面上的陰兵,如同一條條彷彿從天幕垂落人間的金色龍鬚。

  這就是為何練氣士修行,最重「與道相契」一語了,己方大道,壓勝對手,同樣一記道法,卻會事半功倍。

  先前河畔處,那位精通金玉篆刻的老客卿,林清贊嘆道:「好個五雷攢簇,萬法一山,天下正宗。」

  梅花庵仙子怯生生說道:「真不能開啓鏡花水月嗎?」

  雷法絢爛,瞧得心神搖曳,這麼好看的仙家鬥法,獨樂了不如衆樂樂啊。

  眉山劍宗的女子劍修無奈道:「千萬別亂來,劍仙性情難測,尤其最煩旁人看戲喧嘩。」

  密雲謝氏那位公子哥,早已起身,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青竹酒,喃喃道:「要吟詩,一定要吟詩一首。」

  李槐咂舌不已,「李寶瓶,陳平安這麼猛了啊?」

  李寶瓶神采奕奕,微笑道:「小師叔嘛。」

  李槐都願意自降一個輩分了,與身邊嫩道人心聲道:「陳平安其實是我的小師叔。」

  嫩道人滿臉微笑,實則揪心不已。老子的輩分豈不是又跌了?

  這位黃衣老者,四處張望起來,他娘的,倒是來個飛升境啊,年輕隱官今天這麼跳,都沒個英雄好漢來打壓一下他的囂張氣焰?來個飛升境,就好與他過過招了。嫩道人這個剛取的名號,能不能在浩然天下揚名,就看今天老天爺給不給機會了。

  鴛鴦渚上邊,有與龍虎山天師府關係不錯的仙師,更是驚疑不定,「劍修,符籙,雷法,是那個小天師趙搖光?」

  一旁好友搖頭道:「小天師如今身在文廟議事。而且趙搖光怎麼都不會是純粹武夫。」

  「先前那拳架,瞧著驚人。得有武夫幾境?遠遊,山巔?」

  「難說。反正我如果站著不動,扛不住那一拳。」

  「不會一個不小心,真能宰了雲杪祖師吧?」

  「雲杪的這個仙人境,悉心打磨數百年,肯定沒那麼不堪。咱們看著就是,相信雲杪一定還藏有後手。不然這場架打下來,九真仙館就算名聲爛大街了。」

  雲杪抖了抖法袍大袖,撒出一大把巴掌大小的金色花錢。

  百餘道金光,沖天而起。一條條金色長線凝聚不散,與此同時,雲杪一個呼吸吐納,施展了一門九真仙館半道門半兵家的祖師堂術法,存神內照,將眼耳鼻肝脾在內的道家所謂「十內將」,煉為外將,顯化為十尊雷部神將,儼然森嚴列陣在外。雲杪為了煉就這門神通,曾經專門外出尋覓雷雲百餘載,服雷吞電,最終在一處誤入其中的遠古秘府雷澤禁地,行持雷法,又潛心修行數十年,雲杪要以雷法,問道雷法。

  以十位雷部天君,與那法印雷部領銜的諸部三十六將,一分高下。

  天上河上,對峙雙方,身邊俱是雷法森嚴。

  電閃雷鳴,金色光線照射之下,使得整個鴛鴦渚地界都顯得金光燦燦,好像一處憑空出現的金色雷池。

  相信鰲頭山、鸚鵡洲和泮水縣城那邊,都有人察覺到這邊的動靜,已經在趕來路上了。

  都會好奇,誰敢在文廟議事的緊要時刻,擅自鬥法鴛鴦渚?

  雲杪以手指畫掌心符,輕輕虛握,驀然放開,震雷轟然。

  陳平安隨手一袖,將身邊一道雷法打碎。

  雲杪畫符不停,握拳又鬆手,仙人滿手雷霆。

  陳平安輕輕一推,五雷法印稍稍升空,自行運轉大道,雙指並攏,隨意輕輕一劃,將身前一道雲杪雷法切開。

  鴛鴦渚那邊愈發議論紛紛,有人急眼了,「他娘的,這傢伙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到底是武學大宗師,還是劍仙難纏鬼?!」

  設身處地,若是與那雲杪互換位置,估計沒有那雲水身,早給飛劍戳死了,不然就是一個近身,沒有那紫芝白鸞遁法符,就給擰斷脖子了,到時候什麼金丹元嬰、魂魄陰神,還不是給那人隨便跟上,幾拳就碎?

  雲杪看似一連串仙家術法,行雲流水,仙氣飄飄,其實是有苦自知,山上鬥法,鬥來鬥去,所消耗的靈氣,與那法寶折損,都是大堆的神仙錢,消耗的,更是自身和山門底蘊。山上練氣士,為何那麼討厭劍修和純粹武夫,一個問劍,一個問拳,切磋起來,被問之人,往往是談不上有任何大道砥礪的。

  雲杪又起神通。

  雙手掐訣,腳踩七星,腳下那本玉書,寶光煥然,演化為一座道場法壇,最終雲杪身後出現一座巍峨涼亭,金字匾額上書「雨亭」二字。

  其中站立有一位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仙人。

  涼亭四周,天地晦暝,大雨流淹。

  雲杪一手持長劍,一手捏霓符,神色肅穆,心中默念一道遠古法訣:「演底白雲,霧靄降臨,先迷日月,後化乾坤,山山生氣,水水升騰,四海五岳,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山巔敕神,海底斬蛟,一劍授首,頭顱付與西方白童子,敕!」

  仙人身形紋絲不動,只是身前出現了一把飛劍。

  鴛鴦渚那邊,芹藻手腕一擰,多出一支青翠竹笛,輕輕敲打手心,笑道:「雲杪看樣子真要搏命了。」

  得小心被殃及池魚了。

  雲杪這一手,可是聽都沒聽過。極有可能是九真仙館用來壓棺材板的殺手鐧了?

  天倪說道:「堂堂仙人,一場切磋,好像被人踩在腳下,擱誰都會氣不順。」

  嚴格舉頭眺望那座巨大亭子,尤其是當中那位縹緲「仙人」,有些驚心動魄,「這是?何方神聖?」

  芹藻笑嘻嘻道:「天曉得,有位飛升境的傳道人,當然闊綽啊。」

  芹藻雖然笑顔笑語,但是心中一樣吃驚不小,冥冥之中,只覺得那位看不清容貌的「神人」,只是在那座雨亭歇腳,並非出身遠古水神一脈。

  果不其然。

  雲杪身邊又起一座仙家閣樓,匾額卻是「火爐」二字,猶有一位仙人坐鎮其中,大道氣息相近。

  兩座建築內的仙人,各持一劍。

  陳平安凝神望去。

  總覺得有些古怪。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在桐葉洲飛鷹堡,出門之時遇到的那個漢子,明明認不得容貌,但是總是覺得有些熟悉。

  當然不是說亭中兩位「神人」,是那漢子。而是讓陳平安依稀記起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與姚老頭關係極好,卻不是窯工,與劉羨陽關係不錯,陳平安當窯工學徒的時候,與老人沒有說過一句話。只聽劉羨陽提起過,在姚老頭盯著窯火的時候,兩位老人經常一起聊天,老人去世後,還是姚老頭一手操辦的白事,很簡單。

  在陳平安就要祭出籠中雀之時。

  轉頭望去,一位御風來到鴛鴦渚島嶼上空的老人,身形懸停後,冷笑道:「小小玉璞劍修,也敢在文廟重地造次?」

  老修士與雲杪心聲言語道:「雲杪!瘋了不成?還不速速收起這道術法!」

  正是飛升境大修士,南光照。

  九真仙館的這門秘術,如果達到巔峰狀態,會出現五位持劍神人,修士一旦祭出,相當於五位飛升境劍修助陣,同時遞出傾力一劍。

  可惜在九真仙館的老友手上,耗費無數天材地寶和神仙錢,也只能煉化出水、火、木三道敕令,攻伐威勢,大打折扣,雲杪繼承道統之後,依舊只能再多出一道土法敕令。

  關鍵是這座大陣,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如果沒有外人,南光照說不定都要對那雲杪破口大駡,用過就廢,你就浪費在一個玉璞境劍修身上?

  至於雲杪是不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狠了心,決意要劍斬那人,又或是以此與南光照表明心意,借機求援,南光照當下都懶得多想了,雲杪這傢伙畢竟是老友的唯一嫡傳,他不能不管。

  雲杪猶豫了一下,還是聽從南光照,收起了這道施展一半的術法。

  如釋重負。

  陳平安笑道:「雲杪老祖搬救兵的手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雲杪微笑不言,依舊小心翼翼運轉寶鏡,防止這廝狗急跳牆。

  既然願意耍嘴皮子,你就與南光照耍去。

  來了,終於來了,飛升境修士來了!

  嫩道人搓手不已,急不可耐,眼饞不已,仍是小心翼翼問道:「公子?」

  李槐則問道:「寶瓶?」

  大概這就算一物降一物。

  李寶瓶想了想,「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攔上一攔。」

  李槐點頭,轉頭與那個手癢不已的黃衣老者說道:「小心些,打輸了,就趕緊認慫,沒什麼丟臉的。」

  嫩道人抹了抹嘴,「好說,好說。」

  不給那陳平安廢話機會,這位嫩道人大笑一聲,扯開嗓子嚷嚷一句,「嫩道人來也」,身形化虹而去,直奔鴛鴦渚那位飛升境。

  整座鴛鴦渚罡風大作,天上雷鳴大震,異象橫生,如天目開睜,橫七竪八,出現了一座座歪斜的巨大漩渦。

  充斥天地間的那股巨大壓迫感,讓所有上五境以下的練氣士都要幾乎窒息,就連芹藻這種仙人,都覺得呼吸不順。

  李槐揉了揉下巴,這個老夥計,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啊。

  怎麼在老瞎子和阿良那邊,半點飛升境的高手架子都沒有的?

  李寶瓶問道:「你不知道桃亭的修為?」

  李槐說道:「知道啊,不過就只是知道,從來沒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還怎麼窩裡橫?

  陳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雲杪這才順勢收起多數寶物、神通,不過依舊維持一份雲水身境地。

  至於那把被五色繩索禁錮住的飛劍,雲杪覺得有些燙手,歸還?留著?

  方才在南光照現身那一刻,就沒有這個問題。這會兒,雲杪心中惴惴,總覺得有些懸。

  南光照畢竟是恩師好友,不是九真仙館的祖師。

  但是那個聲勢驚人的飛升境,自稱「嫩道人」,天曉得是不是這位劍仙的師門長輩。

  陳平安心聲笑道:「等到鴛鴦渚那場架打完,我們再繼續,所以飛劍你先留著。不然飛劍還給我了,到時候公平起見,我還得再交給你,你再祭出這條繩子,麻煩不麻煩,而且落在外人眼裡,容易鬧笑話,孩子過家家呢。」

  雲杪心中大恨。

  一半是恨這劍仙的陰陽怪氣,一半是恨那嫡傳李青竹的惹禍上身。不成器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陳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別怪青竹兄,上梁不正下梁歪,家裡沒教好,就別怪晚輩出門闖禍,等到需要幫著擦屁股了,就別怨屎難吃。」

  雲杪冷哼一聲。

  那人繼續道:「放心,只要你最後的下場夠慘,很多看熱鬧的人,都只會說我的不是,不會講究先後順序,不談問緣由是非的。」

  而這些「後續」,其實正好是陳平安最想要的結果。

  陳平安一邊與那位白衣仙人閒聊,一邊留心鴛鴦渚那邊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

  意外其中一位飛升境的名不副實,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戰力,可能與劍氣長城的老聾兒,相差無幾。

  很快就有了勝負結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處漩渦「大門口」,黃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僂,正將一把雷電交織的長刀緩緩歸鞘。

  連斬南光照的法相、真身,這會兒那個連他都不曉得名字的狗屁飛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傾斜裂縫,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滿臉遮掩不住的驚駭神色。

  雖說一開始是因為身在文廟周邊,束手束腳,不敢傾力施展,可不曾想一個不留神,就完全處於下風。

  嫩道人將長刀歸鞘一半,笑問道:「咋說?我可是給你臺階下了。要麼乖乖認輸保命,要麼咱倆訂立個口頭的生死狀?」

  南光照臉色陰晴不定。

  該如何收場?難道真要大打出手一場?打是肯定打不過,可總不能就這麼灰頭土臉返回鰲頭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聲,「不用為難了,不砍掉你幾斤肉,老子都沒臉去見公子。」

  對於鴛鴦渚修士來說,那輪懸空大日,從初虧到食既,最終食甚,不過是剎那之間的事情。

  天地昏暗。

  數百位練氣士,盡在那黃衣老者的一座小天地中。

  偷天換日的大手筆。

  李寶瓶突然懊惱道:「不該幫忙的,給小師叔幫倒忙了!」

  李槐心一緊。

  李寶瓶說道:「怪我,跟你沒關係。」

  李槐哦了一聲。

  陳平安以心聲與兩人笑道:「沒事。」

  先前文廟那邊,站在門口的經生熹平,與阿良說了句話。

  阿良轉述給身邊幾個。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絲毫變化。

  齊廷濟笑道:「雲杪?九真仙館主人,如果沒有記錯,是仙人境。隱官大人什麼時候都能打個仙人了?」

  記得評選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時候,陳平安當時好像還只是元嬰劍修,山巔境武夫。

  陸芝說道:「墜崖撿著武功秘籍了?」

  阿良疑惑道:「陸姐姐,你是認真說事,還是在開玩笑?」

  阿良再轉頭看著閉目養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覺得打個仙人沒意思,我來啊。」

  左右睜開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館和大雍王朝又沒長腳。」

  九真仙館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頭。

  姓氏後邊加個「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邊的陳平安,其實文廟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還有個。

  加上河畔議事,就是一分為三,陳平安像是真身背劍,登上托月山,陰神出竅遠遊,陽神身外身去往了鴛鴦渚河邊釣魚。

  至於禮聖為何如此作為,陳平安沒有多想。

  合道劍氣長城之後,原本這種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陳平安發現此處,有點類似劍氣長城的那三座「作坊」。

  當下陳平安站在一長排屋子的其中一處門口,裡邊是十數位出身諸子百家的練氣士,正在鑄造一件機關傀儡。

  屋內桌上圖紙一摞摞,四處堆積了許多天材地寶。

  是一場諸子百家練氣士的分工、協同,鑄造,煉製,疊加,符籙,機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一場戰爭,無非是物資,錢,人。戰術,戰略,人心。

  禮聖說要打,就是最大的戰略。此外其實還需要無數個細節的累加,幫助浩然天下變優勢為勝勢。

  一位老修士抬起頭,望向門口的陳平安,臉色不悅,「你來這裡做什麼?」

  認得眼前這位年輕人,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廟議事,站著坐著躺著都沒關係,別來這邊瞎摻和。

  陳平安只好說道:「來這邊看看。」

  總不能坦白說是被禮聖丟到這邊的。

  老修士譏笑道:「精通術算?擅長機關術?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連串的問題。

  陳平安只是搖頭,然後說道:「我就看看。」

  確實好奇。

  老人像是聽見了個笑話,「不然你還能做啥?」

  陳平安笑著點頭,「不能做什麼,只敢保證不耽誤各位師傅忙正事。」

  出門在外,有兩個稱呼,哪怕不討巧,也不會惹人厭。

  一個是先生。一個是師傅。

  碰到像是讀書人的,喊先生。碰到手藝人,就喊師傅。

  老人大概是覺得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這小子識趣,總不好繼續埋汰對方。

  陳平安對此確實很習慣,半點不覺得窩囊。

  輕輕跨過門檻後,雙手籠袖,很快就停步,仔細打量起屋內的一切。

  陳平安喜歡這裡的氛圍。因為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覺,好像回到了年少時的龍窯窯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職,所有該說的言語,都在手頭。

  就像一座避暑行宮,也未必歡迎某位大劍仙的造訪。跟劍修的境界、劍術高低無關,不過是術業有專攻。

  在春幡齋,晏溟,納蘭彩煥,韋文龍,每天算帳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宮的扛把子,米大劍仙在那邊,桌子為何靠近大門?當然是每天當那門神,做做樣子而已。米裕心寬,每天還能喝個小酒兒,翻幾本雜書,優哉游哉,就那麼打發光陰。

  所有的一技之長,其實都是一座小天地。

  龍窯燒瓷的老師傅,肯定沒有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錢,但是小鎮富裕門戶,如果要買瓷器,去窯口那邊挑選「次品」,那就別拿捏有錢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幾壺好酒,見了麵,放下酒,開口說話,還得次次在姓氏後邊加個師傅的後綴。

  陳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靜靜當個木頭人,約莫一炷香功夫,始終一言不發,才悄然離去。

  老修士瞥了眼門口那邊,覺得這個年輕隱官,還算守規矩。

  在另外一處,陳平安發現屋內一撥人,好像精通長短術。

  又一處,牆壁上懸有一幅幅堪輿圖,練氣士在對照文廟的秘檔記錄,精心繪製畫卷。是在紙面上,拆解蠻荒的山河地理。

  又一處,陳平安駐足良久,屋內修士脾氣極好,雖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師,沒有認出陳平安的隱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臉。

  原來是計然家。別出商家,自成一脈。正在計算幾條跨洲渡船的帳目結算一事。

  在鰲頭山那邊,劉聚寶所在府邸,這位皚皚洲財神爺,正在掌觀山河,大堂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

  他的妻子,已經自己忙去,因為她聽說鸚鵡洲那邊有個包袱齋,只是婦人喊了兒子一起,劉幽州不樂意跟著,婦人傷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們,跟她一起逛蕩包袱齋,每每相中了心儀物件,可是難免要掂量一下錢袋子,買得起,就咬咬牙,看順眼又買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婦人一想到這些,立即就開心起來。

  除了劉幽州,還有兩位劉氏供奉,雷公廟沛阿香和柳歲餘。

  還有兩個外人,郁泮水,與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神采奕奕,「這個隱官大人,暴脾氣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氣大,脾氣暴,逮著個仙人,說幹就幹。

  劉幽州嘿嘿笑道:「我家裡書房那幅畫,這下子肯定老值錢了。」

  柳歲餘坐在椅子上,姿態慵懶,單手托腮,嘖嘖稱奇道:「他就是裴錢的師父啊。」

  沛阿香在看見畫卷中那鐵騎鑿陣式的一拳,疑惑道:「壓境有點多了。與一位仙人廝殺搏命,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劉聚寶輕聲笑道:「郁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郁泮水點點頭,揪須眯眼,「手法很綉虎了。」

  河畔,老秀才沒有繼續登山,而是讓陳平安繼續登頂,獨自返回河邊。

  老秀才憂心忡忡,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真的不成?」

  禮聖點點頭,將那陳平安一分為三之後,已經驗證一事,確鑿無誤,與老秀才說道:「早年在書簡湖,陳平安碎去那顆金色文膽的後遺症,實在太大,絕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屬本命物那麼簡單,再加上後來的合道劍氣長城,使得陳平安除了再無陰神、陽神之外,注定煉不出本命字了。」

  禮聖停頓片刻,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後的那個年輕人,說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個字,到最後,只是輕輕跺腳,老人唯有一聲長嘆,「那個知錯不改的小鼻涕蟲唉。」

  禮聖說道:「歸根結底,不還是崔瀺有意為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許久,點點頭,「其實更怨我。」

  禮聖說道:「不全是壞事,你這個當先生的,不用太過自責。」

  白澤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縣城。

  先前鄭居中分心來此沒多久,傅噤就過來屋子這邊,與顧璨下棋。

  顧璨棋術一般,傅噤就用與顧璨棋力相當的落子。

  鄭居中坐在主位那邊,對棋局不感興趣,拿起幾本擺在顧璨手邊的書籍。

  顧璨在白帝城和扶搖洲,修道之餘,都會翻看百家學問和諸多文集,雜書看得更多。

  比如當下鄭居中手中兩本,一本是綠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計工費之法。

  一本是科舉作弊寫本,字小如蟻,密而不緊,疏朗有致。

  這些書籍,別說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書院儒生,都不太會去碰。

  對於鴛鴦渚那邊憑空多出一個陳平安,鄭居中其實比較意外,所以就一邊翻書,一邊揮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盤,顧璨就直接投子認輸。

  傅噤點點頭。

  畫卷上,所有人的心聲言語,都清晰入耳。

  對此,顧璨和傅噤都習以為常。

  陳平安與於樾和林清對話,都被白帝城這幾位,聽在耳中。

  傅噤笑道:「這位隱官,確實很會說話。」

  鄭居中放下書籍,笑道:「只有學問到了,一個人肯定他人的言語,才會有誠意,甚至你的否定都會有分量。不然你們的所有言語,嗓門再大,無論是疾言厲色,還是低眉諂媚,都輕於鴻毛。這件事,傅噤已經學不來,年紀大了,顧璨你學得還不錯。」

  鄭居中突然笑問道:「為何如此作為?」

  傅噤說道:「這位隱官,在為自己畫出一條線。」

  有意側重劍修身份,稍稍與文聖一脈拉開距離。

  顧璨低下頭,看著那落子不多的棋盤。

  鄭居中點頭道:「有人原本已經開始布局了。」

  幕後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功夫,就會讓陳平安在浩然天下「水落石出」。要將這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塑造成為一位功業無瑕之人。陋巷貧寒出身,授業於驪珠洞天齊靜春,齊靜春代師收徒,遠遊萬里,志向高遠,心性,道德,不亞於一位陪祀聖賢,事功,功業,更是年輕一輩當中的魁首,這麼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修士,就只是在文廟沒有一尊神像而已,必須萬人敬仰。

  韓俏色在門口那邊扭頭,問道:「如果沒有李青竹、雲杪這樣的機會,又該怎麼辦?」

  顧璨拈起兩枚棋子,攥在手心,咯吱作響,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肯定會找他們的師父,眼前這位白帝城城主做買賣。

