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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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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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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3:45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八章 少年過河

  瀲瀲星河,翠峰如簇,遠處正陽山幾座山頭的仙府,好像有老劍仙們呼朋喚友,正在舉辦私人雅集酒宴,處處燭光,映照得恍若火城。

  天上星斗移,人間酒杯轉,賞心悅目事。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讀書練劍時。

  距離青霧峰最近的這處仙家客棧,陳平安和劉羨陽都躺在藤椅上乘涼,劉羨陽早已經呼呼大睡,陳平安則閒來無事,正在翻閱一本歷象漏刻部書籍。陳平安合上書籍,放入袖中,輕聲道:「到子時了。」

  按照道家說法,有那「子時發陽火,二百一十六」玄妙說法,修道之人,揀選此時修行,淬煉體魄,熏蒸金丹,陰盡純陽,體貌瓊玉,按照白髮童子的說法,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米賊王籙圓,本是個籍籍無名的小道觀文書,就是無意間撿到了一部廢棄道書,依循此法修行,山河鼎裡煉沖和,養就玄珠萬顆。得道之時,有那霧散日瑩之契機,雲開月明之氣象。

  這番措辭,自然是吳霜降在夜航船送給道侶天然的一份記憶,能夠讓擅長「兵解萬物,化為己用」的吳霜降評價如此之高,那麼這個王籙圓,不出意外的話,肯定會是未來青冥天下的一方雄傑,前提是別給白玉京二掌教盯上,如今百年,剛好是這位道老二坐鎮白玉京,負責監察天下。陳平安猜測這個王籙圓,極有可能已經悄然趕去了五彩天下,等到大門重開,等到陸沉住持白玉京事務,再回青冥天下不遲。

  劉羨陽睜開眼睛,揉揉臉,打了個哈欠,換了個舒服姿勢,身體蜷縮起來,雙手籠袖,忍不住抱怨道:「才子時?豈不是還得等十幾個時辰,早知道就晚點來了,我不在家裡,余姑娘就得一個人住在河邊鋪子,她膽子小,要是大半夜給水鬼敲門怎麼辦。」

  陳平安雙手疊放在腹部,望著那條掛在天幕的星河,笑道:「賒月的膽子可不小。」

  劉羨陽笑呵呵道:「我與余姑娘,真是天定良緣。」

  陳平安點點頭,站起身,走到欄桿那邊遠眺渡口,哪怕是深夜,白鷺渡那邊,依舊不斷有仙家渡船起起落落,其中有出身滿月峰花木坊的女修,攜花簏捉花來,簏籃中的所采花卉,不是來自藩屬山頭,不然就是山下王朝各個著名道觀寺廟,還有許多從別家山頭購買而來的仙家瓜果,都必須走仙家渡船。早先正陽山是沒有什麼花木坊的,只是這二十年來,喜事連連,籌辦慶典實在太多,在茱萸峰女子祖師田婉的提議下,臨時設立,多是挑選一些資質尋常卻年輕秀麗的外門女修,美其名曰採擷官、提籃娘。

  劉羨陽依舊躺在藤椅上不願挪窩,懶洋洋說道:「事到臨頭,該想不該想的都想了,那就別再想太多,問劍一場屁大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正陽山諸峰,不是都喜歡開啟鏡花水月嗎,劉羨陽都有看,一場不落,不過從沒砸過錢。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笑道:「跑個屁,就沒有打不過的道理。」

  劉羨陽哎呦一聲,「這話說得很不像陳平安了。」

  夜涼無暑氣,劉羨陽沉默片刻,問道:「睡不著?」

  陳平安點點頭,「習慣了。」

  劉羨陽說道:「先睡心,再睡眼,才能真正以睡養神,下五境練氣士都曉得的事情,你看了那麼多佛道兩教書籍,這點道理都不懂?」

  陳平安無奈道:「知道跟做到是兩回事。」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那就跟當年差不多,燒瓷拉坯,永遠眼快手慢,沒半點悟性,怨不得姚老頭不收你當徒弟。」

  陳平安笑著不反駁,劉羨陽說的本就是事實。

  可要是避暑行宮一脈的劍修,或是親身領教過二掌櫃一籮筐飛劍的酒鬼賭棍在這邊,估計能把一雙眼睛瞪出來,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麼跟隱官大人說話的人?

  陳平安突然說道:「韋月山終於帶人上山了,多半是信不過客棧這邊的眼力,要親自篩選一遍住客的譜牒。」

  劉羨陽疑惑道:「誰?」

  陳平安緩緩說道:「韋月山,兩百八十歲,出身舊白霜王朝花香郡的一個書香門第,仕途不順,修行資質不錯,被青霧峰相中根骨,山中修道兩百三十年,現任白鷺渡管事,龍門境修士,不是劍修,如果年少入山,有機會躋身金丹。他是青霧峰如今最高的月字輩,也是金丹劍修紀艷的二弟子,紀艷是青霧峰峰的上一任開峰祖師,在她兵解離世後,門內青黃不接,紀艷大弟子魏岐,不通庶務,死活打不破龍門境瓶頸,最終道心失守,在山外闖下一樁禍事,出手斬殺了一位別門劍修,招惹了當時如日中天的朱熒王朝,掌律晏礎親自出手,對外說是拘押在了峰牢獄,其實是暗中清理門戶了,當時朱熒那位出身皇室的劍修應該就在場,親眼看著晏礎打殺此人,這才作罷,沒有與正陽山不依不饒。」

  「過雲樓掌櫃倪月蓉,觀海境,與韋月山一樣不是劍修,因為姿色不錯,暗中依附了老祖師陶煙波,不過此事隱蔽,所以她這個見不得光的外妾身份,正陽山祖師堂修士也不是都知道。紀艷一死,每次一線峰祖師堂議事,瓜分劍仙胚子,青霧峰連殘羹冷炙都搶不到,那些劍仙胚子自然誰都不願意去青霧峰坐冷板凳,不過山主竹皇早年與紀艷關係不錯,年輕時雙方差點成為道侶,所以於公於私,都願意稍稍照拂幾分,每隔三五十年,竹皇都會搬出山門規矩,好歹送給青霧峰一兩位劍仙胚子,可惜青霧峰自己留不住人,至多過十幾二十年,那些劍修就會轉移峰頭,與別處老劍仙們眉來眼去,然後更換祖師堂譜牒,離開青霧,轉投別峰。也怪不得那些年輕劍修如此選擇,畢竟青霧峰連個像樣的劍修長輩都沒有,去了那邊修行,除了幾部死物劍譜,是得不到任何活人劍術指點的,所以青霧峰已經兩百多年沒有一位金丹劍修了,按照正陽山的祖師堂律例,如果整整三百年都沒有一位金丹,整個舊青霧劍修一脈,就要讓出整座山頭。」

  「倪月蓉在六十年前,曾經被陶煙波的嫡孫,也就是陶紫的父親,就在這過雲樓裡邊,打了她十幾個耳光。所以青霧峰一旦更換峰主,倪月蓉是休想去秋令峰修行了,她得另謀退路,比如那座被正陽山老幼劍修都笑稱為鳥不站的茱萸峰,對她而言,只有一對主僕的對雪峰其實也不錯。韋月山相對比較會做人,能掙錢嘛,在哪裡都混得開,正陽山諸峰其實都願意接納這個生財有道的白鷺渡管事,最近些年,他與出關就是上五境老劍仙的夏遠翠,時常有走動,光是山上小武庫的方寸物,韋月山就送出去了兩件,差不多已經掏光他的家底了,所以導致竹皇對此人,意見不小,之前沒有躋身上五境,就忍著韋月山的勢利眼了,當下竹皇肯定已經打定主意,要讓韋月山交出白鷺渡這塊肥肉,未來接掌白鷺渡,竹皇心中有幾個人選,其中一個候補,我們的老朋友了,就是那個前些年入贅瓊枝峰的盧正淳。從福祿街,到清風城,再到正陽山,兜兜轉轉,世界就是這麼小,好像總能碰上熟人。至於韋月山和倪月蓉的山下是非,那些個烏煙瘴氣的恩怨情仇,我就不多說了,反正這兩個都不是什麼緊要人物。」

  這一連串內幕,劉羨陽聽得腦袋疼。

  劉羨陽實在懶得記這些有的沒的,陳平安一個人當賬房先生就夠了,他劉羨陽天生就是當掌櫃、當師傅的人,所以只是打趣道:「你怎麼不去當個說書先生?」

  陳平安轉過身,笑道:「你以為當說書先生能隨便掙錢,沒有的事,我在劍氣長城又不是沒當過,結果想要從孩子那邊騙幾顆銅錢都難。」

  劉羨陽坐起身,說道:「你記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怎麼,要幫正陽山修家譜啊?」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一線峰願意花錢,出高價,我還真沒意見。」

  劉羨陽躺回藤椅,說道:「他們來了。」

  陳平安笑著走入屋內,去開門迎客。

  因為黃河在白鷺渡的出劍,一道劍光分十九,同時落劍諸峰,雖說雷聲大雨點小,劍光都給山中各位本土劍仙、道賀客人打散,虛驚一場,可如此一來,仍使得正陽山上下內外,一個個都心弦緊綳起來,生怕在哪個環節出了紕漏,尤其是白鷺渡管事韋月山,好不容易查完了渡口那邊的複雜檔案,覺得沒什麼漏網之魚,就火急火燎趕來魚龍混雜的過雲樓,要求過雲樓再次仔細翻檢、查閱所有客人的路引、關牒,韋月山登山之時,直接帶了數位嫡傳弟子,而且要求師妹倪月蓉務必親自下場,來的路上,韋月山把那黃河的祖宗十八代都給駡了一遍,著急投胎的玩意兒,怎麼不直接去一線峰祖師堂裡邊鬧事,在渡口這邊遙遙出劍算哪門子的劍仙氣概?

  倪月蓉沒覺得師兄是在小題大做,事實上,在韋月山登山之前,她就已經帶人翻了一遍客棧記錄,讓幾位心眼活絡的弟子女修登門一一勘驗身份,只是還有十幾位客人,不是來自各大山頭,就是類似住得起甲字房的貴客,客棧這邊就沒敢打攪,韋月山聽說此事,當場就駡了句頭髮長見識短,半點面子不給她,執意要拉上她一起敲門入屋,仔細盤查身份。倪月蓉心中惱火,不是你地兒,當然可以隨便折騰,半點不顧忌那些譜牒豪客的顔面,可我和過雲樓以後還怎麼做生意?

