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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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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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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25:0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零八章 心聲

  三人離去,只留下一個屬於山海宗外人的陳平安,獨自坐在崖畔看向遠方。

  人間海崖接壤處,四顧山光接水光,青衫背劍遠遊客,清風明月由我管。

  歷史上山海宗改過宗門名字,不過就改了一個字,將河修改為海,可是中土神洲的老修士,還是習慣稱呼為山河宗。

  可惜今天沒能遇到那位女子祖師,據說她是宗主納蘭先秀的再傳弟子,不然就有機會知道,她到底是喜歡哪個師兄了。

  無論是喜歡崔瀺,還是喜歡左右,喜歡任何一位師兄,好像都是好眼光。

  陳平安站起身,等待那條夜航船的到來,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登船。

  山崖畔,一襲青衫煢煢孑立。

  想起禮聖先前那句話,陳平安思緒飄遠,由著紛雜念頭起起落落,如風過心湖起漣漪。

  翻書不知取經難,往往將經容易看。

  記得劉羨陽家門口的那叢鳳仙花,有次暴雨,小鎮所有溝渠都發了大水,給沖走了,陳平安覺得很遺憾,反而劉羨陽這個正主兒,倒是沒怎麼傷心,說沒了就沒了,顧璨最是可惜心疼,回家路上,就一直在埋怨陳平安,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搬家去他那邊就不挪窩了,說不定這會兒還開花開得好好的。

  想起了那個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圓臉姑娘,陳平安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劉羨陽的祖宅裡邊,其實還有只祖傳的大櫃子,做工精巧,是彩繪戧金花卉的老物件,櫃子後壁鑲嵌有一幅圖案,有棵開花茂盛的金色桂樹,枝頭懸有一輪滿月。陳平安都不知道這種事情,怎麼講道理,千里姻緣一線牽?命中注定,就該劉羨陽與賒月,哪怕隔著天下,都會走在一起?希望他們倆,好聚不散,喜結良緣。

  白帝城韓俏色在鸚鵡洲包袱齋,買走了一件鬼修重器,陳平安當時在功德林聽說此事後,就不再隔三岔五與熹平先生詢問包袱齋的買賣情況。

  而陳平安自己的人生,再不能被一條發洪水的溪澗攔住。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很是意外,她是根本就沒去天外練劍處,還是剛剛重返浩然?

  白衣女子單手拄劍,望向遠方,笑道:「眨眨眼,就一萬年過去又是一萬年。」

  陳平安點點頭,「好像眨眨眼,就五歲又四十一歲了。」

  她問道:「主人知不知道,這裡曾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術法墜落處?」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避暑行宮檔案上沒瞧見,在文廟那邊也沒聽先生和師兄提及。」

  她與陳平安大致說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山海宗此地,曾經是一處上古戰場遺址。是那場水火之爭的收官之地,故而道意無窮,術法崩散,遺落人間,道韻顯化,就是後世練氣士修行的仙家機緣所在。

  只是這種事情,文廟那邊記載不多,只有歷代陪祀聖賢才可以翻閱。故而書院山長都未必知曉。

  她笑道:「那處五彩天下,將來一定會出現一個天然壓勝寧姚的修道胚子,反正肯定不會是劍修,與寧姚有那大道之爭,所以讓寧姚不要掉以輕心,別覺得成了飛升境劍修,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她在五彩天下,不會一直無敵下去。」

  陳平安問道:「此人是不是五彩天下的最大福緣之一?白玉京在內的道門勢力,是不是得到此人的機會最大?」

  哪怕真有此人,無論是寧姚,他陳平安,一座飛升城,哪怕提前知曉了這樁天機,都不會做那憑藉陰陽演化去大道推衍、再去斬草除根的山上謀劃。

  她點點頭,「從目前來看,道門的可能性比較大。但花落誰家,不是什麼定數。人神共處,怪異雜居,如今天運依舊晦暗不明。所以其餘幾份大道機緣,具體是什麼,暫時不好說,可能是天時的大道顯化為某物,誰得到了,就會得到一座天下的大道庇護,也可能是某種地利,比如一處白也和老秀才都未能發現的洞天福地,能夠支撐起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修道成長。反正寧姚斬殺上位神靈獨目者,算是已經得手其一,最少有個大幾百年的光陰,能夠坐穩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該知足了。在這期間,她若是始終無法破境,給人搶走第一的頭銜,怨不得別人。」

  她笑了起來,「那位小夫子,就沒有與主人說這些?」

  陳平安搖頭道:「禮聖沒有聊這些,我也不敢多問。」

  她說道:「果然是小夫子,不大氣。」

  小夫子這個說法,最早是白澤給禮聖的綽號。

  只有寫老黃曆而不是翻老黃曆的修士,才有資格這麼稱呼禮聖。

  比如陳平安身邊的她,曾經的天庭五至高之一,持劍者。

  陳平安識趣轉移話題,「披甲者在天外被你斬殺,徹底隕落,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天庭遺址裡邊有了個新披甲者的緣故。」

  說得通俗一點,越是高位神靈,越是一個蘿蔔一個坑。

  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離真,曾經劍氣長城的劍修,觀照。

  他的那把本命飛劍,光陰長河,太過玄妙,使得離真天生就適宜擔任新任披甲者。

  這些言語,陳平安沒有祭出一把籠中雀,甚至沒有使用心聲,一直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有她在。

  誰敢誰能窺探此地?

  她嗯了一聲,手心輕輕拍打劍柄,說道:「是這樣的,周密扶植起了那個觀照,使得我那個老朋友的神位不穩,再加上先前攻伐浩然,與禮聖狠狠打了一架,都會影響他的戰力。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被我斬殺的真正原因,他殺力不如我,但是防禦一道,他確實是不可摧破的,會受傷,哪怕我一劍下去,他的金身碎片,四濺散落,都能顯化為一條條天外星河,但是要真正殺他,還是很難,除非我千百年一直追殺下去,我沒有這樣的耐心。」

  其實一場廝殺過後,天外極遠處,確實出現了一條嶄新的金色銀河,蔓延不知幾千萬裏。

  她的言下之意,就像是披甲者自己求死,最終主動讓出了那個顯赫神位,送給離真,準確說來,是說送給周密。

  如果持劍者和禮聖未能阻攔披甲者歸鄉,成功重返舊天庭遺址,以周密的心性,估計離真的下場不會好到哪裡去。

  陳平安輕聲問道:「不得不親手斬殺披甲者,你會傷心嗎?」

  持劍者與披甲者,曾經並肩作戰萬年,就像她所說,相互間是老朋友。

  她搖搖頭,解釋道:「不傷心,金身所在,就是牢籠。低位神靈,金身會消解於光陰長河當中,而高位神靈的身死道消,是後世修道之人無法理解的一種遠遊,身心皆得自由。舊神靈的可憐之處,就在於言行舉止,甚至所有的念頭,都是嚴格按照既有脈絡而走,時間久了,這其實並不是一件如何有趣的事情。就像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存在。於是後世練氣士孜孜不倦追求的長生不朽,就成了我們眼中的大牢籠。」

  陳平安拿出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喃喃道:「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相較於你們神靈,人會犯錯,也會改錯,那麼道德就是我們人心中的一種自由?」

  她笑道:「能夠這麼想,就是一種自由。」

  陳平安剛要說話,她提起長劍,說道:「這次是真的走了。」

  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形,化作千萬條雪白劍光,四散而開,無視山海宗的陣法禁制,最終在天幕處凝聚身形,俯瞰人間。

  陳平安默默記住那些劍光流散的複雜軌跡,再將養劍葫別在腰間,抬起頭,與她揮手作別。

  下一刻,陳平安駕馭劍心,默念道訣,身形瞬間化作數百道劍光,如崖畔開出一朵青色荷花,然後往崖外大海蔓延出去。

  最終劍光一頭撞在了山水大陣上,如人碰壁,一個晃悠,劍光凝為身形,筆直摔入大海。

  遠處,山海宗一處高樓,手持煙桿的納蘭先秀,吐出一口雲霧,嘖嘖稱奇道:「好遁法。」

  她揮了揮袖子,打開大陣禁制。一襲青衫躍出水面,沒有禦風離去,而是踩水狂奔。

  遠處那條夜航船現出蹤跡,陳平安一個蜻蜓點水,跳上船頭,雙腳落地之時,就來到了一座陌生城池。

  陳平安站在了一處屋檐下,凝神定睛,發現不遠鬧市通衢處,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好像有座擂臺,臺上好像有兩個江湖武夫,剛剛各自持筆簽訂了生死狀,其中一位壯漢,豪氣幹雲,寫了名字,寫得估計連他自己都不認得了,然後狠狠摔了筆,負責收起兩份生死狀的讀書人,忙不迭去撿起地上那支毛筆,駡駡咧咧,莽夫莽夫。

  寧姚四個,就在這邊湊熱鬧,沒有去人堆裡邊,在不遠處一座酒樓二樓看武夫打擂臺。

  寧姚和裴錢還好,站在窗口就行,小米粒和白髮童子就只能探出兩顆小腦袋了。

  在陳平安出現在這座城池之時,寧姚就轉過頭,望向街上那一襲背劍青衫。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她們站在原地就是了,自己過去找她們。

  到了酒樓二樓,陳平安發現寧姚那張酒桌旁邊的幾張桌子,都他娘是些自詡風流的年輕俊彥、公子哥,都沒心思看那擂臺比武,正在那兒談笑風生,說些武林名宿的江湖事跡,醉翁之意只在酒外,聊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師高人,江湖上的閒雲野鶴,總是不忘順帶上自己、或者自己的師尊,無非是有幸一起喝過酒,被某某劍仙、某某神拳指點過。

  寧姚轉身坐回原位,裴錢笑著與師父點頭,小米粒見著了好人山主,抿嘴一笑,白髮童子瞧見了隱官老祖,泫然淚下。

  陳平安原本想要坐在寧姚身邊,結果小米粒讓出了自己的長凳,慢了一步的白髮童子,就使勁用袖子來回擦拭,輕輕呵氣吹拂灰塵狀。

  陳平安接過裴錢遞過來的一碗酒,笑問道:「這裡是?」

  裴錢低聲說道:「太平城。」

  別稱甲子城,中四城之一。

  是夜航船上唯一一處沒有修道之人的地方,凡俗夫子七十古來稀。估計隨便來個中五境修士,不用是什麼地仙,只需要有觀海境修為,都是此地的天下第一人了。

  陳平安笑道:「怎麼來這邊逛了。」

  寧姚心聲說道:「我們在靈犀城那邊,見過了從容貌城趕來的刑官豪素。」

  陳平安點點頭,瞥見寧姚酒碗裡酒水還多,就沒幫忙倒酒,裴錢喝酒不打緊,江湖人嘛,再看那小米粒竟然也喝上了酒,不過陳平安視線剛到,小米粒就此地無銀三百兩了,伸手捂住酒碗,「是水,不是酒,我可不曉得酒是啥個滋味,喝不得好,好喝不得,辣得很哩,傻子才花錢買酒喝……」

  跟小米粒並肩坐的白髮童子,幸災樂禍道:「對對對,傻子才花錢喝酒。」

  陳平安笑道:「等下你結帳。」

  白髮童子吃癟不已,隨即提起酒碗,滿臉諂媚,「隱官老祖,學究天人,老謀深算,這趟文廟遊歷,肯定是出盡風頭,名動天下了,我在這裡提一碗。」

  陳平安搖搖頭,喝了口酒,微微皺眉。

  寧姚問道:「怎麼回事?跟人打架了?」

  陳平安笑道:「打了幾架,主要是跟曹慈那場,受了點傷。」

  裴錢竪起耳朵。

  陳平安取出君倩師兄贈送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藥,拍入嘴中,和酒咽下,說道:「曹慈還是厲害,是我輸了。」

  寧姚一聽說是與曹慈問拳,就沒有太擔心陳平安,雙方肯定打得有分寸,而且看陳平安當下,也沒有任何萎靡神態,反而一身拳意,愈發精粹幾分,是好事。

  陳平安忍住笑,與裴錢說道:「師父雖然輸了拳,但是曹慈被師父打成了個豬頭,不虧。」

  裴錢撓撓頭,「師父不是說過,駡人揭短打人打臉,都是江湖大忌嗎?」

  陳平安說道:「跟曹慈客氣什麼,都是老朋友了。」

  裴錢咧嘴一笑。

  喝著酒,陳平安和寧姚以心聲各說各的。

  白髮童子拉著矮冬瓜小米粒繼續去看擂臺比武,小米粒就陪著那個矮冬瓜一起去踮起腳尖,趴在窗口上看著擂臺那邊的哼哼哈哈,拳來腳往。

  陳平安說了那場文廟議事的概況,寧姚說了刑官豪素的提醒。

  寧姚最後想起一事,「那條打醮山渡船,除了一些自己願意留在夜航船的修士,渡船和其餘所有人,張夫子都已經放行了。」

  陳平安笑道:「劫後餘生,虛驚一場,就是最好的修行。所以說還是你的面子大,如果是我,這位船主要麼乾脆不露面,即便現身,還是肯定會與我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不是任何一位劍修,都能夠有事沒事就隨手劍開渡船禁制的。

  這是夜航船那位船主張夫子,對一座嶄新天下第一人的禮敬。

  寧姚沒好氣道:「分明是看在禮聖的面子上,跟我沒什麼關係。」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倒也是,這次議事,可能就只有我,是禮聖親自出面,既接也送。」

  寧姚微笑道:「好大出息。」

  一位老夫子憑空現身在酒桌旁,笑問道:「能不能與陳先生和寧姑娘,討碗酒喝?」

  他的突兀現身,好像酒桌附近的客人,哪怕是一直關注陳平安這個礙眼至極的酒客,都渾然不覺,好像只覺得天經地義,本來如此。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張船主,隨便坐。」

  張夫子落座後,從袖中取出一隻酒杯,酒水自滿杯,竟是那酒泉杯?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勞煩船主,幫著與雞犬城和白眼城兩位城主打聲招呼,我可能暫時就不去那邊了,下次登船,一定拜訪。」

  張夫子點頭道:「沒有問題。」

  陳平安又問道:「我能不能在條目城那邊開間鋪子?」

  張夫子還是極好說話,「歡迎。」

  桂花島上邊,陳平安名下有座圭脈小院。春露圃也有個玉瑩崖,還開了個蚍蜉鋪子。

  這趟遊歷北俱蘆洲,可能還會與龍宮洞天那邊打個商量,談一談某座島嶼的「租借一事」。

  是那座沒有主人多年的鳧水島。

  陳平安對那一處山水,極其看重,打算未來的修道生涯中,時不時就去此地閉門修行。

  不管如何,陳平安都希望能夠將其收入囊中,不管是靠神仙錢買,還是靠人脈香火情,都要嘗試一下。

  龍宮洞天被三家勢力瓜分,近水樓臺的水龍宗,酈采的浮萍劍湖,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然後再加上升任大瀆靈源公的南熏水殿沈霖,擔任龍亭侯的舊大瀆水正李源。先前文廟議事,大源國師楊清恐主動拜訪過功德林,所以其實陳平安除了水龍宗的南北兩宗,都搭上線了。鳧水島的租賃,甚至是直接將其買下,都是有機會的。

  只要水龍宗願意點頭答應此事,如今陳平安自有手段,與水龍宗一起在別處掙錢。

  如果再在這條夜航船上邊,還有個類似渡口的落腳地兒,當然更好。

  未來山上修行的閒暇散心,除了當學塾先生、垂釣兩事,其實還有一個,就是儘量多遊歷幾遍夜航船,因為這裡書極多,古人故事更多。如果有幸更進一步,能夠在這邊直接開個鋪子,登船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順了,難不成只許你邵寶卷當城主,不許我開鋪子做生意?

  張夫子說道:「有個想法,陳先生聽聽看?」

  陳平安笑道:「張船主說說看。」

  張夫子說道:「靈犀城的臨安先生,想要將城主一職讓賢給陳先生,意下如何?」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說道:「跟我無關,先前遊歷靈犀城,我是與李夫人聊得不錯,不過她不太可能就這麼送出一座城。」

  張夫子揭開謎底,「是仙槎率先登船提議,臨安先生覺得此事可行,我尊重臨安先生的意思。」

  陳平安搖頭說道:「我又沒有邵寶卷那種夢中神遊的天賦神通,當了靈犀城的城主,只會是個不著調的甩手掌櫃,會辜負臨安先生的重托,我看不成,在條目城那邊有個書鋪,就很知足了。」

  張夫子笑道:「城主位置就先空懸,反正有兩位副城主住持具體事務,臨安先生擔任城主那些年,她本就不管庶務,靈犀城一樣運轉無礙。」

  陳平安楞了楞,「張夫子不早說?!」

  張夫子只是笑著舉杯,自顧自喝酒。

  哦,這會兒知道喊夫子,不喊那個關係生疏的張船主了?

  張夫子問道:「開了鋪子,當了掌櫃,打算開門做什麼買賣?」

  陳平安說道:「撰寫人物小傳,再依循夜航船條目城的既有規矩,買賣書籍。」

  張夫子點點頭,「可行。何時下船?」

  陳平安說道:「得看夜航船何時在骸骨灘靠岸了。」

  張夫子收起酒杯,笑道:「要稍稍繞路,約莫需要一個時辰。」

  陳平安心中默算,聯繫先前寧姚的劍光出現地,以及禮聖所謂的歸墟渡口,再通過中土山海宗與那北俱蘆洲骸骨灘的距離,大致推算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張夫子起身告辭,不過給陳平安留下了一疊金色符籙,不過最上邊是張青色材質的符紙,繪有浩然九洲山河版圖,然後其中有一粒細微金光,正在符紙上邊「緩緩」移動,應該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蹤?其餘金色符籙,算是以後陳平安登船的通關文牒?

  陳平安起身道謝一聲,再抱拳相送。

  張夫子笑著提醒道:「陳先生是文廟儒生,但是夜航船與文廟的關係,一直很一般,所以這張青色符籙,就莫要靠近文廟了,可以的話,都不要輕易拿出示人。至於登船之法,很簡單,陳先生只需在海上捏碎一張『引渡符』,再收攏靈氣澆灌青色符籙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會靠近,找到陳先生。引渡符易學易畫,用完十二張,之後就需要陳先生自己畫符了。」

  在張夫子離去後,寧姚投來問詢視線。

  陳平安將所有符籙收入袖中,說道:「先爭取個非敵非友的關係,再有點生意往來,互相錦上添花。」

  寧姚點頭。

  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長。

  窗口那邊,白髮童子說自己也是高手,要去飛去那邊登臺守擂,要在這邊幫助隱官老祖贏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名頭,才算不虛此行。可以委屈自己,只說是隱官老祖的弟子之一,還是最不成材的那個。

  小米粒就使勁抱住白髮童子,不讓她闖禍,搖搖晃晃,往酒桌那邊靠攏。

  白髮童子兩腿亂踹,叫囂不已,黑衣小姑娘說不成不成,江湖名聲不能這麼來。

  陳平安沒攔著她們倆的鬧騰,想著刑官那個所謂的二十人。

  豪素本身,正陽山田婉,三山福地的仙人韓玉樹,極有可能,還要加上一個瓊林宗某人。

  刑官豪素既然來了夜航船,還在容貌城那邊停留頗久。那麼形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此人可能是位候補成員,方便隨時補缺。

  當然也不排除對方是正式成員,二十人之一,只不過隱藏得很深。如此一來,邵寶卷在條目城那邊,步步設計自己,就有了足夠理由。

  而瓊林宗,與北俱蘆洲北地大劍仙白裳,嫡傳徐鉉,淵源頗深。因為徐鉉是瓊林宗的幕後話事人,這件事,劉景龍是有過提醒的,不然以瓊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為,早就給看他不順眼的家鄉劍仙、武學大宗師,打得滿地找牙了,北俱蘆洲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有幾個是好說話的?往往給人麻袋悶棍,或是朝著別家祖師堂一通術法轟砸、飛劍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瓊林宗那麼大的生意攤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蘆洲一洲,甚至在皚皚洲和寶瓶洲,都有不少産業。只說砥礪山鄰近山頭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座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瓊林宗當初找到彩雀府,關於法袍一事,三番五次,給彩雀府開出過極好的條件,而且一直表現得極好說話,哪怕被彩雀府拒絕多次,事後好像也沒怎麼給彩雀府暗地裡下絆子。看來是醉翁之意不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是瓊林宗擔心打草驚蛇?所以才如此克制含蓄?

  陳平安甚至不排除一個可能,假設瓊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說不定還有第二人躲在宗門更暗處。

  陳平安一邊分心想事,一邊與裴錢說道:「回頭教你一門拳法,一定要好好學,以後去蒲山草堂,跟黃衣芸前輩請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裴錢有些緊張,點頭後,偷偷喝了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起身說道:「我們出城找個僻靜地方,教拳去。」

  白髮童子眼珠子一轉,大搖大擺就要率先帶路。

  結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結帳,別忘了結帳。」

  白髮童子哀嘆一聲,與小米粒竊竊私語一番,借了些碎銀子。

  小米粒給了錢,立即從書箱裡邊取出老廚子幫忙製造的纖細炭筆,再在桌上攤開一本空白薄冊子,翻開第一頁,開始站著記帳,神色認真,一絲不苟。

  小姑娘還要一邊寫一邊抬手遮擋。

  陳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鋪子剛剛開張的帳簿,笑問道:「先前借錢給我,怎麼沒記帳?」

  小米粒頭也不抬,只是伸手撓撓臉,說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來要算帳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錢,也會記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寧姐姐,裴錢,都是家人嘞,不用記帳的。」

  裴錢笑著伸手晃了晃小米粒的腦袋。

  給這麼一晃,帳簿的字就寫歪了,小米粒惱得一跺腳,伸手拍掉裴錢的手,「莫催莫催,在記帳哩。」

  一行人徒步走出這座充滿江湖和市井氣息的城池,岔出車水馬龍的官道,隨便尋了一處,是一大片柿子林,花紅如火。

  先前路過一座湖,水鄉水霧彌漫,打魚的小船,本身就像游魚。

  白髮童子這會兒帶著小米粒,撿地上那些紅彤彤的小燈籠。哪兒的水土不養人。

  寧姚背靠一棵樹,雙臂環胸,這還是她第一次看那師徒二人的教拳學拳。

  裴錢摘下了竹箱,放在遠處,好像有些侷促不安,好像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裡。

  陳平安有些奇怪,笑問道:「怎麼回事,這麼緊張?」

  其實該緊張的,是他這個師父才對,得小心再次被開山大弟子一拳撂倒。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肅然而立,「請師父教拳。」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今天教拳很簡單,我只用一門拳法跟你切磋,至於你,可以隨意出手。」

  結果陳平安剛單掌遞出,只是擺了個拳架起勢,裴錢就後退了一步。

  寧姚覺得今天這拳教不了。

  陳平安愈發疑惑,「裴錢?」

  裴錢低著頭,嗓音細若蚊蠅,「我不敢出拳。」

  陳平安氣笑道:「怎麼,是擔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傷師父,兩拳打個半死?」

  裴錢只是看著地面,搖搖頭,悶不做聲。

  陳平安望向寧姚,她搖搖頭,示意換個法子,不要强求。

  陳平安想了想,就轉頭與那白髮童子喊道:「你過來,幫個忙。」

  白髮童子跳腳道:「結帳是我,挨揍又是我,隱官老祖你還講不講江湖道義了?!」

  裴錢抬起頭,滿是愧疚,陳平安笑著擺擺手,「不打緊,接下來仔細看好師父的出拳就是了。」

  寧姚朝裴錢招招手。

  裴錢走過去,寧姚輕聲道:「沒事。」

  裴錢點點頭。

  寧姚見她額頭竟然都滲出了汗水,就動作輕柔,幫著裴錢擦拭汗水。

  裴錢有些赧顔。

  那個白髮童子擺出個氣沉丹田的架勢,然後一個抖肩,雙手如水晃蕩起伏,大喝一聲,然後開始挪步,圍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隱官老祖,拳腳無眼,多有得罪!」

  陳平安站在原地,差點沒了出手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遠處,裝了一大兜掉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個,都沒吃出個啥滋味。

  白髮童子繞了一圈,一個蹦跳,金雞獨立,雙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隱官老祖,我這一手螳螂拳,千萬小心了!」

  陳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髮童子被掃中脖頸,腦袋一歪,在地上彈了幾彈,期間還有身形翻滾。

  白髮童子最終倒地不起,擺擺手手,有氣無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記得把藥錢記帳上,就三兩銀子好了,回頭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韋財神要去。」

  陳平安瞪眼道:「你給我認真點。」

  白髮童子哀嘆一聲,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行吧行吧。」

  接下來兩人切磋,這頭飛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陳平安則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腳,不過看似「婉約」,實則極快極淩厲。

  裴錢看得仔細,不光是拳路、招數,過目不忘,她還能看清楚師父拳意的流淌痕跡。

  不但是陳平安的出手,就連白髮童子那些銜接極好的各家拳招、樁架,都一並被裴錢收入眼底。

  其實在吳霜降登上夜航船,與這位心魔道侶重逢後,因為暗中幫她打開了許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髮童子,等於是一座行走的武庫、神仙窟,吳霜降知曉的絕大部分神通、劍術和拳法,她最少知道七八分,可能這七八分當中,神意、道韻又有些欠缺,但是與她同行的陳平安,裴錢,這對師徒,似乎已經足夠了。

  可能這才是那樁買賣當中,吳霜降對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禮。

  吳霜降故意不說破此事,自然是篤定陳平安「這條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夠想到此事。

  所以一開始只想著讓裴錢看拳的陳平安,出拳越來越認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白髮童子一邊嗷嗷叫著,一邊隨手遞出一拳,就是青冥天下歷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殺手鐧。

  裴錢一一記下。

  小米粒忙著吃柿子,一顆又一顆,突然聳肩膀打了個激靈,一開始只是有點澀,這會兒好像嘴巴麻了。

  寧姚看著那一襲青衫,出拳如雲水,她就有些遺憾,沒有能夠親眼看見那場文廟問拳。

  記得當年在城頭上,他好像都沒能打中曹慈一拳?

  如今陳平安的出拳,確實大家風範。

  道理很簡單,好看嘛。

  難怪當年躲寒行宮那些武夫胚子,一個個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後來鄭大風教拳,也沒覺得咋樣,都說還是隱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實用。刑官一脈的純粹武夫,因為最早就是一撥孩子,所以與這一脈與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關係天然親近。尤其是資質最好的那撥年輕武夫,無論男女,對「上任隱官陳掌櫃」,更是推崇。

  寧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不知道以後他去飛升城,是怎麼個熱鬧場景。

  陳平安不在渡船這段時日,寧姚除了與小米粒經常閒聊,其實私底下與裴錢,也有過一場談心。

  可能是陪著師娘一起喝酒的關係,裴錢喝著喝著,就說了些藏在心裡很多年的話。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樹姐姐和小米粒,裴錢都從沒說過。

  比如她會很懷念小時候,在騎龍巷幫忙招徠生意那會兒,每天會去學塾上課,雖然其實也沒學到什麼學問,每天光顧著逃課和發呆了。但是到後來,長大之後,就會很感謝師父和老廚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過學塾,正正經經的,身邊都是些讀書聲。

  曾經有個小鎮學塾的教書先生,大概是覺得那個黑炭小姑娘,實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爭,有次就讓裴錢去把爹喊來。

  吊兒郎當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說著,我爹忙得很,出遠門了。心裡說著,屁學問沒有,還不如老廚子哩,教我?偶爾背個書都會念錯字,我就不會。

  那他什麼時候回鄉?

  不曉得。小姑娘心裡說著,我知道個錘兒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誰嗎?說出來怕嚇死你。

  裴錢!站好,坐沒坐樣,站沒站樣,像話嗎?!知不知道什麼叫尊師重道?

  哦。當時敷衍了事的裴錢,心裡只是覺得,我師父就一個,關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倆劃出道來,出門比劃比劃,一套瘋魔劍法,打得你回家照鏡子都不曉得是個誰。

  不過最後,那個老古板說了一番話,讓裴錢彆彆扭扭,仍是道了一聲歉。

  那個學塾的教書先生說一看你,家裡就不是什麼富裕門戶,你爹好不容易讓你來讀書,沒讓你幫著做些農活,雖說來這邊上課不用花錢,可是不能糟踐了你爹娘的盼頭,他們肯定希望你在這邊,能夠認認真真讀書識字,不談其它,只說你幫忙給家裡寫春聯一事,不就可以讓你爹少花些錢?

  在那之後,裴錢在學塾上課,就規矩了許多,好歹不繼續在書上畫小人兒了。

  裴錢在跟師娘坐在屋脊賞月的那晚,還說起了崔爺爺。

  寧姚問她為何會那麼想念崔前輩。

  裴錢說萬一,只是萬一,哪天師父不要我了,趕我走,如果崔爺爺在,就會勸師父,會攔住師父的。而且就算不是這樣,她也把崔爺爺當自己的長輩了,在山上二樓學拳的時候,每次都恨得牙癢癢,恨不得一拳打死那個老傢夥,可是等到崔爺爺真的不再教拳了,她就會希望崔爺爺能夠一直教拳餵拳,百年千年,她吃再多苦都不怕,還是想著崔爺爺能夠一直在竹樓,不要走。

  最後裴錢提起了自己的師父。

  她說雖然師父沒有怎麼教她拳腳功夫,但她覺得,師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裡,師父其實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這個世界,如何跟這個世界相處。

  那個明月夜的屋頂上,寧姚只是聽著一旁喝酒微醺的裴錢,安靜聽著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輕輕說著心裡話。

  喝酒下肚,言語出口。就像肚子裡的話,跟壺裡的酒水,互換了個位置。

  其實細看之下,其實裴錢是一個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種能夠讓人覺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說完這些心裡話,身姿纖細、肌膚微黑的年輕女子武夫,正襟危坐,雙手握拳輕放膝蓋,眼神堅毅。

  柿林中的這場切磋,在白衣童子顯擺完了百餘招絕妙拳腳之後就結束。

  不過雙方都刻意壓境,只在方圓三丈之內施展,更多是在招數上分勝負,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陳平安收拳後,望向裴錢。

  裴錢使勁點頭,「師父,都記住了。」

  白髮童子一手捂住腦袋,一手捂住心口,腳步不穩,如醉漢晃動,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向陳平安,顫聲道:「不妙,隱官拳意太過霸道,我好像受重傷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小米粒一路飛奔過去,小心攙扶住白髮童子。

  陳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腳印塵土隨之四散,抖了抖骼膊,尤其是手背,有些發麻,好傢夥,敢情是攢了一肚子怨氣,趁著自己壓境教拳給裴錢,就借機會尋仇來了,好些招數,直奔面門。

  這會兒才開始亡羊補牢?是不是晚了?

  一行人繼續散步,小米粒和白髮童子嬉戲打鬧,兩人抽空問拳一場,約好了雙方站在原地不許動,小米粒閉上眼睛,側過身,出拳不停,白髮童子與之對拳匆匆,互撓呢?問拳完畢,對視一眼,個兒不高的兩個,都覺得對方是高手。

  一行人最終出現在夜航船的船頭。

  已經能夠依稀看到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陸地輪廓。

  楊柳綠桃花紅,荷花謝桂花開,人間平安無事。

  陳平安閉上眼睛,心神沉浸,打開最後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結局的光陰畫卷。

  在那條不知在桐葉洲何處的陋巷裡,有個小姑娘撐傘回家,蹦蹦跳跳,她敲開了門,見著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飯,男子為女兒夾菜,婦人笑顔溫柔,闔家團圓,燈火可親。

  陳平安好像就站在門外的小巷裡,看著那一幕,怔怔出神,視線模糊,站了很久,才轉身離去,緩緩回頭,好像身後跟著一個孩子,陳平安一轉頭,模樣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腳步,張大眼睛,看著陳平安,而巷子一端,又有一個腳步匆匆的年齡稍大孩子,身材消瘦,肌膚黝黑,背著個大籮筐,隨身攜帶著一隻縫縫又補補的針線包,飛奔而來,與陳平安擦身而過的時候,也突然停下了腳步,陳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個最小孩子的腦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彎腰,輕輕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頭的籮筐繩子。

  以後練拳會很苦。

  但是年少時背著籮筐上山,獨自一人,走在大太陽底下,每次出汗,肩膀真疼。

  陳平安心神消散,視線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離去,退出這幅古怪至極的光陰長河畫卷。

  剎那之間,就發現那個背籮筐的孩子轉身走在巷中,然後蹲下身,臉色慘白,雙手捂住肚子,最後摘下籮筐,放在牆邊,開始滿地打滾。

  下一刻,陳平安和那個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聲響起,好像有人在言語,一遍遍重複兩字,別死。

  剎那之間,陳平安就在夜航船睜開眼,一臉茫然。

  電光火石間,那人是誰,看不真切,那個嗓音,明明聽見了,卻一樣記不住。
      寧姚察覺到陳平安的異樣,擔憂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輕輕抓起她的手,搖頭道:「不知道,很奇怪,不過沒事。」

  寧姚沒有再問。

  陳平安輕聲道:「等到從北俱蘆洲返回家鄉,就帶你去見幾個江湖長輩。」

  寧姚不置可否,她只是微微臉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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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25:2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零九章 腳步

  下船登岸,離著骸骨灘渡口其實還有些距離,也好,陳平安本就打算之後返回寶瓶洲的時候,再去一趟披麻宗祖師堂所在的木衣山。至於壁畫城什麼的,就更不去了,反正機緣都沒有了,彩繪圖都成了白描畫卷。

  不過陳平安要去趟奈何關集市,也就是鬼蜮谷的那處入口,如今鬼蜮谷因為高承的消失,失去了主心骨,不但京觀城群龍無首,白籠城城主蒲禳去了寶瓶洲戰場,一樣就此杳無音信,只有個小道消息流傳開來,傳聞是蒲禳跟隨一位僧人,聯袂遊歷西方佛國去了,高承和蒲禳的離去,使得膚膩城在內大小城池的英靈鬼物,不得不趕緊締結了一個鬆散聯盟,然後跟披麻宗又達成契約,雙方在百年之內互不攻伐,所以如今的鬼蜮谷,徹底變了天,雖說依然陰氣森森,只是外鄉修士再想來此歷練,就不成了,因為失去了披麻宗的庇護,而且各大鬼物異常抱團,不過如果真有人覺得單憑一己之力,就能夠在鬼蜮谷內橫行無忌,大開殺戒,披麻宗也不攔著。

  陳平安背了一把夜遊,腰懸一枚朱紅酒壺。

  寧姚穿金醴法袍,背劍匣。

  裴錢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裡邊站著個黑衣小姑娘,小米粒正掰著手指頭,算著什麼時候回到故鄉,大大的啞巴湖。

  白髮童子施展了障眼法,依舊是珥青蛇穿天衣的模樣。

  除了陳平安,還有一位飛升境劍修,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一位山巔境瓶頸武夫,當然還有一位洞府境的大水怪。

  高承虧得如今不在京觀城,不然就再不是他攔著陳平安不讓走了。

  在骸骨灘稍稍停留,就繼續趕路,陳平安甚至沒有打算乘坐宋蘭樵的那條春露圃渡船。

  春露圃這件事情,之所以複雜,因為牽扯到了生意上的錢財往來,兩座山頭的香火情,修士之間的私誼,以及某些面子……可歸根結底,就是人心。所以哪怕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加上賬房韋文龍,再有山君魏檗,對此事也覺頭疼。

  陳平安會先去銀屏國隨駕城,去火神廟喝個酒,郡城八百里之外,還有座蒼筠湖,湖君殷侯怎麼都該有條新龍椅了,至於芍溪與苕溪兩處祠廟,不知如今是否都換了渠主娘娘。

  啞巴湖就在寶相國邊境那邊,之後去金烏宮,找柳大劍仙敘舊一二,再去春露圃,然後去彩雀府,以及徐杏酒所在的雲上城,去趴地峰找張山峰,再拎酒去太徽劍宗找那位大名鼎鼎的酒仙。

  大源王朝崇玄署那邊,自然需要專程走一趟,來而不往非禮也,拜訪盧氏皇帝和國師楊清恐,再去酈采的浮萍劍湖,見一見陳李和高幼清兩個劍胚,找到了大瀆公侯的沈霖和李源之後,除了感謝他們為陳靈均走瀆的護道,順便談那龍宮洞天內鳧水島的租賃或是購買……

  在北俱蘆洲,其實陳平安要去的地方,還真不算少。

  一行人御風而行,很快就可以看見那座高聳入雲的木衣山,以及那條南北向的搖曳河。

  陳平安在離開夜航船再登岸後,指尖就一直拈著那張青色符籙,憑此確定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方位,順便勘驗自己對夜航船速度的猜測,唯一的擔心,是自己可以憑此符籙找尋夜航船,夜航船一樣可以找到自己。不過先前在船上,陳平安有些猶豫,還是沒有與船主張夫子詢問此事。陳平安隨口說道:「先前跟曹慈那場切磋,出了功德林,打到文廟廣場那邊的時候,我跟曹慈求了件事情,各自收力兩成。」

  寧姚好奇道:「他這都願意答應?」

  陳平安笑道:「當然答應了,都是朋友,這點小事,曹慈沒理由不答應。作為回禮,我就提議讓他砸鍋賣鐵押注那個不輸局,保證他能掙著大錢。」

  寧姚無言以對。

  讓曹慈押注自己輸?能這麼調侃曹慈的人,確實不多。

  陳平安開始給介紹奈何關的風土人情,說山澤野修來這邊逛蕩的話,以往都是三板斧,搖曳河神祠廟燒香祈福,再去壁畫城看看能否撞大運,最後買本《放心集》,將腦袋在褲腰帶一拴,進了鬼蜮谷,能否重見天日,就看老天爺的了。

  不過如今這些都是老黃歷了,以往那本讓人越看越不放心的冊子,披麻宗已經不再版刻。沒了福緣可得的壁畫城,已經遊人稀疏,幾乎都要徹底關門,而明面上失去高承、蒲禳,以及暗中沒了大圓月寺僧人、小玄都觀高真的鬼蜮谷,其實就是一盤散沙,一股股零散山頭勢力,一座座不長腳的城池,所以名義上是與木衣山簽訂契約,井水不犯河水,可在私底下,一個個的,都紛紛主動向披麻宗納降投誠。

  陳平安指了指鬼蜮谷小天地之外的那些修道之地,笑道:「三郎廟有一種秘制蒲團,這次如果有機會,可以買幾張帶回落魄山。」

  以前的落魄山,純粹武夫不少,修士沒幾個,等到陳平安這次返鄉,情況得到了改觀,只說白玄在內的劍仙胚子,就有九個。

  像那蔣去,成了一位相對罕見的符籙修士,陳平安就將那本《丹書真跡》,重新分門別類,按照畫符的難易程度,循序漸進,分成了上中下三卷,暫時只給了蔣去一部上卷秘笈,除了李希聖既有的旁白批注,陳平安也加上一些自己的符籙心得,所以拿到那本手抄本後,蔣去自然十分珍重。

  陳平安來鬼蜮谷這邊,其實主要是想要去羊腸宮那邊走一趟,可能都不會帶上寧姚幾個,讓她們在這邊稍等片刻就是了。

  人生路上,不能眼中只看見趴地峰那樣的高山,火龍真人那樣的高人。

  也要看一看羊腸宮外邊守門的小精怪,看一看它小心翼翼埋藏在地底下的那兩本書。

  可是再小的集市,好像女子也能逛出一朵花來。

  寧姚都不例外。

  她要麼不逛,要逛就極其認真,看架勢,是要一間鋪子都不落下的。

  難得在奈何關找到一座稀罕的書鋪,輪到了陳平安想要逛的時候,在門口那邊,陳平安反而突然停步,不過很快就順勢跨過門檻,既然見著了,就是一份殊為不易的山上緣分,躲什麼。

  鋪子掌櫃是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都是洞府境。在魚龍混雜的奈何關集市,這點修為,很不起眼。

  這間小鋪子,賣些《放心集》,還有從壁畫城那邊買來的神女圖,賺些差價,靠這些,是注定掙不著幾個錢的,所幸鋪子與膚膩城那邊有些芝麻綠豆大小的生意往來,順帶著出售些閒雜貨物,這才算是在集市這邊扎下根了,鋪子開了十多年,如果刨開租金,其實也沒幾顆神仙錢進賬。只是相較以往的風餐露宿,削尖了腦袋四處尋找財路,畢竟安穩了太多。

  老闆娘瞧見了剛剛走進鋪子的青衫劍客,激動萬分,竟是紅了眼眶,趕緊抹了抹眼角,然後狠狠一肘打在自己男人的肋部。

  男人一臉茫然,再抬起頭,看見了陳平安後,與妻子是差不多的心境,終於等到這個都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了。

  尤其是眼前年輕劍仙的那一雙眼睛,讓人太熟悉不過了。

  其實陳平安一樣不知道這對夫婦的名字。

  早年只是一場萍水相逢,各自打了個旋兒,照理說就很難重逢了。

  當年送出五副烏鴉嶺鬼物白骨,陳平安就沒想著能見著他們,至於什麼錢不錢還不還的,陳平安自然是半點不在乎的。

  你別管我陳平安怎麼掙錢。也別管我怎麼花錢。

  正是當年那雙涉險掙錢的散修道侶,跟陳平安一起走入鬼蜮谷,女修的資質一般,為了打破境界躋身洞府境,需要一件靈器幫忙梳理本命氣脈,大概是做事情不如野修那麼「不挑」,只做累活,做不來臟活。四處雲遊的,多是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尤其是境界不高的話,說難聽點,就是只能求點譜牒仙師吃剩下的殘羹冷炙,還得小心翼翼掙錢,不能礙了後者的眼。

  夫婦不管如何辛苦積攢,依舊缺了五百顆雪花錢,只是女子的修行,拖延不得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來鬼蜮谷這邊搏命,夫婦二人,那次在河神廟那邊,跪地磕頭,最是虔誠,而這麼多年,只要每逢初一十五,哪怕已經還願,還是會去那邊敬香。

  而他們之所以在這邊開了這間鋪子,就是想要還錢。

  夫婦二人,並肩而立,雙手抱拳,向那位年輕劍仙,作揖不起。

  陳平安伸手輕輕扶起男子的骼膊,笑道:「不必如此。」

  等到兩人起身,陳平安與那女子抱拳祝賀道:「恭喜夫人躋身中五境。」

  婦人有些慌張,趕緊施了個萬福,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男子介紹起來,他叫晉瞻,大源王朝人氏,妻子叫宋嘉姿,青祠國人氏,都是機緣巧合,才走上修行路。

  按照與那位年輕劍仙的約定,他們在奈何關集市,當年等了一個月。後來實在是不能繼續拖延,這才離開骸骨灘,去買下那件破境關鍵所在的靈器,等到宋嘉姿幸運破境,晉瞻就帶著妻子來這邊繼續等人。

  今天面對青衫劍仙一行人,他們夫婦二人,其實難免有些自慚形穢,散修之流,哪敢自稱什麼修道之士,他們夫婦就是走江湖的,只有那些有明確師傳的譜牒仙師,與誰結為夫妻,才有資格稱為山上道侶,這山上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寶瓶洲大驪龍泉郡人氏,有個山頭叫落魄山,就在北岳地界,離著披雲山很近,歡迎以後南下遊歷,去我那邊山上坐坐。」

  披雲山誰不知道,山君魏檗,名氣極大的,北俱蘆洲的修士,一般都有所耳聞。

  那麼離著一洲北岳很近的仙山,能是個小山頭?必然不能夠。

  男人看了眼妻子,如何,還是我猜得對吧,就說恩公肯定是位譜牒仙師,當年那份神仙氣度,那種不把錢當錢耍的英雄氣概,能是野修?