  不管是鴛鴦渚,還是泮水縣城或是問津渡,總歸肯定會有那麼一場風波。

  傅噤說道:「陳平安只需要要給人一個印象就夠了。讓人知道,他其實是一個……」

  坐在門檻上的韓俏色隨口接話道:「一個脾氣其實沒那麼好的人?」

  傅噤搖搖頭,「還是個年輕人。」

  年少輕狂,年輕氣盛。

  韓俏色恍然。

  劍修,隱官,止境武夫,落魄山山主,儒家子弟,文脈嫡傳,寧姚道侶……所有的身份,頭銜,全部都是其次。

  因為年輕,所以學問不夠,可以治學,修養不夠,還是可以多讀幾本聖賢書。

  韓俏色說道:「肯定還有人能夠想明白這件事。」

  傅噤說道:「腦子正常的,都想得到。」

  韓俏色白了一眼,繼續塗抹腮紅。

  顧璨說道:「不是防著這些人知道,他是在小心其他人的『自以為知道』。」

  傅噤笑了起來,「所以那個於樾,如果幫忙出劍了,陳平安的所有謀劃,就會功虧一簣。」

  韓俏色瞥了眼這位小白帝,笑起來的時候,確實俊俏得很。

  傅噤繼續說道:「好心幫倒忙的人和事,確實不少。」

  因為一旦於樾出劍,隱官的身份,就會壓過那個「年輕人」的印象。

  一個年紀輕輕的隱官,半個劍氣長城的劍修,回了家鄉,就能夠讓一位剛認識的浩然劍修幫忙出劍,當然會極其招人眼紅、記恨和挑刺。這與陳平安的初衷,當然會背道而馳。

  顧璨猛然抬頭。

  鄭居中微笑道:「總算後知後覺了。」

  九真仙館的李青竹,是心魔作祟。

  本心依舊,但是一粒芥子大小的心念,會驀然變大。

  九真仙館,正是當年「圍剿」白帝城的仙家勢力之一,至於那飛升境的身死道消,當然是鄭居中的幕後手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鄭居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隨口說道:「雲杪的道侶,算是你的師姐,半路貨色,在白帝城不記名。不然以她的修行資質,到不了仙人。」

  顧璨問道:「陳平安知道嗎?」

  鄭居中笑道:「不然?我不過是給他一個登門拜訪的足夠理由。」

  顧璨不再言語。傅噤亦是默然。

  鄭居中對傅噤說道:「我幫顧璨接著下棋。」

  傅噤搖頭道:「必輸。不下。」

  鄭居中也沒有强求此事,就自顧自下了一盤棋,棋盤上落子如飛,其實依舊是顧璨和傅噤的棋局。

  人生路上,對於很多看客而言,不過打個棋譜而已,擦個脂粉罷了。

  顧璨突然說道:「其實陳平安更適合白帝城。」

  鄭居中笑道:「何處不是白帝城,都適合。人生行到水窮處,恰是月到天心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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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四章 明白

  鴛鴦渚,兩位飛升,大戰正酣。

  這一場架,打得沒頭沒腦,不像是出手慎之又慎的山巔老神仙,更像是兩個任俠意氣的市井少年,狹路相逢,不過對視一眼,就互礙眼,非要撂翻一個才罷休。

  天地晦暝昏昏然,一輪懸空大日彷彿驀然被吃,給那黃衣老者吞入腹中一般,唯有座座漩渦,如神靈睜開天眼,愈發顯得這座小天地的詭譎滲人。

  芹藻嚴格在內的大修士,都心悸異常。如此巔峰的飛升境,以前怎就沒見過,甚至半點消息都沒聽過?什麼嫩道人?嚴格只能確定這個桀驁不馴的老前輩,絕對不是中土神洲的某位得道高人。

  鴛鴦渚觀戰修士,境界越高,越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大道運轉的磅礡氣象。

  鴛鴦渚就是一座被涸澤而漁的池塘,游魚都像被拋上了岸。修士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靈氣。

  上五境神仙,不太介意此事,只是苦了那些陪著師門前輩來此遊歷的下五境修士,哪怕師長們幫忙護道,或以上乘術法隔絕出一方小天地,或紛紛祭出山門異寶庇護一方,那些魂不守舍的年輕修士們,依舊擔心天會塌下來,一個個臉色慘白,身形不穩,不少人都已經得了師命,乾脆跌坐在地,開始呼吸吐納,憑藉各自宗門祖師堂秘傳的道法心訣,用來抵御天地間那份無形的大道壓迫。

  南光照早已祭出一件本命重寶,竟是一座罕見的古老祠廟,是那煉山為祠的一門隱秘神通,南光照真身,就站在祠廟大門口,身披一件仙兵品秩的「老龍」法袍,靈氣激蕩,水運跌宕,以至於拖曳出一條條七彩琉璃色彩,每一條彩帶,其實都是一條江河的大道顯化。

  南光照真身躲在祠廟,祠廟又在法相眉心處,如一枚紅棗印痕。

  南光照運轉心意,駕馭法相與那戰力驚人的飛升境廝殺。

  說是廝殺,其實一邊倒,也就是南光照竭力防禦,瘋狂逃命。

  那些漩渦當中,經常只是探出一臂,手持巨大法刀,隨便一刀劈斬,就能在南光照那尊法相身上,劈砸出無數星火,四濺如雨。

  鴛鴦渚所有觀戰看戲的中五境修士,身邊沒有師長護道的,都已經施展保命術法,或是祭出一件件護身法寶,一粒粒芥子大小的渺小光亮,在這座暗不見天日的小天地內,受那强勁罡風吹拂,燈火飄搖不定。

  一些個上五境修士,還要必須護著附近那些沒什麼關係的下五境修士,幫助這些可憐人,不至於道心崩潰,魂魄離身,瞬間淪為遊魂野鬼。所幸廝殺雙方那些四處崩散的道法餘韻,都會被芹藻、於樾之流的大修士出手打散。

  戰場那邊勝負懸殊,只要有眼睛的,都不會眼花看不真切。

  而嚴格一眼看穿那山祠、水袍兩件仙兵的根腳,說道:「果真被南光照成功煉化了半座破碎福地的名山大川,不然那件水袍,到不了仙兵品秩。」

  山上每件仙兵的鑄造煉化,就等於修士擁有了一份相對完整的大道,真正裨益的,不是仙兵主人的魂魄滋養,對於能夠擁有仙兵的大修士而言,不差這點收穫,關鍵是仙兵的存在本身,契合大道,暗藏玄機,被天地認可,每件仙兵本身就是一種種「證道得道」,能為修道之人鋪出了一條登頂捷徑。

  芹藻疑惑道:「當年那樁天大風波,對劉蛻這個外人來說,就是在家修行,禍從天降,誰都知道他是遭了無妄之災,可結果連他都被文廟那邊問責了,被文廟抹掉了不少宗門功德,卻從沒聽說南光照牽扯其中,只知道破碎福地給他花錢賣了去。天倪兄?這裡邊有什麼說法?」

  對山上消息極其靈通的天倪,手上管著中土神洲影響最大的山水邸報之一,迅速翻檢那頁老黃曆,搖搖頭,說道:「此事文廟那邊管得嚴,不容外人探究。我只知道,那個不知名劍修,當他從福地『飛升』到浩然後,害得家鄉福地被各方勢力覬覦,劍修本人,很快就消失了,好像文廟都沒能找著他。至於是給人滅口了,還是逃過一劫,還真不好說。」

  早年扶搖洲那處福地崩碎之後,福地之內生靈塗炭,屍橫遍野,山河破碎風飄絮,幾位幕後大修士各有所得,坐收漁翁之利,有人得寶,有人掙錢,各有機緣撈取在手。不過其中一位據說是這場災殃罪魁禍首的山巔鬼修,曾經是與劉蛻齊名的一洲山上執牛耳者,事後被文廟拘押在功德林,從此杳無音信,其餘幾個,好像也沒能捂熱錢袋子,下場就都不太好。隔了幾十年,其中一個扶搖洲仙人,還莫名其妙暴斃了,是被人一劍砍掉頭顱,屍首被分別丟棄在山門口牌樓下和祖師堂屋頂。

  不曾想反而是這個南光照,當年與扶搖洲那處覆滅福地,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最終獲利最大?

  曾經的扶搖洲,跟桐葉洲有些相似,都是兩宗對峙的山上格局,劉蛻所在天謠鄉,鬼修楊千古所在的後山,都有一位飛升境坐鎮山頭。

  只是那個宗門名字古怪的「後山」,因為山上鬼修衆多,尤其是祖師堂內,半數都是鬼魅修士,終究在山上山下都太不討喜,所以聲勢依舊不如劉蛻的天謠鄉,等到楊千古被拘押在功德林,後山在扶搖洲,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最後被白瑩蠻荒王座打破護山大陣,就此覆滅。

  一座名聲不佳的鬼修宗門,竟然不受那大妖白瑩的招降,絕大多數,力戰而亡,修士十不存一,只有早早撤離扶搖洲的一撥年輕嫡傳,在戰爭落幕後,得以從中土返鄉,聚攏起那些下場比喪家犬還不如的四散同門,重建山門,處境之艱難,遠過天謠鄉和荷花城這類祖師堂得以保留的山頭。

  傳說白帝城城主在那扶搖洲現身後,唯獨對重返家鄉的後山修士頗為照拂,甚至與那撥人數寥寥的年輕鬼修說了句,人不如鬼,後山多些鬼,又如何。

  傳聞白帝城的那位狂徒,年輕修士顧璨,還破例擔任了「新」後山的首位供奉。

  只見天幕處憑空出現一座嶄新漩渦,驀然出現一隻瑩白如玉的大手,凶狠抓住南光照的法相頭顱,重重一按,遠處黃衣老者一刀橫抹,刀光好似在天幕中鋪出一道銀河,將南光照法相一斬為二,法相眉心處的山祠,飛升境老修士的真身法袍當中,飄出兩條長如瀑布的彩練,最終橫作腰帶,將被斬法相縫補為一。

  南光照終於有些神色慌張,若是尋常劍仙,劍氣殘餘,不至於讓法相無法自行縫合,哪裡需要他消磨實打實的道行,以江河所煉的彩練打造成一條「遮醜」的腰帶?

  南光照只得以心聲說道:「道友,我認輸。」

  不料那黃衣老者置若罔聞,前行一步,手腕一擰,手中長刀又是一記遙遙劈砍,分明是想要將南光照一尊法相當頭劈成兩半。

  剛剛躲過那道無可匹敵的刀光,一條持刀手臂從別處漩渦當中迅猛探出,一刀從南光照法相後心處一戳而過,從胸膛處透出,法刀一挑,刀尖微微傾斜,直接將那法相挑高,又有手臂死死箍住法相脖頸,將南光照的法相使勁往後一拽,法刀大半,都已捅穿南光照的那尊法相。

  南光照法相的整個胸口,都出現了縱橫交錯的黑金色絲線,如一張蛛網不斷蔓延開來,迅速蠶食南光照法身的靈氣,甚至連那法相所蘊含的道法真意,都要被那些古怪絲線汲取奪走。法刀主人,跨出一步,從漩渦當中走出,龐然身軀,漆黑如墨,唯有一雙雪白眼眸,電光交織,它鬆開刀柄,伸出一手,五指如鈎,攥住南光照法相的一側頭顱,狠狠拽下大片「雪白」,丟入嘴中,大口咀嚼,大快朵頤。

  南光照這位堂堂飛升境,在中土神洲成名已久的山頂老神仙,就像被條瘋狗咬了一口,死不鬆口,還要帶走一大塊血肉。

  與此同時,其它漩渦處,一桿金色長槍迅猛丟擲而出,竟是敵我不分,直接將兩尊法相一並刺穿,狠狠釘入虛空天地中。

  一座天地,光亮四起,各個漩渦處,都有兵器一閃而逝,劃破長空,直刺糾纏雙方,一把把兵器傾斜釘入兩副法相身軀。

  宛如一處「花叢」。

  黃衣老者隨手劈出一刀,這就是答案。

  將那被禁錮住的兩尊法相,一並從肩頭到肋部,當場斬開。

  南光照只得繼續駕馭水袍彩練,辛苦縫補法相缺漏。

  這一幕看得所有觀戰修士都心顫。

  這位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嫩道人,真是一個心狠起來,連自己都砍啊。

  只見那黃衣老者再一手將刀鞘拄地,刀鞘底部所抵虛空處,蕩起一圈圈金色漣漪,一株株不見書籍記載的金色花卉,好像從水中驀然生髮而起,亭亭玉立,搖曳生姿。

  這位嫩道人面容猙獰,認輸?老子在家鄉,手刃豪傑梟雄無數,做客腹中的妖族修士,就沒誰口頭上說認輸二字的。

  大幾千年的修道歲數,遇到不對付的飛升境大妖,沒有二十,也該有雙手之數,打不過,各自都是直接跑路,跑不掉就是個死。而且哪個不比這個不知姓名的傢伙,難纏百倍?好不容易逮住個境界夠高、偏是廢物的好對手,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老子今天要是還不曉得珍惜,還不得挨雷劈?!

  萬一給老瞎子聽了去,就老瞎子那小肚雞腸小心眼的,還不得來一手抽筋剝皮?

  小天地的天幕處,金色雲海隨之緩緩凝聚,雷聲滾滾,驚心動魄。

  饒是芹藻這幾位仙人,都覺得再這麼打下去,多半就要處境不妙了。

  說不定整個鴛鴦渚,偌大一座島嶼,都要被那道術法給一掃而空。

  法相眉心處的那祠廟門口,南光照真身,七竅流血,慘狀至極,一件好不容易提升為仙兵品秩的「龍王」水袍,出現大片的鮮紅,顯然南光照已經傷及大道根本,都來不及以術法收拾慘狀,大怒道:「嫩道人!你真要與我玉石俱焚?!」

  可是南光照的心聲言語,則要「婉轉」幾分,强自鎮定,試探性問道:「道友,你我不如就此作罷?雲杪一事,非但不會再管,事後我必有補償,總之都可以商量。」

  黃衣老者嗤笑一聲,老子今兒真是長見識了。認輸不成,就要談錢了?

  在蠻荒天下,可沒這些花花腸子。打架之前,不太講究什麼狗屁香火情,祖師堂又有哪些掛像,什麼豐功偉績。打架之後,更不用求饒,運道不濟,技不如人,就乖乖受死!

  如果認慫管用的話?老子需要在十萬大山那邊當條看門狗?!

  衆人只聽那黃衣老者放聲大笑道:「架才打了一半,你分明還有恁多手段,打算藏藏掖掖帶進棺材啊,不拿出來顯擺顯擺?!怎的,瞧不起嫩道人?」

  右手抬起那把雷電交織的雪白長刀,以左手輕輕一抹,在掌心攥出一粒雷電凝練的光球,丟入嘴中,大嚼如同佐酒菜,嫩道人冷笑道:「我這地盤,可不是拿來給人看熱鬧的,不如由你起座天地,換地方打,痛快些,分生死。」

  在文廟這邊切磋道法,其實誰都束手束腳。先前陳平安與仙人雲杪的那場廝殺,雙方一樣需要處處留力,極其拿捏分寸,免得殃及池魚,需要顧忌鴛鴦渚衆多修士的安危。

  中土神洲的歷史上,有過一場兩位劍仙突兀而起的搏命,方圓百里之內,劍光無數,多達百餘位修士,根本逃脫不及,結果都被雙方飛劍帶起的淩厲劍光,給串成了糖葫蘆,那兩道劍光消散之時,就是無辜修士魂魄攪爛之際。

  其中一位,原本身居高位,是一座宗門仙府的掌律祖師,結果被宗門從山水譜牒剔除名字,淪為一位不得不流竄四方的山澤野修。而此人正是遊歷中土的金甲洲劍仙,司徒積玉。再後來,司徒積玉就乾脆去了劍氣長城。

  南光照繼續心聲道:「嫩道人,你我無冤無仇,何必非要分個生死,再打下去,對你我都無半點好處。」

  南光照哪裡想得到,這位黃衣老者,在家鄉那邊,早習慣了只要出手,分勝負就是分生死,更想不到嫩道人如此凶悍出手,只是是因為實在窩囊太久,憋了一肚子氣。

  嫩道人譏笑道:「唧唧歪歪像個娘們,老子先打你半死,再去收拾那個穿白衣服的小崽子。」

  嫩道人倒不至於覺得真能徹底打殺眼前這位飛升境,讓對方跌個境,就差不多了。

  用自家公子那位李大爺的話說,就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按照嫩道人以前的廝殺風格,哪裡會廢話半句,打死了,吃乾抹淨就算完事。

  因為離開蠻荒天下後,這一路遊歷,吃喝很香,睡覺安穩,經常見那李槐翻閱幾本破爛不堪的江湖演義小說,裡邊那些威震武林的江湖名宿,或是行俠仗義的白道豪傑,與人切磋之時,話都比較多,用李槐的話說,就是打鬥雙方,擔心一旁看客們太無聊,雙方若是悶頭打完一場架,不夠精彩,喝彩聲就少了。嫩道人聽完之後,覺得很有道理。

  南光照臉色陰沉,不再心聲言語,撂了一句狠話,「嫩道人,別給臉不要臉!」

  嫩道人嚇了一大跳,難不成眼前這個傢伙,是個深藏不露的?

  一時間驚疑不定,只是再一想,去你娘的,一個連文廟議事都沒資格的老王八,能厲害到哪裡去?

  你當自己是董三更,還是阿良啊?

  那個阿良,當年只因為自己悶得慌,隨便一爪子拍傷了個過路劍修,連那本命飛劍都沒拍碎,鬧著玩而已。畢竟自家十萬大山跟那劍氣長城,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結果阿良就在十萬大山裡邊,追著他砍了幾千里,最後連老瞎子都看不過去,出手了,挨了阿良接連十八劍。

  仙霞朱氏那女子,看了眼那位御風懸停的青衫劍仙,收回視線後,與一旁正在飛快翻閱詩集的密雲謝氏俊俏公子哥,輕聲問道:「謝緣,你覺得此人年紀多大?」

  謝緣正忙著從那部心愛詩集當中尋找靈感,吟詩一事,最講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給女子打斷了詩興,他哀嘆一聲,抬起頭,看了眼遠處的黃衣老者,隨口說道:「怎麼都該是活了幾千年的高齡了。」

  女子氣笑道:「不是說他!」

  謝緣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你說那位兼修雷法的青衫劍仙啊,要我猜啊,至多百歲,與那金甲洲的『劍仙徐君』差不多,都是咱們浩然應運而生的劍道大才,不過咱們眼前這位,更年輕些。」

  老劍修於樾聽得直翻白眼,憋得難受,又不好與謝緣直說真相,眼前這位青衫劍修,就是你這小瓜皮心心念念的那位隱官,那個讓你謝緣高呼「見面需要俯首拜三拜」的那個人。

  浩然天下最頂尖的豪閥,尤其是涉及跨洲渡船去往倒懸山、與劍氣長城有商貿往來的門閥世族,對於那個曾經現身春幡齋議事堂的年輕隱官,其實或多或少都有瞭解,但是所知不多,十分粗略,因為劍氣長城那邊管得太嚴,比如皚皚洲密雲謝氏,就只能通過各種山上渠道,尤其是與劉氏世代交好、姻親不斷的緣故,得知那位接替蕭愻位置的末代隱官,很會做生意之外,而且氣勢極重,首次現身倒懸山,身邊就跟著一大撥本土和外鄉劍仙,那可是十數位戰功累累的實打實劍仙!

  李寶瓶原本有些擔心李槐,會不會被那場山巔鬥法給波及,不料李槐跟個沒事人一樣,穩穩當當站在原地,一個人在那邊嘀嘀咕咕,念念有詞。

  完蛋了,打輸了還好說,大不了拉著嫩道人腳底抹油,實在不行,反正有陳平安在,只要躲在陳平安身後,萬事好說。

  可這要是打贏了,給陳平安幫倒忙不說,嫩道人豈不是要山上結仇?再連累自己被人盯著,江湖上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所以李槐試探性用心聲言語道:「嫩老哥,咱們能不能認輸啊?不然以後行走江湖,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膽,擔心吃悶棍。」

  嫩道人如遭雷擊,硬著頭皮,假裝沒聽見李大爺的暗示。

  老子這場架打得不痛不癢,手還沒熱呢!

  嫩道人手上動作愈發,狠辣出刀,雷霆萬鈞。

  逼著那個飛升境要麼跪下磕頭,認輸才有誠意,要麼乾脆去往對方的小天地,酣暢淋漓廝殺一場。

  再一想,嫩道人好像又挨了一記天劫,他娘的,如今自己這小天地,他與李槐,當然隨便言語。只是李槐,怎麼可以無視天地重重禁制,與自己說話?

  大爺就是大爺。

  難道是老瞎子傳授的某種秘法?可李槐明明親口說過,他就沒跟老瞎子學一招半式。

  李槐見那嫩道人沒聽著自己的言語,只好轉去與李寶瓶問道:「寶瓶,咋辦?」

  李寶瓶說道:「這位前輩,會收手的。之後怎麼辦,你不用多想,前輩自會處理妥當。」

  李槐咧嘴一笑,那就放心了,給自己補了個天經地義的道理,「再說了,不還有陳平安在嘛,我會怕麻煩?麻煩怕我才對!」

  其實李槐的很多想法,打小就跟常人不太一樣。

  比如當年李寶瓶把他的褲子丟到樹杈上,嗷嗷大哭的李槐擔心的,不是什麼丟臉,會不會被羊角辮的石春嘉笑話很久,而是一條新褲子,老值錢了,穿不回家,娘親還不得心疼死,說不定就要擰他骼膊,不然不穿褲子沒啥,涼快得很吶。可是被掐骼膊,那是真會疼啊。娘親就算回頭給他再買條新褲子,家裡肯定就沒錢買雞腿了,瞧他姐李柳那模樣,已經夠瘦不拉幾的了,長得還不好看,以後還怎麼嫁人?所以那條高高掛在樹上的褲子一定不能丟。

  再比如楊老頭,丟了幾本泛黃書籍給他,在那鼓囊囊的包裹裡,太不起眼。書籍封面和前幾頁,好像都給人撕掉了,裡邊很多,大概是山上術法,規矩多,這個不要學,那個不要做,這道術法有損天道功德,那門神通會被大道壓勝……學個錘子,所以挑來選去,李槐就學了那門心聲,這個好,沒啥瞎講究,學起來百無禁忌,還實用。

  楊老頭給李槐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上交待了一些事情。

  比如讓他將來該去哪裡找個老先生,與那位老前輩隨便學幾手符籙手段,此人曾經遊歷過驪珠洞天,待了好些年,與你爹經常喝酒。技多不壓身,有門手藝傍身,比起兜裡多些銀子,總歸更安穩些……

  就像家裡的老人,平時絮叨的時候,煩心,真等到老人不絮叨的時候,就要傷心。

  南光照此時心情,糟糕至極,就跟他那晚輩雲杪看待嫡傳差不多,覺得這個雲杪,真是個喪門星,惹禍精。

  與那嫩道人,道理全然講不通,看對方架勢根本就是要他跌境才願意收手,南光照只得使出壓箱底的一門神通,直接祭出了一件同樣被他煉化徹底的小洞天。

  嫩道人大笑一聲,長刀歸鞘,隨手丟入袖裡乾坤當中,「終於有點飛升境的氣度了!」

  李槐急匆匆說道:「小心!」

  嫩道人回望一眼岸邊那個儒衫年輕人,楞了楞,這孩子,還會真心在意一條看門狗的生死?圖個啥?想不通。

  嫩道人搖搖頭,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這一點,倒是與李槐差不多。也難怪他們倆湊一堆,誰都不彆扭。

  隨著兩位飛升境的身形消逝,鴛鴦渚剎那之間便天地清明,大日重現。

  幾乎所有修士,都如釋重負,而且大部分練氣士,都在師長的護送下,匆忙御風遠離鴛鴦渚這個是非之地。

  一打就是兩場架,先是一位劍仙一位仙人,再有兩位飛升境,看熱鬧也算看飽了。

  何況天曉得南光照的那座小天地,會不會當場崩碎?