  倪月蓉敲開門,韋月山見著了一個年輕道人,身材修長,戴蓮花冠,外罩一襲布滿雲水氣的青紗道袍,既有山上高門仙家的濃郁道氣,又有豪家子的雍容風度。

  其實一見到此人,韋月山就有些後悔了,尤其是那一頂象徵道脈法統的蓮花冠,看得韋月山這位龍門境修士,心中直打顫,咳嗽一聲,提醒師妹,你來說。

  倪月蓉面帶笑靨,柔聲道:「曹仙師,客棧這邊剛得到祖師堂那邊的一道訓令,職責所在,我們需要重新勘驗每一位客人的身份,確實對不住,叨擾仙師清修了。」

  她只見那位年輕道人微微皺眉,又灑然一笑,最終和顔悅色道:「我那份山水關牒,不是還按照山上規矩,扣押在你們客棧那邊嗎,以正陽山的宗門底蘊,此物真假,應該不難分辨吧。怎麼,還是不夠,需要我報上師門的山水譜牒?我雖然不常下山走動,卻也知道,這可就有點壞規矩了。正陽山此舉,是不是有點店大欺客的嫌疑?」

  看看,聽聽,當著迎來送往的渡口管事,最會察言觀色的韋月山,覺得眼前這位姓曹的外鄉道人,要不是個正兒八經的道門譜牒,他韋月山都能把那封關牒吃了。

  韋月山見過不少浪跡雲水、悠游訪仙的高人,眼前這位瞧著年紀輕輕的道人,只說那份金枝玉葉和仙風道骨的神人氣度,絕對可以排進前十。

  倪月蓉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曹仙師,我們客棧這邊,真心不敢違背祖師堂啊,懇請曹仙師體諒,月蓉感激不盡。此事過後,一定親自再登門與曹仙師敬酒賠罪。」

  可那曹沫只是微笑不言。

  倪月蓉便有些打退堂鼓。

  他們這對師兄妹,靠著青霧峰的近水樓臺,又有恩師紀艷攢下的香火情,各自才有了這份差事,兩人都不是劍修,如果是那金貴的劍修,在諸峰躺著享福就是了,哪裡需要每天跟雞毛蒜皮打交道,耽誤修行不說,還要低三下氣與人賠笑臉。

  在正陽山,可能一個龍門境的練氣士,還不如洞府境的劍修,說話做事來得硬氣,尤其是那場大戰過後,年輕劍修多跟隨師長、祖師下山,雖說絕大多數劍修,都沒去過老龍城、大瀆兩岸這樣的慘烈戰場,正陽山為他們挑選的山下歷練之處,極有講究,只是過個場,也出劍,不過注定都無性命之憂,返山之後,個個愈發的眼高於頂了。其實真正把腦袋拴褲腰帶上的,是撥雲峰峰主這樣喜歡動不動就在一線峰起身退場的老劍仙們,才會各自帶著一撥嫡傳弟子,願意捨生忘死,在老龍城、大驪陪都這種戰場出劍殺妖。

  姓曹?又是戴一頂蓮花道冠。韋月山冷不丁想起一事,心中驚疑不定,試探性問道:「敢問曹真人,可是在舊白霜王朝的山中修道?」

  在昔年老龍城那邊的戰場上,曾經有位化名曹溶的道門仙人橫空出世,術法通天,隨便幾手神通,抖摟得那叫一個驚世駭俗。

  陳平安輕輕抖了抖道袍袖子,眯眼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韋月山悻悻然而笑,立即以心聲提醒師妹,千萬別惹惱此人,咱們可以收場了,曹沫此人極有可能,與那位傳聞是白玉京三掌教嫡傳的仙人曹溶,沾親帶故。

  倪月蓉立即心聲詢問師兄,要不然咱們與神誥宗那邊通個氣,詢問一二?如今大天君祁真,與嫡傳高劍符幾個,就在祖山一線峰那邊下榻,當時是宗主竹皇親自下山待客,在山門口那邊迎接祁天君一行道門高真,至於那條神誥宗渡船,自然不用停靠在白鷺渡,只需直奔一線峰。

  韋月山正要答話師妹,眼角餘光卻見那位曹沫似笑非笑,好像一切盡在不言中。

  韋月山心中有數,立即帶著師妹告辭離去,為了這點事情,飛劍傳信去一線峰叨擾神誥宗祁天君,簡直就是個天大笑話。祁真是一洲仙師領袖人物,然後正陽山這邊的小小白鷺渡、過雲樓,一個龍門境,一個觀海境,兩位滿身銅臭的小修士,問那身份尊貴的天君,你們白玉京三脈當中的仙人曹溶門下,有無一個名叫曹沫的譜牒道士?

  再說了,一座寶瓶洲,除了風雷園黃河這樣不可理喻的元嬰劍仙,誰會吃飽了撐著前來挑釁正陽山?就算失心瘋,有那膽子,可是有那本事嗎?

  陳平安關上門,轉身走回觀景臺。

  劉羨陽抬起頭,「還以為需要我親自出馬。」

  「都是些歷來如此的人心。」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那支白玉靈芝,輕輕拍打手心,好似就在推敲人心,「其實如果被過雲樓這邊察覺到不對勁,也是好事。以後我再做類似事情,就可以更加謹慎,爭取做到滴水不漏。很多遺憾,其實力所能及,只是因為沒想到,事後就會格外遺憾。不過這次住在這裡,我其實沒有刻意想要如何藏掖身份,你來之前,只有我一個待在這邊,閒來無事,就當是鬧著玩。」

  劉羨陽問道:「為什麼要提前幾天來這邊?」

  陳平安開始躺在藤椅上閉眼打盹,沉默片刻,輕聲答道:「一來擔心文廟議事結束後,山水邸報正式解禁,雖說我早就托付先生,幫著隱藏身份,所以一位副教主在議事當中,是給了些暗示的,不許外人離開文廟後,輕易談及劍氣長城內幕,參加文廟議事的山巔修士,又都是極聰明的人,所以不太會泄露我的隱官身份,尤其不會提及我的名字,不過事怕萬一,一旦與正陽山問劍之人,不再只是泥瓶巷陳平安,會少掉很多意思。再者我早早待在這邊,就坐在這裡,遠遠看著正陽山諸峰,劍氣沖霄,如日中天,大晚上的,仙師御風身形多如夏夜流螢,可以幫自己修心養性,以後的修行路上,時不時拿來引以為戒。」

  劉羨陽腦袋枕在手背上,翹起二郎腿,輕輕晃蕩,笑道:「你就是天生的勞碌命,一輩子都注定不如我自在了。」

  陳平安說道:「從不怕有盼頭的忙碌,平時越忙我越心安,怕就怕那種只能苦兮兮求個萬一的事情。從第一次離家起,我之所以這麼忙,就是為了不再那麼忙。」

  劉羨陽嗯了一聲,隨口問道:「這次文廟議事,見著小鼻涕蟲了?」

  陳平安搖搖頭,「在那泮水縣城,都走到了門口,本來是要見的,無意間聽著了白帝城鄭先生的一番傳道,就沒見他,只是與鄭先生散步一場。」

  劉羨陽嘖嘖道:「與鄭居中結伴散步?好大風光,羨慕羨慕。」

  陳平安神色無奈,搖頭道:「羨慕個什麼,其實那一路走得內心惴惴,如果可以的話,我其實一輩子都不想與鄭先生有任何交集。你是不知道,在一場兩兩對峙的議事當中,鄭先生當著兩座天下山巔修士的面,直接宰掉了兩個當時身在托月山的上五境妖族修士。我現在都懷疑,鄭先生是不是曾經也去過驪珠洞天,福祿街或是桃葉巷的管事護院,鋪子掌櫃夥計,龍窯師傅窯工?男人女人?會不會其實一早就在我們身邊出現過,打過照面聊過天?誰知道呢。」

  劉羨陽抬起一隻手掌,感慨道:「你說咱們家鄉那麼點地方,怎麼就有那麼多的神人怪異。」

  劉羨陽收掌握拳,自嘲道:「小時候,總覺得外邊天大地大,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不曾想出了遠門,再回家鄉,才發現巴掌大小的家鄉,其實很陌生,好像一直就沒認識過。」

  陳平安笑道:「故鄉嘛,忘了誰說過,就是個瘦骨嶙峋的老人,長大之後,你記不住他,他記不住你。」

  劉羨陽說道:「你除了曹沫和陳好人,難道還有個化名,叫『忘了誰』?」

  陳平安大笑起來。

  劉羨陽聽著陳平安的笑聲,也笑了笑,年少時身邊這個悶葫蘆,其實不太喜歡說話,更不怎麼笑,不過也從不耷拉著臉就是了,好像所有的開心和傷心,都小心餘著,開心的時候可以不那麼開心,傷心的時候也就不那麼傷心,就像一座屋子,正堂,兩側屋子,住著三個陳平安,開心的時候,正堂那個陳平安,就去敲門不開心的陳平安,不開心的時候,就去開心那邊串門。

  這麼一個少年,其實挺可憐的。

  所以那些年裡,劉羨陽就喜歡帶著陳平安四處逛蕩,後來身邊再多出個小鼻涕蟲,三個人一起走遍家鄉。

  高高的少年,瘦竹竿的黑炭少年,時不時擤鼻涕的跟屁蟲,各自穿著草鞋,走在鄉野路上,一起憧憬著未來。

  敲門聲輕輕響起。

  是那倪月蓉拎著酒,登門賠罪來了。

  陳平安沒理睬,門外那邊的倪月蓉再次敲門,站了片刻,見依舊無人開門,她便默默離去,省下一壺仙家酒釀。

  位於一線峰半山腰的府邸內,天君祁真和嫡傳高劍符相對而坐,正在對弈。

  這座懸掛「長鋏」匾額的宅子,歷來正陽山慶典,都是為身份最尊貴的客人準備。

  高劍符笑道:「風雪廟和真武山,都沒任何一人過來道賀,師父小心下次被他們笑話。」

  頭戴一頂魚尾冠的祁天君,拈起一枚棋子,搖頭道:「神誥宗畢竟不如他們閒雲野鶴。」

  寶瓶洲的神誥宗,北俱蘆洲謝實的天君府,桐葉洲那邊曾經的桐葉宗如今的玉圭宗,都是一洲山河的仙家領袖。

  高劍符問道:「竹皇是不是也破鏡了?」

  祁真點頭道:「剛剛破境沒多久,不然不會被你一個元嬰看出端倪。當然,竹皇心思細密,未嘗沒有故意泄露此事給明眼人看的意思,到底還是不太願意全部風頭,都給袁真頁搶了去。」

  高劍符心聲問道:「宋長鏡與師父都是參加議事了的,以大驪宋氏跟正陽山的關係,照理說不該隱瞞陳平安的那幾個身份,反正就一封密信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為何看上去一線峰這邊,好像還是被蒙在鼓裡。」