  宋嘉姿白了他一眼,這種事情,有什麼好較勁的呢。何況我猜測這位恩公,是豪閥世家子出身,也未必錯了啊。

  陳平安指了指裴錢,笑著介紹道:「這是我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武夫。」

  再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我們山頭的護山供奉,叫周米粒。」

  裴錢抱拳致禮。小米粒挺起胸膛。

  寧姚自我介紹道:「我叫寧姚,劍修。」

  不能由著陳平安來介紹,天曉得他會怎麼胡說八道。

  晉瞻小聲說道:「陳劍仙,那筆錢這就給你取來?」

  陳平安點頭笑道:「好的。」

  宋嘉姿繞到櫃臺後邊,拿出一袋子神仙錢,陳平安也沒清點,直接收入袖中。

  陳平安想了想,就與鋪子白拿了一本書籍,是寧姚挑中的那本放心集。

  沒有過多閒聊,陳平安告辭離去,夫婦二人將他們送到鋪子門口,有聚有散,一方繼續遊歷集市,一方繼續開門迎客。

  夫婦二人都鬆了口氣,終於連本帶利還上錢了,心裡總算稍稍好受些,其實陳劍仙的那份救命大恩,又有續道之德,豈是一袋子神仙錢可以償還的?知道那位劍仙肯定不在意這點錢,但是他們很在意,只是更多的,他們好像也做不到什麼,就只能將一份偌大恩情,長長久久,放在心頭了。比如以後再去搖曳河燒香,

  可以為那雙都是劍仙、也知道了姓名的神仙道侶,多多祈福。

  之後逛著鋪子,寧姚裴錢幾個在裡邊挑選物件,陳平安站在鋪子門口。

  鬼蜮谷有兩條北行之路,分別去往青廬、蘭麝兩鎮,一條路途凶險,山水彎繞,機會也多,一條安生穩當,更適宜賞景。

  陳平安當時選擇去了青廬小鎮,此後就再沒有去過蘭麝。

  膚膩城,銅臭城,陳平安都比較熟悉,尤其是後者,還在那邊做過買賣,換了張老仙師的面皮,與一個名叫貞觀的女鬼掌櫃,和那位自封點校宰相的城主妹妹,賣了好些從地湧山那邊搜刮來的閨閣用物,甚至可以說,陳平安當包袱齋一事,好像可以算是在銅臭城起步的,現在回想起來,銅臭城,其實名字挺好的。

  至於鬼蜮谷英靈城主之外,當年那幾頭「大妖」,合稱六聖,道號、綽號取得一個比一個大,很能嚇唬人。

  剝落山的避暑娘娘,地湧山的辟塵元君,積霄山的敕雷神將,臟水洞府的捉妖大仙,還有那搬山大聖,黑河大王……

  街道上,出現了一個勉强幻化人形的小精怪,背著個大籮筐,都是鬼蜮谷裡邊的花草藥材、土膏奇石,來這邊換錢,再買書!

  它來自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腸宮。如今披麻宗不禁鬼蜮谷的怪異精魅出入,只需要掛個牌子好似「點卯」就行了,會被記錄在檔。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鋪子門口,街上熙攘,仍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給羊腸宮看門的小精怪,心聲一句,揮手招呼。

  小鼠精一路飛奔過來,還是瘦竹竿,驚喜萬分道:「劍仙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好久不見。買書來了?」

  它點點頭,「可不是,就是不便宜。」

  不敢走遠。

  這個神仙老爺扎堆的奈何關集市,本就不是一個賣書買書的地方。

  陳平安笑道:「等到以後世道再太平些,你就可以沿著搖曳河往北走,在那些市井城鎮買書,就很便宜了。」

  他彎腰翻檢了一下小鼠精的籮筐,笑問道:「能賣多少錢?」

  裡邊的各色物件,大大小小,擱放得井然有序,如此一來,籮筐就可以放更多物件。

  就像陳平安小時候幫人采摘桑葉,會壓了又壓,一隻籮筐,好像能裝千百斤桑葉。

  它一提這個就開心,「回劍仙老爺的話,前些年行情最好的時候,能賣兩三顆雪花錢呢!掌櫃心善,偶爾還會給些碎銀子。」

  每三五個月,它就會來一趟集市。如今行情不好,就只有一顆雪花錢了。

  反正那鋪子掌櫃說什麼就是什麼,它又不會砍價,而且也沒想著砍價。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氣笑道:「哪家鋪子收的貨,掌櫃良心給狗吃了嗎?敢這麼做買賣,不怕哪天走夜路被人套麻袋嗎?」

  鬼蜮谷裡邊,陰氣濃郁,千百年的浸染,如同修道之人使上了一種最笨法子的煉物,這麼一大籮筐物件,怎麼都不該只賣兩三顆雪花錢的。估計還是覺得小鼠精太憨好蒙混。

  鬼蜮谷裡邊,撇開那些好似藩鎮割據的大小城池不說,早年羊腸宮,積霄山,廣寒殿的避暑娘娘這些,都可算地方豪傑,占山為王,擁水開府,所以小鼠精靠著羊腸宮的身份,這些年可以多去不少地方。如果稍稍有些生意經,說不定都攢下幾顆小暑錢的家當了。

  它笑道:「劍仙老爺,不打緊,反正我就只是花費些氣力,多跑幾步路,就能掙著錢,不求更多了。平時在家裡邊,也沒個開銷。」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能這麼想很好。」

  它壓低嗓音問道:「劍仙老爺,今兒是名副其實的劍仙了麼?」

  陳平安笑瞇起眼,點頭說道:「湊合。」

  它立即說道:「那等我啊,賣了錢,我去給劍仙老爺準備一份賀禮。」

  陳平安擺擺手,「不用。」

  從咫尺物裡邊,陳平安挑了幾本善本書籍,遞給小精怪,「送你了。」

  小精怪有些難為情,可是劍仙老爺送的是書唉,這會兒不收,回了家裡,肯定會悔青腸子的。

  所以它就不客氣了,趕緊抬起雙手,使勁在身上擦了擦,這才雙手接過兩幾本書。

  裴錢幾個繼續挑東西,寧姚站在門口,看著陳平安的那張側臉,他神色溫柔,就像家鄉的一壺糯米酒釀。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意見,要不要聽?」

  背著大籮筐的小精怪,立即站得筆直,挺起胸膛,「劍仙老爺,只管開金口!」

  街上不少行人聽見了「劍仙」稱呼,立即就有人投來好奇視線,其中有一夥膀大粗圓的凶悍之輩,尤其眼神不善,他娘的這個小白臉,穿青衫踩布鞋,背了把劍,就真當自己是山上劍仙了?你他娘的怎麼不叫劉景龍、柳質清啊?看著細皮嫩肉的,風吹就倒,臉色微白,病秧子一個?那就切磋切磋?

  陳平安斜眼過去,「瞅啥?」

  其中一位魁梧漢子嗤笑道:「你管你爹瞅啥?」

  剎那之間,眉心處微微發涼。

  那漢子只見眼前懸停著一把飛劍,立即抱拳說道:「爹!兒子走了。」

  一夥江湖武夫走得很大步流星。

  隨手收起那把恨劍山仿劍,陳平安繼續與小精怪笑道:「以後你再有一籮筐滿滿當當了,可以先去趟青廬鎮,我幫你引薦個人,可能不是叫杜文思,就是楊麟,跟我都是朋友,你與他們中的某個做買賣,賣半籮筐貨物,剩下半籮筐,就來這邊,咬定一個價格,一顆雪花錢。」

  小鼠精猶豫不決,難為情極了,手指搓了搓袖子,最後壯起膽子,鼓起勇氣道:「劍仙老爺,還是算了吧,聽上去好麻煩的。」

  說不上什麼道理,就是不太願意如此。只是又知道劍仙老爺是為自己好,就愈發愧疚了。

  陳平安似乎也沒不奇怪是這麼個結果,笑了起來,點點頭,「那就還是老樣子?」

  「好嘞!」

  曾經也有個少年,婉拒了一位喜歡喝酒的老先生,當時沒有當成那先生學生。

  那麼今天,又有一個小傢伙,拒絕了一位劍仙的好意,又如何呢?不如何。挺好的。

  陳平安問道:「知道讀書最怕什麼嗎?」

  它搖搖頭。自己書都沒讀幾本,不曉得這麼難的問題。

  陳平安笑道:「怕讀書多。」

  它就更迷糊了。

  陳平安解釋道:「一是書多了,就很難再像手邊只有幾本書那麼翻書認真。再就是讀書一多,道理懂得多,容易道理跟道理打架,反而最後沒道理。所以你以後讀書的時候,可以多想想這兩件事。」

  它說道:「劍仙老爺,聽不明白!」

  陳平安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它的肩膀,「不怕不明白,就怕不多想,天底下最該『借錢不還』的事情,就是讀書,學問不能都還給聖賢們。去買書吧,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以後萬一遇到什麼難關,覺得靠自己熬過不去,就去青廬鎮,找披麻宗修士,說你認識陳平安,你們是好朋友。」

  它撓撓頭,「那些神仙,咋個會信。」

  陳平安說道:「會信的。」

  它使勁點頭,「記住了。」

  小精怪背著大籮筐倒退而走,與那位雙手籠袖望向自己的劍仙老爺,揮手作別。

  只是沒過多久,它就一路飛奔,找到了陳平安一行人,籮筐空了,手裡邊多了件不起眼的物件,是一方鱔魚黃的小硯臺,勉强能算山上物件。

  銘文「明理篤行」。

  陳平安收下了這份賀禮,笑問道:「花了多少錢?」

  它擦了擦額頭汗水,笑容燦爛道:「回劍仙老爺的話,剛好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立即就知道,小傢伙肯定與那個黑心掌櫃賒賬了。只是也沒說什麼,雙方揮手告別。

  寧姚愈發奇怪。

  好像先前跟曹慈打了一架,在夜航船見過了那幅陳平安沒有細說內容的光陰畫卷,然後今天再在集市,見著了這個小精怪,陳平安好像整個人的身心,都輕鬆了許多,只是更深處的那份心氣,劍意,拳意,整個人的精氣神,卻一直在漲。

  陳平安與寧姚說道:「我一個人去趟鬼蜮谷,一個很近的地方,很快就回,你們就不用跟著了。披麻宗牌坊門口那邊的過路錢,有點貴得坑人。」

  寧姚無所謂,大不了帶著裴錢再逛幾間鋪子,先前相中幾件東西,屬於可買可不買,不如買了。

  陳平安臨時起意要去的地方,不遠,只是過了烏鴉嶺,卻遠遠沒到青廬鎮。

  是一處山崖間,有座鐵索橋,鋪滿了木板,凡俗夫子都不難行走。

  上次陳平安路過此地,還是一座破敗不堪、隨風飄蕩的鐵索橋,盤踞著一條漆黑大蟒,還有個女子頭顱的精怪,結蛛網,捕捉過路的山間飛鳥。

  在鬼蜮谷形勢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它們就都立即投靠了膚膩城。

  然後算是得了張護身符,它們就在索橋一端,搭建茅屋,算是圈畫出了一塊潦草寒酸的修道之地。

  陳平安曾經在此夜宿。

  當時閒來無事,就有兩頭山中精怪,怯生生沿著索橋,主動找到了陳平安。

  由不得他們不怕,當時地上就躺著個昏死過去的黑衣書生,然後那人剝了對方的身上法袍,還得手了幾張符籙,寶光熠熠,傻子都看出那幾張符籙的價值連城。

  當年逃離生天之前,好人兄與木茂兄,一見如故,十分投緣。兄弟齊心,四處撿錢。

  陳平安在崖畔現身,茅屋那邊,很快走出兩人,其中有個黑衣壯漢,一身肌肉虯結,頗有勇悍氣,朱衣女子,姿容嫵媚,都只是洞府境,勉强幻化人形,它們的臉龐、手腳和肌膚,其實還有不少泄露根腳的細節。

  京觀城高承當時離開鬼蜮谷,走得玄妙,好像散去了一身氣運,一地有靈衆生,可謂雨露均沾,只不過機緣多寡,各憑造化,就連範雲蘿都覺得奇怪,這兩頭原本道行淺薄、福緣一般的索橋精怪,明顯就屬於在那場「山河變色」當中,運道好的一小撮,竟然都破了瓶頸,得以聯袂躋身中五境。

  兩人一掠過橋,到了陳平安跟前,好個推金柱倒玉山,兩人納頭便拜,伏地不起。

  「橋夫拜見恩公。」

  「雋繡拜見恩公。」

  陳平安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那晚只是隨便聊了幾句修行事,當不起恩公一說。以後好好修行,當是報答天地養育之恩。」

  等到兩頭精怪起身,已經不見那位青衫劍仙的蹤跡。

  回了集市牌坊門口那邊,陳平安發現寧姚一直在翻閱那本《放心集》,剛剛看完,合上書籍,

  她的第一個問題,「去青廬鎮的那條路上,附近是不是有個膚膩城?」

  《放心集》上邊有寫,其實陳平安當年交給寧姚的那本山水遊記上邊,也有記錄,不過風波不大,就寥寥幾筆帶過了。

  陳平安見寧姚上心了,那麼他就不放心了。

  於是大致說了當年剛入鬼蜮谷的遊歷過程,在那烏鴉嶺,就遇到了膚膩城四大鬼物之一的白衣女鬼,被城主範雲蘿稱呼為「白愛卿」,那女鬼,半面妝,好像生前是一位武將侍妾,再後來,就是在鬼蜮谷自封「胭脂侯」的範雲蘿,這位生前是亡國公主的英靈,當時乘坐一架珠光寶氣的帝王車輦,身穿鳳冠霞帔,卻是個女童姿容,雙方反正就是一架借一架,大打出手,鬧得很不愉快,算是結下死仇了。

  如果不是劍客蒲禳,陳平安都能追殺到膚膩城,來個一鍋端。

  寧姚聽著陳平安的言語,突然問道:「這麼精彩的山水故事,怎麼不多寫點筆記?」

  陳平安問道:「精彩嗎?」

  白髮童子說道:「隱官老祖說精彩就精彩,說不精彩就不精彩,隱官老祖你覺得到底精彩不精彩?」

  裴錢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小米粒卻骼膊肘往外拐,使勁點頭,「精彩得無法無天、一塌糊塗、峰回路轉哩。」

  唉,這個好人山主,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拎不清,我要是這會兒幫了你,以後私底下還怎麼在寧姐姐這邊幫你?到時候再說公道話,就不可信嘞。

  陳平安聽完了所有人的意見,微笑道:「那我以後再有這樣的山水故事,就一定多寫點,不吝筆墨。」

  一行人離開骸骨灘,御風去往銀屏國隨駕城。

  期間路過了月華山和金光峰,好像那兩頭山中精怪,福緣深厚,跟隨李希聖身邊修行多年。

  裴錢上次和李槐、狐魅韋太真一起北遊,期間還專程去鬼斧宮找過杜俞。只是這位讓裴錢很敬重的「讓三招」杜前輩,當時不在山上,這次陳平安也沒打算去鬼斧宮,就杜俞那脾氣,肯定還是喜歡在江湖裡廝混,山上待不住的。

  在那隨駕城,火神廟,香火鼎盛。

  城北的那座城隍廟,也換了一位新城隍爺。

  火神祠裡邊的那位大髯漢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後,模樣依舊,二十年光陰,對於一位歲月悠悠的山水神靈來說,實在是彈指一揮間的。

  陳平安與大髯漢子喝著酒,聽說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於苕溪渠主娘娘,換了個女子英靈,說起她,就連大髯漢子都覺得相當不錯,有她擔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氣。聽了這些,陳平安就不去蒼筠湖水府看那殷侯的那張新龍椅了。

  這位火神祠神靈喝酒最後,以心聲笑道:「陳劍仙,找媳婦的眼光不錯啊,人好看,話不多,懂禮數,很賢惠。」

  陳平安滿臉笑意,自己乾了一大碗酒,心聲答道:「哪裡哪裡,出門在外,我畢竟是一家之主,女主內男主外嘛。」

  喝了個微醺,剛剛好。

  一起御風離開隨駕城,陳平安立即散去酒氣。

  寧姚微笑道:「我都沒什麼與他敬酒,懂禮數嗎?」

  陳平安裝聾作啞。

  到了寶相國的黃風谷啞巴湖,落地後,裴錢笑道:「這麼大的湖?」

  周米粒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咧嘴大笑。小姑娘到底是想念這處故鄉的。聽到裴錢這麼說啞巴湖,小米粒就賊高興。

  可其實裴錢是來過這邊的。

  白髮童子翻了個白眼,但凡是昧良心的話,自己可從來說不出口,臊得慌。

  冷不丁的,發現隱官老祖斜眼看來。

  白髮童子立即拍了拍身邊矮冬瓜的腦袋,微笑道:「小米粒啊,好大地盤,那你麾下,還不得有千軍萬馬的蝦兵蟹將啊?哪兒呢,速速下一道法旨,都喊出來,趕緊讓我長長見識,事先說好啊,嚇壞了我,你得賠錢。」

  小米粒撓撓臉,害羞道:「麼的麼的,都是單槍匹馬混江湖哩。」

  陳平安走在水邊,沒來由想起了那位走鏢的年輕人。

  對方如今差不多是半百的年齡了,江湖中人,二十餘年的光陰,曾經的年輕江湖,說不定都有白頭髮了吧。

  月色靜謐,波光粼粼,如灑滿了雪花錢。

  一起在湖邊散步,陳平安橫臂,小米粒雙手掛在上邊,晃蕩腳丫,哈哈大笑。

  陳平安故意多作停留,在此夜宿,小米粒拉著白髮童子去啞巴湖裡「遊蕩江湖」,鬧得很。

  一樣月色,照遍九洲。

  春露圃,照夜草堂。

  宋蘭樵好不容易得閒,今天登門,來找唐璽喝酒。

  兩個難兄難弟。

  一個在師父那邊,說不上話,一說就被罵。道理講不通。

  一個在春露圃山主那邊,一樣說不上話,倒是不會挨罵,碰軟釘子。

  再加上那些個煽風點火的,唯恐天下不亂,愈發讓這兩個做慣了生意、熟稔人情世故的老江湖,實在心累。

  所以最近這些年,這兩位在春露圃祖師堂位置靠後的修士,就有事沒事,經常湊一起喝悶酒。

  原本沒什麼私誼的兩人,隔三岔五,一杯一壺的,倒是喝出了不錯的交情。

  前不久唐璽得到了個秘密消息,落魄山那個年輕山主,好像泥牛入海一般,消失無蹤了二十來年,終於回鄉了。

  不但如此,還有更加驚世駭俗的說法,落魄山一舉躋身了宗門。

  但是獨獨沒有邀請春露圃任何一人,參加那場觀禮。

  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宋蘭樵舉起酒杯,呲溜一口,在椅子上盤腿而坐,「你還算不錯了,好歹幫著打理那個蚍蜉鋪子,細水流長的香火情,他是念舊的人,一定不會對你如何。」

  唐璽神色鬱鬱,「哪有這麼做生意的,好好一局棋,多漂亮的先手布局,硬是給自己人攪和得稀爛,都怨不得別人,窩囊。」

  宋蘭樵白眼道:「你與我師尊說去。」

  唐璽氣笑道:「那你倒是去找談老祖啊?」

  雙方對視一眼,爽朗一笑,各提一杯酒,苦中作樂嘛。

  宋蘭樵感慨道:「這麼年輕的宗主啊。估摸著下次見面,見著了那小子,我說話都要不利索了。」

  自家春露圃上上下下,就為了那麼個宗字頭,已經謀劃了多少年?山主老祖,元嬰女修談陵,可謂殫精竭慮。不還是始終未能躋身宗門?

  唐璽笑道:「咱們這些老男人過日子,無非是喝酒一口悶。」

  宋蘭樵哈哈大笑道:「那就走一個。」

  天亮時分,啞巴湖那邊,一行人繼續趕路。

  到了那金烏宮山門口,裴錢自報名號,守門修士,很快就去通報此事,有太上師叔祖那邊的貴客來訪,必須與祖師堂和雪樵峰都說一聲。

  當年柳質清待客一撥外人,在金烏宮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畢竟這位宮主的小師叔,是出了名的沒有朋友,幾乎從無迎來送往。

  門派內,只聽說自家這位輩分、境界都是最高的老祖師,好像與那太徽劍宗的新宗主,關係極好。

  之前老祖師難得下山,就是與那位宗主劍仙一起,出劍數次,次次狠辣。

  再就是在春露圃玉瑩崖那邊,結識了一位雲遊四方的年輕劍仙,只知道姓陳。

  裴錢畢恭畢敬抱拳致禮,稱呼了一聲柳先生。

  上次造訪金烏宮,柳質清就像一個教書先生,半個家族長輩,甚至仔細查詢過裴錢的抄書,最後來了一句,你的字比師父好些。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寧姚。」

  柳質清大為意外,很快收斂心神,單手掐劍訣禮,沉聲道:「金烏宮柳質清,見過寧劍仙。」

  寧姚抱拳還禮,「見過柳先生。」

  如果喊柳劍仙,好像不妥。

  不談劍氣長城的那個習俗,只說寧姚自己就是一位飛升境劍修,如果再喊一位元嬰劍修為「劍仙」,估計雙方都要覺得不自在。

  陳平安搖搖頭,腹誹不已,這傢伙不如自己多矣。

  自己在那龍鬚河鐵匠鋪子,在劉羨陽身邊,見了賒月,喊什麼?

  那麼你柳質清見著了寧姚,一聲弟媳婦都不會喊嗎?白給你的輩分,都不知道收下。

  柳質清望向那個白髮童子。

  陳平安心聲說道:「不適合多說。」

  柳質清心領神會,點點頭,不再多問。

  飛升境化外天魔,她的真名天然,青冥天下,歲除宮吳霜降,道侶,合道十四境契機所在……

  哪個說法,不是山上一等一的忌諱?

  白髮童子等了半天,見隱官老祖在朋友那邊,竟然提也不提自己半句,傷心欲絕,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靴子踢著靴子。

  陳平安笑道:「跟我一起下山?聽說劉景龍如今在北俱蘆洲,好大威風,公認的酒量無敵,只有我一個人,比較怵他,有你在,我勸酒,你擋酒,咱倆一起殺一殺他的酒桌銳氣!」

  柳質清呵呵一笑,「不去,得閉關練劍。」

  陳平安繼續勸道:「練什麼劍啊,不急於一時,如今咱倆只差一境,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柳質清微笑道:「我就不送陳山主了。」

  陳平安一把摟過柳質清的肩膀,可勁兒往這傢伙的傷口撒鹽,嘖嘖道:「呦,恁大架子,怎麼,欺負我不是元嬰劍仙啊?」

  柳質清抬起手,雙指並攏,推開陳平安的骼膊。

  陳平安收斂笑意,心聲道:「對了,說正經的,未來幾年內,我打算遊歷一趟中土神洲,會喊上劉景龍,你有沒有想法,咱仨一起?」

  早年在春露圃附近的渡口,就跟劉景龍約好了,以後要一起遊歷中土。

  柳質清搖頭道:「不躋身玉璞境,我就不下山了。哪天躋身了玉璞,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中土神洲。希望不會太晚。」

  如果當真破不開瓶頸,那就只好以元嬰劍修的身份,去那劍氣長城遺址,再一路御劍往南去。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那就早點破境。」

  說不定就有機會,一起走趟蠻荒天下。

  到了春露圃,陳平安與寧姚分開,獨自去找了那位老婦人,宋蘭樵的恩師林嵯峨。

  依舊是執晚輩禮,登門拜訪,然後沒有半點不耐煩,與老婦人嘮嗑許久,林嵯峨見著了陳平安,在祖師堂那邊見誰駡誰的她,一下子就變成了慈眉善目的長輩,老婦人坐在椅子上,側過身,一直伸手握住身邊那個年輕人的手,詢問這些年出門遊歷,辛不辛苦,怎麼瞧著瘦了,一封書信都沒有寄來春露圃,這樣不好,以後莫要這樣了,教人憂心,如今尋見良人美眷的山上道侶了嗎?若是有,以後就帶來給她看看,若是沒有,可要抓緊了……

  老婦人一路將陳平安送到了山腳。

  所以陳平安這趟春露圃,就只是見了她一人。

  渡船管事宋蘭樵,財神爺唐璽,山主談陵,一個都沒見。

  所以等到陳平安離去之時,再得知這位年輕劍仙、一宗之主,竟然來了就走,春露圃祖師堂當天就緊急召開了一場議事。

  一襲青衫,站在一處海邊渡口,清風拂面,鬢角飛揚,雙袖飄蕩。

  天上明月,海上風濤,人間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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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26:02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章 教拳

  如果不是因為有樁生意要商量,陳平安不會去那桃花渡叨擾彩雀府修士,耽誤她們煉製法袍,就是耽誤落魄山掙錢,與誰過不去都別跟錢過不去。

  彩雀府位於湖澤水國的水霄國境內,水霄國連同京城在內,州郡城池都建造在島嶼之上,彩雀府就位於巨湖大溪交匯處,溪水名為桃花水,桃花渡上空常年有白雲懸停,圍繞彩雀府所在青山,如戴有一頂雪白冠冕,山水相依,白雲縈繞,開滿桃花,風光絕美。

  米裕曾經在此「修行」多年,聽說還惹了一屁股的情債,算不算壞了落魄山的門風?

  陳平安默默記帳,回了落魄山就與米大劍仙好好聊聊。

  山腳有座彩雀府自家經營的茶肆,其實生意一直冷清,因為茶水價格太貴,桃花渡的過路修士,更多還是選擇遊歷桃林。

  陳平安一行人落座後,他與彩雀府女修自報名號,女修聽聞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親臨桃花渡,哪敢怠慢,立即以紙鳶傳信祖師堂,畢竟彩雀府女修都心知肚明,寶瓶洲的那個落魄山,雖說開山立派沒幾年,卻土財主得很呢。而且如今都是宗門了。

  彩雀府能有今天的氣象,就要歸功於落魄山提供了那件「祖師」法袍,才得以開枝散葉,子孫滿堂,憑藉這只聚寶盆,都與大驪王朝搭上線做成了生意,使得彩雀府在短短二十年內,迅速崛起,躋身北俱蘆洲一流山頭,如果不是由於彩雀府按照祖例,一向只收女修,弟子人數不多,不然宗字頭,都是可以爭一爭的。

  掌律武峮很快就御風而來,見面就先與陳平安致歉一句,因為府主孫清帶著嫡傳弟子柳瑰寶,一起出門歷練了。孫清美其名曰為弟子護道,不過是有理由多走一趟太徽劍宗罷了。

  按照山上規矩,陳平安這樣的一宗之主大駕光臨,又是彩雀府的幕後財主,孫清是必須要在場的。

  哪怕落魄山事先有無飛劍傳信,終究還是彩雀府這邊失了禮數。

  落魄山的底蘊如何,彩雀府再清楚不過了,就倆字,無理。

  孫清帶著柳瑰寶觀禮完畢,回了自家山頭後,私下與武峮玩笑幾句,咱們這兒,瞪大眼睛都找不著個地仙,在落魄山上,好嘛,好像些個元嬰境,都是不敢大聲說話的。好像只要不是個地仙,都不好意出門跟人招呼。

  武峮當時只聽孫清說了那場開宗儀式的觀禮名單,就楞是半天沒回過神,完全沒有道理可講的那種。

  武峮見到了那位一襲雪白長袍、背長條劍匣的女子。

  寧姚還是那麼個說辭,「寧姚,劍修。」

  武峮抱拳致禮,爽朗笑道:「彩雀府祖師堂掌律,武峮,止戈武,山君峮。」

  等會兒!

  劍修?寧姚?

  總不會是劍氣長城的那個寧姚吧!?

  因為直到府主孫清參加那場觀禮,才知道那個在彩雀府每天遊手好閒的「余米」,竟然是一位玉璞境劍仙,而且在那落魄山,都當不成首席供奉。真名為米裕,來自劍氣長城!其兄長米祜,更是一位戰功卓著的大劍仙。

  天底下有這麼巧合的事情?陳平安確實了不起,只是武峮還真不信他能讓寧姚跟隨身邊。

  再說了,寧姚跟隨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有文廟規矩在那邊,如何能夠來到浩然天下?

  仗劍飛升嗎?

  這就是浩然山巔宗門與二流仙家勢力的差別了。何況彩雀府也無劍修,去過劍氣長城。再加上浩然山水邸報禁絕多年,所以武峮到現在,還不知道眼前這個喝著茶水落魄山山主,曾經在那倒懸山春幡齋的官威,到底有多大。

  只是武峮心存僥倖,萬一真的是呢,試探性問道:「寧姑娘的家鄉是?」

  寧姚說道:「劍氣長城。」

  武峮瞬間滿臉漲紅。

  北俱蘆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與劍氣長城關係最好的那個,沒有之一。

  所以這裡的練氣士,哪怕不是劍修,都對劍氣長城瞭解頗多。

  武峮親自煮茶待客,心情激蕩,久久無法平靜,雙手竟是有些不可抑制的顫抖。

  茶葉是彩雀府後山特産,名為小玄壁,老茶樹不過十二棵,由珍禽彩雀銜摘,秘法炒製成團,故而極為名貴。

  武峮經常忍不住多瞥幾眼那寧姚。

  寧姚,真的是那個傳說中的寧姚!

  如今北俱蘆洲大山頭之間,都是有些猜測和說法的,無一例外,都堅信寧姚會是那座嶄新天下的第一人。

  關鍵寧姚是女子啊,武峮平時與府主、瑰寶她們喝酒飲茶,豈會不多聊幾句寧姚?尤其是心高氣傲的柳瑰寶,對寧姚更是仰慕。

  但論劍修,繞不過寧姚。

  就像浩然天下只要提及純粹武夫,就肯定繞不開裴杯和曹慈這對師徒。

  小米粒雙手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然後與身邊的矮冬瓜小聲分享心得:「慢點喝,可不能喝快了。」

  白髮童子一臉震驚,「喝茶還有這麼個講究門道?小米粒,你從哪本生僻書上看到的?」

  小米粒雙手持杯,低頭抿了一口茶水,再輕輕點頭,表示滿意,滋味極好,然後轉頭笑呵呵道:「無師自通哈。」

  陳平安手持茶杯,輕輕旋轉,笑眯起眼,涼風習習,心情舒暢,茶肆水榭之外,湖水如鏡,溪湖桃花無數,層層疊疊往山上去,花色有淺深,似嬌艶女子勻深淺妝。

  因為陳平安要跟人談買賣,寧姚喝過了茶水,就與武峮告辭一聲,讓來過彩雀府的裴錢帶路,她們要去天衣坊那邊,欣賞那些彩雀府的「紡織娘」編織法袍。

  寧姚在時,武峮一直緊張,寧姚離去,武峮心中又有不捨。

  武峮心聲問道:「陳山主,能不能問一下寧劍仙的境界?」

  陳平安微笑道:「暫時飛升境。」

  武峮給自己倒了滿杯茶水,仰頭一飲而盡。今兒在茶肆待客,虧大了,等到府主和瑰寶回山,自己就說與寧姚一起過喝茶?到底是差了點意思,遠遠不如與寧姚一起同桌喝過酒。

  白髮童子留下了,信誓旦旦說要助老祖一臂之力。

  陳平安倒是沒覺得她在胡吹。煉製法袍一事,吳霜降的這位道侶心魔,是一等一的行家裡手。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來這裡之前,我參加了文廟議事,彩雀府的法袍,已經被文廟錄檔了,暫列候補名單,成了,就是一大筆生意。商家、術家和計然家修士,會繼續考量此事。不管最終此事成與不成,落魄山和大驪都會收到文廟傳信,希望未來某天,有機會與彩雀府道賀。」

  陳平安拿出一本冊子,是金翠城的煉製秘法的手抄本,道訣是蠻荒桃亭給的,在桌上輕輕推給武峮,笑道:「法袍品秩,可以繼續完善提升了,回頭彩雀府抓緊給出煉製法袍所需天材地寶的單子條目,越詳細越好,我會幫忙在北俱蘆洲各地搜尋合適的仙家山頭。」

  白髮童子心聲說道:「隱官老祖,我能不能瞅瞅啊?」

  得到陳平安的許可後,起身墊腳,趴在桌上,才拿過那本冊子,翻閱起來,然後抖了抖手腕,遠處桃花溪水便有絲絲縷縷的精粹水運,凝聚為一支碧綠桿毛筆,又有幾朵桃花掠過湖溪,飄落在桌上,毫尖輕點桃花,如同蘸墨,在那冊子上「朱批」起來,蠅頭小楷,這裡一行道訣,那邊幾句建言,在書頁空白處寫得密密麻麻,很快就將一本冊子的文字內容翻了一番。

  這一幕,看得武峮心神大震。

  仙人手筆,道氣縹緲!

  武峮忍不住心聲詢問道:「山主,這位前輩是?」

  陳平安笑道:「落魄山新收的雜役子弟,先去騎龍巷那邊看鋪子,通過考驗了,再錄入霽色峰譜牒。」

  武峮只當是這位前輩的身份不宜泄露,陳平安在與自己開玩笑。

  白髮童子抬起頭,一雙眼眸呈現出七彩煥然的琉璃色,前什麼輩,臭娘們會不會說話。

  陳平安雙指彎曲,就是一板栗砸過去。

  白髮童子只得收斂那道巡狩心神的秘術,如果不是隱官老祖在這邊,只會更加神不知鬼不覺,就把武峮的祖宗十八代都給查清楚,再次提筆蘸墨,桌上那桃花瓣的深紅顔色,便淺淡幾分,一邊辛勤寫字,一邊與隱官老祖做買賣,「查漏補缺,得記一功。」

  陳平安笑眯眯道:「之前你不小心說了個『賠錢』,被記帳了,是在裴錢那邊功過相抵,還是各算各的?」

  白髮童子哀嘆一聲,選擇功過相抵。

  「這次文廟議事,你們北俱蘆洲三郎廟的靈寶甲,還有老君巷法袍,都已經正式入選。」

  陳平安與武峮大致聊了些議事內幕,比如渡船這邊,按照文廟那邊給出的方案,分出了極為詳細的三六九等,比如巨大的山岳渡船,極具攻伐殺力的劍舟,速度極快的流霞舟,都已經被文廟正式采納,很快浩然各地,就會動工建造劍舟在內的七種渡船。

  至於法袍一事,也是差不多的情況,彩雀府的法袍,由於在價格上有點吃虧,所以哪怕是大驪宋長鏡提出的建議,遠比一般君主、修士更有分量,文廟那邊暫時只是將其列為候選。

  這煉物一事,北俱蘆洲的山上工藝,其實很出彩,三郎廟的靈寶甲,恨劍山的劍仙仿劍,佛光寺的三色袈裟,大源崇玄署的鶴氅羽衣,如果不談品秩,只說銷量,被瓊林宗壟斷的老君巷法袍,冠絕一洲,尤其是瑩然袍和大閱甲,一個專門給上五境修士,一個給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不走量。在得到金翠城法袍的那門煉製秘術之前,彩雀府的法袍技藝,其實不算頂尖。

  白髮童子一揮袖子,手中碧玉筆,桌上那幾瓣淺紅近白的桃花都散入水中,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大功告成。」

  陳平安將冊子快速翻閱一遍,再次交給武峮,提醒道:「這冊子,一定要小心保管,等到孫府主返回,你們只將摹本送給大驪宋氏,他們自會寄往文廟,彩雀府法袍『補缺』一事,可能性就更大。一旦文廟點頭,彩雀府的法袍數量,可能最少是兩千件起步,再者法袍是消耗品,只要在戰場上驗證了彩雀府法袍,甚至還能從十餘種法袍中脫穎而出,就會有源源不斷的單子,最關鍵的,是彩雀府法袍在浩然天下都有了名氣,以後生意就可以順勢做到中土、皚皚洲。」

  武峮聽得心神搖曳,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陳平安卻開始潑冷水,提醒道:「你們彩雀府,除了收取弟子一事,必須趕緊提上議程,也需要一位上五境供奉或是客卿了。樹大招風,財大招賊,要小心再小心。」

  武峮無奈道:「誰不想有,咱們那位府主,倒是打了好算盤,心心念念想著與劉先生結為道侶,就可以一舉兩得,自家姻緣、山門供奉都有了。可是劉先生不答應,有什麼法子。披麻宗那邊,求一求,求個記名客卿不難,可要說讓某位老祖師來這邊常駐,太不現實。」

  不過孫清喜歡太徽劍宗劉景龍一事,是一洲皆知的事情,其實這本身,就是一張彩雀府的護身符。

  一旦有人無故招惹彩雀府,就劉景龍那種最喜歡講道理的脾氣,肯定會仗劍下山。不為男女情愛,就是講理去。

  但是等到彩雀府的生意做得足夠大,足夠讓人垂涎,這層關係,就未必管用了。

  武峮苦笑道:「陳山主,你不能因為落魄山不把上五境當回事,就覺得我們彩雀府是一樣的家大業大了。」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這件事,我幫你們想想法子,不過不敢保證一定能成。」

  能夠常駐彩雀府是最好,但是不一定非要如此。

  比如止境武夫王赴訴,只要放出話去,說自己是彩雀府的首席客卿,那麼所有的覬覦之輩,就該好好掂量一番了。

  畢竟王赴訴的出拳,是出了名的全憑心情。

  除此之外,曾經打過交道的那位獅子峰山主,也會是個合適人選。

  不過這兩位老前輩,到底答不答應,暫時不好說,反正都可以試試看。真要接連碰壁,那就去找靈源公沈霖,還有龍亭侯李源幫忙。欠一個人情是欠,欠倆也是欠。

  虢池仙師竺泉,之前走了趟中土神洲的披麻宗上宗,回來之後,就卸去了宗主職務,頭把交椅暫時空著,她連祖師堂議事都不愛去了,只等杜文思出關破境,躋身玉璞境,就讓性情穩重的杜文思繼位。

  聽說在那祖師堂裡邊,竺泉大笑不已,公然放話,說老娘如今是無官一身輕,想砍誰就砍誰。

  只不過竺泉,還有皚皚洲的謝松花,陳平安其實都有些怵,畢竟連葷話都說不過她們。

  武峮鄭重其事地站起身,抱拳致謝後,心情大好,說話就沒那麼顧忌了,笑道:「也就是知道陳山主是持身以正、道心清白的君子,不然我都要為陳山主第一次破例,喊來幾個彩雀府弟子拎酒過來,陪著一起喝酒了!」

  陳平安臉一黑。

  白髮童子便看那武峮順眼幾分。

  武峮重新落座,說道:「落魄山幫著雲上城打造了一座私人渡口,好像春露圃那邊意見不小?」

  她聽說之前春露圃修士,嚷著要讓落魄山將那渡口更換選址,搬遷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屬山頭,那麼一大筆神仙錢,給個小小雲上城砸這錢,只會打水漂。

  陳平安點點頭,「人心不足,不奇怪。如果不是春露圃祖師堂內部有過幾場爭吵,以後落魄山就不用跟他們有任何往來了。」

  武峮笑道:「這可不是煽風點火啊。」

  停頓片刻,武峮大笑起來,「好吧,我承認,是有點幸災樂禍。」

  白髮童子一直規規矩矩坐在隱官老祖身邊,瞥了眼這個老娘們,長得不好看,脾氣不壞啊。

  武峮笑問道:「陳山主已經去過春露圃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我只見了林前輩一人。」

  武峮大為意外,一開始覺得是這位山主年輕氣盛,意氣用事,只是細細思量一番,越來越驚訝。

  最後再看陳平安,這位彩雀府掌律,就有些眼神異樣。年紀輕輕的,怎麼可以如此洞察人心。

  不過也對,大概唯有如此,才能當上如此年輕的一宗之主吧。

  武峮問道:「鸞鸞那丫頭,修行還順利?」

  陳平安點頭笑道:「資質很好,所以我比較擔心會耽誤她的前程。」

  武峮搖搖頭,嘖嘖道:「這話說得,真是欠揍。」

  趙樹下成了陳平安的嫡傳弟子,趙鸞也成了落魄山霽色峰的譜牒修士,所以她就沒有繼續返回彩雀府修行,留在了落魄山。

  陳平安剛剛幫她找了個不記名的師父,就是身邊這位化外天魔。

  再望向遠處那些桃花,陳平安記得早年遊歷途中,跟魏羨盧白象幾個,也曾路過一處桃林,恰好有一位村野女子路過,當時老廚子好像觸景生情,就隨便胡謅了幾句,結果給裴錢笑話了半天。

  可其實,朱斂那番隨口言語,在陳平安看來,還是極有意思的。

  可愛深紅淺紅,翠綠衣裙嫵媚,頻偷眼,意如何。緣來因君栽桃花,人在心兒裡。

  陳平安再想起朱斂摘掉面皮的那張真實臉龐,心中忍不住駡一句。

  魏檗,米裕這些個,還有那曹慈,傅噤,好像都比不過老廚子。

  記得早年裴錢聽老廚子說自己年輕那會兒在江湖上,還是有些故事的。

  小黑炭還笑得肚子疼,一手捂肚子,一手使勁拍桌子,說老廚子你笑死個人了。

  其實當時陳平安也沒少笑。

  臨行之前,武峮送了幾罐小玄壁,說最新法袍的定價一事,讓落魄山和陳平安都放心,保本而已。

  陳平安笑道:「不用刻意只求個保本,既然是生意往來,哪怕是跟文廟打交道,可錢還是要掙的,我們都少掙點就行。」

  武峮搖頭道:「這件事,我都不用與府主打商量,只要是文廟那邊要去的法袍,我們彩雀府一顆雪花錢都不會掙。」

  彩雀府修士,誰都沒去過劍氣長城。

  有機會能這麼做一回,以後武峮再去祖師堂為歷代祖師爺敬香,會格外安心。

  陳平安打趣道:「這讓落魄山如何自處?跟著彩雀府一起不掙錢啊?」

  武峮一時無言。

  陳平安抱拳笑道:「那就這麼說定。」

  最後這位掌律女修望向並肩而立的那對神仙眷侶,她笑著與陳平安和寧姚說了句,早生貴子。

  寧姚明顯有些措手不及,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什麼。點頭不是,搖頭也不對。

  陳平安面帶微笑,像是聽見了,又有沒聽見。

  只是立即覺得彩雀府供奉客卿一事,這點小事,算什麼事?包在我身上,這位武掌律只管等好消息就是了。

  離開桃花渡,到了那座雲上城,城主沈震澤,早已是道侶的徐杏酒和趙青紈,都在城內。

  一起乘坐渡船離開雲上城,去鄰近看了那座仙家渡口,落魄山出錢,雲上城負責出地出人,規模不算大,比彩雀府桃花渡還要略小幾分。

  不過能夠擁有一座私人渡口,本身就山上仙府一種的底蘊彰顯,這就像大宗門有無本事開闢下宗,是一個道理。

  陳平安說要馬上趕路,沈震澤就沒有挽留,如果只有陳平安,怎麼都要喝一頓的,等到年輕山主身邊,站著那個名叫寧姚的女子後,沈震澤就不敢了。

  故地重遊,還是那條滿是鋪子和包袱齋的大街,寧姚幾個逛她們的,陳平安與徐杏酒並肩而行。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杏酒啊,閒著也是閒著,不如陪我一起去找劉景龍喝酒?」

  徐杏酒神色尷尬道:「還是不去了吧。」

  如今劉先生那一連串名號由來,他跟柳劍仙,好像都是罪魁禍首。

  已經不光是什麼「陸地蛟龍愛喝酒,酒量無敵劉劍仙」了,披麻宗竺泉貢獻了一句「劉景龍確實好酒量,都不知酒為何物」,老宗師王赴訴說了個「酒桌飛升劉宗主」,還有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采,說那「酒量沒你們說的那麼好,只有兩三個酈采的本事」,反正與太徽劍宗關係好的山頭,又是喜歡飲酒之人,只要去了那邊,就不會放過劉景龍,哪怕不喝酒,也要找機會調侃幾句。

  徐杏酒覺得換成自己是劉先生,脾氣再好都要破口駡人,只要是找上門喝酒的,來一個駡一個,來兩個駡一雙。

  陳平安輕聲問道:「她如今還好吧?」

  因為上次觀禮,徐杏酒和桓雲一起去的落魄山,但是道侶趙青紈,卻沒有現身。所以陳平安才會有些擔心。

  徐杏酒點頭而笑,然後正衣襟,與陳平安作揖拜謝。

  一切盡在不言中。

  山下年關,山上心關,都難過,情關難過心難過。

  只要過去了,就都還好。

  陳平安鬆了口氣,拍了拍徐杏酒的手臂,「別這麼客氣,用不著。」

  徐杏酒直起身,輕聲問道:「陳先生,春露圃那邊?」

  陳平安說道:「已經解決了,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人心問題不在落魄山,那麼其實就需要他們自己去解決。」

  如今的很多麻煩,對於陳平安來說,就真的只是些麻煩了,而不再是什麼難題。

  春露圃之行,只見林嵯峨一人。

  就是在講一個根本不用與春露圃各位修士廢話半句的道理。

  落魄山山主,寶瓶洲一宗之主,在老婦人那邊依舊是晚輩,但是此外春露圃,如果還想繼續生意往來,就給我老老實實的,有錯改錯。

  連那玉瑩崖和蚍蜉鋪子都沒去逛,就是與春露圃擺明了劃清界線,要公私分明了。

  如果願意改,至於如何改,你們春露圃自己去找那個分寸!