  仙人雲杪肯定是心情最沉重的那個修士。

  走又不得,不遠處還有個雙手籠袖笑眯眯的青衫劍仙。

  一直是九真仙館半張護身符的南光照,看著是不濟事了,誰能料到會蹦出個巔峰飛升境來攪局。

  按照常理,飛升境中的最强者,哪個沒去文廟?南光照這種被文廟晾在一邊坐冷板凳的飛升境,本該無敵。

  可那位涿鹿宋子,如今卻在文廟那邊參加議事,今天如何收場?

  好些個中土大修士,境界極高,在山上揀選一處洞天福地,潛心修行,山中幽寂,證道長生,廝殺功夫,與境界並不匹配。

  雲杪暗中謀劃那,底氣十足,內心深處,其實就很瞧不起幾位神魂腐朽、暮氣沉沉的老飛升,千年王八萬年龜,活得久而已。

  哪怕還有一把飛劍,被雲杪拘押在手,陳平安反而像是捏住雲杪大道命脈的那個人。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師兄左右的一番言語。

  說那問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是你比對手多遞出一劍。

  比如一劍遞出,對方死了,問劍結束。相互出劍,最後一劍,是你遞出的,當然還是你贏。

  當時陳平安剛剛一場「問劍」完畢。

  師兄從頭到尾,只是紋絲不動,師弟卻已經半死不活躺在城頭上。

  陳平安就膽大包天來了一句,「師兄說得輕巧。」

  反正練劍已經結束,師兄總不能再如何收拾自己,至於下次練劍會不會遭罪,先不管了。

  左右沒有生氣,只是說道:「練劍治學,為人處世,都需要做到舉重若輕。」

  陳平安老老實實躺在原地,沒敢得寸進尺,就問了個好奇已久的問題,「師兄是怎麼練劍的?」

  事實上這個問題,在劍氣長城,恐怕除了老大劍仙不感興趣之外,所有人都想要好好問一問。

  左右說道:「出海之前,學成了直線劍術,出海幾年,練成了弧線。既然兩條劍術脈絡已成,那麼我來劍氣長城之前,就不叫練劍了,只是磨劍。」

  略作停頓,左右補上了一句,「無甚意思。所以要來這邊看看。」

  陳平安那會兒趕緊坐起身,問道:「然後呢?師兄是不是又學成了新的劍術脈絡?」

  左右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是說道:「本來破境不難,只是來了這邊,才發現橫竪再多,還是不成天地,加上弧線依舊不夠圓滿,所以合道不易。」

  陳平安當時不太理解師兄的言外之意。

  只聽出一件事,師兄原本可以在劍氣長城有望破境,但是突然間眼界高了,反而破境瓶頸就變得比天大。

  直到陳平安遇到了裴旻,再遇到吳霜降,尤其是今天在仙人雲杪祭出那「雨亭」「火爐」,兩劍蓄勢待發,被劍尖所指,讓陳平安一瞬間就只覺得背脊發涼,好像有劍鋒近在咫尺,隨時都有可能被切開法袍、皮囊、魂魄,一劍皆斬。

  然後陳平安才理解了師兄左右當年那句話的真正意義。

  簡單來說,就是師兄左右一旦合道十四境,那麼他所立之地,一座天地,不管是方圓數里,還是方圓百里之內,就會有數個,十數個,甚至可能是百餘個左右,同時遞劍一處,作為一場問劍。

  大概這就是所有劍修追求的極致境界。

  所有事,一劍事。

  師兄這種境界,學是學不來的。

  因為需要劍修最純粹的心性。

  陳平安笑著與雲杪這位仙人提醒道:「我與嫩道人,都是那位青竹兄嘴裡所謂的外鄉佬,雲杪老祖可以借機拉攏好友,引來中土修士的同仇敵愾,說不定可解此局。」

  雲杪養氣功夫極好,當做耳邊風。

  可如果這位青衫劍仙沒有點破此事,雲杪真會找機會去做成此事。

  雲杪心中,對此人的忌憚,越來越多。

  平白無故招惹上一位劍仙,已經十分難纏,如果這位劍仙還城府深沉,擅長算計,行事陰險?

  九真仙館的梅師、蘭仙,尤其是那些祖師堂嫡傳,以後還要不要下山歷練了?如果宗門修士一出門,坐個渡船,或是御風,就得挨上一記飛劍,哪怕那劍仙不殺人,只求傷人,到最後九真仙館不是就等同於封山嗎?

  雲杪心湖又有那人的嗓音響起,聽得他這仙人頭疼不已。

  「先前在鴛鴦渚岸邊,我與芹藻、嚴格兩位大修士,有幸閒聊幾句,只是兩位前輩義憤填膺,對我疾聲厲色,很是痛斥了一番。九真仙館的山上人緣,實在太好,讓我都有些後悔與雲杪祖師,把一場誤會鬧得這麼大了。」

  雲杪心中冷笑不已,就嚴大狗腿?還疾聲厲色?與你這位劍仙套近乎都還來不及吧?倒是芹藻,是個看熱鬧不嫌大的,說不定願意幫襯一把,卻不是真心想要幫著九真仙館脫離困境,不過是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反正爛攤子再大,不需要他芹藻收拾。

  雲杪沉聲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何要與九真仙館不死不休?!」

  陳平安笑道:「不死不休?談不上吧。至於我,野修出身,來中土神洲能做什麼。來了這鴛鴦渚,又能做什麼,至多就是釣魚而已。青竹兄不惹我,我哪裡能與九真仙館這樣的中土大宗門,攀上什麼關係。」

  雲杪心弦緊綳。

  野修。

  天下野修,最嚮往何處?當然是那座彩雲間白帝城。

  所以一聽此人提及野修二字,雲杪自然而然就會往這邊想。

  陳平安冷不丁說道:「雲杪祖師,你說咱們算不算大水沖了龍王廟?」

  雲杪心神一震。

  難道此人今天出手,是得了那人的暗中授意?!是白帝城要借機敲打九真仙館?

  陳平安同時分心與岸邊那位老劍修閒聊。

  因為這位密雲謝氏的首席客卿,方才主動詢問一事,讓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

  「隱官大人,我幾位嫡傳弟子都不成器,境界最高的,也才是個魂魄已經老朽不堪的元嬰,不堪大用,其餘幾個,一樣都是挑不起大梁的,所以……能不能?」

  見那隱官沒答話,於樾就有些急眼了,再不言語含蓄,開門見山了,直截了當說道:「我一定傾囊傳授劍術,砸鍋賣鐵,幫忙弟子溫養飛劍,將來如果沒有栽培出個上五境劍仙……劍修,以後隱官大人就只管登門問罪!」

  於樾是真眼饞了。

  老友蒲禾,踩了狗屎運,就收了一雙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作為嫡傳,少年野渡,少女雪舟。小姑娘那練劍資質,當得起驚艶二字,少年資質竟然更好,尤其那談吐……硬是要得。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蒲禾對那少年弟子,中意得一塌糊塗,比晚來得子還要高興。

  不但是蒲禾,聽說那金甲洲的宋聘,扶搖洲的謝稚,皚皚洲的謝松花,所有這些遠遊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仙,都有收取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作為嫡傳,而且聽蒲禾的口氣,好像都是隱官大人的精心安排。那麼這就行了啊,蒲老兒是玉璞境去的劍氣長城,得了倆徒弟,自己也去過,當時是金丹境,那就打個對折,隱官大人就送一個弟子?

  陳平安無奈道:「如果前輩早些開口,我確實可以幫忙,現在再來談此事,就有些晚了。不過前輩如果願意等,可以等到第五座天下的再次開門,到時候遊歷飛升城,我可以讓人稍稍早個幾年,就開始幫前輩挑出弟子人選。只要真有道緣,前輩就可以帶離飛升城。」

  於樾聽得揪心不已,「得等好些年啊。」

  陳平安想起自家山頭,倒是有九位劍仙胚子,只不過大多都有了安排。

  不過又想到其中兩個孩子,陳平安略作思量,說道:「前輩如果有空,可以去趟寶瓶洲落魄山,我山頭那邊有兩個孩子,有可能願意跟隨前輩練劍,只敢說有可能,我在這裡不敢保證什麼,還是要看前輩的眼緣,以及那倆孩子自己的想法,成與不成,前輩可以去了落魄山,先試試看。」

  於樾大喜過望,「成,怎麼不成,去隱官的家鄉遊歷一番,哪怕收不成弟子,也是一樁美事。」

  於樾突然又問,「隱官大人,再求個事?」

  實在是難以啓齒,只是機會難得,老劍修就話說一半,又開始含蓄起來。

  陳平安笑道:「前輩願意當那供奉、客卿,記名還是不記名,都沒有任何問題,晚輩求之不得。只是薪俸神仙錢一事,真沒得談,我那落魄山,才剛剛躋身宗字頭山門沒幾天,兜裡沒幾個錢的。」

  於樾大笑道:「那我就花錢與隱官大人買個客卿嘛,至於供奉,就算了,不是不想,而是我沒這臉皮,畢竟沒辦法經常待在寶瓶洲,當個記名客卿,真要有事,飛劍傳信密雲謝氏便是,以後我在那邊混吃混喝,會比較多,保管隨叫隨到,隱官大人你放心,我當這個客卿,絕對是一筆划算買賣,寶瓶洲認得於樾的人,肯定沒有幾個,出劍砍人,砍完就跑,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有,保證把隱官大人交待的事情,辦得乾淨利落,漂漂亮亮!」

  陳平安笑著說了個好。

  於樾只覺得神清氣爽,妥了。客卿也當上了,關門弟子也有希望了。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謝氏子弟,想起了一些事情。

  皚皚洲兩位劍仙,張稍和李定,聯袂遠遊劍氣長城,最終一去異鄉,不返家鄉。

  加上謝松花,都屬￿牆裡開花牆外香。三位劍仙,無論男女,好像對家鄉皚皚洲的風土,無一例外,都沒什麼好感,也不願意在家鄉修行,就更別提開宗立派了。

  好像一座皚皚洲,總是留不住劍仙。

  所以外鄉劍仙,只要樂意在皚皚洲掛個名,就是一大筆神仙錢。

  比如於樾就掛了兩個供奉、三個客卿的名,當然不全是在皚皚洲,中土神洲這邊,加上家鄉流霞洲,都有。這些錢,躺著拿。

  被老友蒲禾瞧不起,也實屬正常。

  只是蒲老兒說話確實太過難聽了些,什麼家裡熱乎飯不吃,跑去外邊吃屎啊?

  劉財神曾經牽頭,幫著皚皚洲跟火龍真人私下商議,希望花錢與北俱蘆洲買回那個「北」字,不是劉聚寶錢多了沒地方花,而是這裡邊涉及到了劍道氣運一事。

  陳平安率先眺望遠方一處。

  甚至要比仙人雲杪、芹藻等人,都要更早轉移視線。

  天幕處漣漪陣陣,黃衣老者大步走出,手中攥著一位飛升境的脖頸,拖拽死狗一般。

  黃衣老者將那奄奄一息的南光照,隨手丟入鴛鴦渚附近的河水中,大笑道:「道法稀爛。」

  雲杪眼皮子打顫,主動鬆開五色繩索束縛住的那把飛劍,心聲言語道:「如何賠償?」

  陳平安笑道:「既然有可能是半個自家人,那就陪我繼續演一場戲?」

  雲杪說道:「願聞其詳。」

  雲杪篤定此人,必然與白帝城那位,很有淵源。

  實在太像了。

  那人突然改口說道:「我與鄭城主,其實就沒見過面,雲杪老祖多半是誤會了。」

  雲杪吃了一顆定心丸。

  不但言語像,行事像。

  而且神似!

  嫩道人飄然落在岸邊,期間與遠處被他認出身份的老舟子,遙遙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欣賞神色。

  蠻荒桃亭,浩然顧清崧。

  英雄同道,路上寂寥,難免惺惺相惜。

  鴛鴦渚這邊動靜太大,原本待在泮水縣城宅子裡無所事事的一襲粉袍,就覺得好個天賜良機,所以柳赤誠都懶得施展什麼掌觀山河神通,師兄在,哪裡去不得?

  所以他半拉半拽著柴伯符趕來湊熱鬧,結果就遠遠看到了那個陳平安,柳赤誠原本挺樂呵,只是再一瞧,岸邊還有個紅衣女子,柳赤誠急急停下御風,與那龍伯老弟對視一眼,都從眼中看出了一個字,撤!

  不曾想陳平安已經笑著招呼道:「柳兄,這麼巧?」

  柳赤誠拍了拍柴伯符的肩膀。

  柴伯符點點頭,頭一歪,當場重傷暈厥過去。

  柳赤誠有些措手不及,死道友不死貧道?扶也不扶那柴伯符,柳赤誠任由龍伯老弟直不隆冬摔在地上,笑容燦爛,揮手大聲道:「好久不見啊!」

  雲杪看著那件扎眼的粉色道袍,再看了看那個口口聲聲與白帝城沒關係的一襲青衫。

  雲杪驀然間靈光乍現,恭敬萬分,與那劍仙說道:「見過鄭先生。」

  陳平安說道:「都什麼跟什麼。」

  膽子再大,也不會在鄭居中的眼皮底子下,假冒什麼白帝城城主。

  雲杪顫聲道:「晚輩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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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6 00:47:29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過風波

  嫩道人在鴛鴦渚一戰成名,打了南光照一個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丟入河水當中,一時間竟是無人敢撈。

  一位聲名卓著的飛升境大修士,只是憑藉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麼隨水飄蕩。

  嫩道人站在岸邊,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顧盼自雄的氣度,道風高渺,無敵之姿。

  鴛鴦渚島嶼那邊,芹藻與那位嫩道人遙遙心聲詢問:「前輩,能否讓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聲,「可以,怎麼不可以,隨便救,撈了人,等下就可以讓人救你了。」

  芹藻無可奈何。

  這位巔峰飛升境大修士的心性,絕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後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開就一定讓路。

  李槐渾身不自在,他習慣了在一堆人裡,自己永遠是最不起眼的那個,根本不適應這種萬衆矚目的處境,就像螞蟻滿身爬,緊張萬分。天曉得鴛鴦渚四周,遠遠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當下正在掌觀山河,看他這邊的熱鬧?

  李槐問道:「受傷麼?」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頓火鍋,瞬間斂起身上那份桀驁氣勢,咧嘴笑道:「屁事沒有,些許術法砸在身上,撓癢癢呢。」

  嫩道人突然一個低頭哈腰,搓手不已,賠笑道:「公子,只管寬心,我與公子朝夕相處,如伴芝蘭,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氣,今兒做事,很留一線了,這老東西都沒跌境,而且沒那尋仇的膽子。」

  那個不知姓名的老兒,要是真有這份說死就死的英雄氣魄,倒好了。下一場廝殺,雙方訂立生死狀,挑個僻靜地方,出手無顧忌,事後文廟肯定都不會管。

  先前沒有聽從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萬不能被老瞎子聽了去,由奢入儉難啊,跟在李槐身邊,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萬大山繼續吃土。

  李槐說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過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氣,我不好多勸什麼,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萬大山那邊,一件事很容易牽扯出千百事,所以前輩還是要小心些。最後說句不討喜的話,人不能被臉皮牽著走,面子什麼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煩,麻煩也別來煩我。

  嫩道人心中感嘆一聲,能夠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誠摯和擔憂,點頭輕聲道:「公子教訓的是,僅此一回,下不為例。」

  李槐驀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頭,「你這老小子,可以啊,原來真是飛升境。」

  嫩道人有些難為情,「還好,還好。」

  到了老瞎子那邊,一腳就得趴下,給踩斷脊梁骨。就算離開了十萬大山,不過是多幾腳的事。

  白也。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老道。雞湯老和尚,護法東傳的僧人神清。在蠻荒天下裂土割據的老瞎子。

  這幾個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劍,殺力最高,毋庸置疑。

  神清的金身不敗,最難破開。浩然山巔曾經流傳一個小道消息,「半個十四境的攻伐,兩個十四境的防禦」。據說可能是阿良的最先提出這個說法。

  關於這位外鄉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只是些猜測,有說是合道一部《金剛經》的,還有那「龍象煉化百萬獅子蟲」的古怪說法。

  老觀主道法極高,學問駁雜,注定會很難纏。至於老瞎子,太過性情古怪,孤僻乖張,喜歡搬山作畫,在蠻荒天下,就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謎團。

  哪怕是當了多年看門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腳。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數,拋開天時地利兩條大道不談,只說第三種的合道人和,確實一個比一個匪夷所思。

  白也的心中詩篇,吳霜降的道侶心魔,斬龍之人的世間有真龍,陸沉的五夢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襲扎眼至極的粉色,還是忍住出手的衝動。

  不然擱在十萬大山,只要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路過,誰敢穿得這麼花裡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蠻荒桃亭,浩然顧清崧,白帝城琉璃閣閣主。

  小小鴛鴦渚,今天竟然同時聚集了三大豪傑。

  白帝城的琉璃閣,閣主柳道醇,那一襲粉紅道袍就是身份象徵。

  柳赤誠,只是借用白河國書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譜牒上邊,其實是柳道醇。

  雲杪手捧白玉靈芝,轉過身,對那柳赤誠打了個稽首,「雲杪見過柳師。」

  柳師是敬稱。在山上,師字後綴,最早源於佛門,後來浩然皆用,相當於「子」字後綴。

  等到柳赤誠現身鴛鴦渚,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衆人遙遙見著了那一襲粉紅道袍,就要心裡邊打鼓不停,這讓許多趕來鴛鴦渚湊熱鬧的修士,紛紛停步不前,有晚輩不解,便有師門長輩幫忙解惑,說起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風光」履歷,因為柳閣主所過之處,必有風波。

  最後一樁戰績,便是擄走一位天師府黃紫貴人的少女,挑釁龍虎山,結果大天師便攜天師印下山,據說追到了海上,趙天籟根本沒有給白帝城什麼顔面,直接下了狠手。而鄭居中並未對這個小師弟出手相救,然後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消失了足足千年光陰。前些年柳道醇大搖大擺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閣,不過開始改用柳赤誠這個名字。

  連那島嶼上的芹藻、嚴格都倍感頭疼,尤其是最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沒完沒了,今天是怎麼回事。」

  柳赤誠看都懶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別說搭話客套了,一路御風直接來到陳平安身邊,「好有閒情逸致,跑這兒釣魚呢?有無趁手的漁具,沒有正好,我與綠蓑亭仙人褚羲相熟,關係一向不錯,回頭送你一套?」

  與好友陳平安心聲言語?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門在外,一身浩然氣,無話不可明說,無事不是公然為之。

  陳平安笑道:「老手一枝竿,新手擺地攤。你幫忙與褚亭主討要一根魚竿就行,回頭我把神仙錢給你。」

  對這位柳書生的無事獻殷勤,陳平安心中有數,已經猜出了大致緣由,當年招惹李寶瓶的那個人,多半就是這個柳赤誠了,李寶瓶才會有那個「顧璨讓人意外」的說法。

  柳赤誠一走,重重摔地上那柴伯符,驀然醒來,緩緩轉頭,瞥見那柳赤誠暫時顧不上自己,一個鯉魚打挺,再一個魚躍入水,運轉本命水法,沿著鴛鴦渚往河水下游瘋狂遠遁。不愧是曾經與劉志茂爭奪一部《截江真經》的野修。

  別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從元嬰再一次跌回龍門境,再通過那座龍門重返金丹,可是這一手辟水神通,耍得相當不俗,其實不輸元嬰。

  柴伯符很怕顧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顧璨這小子,不知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連那鄭居中都不怕,唯獨很怕陳平安。

  柴伯符一直覺得那座處處沒道理可講的白帝城,簡直就是為顧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

  顧璨在那,如魚得水。這小子在修行路上,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勢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氣象。

  直到現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顧璨真正的境界,是不是那劍修,又學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確定一件事,顧璨要想要收拾自己,從來無需境界。

  柳赤誠神色肅穆,假裝不知那位龍伯老弟的腳底抹油,等到那個王八蛋逃遠了,柳赤誠小心翼翼掂量幾分,破例一回,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瞧見沒,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地上的傢伙,惡名昭彰,歹人一個,名叫柴伯符,道號龍伯,曾經是你們家鄉那邊橫行一洲的元嬰,這種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講究,好像還是清風城許氏婦人的姘頭,當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與李寶瓶不對付,我當時正好與顧璨同行,路過狐國,遇到這種事情,豈能坐視不管?」

  柳赤誠一轉頭,望向岸邊,陳平安就已經幫著說話,「咦,怎麼跑了。」

  給搶了話的柳赤誠頓時神色尷尬。

  心中腹誹不已,他娘的,不愧是小鎮淳樸民風集大成者的陳平安,說話實在太噁心人了。

  陳平安笑問道:「鬼話連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誠破罐子破摔,開始祭出一門無師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犯渾道:「反正我已經給李希聖教訓過了,還被顧璨記恨至今,不差你陳平安今天再如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今天本來打算,與那南光照大打出手一場,輸是必然,畢竟南光照是一位飛升境,哪怕不是裴旻這般的劍修,勝負沒有半點懸念。只不過出手所求,本就是個年輕人,不知輕重,脾氣太差,玉璞劍修,就敢跟與一位飛升境老修士問劍。

  可惜被那嫩道人給攪了局,錯失大好機會。

  等到柳赤誠一來,陳平安就連與雲杪再演戲一場的心思都沒了,沒關係,那就在鰲頭山那邊,對蔣龍驤提前出手。

  至於還有一場問拳,是私人恩怨,問拳雙方,都不會大肆宣揚。

  陳平安看了眼鴛鴦渚河水,萬事萬物,隨緣而走。

  比如柳赤誠的現身,就讓陳平安立即有了個新的打算,效果不比與雲杪再打一架來得差,說不定只會更好。

  雲杪屏氣凝神,這對白帝城師兄弟,又開始釣魚了?這次是鄭居中持竿,小師弟柳道醇來當魚餌?難道釣起了南光照這條飛升城大魚,還不夠?

