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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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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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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7 00:32:10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八章 一劍破萬法

  渡船臨近鸚鵡洲,陳平安轉頭望向那位正與柳赤誠唾沫四濺的嫩道人,問道:「聽說前輩與金翠城相熟?」

  金翠城的法袍煉製手藝之高超絕妙,名動蠻荒,不然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墨色龍袍,就不會用上金翠城水路分陰陽的獨門秘法。

  彩雀府就是靠著一件陳平安得手、再通過米裕轉交的金翠城法袍,財源廣進,幫助原本偏居一隅的彩雀府,有了躋身北俱蘆洲一流仙府山頭的跡象,僅是大驪王朝,就通過披雲山魏山君的牽線搭橋,一口氣與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被大驪宋氏賜予各地山水神靈、城隍文武廟,這使得彩雀府女修,如今都有了紡織娘的綽號,反正縫製、煉化法袍,本就是彩雀府練氣士的修行。

  落魄山也通過與彩雀府既定的抽成分賬,一本萬利,每過五年,就會有一大筆穀雨錢落袋,被韋文龍記錄在冊,收繳入庫。

  彩雀府掌律武峮,每次去牛角山渡口送錢,渡船一路,她都走得戰戰兢兢,生怕遇上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剪徑賊寇,登上披麻宗的那條跨洲渡船後,還好些,只說從彩雀府到骸骨灘這一程山水路途,她就要走得尤其提心吊膽,因為身邊只有一個「金丹劍修余米」,幾次護送她到骸骨灘渡口,武峮都會反復詢問,真不需要披麻宗修士幫忙護駕?你們落魄山反正與披麻宗關係不錯,花錢雇人走一趟彩雀府,求個穩噹,不過分吧?米裕卻說花這冤枉錢做什麼,還要揮霍山主與披麻宗的香火情,有他在呢。

  武峮就忍不住問那個相貌得有上五境、境界卻只有金丹的男子,真要給人半路搶了錢,算誰的過錯?

  米裕笑著回答,真要丟了錢,算我的。

  好看的男子,說大話的時候,委實是哪怕讓人不喜歡,卻也討厭不起來。

  武峮便無可奈何,錢是落魄山的,落魄山自己都不上心,她又何必著急憂心?

  好在她幾次送錢落魄山,都無意外。畢竟披麻宗渡船,大驪北岳披雲山,都是護身符。

  至於什麼劍氣長城,什麼中五境的米攔腰、上五境的米綉花,遠在天邊的山水故事,近在眼前的身邊男子,姓余名米,來自落魄山,兩者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

  陳平安很清楚,當下成為彩雀府最大聚寶盆、落魄山最大一筆「偏門橫財」的那件法袍,品秩就像兵家甲丸裡最低的神人承露甲,還可以往上再跨出一個臺階,如何做到,自然是與蠻荒天下的金翠城尋宗問祖,將那煉製技藝一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只是金翠城修士,不曾過劍氣長城去浩然。在讓人幫忙轉交給大驪王朝的那本小冊子上邊,陳平安就曾提醒大驪,務必在戰場上繳獲金翠城出産的法袍,多多益善,一定要拆解出更多的術法禁制。最好抓幾個金翠城修士,境界越高越好。

  嫩道人如臨大敵,趕緊否認道:「不熟,幾百上千年沒個往來,關係能熟到哪裡去?金翠城所有金丹女修的開峰分府儀式,甚至連那城主三百年前躋身仙人的慶典,仰止那婆娘都跑去親自觀禮了,隱官可曾聽說桃亭現身祝賀?沒有的事。」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原來如此。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不是這麼寫的,不過大概是我看錯了。回頭我再仔細翻翻,看看有無誤會前輩。」

  嫩道人一臉沒吃著熱乎屎的憋屈表情。

  在飛升境南光照那邊掙來的英雄豪氣,硬是還給了這位心黑隱官。

  嫩道人在心中迅速做出一番權衡利弊,試探性問道:「隱官與金翠城有仇?金翠城可沒有任何修士侵擾浩然。」

  陳平安搖頭道:「於公於私,都無仇怨,晚輩只是對金翠城的法袍煉製,一向神往。」

  事實上,當年北遊劍氣長城的那架車輦上,一群妖族女修,鶯鶯燕燕,其中既有大妖官巷的家族晚輩,也有一位來自金翠城的女修,因為她身上那件法袍,就很惹眼。

  嫩道人恍然道:「也對,聽說隱官每次上戰場,穿得都比較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如果前輩能夠拿出足夠多的金翠城煉製秘法,我可以給出半成分賬。」

  嫩道人抬手抹了抹嘴,隱官大人真是個會說笑話的,老子差點被笑掉大牙。

  關鍵還只有半成的分紅,你小子當是打發乞丐呢?五成還差不多。

  陳平安繼續說道:「文廟這邊,除了大批量煉製鑄造某種兵家甲丸之外,有可能還會打造出三到五種制式法袍,因為還是走量,品秩不需要太高,類似早年劍氣長城的衣坊,北俱蘆洲有個彩雀府,有機會占據其一。嫩道友,我知道你不缺錢,但是天底下的錢財,乾乾淨淨的,細水流長最可貴,我相信這個道理,前輩比我更懂,何況在文廟那邊,憑此掙錢,還是小有功德的,哪怕前輩光風霽月,不要那功德,多半也會被文廟念人情。」

  蠻荒桃亭當然不缺錢,都是飛升境巔峰了,更不缺境界修為,那麼「浩然嫩道人」如今缺什麼?無非是在浩然天下缺個安心。

  怕來怕去,歸根結底,桃亭還是怕自己在文廟那邊,身為異類,不受待見,許多可錯可對的事情,文廟會偏袒浩然大修士。

  那麼當下,年輕隱官就等於幫著嫩道人,把一條彎彎繞繞的請香路,鋪好了。走遠路心更誠,年關更易過。

  嫩道人神色肅穆起來,以心聲緩緩道:「那金翠城,是個與世無爭的地方,這可不是我胡說八道,至於城主鴛湖,更是個不喜歡打打殺殺的修士,更不是我胡謅,不然她也不會取個『五花書吏』的道號,避暑行宮那邊肯定都有詳細的記錄,那麼,隱官大人,有無可能?」

  話說得含糊。

  陳平安心中了然,微笑道:「如今不好承諾什麼,不然別說前輩不信,我自己都覺得沒誠意。但是前輩幫助金翠城多出一條退路,事有萬一,到時候城主鴛湖走不走這條路,就是她自己的選擇了,前輩這邊,已算很厚道極念舊了。」

  嫩道人想了想,說道:「回頭我得與李槐的師父說一聲,事情太大,我可不敢自作主張。」

  其實說個屁的說,老瞎子稀罕聽這些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不過是桃亭覺得好像雙方這場閒聊,一直被年輕隱官牽著鼻子走,太沒面子。

  陳平安點頭道:「前輩年長,處世之道,老成持重。」

  嫩道人記起一事,小心翼翼問道:「隱官大人,我當年偷溜出十萬大山,去為鴛湖那小婆姨道賀破境,避暑行宮那邊,怎就發現了?我記得自己那趟出門,極為小心,不該被你們察覺蹤跡的。」

  陳平安笑道:「沒寫過,我瞎說的。」

  避暑行宮的檔案秘錄,只寫了十萬大山的桃亭,與金翠城鴛湖關係不錯,再就是上代隱官蕭愻在上邊批注一句,字跡歪扭:姘頭無疑了。

  嫩道人笑容尷尬。

  信好還是不信好?好像都不好。

  陳平安沉默片刻,疑惑道:「前輩對那半成收益,就沒點疑議?其實晚輩是很希望前輩能夠開口討要個一成的。」

  嫩道人剛要說話,陳平安就已經神色誠摯感慨道:「不曾想前輩實在慷慨磊落,竟是半點不提此事,晚輩佩服,這份山巔風範,浩然罕見。」

  嫩道人還能如何,只能撫鬚而笑,心中駡娘。

  只是轉念一想,嫩道人又覺得自己其實不虧,賺大了,當然身邊這個年輕人只會賺得更多。

  嫩道人憋了半天,以心聲說出一句,「與隱官做生意,果然神清氣爽。」

  陳平安搖頭笑道:「晚輩遠遠不如前輩才對,因為前輩根本就不是一個生意人,所以為人處世,才能氣定神閒。」

  這話,實在。

  嫩道人這下子是真的神清氣爽了。

  這艘文廟安排的渡船,走得慢悠悠,快不起來。一路上,幾條更晚動身趕赴鸚鵡洲包袱齋的渡船,都更早到了那邊渡口,都是山上的私人渡船,不過路過時,有意無意都改變路線,選擇稍稍繞開,顯然是對那位脾氣極差的青衫劍仙,以及脾氣更差的「嫩道人」,有了極大的心理陰影。誰都不希望成為下一個仙人雲杪或是飛升境南光照,說不定一個眼神交匯,就礙了對方的眼,然後自家渡船就會挨上一劍?

  唯獨一條流霞洲渝州丘氏的私家渡船,不遠離反靠近,陳平安主動與那條渡船遙遙抱拳行禮。

  身為丘氏客卿的林清,向對面渡船那一襲青衫,抬手拋出一物,是那方剛剛雕琢完畢的山水薄意隨形章,老人以心聲笑道:「歡迎劍仙去老坑福地做客。」

  陳平安伸手接住印章,再次抱拳,微笑道:「會的,除了與林先生請教金石學問,再厚臉討要幾本玉璇齋印譜,還一定要吃頓天下無雙的渝州火鍋才肯走。印譜肯定是要花錢買的,可要是火鍋名不副實,讓人失望,就別想我掏一顆銅錢,說不定以後都不去渝州了。」

  林清笑道:「都沒問題。」

  兩條渡船就此別過。

  林清與丘氏兄弟說了那位劍仙想吃火鍋一事,丘神功與丘玄績這對渝州丘氏俊彥,相視一笑,家鄉渝州別的不說,火鍋最留人。

  丘神功問道:「林先生,這位不知名劍仙,是故意拿這渝州火鍋與我們套近乎,還是真老饕?」

  林清笑道:「這麼一位連雲杪都不放眼裡的劍仙,需要刻意與渝州丘氏攀關係嗎?別忘了九真仙館的靠山,是那位正在文廟議事的涿鹿宋子,你看他客氣了嗎?」

  丘玄績笑道:「那敢情好,老祖師說得對,喜歡我們渝州火鍋的外鄉人,多半不壞,值得結交。」

  陳平安打量起那方工料俱佳的老坑田黃印章,入手極沉,對喜歡此物的山上仙師和文人雅士來說,一兩田黃就是一兩穀雨錢,而且有價無市。

  印文:金天之西,白日所沒,仙人醉酒,月窟中來,飛劍如虹,腳撥南辰開地脈,掌翻北斗耀天門。底款:曾見青衫。

  陳平安一見傾心,立即覺得手中印章更沉了。

  渡船停靠鸚鵡洲渡口,有人早就在那邊等著了,是一撥年紀都不大的少年少女,人人背劍,正是龍象劍宗十八劍子中的幾個。

  在陳平安一行人下船後,其中一位少女壯起膽子,獨自走出隊伍,擋在道路上。

  作為龍象劍宗客卿的酡顔夫人,假裝不認識這位練劍資質極好的少女。在宗門裡邊,就數她膽子最大,與師父齊廷濟言語最無忌諱,陸芝就對這個小姑娘寄予厚望。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你是?」

  少女微微臉紅,「我是龍象劍宗弟子,我叫吳曼妍。」

  陳平安輕輕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

  他靜待下文。

  少女瞬間漲紅了臉,生怕這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她心中的陳先生,誤會了自己的名字,趕緊補充道:「是百花爭妍的妍,美醜妍媸的妍。」

  陳平安只得繼續點頭,這個字,自己還是認得的。

  她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天底下最讓人難堪的開場白,她做到了?先前那篇腹稿,怎麼都忘了?怎麼一個字都記不起來了?

  見那少女既不言語,也不讓路,陳平安就笑問道:「找我有事嗎?」

  少女額頭都滲出細密汗水了,使勁搖頭,「沒有!」

  她就是不挪步。

  其實走到這裡,不過幾步路,就耗盡了少女的所有膽氣,哪怕這會兒內心不斷告訴自己趕緊讓開道路,不要耽誤隱官大人忙正事了,可是她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動路啊。小姑娘於是頭腦一片空白,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肯定會被隱官大人當成那種不知輕重、半點不懂禮數、長得還難看的人了,自己以後乖乖待在宗門練劍,十年幾十年一百年,躲在山上,就別出門了。她的人生,除了練劍,無甚意思了啊。

  陳平安沒有半點不耐煩的表情,只是輕聲笑道:「好好練劍。」

  吳曼妍總算回過神,臉上笑容比哭還難看,抽了抽鼻子,側身讓路,低頭喃喃道:「好的。」

  陳平安其實也很尷尬,就硬著頭皮與小姑娘多說了一句,「以後可以與你們陸先生多討教劍術疑難。」

  吳曼妍微微抬頭,仍是不敢看那張笑容和煦的臉龐,她嗯了一聲。

  酡顔夫人心中幽幽嘆息一聲,真是個傻姑娘唉。此時此景,這位少女,好像飛來一片雲,停留容顔上,俏臉若朝霞。

  所幸有位少年幫著解圍,與那位年輕隱官心聲說道:「我叫賀秋聲,以後躋身了上五境,就與隱官大人問劍一場!」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朝氣勃勃的背劍少年,點頭笑道:「可以。」

  看來自己的晚輩緣也不錯。

  兩撥人分開後。

  吳曼妍擦了擦額頭汗水,與那少年問道:「你方才與陳先生說了什麼?」

  賀秋聲說道:「雙方約好了,等我成了玉璞境,就問劍一場。」

  吳曼妍疑惑道:「等你晃悠悠躋身上五境,陳先生不該是十四境了?還打什麼,問什麼劍?」

  少年傷心道:「師姐!」

  師姐,不能因為我喜歡你,你就這麼欺負人。

  吳曼妍頭一甩,馬尾辮微微晃,她望向那個青衫背影,突然覺得山上練劍有意思極了。

  還沒走到鸚鵡洲那處包袱齋,陳平安停步轉過頭,望向遠方高處,兩道劍光散開,各去一處。

  其中一道劍光,正是腳下這座鸚鵡洲?

  陳平安有些疑惑,師兄左右為何出劍?是與誰問劍,而且看架勢好像是兩個?一處鸚鵡洲,另外一處是泮水縣城。

  陳平安親眼看到那道劍鞘帶起的劍光,就落在了不遠處。

  至於一般修士,境界不夠,早已本能閉眼,或是乾脆轉頭躲避,根本不敢去看那道璀璨劍光。

  鸚鵡洲本身並無太多異樣,只是島嶼四周的河水,驟然一淺,使得一座原本不大的鸚鵡洲彷彿水落石出,山根地脈露出極多。

  所有剛剛從鴛鴦渚趕來的修士,叫苦不迭,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走哪哪打架嗎?

  嫩道人拍了拍身邊好友的肩膀,「柳道友,托你的福。」

  柳閣主所到之處,必有風波。

  柳赤誠笑道:「好說好說。」

  鸚鵡洲一處府邸,道號青秘的飛升境大修士馮雪濤,正在與幾位山上好友議事。所謂好友,其實就像南光照身邊的那位嚴大狗腿,會說話,識得趣而已,一起商量著如何在桐葉洲開枝散葉,言語之間,除了皚皚洲劉氏,需要禮讓幾分,此外什麼玉圭宗,不值一提。

  而泮水縣城那邊的流霞洲大修士荊蒿,這位道號青宮太保的一宗之主,也是差不多的場景,只不過比那野修出身的馮雪濤,身邊幫閒更多,二十多號人,與那坐在主位上的荊老宗主,一同談笑風生,先前衆人對那鴛鴦渚掌觀山河,對於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的劍修,都很不以為然,有人說要傢伙也就只敢與雲杪掰掰手腕,如果敢來此地,連門都進不來。

  一把出鞘長劍,破開宅子的山水禁制,懸在庭院中,劍尖指向屋內的山上群雄。

  荊蒿停下手中酒杯,眯眼望向屋外那把長劍,瞧著眼生,是哪個不講規矩的劍修?

  屋內有人開始起身破口大駡,來到門口這邊,「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來打攪荊老喝酒的雅興?!」

  一人身形飄落在庭院中,伸手輕輕握住長劍,淡然說道:「左右。」

  門口那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臉色慘白無色,再說不出一個字。

  左右說道:「我找荊蒿。閒雜人等,可以離開。」

  左右瞥了眼門口那個,「你可以留下。」

  那人進退兩難,很想與這位左大劍仙說上一句,別這樣,其實我可以走的,第一個走。

  此地所有人,就算沒見過左右,卻肯定聽過左右的大名。

  屋外那人,被譽為浩然劍術最高者,公認是儒家脾氣最差的讀書人,兩者都沒有什麼之一。

  荊蒿站起身,擰轉手中酒杯,笑道:「左先生,既然你我先前都不認識,那就不是來喝酒的,可要說是來與我荊蒿問劍,好像不至於吧?」

  左右說道:「問劍過後,我是喝酒還是問劍,都是你說了算。」

  懶得繼續廢話。

  左右向前跨出一步,持劍隨手一揮,與這位號稱「八十術法大道共登頂」的青宮太保遞出第一劍。

  門口那人,與屋內衆人,紛紛使出看家本領的遁法,紛紛從兩側瘋狂逃離這處是非之地,五花八門術法神通,一時間眼花繚亂。

  卻只有那個門口那人,驀然懸停在牆頭處,因為四周如牢籠,皆是劍氣,造就出一座森嚴天地。

  左右遞出一劍後,頭也不轉,與那人說道:「不認個錯再走?」

  那人立即抱拳低頭道:「是我錯了!」

  剎那之間,那位玉璞境修士被劍氣牢籠裹挾,重重摔在泮水縣城數百丈之外的一處屋脊上,所幸只是一身法袍稀爛,此人起身後,仍是遙遙抱拳致謝一番才遠遁。

  荊蒿丟出手中酒杯,酒杯驀然幻化出一座袖珍山岳法相,杯中酒水更是變成一條碧綠長河,如腰帶環繞山岳,與此同時,在他與左右之間,出現一座百里山河的小天地。

  抬手間,便是袖裡乾坤的大道外顯。

  卻被一劍悉數劈斬而開,百里路途,劍氣轉瞬即至。

  荊蒿伸出並攏雙指,拈有一枚不同尋常的青色符籙。

  堪堪打消了那條纖細劍氣,這位青宮太保手中那張價值連城的符紙,也被劍氣殘餘打散靈氣,迅速燃燒殆盡,小小符籙,竟有燦若星河的氣象。

  只是不知左右這隨手一劍,使出了幾成劍術?

  左右持劍一步跨過門檻,提醒道:「起座天地。」

  荊蒿不得已,好像聽命行事一般,只好祭出數座環環相扣的小天地。

  片刻之後,這位大名鼎鼎的青宮太保,坐鎮自家天地,八十術法大道盡出,可那個左右,每次就只是遞出一劍,或破荊蒿一道術法,或數道。

  至於荊蒿層出不窮的術法,哪怕僥倖成為一道道劍光下的漏網之魚,卻根本無法近身左右,稍微靠近那人,就自行崩碎。

  最終左右好像與小師弟所說,打架有什麼複雜的,你多遞出一劍就行了。

  當真就只是多遞出一劍的左右,仗劍走出屋子,他就此御風離去,在天上攔下一位見機不妙就跑路的飛升境大修士,問道:「要去哪裡?送你一程?」

  馮雪濤沒有停下身影,愈發快若奔雷,朗聲道:「不敢勞駕左先生。」

  左右就剛好與那位道號青秘的大修士真身並駕齊驅,說道:「可以勞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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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7 00:32:37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七百九十九章 登高望遠

  那個山澤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相較於泮水縣城的青宮太保,要更果決,見那左右今天不像是會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門壓箱底的攻伐神通。

  這位道號青秘的飛升境大修士,眉心處驀然金光燦燦,如開天眼,隱隱約約,就像大門開啓,顯露出一座小巧玲瓏的帝王宮闕小天地,再從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帶的少年,金色眼眸,雙手持鐵鐧,兩支鐵鐧每次相互敲擊,磕碰之下,就綻放出一條金色閃電,不斷壯大,最終交織成網,好似一座道意無窮的雷池重現人間。

  左右每遞出一劍,就會在天地間留下一條清晰穩固的出劍軌跡,不可撼動。

  所以天幕處,就像多出了十幾條懸空停滯的絲線。

  大概這就是最名副其實的劃破長空。

  馮雪濤其實已經施展了數種玄妙遁法,可是不知為何,左右總能精準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間御劍而至。

  而那位蟒服腰玉的少年,也就是馮雪濤的陽神身外身,名為「青秘」,鐵鐧所化雷鞭,一樣可以自行尋覓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個雷聲大雨點小的下場。

  並非那「青秘」是什麼綉花枕頭,而是這般聲勢等同於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對左右,才顯得尋常。

  換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頭爛額了。

  陳平安仰頭眯眼,細看之下,每條雷電都蘊含著一長串的金色文字,彷彿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這麼一個多看幾眼的細微動靜,天幕處的一條雷電長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將,察覺到凡俗夫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氣勢洶洶,往鸚鵡洲渡口附近的陳平安一沖而去。

  陳平安腳尖輕輕一點,瞬間離地十數丈,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如鈎,以手心擋住那條金色雷電,另外一手再擰轉手腕,駕馭武夫罡氣,不讓那些雷電真意崩散流逝,最後抖了抖袖子,將凝為一粒金色雷電珠子丟入袖中。

  等於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籙的殘篇,意思不大,聊勝於無,閒暇時爭取多煉出幾個字。

  能夠不損分毫雷法道意、全盤接納下這條雷電長鞭的練氣士,尋常飛升境都未必成,除非是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這樣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巔秘傳的仙家寶籙,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差一兩句話,或是幾個關鍵文字,說不定就會讓修習之人誤入歧途。

  後來成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賈晟,撇開某個隱蔽身份不談,就是因為修習一道殘缺不全的旁門雷法,傷到了臟腑,繼而導致雙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顯而易見,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左右劍術,又有精進。

  李槐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只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左師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裡的那點淺薄學問,李槐就很心虛,總覺得自己見著了這位左師伯,估計要被駡死。

  因為裴錢早年說過,左師伯學問高啊,當年她跟隨大白鵝一起遊歷劍氣長城,三生有幸,見著了學問比劍術更高的左大師伯,那一番學問考校,左師伯問得驚天地泣鬼神,虧得她死記硬背,才能夠涉險過關,要知道左師伯一口氣問了她幾十個難題,她只回答了個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對這位師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歡逮住晚輩,問很多問題」。

  嫩道人剛要言語,柳赤誠已經搶先一步,贊嘆不已,「好個左前輩,劍術已通神。」

  嫩道人說道:「前輩?柳道友,不至於吧。按照歲數,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誠感嘆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達者為師,如是而已。誠心誠意喊那位左先生一聲前輩,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陳平安與嫩道人提醒道:「前輩。」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是在裝傻,心中大駡不已,他娘的,你師兄左右出劍,老子摻和什麼,是幫忙啊?還是找砍?

  在那劍氣長城,寧肯駡阿良一百句,不與左右對視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陳平安只得耐心解釋道:「地上有一堆白撿的香火情,前輩就這麼懶得彎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聲,「有理有理。」

  原來是來鸚鵡洲逛蕩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夠,膽量不小,不知輕重利害,看慣了山上一般熱鬧,不曉得山巔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過詭譎,長眼睛一般,竟然能夠自行生髮,轟砸一切睜眼窺探之人,如此一來,便有數十條雷電長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個身形拔地而起,懸在鸚鵡洲島嶼上空,大袖揮動,將那些金色雷電一一打碎。

  陳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輩救人過後,記得駡人,不用客氣。」

  嫩道人便順勢低頭大駡道:「小娃兒們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對招子了嗎?!」

  鸚鵡洲附近的道謝聲,連綿不絕,一些對晚輩勸誡不及的護道人,竭盡全力,老修士們也能護住身邊晚輩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當然更好,可以免去諸多道行消磨和法寶折損。

  一時間衆人唏噓不已,不曾想這位橫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鴛鴦渚瞧著行事跋扈,何等氣焰囂張,竟還是個愛惜晚輩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陳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請前輩登門做客,可以揀選兩三個順眼的,答覆他們一個有空再說。」

  嫩道人一掌遙遙打碎一條金色雷鞭,怒道:「這點人情世故,老子還需要你教?!」

  陳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輩做事,教前輩做人還是可以的。」

  跟這位蠻荒桃亭相處,就不能太順著對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個看似遠在天邊、卻能一劍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風返回原地。

  柳赤誠輕聲問道:「桃亭老哥,你覺得雙方要打多久?」

  至於勝負,毫無懸念。

  嫩道人嗤笑一聲,「不是飛升境大圓滿,經不起左右幾劍的。將左右視為大半個十四境劍修就是了。」

  大半個十四境,聽上去好像還沒一位飛升境巔峰好聽。

  可事實上,別說大半個,哪怕只是半個十四境,就與一般飛升境拉開了一條天塹。

  因為這意味著一位山巔大修士,到底有無登天的資質。

  由於暫時性命無憂,那馮雪濤就有意無意瞥了眼鸚鵡洲那邊的青衫劍仙。

  不曾想青秘道人的這麼一個分心,就平白無故多挨了一劍。

  左右一劍橫抹再竪切,使得那座雷池對半再對半。

  先前在泮水縣城打那青宮太保也好,當下在這天幕處打這馮雪濤也罷,左右還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訪仙時的劍術境界,與兩位飛升境問劍,而且還沒有傾力出手。

  這等於是壓境又壓境了。

  一來這兩位飛升境的出手,顧忌重重,都太過擔心被文廟問責,同樣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對方飛升境的底蘊深淺,不太願意沒出幾劍,就不小心將對方砍個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兩說。不小心就不小心了。

  說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飛升境,南光照、荊蒿之流,捉對廝殺的本事,確實是要遜色於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大妖。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更多是為了境界,為了證道長生。

  蠻荒天下那邊,更加純粹,境界我也要,長生不朽也要,但是說來說去,還是為了大道之上的打殺痛快。

  同樣是追求與天地同壽的那個結果,卻是兩條不同的修行道路了。

  馮雪濤不愧是野修出身,心聲言語道:「左劍仙要是一心殺人,就別怪方圓千里之地,術法流散如雨落人間,到時候殃及無辜,當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卵朝天,怨不著我,就只好怪左劍仙的咄咄逼人。」

  左右說道:「你大可以試試看。」

  馮雪濤一時語噎,差點沒被這個左右氣出內傷。

  換成別人如此混不吝,馮雪濤還會認為是虛張聲勢。

  可是眼前這位轉去練劍的讀書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馮雪濤問道:「你到底為何要與我問劍一場?打架總需要理由吧?我與你,與你們文聖一脈,素無恩怨。」

  左右說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馮雪濤臉色陰沉,「憑什麼要我一定要置身戰場?!老子在山上清淨修行幾千年,修心養性,也不曾妨礙浩然山下半點,你左右莫不是當自己是文廟教主了,管得這麼寬?!」

  左右皺眉說道:「最後與你廢話一句,只有骨頭硬的人,才有資格在我這邊撂句硬話。」

  這幾個飛升境,修行本事不弱,給自己找藉口的本事更强。

  去了各洲戰場,哪怕學不來周神芝,難不成學那算盤子懷蔭都不會?會,不願意而已,半點吃虧都不肯。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等到天下無事了,還要幸災樂禍。比如流霞洲的南邊,是有幾場慘烈戰事的,那位家鄉和宗門都在流霞洲的青宮太保,就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中土劍修周神芝戰死在扶搖洲山水窟,與周神芝有宿怨的馮雪濤,事後就跑去瞻仰遺址。哪怕到了文廟這邊,這些個躲過刀兵劫的山巔大修士,還是不知收斂。

  天將傾之時,低頭彎腰,苟且偷生,可以,等到世道太平之時,關起門來偷著樂就是了,別得寸進尺,裝得好像自己頂天立地,腰桿挺直,只是不小心錯過了那場席捲天下的戰事。

  左右與那馮雪濤說話其實沒幾句,只是每多說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

  所以左右打算遞出最後一劍。

  就在此時,文廟那邊突然有一個身影暴起,高聲喊道,「讓我來!」

  左右猶豫了一下,沒有遞出那一劍。

  任由那人與自己擦肩而過,將躲無可躲的馮雪濤按住腦袋,一同「飛升」離開浩然。

  看架勢,是帶人直接去劍氣長城了。

  文廟周邊的各地修士,一個個目瞪口呆。

  左右收劍歸鞘,飄然返回文廟。

  沒有多餘的出劍,也沒有多餘的言語。

  回了文廟門口,左右坐在臺階上,林君璧還在呼呼大睡,小天師趙搖光護在一旁。

  趙搖光猶豫了半天,還是壯起膽子說道:「左先生,晚輩趙搖光,有一事相求。」

  左右說道:「不會答應,別開口了。」

  趙搖光憋了半天,只得乖乖說道:「好的,晚輩知道了。」

  將來回了天師府,對家中那位長輩,也算有了個交待。真不是自己沒心沒肺,而是左劍仙根本不給自己開口邀請的機會。

  左右橫劍在膝,開始閉目養神。

  遙想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練劍,陳清都曾經私底下對左右說過一個道理。

  如果你沒有辦法保證在十劍之內,徹徹底底砍死一個飛升境,就去躋身十四境,有意思嗎?沒意思的。

  臨了,那位老大劍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話,歲數不小了,劍術不夠高,替你著急啊。

  門口那邊,經生熹平以心聲笑道:「左先生兩次出劍,都比預料中要輕巧幾分。」

  左右答道:「只要文廟這邊給句準話,我可以再重些出劍。」

  經生熹平搖搖頭,無言以對。

  鸚鵡洲這邊,嫩道人說了些公道話:「比起南光照,這個道號青秘的傢伙,確實是要强些。不過臉皮更厚,願意在衆目睽睽之下,站著不動,挨那一狗爪子。」

  反正阿良不在,隨便駡,不駡白不駡。

  柳赤誠笑道:「馮雪濤其實不止這麼點本事,藏私頗多,野修嘛,都是這個德行。當然,主要還是馮雪濤不敢動。」

  已經招惹了板上釘釘會躋身十四境的左右,再來個早已領略過十四境風光的阿良,浩然天下沒人敢這麼不怕死。

  陳平安說道:「大修士青秘,更適合戰場廝殺。」

  嫩道人只當耳邊風。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

  柳赤誠卻聽出了陳平安的言下之意,馮雪濤當年比那南光照更適合下山。

  嫩道人交給陳平安一塊寶光瑩然的玉版。

  上邊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煉製的諸多關鍵秘術,以蠅頭小楷寫就,洋洋灑灑七八千字之多。

  嫩道人笑道:「說好了,一成分賬。」

  陳平安沒計較桃亭的這點耍無賴,以心神迅速瀏覽一遍,心中大定,按照這份秘錄記載,確實能夠將彩雀府法袍拔高一個品秩,別說一成分紅,兩成都不過分。

  陳平安說道:「每過一甲子,落魄山都會按約結帳給錢,除了那筆神仙錢,再加上一本帳簿。」

  是每一甲子給錢,還是十年三十年一結帳,其實差距不小。

  嫩道人皺眉道:「煩不煩,查帳,當我是打算盤的賬房先生嗎?是你小子信不過我,還是覺得我信不過你?信不過你,還做個屁的買賣。要是你信不過我,以後就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

  陳平安笑道:「當朋友有當朋友的規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尤其是朋友合夥做生意,半點含糊不得,前輩可以不翻帳簿明細,落魄山卻不能不給賬本。如果覺得這都會傷了感情,就說明根本不適合一起掙錢。」

  嫩道人不耐煩道:「都隨你。」

  一行人去了那包袱齋,是一處別有洞天的山水秘境,有點類似倒懸山的那座黃粱酒鋪。

  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側目,紛紛主動讓道。

  一位不講道理的青衫劍仙,一個差點打死南光照的浩然嫩道人,再加上一個久負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只說這三位同行,確實會有一種「求你們來惹我啊」的獨有氣勢。

  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這個包袱齋,當得不差,等到今天走入這處秘境,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家底,什麼叫道行。

  有些自慚形穢了。

  其實自家牛角山那邊,連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鋪,其實就是包袱齋「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手筆,讓披雲山和落魄山得了個天大便宜。

  包袱齋是個鬆散門派,聽說都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金玉譜牒,也沒有山頭和祖師堂,開山老祖師也行蹤不定,門派修士,反正走到哪裡,生意就跟著做到哪裡。至於練氣士如何進入包袱齋,門派律例又有哪些,都個謎。

  只知道包袱齋的老祖師,每次現身,親自做生意,都會取出隨身攜帶的一處「和氣齋」,開門迎客,總計九十九間屋子,每間屋子,一般只賣一物,偶有例外。

  陳平安一行人依次走過屋子,幾乎都會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齋所賣貨物。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筆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馬圖,二十四節氣,各取一景,依次展現。篆文極其稀少的小暑錢。繪五穀豐登進寶圖的五彩大碗。幾點力士石像頭顱。山鬼雷公八卦花錢。一對彩繪門神大木板。清祿福地山水畫冊。一隻山上名為下山罐的小陶罐,看著不起眼,卻是一件壓勝鬼物的山上重寶。還有幾座破碎的洞天福地,只要錢足夠,一樣都可以買走。

  如果已經賣出貨物,屋內的符籙美人,就會在門外掛個小木牌,上書四字,「已結善緣」。

  說實話,如果不是這些包袱齋老祖師親自掌眼的寶物,不存在任何撿漏的可能性,陳平安很想一掃而空。

  只說當下屋內所見那把玉竹扇子,一扇面節錄蘇子祈雨貼,一面草書寫《龍蜇詩》,末尾寫那芒種時節,風雨雷電,閉戶寫此。落款是那謫仙山柳洲。陳平安就差點想要跟柳赤誠借錢,買下此物,只是一看到那個價格,實在讓人知難而退。這處包袱齋,所有寶物,都是毋庸置疑的大開門,可惜價格,確實讓人只恨掙錢太難,自己錢袋子太癟。

  陳平安沒著急挪步。

  屋內那位姿容清秀的符籙美人,好像暗中得到了包袱齋祖師爺的一道敕令,她突然與這位青衫劍仙施了個萬福,笑容婉約,嗓音輕柔道:「劍仙若是相中了此物,可以賒欠,將這把扇子先行帶走。以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處包袱齋,隨時補上即可。此事並非單獨為劍仙破例,而是我們包袱齋歷來有此定例,所以劍仙無需多心。」

  包袱齋最大的特點,就是買方可以賒欠一事,不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囊中羞澀的修士,都有機會與包袱齋訂立一張契據,然後就可以帶走貨物,比山下買賣屋舍,都要更加簡單,而且契據,幾乎沒有任何約束力,也就是說還不上錢,包袱齋認栽,絕不追-債。

  所以浩然天下的歷史上,經常會有時隔百年、甚至是千年,才有修士現身,與包袱齋還上當年所欠的那筆神仙錢。

  當然不是人人都可如此,修士也要看能否入包袱齋的眼。

  陳平安對此有些猜測,多半是包袱齋有那秘寶,能夠勘驗他人的財運。不然天底下哪有這麼做買賣的路數。

  陳平安與那符籙美人先道了一聲謝,然後問道:「是相中了任何物件,我都可以與你們賒欠嗎?」

  符籙美人笑著點頭,「都行。我們包袱齋這邊只有一個要求,九十九間屋子,依次走過後,劍仙不能回頭。」

  陳平安看了眼李槐,李槐點點頭,說道:「那就去下一處看看。」

  酡顔夫人心聲道:「隱官大人,我其實還有些積蓄,買下這把扇子,還是夠的。」

  陳平安笑道:「不用。」

  其實陳平安是想要先與包袱齋欠個人情。

  唯有如此,才會有人情往來。

  最後他們足足走過三十多間屋子,看得李槐眼睛都有些發澀,才下定決心,相中了一件頗為奇怪的物品,是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篆刻「山仙」二字,有一株老根盤踞的袖珍柳樹,就好像一處盆景,樹底下還站著個觀海境修為的樹精,白髮蒼蒼的老翁模樣,自稱城南老仙君,見著了進屋子的客人,後者稍有動心,剛有買下的念頭,老翁就破口大駡,跳起來朝那些練氣士吐唾沫,說你們這些不長眼的玩意,也配請爺爺去家中落腳,可把你們能耐的,咋個不白日飛升去啊……

  包袱齋這邊標價不過十顆穀雨錢。柳樹精魅的境界,山石的材質等事,屋內的符籙美人都會與客人一一說明。

  不過這處山水秘境所賣,也不全是價值連城的珍稀之物,連那幾十顆雪花錢的奇巧物件,一樣有,門檻高的屋子,會一直掛不出那塊木牌,門檻低的,卻是誰都買得起,客人先到先得罷了。

  等到李槐跟它大眼瞪小眼,約莫是駡得費勁,著實有些口渴了,老柳樹精背靠石壁,摘下腰間酒葫蘆,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水。

  只是十顆穀雨錢,陳平安其實完全可以自己買下,只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那符籙美人簽訂契據,算是打了張只是十顆穀雨錢的欠條。

  在那之後,陳平安東拼西湊,與柳赤誠和酡顔夫人都借了穀雨錢,陸陸續續買下了幾件李槐覺得有眼緣的物件,一座價格不菲的鎮妖塔,一對脂粉氣比較重的小金葫蘆耳墜,還有一幅畫滿蝦兵蟹將的水仙夜遊圖。期間碰到了一群山上女修,其中一位氣態雍容的婦人,將那滿屋子的法袍衣裙,數十件之多,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部包圓了,到了下一處屋子,有十套百花福地的花神杯,加在一起,可就是千隻酒杯,她只給後邊的人留下一套,其餘九套,全部帶走。

  關鍵是陳平安都沒有看到那婦人取出什麼方寸物,沒有與包袱齋掏錢結帳。

  兩位符籙美人好像也早已習以為常,根本就沒有多說一個字。

  陳平安也就就認出了那婦人的身份,天底下最有錢之人的道侶,皚皚洲劉財神的妻子。

  出門不用帶錢,一樣可以大手大腳。

  ————離著文廟不遠的城內,那個陳平安拍拍手,站起身。

  背靠牆壁的蔣龍驤,挨了頓揍不說,還被砸了幾十顆石子,老書生當下氣得渾身顫抖,「你到底是誰?!有本事就報上名來,難不成堂堂劍仙,還怕一個中五境修士的尋仇?!」

  這個歲數不小的讀書人,其實臉上寫滿了四個大字,色厲內荏。

  讀書人的所謂尋仇,當然不會打打殺殺,豈不是有辱斯文,他當然是去請求文廟的聖賢,幫忙主持公道,好好管一管這些以武犯禁的山上修士。

  陳平安指了指蔣龍驤的嘴巴,提醒道:「這是上次你在這裡,沒管住嘴的下場,這次還要不要去文廟那邊告狀,自己掂量。話可以隨便說,牙齒就那麼幾顆,好好珍惜,不然以後在家鄉傳道授業解惑,口齒不清,聽課的學子們,容易聽不懂你到底在說個什麼。」

  蔣龍驤臉色陰晴不定。

  他現在最大的疑惑,其實不是對方為何對自己出手,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而是對方為何有膽子出手行凶,為何近在咫尺的文廟聖賢們,就沒有一人趕來管一管!