  祁真輕輕落子在棋盤,說道:「宋長鏡與大驪太后的關係,十分微妙,這一點,就像大驪京城與陪都的關係。簡單說來,宋長鏡是在幫著大驪朝廷與那個婦人借機撇清關係,憑此告訴陳平安這位落魄山的年輕隱官,一些個山上恩怨,就在山上解決,不要連帶山下。」

  高劍符這位昔年與賀小涼一起被

  譽為金童玉女的道門地仙,神色複雜。

  祁真抬起頭,「怎麼,很期待那個隱官的出現?」

  高劍符點點頭,「若是這都能被陳平安問劍成功,我就對他心服口服,承認自己不如人,此後再無牽掛,只管安心修行。」

  祁真笑道:「懂得給自己找臺階下,不去鑽牛角尖,也算山上修道的一門秘傳心法。」

  高劍符問道:「如果他真敢挑選這種關頭問劍正陽山,真能成功?還是學那風雷園黃河,點到為止,落魄山借此昭告一洲,先挑明恩怨,以後再徐徐圖之?」

  祁真說道:「問劍一事,很難,但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不過陳平安一旦問劍,絕對不會很隨意。一個能夠當上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年輕人,既不會純粹的意氣用事,也不會做些沒把握的蠢事。」

  中岳山君晉青,與劍修元白站在對雪峰一處高樓廊道。

  元白苦笑道:「晉山君此次不該來正陽山,很容易被大驪宋氏記賬。」

  晉青神色淡然道:「我為何當這山君,你元白心裡沒數?」

  元白說道:「正因為清楚,元白才希望晉山君能夠長長久久坐鎮故國山河。」

  晉青看了眼這個大道止步的天才劍修,惋惜道:「身為舊朱熒子民,你的所作所為,足可問心無愧,但是在我看來,作為劍修,淪落至此,實在可惜。正陽山做事情,太不地道了。我要是這趟不來,你說不定連對雪峰都留不住,就竹皇、夏遠翠這些人的脾氣,說不定等到下宗選址成功,就會順水推舟,說是讓你重返家鄉,其實是將劍修元白物盡其用,既能在我這邊討個好,又能打著你的旗號,在舊朱熒境內招徠劍修胚子。至於元白的死活,名聲,在正陽山看來,根本不重要。」

  元白說道:「故國子弟的劍修胚子,只要都能夠早早登山修行,我個人得失,不值一提。越是劍仙胚子,越是貽誤時機,後果就越不堪設想。登山練劍越晚,一步慢步步慢。」

  元白眺望對面那座常年積雪的山峰,輕聲道:「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舊朱熒子弟,能夠在正陽山占據數峰,相互抱團,不容外人欺辱。」

  晉青猶豫了一下,心聲言語道:「先前劉老成找到我了,說是真境宗上宗那邊,宗主韋瀅有意與正陽山做筆買賣,作為交換,韋瀅想要把你招過去,至於玉圭宗具體的交換條件,會付出什麼代價,劉老成倒是沒有細說,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有沒有離開正陽山的想法?只要你點頭,我來負責與劉老成和竹皇商量此事,你都不用露面。」

  晉青說到這裡,心中欣慰不已,「能夠被韋瀅這麼一位大劍仙如此器重,很難得的。韋瀅此人,雄才大略,極有眼光。」

  韋瀅,魏晉,白裳,是如今三洲劍修執牛耳者,而且三人都極有可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有朝一日躋身飛升境。

  作為一洲大岳山君,晉青擅長望氣之術,這點眼光還是有的。

  元白錯愕不已,然後眼中有了些笑意,忍俊不禁道:「晉山君這次是挖牆腳來了?」

  晉青雙臂環胸,冷笑道:「不然給正陽山道賀嗎?老子連禮物都沒帶,空手來的。」

  正陽山財神爺陶煙波,陶紫,白衣老猿,清風城許氏夫婦,嫡子許斌仙。

  六人齊聚陶家祖業所在的秋令山,秋令山是正陽山諸峰當中,僅次於一線峰的風水寶地,甚至要比夏遠翠的水磨峰更適宜修道練劍。

  陶紫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女子,許斌仙也是風流倜儻的世家子模樣,早年有一位道門女冠,雲遊至清風城,親自為繈褓中的許斌仙賜名,寓意極好,文武雙全山上人。

  兩個同齡人站在一起,神仙眷侶,珠聯璧合,而兩人也確實即將結為山上道侶。陶紫和許斌仙如今都是龍門境,不說百年結金丹,甲子金丹都是有希望的。而且如今才三十歲出頭的兩位,還都是劍修。

  白衣老猿語氣生硬,直截了當問道:「狐國失竊一事,難道就這麼算了?」

  真是天大的笑話,偌大一座狐國,憑空消失不說,結果這麼些年,清風城依舊連誰是幕後主使,都沒能弄明白。

  將來許氏與正陽山提親,清風城還拿得出什麼像樣的彩禮?

  難不成許氏就眼巴巴等著正陽山這邊的陪嫁嫁妝?

  老祖師陶煙波拎著杯蓋,輕輕撥弄茶水霧氣,這個一向說話難聽的袁供奉,今天倒是難得說了句順耳言語。

  陶煙波聽說那座狐國不翼而飛之後,甚至都有些反悔這門親事了。如果不是許渾已經躋身上五境,清風城又同樣躋身了宗字頭,秋令山與清風城早就可以陽關道獨木橋各走一邊了。可是沒了狐國的清風城,大傷元氣,陶紫嫁過去,太過委屈。

  清風城也確實不像話,不然只要稍微有點線索,哪怕有只是幾個猜疑對象,以許渾的境界和清風城自身底蘊,又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再加上秋令山這邊,一座寶瓶洲,誰敢不乖乖歸還狐國?

  許渾微微皺眉。

  婦人笑容牽強,道:「還在查。」

  白衣老猿手心抵住椅把手,「查什麼查,懷疑是誰,直接找上門去,刮地三尺,不就找到了?怎麼,莫不是你們清風城連個懷疑對象都沒有?」

  許斌仙微笑道:「袁爺爺,我懷疑與落魄山有些關係,只是那邊有龍泉劍宗和披雲山,不好鬧去。」

  寶瓶洲的老字號宗門,做不出這麼缺德的事情。

  白衣老猿瞥了眼這個打小就喜好身穿鮮紅法袍的小崽子,冷笑道:「阮邛和魏檗,不也才是玉璞,再說了你們只是去找落魄山的麻煩,阮邛和魏檗哪怕要摻和,也有不少忌諱,落魄山又不是他們的下宗,怎麼就不好鬧了,鬧到大驪朝廷那邊去,清風城不理虧。」

  風雪廟魏晉,書簡湖劉老成,披雲山魏檗,正陽山袁真頁。

  劍仙,野修,山神,精怪。不同道路,先後躋身上五境,關鍵是這幾位,都身負一洲氣運。

  陶紫笑道:「袁爺爺,清風城有他們的難處,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傷口上撒鹽了。」

  白衣老猿轉頭笑道:「臭丫頭,這還沒嫁人呢,就是潑出去的水了,讓袁爺爺傷心。」

  陶紫笑瞇瞇道:「以後袁爺爺幫著搬山去往清風城,乾脆就常年在那邊修行好了嘛,至於正陽山這邊,哪裡需要什麼護山供奉,有袁爺爺的威名在,誰敢來正陽山挑釁,那個風雷園的黃河,不也只敢在白鷺渡那麼遠的地方,顯擺他那點微末劍術?都沒敢來看一眼袁爺爺呢。」

  年輕女子嬌俏而笑,白衣老猿爽朗大笑。

  許氏婦人掩嘴而笑,許斌仙會心一笑。

  唯有許渾面無表情,只是扯了扯嘴角,便開始低頭喝茶,心中嘆了口氣,這個小姑娘,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以後她嫁入清風城,是福是禍,暫時不知。

  不過只要自己能夠躋身仙人境,萬事好說。

  陶煙波瞥了眼許渾,沒來由說了一句:「按照玉液江水府那邊給來的諜報,劉羨陽已經是一位金丹劍修了。」

  被許渾煉化為本命物的那件瘊子甲,就是驪珠洞天劉羨陽的祖傳之物。

  許渾神色平靜道:「看來劉羨陽的修行資質,確實很好,說明阮聖人收徒弟的眼光更好。」

  陶煙波神色微變。

  那個已經在正陽山開峰的年輕金丹劍修,名叫庾檁,年少時就已經是位毋庸置疑的劍仙胚子,曾經差點成為龍泉劍宗的嫡傳,甚至還在龍泉劍宗的祖山神秀山那邊,修行過一段時日,只是不知為何,阮邛最後竟然將這麼一位注定結丹的少年天才,送下山了。於是庾檁與其餘兩位昔年龍泉劍宗的「師兄妹」,轉投正陽山,庾檁登山之初,就在一場祖師堂議事中,被老劍仙陶煙波選中,帶到了秋令山上修行,得到過陶煙波的不少指點,哪怕後來開峰建府,其實依舊屬於秋令山一脈的劍修。

  許渾說阮邛挑選徒弟的眼光好,那麼陶煙波對庾檁寄予厚望,又算怎麼回事?

  許氏婦人趕緊打圓場,「錯過庾檁,肯定是龍泉劍宗一大損失,庾檁如今已是金丹,百年之內元嬰可期,定然會是秋令山的一大臂助,只等陶老祖躋身上五境,將來一線峰祖師堂議事,只要是陶老祖不點頭的事情,就肯定通不過了。」

  陶煙波撫鬚而笑,「不能這麼講,將宗主和夏師伯置於何地?」

  然後她拿起茶杯,高高舉起,開始轉移話題:「此次慶典,地仙如雲,是咱們寶瓶洲千年未有的盛事,我在這裡以茶代酒,恭喜袁老祖。」

  白衣老猿點點頭,拿起茶杯,一飲而盡。

  這位正陽山護山供奉,突然說道:「回頭找個機會,我隨手宰了劉羨陽,就當是陶紫的嫁妝之一。」

  在方圓八百里的正陽山私家山河之內,有條碾伯河,河神祠廟建造在開顔渠旁,兩位修士出門散步,夜遊至此。

  繼姜尚真、韋瀅之後,真境宗第三任宗主的劉老成,身邊跟著次席供奉的女子元嬰修士,李芙蕖。

  至於這次一起趕來正陽山道賀的首席供奉,截江真君劉志茂,獨自與山上好友喝酒去了。

  李芙蕖見劉老成一路無言,直奔開顔渠,好像是約了人在此?只是李芙蕖生性謹慎,宗主自己不說,她就沒有多問什麼。

  劉老成遠遠瞥見開顔渠的一個身影,獨自坐在堤壩上喝酒,是位山上老友,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高冕。

  劉老成心情轉好幾分,不在沉默,隨口問道:「那個來自仙游縣的郭淳熙,是怎麼回事?我看他也沒什麼修行資質,你怎麼願意收為不記名弟子?」

  李芙蕖答道:「是姜老宗主的意思,他給了郭淳熙一件信物,讓此人到了宮柳島,就指名道姓說要見我,我哪敢掉以輕心。」

  劉老成點點頭,說得通,姜尚真做事情,單憑喜好,沒有什麼常理可講。

  如今的真境宗,其實沒什麼明顯的山頭派系,至多就是劉志茂與他這個宗主,關係疏遠。

  不是劉老成和劉志茂都如此清心寡欲,無心權勢,恰恰相反,真境宗這兩位山澤野修出身的上五境,一個仙人,一個玉璞,一個宮柳島,一個青峽島,都在書簡湖這種地方當過盟主,號令群雄,怎麼可能一門心思只知修行,只是先前那兩位來自桐葉洲的宗主,再加上那個老宗主荀淵,哪一個,城府和手段,不讓人倍感心悸?