  鄭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術通天,只喜歡釣大魚,恰恰相反,鄭居中的蠱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處魚塘,就沒有任何漏網之魚了,鄭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極好,一樣願意花費精力,最終串聯起一張密不透風的漁網。當年九真仙館那場險之又險的變故落定後,欺師滅祖的雲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餘悸,事後極小心複盤棋局,發現從祖師堂的幾個供奉、客卿,再到兩位嫡傳弟子,涿鹿宋氏的護道人,打掃庭院的外門雜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館藩屬山頭的幾位山水神靈……似乎都有鄭居中在棋盤落子的痕跡,真真假假,虛實不定。

  垂釣地點,拋竿時辰,魚餌分量,魚路走向,釣深釣淺……一切都在鄭居中的掌控之中。

  好個「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魚只在鏡中懸」。

  雲杪如何能夠不怕?

  陳平安轉頭與那雲杪說道:「飛劍。」

  雲杪早已鬆開那條即可捉劍還能煉劍的五色繩索,求著那把始終懸空不去的飛劍,趕緊物歸原主。

  陳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隱匿水底的十五,兩把飛劍重新棲息在兩處本命竅穴。

  雲杪問道:「敢問先生,如何處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陳平安隨口說道:「小懲大戒即可。事後九真仙館傳出話去,李青竹很無辜,什麼話都沒說,什麼事都沒做。」

  雲杪心聲答道:「晚輩領命。」

  這些路數,熟門熟路。

  陳平安只得再次說道:「你是怎麼想的,會覺得我是鄭先生?」

  雲杪說道:「當然不是。」

  晚輩自己心中有數就是了。

  嫩道人見那白衣小崽子,乖乖與年輕隱官交還了飛劍,就一揮袖子,將那在水中飄出去很遠的南光照打到岸上。

  總不能就這麼由著那位飛升境,一路飄蕩去往問津渡。人要臉樹要皮,不打不相識,準確說來,自己好像還得感謝這個老頭,不然找誰打去?符籙于玄,還是大天師趙天籟?是奔著長臉去了,還是著急投胎?

  南光照被拋「上岸」後,依舊昏迷不醒,翻了幾個大滾。足可見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時間還是無人膽敢靠近南光照,被那嚴格一馬當先,御風如電掣,大袖一卷,將那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駛得萬年船,嚴格不惜祭出兩張金色符籙,縮地山河,瞬間遠離鴛鴦渚,去往鰲頭山。

  芹藻翻了個白眼。

  天倪打趣道:「燒了個好大個冷灶。」

  嫩道人幾分心虛,與那年輕隱官笑道:「謝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稱呼隱官大人一聲小師叔,那就都不是外人。」

  陳平安笑呵呵道:「好說。」

  陳平安得了一個心聲,「這個柳赤誠,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計較。」

  是李希聖。

  陳平安回了岸邊,與李寶瓶心聲道:「鰲頭山蔣龍驤那邊,小師叔就不捎上你了,因為會鬧得比較大。」

  「三個」陳平安,花開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寶瓶點點頭,「沒事,小師叔記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誠笑臉跟隨陳平安。

  與身邊這位年輕隱官,確實是結結實實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了。

  雲杪隨手一抓,將那得意弟子李青竹從水底打撈而起,將這只落湯雞隨便收入袖中,雲杪心中依舊惴惴不安,卻是閒適神色,臨走之前還撂下一句狠話,「山不轉水轉,後會有期,九真仙館,靜待問劍。」

  柳赤誠聞言大喜,「陳老弟,不如讓我借此機會將功補過?!」

  打不過那雲杪又如何,雲杪敢對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攔住那雲杪去路,雲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個仙人,看把你牛氣的。倒是與我師兄比去啊。

  不服氣?有本事你雲杪也搬出個師兄啊,別說師兄了,九真仙館的歷代祖師爺,都從棺材板裡跳出來,來與柳某人比劃比劃?

  幾乎同時,嫩道人也躍躍欲試,眼神炙熱,急匆匆心聲詢問:「陳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兒我就將那白衣仙人一並收拾了,不用謝我,客氣個啥,以後你只要對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滿意足。」

  陳平安分別回話。

  「不用,我很快就會去拜會你師兄。」

  「桃亭前輩,見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誠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閉嘴不言。

  聽說當年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托月山大祖就對這小子,說過一句「見好就收」?

  嫩道人轉去與那身穿粉色道袍的傢伙搭訕:「這位道友,穿著打扮,十分鶴立雞群,很令旁人見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報導號的麻煩了。」

  柳赤誠扯了扯嘴角,「哪裡,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氣,這一手偷天混日,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以後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繞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這根腳,都能在浩然天下隨便逛蕩,了不得。與那鐵樹山的郭藕汀是什麼關係?是你爹啊,還是你家老祖師啊。」

  柳赤誠嗤笑道:「郭藕汀?鐵樹山請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誠反問道:「嫩老哥你呢?不是與我一樣?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這麼個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湊巧,老夫來自劍氣長城南邊的大山。山中逍遙自在,可不用與任何人搖尾乞憐。」

  柳赤誠呵呵一笑,雙指扯了扯道袍領口,「原來是外鄉人啊,難怪不曉得柳某人。」

  然後雙方皆是一楞,異口同聲。

  「十萬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們爽朗大笑,把臂言歡,一見如故。

  陳平安不理睬這兩個腦子有病的,與李槐問道:「鸚鵡洲有個包袱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無精打采,「算了吧,陳平安你別帶上我,當年跟裴錢遠遊北俱蘆洲,在披麻宗那條渡船上邊亂買東西,差點害得裴錢賠錢,只能保本。」

  陳平安疑惑道:「裴錢怎麼跟我說你們賺了很多?事後五五分賬,你們倆都掙錢不少的。」

  在賺錢這件事上,裴錢不會亂說。小時候的黑炭小姑娘,從陳平安這邊知道了些山水規矩後,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獨有方式,禮敬各方土地……不管當地有無山神水仙,都會用那青草、或是樹枝當那香火,每次虔誠「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念,說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沒錢嘞,今兒孝敬山神爺爺、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禮輕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掙錢。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覺得裴錢坑他,不至於,李槐絕對不會這麼想那裴錢,就他們倆那份交情,日月可鑒。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們倆既然明明都掙了錢,怎麼後來一路遠遊,每次休歇時分,她卻時不時拿出一樣物件,長吁短嘆,跟虧了錢似的,再斜眼看他,讓李槐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錢一大筆錢。

  李槐感慨萬分,難怪裴錢能繼任盟主,自己還只是個沒有功勞只有苦勞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飽滿,鬥志昂揚,大手一揮,「去鸚鵡洲瞅瞅!」

  陳平安轉過頭,突然說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來找我。」

  那個酡顔夫人,遠遠看完了一場場熱鬧,有些猶豫不決,收起掌觀山河神通,轉頭與那少女花神說道:「瑞鳳兒,你不是憂心百花福地的評選一事嗎?姐姐興許可以幫上忙,就是……」

  酡顔夫人抬起手,雙指拈動,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筆神仙錢,因為真正幫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這個傢伙,掉錢眼裡了,他眼中從無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錢錢錢。」

  這位酡顔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幫著瑞鳳兒保住花神命格,與這位鳳仙花神娘娘攢下一份香火情,說不定還能幫著隱官大人掙筆神仙錢,仗義不仗義?以後陳平安少女大喜過望,摘下腰間一隻綉花錢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劍仙能幫忙,家底都給了他,都無所謂的!裡邊除了些穀雨錢,還有一小袋子鳳仙花種,花開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師,與我開口討要,我都假裝說沒有呢,等以後有了再說。」

  這位鳳仙花神隨即病懨懨的,「酡顔姐姐,可是我兜裡沒幾個錢呢。百花福地,就屬我最窮了。」

  一來躋身百花神位歲月不久,積攢不出太多的家噹。而她也實在不是個精通商賈之術的,好些買賣,其她花神姐姐,能掙一顆小暑錢的買賣,說不定她就只能賺幾顆雪花錢,還要暗自竊喜幾分,今兒不曾虧錢哩。

  再者她私底下花錢買了好些文人騷客的詠花詩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館的年輕仙師……打了水漂。

  最後,少女花神其實心裡邊,委實有些怵那青衫劍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會說那些山上神仙你來我往的場面話,會不會一個照面,生意沒談成,錢袋子還給對方搶了去?那個脾氣好像不太好的劍仙,連九真仙館還有位仙人道侶的雲杪祖師,都敢招惹,在文廟重地,雙方打得天翻地覆,搶她個錢袋子,算什麼嘛。

  酡顔夫人帶著鳳仙花神,一起去找那個隱官大人。

  陳平安望向河對岸。

  有個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發現陳平安察覺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陳平安點頭致意,沒有言語。

  是文廟的經生熹平。

  這位負責看守文廟大門和道德林的儒生,其實是從那些熹平石經當中顯化而生,身負浩然文運,類似一位無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說法,別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瑣碎事,其實身在文廟周邊,就可以視為十四境,既合道天時,又合道地利,對付個飛升境,不分强弱,小事一樁,信手拈來。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酡顔夫人領著那個腳步越來越慢的少女花神,來到那一襲青衫身邊。

  這一路真是好走,瑞鳳兒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與酡顔夫人說她錢袋裡邊家底太少,她得去找花主夫人借些錢。還說一位劍仙前輩,如何能夠摻和百花福地的評選一事,就莫要揮霍酡顔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自然都是藉口,少女花神分明是不敢去見那脾氣暴躁的劍仙了。

  酡顔夫人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拽住那小姑娘,不然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嗎?

  那傢伙分明就在河邊等著自己了,要麼咱們姐妹倆乾脆就別挪步,要麼就硬著頭皮去見他,臨時反悔,算怎麼回事。

  ————文廟繼續議事。

  而那個被禮聖丟到一長排屋子外邊的陳平安,繼續閒逛。

  半路遇到一個消瘦老人,坐在臺階上,老煙桿墜煙袋,正在吞雲吐霧。

  陳平安停下腳步,猶豫著要不要言語幾句。他看著那老煙桿,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轉過頭,主動笑問道:「瞧著很面生啊,年紀輕輕的,是當大官兒的?還是聖人府後裔?幫著文廟聖人們,來這兒巡查各屋進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賢人,會有些書院山長之外的文廟獨有官身。

  陳平安作揖行禮,直腰後笑道:「都不是。晚輩能不能叨擾老先生一番?這一路走來,挨了好些白眼冷臉。」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邊伸手道:「隨便坐,文廟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隨意。」

  遠處一處屋子,有個年輕人探頭喊道:「酈先生,曳落河有處水脈的寬窄,文廟的老本檔案,和鄭城主給出的新本記錄,好像有些出入,需要你老人家掌掌眼,幫忙敲定一下。」

  「先空著,容我抽完這袋煙草,不能又要驢推磨,又不給草吃。」

  老人擺擺手,埋怨道:「就你們這幫孩子矯情,還敢嫌煙草味兒沖,不然都沒這事。」

  陳平安剛落座,雙手籠袖,聞言後忍不住轉頭,雙手抽出袖子,輕輕放在膝蓋上,驚訝道:「老先生,你是那位『太上水仙』的酈先生?」

  陳平安出門遠遊,路走得遠了,書看得多了,心中自然會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書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還有王元章老先生的刻印,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別開生面。而這位被譽為「太上水仙」,更是陳平安極為推崇的一位老前輩,當之無愧的陳平安心中聖賢。

  因為這位酈老先生,真能讀萬卷書,行盡天下山水路,最終編撰出一部被譽為「天地間不可無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圖疏》,至於後來的《山海志》、《補志》,其實都算是這本書的「徒子徒孫」,其實無論是內容還是文筆,都要遜色許多。而北俱蘆洲的水經山的那位開山祖師,顯然就是一位極其推崇酈老夫子的練氣士。

  事實上那條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經點評過古人記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酈,其次柳,近則袁」的說法。三個姓氏,三位享譽天下的讀書人。陳平安當下仍然不清楚,後兩位老夫子,前者的山水遊記、詩篇,正是夜航船那文字牢籠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後者正是條目城的副城主,站在李十郎身邊的那位白髮老書生,一位能夠說出「能為心師,能轉古人」的碩儒。

  禮聖之所以將陳平安丟來此地,除了讓陳平安更多理解文廟這邊的謀劃,也想著讓這小子自己去碰運氣。錯過無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麼『太上水仙』,聽著像是駡人呢。不過是膽子小,運氣好,刀兵劫外幸運人。」

  運氣好,是沒有身在桐葉、扶搖洲這樣的山河陸沉之地。

  膽子小,是沒那氣魄趕赴戰場,學那於仙、周神芝。所以才能夠不受那場戰爭的刀兵劫難,僥倖避過一劫。逃難避劫,說到底,對這位老人來說,其實還是逃避。

  陳平安笑道:「各有因緣不羨人,各有付出無愧人。」

  老人嘖嘖道:「呦,小子這話說得漂亮,一聽就是讀書人。」

  陳平安也覺得這話是駡人。

  但是作為晚輩,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著就是了,與這般令人神往的「書上人」言語,機會難得,隨便多聊幾句都是賺。

  老人沉默片刻,笑問道:「怎的,還翻過幾頁《山海圖疏》?」

  陳平安點頭道:「仔細讀過。」

  老人笑呵呵道:「讀書?不是翻書?」

  陳平安撓撓頭,破天荒有些靦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煙霧,想了想,好像在自顧自言語道:「潭中魚可百許頭。」

  陳平安等了片刻,見酈老先生沒有繼續說下去,好像是考校?這才接話道:「皆若空游而無所依。」

  「一山當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靈,手蕩腳蹋,開而為兩,水路紓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跡仍存。」

  老人嗯了一聲,點點頭,道:「修行之人,記性好,不奇怪。我那本書,隨手翻翻就行。」

  本以為是個套近乎的聰明人,年輕人若是為人太老道,處世太圓滑,不好啊。

  老人是個頂喜歡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讓這小子下不來台。老子一個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廟哪位聖賢的嫡傳,哪個姓氏的後裔。

  只是不曾想這個年輕人,還真是熟讀自己的那本著作,還不是隨便瞥過幾眼、隨手翻過一次的那種泛泛而讀。

  修道之人,當然個個記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書,是一樣記不住所有內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願,懶,或者不屑。

  陳平安就一直側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師兄說過,酈先生的文字,看似質樸清淡,其實極有功力,句斤字削,卻不落鑿痕,極高明。」

  老人笑道:「這番好話,先前怎麼不說,拿來當開場白。」

  陳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說了,溜鬚拍馬的嫌疑太大,我怕酈先生就要直接趕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腦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給高帽戴?」

  這小子可以啊,是個當真會說話的年輕人,還有禮貌。

  也懶得問那小子的師兄到底是誰,這類溢美之詞,吹噓之語,書裡書外,這輩子何曾聽得、見得少了?

  陳平安笑問道:「能不能與酈老先生問些書上事?」

  老人擺擺手,「還是別了,我是躲清靜來了,案牘之勞最耗心神嘛。」

  陳平安便點點頭,不再言語,重新側過身,取出一壺酒,繼續留心起鴛鴦渚那邊的事情。雖然一分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見所聞,都無所礙。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輕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輕人,去過夜航船?」

  陳平安轉過身,點點頭,「酈老先生為何有此問?」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難,你是劍修?」

  陳平安還是點頭。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嗆了一口煙,咳嗽不已,然後神色古怪,問道:「聽沒聽過破字令?」

  陳平安答道:「詞牌名,聽說過。」

  老人拿煙桿敲了敲臺階,哭笑不得,「不是說這個,而是說憑藉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籠。那條夜航船,都是學問,學問根本,還是文字。所以最怕這個。」

  陳平安尷尬道:「晚輩不曾修行儒家術法。」

  不過心中有了計較,回頭就與先生問一問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見那年輕人言語不似作僞,愈發疑惑,一個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劍修,怎麼能夠讓禮聖專門與自己言語一句?!

  老人恍然,曉得了,是那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

  再一想,那這小子的師兄,豈不是那左右?總之不太可能是那頭綉虎,這個王八蛋,對那《山海圖疏》挑刺極多,是公認的。

  臨了,駡了人,還來了句,其它書籍,值得崔瀺如此翻閱、批注嗎?

  老人只當沒認出這位隱官的身份。

  陳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辭。要先去趟泮水縣城,再走一趟鰲頭山。

  ————文廟議事。

  門口的經生熹平突然開口說道:「芸編書院,蘭台書院,瑚璉書院,春搜書院,桐曆書院,五位山長,即刻起,不再擔任書院山長,君子身份,一並從文廟剔除。」

  滿堂愕然。落針可聞。

  五位書院山長,其中三位,都是各自書院的老山長,在山長這個位置上治學、傳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門生,遍及一洲山河,其中一位副山長順勢升任山長,最後一位是學宮正人君子轉遷、升任的的春搜書院山長。

  桐曆書院山長緩緩起身,先與那位經生熹平作揖行禮,然後朗聲問道:「為何?!」

  元雱抬起頭,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丟掉位置的書院山長,文廟各脈皆有,禮聖一脈,亞聖一脈,還有其中兩位文廟正、副教主的門生。

  火龍真人也是吃驚不小,問道:「于老兒,咋回事?」

  于玄搖頭道:「我跟文廟又不熟,這些文廟家事,哪裡曉得個咋回事。」

  那位書院山長沒有氣急敗壞,只是重複道:「為何?!」

  好像丟了個山長位置,依舊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個浩然正大的緣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禮聖的意思。」

  那人慘然一笑,不再言語。正了正衣襟,向那幾幅聖人掛像,作了一揖。

  然後就打算離開文廟,不再議事。不再是書院山長,連那君子身份都一並剝奪,還議什麼事?以後還讀什麼書,做什麼學問,寄情山水好了。

  陸芝好奇問道:「為何?」

  左右說道:「亞聖的學問宗旨,除了人性本善,還有四心學說,分別是那惻隱,羞惡,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視此事,這幾個山長,讀書讀歪了心思,只是平時藏得深。書齋治學,傳道解惑,本事都不差。應該是先前一線之上,看到了那些劍氣長城的無事牌,這幾位讀書人,很不以為然。」

  陸芝轉頭望向那個放下酒杯發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沒有嬉皮笑臉言語幾句,也沒有理會陸芝的視線,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一個年紀最小的山長,好像在等待這位亞聖一脈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搜書院山長的年輕儒生,站起身,說道:「身為禮聖,難道不是更應該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因為他已經想明白了原因,是禮聖。

  禮聖對於所有書院山長的心湖,心聲,念頭,禮聖都一覽無餘。

  阿良站起身。

  身形一閃而逝,一把按住那年輕儒生的腦袋,狠狠撞在牆壁上,再隨手一丟,丟往文廟大門外。

  自己所在的亞聖一脈,都已經沒了個陳淳安,結果就來了這麼個?

  阿良拍了拍手,問其餘人:「你們四個,是自己竪著出去,還是我幫你們橫著出去?」

  瑚璉書院的老山長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頭望向禮聖那幅掛像,沉聲問道:「敢問禮聖,到底為何。」

  阿良一巴掌將其拍出文廟大門外,與剩餘三人淡然道:「再問便是。」

  一直沒有飲酒的晁樸,倒了一杯酒,一口飲盡。

  這位邵元王朝的國師,覺得文廟早該如此講理了。

  讀書人讀聖賢書,總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販夫走卒多些仁義道德的。

  三位已經不再是書院山長的讀書人,默默走出文廟大門。

  阿良最後也走了出去,坐在臺階上,也不喝酒。

  陸芝走了出來,坐在一旁,拎了兩壺酒,丟給阿良一壺。

  陸芝笑道:「姍姍來遲的風光。」

  阿良接過酒壺,笑容苦澀,「這算哪門子的風光,很沒意思的事情。」

  文廟議事依舊。

  經生熹平站在兩人一旁,猶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曆書院山長的那個黯然背影,笑道:「這種人,你都沒辦法打他,主持數國文壇數十年,丟了官,大不了遊山玩水就好了。」

  經生熹平,輕聲道:「酒中又過一年春。」

  遙想當年,曾經有兩個年輕人,春風裡,坐在相鄰的兩塊熹平石經前邊,一個臉上總帶著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沒有能夠難倒他的事,一個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沒有無法心領神會的學問。師兄弟兩人,一同抄書不停。

  ————泮水縣城。

  當那幅山水畫卷上邊,仙人雲杪與陳平安說出那句「晚輩明白」。

  韓俏色覺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一個真敢騙,一個真敢信。

  傅噤笑道:「雲杪估計已經嚇破膽了。」

  韓俏色沒好氣道:「不過是歪打正著,不算什麼真本事。換成顧璨,一樣能成。」

  顧璨搖搖頭。

  陳平安在書簡湖,鄭居中在浩然天下。

  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書簡湖的一個好人,青峽島的賬房先生。一個魔道修士,卻能在中土神洲開宗立派。

  本該格格不入,四周掣肘無數,保住立錐之地就已經登天之難。可雙方還是入鄉隨俗,不但站穩腳跟並且大展手腳了。

  顧璨覺得比起這兩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遠。

  只說坐在眼前的這位大師兄,一樣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劍術,棋術。比不上師姑韓俏色同時修習十種道法的天賦。

  比不上師叔柳赤誠拼了命的四處闖禍,還能次次大道無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種亡命之徒的氣息,別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順遂,其實最敢賭命。

  鄭居中瞥了眼顧璨,微笑道:「能夠肯定所有的朋友,敵人,是個好習慣。不過前提是擅長,而不是一味喜歡。」

  「所謂修心,就是一場煉物。別以為只有山上練氣士,才會修心煉物,大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實人人都是煉師。對於心中喜好,都會不斷加深印象,對於心中所厭惡,同理。韓俏色喜歡顧璨,就是萬般好。傅噤討厭柳赤誠,就是萬般錯。」

  「這是一場不知不覺的煉化。而這種不由自主,對於修士來說,如果不加約束,就可能出現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說不差,能夠將兩種極端,以不斷的相互否定,最終成就某個肯定,才是更高一層的修心。」

  鄭居中看了看兩位嫡傳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圍繞某個人轉動的。顧璨,世界又確實是圍繞某個人而轉的。」

  截然不同的兩個結論,看似自相矛盾,其實無非是兩種視角,世界看待個體,個人看待世界,相互為鏡。

  鄭居中希望開山大弟子的傅噤,不要眼高手低,遠遠沒有目無餘子的棋力,做人出劍,就別太清高了。

  小弟子顧璨,剛好相反,這些年,從白帝城到扶搖洲,顧璨一邊瘋狂修習各種道法神通,一邊遍覽群書,可是做事情還是太拘謹。懂得無形規矩越多,顧璨就越束手束腳。這樣的顧璨,其實是走不出書簡湖那片陰影的。所以顧璨的證道之地,不會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蠻荒天下。

  「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門,卻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三千多年,我一直被視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而且我還是一位十四境修士。為何偏偏我是例外?連禮聖都可以為我破例?」

  鄭居中指了指顧璨的腦袋,「真正的打打殺殺,其實在這裡。」

  「老嫗孱弱無力,擺攤販賣,能與青壯收錢。妙齡女子,膽敢獨自行走街巷中。為何?」

  傅噤答道:「天地神明,紀綱法度。」

  至於師父已經悄無聲息躋身十四境,傅噤毫不奇怪,甚至都心無波瀾。

  鄭居中笑著搖搖頭,「這哪裡夠。」

  傅噤開始深思此事。白帝城的傳道授業,不會只在道法上。

  顧璨突然問道:「師父是在蠻荒天下躋身的十四境?」

  這可是奪取蠻荒氣運的天大事情!