  陳平安笑道:「今天在文廟這邊,我不敢動你。不過千萬別以為這樣就算了,我以後肯定還會去邵元王朝遊歷一趟,到時候咱倆接著敘舊,所以不用你辛苦尋仇。」

  蔣龍驤心中憤懣萬法,悲苦與畏懼,各占一半。

  這也叫不敢動我?!

  下次見了面,你還想要怎的?

  陳平安抬起手,輕輕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我會好好與你算帳,連本帶利,一一拿回來。」

  蔣龍驤剛要掙扎著站起身。

  陳平安作勢要打,嚇得蔣龍驤趕緊轉頭。

  陳平安笑著離去。

  頭戴冪籬的女子,從拐角處現身,然後停步不前,遠遠望向那一襲青衫。

  雖然不見容貌,但是身姿婀娜,她就只是站在那邊,便宛若牆角一枝梅。

  陳平安就將那蔣龍驤晾在一邊,向那冪籬女子走過去,抱拳笑道:「見過姚掌櫃。」

  她笑著抱拳還禮道:「陳公子。」

  陳平安說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兩人並肩走在巷子裡,陳平安身邊這位,正是九娘,她當初先是跟隨荀淵離開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邊修行數年,之後跟隨大天師趙離開桐葉洲,她就在龍虎山天師府後山潛心修道。

  她與十尾天狐煉真,屬於同源不同脈,只不過天然相親,這些年朝夕相處,情同姐妹。

  天狐煉真,大道已然高遠,極為超脫,山中久居,仙氣縹緲,早已不是尋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歡聽九娘講那些充滿市井氣息的江湖故事,就連狐兒鎮那些衙門捕快與鬼物邪祟的鬥智鬥勇,煉真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九娘轉過頭,伸出手指,揭開冪籬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認不出陳公子了。」

  當年在大泉邊陲客棧,雙方初次相逢,陳平安還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懸一枚朱紅酒葫蘆,身邊帶著個古靈精怪的黑炭小姑娘,還有幾個氣象各異的扈從。

  曾經的少年郎,如今卻已經是一個身材修長的青衫男子,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劍仙了。

  陳平安笑道:「姚掌櫃風姿依舊,很是懷念客棧五年釀的青梅酒,再有一隻烤全羊,實在是山上沒有、山下少有的風味。」

  九娘鬆開手指,放下冪籬一角,「喊什麼姚掌櫃,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

  這輩子第一次聽說「人生路窄酒杯寬」,就是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語。

  九娘笑問道:「那個魏海量,如今沒跟在公子身邊當扈從了?」

  那個姓魏的武夫,自稱海量,結果那男子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灘爛泥,趴在桌上鼾聲如雷。

  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陳平安搖搖頭,「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嘆了口氣:「理是這麼個理兒。」

  陳平安心聲說道:「聽說鐘魁如今還在西方佛國,錯過了這場議事。」

  九娘跟他陳平安沒什麼好敘舊的,一場萍水相逢,雖說雙方關係不差,可還不至於讓九娘趕來找他。

  話沒問,可她來了,本身就是在問話。

  九娘卻說道:「提他做什麼,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歡自討苦吃。」

  陳平安就說道:「鐘魁當年膽子小,可能是因為他猜到了後來的處境,由不得他膽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膽子還小?」

  她隨即笑了起來,「膽大膽小,跟我沒什麼關係,他就只是個賬房先生,聚散都隨緣。」

  陳平安就不再多說什麼。

  與九娘閒聊幾句大泉王朝的近況後,雙方就分道揚鑣。

  鐘魁跟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筆姻緣簿上的糊塗賬。

  這位九娘,或者說浣紗夫人,對那擔任賬房先生的鐘魁,最大的生氣,甚至不會是鐘魁隱藏書院君子的身份,在那邊監視客棧,盯著她這位浣紗夫人的一舉一動。而是鐘魁的膽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膽大包天的胡言亂語,其實都是膽小。

  我未必答應你鐘魁,但是你鐘魁既然喜歡我,卻連喜歡二字都不敢說,算怎麼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鐘魁這個賬房先生,規規矩矩的,站在她面前,誠誠懇懇說那喜歡二字。

  女子不是真的全然不講道理,只是往往男子所講的道理,與她們想要聽的道理,往往不在一條脈絡上。

  女子的道理,其實更多在心情。如果男子連她為何不講理,都整不明白,那就沒轍了,自然只會說多錯多。

  陳平安一直覺得自己對於男女情愛一事,只是開竅晚了些,其實真能算個天賦異稟,懂得不少。

  同門師兄,只說這件事,就算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

  這種話,當著左師兄和君倩師兄的面,他都敢說。

  當然前提是先生在一旁。

  陳平安獨自走在巷弄中,沒來由想起一事,先前與鄭居中一起遊歷問津渡。

  其實這位白帝城城主,一路上只說了三句話,陳平安就只是聽著。

  斐然和周清高。無疑是這次兩座天下的對峙,是那蠻荒天下最露臉的兩個。

  鄭居中對此只點評一句,「斐然很聰明,大道可期,周清高的下場,可能會比較可憐,所以複盤一事,有機會的話,你不如滿足他。」

  另外一句,更有深意,「人生如夢,靈犀一動,不覺驚躍,如魘得醒。」

  剩下最後一句,是當之無愧的前輩言語,「喊你一聲陳先生,再出門見你,理由很簡單,我今天所見之人,不是今天之年輕隱官,而是未來山巔之陳先生。」

  接下來,陳平安打算去問拳一場。

  ————

  那條夜航船上,靈犀城內,頭生鹿角的俊美少年,跟著女主人,主動去見了來此做客的寧姚一行人,說歡迎他們在此逗留。

  先前陳平安,就沒這待遇了,路過靈犀城的時候,雙方差點大打出手。

  下榻在靈犀城一處仙家府邸,夜幕中,寧姚帶著裴錢,小米粒和白髮童子,一起坐在屋頂賞月。

  遊歷途中,寧姚每過一城,就會劈出一劍,打破渡船禁制。

  夜航船這邊也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

  此刻寧姚笑問道:「小米粒,會不會因為多出個我,你們在北俱蘆洲,就要少去很多個地方啊?」

  小米粒用心想了想,搖頭道:「不會不會。」

  得過過腦子,顯得深思熟慮,可不能隨便脫口而出,那就太沒誠意嘞。

  裴錢坐在一旁,有些提心吊膽。實在是擔心這個小米粒,說話八面漏風。

  小米粒一個眼神斜視裴錢,然後身體後仰,偷偷伸手繞後,竪起大拇指,與裴錢邀功,順便表揚自己。

  她又不是個小傻子。

  先前在條目城客棧那邊,有些個小紕漏,其實都是她故意裝傻的障眼法哩。

  小米粒猶豫了很久,還是小心翼翼問道:「山主夫人,你是在擔心好人山主會喜歡其她人嗎?」

  寧姚笑著沒說話。

  小米粒雙手抱住膝蓋,輕聲道:「沒有的哦,當年我站在他背後的那只大籮筐裡,陪著好人山主一起闖蕩江湖,走了好遠的路,他每次遇到了好看的姑娘,都不搭理的。好人山主,可喜歡你啦,」

  寧姚說道:「其實從沒有擔心過,只是不這樣的話,我好像經常聊著聊著,就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

  寧姚停頓片刻,「其實擔心,還是有的。」

  怎麼會半點沒有呢,是有一點的。

  陳平安如果要想要去一個地方,就一定會走到那裡去,繞再遠的路,都不會改變主意。

  可如果他想要離開一個地方了,就一定不會回頭。

  小米粒好奇道:「山主夫人,聽好人山主說,你們倆,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唉。」

  寧姚哭笑不得,沒有搭理這茬,什麼一見鍾情,沒有的事,對小米粒說道:「喊我寧姐姐好了。」

  裴錢故意喝酒嗆到了,咳嗽幾聲。

  小米粒立即心領神會,說錯話了?於是立即補救道:「曉得了,那就是好人山主對寧姐姐一見鍾情,那會兒,寧姐姐還在猶豫要不要喜歡好人山主,是吧?」

  寧姚想了想,搖頭笑道:「沒有的事,當年在泥瓶巷剛見面那會兒,我不喜歡他,他也沒喜歡我。」

  小米粒立即雙臂環胸,轉過身看著寧姚,認認真真說道:「不的嘞,好人山主說那會兒,他只是不曉得自己喜歡你了。」

  寧姚氣笑道:「道理都給他說了去。」

  不過第一次聽到這個,她到底是開心的。

  ————

  白衣少年和青衫書生模樣的兩個傢伙,大搖大擺返回了正陽山的那處白鷺渡的仙家客棧。

  田婉的真身竟然依舊躲在正陽山,不過她被這兩個腦子有病的傢伙,硬生生給逼得不得不主動現身白鷺渡。

  因為她先前分身遠遁的手段,不但被兩人看破,還給對方拘押了所有魂魄,如果只是被抓住魂或魄,田婉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舍了不要便是,她自有手段彌補大道,但是魂魄皆有,就由不得她了。

  姜尚真笑眯眯與那一襲粉綠衣裳的田婉姐姐說道:「水上月如天樣遠,眼前花似鏡中看,翡翠衣裳白玉人,見時容易近時難。」

  劍氣長城那邊,「一個」身影筆直墜地。

  被强行飛升遠遊別座天下的大修士馮雪濤,一陣頭暈目眩,好不容易穩住身形,舉目遠眺,竟是蠻荒天下了。

  至於某個狗日的,雙腳就站在這位飛升境的肩膀上,雙手捋過頭髮,感嘆道:「登高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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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7 00:32:58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章 牽紅線

  馮雪濤問道:「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浩然山巔大修士,要想飛升別處天下,一來規矩重重,首先需要文廟許可,再由坐鎮天幕的儒家聖賢幫忙開門,不然很容易迷路,不小心去往各種稀奇古怪的天外秘境,極難原路返回。再者修士在飛升遠遊的過程當中,也十分凶險,要與那條大道顯化而生、七彩煥然的光陰長河打交道,一著不慎,就要消磨道行極多,讓修士減壽。所以此次與那阿良「攜手」遠遊劍氣長城,因為有阿良開道,馮雪濤走得十分輕鬆,至於阿良為何不通過倒懸山遺址大門,來這蠻荒天下,馮雪濤都懶得問,就當是這廝與自己顯擺他的劍道高妙了。

  阿良說道:「你跟那個青宮太保還不太一樣。」

  馮雪濤嗤笑道:「不一樣?不一樣挨了左右的劍?」

  阿良嘖嘖笑道:「脾氣還挺沖?」

  南光照,荊蒿,馮雪濤。

  三位飛升境的道號,天趣,青宮太保,青秘。一個比一個牛氣哄哄。

  我就沒有。

  阿良一想到這個,就有些傷心。

  他腳下這個馮雪濤,與中土神洲的老劍仙周神芝,是私怨,馮雪濤是山澤野修出身,這輩子的修行路,道號青秘,不是白來的,鬼祟之事,當然不會少做,私德有虧的勾噹,肯定多了去。

  荊蒿則是最貨真價實的譜牒仙師出身,生在山上,天生的修道胚子,此生修行,順遂得很。當初蠻荒天下的妖族,碾碎金甲洲一洲山河,跨海登陸流霞洲南端,荊蒿所在的祖師堂議事,一開始的風向,是龍門境之上的宗門修士,最少得有半數下山,決意趕赴南方,死戰一場。其中有年紀大的,破境無望的,其中也有不少修士的親人好友,死在流霞洲那邊,故而此次出山殺妖,既為大義,也報私仇。

  但是這座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大宗,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封山閉門不出,別說事後外界非議不斷,就連宗門內部都百思不得其解。

  聽說是那位準備親自帶隊下山的宗主,在祖師堂那場議事的末尾,突然改變了口風。因為他得到了老祖師荊蒿的暗中授意,要保存實力。等到妖族大軍向北推進,打到自家山門口再說不遲,可以占據地利,學扶搖洲劉蛻的天謠鄉,桐葉洲的荷花城,死守山頭,行事更加穩重,一樣有功家鄉。

  流霞洲輸了,爭取自保,浩然天下贏了,那麼一洲廣袤的南方疆域,各個山上仙家,清掃乾淨,就是宗門大展手腳開疆拓土,收攏藩屬,千載難逢的機會。

  至於外界如何得知這個不傳六耳的「聽說」,是因為那位宗主,在祖師爺出關後,就立即失去了宗主位置,受了責罰,名義上是貽誤戰機,身為宗主,毫無擔噹,愧對那些掛像上的列祖列宗,必須面壁思過百年。

  馮雪濤問道:「你能不能下來說話?」

  這處劍氣長城遺址,除了一位文廟陪祀聖賢坐鎮,猶有幾位來此駐守的各洲大修士,都在看好戲。

  阿良抱怨道:「你叫我下來就下來,我不要面子啊?你也就是蠢,不然讓我別下來,你看我下不下來?」

  馮雪濤只得撿起了早年的那個野修身份,反正我是野修,我要什麼面子。

  阿良沒有讓馮雪濤太難堪,飄落在地,坐在牆頭邊緣,後腳跟輕磕牆面,拿出了一壺酒。

  馮雪濤猶豫了一下,蹲下身,望向南邊一處,問道:「那就是老瞎子的十萬大山?」

  阿良點點頭,「算是我的地盤,常去喝酒吃肉。老瞎子當年吃了我一十八劍,對我的劍術佩服得不行,說如果不是我相貌堂堂,年輕俊朗,都要誤以為是陳清都卯足勁出劍了。」

  馮雪濤對這些,左耳進右耳出,只是自顧自道:「阿良,為什麼你會攔阻左右出劍?我大不了站著不動,挨一劍好了,撐死了跌境。」

  阿良說道:「印象中,你們這些野修都很會算帳啊,要跌境,去南邊,在浩然天下算怎麼回事,名聲不好聽。」

  馮雪濤問道:「所以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幫我一把。」

  阿良說道:「記不記得中土神洲某個王朝的秋狩十六年,那王朝詔令幾個藩屬,再聯手幾大鄰國,所有譜牒仙師,加上山水神靈,浩浩蕩蕩舉辦了一場搜山大狩,大肆打殺-精怪鬼魅?」

  馮雪濤面無表情,「不記得了。」

  阿良說道:「我記得,有個過路的山澤野修,大打出手了一次,打了個兩個仙人,讓那些譜牒仙師很灰頭土臉。」

  馮雪濤疑惑道:「這種小事,提了作甚。」

  他只是看不慣那些譜牒仙師的做派,年紀輕輕的,一個個老氣橫秋,城府油滑,擅長鑽營。

  阿良喝著酒,隨口說道:「如果修道之人聚集的仙家門派,只是將山下的官場搬到了山上,我覺得很沒勁。」

  馮雪濤只是蹲著,有些無聊。

  阿良轉過頭,「能不能有那麼一份膽識,來證明文廟看錯了你,左右出劍砍錯了人?」

  馮雪濤冷笑道:「還是算了吧,說實話,我沒覺得自己有錯,卻也沒覺得他們錯了。」

  阿良揉了揉下巴,感嘆道:「天底下沒有一個上五境的野修。」

  馮雪濤心有戚戚然。

  這個狗日的,如果願意正經說話,其實不像外界傳聞那般不堪。

  阿良問道:「你這輩子有沒有劍修朋友?」

  馮雪濤搖頭道:「酒肉朋友不少。知己,沒有。」

  準確說來,是沒有了。很久之前,曾經有過。

  阿良站起身,大笑道:「那麼我就要恭喜你了!」

  馮雪濤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阿良一本正經道:「只要陪我殺穿蠻荒,你就會有個劍修朋友。」

  馮雪濤苦笑道:「是不是沒得選?」

  殺穿蠻荒?他馮雪濤又不是白也。

  阿良語重心長道:「只管放心,我還護不住一個飛升境?」

  馮雪濤長嘆一聲,開始想著怎麼跑路了。只是一想到這個蠻荒天下,好像身邊這個狗日的,要比自己熟悉太多,怎麼跑?

  那個男人丟了空酒壺,雙手抵住額頭,「浩然鑿穿蠻荒者,劍修阿良。」

  不等陸芝姐姐了,要留給她一個瀟灑偉岸的背影。

  馮雪濤收拾心中雜亂情緒,嘆了口氣,一個挑眉,眺望南方,沉默片刻,有些笑意,學那阿良的說話方式,喃喃自語道:「野修青秘,皚皚洲馮雪濤。」

  ————

  鸚鵡洲包袱齋這邊,逛完了九十九間屋子,陳平安談不上滿載而歸,卻也收穫不小。

  陳平安問柳赤誠,能不能在島上幫忙找個落腳地兒,他打算給大家做頓飯。柳赤誠說當然沒問題,他山上朋友茫茫多,不認識他的,不多,沒聽過他的,沒有。

  那個自稱城南老天君的樹精老翁,好像身上有一門仙家禁制,暫時恢復不了真身,身高約三寸,這會兒坐在嫩道人的肩頭上喝悶酒,斜眼一旁那個大言不慚的柳赤誠,穿得花裡花俏,就駡了句娘們唧唧的。

  結果被柳赤誠一把抓過,攥在手心一頓搓-捏,再丟回嫩道人肩膀,老樹精醉酒似的,暈頭轉向,問那李槐,姓李的,心腹給人欺負了,你不管管?李槐說管不了。

  老樹精立即站起身,將那酒葫蘆別在腰間,正了正衣襟,作揖說道,這位仙師,一襲粉袍,真是別致,如絕代佳人遺世獨立……柳赤誠覺得好生膩歪,一巴掌輕輕拍下,老樹精雙手托起那座山頭,叫苦不迭。李槐只好幫忙求情,柳赤誠這才收手。柳樹精不敢駡那個粉袍仙師,轉過頭,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是那嫩道人的地盤,趕緊拿腳尖擦拭一番。

  李槐想起一事,與陳平安以心聲說道:「楊家藥鋪那邊,老頭子給你留了個包裹。信上說了,讓你去他屋子自取。」

  陳平安點點頭。

  李槐從袖子裡邊摸出一本泛黃書籍,「落魄山躋身宗門,我沒有觀禮,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頭子送我的,上邊都是些亂七八糟的鬼畫符,我不想學,也學不會,瞧著就腦瓜子疼,送你了,別嫌棄。」

  陳平安沒有客氣,接過手後說道:「算借的,看完還你。」

  李槐惱火道:「還我。」

  陳平安笑道:「又沒看完。」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去。

  是老劍修於樾,與那幫豪閥子弟也逛完了包袱齋,除了密雲謝氏,還有仙霞朱氏的年輕女子,只是沒有劍修朱枚那麼討喜就是了,不知道她們雙方怎麼算輩分。

  於樾笑呵呵與身邊年輕人說道:「謝緣,老夫今兒心情不錯,告訴你個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這位皚皚洲密雲謝氏子弟,有些無賴,與自家的首席客卿說道:「先答應了於先生,至於管不管得住,聽過再說,到底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口的事。」

  於樾說道:「你這趟趕來文廟湊熱鬧,最想要見的那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謝緣快步走去,這位風流倜儻的世家子,好像沒有任何懷疑,與那位青衫劍仙作揖卻無言語,此時無聲勝有聲。

  這就叫謝緣一生俯首拜隱官。

  陳平安看了眼於樾,老劍修心聲笑道:「隱官大人且寬心,謝緣瞧著不著調,其實這小子很知道輕重,不然也不會被謝氏當做下任家主來栽培,他早年通過家族秘密渠道,聽過了隱官大人的事跡,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懸山春幡齋一役,還專門寫了部艶本小說,什麼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劍氣長城的納蘭彩煥,金甲洲的女子劍仙宋聘,都幫著隱官大人一鍋端了。隱官大人有所不知,皚皚洲近十年流傳最廣的那些山上艶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謝緣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陳平安與年輕人抱拳還禮,其實很想將這個「皚皚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謝緣直腰起身後,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只是沒能得逞,年輕公子哥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氣,好下筆如有神。」

  陳平安笑著提醒道:「謝公子,有些書別外傳。」

  謝緣看了眼年輕隱官身邊的酡顔夫人,點點頭,都是男人,心領神會。

  雙方分道,謝緣要去拜訪下榻鸚鵡洲這邊的一位世交前輩。

  昵稱瑞鳳兒的少女花神,滿臉雀躍,御風趕來鸚鵡洲,與那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由衷道了一聲謝,說那張夫子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

  陳平安笑著點頭,邀請這位花神以後去落魄山做客。

  其實家鄉小鎮,劉羨陽祖宅門口那邊,有條小水渠路過,石縫間就半懸空生長有一株鳳仙花,而且花開五色,早年家鄉許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歡摘花搗碎,將她們的指甲染成鮮紅色,陳平安當時也沒覺得就好看了。劉羨陽曾經一直念叨這花兒,長在他家門口,老人們是有說頭的,有關風水。結果後來就被眼饞的小鼻涕蟲拎著小鋤頭摸上門,被大半夜偷挖走了。天亮後,劉羨陽蹲在門口傻眼了半天,駡駡咧咧,等到當晚,將那鳳仙花偷偷種在別處的小鼻涕蟲,就被人一路扯著耳朵,又給還了回去,對蒙在鼓裡的劉羨陽來說,門口那棵鳳仙花就好像自己長了腳,離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失而復得,劉羨陽反正很開心,說這花兒,果然奇怪,當時陳平安點頭,小鼻涕蟲翻白眼做鬼臉。

  其實等到後來劉羨陽和陳平安各自求學、遠遊返鄉,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當年看著漂亮的鳳仙花,其實就只是尋常。

  酡顔夫人跟陳平安告辭離去,帶著這位鳳仙花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幾樣物件。

  柳赤誠走到了半山腰一處鸚鵡洲府邸門口,重重扣響鋪首門環。

  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長輩和幾位山上好友,一個個如臨大敵,不敢出門來見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後就讓她來了。

  至於那個青衫劍仙,還有那個嫩道人,年輕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門宗門譜牒,可是面對這些個能夠與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凶悍之輩,她哪敢造次。

  柳赤誠微笑道:「這位姑娘,我與你家長輩是摯友,你能不能讓出宅子,我要借貴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勁點頭。師父說只要這柳道醇開口,什麼都可以答應。

  柳赤誠雙指捏出一顆穀雨錢,「姑娘,收下穀雨錢後,記得還我兩顆小暑錢。」

  她一雙眼眸裡邊滿是疑惑,只是不敢不從,收下那顆穀雨錢後,她再從袖子裡摸出兩顆小暑錢,戰戰兢兢,交給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閣閣主。

  柳赤誠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顆小暑為滿,姑娘就有八錢姿容了,今天得見,姻緣不淺,讓小生眼目一新,大飽眼福,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處修行,如今有無道侶……」

  陳平安來到柳赤誠身邊,直接一巴掌摔在他後腦勺上,再與那年輕女修歉意說道:「叨擾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誠是這麼個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開口了。

  那女子搖搖頭,一言不發,只是讓出門口道路。

  宅子裡邊的修士,已經從側門離開,都沒敢御風,與那年輕女修在渡口匯合,乘坐渡船直接離開了鸚鵡洲。

  女子惴惴,師父卻心聲笑道:「立了一功,回頭祖師堂那邊會記錄在冊的。」

  進了宅子,在一處柏樹森森的僻靜庭院,陳平安先從袖子裡邊拿出那只魚簍,再打開咫尺物,動作嫻熟取出了傢伙什,當起了廚子,準備給李寶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來了桌椅凳,柳赤誠取出了幾壺仙家酒釀。

  一桌子飯菜,幾條鴛鴦渚金色鯉魚,清蒸紅燒燉魚都有,色香味俱全。

  陳平安笑問道:「如何?」

  李寶瓶點頭道:「美味。」

  李槐說道:「比裴錢手藝好多了。」

  柳赤誠和嫩道人對視一眼,都覺得必須拿出一點風骨,不說那昧良心的言語。

  陳平安瞥了眼那兩個好吃到成為啞巴的傢伙,點點頭,心滿意足,可能這就是大美無言。

  酒足飯飽,陳平安已經放下筷子,李寶瓶依舊在細嚼慢咽,李槐還在那邊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難為情,湊近陳平安,壓低嗓音說道:「陳平安,我也是看過幾本書的,能不能與你胡亂掰扯個書上道理?要是不對,你聽過就算。」

  陳平安笑道:「當然可以,你儘管說。」

  李槐好像還是很沒底氣,只敢聚音成線,偷偷與陳平安說道:「書上說當一個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獨知之慮,就會活得比較累,因為對外勞力,對內勞心,你如今身份頭銜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時能夠找幾個寬心的法子,比如……喜歡釣魚就很好。」

  這個儒衫青年,此刻眼睛裡,滿是擔心。

  李槐從來就不擅長與人講道理,今天算是盡最大努力了。

  陳平安點頭道:「這麼好的道理,我肯定會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與陳平安講道理了,那麼自己不當個賢人,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握拳,輕輕一敲肚子,「書上看到的,還有聽來的所有好道理,只要進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著他,說道:「陳平安。」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陳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們就會想著,得找個機會聚在一起,哪怕沒什麼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陳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隨緣了,當然相互間還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沒那麼想著一定要重逢。

  陳平安笑著點頭。

  李槐低頭繼續扒飯。

  不客氣,林木頭,當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講究什麼久別重逢。

  還有那個於祿,反過來的諧音,就是餘盧,大概是說那「盧氏遺民有餘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於祿在不斷提醒自己「我是盧氏子弟」?當年就只有於祿,會主動與陳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當年在大隋書院,於祿為他出頭,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記著呢。

  其實李槐挺想念他們的,當然還有石嘉春那個小算盤,聽說連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歲數。

  當年遠遊路上,李槐最親近陳平安,也最怕陳平安,因為還是孩子的李槐憑藉直覺,知道陳平安耐心好,脾氣好,最大方,最捨得給別人東西,都先緊著別人。如果這麼一個好脾氣的人都開始生氣,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難走遠那趟遠路了。

  山中無水,大日曝曬,找條溪澗真難,口乾舌燥,嘴唇乾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說他去看看。陳平安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身上掛滿了竹筒,裡邊裝滿了水。

  李槐會忘記許多的瑣碎事情,但是總忘不了,陳平安帶給他的那種感覺,好像在說,有我在,沒事的。

  那會兒,李槐會覺得陳平安是歲數大,又是從小吃慣苦頭的人,所以什麼都懂,自然比林守一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曉得怎麼跟老天爺討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歲,才知道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後來哪怕再長大十歲,等到了二十四歲,沒有誰願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雞毛蒜皮打交道,李槐始終覺得照顧別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就不會,也沒那耐心。

  所幸齊先生拐了個陳平安給他們。

  遠遊路上,永遠會有個腰別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開路。

  在人生道路上,與陳平安相伴同行,就會走得很安穩。因為陳平安好像總會第一個想到麻煩,見著麻煩,解決麻煩。

  崔東山曾經說過,越簡單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時卻越難是真正屬￿自己的道理,因為入耳過嘴不上心。

  這個傢伙還說過,很多人是憑運氣混出頭。很多人卻是憑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來越不如意。

  柳赤誠看了眼紅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閣主人,一時間感觸頗多。

  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開始逐漸被寶瓶洲山上視為「開門一代」。

  只不過因為山水邸報不夠靈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誠不一樣,當時帶著龍伯老弟,親自走過那座槐黃縣城小鎮,曾經親眼見到了那撥氣象各異的年輕人。

  如果不談李柳和那個女子。

  一樣還有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白帝城顧璨。杏花巷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驪藩王。福祿街趙繇,大驪京城刑部侍郎。桃葉巷謝靈,龍泉劍宗嫡傳。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當然還有山崖書院的李寶瓶,李槐。

  陳平安笑問道:「寶瓶,最近在讀什麼書?」

  李寶瓶搖頭道:「沒讀書了,就是想些事。」

  陳平安好奇道:「什麼事?」

  李寶瓶說道:「一個事兒,是想著為什麼上次吵架會輸給元雱,來的路上,已經想明白了。還有兩件事,就難了。」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李寶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書上都說文思如泉湧,我就一直在琢磨讀書人的文思,到底是怎麼來的。我就想了個法子,在腦子裡想像自己有一張棋盤,然後在每個格子裡邊,都放個詞匯住著,就像住在宅子裡邊,傷心,開心,幽寂,悲憤什麼的,好不容易填滿了一張棋盤,就又有麻煩了,因為所有詞匯的走門串戶,就很麻煩啊,是一個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師叔走在泥瓶巷,必須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還是可以一口氣走幾步?直接走到顧璨或是曹家祖宅門口?或是乾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師叔能夠一下子從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祿街我家門口?還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葉巷那邊?我都沒能想好個規矩,除了這個,再就是傷心與悲慟串門,是加法,那麼如果傷心與高興串門碰頭了,是減法,這裡邊的加加減減,就又需要個規矩了……」

  李寶瓶橫抹,再雙手竪起,然後一個歪斜傾倒,好像將兩座天地重疊在一起,「除了情緒,我又想了第二張棋盤,是更加具象化的詞匯了,比如小橋,流水,大門,朋友,書籍……又多了一張棋盤,因為很多念頭,除了在格子裡待在,就像在家裡自己一個人瞎想,肯定是見著了東西,才會有那通感,移覺和想像……」

  「我在想這些的時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難了。比如書上說道生一,我就假設這個一,就是一點,小師叔,比如這樣……」

  李寶瓶的思維很跳躍,加上說話又快,就顯得十分天馬行空。

  說到「道生一」的時候,李寶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拈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將其放在空中。

  說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寶瓶驀然放開,立即有橫竪兩條線,穿過那粒芥子,剎那之間,又有無數條直線,瞬間生髮而起……

  陳平安瞬間祭出一把籠中雀。

  ————

  這座建造白鷺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棧,名為過雲樓。

  山腳渡口除了蘆葦蕩,附近還有大片呈現階梯狀的稻田,白鷺飛旋,雀抓蘆桿,靜謐祥和,一派鄉野氣息。

  水上漁翁,田間農夫,對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見怪不怪,白鷺渡距離最近的青霧峰不過百里路程,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陽山地界居住,實在是見多了山上神仙。

  崔東山親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雲,讓人見之忘俗。

  田婉落座後,從崔東山手中接過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畢竟她今天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盡出,分別以陰神出竅遠遊、陽神身外身遠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兩人攔截。而且對方似乎早已篤定她真身還在正陽山,這讓田婉倍感無力,她在寶瓶洲操控紅線、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覺得自己人算不如天算。

  崔東山笑道:「這可是我先生從清源郡仙游縣帶回的茶葉,十分珍惜,價值連城,我平時都不捨得喝,田婉姐姐嘗嘗看,好喝不用給錢,不好喝就給錢。喝過了茶,我們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讓人去那仙游縣順藤摸瓜。」

  崔東山無奈道:「聰明人不說傻子話,田婉姐姐這就很沒有誠意了。」

  田婉的聰明,在於她從不做任何多餘的事情,這也是她能夠在寶瓶洲大隱於正陽山的立身之本。

  這位鄒子的師妹,可以讓很多聰明人都覺得她只有一些小聰明。

  正陽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陶家老祖陶煙波,宗門掌律晏礎。這些個名動一洲的老劍仙,就都覺得田婉這個婆娘,在正陽山祖師堂的那把座椅,其實可有可無。

  姜尚真沒有去那邊喝茶,只是獨自站在觀景台欄桿那邊,遙遙看著水邊稚童的嬉戲打鬧,有撥孩子圍成一圈,以一種俗稱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個小臉蛋紅撲撲的姑娘贏了同齡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顆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欄桿上,眼神溫柔,輕聲道:「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示意那田婉別不識趣,「敬茶不喝,難道田婉姐姐鐵了心要喝罰酒?」

  田婉只得硬著頭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後,她瞬間臉色慘白,哪怕她早有準備,施展了一門封山秘法,聚攏靈氣在幾處本命竅穴,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壞打算,但是體內那些殘留在經脈間的些許靈氣,不過絲絲縷縷,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只是當這些靈氣結冰一般,便有錐心之疼,最終那些結冰靈氣,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攏,在人身小天地內的「江河」之上,橫衝直撞,讓田婉微皺眉頭。

  姜尚真轉過頭,笑道:「舊時天氣舊時衣,白鷺窺魚凝不知。」

  崔東山大駡道:「拽什麼文,你當田婉姐姐聽得懂嗎?!」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頭,死死盯住這個白衣少年,「你真不怕我與你玉石俱焚?!」

  原來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撐蒿而行,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在那兒高歌一篇漁舟唱晚詩詞。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田婉心湖間,那艄公不知從哪裡取出一隻綠竹魚竿,拋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將這個「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時間有那剮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條「游魚」,凝神一看,嘖嘖搖頭,「果然是嚇唬人。」

  崔東山將那心念碾碎,隨手丟回水中,繼續駕馭腳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遠遊而去。

  好個白鷺窺魚凝不知。

  崔東山說道:「那我們開始談正事?」

  田婉正要說話。

  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拋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條游魚,哈哈大笑道:「『師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運轉一門「心齋」道門神通,心湖之中,洶洶河水,千里冰凍,原本倏忽遠遊的那排浮舟隨之凝固靜止。

  那少年艄公雙手合掌,一個魚躍跳下,直不隆冬地腦袋砸在地上,輕喝一聲,頭腳翻轉,雙手攤開,雙腳落地之時,冰面上彩色漣漪陣陣漾開,蹲下身,手指輕敲幾下,然後整個人滑步橫移,去別處屈指敲擊幾下,就這麼東敲西敲,好像在尋找適合垂釣處,好錘開窟窿拋竿釣大魚。

  崔東山這一粒心神,轉過頭,笑了笑,總算來了。

  遠處出現一架金箔貼花的轎子,有點類似民間所謂的萬工轎,極盡豪奢精巧。

  無人抬轎,花轎自行飄蕩而來。

  崔東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開你的壓箱底嫁妝,田婉姐姐總歸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環顧四周,朗聲問道:「李摶景與道侶,何在?」

  掀開轎子門簾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張臉龐,她手心攥著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這裡,我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贏一位飛升境劍修?」

  轎子裡邊,如同一處富麗堂皇的女子閨閣,有那金絲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掛屏,畫案上鋪開一幅蘇子真跡的朱竹圖,還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筆一方印章,在車廂內懸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個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繞著轎子撒腿狂奔,嚷著別殺我別殺我。

  心湖之外,崔東山一臉驚駭道:「周首席,怎麼辦,田婉姐姐說我們肯定打不贏一位飛升境劍修!」

  田婉對面的白衣少年,手持茶杯,顫顫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這個傢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嗎?

  姜尚真轉過身,背靠欄桿,笑問道:「田婉,什麼時候,我們這些劍修的戰力,可以在紙面上邊做術算累加了?幾個元嬰劍修湊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幾個玉璞,又是一位仙人?最後這麼個飛升境,就算飛升境?我讀書少,見識少,你可別糊弄我!」

  對於田婉的殺手鐧,崔東山是早就有過估算的,半個飛升境劍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過要牢牢抓住田婉這條大魚,還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東山放下茶杯,說道:「不廢話了,談買賣。」

  田婉剛要問話。

  崔東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說話。

  姜尚真取出一把摺扇,輕輕扇動清風,笑道:「崔老弟作為我們山主的得意弟子,說話作數。」

  姜尚真補了一句,「何況不作數,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開口。

  崔東山又說道:「你沒什麼餘地,想要活路,就得答應一事。」

  姜尚真並攏摺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歡擺弄姻緣,亂點鴛鴦譜嗎?很好,煉化了這根紅繩,沖我來,周某人一力承擔,後果自負。」

  一直沒機會說話的田婉臉色鐵青,「痴人說夢!」

  對方此舉,真可謂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脈。

  田婉最大的忌憚,當然是姜尚真看似風流,實則最無情。

  換成尋常男子,比如魏晉、劉灞橋這些痴情種,哪怕牽了紅線,她一樣有把握脫困,說不得還能得利幾分。

  可一旦與姜尚真牽扯不清,她的下場,絕對好不到哪裡去。尤其牽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說,不管雙方離著多遠,對於田婉而言,無論她逃到哪裡去,哪怕是別座天下,依舊時時刻刻,她皆在情字牢籠中。最可怕之處,歲月拖延越久,她只會涉足越深。

  就像水邊一株楊柳,與一處激流滾滾的江心砥柱,兩者用一條鐵索捆綁起來,遭罪的,肯定不會是那砥柱,姜尚真的道心穩如磐石不說,更有急流激蕩,只能是她獨自一人,吃虧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樣又不差的,還小有家底,如今又是單身,沒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侶,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東山嬉笑道:「我早就說過,周首席重返飛升境,沒那麼難,是也不是?」

  姜尚真雙手抱拳,高高揚起,重重晃蕩,「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亂翻檢姻緣簿,亂牽紅線,攪亂一洲劍道氣運,可她一旦與姜尚真了牽紅線,雙方的關係,就會比山上的道侶更道侶。有點類似陳平安與稚圭的那樁結契,如果他沒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攤水運,坐享其成,何況陳平安本就大道親水,裨益極大,只會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覺得那個年輕人,腦子不正常。

  好像這就對了,只有這種人,才會有這麼個學生弟子,落魄山才會有這麼個首席供奉。

  田婉嘆了口氣,說道:「我可以拿出正陽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為自己換取一個自由身。這是算計劉羨陽的,我再拿出一座並無記載的洞天,補償你們落魄山。」

  崔東山笑道:「一座沒名字的洞天?既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你也有臉拿出來?」

  田婉臉色陰沉道:「此處洞天,雖然名不見經傳,但是可以撐起一位飛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絳闕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條丹溪,溪澗流水,極重,陰沉如玉,最適宜拿來煉丹,一座赤松山,茯苓、靈芝、人參,靈樹仙卉衆多,遍地天材地寶。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錢,需要很多的神仙錢。」

  姜尚真一臉震驚道:「錢?」

  崔東山皺緊眉頭,作深思狀,「咱哥倆缺嗎?」

  田婉真是被這對活寶給噁心壞了。

  崔東山眯起眼,說道:「別扯這些,你拿出那座蟬蛻洞天,我說不定還願意考慮考慮。」

  田婉搖頭道:「不在我身上。」

  一座蟬蛻洞天,是古蜀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傳聞曾經有多位遠古劍仙,在此蟬脫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

  崔東山哀嘆道:「那就沒得談了。」

  田婉沉默許久,問道:「你們到底圖什麼?」

  崔東山雙臂環胸,「我家先生說了,要讓你將劍術和氣運,還給寶瓶洲,一切從哪裡來,就到哪裡去。」

  田婉譏笑道:「還給寶瓶洲?是交給落魄山吧?」

  崔東山搖搖頭,眼神可憐,「井蛙談天言海,夏蟲語冰說霜。時耶?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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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7 00:33:19
第八百零一章 為何問拳

  鸚鵡洲宅子這邊,當一襲青衫和那紅衣女子驀然消失,嫩道人和柳赤誠對視一眼,陳平安這一手,不簡單。

  李槐在拿牙籤剔肉,對此好像渾然不覺,不理解的事,就不要多想。

  柳赤誠卻是吃驚不小,好奇問道:「嫩道友,陳平安什麼時候可以隨手起天地了?」

  至於那個李寶瓶隨便幾句話帶來的那份異象,柳赤誠則是半點不感興趣。

  嫩道人夾了一大筷子菜,大口嚼著魚肉,腮幫鼓鼓,一語道破天機:「不是拼境界的仙家術法,而是這小子某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劍氣長城那邊,什麼古怪飛劍都有,陳平安又是當隱官的人,柳道友無需大驚小怪。」

  嫩道人再提起筷子,隨手一丟,一雙筷子快若飛劍,在庭院內風馳電掣,片刻之後,嫩道人伸手接住筷子,微微皺眉,撥弄著盤子裡僅剩小半條紅燒鯉魚。原本嫩道人是想尋出小天地屏障所在,好與柳赤誠來那麼一句,瞧見沒,這就是劍氣藩籬,我隨手破之。不曾想年輕隱官這座小天地,不是一般的古怪,好似全然繞開了光陰長河?嫩道人不是當真無法找到蛛絲馬跡,而是那就等於問劍一場了,得不償失。嫩道人心中打定主意,陳平安以後只要躋身了飛升境,就務必躲得遠遠的,什麼一成收益什麼帳簿,去你娘的吧,就讓落魄山一直欠著老子的人情。

  柳赤誠不曉得嫩道人耍這一手馭劍術,深意何在,問道:「嫩道友,這是?」

  嫩道人哈哈笑道:「幫著隱官大人護道一二,免得猶有不知死活的飛升境老無賴,以掌觀山河的伎倆窺探此地。」

  柳赤誠將信將疑。如今文廟附近的飛升境大修士,尤其是沒資格參加議事的,南光照和荊蒿落了個半死,馮雪濤給阿良拽去了別座天下,剩下的,膽氣盡碎,哪個不是夾著尾巴做人?天曉得會不會一個浩然「嫩道人」收手了,再跑出個「老道人」?左右,阿良,都已經出手了,接下來會不會輪到齊廷濟,陸芝這幾個劍修跟著湊熱鬧?