  劉老成走到高冕那邊,笑著打招呼:「老高。」

  高冕轉過頭,瞥了眼李芙蕖,埋怨道:「都不知道帶倆年輕些的姑娘陪酒,怎麼當的宗主。」

  劉老成笑呵呵坐在一旁。

  李芙蕖哪怕惱羞,也無可奈何,這位老幫主是怎麼個人,一洲皆知。何況李芙蕖還清楚一樁內幕,昔年荀老宗主獨自遊歷寶瓶洲,就是專程來找高冕敘舊,據說每天討駡,都樂在其中。所以無論是姜尚真,還是韋瀅,對高冕都極為禮敬。李芙蕖自然不敢造次。況且無敵神拳幫這個山上仙家門派,在那場大戰當中,門內弟子死傷慘重,尤其是高冕,據說在大瀆畔的戰場上,差點被一頭大妖直接打斷長生橋,如今堪堪保住了金丹境。所以高冕這個出了名喜歡鏡花水月的老不羞,今夜只要別毛手毛腳,只動嘴皮子說葷話,李芙蕖就都願意忍了。

  劉老成接過高冕拋過來的一壺酒,仰頭痛飲一大口。

  高冕說道:「賀仙子是肯定遇不到了,只是不知道能否瞧見蘇仙子。」

  劉老成搖頭道:「蘇稼都不是劍修了,正陽山也不是個有人情味兒的地方,她不太可能回來。」

  高冕說道:「不回也好。」

  劉老成問道:「門派那邊?」

  高冕咧咧嘴,「來正陽山之前,我就已經讓位了,一個狗屁金丹,沒臉發號施令。唯一可惜的,就是無敵神拳幫這麼個好名字,估計要被那幫嗷嗷叫的兔崽子們改掉了。」

  劉老成說道:「你別不愛聽,以後不管你是不是幫主,我和真境宗這邊,都會幫忙盯著你的那份家業。」

  高冕擺擺手,「不愛聽,老劉你自罰半壺,反正醉倒了,還有芙蕖妹子背你回去,記得兩只手老實一點。」

  劉老成說道:「我打算讓李芙蕖擔任你們幫派的供奉。」

  高冕點點頭,「隨便,我如今不管事了,只要芙蕖妹子不覺得掉價就行。」

  李芙蕖說道:「樂意至極。」

  高冕轉過頭,身體前傾,伸手一把推開劉老成的腦袋,望向李芙蕖,問道:「咋的,被高某人的英雄氣概折服,偷偷仰慕很久了?」

  李芙蕖微笑道:「真沒有。」

  高冕問道:「喜歡姜尚真、韋瀅那樣的小白臉啊?」

  李芙蕖頭皮發麻,默不作聲。

  高冕收回手,與劉老成酒壺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高冕環顧四周,開顔渠畔遍植梅花,老人唏噓不已,「山人多少福,消受此梅花。」

  劉老成突然以心聲說道:「老高,別這麼無精打采的,見不著心儀的仙子美人,卻有熱鬧可看。」

  高冕嗤笑道:「熱鬧?黃河那樣的?我看沒啥意思。不過等到下次黃河問劍一線峰,我是肯定要趕來親眼看一看的。」

  劉老成笑著不再說話。

  高冕疑惑道:「多大熱鬧?」

  劉老成伸手指了指一線峰。

  高冕震驚道:「何方神聖,如此狗膽?」

  劉老成賣了個關子,「等著就是。」

  高冕灌了一口酒,「不管如何,只要敢在一線峰鬧事,成與不成,無所謂,我都要朝此人竪起大拇指,是條漢子。」

  一處山上酒局,皆是早早約好,故人重逢於此。

  到了正陽山的不同山頭,各自撇下師門長輩,然後趕來赴會喝酒,其中韓靖靈身為一國君主,所以能夠在這座峰上,有個單獨宅子。

  除了早已是石毫國皇帝的韓靖靈,擔任兵部尚書數年之久的黃鶴,還有有劉志茂大弟子的田湖君,以及她的兩位師弟,秦傕和晁轍,此外還有黃鸝島島主的師弟呂采桑,昵稱圓圓的鼓鳴島少島主元袁,還有那個范彥,曾經所有人眼中的傻子,如今的池水城之主。

  所以除了那個顧璨,其實所有人都到齊了。

  最終眾人所談之事,自然都是圍繞著曾經將他們拉攏在一起的顧璨,這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

  只是所有人,都有意無意繞開了另外一人,那個在青峽島當賬房先生的青衫外鄉客。

  仙人韓俏色,與琉璃閣柳道醇的師侄,小白帝傅噤的師弟……

  顧璨這個混世魔王,在離開書簡湖後,好似鯉魚跳龍門,一步登天了,況且傳聞顧璨自身已經是玉璞境的山巔修士,在中土神洲都有了那個「狂徒」的名號……

  關於顧璨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今夜極能佐酒下菜的談資。

  可能除了別有一份心思的田湖君,其餘所有人,都覺得能夠在書簡湖認識顧璨,與有榮焉。

  酒席上,有十數位身穿彩衣的琉璃女子,雖是傀儡,翩翩起舞,姿容極美,關節扭轉,吱呀作響。

  而田湖君的師父,劉志茂今夜所拜訪之人,是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昔年黃庭國那條似乎一直在故意壓境的萬年老蛟。

  因為劉志茂修行水法,故而與老蛟是舊識了,事實上,劉志茂與錢塘江風水洞的那條蛟龍,關係也不差。

  劉志茂心聲詢問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為什麼將那份本該屬於你的氣運,故意讓給袁真頁?」

  年邁儒士模樣的老蛟,微笑道:「我這偏隅小小水裔,哪敢與搬山大聖爭先破境?」

  劉志茂笑著舉杯,「有道理。」

  撥雲峰那邊,一洲各地山神齊聚,以南岳儲君之山的采芝山神為首。

  而附近的水龍峰,是正陽山掌律祖師晏礎的山頭,各路水神水仙,酒宴相約在此,神位品秩最高的雍江水神為首。

  兩撥山水神靈,在今夜推杯換盞,因為真正在慶典之上,喝酒反而沒有這麼隨意。

  在老祖師夏遠翠的滿月峰,來自雲林姜氏的那撥貴客,在此落腳,其實來的都是姜氏的年輕子弟,只不過個個身份特殊,觀湖書院君子姜山,師父是劉老成的姜韞,遠嫁老龍城苻家的姜笙,此外兩個不姓姜的客人,其中苻南華已經去別處山峰會友了,夫妻兩個,貌合神離,相敬如賓,互不干涉。

  至於那個由青鸞國大都督一步步累遷為大驪陪都吏部左侍郎的韋諒,與苻南華一樣離開了滿月峰,各自找酒喝。

  先前許氏婦人的那句客套話,其實不全是恭維,天時地利人和,好像都在正陽山,如今這方圓八百里之內,地仙修士聚集如此之多,委實罕見。

  所以一處酒席上,有譜牒修士喝高了,與身邊好友詢問,需要幾個黃河,才能問劍成功。

  有人說最少三個,有人說得有五個黃河才行,畢竟黃河資質再好,劍術再高,如今也才元嬰境,如今正陽山,哪怕不談各路客人,他們自家就有兩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宗主竹皇,陶煙波和晏礎三位元嬰老劍仙,說五個,其實已經很給黃河面子了。興高采烈議論此事,聊到最後,便得出一個結論,便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都不敢在此搗亂了。

  一條駛向正陽山的大驪官家渡船上,主人是大驪歷史上的第二位巡狩使,曹枰。

  關翳然是來蹭吃蹭喝的,這會兒正在一間船艙屋內,喝著一碗冰鎮梅子酒,酒桌其餘兩人,都是多年好友了,虞山房和戚琦,他們跟關翳然一樣,都曾是大驪邊軍的隨軍修士。風雪廟女修戚琦,身姿纖細,卻挎一把劍鞘極寬的大劍。至於退出沙場多年的虞山房,富態了不少。

  作為翊州雲在郡的關氏子弟,關翳然先是投軍入伍,擔任邊境隨軍修士,憑藉軍功,在大驪邊軍當中一步一步攀爬,大驪鐵騎南下,關翳然成為負責駐守書簡湖雲樓城的駐軍武將,後來又與文官柳清風、同為將種子弟的劉洵美,一起擔任大瀆監造官,關翳然卸去齊渡督造官職務後,在京城戶部補缺,只是當時沒有像柳清風那樣升遷為一部侍郎,作為關老尚書嫡玄孫的關翳然,官品反而不如柳清風這麼個外人,當時在大驪京城,尤其是篪兒街和意遲巷,惹了不少猜測,多是打抱不平的議論。

  而虞山房早年在關翳然的授意下,擔任了大驪當年新設的督運官之一,專職管著走龍道那條山上渡船航線。

  山下王朝的漕運水路,山上仙家的渡船航線,一個流淌著源源不斷的銀子,一個更是流淌著神仙錢。

  督運官,官品最高的,起初是大驪正三品,後來再升一級,從二品,督運總署建在大瀆之畔,不在大驪陪都之內,負責寶瓶洲大大小小三十餘條山上航線,等到大戰落幕,大驪版圖縮減一半,所以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條。