  乾脆就與落魄山不做生意了?落魄山根本無所謂,很快春露圃就會發現一個真相,不但是浮水出面的披麻宗,彩雀府,雲上城,之後還會有太徽劍宗,大源王朝崇玄署,浮萍劍湖,水龍宗,兩位大瀆公侯……都會是落魄山在北俱蘆洲的盟友。落魄山根本不用刻意針對春露圃,春露圃修士自己就會心虛。

  是陳平安和落魄山攏起的那麼一條跨洲財路,已經幫忙打通寶瓶洲各個關節,這裡邊涉及到了大驪宋氏,披雲山,董水井,關翳然,還有老龍城范家和孫家……都已經如此了,春露圃沒理由一個勁往死裡掙錢,一門心思想著占盡便宜,這個世道,不講道理的,不能欺負講道理的。

  當然,隨著文廟的解禁山水邸報,相信很快整個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會知道他是誰。

  不單單是落魄山的年輕山主那麼簡單。

  不過將隱官這個頭銜,與陳平安這個名字掛鈎,可能還要稍晚一點。

  所以陳平安必須要儘快走完這趟北俱蘆洲之行。

  然後立即返回寶瓶洲,與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

  陳平安說道:「杏酒,我就不在這邊住下了,著急趕路。」

  徐杏酒笑著抱拳道:「祝陳先生一路順風。」

  陳平安笑著回禮道:「祝修行順遂,美美滿滿。」

  ————

  百花福地的新一屆花神考評,鳳仙花神非但沒有淪為九品一命,反而穩住了先前品秩,雖說未能提升,可是少女花神,已經足夠的喜出望外,以至於她在閨閣內的牆壁,偷偷懸掛起了一幅人物畫,打算以後每逢初一十五,都會焚香禮敬,感謝這位青衫劍仙的「救命」恩德。

  她開始憧憬著下次陳先生蒞臨福地。

  還有個瞧著比鳳仙花神年紀更小的小姑娘,是那福地的芭蕉花神娘娘,手中持有一把袖珍可愛的芭蕉扇,輕輕扇風,問身邊的瑞鳳兒姐姐,見著那個阿良沒有。

  詠花詩詞,就數她最少了。所以神位很低,少女甚至都沒幾個別稱。

  鳳仙花神說沒能瞧見呢,不過聽說那個阿良好威風,抓住了個道號青秘的飛升境大修士,嗖一下就不見了,直接去了劍氣長城那邊。手搖芭蕉扇的少女,聽得眼神熠熠光彩。

  老玉璞的劍修於樾,身為密雲謝氏的首席客卿,職責所在,必須護送那位貴公子返回皚皚洲,只是到了家族名下的那座仙家渡口,於樾就立即動身啓程,獨自乘坐跨洲渡船,去寶瓶洲最北端的一線渡。

  要去年輕隱官的落魄山,挑選弟子去!成與不成,看自己與那未來嫡傳的機緣,此次不成,多跑幾趟就是了。

  只說挑選劍修胚子一事,天底下誰有資格與那位隱官媲美?

  結果登船後就有敲門聲響起,竟是那個偷偷摸過來的謝氏公子哥,這小子說要去遊歷一洲北岳所在的披雲山,聽聞那邊有個夜遊宴,次次都籌辦得極有意思。

  邵元王朝有個不小心斷了條骼膊的遠遊境武夫,桐井。

  如今在家鄉江湖,桐井在酒桌上逢人就說,自己是與那年輕隱官問拳之人!

  而且就在那文廟附近,有過正兒八經的問拳切磋一場!

  抖了抖那條骼膊頽然下垂的肩頭,就這麼點小傷,當然了,有一說一,跟隱官大人沒對我下狠手有關係。

  不認識隱官?沒聽過這頭銜?哦,就是劍氣長城官最大的那個劍修,這位青衫劍仙,年輕得很,如今才四十來歲。

  還不知道?就是那個能夠三兩拳打得馬臒仙跌境、再讓曹慈去功德林主動問拳的止境宗師!

  有人會問,這個隱官,拳法如何?

  高啊,還能如何?他就只是站在那邊,紋絲不動,拳意就會大如須彌山,與之對敵之人,自然就像山腳螻蟻,仰頭看天!

  所以我那幾拳遞出,真算是捨生忘死了。

  所以隱官大人不對我下死手,明白了吧?這就是純粹武夫之間的一種相互禮敬。境界懸殊不假,但是隱官看我,是視為同道中人的,當然,達者為先,登頂為長,他是前輩,我是晚輩,這麼說,我不虧心。對這位年輕隱官,我是很心服口服的。以後江湖上,誰敢對隱官大人說半句不中聽的,呵呵。

  對不住!

  那就是與我桐某人問拳了。

  許弱跟隨墨家鉅子,來到了那處渡口,哪怕先前鉅子離開此地,去參加文廟議事,這座城池依舊在自行生長。

  哪怕許弱本身就是墨家子弟,親眼目睹此城,一就只有一個感受,嘆為觀止。

  一位老真人護送郁泮水和少年皇帝去了玄密王朝後,就縮地山河,到了一處歸墟入口,然後很快就現身蠻荒,遠遊不知幾個萬里,一路上也沒遇到個能打的,最後終於逮住個好像境界不錯的,結果定睛一看,他娘的,不是飛升大妖。老真人翻開一幅地圖,呦,好像還是個挺有名氣的大山頭,據說先前打那桐葉洲打得很起勁嘛。

  於是老真人就施展出了火法與水法。

  方圓千里之地,大水在天,大火鋪地。水作天幕火為地。

  老真人撫鬚點頭,自言自語道:「老當益壯,術法尚可。」

  沉默片刻,火龍真人自言自語道:「是不是有點氣力過大了?」

  火龍真人自問自答,「打架不講究個氣派,還打什麼架?」

  北俱蘆洲的江湖上,有個鬼鬼祟祟的蒙面客,踩點完畢後,趁著夜黑風高,翻過牆頭,身形矯健,如兔起鶻落,撞入屋內,刀光一閃,一擊得手,手刃匪寇,就似飛雀翩然遠去。

  這些年行走江湖,都是跟那位好人前輩有樣學樣,這般隱蔽行事,他還給自己取了個化名,杜好事,杜俞的杜,做好事不留名的那個好事。

  杜俞每次出手,都會審時度勢,量力而行,做完就跑,好像生怕別人知道他是誰。

  大好人間,這邊天晴那邊雨,此處山花不動別處風。

  往北的御風遠遊途中,陳平安一行人偶爾停步休歇,山上山下不做定數,眼中所見景象,也就因時因地而異。

  有那周遭百里的崇山峻嶺,靈氣沛然,雲霧升騰,攪動飛旋,山巔祠廟在夜幕中金光熠熠,如同一盞高懸天地間的大燈籠。

  有那驛旅客逢梅子雨,藕花風送離人愁。有那大水之濱,官府籌建黃籙齋,祈福消災。在那旭日東升之時,朝霞絢爛,有一撥練氣士隨雲而走,其中有那少年少女,跟隨師門長輩一起大聲朗誦師門道訣,揚言要活捉三屍焚鬼窟,生擒六賊破魔宮。

  有那入山采石的匠人,接連大日曝曬下,坑洞水落石出,在衙署官員的監督下,老坑場內所鑿采美石,都用那稻草小心包好,按照世世代代的習俗,人人蹲在老坑門口,必須等到太陽下山,才能帶出老坑石下山,不論老少,肌膚曬得黝黑油亮的匠人們,聚在一起,以方言笑語,聊著家長里短,家裡有錢些的,或是家裡窮卻孩子更出息些的,話就多些,嗓門也大些。

  到了趴地峰。

  張山峰還是跟當年差不多的年輕面容,只不過在山上吃好穿好,不用一個人背井離鄉,顛沛流離,就不再那麼窮酸落魄了。

  白髮童子一直在四處張望,這就是那個火龍真人的修道之地?

  得知那個女子就是寧姚,張山峰打了個道門稽首,笑道:「寧姑娘你好。小道張山峰,目前暫無道號。」

  寧姚笑道:「見過張真人。」

  張山峰無地自容。

  陳平安笑呵呵道:「聽老真人說你已經是地仙了!」

  張山峰一臉錯愕,「是師父口誤了,還是你聽錯了?我才剛剛是觀海境啊。」

  陳平安微笑道:「那麼你知道我這會兒,是啥境界嗎?」

  張山峰試探性問道:「仙人境?難道是飛升?」

  陳平安有些吃癟,「那還不能夠。」

  張山峰哈哈大笑,小樣跟我鬥,你還嫩得很。

  陳平安突然說道:「走,與你學拳。」

  張山峰嘆了口氣,「鬧呢。」

  陳平安神色認真,「沒跟你開玩笑。我在劍氣長城那些年,一直在學你的拳,但是不管怎麼練,好像都不對,死活練不出你當年的那份……拳意。」

  張山峰氣笑道:「還說沒鬧?我一個修道之人,隨便比劃兩下,有個啥的拳意?」

  陳平安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怒道:「隨便比劃兩下?!啊?」

  他娘的,你知不知道老子在城頭上,拗著性子,硬著頭皮,咬著牙慢悠悠,練了多少拳?不還是沒能讓那份拳意上身?

  張山峰抖了抖道袍衣襟,笑嘻嘻道:「沒法子,練拳這種事吧,得祖師爺賞飯吃。」

  陳平安一晃袖子,伸出手掌,「來,咱倆練練,過過招。」

  張山峰一個後跳,伸長骼膊,抖摟了個刀法的裹花架勢,「我可是得了徐大哥刀法真傳的,你因為習武資質差,當年徐大哥不稀罕教你,又怕你傷心,就只好一直瞞著你。」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那我得謝謝你們。」

  白髮童子贊嘆不已,這個趴地峰小道士,很知道天高地厚啊。

  小米粒輕輕扯了扯裴錢的袖子,小聲道:「張真人的刀法,聽上去好强。」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

  寧姚笑了起來。

  很少看到陳平安這個樣子。

  聽說在劍氣長城的酒鋪那邊,可能會稍微放開一點,葷話也是會說幾句的,好像經常能夠贏得滿堂喝彩?

  郭竹酒這個耳報神,好像又收買了幾個小耳報神,所以酒鋪那邊的消息,寧姚其實知道很多,就連那長條板凳比較窄的學問,都是知道的。

  但是只要每次她去那邊,陳平安就開始裝正經樣子。

  後來她就乾脆不怎麼去酒鋪了,省得他跟人喝酒不痛快。

  之後張山峰帶著一行人,將指玄峰在內幾座山頭都逛了一遍。

  天邊晚霞似錦,老天爺倒是不小氣,就這樣送給了人間,從不要錢。

  陳平安跟張山峰一起散步,說道:「去仙游縣見過徐大哥了。」

  張山峰笑道:「我比你早去。」

  其實他們都知道徐遠霞老了,但是誰都沒有說這一茬。

  好像一說,當年那個腰桿挺直闖蕩江湖的大髯遊俠,就更老了。

  張山峰最近要與一位師兄走趟北邊,參加師父一位好友所在宗門的典禮,就沒有跟著陳平安一起去太徽劍宗。

  不過雙方約好了,張山峰從北邊返回,就會立即南游寶瓶洲,去落魄山那邊瞧瞧,然後再跟陳平安一起去仙游縣喝酒。

  這天趴地峰的青石廣場上,一個教拳,一個學拳。

  一個觀海境練氣士,卻在教拳。一個止境武夫,卻是學拳之人。

  白髮童子目不轉睛瞪著那幅畫卷,沉默了半天,才怔怔道:「嚇死個人,好大氣象。」

  寧姚問道:「你都學不會?」

  白髮童子破天荒沒有說什麼玩笑話,搖頭道:「學個形似,毫無意義。所以我還是學不來,因為需要練拳之人的道心相契。」

  聽那張山峰說家鄉那邊有座高山,名為武當。

  好名字。武當山,張山峰。

  來龍去脈,一峰獨高。

  張山峰收拳,問道:「學會沒?差不多了吧?」

  陳平安說道:「你再打一趟拳。」

  張山峰急眼道:「陳平安你學個錘子啊。」

  那麼多人在看戲,還要我繼續丟人現眼嗎?

  趴地峰不少小道童跟一排麻雀似的,都蹲臺階那邊瞎起勁,嚷著師叔祖拳法無雙,武功無敵呢。

  陳平安無奈道:「沒跟你開玩笑。」

  張山峰只好硬著頭皮再打了一套自創的拳法。

  陳平安突然收拳站定,笑道:「明白了,不過你還得再打拳一趟。」
     陳平安突然收拳站定,隨意一個手腕擰轉,竟是將趴地峰的山風水霧都拘來了手邊,緩緩凝聚,如各有大道顯化,
如有兩條袖珍星河流轉,最終銜接為一個圓,緩緩運轉,陳平安低頭一看那份拳意,再擡頭看了眼天色,恰逢日夜交替之際,於是陳平安笑道:「大致明白了,不過你還得再打拳一趟。」

  張山峰瞥了眼陳平安手邊的那份異象,羨慕不已,止境武夫就是了不起啊,他突然皺了皺眉頭,快步向前,走到陳平安身邊,對那幅圖案指指點點,說了一些自認不妥當的細微處。

  陳平安豎耳聆聽,一一記住,等到張山峰不再言語,陳平安突然一把勒住年輕道士的脖子,氣笑道:「還真是祖師爺賞飯吃啊?!」

  張山峰反手就是一肘,站直身後,扶了扶頭頂道冠,笑眯眯望向那些鴉雀無聲的小道童們,剛問了句拳好不好,孩子們就已經轟然而散,各忙各去,沒熱鬧可看了嘛,再說今天師叔祖丟臉丟得夠多了,哈哈,還給人稱呼張真人,好意思打那麼慢的拳,平時也沒見師叔祖你吃飯下筷子慢啊。

  最後張山峰將陳平安一行人送到山腳。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難為你了。」

  張山峰無奈道:「知道就好。」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知道就好。」

  最後張山峰的一句話,說得陳平安差點直接掉頭返回趴地峰,咱哥倆坐在酒桌上好好聊。

  張山峰問了個很真誠的問題,陳平安,啥時候喝你和寧姑娘的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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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30:01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一章 練手

  太徽劍宗,翩然峰。

  此處的修道之人,如今就只剩下白首一個了。

  因為白首已是金丹境劍修,加上劉景龍又是宗主,就搬去了祖山那邊,所以太徽劍宗舉辦了一場簡單的開峰儀式,翩然峰就成了白首的修道之地。

  只要白首自己願意,其實都可以開始收弟子了。

  只是白首最近,每天都無精打采,每次練劍閒暇,就坐在竹椅上發呆。

  他其實不喜歡喝酒,喝不慣。所以每次拎著只酒壺,次次都會喝不完。

  之前與幾位宗門劍修一同下山歷練,去了蘭房國,在一處名為鐵鑄關的邊境,廝殺了一場,有一小撮蠻荒天下妖族修士在那邊流竄犯案,一場圍殺,因為那撥蠻荒修士境界都不高,勝負沒什麼懸念。太徽劍宗在內的幾個門派修士,幾乎沒什麼折損,受傷都不多。

  只是另外還有一場對於敵我雙方都算意外的狹路相逢,那是一頭金丹境妖族修士,還是個擅長隱匿的鬼修,不知怎麼,一樣未能通過海上歸墟逃回蠻荒天下,反而給它溜到了北俱蘆洲,沉寂了幾年,只是為了破境躋身元嬰,竟是直接禍害了一座江湖小門派的數十人,手段歹毒且隱蔽,都給它煉製成了行屍走肉,如果不是白首當時靠著刺客出身的敏銳嗅覺,察覺到一絲端倪,說不定就要錯過這頭妖族。

  一場險象環生的廝殺,白首出力最多,也正是他一擊致命,成功殺敵,斬下頭顱,飛劍碎去那鬼修的金丹,但是宗門別峰的一位師侄,龍門境劍修,雖然輩分比白首低了一輩,可其實年紀要比白首大多了,卻在戰事中身受重傷,被那頭妖族修士的一記術法,砸中了心竅,原本有望地仙的劍修,徹底沒了希望。

  白首回到了翩然峰之後,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就愈發不說話了。

  哪怕姓劉的,還有那個師侄,都來山上勸過,可白首的心裡邊就是不得勁,尤其是當那個師侄,主動來到翩然峰,找白首這個師叔喝酒,說真沒事,白師叔不用上心。

  說這些話的時候,跌了境的劍修,眼神真誠,臉上還有笑意,最後說了句,真要過意不去,那就幫忙將他的境界,一起算上,以後你白首如果都沒個玉璞境,那就說不過去了,到時候他天天來翩然峰堵門口駡街。

  這會兒白首雙手抱住後腦勺,坐在小竹椅上,怎麼能夠不上心?怎麼會沒事呢?

  酒又不好喝。

  心裡更難受。

  而那個劍修的豁達,其實讓白首最難受。

  在劍氣長城那邊廝殺多年,都不曾跌境,怎的回了家鄉,就在那麼個小地方,偏偏就跌境了。

  而且就在他白首的眼皮子底下,對方只是一頭金丹境瓶頸的畜生而已,自己與之同境,而且我白首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那趟下山殺妖,在去鐵鑄關的路上,有天那劍修在飯桌上,聽白首說他與陳平安是稱兄道弟的交情,打死不信,說除非下次隱官做客翩然峰,你真能幫忙引薦一二,能讓他與年輕隱官說句話,就信。當時白首拍胸脯打包票,小事一樁。

  那個姓劉的,更過分,第二次來翩然峰這邊,劈頭蓋臉的,直接訓了自己一句重話,說如果你連這點道理都想不明白,說明你還不是真正的太徽劍宗弟子,不算劍修。

  姓劉的說完混帳話就走了。

  白首沒說什麼,講道理什麼的,哪裡說得過那個書呆子師父。

  白首使勁揉了揉臉,重重嘆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始胡亂打拳。

  突然一個站定,雙指並攏,指向前方,想像不遠處站著個黑炭,大笑一聲,「呔!那黑炭,乖乖聽好了,你要是再不依不饒,大爺可就要出拳了!」

  白首變指為掌,左右搖晃,好像在甩耳光,「好好與你講道理,不聽是吧?這下子吃苦頭了吧?以後記住了,再遇見你家白首大爺,放尊重些!」

  離著翩然峰不過一里路的空中,一行人御風懸停,不過某人施展了障眼法。

  白髮童子滿臉激賞神色,由衷贊嘆道:「是條漢子!我等會兒,非得向這位英雄敬一杯酒才行。」

  前提是這傢伙還能喝酒。

  劉景龍哭笑不得,不過也沒出聲提醒那個弟子。

  裴錢面無表情,扯了扯嘴角。

  小米粒撓撓臉,小心翼翼看了眼裴錢,看樣子,是麼得機會挽回嘍。

  陳平安點頭笑道:「果然是好拳法。」

  白首一個擰腰騰空回旋,自認為極其瀟灑地踢出一腿,落地後,拍拍手掌,「不送了啊。」

  然後就是一行人飄然落地現身。

  白首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再閉上再睜開,好的,老子可以跑路了。

  二話不說,手指一抹,屋內牆壁上的那把長劍鏗然出鞘,白首踩在長劍之上,匆匆御劍離開翩然峰。

  裴錢看了眼師父。

  陳平安微笑道:「敘敘舊嘛。」

  裴錢再看了眼劉景龍,後者笑道:「注意分寸就行。」

  裴錢摘下書箱,將行山杖交給小米粒,身形一閃而逝,快若奔雷,瞬間就追上了御劍的白首。

  白首卯足勁御劍,身邊那個娘們始終氣定神閒,跟在一旁,白首只好乾笑道:「好巧。來做客啊。」

  裴錢只是與白首並肩齊驅,也不說話,金字招牌地那麼面帶微笑,再斜瞥。

  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首,這輩子最怕裴錢的這個表情。

  白首開始破罐子破摔,「我是不會還手的。」

  裴錢當頭就是一拳。

  白首連同腳下長劍,一起筆直落地。

  嘴角抽搐,渾身顫抖,大半截身子在山間泥土裡,沒有昏死過去,就是吃疼,真還不如睡一覺,然後醒過來,那個心狠手辣的黑炭就已經離開翩然峰了。

  裴錢站在一旁,問道:「接下來怎麼說?要不要與我問拳讓三招?」

  白首顫聲道:「讓一招就夠了!」

  裴錢一抬手掌再轉腕,將那白首整個人拔出地面再往後推出兩步。

  白首搖搖晃晃,有些眼花腦袋暈。

  裝,繼續裝。

  裴錢先前那一拳,用了巧勁,根本不至於讓白首這麼醉酒一般。

  她輕輕一跺腳,那把長劍瞬間蹦出,裴錢再一揮手,長劍瞬間掠回翩然峰茅屋那邊,繞弧退回劍鞘。

  白首好像瞬間酒醒,哈哈笑道:「裴錢,你怎麼來翩然峰也不打聲招呼。」

  裴錢呵呵笑道:「怕被打。」

  白首埋怨道:「說啥氣話,咱倆誰跟誰,一輩兒的。」

  裴錢問道:「一起御風回去?」

  白首說道:「讓我緩緩。」

  今兒丟了太大的面子,現在回去,肯定要被陳兄弟笑話。最好是等到自己回到那邊,陳平安就已經跟姓劉的,喝了個天昏地暗。

  兩人徒步走向翩然峰。

  裴錢沉默片刻,說道:「鐵鑄關和蘭房國那邊的事情,我聽說了。」

  白首只是嗯了一聲,然後就默不作聲。

  裴錢繼續說道:「有些事情,補救不得的,其實你以後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練劍了,讓自己儘量不犯同樣的錯。願意愧疚就繼續愧疚,又不是什麼壞事,總好過沒心沒肺,轉頭就不當一回事吧,但是別耽誤練劍。不管是習武還是練劍,只要心氣一墜,萬事皆休。」

  白首還是嗯了一聲,不過年輕劍修的眼睛裡邊,恢復了些往日神采。

  裴錢說道:「還只是個金丹,好意思當劉先生的開門大弟子,還一輩兒?誰跟你一輩兒?」

  其實白首能夠在這個年紀,就已經成為金丹劍修,哪怕在劍修最尋常的北俱蘆洲,都算當之無愧的天才了。

  白首側身而走,嬉皮笑臉道:「呦,裴宗師口氣不小啊。」

  裴錢只是目視前方,輕聲道:「我有幾斤重的拳法,就說幾斤重的言語。你不愛聽就別聽。」

  劉先生是師父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白首又是劉先生的開山大弟子,所以裴錢希望白首在劍道一途,可以登高,越高越好,有朝一日,還可以站在師父和劉先生身邊。

  不然如果是個外人,裴錢絕對不會多說半句。

  白首怔怔看著眼前這個有點陌生的裴錢,他轉過身,點點頭,「是得這樣。」

  裴錢突然說道:「先前你摔了八個耳光,就當你還欠我七拳。」

  白首哀嚎道:「裴錢!你啥時候能改一改喜歡記帳的臭毛病啊?」

  裴錢冷笑道:「好的。八拳了。」

  白首絕望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白首,你不能讓劉先生失望,因為不是任何人,都能夠像你我這樣,可以運氣這麼好,遇到這麼好的師父。」

  白首笑道:「曉得了,曉得了,好嘛,我身邊喜歡講道理的人,又多了一個。」

  裴錢點點頭,「九拳。」

  白首打算回了翩然峰,就在桌上刻下八個字的座右銘,禍從口出,謹言慎行。

  到了翩然峰茅屋那邊,白首有些看不下去了,姓劉的跟陳兄弟,咋回事,喝得很靦腆啊。

  陳平安你行不行啊,以前徐杏酒和柳質清來這邊做客,姓劉的都不會喝得這麼娘們唧唧。

  白首痛心疾首道:「師父,你好歹是翩然峰的上任主人,待客不周了啊,陪陳……山主多喝點,我這兒酒水管夠的,白瞎了那麼好的酒量。」

  陳平安擺擺手,「不多喝,等會兒,我們要去你們祖師堂敬香。」

  太徽劍宗,上任宗主韓槐子,上任掌律黃童。

  還有歷史上所有御劍遠遊、沒有返鄉的宗門劍修。

  其中三十六位,先前都死在了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兩處他鄉戰場。

  還有更多的劍修,哪怕活著返回宗門,都已做不得練氣士,更別談劍修了。

  而且太徽劍宗劍修的仗劍遠遊,從無半點含糊,皆是宗門之內,境界最高,殺力最大的那撥!

  所以太徽劍宗,元氣大傷。

  北俱蘆洲的第一劍宗,如今竟然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劍修。

  劉景龍,白首。

  陳平安,寧姚。

  今天只有四位劍修,走入太徽劍宗的那座祖師堂。

  不同於其他宗門、仙家山頭,這座大堂之內,不僅懸掛歷代祖師的掛像,所有死在戰場上的劍修,都有掛像。

  劉景龍與陳平安和寧姚分別遞過三炷香,笑道:「相信我師父和黃師叔,還有所有懸掛像的劍修,都會很高興見到兩位。」

  一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一位劍氣長城的飛升境劍修。

  陳平安雙手捧香,沉聲道:「落魄山,陳平安。在此禮敬諸位先賢。」

  寧姚站在一旁,神色肅穆道:「劍氣長城,寧姚。禮敬諸位。」

  沒有什麼繁縟禮節,兩個外鄉人入了這座祖師堂,只是敬三炷香,一句言語而已。

  陳平安走向祖師堂大門,跨過門檻,回望一眼,收回視線後,直到外邊的廣場欄桿旁,才雙手籠袖,背靠欄桿,「怎麼沒參加文廟議事?」

  劉景龍搖搖頭,淡然道:「不能再死人了,不是不敢,是真的不能。我怕去了文廟,會一個沒忍住。」

  陳平安沉默片刻,開口問道:「聽說有人都有膽子大放厥詞,覺得太徽劍宗是個空架子了?」

  劉景龍苦笑道:「人之常情。」

  陳平安說道:「你能忍,我不能。」

  劉景龍微微仰頭,望向遠方,輕聲道:「只是太徽劍宗當代宗主能忍,其實劍修劉景龍一樣不能忍。」

  陳平安轉頭對寧姚。

  寧姚點頭道:「我們在這邊等著。」

  陳平安和寧姚之間,在關鍵時刻,往往如此,從無半句多餘言語。

  陳平安伸手出袖,一把拽住劉景龍,「走!問劍去!」

  老子面皮往臉上一覆,他娘的誰還知道誰?知道了又如何,不承認就是了。

  北俱蘆洲風氣如此之好,若是這點覺悟都沒有,還混什麼江湖,走什麼山下。

  反正面皮這玩意兒,陳平安多得很,是出門行走江湖的必備之物,少年中年老人都有,甚至連女子的都有,還不止一張。

  聽說那個劍修沒幾個的宗門,歷史上曾經去過一次劍氣長城,之後大幾百年就再沒去過,因為宗門裡邊的一位老祖嫡傳劍修,剛過倒懸山,就與當地劍修鬧了一場,不歡而散,既然城頭都沒去,就更不談什麼殺妖了。

  尤其是最近的百年之內,整個北俱蘆洲的遠遊劍修和練氣士,都在死人,這個宗門,好像在家鄉的山上地位,反而就高了。

  既有個一直閉關的仙人境老祖師,玉璞境的當代宗主,還有什麼九境武夫的客卿。

  不過比起一洲領袖、劍修雲集的正陽山,好像還是要差點火候。

  剛好先拿來練練手。

  劉景龍開始與陳平安商量細節。

  最終兩人御劍化虹遠遊。

  白首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姓劉的真就這麼被陳平安拐走,聯袂問劍去了?

  他沒來由想起芙蕖國山巔,師父和陳平安的那次祭劍。

  好像有些人,只要遇見了,天生就會成為朋友?

  白首突然瞥了眼不遠處的裴錢,憑啥你姓劉的是這樣,我白大爺卻是這樣?!

  白髮童子嘖嘖稱奇道:「隱官老祖的朋友,都不簡單啊。」

  那個金烏宮的柳質清,躋身玉璞境,懸念不大,至於將來能否仙人,看造化,好歹是有幾分希望的。

  而這個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好像才百來歲吧?就已經是極為穩當的玉璞境瓶頸了。

  百年之內,仙人起步,千年之內,飛升有望。

  很慢?那可是仙人境和飛升境的劍修。

  至於那個趴地峰的年輕道士,白髮童子都懶得多說什麼。張山峰如今缺的是一副足夠堅韌的體魄,一個可以承載那份道法拳意的地盤。

  寧姚又說道:「不簡單的朋友有不少,其實簡簡單單的朋友,陳平安更多。」

  白髮童子對此沒有異議。

  寧姚望向遠方那一襲青衫的消逝處,說道:「劉宗主如果能夠躋身飛升境,會很攻守兼備。」

  攻守兼備。尤其還有個「很」字。

  這句話,是寧姚,更是一位已經飛升境的劍修說的。

  在她看來,劉景龍當下的玉璞境,完全不輸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强的那幾位玉璞境劍修。

  如今的飛升城,有人開始翻檢老黃曆了,其中一事,就是關於「玉璞境十大劍仙」的評選。

  比如其中就有吳承霈,只不過這位劍修的入選,不是捉對廝殺的能耐,主要歸功於吳承霈那把最適宜戰爭的甲等飛劍,所以名次極為靠後。

  除此之外,隱官陳平安,自然毫無懸念地入選了。飛升城酒桌上,為此吵鬧得很,不是爭吵陳平安能否入榜,而是為了排名高低,隱官、刑官、泉府三脈劍修,各執己見。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為什麼隱官老祖一定要拉著劉景龍遊歷中土?」

  寧姚之前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會兒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在劉宗主身邊,他就可以懶得多想事情?」

  陳平安的一次次遠遊,都走得並不輕鬆。

  不是擔心世道的無常,就是需要他小心保護別人。

  但是如果身邊有個劉景龍,陳平安會很安心,就可以只管出劍出拳?

  寧姚打算等陳平安回來,跟他商量個事,看可不可行。

  她想要主動擔任太徽劍宗的記名客卿,不過這就涉及到了浩然天下的山上規矩、忌諱,把問題丟給他,他來決定好了。

  呵,某人自稱是一家之主嘛。

  寧姚記起一事,轉頭與裴錢笑道:「郭竹酒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不過看得出來,她很想念你這個大師姐。你借給她的那只小竹箱,她經常擦拭。」

  裴錢那邊,她學師父攤開手臂,一邊掛個黑衣小姑娘,一邊掛個白髮童子,兩個矮冬瓜在比拼劃水,雙腿懸空亂蹬。

  裴錢聽到郭竹酒這個名字後,就有些神色古怪,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在長大後,裴錢在遊歷途中,會經常想起郭竹酒這個名義上的小師妹,只是每次想起後,除了心疼,還會頭疼。

  裴錢小時候那趟跟著大白鵝,去劍氣長城找師父,結果天上掉下個自稱小師妹的少女,會在師父與人問拳的時候,在牆頭上敲鑼打鼓,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經常會故意屈膝彎腿,與裴錢腦袋齊平,不然她就是善解人意來那麼一句,師姐,不如我們去臺階那兒說話唄,我總這麼翹屁股跟你說話,蹲茅坑似的,不淑女唉……

  裴錢當時吵架就吵不過郭竹酒,也跟不上郭竹酒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和道理。

  裴錢除了在師父這邊是例外,其餘與任何人,她打小就不是個樂意、也不是個會吃虧的主兒,直到遇到了郭竹酒。

  裴錢哪怕現在,還是覺得自己是真沒轍。

  但是裴錢很高興,在當年那場戰事中,郭竹酒沒有一去不回。

  白首發現裴錢的異樣,就很好奇這個郭竹酒是何方神聖。

  白髮童子鬆開手,落地站定,望向白首,雙手負後,緩緩踱步,笑呵呵道:「你叫白首?」

  白首摸了摸腦袋,笑嘻嘻點頭,就像在說小姑娘你名叫白首也行啊。

  白髮童子一臉的老氣橫秋,點頭道:「好名字好寓意,白首歸來種萬松,小雨如酥落便收。」

  白首驚訝道:「小姑娘家家的,年紀不大學問不小嘛。」

  白髮童子撇撇嘴,回頭就跟小米粒借本空白帳簿。

  裴錢背著竹箱,懷抱行山杖,站在欄桿那邊,舉目遠眺,看那高處的青天遠處的白雲。

  記得崔爺爺在竹樓最後一場教拳時,曾經說過,你那狗屁師父,習武資質稀爛,還敢練拳懈怠,分心去練什勞子的劍術,老夫這一身武學,只靠陳平安一人發揚光大,多半不頂事,懸得很,所以你這個當他徒弟的,也別閒著,不能偷懶了,武夫練拳與治學相通,簡單得很,不過就講個「三天皆勤勉」,昨天今天明天!所以你裴錢離開竹樓後,得提起那麼一小口心氣,以後要教浩然武夫,曉得何謂……天下拳出落魄山!

  遇見師父,她的人生,就像是天寒地凍的冬天,有人從天上,載得春來。

  寧姚走到裴錢身邊,以劍氣隔絕出一座小天地,輕聲問道:「既然成為了劍修,這是好事,為什麼不跟你師父說?」

  裴錢赧顔,心虛道:「師父總說貪多嚼不爛,而且我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練劍的天賦。」

  所以這些年,裴錢一直沒有去練劍,始終遵守自己與崔爺爺的那個約定,三天皆勤勉,練拳不能分心。畢竟那套瘋魔劍法,只是小時候鬧著玩,當不得真的。

  寧姚笑道:「那我就先不跟你師父說此事。」

  裴錢使勁點頭。

  寧姚問道:「你那把本命飛劍,取好名字了嗎?」

  裴錢漲紅了臉,搖搖頭,只是心念一動,祭出了一把飛劍,懸停在她和寧姚之間,長約三寸,鋒芒畢露。

  其實名字是有的,只是裴錢沒好意思與師娘說。

  在裴錢心神牽引之下,先前一把本命飛劍,竟然瞬間劍分七把,只是更加纖細,顔色各異。

  寧姚凝神一看,點頭贊許道:「完全可以在避暑行宮那邊位列甲等。」

  寧姚提醒道:「以後與人對敵,不要輕易祭出這把飛劍。」

  裴錢點點頭,答應下來。

  然後裴錢猶豫起來。

  寧姚疑惑道:「有話就說。」

  裴錢壯起膽子問道:「師娘,什麼時候辦酒席啊?」

  寧姚眨了眨眼睛,「你說劉羨陽和余倩月啊,還不知道具體時間,你問你師父去。」

  裴錢笑道:「好的,我問師父去!」

  ————

  一場文廟議事結束,修士四散而去。

  皚皚洲劉氏的那條跨洲渡船上邊,多了個外人,北俱蘆洲老匹夫王赴訴,之前與那桐葉洲武聖吳殳,打了一架,算是平手。

  王赴訴覺得沒臉回北俱蘆洲,王赴訴就與雷公廟那對師徒,一起去皚皚洲,反正劉財神的這條跨洲渡船,吃喝不愁,不用花錢。

  他娘的咱們北俱蘆洲的江湖人,出門靠錢?只靠朋友!

  再說了,在在這個弱不禁風的阿香姑娘這邊,王赴訴穩操勝券。

  別的不說,只說柳歲餘那臉蛋,那身段,也是賞心悅目的。

  如果自己年輕個幾百歲,相貌哪裡比沛阿香差了,只會更好,更有男人味,估摸著柳歲余那個小姑娘,都要挪不開眼睛。

  王赴訴登船之後,就沒個好臉色,實在憋屈,自己跟吳殳問拳一場,都沒幾個有分量的看客。

  相較於那場從功德林打到文廟廣場、再打去天幕的「青白之爭」,「曹陳之爭」。

  沒法比。

  一來文廟議事結束,修士多已紛紛離去,雙方打得晚了,地點挑選得也不如兩個年輕人那般喪心病狂。

  再者王赴訴和吳殳這兩位止境武夫,比起如今才四十歲出頭的曹慈、陳平安,到底是年紀大了些。

  屋內三人,都是純粹武夫,王赴訴憤懣不已,「老子就算把吳殳打死了,也沒陳平安只是把曹慈打腫臉,來得名聲更大,氣煞老夫!早知道就在功德林,與那小子問拳一場了。」

  柳歲余喝酒時,翹著二郎腿,腳尖又翹著那只半脫未脫的綉花鞋,笑眯眯道:「是晚輩眼瞎了,還是前輩腦子糊塗了,難道不是吳殳差點把你打死嗎?」

  王赴訴一拍椅把手,吹鬍子瞪眼睛,「真要拼命,兩個都死。」

  老莽夫這句話倒是沒吹牛。

  沛阿香先前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卻沒有喝酒,只是拿一塊雪白綢緞在擦拭那支綠竹笛。

  竹笛材質,是青神山綠竹。早年還是九境武夫,跟著朋友一起有幸參加那場青神山酒宴,結果一夥人都被阿良坑慘了,一場誤會過後,竹海洞天的廟祝老嫗,贈予一截珍貴細竹。後來阿良看得揪心不已,說阿香你好慘,被看穿了底細不說,更被侮辱了啊,擱我就不能忍。

  沛阿香沒能聽明白其中深意,只當是阿良又在灌迷魂湯,不計較。

  等到回到馬湖府雷公廟,才琢磨出其中意味,哭笑不得。

  竹笛穗子墜有一粒泛黃珠子,只是尋常珍珠,歲月一久就泛黃,半點不值錢了。

  一個模樣俊美的止境武夫,能夠拳壓一洲武學多年,豈會沒點自己的江湖故事?

  白袍玉帶別青笛,雷公廟沛阿香,如果願意出門行走江湖,很容易就被山上修士一眼認出身份。

  沛阿香瞥了眼王赴訴那邊的椅把手,裂紋如網,「渡船是劉氏的,你記得賠錢。」

  王赴訴說道:「賠錢沒問題,你先借我點錢。」

  看這老匹夫的架勢,好像與人借錢,是給對方面子。

  王赴愬埋怨道:「文廟那邊,做事不爽利,倆晚輩那麼場問拳,都不與我們打聲招呼,咱們好歹是響噹噹的武學宗師,不然老夫可以為那兩個晚輩指點一二,挑出幾處拳法瑕疵。」

  柳歲餘突然站起身,抱拳道:「師父,我就不回皚皚洲了。」

  那個北俱蘆洲老匹夫的眼神實在讓她覺得膩歪。

  沛阿香點頭笑道:「其實一直等你這句話,去吧,爭取早去早回,打出個好底子的止境。有機會的話,就在那邊戰場上碰頭。」

  王赴訴,沛阿香,還有吳殳在內,他們這撥武學大宗師,到底比裴杯、張條霞那幾個差了一大截,所以趕赴蠻荒一事,需要配合各洲王朝的調度。

  柳歲餘起身離去,跳下渡船,御風南下,快若奔雷。

  方才王赴訴眼角餘光使勁瞥著那女子的背影,等到確定柳歲餘離開了渡船,王赴訴這才喝光了一碗酒,拿酒解渴,換個坐姿,摸了摸褲襠,「這倆臀-瓣兒,晃得我都要心慌。」

  沛阿香無奈道:「你好歹是個前輩,別這麼老不正經。」

  王赴愬嗤笑道:「老子只是瞧,摸了嗎?」

  沛阿香懶得在這種問題上糾纏,正色問道:「當年你為何會走火入魔?」

  王赴訴神色平靜,「為何?自然是有拳出不得,只好逼瘋了自己。」

  沛阿香嘆了口氣。

  王赴訴壓低嗓音,問道:「阿香,你覺得我跟柳歲餘,般不般配,有沒有戲?你可要抓住機會,可以白白高我一輩的好事。」

  沛阿香無奈,擺擺手,「什麼亂七八糟的,勸你別想了。」

  王赴訴揉了揉下巴,「真不成?」

  沛阿香神色古怪,無奈道:「我這弟子,只喜歡女子。」

  王赴訴猶不死心,「只?」

  沛阿香點點頭。

  王赴訴猶不死心,試探性問道:「她就不能當我是娘們嗎?」

  沛阿香忍了半天這個老匹夫,實在是忍無可忍,怒駡道:「臭不要臉的老東西,噁心不噁心,你他娘的不會自己照鏡子去?」

  阿香姑娘哪怕駡人也是這麼不爺們。

  王赴訴哈哈大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眼的,」

  王赴訴突然收斂笑意,朝沛阿香挑了挑眉頭,「你說巧不巧,她喜歡女子。我……」

  沛阿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王赴訴翻了個白眼,搖搖頭,這個細皮嫩肉的阿香姑娘,真是不經逗,背靠椅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感嘆道:「瞧見了曹慈,陳平安這麼些個年輕人,他娘的真是一個個的不講道理,還有沒有王法了,比李二、宋長鏡都要年輕啊,再想一想自己這幾百年光陰,除了吃牢飯那些年,拳腳功夫也沒懈怠片刻,真是覺得練拳一事沒啥意思。」

  沛阿香還在氣頭上,聽啥啥不順耳,「那就別練。」

  王赴訴將那酒壺隨手拋入渡船外,笑道:「年輕練拳,是為求個無敵手,年老習武,心氣再無,只因為不練會死。可既然如今只能等死,大不痛快!」

  屋內寂靜,此後唯有喝酒聲。

  王赴訴冷不丁問道:「真不能摸?柳歲余是你弟子,又不是你媳婦,兩廂情願的事情,你憑啥攔著。」

  沛阿香一拍椅把手,「滾你的蛋!」

  王赴愬委屈道:「我可真走了?

  「你都不挽留?那我還真就不走了。」

  「我得換個位置喝酒。」

  王赴訴剛起身。

  沛阿香就已經一掌打碎柳歲餘坐過的那張椅子。

  王赴訴坐回位置,晃著酒壺,「人生憾事又多一樁。」

  沛阿香突然轉過頭,神色認真,望向這個脾氣暴躁還為老不尊的老匹夫。

  王赴訴點點頭,雙臂環胸,轉頭望向屋外的雲海滔滔,「生平最後一拳,老子要在蠻荒遞出。」

  北俱蘆洲不該只有劍修遞劍。

  最少得有我王赴訴的拳落在那邊的山河,與韓槐子這些劍修的昔年劍光作伴,才不寂寞。

  渡船屋外,有白雲過去。

  白雲人生,過去就過去。

  ————

  同一條渡船上,可能是浩然天下最有錢的一家人,正在算一筆賬。

  因為陳平安主動要求擔任皚皚洲劉氏的不記名客卿。

  供奉客卿的俸祿、薪水,劉氏按例每十年發一次,因為品秩高低不同,神仙錢相差懸殊。

  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隱官。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左右的師弟,劉十六的師弟,裴錢的師父。

  落魄山宗主,連勝雲杪、蔣龍驤、馬臒仙三場,打得曹慈鼻青臉腫……

  這就是劉幽州的算帳。

  婦人很是欣慰,兒子的算盤,打得很精明。

  既然媳婦兒子都覺得該這麼做,劉聚寶就沒有異議了,這個財神爺嗓音輕柔,笑問道:「這次在鸚鵡洲包袱齋,花了多少錢?」

  婦人一臉迷糊,「啊?」

  她記這個做什麼。不是給你丟臉嗎?