  管著文廟大門的經生熹平,可是從頭到尾,一次都沒有插手,就由著這些山巔修士自了恩怨。

  故而當下四處渡口,顯得風雨迷障重重,不少大修士,都有些後知後覺,那座文廟,不一樣了。

  桌旁漣漪陣陣,陳平安和李寶瓶在原地現身。

  陳平安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開始收拾碗筷。

  李寶瓶怔怔出神,似乎在想事情。

  李槐瞥了眼李寶瓶,習以為常,反正她打小就這樣,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想不完的難題,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讀書種子?

  不過李槐覺得還是小時候的李寶瓶,可愛些,經常不知道她怎麼就崴了腳,腿上打著石膏,拄著拐杖一瘸一拐來學塾,下課後,竟然還是李寶瓶走得最快,敢信?

  柳赤誠覺得裝傻這種事情,在陳平安這邊似乎不濟事,就試探性說道:「陳平安,這等高妙手段,最適合拿來當殺手鐧,所以使用起來,需要慎之又慎啊,千萬別輕易泄露了消息。你放心,我除了師兄之外,與誰都不會提半個字。而且保證只要師兄不主動問起,我就絕對不說。」

  陳平安點點頭。

  柳赤誠能這麼說,說明很有誠意。

  嫩道人開始擺修行路上的前輩架子,說道:「柳道友這番金玉良言,忠言逆耳,陳平安你要聽進去,別不當回事。」

  陳平安笑道:「疾風知勁草,我對柳道友的人品,心裡有數。」

  嫩道人突然問道:「以後有什麼打算?要是去蠻荒天下,咱仨可以結伴。」

  陳平安說道:「走一步看一步,沒什麼長遠打算。我暫時沒打算回劍氣長城那邊,你和柳赤誠自己多加小心。」

  比如先走去北俱蘆洲,再去桐葉洲,遊歷一趟中土神洲,再去五彩天下飛升城,去青冥天下,歲除宮,大玄都觀,白玉京,都會拜訪……總之都是一步一步走去的事情。

  翻閱五岳之圖,自以為知山,不如樵夫一足。

  山中人不信有魚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魚。其實只要親眼見過,就會相信了。

  陳平安收拾完桌子,笑問道:「要不要喝茶?」

  在春露圃玉瑩崖那邊,與好友柳質清學了一手仙氣縹緲的煮茶手藝。

  柳赤誠點頭道:「嘗嘗看。」

  嫩道人自己取出一壺酒,「我就免了。」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套茶具,開始煮茶,手指在桌上畫符,以兩條符籙火龍煮沸茶湯。

  眼前事,手邊事,心中事,其實都在等著陳平安去一個個解決。有些事情處理起來會很快,幾拳幾劍的事情,曾經的天大麻煩,漸漸都已經不再是麻煩。有些事情還需要想的多些,走得慢些。

  陳平安給李寶瓶三人各遞去一杯茶,突然與柳赤誠問道:「打造一條山上渡船,是不是很難?」

  柳赤誠點頭道:「造船不難,找幾個墨家、匠家練氣士,只要不是騙子,都能拼湊出一條,難的是真正掙錢,這裡邊學問不淺,水更深。至於跨洲渡船,門檻更高,浩然天下靠這個吃飯的仙家山頭,數來數去,能打造出這類渡船的,其實就十幾家,屈指可數,怎的,你們落魄山需要自己的跨洲渡船?陳平安,不是我潑冷水,勸你真的別趟這渾水了,太吃神仙錢,與人花錢買就行了,我可以幫忙牽線搭橋,省心省力還省錢。」

  陳平安無奈道:「就像今天敲門?這樣的省心省力,敬謝不敏。」

  陳平安確實需要幫助落魄山找幾條新的財路,一旦在別洲創建下宗,山頭擁有一條跨洲渡船,就成了燃眉之急。

  柳赤誠埋怨道:「小瞧我了不是?忘了我在白帝城那邊,還有個閣主身份?在寶瓶洲落難之前,山上的生意往來,極多,迎來送往,可都是我親自打點的。」

  說到這裡,見那陳平安依舊不為所動,柳赤誠突然洋洋得意起來,手指輕敲桌面,眯眼笑道:「陳平安,與你悄悄說件山巔密事好了,火龍真人前些年,賣了我好些不知何處搜刮來的琉璃瓦,品相極好,足可位列琉璃閣的一等珍品,足足一百片,一百片碧綠琉璃瓦!火龍真人竟然只喊價一千五百顆穀雨錢,如今我那琉璃閣,得此機緣,終於煉製成了一件無瑕品秩的仙兵,每次雨後初霽,便會天開七彩,寶光煥然,美不勝收,以後再有浩然十景的評選,曾經多次落選的琉璃閣,必然能夠躋身一席之地。火龍真人這般的老神仙,都要與我做買賣,何談其他宗門修士?」

  陳平安神色古怪。

  柳赤誠沾沾自喜道:「可不是我自誇,我那師兄,已經兩千年不曾踏足琉璃閣了,師兄去往扶搖洲之前,就專門登頂琉璃閣賞景。」

  陳平安婉拒道:「算了吧,跨洲渡船一事,還是不麻煩你了,我自己找門路。」

  記得當年打了個對折,將那辛苦得手的一百二十片碧綠琉璃瓦,在龍宮洞天那邊賣給火龍真人,收了六百顆穀雨錢。

  好嘛,老真人轉手一賣,就是一千五百顆收入囊中,關鍵老真人好像還留了二十片琉璃瓦?

  嫩道人贊嘆道:「能從火龍真人這邊占到大便宜,柳道友真是鳳毛麟角一般的生意奇才,我看柳老弟完全可以在落魄山當個財神爺,也不至於讓陳平安為了條破渡船,大費周章,與人求東求西的,讓我一個旁人看著都好不落忍。」

  柳赤誠瞥了眼陳平安,躍躍欲試,自己在落魄山那邊當個記名的賬房先生,也是可以的,大材小用就大材小用了。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不搭話。

  李槐隨口說道:「這次文廟議事,來了這麼多大人物,陳平安你長輩緣那麼好,做生意又公道,聽裴錢說,跟你合夥買賣的,都賺到錢了,還能缺了你一條跨洲渡船?我看不能。」

  陳平安一笑置之。

  看著喜歡上了喝酒、也學會了煮茶的陳平安。

  柳赤誠沒來由唏噓不已。

  他認識陳平安極早。

  好像一個恍惚,須臾間不是少年。

  有客來訪,是一個富家翁模樣的老人,郁泮水,身邊跟著個錦衣少年,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袁胄。

  其實先後兩撥人,都只算這宅子的客人。

  陳平安立即去往門口那邊,開門後,作揖道:「見過郁先生,本該是晚輩登門拜訪的。」

  李寶瓶笑著喊了聲郁爺爺。

  李槐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陳平安稱呼對方為郁先生,其實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聖。姓郁的高人,只知道有個叫郁泮水的,好像是那玄密王朝的太上皇,手段厲害得很,綿裡藏針笑面虎,至於相貌,只聽說是位氣質儒雅、形容清臒的老書生,尤其是年輕時候「美風神」,跟眼前這個胖乎乎的老先生,不搭邊。

  郁泮水一一點頭致意,笑得一雙眼眸都不見,最後望向陳平安,點點頭,好像慈祥和藹的家中長輩,見著了遠遊歸來、久未見面的家族俊彥,既欣慰年輕人的出息,又埋怨晚輩的生疏,道:「與我客套什麼,如此見外,簡直心碎。」

  雙方其實之前都沒見過面,卻已經好得像是一個姓氏的自家人了。

  兩撥人落座後,郁泮水笑呵呵問道:「會不會下棋?不如咱們一邊手談,一邊閒聊?」

  陳平安搖頭道:「弈棋一道,晚輩是門外漢。」

  郁泮水惋惜不已,也不强求。

  那少年皇帝瞪大眼睛,總覺得自己這會兒所見的青衫劍仙,是個假的隱官大人。

  怎的如此溫文爾雅、謙謙君子了?

  坐在郁胖子對面,畢恭畢敬,晚輩自居。

  下棋?嗖嗖嗖祭出那些飛劍,停在郁胖子這個老臭棋簍子的腦袋上,教他下棋好了,要郁胖子下哪裡就哪裡。

  外人可能不清楚,他會不知道?郁老兒每次贏棋,都是與那位身為「木野狐」的婢女串通作弊。

  郁泮水指了指身邊袁胄,笑道:「這次主要是陛下想要來見你。」

  陳平安笑著抱拳,輕輕搖晃,「一介匹夫,見過陛下。」

  袁胄總算沒有繼續失望,若是年輕隱官站起身作揖什麼的,他就真沒興趣開口說話了,少年神采奕奕抱拳道:「隱官大人,我叫袁胄,希望能夠邀請隱官大人去我們那邊做客,走走看看,瞧見了風水寶地,就建造宗門,見著了修道胚子,就收取弟子,玄密王朝從朝堂到山上,都會為隱官大人大開方便之門,要是隱官願意當那國師,更好,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會名正言順。」

  陳平安笑道:「謝過陛下厚愛,只是術業有專攻,刀劍治木,不如斤斧。玄密國勢,蒸蒸日上,朝堂上文武薈萃,將相相宜,哪裡需要我一個外鄉劍修去指手畫腳,太不合適,我也沒這臉皮去丟人現眼。不過以後如果我遊歷中土神洲,一定會在玄密王朝多作停留。」

  袁胄失望不已,依舊不願死心,試探性問道:「隱官大人,那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幫上忙的?」

  陳平安遞過去一杯茶水,說道:「以後到了玄密王朝,相信肯定會有麻煩陛下的事情。」

  袁胄還要說話,郁泮水笑眯眯道:「堂堂九五之尊,別跟個娘們似的。」

  袁胄也不惱,哀嘆一聲,從陳平安手中接過茶水,一口悶了。結果燙得他站起身,哇哇直叫,最後扎了個馬步,滿臉漲紅,氣沉丹田。

  看得一旁李槐大開眼界,這個少年,就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的皇帝陛下?很有出息的樣子啊。

  郁泮水笑問道:「咱們玄密武庫裡邊,有條閒置的渡船,放著也是吃灰,不曉得落魄山那邊有無需要?」

  袁胄含糊不清道:「只要需要,送給隱官便是,反正那條渡船是記在我名下的私人物件,誰都管不著。宗人府那幫老頭子,誰敢絮叨,我就讓郁爺爺與他們掰扯。」

  郁泮水笑著點頭,「陛下此話不假,陳平安,你這邊的意思是?」

  陳平安說道:「無功不受祿,落魄山可以花錢買,不知道需要多少顆穀雨錢?」

  郁泮水伸出兩根手指,說道:「不多,就這個數的穀雨錢。事先說好,這條名為『風鳶』的跨洲渡船,很有些年頭了,想要跨洲遠遊,經得起風吹雨打,劍仙亂砍,可能還需要縫補幾分,會是一筆不小的穀雨錢。」

  陳平安聽得眼皮子直打顫。

  一條風鳶跨洲渡船,買是能買下的,韋文龍管著的落魄山財庫那邊,小有積蓄,但是如果都用來買船,建立下宗一事,就會捉襟見肘,尤其是這修繕一事,連郁泮水都說了是一筆「不小」的神仙錢,陳平安實在是沒底氣。

  郁泮水看得自樂呵,還矯情不矯情了?若是那綉虎,一開始就根本不會談什麼無功不受祿,只要你敢白給,我就敢收。

  陳平安放下手中茶杯,微笑道:「那我們就從郁先生的那句『陛下此話不假』重新談起。」

  隨後陳平安眼神誠摯道:「我們落魄山需要這條渡船,至於修繕費用,就只好先與玄密王朝賒帳了。」

  郁泮水一時間錯愕無言。

  少年皇帝覺得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位隱官大人。

  ————

  白鷺渡這邊,田婉還是堅持不與姜尚真牽紅線,只肯拿出一座足夠支撐修士躋身飛升境所需錢財的洞天秘境。

  崔東山也不著急,姜尚真更是坐在田婉一旁,取出一件觀看鏡花水月的花鳥彩箋,水霧升騰,桌上出現一幅山水畫卷。

  田婉說道:「我的底線,是護住自身大道,辛苦千年,總不能付諸流水,不然與死何異?此外一切身外物,只要我有的,你們只管拿走,只希望你們不要得寸進尺,强人所難,我也不信你們兩個,此次專程來找我,一場奔波勞碌,就是求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崔東山笑道:「如果我們就真的只是找個樂子呢?」

  田婉搖頭道:「我意已決,要殺要剮,隨便你們。」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將那田婉的一魂一魄分別從雪白大袖中取出,手指拈動,拈為燈芯。

  哪怕近在咫尺,田婉一樣不敢出手爭奪,只是心神牽引,疼得她身軀顫抖,仍是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姜尚真一門心思在那畫卷上,崔東山瞥了眼鏡花水月,震驚道:「周首席,你口味有點重啊!」

  那畫卷中,是個濃妝艶抹的胖女子,頭飾插滿了腦袋,在那兒搔首弄姿。

  姜尚真嘆息道:「崔老弟,這就是你不如老廚子的地方了。」

  那位女子只是置若罔聞,開始翩翩起舞,翹起蘭花指,身形旋轉,驀然嬌羞狀回眸一笑。

  有人丟下神仙錢,開始狂駡不已。

  姜尚真丟下一顆小暑錢,熟門熟路,更換了嗓音,大聲喊話道:「金藕姐姐,今兒格外漂亮啊。」

  那女子笑駡一句:「死樣,沒良心的東西,多久沒來看姐姐了。」

  女子之後聊起了風雪廟劍仙魏晉,言語之間,愛慕之情,溢於言表,許多男子又開始駡駡咧咧。

  而好些原本沉默不言的仙子,開始與那些男子爭鋒相對,對駡起來。她們都是魏大劍仙的山上女修。

  姜尚真一邊幫著姐姐妹妹們駡男人,又取出一件硯臺,這邊也剛剛開啓一場鏡花水月。

  畫卷中,是一位魁梧漢子金刀大馬坐在一張椅子上,大笑道:「諸位,那姜賊,被韋瀅成功篡位,當不成玉圭宗宗主不說,結果連那下宗的真境宗位置都保不住,肯定是江河日下的光景了,大快人心,共飲一碗?」

  喝彩聲不斷,哧溜喝酒聲,此起彼伏,能夠出聲的,當然靠砸錢,看來都是不缺錢的主。

  其中就有姜尚真。

  有人丟錢,與那漢子疑惑道,「宗主,這個姜色胚,當年不過是仙人,怎麼能夠在桐葉洲四處亂竄的,這都沒被打死?到底怎麼回事?」

  姜尚真立即跟上,一邊砸錢,一邊扯開嗓子喊道:「好沒道理,崩了崩了,氣煞我也!」

  「好好好,崩了真君也在!」

  「姜次席,好久不見,幸會幸會。」

  姜尚真砸錢不斷,與那些同道中人一一言語敘舊。

  有人問道:「崩了真君,你兒子肯定是隱藏極深的蠻荒反賊,袁首、緋妃那幾個王座大妖,故意放水了。是也不是?」

  姜尚真冷笑道:「等到山水邸報解禁,咱們就可以說幾句公道話,好教那姜老宗主有錯改之,無則加勉。我作為姜賊的爹,定要大義滅親!」

  有人感慨不已,「崩了真君,確實心善。」

  崩了真君?姜次席,姜尚真他爹?

  饒是崔東山,都要一臉疑惑。

  姜尚真一本正經道:「這個山頭,名為倒姜宗,聚集了天下各路的英雄豪傑,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修士都有,我出錢又出力,一路升遷,花了差不多三十年功夫,如今好不容易才當上次席供奉。一開始就因為我姓姜,被誤會極多,好不容易才解釋清楚。」

  有人突然駡道:「他娘的,老子先前遊歷桐葉洲,都不是姜賊的雲窟福地,只是個玉圭宗的藩屬山頭,不過駡了幾句姜賊是廢物,是個敗家子,就有個傢伙跳出來,與我聒噪……」

  有人問道:「打了沒?」

  「打了,給人打了。還被記仇上了,不許老子以後去那幾處渡口。」

  姜尚真立即砸錢,「豪氣!對方人多勢衆,兄弟你這算雖敗猶榮。」

  「還是姜次席快人快語。」

  「玉圭宗的修士,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仗勢欺人,屁本事沒有,真有能耐,當年怎麼不乾脆做掉袁首?」

  「全他娘是那姜賊的功勞,袁首堂堂王座,竟然都沒能打死這只跌境的螻蟻,可恨可恨。」

  「姜賊這傢伙,其實沒啥本事,不過是荀老宗主老眼昏花,才挑中了他當宗主,無非是背靠玉圭宗這棵大樹好乘涼,雲窟福地才有今天的些許風光。」

  姜尚真立即慫恿各路好漢,「各位兄弟,你們誰精通障眼法,或是逃遁術法,不如去趟雲窟福地,悄悄做點什麼?」

  一時間議論紛紛,出謀劃策,縱橫捭闔。

  不曾想那位宗主大手一揮,「我等豪傑,駡歸駡,打歸打,卻也做不來那下作勾噹。」

  姜尚真砸下一顆小暑錢,「宗主果真義薄雲天!」

  田婉看得目瞪口呆,聽得無言以對。

  這些人到底是真心如此篤定,還是湊堆鬧著玩?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輕搖晃竹椅,笑道:「比起當年我跟老秀才逛蕩的那座書鋪,其實要好些。」

  姜尚真點點頭,聽過那個故事,是在太平山遺址門口那邊,陳平安曾經隨口聊起。

  有人日麗中天,雲霞四護。

  有人一味蠅營狗苟。

  有人隨日開眼界,隨月息心。

  有人只顧著低頭刨食。

  有人只恨讀書寫字,不到古人佳處。

  有人在辛苦過活,不奢談安心之所,只求立錐之地。

  有好人某天在做錯事,有壞人某天在做好事。

  可能學塾裡讀書最好的少年,飛黃騰達,當了大官,再不返鄉。

  可能學塾裡的頑劣少年,混跡市井,橫行鄉野,某天在陋巷遇見了教書先生,恭敬讓路。

  人生有很多的必然,卻有一樣多的偶然,都是一個個的可能,大大小小的,就像懸在天上的星辰,明亮昏暗不定。

  那日麗中天之人,有天驟然跌落泥濘,身上都是過客的鞋印。

  那蠅營狗苟之輩,也能為身邊人庇護出一方蔭涼。

  那眼界大開之人,突然有一天對世界充滿了失望,人生開始下山。

  那些低頭刨食之輩,偶然一抬頭,便對生活生出希望,走向了遠方和高處。

  有人覺得人生沒意義,沒勁,只需要有意思。

  有人覺得人生沒意思,很苦,但是得有意義。

  有些少年暮氣沉沉,有些老人少年意氣。

  有人大夢一場,不曾醒過。有人痛苦萬分,難求一醉。

  有人覺得只有書上的聖賢才能說道理,有人覺得莊稼漢辛勤勞作就是道理,一位孤苦無依的老嫗也能把生活過得很從容。

  有人覺得自己什麼道理都懂,過不好,怪道理。

  如果一輩子都過不好了,咬牙切齒,怨天尤人。白走一遭。

  有人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過不好,是道理還懂得太少。

  如果一輩子還是過不好,對自己說,那就這樣吧。到底走過。

  有人自己從不曾楊柳依依,草場鶯飛。人生道路上,卻一直在鋪路搭橋,一路栽種楊柳。

  有人瞪大眼睛,費勁氣力,尋找著這個世界的陰影。等到夜幕沉沉就酣睡,等到日上三竿,就再起床。

  明月山頭,荊棘林中,綠水池塘,春浪桃花。一樣米養百樣人,不同的人生道路上,昨夜夢魂中,花月正春風。

  ————

  另外那個陳平安在與鄭居中告別,離開問津渡後,找到了一位來自大端王朝的武夫,說要問拳。

  那男子疑惑不解,「為何?」

  陳平安說道:「不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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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零二章 見個老先生

  竹林森如幬,有茅屋幾點。

  對峙雙方,一座茅屋的門口,是那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馬臒仙。

  訪客男子,身材修長,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從別處兩棟茅屋當中,分別走出兩位女子,面容年輕,但是真實歲數都已不小,她們是馬臒仙的兩位師妹,一位出身大端頂尖豪閥雲幢竇氏,另外一位則是山澤野修出身,中途轉為純粹武夫,投軍入伍,最終在一場慘烈戰事中,被主持戰局的國師裴杯相中習武資質,收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極快,勢如破竹。

  頭扎靈蛇髻的竇粉霞,背靠一棵青竹,意態慵懶,女子體態豐腴,這會兒她眯眼微笑,仔細打量起那個來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在停步之前,彎腰從地上撿起了幾粒石子和幾片竹葉,這會兒靠著一竿青竹,抬起腳尖,輕輕戳地,一下一下。

  不遠處的師妹廖青靄,因為曾經涉足修行,早早躋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歲數,依舊是少女容貌,腰肢極細,懸佩長刀。

  這三位同門,作為大師兄的馬臒仙,山巔境圓滿。

  竇粉霞和廖青靄,都是遠遊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三位純粹武夫,都有希望躋身十境。

  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將來一門之內,同時出現五位十境武夫,屆時大端王朝的武運之昌盛,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清風過竹林,遠處那一襲青衫,鬢角髮絲微微拂動,衣袖輕搖,雲水漣漪。

  恍惚間,此人好似躋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這一幕清靈畫卷,實在養眼,看得竇粉霞神采熠熠,好個久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年輕隱官,難怪在少年時,便能與自家小師弟在城頭上連打三場。

  廖青靄卻是臉若冰霜,對此人沒什麼好感,打不過師弟,便趁著曹慈參加文廟議事,來找師兄的麻煩?這算怎麼回事?

  馬臒仙笑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找錯人了。馬某人什麼時候名氣這麼大了?如果你只是想著問拳切磋,砥礪武道,別處不還有其他前輩高人?好像輪不到我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找錯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馬臒仙。」

  當下文廟周邊,站在武道山巔的大宗師,明處暗處加在一起,約莫得有雙手之數。

  中土張條霞,寶瓶洲宋長鏡,北俱蘆洲王赴訴,桐葉洲吳殳,皚皚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馬臒仙雖然一向心高氣傲,卻不至於眼高於頂,覺得自己如今已經能夠與這些前輩媲美。

  先前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眼前這位隱官第十一,憑藉九境武夫和元嬰劍修的雙重身份,占據一席之地。

  只不過馬臒仙從師父和小師弟那邊得知,陳平安其實已經在桐葉洲那邊躋身了十境。

  所以陳平安今天登門拜訪,看架勢還要與自己問拳,等於是以十境問九境,絕對不合理,贏了也不光彩。

  當然,陳平安真要執意問拳,馬臒仙也不介意接拳。

  馬臒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於卒伍的沙場武將,如今還統領著一支人數多達二十萬人的精銳邊軍。

  所以馬臒仙也懶得多想,笑問道:「怎麼個問法?」

  「給你兩個選擇,輸了拳,先道歉認錯,再歸還一物。」

  陳平安說道:「輸拳不輸人,那就跌境,此生無望十境,以後我再與裴杯問拳,取回那件東西。」

  馬臒仙聽得一頭霧水,這都什麼跟什麼?道什麼歉,與誰認錯?歸還何物?他與陳平安,根本就沒有任何交集。

  竇粉霞嫣然而笑,攥緊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覺得這個年輕隱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愛了。

  廖青靄冷聲道:「陳平安,這裡不是你可以隨便撒野的地方!」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朝馬臒仙伸出一隻手掌,示意對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訪,只與馬臒仙一人問拳,要以馬臒仙擅長的道理,在武夫拳腳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與什麼大端王朝,與裴杯曹慈這對師徒,還有與竇、廖兩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沒什麼關係。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摻和其中,陳平安那就一並講了道理。

  廖青靄驟然間轉頭望向一處,滿臉不悅,竟然還有山上修士膽敢對此地遙遙掌觀山河。

  與此同時,竇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葉,一閃而逝,竹葉若袖珍飛劍,扯起筆直一線,青翠竹葉最終懸停在某處,好似劍修問劍一般。

  一位在鰲頭山仙府內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內,仙人搖搖頭,苦笑幾分,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於情於理,都要對國師裴杯的幾位弟子,護短幾分。竹林茅舍那邊的三位武學宗師,可能當下還不太清楚問拳一方的根腳,大端仙人卻見識過鴛鴦渚那場風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劍仙的厲害。

  而讓仙人苦笑不已的緣由,還有一個,就是那位青衫劍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氣度,實在瞧著熟悉,竟是與九真仙館仙人雲杪的雲水身,有幾分形似。

  不過事實上,馬臒仙三人雖然與陳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們對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並非一無所知。

  一來少年時候的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遇到了在那邊結茅練拳的曹慈,有過三戰三輸的事跡。再者陳平安後來收取的開山大弟子,一個名叫裴錢的年輕女子,單獨遊歷中土神洲期間,曾經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報名號,問拳四場,勝負毫無懸念,但是裴杯卻對這個姓氏相同的外鄉女子武夫,頗為欣賞,裴錢在國師府養傷的那段歲月裡,就連裴錢每天的藥膳,都是裴杯親自調配的方子。

  竇粉霞笑容嫵媚,問道:「陳公子,能不能與你打個商量,在你跟馬臒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與你問個一招半式,不算正兒八經的問拳。」

  馬臒仙訓斥道:「竇師妹,不要胡鬧!」

  竇粉霞卻已橫移數步,手中三粒石子迅猛丟出,又有數片竹葉快若飛劍,直奔那一襲青衫而去。

  她再伸手按在身旁那顆青竹上,竹葉簌簌而響,紛紛落下,一大團翠綠竹葉彙聚在空中,凝為一大團蒼翠顔色,彷彿祭出了數百把飛劍。

  陳平安左手一揮袖子,將那撲面而來的石子、竹葉隨手打散,再抬起右手,雙指並攏,輕輕一指,竇粉霞眉心處劍氣凜然,好似有一股沛然劍氣凝聚為一粒芥子,輕輕抵住了她的眉心,如訪客只站門口,卻不敲門,竇粉霞的整張白晰臉龐,微微漾開,頭上靈蛇髮髻悄然鬆動。

  她再不敢有任何動作,那些失去武夫神意、純粹真氣支撐的竹葉,砰然散開,不少飄落在她髮髻間、肩頭上,她一跺腳,露出少女嬌羞的模樣,哀怨道:「果然低兩境,根本沒的打。」

  竇粉霞拍了拍手掌,先前被陳平安一袖打碎的石子、竹葉消失處,一粒粒金光,被她一拍而散。

  陳平安心中了然,這個竇粉霞,是故意顯露身份的一位捉刀客,這一脈武學,本身就是純粹武夫,卻又能夠通過秘法,天然壓勝武夫。同境武夫碰到她,就像練氣士遇到劍修,難纏至極,勝算極小。只不過捉刀客一脈武夫,好像只聽說青冥天下那邊有不少,浩然天下這邊卻罕有行跡。

  可惜就連學生崔東山對這門捉刀術,也所知不詳,所以陳平安就學了點皮毛,只能拿來嚇唬嚇唬人,遇到生死一線的廝殺,是絕對沒機會使用的。

  竇粉霞笑意盈盈,依舊打量著那個氣定神閒的青衫客,暗中則聚音成線,與馬臒仙提醒道:「師兄,被我猜中了,陳平安除了是劍修,果然還是深藏不露的捉刀客,算是我的同行了。接下來的這場問拳,師兄一定要小心,怎麼小心都不過分。」

  馬臒仙卻不太領情,一場問拳而已,生死自負,竇粉霞這般算計對方,自己輸了更窩囊,都不僅僅是技不如人,就與師妹答覆道:「師妹不必如此花費心思。」

  竇粉霞神色自若,好像在於那個年輕隱官眉目傳情,可是與師兄的言語,卻是怒氣衝衝,「一看對方就不是個善茬,你都要被一個十境武夫問拳了,要什麼臉不臉的,就你一個大老爺們最嬌氣!換成我是你,就三人一起悶了他!」

  陳平安笑了笑。

  大致猜出了竇粉霞的想法,只是也不當面道破。

  馬臒仙開始緩緩前行,對方都找上門了,自己作為距離山巔只差半步的九境圓滿武夫,師父名義上的大弟子,沒理由不領拳。

  裴杯原本有意這輩子只收取一名弟子,就是曹慈。

  是因為前些年大戰落幕,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與裴杯開口請求一事,說自己是以一個最喜歡看江湖演義小說的老人,為自家江湖,與瞧著還很年輕的裴姑娘,求上一求。

  讓大端王朝以後的江湖,熱鬧些,高手多些,什麼四大宗師,什麼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應了。

  所以如今裴杯才會名義上有了四位嫡傳,大弟子馬臒仙,竇粉霞,廖青靄,關門弟子曹慈。

  對內,曹慈除外三人,其實都只是裴杯的不記名弟子。曹慈依舊是那個開山大弟子,同時也是關門弟子。

  對外,因為曹慈年紀最小,就成了馬臒仙三人的小師弟。

  曹慈對這件事無所謂,但馬臒仙在內的三位師兄師姐,都心知肚明,只有他們躋身了十境,才有機會,被師父真正視為嫡傳。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只是輕輕卷起兩隻袖管。

  馬臒仙一步微沉,腳下泥地,出現些許塌陷,身形瞬間離開原地,馬臒仙一身沛然拳意洶湧傾瀉,那一襲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時向後倒去,千百竹竿彎出一個巨大弧度。

  陳平安紋絲不動,一手掌心抵住對方的頂心肘,向後滑出幾步,一手遞出,傾斜向上,托住馬臒仙下巴,驟然發力。

  馬臒仙猛然間一個轉頭,躲過陳平安那看似輕描淡寫、實則凶狠至極的隨手一提,屈膝擰腰墜肩,身形下沉,身形旋轉,一腿橫掃,隨即不見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攔腰而斷,馬臒仙站在空地上,遠處那一襲青衫,飄然落在一截斷竹頂端,一手握拳,一手負後,微笑道:「喜歡讓拳?只是年紀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這麼客套吧。」

  竇粉霞眯起眼,換成自己,方才僅是年輕隱官那麼一抬,她就肯定躲不過了,被結結實實打中,估計就已經問拳結束,再乖乖養傷個把月。

  馬臒仙默不作聲,深呼吸一口氣,拉開一個拳架,有弓滿如月之神意,以這位九境武夫為圓心,四周竹林做俯首狀,瞬間彎下竿身,一時間崩碎聲響不絕於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靈氣、再煉化為一口純粹真氣的拳法?這麼一位武夫,與煉師何異?與練氣士對陣,豈不是等於天然坐鎮一座無法之地?

  馬臒仙一閃而逝,竇粉霞和廖青靄竟是無法捕捉到大師兄的蹤跡。

  只聽見雙方好似對拳一聲,如一串春雷炸響在竹林間,下一刻,就輪到馬臒仙站在了那一襲青衫站立處,出拳的那條骼膊微微顫抖,有血跡滲出衣袖。

  兩位女子武夫的視野更遠處,那人站在了一根彷彿頭點地的青竹竿身上,雙手負後,居高臨下,依舊眼中只有馬臒仙,笑問道:「還要讓拳,真當我是遠道而來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靄沉聲道:「問拳就問拳,以言語羞辱他人,你也配當宗師?!」

  陳平安點點頭,「有道理,聽上去很像那麼一回事。」

  寶瓶洲有個老人,佩劍屹然,竹黃劍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門前都會翻一翻老黃曆。

  結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別洲武夫,登門購買劍鞘,不賣就死,還要再搭上孫子孫媳婦的兩條人命。

  大概從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沒有的江湖了,開始服老,翻不動那本老黃曆。

  怎麼,我陳平安今天只是與你們閒聊了幾句,就覺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馬臒仙想到這位年輕隱官,是那寶瓶洲人氏,突然記起一事,試探性問道:「你跟梳水國一個姓宋的老傢伙,是什麼關係?」

  終於記起來了。

  陳平安眯起眼,緩緩道:「什麼關係?前輩跟晚輩的關係。宋前輩教過我一門劍術。」

  一劍所往,千軍辟易。

  與劍氣長城,大道相通。

  陳平安橫移一步,走下竹竿,雙腳觸地,身邊一竿青竹瞬間綳直,竹葉劇烈晃蕩不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不是都已經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馬臒仙嗤笑道:「原來如此。不錯,老傢伙是什麼名字,我還真記不住。」

  記得那個什麼莊子裡邊的老武夫,是那六境,還是七境武夫來著?

  對於寶瓶洲小國而言,大概就算一國江湖魁首的大宗師了?馬臒仙只依稀記得對方一開始不識好歹,境界低微,膽子不小,堅決不賣那劍鞘,莊子裡的一對年輕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輩,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後老人估計是覺得為了把劍鞘,弄出個家破人亡不值噹,就乖乖交出了劍鞘。

  陳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皺眉。

  因為那場古怪至極的河畔議事,好像結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經重返光陰長河之畔。

  馬臒仙抓住這稍縱即逝的一線機會,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前,悄無聲息遞出生平拳意最圓滿一拳。

  陳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馬臒仙那一拳,輕輕撥開後,第一次主動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

  一拳落定,打得馬臒仙魁梧身形筆直後退十數丈,一線之上,撞碎無數青竹,拳拳銜接,馬臒仙一退再退,毫無招架之力。

  竇粉霞臉色微白,難道師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樁天大的稀罕事,後遺症要比那山上練氣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靄下意識就要跨出一步,打斷那一拳的連綿拳意,但她仍然壓下出拳的念頭,眼睜睜看著師兄被那一襲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問拳有問拳的規矩,甚至要比勝負、生死更大。

  竇粉霞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

  陳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資格與曹慈問拳分勝負了。

  師兄馬臒仙曾經說過,世間武夫無數,卻只有師弟曹慈,在躋身十境之前,能夠在任何一個境界的同境相爭之時,徹徹底底碾壓對手,想要幾拳贏下,就只需要幾拳。

  等到那個小師弟曹慈躋身了十境,對付世間任何一位九境武夫,無論資質如何,只要他想分出勝負,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絕對不需要遞出第二拳。

  當年那個年輕女子前來大端問拳,曹慈對她的態度,其實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戰場遺址,對待鬱狷夫。

  不過裴錢也確實表現得讓人驚訝,那幾場拳法切磋,曹慈雖說有點類似上手的讓子棋,而且刻意壓境了,但是曹慈從頭到尾,每次出拳,也都極其認真,尤其是第三場問拳期間,曹慈竟然不小心挨了對方兩拳。

  以至於那場問拳結束後,輸拳的裴錢已經暈死過去,卻依舊死死背靠牆頭,不讓自己倒地。

  就好像在說,我拳未輸。

  而曹慈事後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牆頭上,一手托著腮幫,一手揉額頭,先散淤青。

  竹林被馬臒仙撞出一條長達三里的道路,一路兩側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終這位人身小天地內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株綠竹,滿臉血污,只能瞪大眼睛,雙臂頽然下垂,雙腳竭力撐住,試圖讓自己身體靠住竹子,卻依舊沒能止住緩緩滑落的趨勢。

  那一襲青衫就彎腰,伸出一手,按住馬臒仙的額頭,幫著他勉强站著,低頭說道:「記住了,那位前輩,姓宋名雨燒,是梳水國劍聖。」

  陳平安鬆開手,馬臒仙一口純粹真氣完全流散,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傷後,耷拉著腦袋,好似昏睡。

  挨了將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於馬臒仙到底挨了自己幾拳,陳平安沒去記,記這個做什麼。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茅屋那邊的兩位女子武夫。

  竇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肅穆,再無半點嫵媚神色。

  她對那一襲青衫對視一眼,後者微微點頭,然後腳尖一點,去往竹海頂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遠方,好像問拳結束,馬上就要御風離去。

  竇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馬臒仙的肩頭,她一時間滿臉悲苦神色,師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靄停在茅屋門口的原地,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厲色道:「陳平安,三十年內,等我問拳!」

  陳平安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隨你。」

  下一刻,一襲青衫在竹海之巔憑空消失。

  與此同時,鸚鵡洲宅子裡邊的陳平安,也一樣身形消失。

  兩個一直在文廟外邊晃蕩、四處闖禍的陳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為一。

  這場河畔議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隨那些吳霜降在內的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像近乎真相的托月山,當陳平安一腳登頂後,結果下一腳,陳平安就發現自己回到了河邊。

  陳平安只依稀發現那條光陰長河有些微妙變化,甚至記不起,猜不出,自己在這一前一後的兩腳之間,到底做了什麼事情,或是說了什麼。

  陳平安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等到他回到河邊,就只見到了禮聖與白澤。

  先生,亞聖,都與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樣,不見了蹤跡。

  她也不知所蹤。

  陳平安就只好蹲在水邊,繼續盯著那條光陰長河,學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鸚鵡洲那邊得知柳赤誠這個土財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顆穀雨錢,才從火龍真人那邊買下一百片碧綠琉璃瓦。

  就這麼個「頂會做生意」的,別說去自家落魄山當賬房,就是學那米大劍仙,給自家財神爺韋文龍看一看大門,你柳赤誠都沒資格啊。

  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又是跟人借錢,結果等到與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後,又有欠債。

  所以陳平安看著那條玄之又玄的光陰長河,真沒多想什麼,就覺得自己在盯著一條神仙錢長河。

  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禮聖。

  禮聖笑道:「左右管錢袋子,真不如換你來。」

  陳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陰長河的主意,肯定沒戲了。

  就轉去詢問關於破字令的學問,禮聖只回了一句,等到離開此地,熹平會准許你翻閱文廟秘檔。

  陳平安起身作揖致謝。

  禮聖笑道:「夜航船那邊,經常有劍光,希望你不會讓人覺得久等,因為回頭可能還需要去見一個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陳平安點點頭,疑惑萬分。

  見誰?