  就像劉叉是在浩然天下躋身的十四境,為何這位大髯劍修一定不能返回蠻荒天下?就在於劉叉奪走了太多的浩然氣運。

  難怪文廟和禮聖,會對鄭居中刮目相看。在蠻荒天下合道十四境,如果這不是戰功,怎樣才算戰功?

  鄭居中笑道:「過程有些凶險,結果不出所料。」

  顧璨抱拳道:「與師父道賀一聲。」

  極有可能,是趁著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龍溝遺址,與穗山之巔的至聖先師比拼修為,文海周密身在桐葉洲,與崔瀺、齊靜春鬥法之時。

  韓俏色打趣道:「虧得柳赤誠不知道此事,不然他還不得樂開花。」

  柳赤誠此人,不是一般的失心瘋,師兄的境界,就是我的境界,師兄的白帝城,就是我的白帝城,誰敢擋道,一頭撞死。

  鄭居中繼續先前話題,說道:「粒民先生撰寫的那部小說,你們應該都看過了。」

  韓俏色坐在門檻那邊,舉起一隻手,「我沒有啊,聽都沒聽過的。」

  鄭居中看向那個師妹的背影。

  是自己太久沒有代師授業,所以有些不知分寸了?還是覺得在自己這個師兄這邊,言語無忌,就能在顧璨那邊贏取幾分好感?

  韓俏色如芒在背,立即說道:「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書。」

  當然是真吃,就是字面意思。

  師兄當年閒來無事,見她修行再難精進,曾經分心,在一處市井,為她「護道」三百年,眼睜睜看著她在紅塵裡打滾,蒙昧無知,渾渾噩噩,只說最後那幾十年,韓俏色是那與落魄書生花前月下的富家千金,是那身世可憐的船家女,是路邊擺攤,一個膀大腰圓的屠子,是仵作,是更夫,是一頭剛剛開竅的狐魅。

  然後剎那之間,這些男女、精怪,最終在某時某刻某地,聚在一起,然後在她醒來之時的那個瞬間,同樣是韓俏色,看著那些個「韓俏色」。

  除了麵面相覷,還能是什麼結果。

  這個學究天人的師兄,好像幾千年的修道生涯,實在太「無聊」了,期間曾經耗費多年光陰,自問自答一事。

  那是一個誰都不會去想的問題。

  如何證明鄭居中不是道祖……

  兩個都看過那部書籍的師兄弟,各有答案,只是都不敢確定。

  傅噤說道:「學問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什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

  顧璨說道:「朱子解經,自是一說,後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干?」

  鄭居中搖搖頭,與兩位弟子提醒一句:「第四十八回。」

  兩位師兄弟,都恍然。已經不用說了。

  書上有人說要纂三部書,一部禮書,一部字書,一部鄉約書。

  傅噤思量片刻,點頭道:「確實,天底下讀書人不少,可不曾識文斷字的人更多。」

  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道理其實不是書上的聖賢道理,而是鄉約良俗和族規家法。

  門檻上的韓俏色聽得腦袋疼,繼續用細簪子蘸取胭脂,輕點絳唇,與那面靨相映成趣。

  顧璨開口提醒道:「可以仿張萱《搗練圖》仕女,在眉心處描水滴狀花鈿,比起點『心字衣』和梅花落額,都要好些,會是此次妝容的點睛之筆。」

  韓俏色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她相信顧璨的眼光。

  畫卷上邊,該打的架,不該打的架,都打完了。

  鄭居中看了眼酡顔夫人和鳳仙花神,問道:「如果你們是陳平安,願意幫這個忙,怎麼幫,怎麼讓鳳仙花神不至於跌到九品一命,陳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

  事情,是百花福地的百年一評,由於先前蘇子門下四學士之一的張文潛,對鳳仙花大加唾棄,不喜其艶俗,將其貶為菊婢,而張文潛此人,極為骨鯁,為官清廉,登山修行之前,當了幾十年的地方小官,口碑極好,才學更高,所以「肥仙」的這番評點,對鳳仙花神而言,是一場近乎致命的飛來橫禍。

  來自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願意為少女花神牽線搭橋,與年輕隱官尋求幫助。

  門口韓俏色,打算從書本上吃的虧,就從書本外找回來。

  她率先開口,試探性說道:「花錢買些詩篇,幫那鳳仙花揚名嘛。如今文廟這邊,又不缺飽腹詩書的讀書人。陳平安又是文聖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隨便找幾位書院山長,討要幾篇詩詞不難吧,都不用花錢,哪怕强擰出來的那些詠花詩詞,水準不高,可只要數量一多,又是從文廟這邊流傳開來,終究是立竿見影的。」

  「實在不行,陳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好言相勸一番,不是要當年輕人嗎,出劍都可以,假裝要為少女花神打抱不平,理由都有了。福地花神評選一事,是白山先生,張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其中張翊,如今好像就在鰲頭山那邊,陳平安就算在張文潛那邊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問劍,那就找張翊,反正此人對老秀才的學問,是頂佩服的。」

  「不然就乾脆找到蘇子。先前不是說了,陳平安有那顆小暑錢嗎?蘇子豪邁,見著了那枚小暑錢,多半願意美言幾句。說不定喝了酒,直接丟給鳳仙花神一篇詠花詞,壓過自己學生的那個言論了。」

  顧璨輕輕搖頭。

  得不償失。

  韓俏色就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鄭居中說道:「願意動腦子,總好過不動腦子。」

  韓俏色長呼出一口氣。

  傅噤說道:「如此一來,且不說未必能成,就算成了,陳平安這筆買賣,別說賺,是大虧。張文潛本就是骨鯁書生,對陳平安,甚至是對整個文聖一脈,都會有些意見。」

  顧璨說道:「所以絕對不能繞過張文潛,尤其不能去找蘇子。解鈴還須繫鈴人。」

  鄭居中眯起眼,「否定他人,得有本錢。」

  傅噤早有腹稿,說道:「張文潛極為仰慕劍氣長城,與元青蜀是莫逆之交,陳平安就用酒鋪裡邊的無事牌,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塊,就當是讓張文潛幫忙帶回南婆娑洲大瀼水。」

  鄭居中搖搖頭:「只是下策。還是會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跡。」

  至於韓俏色所說,亂七八糟,烏煙瘴氣,都不算計策。

  顧璨在腦海中迅速翻檢張文潛的所有文章詩詞,以及肥仙與先生蘇子、衆多好友的唱和之作,靈光一現,說道:「蘇子文采無匹,在學問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詩莊詞媚』的尊卑之分,讓詞篇擺脫了「詞為艶科」的大道束縛,那麼百花福地的鳳仙花,是不是就可以視為天下草木花卉當中的詞?張文潛你不是將鳳仙花視為「艶俗」、「菊婢」嗎,這與當年祠廟的『詩餘』處境,被譏諷為艶情膩語,何其相似?陳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鄭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陳平安會這麼做。他不會選取上策,因為會顯得他太聰明,某些有心人,會心生忌憚。所以是解決此事的上策,卻是陳平安整個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鴛鴦渚那邊,陳平安果然答應幫忙。

  只是與那鳳仙花神收了一袋子穀雨錢,作為定金,沒有收下那袋子價值連城的鳳仙花種子。而且雙方約定,如果最終無法幫上忙,就會退錢。這讓少女有些犯迷糊。先前酡顔姐姐,不是說此人是個財迷嗎?而且好像近距離看著這位青衫劍仙,他和顔悅色,眼神溫煦,很讀書人哩。

  鄭居中說道:「真正的中策,與顧璨所說,還是有些差異的。」

  傅噤看著畫卷當中的那一襲青衫,是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視此人。

  首先幫了一把鳳仙花神,有大道之恩。

  其次給了酡顔夫人一個不小的面子。

  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邊,除了四位命主花神,獨獨帶了少女花神?自然是花主娘娘對這個小姑娘,最寵溺心疼。

  所以陳平安與花主娘娘,結下一樁不小的善緣。

  第四,張文潛非但不會惱火,只會欣慰,讀書人之間的切磋學問,作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竟然能夠如此親近先生一脈學問。難怪可以讓好友元青蜀在酒鋪留下那塊無事牌。

  第五,隔著十萬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蘇子。

  一舉五得。

  被人求著幫忙,本來是一件麻煩事。

  結果到頭來,好像出手幫忙之人,反而得了一連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來。果然被師父說中了。

  那個陳平安,竟然沒有按照顧璨看破的脈絡去行事,而是選擇以心聲直接與鳳仙花神道破天機。

  也就是說,肥仙和蘇子那「兩得」,年輕隱官選擇直接不要了。

  顧璨會心一笑,「懂了。這就是你經常說的『餘著』!」

  韓俏色瞥了眼畫卷,撇撇嘴,說道:「這種年輕人,我可惹不起。」

  顧璨說得對,這個大難不死得以返鄉的年輕隱官,不但適合劍氣長城,而且一樣合適白帝城。

  顧璨笑容燦爛道:「師姑,別去招惹陳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會輸給陳平安,還會死在顧璨手上。

  韓俏色點點頭,「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認不認,是他的事情。」

  她收起化妝鏡和那堆瓶瓶罐罐,轉過身,問道:「顧璨,妝容如何?」

  顧璨說道:「增色三分。」

  韓俏色笑問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

  顧璨說道:「在我眼中,是師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應該都是她們更好看。」

  韓俏色斜靠門柱,笑眯起眼。

  因為顧璨此語,確實真心。

  所以她才會開心。

  不然花言巧語,哪個男子不會,來她這邊說說看?敢調戲白帝城韓俏色?找死嗎。韓俏色又不是沒有親手打死過仙人。

  鄭居中笑道:「獨木橋,大道之爭?人心狹窄不如酒杯寬而已。路總是要越走越寬的。」

  鄭居中抬起頭望向門外,以心聲微笑道:「陳先生,還有沒有想要對顧璨說的話?」

  門外街上,陳平安笑答道:「沒有了。鄭先生的傳授道業,已經爐火純青,晚輩與於樾一般境地,無話可說。」

  鄭居中站起身,與傅噤幾個說道:「你們幾個都留下。」

  鄭居中身形驀然出現在宅子門口,與陳平安笑問道:「一起走趟問津渡?」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勞鄭先生。」

  這一天。

  鄭居中與一襲青衫,兩人並肩而行,共同遊歷問津渡。

  就成了一件比鴛鴦渚兩位飛升境廝殺一場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鄭居中,好像是主動現身大門外,去見那個外人?

  在那之後,還是那一襲青衫。

  他從問津渡消失,現身在鰲頭山,最終手裡拎著一個邵元王朝的蔣龍驤,御風去往文廟所在的城池,將那個德高望重、上了歲數的讀書人,隨手丟在一處地上,正是當年文聖神像被搬出文廟後的破碎之地,曾經被一撥讀書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盡。其中就有蔣龍驤,最為義正言辭,當時好像還拿出了一篇措辭雄渾的檄文。

  陳平安伸出一手,對那個躺地上的讀書人說道:「再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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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7 00:31:23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不浩然

  一行人徒步去往鴛鴦渚渡口,要去鸚鵡洲的那處包袱齋長見識。

  陳平安,李寶瓶,李槐,嫩道人,再加上一個外人,如今已經名列龍象劍宗山水譜牒的酡顔夫人。以及一個最是外人卻最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柳赤誠,正在與嫩道人偷偷商量著如今四處渡口,還有哪些傢伙值得駡上一駡,可以打上一打。

  方才陳平安與少女花神傳授錦囊妙計,沒有刻意繞開酡顔夫人,一五一十,她都聽得真切。

  酡顔夫人還是有些擔心,「你真放心瑞鳳兒一個人去拜會張文潛,真不怕她臨時說錯話,導致功虧一簣嗎?那位肥仙,可是出了名的難打交道。隱官為何不親自出馬,不是更安穩嗎?」

  說不定你這位無利不起早、起早必掙錢的隱官大人,還能與那肥仙、再順桿子與蘇子一並攀上關係。

  只不過後邊這句話,酡顔夫人自然不敢說出口。

  蘇子門下四學士之一的張文潛,因其儀貌雄偉,身軀魁梧遠逾常人,所以被稱為「肥仙」。

  陳平安笑道:「反正就那麼幾句話,鳳仙花神能說錯什麼?」

  那也太小看一位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了。

  而且先前閒聊的最後,陳平安還安慰了那位花神娘娘一番不算道理的道理,告訴她見著了張夫子,她肯定會緊張,其實不用擔心,因為張先生知道你會緊張,你之所以緊張,是因為心誠,才是好事,所以緊張就緊張了,到時候說話打顫都不怕,只管放心去緊張,緊張到說不出話的時候,就繼續緊張,都不用著急開口言語。

  當時聽過了青衫劍仙的這番話,鳳仙花神明顯就輕鬆幾分,既然連緊張都不怕,那她還怕什麼呢?

  酡顔夫人問道:「陳平安,你為什麼願意幫這麼大一個忙?」

  陳平安說道:「其實不是幫你。酡顔夫人是怎樣一個人,會讓外人覺得陸芝就是怎樣一個人。」

  酡顔夫人反而輕鬆幾分。既然不是幫她,自己就不算欠他人情嘛。

  陳平安笑道:「說實話,你願意找我幫這個忙,我比較意外。」

  酡顔夫人轉頭看了眼年輕隱官,她其實更很意外,陳平安會說這句話。好像把她當自己人了?

  再一想,她立即又緊張起來,彎來繞去的,怎的還是幫她了?

  陳平安無奈道:「這些年,一直是你自己疑神疑鬼,總覺得我居心叵測。」

  酡顔夫人笑容尷尬,說道:「沒有,沒有的事。我哪敢這麼誤會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酡顔夫人,你自己想想看,我如果跟你信誓旦旦,保證自己再沒惦念什麼梅花園子了,當年作為,是職責所在,不得已為之。你我各自返鄉之後,哪怕不算朋友,可也絕不是什麼敵人。你是願意相信我啊,還是會更加覺得我不懷好意?」

  酡顔夫人笑眯起眼,細細思量一番,還真這麼一回事,點頭道:「也對。還真是如此。」

  柳赤誠今天很守規矩,只是假裝不認識這位與百花福地關係極好的酡顔夫人。

  不然按照他的脾氣,身穿一襲粉紅道袍,他早就是酡顔姐姐身邊飄來繞去的一隻花蝴蝶了。

  因為他曾經在寶瓶洲,總結出一個千金哪買、萬金不賣的結實道理。

  只要是與文聖一脈有關係的人,以及出身驪珠洞天的孩子,就一個都別去招惹。

  先是陳平安,再是歇龍石那邊的李柳,只算半個,然後是清風城外的李寶瓶,還要加上半個的師侄顧璨?

  那就是剛好三個。事不過三,得長點記性。

  柳赤誠已經與身邊嫩道友約好了,哥倆要一起去趟蠻荒天下,那邊天高地闊,遊歷四方,誰能拘束?誰敢擋道?正是兄弟二人揚名立萬的大好時機。

  李槐探頭探腦。

  不知道陳平安與她是什麼關係。

  至於那個穿粉袍的,一看就是個不好招惹的,聽說還是白帝城琉璃閣的閣主,什麼白帝城什麼閣主的,李槐一聽就心虛。

  畢竟朋友的朋友,也不是我李槐的朋友啊。既然不在窩裡,那還橫什麼橫,九真仙館那位水上漂,就是教訓。

  李槐更不知道,此刻文廟,有幾位陪祀聖賢,聊起了他,專門就他開始了一場小規模議事。

  文廟內一位學宮司業,先與祭酒商議過後,再與韓老夫子試探性說道:「咱們不如給李槐一個賢人頭銜?」

  這位學宮司業,早先與那經生熹平,要來了一份書院檔案,是關於山崖書院儒生李槐的履歷、各位課業夫子、山主評語。

  連一向嚴謹的韓老夫子,這位文廟副教主,都有些猶豫,顯然是傾向於給,但是給了,又好像容易有些異議,對李槐的以後求學遊歷,肯定會多出些負擔。

  還真不是文廟這邊不把賢人頭銜當回事,願意隨便給。

  事實上書院賢人頭銜的頒發,歷來是一洲書院自己篩選。文廟這邊幾乎從不插手賢人的勘驗、評定。

  書院管賢人,文廟管君子,這是禮聖親自訂立的定例。

  實在是這小子功勞太大。一個十四境老瞎子的立場顛倒,就等於一正一反,幫著浩然天下多出了兩處十萬大山。

  看架勢,只要他那弟子願意開口,十萬大山裡邊的七八百尊金甲傀儡,都能一聲令下,浩浩蕩蕩殺向蠻荒?

  再者加上按照檔案裡邊的說法,李槐雖然治學一事「力有未逮」,可是好歹「治學勤懇,無有懈怠,性情溫和,無驕躁氣」。

  而且一看筆跡,就知道是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的親筆。

  儒家子弟嘛,求學的態度,其實很重要。

  至於治學成就的高低,或是科舉制藝的成績,確實還是要講一講那祖師爺是否賞飯吃。

  韓老夫子問了身邊的文廟教主,董老夫子笑道:「問題不大,我看可行。」

  韓老夫子又問了問門外坐著的經生熹平,後者答道:「鴛鴦渚那邊,李槐心思澄澈,很不容易。」

  那就這麼定了。

  李槐是板上釘釘的書院賢人了。

  這種事情,還不至於勞駕禮聖在內的那三位主位聖人吧?再說了,那老秀才,本就是李槐的文脈祖師,護犢子這一門大道,文聖可以算是當之無愧的十五境大修士。

  這會兒剛剛乘坐渡船去往鸚鵡洲的李槐,肯定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一位書院賢人了。

  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小小鸚鵡洲,人頭攢動,人滿為患。因為這邊包袱齋的老祖師,親自開了個包袱齋,當然不比尋常,以至於連皚皚洲財神爺的媳婦,都帶著個個身份顯赫的閨中好友,聯袂現身,大駕光臨鸚鵡洲,有她在,那就不是花錢,而是撒錢了。

  渡口當地的渡船,十分簡陋,因為只需要往來於四處渡口,用不著太大修士要串門訪友,要麼御風遠遊,要麼自有渡船。

  一行人站在欄桿旁邊,遠眺腳下山河,唯有那座文廟,雲遮霧繞。

  相信沒有任何一位飛升境,膽敢施展掌觀山河,窺探那處的山水。

  李寶瓶輕聲問道:「小師叔在想事情?」

  陳平安笑道:「小師叔在鰲頭山那邊,已經得手了,這會兒正站在大街上,準備跟人對駡。」

  家鄉小鎮那邊,只要是個稍有慧根的孩子,在這件事上,本事都不低,因為街頭巷尾,雞鳴犬吠裡,每天都有高手幫忙「喂招」,有樣學樣的「學拳」機會,實在太多。

  可惜蔣龍驤那邊,這位邵元王朝被譽為「文壇宗主,坐隱神仙」的老書生,被那人丟在地上後,衣衫不整,髮鬢淩亂,坐在地上,只是忍著渾身劇痛,咬緊牙關,心中恨恨,嘴上卻一言不發。

  哪怕那人讓他再駡,蔣龍驤也只是默默等著鰲頭山那邊的救兵趕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讀書人,不必與莽夫做那口舌之爭,上不得檯面的拳腳之爭,更是只會斯文掃地,絕非書生作為。

  何況不遠處,就是文廟,就是熹平石經,就是功德林。

  蔣龍驤還真不怕一個山上修士毫無道理的尋仇。

  先在地上靜坐片刻就是。

  蔣龍驤心中有些猜測,看架勢,當年那個神像被砸的老秀才,是時來運轉了,說不定還要重歸文廟陪祀。

  無妨,老秀才重新成了文聖,更沒臉與自己掰扯不清。真有臉如此行事,蔣龍驤更是半點不怕,求之不得。

  眼前這個身穿青衫的年輕人,無冤無仇的,對方肯定不是意氣用事,說不定是猜出了老秀才的得勢在即,要掙些不用花錢的名聲?好與那文聖一脈抱上大腿?