  虞山房管著其中那條南北向的走龍道,極為重要,所以哪怕官品不算太高,只是從四品,但他屬於督運衙署最早的那撥「老人」,加上手握實權,走龍道航線又極為關鍵,是個油水極多的位置,所以這二十多年來,虞山房在大驪地方官場上,混得相當不錯。加上職責所在,與一洲各家仙師打交道極多,積攢了不少的山上私誼香火情。

  桌上的佐酒菜,是一大盆醉蝦,關翳然嘖嘖稱奇道:「呦,老虞,如今很會做官啊,都曉得下本錢行賄了?」

  這一大盆,可不是尋常的河蝦,而是走龍道裡邊的「河龍」,給寶瓶洲南邊昵稱為「銀子」,是山上山下老饕清饞們的心頭好。

  關翳然一手持碗,一手用筷子撥弄著那些醉醺醺的「銀子」,多是半寸長,但是也有幾條一指長短的「河龍」,挑中一條,夾了一筷子給戚琦,說道:「咱倆算是沾虞督運的光,今兒吃的都是實打實的雪花錢了。」

  虞山房笑罵道:「行你大爺的賄,是老子砸鍋賣鐵,用自個兒俸祿買來的,不吃拉倒。」

  關翳然一腳踩在長凳上,勾著肩膀,等到戚琦細嚼慢咽了,關翳然才與虞山房偷偷一挑眉頭,虞山房嘿嘿一笑。

  戚琦放下筷子,離開屋子去找人閒聊。

  她來自風雪廟大鯢溝的兵家修士,這次還有個高她一輩的,文清峰出身,一樣擔任過多年的大驪隨軍修士。

  不過風雪廟對正陽山觀感極差,尤其是戚琦所在的大鯢溝,所以她這次下山,與那位文清峰前輩,純粹都是與朋友聚一聚,等到渡船靠近正陽山,就會下船。

  今夜渡船上,除了京城當官的關翳然,還有在陪都那邊的劉洵美。

  不過關翳然曾是蘇高山麾下武將,劉洵美卻是實打實的曹枰心腹愛將。

  戚琦在船頭那邊,見到了那位懸佩大驪邊軍戰刀的女子,還是一年到頭沒個變化的那般妝扮,只要卸甲,就是窄袖錦衣,墨色紗褲,一雙綉鞋,鞋尖墜有兩顆好似龍眼的寶珠。戚琦喊了聲余師叔,她轉過頭,點點頭,沒什麼神色變化。戚琦卻早已習以為常,能夠讓師叔余蕙亭有笑臉的,大概就只有風雪廟神仙臺的那位師叔祖了。

  曹枰是大驪朝廷的著名儒將,氣度風雅,此刻這位巡狩使的臉色,卻極為別扭。

  祖宅在那泥瓶巷的曹峻,曾經是劉洵美的左膀右臂,但是按照輩分,卻是曹枰的……老祖宗。

  所以在座三人,吊兒郎當的曹峻,退出大驪軍伍多年,遊歷了一趟桐葉洲,這會兒忙著與昔年頂頭上司的劉洵美溜須拍馬,很是玩世不恭,領大驪陪都兵部右侍郎銜的劉洵美,只能是眼觀鼻鼻觀心,如坐針氈,而曹枰同樣一言不發,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曹峻這位「年輕」劍修,按照家譜記載,雖說輩分沒有劍仙曹曦那麼高,而且驪珠洞天曹氏一脈,也分出不同的分支堂號了,可曹峻的輩分依舊擺在那裡。

  拂曉時分。

  一位頭別玉簪、青紗道袍的年輕道人,從過雲樓下山,一路散步到了白鷺渡。

  渡口附近熙熙攘攘,不斷有譜牒仙師得了通關文牒,祭出一艘艘仙家符舟,或是騎乘各種仙禽坐騎,去往正陽山群峰,山澤野修基本上都會轉去周邊州郡城池落腳。

  散步半個時辰,年輕道人回到山上,不曾想倪月蓉就在門口那邊候著了,說是客棧這邊備好了早點,懇請曹仙師賞光。

  不曾想那位道門真人依然婉拒此事,讓倪月蓉心中憤懣不已,真是擺了個天大架子。

  陳平安回到觀景臺的時候,劉羨陽還躺在藤椅上酣睡。

  走到欄桿旁,陳平安猶豫要不要偷偷隱匿身形,獨自去趟仙人背劍峰。只是想了想,還是暫時作罷。

  如今一洲五岳,大驪宋氏和山上宗門,都避而不談。

  曾經整個寶瓶洲都姓宋,大驪王朝的五岳,就是寶瓶洲的五岳,沒有任何問題。

  等到大驪宋氏恪守盟約,主動讓出將近半壁江山,讓各大藩屬紛紛自主,新大驪版圖縮減一半,那麼除去北岳的其餘四岳,就有些玄妙了。

  所以只有披雲山和魏檗,最為閒適。

  反正不管怎麼更改,北岳都沒問題,處境最尷尬的,還是舊朱熒版圖上的中岳山君晉青。

  因為中岳,竟然成了新大驪國境最南端的一座大岳,而更改山岳稱號一事,可不止是大驪宋氏山水譜牒上改個名字那麼簡單,不但中岳自身會傷筋動骨,還要連累儲君山頭,以及轄境內的所有山河氣數。聽說晉青在魏檗這邊,總是吃癟多,占不著什麼便宜。可幾位山君裡邊,晉青還真就喜歡與魏檗較勁,時不時飛劍傳信一封到披雲山,說哪位大文豪又有崖刻榜書,傳世詩篇了,當然也會與魏檗虛心請教舉辦夜遊宴的學問,畢竟在這件事上,魏山君是老前輩了,數洲公認。

  其實魏夜遊這個綽號,最早是從落魄山開始流傳的。

  好像陳靈均率先提出,然後被那個按時來落魄山點卯的香火小人兒,給發揚光大了,帶回了州城隍,如今這傢伙,身邊串了一群的小嘍囉,說是要幫盟主裴錢,在州城裡邊建立小分舵,每天操練演武,拎著小樹杈當槍矛,一來二去,整個龍州就都知道了魏夜遊,龍州傳遍了,就等於整個北岳地界都聽說了。

  陳靈均打死沒承認,說魏山君冤枉死了他,當時青衣小童站在崖畔石桌那邊,聲淚俱下,捶胸頓足,信誓旦旦,說他是這樣的人嗎?肯定是老廚子喝酒說昏話啊,不然就是裴錢,肯定是她,這傢伙給人取綽號的本事,落魄山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再說了,還有可能是小米粒一時口誤啊。

  總之就成了一筆糊塗賬。

  事情的真相,是裴錢最先拋出的說法,不過當年她是私底下與暖樹、小米粒開玩笑,然後周米粒一聽,這個說法,可神氣啊,倍兒響亮,巡山時就忍不住念叨了幾句,然後就給陳靈均聽了去,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鬼使神差的,就有了後來的「名動北岳」。

  結果一向最不把官場當回事的州城隍,差點都要親自走一趟披雲山,與山君魏檗致歉請罪。

  再符合事實,也不能擺在臺面上埋汰人的。

  偌大一個北岳地界,還管著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魏檗,當真是個雲淡風輕好說話的山君老爺?

  從落魄山搬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是怎麼個下場?這是什麼山水官場平調的事兒嗎?

  當年魏檗去往北岳與中岳的轄境接壤處,做什麼?串門啊?明擺著同為大岳山君的晉青只要不低頭,魏檗就要出手了。

  寶瓶洲一洲版圖上,魏檗是第一個躋身上五境的山神,又是第一個成為仙人境的山神,會不會還是第一個躋身飛升境的山神?照目前的形勢來看,懸念不大,只要大驪宋氏能夠保住一洲半壁江山,那個香火小人,真是給嚇慘了,很少見到州城隍那麼嚴肅,是真生氣了。它當時就怯生生站在香爐裡,雙手死死攥住爐子邊緣。

  以前總是鬧著離家出走,其實每次不過是在外邊逛一圈就回家,比如在落魄山多點個卯,在紅燭鎮附近的「老家」饅頭山,衣錦還鄉。

  好在那傢伙只是黑著臉半天,坐在門檻上生悶氣,最後只是與它說了句,以後別亂說話。

  陳靈均其實自己也心虛,不過還是嘴硬,與那香火小人安慰了幾句,說犯個錯咋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人之常情,再說了,犯錯咱哥倆也認啊,又不是不認,魏山君要打要駡,隨便,誰皺一下誰就是孬。陳靈均安慰著那個臊眉耷眼沒精神的小傢伙,說到這裡,青衣小童與站在石桌上的香火小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因為他們倆其實都不是人嘛。

  香火小人越笑越覺得可笑,捧腹大笑還不夠,在桌上打起滾來。

  今天米裕剛好來這邊散心,看著桌邊桌上的一大一小,米裕眼神溫和,落座後,看著桌上瓜子,笑問道:「就這麼點?」

  陳靈均白眼道:「小米粒又不在家,我又不曉得她把瓜子藏哪兒了。省著點磕啊,如果不是好兄弟,能分你這麼多?看看這傢伙,就一顆瓜子,不能再多了。」

  正在對著一顆瓜子「鑿山」的香火小人,使勁點頭,突然又與陳靈均對視一眼,大笑起來。

  它這麼多年,風雨無阻,來落魄山這邊點卯,裴錢,景清,暖樹,小米粒,都是理由。

  這仨各自嗑瓜子,陳靈均隨口問道:「余米,你練劍資質,是不是不太行啊?聽說好多年沒有破境了。」

  陳靈均補了一句,「沒別的意思啊,可別多想。」

  米裕笑道:「說實話,資質還湊合,其實不算太差。」

  陳靈均怒道:「嘛呢,在兄弟這邊,扯啥虛頭巴腦的,挺俊俏一人,怎的還打腫臉充胖子了,我不允許你糟踐自己。」

  米裕氣笑道:「都他娘的什麼風土民情。」

  陳靈均嘿嘿道:「資質不行就不行,說出來讓兄弟樂呵樂呵,也是好事嘛。」

  老爺,裴錢,小米粒都不在家,暖樹那個笨丫頭又是忙著忙那的,所以有些悶。

  香火小人咳嗽一聲,提醒景清大哥不要太飄,余米好歹是位劍修,別太埋汰人。

  米裕笑道:「騙你做什麼,吹牛又不能當飯吃,資質確實湊合。」

  米裕是七歲躋身的中五境,十九歲躋身的金丹境,四十二歲破境躋身元嬰,在那之後,就是很長一段歲月的停滯不前了。等到磕磕碰碰,躋身了玉璞境,就又開始雷打不動。

  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洛衫,喜歡面壁的殷沉,財迷納蘭彩煥這些個,算是米裕的同輩劍修,當年都是仰著頭看他的。

  齊狩則是很年輕的晚輩,廝殺路數,還是走米裕的那條老路。

  當然也不是說這條路,就是米裕第一個走,納蘭夜行,晏溟,都走過,更早,就會有更老的劍修,最早的,大概就是龍君了。

  可能是因為米裕年輕時候太風光,尤其是金丹、元嬰兩境之時的殺妖履歷,風光無限,連那避暑行宮的上任隱官蕭愻,都對米裕刮目相看,尤其是米裕的殺妖手段之狠辣,劍仙當中,其實吳承霈,陶文,都對米裕印象極好,只是從未公開言語替米裕說話而已。

  所以後來劍氣長城對米裕的嘲諷,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失望,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這麼一位年紀輕輕就被譽為候補巔峰人選的天才劍修,怎麼就成了個綉花枕頭的軟綿廢物,怎麼可能破開元嬰瓶頸會那麼難,躋身了上五境,出劍更是不復當年元嬰的一半風采。

  劍心毀了。

  不然劍氣長城的老人,年輕人,甚至是孩子,都不至於對一個玉璞境劍修那麼挑剔,孫巨源,高魁等等,不也都是玉璞境?怎就沒有那麼多的駡名?