  總不會是至聖先師吧?

  陳平安也不敢多問什麼。

  白澤撇下禮聖,獨自走到陳平安身邊,年齡懸殊的雙方,就在水邊,一坐一蹲,閒聊起了一些寶瓶洲的風土人情。白澤當年那趟出門,身邊帶著那頭宮裝女子模樣的狐魅,一起遊歷浩然天下,與陳平安在大驪邊境線上,那場風雪夜棧道的相逢,當然是白澤有意為之。

  關於陳平安承載大妖真名的處境,白澤先生笑言一句,等到隱官大人躋身仙人境,情形就會好多了。

  聽著白澤先生稱呼自己為隱官,陳平安難免彆扭。

  如果將來哪天重返劍氣長城,再南下遊歷蠻荒天下,陳平安遇到誰都無所謂,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邊這位。

  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兩輪明月的蠻荒天下,好像會很難不遇到白澤先生。

  「陳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內事就行了。」

  白澤微笑道:「不管別人如何,作為讀書人,篤定心中一個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為書,那麼修行路上,未必能夠憑此獲利,可最少能夠讓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襲白衣的高大女子,她率先出現在陳平安身邊,盤腿而坐,橫劍在膝。

  隨後是老秀才,亞聖,之後余鬥,陸沉,僧人神清,女冠,斬龍之人,老觀主,吳霜降,以及陳平安不知身份的其餘幾位,都一一重新現身河畔。

  彷彿人人遠遊一場,毫髮無損,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夢一場,初醒時分,對那夢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來。

  衆人皆如岸上臨水觀月,任何一個念頭,便是一粒石子,動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漣漪,只會使得水中明月愈發模糊不清。

  所以一衆真正站在山巔的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沒有誰開口言語。

  可能除了那個吊兒郎當的白玉京二掌教,是例外,陸沉好像猶豫著要不要與陳平安敘舊,詢問一句,如今字寫得如何了。

  坐在陳平安身邊的白衣女子,率先開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閒來無事,我就將一處古戰場遺址,開闢出了練劍之地,主人以後可以飛升前往,在那邊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廟這邊不會阻攔,對吧,禮聖?」

  禮聖笑著點頭,「前輩說了算。」

  陳平安聽得心驚膽戰。

  果然禮聖稍稍轉移視線,望向那個背劍年輕人,補了一句,「對吧,陳平安?」

  陳平安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禮聖先生說了也算。」

  陸沉抬起一隻手掌,扶了扶頭頂歪斜的蓮花冠,然後撫掌而笑,贊嘆道:「我這家鄉,禮儀之邦。」

  東海老觀主微笑道:「幾年沒見,功力見長。」

  老僧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句,點頭道:「慧根,慧根使然。」

  陳平安頗為無奈,你們都是十四境,你們說了都算。

  河畔氛圍,隨之輕鬆幾分。

  禮聖突然與衆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議事結束,各回各家。」

  無一人開口詢問什麼,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這場議事,三教祖師雖然未曾露面,但是絕對就在幕後看著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後,多半就會有個水落石出的結果,在等著所有人。

  禮聖打開禁制,白澤站起身,率先從河邊消失。

  老秀才屁顛屁顛一路小跑,頂替白澤,坐在了陳平安身邊,伸手一摸,失望道:「這個白澤老先生,怎麼當的長輩,也沒拉個金疙瘩在地上。」

  陸沉踮起腳尖,遙遙揮手道:「陳平安,回見啊,等你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僧神清好像與陳平安打了個機鋒,微笑道:「東山氣象,北海風流,修定慧戒,神會藥師佛。」

  陳平安雖然什麼都沒聽懂,依舊站起身,雙手合十,恭敬還禮老僧。

  陸沉一臉欣慰笑意,自顧自點頭道:「果然還是與小道親些,都不用講究這些虛禮。」

  光陰長河之畔,最終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顆顆彗星起於大地,去往天幕,轉瞬不見。

  吳霜降會繼續遊歷蠻荒天下,找那劍氣長城老聾兒的麻煩。

  餘鬥先前瞥了眼那個一襲青衫的背劍青年,重返青冥天下,繼續坐鎮白玉京。

  那位當下化名陳濁流的斬龍之人,打算去找那鳩占鵲巢三千年的荊蒿,該挪窩讓給舊主人了。

  青宮太保?什麼青宮?

  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

  若非當年他決意斬龍,那麼浩然天下就不會只有一座白帝城了,會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對。

  陳平安坐回原地。

  她轉過身,伸出手,虛握拳頭,遞給陳平安。

  陳平安不明就裡,伸出手掌,卻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個眨眼功夫,就是二十年過去了,這麼一想,甲子之約,也不算什麼,我在練劍之地打個小盹就行了,到時候可別帶其她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時候沒有躋身飛升境,就跟禮聖打聲招呼。」

  陳平安嘆了口氣,輕輕點頭,算是答應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氣,目不斜視,腰桿挺直坐如鐘,大義凜然道:「對岸風景美極了。」

  她鬆開手,站起身。

  陳平安跟著起身,說道:「為什麼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萬年,其實一直都在家鄉那邊,也沒什麼走動。」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陳平安神色尷尬,立即閉嘴。

  她看著陳平安,從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顔一笑,後退一步,柔聲道:「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

  她化虹離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山巔。

  穗山之巔。

  有個老先生站在不遠處,笑呵呵望向自己。

  陳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該說什麼。

  老秀才跳腳道:「這怎麼成,怎麼成,禮太大了,我這關門弟子,年紀再輕,治學再勤勉,修心修力再優秀,為人處世再出類拔萃,終究還是當不起這份天大的殊榮啊……」

  禮聖站在一邊,最見不得老秀才這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德行,笑道:「禮太大了?先前是誰死皮賴臉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臉,駡人不揭短,禮聖這點規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當先生的,能求之事,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這弟子,沒說你的那麼模樣俊俏嘛。」

  陳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顔。

  隨即靈光乍現,陳平安心頭一震。

  那麼先前十四境大修士的齊聚河畔,結果到最後連議事都不知道議什麼事,就說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聲,點頭笑道:「聰明,倒是比想像中更聰明。這才對嘛,讀書不開竅,讀書做什麼呢。」

  老人笑呵呵道:「一人興善。」

  陳平安猶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話道:「萬人可激。」

  老人繼續問道:「更大學問?」

  陳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聖先師笑著點頭,「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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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7 00:34:04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零三章 先下一城

  重新背劍的陳平安,出現在了文廟大門外的臺階下。

  林君璧這小子膽子不小啊,好像剛剛酒醒?

  見著了拾級而上的陳平安,林君璧立即驅散一身酒氣,喊了聲隱官大人,然後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點點頭,稱贊道:「敢在文廟大門口醉醺醺不成體統,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氣外露,出門不得隨身帶個大籮筐裝著,免得誤傷旁人。」

  林君璧汗顔不已。

  旁邊還有些出來喝酒解悶的修士,都對那一襲青衫側目而視,實在是由不得他們不在意。

  有資格在這邊議事的,小道消息一個比一個靈通。知道眼前這位背劍青年,別看笑眯眯的,其實脾氣很差,極差。

  當那隱官,在先前那場議事當中,就是此人,敢不把一座托月山和整個蠻荒天下都不放在眼裡,說要打,然後現在文廟就真跟著打了。

  然後再當文聖一脈的弟子,竟然比那師兄左右,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文廟所有聖賢的眼皮底子,鴛鴦渚那邊打了個仙人雲杪,好像雲杪差點就要祭出九真仙館的鎮山之寶,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還不肯罷休,之後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內不遠處打蔣龍驤,據說就在剛剛,還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馬臒仙,只以武夫問拳的方式,都打得對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馬臒仙才躋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結果就這麼給人將一份原本有望登頂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沒了,馬臒仙此後能否重返九境,都是個不小的疑問。

  先後三場架,練氣士,讀書人,純粹武夫,都打了個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氣差是真的差。

  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驚訝道:「是你?!」

  當時在夜航船條目城的客棧有過碰面。趙搖光那會兒,可絕對想不到,隨便遇到個青衫客,就會劍氣長城的隱官陳十一。

  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當年下山之前,請幫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簽,果真不假,自己這趟出門,總能遇到貴人。

  只說文廟這邊,就有久聞其名未見其面的左先生,雙方聊得特別投緣。

  還有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至於那個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麼貴人,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

  陳平安笑道:「是我,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估計這位滿身山中道氣的黃紫貴人,更想不到那個賣物件給他們的店夥計,當時是吳霜降。

  趙搖光打了個稽首,起身後再次賠禮道歉,笑容燦爛道:「上次在渡船上邊,小道多有冒犯,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陳先生真要計較,也好說,以後去了龍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幾壇好酒,陳先生與它們計較去。」

  陳平安抱拳笑道:「遊歷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龍虎山天師府,豈不是等於白走了一遭。不過事先說好,鑼鼓迎客就免了。」

  龍虎山的五雷正法,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正宗,陳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訪天師府,龍虎山這邊能夠准許自己多看幾本書。

  趙搖光楞了楞,鑼鼓聲?怎麼個說法?難道隱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騰得熱鬧些,排場大些?關鍵自己也不是當代天師,不好胡來啊。自家祖師爺身子骨多硬朗,模樣瞧著比自己還年輕了,拳頭上立得人,骼膊上走得馬。

  陳平安見這位小天師沒聽明白,就道了個歉,說自己胡扯,別當真。

  林君璧只得與身邊不開竅的好友解釋道:「阿良有次偷摸到龍虎山,你們天師府的待客之道,聽說陣仗很大,雷法不斷,鑼鼓喧天。」

  趙搖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夠,真心不能夠。」

  因為文聖老秀才的關係,龍虎山其實與文聖一脈,關係不差的。至於左先生早年出劍,那是劍修之間的個人恩怨。再說了,那位注定此生當不成劍仙的天師府長輩,後來轉入安心修行雷法,破而後立,因禍得福,道心澄澈,大道可期,每每與人喝酒,毫不忌諱自己當年的那場大道劫難,反而喜歡主動提及與左劍仙的那場問劍,總說自己挨了左右足足八劍之多,比誰誰劍胚、某某劍修多挨了幾劍,這是何等不易的戰績,神色之間,俱是雖敗猶榮的豪傑氣概。

  幾撥在一旁臺階上喝酒閒聊的,此刻都有個差不多的觀感。

  這位重返浩然家鄉的年輕隱官,瞧著好說話,不意味著好惹。

  其中有個老人,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青衫背劍,還很年輕。老人忍不住唏噓道:「年輕真好。」

  陳平安與兩人一起跨過門檻,進了文廟後,剛好就坐在阿良那個位置上。

  得知阿良已經遠遊,陳平安就放棄了去拜訪青神山夫人的念頭。本來是打算登門道歉的,畢竟鋪子打著青神山酒水的幌子好多年,順便還想著能不能與那位夫人,買下幾棵竹子,畢竟隔壁魏大山君的那片小竹林,真經不起旁人幾下薅了。總被老廚子慫恿著小米粒每天那麼惦念,陳平安這個當山主的,良心上過意不去。

  發現就自己附近這邊桌上空蕩蕩的,酒水瓜果都被一掃而空,阿良這是打劫再跑路了?

  陸芝問道:「這麼鬧,文廟都不管你?」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規矩裡邊。」

  齊廷濟打趣道:「劍出鴛鴦渚,拳打鰲頭山,只差一腳踢翻鸚鵡洲了。」

  陳平安笑道:「齊宗主好文采。」

  陸芝說道:「裴杯那邊,會不會找你麻煩?」

  如果裴杯一定要為弟子馬臒仙出頭,陳平安肯定討不到半點便宜。

  陳平安說道:「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左右淡然道:「馬臒仙有師父,你也是有師兄的人,怕什麼。君倩的拳頭,一樣不輕。」

  陳平安轉頭笑道:「師兄一人問劍兩飛升,先生知道了,肯定會很高興。」

  不管在劍氣長城如何,師兄只說在中土神洲,實在太久不曾出劍。

  左右對此不置一詞,只是說道:「關於九真仙館一事,涿鹿宋子那邊,已經跟我道過歉了,還希望你以後可以去涿鹿郡書院,待幾天,負責為書院儒生主將兵略一事。」

  這就是有先生有師兄的好處了。

  陳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請錯人了吧,我去不如師兄去。」

  左右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說道:「有機會我一定去涿鹿聽課,主講書院課業就免了,必須拒絕。」

  左右點點頭,不再說話,開始閉目養神。

  陸芝好奇問道:「那個裴杯,到底多大歲數?」

  陳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邊的官家史書沒騙人,年紀不大,不到兩百歲吧。」

  陸芝說道:「那就是兩百多歲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這是什麼道理。

  之後陳平安與火龍真人,以心聲詢問了張山峰的近況,還說自己馬上要去北俱蘆洲,這次會做客趴地峰。

  火龍真人笑道:「做客好,做客好啊,你小子一定要去。山峰那小子,這些年境界猛漲,攔都攔不住。這不前不久剛剛出關,你這趟遊歷北俱蘆洲,肯定可以見著他了。」

  有人做客當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門禮收,趴地峰畢竟還是窮啊,揭不開鍋倒還不至於,可到底不是什麼財大氣粗的山頭,說話沒什麼底氣,在北俱蘆洲尚且如此,錢是英雄膽,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錢的皚皚洲,他還不得低著腦袋與人說話?

  火龍真人一直覺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個比一個不懂禮數,仗著年紀大就臉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個個不務正業,除了有錢,也沒見你們修為有多高啊,自家人,誰跟你們一幫錢包鼓鼓的老王八蛋自家人呢。

  所以以往每次出關,老真人都要詢問袁靈殿在內幾個嫡傳,你們最近有無結交新朋友啊,可以邀請來山上做客嘛。可惜一個比一個傻子,不解其中真意。

  陳平安聽到張山峰剛剛破境,放心不少。猶豫了半天,小心翼翼與老真人提了一嘴,說自己在鴛鴦渚那邊碰著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貧道聽說過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師府趙老弟鎮壓在了寶瓶洲嗎?何時冒出來了?趙老弟趙老弟,是不是有這麼回事?咋個被柳道醇偷跑出來了?是柳道醇修為太高,還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師印就沒能拍個結實?」

  趙天籟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計是時日一久,天師印道意流散了,何況當年本就沒下狠手。至於柳道醇怎麼跑到了鴛鴦渚,就更不清楚了。」

  以前火龍真人還兼著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的時候,見了麵,一口一個老天師,現在好了,卸去頭銜後,一口一個趙老弟。

  看來當時龍虎山拒絕了張山峰繼任一事,讓火龍真人還是有些意難平,怨氣不小。

  於玄就跟著感慨道:「是啊是啊,這符籙一途,道意難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籙托山岳,若是再不主動撤去,至多再過個百八千年,就要鬆動幾分了。」

  三位老道人的閒聊,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

  自己與火龍真人的單獨言語,怎麼全被旁人聽了去?

  符籙於仙與大天師兩位得道高人,肯定不至於偷聽對話,沒這麼閒,那會不會是循著光陰長河的某些漣漪,推衍演化?

  陳平安只得主動與兩位前輩打招呼。

  趙天籟微笑道:「隱官在鴛鴦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氣。」

  於玄笑眯眯道:「丟石子砸人,這就很過分了啊,不過瞧著解氣。」

  火龍真人則繼續打瞌睡。

  曾把百萬睡魔都戰倒,使得我一條風骨倍精神。

  ————

  一老一小離開鸚鵡洲,在渡口乘坐渡船去往鰲頭山府邸。

  因為少年皇帝想要乘坐這條簡陋渡船,理由充分,說是能夠多看幾個外鄉修士,說不定裡邊就藏著隱官大人這樣的世外高人,然後一見他根骨清奇,就要收為弟子,最後得知他是個當皇帝的,只得錯過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離去,抱憾終身,以後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淚……

  不過等到袁胄登船,就發現沒人搭理他。

  袁胄站在欄桿旁,說道:「郁爺爺,咱們這筆買賣,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啊。」

  第二場議事,袁胄雖然身為玄密皇帝,卻沒有參加議事。

  郁泮水的理由是陛下年紀太小,風頭太大,風一吹,容易把腦袋刮走。

  所以是他辛苦與文廟求來的結果,陛下如果覺得憋屈,就忍著。袁胄當然願意忍著,玄密袁氏開國才幾年,他總不能當個末代皇帝。

  郁泮水笑道:「不對勁?剛才怎麼不說,陛下嘴巴也沒給人縫上吧。」

  袁胄說道:「我好歹是當皇帝的人,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就都是一道道聖旨啊,真要反悔,還要被隱官大人白白看輕了幾分,更虧。」

  來時路上,兩人都商量好了,將那條風鳶渡船半賣半送,就當皇庫裡邊沒這玩意兒。

  玄密王朝與落魄山搭上線,雙方還有些私誼,都算點到即止。

  反正這份人情,最後得有一半算在鬱泮水頭上,所以就攛掇著皇帝陛下來了。

  結果臨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條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還要搭上一筆風鳶的修繕費用。

  以至於郁泮水都登船離開了鸚鵡洲,還是覺得有些賒帳?那你小子倒是好歹說清楚什麼時候還錢啊。我們不問,你也就不說了?天底下有你這麼欠錢的?

  最後還有臉說句「卻之不恭,受之有過」?

  郁泮水握著手把件,使勁蹭著自己那張年老愈有味的臉龐,心想當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錢瞧著就挺憨厚老實啊,規規矩矩一丫頭,多懂禮數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臉,從中作梗,那件老值錢了的咫尺物,差點就沒送出去,打了個旋兒,就要成功返回囊中。

  不貪錢的裴錢,怎麼攤上這麼個財迷師父?

  袁胄環顧四周,沒來由說了句:「郁爺爺,原來外邊天地,黃顔色的物件這麼少啊。」

  在家,宮裡邊,不一樣。自打他記事起,一想到那邊,少年皇帝腦海裡就全是黃顔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邊,都是黃燦燦的。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墊子,桌上用的碗碟,在兩邊高牆中間搖搖晃晃的轎子,無一不是黃色。好像天底下就只有這麼一種顔色。

  其它顔色,比如宮內有座藏書樓,就是黑色的,裡邊放了很多少年一輩子都不去碰、外人卻一輩子都瞧不見的珍貴書籍。

  至於那些將相公卿身上的顔色,就跟幾條兜圈圈的溪澗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家裡來來去去,周而復始,經常會有老人說著孩子氣的話,年輕人說著高深莫測的言語,然後他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不懂裝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郁胖子。

  對於這個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許多白髮蒼蒼的老文官,在郁胖子不在身邊的時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言語暗示過少年,袁胄其實聽得懂,是懂了裝不懂。有些老人是真心為他好,有一些,則是想著郁泮水離開了朝堂,那麼許多官場位置就要跟著往前挪一步。可是袁胄都沒理會,至多偶爾配合著老人們,咬牙切齒一番,或是微微紅眼。其實很麻煩的,他最後還提醒身邊司禮監幾個宦官,回頭與郁爺爺言語時,別忘了自己那幾個逢場作戲的小動作。

  鬧什麼呢,對他有什麼好處?郁泮水又不會當皇帝,玄密王朝也注定缺不了鬱家這個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個屁大孩子,就別瞎折騰了。

  宮中那棵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杏樹,據說還是前朝的前朝,一位開國皇帝親手栽種的,一到秋天,樹下就會鋪滿金黃落葉,年年落葉,還不是年年又有綠葉?

  根深蒂固的中土鬱氏,可是四季常青不落葉的。

  郁泮水難得有些和藹神色,摸了摸少年的腦袋,輕聲道:「當家做主,都會辛苦。」

  少年腦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腦袋,也敢亂摸。」

  郁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臉龐,「這趟陪你出遠門,郁爺爺心情不錯,所以將來皇后是誰,你以後自己挑選,是不是姓鬱,不打緊。」

  袁胄跺腳道:「聽說郁狷夫和鬱清卿,這兩個最好看的郁姐姐都心有所屬了,輪到我能挑誰啊,啊!?」

  郁泮水笑眯眯道:「清卿那丫頭屬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於狷夫嘛,聽說跟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那邊問拳兩場,嘿嘿,陛下懂不懂?」

  袁胄以拳擊掌,由衷贊嘆道:「狷夫姐姐,哦不對,是嫂子,也不對,是小嫂子好眼光啊。」

  郁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暈頭轉向。

  泮水縣城那邊。

  一位滿身寒酸氣的年輕書生,找到了一位正在養傷的飛升境大修士。

  青宮太保荊蒿,哪怕在左右那邊受傷不輕,依舊沒有離開,像是在等文廟那邊給個公道。

  那個與左右攔路又逃跑再道歉的,是事後第一個跑回宅子當門神的修士。

  只是個玉璞境,為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看家護院,不丟人。

  其餘的山上幫閒,多是鳥獸散了,美其名曰不敢耽誤荊老祖的休養生息。

  只不過這位玉璞境修士眼前一花,就倒地不起。暈厥之前,只依稀看到了一襲青衫,與自己擦肩而過。

  這處院落雅靜,一叢翠綠芭蕉,肥得好似滴水。

  荊蒿走出屋子,看著那個站在庭院裡的年輕書生,既然看不出對方的修為深淺,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那個不速之客好似閒來無事,踮起腳,拽下一片芭蕉葉,輕彈幾下,有左右問劍的前車之鑒,荊蒿就沒著急生氣,神色溫和,笑道:「道友登門,有失遠迎。」

  陳濁流看著這位號稱術法冠絕流霞洲的青宮太保,搖頭道:「你們青宮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荊蒿微笑道:「道友難道與我們青宮山祖師有舊?」

  陳濁流懶得與這個傢伙兜圈子,問道:「你那師父,她屋內就沒掛我的畫像?」

  這位青宮太保二話不說,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顫音,不知是激動,還是敬畏,「晚輩荊蒿,拜見陳仙君。」

  能被一位飛升境敬稱為仙君,當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最少也是一位飛升境的劍修。

  劍修。

  斬龍之人。

  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

  這樁宗門密事,荊蒿的幾位師兄師姐,都不曾知曉。還是師父在臨終前,與他說的,她當時神色複雜,與荊蒿道破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真相,說腳下這座青宮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暫借給她,一直就不屬￿自家門派,那個男人,收了幾個弟子,其中最出名的一個,是白帝城的鄭懷仙,以後若是青宮山有難,你就拿著這幅畫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鄭懷仙。

  荊蒿是青宮山一對祖師堂道侶的獨子,當他還是年幼孩子的時候,就被修行資質不算太好的爹娘,千求萬求,才與上任山主的師父,求來了一個嫡傳身份。

  後來有了師徒名分,又因為他年紀小,就得以去過師父住處幾次,知道那邊懸了一幅男子的掛像,還有題詩,可能是因為畫卷材質太過粗劣,字跡漫漶,缺了許多內容。

  青衫一笑白雲外……野梅瘦得影如無……

  荊蒿少年時曾經與一位年長師姐問過此事,師姐猜測大概意思,是說當年有人下山遠遊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獨居,憔悴消瘦得厲害了。

  荊蒿這一脈,往上推兩代,也就是荊蒿的祖師爺,其實是個橫行天下的山澤野修,屹立山巔千年,卻一直沒有找到個合適的落腳地,聽聞後來是師父福緣深厚,幫助祖師爺找到了這處青宮山。然後就開始開山立派,在文廟那邊積攢功德,躋身宗門,開枝散葉,最終成為流霞洲山上的頂尖仙府,如今更是穩居頭把交椅。

  青宮山三千多年來,一直都算順遂,所以荊蒿一直沒機會去取畫下山。

  師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荊蒿劃為師門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腳伶俐的女修,在那邊偶爾打掃,就連荊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陳濁流譏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親戚來了?好與一個廢物晚輩,討要幾個磕頭聲響?」

  荊蒿輕輕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額頭輕觸地面三下,「晚輩這就給陳仙君讓出青宮山。」

  荊蒿的師父,以及歷史上那位曾經躋身過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師,都是飛升境,尤其是後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貨真價實的名動天下。

  這就是真正的山上傳承了。

  等到荊蒿接手青宮山,也不差,順風順水修成了個飛升境。

  不過青宮山現任宗主,或者說前任山主,就要遜色不少,這輩子都會只是個仙人。此人如今得了荊蒿的法旨,已經閉關思過去了。等到荊蒿此次返回青宮山,還要為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竟敢往自己師尊身上潑髒水?

  此人的那些嫡傳,境界最高不過玉璞,未來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過此人。

  所以眼前這位既沒背劍、也沒佩劍的青衫書生,說他們青宮山一代不如一代,沒有半點水分。

  至於荊蒿的師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後的千年光陰,頗為可憐,破境無望,又遭受一樁山上恩怨的重傷,不得不轉入旁門歧途,修道未能徹斬三屍,煉至純陽境,只能堪堪能避開兵解之劫,一念清靈,出幽入冥,形神契合遠古地仙,最終熬不過光陰長河年復一年的衝激,身形消散天地間。

  她為青宮山傳下一門擲劍法,專門為不是劍修的練氣士量身打造,但是規定後世青宮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習此劍術。

  小至花草樹葉,大至江河山岳,都可以「擲如飛劍」。

  其實先前在竹林茅屋那邊,竇粉霞丟擲石子、竹葉,就是使出了這門擲劍法。

  當然最早都是陳濁流傳下的,嬉戲人間數千年,其實這位斬龍之人,不光光是賈晟、白忙這般處境。

  荊蒿直起身後,就一直跪坐在地。

  陳濁流嘖嘖道:「難怪那傻妮子會挑選你當山主,人不咋樣,倒是機靈啊。起來吧,地上跪久了,膝蓋不疼嗎?」

  荊蒿這才站起身。

  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問劍,劍術再高,也只問荊蒿一人。

  可眼前這個神出鬼沒的前輩,卻能在手掌反復間,就讓整座青宮山和山上數百號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陳濁流臨時改變主意,吩咐道:「青宮山你留著就是了,不過以後可能會有個我的朋友,去那邊做客,記得好好款待,失了禮數,我拿你是問。對了,你那個被關禁閉的弟子,我看還湊合,就繼續當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願意,晚輩能有個弟子,僥倖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荊蒿的榮幸。」

  見那位前輩轉身要走,荊蒿忙不迭彎腰抱拳道:「敢問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甚,可有道號?免得晚輩將來遇見真人,卻不認得。」

  陳濁流大步離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樣,道號落魄山小龍王,你以後見著了,自會一眼認出。」

  荊蒿始終低頭,沉聲道:「謹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書生倏忽消失,荊蒿繼續彎腰片刻,緩緩起身,一位「經脈金枝玉葉,道身幾近無暇」的飛升境,竟是不由自主的滿頭汗水。

  只是荊蒿心中難免疑問,不知那位「小龍王」,是哪位山巔老前輩?

  ————

  一行人離開鸚鵡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寶瓶準備乘坐渡船去往文廟那邊抄寫熹平石經。

  李槐一聽就頭大,又不敢開口拒絕,便想著與經生買幾本抄錄本,蒙混過關,保證以後多翻多看就是了。

  離開宅子之前,柳赤誠取出了一張白帝城獨有的彩雲箋,在上邊寫了一封邀請信,放在桌上。

  當然是邀請先前那位還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錢」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閣做客賞景,她的柳哥哥定會掃榻相迎。

  李槐當時趴在桌旁,看得搖頭不已,壯起膽子,勸說那位柳前輩,信上措辭,別這麼直白,不斯文,不夠含蓄。

  在岸邊等待渡船的時候,柳赤誠半點不奇怪陳平安的憑空消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紀輕輕的,勞心勞力勞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個啥。」

  李槐埋怨道:「當面我這麼說我兄弟,不給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這麼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頭彎腰笑臉小聲說話,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公子,我這不是變著法子誇陳平安有擔當嘛,話裡有話呢。」

  顧清崧一個迅猛御風而至,身形轟然落地,狂風大作,渡口這邊等待渡船的練氣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個個故作沿水遊覽狀,趕緊移步遠去,躲得遠遠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還是覺得只有那個浩然嫩道人,有資格與自己聊幾句,至於那個白帝城柳道醇,花俏個什麼勁兒,咋個不乾脆當個娘們嫁給鄭居中得了?

  顧清崧急哄哄問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腳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聽這話,就覺得神清氣爽,與這位同道中人和顔悅色道:「顧道友,你說那小子啊,一個不留神就沒影了,天曉得去哪裡。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幫忙捎話。」

  顧清崧大駡不已,好小子,竟然躲著自己?

  李寶瓶看著這個說話越來越難聽的老人。

  顧清崧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一瞪眼,倒是忍了忍,畢竟是個小姑娘家家的,長得也著實順眼,這麼靈氣盎然的姑娘,不常見的,所以這位老舟子就只發揮了不到一成功力,說道:「瞅啥?!」

  只是話一說出口,顧清崧自己就覺得有些總覺得好像錯漏掉了什麼緊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撈月一般徒勞無功。

  柳赤誠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欲言又止,只是轉念一想,就沒敢提醒什麼,就學那龍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娘的,等老子回了泮水縣城,就與龍伯老弟好好討教一下辟水神通。

  李寶瓶轉移視線,喊了一聲哥。

  原來來了個儒衫書生。

  李希聖。

  顧清崧,或者說仙槎,呆滯無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測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麼這個先前曾經與的讀書人,就會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師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師收徒且授業傳道了兩位師弟,余鬥,陸沉。

  李希聖微笑問道:「仙槎,你方才說什麼?」

  顧清崧呆呆無言。

  李寶瓶說道:「哥,前輩就這脾氣,沒什麼。」

  李希聖轉過頭,與小寶瓶笑著點頭。

  至於方才對顧清崧的微笑,和對李寶瓶的和煦笑意,當然是天壤之別。

  李槐老老實實作揖行禮:「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沒事。」

  李槐聽得迷糊,仍是點頭。聽不懂又沒關係,照做就是了。是李寶瓶的大哥,又是讀書人,還是同鄉,總不能害自己。

  書上書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萬,其實牢牢抓住一兩個,比起滿腦子記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處。

  李希聖再對那仙槎以心聲言語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許念頭,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說無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伎重演了,只是以後再遇到我這個妹妹,就要委屈你繞路了。」

  顧清崧挺直腰桿,畢恭畢敬道:「不委屈!怎會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懼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讓人怕,拳頭硬就行。

  可要想讓人敬重,尤其是讓幾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願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舊不成。

  這也是老舟子對年輕一輩修士,獨獨對那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的劉景龍,願意高看一眼的緣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師伯,號稱真無敵的餘鬥站在這裡,顧清崧捫心自問,一樣半點不怵的。

  甚至顧清崧早就醞釀好了腹稿,什麼時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餘鬥,當面第一句話,就要問他個問題,二師伯當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麼不順路去跟陳清都幹一架呢,是太過禮敬那位劍修老前輩,還是根本打不過啊?

  老舟子打了個稽首。

  讀書人還了個作揖。

  顧清崧告辭,卻不是御風離開渡口,而是往水中丟出了一片樹葉,化作一葉扁舟,隨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見不著陳平安,就趕緊去陪著桂夫人,免得她不開心不是?

  李希聖走到李寶瓶身邊,輕聲說道:「先前在宅子那邊,胡鬧了啊,以後注意。」

  李寶瓶說道:「有小師叔在,我怕什麼。」

  李希聖笑道:「對對對,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點不重要的。」

  李寶瓶笑眯起眼。

  柳赤誠羨慕不已,自己要是這麼個大哥,別說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著逛蕩。

  李希聖轉頭問道:「柳閣主,我們聊聊?」

  柳赤誠心弦緊綳,一臉茫然道:「我師兄在泮水縣城那邊呢,不如我為李先生帶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與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師兄,到了泮水縣城,隨便你們聊。棋術,道法,長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學問,都隨便。

  李希聖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誠就像被拖拽而走,劃過一道極長的弧線,直接從鸚鵡洲這邊,摔在泮水縣城一處宅院內,重重墜地的柳赤誠,乾脆就躺在地上發呆。

  李希聖隨之聽到了一個心聲,就以心聲言語答覆:「好,百年之後,在白帝城和白玉京,與鄭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後李希聖帶著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規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腸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偷聽這番對話的。

  這種話,不是誰都能與鄭居中說的,對弈這種事情,就像在劍氣長城那邊,有人說要與陳清都問劍,然後陳清都答應了。差不多就是這麼個道理,至於誰是誰,是不是陳清都,對他桃亭而言,有區別嗎?當然沒有,都是隨便幾劍砍死蠻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聖微笑道:「人字易寫人難做,桃亭道友還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邊這個「老嫩」又胡來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輕聲道:「規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為人是要規矩些。」

  李希聖笑了笑。

  嫩道人如釋重負。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實實站在李槐身邊,覺得還是站在自家公子身邊,比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韓俏色御風趕至鸚鵡洲,逛了一趟包袱齋,買下了一件適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寶,價格不菲,東西是好,就是太貴,以至於等她到了,還沒能賣出去。

  再者在文廟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終究有些不合時宜,犯忌諱。

  但是韓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買了去,卻沒人覺得有絲毫奇怪,這位白帝城的城主師妹,是出了名的術法駁雜,與柳七、還有青宮太保荊蒿,是一個修行路數,境界高,術法多,神通廣,只要不是實力懸殊的廝殺,一方如果手段層出不窮,切磋起道法來,自然就更占便宜。

  只不過相較於文廟周邊的一場場風波,韓俏色的這個手筆,就像打了個極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韓俏色回了泮水縣城宅子,將那物件隨手丟給那個依舊獨自打譜的顧璨,問道:「就這麼放不下書簡湖?」

  顧璨搖頭笑道:「做做樣子,給自己看。」

  韓俏色甚至沒覺得這個說法,有什麼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顧璨,此刻在韓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顧璨收起棋盤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說,連歸攏棋子都慢,看得韓俏色都要替他著急。

  然後突然一襲粉袍從天而降,摔在地上後,柳赤誠就開始裝死,韓俏色瞥了眼屋外,「呦,師弟這次不找師兄告狀啦?」

  柳赤誠悶悶道:「別管我,賞景呢。」

  宅子別處院落,鄭居中站在檐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鄭居中微笑道:「月暈而風,礎潤有雨。天下形勢,愈發明朗了。」

  不去河畔參加那場議事,反而要比去了河畔,鄭居中會推演出更多的脈絡。

  鄭居中看了眼天幕,輕鬆了幾分。

  傅噤開口說道:「師父,我想學一學那董三更,獨自遊歷蠻荒天下,可能最少需要耗費百年光陰。」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師父和白帝城的布局了,一人仗劍,砥礪修行。至於兩座天下接下來的那場衝撞,他只會看情況出劍。

  鄭居中點頭道:「有何不可。善釣者謀趣,不善釣者求魚。」

  蠻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換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鴛湖,心甘情願的,而且此事極其隱蔽。

  白帝城鄭居中。

  等於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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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7 00:34:33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零四章 一笑撫青萍

  禮聖,亞聖,老秀才,三位聖人重新返回文廟,參與議事,使得原本已經逐漸輕鬆幾分的氣氛,霎時間又凝重起來,使得一些個想要出門喝酒閒聊的修士,都規規矩矩留下議事。

  老秀才正襟危坐,等了半天,也沒能聽見一句道賀聲,有些摸不著頭腦,都說人走茶涼,才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怎麼冷灶重起,這幫大大小小的人精兒,也都沒個表示?在文廟這邊恢復陪祀聖賢身份,自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可也不是你們屁都不放一個的理由啊,欺負好好先生,埋汰老實人?

  伏老夫子見那老秀才自顧自橫眉竪眼的德行,就笑著與老秀才解釋了先前文廟這邊的大致變故,芸編、蘭台、瑚璉、春搜和桐曆,總計五座書院,這些山長們都丟了頭銜,鬧了一場,其中最年輕的春搜山長,還公然質疑禮聖,最後都被阿良禮送出門。所以這會兒大家的心聲言語,比較謹慎。

  老秀才贊嘆一聲,虎父無犬子啊。

  亞聖從書案上一大摞冊子中取出一本,看了眼剛剛被年輕隱官頂替的位置,有些無可奈何,就這麼不著家嗎?

  金光一閃,大門口的經生熹平伸手接住,是一張書頁,得到了一封來自劍氣長城陪祀聖賢的親筆密信。

  禮聖放下手中一本剛剛從別處送來的地理冊子,說道:「阿良和青秘,已經到了劍氣長城,看樣子是要兩人聯手,先行一路南下。」

  說完此事,禮聖笑道:「你們繼續議事。」

  亞聖微微皺眉。

  禮聖以心聲與亞聖說道:「阿良帶著馮雪濤,先去了十萬大山,在那邊搭起灶台,說是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亞聖伸手抵住額頭。

  陸芝聽聞此事後,問道:「這個藏頭藏尾的野修青秘,不過是被左右砍了幾劍,便立即轉性去當豪傑了?」

  齊廷濟笑道:「肯定是被阿良趕鴨子上架,由不得青秘不答應。」

  左右說道:「這個青秘,遁法不錯,戰力比荊蒿要高出一籌,又有阿良帶路,他們在蠻荒天下很難陷入包圍圈。」

  殺阿良,最麻煩。

  這已經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共識。

  捉對廝殺,打不過,可真要合夥圍追堵截,哪怕最終形成了圍殺之局,阿良最喜歡不過,說不定就要被他單挑一群。

  不過阿良此行,明擺著是要帶著青秘這麼個扈從,一口氣殺穿蠻荒天下,期間凶險是必然。

  陳平安說道:「阿良是想要憑藉一己之力,攪亂蠻荒山巔形勢,為文廟釣出幾條隱藏極深的真正大魚。」

  想要真正攔下阿良,蠻荒天下就必須拿出一個能夠與阿良相互問劍的强者,比如劉叉這樣的巔峰存在。

  蠻荒天下的檯面上,身份公之於衆的,暫時只有兩位十四境,其中蕭愻,就算對上阿良,雙方肯定打不起,只會喝酒。

  蕭愻也好,舊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竹庵和洛衫也罷,再加上曾經在倒懸山看門的大劍仙張祿,與阿良的關係,都極好。

  至於那個野修青秘,哪怕是飛升境,此次被阿良拉著聯袂南游,估計想要不好好修心幾場都難了。

  陸芝冷笑道:「他要是能夠活著回來,給他摸幾下腿,也不算什麼事。」

  齊廷濟,左右,陳平安,三個在男女情愛一事上都很潔身自好的男人,都識趣沒說話。

  齊廷濟的山上道侶,從頭到尾只有一位,妻子過世後,這輩子就再無續弦的想法。事實上蠻荒天下的女修,愛慕這位姿容俊美老劍仙的,數量不少,而且個個都是上五境。好像只要齊廷濟點頭,隨便給個名分,她們叛出蠻荒都願意。

  至於左右,不用多說。

  而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更是出了名的目不斜視,就好像天底下女子只有寧姚一人。

  陳平安一邊翻書,冊子上邊是酈老先生那間屋子的匯總成果,一邊詢問經生熹平,虛心請教關於破字令的學問。

  在夜航船那邊,極有可能,破字令就是下船之法,而且可以成為類似通關文牒的存在,將來再有登船的機會,就無需以劍開路,强行下船。

  陳平安對這條行蹤不定的渡船,是有深遠謀劃的,如果確定後遺症不大,陳平安甚至想要在夜航船上主動擔任一城之主。

  熹平說回頭帶給陳平安幾本文廟藏書,只是書籍都不能帶出功德林,需要看完即還。因為這幾本書,文廟按例只有陪祀聖賢、書院山長可以翻閱,可既然是禮聖親自許可了,自然可以酌情而論,但是同樣不能太過違例。陳平安心有疑惑,卻沒有多問。

  熹平好像猜出陳平安的心思,主動解釋說要想修成破字令這門儒家神通,就需要先學書院君子賢人的借字法。

  陳平安聽過之後,先與這位經生熹平道謝,再厚著臉皮與他討要一套手抄本經文,說是為自己學生曹晴朗求的,因為錯過了這個學生的及冠禮,若是能以石經手抄秘本補上,曹晴朗一定會珍重再珍重。

  熹平笑道:「我這邊確實珍藏有兩套手抄本經文,很有些歲月了,品相還不錯,不過讀書人抄書不易。」

  陳平安立即說道:「按照如今文廟經生抄書的市價,最貴的那種,再翻一番。」

  大門口的熹平轉過頭,看了眼那個滿臉誠意的年輕隱官,笑著沒說話,既不點頭答應,也不搖頭拒絕。

  聽說在劍氣長城那邊,就沒誰能從陳平安這邊掙錢?