  劉聚寶翹起大拇指,抵住額頭,「花錢多少沒關係,可粗略記帳這種事情,還是要的啊。」

  霎時間,婦人一雙靈秀水潤的眼眸裡邊,立即就有了幽怨,對不起,委屈,埋怨,傷心,後悔,是你錯了……

  如那山水畫,層層疊疊的顔色,最後加在一起,彷彿便是一句無聲言語:不該嫁給你的,你快說幾句好話聽聽。

  劉聚寶這輩子最受不得這般風景。

  看了片刻之後,劉聚寶笑道:「行吧,那就下次再說。」

  婦人點點頭,一轉頭,與兒子閒聊起來,哪有先前半點模樣。

  劉聚寶卻無所謂。

  好似一片彩雲聚散眼眸中。

  這不是美景,什麼是?

  他之所以有此問,便是欲想見此景。

  劉幽州對此早就習以為常,爹娘總是這樣,膩歪得很。

  哪怕在山上,劉幽州的出現,都算典型的晚來得子。所以真是萬千寵愛在一身。

  劉幽州在少年時,與父親曾經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男人對話。

  實在是家族裡邊,有太多那樣雞飛狗跳的事情了,家家戶戶,沒錢有沒錢的難堪,有錢也有有錢的吵鬧。

  所以劉氏祠堂裡邊,經常會有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女子,她們身邊會有個跪在那邊一言不發、或是渾然不在意的男人。

  「爹,你在外邊?」

  「嗯?」

  「有沒有金屋藏嬌啊。」

  「沒有的事。」

  「是曾經有過,現在沒有了,然後不保證以後沒有?」

  「都沒有。」

  「以後的事,現在就能說得準?」

  「當然。你娘剛嫁給我那會兒,我就對她說過,掙錢這種事,別擔心,我們會很有錢的。你娘親當時就只是笑了笑,可能沒太當真吧。」

  「娘親嫁給你那會兒,咱們老劉家就已經很有錢了吧?」

  「家裡是有錢,可我沒有啊,我是偏房庶子出身,忘了?」

  婦人起身離去,讓父子二人繼續聊天,她在自家渡船上,還有幾位連一條跨洲渡船都買不起的山上好友,去她們那邊嘮嗑去,至於一些個言語,她當真不知道藏在其中的虛情假意?當然知道,她就是喜歡聽嘛。而且她特別喜歡其中兩個騷娘們,在自己男人那邊藏藏掖掖,變著法子的搔首弄姿,可還不是一堆庸脂俗粉?你們瞧得見,吃不著,氣不氣?她對自己男人,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等到婦人離去沒多久。

  一條連那飛升境劍修都未必能夠一劍斬開的跨洲渡船,竟然轟然碎裂,以至於除了劉聚寶,竟是無一人生還。連那王赴訴和沛阿香兩位止境武夫,都當場死絕。

  就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先手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然後在一個近在咫尺處,選擇與劉聚寶同歸於盡。

  只可惜,一身法袍纖塵不染的劉聚寶,依舊安然無恙坐在椅子上,神色自若,只是從袖中取出一朵金色蓮花,隨便摘下了其中一朵花瓣。

  片刻之後,渡船恢復如舊。不單單是光陰逆流倒轉那麼簡單。

  數次過後,渡船一次次砰然炸裂,劉聚寶一次次摘下蓮花,最後一次,婦人再次起身,劉聚寶眼神溫柔,幫她理了理鬢角髮絲,說一起去吧。

  這次出門,劉聚寶解決掉了那個身份是自家供奉的仙人境修士,以及此人在渡船上邊動的手腳,此人掌管這條跨洲渡船多年,還是個大名鼎鼎的陣師,至於為何如此作為,以至於連命都不要了,劉聚寶方才倒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

  在劉聚寶返回屋內後,劉幽州始終渾然不覺。

  劉聚寶也沒打算跟劉幽州提這件事,一個男人保護妻兒,天經地義,不值得嘴上說道什麼。

  劉聚寶重新落座後,只是默默喝酒,打算與劉幽州這個兒子,說點心裡話。

  喝酒潤了潤嗓子,劉聚寶剛要開口,劉幽州就立即說道:「爹,你別再給錢給法寶了啊,一個人身上帶那麼多咫尺物,其實挺傻的。」

  劉聚寶無奈道:「爹只是與你說些道理。」

  劉幽州笑道:「那就隨便了。」

  「幽州,待人接物交朋友,你可以大方,因為你是劉聚寶的兒子,注定一輩子都不缺錢。但是記住一件事,唯獨不能花了錢,還給人當傻子。」

  「出了門,與人方便處處處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遇到江湖救急,就不能小氣了。」

  「但是在家裡,得有規矩,得講個親疏遠近。一個家族越大,規矩得越穩,當然穩當不是一味嚴苛。可連嚴苛都無,絕無穩噹。所以在我們劉氏家族,最能打人的,不是爹這個家主,也不是那些個祠堂裡坐在前邊兩排的老頭子,而是被爹重金請來家塾的夫子先生們,小時候,立規矩記規矩的時候,都不吃幾頓打。大起來出了門,就要吃苦,關鍵是吃了苦頭還會覺得自己沒錯。」

  「所以哪怕某些時候,先生們打得沒道理了,或是打得重了,爹一樣不管。誰敢勸敢攔,哪個婆娘心疼了,抱怨個不停,爹就讓他們的男人,先撇開夫子和孩子,再當著我面,與那娘們狠狠摔個耳光過去,打得輕了,就再打。教書先生,出手再重,一巴掌摔下去,孩子能疼幾天?換來個『劉氏子弟也會被揍,在家裡都要被打』的道理,其實還是有了個更大道理,等於我早早替劉氏子弟們賺到了第一筆錢。」

  「而這筆看不見的錢,就是未來所有劉氏子弟的立身之本之一。當爹娘的,有幾個不心疼自己子女?但是門外的天地世道,毫不心疼。」

  劉幽州聽得認真,只是難免疑惑,忍了半天,忍不住說道:「這些道理,我都早就明白了啊,何況你也知道我是知道的。」

  劉聚寶有些憋屈,爹在錢財之外,也不是個怎麼會講道理的人,這些話,還是打了好久腹稿才能說出口的,好歹捧個場,假裝不曉得嘛。

  劉聚寶只得祭出一個殺手鐧,笑問道:「爹問你,為何我們劉氏要暗中花那麼多錢,白送給山下的各大王朝藩屬,開設學塾,讓皚皚洲的教書先生們,個個不缺錢,生活不窘迫?」

  皚皚洲山下各國,最近百多年,在開設學塾一事上,十分用心。不過藏在了很多類似各地創辦義莊的措施當中,才不顯眼。

  因為那頭綉虎在成為大驪國師之前,曾經找過劉聚寶,說如果一個國家,絕大部分的教書先生,都只有一身窮酸氣,或是一個比一個市儈精明,那麼這個國家,是沒有任何希望的。强大會走向弱小,弱小會永遠弱小。

  你們皚皚洲要想從俱蘆洲奪回那個「北」字,難嗎?登天之難。皚皚洲再過一千年,都比不過那個劍修如雲的地方。

  真這麼難嗎?其實也不難,只在一張張書桌上,至多三五百年,就能爭回。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了,山下讀書人,個個書生風骨,意氣風發,那麼皚皚洲的山上山下,就會處處充滿希望。

  劉聚寶,你有錢,很有錢。何樂不為?

  綉虎崔瀺這番言語,就像在教劉氏財神爺如何靠花錢掙錢。

  劉幽州聽了父親的那個問題,說道:「不就是為

  了靠著點點滴滴的移風換俗,幫著皚皚洲從俱蘆洲手裡搶回那個北字?」

  劉聚寶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故作高深道:「對是對的,還是想得淺了些,以後還需多琢磨多思量此事。」

  劉幽州隨口道:「必須的,我又不需要怎麼修行,也不用想著如何掙錢,每天沒事就是瞎琢磨呢。」

  劉聚寶十分欣慰,好兒子,志向高遠。

  至於這個極少與人打架的皚皚洲財神爺,未來十四境的合道契機,在物。

  是那天下雪花錢。

  ————

  一條流霞舟,以處處雲霞作為渡船,一次次倏忽出現在雲中,好似仙人一次次施展了縮地山河的神通,而且不耗半點靈氣。

  所以流霞舟雖然造價成本極高,文廟依舊將這種渡船列入名單,而且議事過程中,修士對此都沒有任何異議。

  渡船主人,是一位沒有參加議事的山上散淡人,中土頂尖宗門謫仙山的祖師之一,大劍仙柳洲。

  屋內無桌椅床榻,牆上懸有一幅綉虎字帖,不是什麼摹本,而是崔瀺的親筆真跡。

  牆角花幾上,擱放了一隻仙家盆景,裝有一處袖珍山河,一朵白雲懸空,閃電雷鳴,金光閃爍,轟隆作響,依稀可見幾條金、白顔色的纖細絲線在雲中亂竄,很快就下起了一場暴雨,名副其實的蛟龍布雨。

  修士柳洲,頭別一枚墨玉簪,身穿一件紫袍,坐在一張翠綠蒲團上。

  這位公認性情古怪的大劍仙,面如冠玉,百多年前,這位有望躋身飛升境的劍道天才,放著好好劍術不練,柳洲竟然轉去下棋了,這在當時曾是浩然天下一件極其轟動的事情,那幾年中土神洲的山水邸報,議論紛紛,如果不是礙於謫仙山和柳劍仙的威名,估計都要直接說柳洲是不是失心瘋了。

  此刻與他相對而坐的,是一位年輕女子劍修,腰間懸掛一枚抄手硯,是早年柳洲贈送,這位劍仙還親手篆刻了一篇述劍詩,算是對不記名弟子的一種期許。

  女子正是眉山劍宗的許心願,她也是柳洲的不記名弟子,每過十年,許心願就有資格去謫仙山,向柳洲請教劍道。

  不到百歲的金丹劍修,其實劍道資質很不錯了,而且她還擁有極其罕見的三把飛劍,煉劍消耗光陰遠超一般劍修,耽擱了境界的攀升。

  許心願與柳洲一一說了此次遊歷的見聞。

  柳洲偶爾詢問幾句,都是些許心願當時沒有如何上心較真的人事。

  不知為何,柳洲哪怕對那個橫空出世的年輕隱官,好像都興趣不大,更多是與她問些小白帝傅噤的事情。

  許心願瞥見那幅字帖,忍不住問了一個好奇數十年的問題,「柳師父你早年那把飛劍金穗,真是下棋輸給了綉虎?」

  哪怕崔瀺已死,許心願如今提及此人,還是願意稱呼為綉虎,不敢也不願直呼其名。

  柳洲笑著點頭,「只是下棋輸給了崔瀺,又不是與他比拼劍術,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他之所以對那傅噤如此上心,因為柳洲曾經有一位師門摯友,可謂亦師亦友,劍術一途,對柳洲傳道極多。

  此人前世,與顧清崧號稱浩然雙絕,曾經是一個極其喜歡、又極會吵架的山巔修士,而且膽子更大,哪怕對那個白帝城的鄭居中,一樣直言不諱,更對外公然宣稱,中土任何一家山水邸報,都可以隨便談及此事,他駡的就是鄭居中。

  一個魔道中人,竟然還有那臉面,名居中,字懷仙?

  要他看來,鄭居中只留下個姓氏就夠了。

  白帝城那邊對此並無理睬,最後他就專程去了趟黃河小洞天的龍門處,因為彩雲間那座城池去不得,就去那座黃河小洞天,在瀑布之巔,與白帝城遙遙對峙,說要與鄭居中問道一場,鄭居中當然沒有現身,他就自說自話,咬死一件事,只講一個道理。你鄭居中是魔道中人。

  飛升境?你是魔頭。創建了白帝城,一座魔道宗門,能夠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還不是魔頭?

  棋道一事,奉饒天下先?多次為山澤野修,與山巔修士大打出手?你鄭居中不還是魔道修士?

  此人今生,正是傅噤。

  因為最後的下場,就是勘破不了大道瓶頸,無法躋身飛升境,兵解之時,魂魄被人悉數收攏,放入了一副仙人遺蛻當中。

  謫仙山的宗門禁制,峰頭秘境的陣法,好友柳洲的搏命出劍,都無法改變這個結局。

  鄭居中在那謫仙山,如入無人之境。最後在那兵解處,鄭居中搬了條椅子落座,手心托起一團亂麻的修士魂魄,微笑道:「我與你好好講道理,不是你不講道理的理由。」

  一把本命飛劍金穗,都被那人隨意剝離出魂魄的柳洲,當時滿臉血污,背靠牆壁,死撐著才能維持一線清明,讓自己不昏厥過去,怒道:「鄭城主何曾與他講理半句了,這是不教而誅!」

  「道理在行不在言,一個山上的修道之人,只有耳朵沒有眼睛怎麼行。沒關係,這輩子投胎沒帶眼睛來,下輩子我送他一雙。」

  鄭居中將一位劍仙的魂魄收入袖中,起身與柳洲笑道:「我是魔頭嘛。」

  最後鄭居中還提醒柳洲對此事不要多嘴,不然就要小心下輩子是啞巴。

  於是曾經的謫仙山大劍仙,就變成了白帝城的傅噤。

  小白帝傅噤。

  噤若寒蟬的噤。

  ————

  夜幕裡,一艘渡船在雲海中風馳電掣,天上一輪明月好似隨行護道。

  柴伯符作為白帝城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如今雖非祖師堂嫡傳,也不是韓俏色之流的高人親傳,別看他被柳赤誠坑了一次又一次,其實平日裡在那白帝城各處,還是很有排場的,每次現身,身邊不是柳赤誠,就是顧璨,所以幾乎沒誰敢招惹這個境界高低飄忽不定的新面孔。

  可柴伯符二十年來,有幸多次見到鄭居中,卻從無任何言語交流,柴伯符覺得如此才合理,只想著哪天躋身了玉璞境,說不定就能與這位城主聊一句,到時候再跌境不遲。

  不曾想這次離開文廟途中,竟然與城主說上話了。

  渡船上,方才顧璨找到柴伯符,說師父請他去屋子坐坐。

  柴伯符只好暫停修行,從小天地退出心神。聽聞此事,柴伯符沒有半點欣喜,反而像是聽聞噩耗,挨了一個晴天霹靂。

  自己也沒做什麼欺師滅祖的勾當啊,哪裡需要城主親手清理門戶?

  跟隨顧璨身後,走在廊道裡邊,柴伯符什麼都沒想,反正都沒用,一路渾渾噩噩,來到了鄭居中門外,顧璨輕輕敲門再推門,側身讓出道路,柴伯符獨自抬腳跨過門檻,如魚蝦闖入龍潭。

  顧璨輕輕關上門,返回自己屋內繼續煉氣修行一門白帝城秘傳的鬼修道訣。

  鄭居中放下手中書籍,抬起頭,朝這個人生比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隻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聽命行事,下意識就落座了,只是等到屁股挨著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緩緩落。

  好像面對這位「學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風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麼都是錯,不做什麼也是個錯。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落湯雞。

  以至於這位道號龍伯的傢伙,甚至沒有發現屋內還坐著個韓俏色。

  鄭居中說道:「柴伯符,不用覺得此刻手足無措,進退失據就是失態。沒點敬畏之心,當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點頭。

  鄭居中笑問道:「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這麼個瞬間,柴伯符委屈得差點淚如雨下,能不苦嗎?彷彿一顆苦膽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

  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沒啥卵用,這位曾經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吒風雲的老元嬰,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過柴伯符當下只是點點頭,依舊沒敢言語一個字。

  說實話,坐在這裡,柴伯符覺得自己哪怕說句話,都是對鄭先生的冒犯。

  鄭居中說道:「韓俏色,柳道醇,傅噤他們幾個,可能都會覺得顧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至於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還是只能點頭。這種事情,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自己比起顧璨那個小魔頭,確實沒法比。那個小兔崽子,心眼實在太多,關鍵是學東西太快。

  鄭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輕輕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邊緣,笑道:「想人的時候喝酒,想事的時候喝茶。」

  柴伯符受寵若驚,立即身體前傾,雙手拿起茶杯,戰戰兢兢,低頭抿了一口。

  鄭居中說道:「佛家說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個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掙不著錢,不能只怨世態炎涼,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樂不過甲子,我輩在山修道之人,無此道心,難證大道,不可得長生不朽。」

  「當然,人力有窮盡時,就會發現有些錢,是真掙不著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過只有到了這一刻,你才有資格說一句,命中注定,天數使然。我這麼講,聽得懂嗎?」

  娓娓道來。

  這個字「懷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個脾氣極好的學塾夫子,在與一個值得授業解惑的學生傳道。

  柴伯符點點頭,又搖搖頭,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誠心誠意道:「晚輩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鄭居中這般神人,說話,做事,修行,豈會簡單?不管言語如何返璞歸真,柴伯符始終堅信,城主絕不至於說些自己都聽懂的話。

  在白帝城這些年的修行歲月裡,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個道理。

  運氣好的人,很容易學-運氣好的人,好像怎麼學都是對的。笨人就很難學聰明人了。

  鄭居中朝那柴伯符眉心處,遙遙雙指一戳,柴伯符好像痴兒開竅,瞬間就重返元嬰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內一旁韓俏色眼中,她所見畫面,是顧璨敲開門,站在門外,側身讓出道路,然後師兄讓顧璨與柴伯符一起進屋子,再詢問了些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關隘癥結,為其一一解答。所以韓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為何師兄願意與這個廢物如此廢話,不對,柴伯符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廢物,可師兄卻從不說廢話。難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實是借機指點弟子顧璨道法?

  顧璨當時推開門後,屋內只有師父鄭居中正在獨自打譜,並無師姑韓俏色,在自己關上門的時候,見到了柴伯符剛跨過門檻,就雙腳一軟,跪倒在地,不知為何便開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而真正的那個鄭居中,站在窗口那邊,就任由那個落座「鄭居中」,在為柴伯符傳道授業。事實上,柴伯符與「鄭居中」如此這般的對話,已經多達十數次,只是鄭居中,都不太滿意某個結果,未能達到心中預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記憶。璞玉需要反復琢磨,才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

  那位真正的鄭居中,雙手負後,手持一卷書。

  在那些師弟師妹當中,鄭居中已經沒有太多栽培的興致。對於傅噤在內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鄭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極少與誰稍稍用心傳道。可事實上,哪怕只是個白帝城資質最差的譜牒修士,鄭居中閒來無事,都會親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會被鄭居中一一抹平,或者覺得滿意了,才留下幾條修士自己不知不覺的心路脈絡,既會幫忙鋪路搭橋,看似羊腸小道實則有望漸次登高,也會將某些看似陽關大道實則斷頭路,早早打斷,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鄭居中一直覺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腳下,更在心頭。

  只是因為鄭居中的手段,太過神不知鬼不覺,才會顯得城主如天人隱居彩雲間,不易見著。

  開山弟子,傅噤練劍,劍術要越來越接近他那個斬龍之人的祖師爺。

  關門弟子,顧璨修道,是修陳平安的禮敬天地和入鄉隨俗,也是吳霜降出神入化的「兵解萬物,化為己用」,還是周密的「百萬老書蟲,三食神仙字」。

  明月夜裡。

  月下開窗,是你翻書還是書閱你,抑或月色借你看書?

  鄭居中的分身之一,曾經在那嬋娟洞天,與辨認出他根腳的崔瀺有過一次問道論道。

  崔瀺當時問了個極好問題,皎皎明月熒熒鏡,抬頭見月誰是誰,鏡中人還是我嗎?

  鄭居中喜歡跟這樣的聰明人說話,不費勁,甚至哪怕只是幾句閒聊,都能裨益自身大道幾分。

  他曾經為自己找出了三條躋身十四境的道路,都可以,只是難易不同,有些差異,鄭居中最大的顧慮,是躋身十四境之後,又該如何登天,最終到底哪條大道成就更高,需要不斷推演。

  當年在那嬋娟洞天,崔瀺勘破了鄭居中的分身之一,算是早年雙方下出彩雲局之後的再次相逢,崔瀺開誠布公,提出了魂魄一分為二的設想,先爭取變成兩個、三個甚至更多人,再爭取重歸同一人。不但詳細給出了所有的步驟細節,崔瀺還說願意讓鄭居中借機觀道一場。

  其實後來崔東山的那個名字,都是鄭居中當時幫崔瀺取的,說討個好兆頭。

  大概這就是不謀而合,因為一分為二,這其實就是鄭居中要走的三條道路之一。

  而崔瀺就沒鄭居中那麼自由了,一旦天下未來形勢,事不由己,勢不得已,他崔瀺就只好選擇另外一條注定會讓天地變色、再換人間的不歸路。

  崔瀺最後斬釘截鐵,勸說鄭居中,說先走這條道路,只要憑此合道十四境,此後就有了更多的可能,不然只走一條登天路,就等於必須斷絕其餘兩條道路,豈不無趣?

  那次分別過後,崔瀺很快就去了家鄉寶瓶洲,擔任大驪國師,籌謀百年,期間一分為二,人間就多出了個崔東山。

  可惜浩然天下再無綉虎。

  崔瀺在人間最後所見之人,不是亞聖,而是從蠻荒天下趕去劍氣長城的鄭居中,只有一場很簡單的問答而已。

  「為何如此?」

  「實在不願再讓先生傷心,失望了。所幸不曾如此。」

  「所求何事?」

  「希望鄭先生,以後可以為我那小師弟,照拂一二,不在道法,只在道心,不用太多,不要太少。」

  鄭居中當時答應了。

  所以之後在泮水縣城,才會為陳平安破例。

  此刻鄭居中嘆了口氣,屋內韓俏色和柴伯符各懷心思,今夜各得其趣,一起告辭離去。

  鄭居中抬起手,用書卷輕輕敲打窗戶,坐著的那個「鄭居中」分身,身形消散,變作月色,好似一件法袍,被鄭居中穿戴在身。

  世間修道之人,煉出了陰神、陽神,可算第一次得道,算不得什麼高妙幽玄的境界。因為幾乎無一例外,一旦分開,與真身隔絕心神,短則片刻,多則幾天,至多數月數年,其實就會是「兩個人」了,而且推著時間推移,原本同一人會越來越不同,除非是陰神歸竅、陽神歸位,將各自記憶熔鑄一爐,還需道心分出個主次,才算重新一人。

  故而這位白帝城城主的十四境合道契機,就是那個例外。

  人間有兩個鄭居中。

  一模一樣,絲毫不差。哪怕分開千百年,各自遇見不同的千百事千萬人,某個道心,始終如一。

  所以鄭居中不但已是十四境。

  還是一人兩個十四境大修士。

  一個在此浩然渡船上,一個身在蠻荒天下金翠城中。

  鄭居中他既然是斬龍之人的弟子,又喜歡下棋,不如就將蠻荒天下托月山,作為棋盤上的那條被屠大龍。

  ————

  春露圃先前那場祖師堂議事,氛圍凝重得落針可聞。

  林嵯峨這位老婦人,好像置身事外了,臉上只有笑意。

  可事實上,老婦人當年才是那個往落魄山寄信之人,信上措辭甚至顯得極為咄咄逼人,可好像只要見著了那個年輕劍仙,老婦人就覺得沒她什麼事了。

  宋蘭樵與唐璽對視一眼,既覺得情況形勢,頗為棘手,畢竟山上人情難攢易散,可兩人內心又如釋重負。

  因為山主談陵,說她會馬上動身,親自走趟落魄山。

  那個在春露圃管錢、外界卻只將唐璽視為財神爺的高嵩,說要與山主同行,談陵卻沒有答應。

  掌律祖師就問山主為何不是去追那陳劍仙,何必繞遠路。

  宋蘭樵和唐璽再次對視一笑,豬腦子。之前幾場祖師堂議事,這位掌律與高嵩兩個,其實都沒少在宋蘭樵的師父那邊拱火。

  談陵好像有些疲憊,揮揮手,示意議事結束,只單獨留下了林嵯峨,與老婦人問了些與那陳山主的閒聊。

  談陵乘坐宋蘭樵的那條渡船,去往骸骨灘,等待披麻宗的跨洲渡船之時,這位女子元嬰老祖師,難免憂心忡忡,不知到了牛角山渡口,等到了那個年輕宗主,自己是否能夠挽回局面。

  而那遠遊聯袂問劍一座宗門的兩人,臨近那處山頭,陳平安摸出了兩張面皮,往自己臉上一覆,遞給劉景龍一張,說身上就兩張,將就著用。

  劉景龍瞥了眼,沒伸手。因為是張女子面皮。

  陳平安還在勸,比勸酒更起勁,道:「矯情了不是?我輩劍修頂天立地,計較一張面皮做什麼。」

  劉景龍只是施展了障眼法,不戴面皮,陳平安哎呦一聲,說忘記還有剩下的面皮了,又遞過去一張。

  於是一老一少兩位劍修,在那淡白杏花明月中,走到了那處宗門山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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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30:21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二章 登山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看了眼山腳牌坊的匾額,說道:「字寫得不如何,還不如路邊杏花好看。」

  這座宗門名為鎖雲,位於北俱蘆洲中部偏北地帶,擅長降真拘鬼、煉製山香和繪畫門神。

  北俱蘆洲的仙家門派,是浩然九洲當中,唯一一個,家家戶戶都會對各自祖師堂打造陣法的地方,而且最為不遺餘力,別洲山上,重心多是維持一座護山大陣,更多是對祖師堂設置一道象徵性的山水禁制。

  劉景龍心聲問道:「接下來怎麼說?」

  問劍祖師堂這種事情,劉景龍還是第一次做,本來他的意思,是兩人身形不用落在山門這邊,直接御風懸空停步,與陳平安遙遙遞出幾劍,將那祖師堂一分為二,就可以收工,打道回府。

  至於鎖雲宗的祖師堂陣法,幾座主要山峰的山水禁制,來時路上,劉景龍都與陳平安詳細說了。

  不過陳平安沒答應,說陪你一路御風跑這麼遠的路,結果只砍一兩劍就跑,你劉酒仙是喝高了說醉話嗎?

  陳平安說道:「怎麼說?上山去,咱倆一路走到祖師堂門口再出劍。」

  劉景龍的那把本命飛劍,是陳平安見過劍修飛劍當中,最奇怪之一,道心劍意,是那「規矩」,只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不好惹。

  何況一把「規矩」,還能自成小天地,好像單憑一把本命飛劍,就能當陳平安的籠中雀、井中月兩把使喚,人比人氣死人,虧得是朋友,喝酒又喝不過,陳平安就忍了。

  劉景龍提醒道:「我可以陪你走去養雲峰,不過你記得收著點拳腳。」

  陳平安將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笑道:「有數的。」

  兩人眼前這座鎖雲宗的祖山極為神異,形若枯木一截,嵖岈四出,半腰處半數山體斷絕去路,只餘一側裊繞而起,然後又化作數座峰頭,高低各異,其中一處好似筆架,山色青翠,彷彿群芝生髮,依稀可見,有崖刻榜書「小青芝山」,另外一高峰極為險峻,頂部有孔洞,四壁嶙峋,好似天邊掛月,而鎖雲宗的祖師堂所在山頭居中最高,名為養雲峰。

  宗門輩分最高的老祖師,仙人境,名為魏精粹,道號飛卿。

  當代宗主楊確,玉璞境,道號官梅。還有個九境武夫的首席客卿,崔公壯,暫時不知是否在山上。

  是個大宗門。

  除了擁有兩位上五境坐鎮,各峰還有數位成名已久的地仙修士。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山上强敵如雲,你真不需要喝口酒壓壓驚?」

  劉景龍笑呵呵道:「舊債一大堆,我一般不駡人。」

  東寶瓶洲的魏夜遊,北俱蘆洲的劉酒仙。

  歸根結底,拜誰所賜?

  陳平安拍了拍劉景龍的肩膀,「對,別亂駡人,我們都是讀書人,醉話駡人是酒桌大忌,容易打光棍。」

  陳平安這次造訪鎖雲宗,覆了張老者面皮,路上早已換了身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道袍,還頭戴一頂蓮花冠,找到那門房後,打了個道門稽首,開門見山道:「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叫陳好人,道號無敵,身邊弟子名為劉道理,暫無道號,師徒二人閒來無事,一路雲遊至此,習慣了直道而行,你們鎖雲宗這座祖山,不小心就礙眼擋路了,故而貧道與這個不成材的弟子,要拆你們家的祖師堂,勞煩通報一聲,免得失了禮數。」

  那個鎖雲宗的山腳門房,是個年輕面容的觀海境修士,其實年紀不小,也是見慣了風雨的,聞言後依舊目瞪口呆,久久都沒能回過神。

  眼前那老道人,說了一口純熟地道的北俱蘆洲大雅言,話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且明白,可是一個字一句話那麼串在一起,好像處處不對勁。一時半會兒的,門房竟是沒來得及生氣趕人。然後門房忍不住笑了起來,完全沒必要生氣,反而只覺得好玩,眼前是哪冒出來的倆傻子呢。

  劉景龍有些後悔跟隨陳平安來問劍。

  作為土生土長的北俱蘆洲修士,問候別家祖師堂這種事情,劉景龍哪怕沒吃過豬肉,也是見慣了滿大街豬跑路的。

  何況自家太徽劍宗的歷史上,也有過數次被劍仙問劍、武夫宗師問拳的時候,老祖師們退敵不難,只是往往為修繕一事,忙個焦頭爛額,年輕弟子們卻一個個跟山下過年,吃了頓年夜飯差不多,看完了熱鬧,就想著以後下山熱鬧別人去。

  劉景龍就聽說師父和掌律黃師伯在年輕時,就很喜歡一起偷摸出門,兩人回山後經常在祖師堂挨罰,免不了被祖師爺訓話一通,大致意思就是身為太徽劍修,還是嫡傳弟子,自家練劍修心需要天青月白,與人問劍更需光明磊落,豈可如此鬼祟行事之類的措辭,說完這些,最後總會再來一句,出劍軟綿,娘們唧唧,丟人現眼。

  但是像陳平安這麼問候祖師堂的,劉景龍是頭一回見著,長見識了。

  陳平安一本正經問道:「貧道登山之前,必須問清楚了,按照你們這兒的習俗,是村頭擺幾桌?一桌幾人?」

  那門房聽了個一頭霧水,畢竟職責所在,雖然還想聽些笑話,不過仍是擺擺手,冷笑道:「趕緊滾遠點,少在這邊裝瘋賣癲。」

  只見那老道人好像為難,拈須沉思起來,門房輕輕一腳,腳邊一粒石子快若箭矢,直戳那個老不死的小腿。

  老道人一個踉蹌,環顧四周,氣急敗壞道:「誰,有本事就別躲在暗處,以飛劍傷人,站出來,小小劍仙,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暗算貧道?!」

  劉景龍伸出拳頭,抵住額頭,沒眼看,沒耳聽。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翩然峰破例多喝點酒呢。

  那門房心中大定,器宇軒昂,龍驤虎步,走到那個老道人跟前,朝心口處狠狠一掌推出,乖乖躺著去吧。

  敢來鎖雲宗山門口這邊撒野,都不知道誰吃了熊心豹膽。他這一手,用上了巧勁,鎖雲宗內門弟子,都有機會與那一人雙拳壓數國的崔客卿,學點拳腳功夫,這一掌名為「撞心關」,是崔大宗師的成名絕學之一,專門拿來對付山上練氣士的。

  雖然這位門房是修道之人,不是那純粹武夫,所以只學了個皮毛,不過這一手妙就妙在挨拳之人,暫時傷勢不顯,得過幾個時辰,那份拳意才能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將那修士靈氣作為演武場,好似翻江倒海,既然有此妙用,門房就出手毫不留力,反正老道士只是傷在山腳,回頭對方暴斃死在遠處,與鎖雲宗又有什麼關係?

  只聽砰然一聲。

  那老道人雙腳離地,倒飛出去,向後一連串滑步,堪堪止住身形。

  劉景龍心聲說道:「是客卿崔公壯的撞心關。」

  陳平安笑了笑,拍了拍道袍,點頭道:「拳意不錯,希望此人今夜就在山上,其實我也學了幾手專門針對純粹武夫的拳招,之前跟曹慈切磋,沒好意思拿出來。行了,我心裡更有數了,登山。」

  陳平安帶著劉景龍徑直走向山門牌坊,那個門房倒也不傻,開始驚疑不定,袖中偷偷拈出兩張繪有門神的黃紙符籙,「止步!再敢向前一步,就要死人了。」

  那兩人置若罔聞,觀海境修士只得掐訣擲符,兩尊身高丈餘、身披彩色甲胄的高大門神,轟然落地,擋在路上,修士以心聲敕令門神,將兩人擒拿,不忌生死。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山門口瞬間空無一物。

  修士急急祭出一張傳信符籙,往高空一拋,從山門口升起一道絢爛白虹,按照鎖雲宗門規,若有劍仙從山門口這邊問劍登山,需要祭出一張彩符,次之赤書,再次才是白虹符籙。

  陳平安轉頭打趣道:「真是不給你面子啊。」

  劉景龍說道:「暫無道號,還是徒弟,怎麼讓人給面子。」

  陳平安屈指一彈,將那道才升至半空的白虹符籙打碎,門房大驚,忙不迭換了一張赤書符,結果等到符光沖天而起,尚未半山腰,就又被那個老道士頭也不轉,抬臂繞後,雙指並攏掐劍訣,打了個煙消雲散。

  那門房臉色陰晴不定,依舊沒敢擅自祭出那張彩符,畢竟一經祭出,就要連累宗門立即開啓祖師堂陣法抵御劍仙問劍,修士腳尖一點,身形長掠,高舉一掌,手掌晶瑩剔透,光彩流轉,一道術法凝聚五指間,水法凝為一條丈餘蛟龍,迅猛沖出,朝那「少年道人」的後背心處激蕩而去,是這門房的壓箱底殺招了,祭出了一門生平絕學,修士這才怒喝道:「賊道人膽敢闖山,真真不知死活!」

  這一記術法,如水潑牆,撞在了一堵無形牆壁上,再如些許冰塊拋入了大炭爐,自行消融。

  那修士瞪圓眼睛,一咬牙,踏罡步鬥,雙指掐訣,祭出了件本命物,是一件群螭鈕玉雕山子,好似六條螭龍盤踞山中,他能夠擔任鎖雲宗的門房,哪怕境界不高,多少還是有點道行。修士捨不得用那搏命的手段,以心頭精血幫助群螭「點睛」,畢竟會傷及魂魄幾分,門房只是急急低頭,咬破手指,在那玉山子六處一一指點,驀然光亮照破夜空,幾條黃色小螭,被仙師點睛之後,頓時活靈活現,開始抬頭擺尾,就要離開

  玉山子,撲殺那對師徒。

  不曾想就在這一刻,那個只是拾階而上的老道人,只是笑言兩字,回去。

  群螭如獲敕令,竟是當真重新酣眠去了。

  臺階上邊,一位金丹修士領銜的劍修齊齊御風飄落,那金丹劍修,是個中年面容的金袍男子,背劍居高臨下,冷聲道:「你們兩個,立即滾出山門,鎖雲宗從不幫人出棺材錢。」

  此人是鎖雲宗唯一的地仙劍修,是那小青芝山的祖師最得意嫡傳,也是如今山頭的峰主身份,至於那位元嬰祖師,早已不問世事百餘年。

  這位劍修不曾想那登山兩人,只顧漸次登高,置若罔聞。

  他冷笑一聲,長劍出鞘,抓在手中,一劍斬落,劍氣如瀑,在臺階傾瀉直下。

  然後也不見那兩道人如何出手,那條如洪水劍氣就主動……一分為二,直奔山門不回頭。

  那金丹劍修心中震驚,强自鎮定,祭出了一把本命飛劍,一條銀白長線瞬間在劍修和道人之間扯出。

  陳平安瞥了眼那把「緩緩懸停」在自己眼前的飛劍,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隨便輕輕一撥,橫移出去數百丈。

  金丹劍修心頭一顫,魂魄如水晃蕩,與那門房厲色道:「還不快祭彩符通知祖師堂!」

  門房戰戰兢兢祭出那張彩符。

  鎖雲宗劍修多是出自小青芝山,那位身穿金袍極為惹眼的劍修沉聲道:「布陣。」

  劍光四起,目眩神搖。

  是鎖雲宗的青芝劍陣,不過小青芝山與祖山那邊借了兩位劍修,不然人數不夠,無法圓滿結陣。

  陳平安笑道:「花開青芝,不用謝我。」

  一步跨出,來到劍陣中央,劍陣剛起就散,連那金丹劍修在內的七人,如花綻放,全部倒飛出去。

  陳平安說道:「沒有仙人境劍修坐鎮的山頭,或是沒有飛升境練氣士的宗門,就該像我們這麼問劍。」

  劉景龍無奈道:「學到了。」

  臺階更高處,位於半山腰,有個元嬰境老修士,站在那邊,手捧拂塵,仙風道骨,是那漏月峰峰主。

  老修士笑道:「兩位道門高真,若是就此收手,退出山門,鎖雲宗可以既往不咎。」

  話是這麼說,其實鎖雲宗的護山大陣已經開啓,整座山頭,彩光點點,熠熠生輝,照耀得整座鎖雲宗都亮如白晝,竟是所有門神都現身,一百零八之數。

  陳平安嘖嘖稱奇,問道:「這次換你來?」

  劉景龍笑道:「你本事那麼大,又沒有遇到飛升境大修士。」

  陳平安點點頭,重重一跺腳,「那就再退!」

  那些門神雖未退回原位,但是同時止步不前。

  這讓那老修士驚駭不已。

  劉景龍疑惑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說道:「這件事,從書簡湖開始,我就琢磨了很久,怎麼都想不通,後來到了避暑行宮那邊,一直在翻檢書籍,可能與早年剛練拳那會兒的幾張符籙,有些淵源,不過只是可能,真相如何,很難知道了。」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的路途中,手腳就張貼著四張真氣八兩符,不過走到老龍城遇到鄭大風之前,就已經破碎。

  如今楊家鋪子後院再沒有那個老人了,陳平安曾經在獅子峰那邊,問過李二關於此符的根腳,李二說自己不曉得這裡邊的門道,師弟鄭大風可能清楚,可惜鄭大風去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等到最後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牢獄之內,煉出最後一件本命物,就愈發覺得此事必須刨根問底。

  劉景龍說道:「那就換我來。」

  此後兩人登山,連同那位漏月峰老元嬰在內的鎖雲宗修士,好像就在那邊,站在原地,自顧自亂丟術法神通,在遠處觀戰的旁人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一老一少兩個道士,就那麼與一位位試圖攔路修士擦肩而過。

  陳平安感慨道:「你這飛劍,不講道理。」

  劉景龍淡然道:「規矩之內,得聽我的。」

  陳平安問道:「多大範圍?」

  劉景龍答道:「目之所及。」

  陳平安問道:「之前你躋身上五境,酈采三位劍仙按照習俗,問劍翩然峰,你當時是不是沒有祭出這把飛劍?」

  劉景龍點頭道:「那種問劍,是一洲禮數所在,其實不能太當真。」

  兩人就這麼一路到了祖山養雲峰,陳平安無事可做,就只好摘下養劍葫重新喝酒。

  在他們見著祖師堂之前,老祖師魏精粹,現任宗主楊確,客卿崔公壯,三人一起現身。

  魏精粹眯眼道:「什麼時候咱們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都學會藏頭藏尾行事了,問劍就問劍,我們鎖雲宗領劍便是,接住了,細水流長,從長計議,接不住,本事不濟,自會認栽。不管如何,總好過劉宗主這麼鬼祟行事,白瞎了太徽劍宗的門風,以後再有弟子下山,被人指指點點,難免有幾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嫌疑。」

  劉景龍指了指身邊的那個「老道人」,「跟他學的。」

  陳平安一臉疑惑道:「這鎖雲宗,難道不在北俱蘆洲?」

  劉景龍點頭說道:「當然是在北俱蘆洲。」

  陳平安擺手道:「絕無可能,莫要騙我!我印象中的北俱蘆洲修士,見面不順眼,不是對方倒地不起就是我躺地上睡覺,豈會如此嘰嘰歪歪。」

  劉景龍微笑道:「畢竟是鎖雲宗嘛,在山外行事穩重,在山上就話多,你得體諒幾分。」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

  然後鎖雲宗三人,見那「老道士」抬起一腳,瞥了眼鞋底,埋怨道:「下山之前,鎖雲宗得賠我一雙乾淨鞋子。」

  那個崔公壯有些神色彆扭,他只是客卿,不是供奉,就與鎖雲宗的關係到底隔了一層。

  崔公壯聽說那太徽劍宗的劉劍仙,每次下山的行事做派,好似一位儒家聖賢,怎麼不太像啊。

  而且劉景龍怎麼會有這個噁心人不償命的山上朋友。

  劉景龍瞥了眼遠處的祖師堂,說道:「修士歸我,武夫歸你?」

  陳平安笑道:「隨意。」

  宗主楊確盯著那個老道人,輕聲問道:「你是?」

  崔公壯嗤笑一聲,「楊宗主不用問此人名字,就是個裝神弄鬼的東西,會點拳腳功夫就真當自己是王赴訴了,等會兒他自會躺在地上自報名號。」

  崔公壯只見那老道人點點頭,「對對對,除了別認祖歸宗,其餘你說的都對。」

  道號飛卿的仙人老祖,注意力只在劉景龍一人身上,大笑道:「好個劉景龍,好個玉璞境,真當自己可以在鎖雲宗隨心所欲了?」

  劉景龍點頭道:「我覺得是。」

  魏精粹搖搖頭,「怎麼,當了太徽劍宗的宗主,可以幫你高一境啊?」

  今夜哪怕大打出手一場,山頭折損嚴重也無妨,機會難得,是這個年輕宗主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打得你們太徽劍宗聲譽全無!

  劉景龍有任何靈氣漣漪,沒有任何動靜,可是剎那之間,整座鎖雲宗諸峰,布滿了千百萬條縱橫交錯的金色光線,卻剛好繞過了所有山上修士。

  只要修士不妄動,自然就安然無事。

  寶瓶洲,風雷園。

  大夏天的,黃河卻身披狐裘,神色凝重,憑欄遠眺。

  不知為何,前些時日,只覺得渾身壓力,驟然一輕。

  今天黃河在練劍之餘,讓人喊了師弟劉灞橋來這邊,「劉灞橋,不要故意裝成玩世不恭,該是你的責任,就是你的,肯定避不開逃不掉。身為劍修,自欺欺人,有何裨益?」

  黃河與人言語,一貫喜歡直呼其名,連名帶姓一起。

  哪怕是師弟劉灞橋這邊,也不例外。

  劉灞橋沒有說話。

  黃河說道:「我要去趟劍氣長城遺址,再去蠻荒天下練劍,那邊更加天高地闊,適宜出劍。」

  劉灞橋試探性說道:「讓我去吧,師兄是園主,風雷園離了誰都成,唯獨離不開師兄。」

  黃河神色淡漠,「去了外邊,你只會丟師父的臉。」

  捨不得一個女子,去哪裡能練成上乘劍術?

  不是不能喜歡一個女子,山上修士,有個道侶算什麼。

  可若是喜歡女子,會耽誤練劍,那女子在劍修的心中分量,重過手中三尺劍,不談其它山頭、宗門,只說風雷園,只說劉灞橋,就等於是半個廢物了。

  一位年紀不大的元嬰境劍修,不算太差,可你是劉灞橋,師父覺得一衆弟子當中、才情最像他的人,豈能心滿意足,覺得可以大鬆一口氣,繼續晃蕩百年破境也不遲?