  陳靈均說道:「余米,如果覺得山上悶,我可以帶你出門耍耍,黃庭國的那條禦江,曉不得?吃香的喝辣的算什麼,每次宴席,那些個水神府的女官,嘖嘖,身姿曼妙,花枝招展得很,那水蛇腰,那大腚兒,當然了,我是不覺得有啥好的,一個個穿得那麼少,天底下的布店都要開不下去了,但是每次喝酒,一大幫醉醺醺的大老爺們,眼神如飛劍,嗖嗖嗖全貼上去了,哈哈,余米,你就是劍修……」

  香火小人又開始捧腹大笑。

  陳靈均一瞪眼,傻乎乎樂呵個錘兒,陳大爺在與兄弟聊正事呢。

  香火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笑聲,他娘的,白捧場了。

  官場難混。

  米裕笑道:「好意心領。不過不用出門,我這個人念舊,不喜歡挪窩,山上待著就很好。」

  想要去的地方,其實就兩個,北邊待過幾年的彩雀府,南邊的老龍城,聽說如今仙師們驅山入海,苻家在內幾個大族,著手重建老龍城,而讓米裕念念不忘的,是老龍城最南邊的那處荷花浦,那是米裕的最大遺憾。

  說沒就沒了。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陸地,所見到的第一處景色。

  陳靈均問道:「老爺咋個跑南邊去了?」

  米裕笑道:「有劍要遞。」

  陳靈均就不再多說什麼。

  大驪王朝皇帝宋和,第一次離京南下,駐蹕陪都。很快就會巡游中岳,再去老龍城遺址祭奠英烈。

  藩王宋睦,今天陪同皇帝陛下出城。兄弟二人,在宗人府譜牒上更換過名字的皇帝、藩王,一起走在齊渡水畔。

  大驪供奉、扈從都只是遠遠跟著。

  宋集薪打趣道:「陛下怎麼沒去參加文廟議事,一口氣看遍浩然山巔老神仙,這種機會,可是錯過就再無,太可惜了。」

  宋和笑道:「想去是肯定想去啊,只是皇叔更合適在那邊替大驪發聲,我要是剛當皇帝那會兒,心裡邊肯定要埋怨幾句,如今就算了。」

  京城那邊,吏部老尚書的關老爺子,那個名叫關瑩澈的讀書人,一個活到百歲高齡的凡俗夫子,走了多年。

  還有幾個上柱國姓氏的老人,都是意遲巷、篪兒街的主心骨,更是大驪王朝的砥柱重臣,幫著大驪宋氏打贏了盧氏王朝,打下了一洲山河,最後他們自己都沒能敵過無情歲月。

  陪都這邊的禮部老尚書,柳清風也已經臥病不起。

  大驪廟堂的很多老人,哪怕是不需要趕赴戰場的文官,都在一一老去,然後有人老得走不動路,去不了朝會,不得不一一離開官場,好像唯有京師花木最古者,關家書屋外邊的青桐,韓家那紫雲垂地、花香滿街的藤花,報國寺的一本牡丹,依舊有幸年年遇春風。

  國師崔瀺在京城的府邸,宅子大,曾經是座舊國公府,裡邊卻簡陋,有一座兩層的小書樓,被國師命名為人云亦云樓。

  如今也已經沒了主人。

  皇帝笑道:「風水輪流轉,讓人目不暇接。」

  大驪宋氏王朝的很多讀書人,早年還是盧氏王朝藩屬國的時候,對於這個宗主國,有過太多歌功頌德的山水詩篇、遊記,比盧氏王朝的本土人氏,更像盧氏子民。寫自家大驪鄉土,才情缺缺,可是寫那盧氏王朝,文思泉湧,哪怕,搜腸刮肚也要寫。

  說那盧氏王朝的販夫走卒,都能吟詩,處處是書香門第。山上仙風道骨,江湖草莽高義,路不拾遺。

  那會兒的大驪詩篇,都在邊塞風沙裡,被鐵騎的陣陣馬蹄聲寫就,與之詩詞唱和的,是凜冽的風雪。

  宋和笑問道:「是不是只有我們寶瓶洲,山不高,水不深,修道之人不是那麼神仙?」

  山下的大驪王朝,曾經立碑山巔。山上修士犯禁者,殺無赦。

  宋集薪答道:「一半是大驪鐵騎的馬蹄聲夠響,一半是國師的功勞。」

  宋和又問道:「是不是錯了先後順序?」

  宋集薪笑道:「陛下所言極是。」

  宋和是崔瀺的弟子,宋集薪則算是齊靜春的學生。

  宋和停下轉頭,望著這位功勛卓著的大驪藩王,名義上的弟弟,事實上的兄長,說道:「我虧欠你很多,但是我不會在這件事上,對你做出任何補償。」

  宋集薪笑道:「陛下,這種話就不要再說了,我今天也只當沒聽見。」

  宋和感慨道:「大驪有皇叔,是國之大幸。」

  宋集薪點頭道:「毫無疑問。」

  宋和跟著笑了起來,「其實問題不復雜,只要你比我活得更久就行了,三五年,十年都不成問題。你覺得呢?」

  眼前這位大驪藩王,好像都不是中五境練氣士,柳筋境?果真是個留人境?但是學了些强健體魄的拳腳功夫?

  宋集薪笑呵呵反問道:「多活不止十年怎麼辦?」

  宋和笑道:「那就再說?」

  宋集薪微笑道:「身為臣子,當然聽陛下的。」

  宋和問道:「為什麼先生篤定兩座天下,一定會再大打一場?」

  宋集薪搖頭道:「國師的想法,反正我這種凡俗夫子,是理解不了的。」

  皇帝稱呼崔瀺為先生,藩王敬稱崔瀺為國師。親疏有別。

  大驪王朝,是浩然天下唯一一個王朝,在大戰落幕之時,就已經開始著手備戰下一場。

  大驪皇帝昭告一洲的那份紙上契約,黑紙白字,明確寫了,只要戰功足夠之地,戰後大驪會歸還各國山河,恢復國祚,大驪宋氏也確實信守承諾了,如今才會只剩下鼎盛時期的半壁江山,再不是那一洲即一國,而浩然天下的萬年歷史上,能夠達成這項壯舉的,其實唯有大驪宋氏。

  皇帝輕聲道:「我們好像都會很快老去。」

  宋集薪笑道:「聽說青冥天下和最新的五彩天下,就都沒這個規矩。」

  青冥天下的王朝官員,從廟堂到地方,甚至必須得有個道士度牒才能當官。

  而那邊當皇帝的,往往也是境界很高的練氣士,所以相較於浩然天下的王朝、藩屬,青冥天下多有那「國壽千年」的王朝。

  皇帝最後問了一個問題:「如果事情鬧大了,你我該怎麼辦?」

  宋集薪笑答道:「如今大戰在即,陛下管這些山上恩怨做什麼?」

  一位年輕騎卒,開始隨軍離開駐地,去往一艘山岳渡船。

  聽說又要打仗了。

  至於去往何方,與誰打仗,都無所謂,大驪鐵騎每有調動,馬蹄所至,兵鋒所指,皆是大勝。

  命可以丟,仗不能輸。

  說出這句豪言壯語的大驪武將,名叫蘇高山,這位將官位做到武臣最高位的大驪巡狩使,說到做到。

  騎隊路過一處鄉野村落。

  年輕騎卒轉頭望向一處山坡,一群在那邊嬉戲打鬧的孩子,雀躍不已,開始追逐他們這支騎軍。

  其實投軍入伍沒幾年的年輕人,笑眯起眼,抬起手臂,重重敲擊胸口。

  很多年前,他一樣曾經奔跑在山脊那邊,當時山下也有個大驪鐵騎武卒,做出過一樣的動作。

  唯我大驪,名臣如雲,猛將如雨,鐵騎甲浩然。

  正午時分,仙家客棧,憑欄處。

  雲在腳下。

  劉羨陽伸了個懶腰,擰轉手腕,蹦跳了兩下。

  陳平安緩緩卷起袖管,輕輕跺腳,什麼蓮花冠,什麼青紗道袍,一並消散。

  青衫背劍。

  劉羨陽目視前方,笑道:「你自己小心點,大爺我可是要一步一步登山的。」

  以前曾經想過,是不是挑選一個中秋圓月夜,獨自夢遊問劍正陽山。

  只不過此次問劍,更好,因為人更多。

  陳平安笑著點頭。

  約莫還有小半個時辰,就是正陽山慶典,不少修士都已經在祖山一線峰,或是趕往途中。

  群峰之間,劍光、流螢無數條,紛紛湧向一線峰。

  劉羨陽十指交纏,「一個不小心,我已經玉璞境了。」

  陳平安說道:「巧了,我剛剛氣盛轉歸真。」

  劉羨陽笑容燦爛道:「今天就讓這一洲修士,都知道大爺姓甚名甚,一個個都瞪大眼睛瞧好了,教他們都知道昔年驪珠洞天,練劍資質最好、相貌最俊俏的那個人,原來姓劉名羨陽。」

  陳平安笑瞇起眼,點頭道:「好的好的,厲害的厲害的。」

  如今的兩位劍修,就像曾經的兩位少年好友,要高高躍過一條龍鬚河。

  劉羨陽高高舉起手掌,陳平安與之重重擊掌。

  劉羨陽率先拔地而起,身形若長虹破空,直接落在一線峰山腳,朗聲道:「問劍者,劉羨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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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4:07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一十九章 問劍做客兩不誤