  一塊塊熹平石經,在文廟門口立起之後,後世經生抄書,以此作為謀生活計,多是還不曾有科舉功名在身的寒族子弟,一般都掙不了幾個錢,靠這個在這邊遊學,掙取還鄉盤纏路費的,哪怕有人寫得一手極其漂亮、極見功力的小楷,也就是與人要價十幾兩銀子。

  所以價格再翻一番,能翻到哪裡去?

  一套經生熹平的手抄秘本熹平經文,隱官大人三十兩銀子就買走了?

  熹平突然笑了起來,「行吧,賣一套送兩套,總價算你一顆雪花錢。能從隱官大人這邊掙大幾百兩的銀子,不容易。」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至少有一套,是熹平先生親筆吧?」

  熹平點點頭,轉身就走,抄書去了。

  火龍真人嘖嘖稱奇道:「陳平安,你做買賣,都做到經生熹平頭上了?可以可以,那你應該也知道,山峰也是喜歡讀書的人,嗯?」

  陳平安痛心疾首道:「前輩怎麼不早說,不然晚輩就算撒潑打滾,也要與熹平先生開口買下兩套。」

  火龍真人立即起身,去找經生熹平,看得陳平安心驚膽戰,攔也不敢攔。

  火龍真人走出文廟那邊,很快跟上熹平,勾肩搭背,說陳平安那小子臨時反悔,覺得機會難得,一套不夠,好小子,獅子大開口啊,一口氣與你要了三套手抄經書,一開始是五套來著,是貧道好說歹說,勸那小子做人要知足,不能太過勞煩熹平先生。

  經生熹平輕輕撥開老真人的手,笑道:「那我就多抄兩套,先前談妥的價格照舊,只是多出來的兩套,得算一顆小暑錢。」

  火龍真人撫鬚而笑,大步返回文廟,到了臺階那邊,立即放緩腳步,磨磨蹭蹭才跨過門檻,落座後與陳平安說道:「談妥了,與熹平先生商量此事,貧道可謂老臉賣盡,才幫你多求來一套。」

  陳平安笑容尷尬,還能如何,點頭致謝而已。

  火龍真人好像記起一事,說道:「不過多出來的這套,得算一顆穀雨錢,乍一聽,價格好像是貴了點,不過你小子要知道,文廟這邊,熹平先生,可是從來不與任何人交際應酬的,多少文廟聖賢,同樣苦求不得,所以從沒聽過浩然天下有任何一套『熹平真跡』現世,一顆穀雨錢,是你賺大了。你要是不捨得這筆錢,罷了,貧道就幫你出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不用,雖說剛剛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花錢不少,又與玄密王朝買了條渡船,花光了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可是一顆穀雨錢,這筆錢晚輩咬咬牙,還是出得起的。」

  火龍真人一挑眉頭,「渡船,跨洲渡船才對吧,莫不是那條貧道惦念好幾百年、趴地峰卻死活買不起的風鳶?」

  陳平安硬著頭皮說道:「郁先生就沒說渡船名字。」

  火龍真人點點頭,「是好事,趴地峰跟落魄山啥關係,是你的渡船,就等於是貧道的了,以後你小子把生意做大了,做到了趴地峰門口,再幫著建造個仙家渡口就更好了,貧道也好免去一筆渡船開支。好說好說,都是小事一樁,回頭我就與郁小胖子打聲招呼,風鳶從中土去往寶瓶洲的一切開銷,不算你的,偌大一個玄密王朝,郁小胖子又是出了名的腰纏萬貫,與你們落魄山斤斤計較這點毛毛雨,像什麼話。」

  只是陰神出竅遠遊、真身就在文廟參與議事的郁泮水,沒來由覺得事情不妙,果然很快心湖當中,就響起了火龍真人的爽朗笑聲,「郁老弟。」

  郁泮水乾笑道:「火龍老哥,有事麼?」

  火龍真人埋怨道:「郁老弟你這個人,不講究啊,以前是貧道看錯人了,竟然會把你當做義薄雲天的好兄弟。」

  郁泮水抬起手,擦了擦額頭硬生生給自己逼出來的細密汗水,「火龍老哥,怎麼個說法,小弟有哪裡做得不對的,我可以改,立即改。」

  好兄弟?可拉倒吧,這次文廟議事之前,咱倆以前就根本沒碰過面啊。

  火龍真人就與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聊了幾句掏心窩子的公道話。

  郁泮水小雞啄米,聆聽教誨,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到最後,火龍真人撫鬚而笑,轉頭與陳平安說事情成了,郁泮水這個人,雖說是初次見面聊天,出人意料的好說話,特別通情達理。

  老真人不轉頭還好,這一轉頭,郁泮水就愈發確定心中猜測,老胖子心中悲苦萬分,眼神呆滯,直楞楞看著那個陳平安。

  好個童叟無欺、買賣公道的隱官大人,好,很好,最好不過了。這下子玄密王朝都得將那條修繕完畢的風鳶渡船,一路幫忙送到落魄山的牛角山渡口了。你就逮住咱玄密和我老鬱,使勁薅羊毛吧,可勁兒薅。以後我郁泮水再主動登門談買賣,老子就跟你姓。

  陳平安又不敢與郁泮水心聲辯解什麼。

  嘆了口氣,該咋咋的,等到老真人不在身邊了,再與這位鬱氏家主好好解釋清楚。

  淥水坑淡淡夫人突然主動找到陳平安,輕聲詢問道:「聽說白也的一把仙劍太白,其中一截劍尖,就落在你手中?」

  陳平安沒有對這位浩然天下的新任陸地水運共主藏掖什麼,微微側身,面朝那位女子,點頭道:「青鐘前輩,確實如此。」

  淡淡夫人猶豫了一下,開門見山道:「能否讓我見一見?」

  浩然山巔修士,其實都知道淥水坑大門上寫了什麼。都知道這位身材臃腫的肥胖婦人,對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最是崇拜。不然她就不會從白也詩篇中,截取二字,最終取個「青鐘」道號。

  陳平安婉拒道:「太白劍尖,已經煉為晚輩背後這把長劍。」

  言下之意,就是身為劍修,總不能拔劍出鞘,只是為了讓旁人看幾眼。

  等到想起落魄山自家財庫裡邊,那些堆積成山的淥水坑虯珠,寶光照射,燦燦生輝滿屋室,陳平安就趕緊又補了一句,道:「以後如果有幸與青鐘前輩,同在戰場,晚輩肯定會出劍。」

  青鐘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個大老爺們,忒不爽利了。

  陳平安也就只當沒有察覺到這位淡淡夫人的不悅。

  左右突然說道:「有意見?」

  齊廷濟微笑道:「好像有點。」

  陸芝就一個字:「哦?」

  青鐘夫人斬釘截鐵道:「回左先生話,絕對沒有!」

  又來。

  先是火龍真人在內三個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的嚇唬人。

  現在又是左右在內三位劍仙。

  總欺負我一個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們,到底做啥子嘛。

  你們真有本事,就去找蕭愻這個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劍修啊,淡淡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蕭愻麻煩最多的,就是眼前這位左先生了,於是她就傻乎乎賠著笑。

  不再理會那個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獨膽子不大的淡淡夫人,陸芝問道:「這場議事,文廟到底準備開多久?」

  齊廷濟說道:「什麼時候結束,我們說了可不算。你要是實在等不住,就先去門外喝壺酒,然後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後文廟這邊我來解釋。」

  陳平安笑道:「陸先生中途跑路,是沒事的,不過陸最好別在文廟大門口御劍遠遊,盡可能麻煩些,先去跟龍象劍宗十八劍子碰個頭,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齊廷濟點點頭。

  畢竟他與陸芝,都不是阿良這種來文廟跟吃飯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該有禮數,還是要給文廟的。

  陸芝覺得可行,喝個酒就開溜,多走幾步再御劍跑路,其實跟劍氣長城沒啥兩樣。

  陸芝就裝模作樣,跟陳平安要了一壺酒拎在手裡,往大門口走去。

  跨過門檻,這個面容消瘦、身材修長的女子,獨自坐在臺階上喝著酒,不曾想很快就有人跟著走出,在陸芝身旁坐下。

  是那個青神山夫人,她笑著與陸芝遞過去一壺醇正地道的青山神酒釀,稱呼了一聲陸先生。

  陸芝快速仰頭飲盡一壺酒,將酒壺收入袖中,再從青神山夫人手中拿過那壺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說道:「聞著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問道:「聽說陸先生是中土人氏?」

  陸芝淡然道:「你們覺得是就是,反正我覺得不是。」

  陸芝將手中酒壺放在臺階上。

  身邊女子長得好看是好看,偏是個不會說話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個嫡傳弟子,名叫純青,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想要與陸先生學習劍術,不知陸先生願不願答應。」

  陸芝說道:「敢去蠻荒天下殺妖練劍嗎?」

  青神山夫人點頭道:「敢。」

  陸芝就拿起腳邊那壺酒,問道:「純青資質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學什麼,純青的資質,都能算很好。」

  陸芝問道:「比我們隱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無奈道:「陸先生這麼問,還怎麼聊。」

  陸芝說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應,作為報酬,很簡單,聽說你們青神山的竹子不錯,夫人回頭送落魄山幾棵。聽陳平安說過,家鄉附近有個叫披雲山的地方,有個姓魏的山君,最喜歡種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應下來,笑道:「姓魏名檗,」

  只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幫忙」竹海洞天賣酒一事,她其實就願意白送出幾棵青竹。

  只是那個年輕隱官自己一直不開口,她總不能上桿子送東西。

  陸芝說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陳平安沒有一腿。只是當年離開倒懸山,海上斬妖,陳平安把半數功勞都讓給了我。既然沒有當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著這筆賬。剛好夫人自己送上門,我教劍,順便還了人情。」

  青神山夫人點點頭,細細看了眼陸芝,笑道:「難怪那人會覺得陸先生好看。如今我也是這般覺得。」

  陸芝笑了起來,「那人是誰?齊廷濟,左右?總不能是陳平安吧。」

  青神山夫人搖搖頭,輕聲道:「跟陸先生聊天,真難。」

  陸芝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身邊的絕美女子,「我倒覺得假裝不喜歡一個人,更難。」

  青神山夫人問道:「陸先生呢?又是如何?」

  陸芝搖搖頭,「不如何,練劍已經不易,何必難上加難,自討苦吃。」

  在她心目中的家鄉那邊,實在是有太多的男男女女,因為離別一事,教活下來的一方,傷心得一輩子都緩不過神。

  因為劍氣長城,幾乎從來沒有什麼生離死別,只要有人離開,就注定再不相見。

  青神山夫人說道:「預祝陸先生早日打破瓶頸,躋身飛升境。」

  陸芝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竹海洞天再借我一筆穀雨錢,練劍煉劍都費錢,讓人頭疼。」

  陳平安走出文廟大門,猶豫了半天,先前見著了青神山夫人走去外邊,陳平安覺得機會難得,就還是壯起膽子,打算與那位青神山夫人開口,看能不能從竹海洞天那邊買下幾棵竹子,自然沒臉與青神山賒欠,畢竟雙方先前沒什麼香火情可言,那就找人借,與嫩道人,與柳道醇,與酡顔夫人借,與誰借不是借。

  陳平安抱拳道:「晚輩陳平安,見過青神夫人。」

  陸芝和青神山夫人都站起身,後者笑問道:「陳先生找我有事?」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晚輩想要與夫人買幾棵青神山竹子,只是囊中羞澀,不敢打腫臉充胖子,所以必須先與夫人問一問價格。」

  竹海洞天的竹子,一般都是送人,極少有買賣這種情況,所以就談不上什麼市價了。可要是按照竹海洞天之外浩然天下的行情,陳平安還真沒底氣搬回落魄山一兩棵青竹,畢竟一座竹海洞天,青竹千千萬,品秩也分三六九等,陳平安又說了是青神山竹子,當然只會價值連城。陳平安還是想著有陸芝在,阿良又不在,與青神山夫人就好商量些。

  青神山夫人看了眼陸芝,陸芝笑道:「隱官要買,那就賣唄。」

  陳平安難得與陸芝這麼客套,抱拳道:「謝過陸先生。」

  陸芝笑呵呵道:「不用謝我,是你自己要花錢買的。」

  陳平安問了遍各色青竹的價格,心中所屬,是那兩棵連理竹,一棵文氣竹,一棵武運竹。

  兩棵送給魏檗的披雲山,其餘兩棵自家留著,分別送給小暖樹和裴錢,只要落魄山水土合適,就種在她們院子裡邊。

  當然不是那幾棵竹海洞天的祖宗竹,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不過這幾棵生長在青神山上、已經足足五六千年的青竹,在竹海洞天的「輩分」都不低,所以青神山夫人給出的價格,聽得陳平安覺得自己原來是很敢打腫臉充胖子了。

  看著眼前那個一句話不說的年輕隱官,啞巴了?

  她故意沉默片刻,笑道:「落魄山可以賒帳,不過得算利息。」

  可陳平安還是沒敢答應,一棵竹子就是幾百顆的神仙錢,穀雨錢穀雨錢,又不是真是天上下場雨,落在手裡就真能變成錢的。

  尤其是一聽到有利息,陳平安就尤其心虛,這趟出門,鸚鵡洲包袱齋開銷不小,再與玄密買下一條渡船風鳶,這會兒如果再買下這幾棵竹子,陳平安都要擔心財神爺韋文龍要造反。

  怎麼,當山主的,好不容易不當那甩手掌櫃了,然後出門在外,就開始大手大腳?

  青神山夫人笑道:「利息可以算在某人頭上,他本來就欠竹海洞天不少酒水錢。相信陳先生對這些竹子,知道不少學問,從青山神移栽在外的竹子,只要山上仙師栽種、經營得噹,每一棵竹子都會是搖錢樹,說是只小聚寶盆都不過分。」

  陳平安立即腰桿挺直,「晚輩沒問題了。買了!」

  賒帳而已,又不要利息,怕個什麼。

  大不了在落魄山那邊,都不與韋文龍提這事,什麼時候靠著包袱齋掙了點私房錢,自己還債。等到哪天實在瞞不住,就拉出崔東山好了。

  她笑道:「回頭我讓人送去落魄山。」

  陳平安說道:「不敢如此勞煩夫人,可以直接送往玄密王朝鬱氏,到時候會有一條渡船跨洲去往晚輩的山頭。」

  青神山夫人就要返回文廟。

  不曾想陳平安繼續問道:「對了,夫人,還有那驅山竹和汲泉竹,紫府生雲竹,道簪撈酒竹,價格又是分別如何?」

  她停下腳步,微笑道:「陳先生的生意經,確實很厲害啊,怎麼不乾脆賒欠了整座竹海洞天?都是可以談的。」

  陳平安立即抱拳歉意道:「那晚輩就不耽誤夫人議事了。」

  都是窮鬧的,不然遇見了這位仙氣縹緲的青神山夫人,陳平安只會敬而遠之,談錢太俗,不談錢又沒什麼可聊。

  她突然改變主意,坐回臺階,陳平安只好坐在一旁,就兩人像中間隔了幾個陸芝。

  她眺望遠方,輕聲問道:「陳平安,劍氣長城是怎麼個地方?」

  陳平安想了想,答道:「按照林君璧的說法,是個可以讓人捨生忘死的地方。」

  她又問道:「我是想知道你心中所想。」

  身邊年輕人,與他都是讀書人,都曾是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卻又都能被那邊的劍修視為家鄉人。

  陳平安撓撓頭,沒說話,只是看那青神山夫人好像不等到答案就不走了,就借用了徐遠霞的那個說法。

  絕非藏污納垢之地,是報仇雪恨之鄉。

  反正這也是陳平安的心裡話。

  至於陳平安沒說口的另外那個答案,沒什麼可與外人說的。

  自己與心愛女子,都還是少年少女時。

  寧姚從劍氣長城來找他。

  他就去劍氣長城見寧姚。

  ————

  寶瓶洲,夜幕中。

  正陽山的那處白鷺渡,細雨淅淅,道路鬆軟,夜風清涼。

  來時兩人,去時三人。

  青衫書生,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身邊多了個眼神淩厲的少女,婷婷裊裊,她此刻幫著那白衣少年撐傘。

  她偶爾一雙靈動眼眸,會閃過一抹痛苦神色。

  每當這個時候,白衣少年就會輕輕扶住傘柄。

  然後少女的眼神,就會立即恢復清明,一雙水潤眼眸,偶有情緒,好似池塘生春草,清清淺淺,一眼見底。

  這就是田婉跟崔東山打了一個賭的下場。

  賭注是他不用田婉與周首席牽紅線,只需要讓他遊歷一遍她的心扉,在這之前,會先給她幾天功夫,隨她關門,設置重重心關障礙,在人身小天地之內,各大竅穴氣府,打造層層禁制,崔東山唯一的要求,就是那只花轎,別動。如果違反誓約,那人間就再無田婉了。

  姜尚真感慨道:「花生,花生,好名字啊。崔老弟真是盡得山主真傳。」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名字當然取得妙趣橫生,只是連我家先生一半的功力都沒有。」

  少女眼神幽怨,沒覺得這個名字有多好,土裡土氣的。

  她只知道自己失憶,什麼都記不得了,而且最頭疼的,是隔三岔五就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

  至於身邊兩個,一個是她哥,一個是她爹娘指腹為婚的未婚夫……的爹。

  也對,那青衫男子,長相是年輕,卻已經鬢角霜雪,真實歲數肯定不小了,只是不顯老。再一想,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模樣隨爹幾分,估計不會太差。

  他們兩個,都是來正陽山與一位老神仙求靈丹妙藥的,就為了治好她的那個失魂症,不曾想在山腳那邊就吃了閉門羹,連山上仙人的面都沒瞧見,白費了好多銀子,家底都快掏空了。

  姜尚真心聲問道:「什麼時候又打造出來了個瓷人?連我和你先生,都要瞞著?」

  崔東山笑嘻嘻道:「先前不是折騰了個高老弟嘛,就想著給他找個伴兒,這不趕巧,剛好派上用場了。不是遇到田婉,都快忘了有這茬。」

  姜尚真轉過頭,放緩腳步,破天荒的,滿臉認真神色,而且要與崔東山尋求一個確切答案。

  崔東山嘆了口氣,點點頭,「我知道輕重,既然先生回了,以後都有先生在前邊,自然就不用我這麼做了。」

  姜尚真如釋重負,笑了起來,說道:「這樣好。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都要離落魄山遠遠的。」

  崔東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不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根本說不出這樣的暖心話!」

  姜尚真笑道:「咱們哥倆誰跟誰。」

  崔東山轉頭說道:「花生,以後到了落魄山,你先打雜幾年,將來時機成熟了,你就會負責搜集和匯總情報一事,以後說不定還要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責任重大,非常人能夠勝任,你的上司呢,就一個,當然是我,你異父異母的親哥了。」

  少女點點頭,問道:「我也姓崔?」

  崔東山眼神那叫一個慈祥,摸了摸少女的腦袋,「這都能猜中?小腦袋瓜子,靈光真靈光,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

  姜尚真眯眼點頭,「是哩。」

  崔東山搖頭晃腦,手掌翻轉,「哩哩哩。」

  少女有些難為情,覺得身邊兩個男人這麼說話,讓人聽著怪彆扭。

  虧得大晚上走夜路,碰不到什麼人。

  於是她就開始轉移話題,「哥,那是個江湖門派嗎?」

  「嗯,必須的,那裡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氣的地方了,你去了之後,肯定會喜歡。」

  「情報什麼的,我不懂啊。」

  「不懂就學,落魄山不養閒人,學不會,你就要一輩子在騎龍巷那邊賣糕點。不過你是我妹,能笨到哪裡去,肯定一學就會。」

  她還想說話,其實心底覺得賣糕點就挺好。

  崔東山敲了個板栗,教訓道,「別總是打岔啊。」

  「還有,切記切記,以後如果山上有個叫長命的老姑娘,要與你過問情報,你也順著她一點,看就看了,那個姐姐啊,年紀大了,脾氣差,又管著咱們家裡的錢袋子,咱們兄妹兩個,都別跟她一般見識。」

  她使勁點頭,「曉得了。」

  崔東山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落魄山掌律長命,以後花生,還有裴錢撿回來的小啞巴,都會是她的左膀右臂。

  一個心狠,一個手辣。

  會是落魄山兩個躲藏在樹蔭裡邊的影子,任勞任怨,只做髒活累活。

  前提當然是先生願意答應此事。

  這就是落魄山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誰都不用違心,萬事好商量。

  崔東山希望這條規矩,可以在落魄山上,延續百年千年萬萬年。

  「當斷不斷,亂象則起。當殺不殺,大賊乃發。」

  姜尚真心聲笑道:「在這件事上,我會幫你與陳平安說道說道,一次說不通,就多說幾次,說得他煩為止。」

  當這位周首席對陳平安直呼其名的時候,必然是很認真在說事情了。

  比如對待藕花福地和狐國這些事情上,落魄山大方向沒錯,卻是有不少瑕疵的。

  只不過當時還沒撈著首席供奉的座椅,不著急查漏補缺。何況有些小道理,早講不如晚說,因為更能有的放矢,就事論事,改小錯變大對。

  三人走到渡口岸邊,等著那條渡船,大晚上的,岸邊修士寥寥,多是瞥過那三人一眼,就不再多看。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笑問道:「周首席,如此良辰美景摯友佳人,你才情驚人,就沒點詩興?說不定我就有點靈感了。」

  姜尚真咳嗽一聲,在渡口撐傘踱步緩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有了,「牆外見秋千,回蕩腰肢細,窈窕與雲平。咯咯笑聲郎仰面,痴痴牆外喚小名。」

  崔東山竪起大拇指,「令人絕倒。」

  少女突然抬起一手,手背抵住額頭。

  沒來由記起了一連串的前塵往事。

  她家族出身一個藩屬小國的地方郡望,父親飽腹詩書,娘親是大家閨秀,是令旁人艶羨的金玉良緣,父親早年一帆風順,金榜題名之後,歷任工部鉛子庫都水司主事,轉去地方擔任郡縣通判,升任知州。只是宦海沉浮不定,被同僚陷害,丟官回鄉,在一個家鄉汾陽府,擔任書院主講。

  不曾想父親又被位列中樞的官場仇家,施壓地方官府,被排擠得厲害,連書院都待不下去了,鬱鬱而終,故而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以至於連累哥哥都無法參加科舉,只得遠離家鄉避難,尋了一處山上門派依靠。得了家書,一聽說她得了失魂症,就又立即不辭辛苦,回家找到了她,再靠著未來夫婿他爹的那點門路,三人一起萬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座一洲執牛耳者的仙山,要尋一個山上道號「搬山老祖」的德高望重老仙師……

  少女泣不成聲,轉頭顫聲道:「哥。」

  崔東山白眼道:「閉嘴,別總是煩我,凍雀須無聲。」

  少女頓時噤若寒蟬。

  崔東山蹲在岸邊,少女只要彎著腰撐傘,聽見這個相依為命的哥哥,好像是在那自顧自吟誦一篇游仙詩。

  帝居在震,龍德司春。仙人碧游長春宮,不駕雲車騎白龍。盡道東山尋仙易,豈知北海覓真難。

  補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風流。卻與南海漲綠,釀造長生酒。唯願先生頻一顧,更玄玄外問玄玄。

  姜尚真感嘆道:「崔老弟這等詩文,仙氣激蕩,我這種凡俗夫子,得跪著聽。」

  崔東山拍拍手掌,站起來,後退一步,然後朝著姜尚真身後膝窩處就是一腳。

  兩個人就開始推搡起來,嬉戲打鬧,呼喝幾聲,拳來腳往,不快不重。

  看得少女只覺得這一幕,好像挺……溫情的。她一時間對那座落魄山,好像不那麼怕了。

  姜尚真抬頭望向夜幕,細雨停歇後,雲開月漸來。多謝月憐我,今宵不忍圓。

  遇見,錯過,想念,都是好簽,只是山上,不是山下。

  兩鬢雙白的男人,撐傘看著沉沉夜幕,眼神溫柔,喃喃道:「人生苦不足,已經有卿,還想長生。」

  少女覺得男子這句話,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詩好太多了,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輕聲喊道:「哥。」

  崔東山笑道:「別管,他是出了名的痴情人。」

  好像在那北俱蘆洲,許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俠,不曾錯付了身子,卻早已錯付真心。

  渡船停岸。從遠在天邊的一粒芥子大小,變成了近在眼前的龐然大物,看得少女花生驚愕不已,原來這就是仙家渡船啊。

  她回頭看了眼正陽山青霧峰,少女想起哥哥為了自己治病一事,跋山涉水,吃盡苦頭,耗盡錢財,依舊不得上山,她不由得憤懣不已,什麼一洲仙家領袖的正陽山,什麼打遍一洲無敵手的搬山老祖。

  崔東山大手一揮,「回家嘍!」

  ————

  文廟附近,這天卯時,一位中年道士帶著個離鄉的孩子,昨晚夜宿在此,從帳篷那邊喊起了孩子,然後一大一小,一起坐在水邊,孩子迷迷糊糊,打著瞌睡,道士也沒有著急讓這個孩子學自己做功課,其實孩子只是坐在一旁,本就是修行。

  這個來自經緯觀的道士,雙手疊放在腹部,輕聲笑問道:「景霄,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莫飲卯時酒,昏昏醉到酉?」

  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當中,有本「高真大書」,名為《景霄大雷琅書》。

  名叫吳景霄的孩子,伸手拍了拍嘴巴,「沒聽過。我都不曉得卯時酉時是啥時候。」

  這就讓道士許多打好的腹稿,都沒了用處。

  他名為趙文敏,道號松雪道人,是位中土道門的天君,趙文敏的師尊,是符籙於玄的六位嫡傳之一。

  趙文敏在上山之前,世代儒業,他更是少年神童,科舉得意,尚未弱冠之齡,就擔任了翰林院編修官,後來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稱垢道人的跛腳老道,再後來,又遇到過數場仙家機緣,最終進入了經緯觀,修行道法,歲月悠悠,在三百年前,師尊卸去世俗職務,潛心修行,由他繼任觀主一職,主持大局。再後來,就是趙文敏誤以為在後山閉關的師父,竟然直到一個消息傳回道觀,才知道師父戰死在了南婆娑洲。

  經緯觀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宗門,雖然不算最頂尖,卻也不是一般宗門能夠媲美。

  趙文敏緩緩呼吸吐納,若有上五境練氣士在旁,就會發現這位松雪道人的一呼一吸,竟然是在快速煉化水運,只是每當凝聚出了絲絲縷縷的水運,都會一一歸還河中,好像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就只是那個煉化的過程,而非結果。

  趙文敏說道:「景霄,我們道門修真之人,作早課時,多在卯時,因為此刻陽氣初升,陰氣未動,飲食未進,氣血未亂。」

  也不管會不會雞同鴨講,有些道理,可能長輩說多了,孩子就會耳濡目染,默默記在心頭,只等哪天開竅。

  孩子犯困得很,說道:「功課嘛,我這還不曉得?學塾背書唄,背不好,就挨夫子的板子嘛。當了道士,也還是有課業的啊。」

  趙文敏笑著點頭道:「功課者,課自己之功,明真我之性,修自身之道,當然重要,憊懶不得,修心煉性,是我們所有道門中人,修持尋真的門戶所在。不過你不用著急,上山修行不遲。」

  孩子聽得更困了。

  趙文敏就笑道:「可輪不到我來打板子,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師……弟。」

  沒說實話,其實按照譜牒輩分,是自己的小師叔。這位經緯觀的道觀之主,怕嚇著孩子。

  這孩子別看經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實鬼精鬼精著呢。

  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紀一大把了,瞧著最少得有四五十歲吧,才是我的師兄?得嘞,看來咱們這個門派,高人不多。」

  趙文敏笑著不說話。僧不言名,道不言壽。

  孩子的爹娘,得了縣衙那邊官老爺的暗中授意,就沒與孩子說太多關於經緯觀的如何了不得,什麼宗字頭仙府。

  孩子笑逐顔開,自顧自開心起來,「倒也好,門派小,人不多,讀書規矩就不會那麼嚴,以後我可以賴床。」

  「課業啥的,師兄說得對,不著急,到了山上一樣不著急。」

  「師兄你說實話,偷偷給了我爹娘多少銀子啊?賣了自己崽兒還那麼開心,肯定不少,剛出門那會兒,可把我傷心壞了。」

  道士啞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娘那邊,銀子是有給些,但是不多。他們之所以開心,還是對師兄的門派,比較信任,不會太過擔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孩子哦了一聲,問道:「師兄,咱們這個門派,可以娶媳婦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幾年,就下山娶鄰居家那個笨妮子,她念書笨得很吶,字也寫得歪歪扭扭,總是爬出格子,先生看著都要嘆氣。」

  如果到時候她長得不如小時候好看了,就再說。

  孩子的小算盤打得劈啪響。

  他打起精神來,輕聲問道:「當什麼師兄,不如你來當我的師父好了?」

  還是打著小算盤,身邊這傢伙看著就是個好脾氣的,當師兄,不管事啊,以後做錯事了,挨駡挨打,護不住自己的,可要是當了自己的師父,呵呵。對吧師兄,我看你就是個好人,脾氣好,說話中聽,好得很吶,我的師父,以後就是你了,咱們要不要拉鈎發個誓……」

  趙文敏有些頭疼,祖師爺挑弟子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刁鑽啊。

  其實他當年能夠上山修行,就是祖師爺幫自己嫡傳弟子收了個再傳。

  這次自己算不算還債?

  一位腰懸酒壺的紫衣老道,驀然出現在一旁,趙文敏就要趕緊起身打稽首,老道擺擺手,虛頭巴腦的,煩不煩人。

  於玄與文廟那邊找了個藉口,出來散散心。

  這場議事,耗時太久,真真磨人。

  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個嫡傳,總要過來多看幾眼。

  於玄想了想,咳嗽一聲,難得板起臉,擺一擺山上老神仙的架子。

  趙文敏小聲提醒道:「你的師父來了。」

  孩子抬起頭,一看那張極其不好說話的老臉,跟學塾那個閉著眼睛都能用炭筆砸中自己的夫子,有啥兩樣?

  孩子皺著臉,委屈得想哭,這次不是演戲,是真怕了。孩子的想法很簡單,學塾到底離著家近,到了山上,還怎麼跑?得吃多飽,才能一口氣跑回家還不餓著?

  於玄趕緊蹲下身,狠狠瞪眼那個收個小師叔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的,再與孩子安慰道:「景霄啊,我是師父啊。」

  孩子楞了楞,怎麼好像是那個連糖葫蘆都買不起的老騙子?

  他磨磨蹭蹭,掏出一把銅錢,差點就是全部家當了,只留下買糖葫蘆的錢,其餘都遞給那個師兄,「就這麼點錢了,你給他,我回家了,多拿點錢給你們啊,你們在這裡等我,我認得路,不用送……」

  把銅錢往道士手上一拍,孩子就跑了。

  道士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師。

  於玄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阻攔,就在這邊等著。

  孩子倒退而走,再轉身,腳步不快,回頭看了幾次,然後撒腿狂奔。

  只是跑出去老遠,孩子停下腳步,一邊喘氣,一邊轉頭看了眼那個中年道士。

  孩子撓撓頭,好像有些過意不去,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膽子小,轉頭跑了。

  兩位差著輩分的道士,在水邊並肩而立。

  趙文敏小聲問道:「祖師,不如我隱匿身形,護著小師叔回家一趟?」

  於玄沒好氣道:「誰是他師父?輪得到你?修道之人,得有風骨,溜鬚拍馬,要不得!」

  終於有機會與祖師爺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趙文敏起身後說道:「差點忘記祖師教誨了,人之德行,方是符籙靈膽,心中誠敬,正是道髮根祇。」

  於玄眯眼笑道:「文敏,這次幫我收了個弟子,需要記你一功,回頭去跟你經緯觀管錢的師叔領賞,一件半仙兵起步,品秩不高,品相差了,都不像話。你就與他說,這不是我的意思,他可以自己看著辦。至於你師叔找誰說去,反正我馬上要去天外星河,就更管不著你們的唧唧歪歪了。」

  趙文敏做了個稽首。

  他這經緯觀,是祖師幾條道脈當中,錢財家當一事,最為寒酸的一個了。所以就有了「最會訴苦喊窮經緯觀」的那麼個說法。

  聽祖師爺的意思,是想要讓自己師叔去祖山那邊,發揮經緯觀的看家本事?那這就是奉祖師旨意行事了,師叔在祖師堂那邊的嗓門,不會小了。

  於玄問道:「文敏,雖說如今是咱們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你願不願意下山遠遊殺賊去?」

  趙文敏笑道:「師祖,原本弟子是想著回了經緯觀,再與祖山書信一封,不管那邊點不點頭,弟子都會去往蠻荒天下,祖山幾位師伯師叔,總不好把我抓回經緯觀。至於觀主一職,弟子心中有了合適人選,不會耽誤傳承一事。既然今天與師祖說了此事,這次返回經緯觀,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

  於玄點點頭,「福生無量天尊。」

  老道人瞥了眼站著不動的趙文敏,道:「楞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替你小師叔護道,景霄那麼點孩子,你這個當師侄的,能放心,啊?!」

  趙文敏笑著告辭離去。

  於玄抬頭看天。

  摘下腰間那枚朱紅色葫蘆,老道士喝了一口酒。

  物我兩忘,煉化星河,隤然入道鄉。

  於玄收回視線,他娘的,蠻荒天下的那幾頭老王座,喜歡圍毆是吧,都伸長脖子等著,遲早會有一條星河砸在頭頂。

  ————

  陸陸續續有人開始離開文廟,這次不再是出門喝酒解悶,而是他們的議事已經結束。

  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國師晁樸,帶著得意學生林君璧。

  晁樸說道:「陛下那邊,由你接任國師一事,已經沒有什麼問題。其餘大小問題,明處暗處的,就都要你自己解決。」

  其實本該再晚個二三十年,為弟子鋪路更多才穩妥,只是時不我待,拖延不得了。何況如此也好,林君璧可以磨礪更多。

  晁樸自己則需要馬上趕赴別洲,擔任一宗之主,純粹以山上修士身份,謀劃一洲。

  不得不承認,就是走一走綉虎崔瀺走過的老路。

  至於最終高度,盡人事聽天命。

  林君璧點頭道:「爭取不讓先生失望。」

  晁樸提醒道:「可以多學學陳平安,但是不要成為第二個陳平安,其實這一點,你最應該學他。」

  林君璧心中了然,「會的。」

  火龍真人出了大門,就一直沒走。

  幾乎所有路過的人,都會主動與這位老真人打招呼,多多少少客套幾句。

  等到那位道號青鐘的淥水坑淡淡夫人,與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見著了火龍真人的背影,她立即就要繞遠路下臺階。

  不曾想老真人轉過頭,望向那個體態臃腫的婦人,笑眯眯道:「淡淡夫人腳步沉穩,貧道捂住耳朵都聽得見。」

  淡淡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一起來見火龍真人。

  老真人滿臉遺憾神色,喟然長嘆一聲,道:「貧道還沒去過淥水坑遊歷一番,淡淡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這可是貧道心中一樁生平不小憾事啊。」

  淡淡夫人懂了,破財消災嘛。刨開給文廟的那筆,她的私房錢,其實還是有點的。

  韋瀅與宋長鏡一同走出。

  玉圭宗與大驪宋氏,締結盟約。

  沒有任何誓約,也不需要任何紙面契約。

  只是兩人的口頭約定。

  比如大驪刑部的粘桿郎,每隔十年就會為書簡湖真境宗,送去不少於十人的頭等修道胚子,一旦躋身地仙,就要擔任大驪刑部各等供奉,為期一甲子,承擔起各種見不得光的秘密任務。

  而真境宗也派遣地仙劍修,去往大驪邊軍擔任隨軍修士,每人在行伍中,最少歷練三十年,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脫。

  亞聖站在文廟大門外的臺階頂部,遠望天幕某處。

  經生熹平站在一旁,笑問道:「既然不放心,為什麼不讓他知道?」

  亞聖說道:「他也不是孩子歲數了,說這些做什麼。」

  熹平笑問道:「十分好奇,不當問也要問了,城頭那邊,崔瀺沒駡人?」

  亞聖搖搖頭,「沒有。只說他如果早生個一兩百年,人間會少死很多人。可惜生得太晚,只有百餘年籌劃,必須腳步匆匆,難免捉襟見肘。」

  熹平哭笑不得,綉虎你這還算捉襟見肘?