  蔣龍驤真正害怕的人,當然不是文聖,而是那個出海訪仙百年、又去劍氣長城走過一遭的左右,擔心這個劍仙與自己不講那讀書人的道理。

  左右只會練劍,只會出劍砍人,不懂什麼聖賢道理的。

  陳平安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那蔣龍驤死活不開口,就一步跨出,一腳踹在那傢伙面門上。

  蔣龍驤倒滑出去,撞在牆壁上,一陣吃疼,只覺得骨頭都散架了,捂住嘴巴,低頭一看,滿手血跡,還掉了兩顆牙齒,老書生眼神呆滯,又疼又嚇,頓時哀嚎道:「有人行凶,要殺人了!」

  陳平安視線微挑,鰲頭山那邊來人了。

  多半是與邵元王朝關係不錯、和蔣龍驤又有些私誼的山上神仙,要來這邊說幾句公道話。

  據說在寶瓶洲大驪邊境,邊關鐵騎當中曾經有個說法,讀書人有沒有風骨,給他一刀子就知道了。

  三位練氣士聯袂飄落在地,其中一位老修士正要開口說話。

  只聽那位在鴛鴦渚大打出手一場的青衫劍仙,狂妄得很,根本就對他們三人視而不見,只是與蔣龍驤笑道:「別嚷嚷了,很多人瞧著這邊,容易步李青竹的後塵,一趟文廟之行,辛苦趕路,到最後沒掙著什麼山上香火,反而得個響噹噹的綽號,前有李水漂,後有蔣門神,不然你以為我這一腳,力道不輕不重的剛剛好,偏偏踹掉你門牙兩邊的兩顆牙齒?」

  三人當中,有人皺眉道:「這位劍仙,若有那山上恩怨,是非黑白,在這文廟重地,說清楚就是了,能不能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一位山上劍仙,欺負個中五境的練氣士,算怎麼回事?」

  又有一位遠遊境的純粹武夫,直接轟然落地,站在了青衫劍仙和蔣龍驤之間。

  陳平安笑問道:「邵元王朝,宗師桐井?」

  遠遊境巔峰。

  北俱蘆洲瓊林宗,中土邵元王朝,皚皚洲劉氏。

  陳平安在避暑行宮那邊,就都很感興趣,其中感興趣劉氏怎麼掙錢,到底是怎麼個生財有術,一座倒懸山猿蹂府,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送給了劍氣長城。此外兩個,就談不上有任何好印象了。對於蔣龍驤,其實陳平安知道不少事情,還真就半點不陌生,有些來自林君璧的閒聊,有些來自瑣碎不起眼的山水邸報。其中就有這位蔣龍驤的江湖好友,桐井。

  那個名叫桐井的男子,笑道:「怎麼,劍仙聽過我的名字,那麼是你問劍一場,還是由我問拳?」

  反正在這裡,死不了人。

  出幾拳,挨幾劍,救下蔣龍驤這位文壇領袖,這筆買賣,絕對不虧。

  陳平安笑道:「你問拳就是,就怕你問不出答案。」

  桐井一身拳意沛然傾瀉,氣勢攀升,拉開拳架,果真半點不含糊,難不成真要讓這位青衫劍仙率先問劍不成?再說了,先前鰲頭山看熱鬧,這位青衫劍仙,似乎修行路數很雜,也精通拳法?

  結果桐井一拳遞出,確實給他近身了,然後就停下身形,死活不遞第二拳。

  雙方近在咫尺,那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笑呵呵站在原地,桐井一樣保持架勢,拳頭離著對方,最少還有一尺遠呢。

  桐井不動如山,神色從容,就是骼膊斷了。

  好霸道的拳罡,神靈庇護一般。

  果然是一位山巔境?!

  放屁,肯定不止山巔境界,回了鰲頭山,一定要跟好友掰扯一番,這位前輩,肯定是一位止境武夫。

  陳平安笑著提醒道:「問拳結束,抱拳還禮。」

  桐井覺得這位前輩,真是善解人意,此舉確實可行啊。

  就是前輩沒有聚音成線,有些美中不足。

  收起那生平武學最巔峰的傾力一拳,骼膊軟綿,只是剛好被另外一手攥住,桐井雙手握拳,沉聲道:「承讓,技不如人,晚輩就不多說半個字了!」

  那位劍仙笑眯眯,輕輕撇頭,示意這位純粹武夫可以挪步了。

  桐井大步離去。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三位練氣士,「桐井已經講完了道理,你們怎麼說?反正今天的道理,在拳在劍,在術法在符籙在神通,在靠山在宗門在祖師,都隨你們,嘴巴講理,給了蔣龍驤,問拳說理,給了桐井,其餘還有幾樣,你們自己隨便挑。」

  三個氣笑不已卻一時間只能啞然的練氣士,最後還聽到那位青衫劍仙微笑道:「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三人此次前來,不過是護住蔣龍驤,保證性命無憂,再儘量少吃些皮肉苦頭。

  打是肯定打不過,對方能夠與仙人雲杪打得你來我往。

  還有那位自稱嫩道人的飛升境,打得南光照淪為笑柄。一看就是這位青衫劍仙的山上好友,說不定就是位師門長輩。

  其中一位老修士,突然雙指拈住一道從鰲頭山那邊趕來的金光,一封密信,是自家祖師爺的親自傳信。

  老修士臉色微白,與那一襲青衫低頭抱拳道:「多有得罪,我們立即離開!」

  其餘兩人都有些沒頭沒腦,卻被老修士伸手,一手攥緊一人,力道極大,心聲言語道:「聽我的,趕緊離開此地!」

  老祖師在密信上,其實就兩句話。

  鄭居中出門會見此人,雙方同游問津渡。

  想要找死隨你,記得別扯上宗門。

  陳平安沒有攔阻三人的御風離去,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蔣龍驤錯愕不已,神色呆滯,靠著牆壁。

  陳平安蹲下身,抬了抬袖子,手中多出一把從路上撿來的石子,就那麼一顆一顆,輕輕拋向那個讀書人。

  ————文廟裡邊議事,大門外邊飲酒,互不耽誤。

  陸芝說道:「下次再有這樣的議事,別拉上我。」

  哪怕當著經生熹平的面,陸芝說話,依舊直接。

  阿良說道:「不比劍氣長城,人心不一,一場關門議事,看似越絮叨繁瑣,其實越有益處。因為等到最後開門,人人離去,我們腳下,就少了許多岔路。」

  經生熹平會心一笑。

  阿良嬉皮笑臉道:「熹平兄,我這話說得是不是很有聖賢味道?」

  熹平說道:「沒有最後這句,有點像。有了這句就破功。」

  阿良自動忽略後邊那句,輕輕晃蕩酒壺,說道:「陸芝,你以後在這邊,會很受歡迎的。」

  陸芝說道:「因為我出劍,不過腦子?」

  阿良笑道:「怎麼可能。」

  陸芝伸長雙腿,仰頭喝著酒。

  阿良也嘗試著伸長雙腿,結果發現比陸姐姐要少踩一級臺階,就立即悻悻然收腿,乾脆盤腿而坐。

  坐著不顯個子矮,伸腿才知腿太短。傷了感情。

  陸芝喝酒一向豪邁,很快就喝完了一壺酒,將酒壺放在一邊,當然是擱在了遠離阿良那一側,被他討要回了空酒壺,天曉得這傢伙會做什麼事情。

  陸芝隨口問道:「阿良,你怎麼不去老老實實當個讀書人,做個書院山長終歸不是難事。」

  阿良搖頭道:「就算當得上,也當不好。練劍,一百個茅小冬都比不上阿良,教書這種事情,十個阿良都比不上茅小冬。」

  當了一本正經的讀書人,就一輩子別想清淨了,身在書院,不管是書院山長,還是學宮司業,或是沒有官身只有頭銜的君子賢人,他阿良就會像一輩子都不曾走出過那座聖人府,治學一事,只會高不成低不就,沒什麼大出息,那個好像永遠大怒不怒、大喜不喜的男人,大概就會失望一輩子了。

  阿良不願意自己只是四大聖人府後裔中的某個儒生,身份顯赫,學問一般,對這個世界,無甚大用處。

  可要是做了放蕩不羈、雲遊四方的劍客,文廟裡有掛像、有神像的那個人,總不能天天教訓他吧,教他練劍嗎?不好意思的。

  至多只能擺一擺老爹的架子,勸他每次出劍要儘量守規矩,恪守禮儀,不可傷及無辜,更不要因為你的出劍,傷了世道人心……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沒有再多了。

  畢竟練劍一事,連陳清都都不太絮叨他,那麼數座天下,就沒誰有資格對他阿良的劍,指手畫腳了。

  天底下有那麼多的醇酒美人,都在等著阿良去喝,去見,豈可讓那雙方久等?

  阿良神色認真幾分,轉頭說道:「陸芝,之後咱們幾個,一起重返劍氣長城,你悠著點,不要輕易祭出那把飛劍。」

  先前左右說話留有餘地,沒有直接答應陸芝一起問劍托月山,其實大有緣由。

  這在劍氣長城,是一件連避暑行宮都沒有記錄檔案的密事,因為涉及到了陸芝的第二把本命飛劍。

  只有參與議事的城頭巔峰劍仙之間,才有資格知曉此事。

  劍氣長城有一小撮劍修,比較劍走偏鋒。

  陸芝之所以遲遲沒有躋身飛升境,除了她年紀確實不大之外,還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陸芝耗費了太多心神、光陰和神仙錢在第二把飛劍上。

  飛劍名為「北斗」。

  既是游仙詩篇當中的「玉京群真集北斗」,也是「北斗錯落寒光垂,一劍提起掃八荒」,更是那個「南斗掌生,北斗注死」的北斗。

  可這把飛劍,從未現身戰場。

  阿良知道,連老大劍仙那麼一個不愛管閒事的,曾經都要專門將陸芝喊到城頭,問她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為了煉化那麼一把破劍,耽誤自身破境躋身飛升,划算嗎?屁股大,就用屁股想事情啊?

  因為當時阿良就蹲在一旁看熱鬧,看風景。老大劍仙學問最高的最後那句話,還是與他借鑒。

  結果陸芝來了那麼一句,殺妖多寡,戰功大小,老大劍仙隨便管,唯獨如何練劍一事,管不著她。

  天底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就像左右,想要劍術更高,劍道登頂最高處,就只能延緩破境一事。

  而陸芝為了追求這把本命飛劍的極致殺力,亦是如此,只能作出取捨。

  陸芝伸出手,與阿良又要了一壺酒,痛飲一口,用手背擦拭嘴角,輕聲道:「如果那場仗晚個百年再打,就好了。」

  阿良笑著搖頭,打趣道:「換成我是陳平安,哪裡捨得將陸姐姐讓給齊廷濟和龍象劍宗,舍了臉皮不要,都要請你去當供奉。」

  陸芝說道:「所以你當不了隱官。」

  阿良點頭道:「這個我承認。」

  陸芝問道:「熹平,鴛鴦渚那邊散了?」

  經生熹平點頭道:「陳平安打算與朋友去鸚鵡洲逛包袱齋。」

  至於另外那個陳平安,已經去了泮水縣城找鄭居中,雙方遊歷問津渡,就不用他說了,所有人很快都會聽說此事。

  陸芝笑道:「重操舊業,老本行了。」

  在所有城頭劍修和蠻荒天下王座大妖的眼皮子底下,曾經有個當時還不是隱官的外鄉人,東奔西跑,撅屁股清理戰場,讓敵我雙方都嘆為觀止。

  後來,已經成了隱官的年輕劍修,覆女子面皮、穿紅戴綠,身姿婀娜,離開城頭趕赴戰場,四處撿漏戰功,裝得比女子還女子了,看似險象環生之際,還會嬌叱一聲,都不是什麼怒喝一聲,躲那術法,腰肢一擰,花枝招展,法袍飄蕩,美若花開……

  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有泄露身份,最後還是直言快語的陸芝一語道破天機,在那之後,陸芝再想買酒,就只能托朋友幫忙,因為酒鋪那邊得了二掌櫃的旨意,陸大劍仙買酒,價格得翻一番。陸芝總不好跟酒鋪的那些一根筋的夥計、孩子計較什麼。再說了,能夠讓陳平安沒臉走出避暑行宮,其實多花幾個神仙錢,真不算什麼,只是陸芝平時兜裡真沒幾個錢,都拿去填那把本命飛劍「北斗」的無底洞了。

  阿良也知道,陸芝之所以不計代價煉化那把飛劍「北斗」,是奔著城頭刻字去的。

  就像她早已打定主意,刻完字就走。

  對於陸芝而言,一個擁有那把飛劍的仙人境劍修,劍斬飛升境大妖,尤其是她心目中的王座大妖,要比少了那把飛劍的「一般」飛升境劍修,把握更大。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肯定不會理解陸芝的這種偏執。

  境界不要?為了留個名字就死了?

  阿良理解。

  陸芝希望劍氣長城的城頭上,曾經有一位女子劍修,在此刻字。她不希望刻字之人,全是男人。

  這樣的陸芝,怎麼就不好看了?

  她很好看。

  老大劍仙當初授意避暑行宮,讓陸芝去往南婆娑洲,自然是希望陸芝的劍道劍術,境界,飛劍,都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不然哪怕陸芝運氣好些,一把本命飛劍崩碎,不曾在戰場上身死道消,陸芝也要跌境,那意味著她會從仙人跌到玉璞。

  躋身上五境之後,劍修破境已經大不易,要想跌境之後再升境,更是登天難。就像阿良,與那個功德林秘境內釣魚的劉叉,其實對於此生重返十四境,都已經不抱希望,不是什麼跌境就要意志消沉,而是人力終有窮盡時,天底下的好事美事,不可能全落在一兩人的頭上。

  老大劍仙一定希望,人間不光是有個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劍修陸芝,將來還要有個能夠憑藉兩把完整飛劍、可與某些十四境掰掰手腕的女子劍仙。

  阿良笑問道:「老大劍仙一走,其實就沒人管得著你了,為什麼改了性子?」

  陸芝說道:「沒什麼,就是覺得能不死就不死,好像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五彩天下還有那座飛升境。

  又比如她還不曾收徒。

  也可能,劍氣長城一去不回的人,太多,陸芝擔心浩然這邊,一個都記不住。有她在浩然天下出劍不停,或者有一座龍象劍宗,阿良點頭道:「這樣很好。」

  陸芝轉過頭,認認真真看了眼他,說道:「就是長得醜了點。」

  阿良捋了捋頭髮,「現在呢?」

  細雨騎驢,頭戴斗笠,斜挎竹刀,吹著口哨,行走江湖。

  阿良一直覺得沒什麼山上山下的,人間走哪裡都是江湖。

  北隴的黃燜羊肉,渝州火鍋的毛肚,黃河小洞天瀑布下邊的紅燒鯉魚,都是極好極好的佐酒菜。

  阿良轉頭與熹平笑道:「咱們能不能學一學劍氣長城,議事歸議事,也讓人出來透口氣,換換腦子。」

  經生熹平點點頭,就與文廟三位教主商量了一番,很快就有兩撥人先後走出大門。

  左右與齊廷濟一起走出。

  林君璧,小天師趙搖光,懸魚範氏的小財神爺范清潤。

  最先走出文廟的兩撥人,分別是劍修和年輕人。

  在那之後,又有人陸陸續續跨過門檻,坐在臺階上,三三兩兩,高高低低。

  文廟議事,也能喝酒,只是在外邊喝酒,視野開闊,果然別有一番滋味。

  熹平起身,返回站在門口那邊站著,有些屁股剛剛抬起打算出門去的議事之人,就知道名額有限,悄悄放下屁股。

  範清潤坐在臺階上,手腕一擰,多出一把摺扇,繪有美人仕女,在扇面上明眸善睞,或彩樓作畫,或林下撫琴,或焚香閱書。

  在文廟裡邊,哪敢如此。

  範清潤小聲說道:「君璧,我實在好奇那個蕭愻,你能不能說幾句能說的?」

  趙搖光點頭道:「加我一個。」

  林君璧想了想,給出一個簡明扼要的答案,「上任隱官。」

  範清潤合攏摺扇,一拍額頭。

  林君璧玩笑過後,取出珍藏多年的兩壺啞巴湖酒水,遞給範清潤和趙搖光,道:「嘗嘗看。」

  趙搖光喝了一口,「不咋樣。」

  範清潤多喝了幾口,點頭道:「真不如何。」

  林君璧說道:「蕭愻在劍氣長城,威望很高,她在那邊,當了千年的隱官,其實她的作為,不像隱官,更像是一位執掌殺伐的刑官。」

  林君璧開始喝酒,倒酒在碗裡,輕輕搖晃酒碗,好像從微微漾開的酒水裡,看到了魂牽夢縈的劍氣長城。

  林君璧從不否認,自己不願意再走一趟劍氣長城的戰場,因為怕死,但是他這一生,都會很懷念那個地方,因為曾經有個地方,讓他心甘情願,捨生忘死,真真正正,有過那麼一段不曾怕死的修行歲月。

  一壺壺酒,都是林君璧花錢買的,喝酒花錢不賒帳,酒鋪那邊從無破例。酒碗卻是他從酒鋪那邊順來的。

  林君璧打算下次去往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遊歷,故地重遊避暑行宮,再順便歸還給酒鋪。

  喝過了一口啞巴湖酒水,林君璧繼續說道:「專門撥給隱官劍修一脈的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庫藏檔案,年復一年,堆積如山。我擔任隱官一脈劍修後,在避暑行宮那些年,翻閱過很多秘錄,大部分都可以翻閱,發現其中很多都是有頭沒尾的糊塗賬,因為蕭愻太不管事了,檔案上很多批注,更像是她的玩鬧。一同叛變的兩位劍仙,洛衫和竹庵,是真正管事的,不過也只能算是恪守本分,做得不差,卻不能說兩位劍仙做得有多好。」

  林君璧自嘲道:「我與你們一樣,一開始我覺得儒家這邊隨便拎出一位君子,都可以比蕭愻做得更好,比如當時擔任督戰官的君子王宰,當然還有我林君璧。」

  範清潤疑惑道:「那還讓她當那麼多年的隱官?就沒人有意見?是因為有想法的劍修,都打不過蕭愻?所以乾脆就閉嘴了?」

  範清潤倒是沒傻到以為劍氣長城的劍修,都是傻子。

  再說了,隔著沒多遠,就坐著阿良和左右,齊廷濟和陸芝。說話謹慎點好,尤其是那位出身文聖一脈的左先生,左大劍仙,脾氣如何,天下皆知。

  林君璧搖搖頭:「從老大劍仙,到董三更、陳熙這些老劍仙,再到所有劍修,幾乎劍氣長城所有人,甚至從新隱官一脈的隱官大人,愁苗,以及後來的我,都覺得撇開叛變一事不談,之前蕭愻當隱官,就是劍氣長城最合適的人選,不做第二人想。」

  林君璧抬起酒碗,「考考你們,劍氣長城屹立萬年的立身之本,是什麼?」

  趙搖光笑道:「除了劍修如雲,還能是什麼?」

  範清潤說道:「不貪錢,不怕死?」

  林君璧笑道:「這個問題,是隱官大人當年問我的,我只是照搬拿來問你們。如果你們是隱官一脈的劍修,呵呵,等著吧,隱官大人就要從一隻大籮筐裡挑飛劍了。」

  劍氣長城曾經流傳一個說法,年輕隱官那些陰陽怪氣的言語,得有幾大籮筐,駡人都不帶重樣的。

  林君璧當年的那個答案,也沒有讓年輕隱官感到滿意,所以林君璧這會兒,直接給出了陳平安的那個答案。

  「不浩然。」

  因為一座劍氣長城,永遠不會變成浩然天下。

  這就是陳平安的答案。

  範清潤用並攏摺扇狠狠一拍膝蓋,「服氣。」

  趙搖光提起酒壺,「得喝一大口。」

  林君璧繼續給出一個外人絕對不知的內幕,「其實如果沒有陳平安出現,一樣會有愁苗站出來,由這位年輕劍仙擔任末代隱官。」

  而身邊兩位好友,注定會是第一次聽說愁苗這個名字。

  可愁苗如果身在浩然天下,就會是寶瓶洲的風雪廟魏晉,會是金甲洲的「劍仙徐君」,愁苗會名動天下。

  林君璧自顧自說道:「愁苗在我心中,僅次於隱官大人。他是一位很厲害的劍修,不是劍術,而是愁苗掌控大局的運籌帷幄。」

  曾經的避暑行宮,是一個特別讓人心安的地方,會有爭吵,會有怒目相向摔椅子掀桌子,可是到最後,朋友成了更好的朋友,原本不是朋友的,也都成了朋友。

  林君璧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眯眼眺望遠方,「那些年裡,避暑行宮,偶有閒暇,隱官大人就會與我們一起複盤。」

  「比如?」

  「比如劍氣長城稍稍,放入更多的三教、諸子百家修士,劍氣長城百年之內,五百年之內,千年之內,分別會有怎樣的局面。你們猜這場複盤的開場白,是什麼?」

  林君璧自問自答,反正身邊兩個朋友肯定猜不到,「是一個小姑娘,說了一句很不客氣的話,她說就算他們進得來,也待不住啊,會被咱們砍個半死的,有臉來,沒本事留下,笑哈哈,慘兮兮。」

  林君璧一隻手抽出袖子,指了指自己,笑容燦爛道:「我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按照當地習俗,得過三關,我就差點滾蛋。再與你們說個不怕家醜外揚的事情好了,當年苦夏劍仙,被我們這撥楞頭青坑慘了,劍仙孫巨源,聽說過吧,一開始他對我們還有個笑臉,到後來,見著我們,就跟見著了一隻只會走路的兩腳糞桶,一開口就是噴糞,別怨旁人鼻子靈,得怨屎尿真不香……你們沒有猜錯,就是隱官大人從籮筐裡隨手撿起的一個比喻。」

  你們沒有去過劍氣長城,所以永遠不會知道,那種不被當人看的視線,從四面八方而來,是什麼滋味。

  只是這句話,林君璧忍住,沒有說出口。

  劍氣長城還在,只是劍修都已不在,或戰死,或遷徙,所以浩然天下的練氣士,其實已經再沒有機會去遊歷劍氣長城了。

  林君璧笑問道:「我說這些,聽得懂嗎?」

  范清潤和趙搖光面面相覷,感覺被林君璧這兔崽子給侮辱了。

  年紀小,棋術高,破境快,腦子靈光,模樣俊俏,年少成名,美玉無瑕……就可以這麼欺負人嗎?