  劉羨陽今天現身,既無佩劍,也無背劍,兩手空空。

  其實原本是想背一把劍的,好歹裝裝劍修樣子,只是見陳平安背了把劍,關鍵瞧著還挺人模狗樣,就只好作罷。

  劉羨陽此刻氣定神閒,雙臂環胸,就那麼站在山門口牌坊不遠處,仰頭看著那塊匾額榜書「正陽」二字,然後臉上神色,逐漸彆扭起來。

  之前陳平安那傢伙跟他開玩笑,說你那名字取得好,是不是羨慕正陽山的意思?楞是把劉羨陽給整懵了半天,被噁心壞了,喝了一壺悶酒都沒緩過神,正陽山真是造孽啊,明兒問劍,得與他們祖師堂提個意見,不如聽句勸,改個名字。

  昨天在過雲樓那邊喝酒,玩笑之餘,陳平安丟出一本冊子,說是明天問劍可能用得著,劉羨陽隨便翻了翻,只記了個大概,沒上心。

  年老一輩的,竹皇,夏遠翠,陶煙波,晏礎等人在內的這些個老劍仙,本命飛劍如何,問劍風格如何,有哪些殺手鐧,那本陳平安幫忙撰寫的「家譜」上邊,都有詳細記載。

  還有年輕一輩的年輕劍仙們,尤其是那撥有可能率先現身問劍的,柳玉,庾檁,吳提京,元白……冊子裡邊一個不落,都榜上有名。

  不是劉羨陽自負,當真眼高於頂到了目中無人的地步。

  而是當一個人身邊有個朋友叫陳平安的時候,就會後顧無憂,格外輕鬆。

  不過劉羨陽確實很自信,從小就是如此,學什麼都很快,不但入門快,只需要隨便花點心思,任何事情就可以登堂入室,就像燒瓷一事,十數道手藝環節,道道關隘,都是學問,可劉羨陽只花了小半年的功夫,就有了老師傅數十年功力積澱的精湛水準。

  姚老頭那麼眼光挑剔的龍窯窯頭,一樣只能念叨幾句手藝之外的大道理,什麼瓷器燒造,是火中由來物,卻得悉數褪了火氣,才算一等一的上佳物件,之後擱放越久,如置水中,悄悄磨礪百千年,越見瑩光。

  陳平安這傢伙,就要笨了點,做事情又認真,所以就只能乖乖跟在他後頭,有樣學樣,還學不好。

  劉羨陽半點不著急,既然已經放話問劍,就根本無所謂誰來領劍,最好就這麼拖著,讓正陽山內外的一洲修士,多領略一番劉大爺的玉樹臨風。

  劉羨陽看著那匾額實在糟心,就乾脆收回視線,開始閉目養神。

  當時從客棧御風趕來此地,途中回望一眼過雲樓,發現陳平安不知所蹤了,不曉得這傢伙鬼鬼祟祟,這會兒偷摸去了哪裡。反正肯定不是一線峰祖師堂那處的「劍頂」,不然早就鬧開了,自己在山門口的問劍,所以說陳平安這傢伙還是厚道,不搶風頭。

  這樣的朋友,不用太多,一個足夠。

  日煉千歲夢,夜遊萬年人。

  說的,就是我劉羨陽。

  白鷺渡管事韋月山,匆匆忙忙御風趕到山上過雲樓,然後與師妹倪月蓉面面相覷。

  而與曹沫一同住在這處甲字房的好友,不是一位來自老龍城的山澤野修嗎?怎就突然變成了龍泉劍宗嫡傳的劉羨陽?

  由此可見,那位頭戴蓮花冠道門真人,關牒作僞,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

  可那化名曹沫的那位年輕道人,身上那件青紗道袍,織造考究,滿身水雲氣,手捧一支白玉靈芝,更是為那隱士山中客的道氣,畫龍點睛一般,襯托得那「曹沫」,何等仙氣縹緲,哪怕這廝說自己不是道門中人,都沒人信啊。

  最少青霧峰這對師兄妹,直到這一刻,都覺得那人只是虛報名字,定然還是一位名載道統、身負道牒的道家仙師。莫不是這趟遠遊,是為劉羨陽那場必死無疑的問劍,靠著頭頂那蓮花冠,護道而來?

  倪月蓉哭喪著臉,心中恨那劉羨陽活膩歪了找死都不找個好地方,更恨極了那個幫凶曹沫,倪月蓉一袖子打爛身後那張她不去看都顯礙眼的藤椅,跺腳道:「這兩個挨千刀的王八蛋,好死不死,是從我這兒漏去一線峰鬧事的,宗主和老祖們動怒,回頭責怪我辦事不利,怎麼辦啊?」

  韋月山安慰道:「未必全是壞事,山下不是有個說法,老百姓建造房子,不鬧不紅火嘛,有點小磕小碰,反而會是好事。這兩個藏頭藏尾的,都沒那黃河的那份氣度,我猜撐死了是一位金丹劍仙,外加一位元嬰境的道門修士,就他們倆,擱在別處,抖摟威風不難,在咱們這兒,注定掀不起什麼風浪,只是幫著助興罷了。」

  倪月蓉輕輕點頭,只是難掩神色哀愁,一雙水潤眸子,盡是委屈。

  一線峰山巔的祖師堂門外廣場上,只有那撥來自瓊枝峰花木坊的年輕女修,還在忙碌衆多座位案几的花卉瓜果,貴客觀禮一事,座位的安排,每一把椅子的擺放和落座,都不能有絲毫紕漏,不然就是得罪人了,所以回頭她們還需要各自領著一撥人入座。

  此刻並無任何一位正陽山劍仙在此看護,因為沒必要,這處山門重地,禁制森嚴,山頂劍氣縱橫,細密無缺漏,劍氣淩厲,劍意沉重,使得山巔處無任何花草樹木能夠存活生長,連那山峰石壁都得依憑陣法和術法淬煉,才不至於崩碎,所以祖師堂本身,就是一座天然的護山大陣,連她們都需要懸佩正陽山秘制齋戒牌,才能夠行走自如,呼吸順暢。

  換成尋常金丹劍修,擅自登頂,置身此處,就像一場實力懸殊的問劍,一著不慎,就會觸發劍氣,運氣好,重傷遠遁下山,運氣不好,就算把身家性命交待在一線峰了。

  這些姿容秀美的鶯鶯燕燕們,當下雖然忙碌,卻井然有序,個個滿臉喜慶,她們偶爾的竊竊私語,都是閒聊那些名動一洲的年輕俊彥,比如自家山上的吳提京,還有龍泉劍宗的謝靈,以及真武山那個輩分極高的餘時務,據說是個相貌極英俊、氣質極溫和的男子,至於那個書院君子周矩,更是有趣極了,賢人君子賢人再君子輪流來。

  當然肯定也會聊那南岳範山君的女子身份,以及北岳魏山君的那份風神高邁,容儀俊逸。

  正陽山的一線峰,除去那條普通的登山神道主路,還有十條由劍仙親手開闢出來的登山「劍道」,世代相傳,傳承有序,只是其中七條,都已經先後登頂,這就意味著正陽山歷史上,出現過七位證道的玉璞境劍仙,最近一位,正是老祖師夏遠翠。其餘三條,距離山頂,還有些差距,其中就有撥雲峰、翩躚峰和對雪峰歷史上三位元嬰境,開闢出來的劍道。

  這就是正陽山舊十峰的由來。

  所以祖師堂又名為劍頂,寓意一洲山河內,此地已是劍道之巔。

  證道長生,逆天行事,只在爭字。

  後世劍修,入我山中,當不惜性命,仗劍登頂,腳踩山河,身邊再無旁人。

  這些都是正陽山弟子早就爛熟於心的祖訓。

  離著山頂不遠處,竹皇領著三四十號仙師,在一座停劍閣暫時休歇,原本等著諸峰貴客來此匯合,人到齊後,由山主竹皇領著所有的宗門嫡傳、觀禮貴客,按照正陽山祖例,一起從停劍閣徒步登山,需要不急不緩走上約莫兩炷香功夫,一起登上劍頂,再走入祖師堂敬香,之後就正式開始慶典,將護山供奉袁真頁躋身上五境的消息,昭告一洲。

  不曾想來了個自稱劉羨陽的悖逆之輩,喪心病狂至極,說是要問劍,拆祖師堂。

  故而有舊十峰和新十峰之分的正陽山諸峰客人,好像就都不約而同地停步,不著急趕赴祖山,只等著看好戲了。

  一線峰宗主竹皇,滿月峰玉璞境夏遠翠,秋令山陶煙波,掌律晏礎,這些老劍仙,都已經身在停劍閣。

  至於護山供奉袁真頁,正陽山年輕弟子心目中的搬山老祖,當然不會缺席。

  除去正陽山自家的祖師、嫡傳弟子,山外所有劍修,哪怕是身份尊貴的觀禮客人,都需要在此摘下佩劍。

  所以曾經的李摶景才會笑言,是那劍修,又肯去正陽山那處小山頭摘劍賞景的,不配當劍修。

  因為離著慶典還有小半個時辰,所以目前已經身在一線峰停劍閣的修士,都是與正陽山世代交好的老仙師,對那個年輕劍修不合時宜的啓釁,都面有怒容,竪子狗膽,太過猖狂了,阮邛怎麼教出這麼個不知禮數的嫡傳弟子。

  竹皇略帶歉意,與諸多山上好友們笑道:「讓諸位看笑話了。」

  先有黃河問劍於白鷺渡,後有劉羨陽現身於祖山門口,都要問劍,確實鬧騰了點。

  白衣老猿雙手負後,獨自走到欄桿處,眯眼俯瞰山腳門口,小崽子還挺識趣,知道雙手奉送一顆腦袋,來為自己的慶典錦上添花,若是隨便一兩拳打殺,會不會太可惜了?