  亞聖想起城頭那邊的最後一幕。

  雙方一番坐而論道之後,崔瀺抬起手掌,竪在耳邊,好似在聆聽什麼。

  彷彿先前天傾之時,風吹散世間所有嗚咽聲,既有浩然,也有蠻荒。

  鰲頭山那邊,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煩意亂,便給自己算了一卦。

  君子問災不問福,是那儒家子弟的講究,至於貧富貴賤,宿生有載,壽夭短長,人生分定。南光照也不信這個。

  看了卦象之後,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茫然失措,心弦緊綳起來,打定主意閉關,必須閉關去。哪怕文廟這邊讓他趕赴戰場,也要找藉口拖延幾年。

  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回了下塌處,在書案鋪開彩箋,提筆卻不知寫什麼,手臂慵懶壓臂擱。

  她幽幽嘆息一聲,終究是沒能見著那個失蹤多年的男人。

  低頭瞥了眼臂擱,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絲騎,璨璨寶珠紅粉妝。

  橋上酸風射眸子,葫蘆面上生芝草。

  最後兩行落款,分別只有兩字,是他刻出的兩個名字,如山上道侶,相依相偎著。

  當年她還只是百花福地的一位尋常花神,品秩不高,當時花名「向秀」。

  向秀這個名字,他離去有幾年,就已經棄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筆,輕輕翻開臂擱,裡邊又篆刻有四個小字,「清神養氣」。寫得龍蛇飛走,字的精氣神,就像那個人一樣。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廟議事,遇見他的機會不大,可到底是念著那個萬一的。

  萬一那萬一就是一萬呢。

  ————

  文廟功德林。

  文聖一脈。

  老秀才。

  左右,劉十六,陳平安。

  李寶瓶,李寶瓶,還有那頭被劉十六從羽化福地帶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

  還有茅小冬。

  老秀才喝酒很凶,很快就醉眼朦朧,喃喃道:「是真的嗎?」

  好酒醉後,美夢成真,讓這個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沒有。誰來兩句?」

  所有視線,無一例外,都丟給了那個學生、師弟、小師叔的陳平安。

  陳平安先前只是橫劍在膝,小口喝著酒,想著某人呢。

  睨醉鄉,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一笑撫青萍,手中三尺劍,不曾負平生。

一時間啞然,見所有人都繼續盯著自己,陳平安只好舉起酒杯,「除了敬酒勸酒,我不會什麼行酒令啊,不然我就自罰一杯?」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你就不要藏拙了。」

  李槐立即附和道:「找酒喝呢,這就過分了啊。」

  茅小冬點頭笑道:「隨便拽文幾句,我看那酒鋪的對聯,就不錯。」

  陳平安擺擺手,「真不成。」

  左右說道:「那就喝酒。」

  劉十六笑道:「罰酒得有誠意,三碗起步。」

  陳平安就果真連喝了三大碗酒。

  老秀才要勸,也沒能攔住,就開始大駡左右、君倩和茅小冬三個。

  不過老人眼睛裡,罵人的時候,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陳平安喝過了酒,竟然覺得酒碗怎麼怎麼小,就先給先生倒了一碗,再給自己倒了一碗,最後一飲而盡。

  今天酒量好像不行,陳平安竟然喝酒不多,就有些眼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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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7 00:34:5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零五章 白衣與青衫

  夜航船,靈犀城。

  這天黃昏裡,寧姚打算去往下一處城池,她就又是隨手一劍,打開夜航船禁制,劍光直沖雲霄。好讓中土文廟那邊知曉這條渡船的行蹤。

  臨行之前,寧姚帶著裴錢,小米粒和白髮童子,找到那位被譽為浩然天下婉約詞宗的女子城主,除了感謝靈犀城的款待之外,還幫著陳平安的朋友姜尚真,捎話給她。

  李夫人與那位頭生鹿角的俊美少年,帶著幾位外鄉客人走在高過雲海的廊橋中,廊橋附近有片晚霞似錦,就像鋪了一張鮮紅顔色的名貴地衣,衆人登高遠眺,景色宜人,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地靜謐祥和。

  李夫人突然心情不悅,因為廊橋一端盡頭,從形貌城趕來一撥不速之客。

  她欣賞寧姚,並不意味著她喜歡所有劍修。

  寧姚之於天下劍道,就像她之於詞篇一道,絕不輸給任何男子,古人今人。

  寧姚微微皺眉,不知道這條夜航船,怎麼會平白無故多出一位飛升境劍修。

  難道此人是沖著陳平安來的?

  不過對方像是受了點傷?

  寧姚轉頭與李夫人說道:「是來找我們的,夫人袖手旁觀就是了,如果不小心打壞了靈犀城,我事後肯定照價賠償。」

  她沒錢,陳平安有。

  李夫人點點頭,確實不願摻和這些浩然是非和山上恩怨,就帶著那位文運顯化而生的鹿角少年離開此地。

  刑官。嫡傳弟子杜山陰。婢女汲清,祖錢化身。

  杜山陰見著了那個背劍女子,有些緊張,喊了聲寧劍仙,然後自報名號,說了他在劍氣長城的住處街巷。

  汲清笑容嫣然,施了個萬福,喊了聲寧姑娘。

  寧姚點頭還禮。

  刑官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上,難得有幾分笑意,自報名號,「我叫豪素。之前在劍氣長城,一直待在牢獄。」

  寧姚心中恍然,抱拳道:「見過刑官前輩。」

  她沒有見過刑官,但是聽說過「豪素」這個名字。在飛升城改名為陳緝的陳熙,前幾年有跟她提及過。說下次開門,如果此人能來第五座天下,並且還願意繼續擔任刑官,會是飛升城的一大臂助。

  刑官豪素,雖然對陳平安有一種天然成見,可那只是因為陳平安擁有一座福地的關係。

  對於任何一位天下福地主人,豪素都沒好感。

  但是他對寧姚,卻頗有幾分長輩看待晚輩的心態。

  這還是作為唯一嫡傳弟子的杜山陰,第一次知道師父的名諱。

  只是不知道師父是從無姓氏,還是刻意省略了。

  白髮童子有些發毛,一點一點挪步,站在了裴錢身後,想了想,覺得還是站在小米粒身後,更安穩些,站在小矮冬瓜背後,她雙膝微蹲,自己瞧不見那位刑官,就當刑官也看不見她了。

  豪素瞥了眼那個白髮童子,與寧姚以心聲說道:「先前在容貌城那邊,被吳霜降糾纏,被迫打了一架,我不捨得拼命,所以受了點傷。」

  不捨得。這位刑官的措辭有些微妙。

  寧姚點點頭。

  劍修越境殺敵一事,在真正的山巔,就會遇到一道極高的關隘。

  那位歲除宮吳霜降,到底怎麼個難殺,寧姚前不久剛剛領教過。

  寧姚問道:「這次重返浩然,前輩是要與人尋仇?」

  她不喜歡與人客套寒暄,也不喜歡說話彎來繞去。如果這位劍修不是刑官,雙方都沒什麼好聊的。

  豪素點點頭,「是要尋仇,為家鄉事。中土神洲有個南光照,修為不低,飛升境,不過就只剩下個境界了,不擅廝殺。其餘一串廢物,這麼多年過去,哪怕沒死的,只是苟延殘喘,不值一提,只不過宰掉南光照後,若是運氣好,逃得掉,我就去青冥天下,運氣不好,估計就要去功德林跟劉叉作伴了。飛升城暫時就不去了,反正我這個刑官,也當得一般。」

  寧姚對於這些舊賬,就只是聽聽。

  這位刑官沒來由說了句:「找誰當道侶不好,偏要找個陳平安。」

  寧姚搖頭道:「這件事,前輩沒資格指手畫腳。」

  白髮童子偷偷轉過頭,再悄悄竪起大拇指,這種話,還真就只有寧姚敢說。

  瞧瞧,什麼刑官,屁都不敢放一個,呦,還有臉笑,你咋個不笑掉大牙嘞?

  豪素斜眼望向那邊。

  白髮童子立即躲回去,縮了縮脖子。

  小米粒反正什麼都不懂,只管手持行山杖,站著不動,為身後那個白頭髮的矮冬瓜,幫忙遮擋風雨。

  黑衣小姑娘,對那個男人咧嘴一笑,趕緊變成抿嘴一笑。

  豪素笑著點點頭,算是與小姑娘打過了招呼。

  小米粒立即學那好人山主,懷抱綠竹杖,低頭抱拳,老江湖了。

  寧姚介紹道:「小米粒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豪素小有意外,陳平安的家鄉山頭,就找了這個洞府境的小精怪,當護山供奉?

  男人站在廊橋中,看客不一樣的心境,同樣的景致,就是兩種風情。

  寒山冷水殘霞,白草紅葉黃花。

  本來打算與寧姚打聲招呼就走的男人,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言語道:「讓他小心些暗處的算計。約莫有那麼二十來號人,分散九洲,至於具體是誰,有誓約在,我不能多說。」

  話就說這麼多。

  哪怕能說,他也懶得講。

  寧姚笑道:「誰該小心,還說不定。」

  豪素嘆了口氣,莫不是世間任何女子,只要喜歡了誰,都是這般沒道理可講的?

  豪素說道:「撇開我那點沒道理的成見不談,他當隱官,當得確實讓人意外,很不容易了。」

  寧姚說道:「我不覺得意外。」

  豪素一時語噎。

  汲清偷偷笑著,這個寧姚與年輕隱官,好像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啊,兩人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呢。

  豪素笑道:「在劍氣長城那些年,相較之下,不管是比起蕭愻,還是陳平安,就我這個刑官,當得最無所事事,等到此次了卻心願,與仇人算清舊賬,以後只要還有機會,能夠純粹以劍修身份,為飛升城出劍,責無旁貸。」

  寧姚抱拳致謝。

  豪素告辭離去,劍開夜幕,帶著嫡傳和婢女一同離開夜航船,準備安置好身邊兩人後,就孑然一身,悄然趕赴中土神洲。至於那座百花福地,就不去了,相思了無益,見不如不見。

  離開了夜航船,大海茫茫不知何處,豪素看了眼夜幕星象,找準一個方向,御風時豪素與嫡傳弟子提醒道:「杜山陰,記得那個承諾,學成了劍術,必須殺絕浩然天下的山上采花賊。如果你毀約,就算我無法親自問劍,你一樣會死。」

  杜山陰先前有些魂不守舍,聞言悚然,恭敬說道:「師父,弟子一定會信守承諾,此生躋身飛升境之時,就是山上采花賊滅絕之日。」

  不知道師父與那百花福地有何淵源,以至於讓師父對山上采花賊如此痛恨。

  豪素點點頭,「有汲清留在你身邊,以後你就算想要開宗立派,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將來有了自己的山頭,祖師堂就別掛我的畫像了,你就當自己是山澤野修,沒有什麼師承,杜山陰就是開山祖師。不過遇到難關,只要我能夠出劍,答應幫你出劍三次。我給汲清留下了一封密信,當你身陷絕境之時,就是退路所在,記得不可提前看信。」

  豪素抬頭看了眼天幕。

  我當少年時,盛氣何跋扈。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覺昨是而今非,看過幾回滿月。

  杜山陰是謹小慎微的性子,不適宜問的絕不多問一句。在豪素這邊,遠遠不如侍女汲清那麼隨意。

  汲清好奇問道:「主人,我們真不去百花福地看看嗎?」

  說到底,她還是希望能夠在刑官身邊多待幾天,其實她對這個杜山陰,印象很一般。

  豪素搖頭道:「不去了。以後你和杜山陰,可以自己去那邊遊歷。」

  汲清有些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豪素說道:「不要多問。」

  汲清赧顔一笑。

  其實豪素真正念念不忘的,不是百花福地的那位花神娘娘,她只是相貌酷似一位家鄉女子。豪素當年出劍斬殺一位上五境修士後,避難遠遁,機緣巧合之下,逃到了百花福地,在那邊曾經有過養傷練劍幾年的安靜光陰。

  在他從家鄉福地飛升到浩然天下之前,其實曾經與一個女子約定,一定會回去找她。

  當時的豪素,志得意滿,將只存在於古書記載上邊的「飛升」一事,視為囊中物,立誓要要為家鄉天下的有靈衆生,開闢出一條長生不朽的登天大道。

  為後世開闢新路者,豪素是也。

  只是沒有想到,就因為他的「飛升」,引來了浩然天下各大宗門的覬覦,最終導致福地崩碎,山河陸沉,生靈塗炭。

  等到遠遊客再回首,故鄉萬里故人絕。

  所以這位劍氣長城的刑官,才會不喜歡任何一位福地主人,但男人真正最憎惡的人,是豪素,是自己。

  靈犀城那邊,寧姚因為刑官隨後出劍,打破渡船禁制離去,她擔心陳平安誤以為自己與刑官起了衝突,就與城主李夫人打了個招呼,又劍斬夜航船,這才帶著裴錢她們幾個去往別座城池。

  寧姚笑問道:「小米粒,記得我遞出幾劍了嗎?」

  小米粒神色認真想了想,「記得不了,好像不多唉。」

  寧姚笑道:「那就好。」

  裴錢背著大籮筐,鬆了口氣,心中默默在帳簿上邊,又給小米粒記了一功。

  小米粒哀嘆一聲,一邊用行山杖戳著地面道路,一邊撓撓臉,可憐兮兮道:「好人山主雖說是忙正事去了,肯定每天覺得度日如年哩,想一想,怪可憐的。」

  白髮童子一拍額頭,手掌狠狠抹臉,這個小米粒,真是半點沒白當那落魄山的護山供奉。

  裴錢問道:「師娘,飛升城那邊的劍修,會想念師父嗎?」

  寧姚笑著點頭,「會的。」

  裴錢猶豫了一下,「印象好嗎?」

  寧姚點頭,「老人,年輕人,對他的印象都不差。當然肯定也有不好的,不過數量很少。」

  尤其是飛升城年輕一輩的劍修,練氣士和武夫。

  對那位獨自留在城頭上的隱官大人,什麼觀感?

  幸虧是自己人。

  裴錢笑道:「那以後我就去那邊的天下遊歷啊。」

  寧姚想了想,這是什麼道理?

  靈犀城廊橋中,雙手籠袖的鹿角少年,輕聲問道:「主人真要卸任城主一職?給誰好呢?這麼多年來,來來往往的渡船過客,主人都沒挑中合適人選,城內駐留修士,主人又看不上眼,我們與渡船之外也無聯繫。」

  李夫人笑道:「放心,肯定不會是讓那仙槎來當城主。」

  鹿角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只要一想到那個老舟子,就要讓他心生煩躁。

  多年之前,仙槎乘舟泛海,無意間碰到了夜航船,那次身邊沒了陸沉,依舊非要再次登船,說是一定要見李夫人,當面道謝,沒頭沒腦的,靈犀城就沒開門,那個仙槎就兜兜轉轉,在夜航船各大城池之間,一路磕碰,這裡吃閉門羹,那邊碰了一鼻子灰,隔三岔五的,老舟子就要忍不住駡人,駡完被打,被打就跑,跑完再駡,打完再駡,鐵骨錚錚……

  老舟子足足耗費了百年光陰,還在那邊死撐,非要走一趟靈犀城才肯下船,看架勢,只要一天不進靈犀城,仙槎就能在夜航船一直逛蕩下去。

  最後主人實在看不下去,又得了船主張夫子的授意,後者不願意仙槎在夜航船逗留太久,因為說不定會被白玉京三掌教惦念太多,一旦被隔了一座天下的陸沉,借機掌握了渡船大道所有玄妙,說不定就要一個不小心,夜航船便離開浩然,飄蕩去了青冥天下。陸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甚至可以說,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只喜歡做些世人都做不出來的事。

  李夫人這才與仙槎見了一面,不曾想這個老舟子,真是個的的確確腦子進水的,鬼打牆百餘年,就真是只為了與她道謝一聲,說李夫人有首詞寫得天地間最好,第一好,什麼蘇子什麼柳七,都烏煙瘴氣寫得啥玩意兒,遇到了李夫人這首詠花詞,全要靠邊站……

  原來李夫人曾經隨手寫過一篇詠桂詞,不過是她自比桂花。

  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

  結果就被那個仙槎「欽定」為世間詞篇第一了。

  道了謝,仙槎就被船主張夫子禮送出境,張夫子笑著提醒此人,以後別再來了,夜航船不歡迎。

  不曾想老舟子呸了一聲,破地方,請我都不來。

  一想到仙槎就糟心,鹿角少年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那個話不多的女子武夫,一雙眼眸很出彩。」

  李夫人心不在焉,點點頭隨口道:「既然人的眼睛,都裝得下日月。山上修道之士,山下凡俗夫子,怎麼就都容不下幾個眼前人。」

  主人傷感,鹿角少年就跟傷感。

  主人生前最後在一個古稱臨安的異鄉落腳,卻始終不曾為那個山清水秀處,寫過任何一篇詩詞。

  易安建安臨安,齊州青州杭州。

  ————

  文廟功德林這邊,訪客不斷,多不久留,只是與文聖閒聊幾句。

  柳七與好友曹組,玄空寺了然和尚,飛仙宮懷蔭,天隅洞天的一雙道侶,扶搖洲劉蛻……

  中土五岳山君,來了四個。除了穗山那尊大神,都來了。

  五湖水君更是聯袂而至,其中就有皎月湖李鄴侯,帶著婢女黃卷,扈從殺青,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英靈。

  李鄴侯給老秀才帶來幾壺自家酒釀,一看就是與老秀才很熟的關係,言笑無忌。

  老秀才每次接待訪客,身邊都會帶著陳平安。

  君倩是懶,左右是不適合做這種事情,悶葫蘆站那兒不說話,很容易給客人一種熱臉貼冷屁股的感覺。

  可是帶著關門弟子就不一樣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該笑臉就笑臉,該開口就開口,與他這個先生打配合,天衣無縫。

  九嶷山的賀禮,是一盆凝聚水運的千年菖蒲,蒼翠欲滴,其中有幾片葉子有水珠凝聚,搖搖欲墜,山君笑言,滴水時拿古硯、筆洗這類文房清供接水即可,拿來煉製水丹、或是老秀才說笑納了笑納了,轉手就交給陳平安,嘀嘀咕咕,與關門弟子說那九嶷山,其實還有幾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頭大。陳平安就說先生這種道聽途說,不能信,按照書上記載,水滴至多指銅錢大小。

  聽得九嶷山神戰戰兢兢,擔心這對師徒明兒就去自家山頭打秋風。

  還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書「爛醉如」三字,水紋宣紙,依稀可見其中有蟲游曳,細微若絲線,字帖滿紙酒氣,清香撲鼻。

  那條被養在這幅名貴字帖中的蟲子,按照古書記載,南水有蟲名曰酒泥,在水則活,登岸出水則醉,能吐酒釀,少則盈碗,多輒滿缸。此物神異,極難捕捉,唯有一壺佳釀擱水中,酒為魚餌,壺作魚簍,方有百一機會,更難飼養,規矩極多。

  一幅名貴字帖擱放在桌上,諸君共欣賞,結果老秀才開口就問值幾個錢。

  問得那位湖君頭直疼。

  不過老秀才這邊也有些表示,早就備好了字帖、楹聯,來個客人,就送一份,當做回禮。

  加上陳平安對中土神洲的風土人情,極為熟稔,如數家珍,與訪客們言語,作為晚輩,沒啥可送,唯有一份真誠而已。

  陳平安看得出來,每個得了先生回禮的客人,都有意外之喜。

  意外分兩層,一是禮重,畢竟字帖、楹聯,都是貨真價實的文廟聖人手筆,尤其自家先生,聖字之前是個文,分量豈會不重。況且老秀才每個字都寫得極為認真,以至於湖君李鄴侯那邊,先前是婢女黃卷主動幫著主人接過字帖,結果一個踉蹌,手中字帖竟是差點掉在地上。還是陳平安第一時間彎腰接住了字帖,再笑著交給了那位名叫殺青的十境武夫。

  再者好像來功德林的所有客人,大概都沒想到這個老秀才竟然真會回禮吧。

  煙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道號古怪,苦菜。

  她來時身邊帶了邵元王朝的年輕劍修,朱枚。雙方有結契的那層仙家機緣在。

  朱枚與陳平安久別重逢,笑呵呵的,她可沒有半點生疏,抱拳玩笑道:「小女子見過溫良恭儉讓的隱官大人啊。」

  陳平安笑道:「朱姑娘言重了。」

  老秀才撫鬚點頭道:「朱姑娘這番話說得好。仙霞朱氏,出了個朱姑娘,真是祖上燒高香了。」

  陳平安便鋪開紙筆,老秀才就臨時寫了首關於仙霞古道的詩篇,送給朱枚。

  作為煙支山的道賀禮物,朱玉仙這位中土唯一一位女子山君,除了拿出一隻裝滿十二盒珍稀胭脂、水粉的長條竹盒。

  她還拿出一隻折紙的烏衣燕子,凝聚有兩份濃郁文運和山川靈氣,可以放在宅子屋梁上邊,或是匾額後邊,家中就等同於多出一位香火小人。不過有個要求,就是擱放折紙燕子的祖宅,必須近山,百里之內有高山,有那一國正統山岳更佳,不可是那種地處平原地帶、或是大水之畔的屋舍。

  來功德林為老秀才慶賀恢復文廟神位的,畢竟還是少數,更多修士,都已經陸陸續續離開文廟地界。

  比如墨家鉅子在議事結束,就已經在去往劍氣長城的路上,身邊有遊俠許弱跟隨。

  當許弱提起那個年輕隱官,神色木訥的墨家鉅子搖搖頭,不置一詞,顯然不願多聊此人。

  許弱知道緣由,是顧璨使然。因為身邊這位墨家鉅子,曾經手刃嫡子,為大義滅親。

  所以不出意外的話,不殺顧璨的陳平安,以後與墨家數脈,一直都會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

  鐵樹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蔥蒨等人在內,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門一趟,就已動身啓程。

  至於各大王朝君主、國師,都無需趕赴蠻荒戰場,回去調兵遣將,號召山上修士,臨時打造適宜跨洲遠遊的渡船……都是事情。

  火龍真人在趕赴蠻荒天下之前,來了趟功德林,與老秀才稱兄道弟,把臂言歡,相互勸酒不停,都喝了個滿臉紅光的醉醺醺。

  火龍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單獨拉上陳平安,兩人並肩而行,老真人打著酒嗝,笑著說道:「出名要趁早,是對的,是好事。世間好事,只怕個但是,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經驗之談,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來得牢靠。」

  陳平安點點頭,「晚輩會注意的。」

  火龍真人從袖子裡邊摸出兩套熹平石經抄本。

  看得陳平安佩服不已,做買賣一事,自己還是年少無知道行淺了。

  火龍真人將兩套熹平手抄本遞給陳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給山峰。另外這套,是貧道幫你買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麼臉皮薄了,不成。」

  陳平安點頭道:「受教了。」

  火龍真人輕聲道:「世道這才太平幾年,就又起風波了,貧道剛得到的幾個消息,有個王朝皇帝在自家渡船上邊遇襲,國師和供奉在內,都受點傷,兩個刺客是死士,注定又是一樁無頭沒尾的山上懸案。天隅洞天那邊起了內亂,馮雪濤的青宮山,那個閉關思過的前任宗主,暴斃了。邵元王朝舊國師晁樸,那處山頭,作為他在別洲布局的老窩,也折騰得不輕,傷亡慘重,祖師堂給人莫名其妙打殺了一通,揚長離去。百花福地和淡淡夫人那邊,被人謀劃得最是凶險,別看青鐘這個婆姨,在咱們這邊好說話,手段不差,也極有嗅覺,反過來被她出手凶悍,明處暗處,都被她殺了個乾乾淨淨。」

  陳平安雙手籠袖,默不作聲,心算不已。

  這些大大小小的風波,就在文廟附近發生。

  明擺著是蠻荒天下和托月山對文廟的一個下馬威,看似是幾場毫無意義的意氣之爭,白白消耗掉那些顆原本埋藏極深的死間棋子,可其實事情沒這麼簡單。

  火龍真人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突然說道:「惜命不怯死,求生不毀節,平日裡不逞匹夫之勇,關鍵時千萬人吾往矣,是為大丈夫。」

  陳平安說道:「不敢噹。」

  老真人瞪眼道:「貧道是在說你嗎?」

  陳平安說道:「仰慕真人古風俠氣多年,晚輩一直學得不像。」

  老真人一拍年輕人腦袋,大笑道:「臭小子。」

  老秀才在遠處氣呼呼道:「嘛呢嘛呢?!」

  陳平安問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邊?」

  老真人笑道:「所以貧道會幫著玄密護道一程,做人不能只占便宜。」

  火龍真人離去後,陳平安回到先生身邊。

  「與你說個不太中聽的重話,除了老頭子和禮聖,整個浩然天下,誰不要覺得少了自己,天就會塌下來。」

  老秀才說道:「所以大可以等到養足精神了,再殺大賊巨寇也不遲。」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

  之後中土嬋娟洞天的洞主夫人,也來拜訪文聖,她是位顔色常駐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

  身邊跟著一個名叫沉禧的廟祝姑娘,手持一把桃花紈扇,上邊繪有明月,寫有竹枝詞。

  老秀才這次偏偏拉上了左右,後者一頭霧水,不知先生用意所在。

  洞主雋綉夫人,與文聖老先生言語時,那位廟祝姑娘,就看著那個當年一別、就是百年不見的左先生。

  左右起先瞧見了那位姑娘的問詢眼神,還會點頭微笑,一次,兩次過後,他就視而不見了。

  這個記不得名字的廟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餘年間,怎麼不去寶瓶洲見上一見?

  南婆娑洲醇儒陳氏,當代家主陳淳化,除了拜會文聖,與陳平安也有交談,其中有聊到曾經遠遊求學的劉羨陽。

  老夫子伏勝,依舊是來找陳平安的,是為了聊一聊寶瓶洲獅子園的柳清風。

  此外還有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國師楊清恐,借此機會,與陳平安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

  至於雷公廟沛阿香,和女弟子柳歲余,再跟著個叫王赴訴的老武夫,就是奔著陳平安來的,沛阿香是因為裴錢的緣故,來與陳平安這個當裴錢師父的見一面,雙方約好了,以後雷公廟一脈弟子,與落魄山相互間可以經常往來,問拳砥礪武道。

  至於王赴訴,起先是打算與這位年輕隱官問拳一場的,結果瞥見了那個端坐桌旁、單手持書的左右,想了想,還是算了。

  不著急。再說了,自己如果仗著歲數大,欺負個學拳沒幾年的年輕人,不像話,勝之不武。

  皚皚洲劉財神帶著妻兒,登門拜訪,二話不說,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大堆禮物,在那石桌上,堆積成山。

  不夠含蓄?面子上會不會不好看?錢有什麼不好看的。

  而且走的時候,這對天底下最有錢的夫妻,好像忘記拿走那件不起眼的咫尺物。

  劉幽州見著了年輕隱官,笑臉燦爛,直呼名字。

  陳平安笑著點頭,然後起身抱拳,與這一家三口道謝,陳平安神色肅然道:「為劍氣長城謝過劉家,以後但有差遣,只需飛劍傳信落魄山,陳平安一定立即趕赴皚皚洲。」

  倒懸山一座猿蹂府,是劉氏主動給的劍氣長城。

  不光是如此,許多倒懸山隱蔽的産業,錢與物,都一並交給了避暑行宮。

  劉聚寶站起身,笑著抱拳還禮道:「隱官大人言重了,劉氏不會如此作為,有些事情,不是買賣。只希望隱官以後路過皚皚洲時,一定要去我們家中做客。」

  然後陳平安說了一句讓老秀才和劉聚寶都倍感意外的話。

  「晚輩能不能與劉氏,求個不記名的客卿噹當?」

  劉聚寶楞了楞,沒有廢話半句,爽朗大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左右看了眼小師弟。

  知道原因。

  劍氣長城,有兩位來自皚皚洲的劍仙,李定,張稍。對家鄉十分不喜,但是到最後,依舊是以皚皚洲劍修的身份赴死。

  諸子百家當中,不少祖師爺能來的,都來了。畢竟與一般大修士身份不同,他們算是「混官場」的,都需要看文廟的眼色行事。

  兵家兩位祖師,率先拜訪,姜老祖身邊站著許白,看著遠處那個紅衣女子。

  商家那位祖師爺的范先生,則是最後一個登門拜訪,與陳平安聊天,反而要比跟老秀才敘舊更多,其中就聊到了北俱蘆洲的彩雀府法袍一事。聽范先生說要「厚著臉皮分一杯羹」,陳平安當然歡迎至極,拿出三成。打算自己拿出兩成,再與彩雀府孫清、武峮商量,爭取那邊也願意分出一成。

  老秀才覺得這位范先生,該他有錢。

  那幾位聖人府的當代家主,以及寶瓶洲雲林姜氏在內的幾個家主,也都來了功德林。

  老秀才其實原本打算少說話的,總拿自己的道理煩人,一次兩次的,還好,說多了,容易惹人厭。

  可是面對那幾個聖人府後裔,老秀才終究是沒忍住,又與他們以心聲各自絮叨了一番,誇獎自然是有的,還不少,做得好的,吝嗇這個做什麼。也很不客氣,駡了兩人幾句。至於他們聽不聽進去,能真心聽進去幾分,就不管了。

  只是這般待客,就耗去兩天光陰。

  終於有了份難得的清淨時分,古樹參天,下邊有座涼亭,亭內石桌刻有棋盤。

  李寶瓶與師伯君倩下棋,左右和李槐在旁觀戰,那個小精怪就坐在長椅上看書,師父下棋又看不懂,可是書上文字都認識。

  老秀才帶著陳平安在涼亭外散步,笑道:「迎來送往,是很麻煩,可是千萬別嫌麻煩,裡邊都是學問,竪起耳朵,仔細聽著別人說了什麼,再想一想對方話藏著什麼,尤其是對方為什麼會說某句話,多想想,就是學問……」

  陳平安笑道:「到門,到了自家門。」

  老秀才點點頭,「與你說這個,好像多餘了。嗯,你那酒鋪生意就很好,讀書人都能跟生意人搶錢,還能掙著錢,豈會是怕麻煩的人呢。你打小就是個又不怕麻煩的……對了,下次開門,去了五彩天下,那座小酒鋪,可別關了,生意好壞,都不能關嘍。」

  有句話沒說出口,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可能是世道和生活,由不得那個孩子、後來的少年怕麻煩。

  陳平安點點頭,然後笑道:「我只是二掌櫃,大掌櫃是疊嶂姑娘。」

  然後再與先生聊了聊疊嶂與那位儒家君子的事情。

  老秀才聽得聚精會神,聊這個,倍精神。畢竟自家文脈,奇了怪哉,如果不是這個關門弟子「別開生面」,那就全他娘是光棍啊。

  回了涼亭裡邊,老秀才雙手負後轉圈圈,偶爾幫著君倩指點一二。

  陳平安與那個小精怪坐在一起,不知為何,這個論輩分是自己師侄的小傢伙,好像有些緊張。

  君倩師兄的開山大弟子,真名鄭佑,只是妖族修士,真名一事,至關重要,所以鄭佑在他師父的提醒下,前不久剛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鄭又乾,說是那本讓自己走上修行路的仙家秘籍裡邊,按照序文,學問都出自乾卦,而且編書的那位仙師,就姓鄭。既然學了仙家術法,就是承襲仙師的恩惠,是冥冥之中得了那位前輩的庇護保佑,所以小精怪就鄭重其事給自己取名鄭佑了。

  再說了,不談真名,只說行走江湖的那個化名,諧音多好,真有錢呢。

  以後只要有錢了,一定要回家鄉,為那個姓鄭的仙師,好好的修墓立碑。

  陳平安聽君倩師兄說,這小傢伙喜歡讀書識字,還是個小暴脾氣。

  鄭又乾來自桐葉洲的羽化福地。在那處福地,如果有練氣士結金丹,就可以「羽化飛升」,曾經屬￿一座「上宗仙班」典型經營不善的下等福地。因為宗門底蘊不夠,將羽化福地提升為中等品秩,實在有心無力,一旦勉强行事,很容易連累宗門被拖垮,為他人作嫁衣裳。

  鄭又乾顫聲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喊小師叔好了。」

  鄭又乾雙手握拳,手心滿是汗水,綳著臉點頭道:「好的,隱官小師叔。」

  陳平安愈發奇怪,也有些擔心,就立即心聲詢問,「君倩師兄,是我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所以鄭又乾很怕我?」

  劉十六搖頭笑道:「不是,你現在收斂得不錯,鄭又乾如今的修為,根本察覺不到。只是這孩子膽子天生就小,先前我帶著他遊歷蠻荒天下,在那邊聽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跡,什麼南綬臣北隱官,出劍陰險,殺妖如麻,只要逮著個妖族修士,不是當頭劈砍,就是攔腰斬斷,還有什麼在戰場上最喜歡將對手生吞活剝了……鄭又乾一聽說你就是那位隱官,最後見了劍氣長城遺址,就更怕你了。嘴上說著很仰慕你這個小師叔,反正真與你見了麵,就是這個樣子了。差不多就是你……見著左右的心情吧。」

  陳平安笑道:「我又不怕左師兄。」

  左右聽到了劉十六的心聲「捎話」,點頭道:「仗著先生在,確實從不怕我。」

  陳平安無奈道:「君倩師兄,不合適了。」

  劉十六笑呵呵道:「我又沒跟先生告狀。」

  陳平安轉頭說道:「又乾,小師叔手邊暫時沒有特別合適的見面禮,以後補上。」

  鄭又乾低頭,使勁擺手道:「不用不用。」

  到了文廟這邊,先前被師父安置在一座仙家客棧裡邊,鬧哄哄的,都是關於這個小師叔的傳聞。

  青衫劍仙,見人就揍,打架賊猛,脾氣可差。

  小師叔那脾氣,憑良心講,真的好像跟爆竹差不多。

  一言不合,就要拿個裝滿爆竹的大籮筐,往人頭上一悶,劈裡啪啦的,誰吃得消?

  陳平安笑道:「又乾,你是不是在外邊,聽了些關於小師叔的不實傳聞?」

  小傢伙低下頭後,就沒再抬起頭,只是期間迅速轉過頭,擦了擦汗水而已。

  這會兒聽見了小師叔的問話,笑容尷尬萬分,撒謊肯定不行,可要不說謊,難道直說啊,一邊撓頭,一邊順勢擦汗。

  左右笑道:「這個師叔當得很威風啊。」

  老秀才一巴掌拍在左右腦袋上,「觀棋不語真君子,難怪你只有個賢人頭銜,看看李槐,才多大歲數,就是賢人了!」

  李槐如遭雷擊,只覺得禍從天降,「啥?!」

  老秀才笑呵呵道:「瞧瞧我這記性,都忘了跟你說了,李槐啊,你這會兒是儒家賢人了,放心,咱們文聖一脈,可沒托關係走後門,是文廟幾個教主,加上幾位學宮祭酒、司業,一起合計商議出來的結果。再接再厲,爭取過兩年,就掙個君子,以後左師伯再瞧見你,還不得跟你請教學問?」

  李槐急得滿頭汗水,抓耳撓腮道:「不能夠啊!」

  左右點點頭,這孩子很虛心。至於治學成就高低,只要有此心態,就不用著急。

  李槐急匆匆道:「祖師爺,文廟可不能這麼胡來啊,寶瓶都還不是賢人呢,憑啥我是啊。」

  老秀才笑眯眯道:「你小子有大功勞嘛。」

  都顧不得有什麼狗屁功勞了,李槐脫口而出道:「那我就不要功勞了,讓文廟那邊別給我啥賢人,行不行?祖師爺爺,求你了,幫忙說道說道,不然我就躲功德林這兒不走了啊。」

  老秀才一臉驚訝道:「李槐,可以,年紀輕輕,頗大志氣,都打算跟文廟直接要個君子啦?沒問題,我一開始就是這麼覺得的,給個賢人,小家子氣,給君子,我看成。」

  李槐都快要瘋了,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咋辦?!」

  我好好讀個書,給我個賢人做啥。這要回了山崖書院,還不得每天在口水缸裡鳧水過日子?

  李槐又不傻,偌大個寶瓶洲,儒家正統書院才幾座,賢人又能多到哪裡去?

  陳平安笑道:「咋辦?還能怎麼辦,已經當了賢人,又推不掉的樣子,就躲起來好好讀書。真要擔心怕事,就與文廟和書院再打個商量,幫著提醒山崖書院那邊,除了幾個正副山長,此事不要外傳了。給了賢人又收回,文廟不會答應的,你當是兒戲呢。但是幫你在書院保密,這件事其實不難。」

  李槐想了想,有道理啊。

  嘿,既不會樹大招風被人笑話,好像還能白得一個賢人頭銜,只在裴錢這個盟主那邊,私底下好好顯擺,說不定自己這個座椅雷打不動好多年的小舵主,就能升官了。

  看來是好事啊。

  劉十六笑了笑。

  看來這個小師弟,確實擅長對付人心上邊的瑣碎事。

  劉十六瞥了眼左右。

  左右懶得理睬,這點小事,陳平安如果都沒辦法解決,當什麼小師弟。

  還有臉皮當別人的小師叔?

  李槐看著陳平安,沒有當自己的姐夫,怪可惜的。

  陳平安猜出李槐的心思,駡道:「滾。」

  鄭又乾可憐巴巴望向自己師父,敬重小師叔歸敬重,可是小師叔脾氣真的差,自己坐這兒,渾身不得勁,膽子大不起來。

  這天暮色裡,陳平安獨自一人,籠袖坐在臺階上,看著風吹起地上的落葉。

  因為獨處,就有些思緒紛亂。

  世道如此,你想如何,你能如何,你該如何。

  自律,自省,自求,自由。

  多讀古書開眼界,少管閒事養精神。

  那些人生意外,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磅礡大雨,强者手中有傘,弱者兩手空空。

  强者撐傘而行。要為這個世界遮風擋雨,片刻也好。

  李槐偷偷摸摸來到這邊,坐在陳平安身邊,遞出兩本微皺的冊子,不厚。

  陳平安翻開一看,裡邊寫滿了李槐記錄下來的問題,大大小小的讀書疑惑、治學疑難。有些被塗抹掉了,更多留著。

  李槐有些難為情,小聲說道:「很多問題,都會問朋友,問夫子。有些聽人一說,明白了,有些聽了答案,也還是沒明白,又不好意思翻來覆去問,又怕忘了,就寫上邊,一開始覺得很快就能見著你,沒想到這麼久才遇到,這不就都有兩本冊子了。」

  陳平安收入袖中,「我先收下,慢慢看,給些我的答案,不一定都對。回頭跟那本符書一起還給你。」

  李槐急眼了,漲紅了臉,「別啊,隨便翻,隨便看,陳平安,你別這麼正兒八經的。」

  陳平安笑道,「你寫這些,也沒隨便啊。」

  李槐無奈道:「咱倆的學問多少,能一樣嗎?我讀書真不行。我想不明白的問題,你還不是看一眼扯幾句的小事?」

  如果不是陳平安,李槐就會一直藏著這兩本冊子。

  陳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笑道:「你那姐夫,我見過了,人不錯的。」

  李槐咧嘴一笑,「終究是我的姐夫嘛。」

  這天夜色裡,老秀才拉著三個學生,一起喝著小酒兒,夜風清涼,人心溫暖。

  左右望向遠處。

  一襲白衣的曹慈,手持一把竹黃劍鞘。

  單獨來到功德林,拜訪陳平安。

  老秀才捏著下巴,「如果要打架,就難了。」

  若是裴杯來了,那就根本不是個事兒。

  老秀才就會拿出看家本領,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了。讀書人只吵吵,絕不動手,何況對方還是個娘們。

  左右說道:「既然不是裴杯,如果被問拳,你就自己挨著。」

  陳平安點點頭,「我一個人去。」

  陳平安摘下背後長劍,放在桌上,去見曹慈。

  劍氣長城的兩位少年,問拳三場過後,一別多年,各奔前程,終於在今夜重逢。

  天下武學對半分,白衣曹慈青衫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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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24:17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零六章 青白之爭

  見著了曹慈,陳平安抱拳笑道:「在大端京城那邊,你願意為裴錢教拳四場,在此謝過。」

  曹慈笑著點頭,坦然接受這位年輕隱官的道謝,早年面對裴錢的接連四場問拳,曹慈每次出拳極有學問,如此教拳,可謂用心,既然事實如此,就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再說了,在裴錢氣勢最重、拳意最高、拳招最新的第三場問拳中,曹慈還挨了她兩拳,而且都在面門上,給陳平安道謝一句,怎麼看都還是自己虧了。至於連輸三場的最後一場問拳,那個年紀不大的女子武夫,有點逞强的意思,遞出很多東拼西湊的拳招,打得很江湖把式。

  眼前曹慈,一襲白衣,纖塵不染。

  陳平安少年時在城頭遇到曹慈,只是覺得這位同齡人,身穿雪白長袍,姿容俊美,好似神仙中人,高不可攀,遠不可及。

  如今再看,陳平安就一眼看出了門道,曹慈身上這件長袍,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按照避暑行宮檔案記錄的隱晦條目,大端王朝的開國皇帝,福緣深厚,曾經擁有過一件名為「大雪」的法袍,極為玄妙,地仙修士穿在身上,如聖人坐鎮小天地,同時還可以拿來羈押、折磨淪為階下囚的八境、九境武學宗師,再桀驁不馴的武夫,身陷其中,四肢僵硬,肌膚皸裂,神魂飽受煎熬,如層層大雪壓梧桐,筋骨如樹枝折斷,如有折柴聲。

  如果沒有意外,就是曹慈身上這件了。

  穿法袍這種事情,陳平安再熟悉不過,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身穿法袍就顯得越雞肋,甚至會反過來壓勝武夫體魄。

  說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為之,讓曹慈無論清醒與睡覺,時時刻刻都在練拳,其實沒有一刻停歇。

  習武資質,練拳天賦,曹慈本就已經高到不能再高。

  而在曹慈眼中,眼前這一襲青衫,如今既是止境武夫,同時還是位玉璞境劍修,可好像還是當年老樣子的那個陳平安不過今夜曹慈造訪功德林,好像沒有立即出拳的意思。

  還是說在等某個「一言不合」的機會?比如敘舊過後,不小心聊到了師兄馬臒仙的跌境,聊到了劍鞘珍貴、師命難違?同樣一個道理,陳平安在竹林那邊可以講,曹慈來了功德林,也可以再講一遍?