  林君璧喝酒不停,碗是小,可一碗碗喝得快啊。都已經是第二壺酒了。

  「接下來這場仗,想要打贏,其實有件事很關鍵,就兩個字,『意外』,我們需要送給蠻荒天下足夠多的意外。不然就會很麻煩,我們不要覺得蠻荒天下打輸了,元氣大傷,連那王座大妖都折損大半,敗退撤回,就會只剩下一堆土雞瓦狗,我們要堅信一件事,蠻荒天下也有豪傑,也可以在洶洶大勢衝擊之下,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反正喝了酒,又在文廟大門外邊,身邊又是意氣相投的好友,林君璧就願意說幾句不知天高地厚的。

  他還年輕,他在喝著一壺啞巴湖酒水,他除了劍修,也是一位讀書人,他的背後就是一座文廟。

  所以他要趁著些許酒勁,趁著自己還沒有身居高位,沒有那麼多的規矩束縛和權衡利弊,要說一些以後可能就不願意多說的話。

  「為什麼中土神洲、皚皚洲、流霞洲三洲,在先前那場戰爭的後期,能夠迅速將各國、各山的底蘊,迅速轉化為戰力?能夠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徹底發揮出浩然天下物資富饒的地利優勢?是因為有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的前車之鑒,我們被打怕了,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就肉疼,誰都不敢說可以置身事外了,反而人心就凝聚起來了。」

  「我們可以,蠻荒天下一樣可以。那邊大妖真正搏命的凶悍程度,其實浩然這邊的練氣士,領教得還不多。僵持對峙的戰事,還是太少。除了寶瓶洲,我們好像就只有金甲洲中部那場戰事可以借鑒,這怎麼行,所以等下我進了文廟,就要直接對那宋長鏡問一句,大驪宋氏有無暗中搜集一幅幅光陰長河走馬圖,如果不願白白拿出送人,我就與文廟三位教主建言,文廟必須花錢買,大驪宋氏若是死活不肯賣,覺得價格低了,一定要獅子大開口,膽敢坐地起價,那就不讓宋長鏡離開文廟……」

  經生熹平看了眼林君璧的背影,輕輕點頭,不愧是在避暑行宮待過幾年的年輕人。

  年輕人有點喝高了。

  林君璧神采飛揚,不再是少年卻還年輕的劍修,喝了一碗碗酒水,臉色微紅,眼神熠熠,說道:「我不佩服阿良,我也不佩服左右,可我佩服陳平安,佩服愁苗。」

  這種話,正因為阿良和左右就在身邊,我才說。

  他們劍術通天,戰功彪炳,可以力挽天傾,可他們卻未必能夠,或者說未必願意一點一點補天缺。

  左右太孤僻了。

  阿良太瀟灑了。

  阿良笑了笑。

  左右面無表情。

  阿良突然有了喝酒的興致。

  劍氣長城的大街上,有那劍修在路上瞧見了董三更,直呼名字即可,大不了被一巴掌拍飛就是了。

  在浩然天下,瞧見了符籙於玄,大天師趙天籟這些老神仙,不知多少年輕人、晚輩,甚至是老人、山巔修士,會惴惴不安,會說話打顫,會仰慕會敬畏,會心生諂媚,會嫉妒不已。

  阿良突然記起林君璧這小子,準確說來,還是亞聖一脈的儒生吧?

  林君璧打著酒嗝,滿臉紅光,開始舌頭打結,「我多半是不濟事了,得躺著睡會兒,你們先回裡邊議事,不用管我。讓我眯一會兒,小半個時辰後,如果還沒醒,你們誰再來晃醒我。」

  又開始抬起酒碗,反正打定主意不去,就可以多喝幾碗。

  天大地大,大門裡邊的議事,不差他一個文廟小小軍機郎。

  醉倒文廟臺階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這樣的機會,估計這輩子,至此一回了,要珍惜。

  趙搖光以心聲與範清潤笑道:「花農兄,你先回裡邊,我在這裡陪著君璧就是了,倒地就睡沒什麼,千萬不能發酒瘋。這小子肚子裡憋了太多話,可不能由著他一次性說完。不然以後咱仨再聚頭喝酒,可就瞧不見這麼好玩的畫面了。」

  範清潤笑著起身離去。

  林君璧酒嗝不斷,低頭怔怔看著手中崆酒碗,難怪酒鋪的酒水賣得好,如此小碗滿飲,多豪氣,「我幹了你隨意」,其實一碗酒水幹了,也沒多少酒量,不是海量的劍修,喝當下那一碗,人人都能豪邁,自然是越喝越有英雄氣概。

  按照那座酒鋪的規矩,問劍可以輸,問酒不能慫。

  問劍輸,是咱們當下劍術還不高,可如果酒桌上,與人問酒還孬,就是人品有問題,沒其他藉口了,那就是一輩子打光棍、次次喝酒與人借錢的命。

  聽說到最後,還有位老劍修彙集百家之長,成功編撰出了一本小冊子,如何勸酒不停我不倒的三十六個訣竅,每次去酒鋪喝酒之前,人人胸有成竹,穩操勝券,結果次次全部趴桌底下稱兄道弟,畢竟去那邊喝酒的賭鬼酒鬼光棍漢,不過幾顆雪花錢一本的單薄冊子,誰沒看過誰沒翻過?

  酒桌落座之時,我就是無敵的。

  酒醒之時,給朋友背著一起晃蕩在回家路上,或者一起桌子底下躺著,或是路邊牆角窩著,就覺得這輩子都不要再喝酒了,花錢傷身遭罪丟臉,真沒什麼意思。

  結果等到酒勁一過,只需要跟朋友一個眼神交匯。

  「走?」

  「好!」

  好像劍氣長城,酒局是如此,戰場亦是如此,人生都是如此。

  林君璧又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後忍了忍,仍是一口噴出,結果一個後仰,昏睡過去。

  陸芝喝過了酒,將那酒壺收入袖中,回了文廟議事,聽著就是了。

  齊廷濟跟隨陸芝一起返回座位。

  阿良挪了位置,去了林君璧和趙搖光那邊坐了會兒,跟龍虎山小天師好好了商議一番,五五分賬,肯定不成。

  重返劍氣長城之前,阿良肯定是要走一趟天師府的,好像都還沒去過龍虎山呢。去過嗎?沒有吧。煉真姑娘都還不曾見過,龍虎山怎會去過?那就是去了也等於沒去過。

  左右依舊坐在原地,獨自一人,出門喝酒的,一撥又一撥的人,也沒誰主動湊過去,連隨口搭訕一句,招呼一聲,都沒有。

  這個左右。

  劍術太高,脾氣太差。

  站在門口那邊的經生熹平突然笑道:「左右,你那個小師弟,在揍蔣龍驤。」

  左右只是問道:「那邊有沒有飛升境,要跟我小師弟講道理?就算沒有靠近,躲在遠處用掌觀山河的飛升境,也行。」

  經生熹平點頭道:「有兩個飛升境,對你小師弟的出手,都有些不以為然。」

  在道德林跟老秀才相處久了,難免染上一些臭毛病。

  反正都是跟南光照差不多,沒資格參加文廟議事的飛升境。

  一個私底下笑話過南婆娑洲的那位醇儒,說陳淳安死得不是時候,不夠聰明。一個曾經被周神芝砍過,所以悄悄走過一趟山水窟,倒是沒說什麼,就是在那戰場遺址,老修士笑得很含蓄。

  其實文廟對於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而是給了山上修士,太多的自由,文廟過於講究一個問跡不問心了。

  所以先前一場穗山之巔的議事,參加議事之人,屈指可數,至聖先師,禮聖,亞聖,老秀才,再加上至聖先師手中那本書籍所化的經生熹平。

  關於此事,禮聖當時親口與至聖先師承認一件事情:以前是我太死板,只以山下眼光看待山巔人,是我錯了。

  看著那位作揖認錯的讀書人。

  經生熹平當時在穗山之巔,其實很傷感。

  然後是亞聖在其他事情上認錯,老秀才也認錯了,好像人人都有錯。

  所以經生熹平此刻,對那左右說道:「只管出手,我會收拾殘局。」

  左右說道:「給個確切地點,文廟禁制太多,我懶得找。」

  經生熹平一揮袖子,兩粒光亮一閃而逝,幫忙帶路。

  兩位飛升境老修士,一個身在泮水縣城,被群星拱月,談笑風生。一個在鸚鵡洲,正在關起門來,與山上好友議事,如何在桐葉洲掙錢,建立下宗,各取所需,相互幫襯。

  如果他們今天參加了文廟議事,知道了五位書院山長是怎麼離開的文廟大門,說話做事,肯定會謹慎許多,會小心說話。

  左右站起身,摘下佩劍,猛然拉開,劍鞘與長劍,一分為二,一左一右,分別去往泮水縣城和鸚鵡洲兩處。

  左右為難,先砍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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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7 00:31:50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七章 果然

  渡船離地頗高,天風吹拂,不是神仙客,也像雲中人。

  陳平安笑著打趣李槐:「遊學這麼遠,還跟裴錢一起走過江湖,就沒有遇見心儀的女子?」

  何謂心儀,大概是人海熙攘,驚鴻一瞥,再難忘記。

  李槐搖頭道:「沒呢,我長得歪瓜裂棗,相貌隨我爹,女子只要眼睛沒瞎,都瞧不上我。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不缺的。就算我想要被騙錢騙色,也沒那家底和美色啊,所以有一點好,以後真要有女子喜歡我了,肯定是真心喜歡我。所以急什麼,耐心等著。」

  其實李槐模樣不差的,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後生,長得怎麼都能算周正。

  嫩道人感慨道:「公子真是謙虛得可怕。」

  柳赤誠點頭附和道:「我第一次見著李公子,就覺得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酡顔夫人想起春幡齋的米裕,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為何與陳平安的關係一直半生不熟了,原來是差這個。

  對於嫩道人和柳閣主的「肺腑之言」,李槐就沒當真,駡我不重,誇我更輕。

  只說駡人,真正有氣力的,不在書上,也不在山上,還是家鄉那邊的村駡最厲害,偶爾一兩句,就能戳得人好些年抬不起頭,直不起腰,挑水都得揀選人少的時候出門。

  李槐趴在欄桿上,怔怔出神。

  好像自己的人生,總是莫名其妙的,措手不及的,讓他只能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

  小時候,只是覺得學塾的齊先生,是個傳授學問很嚴厲、平時又很好說話的教書先生,就是窮了些,不然能連個媳婦都沒有?所以那會兒的李槐,小小年紀就打定主意,以後跟著爹娘下地幹活,上山砍柴燒炭,去龍窯當學徒都成,就是千萬不能當教書先生啊,這不是一只能讓人吃飽的飯碗啊。後來才知道原來齊先生,學問比想像中要大很多,是儒家七十二書院的山長,更是文聖老先生的嫡傳弟子,還是大驪國師崔瀺的師弟,齊先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讀書人,瞭解越多,就越了不起。

  與董水井和石春嘉分別,只有他和林守一,選擇出門遠遊,追上了陳平安和李寶瓶。山山水水的,大白天的,瞧著挺好,一到晚上,就黑布隆冬的,看著嚇人。草鞋換了一雙又一雙。手腳都是老繭。

  李槐從沒有跟誰說過,當年跟著林守一出門,在趕上陳平安和李寶瓶之前的那段路,念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讓林守一一遍遍發誓,哪天他李槐反悔了,要回家,你林守一一定要陪我一起回家。

  後來遇到了阿良,戴斗笠牽驢子的邋遢漢子,怎麼看都會被朱河隨便一拳撂倒在地上,滾來滾去。

  很多時候,李槐看阿良說話那麼欠,跟鄭大風一路貨色,一看就是那種家裡床鋪底下有木箱的人,裡邊說不定就會裝滿了婦人的衣裙、肚兜。李槐都要擔心阿良這個嘴巴沒把門的,不小心哪句話惹惱了朱河,畢竟朱河是福祿街那邊走出來的人,講究多,所以李槐才會一直幫著打圓場,自己年紀小,說話不著調,朱河總不好動手打人。

  阿良來得神神秘秘,走得又沒頭沒腦的,然後在路邊還遇到了大白鵝,於祿,不客氣。

  那個不客氣,長得很可以啊,得有兩個姐姐李柳那麼好看吧,一看就是不愁嫁的姑娘,可惜林木頭竟然還是一門心思喜歡李柳,李槐就想不明白了,他姐是給林木頭灌了迷魂湯?

  崔東山當時說陳平安就是他先生了,李槐一頭霧水,總覺得這些外鄉人的腦子都拎不清,你咋個不認爹?

  爹娘去了遠方,搬家了。姐姐在獅子峰當了山上的神仙。爹娘在山腳開了間鋪子,生意不錯,省吃儉用,沒什麼開銷,聽說娘親這次回到家鄉,在街坊鄰居那邊,說話都硬氣了,嗓門大了很多,帶著姐夫,一起跟她回了娘家,如今都敢挑三揀四了,不是嫌棄掌廚的小姑子,一頓飯做得油水不夠,不然就是筍乾老鴨煲嚼著不夠勁道呢,魚肉略帶土腥味呢。

  最要好的朋友,裴錢,她好像突然從一個小黑炭,就變成了個大姑娘,李槐直到現在,還是不確定裴錢到底是哪國的公主,怎就落難民間了,怎麼就給陳平安順手撿著帶在身邊了?

  天下大亂了,天下太平了。鄭大風不在落魄山看大門了,楊老頭不在了。姐姐嫁人了。陳平安當上隱官了。

  劍氣長城,被老瞎子收了徒弟,擋都擋不住,踹都踹不走,他李槐細骼膊細腿的,能跟誰說理去?當時陳平安又不在身邊。

  從來不知道個為什麼,反正事到臨頭,就得過且過,不然還能如何。

  不過李槐覺得自己很幸運,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惜福。

  陳平安說道:「知道自己的斤兩,碰到難處難關,不怨天尤人,這就叫平常心,這一點大概是隨你爹,平時不明顯,其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李槐聽著開心,不過嘴上還是說道:「得了吧,我就是窩裡橫,外邊慫。」

  印象中,陳平安好像很少駡人,也很少誇人。

  在一處街道,另外那個陳平安,一樣沒駡人,就是丟著石子。

  鰲頭山,劉聚寶和郁泮水,兩位修士,自然是以陰神遠遊姿態,在此碰頭。

  事先詢問過董老夫子和經生熹平,真身留在文廟、陰神出竅一事,得到了那位文廟那邊的許可。

  董老夫子還難得開句玩笑話,說文廟這邊不敢耽誤兩位財神爺掙錢。

  皚皚洲劉聚寶,一天到底能夠掙著幾顆神仙錢,一直是浩然天下的一個謎。

  比如這次議事,劉氏夫妻雙方,就都沒閒著,婦人去了鸚鵡洲包袱齋,劉聚寶更是早已暗中花高價買下了整座山頭的府邸,只等議事結束,再對外公布此事。

  劉氏接手鰲頭山後,各個府邸的瓜果酒釀,明顯都好了不少,尤其是那水八仙,滋味清絕。

  文廟這邊樂見其成,除了既有的問津渡,文廟建造其餘三座臨時渡口的開銷,都已經回本,還有賺。

  劉聚寶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山上會很快打造出鰲頭六景,兩個弈棋處,一處是少年姜太公的守擂處,另外一處只等懸掛匾額的涼亭,傅噤,林君璧,鬱清卿,都可以拿來宣揚,至於那個蔣龍驤就算了,太跌份,不招客,還容易趕人。

  此外還有張文潛領銜的詩詞題壁,多達數十人聯袂題詩花押,群賢薈萃。有畫家老祖師的一幅水陸畫,赭紅配綠色,色彩絢麗,各色人物五百餘位,琳琅滿目,各有千秋……以後凡有仙師遊歷、議事文廟,必然下榻鰲頭山。

  少年皇帝袁胄,滿臉漲紅,「可以可以,隱官大人好個淵渟岳峙,光憑劍氣,就對那雲杪老賊施展了定身術。」

  「嚴大狗腿,撿漏功夫一流!他媽的,竟然給他撿了個飛升境!羨慕死老子了。」

  「怎麼不打了,雲杪小兒,竟敢還有膽子放狠話?隱官大人,一劍戳死他……」

  大堂上,劉聚寶幾個安安靜靜看著那幅山水畫卷,各有心思,就只有少年在那邊聒噪不已。

  郁泮水實在忍不了這位皇帝陛下的煩人,說道:「陛下,你不口渴啊?」

  柳歲餘笑道:「挺好啊,哪裡煩人了。」

  她早已踢了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沒有穿襪,露出一雙美如羊脂的腳丫,腳指甲塗抹紅脂,十分惹眼。

  對面那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跟個初出茅廬的說書先生差不多,關鍵是感情誠摯,聽著很解悶。

  少年皇帝學那書上的江湖人,高高抱拳道:「柳姐姐,我們真是一見投緣,如果不嫌棄的話,咱倆可以結為異姓姐弟,歡迎去我家做客!」

  柳歲餘笑道:「好說。只要俸祿錢足夠,別說姐弟,我這黃花大閨女,認個乾兒子都沒問題。」

  袁胄立即不搭腔,碰到高手了,敵不過。

  這些個混江湖的姐姐,葷素不忌,到底不是宮中那些木頭人可以媲美。

  劉聚寶和郁泮水突然對視一眼。

  有人身形如虹,直奔鰲頭山。

  沛阿香疑惑道:「陳平安怎麼來鰲頭山了?如此興師動衆的,想做什麼?」

  袁胄白眼道:「這還用想,肯定是揍那個有宿怨的蔣龍驤啊,官場上一般人是燒冷灶,這傢伙倒好,豬油蒙心拆冷灶,這下好了吧,把自己老骨頭拆散架了吧。不打白不打,打完就跑,擱我是隱官大人,一定把那蔣龍驤打出屎來,再餵給蔣龍驤吃飽!」

  劉聚寶揮袖再起一幅山水畫卷,正是鰲頭山,很快一襲青衫就將那蔣龍驤拽走。

  袁胄一拍椅把手,「不愧是隱官大人,處處出人意料!這一手拖狗遠遊,風采絕倫了。」

  少年轉頭,「郁爺爺,求求你了,幫忙牽線搭橋,與隱官大人好好說一聲,來咱們這邊,不當國師,就搞個宗門啊,咱們玄密出錢出力出人,什麼都好商量的,只要他願意開口,玄密就敢答應。我這個當皇帝的,去他那宗門掛個記名客卿,都是完全沒問題的,到時候隱官的法駕,蒞臨京城,我再讓禮部好好謀劃一番,非要來個青史留名的萬人空巷,我到時候再親自為隱官牽馬走入宮城,以後佩劍登殿,騎馬乘輿,不受宮禁……」

  劉幽州說道:「順上我,我也要當個記名客卿。」

  他越看這少年皇帝越順眼,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多逛玄密王朝。

  袁胄說道:「劉兄,以後你要是去咱們玄密做買賣,甭管瞧上了什麼,從朝廷到地方,山上山下,友情價,一律八折。一口唾沫一顆釘,我今兒就把話撂在這裡了!」

  郁泮水揉了揉額頭,攤上這麼個貌似傻子實則心黑的小崽子,能不頭疼嗎?

  劉聚寶笑道:「我在桐葉洲那邊生意攤得有點大,不適合跟陳平安和落魄山走太近,你們玄密王朝,是沒有問題的。」

  郁泮水搖搖頭,不覺得陳平安與玄密王朝締結盟約,就一定是什麼好事。一來容易樹大招風。再者近則生怨,久住令人賤,頻來親也疏。這些老話得聽,老話的歲數,總歸是大過老人的。

  陳平安這個年輕人,只是行事像綉虎,可到底不是真綉虎。

  玄密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不用誰來雪中送炭,更無需錦上添花。一切穩步有序,只需按部就班行事,百年之內,就可以提升王朝名次。如果能夠抓牢這次攻伐蠻荒的機會,說不定一代人,就可以讓玄密王朝坐八爭七望六。

  郁泮水開始挑刺,「桐葉洲那麼個八面漏風的爛攤子,看著處處有錢撿,遍地是機緣,可如果落魄山的下宗選址桐葉洲,與幕後劉氏,說不定就要狹路相逢,雙方鬧個面紅耳赤。你是個講究人,可是最近幾年你們劉氏手底下攏起的那些生意人,魚龍混雜,掙錢心很凶,就未必講究了。」

  一個家族,一個山頭,只要人多了,其實很多時候做事情,就會多餘。

  比如會擔心自己淪為屍位素餐的尷尬境地,要保住屁股底下那個風光的位置,做事掙錢,往往就容易太過用力,就像管著山水邸報的,哪怕是處清水衙門,落筆就往往管不住筆頭,就會好心辦錯事。再有祠堂和祖師堂負責掌律的,冷眼冷臉,看人都是錯,會習慣去挑刺,還有那些負責管錢袋子的,就會沒事找事,處處刁難自家山頭的求財之人……

  皚皚洲劉氏家族,就是在這些事情上,一直處理得比外人更好。

  大富在命,不在勞身。大貴在時,不在力耕。

  聽著有理,其實不儘然。沒有力耕勞身打底子,什麼不是空中閣樓,經不起幾次風吹雨打。

  所以劉聚寶比誰都在意「家風」二字。所有劉氏子弟,都必須從最底層的位置上,去摸爬滾打,靠自己混出名堂。往往是改名易姓,去市井,去廟堂,去江湖,各有歷練多年,在這個過程當中,家族只會暗中出手幫助兩次,哪天被祠堂確定當真成材了,才得以返回家族,此後依舊還有層層審核等著他們,一關接著一關,最終獨當一面。

  至於獨子劉幽州,需要他掙錢嗎?當然不需要。劉幽州出門在外,儘管花錢就是了,比如那座倒懸山猿蹂府。

  劉聚寶說道:「模棱兩可之事,劉氏在桐葉洲的那些個藩屬勢力,以後起了紛爭,都可以退讓幾分。」

  大可以避其鋒芒,總之別學九真仙館,去觸霉頭。桐葉洲那邊做事不講究的別洲過江龍,其實很多,隨著時間推移,只會越來越行事無忌。劉氏目前真正需要打交道的對象,其實是那個此次文廟議事不顯山不露水的韋瀅,一個願意主動扶持桐葉宗修士的玉圭宗宗主,值得劉氏多花心思,所以坐鎮驅山渡的劍仙徐獬那邊,很快就會得到劉聚寶一封親筆的飛劍傳信。

  至於陳平安和落魄山,不用劉氏上桿子套近乎,只要對方生意足夠大,買賣門路一多,就注定繞不開已經在桐葉洲落地開花的皚皚洲劉氏。

  這不是劉聚寶目中無人,小覷那位年輕隱官,而是事實。

  郁泮水以心聲問道:「你覺得從泮水縣城宅子門口,到問津渡那段路程,鄭居中會與陳平安聊些什麼?」

  劉聚寶笑道:「我猜這個做什麼,猜不到的,比做買賣虧錢還難。」

  鄭居中這個人,城府太深,大智近妖,畢竟是一個下棋能夠贏過崔瀺的人。

  郁泮水發出一連串的嘖嘖嘖。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

  劉聚寶猶豫了一下,心聲問道:「你覺得鄭居中如果合道十四境,合道所在,是什麼?早年崔瀺跟你聊得多些,有無暗示?」

  郁泮水呲牙咧嘴,「滾滾滾,別跟我提這茬,會惹一身腥的。我什麼都沒聽說,什麼都不知道,我都不認識什麼鄭居中。」

  然後郁泮水似笑非笑,看著這位寥寥幾次出手、打架全靠砸錢的皚皚洲財神爺。

  你劉聚寶呢?將來合道何在?