  只是這些話,黃河都懶得說。

  黃河說道:「如果我回不來,宋道光,載祥,邢有恒,南宮星衍,這幾個,哪怕如今境

  界比你更低,誰都能當風雷園的園主,唯獨你不能。」

  「是不是聽到我說這些,你反而鬆口氣了?」

  「所以說你就是個廢物。師父挑人眼光,只錯過兩次,所以劉灞橋最大的本事,就是讓師父看錯人。」

  黃河難得說這麼說話。

  劉灞橋輕聲道:「姓黃的,我也是個有脾氣的,你再這麼不依不饒的……小心我不管什麼園主不園主,師兄不師兄的,我朝你劈頭蓋臉就是一頓駡啊。」

  黃河嘴角翹起,臉上滿是冷笑。

  片刻之後,難得有些疲態,黃河搖搖頭,抬起雙手,搓手取暖,輕聲道:「好死不如賴活,你這輩子就這樣吧。灞橋,不過你得答應師兄,爭取百年之內再破一境,再往後,不管多少年,好歹熬出個仙人,我對你就算不失望了。」

  與劉灞橋從不客氣,苛刻得不近人情,是黃河內心深處,希望這個師弟能夠與自己並肩而行,一起登高至劍道山巔。

  現在喊一聲灞橋,不帶姓氏,是將他徹徹底底看成了師弟,希望能夠以一位不是園主的風雷園劍修身份,好好活著。

  劉灞橋可能是一個很好的徒弟,師弟,男人,卻未必是一個合格的劍修。

  劉灞橋不言不語,只是趴在欄桿上,抿起嘴唇,眼睛裡邊,藏著細細碎碎的情緒。

  臨了,劉灞橋下巴擱在手背上,只是輕聲說道:「對不起啊,師兄,是我拖累你和風雷園了。」

  黃河猶豫了一下,伸出一隻手,放在劉灞橋的腦袋上,「沒什麼。」

  中土神洲,山海宗。

  還是先前遇到那一襲青衫的崖畔。

  納蘭先秀,鬼修飛翠,還有那個小姑娘,依舊喜歡來這邊看風景。

  境界低低、個兒小小的小姑娘,當初來到山海宗的時候,身邊只帶了一把小小的油紙傘。

  她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就叫撐花。

  納蘭先秀,腰別旱煙桿,今兒難得一整天都沒有吞雲吐霧,只是盤腿而坐,眺望遠方,在山看海。

  小姑娘撐花,剛剛扎了個小草人,一次次在往竹席上丟,不然就一拳頭砸下去,然後雙臂環胸,盯著躺地上的小草人,哼哼道:「打死你個大壞蛋。」

  納蘭先秀與一旁的鬼修少女說道:「喜歡誰不好,要喜歡那個男人,何苦。」

  最知,所以也最不知情為何物。

  喜歡那綉虎崔瀺,其實要比喜歡左右還要無趣,後者是當真不知,前者是假裝不知。

  飛翠趴在竹席上,有那山巒起伏之妙,男人都會喜歡,與那文似看山不喜平,可能是一個道理。

  身邊少女模樣的鬼修飛翠,其實她原本不是這般姿容,只是生死關未能打破瓶頸,屍解過後,不得已為之。

  當然,比起當年面孔身段,飛翠如今這副皮囊,是要好看太多了。

  其實她如果按部就班修行,根本不至於落個屍解下場,再過個兩三百年,靠著水磨功夫,就能躋身仙人。

  但是大戰一起,蠻荒天下好像轉瞬間就拿下了桐葉洲,打到了老龍城那邊,她就等不及了。

  結果呢?非但沒有破境,崔瀺沒見著一面,還等於也死了一次。

  納蘭先秀早就勸過,如果喜歡一個人,讓你玉璞境不敢去,哪怕仙人境了,再去,只會是一樣的結果。

  只不過飛翠有自己的道理,想要以仙人境去那邊,不是讓他喜歡自己的,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自己喜歡一個人,就要為他做點什麼。

  至於她為什麼如此喜歡?

  他好看。

  不僅僅是年輕崔瀺的相貌,長得好看,還有下彩雲局的時候,那種拈起棋子再落子棋盤的行雲流水,更是那種在書院與人論道之時「我落座你就輸」的神采飛揚,她有幸都見過。

  還有在一個大雪紛飛的隆冬時節,年輕儒生曾與阿良一起遊歷山海宗,阿良在闖禍,他獨自留在了崖畔,與人道歉。

  曾經就站在幾步外的地方,面帶和煦笑意,看著她,說你好,我叫崔瀺,是文聖弟子。

  中土神洲。

  飛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獨自返回宗門,微微皺眉,因為發現山門口那邊,有個陌生人坐在那邊,長劍出鞘,橫劍在膝,手指輕輕抹過劍身。

  好像在等人。

  南光照猶豫了一下,身形落在山門口那邊,問道:「你是何人?」

  男子抬起頭,說道:「青松福地,劍修豪素。」

  南光照心一緊,再問道:「來這邊做什麼?」

  老修士想起了多年之前某個山頭的一樁慘事,有個玉璞境,被人割了腦袋,隨便丟在山門口。

  自稱豪素的男子,持劍起身,淡然道:「砍頭就走。」

  北俱蘆洲,清涼宗。

  一座屋檐下。

  女子宗主賀小涼,在為三位嫡傳弟子傳道,她們都是女修,而幾人的道號,都是師尊幫忙取的,分別道號青崖,打醮,甘吉。

  再分別送了三位嫡傳,一頭七彩麋鹿,一件咫尺物,以及……幾個橘子。

  檐下懸有鈴鐺,經常走馬清風中。

  今天天氣沉悶,並無清風。

  在為三位弟子傳道結束後,賀小涼仰起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她閉上眼睛,側耳聆聽鈴鐺聲。

  那張極美偏又極冷清的臉龐上,漸漸有了些笑意。

  花好月圓人長壽,稱心如意事順遂。

  一旁賀小涼的三位嫡傳弟子,哪怕她們都是女子,此刻瞧見了師尊這般模樣,都要心動。

  鎖雲宗。

  劉景龍祭出本命飛劍之後,使得群峰山上內外皆是金線密布,不過專門為陳平安和崔公壯,騰出了一處演武場。

  而那崔公壯眼睛一花,就再瞧不見那老道士的身影了。

  背後突然有人笑道:「你看哪呢?」

  崔公壯轉身就是一拳意氣巔峰的叩心關,毫不猶豫下死手!

  哪怕出了紕漏,不小心打死了這個,就惹了此人身後的什麼師門長輩、老祖師,自有鎖雲宗幫自己兜著。

  可那人,任由一位九境武夫的那一拳砸在心口處,腳下一隻布鞋不過稍稍擰轉,就站穩了身形,面帶笑意,「沒吃飽飯?鎖雲宗伙食不好?不如跟我去太徽劍宗喝酒?」

  崔公壯另外一手,拳至對方面門,武夫罡氣如虹,一拳快若飛劍,而那人只是伸出手掌,就擋住了崔公壯的一拳,輕輕撥開,對視一眼,微笑道:「打人打臉不厚道啊,武德還講不講了。」

  崔公壯一記膝撞,那人一掌按下,崔公壯一個身不由主地前傾,卻是趁勢雙拳遞出。

  陳平安側過身,一腿橫掃,打得崔公壯騰空而起,身體瞬間彎曲,眼眶布滿紅絲,陳平安再稍稍加重力道,略微改變方向,崔公壯就被直接一腳躺地上。

  崔公壯倒地之時,就一手摸出了一枚兵家甲丸,瞬間披掛在身,除了件外邊的金烏甲,裡邊還穿了件三郎廟軟若修士法袍的靈寶甲。

  陳平安故意都沒攔著。

  出門路上撿東西就是這麼來的。

  祖師堂那邊,矗立起一尊高達百丈的彩甲力士,甲胄之上布滿了不計其數的符籙雲紋,是鎖雲宗歷代祖師層層加持而成,符籙神將睜開一雙淡金色眼眸,手持鐵鐧,就要砸下,只是當它現身之時,就被劉景龍那些金色劍氣束縛,瞬間一副彩色甲胄就好似變成了一身金甲。

  而劉景龍依舊紋絲不動。

  下一刻,一尊百丈神將力士被金色絲線切割成了無數碎塊,雖有衆多雲紋符籙道意銜接,如那藕斷絲連,龐大身軀,搖搖欲墜。

  楊確突然沉聲道:「這次問劍,是我們輸了。」

  魏精粹楞了楞,怒道:「楊確,休要胡鬧!」

  楊確竟是根本不在意一位師伯的怒意,只是望向那個覆面皮的「老道人」,再次問道:「敢問你是何人?」

  放話說太徽劍宗是個空架子的,就是身邊這位師伯,楊確其實內心深處,對此並不認可,招惹那太徽劍宗做什麼,就因為師伯你早年與他們上任掌律黃童的那點私人恩怨?只是師伯境界和輩分都擺在那邊,而且真正空架子的,哪裡是什麼太徽劍宗,根本就是自己這個鎖雲宗名義上的宗主,祖山諸峰,誰會聽自己的旨令。如果不是魏精粹的幾位嫡傳,都未能躋身上五境,宗主位置,根本輪不到別脈出身的楊確來坐。

  劉景龍笑著心聲提醒道:「不用理睬。」

  陳平安搖搖頭,撤去道袍蓮花冠的障眼法,伸手摘下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劍氣長城,陳平安。」

  鎖雲宗三人當然知道劍氣長城,只是陳平安這個名字,還是第一次聽說。

  劉景龍忍不住笑道:「尷尬了吧?」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來自劍氣長城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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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30:42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三章 飲者

  一個來自劍氣長城的遠遊劍修?

  魏精粹心中狐疑不定,不是說那劍氣長城的苟活劍修,都追隨一座城池逃去了第五座天下?

  身為九境武夫的崔公壯已經打定主意,老老實實作壁上觀,再出半拳,就算他輸,自己找死。

  他比魏精粹的想法要簡單很多,心中只管認定一事,天下劍修,絕不會拿劍氣長城開玩笑,何況此人身邊還站著一位太徽劍宗的現任宗主。

  北俱蘆洲雖說喜歡動不動就跟別人的祖師堂較勁,可事實上,問劍從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這種兩座宗門間徹底撕破臉的山上怨懟,旁人不賭莫看。

  為了個首席客卿的頭銜,崔公壯沒必要賭上武道前程和身家性命。

  劉景龍如果只是遙遙遞劍鎖雲宗,問劍就走,與他這麼一路登山走到此處養雲峰,承認身份,是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楊確,以心聲笑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好惹?非要先問出個根腳,才決定要不要動手?」

  這一路登山,陳平安自認極為收手,楊確沒理由這麼高看自己一眼。

  楊確拱手作禮,然後心聲答道:「有個家鄉的劍修朋友,早年在江湖上認識的,從不曾做客鎖雲宗,只是與我有些私誼,他在從劍氣長城返鄉之後,與我提起過幾人,言語之中,大為佩服。」

  陳平安笑問道:「姓甚名甚,出自什麼山頭,楊宗主不妨說說看,說不定我認識。」

  北俱蘆洲的劍修,趕赴劍氣長城,雖然人數衆多,來歷複雜,譜牒和野修皆有,但是陳平安還真就都記住了名字。

  楊確歉意道:「名字就不說了,我那朋友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陳平安微笑道:「怎的,你那劍修朋友,是去過孫巨源府邸喝過酒,還是去妍媸巷找我喝過茶?」

  楊確沉默片刻,緩緩道:「酒鋪,印章,賭莊。再多,陳劍仙就莫要試探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思量片刻,點點頭,笑眯起眼,「看在你那個不知名朋友的面子上,你可以讓開了,今天問劍,與你無關。反正這鎖雲宗,楊確的宗主頭銜就是個擺設,與太徽劍宗的恩怨所在,也主要是你那個飛卿師伯管不住嘴。」

  楊確當真後退一步,看架勢,是全然不顧宗門聲譽了,打算與崔公壯這半個外人,一起置身事外。

  在自家地盤卻淪為孤家寡人的魏精粹,忍不住轉頭大駡道:「楊確!遇敵問劍,不戰而退,竟然袖手旁觀,鎖雲宗的面子,都給你丟光了!你楊確以後還有什麼顔面以宗主身份,在祖師堂為人遞香,與歷代祖師敬香?!」

  仙人祖師的嗓門很大,估計今夜祖山群峰,都聽見了這番言語。

  楊確神色淡然,輕聲道:「總好過鎖雲宗今夜在我手上斷了香火,以後這宗主之位,魏師伯是自己來坐,還是讓給那對漏月峰師徒,師侄都無所謂,絕無半句怨言。」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搖頭,「別吵吵,趕緊讓出道路,等到我們走後,你們連夜修繕祖師堂的時候,有大把功夫可以閒聊。是當長輩的清理門戶,還是當晚輩的欺師滅祖,都隨你們。」

  再與那九境武夫怒目相向,「你這廝年紀不大,毫無武德,習武之人,輕慢急躁,沉不住氣,怎麼能行,三人當中,老夫看你最不順眼,等會兒就將你綁了石頭,沉水種花。」

  崔公壯聽得頭皮發麻,立即聚音成線,與這位劍仙密語致歉道:「陳劍仙息怒,先前是崔公壯眼拙,又被這什勞子的客卿身份害了,不小心冒犯了劍仙前輩,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具體該如何責罰,劍仙前輩只管發話,崔公壯絕無二話,更無怨言。」

  自己作為九境武夫,在看家本領的拳腳一事上,都打不過這個顔色常駐的得道劍修,不得不披掛上三郎廟靈寶甲和兵家金烏甲,崔公壯甚至都懷疑眼前「年輕」劍修,是不是那個在南婆娑洲開宗立派的老劍仙齊廷濟了。

  不過聽聞齊廷濟姿容俊美,眼前這位好像有些相貌不符,崔公壯就有些吃不準真假,但萬一是老劍仙在覆面皮之外,猶有障眼法蒙蔽鎖雲宗修士?

  陳平安冷笑道:「是死罪還是活罪,是你說了算的?」

  崔公壯心中悚然,叫苦不迭,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居首,那麼最難纏的,當然是劍修裡邊境界最高那撮上五境劍仙了。

  魏精粹這位老仙人竟是一甩袖子,轉身就離去,撂下一句,「楊確,你今夜一術不出,主動讓出道路,任由外人糟踐祖師堂,還要攔阻我出手,連累鎖雲宗威名毀於一旦,」

  養雲峰山上,無數條金線縱橫結網,飛卿老祖御風不易,所幸難不住一位神通廣大的仙人,便手指掐訣,寶光一閃,使了一門宗門秘術,竟是身形化作了一隻巴掌大小的飛雀,小心翼翼避開那些規矩森嚴的金色劍光,一隻通體雪白的鳥雀,去勢如電抹。與此同時,漏月峰那邊月光濃郁的孔洞,驟然亮起,好似架起一座仙橋,要接引老祖師返回修道之地。

  劉景龍突然笑道:「道理沒講完,我讓你走了嗎?」

  養雲峰與漏月峰之間,金色絲線的劍光,切碎了無數皎皎月光,金銀兩色,交相輝映。

  魏精粹身形所化的那只雪白飛雀,彷彿被拘押在了一處柵欄細密的劍光牢籠中。

  怒喝一聲,魏精粹祭出一尊金身法相,手托一把鎮山之寶的奔月鏡,鏡光瑩然,如白龍汲水,凝聚起漏月峰一處深潭的所有月魄精華,身上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碧螺」翠綠法袍,强行撐破牢籠,對那養雲峰上的兩位劍修,老仙人高舉手臂,寶鏡內出現一位身姿婀娜的飛升女子,彩帶飄搖,腳踩一輪明月,恍若一位御風乘月的遠古神女。

  劉景龍伸手,握住一把由身邊劍光凝聚而成的長劍,朝那魏精粹金身法相的持鏡之手,一劍劈出。

  陳平安知道這一手劍術,是上任宗主韓槐子的成名劍招之一。

  大工斬玉。

  最適宜劍修之間的捉對廝殺。

  果不其然,魏精粹金身法相不但被一斬斷臂,被劍氣衝激之下,整條骼膊頓時玉碎天地間,巍峨金身的白玉碎屑紛紛如雨落,就像養雲峰的白雲被仙人揉碎,下了一場白雪。

  只是這位飛卿仙人的寶鏡與斷腕依舊懸空,月光如瀑布傾瀉而來,就像一條滔滔大水,從那黃河洞天流落人間。

  劉景龍輕輕抖腕,劍光繞弧,養雲峰上,隨之異象橫生,霞來鱗攢聚如市,天地艶紅,山晚氣聚起瀾,雲霧升騰。潮水帶星走,,劍光點點璀璨銀河,天浮魚肚白,天地雪白茫茫一片,一座鎖雲宗衆多修士,今夜此刻,再不見什麼魏精粹金身法相,唯有太徽劍宗劍光的法天象地。

  楊確見那奔月鏡現世,心中大恨,歷代鎖雲宗山主,都會按例承襲此寶,得以煉化此鏡為本命物,當初楊確躋身玉璞,得以擔任宗主,師伯魏精粹以楊確的玉璞境尚未穩固,暫時無法煉化重寶作為理由,免得出了紕漏,結果一拖再拖,就拖了足足三百年之久,可事實上,誰不知道號「飛卿」的魏精粹,根本早已將這件宗門至寶視為禁臠,不容他人染指,當做自身大道所系的囊中物了?魏精粹打了一手好算盤,只等祖山諸峰他這一脈當中,有哪個嫡傳再傳,躋身了玉璞境,就自有手段迫使楊確讓賢,更換宗主,到時候一把奔月鏡,魏精粹還不是左手給出右手就拿回,做個樣子過過場而已?

  陳平安來到崔公壯身邊,崔公壯下意識掠出數步,不等他悻悻然如何以言語掩飾尷尬,那人就如影隨形,來到了崔公壯身邊,雙指並攏,輕輕敲擊九境武夫的肩頭,只是這麼個輕描淡寫的動作,就打得崔公壯肩頭一次次歪斜,一隻腳已經深陷地面,崔公壯再不敢躲避,肩頭劇痛不已,只聽那人贊賞道:「兵家金烏甲,一直聽說未能親見,實在是身為劍修,煉劍耗錢,囊中羞澀,從無出手闊綽的光陰,估計哪怕瞧見了都要買不起。」

  崔公壯額頭滲出汗水,忍著肩頭幾乎被敲碎的疼痛,顫聲道:「陳劍仙若是喜歡,晚輩願意送給前輩當做見面禮。」

  陳平安埋怨道:「送?不能夠。只是借。君子不奪人所好,只是借我欣賞幾天,以後會還給你的。」

  崔公壯笑容尷尬,心想咱倆最好以後就不要再見面了吧。破財消災,老子就當用一枚兵家甲丸送走了這尊瘟神老爺。

  這點江湖規矩,崔公壯還是懂的,身上這件兵家寶甲今晚怎麼走的,當初就是怎麼來的。

  所以崔公壯一臉果決,毫不心疼,金光燦燦的金烏寶甲瞬間凝為一枚甲丸,彎腰低頭,雙手奉上,遞給那位陳劍仙。

  陳平安收入袖中,「不打不相識,以後常往來。一來二去,就是朋友了。」

  崔公壯笑容苦澀。

  陳平安看著他不說話,只是眼角餘光,瞥了瞥那件三郎廟靈寶甲。

  崔公壯疑惑不解,故作不知。想著一位堂堂劍氣長城的劍仙,總不能真這麼厚臉皮,借走了一件金烏甲,再對一件三郎廟靈寶甲起念頭,大家都是出門行走江湖,不得做人留一線?

  陳平安說道:「聽不懂人話?一來二去,字面意思,光練拳不讀書怎麼成。我今天來了養雲峰,是一來,對也不對?這兵家甲丸就是一去,是也不是?」

  那位青衫背劍的外鄉劍仙,說這話的時候,雙指就輕輕搭在九境武夫的肩頭,繼續將那苦口婆心的道理娓娓道來,「再說了,你身為純粹武夫,還是個拳壓腳跺數國大好河山的九境大宗師,武運傍身,就已經等於有了神靈庇護,要那麼多身外物做什麼,雞肋不說,還顯累贅,耽誤拳意,反而不美。」

  崔公壯强忍著肩頭震動和心中驚駭,伸手拈住法袍衣角,輕輕一扯,一件三郎廟寶甲縮為一張金色材質的絹布符籙,與那姓陳的劍仙點頭道:「前輩所言極是,是晚輩遲鈍了。」

  陳平安收下那張價值連城的符籙寶甲,變指為掌,輕拍對方肩頭,「我這個人,不是遇到有緣人,一般不將道理白送,今夜相逢,不打不相識,就送你一句江湖老話,平生莫做皺眉虧心事,不信各自回頭看後頭。」

  崔公壯心中哀嘆不已,沒完沒了,怎麼是個頭?

  難道劍氣長城的劍修,都是這麼個言語若飛劍戳心的德行嗎?

  陳平安那手掌,瞬間五指如鈎,一把攥住崔公壯的脖頸,隨便將其高高提起,笑道:「你想岔了,劍氣長城的劍修,一般都沒有我這好脾氣,你是運氣好,今天碰到我。不然換成齊老劍仙、米大劍仙之流,你這會兒就已經走在投胎路上了。破財消災?錯了,是你的買命錢。以後百年之內,我都請楊宗主幫忙盯著你,再有類似今天這種武德不足的勾噹,我得空了,就去北邊的雲雁國拜會崔大宗師。」

  崔公壯雙腳離地懸空,眼眶布滿血絲,瞧著模樣有些滲人,雙腿抽搐了幾下,如同秋後螞蚱蹦幾下。

  看得一旁楊確眼皮子發顫。

  此人真是劍修?而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止境武夫?

  客卿崔公壯的九

  境底子,在北俱蘆洲一衆山巔境武夫當中,不算太好,可不算差。

  之所以能夠成為鎖雲宗的首席,就是魏精粹看中了崔公壯將來有幾分希望,躋身傳說中的止境。

  陳平安皺眉道:「不說話,就是不答應?」

  崔公壯試圖强提一口純粹真氣,竟是當場崩散,故而已經臉色漲紅變紫色,再轉為鐵青,雙手雙腳皆頽然下垂,有些眼花了。

  陳平安鬆開手指,頭暈目眩的崔公壯摔落在地,蹲在地上,低著頭咳嗽不已。

  陳平安笑道:「演什麼戲,拙劣得我都不好意思看,再不起來,我就一腳送你個八境武夫當回禮了。」

  崔公壯立即起身,深呼吸一口氣,後退一步,低頭抱拳道:「謝過前輩不殺之恩,感激不盡,以後山下百年,崔公壯一定夾著尾巴做人,關起門來好好習武練拳,不枉費前輩今天的指點。」

  陳平安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劉景龍那邊已經收劍。

  老仙人魏精粹被釘入了漏月峰的一處石壁中。

  劉景龍心聲問道:「那把奔月鏡,你要不要帶走?」

  陳平安氣笑道:「像話嗎?我們今天是來問劍的,又不是殺人奪寶來了。這種事情傳出去,你這太徽劍宗的宗主,還要不要名聲了。」

  之後就是崔公壯膽氣盡碎,宗主楊確讓出道路,主動撤掉養雲峰祖師堂禁制,任由劉景龍收攏群峰劍氣,只將那祖師堂一橫一竪,變成四塊。

  陳平安則從背後拔劍出鞘,手持夜遊,一劍橫掃,將一座鎖雲宗祖師堂上下對半分。

  崔公壯在這一刻心死如灰,那位青衫客,果然是位劍仙。

  兩道身影,化虹離去。

  鎖雲宗上上下下,修士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宗門遭此大劫大辱,竟是被兩位劍仙,一路登山拆掉的祖師堂,從今往後,要被一洲修士看幾年熱鬧?

  唯有宗主楊確神色自若,沒有半點悲憤神色,從袖中摸出一枚雲紋玉佩,心念一動,就要啓動陣法中樞,著手修繕祖師堂,不曾想祖師堂陣法好像再次被問劍一場,一條橫線上,梁柱、牆體的崩裂聲響,如爆竹聲連綿不絕響起,楊確皺眉不已,凝神定睛望去,發現那個叫陳平安的青衫劍仙,一劍橫掃攔腰斬開祖師堂之後,竟然使得整座祖師堂出現了一條微妙裂縫,不易察覺,劍氣始終凝聚不散,好似虛托起上半截祖師堂。

  楊確心中凜然。

  崔公壯揉了揉脖子,心有餘悸,去你娘的首席客卿,老子以後打死都不來鎖雲宗趟渾水了。

  楊確轉頭以心聲笑道:「崔首席,花開兩瓣絕無相同,與此同理,一道劍光不會落在同一處,以為然?」

  崔公壯猶豫一番,不願就此與鎖雲宗分道揚鑣,會讓楊確和那魏精粹面子上太難堪,就找了個折中法子,聚音成線,悄然說道:「我這客卿頭銜,可以保留,只是近百年內,我是不會參加任何一場養雲峰祖師堂議事了。」

  楊確點頭笑道:「沒有問題。」

  崔公壯感慨一聲,「楊確,你若是當個名副其實的宗主就好了。」

  楊確灑然笑道:「很難,爭取。」

  崔公壯深深看了眼這位玉璞境,點頭致意,以往與仙人魏精粹交往更多的九境武夫,打定主意,以後要與這個楊確多多往來。

  楊確看了眼祖師堂,乾脆就這麼暫時擱置,反正明天就有可能更換宗主,何必多此一舉。

  陳平安和劉景龍離開鎖雲宗山水地界後,劉景龍先飛劍傳信太徽劍宗祖師堂,按照陳平安的意思,不在那邊碰頭,而是讓寧姚一行人直接去往龍宮洞天,陳平安隨即祭出一把籠中雀,與劉景龍一起悄然重返養雲峰轄境的高空,劉景龍覺得陳平安那張來自鬼斧宮的馱碑符,憑此隱藏蹤跡的意思不大,他便直接畫出一座陣法,然後兩人開始俯瞰山河,就像在守株待兔。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

  劉景龍盤腿而坐,反正目之所及,皆是本命飛劍所在的規矩之內。

  陳平安笑問道:「山上的飛劍傳信,你我追上不難,只是禁制極難打開,何況是鎖雲宗這樣的大宗門,可別害我白等。」

  劉景龍說道:「陣法解禁一事,我還是有點信心的。」

  先前雙方問劍完畢,御風離開養雲峰,陳平安說那個宗主楊確,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就這麼離開,得看看此人有無隱藏後手。

  劉景龍就陪著陳平安來到此地,靜待鎖雲宗諸峰有無一兩把飛劍傳信離開山頭。

  陳平安喝了口酒,問道:「楊確此人,城府很深。先前在養雲峰那邊,我試探了一次,沒有結果,就乾脆讓他覺得我已經信以為真。有點像是以懷疑打消懷疑的路數,在故意畫蛇添足。我差點就信了,誤以為是山上仙師的偏門路數,不過這趟鎖雲宗遊歷下來,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我不覺得只有一個魏精粹,就可以讓鎖雲宗的門風變成這個鳥樣。」

  劉景龍遞過一本厚冊子,「除了瓊林宗,還有些懷疑對象,都在上邊了。其中記載了楊確有一門羅盤煉字法,此法不在鎖雲宗祖師堂術法之內,對外宣稱是一門輔助尋找破碎洞天福地這類秘境的格龍之術,是楊確年輕時候偶然所得,我對此有過數次推演,沒那麼簡單,估計最能識破修士身份,比如見著了我,我猜測楊確那本命羅盤之內,就會有太徽劍宗、劉景龍等字浮現,然後串聯起來,就是個真相,不過這門秘法,肯定有些規矩限制,不可能毫無缺漏,不然只是這樁秘術,就可以讓楊確惹來殺身之禍。」

  「這門術法,簡直就是行走江湖的必備手段,有機會定要與楊宗主討教討教,學上一學。」

  陳平安點點頭,直接將冊子翻到鎖雲宗那邊,仔細瀏覽起楊確的修道生涯,不多,就幾千字。

  剛好煉字一途,自己還算小有心得,又在功德林那邊學了一手尚未嫻熟的儒家破字令。

  劉景龍問道:「打算在這邊待幾天?」

  陳平安想了想,「三天就差不多了。我著急趕回寶瓶洲。」

  劉景龍說道:「沒事,我可以在這邊多留一段時間。」

  陳平安搖頭道:「你好歹是一宗之主,因私廢公要不得。」

  劉景龍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的師父,還有祖師爺,他們在年輕時候為了朋友是如何假公濟私的,事後到了太徽劍宗祖師堂挨罰,祖師爺們又是如何一邊當面駡,轉頭笑的。只不過這些事情,檔案不錄,外人不知,都是自家門內一代代口口相傳。」

  劉景龍突然眯起眼,「來了。我留在這邊繼續盯著,防止有其它的漏網之魚。」

  陳平安站起身,劉景龍看了眼那把傳信飛劍的去向,與陳平安報了一個大致方位,選了一處山頭作為出手之地,讓陳平安在那邊以雷法凝聚風雨異象,攔截飛劍,帶回這邊後,劉景龍自會幫忙解禁飛劍,不損絲毫山水禁制,就可以取出密信一閱,看過內容之後再飛劍。

  練氣士當中,有些擁有獨門秘術的山澤野修,往往是些境界不低的陸地神仙,會被駡作山上「捕魚人」,所做勾噹,就是伺機截獲傳信飛劍,美其名曰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只不過得手之後,飛劍自然就會毀棄,多少會留下點蛛絲馬跡,絕對做不到劉景龍這般「完好無損,物歸原主」。

  陳平安悄然遠去,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就已返回,手心處小心翼翼拘押著一柄篆刻雲紋的袖珍飛劍。

  劉景龍手指畫符,一邊分出心神俯瞰鎖雲宗山河,一邊破解飛劍層層禁制,抽絲剝繭,水到渠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一邊,看得目不轉睛,劉景龍也無所謂這門符籙神通,會不會被偷學了去,結果陳平安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搖搖頭,「學不會。」

  劉景龍笑道:「符籙一途,那些攻伐大符,看似步驟繁瑣,實則往往脈絡簡單,不過需要宗門秘傳的獨門道訣,這就是一道無形中的天塹,而飛劍傳信一道的山水符籙,需要的是拆解之人,所學駁雜,不能在任何一個環節抓瞎,再來提綱挈領,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比如這把鎖雲宗的傳信飛劍,巧妙之處,不僅僅在漏月峰的月魄『掛鈎』紋路,配合那處老龍潭水紋倒影,以及小青芝山那壁榜書的筆劃真意,真正難關,還是夾雜了幾道宗門之外的秘傳符籙,我喜歡看雜書,只是湊巧都懂。」

  陳平安點頭嗯嗯嗯,「湊巧湊巧,劉酒仙說得輕巧。」

  劉景龍停下手上解禁動作,抬頭微笑道:「劉什麼?」

  陳平安笑哈哈道:「劉劍仙不喜歡喝酒,別人不知道,我會不清楚?」

  劉景龍打開全部禁制後,取出密信一封,是鎖雲宗漏月峰一位名叫宗遂的龍門境修士,是那元嬰老祖師的嫡傳弟子之一,寄給瓊林宗一位名叫韓鋮的修士。宗遂此人沒有用上漏月峰的山門劍房,還是很謹慎的。

  劉景龍提醒道:「在第三十九頁,有韓鋮的粗略記載,以後我會多留心此人,找機會再補上些內容。」

  陳平安翻到冊子那一頁。

  放回密信,劉景龍就像個夜遊園子的遊客,對傳信飛劍一一開門,又一一關門,沒有任何細微處的缺漏,腳印都沒留下一個。

  之後三天之內,陳平安來來去去,十分忙碌,就這麼攔阻飛劍收信、劉景龍負責揭信、兩人一起看完信、陳平安再放走傳信飛劍。絕大多數信件,都是鎖雲宗修士與山上好友的通風報信,主動說起了鎖雲宗這樁問劍風波,各有謀劃,甚至有一位在山上修行的祖師堂元嬰供奉,打算就此脫離鎖雲宗,撇清關係,免得被殃及池魚,還要再找個機會,與太徽劍宗示好一番,在山上放出幾句好話……世間百態,人心變化,好像就在十幾封密信裡邊一覽無餘。

  其中有兩封密信,不曾署名,而收信山頭,是連劉景龍都不曾聽聞的山上小仙家,不過在這之後,劉景龍就會去各自拜訪一趟。

  其中一封飛劍傳信,簡明扼要,就三句話。

  隱官已至鎖雲宗,與劉景龍聯袂問劍,陳平安修為確是止境武夫,玉璞境劍仙,此人極有可能已經可殺仙人,劍修除外。

  劉景龍在養雲峰祭出本命飛劍,品秩極高,可自成小天地,劍意森羅萬象,只是暫不知更多本命神通,戰力必須視為一位仙人境劍修。

  速速助我奪鏡,借機嫁禍太徽劍宗。

  陳平安說道:「憑啥咱倆境界相同,好像我就打不過你?這個楊宗主到底什麼眼神啊。難怪爭不過個魏飛卿。」

  劉景龍答道:「那我可以幫你修改信上內容,打一堆飛升境都沒問題。說吧,想要打幾個?」

  陳平安笑呵呵道:「又說醉話不是?」

  好個劉酒仙,竟然已經到了不用喝酒也會醉的酒桌化境了。

  再次悄然御風遠遊,放出那把最為關鍵的傳信飛劍之後,陳平安回到劉景龍身邊,不枉費三天的等待。

  陳平安打算動身趕往龍宮洞天之前,先與劉景龍再走一趟養雲峰,或是去往那個名叫桐花山的仙家小門派,看看到

  底是哪位幕後高人這麼手段通天,能夠幫助楊確奪取一把奔月鏡,坐穩宗主位置不說,還要用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性命作為本錢,順勢往太徽劍宗身上潑髒水。

  劉景龍卻說道:「還沒到打草驚蛇的時候,我先去那邊順藤摸瓜,哪天真正需要傾力問劍了,我肯定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陳平安點點頭,劉景龍做事情最有分寸,起身說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劉景龍起身笑道:「都小心。」

  陳平安遞出一壺酒水,「先前文廟議事,見著了那位青神山夫人,別的酒水無所謂,你看在翩然峰那邊,我就什麼都不勸了,唯獨這壺酒,得喝。」

  劉景龍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酒壺,雙方離別在即,反正也不存在什麼勸酒不勸酒。

  陳平安沒有收起籠中雀,無聲無息御風離去。

  劉景龍暫時也沒有收起那把本命飛劍,打開酒壺,喝了一口,很好,當我沒喝過酒鋪販賣的青神山酒水是吧?

  陳平安一路南下,在水龍宗那處龍宮洞天的渡口處,找到了寧姚她們。

  小米粒說她們已經順路去過浮萍劍湖做客嘞。

  陳平安笑著點頭。

  ————

  邵元王朝。

  仙人修士嚴格得知一事後,呆呆無言,心中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靜,嘆了口氣,命人將那嚴厲喊來,說你不用出門了,跟隨南光照修習大道,已經沒戲。

  這幾日都紅光滿面的嚴厲,好像從雲端墜入泥濘中,怔怔無言,忍不住出聲詢問自家老祖,到底為何。

  本就心情不佳的嚴格,惱得臉色鐵青,為何為何,老祖知道個屁的為何,天曉得一位飛升境大修士是怎麼暴斃在山門口的,腦袋都給人割下來了,嚴格抬起一手,打得那嚴厲身形旋轉十數圈,直接從屋內摔到院中,嚴格怒道滾遠點,臉頰一側紅腫如小山的嚴厲,伸手捂臉,心中惴惴,凄然離去。

  九真仙館。

  館主雲杪,與他那位同為仙人境的道侶,一同看著那份來自南光照所在宗門的密信,兩兩相對無言。

  至於那個嫡傳弟子李青竹,估計百年之內是沒臉下山了。

  雲杪放下密信,顫聲道:「天心難料,神鬼莫測。」

  他那道侶輕聲問道:「是誰能夠有此劍術,竟然當場斬殺南光照,使得這位飛升境都未能離開自家山門口?」

  雲杪說道:「多想無益,不要猜了。」

  哪怕是在雙方大道休戚相關的道侶這邊,雲杪也從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非不願,實不敢。

  事實上,道侶不知為何,雲杪卻心中有數,根本不用猜。

  肯定那白帝城城主的手筆!

  莫不是鄭先生在暗示自己,將那個沒了南光照便群龍無首的宗門收入囊中?

  先前密信一封傳至鰲頭山,與自己討要那件白玉靈芝,難道就是為此?

  鄭先生的意思,莫不是在說,你雲杪只需要一件半仙兵,就能白白賺取一座宗門?

  天算一般。

  只是南光照那處山頭,到底是座大宗門,原本底蘊遠遠不是一個眉山劍宗能比的,謀劃起來,極為不易。只是雲杪轉念一想,便驚喜萬分,好就好在,南光照這老兒,生性吝嗇,只栽培出了個玉璞境當那綉花枕頭的宗主,他對待幾位嫡傳、親傳尚且如此,另外那幫徒子徒孫們,就更是上行下效,年復一年,養出了一窩廢物,如此說來,沒有了南光照的宗門,還真比不過眉山劍宗了?說到底,就是靠著南光照一人撐起來的。山上不足百人的譜牒仙師,更多能耐和精力,是在幫著老祖師掙錢一事上。

  雲杪眼神熠熠,一時間心情激蕩,豪氣干雲,自己絕不能辜負了鄭先生的這一記絕妙先手!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

  一棵桃花樹下,有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在異鄉這處修道之地,茅屋門外有一方小塘,玄都觀道人幫忙種了一池蓮花,花開時瓣長而廣,青白顔色分明。

  每逢風過,花香清淡,搖曳生姿,煞是好看。

  既然是在青冥天下,山上道觀如雲,山下道官無數,他就隨便給自己取了個道號,青蓮。

  今天老觀主領著一人走來,大嗓門喊道:「快看看誰來了。」

  白也轉頭望去,笑問道:「君倩,你怎麼來了?」

  劉十六笑道:「聽先生說你在這邊,就過來瞧瞧。」

  白也無奈道:「想笑就笑。」

  劉十六伸手抹了把嘴,「我儘量忍住。」

  能與白也如此不見外者,數座天下,唯有曾經與白也一起入山訪仙的劉十六。

  孫道長撫鬚笑道:「白也老弟,良辰美景滿樹花,故人重逢倆無恙,今兒不喝酒,更待何時?」

  白也搖搖頭。

  劉十六勸道:「稍微喝點。」

  白也點點頭。

  在十萬大山吃過了火鍋,野修青秘當時吃得格外用心,細嚼慢咽,畢竟一個不小心,就是斷頭飯了。

  阿良酒足飯飽,輕輕拍打肚子,準備御風南下了,笑問道:「青秘兄,你覺得御風遠遊,不談御劍,是橫著好似鳧水好呢,還是筆直站著更瀟灑些啊。你是不知道,這個問題,讓我糾結多年了。」

  馮雪濤只得昧良心說道:「只要是你阿良御風,旁人瞧著就都瀟灑。」

  阿良點點頭,「肺腑之言。」

  馮雪濤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阿良,你平時不需要練劍嗎?沒事琢磨這些做什麼。」

  阿良笑道:「你腦子有病吧,都是飛升境了,還問這種幼稚的問題,劍需要練嗎?我不琢磨這個琢磨啥啊?」

  馮雪濤忍了。

  畢竟這個傢伙,是繼劍氣長城陳清都之後,數座天下的第一位十四境劍修。

  一個浩然天下的儒家劍修,卻是在青冥天下那邊躋身的十四境,破境破得好,又是在蠻荒天下這邊跌境,跌境也跌得不含糊。

  阿良突然問道:「青秘兄,你知道天底下什麼妖精最打不過嗎?」

  馮雪濤搖頭不語。

  阿良說道:「當然是小腰精。」

  馮雪濤沒聽出那個諧音。就只當阿良又在犯渾。

  「走,帶你去打小腰精去!」

  阿良大手一揮,「醜話說前頭,你要是腰不好,打不過的。」

  馮雪濤本以為出了十萬大山,接下來一路,就要不管不顧,跟隨阿良勢如破竹一路南下,見著一個蠻荒宗門就搗爛一個。

  不曾想緊接著還是個言笑晏晏、紙醉金迷的飯局,而且還是個妖族修士做東。

  阿良與那個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在酒宴上,把臂言歡,稱兄道弟,各訴衷腸說辛苦。

  阿良很像是蠻荒天下的本土劍修,那個山頭主人的妖族修士,言語就很像是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了。

  這座山頭,早年在托月山那邊,砸鍋賣鐵湊出了一大筆神仙錢,山上修士就都沒過劍氣長城,去那浩然天下。

  阿良舉起一杯酒,一本正經道:「一般來說,酒局規矩,客不帶客。是我壞了規矩,得自罰三杯。」

  它大義凜然道:「哪裡哪裡,你阿良的朋友,就等於是與我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客氣什麼,把這兒當自家!」

  它抬了抬下巴,忍著心疼,示意一旁嫡傳女修,趕緊重新去山頭的庫房重地,再給那個狗日的,再拿一壺珍藏的曳落河水運仙釀過來。這玩意兒,極其稀少,花錢是根本買不著的。

  那頭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好像很懂阿良,喊了一撥狐族美人,婀娜多姿,身穿薄紗,若隱若現。

  阿良看了幾眼,似乎有些失望,直接大手一揮,說了三字。

  下一批。

  阿良趕緊解釋道:「我是無所謂的,是我這朋友,比較好這一口幾口的,偏偏眼光還高,麻煩得很。」

  它爽朗大笑道:「好事好事,名士真豪傑!」

  馮雪濤覺得要是亞聖在這裡,都不會駡人,能直接把阿良打個半死吧?