  不管如何,陳平安當下就只是笑。

  好像見著了一個鼻青臉腫的曹慈。

  在那大端京城的城頭上,與曹慈問拳四場皆輸,裴錢在雲窟福地見著師父陳平安後,就直說了。只是不知為何,曹慈被她打了兩拳,裴錢反而隻字未提,可能是覺得輸拳四場,遞拳百千,只是打了曹慈兩拳,要是還有臉說,估計到了師父這邊,能把板栗吃飽?

  曹慈好奇問道:「笑什麼?因為收了個好徒弟?」

  可能是機緣未到,曹慈自己至今還沒有收徒的打算。

  陳平安正色道:「沒什麼,練拳一事,曹慈無敵,這個我認,至於為人教拳一事,就差了火候,換成我,不會挨兩拳之多。」

  這種話,也就陳平安能說得如此心安理得。

  當年從北俱蘆洲遊歷返鄉,在竹樓二樓,信心滿滿的陳平安,生平第一次要好好為裴錢餵拳,結果被一拳就倒地了,確實沒有兩拳。

  劉十六現身,雙臂環胸,背靠大樹,笑望向兩位純粹武夫。

  挺有意思的,問拳雙方,兩個已經站在天下武道之巔的年輕人,誰都沒有半點殺氣,就好像只是兩位多年好友,重逢敘舊。

  不過可以確定,只要一方決意出拳,那麼誰都不會含糊,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甚至君倩會覺得,這兩個一旦問拳,有機會打得比張條霞問拳裴杯,更好看。

  劉十六還是第一次見到曹慈,確實出彩。只說相貌,小師弟就比不過啊。

  擔心那個曹慈誤會,劉十六擺擺手,「我不是來偏袒陳平安的,就是單純想看你們打一架。」

  拳法一事,劉十六天生就會,就是這輩子始終沒有太過用心演武練拳。

  曹慈抱拳道:「大端武夫曹慈,見過劉先生。」

  劉十六點頭致意,然後笑道:「算了,我還是走好了。不過我已經與熹平先生打過招呼,你們如果想要問拳,不用計較功德林這邊的折損,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復原貌。」

  劉十六離開此地。怎麼看,劉十六都像是在攛掇著曹慈揍陳平安一頓,這個師兄,當得真是不走尋常路。

  曹慈說道:「師父已經動身趕往黥跡歸墟渡口,只將劍鞘留給了我。」

  銜接兩座天下的四處歸墟,在被阿良調侃為水神押鏢的遠渡之前,各有聖賢、修士和劍修,會先行啓程,去往蠻荒天下,比如兩位文廟副教主和三大學宮祭酒,就已經去往天目渡口,於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依舊會在天幕處盯著那座神鄉渡口,而火龍真人離開功德林後,其實就已經趕赴神鄉,至於裴杯,去的就是那處黥跡渡口,此外蘇子柳七聯袂遠遊日墜渡口。

  浩然天下的頂尖戰力,一個不落,都會陸續現身蠻荒未來戰場的第一線。

  受傷極重的馬臒仙,已經被師妹竇粉霞護送回了大端王朝,廖青靄則在等待小師弟曹慈,之後就一同趕赴蠻荒。

  陳平安看著那把竹黃劍鞘,雙手籠袖笑眯眯道:「我查過許多檔案,有關於大端王朝的山水秘聞,也問過宋前輩和鄰近劍水山莊的山神,現在想聽聽你的說法,說不定是我錯了。」

  宋前輩佩劍名「屹然」,搜遍古書,才從古籍殘篇上,找到了「礪光裂五岳,劍氣斬大瀆」的記載,只是宋前輩始終未能找出關於劍鞘的根腳,早年因緣際會之下,打開了深潭砥柱石墩的機關,得到古劍屹然時,竹黃劍鞘就已經是那把古劍的劍室。陳平安詢問過那位山神關於那處深潭的玄機,之後再考究過裴杯的年齡,最終得出的結論,就是陳平安問拳馬臒仙的第二個理由。

  只要確定劍鞘在劍水山莊深潭中秘不現世的「年齡」,大過大端王朝國師裴杯擁有古劍的歲月,就足夠了。

  曹慈搖頭說道:「劍與竹鞘分開多年,其實談不上誰是主人。師父得劍時,本就沒有劍鞘。只是長劍無鞘,始終有些遺憾。所以當年師父讓大師兄去寶瓶洲,憑藉占星術的結果,一路依循蛛絲馬跡,終於被師兄找到了這把竹制劍鞘。」

  裴杯佩劍,是一把遠古名劍,青神。

  此劍成名太早,加上沉寂太久,在後世就變得籍籍無名,直到被裴杯找到。

  曹慈提了提手中劍鞘,說道:「師父與師兄說了,是買,如果持有竹鞘之人,不願意賣,也就算了,不必强求。」

  他的師父,裴杯這位大端王朝的國師,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從小就沉默寡言,被同齡人稱呼為木頭人。經歷坎坷,年少習武之後,喜歡偷喝酒,比較貪杯。

  昔年木頭人的少女,習武練拳第一天,就想要與很多事情說個「不」字。

  陳平安點頭道:「我相信這就是真相。」

  曹慈繼續說道:「但是師兄自作主張,才有了當年寶瓶洲的那場强買强賣。師兄是沙場武將出身,年少投軍,領著大端王朝最精銳的一支邊軍,控萬里地,鎮守邊陲。戎馬生涯三十餘年,馬臒仙早就看淡了生死,自己的,別人的,袍澤的,敵人的。」

  說到這裡,曹慈停頓片刻,笑道:「我不是幫誰辯解什麼,只是有些事情,得與你說明白了。」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是得這麼講道理。」

  只有心平氣和,才能真正講理。

  曹慈說道:「師兄在竹林那邊輸了拳,還跌境,這件事上,他很理解,不過只是覺得自己拳不如人,沒覺得他在竹鞘一事上,就錯了。我勸了兩句,師兄不愛聽。拳是自家拳,事是自家事,恩怨自了,生死自負。我這個當師弟的,就不多說什麼了。所以我猜以後,師兄還會與你問拳。」

  陳平安笑道:「真喜歡問拳,隨便他問幾場。」

  總不能攔著那個馬臒仙問幾場輸幾場,馬臒仙這輩子只會一輸再輸,輸得他最後老老實實去當個統兵打仗的沙場武將。

  不過陳平安又說道:「至於廖前輩的問拳,我會另外計較,就只是純粹武夫之間的切磋。」

  曹慈笑道:「這種事情,我當然信得過你。」

  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煩,登門拜訪,找到陳平安,出拳就是了。

  曹慈將手中劍鞘輕輕拋給陳平安。

  陳平安伸手出袖,接過劍鞘,微笑道:「果然曹慈還是曹慈。」

  是個純粹武夫,卻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仙氣。

  曹慈說道:「我已經是歸真境,你暫時還是氣盛,那就先不打,等你到了歸真再說。」

  陳平安說道:「等我歸真,你該不會又已經『神到』?」

  曹慈微笑道:「那我總不能就這麼等你吧。」

  陳平安想了想,「等我遊歷中土神洲,不管我們是否差了境界,到時候都要找你問拳。」

  說到這裡,陳平安立即改口道:「可能還是在劍氣長城那邊?」

  按照曹慈的性情,肯定會去蠻荒天下,說不定都不會留在黥跡渡口,選擇獨自遊歷蠻荒,深入腹地。

  曹慈點頭道:「那就約在城頭,還是老地方?」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

  雖然不會立即重返劍氣長城,但是之前在城頭上,眼巴巴看了蠻荒天下將近二十年,看得老子眼睛發澀,那麼總是要走一遭的。

  皚皚洲劉氏財神爺,曾經設了個關於曹慈的不輸局,坐莊時限長達五百年。

  消息靈通的山巔明眼人,一個個都心裡有數,劉聚寶設置的這個奇怪賭局,其實就是為兩個年紀輕輕的同齡人設置,跟其餘整個浩然的天下武夫,關係不大。

  更古怪的,是兩個砸錢押注最多的,竟然都是押注曹慈無法不輸拳。

  其中一個是出了名出門不帶錢的火龍真人,此外還有個藏頭藏尾不知身份。

  涼亭那邊,老秀才抬了抬袖子,一手拈棋子,一手拈須問道:「是不是打不起來了?」

  劉十六笑道:「不一定。」

  左右說道:「一定會打。」

  被老秀才拉來下棋的經生熹平,提醒道:「打不打我不管,你把那兩顆棋子放回桌上。」

  你摸魚也就罷了,一摸就摸走棋局關鍵的兩顆棋子。

  老秀才怒道:「以前我沒有恢復文廟身份,都能摸一顆,如今多摸一顆,怎麼你了嘛?讀書人吃不得半點虧,咋個行嘛。」

  熹平指了指棋局,「拿走,有臉就再拿幾顆。」

  老秀才一楞,忙不迭從棋盤上提子多顆,「嘿,天底下竟有這樣的請求,奇了怪哉,只好違背良心,滿足你!」

  熹平再不下棋,將手中所拈棋子請求放回棋盒。

  老秀才看著棋局,也將手中多顆棋子一一復原棋盤,然後感慨道:「不曾想在棋盤上贏了熹平,傳出去誰敢信吶。」

  熹平笑呵呵道:「怎麼不說以前是關門弟子不在身邊,一直藏拙了七八成棋力。」

  遠處對峙雙方。

  陳平安手持劍鞘,「送送你?」

  曹慈搖頭道:「不用。」

  兩人幾乎同時轉身,一個返回涼亭,去與先生師兄碰頭,一個準備走出功德林,去跟師姐見面。

  兩位已經登頂武道的止境武夫,兩人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背對而走,都腳步緩緩,氣定神閒,十分從容。

  一個想著,替師父、師兄都與陳平安講完了道理,好像就自己好像沒什麼事情,來功德林散步?好像小有遺憾。

  一個想著,江湖裡魚龍混雜,有闖江湖的人,跑江湖的人,混江湖的人。有的人身在江湖,卻永遠不會是江湖人。

  白衣曹慈,想著那個不輸賭局,身後那個年輕隱官,聽說最會坐莊掙錢,有無押注?

  青衫陳平安,想著自己連輸三場,弟子後來又輸四場,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啊。

  一個想著自己,這輩子好像一直都是被問拳,自己卻極少有主動與他人問拳的念頭,今兒月明星稀,天地寂靜,好像適宜與人切磋。

  一個沒來由想起,二樓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說學成拳,遞拳之後,要教天下武夫只覺得蒼天在上。出拳大意思所在,就是身前無人。當下自己這麼走著,當然是身前無人,可只要轉頭,不就身前有人了?

  曹慈覺得就這麼走了,總歸差了點意思。

  陳平安覺得時隔多年,錯過曹慈不像話。

  於是兩人同時停步。

  曹慈站在原地,伸手雙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長袍的袖口,穿這件法袍再遞拳,會不夠快。

  陳平安將手中劍鞘,拋向了涼亭那邊,讓君倩師兄代為保管,停步後卷了卷袖子。

  曹慈轉過頭,笑問道:「切磋一場,點到即止?」

  陳平安同樣轉過頭,「你年紀大,拳高些,你說了算?」

  下一刻,原地都已不見兩人身影,各自傾力遞出第一拳。

  整座陣法禁制足可鎮壓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如有山岳離地,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氣機漣漪之激蕩,以兩位年輕武夫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的參天古樹悉數斷折崩碎。

  浩然天下的光陰長河,會自行繞過一座功德林,此間被至聖先師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拘押在功德林之內,任由經生熹平掌控。

  經生熹平站在涼亭外的臺階上,抖了抖袖子,施展神通,使得光陰長河倒流,曹慈和陳平安雙方拳罡如瀑,帶來的折損,瞬間恢復原貌。

  若是等到雙方打完了,再倒流光陰長河,就連熹平都不敢確定,這座功德林會與先前絲毫不差。

  左右則稍稍解禁修為,一身劍氣流瀉,剛好護住涼亭,遮擋那份遮天蔽日的洶湧拳意。

  曹慈背靠一棵參天古木,身後古柏輕輕搖晃,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舊是白衣,只不過收起了那件仙兵法袍入袖。

  遠處陳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橋欄桿上,額頭處微紅。

  兩人之間,原先出現了一條深達數丈的溝壑,只是被經生熹平以術法抹平。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倏忽不見,既然有人幫忙收拾爛攤子,那就無所謂禮數不禮數了,事後再與熹平先生賠罪不遲。

  腳下一座白玉橋,剎那之間化作齏粉,僅僅是一腳輕輕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極深,地底下傳來陣陣悶雷。

  陳平安雖然拳在下風,但是差距遠遠沒有當年劍氣長城那麼大。

  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虧更多,卻絕對再不會連曹慈的衣角都無法沾邊。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頸處的一招,由於先挨了曹慈當頭一拳,距離被稍稍拉開,陳平安腦袋後仰幾分,再一拳作掌,順勢往下打在對方心口處。

  若是換成馬臒仙之流,挨這麼一下,最少得躺床上去,數月說不出一個字。

  曹慈早就知道陳平安很能扛,體魄堅韌異常不講理,在那劍氣長城,練拳極狠,路數太野,不過陳平安方才額頭挨了結實一拳,渾然無事,還是讓曹慈有些意外。

  雙方皆身若長虹,隨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縮地山河,各自單憑一口純粹真氣,在功德林之內,穿梭不定,要麼各自錯開對方拳招,要麼以拳換拳,絕無一方拳中對手、一方拳頭落空的可能。

  不過陳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確實未能拳意銜接,曹慈期間雙指並攏,在陳平安遞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經將身上殘餘拳意抹掉。

  比起郁狷夫當年竭力打斷神人擂鼓式的連貫拳意,曹慈確實要輕描淡寫太多。

  曹慈側過頭,依舊被一拳橫掃,打在太陽穴上,曹慈腦袋晃蕩幾下,只是腳步穩固,只是整個人橫移出去幾步。

  陳平安被曹慈雙拳砸在胸口,看似雙手同時遞拳,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拳意,使得陳平安不但雙腳離地,瞬間倒飛出去十數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劍修一劍攔腰斬開,武夫體魄還好說,受傷不重,陳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兩拳的大半勁道,只是修士的氣府靈氣卻是隨之洶湧跌宕,不算輕鬆。

  曹慈趁勢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陳平安頭顱。

  天地間,又有數個白衣曹慈,一一在別處現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

  結果陳平安就像同時挨了曹慈的先後六拳。

  不是躲過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後一腿橫掃腰部,剛好被陳平安躲過了。

  曹慈收拳時,立即換上一口純粹真氣,雙膝微曲,消失無蹤。

  陳平安飄蕩向那處涼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個旋轉,落在更遠處,卻沒有落地,期間同樣換了口真氣,身形消散在半空。

  互換一拳。

  方圓三里之地,雙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渾無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萬條縱橫交錯的細密劍氣充斥空中。

  以至於經生熹平一時間都不好逆轉光陰。

  陳平安站在一條河岸邊,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跡。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條河水,漩渦無數,皆是被紊亂拳罡撕扯而起。

  陳平安笑問道:「拳招有無名字?」

  曹慈點點頭,「曇花。」

  陳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們倆,講究個什麼,多學學我。」

  他娘的,什麼曇花,曇花一現?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這種事情,也得學學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强行咽下一大口淤血算什麼。」

  陳平安突然緊皺眉頭。

  體內小天地,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山河震動的不妙異象,這才曇花此拳的精髓所在?與那劍修飛劍一穿而過之後的難纏劍氣,差不多?

  河上已經不見白衣,只聽曹慈笑言一句,「這一拳,暫名流水。」

  下一刻,陳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廟廣場那邊。

  倒是沒有一路翻滾,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轉,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來到文廟之外,「陳平安,到現在還穿著法袍,就這麼不計較毫厘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讓我幫忙砥礪體魄,這沒問題,只是連勝負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眯起眼,「我覺得你還沒到這個時候。」

  陳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覺得你今夜來歸還劍鞘,不挨你幾拳,心裡邊過意不去。」

  話是這麼說。估計曹慈不會相信,其實陳平安自己都覺得這個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實上,陳平安確實有個難言之隱。

  因為承載妖族真名一事,自家體魄玄之又玄,陳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穩,加上先前又被那個從天外重返托月山的十四境老傢伙,為老不尊,給對方狠狠陰了一把,所以陳平安一旦放開手腳,傾力出手,與曹慈往死裡打這一場架,拳腳會順勢扯動道心,自然而然,就會殺心四起,若是與人捉對廝殺分生死,毫無問題,可與曹慈問拳,卻是切磋,就會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

  問拳已經無意義,更沒意思。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問道:「你自創多少拳招?」

  曹慈說道:「不到三十。」

  陳平安點頭道:「有點少。」

  曹慈問道:「看樣子,你接下來出拳,能更認真幾分?」

  陳平安臨時找了個法子壓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點頭道:「不過事先說好,別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隨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沒事。」

  曹慈第一次遞拳之前,正兒八經拉開一個拳架。

  白衣一振,大袖微搖,拳意內斂到了極致。

  但是文廟四周,天地靈氣竟是開始自動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為龍走瀆,不輕。」

  陳平安說道:「接拳而已。」

  涼亭那邊,熹平神色無奈,與劉十六說道:「君倩,你之前可沒說他們要離開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廟那邊去。」

  一直看著小師弟問拳過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勞,問題不大。」

  方才劉十六說了件事,如果不談拳招深淺、拳意高低,只說體魄,還是小師弟更勝一籌。

  結果老秀才一巴掌一個,「小師弟給人打了,你們還笑?!」

  劉十六笑道:「也不是誰都能讓曹慈放開手腳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證明。

  這意味著曹慈都有了點勝負心。

  老秀才說道:「說實話,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虧得有個曹慈在前邊,那麼關門弟子陳平安,在武道一途,就會走得格外堅定。

  而且曹慈這麼個孩子,走的越高,不管怎麼個高,老秀才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覺得是好事。

  老秀才當然會對陳平安這個關門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過分,但是陳平安與人相爭,不管是道理,還是武學,總不能想著站在陳平安對面的對方就錯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對方對,更高,學生陳平安就一步步腳踏實地,隨之更對,更高,才是老秀才心底對陳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終究不是那種必須分輸贏的市井吵架。

  條條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講理之人,其實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講越爭越分明,拳腳越磨越煉越穩重,道心越砥越礪越光明。

  熹平點頭道:「只要陳平安能夠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開半個身形,就不是問題,還有機會。」

  雙方如今只差半步。

  別看今夜問拳,陳平安挨拳頗多,其實勝負並不算太過懸殊,一來陳平安的武學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來的,再者雙方既然只為分勝負,不求分生死,所以這場問拳,對雙方而言,出拳傾力,但是殺心不足,都還談不上真正的酣暢淋漓,目中無人,心無所礙。

  劉十六說道:「雙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會重新拉開點距離。所以小師弟將來在歸真一層,必須好好打磨。」

  躋身止境之前的山巔境,曹慈可能是為了應對扶搖洲的那場大戰,略顯倉促,但是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反而要更加心無旁騖。

  如今又不一樣。

  曹慈太純粹。尤其當他心氣一起,此後練拳氣象,就會很嚇人。

  劉十六不會因為自己是陳平安的師兄,就對曹慈這個年輕人有任何成見,恰恰相反,劉十六很欣賞曹慈身上的那種氣勢,就像在與數座天下說個道理,我必然拳法無敵,既不會妄自菲薄,也絕不得意忘形,這就是一件很天經地義的事情,旁人認與不認,都是事實。

  反觀小師弟回了家鄉,卻要分心太多。只說練氣士身份,尤其是身為劍修的幾把本命飛劍,就會是個不小的累贅。

  老秀才一瞪眼。

  劉十六立即與先生歉意道:「算我烏鴉嘴。」

  經生熹平一閃而逝,出現在了文廟臺階頂部,這兩傢伙打架,總不能仗著自己收拾殘局,你們倆就真不管不顧楞頭青了,拆了身後文廟才罷休。

  前來議事、湊熱鬧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離開文廟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

  所以事後不少山巔修士,都很遺憾錯過了今夜的這場熱鬧。

  哪裡能想到,議事結束之後,除了那幾個雲波詭譎的山上陰謀算計,讓人心悸,只會讓人更加腳步匆忙,一些個自認境界還不高的上五境修士,只會催促渡船加緊離開是非之地,不曾想還會有這麼個天大熱鬧可看?會來這麼一場被後世贊譽為「青白之爭」的問拳?

  白衣曹,青衫陳。

  兩位年輕大宗師,竟廟作為問拳處,拳出如龍,氣勢如虹。

  經生熹平雖然小有怨氣,只是不耽誤這位無境之人欣賞這場問拳的時候,坐在臺階上,拎出了一壺酒。

  畢竟能夠這麼近距離看拳,獨此一份,機會難得。

  文廟議事結束,就關了大門,功德林裡邊,除了老秀才那撥人,其餘幾位需要暫留幾天的儒家聖賢,也還是離著有點遠。至於四處渡口,泮水縣城、鴛鴦渚等地的山水神靈和練氣士,哪怕是一位仙人、或是山君湖君察覺到此地跡象,遙遙掌觀山河,都不用經生熹平刻意遮掩,就會看不真切,曹慈和陳平安雙方拳意流散使廟廣場上。

  一道白虹,一抹青光,因為雙方出拳、身形轉移太快,交織出一大片的青白光線。

  一位玉璞境劍修傾力出劍,也只能斬開些許痕跡的白玉廣場,都不知道這兩個武夫是怎麼出的拳,竟然變得處處裂縫,這還不算專門砸拳在地,經生熹平看得嘖嘖稱奇不已,以此佐酒,喝得極有滋味,天底下的十境武夫,都這麼氣力大如龍象嗎?

  如此說來,先前邵元王朝的林君璧,醉醺醺躺在臺階上睡覺,比起這兩個武夫,真不算什麼失禮的事情。

  曹慈出拳,仙氣縹緲。挨拳不多,即便白衣被一襲青衫砸中,多是立即就被卸去拳意,不過曹慈偶爾踉蹌幾步,很正常。

  陳平安出拳也不差,氣魄極大,至於挨拳,挺穩噹。

  竟是一次都沒有摔地上起不來的場景,或指或掌或手肘一個撐地就能起身。

  而且熹平逐漸得出個結論,陳平安這傢伙有點無賴啊,輕拳無所謂,砸曹慈身上哪裡都成,一有機會,只要拳重,拳拳朝曹慈面門去。

  所以等到雙方拉開距離,幾乎同時吐出一口濁氣和淤血,各自再迅速互換一口純粹真氣。

  陳平安衣衫襤褸,渾身浴血,不過等到站定後,紋絲不動,呼吸沉穩。

  曹慈則是鼻青臉腫,滿臉血污。

  曹慈伸手抹了把臉,氣笑道:「你是不是有病?!」

  一門心思打人打臉,好玩嗎?

  陳平安以拳意罡氣輕輕一震衣衫,滿身鮮血如花開,怒道:「你管我?!」

  老子不得幫開山大弟子找回場子?

  涼亭內,老秀才憂心忡忡,心疼不已,問道:「君倩,差不多了吧?」

  劉十六搖搖頭,「對雙方來說,剛剛……熱手吧。曹慈許多自創拳招,還有不少瑕疵,也需要拿小師弟當磨石。」

  左右點頭道:「陳平安與人對敵,擅長避重就輕,所以才能夠在戰場上以傷換命,想要某天贏過曹慈,就必須要先熟悉曹慈的拳路,曹慈好像在不論什麼拳招、追求幾拳十數拳疊為一拳的圓滿拳意,力求最終一拳不落空、就能分出勝負和生死的某種幽玄境界,所以正好,各取所需。」

  因為雙方問拳動靜太大,李寶瓶,李槐和鄭又乾,都趕來了涼亭這邊。

  李槐看得滿頭汗水,果然習武練拳這種事情,根本不適合自己,還是讀書好啊。

  鄭又乾聽說過曹慈,也是個在兩洲戰場殺妖如麻的傢伙。

  鄭又乾都不忍心去看小師叔了,與劉十六顫聲問道:「師父,小師叔不疼嗎?」

  劉十六笑道:「那份傷勢落在別人身上,早就可以滿地打滾了,你小師叔,就還好。」

  說完這句話,劉十六就立即抬起雙手,果不其然,剛好接住了先生的巴掌。

  左右神色淡然道:「簡單來說,曹慈在追求問拳只是一拳的武學境界。你們小師叔,則需要找出一種熟悉、適應繼而破解曹慈這種無敵之境雛形的方法。如果說得再懸乎一點……」

  李寶瓶好像從左師伯這邊接了話,自言自語道:「小師叔和曹慈他們……還是身前無人。」

  左右眼神欣慰,有了些笑意,「寶瓶此言極準,一語中的。」

  故而問拳雙方,兩人身前真正所站之人,其實是一個未來的曹慈,一個以後的陳平安。

  看在小寶瓶的份上,老秀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輕輕拍了拍左右的肩膀。

  文廟廣場上。

  酈先生在內的一撥夫子先生,都紛紛現身,因為都聽了消息,趕過來喝酒觀戰,當是事務繁重,找個機會散心了。

  結果那兩小子年紀不大,架子恁大,好像不願被太多人旁觀,竟是同時拔地而起,直接去往天幕處問拳了。

  一抹青色一抹白,聯袂遠遊天幕,期間換拳不停,各自撤退,再瞬間撞在一起,文廟地界,雷聲震動,不少老百姓都紛紛驚醒,陸陸續續披衣推窗一看,明月高懸,沒有任何下雨的跡象啊。莫不是又有仙師鬥法,只不過聽聲音,剛好是在文廟上空那邊,甚至不是幾個神仙扎堆的渡口,咋回事,文廟這都不管管?

  經生熹平沒有立即逆流光陰長河,修繕文廟廣場,只是收起了酒壺,抬頭望向天幕。

  一位老夫子蹲在白玉地面上,伸出手指,抹了抹裂縫,再環顧四周,遍地痕跡,忍不住驚嘆道:「武夫打架都這麼凶?那個年輕隱官遞劍了不成?」

  熹平搖頭笑道:「不曾出劍,只是問拳。」

  酈老先生以心聲問道:「熹平先生,如果那小子出劍,不拘泥於武夫身份,那麼這場架勝負如何?」

  熹平說道:「還是曹慈贏,不過代價很大。」

  極有可能,人間再無劍仙隱官,與此同時,浩然天下未來也會少掉一個武神曹慈。

  酈老先生喝了口酒,笑道:「先前碰到過這小子,聊了幾句,挺和氣禮數一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年紀輕輕就當隱官的人,結果挨了一路冷眼閉門羹,也沒見他生氣半點。」

  年輕人與老人言語時,坐在臺階上,雙手虛握輕放膝蓋,還會微微側身,始終與人直視。

  老人看待年輕人,後者意氣風發、豪言壯語什麼的,見過、聽過就算,誰都是年輕人過來的,不稀奇。反而是有些細節,卻會讓老人牢牢記住。

  所以文廟之外,都會覺得那位青衫劍仙,跋扈至極。

  文廟之內不少陪祀聖賢和夫子先生,可能就會看得更多。

  勉强還算一襲青衫的年輕人,好像挨了一記重拳,頭朝地,從天幕筆直一線摔在地上,臨近文廟屋頂的高度,一個翻轉,飄落在地。

  白衣隨後現身,站在一旁。

  曹慈與文廟臺階那邊的熹平先生,抱拳致歉,然後離去。

  陳平安同樣抱拳,再重返功德林。

  廖青靄見到曹慈之後,絲毫不擔心這個師弟問拳會輸,所以她的第一句話,竟然就是「我之前說三十年內與他問拳,是不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只是這句話一說出口,廖青靄這個當師姐的,在師弟曹慈這邊,就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位學生,面對先生。

  而廖青靄這些年,練拳一事,因為師父裴杯經常不在身邊,需要忙碌軍國大事,不然就是去蠻荒天下駐守渡口,所以廖青靄反而是與曹慈問拳請教頗多,曹慈當然是為她教拳餵拳,雙方雖是師姐弟的關係,可在某些時候,廖青靄下意識會將曹慈當成了半個師父。

  曹慈微笑道:「師姐,有這個念頭,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好難為情的,如果師姐能夠徹底打消這個想法,我覺得算是與陳平安問拳的第一拳,不是壞事,是好事。」

  廖青靄聞言後,再無半點負擔。

  她看了眼「很陌生」的師弟,印象中曹慈從未如此狼狽。

  曹慈板著臉說道:「陳平安比我慘多了。」

  說完這句話,曹慈彷彿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起來。

  廖青靄看著這個師弟,不知道天底下有哪個女子,才能夠配得上身邊白衣。

  到了涼亭那邊,劉十六按住陳平安的肩膀,察看小師弟人身小天地山河萬里的細微跡象,點頭笑道:「還好,修養幾天,問題不大。不過近期就別與人動手了,不然肯定會留下後遺症,一定要慎重。」

  陳平安與君倩師兄點點頭,然後轉頭對李寶瓶他們笑道:「沒事,都別擔心。」

  好像有些牙齒打顫,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

  左右讓李寶瓶三個先離開涼亭。

  問拳結束後,陳平安除了傷勢,一身血氣、劍氣和殺氣太重。

  尤其是鄭又乾,在小師叔現身涼亭後,小精怪就立即臉色慘白。

  君倩這才取出一隻瓷瓶,遞給陳平安,「每天三顆,大致跟著三餐走,一個月後,每天再減少一兩顆,你自己看身體恢復的情況,酌情而論。」

  陳平安右手下垂,整個人頽然坐在長椅上,立即用左手打開瓷瓶,倒出一顆,輕輕拍入嘴中。

  老秀才坐在一旁,笑容燦爛,與這個關門弟子竪起大拇指。

  學拳,練劍,治學,吟詩刻章,做買賣,找媳婦,為文脈開枝散葉,樣樣是强手。

  陳平安與先生咧嘴一笑。

  其實對於療傷、養傷一事,陳平安更是行家裡手。

  所以當晚回了住處,熟門熟路,按部就班。

  後半夜,陳平安睜開眼睛,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

  先生好像大半夜獨自一人,散步路過,只是停步片刻,卻沒有久留。

  陳平安就繼續屏氣凝神,手掐劍訣,坐在蒲團上。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走出屋門,發現只有師兄左右坐在院子裡,正在翻書看。

  看了眼陳平安,左右說道:「我讓寶瓶他們幾個不著急過來,下午再說。」

  左右繼續看書。

  陳平安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左右頭也不抬,「有話就說。」

  陳平安硬著頭皮說道:「師兄知道蔣龍驤大致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是師兄很難真正與蔣龍驤為敵。」

  左右放下手中書籍,轉過身,問道:「怎麼講?」

  陳平安給出心中的答案,「因為師兄是讀書人,劍術再高,出劍還是會講規矩,恪守禮儀。加上師兄不知道蔣龍驤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壞事,好事,都不清楚,至於蔣龍驤哪些事情是有心行善,是在朝野沽名釣譽,哪些事情是無心行善,師兄只會更加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師兄面對這些人和事,其實就會束手束腳。」

  左右面無表情,不過沒有攔著這個小師弟教訓自己這個師兄。

  「我知道。」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就像是蔣龍驤的賬房先生,會幫他記帳,不收錢的那種。蔣龍驤給錢讓我不噹,都不行的那種。所以對付蔣龍驤這種人,我比師兄擅長很多。我知道怎麼讓他們真正吃痛,在我這邊哪怕只吃過一次苦頭,就可以讓他們後怕一輩子。

  想著惡人自有惡人磨,不對,如果惡人只有惡人磨,也不對,用惡事磨惡人,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說出這番話,陳平安是做好了師兄惱火的心理準備。

  畢竟有些不敬。

  只是不吐不快,早就想說了。

  左右說道:「繼續說。」

  遠處,老秀才和君倩正躲起來掌觀山河,先生與學生倆人屏氣凝神、目不轉睛……看熱鬧。

  這邊,陳平安戰戰兢兢說道:「師兄,我的心裡話講完了,算不算道理,師兄說了算。」

  左右看著陳平安,竟然突然笑了起來。

  陳平安從沒有在師兄這邊,看到那種眼神。

  印象中,左師兄只有在幾個晚輩那邊,才會有這樣的表情。

  左右笑著點頭道:「書沒白看,都能與大師兄講道理了。」

  陳平安還是有些習慣性的惴惴不安,「師兄是說真心話,還是在心裡邊偷偷記帳了?」

  要知道自家文脈的賬房先生,一早就是這個師兄。

  左右搖頭說道:「你這個當師弟的,不能總覺得事事不如師兄。如果在我這邊,只會唯唯諾諾,先生收你這麼個關門弟子,意義何在?」

  遠處,老秀才看著君倩手心畫卷,忍不住訓道:「就你話多,架子恁大。」

  劉十六在一旁點頭附和道:「左師兄是得改改,總這麼欺負小師弟,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在左右身邊,怎麼沒這話?」

  劉十六答道:「既然有先生在,就輪不到學生仗義執言了。」

  老秀才點點頭,很滿意。

  這傻大個,其實是最不吃虧的一個,一向是什麼熱鬧都看著了,就是不挨駡不挨揍。

  老秀才站起身,大手一揮,「走,給你小師弟撐腰去。」

  劉十六跟在後頭。

  師兄弟兩人,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之所以說這個,是希望師兄以後如果在劍氣長城,聽到了某些事情,不要生氣。」

  左右說道:「比如寶瓶洲,桐葉洲?」

  陳平安點點頭,「可能會有很多事情,會做得不那麼講究讀書人身份。」

  左右說道:「你打得過大驪的宋長鏡,還有那個玉圭宗的韋瀅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搖頭道:「目前肯定不行。」

  左右懶得再說話,繼續看書。

  陳平安想了半天,才明白師兄的言下之意。

  在劍氣長城或是蠻荒天下,他這個師兄,如果聽見了某些事情,一般情況,不會理睬,只會置若罔聞。

  所以左右在意的,不是陳平安想像的那些傳聞、說法,而是小師弟在浩然天下,與誰起了爭執,又打不過。那麼他這個當師兄的,就去問劍。

  老秀才來的路上,剛好錯過了最後這幾句,所以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欺負師弟算什麼本事,當先生的,都沒開口,輪得到你?

  左右不敢與先生頂嘴半句,就對著陳平安笑了笑。

  這筆賬,算你頭上。

  陳平安立即懂了。是先生畫蛇添足了。

  這一天,正午時分,沾李槐李大爺的光,嫩道人做夢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大搖大擺走入中土文廟功德林。

  嫩道人進了功德林第一件事,都不是找李槐,而是直接找到了文聖一脈輩分最高……老秀才。

  不然去找歲數最大、拳頭極硬的劉十六?

  還是那個追著蕭愻砍、一直追到天外的左右?

  至於陳平安,關係一般,不熟。

  與老秀才一番攀談下來,嫩道人乘興而去,滿意而歸,私底下與李槐唏噓不已,「文聖老先生的學問,還是很高的。」

  李槐奇怪道:「老嫩,這都沒聊幾句,你怎麼看出來的?」

  嫩道人說道:「文聖說的那些個道理,我都聽得懂。」

  最後老先生問了蠻荒桃亭一個問題,同樣的一個道理,禮聖站在你面前,你就覺得有道理,凡俗夫子與你說,就覺得沒有道理,如此對不對?

  嫩道人當時就給出心中答案了,對是當然不對的,不過擱自己,捫心自問,還是只會聽禮聖的道理。

  嫩道人覺得這話一說出口,自己在文聖這邊,算是栽了,不過還是不後悔,與其跟老秀才撒謊,不如有話直說。

  再說了,讀書人好騙嗎?當然不好騙。既然騙不了對方,總不能再騙自己。

  不過老秀才卻沒有半點生氣,反而說了句,不是那麼善,但還是個小善,那麼以後總有機會君子善善惡惡的。

  嫩道人不敢在功德林久留,立即隨便找了個藉口離開。

  與老秀才相談甚歡一場,可是等於與文聖切磋學問啊,已經十分知足。

  顧清崧和柳道醇,這兩位道友,顯然就無此本事了。

  下午,陳平安在李寶瓶三個都來看他的時候,說咱們去功德林最高的地方聊天?