  修士合道十四境,就是山巔一場悄無聲息的爭渡。

  劉聚寶笑道:「我除了掙錢,什麼都不會。」

  郁泮水心服口服。

  劉聚寶沒來由說了句,「文廟這次議事,不一樣,不太容得下那些揣著糊塗的明白人。」

  除了南光照,還有其餘幾位同樣沒資格參與議事的飛升境,文廟不邀請,卻都不敢不來。

  比如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流霞洲修士。還有那位道號青秘的馮雪濤,出身皚皚洲,卻是個野修,常年渺無蹤跡。

  兩位都是喜歡隱世不出的飛升境,都是戰力不俗的浩然山巔大修士。

  郁泮水伸手抵住下巴,「須把詩書開太平,腳邊村犬吠不休。」

  劉幽州笑道:「是得踹一腳。」

  ————昔年神誥宗的金童玉女,並肩而行,散步不散心。

  在這名字寓意極好的鴛鴦渚水畔,可惜兩人卻不是一雙鴛鴦,只有男子的一廂情願。

  高劍符看了眼她,輕聲道:「你這是何苦?」

  多年之前,從宗主那邊,他得知一事。賀小涼在北俱蘆洲,曾經公然對外宣稱,她已經有了一位山上道侶,只等對方點頭。

  高劍符愈發心情凄涼,喃喃道:「我又是何苦。」

  總覺得自己比那風雪廟魏晉都不如了。

  當一位心愛女子,近在眼前,遠在天邊。這份滋味,喝水都是愁酒。

  他更無法接受,被賀小涼認定的心中道侶,竟是當年那個驪珠洞天裡邊的草鞋少年。

  思來想去,哪怕他不斷回憶當年那場初次相逢,高劍符都只能記起是個臉龐微黑、身材消瘦的泥腿子,寒酸,膽怯,太不起眼。

  賀小涼轉過頭,輕聲笑道:「心上人有了心上人,就這麼難以接受嗎?我就覺得天沒塌,道路還在。」

  高劍符神色黯然,點頭道:「你能接受,我做不到。」

  賀小涼搖頭說道:「很多時候的做不到,就是自己與自己說多了,次次捫心自問,只作一答,才會真的做不到,所以我們才要修心。」

  高劍符苦澀道:「我不是在與你說道法。」

  賀小涼笑道:「你不與我說道法,又能說什麼?」

  高劍符心中悲苦至極,眼前這女子,從來都是這樣,說話做事修行,都我行我素,道心通明。可越是這樣,越是讓旁人牽腸掛肚,割捨不下。

  賀小涼提醒道:「再這麼放任不管,你的心魔,會讓你一輩子無法躋身上五境。這次祁天君故意帶上你,所求何事,你當真不明白?是希望你與我重逢後,能夠慧劍斬情絲,當斷則斷。」

  高劍符轉頭望向鴛鴦渚的河水,好像都是心湖裡的愁酒,只恨飲不盡,不見底。

  賀小涼心中嘆息一聲,不再多勸。

  高劍符久久不曾收回視線,輕聲問道:「他到底有什麼好。」

  有些痴心人,只希望遙不可及的心上人,天下男子都配不上,連同自己在內。

  七情六塵五欲,人在紅塵裡滾。

  賀小涼說道:「我之大道契機所在,不是他好不好的問題。」

  言下之意,就是好也是心中道侶,不好仍是道侶。

  高劍符喃喃道:「早知道,當年就在中部陪都戰場,死了算。」

  賀小涼哭笑不得。

  高劍符看著身邊女子的細微表情變化,竟是痴了。

  陪著桂夫人走在兩人身後的老舟子,一樣在沒話找話,說道:「蠻荒桃亭,名副其實,確實豪傑。」

  一頭蠻荒天下出身的飛升境大妖,敢在文廟重地的鴛鴦渚,能將那南光照收拾得服服帖帖,顧清崧還是比較服氣的。

  唯一不太服氣的地方,就是那位桃亭兄,是個飛升境,境界一高,就略顯美中不足。這就不如自己這個從仙人跌境的玉璞了。

  顧清崧瞥了眼清涼宗的女子仙人,聽說這個小師妹,與那陳平安很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老舟子心中盤算著,回頭怎麼與那小娃兒討教學問,前輩架子,就別擺了,不討喜,他這個人,分得清輕重緩急,一向被山上公認,行事穩重,言語得體。

  陳平安這個小賊,真是人不可貌相,深藏不露啊,當年連他都看走眼了,誤以為是個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楞頭青,懂個屁的男女情愛,不曾想真是個無師自通的絕頂高手。

  失之交臂,扼腕痛惜,直教人悔青腸子。

  只說那本橫空出世又驟然停刊的山水遊記,顧清崧簡直就是所有翻書看客當中,最虔誠的一個,翻來覆去被他背了個滾瓜爛熟,許多陳憑案與各色女子相逢,那些言語對話的精妙處,都給他一一拿筆圈畫起來。只可惜學成了十八般武藝,偏偏走到了桂夫人身邊,連話都說不出口,與書上所寫,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了,紙上得來終覺淺啊。

  顧清崧一邊覺得陳平安那小子的天賦異稟,一邊傷心自己的資質魯鈍,都不知道與陳平安虛心請教那門學問,哪怕對方真願意傾囊相授,都不曉得自己能夠學到幾分功力,忍不住輕聲喊道:「桂……夫人。」

  桂夫人置若罔聞。這個仙槎,只與陸沉學成了一門本事,牛皮糖。

  顧清崧試探性說道:「金粟能夠與孫嘉樹走到一起,是樁不錯的姻緣。」

  桂夫人還是沒有言語。尋常人還好說,給點顔色就開染坊的,理他作甚。

  顧清崧小有得意,此遭沒有挨駡,是不是意味著有眉目了?

  河邊道路上,兩撥人迎面走過。

  顧清崧神色古怪,是那徐鉉與好友路過。

  奇了怪哉,怎的一個個,都非要喜歡賀小涼這個小師妹。

  雙方都沒有什麼眼神交匯,只當是陌路相逢。

  等到走遠了,徐鉉才回頭望去。

  對那個跟在賀小涼身邊的高劍符,報以冷笑。

  林素依舊在說先前那場切磋,道:「劍術高明,一直藏拙,面對一位仙人,竟然還能留有餘力,非我能敵,一步慢步步慢,說不定這輩子都要望塵莫及。」

  徐鉉沒好氣道:「你想笑就笑,那個傢伙,就是賀小涼心中認定的山上道侶。」

  此人曾經在北俱蘆洲,與賀小涼在濟瀆西邊的入海口相逢,據說這對男女,還曾一起登山海邊高臺,看那天高海闊。

  在那之後,就是賀小涼與徐鉉,在花翎王朝圈定地界,廝殺一場,賀小涼出手極重,不但傷了徐鉉,還斬殺了徐鉉身邊兩位金丹境婢女,直接奪了咳珠、符劾兩把刀劍,事後賀小涼隨便丟在了清涼宗山門口,放話一洲,讓徐鉉自己去取,如果沒膽子又沒本事,就讓師父白裳幫忙。

  那會兒遠遊他鄉的青衫客,徐鉉是有機會宰掉的,可惜賀小涼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情關門口,門內下五境,完全可以隨便笑話門外的飛升境。

  林素笑道:「你如果不說,我還真不知道此事。我知道他跟劉景龍是朋友。」

  林素是典型的山中客,幽人獨居,潛心問道,不問山外世事。天下事是天下人的事,修道一事,才是需要上心的自家事。

  火龍真人曾經評點過林素,是個不缺仙氣的修道胚子,就是沒什麼人氣,不該生在北俱蘆洲,投胎皚皚洲,出息更大。

  褒貶皆有,既是駡人,也是誇人。

  不過對北俱蘆洲的修士而言,別說被趴地峰老真人誇一句,給駡個半句,都是榮幸。

  至於火龍真人順便駡了那皚皚洲,也算事?這叫給皚皚洲臉了。

  曾經的北俱蘆洲年輕十人,徐鉉第一,林素第二,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排在第三。

  因為賀小涼的緣故,徐鉉受傷極重,原本極為順遂的破境,躋身上五境,成為劍仙,被極大延緩腳步。

  結果前幾年最新出爐的年輕十人,徐鉉依舊第一,但是劉景龍和林素都已經不在此列,林素是因為跌境。

  山上恩怨,不會因為某一方的與世無爭,就此罷休。只不過林素對此看得很開。

  劉景龍則是因為接任宗主之職,不合適。加上躋身了玉璞境,三位劍仙的先後三場問劍,酈采,董鑄,白裳,劉景龍都一一接下。於是北俱蘆洲都認可了劉景龍的劍仙身份。就不拿來欺負那些還在登山的晚輩了。

  林素心聲說道:「你悠著點,別落話柄。當下那個年輕劍仙,與誰問劍都是占便宜。」

  徐鉉微笑道:「山上道路迢迢,不爭一時高低。」

  林素有些疑惑,總覺得好友是話裡有話,不過他實在無心糾纏這些山上恩怨。

  鴛鴦渚島嶼上,嚴格已經跑去「抱得美人歸」,天倪也打好了腹稿,回了鰲頭山那邊的宅邸,開始落筆,今天鴛鴦渚風波,值得大書特書,只等文廟解禁山水邸報了。只剩下個芹藻,找到了那位福地四位命主花神之一的梅花花神,玉面。

  其實文人墨客贈予這位花神的雅名,實在太多了。只說這次文廟議事,不談那些文廟聖賢,蘇子,柳七,曹組……就都有過膾炙人口的詠梅花詩詞。

  以至於她每過百年,就會換一個名字。與那女子每天更換妝容,其實差不多。

  比如她曾經比較喜歡那個「清客」,等到連那瑞鳳兒都得了個「羽客」名字,她就將其打入冷宮,徹底棄而不用了。

  此外艶魄與臒仙,都是她比較鍾情的。

  至於百花魁和玉霄神,名字太大,浩然讀書人敢給,她可不敢拿來用,只敢私底下喜歡,篆刻在藏書印、玉佩上。

  至於那驛使……算了吧,委實是土氣了些。

  芹藻笑問道:「去熹平石經那邊瞧瞧?」

  她點頭答應下來。

  這位花神娘娘,與幾位山君關係莫逆,比如山中多菖蒲、山上亦多梅樹的九嶷山。而同為福地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花神,就與五湖水君關係極好,這是大道親近的緣故,爭搶無益。

  曾經有個偷偷逛蕩百花福地的劍客,替她打抱不平,蹲在庭院牆頭上,嚷著什麼東君也不愛惜,雪壓霜欺彎腰。姐姐你放心,總有一天,我就算踏破鐵鞋,找遍浩然,都要幫姐姐找回場子。

  一開始,將那人當做了油腔滑調的登徒子,後來她才知道,自己沒有誤會他,他就是。

  可惜此次雅集酒局數場,都沒能見著那個喜歡遠遊的浪蕩漢。

  嚴格到了鰲頭山府邸,南光照一震衣衫,驀然清醒,老人站在庭院中,一雙眼眸,精光四射,收起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水袍。

  只說修繕一事,就需要消耗一大筆穀雨錢。更麻煩的,不在錢,在那些被嫩道人打碎的煉化江河。

  南光照此刻,哪裡還有半點重傷的樣子。

  看得嚴格有些心悸。

  南光照其實當真受傷不輕,只是不願與嚴格交心罷了。

  先前在那小天地內,嫩道人只給他一個選擇,要麼裝死,要麼被他活活打死。如果識趣選擇前者,回了鴛鴦渚,還要記得多裝一會兒。

  嫩道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現出真身,一爪按住法相身軀,一嘴咬住南光照的法相頭顱。

  此刻嚴格雖然心中驚訝,仍是滿臉愧疚道:「南仙師,是晚輩多此一舉了。」

  南光照當然清楚嚴格是個什麼貨色,但是此次鴛鴦渚,遭此大劫,消磨大道不說,更是顔面掃地。

  身邊有個仙人嚴格,心裡終究好受幾分。

  南光照神色和悅幾分,「有勞了。」

  嚴格滿臉受寵若驚,抱拳道:「不敢。」

  南光照隨即開門見山道:「挑選出兩三個嚴家子弟,送去我山頭修行。」

  他娘的,雲杪這個傢伙,如果事後沒點表示,老子就去他那九真仙館走一遭!

  嚴格抱拳低頭道:「不敢太過叨擾南仙師,晚輩家族這邊,只有一個資質尚可的嚴厲,值得南仙師在閒暇時,稍稍指點幾句,就是這孩子的莫大造化了。」

  其實嚴格最看好嚴律,因為那小子是劍修,還去劍氣長城歷練過。但是嚴格又不是傻子,這會兒給南光照送上門去個劍修,算哪門子事。

  所以算是白白便宜了那個嚴厲。

  南光照眼神閃爍不定,雲杪當年在那場雲波詭譎的謀劃中,偷偷摸摸欺師滅祖,對外宣稱是師尊閉生死關,不幸屍解。雲杪與他道侶這對狗男女,得了那樁天大機緣,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真當他是傻子嗎,看不真切九真仙館的變故?雲杪的那位傳道恩師,是出了名的惜命。

  而那仙人雲杪,沒有直接返回鰲頭山住處。

  在鴛鴦渚下游處,飄落在地,抖了抖袖子,將那李青竹摔在地上,再揮袖起迷障。

  雲杪默不作聲,眼神冰冷,看著這個曾經的得意弟子。

  李青竹戰戰兢兢起身,委屈萬分,「師尊,那劍仙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雲杪一揮袖子,打得李青竹身形旋轉,摔落在地,又被一扯,被雲杪用那白玉靈芝敲在額頭,貼地不起。

  李青竹趴在地上,嘔出一口鮮血。

  雲杪冷笑道:「怎麼,在我這邊討不到好,就想著找你師娘訴苦了?」

  李青竹顫聲道:「不敢,弟子絕不敢再給師門招惹任何麻煩了。」

  雲杪轉頭看了眼鰲頭山。

  開始擔心南光照那個老王八。

  看似慈眉善目,不過是道貌岸然。

  不然能與他師父湊一塊去?稱兄道弟多年?按照師父的說法,早年與南光照幾次聯手尋訪神府仙跡、秘境遺址,南光照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心狠手辣,而且斬草除根,絕不留半點後患,師父當時笑言,不是境界相同,雙方各有壓箱底手段藏掖,自己根本不敢與南光照同游。

  雲杪收回視線,對地上那個弟子大駡道:「真是個廢物,連個眉山劍宗的金丹境小娘皮都拿不下!你那些花叢手段呢,不是屢試不爽嗎,還敢自稱只要是個女子,便是玉璞境,都會被你手到擒來?你以為那些個醃臢混帳事,九真仙館一座祖師堂,當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涿鹿宋氏的耳目,對此一清二楚,早就記錄在冊了,隨時都會向九真仙館發難?!」

  李青竹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跡,輕聲道:「師尊,弟子在山下行事,還是有些分寸的。那些女子,到最後都會對弟子死心塌地,涿鹿宋氏無法拿這些小事,借機與師門發難。」

  雲杪譏笑道:「靠那點不入流的移魂術?幾張上不得檯面的偏門符籙?真是好大本事,你還有臉說?!」

  如果不是九真仙館需要這位弟子去做成一事,不然這小子,真以為是師娘對他青眼有加了?

  眉山劍宗那個女子劍修,名為許心願,是現任宗主的嫡孫女,而她還是眉山老祖的關門弟子,小娘們運道極佳,不知怎的,被那謫仙山不練劍、轉去下棋的柳洲,看中了修道根骨,破例收為不記名弟子。三者疊加,許願在山上,就是個出了名的香餑餑。

  也就是說,如果李青竹如果真能與許心願結為道侶,不但是兩座宗門的聯姻那麼簡單,雲杪自有手段,小心經營,扶持這個弟子,在五百年之內,將那座眉山劍宗改姓李,再悄無聲息變成的九真仙館的藩屬。

  雲杪想起一事,冷笑不已。

  先前在那河邊,梅花庵那個小娘們,沒心沒肺的,傻人有傻福,見李青竹風流倜儻,便喜歡,成了落湯雞,就大失所望,估計以後再見面,就再不會粘糊膩歪李青竹了。

  倒是那個許心願,之前與李竹青沒個好臉色,不曾想落難之後,反而起了憐憫之心?是對那位青衫劍仙頗有不滿,是覺得同為劍修,卻行事太過跋扈?女子卻不知道,正是那人,等於間接救了你這個蠢娘們,救了你們眉山劍宗的香火傳承?鴛鴦渚這場風波一起,九真仙館的這樁密謀,就真與李青竹一般,打了水漂。

  哪怕許心願傻,眉山劍宗的那些老人不傻,絕不會讓她與一個淪為笑柄的修士結契。

  雲杪最後長嘆一聲,大道無常。

  這位仙人神色緩和幾分,「青竹,你起來吧。」

  李青竹站起身,打了個稽首,低著頭,泣不成聲道:「是弟子給師尊添亂了,百死難贖。」

  雲杪伸出白玉靈芝,虛扶一下,「你就當是一場修心。對了,邊走邊聊,你將先前事情經過,一一道來,不要有任何遺漏。」

李青竹抹了抹眼淚,開始覆盤此事,只說自己好像鬼迷心竅了,好像那會兒說話不過腦子,按照自己以往的脾氣,他絕不會一而再再而三,挑釁那個青衫劍仙。

  雲杪心中一震。

  果然!

  果然是那位被自己敬若神明的鄭城主。

  果然那個柳道醇的突兀現身,是障眼法。

  等到雲杪帶著李青竹一同返回鰲頭山,駭然得知問津渡一事。

  雲杪呆滯無言,心中敬畏,無以復加。

  好個奉饒天下先的鄭城主,真是騙盡天下人了!

  這要不是鄭居中,誰是?

  鸚鵡洲的包袱齋,錢財往來如流水。

  好些個花枝招展的年輕仙子,遊山玩水,鏡花水月,順便結交山上的年輕俊彥,一舉三得。

  一位流霞洲小國山君,辛辛苦苦跑來,就為了懇請符籙於仙,撤走那枚托起山岳的懸空符籙。

  一個自稱來自經緯觀的中年道士,在鄰近文廟的城池中找到一戶市井人家,說他家祖師爺,相中了你們家孩子的根骨,有仙緣,宜在山中修行養道氣。

  孩子的爹娘,哪敢隨便將家中獨苗交出去,反覆確認對方不是騙子,還拉著那個脾氣不錯的半路仙師,找到了學塾夫子,再去了趟縣衙,仔細勘驗過了對方的過境關牒、仙府譜牒,才確定此事,應該真不是歹人拐騙,得知那座聽名字就很大氣的經緯觀,還是宗字頭的道門仙府?

  那個從頭到尾犯迷糊的孩子,鼻子上好像掛著兩條青蛇。

  作為觀主的道士,正是中土符籙於玄的再傳弟子,經緯觀也是一山三宗之一。

  有人在文廟那邊的熹平石經,抄錄了一份,也有些抄經嫌麻煩,就在周邊店鋪直接買了拓本。更有心思活絡的,乾脆花錢聘請一位專門靠抄書掙錢的經生,幫忙撰碑。比起買那拓本,要更有意義些。若是這些暫時落魄的經生,以後成了文廟聖賢、書院君子,說不定都能拿來當傳家寶。

  泮水縣城那邊,不少練氣士買了好些書籍,價格便宜得令人髮指,神仙錢都派不上用場,能算花錢?買了書,多沾些文氣,回了家鄉,好送人,禮輕情意重。再說了,天曉得這些書籍,有沒有被哪位陪祀聖賢、山巔修士摸過?

  這趟遊歷文廟,人人不虛此行,尤其是那些年輕女修,更是激動得好像每天都有破境。

  那柳七,著實是風流無雙,腰別一截柳枝,人間最謫仙。

  傅噤這位小白帝,更是名副其實,不讓女子失望,見之傾心。

  而那曹慈,笑起來的時候,簡直醉人。

  年紀輕輕的許白,確實仙氣飄飄,無愧許仙這個綽號。

  許白因為在鰲頭山那邊守擂,所以最易尋見,曹慈與朋友也出現過鰲頭山,傅噤與郁清卿下過一局棋,當然是讓子棋,作為當之無愧的上手,傅噤讓兩子給郁清卿,氣度非凡,神仙坐隱,頗有「師父之外我無敵」的韻味。柳七曾經在鴛鴦渚乘船夜遊,所以有些運氣好的,又不惜在四處往返奔波勞碌的,見著了兩三位,甚至將四人都見著了的,大飽眼福,都要讓女子將那「美色」吃?了。

  有些仙子,都開始設想,若是天底下有那麼一座宗門,能夠聚攏柳七、傅噤、曹慈這些美男子,再來開?鏡花水月,她們豈不是要瘋?山上修行一事,都可以放下了。

  平時不太喜歡說話,偶爾笑起來,就會很靦腆,顯得真誠,比如與那些遊學世家子討價還價的時候。

  這個年輕人,本名劉材,是一位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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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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