  阿良喝了個滿臉通紅,斜眼馮雪濤,擠眉弄眼,好像在說,我懂你,如果下撥美人兒還是瞧不上,不行就再換。

  酒席上換了一撥又一撥的各色美人。

  那位仙人境好不容易才將阿良和那個還不知姓名的,一並恭送出門。

  它暗自慶幸,當年幸好聽了勸,不然今天重逢,就不是喝酒敘舊這麼簡單了。

  當年阿良在酒宴上,與它勾肩搭背,笑嘻嘻說了句,以後要是在他半個家鄉的劍氣長城,只要在那邊戰場上遇見了它,或是聽說它去過,那麼所欠酒水,可就不還了。

  阿良和馮雪濤御風落在千里之外的一處山頭,馮雪濤沉聲問道:「不會就這麼一路吃吃喝喝吧?」

  阿良扯了扯嘴角,「想啥呢,真當蠻荒天下是個風花雪月之地?勸你早點做好心理準備,之後一旦有誰現身攔路了,就肯定是一場惡仗。」

  他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我那朋友,肯定已經悄咪咪飛劍傳信托月山了。」

  馮雪濤問道:「你就不生氣?」

  阿良蹲下身,眺望遠方,淡然道:「路窄難走酒杯寬,這點道理都不懂?喝酒時就是兄弟,隨便侃大山,可放杯離了酒桌,就要另算,各有各的道路要走。」

  如果它不這麼做,十成十就會被托月山記帳。

  所以阿良這趟,算是沒白喝江湖朋友的那頓酒水。

  馮雪濤是野修出身,對此深以為然,點頭道:「有道理。」

  不知不覺的,有些喜歡這邊的風土人情了,沒那麼多規矩,或者說這邊的規矩,讓野修青秘很喜歡,而且本身就擅長。

  馮雪濤問道:「阿良,能不能問個事,你的本命飛劍,叫什麼?好像一直沒聽人說。只有一把,還是不止一把飛劍?」

  阿良置若罔聞,只是單膝跪地,隨手拈起一撮泥土,動作輕柔,細細碾碎,眯眼望向遠方。

  馮雪濤說道:「有人跟蹤我們?」

  阿良站起身,笑道:「先不用管這幾隻阿貓阿狗,我們繼續趕路,回頭聚在一起了,省得我找東找西。」

  馮雪濤知道身邊這個傢伙,總會說一些讓人誤以為吹牛的話,其實不是。

  阿良好像這會兒才回過神,「前邊你問了什麼?」

  馮雪濤無奈道:「本命飛劍。」

  阿良笑了笑,「我喜歡喝酒嘛,江湖只有一座,所以本命飛劍只有一把。」

  馮雪濤萬分好奇,「名字呢?」

  阿良轉頭嬉皮笑臉道:「以後與我為敵,問劍一場,你就會知道了。」

  馮雪濤嘆了口氣,不敢多說什麼。

  知道阿良是在暗示自己,在這蠻荒天下,以後遇到了那種命懸一線的生死險境,可以倒戈一場,與他阿良問劍試試看。

  阿良只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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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31:01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四章 般配

  濟瀆這處渡口牌坊,榜書「水下洞天」,大瀆在此水面尤其遼闊,竟然寬達三百里,陳平安上次來這邊,也是青衫背劍、腰懸一枚朱紅酒葫蘆的裝束,只不過上次是背劍仙,如今換成了一把夜遊,而且手裡少了根綠竹行山杖。

  水龍宗這處木奴渡,開山祖師種植有千餘棵仙家橘樹,兵解離世之前,笑言此生修行庸碌,唯有木奴千頭,遺贈子弟。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玉圭宗的老祖師荀淵,聽姜尚真說荀老兒這輩子真正的遺言,其實是自說自話的三字,余家貧。

  好像山上所有傳承有序、香火綿延的門派,都有個精打細算的頭把交椅。

  陳平安與寧姚歉意說道:「在鎖雲宗那邊比預期多耽擱了幾天,所以我就不陪你們逛龍宮洞天和那鳧水島了,我需要直奔大源王朝崇玄署,找盧氏皇帝和國師楊清恐談點事情,然後還要見一見水龍宗南北兩宗的孫結和邵敬芝,聊一聊鳧水島的租賃或是買賣事項,你們就在鳧水島等我好了,龍宮洞天裡邊風景極美,逛個幾天,都不會枯燥的,我爭取速去速回。」

  寧姚點點頭,見陳平安沒有動身的意思,說道:「在浮萍劍湖酈劍仙那邊,我幫你提過此事了,她說沒問題,這處龍宮洞天,她本就占了三成,一座多年無主的鳧水島,談什麼租賃,你要是真有想法,打造成一處外鄉山上的避暑勝地,就直接買下,水龍宗沒理由阻三攔四,如果價格談不攏,就晾著,回頭她來砍價。」

  小米粒伸手擋在嘴邊,笑道:「酈劍仙可江湖可豪邁,就那麼大手一揮,說屁大事哩,好商量就砍價,不好商量就砍人。租賃個錘兒,是有人打她臉嘞。」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瞥了眼排成一條長龍的隊伍,與寧姚笑道:「我幫你們買下幾枚去往小洞天的通關文牒再走,是仙橘木質印章,很有特色,可惜帶不走,必須歸還水龍宗。過了牌坊,前邊的數十幢石刻碑碣,你們誰感興趣可以多看幾眼,尤其是大平年間的群賢建造石橋記和龍閣投水碑,介紹了石橋搭建和龍宮洞天的發掘起源。」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問道:「是良心不安,所以將功補過?」

  陳平安一臉茫然。

  寧姚微笑道:「桂花島的圭脈小院,春露圃的玉瑩崖,再加上這個水下龍宮鳧水島,都是喝茶喝酒的好地方,說不定還有個夜航船靈犀城,顧得過來嗎?」

  這幾處仙家府邸宅院,都算是年輕山主的私人産業。

  裴錢眼觀鼻鼻觀心,白髮童子捧腹大笑狀卻無聲,小米粒小個兒都摸不著頭腦了,好人山主家當多掙錢多朋友多,不好嗎?

  陳平安說道:「圭脈小院和玉瑩崖,都閒置好多年了。」

  寧姚記起一事,「浮萍劍湖的元嬰劍修榮暢,願意擔任彩雀府的記名客卿。」

  陳平安笑道:「是好事。」

  先前在趴地峰那邊,拜會指玄峰,袁靈殿也答應此事了。

  因為上次陳平安遊歷小洞天,水龍宗剛好有十月初十和十月十五,一個鬼節一個水官解厄日,會接連建造有一年當中最最重要的兩場玉、金籙道場,所以當時遊人尤其衆多,陳平安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才買到通關木牌,這次水龍宗並無設齋建醮,所以排隊耗時不如上次那麼誇張,每人十顆雪花錢,與水龍宗租借一方木質印章,不過與上次寓意美好的篆文不同,更多像是在

  那位水龍宗女修遞出四方印章後,笑語嫣然,主動提醒道:「公子,如今我們這邊的印章可以買賣了。」

  時隔多年,她顯然依舊認出了眼前這個再次遊歷小洞天的青衫劍客,她記性好嘛。

  一樣的青衫背劍,一樣的腰繫朱紅酒葫蘆,何況身邊還有人手持綠竹杖,就她那過目不忘的本事,見著了這些,想要不記住都難。上次這位客人就詢問印章能否買賣,當時還惹了笑話。

  冤死了。陳平安笑容尷尬,硬著頭皮問道:「敢問姑娘,若是買賣,什麼價格?」

  白髮童子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按住小米粒的肩膀,笑得肚子疼。

  哦豁。

  小米粒撓撓臉。好人山主到底咋個回事嘛,不帶著自己走江湖的時候,就這麼喜歡跟陌生的姑娘家家的談買賣?虧得自己在寧姐姐那邊,幫忙說了一籮筐一籮筐的好話。

  陳平安看過了手中那幾方印章,發現邊款都是點評一洲各位書家高低,某某書如中興之君主,處尊位而有神明。某某書如快馬突陣,鋒刃交加,硬弓驟張,驚鳥乍飛。某某書如深山得道地仙,神清氣爽,見人便欲退縮回雲中。這些都是好話,也有相當不客氣的評語,幾乎是指著鼻子駡人了,說那某某楷書若乍富小民,形容粗鄙,行書如婢作夫人,體態妖嬌,終非正位。

  女修笑答道:「兩方印章,只需一顆小暑錢,買二再贈一。」

  陳平安搖搖頭,價格實在太貴了,何況金石篆刻一途,陳平安如今可算半個行家裡手,再說了自己身上,還有先生幫忙求來的蘇子和柳七親筆字帖,買這些做什麼。

  陳平安忍不住微微皺眉,難道水龍宗是遇到什麼急需神仙錢的事情,不然靠著龍宮洞天這麼只聚寶盆,沒理由需要這麼掙錢。而這就意味著回頭與水龍宗談那鳧水島買賣一事,極有可能在價格上,會額外吃虧幾分。

  婉拒了那位水龍宗女修,陳平安將幾方印章交給寧姚她們,大致說了些鎖雲宗的問劍過程,然後就要離開木奴渡,動身趕路去往大源王朝京城。

  寧姚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什麼。

  等到陳平安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腳步匆匆,寧姚看著那個好似落荒而逃的背影,她笑了起來,其實這種小事,她豈會不相信陳平安,財迷到了哪裡不是財迷,壁畫城的那些神女圖,不一樣只是包袱齋嘛?

  陳平安走出了渡口,在濟瀆一處僻靜岸邊,一步去往水中,運轉本命物水字印,施展了一門水遁之法,辟水遠遊。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先前收到了來自金樽渡口的一封飛劍傳信,直接寄給了國師楊清恐,說是希望拜訪盧氏皇帝,署名就一個字,陳。

  大源盧氏王朝,朝廷崇玄署所在,其實就是楊氏的雲霄宮,而這座氣勢恢宏的道宮,是北俱蘆洲最負盛名的仙家宮闕,天君謝實所在宗門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個山上的寒酸破落戶。

  國師楊清恐收到了密信後,立即離開崇玄署,入宮一趟,覲見陛下。

  大源盧氏王朝,立國之初,自視得水德眷顧,從國號就看得出來。

  皇帝今天在一個向陽的小小暖閣,召見了來自地方的三十餘位神童,無非是對這些未來的棟樑之才,勉勵一番,再揀選幾人作問答,賞賜幾件。至於具體的人選名單,站立位置,禮部那邊早有定論,皇帝陛下要是心情好,當然可以多問詢幾人,事後無非是御賜恩賞之物,多幾件罷了。

  這間暖閣不大,今天人一多,就略顯擁擠,但是那些少年神童都很受寵若驚,有幾個出身寒族的,一直嘴唇顫抖,强自鎮定,好不容易才不失禮,因為他們都聽說皇帝陛下只有見廟堂中樞重臣,才會選擇此地,按照京城官場的那個說法,這裡是皇帝陛下與人說家常話的地方。

  今天盧氏皇帝最後挑出一位來自邊關郡城的少年,問了個「只知豪門之令,不知國家之法,當如何」的問題,少年急得滿臉漲紅,腦子裡一團漿糊,何談應對得體。

  所幸國師幫忙解了圍,皇帝站起身,與那個侷促不安的少年笑著安慰幾句,還說以後有了想法,可以將心中所想上呈給禮部衙門那邊。

  這幫少年神童們在司禮監掌印的帶領下,魚貫而出,腳步輕輕,離開這間暖閣。

  楊清恐與皇帝打了個道門稽首,說了隱官陳平安拜會一事。

  皇帝笑道:「這麼快?難道這位隱官一離開文廟,就直接來了咱們北俱蘆洲?」

  楊清恐點頭道:「多半如此。崇玄署前腳剛收到陳平安的拜帖,後腳就得到了個山上消息,就在五天前,一位來自劍氣長城姓陳的劍修,與太徽劍宗劉景龍聯袂問劍鎖雲宗,一路登山去往養雲峰,直接拆了對方的祖師堂。宗主楊確沒有出手阻攔,客卿崔公壯與人起了爭執,受了點傷,仙人魏精粹,都祭出了那把奔月鏡,依舊在劉景龍劍下,身受重傷。不過這是因為崇玄署在鎖雲宗那邊安插有諜子,所以比起其它一般宗門,要更早幾天得知此事。」

  皇帝示意國師坐下說話,榻上茶几,擺放有一隻食盒,方格裡裝滿了各色糕點,皇帝推了推食盒往國師那邊,才拈起一塊杏花糕,細細咀嚼,笑問道:「要是就在這裡見他,是不是不太合適?」

  楊清恐點頭道:「陛下與他第一次正式見面,確實不用如此親密。而且這裡的諸多擺設器物……」

  這位國師環顧四周,笑道:「會泄露了陛下太多的心思。」

  皇帝好奇問道:「鎖雲宗這麼大一個宗門,又在自家地盤上,竟然都攔不住兩位玉璞境劍仙的漸次登高?」

  「鎖雲宗一仙人一玉璞,地仙修士數量頗多,乍一看,可謂底蘊深厚,只是魏精粹和楊確各懷心思,貌合神離久矣,自然只會一盤散沙,紙面實力,從來虛妄,這是任何一座宗門的大忌。」

  楊清恐側身而坐,面朝皇帝,這位道門天君手捧麈尾,白玉桿上邊篆刻有八字銘文,拂穢清暑用以虛心,落款二字,風神。

  皇帝聞言後點點頭,又拈起了一塊糕點放入嘴中,慢慢咽下後,問道:「那就去你的崇玄署那邊待客?」

  楊清恐笑道:「是陛下的崇玄署。」

  皇帝拍拍手,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流水的盧氏皇帝,鐵打的楊氏雲霄宮。

  這個大逆不道的說法,其實在朝野上下流傳多年了。不過不得不承認,崇玄署也好,雲霄宮也罷,都是在他這個盧氏皇帝的手上,才得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雲霄宮是典型的子孫廟,一家一姓好似世襲罔替,與那龍虎山類似。其實楊凝真和楊凝性兄弟二人,去了五彩天下,皇帝這邊也是寄予厚望的。

  第二天,在崇玄署,盧氏皇帝見到了那位按約準時而至的年輕隱官,沒有讓皇帝多等哪怕片刻光陰。

  其實真正有朝廷道官當值的崇玄署衙門,占地不多,皇帝款待那位青衫劍仙,就在崇玄署一處僻靜院落中,院內古木參天,除了國師楊清恐和一位少年皇子,就再無外人。

  陳平安跟隨楊清恐步入院中後,拱手致禮。

  盧氏皇帝早已起身等候,抱拳還禮,身邊少年皇子則喊了聲陳先生,恭敬行揖禮。少年起身後,望向那位青衫劍仙的眼神裡,一滿是好奇和憧憬,還有幾分敬畏和崇拜。

  陳平安這次來崇玄署,其實就三件事,首先感謝盧氏王朝對落魄山陳靈均早年走瀆的開路護道,蛟龍之屬的大瀆走水,是會帶走相當一部分水運的,對於盧氏這樣的大王朝而言,這是實打實的折損,故而歷朝歷代的王朝藩屬,對於路過轄境的走水一事,別說護道讓道,只會刁難下絆子。再就是與盧氏皇帝討論跨洲商貿一事,最後才是鳧水島的買賣一事。

  談來談去,其實還是個錢字。

  盧氏皇帝極為雷厲風行,對於走瀆一事,沒有任何客套,直截了當說如果不是靈源公沈霖和龍亭侯李源,與大源朝廷早就打過招呼,當時並不認得陳先生,是絕對不會放行的,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所以將來再有類似走瀆,打聲招呼即可,大源和所有藩屬一律放行。至於跨洲買賣一事,先前在文廟功德林那邊,楊清恐就已經與陳平安談了個大概,所以今天皇帝直接拿出了一本冊子,不薄,裡邊關於各類大源特産、山上貨物的標價,詳略得噹,還有落魄山不同階梯的抽成方案,將來與落魄山負責具體對接的戶部官員……清清爽爽,陳平安翻閱起來,一目了然。

  陳平安合上冊子,笑道:「陛下有心了,落魄山這邊沒有任何異議。不出意料的話,甲子之內,」

  盧氏皇帝好像有些意外,「陳先生不再還還價?不然少去好些樂趣,喝酒都沒個理由,崇玄署這邊,可是珍藏了好些百年陳釀的三更酒。」

  陳平安笑道:「陛下要是不介意,乾脆就不喝龍宮洞天的三更酒了,我這裡倒是有幾壺自家酒鋪的酒水。」

  皇帝問道:「可是劍氣長城的青神山酒水?」

  陳平安啞然失笑,怎麼像是自個兒在請這位皇帝陛下喝假酒?

  沒事,可以補救,陳平安取出了三壺酒水放在桌上,然後從袖中摸出一幅字帖,交給那個少年皇子,笑道:「是我家先生的字帖。」

  少年臉色瞬間漲紅,趕忙起身,雙手接過那幅文生先生的親筆字帖,道謝落座後,少年小心翼翼懷捧卷軸。

  關於鳧水島買賣一事,很簡單,楊清恐說崇玄署這邊會書信一封給水龍宗祖師堂,屬大源王朝這邊的三成,就不收了,就當是對陳先生此次大駕光臨崇玄署的回禮。

  各自喝過了青神山酒水,陳平安就打算告辭離去,少年突然輕輕扯了扯皇帝的袖子,皇帝開口笑道:「陳先生,在你看來,盧鈞有無習武資質?」

  這個問題自然多餘,一個皇子的資質好壞,無論是修道還是習武,哪裡需要等到少年歲數,再來問一個外鄉人。

  陳平安說道:「很一般。」

  少年神色黯然。

  陳平安又笑道:「不過習武與修行不太一樣,也講資質,也不講資質,比如我當年習武資質就也十分尋常,只是練拳比較辛苦,如果你想要找個教拳師父,我可以勉强為之,但是你我雙方,不算正式師徒。」

  少年瞬間神采奕奕,練拳本來就是很其次的事情,找個牛氣哄哄的師父才是頭等大事!至於心目中唯一能夠當自己師父的人選,曾經遠在天邊,如今近在眼前。

  陳平安最後又送給了盧鈞一本拳譜,說了些粗略的練拳事宜,盧氏皇帝與國師楊清恐對視一眼,都很意外,竟是一部手抄摹本的撼山拳,難道這位年輕隱官,與大篆武夫顧祐有那拳法淵源?

  陳平安今天是在崇玄署大門口那邊來的,也是從那邊走的。

  盧氏皇帝三人,一路送到了門口,看著那一襲青衫的御風離去。

  皇帝輕聲笑道:「之前想像了很多見面時的場景,可等到真正坐下來打交道,反而好像就沒什麼了。」

  哪怕喝著酒,都像是在飲茶,甚至略顯滋味寡淡。

  楊清恐以心聲提醒道:「陛下,不可掉以輕心,這才是此人修行的真正厲害之處。」

  皇帝點點頭,看了眼身邊那個自己最器重的兒子,少年此刻還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大源太子,皇帝收回視線,與國師笑道:「那就再在錢財上多看個幾年。」

  陳平安離開大源王朝後,御風極快,偶爾才會在夜幕中,遇到那些山下的燈火,放慢放低身形,從那些人間城池掠過,諸多景象,依舊來不及多看幾眼。天地廣袤,猶有好山詩不知。川流淪漣,與月上下,陋巷雞鳴犬吠,市井夜舂咄咄響……

  沒有直奔木奴渡,投貼拜會水龍宗,陳平安先走了一趟靈源公沈霖的新建水府,突然有些明白水龍宗為何缺錢了,沈霖如果僅以舊南熏水殿主人的家底,是絕對無法建造起這麼一座瀆公府邸的,何況以舊水正李源與水龍宗的關係,龍亭侯水府,一樣少不了要與水龍宗賒帳。

  沈霖見到陳平安後,立即傳信龍亭侯府,大瀆公侯走水之快,完全不輸一位飛升境大修士,所以陳平安只是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見到了那個黑衣少年模樣的李源,後者一聽說陳平安要花錢買鳧水島,痛心疾首,跳起來就是朝那水龍宗方向吐了口唾沫,說那兒早就等於是老子的地盤了,孫結和邵敬芝有什麼臉皮收錢,不過聽陳平安說浮萍劍湖和崇玄署兩邊的情形,李源這才沒直接去水龍宗祖師堂駡街,與沈霖說咱倆一起寫封信給水龍宗,沈霖看了眼輕輕搖頭示意的陳平安,就沒答應混不吝的李源。

  李源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疑惑道:「陳兄弟,既然用不著我與沈霖幫忙,你這才專程跑一趟,就沒其他事了?」

  陳平安笑道:「陳靈均走瀆成功,殊為不易,我又剛好路過濟瀆,不得與你們兩位好好道聲謝?」

  李源踢掉靴子,盤腿而坐,傷心道:「那為啥你不是去我那府邸,怎麼,覺得沈霖官帽兒比我大些,就來這邊了?你這兄弟,當得夠嗆。」

  李源突然眼睛一亮,看了眼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再看了眼姿色其實很不錯的沈霖,嘿嘿一笑,懂了懂了。咳嗽一聲,低頭彎腰,也不穿鞋,雙手分別拎起一隻靴子,就要往門口走去,「我這就去門外守著,給你們倆半個時辰夠不夠?」

  沈霖笑了笑,不在意。

  陳平安無奈道:「事先說好,隨我到了龍宮洞天那邊,你千萬別這麼胡說八道。不然你就別一起了。」

  李源疑惑道:「身邊有女子同遊?」

  陳平安點頭道:「我帶了媳婦的。」

  李源一拍椅子,大笑道:「大丈夫有個三妻四妾五六道侶,豈不美哉?!」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眯眯道:「再說一遍,龍亭侯只管可勁兒說,在這邊先把說完,我再帶你過去。」

  李源雙臂環胸,歪頭斜眼道:「咋個嘛,她是打得過你,還是打得我啊?」

  陳平安起身道:「算了,你就留這邊吧,我一個人去水龍宗。」

  李源趕緊穿上靴子,信誓旦旦說道:「想啥呢,我是那種不識大體的人嘛,見著了弟媳婦,我保證讓你面兒夠夠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捎帶上了李源。

  劉景龍離開鎖雲宗地界後,悄悄去了趟桐花山,再回到宗門翩然峰,找到了白首,讓他下次下山遊歷,去趟雲雁國,打聽一些九境武夫崔公壯的事情。

  白首坐在竹椅上,翹著二郎腿,揉著下巴說道:「崔公壯,我聽說過,大宗師嘛,一身武藝不俗,仗著是鎖雲宗的首席客卿,打殺練氣士起來,很不拖泥帶水。」

  劉景龍大致說了問劍過程,白首疑惑道:「崔公壯都這麼個德行了,還有啥不放心的,以後見著了我那陳兄弟,不得繞道走?」

  劉景龍搖頭道:「陳平安擔心的,不是武夫登山與人出拳無忌,而是私底下,在那江湖早已對崔公壯俯首的雲雁國,他和徒子徒孫,橫行無忌。」

  白首說道:「有養雲峰的前車之鑒,又有那個虛無縹緲的百年之約,崔公壯肯定會收斂幾分的。」

  劉景龍笑道:「等到你一去雲雁國遊歷,崔公壯自會懂得一個道理。」

  白首試探性說道:「是不是說,除了你們之外,還有一個比你們倆低個輩分的我,就會隔三岔五盯著他的門派和弟子?」

  劉景龍笑著點頭。

  自己的這位開山大弟子,自然是不笨的。

  這類查漏補缺,都不用陳平安開口多說,劉景龍自會做得滴水不漏,哪怕不是翩然峰白首下山遊歷雲雁國,也會換成另外一位宗門嫡傳劍修。

  劉景龍起身道:「我會立即重返鎖雲宗,需要在那邊待一段時間,山上練劍一事,你不要懈怠。」

  白首點點頭,「去吧,太徽劍宗有我罩著,誰敢來問劍。」

  劉景龍笑問道:「問拳呢?」

  白首怒道:「你是誰師父啊?」

  劉景龍身形一閃而逝,去往鎖雲宗。

  鎖雲宗祖山的聽雨峰,是飛卿老祖的修道府邸所在,魏精粹看著手上的一封密信,臉色陰晴不定,心中驚駭不已。

  如果信上所說不差,一宗祖師,堂堂仙人,等於走到了鬼門關而不自知。

  換成北俱蘆洲任何一個人,寄來這封密信,魏精粹都會覺得居心叵測,是歹毒的離間計。

  但既然是那個劉景龍,魏精粹願意相信幾分。

  魏精粹最後笑了起來,「好個陸地蛟龍,果然大道可期,是我小覷了你們太徽劍宗。」

  「也好,就按照你說的去做,若真能成事,順利鏟除掉這個膽敢欺師滅祖的悖逆家賊,我到時候與你們太徽劍宗公開道個歉,主動登山賠禮,又何妨?」

  答應讓劉景龍隱匿在鎖雲宗祖山之內,理由有三,劉景龍劍術卓絕,一旦躋身仙人境,殺力極高。

  以往只聽說劉景龍喜歡講理,略顯迂腐,不曾想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樣的人,擔任一宗之主,絕對不能輕易招惹。

  劉景龍還有個叫陳平安的劍仙摯友,來自劍氣長城。關鍵此人喜怒不定,與那劉景龍先前登山,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

  魏精粹敢篤定這位外鄉劍仙,一旦發狠,做起事情來,只會比劉景龍更加行事無忌,偏偏又心思縝密,這種心狠手辣卻又行蹤不定的劍仙,做不成朋友很正常,絕不要與之真正交惡。

  魏精粹沒來由想起一人,姜尚真。

  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龍宮洞天,陳平安先與水龍宗孫結、邵敬芝談妥了那樁買賣,拿到了一份落魄山、水龍宗、大源崇玄署和浮萍劍湖四方畫押的山上地契,價格公道得陳平安都覺得良心上過意不去,最終與李源一起登岸鳧水島。

  李源見著了那個緩緩走來的背劍女子,呵,模樣是不錯,勉强配得上我家陳兄弟吧。咦,竟是看不出她的境界高低?

  李源剛要說話,就被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說道:「怎麼答應我的?」

  李源哦了一聲,與她問道:「姑娘叫啥呢?」

  寧姚看了眼忍住笑的陳平安,說道:「寧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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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8 01:31:28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五章 月色

  聽說眼前女子自稱寧姚,天底下哪怕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李源又不傻,至少陳平安遊歷的劍氣長城,可絕沒有兩個寧姚。

  李源兩腿打顫,趕緊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這位昔年大瀆水正老爺的亡羊補牢的神通,那是一絕,因為心虛,不敢看那寧姚,李源只是與陳平安說了一句福至心靈的言語:「陳平安,兄弟歸兄弟,實話歸實話,你真心配不上寧劍仙。」

  寧姑娘是可以隨便喊的嗎?得喊寧劍仙!

  至於那位寧劍仙是否領情,李源不曉得,不去猜,但是所幸陳平安這邊,倒是笑得很開心,十分真誠,大概是覺得李源說這話,毫無問題。

  李源這才稍稍吃了顆定心丸,小心翼翼轉過身,正了正身上那件水袍衣襟,作揖行禮道:「濟瀆李源,拜見寧劍仙。」

  寧姚單手掐劍訣禮,說道:「飛升城寧姚,見過濟瀆李侯。」

  李源升任大瀆龍亭侯,前些年又得了文廟封正,好似山水官場的頭等山上公侯,所謂的位列仙班,不過如此。

  所以寧姚稱呼對方一聲李侯,算是一種很得體的尊稱。

  李源滿臉笑容燦爛是真,實則痛心極了,更是千真萬確。

  這光彩一幕,怎的都沒有人以仙術拓摹下來,不然他以後就可以將畫像好好裱起,懸掛在自家侯府待客的正屋大堂,直接當那堂匾用了。

  關於寧姚的事跡和傳聞,其實存在著一道分水嶺,那場席捲浩然的大戰之前,關於寧姚的說法,主要就是一個,天下劍修的天才,其實只分三種,劍氣長城那些可以甲子之內躋身元嬰的劍仙胚子,浩然天下的百歲金丹。最後一種,當然就是寧姚一人。

  等到第五座天下開闢並且開門之後,更讓寧姚的聲望,跨上了幾個大臺階,其實在文廟關門之前,是有些山上小道消息傳回浩然的,比如寧姚毫無懸念的接連破境,勢如破竹,讓人目不暇接,這意味著寧姚獲得了那座天下的大道認可,故而浩然山巔修士,人人早已篤定這位年輕女子劍修,會是未來那整座天下的第一人。

  這根本都不是什麼大道可期了,因為寧姚注定會大道登頂,而且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那座的天下山巔處,她都會是一人獨處的光景,身邊無人。

  此外還有一種玄之又玄的山上說法,如今誰敢殺寧姚,哪怕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那麼以後就絕對不要去五彩天下了,一定會死,而且肯定死得莫名其妙。

  李源很信命。

  小米粒偷偷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今兒與好人山主一起露面的,不是女子。她聽說大瀆靈源公就是一位好看女子嘞。

  不過好像翩然峰白首之外,又多出一個與好人山主稱兄道弟的。

  裴錢與李源道了一聲謝,陳靈均上次走瀆一事,李源出力最大,而且嬰兒山雷神宅那場風波,這位龍亭侯,表現得極有江湖義氣,陳靈均回了落魄山後,就經常與暖樹和小米粒念叨此事,說他在交朋友這件事上,真不是他吹牛,開了天眼一般。

  天底下除了自家老爺,理所當然位居榜首,那他陳靈均就得排第二,然後暖樹和米粒可以並列排第三,因為傻人有傻福,有幸認識第一和第二嘛。

  結果一回頭,小米粒就與裴錢炫耀顯擺去了,那麼景清大爺的下場,可想而知。

  寧姚問道:「這座鳧水島,水龍宗開了什麼價?多少穀雨錢?」

  龍宮洞天,是北俱蘆洲公認的一處修道勝地,四季如春,夏無暑氣冬不寒,只是多雨水,在此修道之人,多是不缺神仙錢、而且修行水法的地仙修士之流,每逢雨水,就會以各種本命物攔截雨水,收入人身小天地。其實山上修行,多是如此,機緣之外,都是靠著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元嬰和飛升這兩境修士,被笑稱為千年王八萬年龜,只說元嬰境,除了不染紅塵、躲避天劫之外,更需要一點一滴的修行精進,來增加打破瓶頸的勝算。

  島上除了一座歷代主人不斷營繕的仙家府邸,本身就值不少神仙錢,此外還有投水潭、永樂山石窟、鐵作坊遺址和升仙公主碑四處仙跡遺址,在等陳平安的時候,寧姚帶著裴錢幾個已經一一逛過,裴錢對那升仙碑很感興趣,小米粒喜歡那個水運濃郁的投水潭,正打算在那邊搭個小茅屋,白髮童子已經說那石窟和鐵作坊誰都不要搶,都歸它了,好像陳平安還沒買下鳧水島,地盤就已經被瓜分殆盡。

  陳平安輕輕踩了一腳地面,笑道:「這鳧水島,本是小洞天內,除主城島嶼之外,最適宜修行的三處之一,按照水龍宗那邊的估算,原價兩百顆穀雨錢。因為龍宮洞天是三方勢力共有,崇玄署和浮萍劍湖都沒收錢,水龍宗占四成,所以開價八十顆穀雨錢,我沒好意思還價,已經飛劍傳信落魄山,立即寄錢過來。」

  其實最早水龍宗不太願意賣出鳧水島,一場人數極少的祖師堂議事,都更傾向於租賃,哪怕約定個三五百年都無妨,只是實在扛不住浮萍劍湖、崇玄署和靈源公府的接連三封密信,這才為這位寶瓶洲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破例一回。這還真不是水龍宗小家子氣,計較什麼神仙錢的多寡,而是涉及到了一處小洞天的大道氣運。

  先前在水龍宗祖師堂那邊談買賣,陳平安才知道水正出身的李源,竟然是在右首椅子那邊落座,而且南北宗孫結、邵敬芝兩位玉璞境,好像對此都見怪不怪。

  寧姚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來這邊的時候,身上帶了些錢。」

  在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泉府會按照定例,一切以劍修立下的戰功精準算帳,除此之外,劍修的每次破境,也有一筆來自飛升城泉府贈送的煉劍所需錢財。只是到了寧姚這邊怎麼算?高野侯和整座泉府,還能怎麼辦,只能硬著頭皮算帳,比如寧姚是飛升城、更是嶄新天下的首位玉璞境劍修,還是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飛升境……何況還要再加上那些斬殺神靈、尤其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獨目者的功勞,再加上隱官一脈劍修的俸祿……泉府修士,最終看著那個單獨為寧姚開設的帳簿,既與有榮焉,又倍感心碎。

  所以如今寧姚,就成了飛升城的最大債主,簡單來說,就是她極有錢。

  陳平安埋怨道:「說的是什麼話,沒這樣的道理。」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再看了眼那個故意一臉傻樣、竪起耳朵的龍亭侯,她就笑了笑,沒有言語。你怎麼說話的時候,不乾脆橫眉瞪眼大嗓門呢,豈不是在朋友這邊,更顯一家之主的氣概?

  一行人走向那處現成的仙家府邸。

  北俱蘆洲的這處龍宮洞天,再加上獅子峰,以及海上的淥水坑一樣,前身其實都是李柳的避暑行宮之一。

  李源也吃不準陳平安如今是否知曉此事,反正上次李柳現身此地,作為同鄉人的陳平安,當時好像還被蒙在鼓裡。

  李源從袖中摸出一枚玉牌,一面雕刻行龍紋,一面古篆「峻青雨相」,遞給陳平安,如今陳平安是鳧水島的主人,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李源都該送出這枚住持島嶼陣法中樞的玉牌,說道:「如果只是運轉護山大陣,玉牌無需煉化,上次就與你說過此事了,不過真正玄妙之處,在於玉牌蘊藏有一篇遠古水訣,一旦被修士成功煉化為本命物後,就能請神降真,迎下一尊相當於元嬰境修士的法相,若是在那江河大瀆之中與人廝殺,法相戰力完全可以視為一位玉璞境,畢竟這是一尊舊天庭掌管水部降雨要職的神靈,官職不低的,神靈真名『峻青』,雨相雨相,聽著就是個大官了。」

  陳平安收入袖中,自有打算,其實光是這枚雨相玉牌,估計比整座鳧水島都要值錢太多,打趣道:「我與水龍宗做的這筆買賣,豈不是等於讓你虧了件半仙兵品秩的水法重寶?」

  李源白眼道:「尋常修士買下了鳧水島又如何,我會給出此物嗎?肯定是不小心丟了啊,想要運轉陣法,讓他們自己憑本事去尋找可以替代此物的仙家重寶。與你客氣什麼,再說當年如果不是你不樂意收下,玉牌早給你了。此物對我而言是雞肋,當年身為大瀆水正,反而不宜煉化此物,就像官場上,一個地方衙署的濁流胥吏,哪敢指手畫腳,隨便使喚一位京城廟堂的大臣。」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問道:「只是『峻青』的法相,你哪怕煉化了,其實問題不大吧?」

  李源笑而不言。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這尊名為峻青的水部天官神靈,萬年之前,並未隕落,而是類似真武山馬苦玄「請下」的那些神靈,依舊在文廟的調度之下,按照禮聖訂立的某個規矩,隱匿在幕後,繼續執掌一部分天地水運大道的運轉。所以無論是昔年一瀆水正,還是如今躋身高位的龍亭侯,都不合適。

  在那大堂落座,裴錢和小米粒早已熟門熟路,早先拎水桶帶抹布,合力將此處打掃得纖塵不染。

  陳平安說道:「我們只是在這邊坐一會兒,就會馬上離開,所以有件事還是要請你幫忙。」

  李源想起一事,說道:「你是說十月裡邊的金籙、玉籙齋醮道場?先前你不是給了我兩顆穀雨錢嗎,還留下了那本記錄姓名的冊子,這二十來年,我年年都有照辦,如果是此事,你不用擔心,此事都成了鳧水島的每年定例了,水龍宗那邊都很上心的,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十月初十,諸天地神明及鬼神皆在其位,陽間俗子多為先人送寒衣,祭祀先祖,此地水龍宗修士,會精心裁減出五色紙彩衣,各個鋪子都會附贈一隻小火爐,不過燒紙一事,卻是按照習俗,在十月初十的前後兩天,因為如此一來,既不會打攪已故先人休歇,又能讓自家先人和各方過路鬼神最為受用。

  之後的十月十五,就是水官解厄日,可為先人解厄消災,為逝者薦亡積福。水龍宗舉辦的這場道場法事更為隆重,當然也就更加耗錢,除了來自一洲各地的山上修士,多是類似大源王朝的將相公卿才能參與其中,聘請水龍宗高人在符紙上幫忙寫下祖輩故人的名諱、籍貫。一些財力鼎盛的大王朝,每逢戰事結束,也會讓禮部高官專程趕來此地,祭奠英烈,為其祈福,敬香點燈,積攢來世福蔭。

  陳平安說道:「兩顆穀雨錢哪裡夠,說吧,你這些年幫我墊了多少神仙錢,我得補上。」

  當年陳平安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劍氣長城那邊,久久無法返鄉,本以為至多隔個幾年,總能再次遊歷北俱蘆洲,重回水龍宗。

  李源本想拒絕,這點神仙錢算什麼,只是一想到這裡邊涉及祭祀的山水規矩,就給了個大致數目,讓陳平安再掏出十顆穀雨錢,只多不少,不用擔心會少給一顆雪花錢。陳平安就直接給了二十顆穀雨錢。李源就問此事大概需要持續幾年,陳平安說差不多需要一百年。

  若有轉世,如果說山下俗子古稀之年,差不多可算一輩子,那麼正好可以按照一百年來算。若有人轉世,還能夠再次繼續修行上山,陳平安也希望有緣再見。

  陳平安再取出早就備好的十張金色符籙,來自《丹書真跡》記載,說讓李源幫忙以後在金籙道場上幫忙燒掉,每年一張。

  李源一開始沒怎麼在意,等到入手一瞧,瞬間臉色變化,收入袖中之後,怔怔望向那個太過意氣用事的青衫劍仙,心聲道:「陳平安,你何必如此?!會消減自身福緣氣數的!而且每年燒符一張,實在太過頻繁了,這可比起山中修士的消磨道行,更加犯忌諱。你如果不是已經躋身玉璞境,我都要駡你一句是不是失心瘋了。」

  陳平安眼神明亮,說道:「我只希望心誠則靈。」

  李源心中幽幽嘆息一聲,無奈道:「我怎麼交了你這麼個朋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屋外,笑道:「估計我們離開之前,鳧水島還要待客一次。」

  李源點點頭,「多半是那個邵敬芝,在迎來送往這些事上,她比北宗孫結更願意花心思。」

  果不其然,南宗邵敬芝,與一位拄龍頭拐杖的老婦人,聯袂拜訪鳧水島的新主人。

  邵敬芝是玉璞境修士,駐顔有術,貌若年輕婦人,一身素雅法袍,石青地納紗綉花紋吉服,寶髻松松挽就,脂粉淡淡妝成。

  老婦人是位元嬰境,按照輩分是宗主孫結的師姑,她在跨過門檻之前,有意無意停步片刻,抬手理了理鬢角,卻也只能是乾枯手指,拂過雪白。

  陳平安先前獨自來到門外臺階,笑著抱拳相迎。

  邵敬芝是來送一件賀禮的,要購買鳧水島之人,竟然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宗主,之前在祖師堂,讓她大吃一驚。

  因為李源在祖師堂,十分骼膊肘往外拐,從水正變成龍亭侯的黑衣少年,言語不多,就幾句話,其中一句,說自己這位朋友,是山上的一宗之主,所以照道理說孫結、邵敬芝你們兩個,是得在木奴渡那邊迎接的。

  然後邵敬芝得知此人所在山頭,剛剛躋身宗門沒多久,邵敬芝就有了來這裡做客的理由,為那位陳宗主送了一隻水屬靈寶異物,名為蠛蠓,形狀若蚊蟲,卻在山上別稱小墨蛟,飼養在一隻青神山竹制編織而成的小竹籠內,水霧朦朧。陳平安婉拒一番,最後自然是卻之不恭了。

  不過這類實惠好處,今日收,明日送,有來有往的,就跟山下婚嫁酒宴的份子錢差不多,談不上誰更占便宜。

  比如以後水龍宗南宗再有什麼慶典,陳平安和落魄山自然就得表示表示,人可以不到,禮物得到場,所以雙方真正掙著的,其實是那份香火情。

  陳平安和邵敬芝雙方其實半點不熟,所以也就是說了些客套話,只不過邵敬芝擅長找話,陳平安也擅長接話,一場閒聊,半點不顯生硬,好像兩位多年好友的敘舊。李源期間只插話一句,說我這陳兄弟,與劉景龍是最要好的朋友。邵敬芝微笑點頭,心中則是波瀾起伏,難道先前與劉景龍一起問劍鎖雲宗的那位外鄉劍仙,正是眼

  前人?

  邵敬芝心中後悔不已,禮物輕了。

  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老婦人,眼中沒有什麼陳宗主,只有對面那個長長久久、永遠少年模樣的李源。

  上次久別重逢,是在水龍宗祖師堂內,那會兒的李源,點點金光凝聚身形,落在右邊首位座椅上,面容年輕,卻神意枯槁,如今再見,大瀆水運凝聚在身,黑衣少年已經神氣圓滿,這就是躋身大瀆公侯、再得到一位文廟學宮大祭酒親自臨水封正的好處了。此生已經無望破境的元嬰老婦人,親眼見到此時此景,卻好像比自己躋身上五境還要高興。

  老婦人一張再不好看的滄桑臉龐,一雙再不會水潤靈秀的眼眸,還是會藏著好多的心裡話。

  就像一封從未寄出的情書,從少女時開始提筆寫下第一個字,到老嫗白髮蒼蒼時,還未停筆。

  世間不是所有男女情思,都會是那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可能沒有什麼春種秋收,一個不小心就會心田荒蕪,就是野草蔓延,卻又總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最後陳平安和李源,一起將邵敬芝和老嫗送到了島嶼渡口處。

  在她們乘坐符舟離去後,陳平安輕聲問道:「有故事?」

  李源白眼道:「沒啥故事可講。」

  一起走回府邸那邊,李源笑道:「不會怪我多嘴吧?」

  陳平安搖頭道:「寥寥幾句話,畫龍點睛,恰到好處。」

  李源嘆了口氣,雙手抱住後腦勺,道:「孫結雖然不太喜歡打點關係,不過不會缺了該有的禮數,多半是在等著消息,然後在木奴渡那邊見你們。不然他如果先來鳧水島,就邵敬芝那脾氣,多半就不願意來了。邵敬芝這婆姨,看似聰明,其實想事情還是太簡單,從不會多想孫結在這些瑣碎事上的讓步和良苦用心。」

  陳平安笑道:「那我們就別讓孫宗主久等了。」

  李源感慨道:「當了宗主,潔身自好還好說,再想善解人意,顧慮周全,就不容易了,以後家業越大,只會越來越難。」

  他是看著水龍宗一點一點崛起,又一步一步分為南北宗的,李源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般性子憊懶,事實上,水龍宗能夠躋身宗門,早年李源無論是出謀劃策,還是親力親為,都功勞極大,祖師堂那把位於右首的交椅,李源坐得問心無愧,只是歲月變遷,久而久之,才逐漸變得不愛管閒事,哪怕曾經被火龍真人駡句爛泥扶不上牆,他也認了。

  陳平安點頭道:「老理兒。」

  李源說道:「陳平安,你千萬別讓落魄山變成第二個水龍宗。」

  陳平安雙手籠袖,在岸邊緩緩而行,笑道:「會爭取。」

  別看李源瞧著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爺差不多,其實還是很不一樣的,前者只是懶散,其實心裡邊什麼事情都門兒清,至於後者,是真的缺心眼。

  所以李源當這個龍亭侯,以後只會風生水起,不會被沈霖的靈源公府壓下一頭,如果換成陳靈均當家,估計就是每天大擺酒席,流水宴一場接一場,然後突然有天猛然發現,啥,沒錢啦?