  李寶瓶眼睛一亮。

  功德林最高處,不是下棋的涼亭,不是書樓,是棵古柏。

  李寶瓶帶的路。

  鄭又乾覺得這個師姐的學問,很駁雜,這都知道。

  於是陳平安,李寶瓶,李槐,鄭又乾,都坐在了那棵古柏枝頭上,就只是閒聊。

  作為小師叔的陳平安,想到了什麼,就隨便聊什麼。

  他說我沒有想過要成為現在這樣的一個人。

  沒辦法先想過,也不是特別想這樣,如果可以的話,願意拿很多珍貴的東西,去換一兩個最珍貴的。但是看到你們,就會覺得很值得,沒什麼好抱怨的,已經很好了。

  攤開手掌,陳平安開著玩笑,說手中有陽光,月光,秋風,春風。

  還說人情世故事上練,破我心中猶豫賊。

  ……

  這天黃昏,除了老秀才,學生和再傳弟子們,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包裹,準備離開文廟,各自遠遊。

  左右問道:「先生,學生能做什麼?」

  「問這個做什麼,不需要。」

  老秀才笑道:「不過可以問一問自己,當師兄的,能做什麼。」

  左右沉默片刻,「小師弟總能照顧好自己,我很放心。」

  陳平安有些受寵若驚,憋了半天,只能說道:「師兄過獎了。」

  左右說道:「收下。」

  陳平安說道:「好的。」

  有聚就有散。

  人生好像處處是渡口折柳離別處。

  左右會重返劍氣長城。

  劉十六說自己會帶著鄭又乾,先去趟西方佛國,已經幫這個開山大弟子找好了修行地,再單獨去那青冥天下,找好友白也。

  茅小冬會留在禮記學宮,為儒生傳道授業解惑。

  陳平安需要立即返回夜航船。

  李寶瓶和李槐會一起返回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

  每一位嫡傳弟子和再傳,都各有各的最好,在老人眼中,都是最好的。

  所以老秀才最後的一句臨別贈言,只是笑道:「都好好的,平平安安。」

  等到所有人都離去。

  老秀才獨自坐在涼亭內,只是這一次,老人沒有太多的離別傷感,反而期待下一場重逢。

  只是想起了關門弟子之前坐在高枝上,喝著酒,與小寶瓶他們隨口胡謅的一首小詩。

  極美。

  「一棵山中幽蘭。

  它從不曾見過世人,世人也不曾見過它。

  便不開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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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24:41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零七章 木人啞語

  各有渡口,各有歸舟。幸遇時康,風平浪靜。

  兩位年齡懸殊的青衫書生,並肩站在崖畔,海天一色,天地渾然。

  也難怪有那麼多的山下人,會追慕道蹤仙跡於山崖間。

  陳平安有些意外,因為來時是禮聖邀請,一路護道至文廟參與議事,去時還是禮聖相送,一路送到了中土神洲的東海之濱,好像在等待那條夜航船的到來。

  他當然想不到,是自家先生用一個「好聚好散就很善」的理由,才說服了禮聖,再陪著關門弟子走這一趟。

  禮聖笑道:「你在生意一道,神乎其技。」

  陳平安有些汗顔,這次參加議事,自己確實沒閒著。

  禮聖笑了笑,其實是在打趣這位財迷的年輕隱官,做岔了一樁買賣。先前在文廟門口,有陸芝幫忙牽線搭橋,青神山夫人原本都願意白送落魄山幾棵竹子了,結果這小子一頭撞上去,非要花錢買,估計這會兒還是覺得自己賺到了?

  陳平安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能否與禮聖問個問題,為何給第五座天下取名五彩?」

  禮聖微笑道:「你可以理解為是至聖先師的某種期許,比如百花齊放,五彩繽紛,人間大美。」

  知道這小子打的什麼算盤,不過禮聖沒想著讓他遂願。飛升城在五彩天下已經占儘先手,文廟再破例行事,不妥噹。

  見禮聖沒打算道破天機,陳平安只好放棄,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禮聖說道:「你常年遠遊,與山水神靈經常打交道,有什麼感覺?」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大多數都會逐漸對人間感到倦怠。」

  新晉神靈,往往充滿熱情,不管初衷是什麼,或汲取香火精華,淬煉金身,或兢兢業業,造福一方,無論各自山河的轄境大小,一位負責幫助皇帝君主調理陰陽的山水神靈,都有太多事情可做。但是時日一久,山河無恙,事事只需按部就班,山水神祇又與修道之人,道路不同,無需刻苦修行,久而久之,哪怕神靈金身依舊煥然,但是身上或多或少,都會出現一種暮氣,疲態,消沉之意。

  說到這裡,陳平安說道:「不過也會有很多例外,比如桐葉洲大泉王朝的埋河水神,好像再過一千年,她還是會朝氣勃勃,心系百姓,不把自己當什麼水神娘娘。」

  禮聖會心一笑。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老秀才念叨多次也就罷了,將那個「性情婉約,待客熱情,對禮聖、文聖兩脈學問都十分仰慕且精通」的水神娘娘,很是稱贊誇獎了一通。而老秀才學生當中,除了身邊的陳平安,竟然連那個一向萬事不上心的左右,都專門提到了碧游宮的埋河水神。只不過老秀才的兩位學生,說得相對公道些,只是一兩句話,不會煩人,卻也分量不輕。

  為此禮聖先前在文廟,找經生熹平取出檔案,仔細翻閱了關於大泉埋河的檔案。

  禮聖問道:「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陳平安點點頭,來時路上瞥了眼,是一處天地靈氣極其濃郁的山上宗門,靈氣凝聚,如數條江河懸在空中,縈繞數山,氣象雄偉,不出意外,就是傳說中的山海宗,宗門上下,都是女子修士,相傳山海宗的開山祖師爺,一個名叫納蘭先秀的女子,精通火法,曾經立下宏願,發誓要移山搬嶺,填平四海。

  在此地界,傳聞異象極多,有那麼玄鳥添籌,猴子觀海,狐狸拜月,天狗食日。

  在那場戰事中,納蘭先秀出海,正是她率先找到了王座大妖緋妃,聽說一場廝殺,身負重傷,不得不閉關修養,所以此次未能參加文廟議事。緋妃之所以會被文廟拘押在老君丹爐群山之中,這位山海宗的開山老祖師,可算首功。

  陳平安對這些位於中土神洲山巔的宗門,都不陌生,何況山海宗,與皚皚洲劉氏、竹海洞天青神山和玄密王朝鬱氏差不多,是當年浩然天下少數幾個始終對綉虎崔瀺開門迎客的地方。關於此事,陳平安問過師兄左右,左右說是因為山海宗裡邊有位祖師女修,是那納蘭老祖的嫡傳弟子,喜歡崔瀺,還是一見鍾情,後來山海宗願意公然庇護逃難四方的崔瀺,與宗門大義有些關係,不過更多是兒女情長。

  一開始陳平安是信的,後來見著了左師兄與嬋娟洞天那位廟祝的「眉來眼去,雞同鴨講」,就對此事有些將信將疑了。

  禮聖望向遠方。

  人生如逆旅,夜遊秉燭客。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禮聖笑道:「任重道遠,以後如果遇到難事,就多跑跑文廟,哪怕一次兩次,求了都沒用,也不要輕易失望。」

  何謂失望,無非就是萬般努力過後,不得不求,求了沒用,好像與天地與人求遍都無用。

  老秀才曾經為了兩位學生,先後有過百般求。

  而老秀才的這位關門弟子,如果禮聖沒有記錯,年少時也曾求遍家鄉,一樣無用。

  禮聖繼續說道:「佛家說一切智慧從大悲中來。我覺得此這句話,很有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多想想。」

  何謂苦難。

  可能是那路旁木人,啞口無聲。

  如今的浩然天下數洲山河,比如寶瓶洲南部,還有整個桐葉洲,如今有了許多的鬼城。

  禮聖說道:「陳平安,那我就先行離去,約莫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夜航船就會從一處歸墟在此靠岸,接你登船。」

  陳平安恭敬作揖。

  下一刻,身邊再無禮聖,然後陳平安呆立當場。

  原來就在七八丈外,有三人好似在那邊賞景。

  那三人,同樣意外萬分,只會比陳平安更感到奇怪,畢竟這裡可是宗門禁地。

  哪裡跑出來個登徒子?如此擅長隱匿潛行?還如此膽大包天,撤去障眼法,公然現身挑釁?!

  陳平安眼神誠摯道:「都是誤會!」

  總不能搬出禮聖,不合適,再者說了也沒人信。

  那三人中,有一位好似從牆上仕女圖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畫,不過真正讓陳平安印象深刻的,還是這位女子,坐在崖邊,雙腿懸空,她正抽著旱煙,煙桿紫竹材質,翡翠煙嘴,絲線墜著煙袋。

  這會兒她片刻失神後,很快就收拾好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女子笑著望向這個青衫背劍的不速之客,可以,都能無視山海宗的數道山水禁制,難道是一位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劍修?只是為何會瞧著面生?還是說覺得自己受了傷,就可以來這邊抖摟威風了?

  還有個趴在一旁的少女,先前一次次踢著小腿,輕輕磕碰渾圓。

  她這會兒停下動作,皺緊眉頭,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浪蕩子。模樣長得挺正派,怎的如此不學好。

  最後有個小姑娘,原本躺在一張竹席上邊無聊翻滾,麻溜兒起身後,走到手持旱煙桿的女子身邊,竪起手掌,輕聲問道:「先秀祖師,是不是那個傳說中的阿良?」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我不認識什麼阿良!」

  山海宗的開山祖師,笑眯眯道:「只有他的朋友,才會一聽說名字,就立即說自己不認識他。」

  陳平安還真就無法反駁這個道理。

  少女坐起身,問道:「姓甚名甚,若有誤會,趕緊說清楚了,別學那個阿良。」

  不分什麼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其實天下修士無非三種,第一種,比如跟符籙於玄、火龍真人切磋過道法,與蘇子、柳七有過詩詞唱和,在竹海洞天酒宴喝過青神酒,或是與傅噤在彩雲間下過棋……打鐵還需自身硬,這種人,行走山下,是最吃香的,多半本身就是某個山頭的開山祖師。越年輕,底氣越足。比如劍修左右,武夫曹慈。

  第二種,既有大祖蔭,好師承,自身資質也好,大道可期,登頂有望。比如文廟元雱,白帝城顧璨。

  最末流的,就是只能靠宗門名號扯虎皮了。

  陳平安一時間有些為難,怎麼解釋?只要不搬出禮聖,就真的很難解釋清楚。

  不過眼前少女,好像是個女鬼,莫不是夢中神遊至此?

  陳平安只好硬著頭皮抱拳致歉道:「不小心誤闖此地,是我的過錯。我在這裡是為了等待一條渡船的靠岸,渡船一到,就會立即離去。如果不合適在此地逗留,我可以馬上出海等待渡船。」

  如果山海宗這邊一定要問罪,道歉沒用,自己就只好跑路。

  所幸那納蘭先秀多看了幾眼背劍青衫客,只是笑道:「瞧著不像是個色胚,既然是誤入此地,又道了歉,那就這樣吧,天下難得相逢一場,你安心等待渡船就是,不用御劍出海了,你我各自賞景。」

  陳平安抱拳道謝一聲,就想著還是御風遠遊去海上,在這邊待著,終究有些不合時宜,只是不等他說話,那個吞雲吐霧的女子老祖師,就微笑道:「怎麼,仗著是位劍修,不給面子?」

  陳平安只好盤腿落座,目不斜視眺望大海,雙手掐訣吐納,安安靜靜不再言語。

  反正只要熬過半個時辰就行了。

  不遠處三人,也沒有挪地方,沒這樣的道理。

  彷彿近在咫尺的雙方,就這樣各做各事,各說各話。

  其實人生何處何事何人不如此。

  陳平安先前在功德林那邊,找過劉叉,沒什麼用意,就是與這位蠻荒天下曾經劍道、劍術皆最高的劍修,閒聊幾句。

  經生熹平幫忙打開秘境禁制大門後,陳平安找到了當時坐在湖邊垂釣的大髯遊俠。

  陳平安坐在一旁後,好奇問道:「你給開山大弟子取名竹篋,有沒有什麼更深的用意?」

  劉叉說道:「跟你猜的差不多。」

  劍氣長城的老劍仙董三更,原本佩劍一丈高,只是在蠻荒天下那邊斷折,董三更用竹篋裝著一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在返回家鄉後,就鑄了一把新劍,名為竹篋。

  雖是階下囚,劉叉神色淡然,與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其實雙方沒什麼可聊,不過唯獨此事,劉叉願意多說幾句。

  「劍氣長城的劍修,萬年以來,我只仰慕董三更。」

  「如果換成我去遊歷浩然天下,像他那麼出劍的法子,早死了不知道幾次。」

  「當年在家鄉那邊遇到阿良,我們兩個之所以能夠成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阿良自稱是董三更的忘年交,那傢伙說得懇切,我信了。」

  知道了答案,其實陳平安已經心滿意足,看了一會兒劉叉的垂釣,一個沒忍住,就說道:「前輩你這麼釣魚,說實話,就跟吃火鍋,給湯汁濺到臉上差不多,辣眼睛。」

  劉叉默不作聲。

  劍氣長城的讀書人,說話都不中聽。

  陳平安瞥了眼魚簍,「能釣上這麼幾條魚,真心不是前輩技術還湊合,要麼是那些魚餓慌了著急投胎,要麼就是它們的運氣實在太差,跟路邊醉鬼摔陰溝差不多。」

  劉叉問道:「有講究?」

  在這邊練劍依舊,看書沒興趣,所以就只有釣魚一事可以打發光陰了。劉叉刻意放棄了練氣士身份,不然就徹底沒意思了。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覺得呢?」

  要是跟我聊這個,就沒啥飛升境十四境了,全是晚輩。

  劉叉想了想,說道:「人魚水,竿鈎餌,我覺得就這麼點講究。」

  陳平安有些吃不準劉叉的這番言語,問道:「前輩是跟我在這兒打機鋒呢,還是當真認為這麼簡單?」

  劉叉不再說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說道:「以後再找前輩問劍一場。」

  劉叉笑問道:「為何?」

  陳平安蹲下身,撿起幾顆石子,輕輕丟入水中,「前輩豪邁,晚輩佩服。就是有幾件事,做得不地道。」

  劉叉笑了起來,「隨意。希望不要讓我久等,如果只是等個兩三百年,問題不大。」

  雖說這位大髯劍客,在浩然天下的幾次出劍,並非出自本心,只是劉叉也沒覺得這算什麼理由。

  說到底,還是自身劍術不夠高。過劍氣長城遺址時,尚未躋身十四境,不然何必在意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看法?

  陳平安拍拍手,起身告辭離去。

  劉叉楞了楞,猛然轉頭。

  只見那個傢伙站在功德林一處「門口」,擺擺手,笑呵呵道:「釣,繼續釣,前輩繼續,小魚跑光了,可以等大魚。」

  劉叉只得破例一回,瞥了眼湖中游魚的動靜,被那傢伙拿石子一砸再砸,還有個屁的魚獲。

  好傢伙,比那阿良更狗日的。

  劉叉望向湖水,說道:「如果可以的話,幫我捎句話給竹篋。」

  陳平安跨過門後,一個身體後仰,問道:「哪句話?」

  劉叉微笑道:「告訴他,要成為蠻荒天下的最强者。」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劉叉問道:「幫了忙,無所求?」

  陳平安保持那個姿勢,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先餘著?」

  劉叉抬起手。

  陳平安丟過去自己親筆撰寫的一本冊子,是關於釣魚的詳細心得。

  劉叉接過手,收入袖中,道了聲謝。

  按照李槐的那個說法,陳平安在未來的山上修行歲月裡,也會找幾件散心事做做,沒什麼大的想法,就真的只是散心了。

  比如下山當個隱姓埋名的學塾夫子,學問不夠,就只教某處村塾蒙童的識文斷字,可能都不會是落魄山附近的龍州地界,要更遠些。或者在蓮藕福地裡邊,當個教書先生,也是可以的。

  再比如偶爾會御風遠遊,去萬里之外的江河湖泊,獨自垂釣,拎幾壺酒,再給自己煮上一鍋魚湯。

  如果說掙錢是為了生活,生活卻不能只是掙錢。

  那麼上山修行是人生,人生一樣不能只是修行。

  只不過練劍習武,掙錢修行,讀書求學,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陳平安睜開眼,暫時還是沒有發現那條夜航船的蹤跡。

  身邊三個,大概是在自家地盤的緣故,納蘭先秀都已經拈出綉袋,換了些旱煙,她性子冷清,不太喜歡說話,其餘兩個,比較言語無忌,尤其是那少女姿容的鬼魅,好像對曹慈、傅噤、許白這些年輕俊彥,都特別感興趣,與那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聊得特別不見外,小姑娘覺得曹慈更好看些,被她稱呼為飛翠姐姐的,卻說傅噤更好,因為這位白帝城的城主首徒,是位劍修嘛,比起耍拳腳功夫的,風流氣度,肯定要天然勝過一籌。

  那個小姑娘就瞥了眼那個青衫劍修,覺得身邊這位,好像就不咋的。

  陳平安只是假裝什麼都沒聽見,沒看見。

  不曾想聊著聊著,那個飛翠就聊到了那場文廟問拳。原來才幾天功夫,這個消息就從文廟傳到了山海宗。

  天下事紛紛雜雜多如牛毛,可是總會有那麼幾件事,會被人津津樂道。就像某些人,會鶴立雞群,有些事,會眼目一新。

  小姑娘好像有些悶悶不樂,原本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她,突然就不說話了。

  大概是在為曹慈打抱不平?覺得那個什麼隱官不講江湖道義,打了曹慈的臉?

  飛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轉頭與那悶葫蘆的男子主動說道:「你是劍修,最少仙人吧?眼光肯定不差。那麼你覺得那場問拳,如果雙方分生死,結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門道,所以不好妄下結論。不過我猜測,只要與曹慈問拳,不論是分勝負還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數,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會輸,不會有任何懸念。」

  而一手之數當中,有裴杯,宋長鏡,張條霞,李二。

  原本病懨懨的小姑娘一挑眉毛,聽到這番公道話,她重新開心起來,搖頭晃腦,神采飛揚說道:「什麼隱官,什麼青衫劍仙,那麼差的脾氣,這傢伙太欠收拾呢,如果換成我是九真仙館的仙人雲杪,呵,如何再換成鄭居中,呵呵。如果那傢伙敢站在我身邊,呵呵呵。」

  坐著一旁的陳平安輕輕點頭,表示附和,很贊同小姑娘的看法了。

  一直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此人的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這位劍仙,說話中聽,眼光極好,模樣……還行,以後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陳平安笑容和煦,輕輕點頭。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的山中精怪出身。

  小姑娘隨口問道:「你是在等渡船,要去哪兒?」

  陳平安說道:「去北俱蘆洲。」

  小姑娘哦了一聲,老氣橫秋道:「你家鄉是北俱蘆洲啊,好地方,難怪難怪,那邊劍修多嘛。不過我家鄉是寶瓶洲,以後帶你耍去。」

  陳平安楞了一下,只是沒有多問。

  這個修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麼跨洲來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這邊還地位不低?

  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不過陳平安對山海宗印象更好幾分。

  納蘭先秀用旱煙桿敲了敲石崖,再從袋子裡邊拈出些煙葉,抬頭瞥了眼天幕,她怔怔出神。

  她回過神,笑問道:「也喜歡抽旱煙?」

  陳平安搖搖頭,「不曾抽過。」

  她笑道:「其實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陳平安笑了笑,沒搭話。

  除了青神山那些竹子,會跟隨玄密王朝的那條跨洲渡船風鳶一起去往落魄山,這次文廟議事,陳平安可謂滿載而歸。

  九嶷山神贈送的那盆菖蒲,還有煙支山女子山君贈送的那只折紙烏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給了陳平安。

  至於那盒脂粉,陳平安倒是收得毫不猶豫,格外心安理得,不然先生是給左右師兄?還是給君倩師兄啊?

  暴殄天物,根本沒必要嘛。

  陳平安當時就收了這三樣。

  其餘的,陳平安都沒收,不管先生怎麼勸,只是不答應。

  理由很充分,先生以後會有越來越多的再傳弟子,總得有點自己的家噹,先生總這麼兩袖清風,怎麼行。

  可是臨別之際,先生還是將劉財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給了關門弟子,說這玩意兒,以後落魄山是要做大買賣的,肯定用得著,反正只要落魄山掙了錢,就等於是文聖一脈掙了錢。

  與此同時,老秀才還笑著從袖子裡邊摸出兩隻卷軸。讓陳平安猜猜看。

  其實陳平安不用猜,知道必然是蘇子和柳七兩位前輩的手筆。

  陳平安覺得自己有個不錯的習慣,就是聽得進去勸。

  比如很快就將火龍真人的那番言語聽進去了,做生意,臉皮薄了,真不成事。

  老人說的老話,年輕人得聽,聽了還得去做。

  於是陳平安聽說仙人雲杪尚未離開鰲頭山,立即給這位不打不相識的九真仙館館主,寄去密信一封。

  仙人雲杪,很快就悄悄回信一封,將某物寄來功德林。

  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

  雲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願,而且如釋重負。

  雲杪對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經誇張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鄭居中的行為舉止,實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夠瞞天過海,其中一副分身,一步步成為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這就說得通了,為何一個外鄉人,年紀輕輕的,就可以成為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並且活著返回浩然天下。

  難道這是鄭居中與綉虎崔瀺,與文聖老秀才,與中土文廟的一樁天大買賣?!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當年的彩雲局?

  瞧瞧,這一記棋盤先手,都已經故意讓天下皆知,可是結果如何?還不是成功瞞過了數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雲杪在秘密往功德林送出那件白玉靈芝後,這位仙人發自肺腑地走到庭院中,然後朝那泮水縣城方向,心中念念有詞,作揖長拜,久久不起。

  陳平安當然沒有見到那一幕,卻能夠大致想像出那位雲杪仙人的心境。

  一支價值連城的白玉靈芝,篆刻有兩行銘文,寓意極佳。

  千年瑩澈無瑕之人,百世芝蘭幽香之家。

  得了這件半仙兵,那麼鸚鵡洲包袱齋那邊的開銷,加上從青神山購買竹子的賒帳,就都回本了。

  極遠處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劍光升空而起。

  陳平安抬頭望去。

  納蘭先秀眯起眼,再轉頭看了眼那個年輕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

  問津渡那邊,一襲粉紅道袍落在一條剛剛啓程的渡船上,柳赤誠隨手丟出一顆穀雨錢給那渡船管事,來為桃亭道友送行。

  結果在船艙屋內,瞧見了個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與桃亭好好喝一頓的柳赤誠,就只是與桃亭打了聲招呼,來去匆匆。

  一個連郭藕汀都敢隨便揍的,柳赤誠掂量一番,惹不起,當然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師兄已經不在泮水縣城。

  屋內,老瞎子和李槐坐著,嫩道人站著,不敢喘大氣,桌上還有那盆景,「山巔」站著個城南老樹精。

  老瞎子問道:「李槐,你想不想有個手腳伶俐的隨侍婢女,我可以去蠻荒天下幫你抓個回來。」

  李槐翻了個白眼,都懶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習以為常了,轉過頭,那個樹精剛剛自稱見過一位道號純陽的古劍仙,後者出身道門劍仙一脈,與自己請教過劍術,隨便指點一番,後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問道:「口氣這麼大,你喝西北風長大的?」

  老樹精一聽就不樂意了,雙手叉腰,大聲問道:「李槐,這傢伙誰啊,口氣這麼沖?」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個師父,還不知道名字。」

  老樹精沉吟不語,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淺的樣子,都能與柳道醇稱兄道弟,沒個玉璞境說不過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從,那麼眼前這個老瞎子,是李槐的師父,一個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齋裡邊,什麼仙人,不算事兒,今兒落魄了,必須寄人籬下,還是要審時度勢幾分,所以就沒與那個喜歡滿嘴噴糞的老瞎子掰扯什麼。

  老瞎子轉頭,面對那桃亭那條飛升境,「浩然嫩道人?響噹噹的名號,怎麼聽著有點浩然白也、符籙於仙的意思?」

  黃衣老者一臉乾笑,「是來浩然天下的遊歷路上,公子幫忙取的道號,我這不是擔心沒個綽號傍身,陪著公子出門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給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過去,只得彎著腰,歪著腦袋,腦袋被那五指如鈎抓住,乖乖保持這麼個滑稽姿勢,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

  桃亭都沒敢出聲。

  那個老樹精看得打了個激靈,趕緊轉頭不敢看,只是又聽得毛骨悚然。

  這個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趕緊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骼膊上邊,「行了行了,你別總這麼欺負老嫩,在家關起門來就算了,在外邊,好歹給老嫩留點面子。」

  老瞎子鬆開手,一巴掌摔在桃亭側臉上,打得後者砰然倒地,以心聲道:「以後再這麼只顧自己逞威風,給李槐帶來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過明面上,老瞎子從袖子裡摸出一本泛黃書籍,隨手丟在桃亭身上,「一路護道,沒有功勞,只有苦勞,這是上半部煉山訣,下半部,以後再說。」

  桃亭雙手捧住書籍,雙眼赤紅,激動萬分。

  作為蠻荒天下的攆山老祖,驅山徙山不用多說,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獨之後的煉山一道,要比那個袁首遜色多矣。不然那個王座位置,就該輪到桃亭來坐了,什麼袁首,得一聲桃亭老哥。而不是兩次在十萬大山邊緣偷偷晃悠,找機會就會吃了自己。

  桃亭為啥願意給老瞎子當看門狗,還不是奔著這部煉山訣去的?

  李槐一拍桌子,問道:「當賢人這麼個事,是不是你的意思?!」

  嫩道人剛得了天大便宜,覺得屋內有點劍拔弩張的意思,這要是打起來,最後遭罪的,鐵定是他,絕不會是李大爺,所以開始挪步。

  老瞎子點點頭。

  不曾想李槐眉開眼笑,繞到老瞎子身後,給老瞎子揉肩敲背,小聲道:「此次一回,下不為例。」

  這次返鄉回家,爹娘和李柳,要是知道了這麼個事,還不得笑開了花?

  再說了,還有那個沒見過面的姐夫,聽說是北俱蘆洲的書香門第出身,那麼總不能讓姐姐嫁過門去,給婆家人看低了一眼。如今有個了當書院賢人的弟弟,多少可以說話硬氣幾分。

  李槐提醒道:「說好了啊?君子什麼的,別來了,千萬別亂來,不然我跟你急,那咱倆的大半個師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老瞎子還是點頭。

  君子頭銜,算個屁,到時候讓文廟直接給個書院山長。不過看李槐這孩子的脾氣,好像一直不太喜歡出頭,若是山長太惹眼,副山長剛好。

  當師父的,給徒弟什麼東西,竟然還得小心掂量,仔細思量。最後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

  老瞎子和李槐這對師徒,確實不多見。

  李槐坐回原位,繼續翻看一本江湖演義小說,突然抬起頭,對老瞎子笑道:「剛剛在書上瞧見個說法,老樹著花無醜枝。師父你年輕那會兒,模樣應該不差吧?」

  老瞎子笑著點頭,「不差的,當年陳清都、龍君幾個,一直嫉妒此事。」

  嫩道人看著一張老臉開花的老瞎子。

  老瞎子是最不喜歡翻老黃曆的一個人。

  但是在李槐這邊,竟然都願意聊這些了。

  那個老樹精顫聲問道:「你是那位?」

  老瞎子問道:「哪位?」

  老樹精擦了擦額頭汗水,不敢說話了。

  老瞎子起身道:「以後的求學間隙,有空去十萬大山那邊。」

  李槐跟著起身,說等會兒,從書箱裡邊拿出一個包裹,遞給老瞎子,笑道:「都是些雜書,回了那邊,當是個消遣。」

  老瞎子收入袖中,一步跨出,重返蠻荒。

  ————

  那天三更時分,老舟子顧清崧,鬼鬼祟祟走夜路,一路隱藏蹤跡,摸到了功德林,與那經生熹平好說歹說,才讓對方答應幫忙通報一聲。

  有求於人,顧清崧才如此好說話,不然你熹平一個等於是從石頭裡邊蹦出來的,與你廢話個什麼。靠山是文廟又如何,是至聖先師又如何,咱倆不還都算是讀書人,誰高一頭誰矮一頭了?

  顧清崧總算見著了陳平安。

  陳平安抱拳道:「顧前輩。」

  顧清崧擺擺手,「別瞎講究這些輩分,有的沒的,矯情不矯情。」

  其實這句話,顧清崧是說給自己聽的。不然陳平安畢恭畢敬喊他一聲顧老祖,顧老仙君,又有什麼問題?

  或者論別個輩分,那麼他該算與桂夫人一輩,你陳平安喊桂夫人一聲姨,可不就是他的晚輩?

  說不得哪天,這小子就要喊自己一聲姨夫呢。

  這麼一想,顧清崧就覺得哪怕今夜喊他陳兄弟,陳大爺,都不虧。

  反正以後都會還回來。到時候帶著已成道侶的桂夫人,然後就待在落魄山不挪窩了,每天有事沒事就去這小子眼前晃悠。

  陳平安笑問道:「桂夫人討不討厭你?」

  老舟子理直氣壯道:「當然不討厭。喜不喜歡我,暫時不好說。」

  原本只要這位顧清崧顧老神仙,說個討厭,陳平安就可以三言兩語,將其打發走了。

  比如要想讓桂夫人喜歡你,第一步,是先不討厭,如何不討厭,就是在遠處默默喜歡,如此一來,桂夫人也能得個清淨,還不耽誤顧清崧繼續喜歡桂夫人。結果顧清崧來了這麼句,陳平安就只好改變路數,換了個問題,說得很人之常情,「桂夫人是我的長輩,你覺得我教你去怎麼喜歡她,合適嗎?」

  顧清崧皺眉道:「少廢話,教了學問,我給你錢。」

  扯啥,不就是要錢嗎?我有。

  在那遼闊無垠的四海水域,單槍匹馬逛蕩了那麼多年,連那肥婆娘的淥水坑官吏,只要海上見著了我,都要主動讓路,乖乖避其鋒芒。

  更別談早年雨龍宗女修這些小蝦米了。老子隨便一竹蒿下去,能在海上激起萬丈浪。

  你小子去文廟隨便翻翻老黃曆,當初是哪位豪傑,水淹十八島,還能不傷一人?

  陳平安自然不會真的教這個老舟子什麼「道法」,就隨便扯了幾句,不過顧清崧從頭到尾竪耳聆聽狀,時不時點頭,看樣子,誤打誤撞,真說到心坎上邊去了?

  顧清崧最後說道:「說吧,你小子想要啥,別整虛的,我沒空陪你兜圈子。」

  陳平安開誠布公道:「我想與前輩請教一門壓箱底的保命遁術。」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就顧清崧這麼個脾氣,如果沒有幾種看家本領,絕對不會只是從仙人跌境為玉璞這麼「輕鬆」。

  顧清崧猶豫起來,要是桂夫人想學,他肯定傾囊相授,桂夫人之外,他不太樂意,這可是壓箱底的本事。

  顧清崧沒好氣道:「我當下叫啥名?」

  陳平安只得說道:「顧清崧。」

  老舟子嗤笑道:「我看你小子的腦袋瓜子,沒外界傳聞那麼靈光。」

  顧清崧,回顧青水山松。

  在浩然隱蔽處,找條不出名的江河,找棵古松,將兩者煉化了就成。

  陳平安先前是有猜測的,只是哪怕驗證心中所想,依舊不宜道破天機。

  畢竟關鍵所在,還是道訣內容。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毫無意義。

  顧清崧便說了其中玄妙,沾沾自喜道:「想不到吧?」

  陳平安一臉錯愕,只是並不過火,驚訝之餘,略帶幾分佩服,小有垂涎。

  不料顧清崧瞥了眼年輕隱官,吐了口唾沫,駡駡咧咧,他娘的,小子賊精。

  陳平安這下子真的有些疑惑了,顧清崧是怎麼看出來的。

  顧清崧沒好氣道:「別瞎猜了,我有一門自己悟出的秘法,可以分清個粗糙的是非。」

  不然你以為當年,我為何能夠被師父選中,幫著撐船出海?難道因為我好騙錢嗎?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放棄求道訣的念頭,轉移話題,問道:「顧前輩,為何對桂夫人如此念念不忘?」

  顧清崧沉默許久,嘆了口氣,說道:「見到她之前,讓我做夢都夢不到那麼好看的姑娘。」

  陳平安抱拳笑道:「那我就不送前輩了。」

  顧清崧疑惑道:「不學這門神通了?」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不强求。只希望以後顧前輩遇到了落魄山子弟,願意多照拂幾分。」

  顧清崧點點頭,「不曾想你小子還是個厚道人,這事可以答應,就以千年為期限好了,以後只要遇到了落魄山的修士、武夫,一般情況我不搭理,可只要是危急關頭,我都會出手相助。」

  陳平安抱拳致謝。

  顧清崧擺擺手,急匆匆離開功德林,追上了一條渡船,找到了重返寶瓶洲的桂夫人,老舟子與她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

  大致意思,就是之前做了好些蠢事,在桂花島,在夜航船,都是他不懂分寸。保證再不會有這麼一廂情願的事情。以前是沒想明白,如今開竅了,覺得真正的喜歡一個人,總不能只是自己瞎喜歡。

  桂夫人神色自若,不過難得沒有打斷老舟子的言語,還幾分認真眼神。

  不過她心中一笑,今天仙槎如此會說話,肯定是陳平安那小子的功勞了。

  相信很快老龍城桂花島那邊,就會收到一封陳平安專程解釋此事的道歉信。

  其實不用如此,她又不傻,猜也猜得到。

  就仙槎這脾氣,在浩然天下,能聽進去誰的道理?禮聖的,估計願意聽,或是李希聖和周禮的,也願意。只不過這三位,肯定都不會這麼教仙槎說話。

  桂夫人其實倒不是真被這些言語給打動了,而是覺得這個老舟子,願意這麼大費周章,折騰來折騰去,挺不容易的。

  她最後還是柔聲道:「仙槎,不能回應你的喜歡,對不住了。」

  老舟子撓撓頭,說了句就只是自己想法的真心話,「麼的事,麼的事,只要別覺得我煩,我就很高興了。」

  桂夫人嘆了口氣,「你在桂花島也是有嫡傳弟子的人,偶爾去那邊坐坐,爭取幫他早些破境。」

  作為南岳山君的範峻茂,跌境極多,範家如今也確實急需一位新的上五境供奉了。

  桂夫人提醒道:「別多想。」

  仙槎斬釘截鐵道:「不多想!」

  誤會個啥,豈會誤會,這可不就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陳兄弟,哦不對,陳大爺,你真他娘的有點道行啊!

  早知道在功德林那邊,自己就不吝嗇那門神通了。

  桂夫人一看就知道這傢伙誤會了,不過也懶得多說什麼。

  老舟子仙槎離開渡船後,通過陸沉留給他的幾道獨門秘法,先縮地山河,神通廣大,猶勝尋常的飛升境,再急匆匆撐船出海,倏忽之間,就萬里又萬里,準確找到了那條夜航船,開始死纏爛打,非要登船,還信誓旦旦保證自己絕不胡來。

  只說找尋夜航船一事,仙槎可以說是浩然天下最擅長之人。

  船主張夫子在船頭現身,俯瞰大海之上的那一葉扁舟,笑著打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不是說求你都不來嗎?」

  仙槎手持竹蒿,理直氣壯反問道:「你求我了嗎?」

  求了就不來,沒求我就來。

  張夫子一時間啞口無言。

  仙槎說道:「我只找靈犀城李夫人,與她說句話就走。」

  張夫子笑問道:「求她幫桂夫人寫篇詞?」

  老舟子埋怨道:「張船主你恁大歲數的人了,你咋個也這麼喜歡問東問西的,開門讓了路,就待一邊涼快去。」

  一番糾纏不休過後,老舟子順利到了靈犀城那邊,真就只說了一句話就要走。

  然後老舟子扯開嗓門喊道:「船主?」

  沒有回應。

  「張先生,人呢?別裝聾作啞了,我曉得你在。」

  還是天地寂靜。

  於是老舟子開始破口大駡,「你大爺的,倒是讓我下船啊。再這麼不仗義,山高水長的,以後記得給我小心點……」

  仙槎第一次遊歷夜航船,當時身邊有陸沉,自然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後來第二次登船,是李夫人覺得煩,請求船主將此人打發下船。

  這一次,下船懸了。不曾想仙槎冷笑一聲,竟是憑藉那門沒有傳授給陳平安的秘法,直接離開了渡船,不過受傷不輕,跌境還不至於,但是至少消磨掉辛苦百年存神煉氣的道行。

  李夫人笑道:「一定會被記仇的。」

  張夫子說道:「不管他。」

  他好奇問道:「先前仙槎說了什麼?」

  作為船主,不是無法聽見,只是出乎對靈犀城的禮敬,故意沒去聽。

  李夫人說道:「他與我建議了一個城主人選。」

  張夫子說道:「陳平安?」

  李夫人點點頭。

  張夫子笑道:「從表面上看,他最不適合靈犀城。」

  夜航船準備新開闢出四城,城池數量會從十二變成十六。他最早的設想,其實是讓陳平安占據新城之一。

  張夫子轉過頭,問道:「就這麼想要遠遊?」

  而且這位女子的此次遠遊,會是與天地作別。

  她點點頭,說道:「是在渡船上,才得知船主的那篇散文,湖中人鳥聲俱絕,天雲山水共一白,人舟亭芥子兩三粒……我久在臨安,都不曾知道那邊的雪景,可以如此動人。所以打算看完一場大雪就走,『强飲三大白而別』,就是不知道我有無這個酒量了。」

  張夫子問道:「靈犀怎麼辦?」

  李夫人說道:「留在這裡好了。人生才剛剛開始,不該就此結束。」

  喜歡雙手籠袖的鹿角少年,伸手出袖,與張夫子作揖請求道:「船主,我可以陪著主人一起下船嗎?以後也未必會登船了。」

  張夫子笑著點頭道:「有何不可。天底下最自由之物,就是學問。不管靈犀身在何處,其實不都在夜航船?」

  李夫人與鹿角少年,一同向這位船主,作揖致謝告別。

  張夫子大笑過後,鄭重其事作揖還禮,輕聲道:「此生有幸得見臨安先生。」

  ————

  白玉京頂樓,陸沉坐在欄桿上,學那江湖武夫抱拳,使勁晃蕩幾下,笑道:「恭喜師兄,要的真無敵了。」

  餘鬥轉過頭,發現這個師弟,嬉皮笑臉說著打趣言語,但是一雙眼眸,如古井幽玄。

  他問道:「何解?」

  陸沉揉著下巴,「無解。船到橋頭自然直。」

  餘鬥冷笑道:「這不是你在這邊磨蹭不去天外天的理由。」

  陸沉叫苦不迭,「實在是不願去啊,盡是苦力活,咱們青冥天下,到底能不能冒出個天縱奇才,一勞永逸解決掉那個難題?」

  餘鬥不言語。

  知道師弟陸沉是在埋怨自己當年的那次出手,問劍大玄都觀。

  ————

  山海宗那邊的崖畔。

  納蘭先秀將那煙桿別在腰間,起身說道:「走了。」

  少女飛翠幫著小姑娘卷起那張竹席,小姑娘一邊忙碌,一邊去那青衫客說道:「劍仙,你別忘了啊,咱倆是朋友了,以後相互多串門。」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小姑娘最後捧著卷起的竹席,大搖大擺離去,只是她沒來由想起當年的那場分別,就腳步慢了下來。

  當時小姑娘被一個姐姐撿回了家,在後者的家鄉,她們坐在那個「天」字的第一個筆劃上邊,後者居中而坐,看著不是那麼遠的遠方,一個叫落魄山的地方。

  這會兒小姑娘瞥了眼天幕,紅了眼睛低下頭,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悶悶道:「天底下最大的壞蛋,就是那個陳平安了。」

  陳平安只是目視前方,望向大海,默然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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