  李源小心翼翼問道:「既然你的媳婦是寧姚,那麼那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陳隱官?」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李源踮起腳,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陳公子,哪裡酸?給你揉揉?」

  陳平安板起臉說道:「放肆,喊陳山主。」

  來不及多看鳧水島幾眼,陳平安就離開了龍宮洞天。

  乘坐符舟之時,陳平安抬頭瞥了眼那輪大日,按照當年李柳的泄露天機,懸空的那輪大日雛形,是濟瀆中祠年復一年的香火精華凝聚而成,李柳對此不以為然,直接給了個「胚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評價,說哪怕再給水龍宗萬年光陰的打磨,也比不過醇儒陳淳安肩頭所挑起的日月。

  陳平安收回視線,以心聲與寧姚說道:「我先前跟劉景龍提及一事,北俱蘆洲這麼多年,都沒有出現一位飛升境劍修。」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照理說是浩然九洲當中,最應該出現一位、甚至兩位飛升境劍修的地方。

  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當然與北俱蘆洲劍修趕赴劍氣長城有關,劍修或者在那邊戰死,或者大道斷絕,或者重傷,人數實在太多,比如劉景龍的師父,當時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韓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劍宗,就有希望躋身飛升境。

  哪怕此地劍修衆多,難免會均攤一洲劍道氣運,但是在此之外,肯定還有其他理由。

  寧姚想了想,「北邊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圖謀,比如想要成為一個底子極好的飛升境劍修,想要在北俱蘆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後一鼓作氣奔著十四境劍修去。」

  其實寧姚只要願意認真去想某個事情,她的見解,往往就會極其精準。

  「之前聽裴錢說過,白裳曾經與清涼宗賀小涼撂下一句話,說要讓賀小涼一輩子無法躋身飛升境。白裳此人,絕不會故意說些聳人聽聞的狠話。」

  「此人開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滯數百年之久,依舊只肯收取一位嫡傳弟子,如果換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將飛升境視為囊中物,所以才會覺得與其分心勞神,要經常與庶務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煉劍,更有長遠收益。」

  「白裳早年在劍氣長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卻也不差,不像是個遞劍含糊的人,他之所以會錯過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大戰,只是等到蠻荒天下打到了老龍城,才跟隨天君謝實,一起走了趟寶瓶洲,說不定白裳就是在等,賭上所有劍修聲譽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蘆洲,等待某個更能旱澇保收的破境契機。」

  陳平安點點頭,陷入沉思。

  寧姚神色有些彆扭,還是以心聲直截了當說道:「我去浮萍劍湖,只是因為那邊有酈采,和陳李、高幼清這兩個家鄉晚輩。」

  看似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明白。」

  寧姚笑道:「不會偷偷記裴錢的賬吧?」

  陳平安疑惑道:「無緣無故的,怎麼說?」

  寧姚點頭道:「原來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陳平安作勢要抱過她肩頭,被寧姚一手輕輕推開,狠狠瞪了眼他。

  在渡口歸還木質印章的時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龍宗女修,身邊站著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與陳平安以心聲說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瀆畔現身,是宗主孫結,元嬰境供奉武靈亭,祖師堂嫡傳弟子白璧。

  陳平安先在渡口飛劍傳信一封給彩雀府,然後御風去見宗主孫結。

  陳平安其實認得那位宗主親傳的女修,還知道她是芙蕖國豪閥出身,之所以記憶深刻,不是因為前後見過兩次的緣故,而是她擁有一套十八顆水龍宗祖師堂賜下的壓勝花錢,還有一把名為「散雪」的古琴,當年在那處秘境遺址內,白璧曾與彩雀府孫清打得有聲有色。

  白璧卻沒有認出當年那個抱住一棵竹子不鬆手的「老修士」。

  宗主孫結所送之物,是一對水龍宗深潭禁地才有的牛吼魚,此物實打實的百年一遇,極為稀少。關鍵孫結誠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對,雌雄皆有,就更加難得了。故而就連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畢竟一個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龍宗才出産牛吼魚了。

  所以陳平安主動說道:「孫宗主,以後但凡有事,有那用得著的地方,懇請一定飛劍傳信寶瓶洲落魄山,能幫忙的,我們絕不推脫。」

  不單單是禮物貴重,陳平安才有此說,更多還是因為龍宮洞天內的金玉齋醮一事。

  孫結抱拳道謝,然後忍不住問道:「可是披雲山旁邊的落魄山?」

  先前議事堂內,李源只說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沒有說山門根腳。

  不過孫結也只當是這位別洲宗主的客氣話,沒有太過當真,畢竟雙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內。水龍宗修士一向規矩行事,與人結緣不結怨。何況水龍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劍湖和大源崇玄署。

  陳平安笑著點頭,「與魏山君有些私誼,照拂我家山頭極多,之前能夠僥倖躋身宗門,魏山君出力極多。」

  武靈亭心中恍然,難怪,原來是傍上了一洲北岳大山君的披雲山魏檗。

  這位野修出身的水龍宗供奉,至今還不曉得自己的嫡傳弟子到底去了哪裡,更想不到眼前這個傢伙,剛好對此一清二楚,其實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

  裴錢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現在,都沒敢跟師父說半個字,比如魏夜遊的這個綽號,到底是怎麼來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個還不如魏山君的披雲山名氣大呢,又替魏山君高興得很,了不得了不得,披雲山的名氣大如渡船哩,都飄到水龍宗這邊來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後,她得與魏山君說道說道,開心開心,多嗑瓜子。

  一行人之後御風趕赴骸骨灘,不過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陳平安帶著寧姚她們繞遠路,先去了一趟位於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請香之前,陳平安讓白髮童子在外邊等著,後者點點頭,畢竟是佛門寺廟,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譜牒身份,如今又是一頭化外天魔,無論哪個身份,都不宜入廟燒香。

  南山寺鋪設一條入海神道,矗立有一尊觀音菩薩像。

  裴錢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頭,小米粒就跟著裴錢一起磕頭。

  陳平安雙手捧香,高高舉過頭頂,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許願。

  寧姚也許了個願。

  之後陳平安還在一處名叫妙金山的地方,種下了兩棵菩提樹。

  南山寺外,白髮童子仰頭望向那尊菩薩像,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為某人祈福。

  但願。

  跋山涉水,風景秀麗。久別重逢,故人無恙。

  入廟燒香,有求有應。異鄉遊子,又逢佳節。

  今天騎龍巷的鋪子外邊,好像拉起了一張雨幕。

  目盲老道人趴在櫃檯上,青衣小童踩在一張小板凳上,倆好兄弟,喝點小酒打打牙祭。

  早些年還是黑炭小丫頭的裴錢,那會兒還在學塾上課呢,每逢下雨天,都會帶著小米粒,腳踩臺階上的雨水,裴錢美其名曰走龍門。陳靈均覺得幼稚得很,就只與她們走過一次。

  哥倆聊著聊著,就說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陳靈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賈老哥,我這輩子修行路上,資質太好,麼得什麼風雨坎坷,唯獨到了小鎮這邊,有過幾次大凶險,差點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飛升了。如今想來,膽氣雄壯如我這般,還是有幾分後怕啊。」

  當面駡阮邛,拍陸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樓二樓那位崔前輩,一樁樁一件件的,哪個不是壯舉?陳大爺都不樂意多說。

  陳靈均與賈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飲而盡,抬起一手,雙指粘在一起,「虧得我福緣深厚,自己也機靈,才能次次化險為夷。說真的,但凡我不夠聰明那麼一點點,就要懸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麼一著不慎,在這處處藏龍臥虎的北岳地界,估計就再沒什麼禦江浪裡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了。

  陳靈均抬起酒碗,「好漢不提當年勇,豪情壯志,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哥倆如今都混得不錯,得提一碗。

  賈晟陪著陳靈均又喝過一碗,發現櫃檯上邊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開嗓子,讓徒弟酒兒去後廚再整倆小菜,然後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談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說景清老弟的謀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僅見的好,出類拔萃的好啊,要是問怎麼個好?呵,講究大了去。」

  陳靈均立即給賈晟倒了一碗酒,接話道:「怎麼個好?老哥你給說道說道,我這人過於謙虛了,總喜歡妄自菲薄,我家老爺勸我改改,我也如何都改不過來,所以比較難看到自己身上的優點。」

  賈晟都不用打什麼腹稿,肺腑之言,誠摯之語,需要醞釀嗎?早就都在酒水裡了,抿了一口酒,娓娓道來:「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這麼個深藏不露的好。老話怎麼說來著,頭等聰明人,得有個笨相,絕不能讓旁人隨便那麼瞅一眼,就覺得伶俐,機靈,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嘍,景清老弟卻不然,平時半點不顯,一遇到緊要關頭,男兒擔噹,仙師城府,江湖義氣,豪傑氣概,一股腦兒湧來,擋都擋不住,是也不是?」

  陳靈均小雞啄米,「是是是,必須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為不會說話,不符合咱們落魄山的門風,才會被發配了桐葉洲,可憐可憐,可憐啊。」

  賈晟一手持碗,一手拈須點頭,「空有學識,不會說話,這怎麼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實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與他多聊聊,曹晴朗這娃兒,是個極有慧根的讀書種子,不然也當不成山主的得意學生,稍稍欠缺的,就是這些個書上不教的人情世故了,陳老弟你自己說說,是不是得怨你?」

  「唉,這麼一說,真得怨我。」

  「那咱哥倆再走一個。」

  鋪子裡邊那哥倆,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個說法,也算獨一份了。

  門外檐下,青衫長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長袍的崔東山,還有個名叫花生的少女,雖然三人都沒在門口露頭,不過其實已經站在外邊聽了裡邊嘮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們騎龍巷這位賈老哥,不開口就是真人不露相,一開口就是個頂會聊天的,我都要甘拜下風。」

  崔東山笑道:「等會兒咱們進鋪子,賈老神仙只會更會聊天。」

  姜尚真說道:「看得明白的人,往往活得不明白。這位賈老哥目盲卻心明,所以才能活得通透。」

  崔東山點點頭,蹲下身。

  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看著鋪子檐外的灰色的雨幕。

  姜尚真笑問道:「朱先生和種夫子,何時破境?」

  崔東山搖搖頭,伸出手掌接雨水,說道:「都很難說。」

  少女花生,一直幫身邊的崔東山撐著傘,瞥了眼那個雙鬢霜白的中年男人,真是個古怪人。

  既能說那無心之語最傷人,有劍戟戳心之痛,讓聽者只恨有心。也會在來這落魄山的半路途中,對一個偶然相逢的山上仙子,言語冒犯,女子當時踩水淩波而行,手指旋轉一支竹笛。他便在岸邊大聲詢問,姑娘是否名叫姍姍,那女子轉過頭,一臉疑惑,顯然不知他為何有此問。他便笑言,姑娘你若是不叫姍姍,為何在我人生道路上,姍姍來遲。

  花生看得真切,那位多半是在山中修道的仙子,惱得差點就要動手打人,深呼吸一口,才沒理睬,只是轉身急急御風離去。

  結果那個男人竟然還在那邊自顧自感慨一句,她跑起來的時候,她小鹿亂撞,我心如撞鹿。

  崔東山站起身,跨過門檻進了鋪子,兩隻雪白大袖甩得飛起,大笑道:「哎呦喂,正喝酒呢,不會掃了老神仙的酒興吧?」

  賈老神仙打了個寒顫,再一個低頭縮肩,老臉笑開花,彎腰搓手道:「崔先生,周首席,都來了啊,這敢情好,我方才喝酒還納悶著呢,不明白為何今早翻黃曆,說會有貴人登門!」

  相較於鋪子裡邊那兩位大爺的喝酒打屁,老廚子這會兒身在灰蒙山,山上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動工已久,這個在落魄山上當廚子的,幾乎每天都會來這邊,不少事情都會親力親為,因為這會兒雨水綿綿,不宜繼續夯土,就暫時歇工,朱斂此刻蹲在一處檐下,陪著一位山上匠家老仙師閒聊幾句,後者瞥了眼前邊尚未完工的廣場,與身邊這位據說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斂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那些獨門手藝,是從宮裡頭流傳出來的吧?」

  山下皇宮裡頭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繁瑣,藩屬小國,就糙些。

  老仙師就是靠端這碗吃飯的,大驪陪都的打造,南邊老龍城的重建,都有參與其中,更早還有云霞山的一處山峰府邸,所以對這些,並不陌生,本就需要采百家之長,精益求精,只不過好些個事情,還真是第一次見著,有些話,甚至是頭一回聽說,這就有些奇怪了。

  朱斂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們的山上技藝,我這點道聽途說而來的山下官家樣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錦上添花的勾噹,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畫腳,已經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過於自謙了。」

  朱斂端起酒碗,笑道:「好話總要別人來說才好聽嘛。」

  老人與之聚碗輕輕磕碰,深以為然,點頭道:「朱先生多妙語。」

  所以他特別喜歡跟朱斂閒聊幾句。他們這個行噹,算是山上低著頭掙錢的營生,其實就跟山下的莊稼漢沒差,到了山上,往往是不太被譜牒仙師們瞧得起的。哪怕面子上客氣,那也只是對方的門風家教和禮數使然。唯獨在落魄山這邊,遇到了管家朱斂,很不一樣。

  最近這段時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簡單也簡單,要不簡單就極其不簡單了,而落魄山這邊的朱先生,就選了後者,不談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層就需要七八道,灰土,粘土,碎磚,卵石,反復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攔著建築下沉,層層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納虛,拐子打眼,布滿流星拐眼,旱夯之後是落水,旋夯,澆築糯米汁,打硪成活,而在這其中的許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斂親自從各處山頭挖來再調配的,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彈線,竹筆截線,刨花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沒有朱斂不會的事情。

  只是老仙師再一想,能夠給一座宗字頭仙家當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過匪夷所思。

  朱斂瞥了眼遠處的一個年輕人,蔣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個符籙修士,加上此人又來自劍氣長城,所以山上不管是誰,對蔣去都很客氣,年輕人得了一本符籙秘籍後,就想要一門心思只顧修行,朱斂沒讓他遂願,幾乎每次來灰蒙山這邊,都會帶上蔣去,一來二去,蔣去就有些煩躁,朱斂就笑著告訴他,如果一個人只會閉門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裡忌憚這個大管家,還是年輕人真把道理聽進去了,在那之後,蔣去就再無怨言,次次跟著朱斂來這邊監工,也會下場幫忙。

  見一場雨水沒有停歇的意思,朱斂就告辭一聲,帶著蔣去下山去。

  各自撐傘,徒步緩行。

  朱斂身形佝僂,一雙布鞋上沾滿了泥濘,微笑道:「蔣去,有沒有想過,人生就像那層層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載得起好看的建築,你以為幫我們遮風擋雨的,是屋子嗎?山下是的,山上則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載萬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證道得道之人。」

  朱斂停下腳步,轉過身。

  蔣去只好跟著轉身望去。

  朱斂指了指一處高處屋頂,「之後是那屋脊瓦片,就像銜接起了泥土和天空。」

  在家鄉沒讀過書的蔣去,其實聽不太明白,但是聽出了朱斂言語之中的期許,所以點頭道:「朱先生,我以後會多想想這些話。」

  朱斂那只手掌翻轉朝下,笑道:「不在本心使氣力下功夫,只是汲汲然去學那眼中神人的氣魄,卻是倒做了。蔣去,長久以往,你不會有出息的,也是萬般辛苦都學不像的。」

  蔣去默不作聲,還是聽不明白,又不敢不懂裝懂。

  朱斂重新轉身下山,問道:「知道為什麼我要與你說這些嗎?」

  蔣去說道:「不希望我在山上走岔路,到頭來只是辜負陳先生的期望。」

  朱斂笑道:「岔在何處?」

  蔣去答道:「我不該光顧著修行仙家術法。」

  朱斂忍不住笑了起來。

  蔣去愈發緊張。

  朱斂微笑道:「把你們帶上落魄山的山主,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都不會瞧不起蔣去和張嘉貞,為何蔣去會瞧不起張嘉貞?」

  蔣去一瞬間就汗流浹背,撐傘之手,關節泛白。他很想說自己沒有,但是不敢這麼說。

  朱斂說道:「以後慢慢改就是了。犯錯不是什麼一時半會的事情,改錯也同樣不是一兩天的事情。」

  蔣去使勁點頭。

  朱斂神色淡然道:「記住,上山不易,下山更難。」

  劉羨陽今天帶著一個圓圓臉的姑娘,她穿了一身藍印花布衣裙,在劉羨陽看來,半點不村姑,大家閨秀得很。

  兩人一起離開河邊鋪子,去了趟劉羨陽的祖宅,說是要帶她看樣東西。

  因為下雨,都戴著斗笠。

  化名餘倩月的賒月,在劉羨陽打開門後,她摘下斗笠,在門外輕輕甩了甩,不等進門,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彩繪戧金花卉的櫃子,按照浩然天下這邊的文雅說法,叫博古架。

  劉羨陽摘下斗笠,斜靠桌子,雙臂環胸,笑道:「當年陳平安和寧姚來這邊,寧姚也是好眼光,直接開口跟我買這櫃子,我哪肯,再沒錢,都不捨得的。寧姚,肯定知道吧,我弟妹,真要說起來,我都能算是他們兩個的月老。」

  其實真相,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當年寧姚只是提醒劉羨陽,櫃子不值錢,但是不要輕易賤賣了那幅金桂掛月的鑲嵌壁畫。那會兒劉羨陽可沒怎麼上心。

  當時按照陳平安的猜測,此物多半是劉羨陽他老劉家的祖上,從當年的溪澗中,只揀選了那種金黃色的蛇膽石,細細碾碎了粘粘一起,最終繪製成圖,一株金色桂樹,正值圓月當空。

  劉羨陽看著姑娘,再看了眼壁畫,自顧自說道:「好個天作之合。」

  賒月手中拎著斗笠,盯著那幅壁畫,久久沒有收回視線,好像就沒聽見劉羨陽的言語。

  她轉頭問道:「是不是等到陳平安回來,你們很快就要去正陽山了?」

  劉羨陽點點頭,在賒月姑娘這邊,早就說過此事,與她沒什麼好藏掖的,就連夢中練劍一事,劉羨陽都說了。

  賒月其實很多事,都是聽一句算一句,劉羨陽說過,她聽過就算,不過問劍正陽山這件事,賒月確實比較在意。

  她問道:「勝算大不大?」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聽聞那位搬山老祖又破境了。」

  賒月楞了楞,她是直接被人丟到小鎮這邊的,不過對這個能夠攔下文海周密和蠻荒大軍的小小寶瓶洲,她是極其忌憚的,尤其是一聽說什麼「老祖」,她就好奇問道:「飛升境啦?」

  劉羨陽楞了半天。

  她神色認真道:「那你們可得小心些。」

  劉羨陽笑著點頭,「好的。」

  彩雀府那邊,收到了一封來自水龍宗木奴渡的飛劍傳信,那位陳山主在信上說,已經幫忙找到了三位記名客卿,分別是指玄峰袁靈殿,崇玄署雲霄宮楊後覺,浮萍劍湖劍修榮暢。

  一位在北俱蘆洲都被視為仙人修為的火龍真人嫡傳,一位負責大源崇玄署和雲霄宮具體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師,還有一位據說即將破境的元嬰境劍修。

  孫清和弟子柳瑰寶剛回山頭,孫清放下信後,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難道對陳山主用了美人計?」

  不然陳平安何必如此興師動衆,好像在為自己山頭聘請客卿差不多,一口氣為小小彩雀府直接送來了三位山上大佬,哪個是省油燈,真不是誰都請得動的,從今往後,彩雀府修士,有了這麼三位記名客卿,她們還不得在北俱蘆洲橫著走?

  武峮笑道:「有寧劍仙在,我敢用美人計嗎?」

  先前在茶肆待客,寧姚喝過的那只茶杯,武峮已經珍藏起來,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將陳山主那只一並收起,可還是覺得好像不對勁,武峮就乾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盞,一並收集了。

  孫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門了,錯過了寧劍仙。」

  柳瑰寶嘆了口氣,眼神幽怨望向自己師父,「多難得的機會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見劉先生了。」

  武峮笑著不說話,你們師徒愁你們的,我樂呵我的。

  到了披麻宗,在那木衣山一處陳平安很熟悉的宅子,見著了已經卸任宗主職務的竺泉,當然還有杜文思和龐蘭溪這兩位自家供奉。

  這位佩刀的虢池仙師,得知那個背劍女子竟是寧姚後,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還漂亮,虧得我長得半點不好看,才能半點不嫉妒。」

  寧姚仗劍飛升浩然一事,中土神洲那邊的頂尖宗門,是知道的,而披麻宗的那座中土上宗,就是其中之一。

  陳平安剛要笑,結果立即就笑不出了。

  因為竺泉自顧自灌了一大口酒後,笑駡道:「這邊有幾個老不羞,因為上次與陳平安合夥截殺高承一事,鬼迷心竅了,到處說我與陳平安有一腿,寧姚你別多想,完全沒有的事,我瞧不上陳平安這麼文縐縐的讀書人,陳平安更瞧不上我這麼腰粗腚兒不大的娘們!」

  寧姚微笑,不點頭不搖頭。

  杜文思苦笑不已,龐蘭溪幸災樂禍。白髮童子趴在桌上,使勁拍打桌面。

  小米粒撓撓臉,壯起膽子說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誰好看就會喜歡誰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陳平安如釋重負。

  之後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條跨洲渡船,兜兜轉轉了小半個北俱蘆洲,重返寶瓶洲。

  這天夜幕裡,陳平安趴在欄桿上,心境祥和,悠悠喝著酒,明月皎皎,一樣的月光,照過歷代聖賢,文人名士,劍仙豪客,照過窗邊書生憑欄美人,水上艄公山中樵子,照過夜不能寐的帝王將相,一樣也照過鼾聲如雷的販夫走卒,照過高高的華宅飛檐,低低的田埂墳塋,照過元宵的燈市清明的黃紙中秋的月餅年關的春聯,照過無人處千百年的白雲青山綠水黃花……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劍匣擱放在了桌上,陪著他一起趴在欄桿上發呆,她好像什麼都不用多想。

  陳平安轉過頭,安安靜靜,看著她的睫毛。

  寧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上,肌膚白晰的女子,只是耳邊泛紅,顔色就像督造署瓷器當中的胭脂紅折沿小白碗。

  等到寧姚轉過頭,他竟然已經睡著了。

  下次再來遊歷北俱蘆洲,如果不用那麼腳步匆匆,著急返鄉,陳平安可能就會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宮,想聽一聽他的江湖趣聞,去隨駕城旁邊的蒼筠湖,在芙蕖國某座郡城隍廟,曾經親眼見到城隍爺的一場夜審,在那座種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廟,陳平安其實也曾留下「清風明月枝頭動,疑是劍仙寶劍光」這樣的詩句。

  還要去五陵國內的灑掃山莊,在那邊喝一喝瘦梅酒,有個化名吳逢甲的武夫,曾經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年輕時以雙拳打散十數國仙師,悉數驅逐。還有那猿啼山,嬰兒山雷神宅……如果說這些都是故地重遊,那麼以後陳平安自然也會去些還不曾去過的山水形勝之地。

  腳步再匆匆,人生需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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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2:43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六章 大魚如龍

  文廟之行,加上北俱蘆洲這趟,收穫頗豐,陳平安準備清點家當,卷起袖子,呵了口氣,搓搓手。

  看那架勢,儼然一方聖人坐鎮小天地。

  周米粒和白髮童子挨著坐,一個趴在桌上,瞪大眼睛,拭目以待。一個病懨懨的,正忙著虛拍桌面,一下又一下,先前登船,被隱官老祖秋後算帳,說不是喜歡拍桌子嗎,那就拍夠一萬次,不然到了落魄山,雜役弟子都別想。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三件東西,是兩位中土大山君在功德林那邊,與自家先生道賀的贈禮,其中九嶷山神給了一盆菖蒲,煙支山朱玉仙贈送了十二盒胭脂水粉,此外還有一隻極其罕見的折紙烏衣燕子。

  白髮童子瞥了眼就不感興趣,一手拍桌無聲,一手打著哈欠,發現隱官老祖斜眼而來,立即斬釘截鐵道:「重寶!哪個不是鎮山之寶。」

  陳平安手指旋轉小盆,笑著介紹道:「這盆菖蒲,瞧著不大,其實已經千年高齡了,瞧見那葉尖那一小點水珠沒,都是文運呢,九嶷山還有幾盆三千年的,凝聚出來的文運水滴更大,得有一顆銅錢大小。不過也別小覷了這麼點水珠,若是放在一條江河溪澗的源頭,流經之處,就有文氣生髮嘍,說不定數百里之內的沿途城鎮村莊,哪天就會出現個藩屬小國的科舉進士,哪怕無法金榜題名,也可以增長才氣,妙筆生花。」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這盆小東西值多少錢?」

  陳平安說道:「收益太過細水流長,所以此物如果賣給大宗門,二十顆穀雨錢都不嫌貴,小門派花一顆穀雨錢都覺得不便宜。」

  白髮童子實在忍不住,問道:「這九嶷山神,家裡很窮,不然就送這點玩意兒給文聖老爺當賀禮?」

  歲除宮的慶典,前來觀禮慶賀的客人,可沒誰敢這麼隨便意思意思。

  寧姚笑道:「物以稀為貴,尤其文運增益之物,可遇不可求,何況二十顆穀雨錢,真不算什麼小錢了。」

  小米粒想了想,說道:「咱們可以把這盆菖蒲擱在蓮藕福地,肥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笑道:「一半一半。那些文運水滴,落魄山和蓮藕福地對半分。」

  小米粒點點頭,「造福鄉里,做好事不留名,那也是極好的。」

  陳平安微笑道:「右護法能這麼想,那也是極好的。」

  小米粒靦腆一笑。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裝有胭脂水粉的長條竹盒,望向寧姚,她搖搖頭,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裴錢也是直搖頭。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我可以轉贈石姐姐、岑鴛機和元寶嗎?」

  陳平安將竹盒推給裴錢,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很好的事情。」

  然後陳平安拈起那只折紙的烏衣燕子,說道:「如果放在祖宅的匾額或是屋梁上邊,就等於家裡多出一位香火小人,離著名山大岳越近越好,咱們落魄山靠近披雲山,瞧瞧,巧不巧?」

  陳平安望向寧姚,說道:「這位煙支山女子山君,道號苦菜,是不是有意思?邵元王朝那個小姑娘,記得吧,叫朱枚的那個,君璧身邊的小跟班。」

  寧姚想了想,點點頭。好像朱枚後來喜歡繞著鬱狷夫轉,其實小姑娘心眼不錯,資質還行,如果沒記錯,還在劍氣長城獲得了一份劍意。

  陳平安笑道:「據說朱枚在很小的時候,無緣無故的,曾經夢中神遊煙支山,遇見了這位女子山君,雙方就締結契約了,這等福緣,一般來說,書上才有。」

  小米粒憧憬道:「好人山主,以後幫我也寫個差不多的山水故事?比如我小時候在啞巴湖打個瞌睡,就夢見了落魄山?」

  陳平安打趣道:「那不成了騙人?」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人山主你看著辦,書又不是我寫的,騙不騙人我可管不著哩。

  至於皚皚洲劉氏那件不小心忘記帶走的咫尺物,陳平安打算送給曹晴朗傍身,以後當了下宗宗主,迎來送往免不了,曹晴朗暫時又無玉璞境袖裡乾坤的神通,每次出門,不能大行囊小包裹身上掛一大堆,下山做買賣呢。

  陳平安再取出蘇子、柳七的兩幅字帖,在桌上小心翼翼攤開。

  小米粒輕輕伸手碰了碰字帖,沾了沾仙氣,感慨不已,「蘇子唉,柳七唉,真跡唉。」

  九真仙館仙人雲杪的白玉靈芝,半仙兵品秩。不打不相識,陳平安猜測以後雙方關係,只會比締結山水契約的盟友更盟友。

  下次和劉景龍結伴遊歷中土神洲,陳平安都想好了送什麼見面禮,在山下城池隨便買套棋具,都不用是什麼山上仙家或是宮中造辦處的物件,價格越便宜,越簡樸越好。

  陳平安懷捧白玉靈芝,然後施展障眼法,瞬間變成了身負雲水身氣象的仙人雲杪,一身道韻還是很有幾分神似的。

  單手雙指掐道訣,環顧四周,變換嗓音,微笑道:「雲杪遠遊至此,道友留步一敘。」

  寧姚說道:「騙騙玉璞還行。」

  陳平安笑著撤去障眼法,將那支白玉靈芝擱放在桌上。

  小米粒扯了扯身邊矮冬瓜的袖子,白髮童子拍桌不停,轉頭疑惑問道:「嘛呢?」

  小米粒可憐兮兮看著這個不開竅的小憨憨,與好人山主說幾句好聽話啊,這都不會嗎,拍桌子不累啊。

  夜航船上,吳霜降贈送的一幅《當時貼》,以後就掛在書房內,還有那幅七色文字的楹聯,名副其實的至寶,陳平安到時候會張貼在桐葉洲下宗的祖師堂大門口。

  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贈送的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黃隨形章。奈何關集市,小精怪贈送的一方「明理篤行」款硯臺,這兩件,陳平安都打算放在竹樓一樓書案上。

  先前在那鸚鵡洲包袱齋,還與柳赤誠和酡顔夫人欠了些債,至於那條玄密王朝白送不說、還主動出錢幫忙修繕的跨洲渡船,名為飛鳶。陳平安在文廟大門口,與青神山夫人面議,買下的兩棵連理竹,還有文氣竹武運竹,玄密都會幫忙一起送到牛角山渡口。

  在鎖雲宗養雲峰上,得了一件三郎廟靈寶甲,一件兵家金烏甲。

  水龍宗,孫結所送的一對牛吼魚,邵敬芝給了一隻山上別稱小墨蛟的蠛蠓,可以分別送給泓下和雲子,放養在黃湖山水府附近。

  買下一座鳧水島,耗費八十顆穀雨錢。李源贈送了一枚「峻青雨相」玉牌。

  螞蟻搬家,燕子銜泥,幫著落魄山一點一點增加家底,憑良心說,自己這個山主,當得很盡心盡責了。

  寧姚提醒道:「彩雀府客卿一事,在山上太過破例,落魄山作為牽頭人,是不是還要再表示一番?」

  陳平安笑著點頭,「肯定需要的。」

  幫著彩雀府致謝一事,陳平安心裡早有計較,等到回了落魄山,就立即與三方分別寄出一份謝禮,除了彩雀府那幾罐小玄壁茶葉,再加上落魄山特製的一套竹葉竹簽,總計二十四張,分別寫上二十四節氣的名稱,和一首對應的小詩,都是朱枚以簪花小楷寫就,分別寄給指玄峰袁靈殿,崇玄署楊後覺,浮萍劍湖榮暢。加上一封陳平安親筆的致謝信,禮輕情意重。

  袁靈殿一旦躋身仙人境,道法更高,殺力更大,而且袁靈殿最有可能成為趴地峰數脈修士的下任掌門,不過這只是陳平安的一種感覺。比如之前兩次,一次為陳平安送仿劍,一次落魄山觀禮,火龍真人都是讓號稱「北俱蘆洲玉璞第一人」的袁靈殿現身。

  道號「摶泥」 的楊後覺,早就是大源崇玄署的真正管事人,關鍵是相對玉璞境,此人歲數可謂極為年輕,卻德高望重,能夠修行、庶務兩不耽誤,可惜上次拜訪大源王朝皇帝,沒能見到此人。盧氏皇帝當時聽聞彩雀府需要客卿一事,毫不猶豫就舉薦此人。

  酈采接連大戰,出劍太狠,毫不顧忌自身大道根本,劍心受損,受傷極重,對於劍道登高就此停步一事,酈采已經徹底看淡,更多心思和精力,轉去為門內嫡傳、再轉弟子傳道授業,而作為酈采開山大弟子的榮暢,是下任劍湖主人的不二人選。

  哪怕這三人,將來都有那過渡宗主的嫌疑,可不管怎麼說,在其位時,仍是北俱蘆洲的一宗之主。

  陳平安收起桌上家當,裴錢拉著小米粒和白髮童子告辭離去。

  寧姚問道:「煉劍一事,以後怎麼說?」

  陳平安頭疼不已,「斬龍石實在難找,找到了也未必買得到。」

  在桐葉洲與裴旻問劍一場,恨劍山仿造「古翠」的飛劍松針,徹底崩碎,而初一的劍尖,也折損嚴重。

  因為擁有一枚品秩不差的養劍葫,而且之前煉劍消耗不大,畢竟初一十五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故而一直不缺斬龍台,陳平安在煉劍一事上,幾乎沒有怎麼頭疼過,結果現在就要開始還債了。

  尤其是成為劍修之後,一下子多出了籠中雀和井中月這兩把本命飛劍,所以陳平安如今所需斬龍台,注定分量不輕。一想到此事所需神仙錢,陳平安就覺得心驚膽戰。而且斬龍台,一向是有價無市的重寶,除了劍修拿來煉劍,事半功倍,練氣士還有諸多妙用,擁有此物的仙家修士,幾乎都不願意出售。錢沒有可以借,斬龍台誰肯借?

  寧姚說道:「飛升城那邊也沒剩下,否則這次我會帶在身上。」

  陳平安抬起頭,與遠處的白髮童子以心聲問道:「歲除宮那邊,有無多餘的斬龍石?」

  白髮童子遙遙心聲答道:「有啊,歲除宮最喜歡收破爛了,什麼寶貝都有,斬龍石就有兩大塊呢,等人高,給那傢伙親手雕琢成了一雙道侶模樣。剩下的邊角料,他都隨便送人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就別想了。

  那麼眼下就只有三個選擇了,大驪宋氏的皇庫秘藏遺留,真武山祖師堂,斬龍之人有可能私藏此物。

  家鄉西邊大山,唯有一座龍脊山被大驪朝廷設為禁地,因為龍脊山有座斬龍崖,一分為三,風雪廟,真武山,阮邛各占其一。

  對龍脊山斬龍台的開鑿一事,數十年間,官禁森嚴,極為隱蔽,聖人阮邛所得,所采之石,自己只留下小半,其實大半,都送給了大驪朝廷,然後幾乎都被大驪宋氏皇帝全部都拿去抵債了,主要是給墨家。墨家鉅子打造出來的那座城池,其中最重要的幾種天材地寶,其中就有斬龍台。

  大驪宋氏先後兩位皇帝,對阮邛這位有功於國的首席供奉,自然禮重。在大戰過後,一洲山河版圖之上,許多原本悄然隱匿大澤大野的龍蛇紛紛湧現,可阮邛那個大驪供奉的頭把交椅,依舊雷打不動。

  風雪廟的那一份,卻早已暗中被吃空了,但是風雪廟卻半點不虧,得了兩門可以讓直達上五境的失傳道法,以及一條更為高玄的劍道。

  真武山那邊,陳平安暫時不知這些年搬運了斬龍石作何用,因為馬苦玄的關係,陳平安其實一直不願意主動跟真武山往來。

  當然不是沒有斬龍石就無法煉劍了,天下劍修擁有斬龍台的,到底只是極少數。

  但是陳平安希望煉劍更快,更快躋身仙人境。

  寧姚說道:「回頭可以問問崔東山。」

  陳平安點點頭。

  之後繼續渡船南下,陳平安一天喊來裴錢,為她教拳,不過沒餵拳。

  陳平安與裴錢所教之拳,是寧府白嬤嬤自創的拳法,拳法拳招,也都沒個名字。

  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要成為大宗師,就跟寶瓶洲以前出現一位上五境劍修差不多困難。

  在屋內,陳平安緩緩出拳,裴錢在旁跟著演練就是了。

  拳招是死的,人身小天地內的「拳路」卻是活的,一口純粹真氣,具體如何運轉,如何過山入水,怎麼調兵遣將,讓武夫真氣不斷壯大,拳意愈發純粹,才是真正的關鍵所在。不然再好的拳招,都成了綉花枕頭的江湖武把式。

  崔誠在二樓教拳,話糙理不糙,武夫技擊分高低,一個是我拳腳足夠重,若決意分生死,一拳下去,就能送人去鬼門關投胎,一個是我之體魄不紙糊,簡而言之,能打得倒人,也能挨得打,再這之中,又有個「會」字,最是緊要精髓。打得倒對手,分勝負分生死,道理在我。扛得住被打,不輸拳,「會」被打一事,就成了助我打熬體魄,不但不傷根本,不留沉屙隱患,還可以砥礪境界。

  什麼撼山拳,只知遞拳,不會養拳,老夫隨便翻幾頁,就有一股子土腥味撲面而來……

  早年竹樓學拳,陳平安也替撼山拳譜說過幾句公道話,被打得多了,也就實在沒那膽子多說什麼,被老人腳尖一戳心口,再那麼隨便一挑,整個人後背撞在天花板上,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如此餵拳裴錢,陳平安不捨得,根本狠不下那個心。

  陳平安甚至直到今天,都沒有與裴錢問過她在竹樓學拳的詳細過程,想也不敢多想。

  所以很多時候,陳平安私底下檢討此事,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教拳資質?

  陳平安在屋內收手停拳,說道:「文廟那場問拳,勝負不算懸殊,但是師父輸給曹慈的,不止是境界差距。」

  止境一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

  曹慈隨時都有可能躋身神到。

  一場青白之爭,雙方打得有來有回,不過結果明顯,曹慈受傷很輕,那點淤青,至多幾天就散,反觀陳平安卻要當好幾個月的藥罐子。

  這就是差距。

  裴錢依舊在走樁,輕聲問道:「師父,你覺得我應該在哪裡破境,是不是在桐葉洲更好些?」

  陳平安氣笑道:「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九境躋身十境,是一道大門檻,你在哪裡破境都成,只要能破境。」

  裴錢哦了一聲,又問道:「師父,那我要是在落魄山破境,會不會搶了老廚子和種夫子的武運啊?聽人說過,好像一洲止境武夫,就像爭渡,船就那麼點大,誰先占了位置,後邊的人就無法登船。」

  陳平安直接一板栗砸過去,「什麼事都能讓,唯獨習武登高不能讓路,與人問拳,要身前無人,習武登頂,要旁若無人。」

  裴錢點點頭,「曉得了。」

  回了落魄山就破境。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已經有信心打破瓶頸了?」

  裴錢嗯了一聲。

  陳平安笑呵呵又是一板栗,「拳已經教了,自個兒回屋練去。」

  教個錘子的拳。

  裴錢一走,白髮童子就大搖大擺過來串門。

  白髮童子在渡船上實在閒來無事,最近又主動開始跟隱官老祖做起買賣,依循牢獄裡邊的老規矩,它想要再湊齊一顆穀雨錢。至於湊齊了,怎麼用,它還沒想好。

  比如桃花渡茶肆那邊,它幫著那件暫名「水路」的法袍,補了許多內容。

  隱官老祖還是講義氣,沒有當真功過相抵,而是讓它掙了一顆小暑錢,而且雙方約好了,如果這件暫尚無成品的法袍,將來文廟之外,在浩然各洲銷量好,還可以增補一顆。

  此外,它開始撰寫一部拳譜,自己命名為「百家飯拳」,覺得風雅極了。

  拳譜上邊,詳細記錄了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看家本領的三十餘拳招,其中不少都是已經失傳的殺手鐧。

  又小賺一顆小暑錢。

  拳譜封面之上,「百家飯拳」四個字,無比巨大,拳字腳邊,還有極其細微的「上冊」二字。

  陳平安也就只當沒看見,假裝不知它的那點小算盤。

  有上冊,自然就有中下兩冊,按照這位化外天魔一貫行事作風,說不定還有上中冊,中下冊。看看,半顆穀雨錢不就到手了?

  陳平安當然不會讓她單憑拳譜,就這麼容易就賺到五顆小暑錢,天底下有這麼好掙的小暑錢?不虧心嗎,想錢想瘋了吧?

  青冥天下有十種不被白玉京待見的「野修」。

  分別是那「旁門左道」的米賊,擅自為修士改命的捲簾紅酥手,誰花錢就可以與之暫借某個境界的挑夫,行走在陽間陰冥的抬棺人,神不知鬼不覺竊取山水氣運的巡山使節,可以疏通人身山河脈絡的梳妝女官,專門針對純粹武夫的捉刀客,能夠悄無聲息纂改道門秘籍的一字師,此外還有屍解仙,他了漢。

  關於他們的大道根腳,白髮童子又撰寫了一本冊子,白賺了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坐在桌旁,一邊默默研習儒家破字令,正是破解夜航船山水文字牢籠的下船之法,一邊隨手翻閱幾本極厚冊子,白髮童子探頭探腦瞥了幾眼,好像是正陽山那邊的諜報,它對這個不感興趣,小聲問道:「隱官老祖,以後咱們落魄山有了自己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我能不能當一把手啊?」

  陳平安頭也不抬,「沒得商量,別想了。你資歷太淺,就是個不記名的雜役弟子,驟居高位,容易讓旁人有想法。」

  各洲山水邸報一事,以往都是儒家七十二書院在監督,約束不多,書院內有專門的君子賢人,負責收集一洲各個山頭的邸報,此事掙錢不多,所以也不是所有仙家都會養閒人,甚至許多宗字頭門派,都懶得打理此事。

  像北俱蘆洲這邊,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在內的一些宗門,就都沒有設置。而大源崇玄署,水龍宗,春露圃,這些與山下王朝最為銜接緊密的仙家,反而極其看重此事。

  白髮童子垂頭喪氣,手掌抹過桌面,悶悶道:「我還以為雜役弟子,只是個玩笑話呢。」

  陳平安提醒道:「到了落魄山,你不許隨意窺探人心,一旦被我發現,就別怪我不念舊情。」

  白髮童子依舊在那邊擦桌子,「隱官老祖說啥就是啥唄,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外來戶,還能怎樣。」

  陳平安笑道:「不用在我這邊裝可憐,放心吧,桐葉洲下宗選址一事,需要你在幕後謀劃頗多。」

  白髮童子抬起頭,神采奕奕,「給我個大官當當,虛銜都沒問題。」

  陳平安想了想,「將來專程為你設置個下宗副宗主的頭銜?」

  白髮童子大笑道:「一言為定。」

  跨洲渡船即將進入寶瓶洲地界。

  裴錢這天偷偷找到陳平安,問道:「師父,什麼時候跟師娘提親啊?」

  陳平安笑道:「在文廟那邊,我已經跟先生打過招呼了,先生只等飛劍傳信,就會來趟落魄山。」

  其實在北俱蘆洲的金樽渡口,陳平安就已經悄悄寄出密信,說了自己大致會何時返回家鄉。

  裴錢小聲問道:「這種事情,也是要與師娘當面說一說的吧?」

  陳平安無奈道:「師父當然想啊,你沒發現師父隔三岔五就喝酒嗎,在給自己壯膽呢。不管如何,保證在先生現身之前,都是要說的。」

  ————

  先前在那騎龍巷草頭鋪子,陳靈均一見到大白鵝,就立即找藉口溜之大吉了。

  賈老神仙負責待客,又拿來幾壺酒水,並且親自下廚,燒了幾個佐酒菜。

  崔東山站在那張小板凳上,姜尚真站在櫃檯後邊,少女花生看著那些五顔六色的糕點,有些眼饞。

  崔東山笑道:「一想到先生還要親自登門拜訪水府,我都有些心疼那位沖淡江水神娘娘了。」

  姜尚真好奇問道:「興師問罪?會不會過了?顯得我們落魄山咄咄逼人?」

  這種事情,他姜某人女人緣好,又身為首席供奉,理當為山主排憂解愁啊,悄悄去趟水府拜訪水神娘娘,花前月下,也就幾杯酒的事情,豈不省心省力,還不落旁人話柄。

  崔東山白眼道:「我先生是誰,讀書人!打打殺殺算什麼,會這麼大煞風景嗎?興什麼師問什麼罪,遠親不如近鄰罷了,先生就只是串門而已,沖淡江水神廟那麼些灰色勾當,先生只需要隨便挑選其中一件小事,再與那位水神娘娘當面閒聊,最後來個蓋棺定論,『此處似有不妥。』那麼就一切足矣。」

  「面子已經給了她,落魄山也表現出了既往不咎的誠意。她又不笨,肯定聽懂我家先生的言下之意,反正與她干係不大,可之後從水府大小官吏,到祠廟那邊掙錢嫻熟的三教九流,就要日子難熬了。」

  跟陳平安在養雲峰拿捏那個客卿崔公壯,是差不多的路數。

  我盯著你一個,你去盯著自己手底的一大幫人,下邊的人做事情不守規矩,如果不小心被我撞見了聽說了,我與他們犯不上慪氣動手,只好拿你是問。

  這是一條很清晰的脈絡,在講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官府歷練,公門修行,

  哪裡不是江湖,何處不是官場。

  崔東山掏出一本冊子,大驪在國勢最為鼎盛之時,曾將一洲即一國之內的山水神靈,重新編撰金玉譜牒,分出了九等品秩。

  第一品,看架勢是要始終空懸了,因為連同披雲山在內的五岳,都只位列二品。

  那條齊渡的大瀆公侯,暫時位置空缺,但是山上修士,心知肚明,只選一位也好,或是與北邊濟瀆一樣,選出兩位也罷,都會是二品高位。

  五岳的各大儲君之山,位列三品。鐵符江水神楊花,是大驪本土境內,唯一一位躋身三品的水神。

  此外還有位於一洲東南的錢塘江,是那條老蛟的修道之地,位於錢塘縣,名為風水洞。以及一條舊朱熒王朝境內的雍江,酈老神仙編撰的《水經》有云,四方有水曰雍。

  崔東山和姜尚真之前遊歷正陽山白鷺渡,就碰到了一撥與錢塘江大有淵源的養龍士。

  再就是各國京城內的一國城隍,不過品秩懸殊,大驪王朝的京城隍,高居三品,各大藩屬國四品、五品皆有。

  一洲版圖,能夠躋身上三品的山水神祇,不多。

  綉花江水神,是四品。沖淡江葉竹青,玉液江水神李錦,都只是五品。

  數量最多的土地公土地婆,河伯河婆,神位都在最下三品,依舊歸上司山神、河神管轄,升遷貶謫仍然是在此道路,但是郡縣城隍廟和文武廟,都具有監察之權,反之,山水神靈,對於各級城隍爺,亦有如此。

  姜尚真笑道:「這個柳老尚書,只可惜不是修道之人。」

  崔東山無奈道:「他甚至與朝廷拒絕了嘗試成為神靈一事,說他這種讀書人,挨得了駡,獨獨吃不住疼,什麼形銷骨立,聽著就滲人,與其遭罪一場再煙消雲散,還不如眼一閉天一黑,此生就此拉倒。」

  為大驪朝廷負責編撰一洲山河「家譜品第」之人,正是大驪陪都禮部尚書,一個垂垂老矣的讀書人,柳清風。

  傳聞這項大驪朝廷開創先河的舉措,得到了文廟聖賢的贊許,極有可能在整個浩然天下推廣開來,不再按照一洲各國的自行其是,一國君主和禮部衙門,就可以在各自國境內隨意抬升、貶謫山水神位。

  最關鍵的,是一位山水神祇的道德功業,會是考評極為關鍵的條目。而不是只看金身境界,轄境廣袤,山頭多寡。

  簡而言之,小山可以高位,大江可以低品。

  而且山水品秩,不再是定例,使得各方神靈無法在功勞簿上躺著享福。

  姜尚真說道:「可惜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合上冊子,「這個柳先生在走出書齋之後,一輩子都在當官,殫精竭慮,休歇也好。」

  姜尚真好奇道:「你之前一直想要與你先生說的那件事?如今還是說不得?」

  崔東山搖搖頭,「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說,如今是沒必要了。」

  姜尚真笑道:「那我可要多喝點小酒,聽聽看。」

  崔東山點點頭,「你與先生,是在藕花福地認識的,我先生當時境界不高,在一個四面皆敵的江湖裡,你覺得走得如何?」

  姜尚真想了想,「極小心極穩妥。」

  小心是原因,穩妥是結果。

  崔東山嘆了口氣,「先生第一次離開家鄉,就是這樣了。所以他一直覺得,自己一個沒讀過書的人,初次走遠門,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謹慎,那麼其他人呢?江湖經驗更豐富的人,讀過很多書的人呢?」

  「所以這就導致了一個結果,在某件事上,先生會跟鄭居中有點像。」

  姜尚真恍然道:「聰明人,哪怕對待善惡,都看得真切,很容易找出脈絡,唯獨瞧不起有腦子不用的人。」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不是瞧不起,是無法理解。」

  崔東山搖搖頭,「就是瞧不起,沒什麼不好承認的。只不過先生的為人處世,依舊會心懷善意,越是純粹的弱者,越願意給予純粹的善意,可這期間,就像有另外一個先生,在旁觀,在冷眼看著一切。」

  姜尚真抿了口酒,「這要是擱放在道理上,除了自律更嚴,可一樣容易苛求好人好事,所幸陳平安只是如此心思,不會與人多說多做什麼。可長久以往,是有問題的。」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曾經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舉個例子,先生會在內心深處,天然排斥那些演義小說上的行俠仗義,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俠義心腸的舉動,因為他會覺得遠遠不夠,會留下很多的隱患,甚至是一個結局更糟糕的爛攤子。小寶瓶和裴錢她們,會看得津津有味,可在先生看來,翻過就算,只會覺得……」

  崔東山喝了口酒,轉頭望向鋪子外邊的灰濛濛雨幕,喃喃道:「但是,誰告訴我們,大俠做了一樁好事,必須得做到底,非要長久照拂那些脫困的弱者?有這樣的道理嗎?沒有。如果人人如此,好人會越來越猶豫,好事會越來越稀少。這個世界,是自有規律運轉不停的,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這就是世道。老秀才說過,世道世道,就是我們所走之路,好走的,難走的,好走卻是錯的,難走卻是對的,所謂幸運,就是腳下道路好走又對,所謂不幸,就是難走且錯。」

  崔東山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劃出四條線,從低到高,依次說道:「壞事,錯事,無錯,好事。這就是先生心目中的事情,正確的高低順序。」

  姜尚真瞥了眼,感嘆道:「陳平安想錯了,無錯二字,可比單純的好事難太多了。」

  崔東山點點頭,「就是這樣。本就難,想錯更難,難上加難。」

  兩兩沉默,崔東山也不喝酒,輕聲問道:「那麼先生為什麼會如此想呢?」

  姜尚真說道:「悲觀。」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是懷揣著希望遠遊的,但是先生,從孩子到少年,再到如今,是永遠悲觀的。先生的所有夢想,不惜為之付諸萬般努力,從來不辭辛苦,可我我知道,在先生心裡,他就一直像是在夏天堆了個雪人。」

  姜尚真笑問道:「為何如今不必說了?」

  崔東山手伸出兩根指,輕輕旋轉酒碗,「很簡單啊,如今先生,身心皆閒。終於可以有大把光陰,在家休憩,悠悠然遠遊,悠悠然返鄉。」

  姜尚真搖頭道:「悠閒?未必吧,光是下宗選址一事,就要千頭萬緒,需要他親自把關的事情,不會少的。」

  崔東山扯了扯嘴,拍了拍算盤,「打個比方,讓你這位雲窟福地的主人,來這當掌櫃,哪怕鋪子每天人頭攢動,可你的心思,閒不閒?」

  姜尚真點點頭,「這道理說得到門了。」

  崔東山將少女花生留在了草頭鋪子。

  騎龍巷隔壁壓歲鋪子就倆,代掌櫃石柔,加上那個名叫周俊臣的小啞巴,當打雜的小夥計,腿腳利索,性情孤僻的孩子,哪怕在師父裴錢那邊,都沒個笑臉,偏偏與石柔處得很好。

  崔東山從草頭鋪子過來這邊,趴在櫃檯上翻看賬本,生意是賣糕點的壓歲鋪子這邊更好,賈老神仙的草頭鋪子,估計半年下來,一頁帳簿都寫不滿。

  不過這還真不怨老神仙沒本事,主要是自家山頭打架,牛角山渡口的包袱齋鋪子,開在小鎮巷子這邊的草頭鋪子,完全不占地利,而且鋪子裡邊架子上邊的陳設貨物,不存在撿漏的可能。來小鎮這邊遊歷逛蕩的仙師,更多是喝喝黃四娘家的酒水,吃吃騎龍巷的糕點,看看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天君謝實所在的桃葉巷,那肯定說要去的,此外還有袁家祖宅所在的二郎巷,曹氏祖宅所在的泥瓶巷……

  關於此事,落魄山那邊其實是有想法的,想著是不是去跟郡守府和槐黃縣衙打聲招呼,將那山主祖宅所在的泥瓶巷,封禁起來,小鎮百姓過路無所謂,山上仙師就別隨意走動了,只不過陳平安沒答應,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崔東山手指輕敲賬本,抬起頭,喊道:「石掌櫃。」

  石柔顫聲道:「在。」

  崔東山嘖嘖道:「二十年過去了,石掌櫃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可謂生財有道,竟然幫著咱們落魄山掙了這麼多錢。」

  其實鋪子瞧著每天生意是不錯,可畢竟只賣糕點,能掙多少神仙錢?真要談賺錢,遠遠不如隔壁鄰居。

  崔東山看著那個戰戰兢兢的石柔,合上帳簿,笑道:「字字真誠,句句好話,又沒有與你陰陽怪氣說話,怎麼,心裡有鬼啊?」

  一語雙關。

  石柔不敢還嘴。一座落魄山,她最怕此人。

  小啞巴倒是半點不怕這只大白鵝,難得開口說話,沙啞開口,嗓音如砂石磨礪,「石掌櫃做買賣,問心無愧。掙錢少,不怪鋪子,得怪糕點賣不出高價,你們要是嫌錢少,換東西賣去。」

  石柔想要把小啞巴趕緊拽到身後,不曾想竟是沒能拽動,小啞巴紋絲不動,反而伸手抓住石柔的手臂。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誰啊,我問你話了嗎?」

  小啞巴仰頭說道:「周俊臣,裴錢弟子,這會兒你知道了沒有?」

  賈老神仙原本蹲在鋪子門口那邊看熱鬧,這會兒聽見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的頂針,有些著急,趕緊擺手,示意這孩子少說兩句。

  崔東山笑著不說話,手指揉著下巴。

  小啞巴說道:「你要是個爺們,有本事就沖我一個人來,別牽連石掌櫃。反正誰要是不講道理,偷偷給我們小鞋穿,我就提著鞋子找師父的師父告狀去。」

  姜尚真嘖嘖稱奇,這小傢伙看人看事很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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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3:10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七章 刻舟求劍

  梳水國與古榆國交界處,在青山綠水間,風和日麗,有一對男女並肩而行,徒步登山,走向山巔一處山神廟。

  背劍男子,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女子背劍匣,身穿一襲雪白長袍。

  人與景皆可入畫。

  山名竟陵,約莫二十多年前建起山神祠廟,祠廟品秩不高,享受香火的,是位當地百姓都不曾聽聞的山神娘娘,當初由一位梳水國禮部侍郎住持封正典禮,州郡讀書人,一開始忙著攀親戚求祖蔭,可惜翻遍官家史書和地方縣志,也沒能找出「柳倩」是歷史上哪位誥命夫人。

  附近有一條著名的湟河流過,每逢梅雨季便有那湟流春漲的景象,亂世結束的太平歲月,讓人愈發珍惜,尤為開顔,所以正值湟河大王府上舉辦一場婚宴,河神娶親,可是百年不遇的盛事,故而從本地官員到市井百姓,都十分喜慶,好似過年光景,順帶著竟陵山神廟這邊的香火,也比尋常好了幾分。

  前來拜訪竟陵山神祠的男女,正是一路御風南游的陳平安和寧姚。

  陳平安在來時路上,就與寧姚說過了舊劍水山莊的大致情況,宋前輩為何願意讓出祖業,搬遷至此隱居,以及與梳水國朝廷的內幕買賣,柳倩的真實身份,曾經的梳水國四煞,順便提到了那位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這會兒笑著介紹道:「「這處山頭,當地俗稱心意尖。湟河那邊,有崖刻榜書,朱紅八字,灞上秋居,龍眠復生。那位湟河老爺,覺得是個好兆頭,所以就將湟河水府建在了崖下水中,其實按照一般山水規矩,水府是不宜如此近山開府的,很容易山水相沖。」

  寧姚問道:「湟河大王?什麼來頭?」

  陳平安輕聲笑道:「真身是一頭巨鮎,湟河水濁,大道相親,不過聽聞這位河神平時喜好以道人自居,喜好清談,頗為雅致,所以不太喜歡湟河大王這個名號,只是湟河沿途的兩國老百姓還是喜歡這麼喊,難改了。」

  寧姚說道:「納妾就納妾,說什麼河神娶妻。」

  陳平安立即收斂笑意,不再多說什麼。

  到了那處竟陵山神祠,零零散散的香客,多是士子書生,因為當年封正此山的那位禮部侍郎,負責住持梳水國今年會試大考。

  陳平安拈出三炷山香,點燃之後,自然不同於那敬香祈福許願的俗子,磕頭禮拜就算了,於禮不合,陳平安只是禮敬四方天地,都沒有向殿內那尊山神娘娘朝拜,心聲一句,然後放入香爐,寧姚甚至都沒有點香,倒不是寧姚瞧不起柳倩的山水神祇身份,畢竟柳倩這座山神祠廟,肯定承擔不起寧姚的持香三點頭,所以哪怕寧姚願意,陳平安都會攔著。

  那尊彩繪神像亮起一陣光彩漣漪,山神金身當中,很快走出一位衣裙飄搖的女子,柳倩施展了障眼法,自有神通,讓前來祠廟許願的凡俗夫子對面不相識。

  陳平安和寧姚站在僻靜處,柳倩神采奕奕,斂衽行禮,陳平安和寧姚抱拳還禮。

  柳倩輕聲道:「陳公子,這位可是劍氣長城的寧劍仙?」

  一般人,她哪敢這麼問,一旦問錯了人,眼前這位女子不姓寧,後果不堪設想。只是在陳平安這邊,柳倩還是很心中有數的。

  寧姚笑著點頭。

  之前聽陳平安說起過柳倩和宋鳳山的過往,能夠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柳倩笑顔嫣然,恍然道:「難怪陳公子願意走過千萬里山河,也要去劍氣長城找寧姑娘。」

  陳平安笑問道:「宋前輩如今在府上吧?」

  柳倩點頭道:「上次爺爺江湖散心回到家中,聽說陳公子回了家鄉後,再走江湖,就近了,每次只到門口那邊就停步。」

  說起這個,柳倩就忍不住滿臉笑意,以往那個不苟言笑的爺爺,如今就跟老小孩一般,鳳山管著喝酒,就偷偷喝。每次假裝散步到門口,都還要故意避開鳳山,後來鳳山故意詢問要不要再寄一封信去落魄山,催催陳平安,老人就吹鬍子瞪眼睛,說求他來啊,愛來不來,不稀罕。不過這段時日,老人都不再喝酒,就像在攢著。

  陳平安問道:「嫂子是剛剛從湟河水府那邊趕來?會不會耽擱正事?」

  柳倩搖頭笑道:「不耽擱。竟陵與湟河關係不錯,這次河神娶親,鳳山和我就去那邊幫忙接待客人,方才聽到了陳公子的心聲,我就先回,以山雀傳信爺爺,鳳山當下也已經動身,他直接去宅子那邊,免得繞路,讓爺爺久等。」

  柳倩之所以挑選此地建造祠廟,其中一個原因,宋雨燒與那湟河水神是故交好友,雙方投緣,遠親不如近鄰。

  陳平安抱拳道:「那就有請嫂子帶路。」

  柳倩率先御風遠遊,陳平安和寧姚跟隨其後,宅子離著祠廟還有百里山路,宋雨燒金盆洗手後,退隱山林,以至於這麼多年,偶爾去江湖散心,都不再佩劍,更不會翻老黃曆再出門了。

  三人身形落在宅子門口,相較於以往那座青松郡的武林聖地劍水山莊,眼前這棟宅子可謂寒酸,門口站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雙手負後,身形微微佝僂,眯眼而笑。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把竹黃劍鞘,高高舉起,輕輕拋給老人。

  宋雨燒一楞,伸手接住劍鞘,疑惑道:「小子,怎麼取回的?買,借,搶?」

  說到最後,老人自顧自大笑起來,管他娘的,這個小瓜皮不都是取回了劍鞘?

  陳平安快步向前,微笑道:「按照江湖規矩,讓人怎麼拿走怎麼歸還。」

  宋雨燒有些憂心,「二十多年前,那廝就是個遠遊境宗師,早年看他那份睥睨氣魄,不像是個短命鬼,武道前程肯定還要往上走一走,你小子沒事吧?」

  看得出來,陳平安當下有些傷勢,莫不是就為了把劍鞘,受傷了?如此作為,太不划算。

  那條氣勢洶洶的過江龍,隨便一個擺頭甩尾,對於梳水、彩衣在內十數國的江湖而言,就是一陣陣驚濤駭浪。

  陳平安笑道:「他叫馬臒仙,是中土大端武夫,還是個領軍大將,我去問拳時,他是九境瓶頸。」

  柳倩臉色微白。

  哪怕已經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還是那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可當她一聽說那人是九境瓶頸武夫,柳倩還是心驚膽戰。

  宋雨燒攥緊手中竹劍鞘,問道:「問拳很是凶險?」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我身上這點傷勢,是跟別人切磋,跟馬臒仙那場問拳沒關係,半點不凶險。」

  宋雨燒瞪眼道:「口氣這麼大,你怎麼不乾脆跟曹慈打一架啊?」

  陳平安點點頭,眨眨眼,「就是跟曹慈打的。」

  反正今天我就是奔著喝酒來的。再說了,勸酒一事,誰高誰低,如今可不好說。

  宋雨燒一時語噎,乾脆不搭理這小子,做了牛氣哄哄的事情,偏要雲淡風輕說出口,像極了老人年輕那會兒的自己,宋雨燒轉頭笑望向那個女子,「寧姚?」

  寧姚抱拳道:「晚輩寧姚,見過宋爺爺。」

  宋雨燒抱拳還禮,然後撫鬚而笑,斜瞥某人,「你這瓜慫,倒是好福氣。」

  一起進了宅子,柳倩取出了酒水,端上了幾碟佐酒菜,寧姚和柳倩各自與宋雨燒、陳平安敬酒過後,就離開酒桌,讓兩人單獨喝酒。

  宋鳳山還在趕來的路上,因為還只是一位七境武夫,無法御風遠遊,自然不如身為一地山神的妻子柳倩這般來去如風。

  宋雨燒著一手持酒碗,一手屈指,輕彈橫放桌上的那把竹黃劍鞘,感慨道:「你小子說的輕巧隨便,不過我知道此事有多難。」

  不單單是說問拳贏過九境圓滿的馬臒仙,老人是說陳平安為何能夠走到今天,走到這裡,落座飲酒。

  陳平安提起酒碗,笑著說來得晚了,先自罰三碗,接連喝過了三碗,再倒酒,與宋前輩酒碗輕輕磕碰,各自一飲而盡,再各自倒酒滿碗,陳平安夾了一大筷子下酒菜,得緩緩。

  宋雨燒笑道:「怎麼跟馬臒仙過招的,你小子給說道說道。」

  這才是真正的佐酒菜。

  陳平安只是粗略說了過程,反正也沒幾拳的事情。

  宋雨燒喝過酒,抹了抹嘴,嘖嘖道:「給你打得跌境了?」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一隻腳踩在長凳上,「以後再敢問拳,就讓他再跌境,跌到不敢問拳為止。」

  宋雨燒抬了抬下巴,陳平安開始裝傻,宋雨燒只得提醒道:「問這麼重的拳,不得喝大碗酒啊,家裡碗小,你先喝兩碗意思意思,這點自釀土燒,除了喝飽,都喝不醉人,別這麼磨磨唧唧,酒桌上勸酒傷人品,不過光吃菜不喝酒,等著別人勸才喝,豈不是更傷人品。」

  陳平安無奈道:「等會兒等宋大哥上了酒桌,這種話前輩跟他說去。讓宋大哥學我,先喝三碗再坐下。」

  宋雨燒笑道:「鳳山憋著壞呢,前些年一直念叨著以後要是生個閨女,說不定能當某人的老丈人,現在好了,徹底沒戲。等會兒,你自己看著辦,擱我是不能忍。」

  陳平安抹了把臉,「找喝。」

  宋雨燒踢了靴子,盤腿而坐,眼神熠熠,笑問道:「在劍氣長城那邊,見著了不少劍仙吧?」

  陳平安點點頭,「都見過。」

  在這之後,宋雨燒沒有多問半句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過往,一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如何成為的隱官,如何成了真正的劍修,在那場大戰中,與誰出劍出拳,與哪些劍仙並肩作戰,曾經有過多少場酒桌上的舉杯,多少次戰場的無聲離別,老人都沒有問。

  陳平安也沒有問為什麼沒有見到楚老管家和門房老祁,就只是問了些梳水國的江湖近況,得知橫刀山莊那位武林盟主的王毅然,刀法愈發精進幾分,在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之後,成為江湖上第二位七境武夫,比宋鳳山要早幾年破境,而蘇琅如今閉關,據說有希望出關就躋身遠遊境。此次閉關之前,背劍綠竹、懸青竹的蘇琅,還專程趕來拜訪此地,與宋雨燒敘舊一場,算是一笑泯恩仇。

  至於真實身份是小重山韓元善的大將軍「楚濠」,早已權傾一國,徹底架空了皇帝,由於那場打到寶瓶洲中部的大戰,韓元善戰功顯赫,幾場死戰不退的苦仗,調兵遣將,打得頗有章法,大快人心,風評一轉,昔年人人得而誅之的楚黨魁首,在廟堂、士林和江湖,都變得名聲相當不錯了,故而如今梳水國朝野上下,都傳聞陛下有意禪讓。因為孫媳婦柳倩是大驪諜子的緣故,宋雨燒知道更多內幕,如今依舊是大驪藩屬的梳水國,皇帝陛下有意脫離這層身份,加上確實爭不過那個身兼數職的大將軍「楚濠」,或者說依附大驪宋氏的韓元善,於是等於是皇帝、韓元善和大驪王朝,三方做了筆檯面下的生意,無需當今天子禪讓,因為當皇帝的,名義上還是梳水國一位籍籍無名的皇子,當然是那韓元善更換的身份,所以只改年號,無需更改國號。而功高震主的「楚濠」也會讓人大吃一驚,功成身退,主動辭官告老還鄉。以後的梳水國,不是大驪宋氏藩屬,卻只會更加勝似藩屬。類似這樣的秘密謀劃,大驪肯定還有很多。

  宋鳳山趕來宅子後,被陳平安變著法子勸著喝了三碗酒,才能落座。

  陳平安笑道:「先前在文廟附近,見著了兩位渝州丘氏子弟,宋前輩,要不要一起去趟渝州吃火鍋?」

  宋雨燒擺擺手說道:「去不動了,火鍋這玩意兒,不差那一頓。遠路至多走到大驪那邊,回頭得空,就順路去你山頭那邊看看,也別刻意等我,我自個兒去,看過就算,你小子在不在山上,不打緊。」

  喝著喝著,曾經揚言在酒桌上一個打兩個陳平安的宋鳳山,就已經眼花了,他每次提起酒碗,對面那傢伙,就是仰頭一口,一口悶了,再來句你隨意,這種不勸酒的勸酒,最要命,宋鳳山還能怎麼隨意?陳平安比自己年輕個十歲,這都已經比不過劍術了,難道連酒量也要輸,當然不行,喝高了的宋鳳山,非要拉著陳平安劃拳,就當是問拳了。結果輸得一塌糊塗,兩次跑到門外邊蹲著,柳倩輕輕拍打後背,宋鳳山擦乾抹淨後,晃悠悠回到酒桌,繼續喝,寧姚提醒過一次,你好歹是客人,讓宋鳳山少喝點,陳平安無可奈何,心聲說宋大哥酒量不行,還非要喝,真心攔不住啊。寧姚就讓陳平安攔著自己一口悶。

  在屋外檐下,寧姚不得不與柳倩道歉。

  柳倩笑著說沒事,機會難得,今天鳳山醉酒只是難受一時,不醉可能就要後悔好久。

  宋雨燒到底是老江湖,其實喝酒比宋鳳山多,卻依舊沒怎麼醉,只是滿臉漲紅,打著酒嗝,勸鳳山和陳平安都少喝點。

  鳳山還好說,醉倒睡去拉倒。可陳平安畢竟如今是有媳婦的人了,如果今天喝了個七葷八素,到時候讓寧姚在桌子底下找人,下頓酒還喝不喝了?

  只不過陳平安這小子酒量是真不差,宋雨燒喝到最後,見那傢伙喝得眼神明亮,哪有半點醉醺醺的酒鬼樣子,老人只好服老,不得不主動伸手蓋住酒碗,說今兒就這樣,再喝真不成了,孫子孫媳婦管得嚴,今天一頓就喝掉了半年的酒水份額,何況今晚還得走趟湟河水府喝喜酒,總不能去了只喝茶水,不像話,總是要以酒解酒的。

  陳平安說喝完酒,去趟彩衣國,就要立即趕路辦件事,不能在這邊住下了。

  宋雨燒笑道忙正事要緊,下次再喝個盡興,不管是在落魄山還是這裡,弄一桌火鍋,徹徹底底分個高下。

  陳平安起身的時候,一個晃悠,宋雨燒緩緩起身,雙指抵住桌面,身形可就要更穩當了。

  至於宋鳳山早就趴桌上了。

  宋雨燒拿起竹黃劍鞘,隔著一張酒桌,拋給陳平安,笑道:「送你了。」

  接過劍鞘,陳平安走出屋子,到了院子裡邊,陳平安與寧姚,向老人和攙扶起宋高風的柳倩告辭一聲,御風離去,結果沒過幾十里,陳平安就突然伸手捂住嘴巴,急急落地,要伸手去扶一棵樹,結果手一落空,腦袋撞在樹上,乾脆就那麼額頭抵住樹幹,低頭狂吐不止,寧姚站在一旁,伸手輕拍後背,無奈道:「死要面子。」

  在她印象中,陳平安喝酒就從沒有醉過,就更別談喝到吐了。

  陳平安今兒甚至都沒有震散酒氣,打消酒勁,就這樣由著自己醉醺醺,讓寧姚陪他走幾步路,等稍稍緩過勁兒了,再御風去彩衣國。

  寧姚陪他走在山間小路,腳步緩緩,一襲青衫晃晃悠悠,她只得伸手攙扶住他的手臂。

  醉酒的男人,輕輕喊著她的名字,寧姚寧姚。

  她哭笑不得,只得次次應著。

  宅子那邊,老人坐回酒桌,面帶笑意,望向門外。

  新一輩江湖人的為人處世,往往勸酒只是為了看人醉後的醜態。

  老江湖,是自己酒不夠喝,才會勸酒不停,讓朋友喝夠。或是不缺酒水的時候,勸酒是為多聽幾句心裡話。

  可能每個老江湖,都像個酒缸,裝滿了一種酒水,名為「曾經」。

  到了彩衣國那處宅子,見著了楊晃和鶯鶯這對夫婦,陳平安這次沒有喝酒,只是帶著寧姚去墳頭那邊敬酒,再回到宅子坐了一會兒。

  離開宅子後,陳平安回望一眼。

  四十年如電抹。

  身在江湖,許多故人已去,唯有故事停留,就像一場場刻舟求劍。

  彩衣國胭脂郡內,一個名叫劉高馨的年輕女修,身為神誥宗嫡傳弟子,下山之後,當了好幾年的彩衣國供奉,她其實年紀不大,面容還年輕,卻是神色憔悴,已經滿頭白髮。

  今夜她坐在屋頂,喝過了一壺酒,酒壺擱放在腳邊,摘下腰間一支自製竹笛。

  明月高掛,笛聲嗚咽。人生如夢,笛中月酒中身,醉不醉不自知。

  她後仰倒去,躺在屋頂上,抬起手,輕輕晃動手腕上的一串銀鈴鐺,鈴鐺聲裡,好像有人路過心頭。

  只是隨著清脆悅耳的叮咚聲,一去不留。

  她看了眼圓圓月,辛苦最憐天上月。

  梳水國的山神娘娘韋蔚,今天悶得慌,趁著大半夜沒有香客,就坐在臺階上,從袖子裡邊掏出那本艶遇不斷的山水遊記,樂呵樂呵,百看不厭。

  可惜了,這本山水遊記,山上書商竟然沒有再版,也就沒有讓韋蔚期待已久的那些彩繪神仙圖書頁了,一旁祠廟陪祀的兩位神女,陪著山神娘娘一起看書,其中一位,她眼睛一亮,脫口而出,說了諄諄二字。韋蔚抬起頭,疑惑不解,幹嘛,你一個鬥大字不識幾個的,教我讀書識字啊?

  ————

  一位宮裝婦人,她身材矮小,卻極有珠圓玉潤的韻味,今天離開京城,重遊長春宮。

  當年是被趕出京城,不得不在此結茅修行,故而所見所聞,處處是愁雲慘淡,寒蟬凄切,花開再美也會倏忽凋零,如今再看,卻是處處風景如畫,賞心悅目。

  這位母憑子貴的大驪太后,如今是寶瓶洲一洲山河,當之無愧最有權勢的女人。

  兩個兒子,一位注定會名垂千古的大驪皇帝,一位是戰功彪炳的大驪藩王,兄弟和睦,一起熬過了那場戰事。

  至於誰是真正的宋睦,誰是宋和,重要嗎?反正在她這邊,只是曾經重要過,她還為此傷透了心,如今卻是半點不重要了。

  藩王宋睦,在那大瀆畔的陪都,除了少個皇帝頭銜,與皇帝何異?連六部衙門都有了。該知足了,不可所求更多了。

  此次她蒞臨長春宮,除了幾位隨軍修士的大驪皇室供奉,身邊還跟著一位欽天監的老修士。

  此刻長春宮的太上長老,陪坐一側。太后娘娘身後,只站著一位捧劍侍女模樣的女子,身姿婀娜,卻以本命水法遮掩面容。

  大驪沒能挽留下曹溶,擔任宋氏供奉,殊為惋惜。這位在舊大霜王朝山中隱居多年的得道真人,據說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弟子之一,是北俱蘆洲清涼宗賀小涼的師兄,曹溶在老龍城和陪都戰場,多次出手,極為矚目。

  再就是那個白骨劍客蒲禳,一位來自倒懸山師刀房的女冠,都未能被大驪招徠,戰事結束,就悄然離去。

  一座寶瓶洲,在那場戰事當中,奇人異士,層出不窮,有那群魚躍龍門之大千氣象。

  唯一的問題,就是這些山上神仙,與皇帝陛下關係平平,卻對那座陪都頗為親近。

  至於那些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南方舊藩屬,她還真沒放在眼裡,只是眼前,她有個近憂。

  崖畔涼亭,管著欽天監的老人,此時就在與太后娘娘說那一國武運流轉之事。

  她聽得直皺眉。

  主要是大瀆之南,陸續出現了幾位九境武夫,既有成名已久的遠遊境宗師,也有幾個橫空出世的嶄新面孔,此外一些個年紀輕輕的煉神三境武夫,大驪刑部都秘密記錄在冊,姓名籍貫,師傳,山水履歷,都有詳細記載。

  反觀大瀆北方,尤其是大驪本土武夫,如果只說表面事,那麼在最近二十年之內,就顯得有些乏善可陳了。

  大驪欽天監,對此苦笑不已。

  絕不僅僅是因為宋長鏡當年凝聚一洲武運在身,更大問題,是出在了舊驪珠洞天那邊,一個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哪怕除去那個不可理喻的山主陳平安不談,化名「鄭錢」遠遊各洲的弟子裴錢,已經九境,此外大管家朱斂,種秋,盧白象,魏羨……哪個不是武運在身的宗師。

  何況小鎮那間楊家鋪子,還有一對不容小覷的師姐弟,小名胭脂的女子蘇店,以及桃葉巷出身的石靈山。師姐是金身境瓶頸,師弟已經是遠遊境武夫。可是按照大驪禮、刑兩部檔案秘錄所載,卻是蘇店資質、根骨和心性都更好。

  長春宮那位太上長老,是第一次知曉這些山巔內幕,聽得她差點道心不穩。

  披雲山附近的那座落魄山,都已經躋身宗門了?這麼大的事情,為何半點消息都沒有外傳?而那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山主,就已是十境武夫?魏檗辦了那麼多場夜遊宴,竟然還能一直藏掖此事?

  欽天監老人見太后娘娘明顯有幾分神色不悅,小心醞釀一番措辭,說道:「關於武運一事,一直有那『煉神三境武夫死本國,止境武夫死本洲』的說法,落魄山有此底蘊,雖說濃厚武運如此凝聚一地,太過古怪,可是也不全算壞事,其實仍算花開牆內,畢竟在龍州地界,是我大驪山河本土之內。」

  貴為大驪太后的婦人點點頭,老修士就識趣起身告辭離去。

  她站起身,那位長春宮太上長老就要跟著起身,她頭也不轉,只是伸手虛按一下,後者就立即坐回位置。

  她望向山外,皺緊眉頭。

  正陽山和落魄山,兩座新晉宗門之間的那點舊怨,好像注定無法善了。

  不然披雲山不至於如此幫著落魄山藏藏掖掖,換成一般山頭,早就急不可耐,展示門派底蘊了。

  其實在她看來,當年那場發生在驪珠洞天的風波,算個什麼事?

  你陳平安都是當了隱官的上五境劍仙了,更是一宗之主,何必如此斤斤計較。

  至於你朋友劉羨陽,不也沒死,反而因禍得福,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遊學歸來後,就成了阮聖人和龍泉劍宗的嫡傳。

  何必非要與那位正陽山護山供奉的袁真頁,討要個說法?

  她轉頭問道:「朝廷這邊出面從中斡旋,幫著正陽山那邊代為緩頰,比如儘量讓袁真頁主動下山,拜訪落魄山,道個歉,賠個禮?」

  這位太后娘娘身邊站立女子,是悄然離開轄境的水神楊花,她搖搖頭,腰間懸佩一把金穗長劍,輕聲道:「奴婢回娘娘話,不說如今的正陽山絕不會答應此事,陳平安和劉羨陽同樣不覺得可以如此一筆揭過。」

  她伸手一拍亭柱,氣惱道:「合則利分則傷,甚至有可能會是兩敗俱傷的結果,這兩家都是宗字頭門派了,結果就連這點淺顯道理都不懂?」

  楊花默不作聲。有些問題,問話之人早有答案。

  婦人冷笑不已,「好嘛,就這麼兩個宗門,這會兒還忙活著下宗選址呢。還是說陳平安和竹皇這兩位劍仙,覺得當上了宗主,就想著過河拆橋,可以有本事無視我大驪了。」

  楊花說道:「娘娘,他們大鬧一場,其實對於我們大驪,也不全是壞事。若是雙方摒棄前嫌,各自擴張太快,反而極容易生出是非。」

  婦人變掌為拳,輕輕敲擊亭柱。

  楊花繼續說道:「尤其是陳平安的那個落魄山,雲遮霧繞,深藏不露,崛起太快了。再加上此人身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尤其擔任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在北俱蘆洲還四處結盟,一個不小心,就會尾大不掉,說不定再過百年,就再難有誰掣肘落魄山了。」

  婦人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咱們這個魏大山君唉,真是給我惹了個好大麻煩。」

  對那魏檗,她還是願意刮目相看,額外禮重幾分的。

  畢竟披雲山與大驪國運休戚與共,這些年,魏檗當那北岳山君,也做得讓朝廷挑不出半點毛病。禮部,刑部,與披雲山來往頻繁的官員,都對這位山君評價很高,直言不諱,五岳當中,還是算魏檗最行事得體,因為行事老道,談吐風雅,豐神玉朗,是最懂官場規矩的。

  何況魏檗還有個把柄,被大驪拿捏在手裡,就在這長春宮內。

  宋煜章,擔任山神,是先帝的意思。

  身邊的婢女楊花,涉險成為江水正神,是她的安排。

  她突然轉頭笑道:「楊花,如今我是太后娘娘,你是水神娘娘,都是娘娘?」

  楊花立即跪地不起,一言不發。長劍擱放一旁。

  婦人笑了笑,繞到楊花身後,她輕輕抬腳,踢了踢楊花的滾圓弧線,打趣道:「這麼好看的女子,偏偏不給人看臉蛋,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自怨自艾,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頰,「不像我,修道無果,只能强對銅鏡簪花,老來風味難依舊呢。」

  她驀然間眼神淩厲起來,「這個陳平安,如果敢做得過分了,半點面子不給大驪,敢隨便翻舊賬,那就別怪我大驪對落魄山不客氣。」

  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聽得驚心動魄。

  婦人突然笑了起來,轉過身,彎下腰,一手捂住沉甸甸的胸口,一手拍了拍楊花的腦袋,「起來吧,別跟條小狗似的。」

  楊花撿起地上那把長劍,恭敬起身,重新捧劍站在一旁。

  婦人坐回明黃色綉團龍的墊子上,突然問道:「楊花,你有沒有那個年輕山主的山水畫卷?我記不太清楚他的模樣了,只記得當年是個窮酸氣的瘦黑小泥腿子。」

  楊花點點頭,從袖子裡摸出一支卷軸,輕輕攤開在石桌上,婦人大為意外,一根手指輕輕敲擊畫卷,望著畫中的那位背劍青衫客,嘖嘖稱奇道:「只聽說女大十八變,怎的男子也能變化這麼大?是上山修道的緣故嗎?」

  婦人趴在桌上,想了想,從袖中摸出一片碎瓷,再喊來那位欽天監老修士,讓他找出落魄山年輕山主,看看這會兒在做什麼。

  老修士滿臉為難,畢竟此事太過犯忌。

  婦人笑眯眯道:「他又不是仙人境,只會毫無察覺的,咱們見過一眼就趕緊撤掉陣法便是。」

  老修士只好聽命行事,開始布陣,最終以那片碎瓷作為陣法中樞,施展神通,遠觀山河,水霧升騰,最後涼亭內,出現了一位年輕道士模樣的男子。

  此刻好像在一處山頭,正在遠眺景色。

  只見那人頭戴一頂蓮花冠,手持一支白玉靈芝,輕輕敲打手心,身穿一件素雅青紗道袍,腳踩飛雲履,背一把竹黃劍鞘長劍。

  婦人歪著腦袋,好像無法想像,當年的陋巷少年,會變成這麼個人。

  下一刻,她心弦一震,只見那個「年輕道士」,抬頭彷彿在與她對視,他眯眼而笑,抬起手中白玉靈芝,輕輕抹過脖子。

  ————

  正陽山白鷺渡。

  一個名叫曹沫的譜牒仙師,在那處名為過雲樓的仙家客棧,要了間屋子,還是甲字房,直接報周瘦的名字就行了,不用花錢,因為此人將這間屋子直接買下一年,不然如今正陽山大辦慶典,哪有空屋子留給客人,不然別說這處仙家客棧的甲字房,一般的山上修士,沒本事住在正陽山各處仙家府邸的,連那周邊兩處郡城客棧,都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仙師老爺。

  月色中,陳平安搬了條竹藤躺椅,坐在視野開闊的觀景台,遠眺那座青霧峰,輕輕搖晃手中的養劍葫。

  再過三天,是個黃道吉日,就是那位搬山大聖袁供奉躋身上五境的慶典,一座宗字頭仙家,劍修如雲,數目冠絕一洲,何況最近還有個小道消息,說正陽山下宗選址舊朱熒王朝一事,已經敲定,那麼正陽山即將成為寶瓶洲第一個開創下宗的宗門,後來者居上,一舉超過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這些老字號的宗門了。

  寧姚沒跟著來這邊,她直接回落魄山了。

  陳平安用了一大串理由,比如說問劍正陽山,不得有人壓陣?再說了,剛剛收到崔東山的飛劍傳信,田婉那婆姨,與白裳都勾搭上了,那可是一位隨時隨地都可以躋身飛升境的劍修,他和劉羨陽兩個,萬一遇到了神出鬼沒的白裳,如何是好?可寧姚都沒答應。只說白裳真要在正陽山藏著,如果還敢出劍,她自會趕到。

  其實都要怪陳平安自己心急吃豆腐,先前在那竟陵山小路,趁著四下無人,酒壯慫人膽,結果被寧姚掙脫後,去彩衣國路上,其實她就再沒搭理他。

  陳平安收回視線,不再看那青霧峰,抿了抿嘴唇,笑眯起眼。

  從沒有見過那麼羞赧的寧姚,怯生生的,哪怕只有那麼一刻,臉紅得像是桃花。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在腰間,還喝什麼酒呢。

  在這白鷺渡現身的仙師「曹沫」,背劍遠遊,蓮花冠,青紗道袍。

  真真是好個滿身道氣,仙風縹緲的神仙中人。

  以至於仙家客棧負責待客錄檔的女修,都懷疑這位道家真人,是不是某位故意不去正陽山諸峰仙府下榻的世外高人。

  陳平安躺在椅子上,開始閉目養神,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第二天,陳平安還是沒有等到劉羨陽,倒是整座白鷺渡都被一人驚動了,過雲樓所有客人,都憑欄或憑窗,遠遠看著那位大名鼎鼎的劍修。

  終於來了。

  其實有小半數來湊熱鬧的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都是奔著此人而來,就是想碰碰運氣,能否親眼看到此人極有可能的那場問劍。

  風雷園園主,劍修黃河。

  客棧鬧哄哄,各處竊竊私語。

  正陽山和風雷園那場長達數百年的恩怨,被寶瓶洲山上修士,津津樂道了何止百年?

  元白為何問劍風雷園,整個寶瓶洲都心知肚明。可元白身受重創,此生注定再無法破境,卻依舊只是拖延了黃河的破境腳步而已。

  李摶景,魏晉,黃河。

  是公認寶瓶洲千年以來,練劍資質最好的三人。

  陳平安也坐起身,遠遠望向那個在白鷺渡現身的劍修,李摶景的大弟子,劉灞橋的師兄。

  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在那條打醮山的跨洲渡船上,憑藉鏡花水月,得以觀看風雪廟神仙台的問劍,陳平安對黃河印象深刻,因為此人出劍極其淩厲,竟然直接打得仙子蘇稼劍心崩碎。當時陳平安境界低,只是外行看熱鬧,等到真正成為劍修之後,回頭再看,就會明白黃河此人,如果身在劍氣長城,說不定早已是玉璞境,並且有資格成為米祜、岳青那樣的巔峰劍仙候補。

  黃河的到來,在那白鷺渡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現身,讓整個正陽山的喜慶氣氛,驟然凝滯幾分,一時間各處飛劍、術法傳信不斷,迅速傳遞這個消息。

  但是一線峰祖師堂門外,宗主竹皇,此刻只與白衣老猿並肩而立。

  兩位玉璞境,一個笑意淺淡,胸有成竹,一個冷笑不已,嗤之以鼻。

  當下正陽山,可謂群賢畢至,諸峰住滿了來自一洲山河的仙師豪傑、帝王公卿、山水正神。

  已經有人贊嘆不已,說當年戰場之外,如今的正陽山,可以算是聚集地仙最多的地方了。

  比如神誥宗天君祁真,帶著嫡傳弟子,親自來到正陽山,已經落腳祖山一線峰。

  雲林姜氏一位年輕書院君子,據說是下任姜氏家主人選,與同輩的姜韞,還有一位遠嫁老龍城苻家的姜氏女子,都已經到了正陽山,一行人住在了老祖師夏遠翠的那座峰頭。

  而書簡湖的真境宗新任宗主,仙人劉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玉璞境劉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三人也都聯袂現身,趕來道賀,下榻撥雲峰。

  甚至連中岳山君晉青,都與大驪朝廷討要了一份關牒,最終在對雪峰落腳。

  同樣躋身宗門的清風城,許氏家主帶著妻兒,以及一位上柱國袁氏子弟的女婿,一起住在了陶煙波的峰頭。

  據說大驪朝廷那邊,還有一位巡狩使曹枰,屆時會與京城禮部尚書一起造訪正陽山。

  雲霞山的老山主,和一位極年輕的元嬰修士,如今雲霞山女子祖師蔡金簡,也來到了正陽山。

  更不談那些正陽山周邊的大小皇帝君主,都紛紛離開京城,一路上,都遇到了極多的山水神靈。

  大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風雪廟和真武山和龍泉劍宗,這三方勢力,都無一人來此道賀。

  陳平安突然從藤椅上起身,瞬間來到欄桿處。

  當他手持白玉靈芝,做了那個動作後。

  對方顯然立即識趣撤掉了某種掌觀山河的神通。

  許渾站在府邸高樓欄桿處,這位清風城城主,不覺得黃河今日問劍,能夠成功。

  大小孤山合稱眷侶峰,有個被悄悄接回師門的女子,她姿容絕美,站在小孤山的崖畔,煢煢孑立,臉色慘白無色,反而平添幾分姿色,愈發動人心魄。

  祖師堂外,竹皇笑道:「以黃河的脾氣,最少得朝咱們祖師堂遞一劍才肯走。」

  白衣老猿雙臂環胸,嗤笑一聲,「最好加上陳平安和劉羨陽兩個廢物一起問劍。」

  果不其然,如竹皇所料,黃河出劍了,不過是一劍接一劍,將正陽山諸峰一一問劍。

  一線峰這邊,宗主竹皇親自接劍,打消那道劍光,其餘群峰,各自護山陣法瞬間開啓,然後老劍仙們憑此接劍,此外,一些做客正陽山的高人,都幫著接下一劍。

  白衣老猿問道:「我去會一會他?」

  竹皇笑道:「宗門大喜日子,咱們就不要打打殺殺了,由著他去。不然傳出去不好聽,說我們正陽山人多勢衆,欺負一個只是元嬰境的晚輩。」

  黃河站在原地片刻,見正陽山沒有一位劍修現身,飄然離去,撂下一句,只說下次再來,只問劍一線峰祖師堂。

  陳平安躺回藤椅,鬆了口氣,虧得黃河沒有大打出手,不然自己跟劉羨陽算怎麼回事。

  這天夜幕中,劉羨陽悠哉悠哉乘坐渡船到了白鷺渡,找到了過雲樓甲字房的陳平安,駡駡咧咧,說這個黃河實在太過分了。

  也給自己搬了條藤椅,劉羨陽躺在一旁,雙手抱住後腦勺,望向璀璨星空,笑問道:「怎麼個問劍?」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你只管從山腳處登山,然後隨便出劍,我就在一線峰祖師堂那邊,挑把椅子坐著喝茶,慢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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