  一乾看戲之人眨眼功夫,就發現好戲落幕了,似乎不太像話。

  一位與大驪王朝頗有淵源的老仙師,先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然後笑道:「那無知小兒,實在井底之蛙,宗主都不用如何理會,直接趕走就是了。」

  竹皇搖頭道:「此人與我們正陽山,曾經小有過節,再者此人祖上還與正陽山牽扯到一樁舊事,想必今天問劍,劉羨陽醞釀已久,很難善了。」

  那位老仙師聽聞此言,立即心領神會,就不敢再當什麼正陽山和龍泉劍宗的和事佬,很容易裡外不是人,犯不著。

  掌律晏礎略作思量,心聲問道:「山主,不如飛劍傳信庾檁,讓他立即離開雨腳峰,去領這劍?」

  庾檁與那劉羨陽,雙方年紀差不多,而且都是金丹劍修。

  庾檁若是輸了,不還有個對雪峰元白,晏礎對此人早就覺得礙眼至極,每次議事,只會半死不活,坐在門口當門神,元白最好是與劉羨陽在山門口搏命一場,一並死了算數,以後祖師堂還能多出一把椅子。

  不過這位掌律老祖師很快就搖頭,自己否定了這個提議,改口道:「不如直接讓吳提京去,毫不拖泥帶水,幾劍完事,別耽誤了袁供奉的慶典吉時。」

  山上問劍,一般就兩種情況,要麼勝負立判,轉瞬間就有了結果。當年在風雪廟神仙台,黃河對上蘇稼,就是這般場景。

  不然就是雙方問劍,實力相近,本命飛劍又不存在克制一方的情形,故而極其耗費光陰,動輒劍光照耀人間,一路轉戰萬里山河,雖說前者居多,可後者也經常出現。晏礎就怕那個劉羨陽,只是為了揚名立萬而來,打贏一場就收手,而且用心險惡,故意拖延時間,說是問劍,其實就是在正陽山諸峰之間御風亂竄。

  一場問劍開始之後,旁人總不能隨便打斷,當下正陽山貴客如雲,難道就這麼等著問劍結束?任由那個劉羨陽肆無忌憚地在自家山頭亂逛?

  竹皇想了想,雖然有了決斷,依舊沒有一言堂的打算,以徵詢意見的口氣,問道:「我覺得先輸一兩場,其實是沒什麼問題的,龍門境劍修,金丹境,元嬰,各出一人,只要贏了最後一場就行,你們意下如何?」

  晏礎皺眉不已,脫口而出道:「今天豈可輸劍,衆目睽睽之下,這會兒說不定連那北俱蘆洲和桐葉洲的修士,都在睜大眼睛瞧著咱們正陽山,能贏偏要輸,如此兒戲,咱們這些老傢伙,還不得被三洲修士笑掉大牙?」

  我正陽山,堂堂宗門,立身之本,一直就是冠絕一洲的群峰劍道可登天,結果在一洲矚目的關鍵時刻,被一個小崽子找上門來問劍,還要故意輸一場?你竹皇這個當宗主的,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還是說你覺得護山供奉袁真頁的臉,不是臉?可以任由外人隨便踩在地上?再說了,那龍泉劍宗,還帶著個劍字,天曉得是不是那阮邛小肚雞腸,自己不敢來,就故意讓弟子劉羨陽來拆臺?

  夏遠翠倒是覺得竹皇師侄的想法,比較穩妥,極有官場分寸,老祖師撫鬚而笑,沒有心聲言語,「咱們好歹給那位阮聖人留點面子。年輕人腦子拎不清,死要面子,做事情說話,難免沒個輕重,咱們這些也算是當他半個長輩的人,年輕人自己找死,總不能真的打死他。」

  晏礎笑著點頭。

  夏遠翠這次以心聲說道:「瓊枝峰那邊,不是有個名叫柳玉的小姑娘,前不久好像剛剛躋身了龍門境?柳玉輸了,再讓庾檁下山領劍就是了,即便兩人都輸了,也問題不大,拿下第三場就是,咱們正陽山,就當給觀禮客人們多看一兩場熱鬧。」

  陶煙波有些佩服遠翠祖師的城府和心機。

  先柳玉,再庾檁,都曾是在那龍州神秀山練劍多年之人,所以能算是劉羨陽的半個同門。

  若是贏了,顯而易見,是正陽山劍道高出龍泉劍宗一大截。若是輸了,明眼人,都知道正陽山是待客之道,讓劉羨陽借此機會,與「同門」敘舊兩場。

  雙方輸贏,其實勝負都在早先那條劍道上。

  而且正陽山一旦讓這兩位下山領劍,明擺著對劉羨陽的今天問劍,就沒當真,宗門胸襟,氣量極大。

  再說了,客氣了前兩場,正陽山這邊第三場接劍,劍仙一個不留神,出手稍重,斷了誰的本命飛劍或是長生橋,哪怕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當年為了拖延黃河的破境,正陽山祖師堂議事之時,頗為頭疼,就在於山上問劍一事,講勝負之外,更講顔面。

  畢竟當時的正陽山,還遠遠沒有今天這般的底氣,丟不起半點面子。

  比如當時夏遠翠年紀大,輩分最高,境界也高出黃河一個境界,就不宜趕赴風雷園,竹皇是一山宗主,畢竟是與李摶景一個輩分的老劍仙,與黃河問劍,於禮不合,所以也是差不多的尷尬境地。此外陶煙波和掌律晏礎,還真不敢說對陣同境劍修的黃河,有什麼勝算。

  今時不同往日,大有不同了,正陽山新舊諸峰的老劍仙們,再不是自覺毫無勝算,而是誰都不樂意下山,看似白撿個便宜,其實是跌價了,與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楞頭青糾纏,對付個年輕金丹,贏了又如何?注定半點面子都無的苦差事。

  寶瓶洲的年輕十人,為首是真武山馬苦玄,此外還有謝靈,劉灞橋,姜韞,周矩,隋右邊,餘時務這些個,都是曾經在一洲戰事中大放異彩的年輕天才。候補十人當中,還有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名次極高,位居榜眼。

  這二十人當中,可沒有什麼叫劉羨陽的人,別說劉羨陽了,姓劉的都沒有一個。

  竹皇問道:「那就這樣了?」

  幾位老劍仙們都覺得此事可行。

  最後晏礎捏出一柄以獨門秘法煉製的符劍,飛劍傳信瓊枝峰,劍光如一道秋泓,劃出一條弧線,直奔瓊枝峰。

  仙人背劍峰,由於無人看守,在此結茅修行的護山供奉袁真頁,去往祖山之後,就開啓山水禁制。

  白衣老猿心中微動,攤開手掌,遠觀山河,一山地界,心意所至,山水景象纖毫畢現,最終卻沒有發現異樣,袁真頁只當是常有的鳥雀撞山,或是某些過路修士的氣機餘韻,不小心誤碰山水禁制。

  竹皇察覺到護山供奉那邊的異樣,立即心聲問道:「有事?」

  白衣老猿搖頭笑道:「沒事。」

  竹皇笑著點頭,確實,如今正陽山,無大事煩心。

  只有諸多喜事。

  瓊枝峰的開峰老祖師,是一位道號靈姥的女子劍仙,名為冷綺,她躋身金丹境已經兩百年之久,懸佩雙劍,分別名為清水、天風,她又精通仙家幻化一途,故而有那「兩腋清風,羽化飛升」的山上美譽。

  當時與庾檁一同登山的三位劍仙胚子,其中就有柳玉,少女當年被瓊枝峰成功爭搶到手,一舉成為此峰祖師冷綺的嫡傳弟子。

  冷綺得到掌律師伯的符劍傳信後,難得有幾分笑意,這位峰主老嫗,面容極老,鶴髮雞皮,眼神淩厲,在瓊枝峰積威深重,說一不二,不過面對柳玉這位新收的嫡傳,卻是極為慈眉善目,輕聲道:「一線峰那邊晏掌律來信了,希望你御劍去往祖山,與那龍泉劍宗劉羨陽問劍一場。信上說了,一炷香之內,讓你盡力就好,輸贏無所謂。」

  只是官場言語,能當真嗎?

  柳玉明顯有些緊張,山中修行,無論是在神秀山,還是瓊枝峰,真正的捉對廝殺,與人正兒八經問劍,還是生平第一次,尤其對方還是阮聖人的嫡傳,而且她還需要在一洲山巔仙師前輩的注視下出劍,如何能夠不侷促。

  冷綺便笑道:「這場切磋,就當是敘舊好了,一場問劍,玉兒你爭取打得漂亮些。」

  「只是切記一事,最後幾劍,莫要墜了瓊枝峰歷代祖師的威名。」

  柳玉輕聲道:「師父,龍泉劍宗那邊,早就知道我的飛劍和神通。那人又是阮聖人嫡傳,可能會占儘先手。」

  她的本命飛劍,荻花。飛劍一經祭出,劍化千百如荻花漫天。

  冷綺微笑道:「不打緊,只需照我說的去做,你不用想太多。」

  柳玉深呼吸一口氣,長劍出鞘,腳尖一點,飄然踩劍,御劍下山,去往一線峰山門口。

  掌律晏礎見著了瓊枝峰那道婀娜身影,他便施展神通,朗聲道:「瓊枝峰,龍門境劍修柳玉領劍!」

  如果這位瓊枝峰親傳,與那雨腳峰庾檁,極有可能成為一對道侶,然後將來好順勢占據千年無主的眷侶峰,晏礎還真不介意傳授她一門劍術,說不定小姑娘還能以龍門境修為,贏了自己這位元嬰老劍仙呢。

  瓊枝峰這邊,等於是入贅此山的盧正醇,站在道侶身邊,他心中大石,終於落地。

  盧正醇的道侶,是冷綺數十位再傳弟子中,資質最好的一個。

  說實話,盧正醇之前真擔心那個姓劉的,踩了狗屎,成為阮邛嫡傳之後,玩陰招,暗戳戳報復自己和家族。

  這會兒他自然心情大好,與劉羨陽同樣出身驪珠洞天,但是雙方出身,雲泥之別,盧正醇是福祿街盧氏子弟,他哪裡能夠想到那個當年差點被自己打死的傢伙,會搖身一變,成為劍修不說,還是阮邛這種大人物的嫡傳?

  被打死最好。

  不對,是被打個半死,斷了長生橋才最好。然後下次故人重逢,就有意思了。

  她那道侶笑著心聲道:「夫君,以後可要多多上心掙錢啊。」

  盧正醇微笑點頭,「責無旁貸,絕不讓娘子為錢煩憂,受人白眼半點。」

  一線峰山門口。

  久等的劉羨陽睜開眼睛,竟然是這個柳玉。

  雙方之前沒打過照面,因為在劉羨陽回鄉之前,柳玉幾個就已經離開神秀山了。

  柳玉飄然落地,收劍歸鞘,單手掐劍訣致禮,有那絲絲縷縷的劍氣,縈繞嫩蔥一般的手指,她自報名號道:「瓊枝峰,劍修柳玉。」

  劉羨陽嘆了口氣,有點小麻煩,昔年下山三人當中,只有眼前這個小姑娘,其實原本是可以成為龍泉劍宗嫡傳的,只是她痴情於那個庾檁,就跟著來到了正陽山。

  劉羨陽笑道:「柳姑娘只管出招。」

  柳玉點點頭,並無半句客套言語,直接就祭出了本命飛劍,荻花。

  方圓數十丈之內,一時間彷彿皆是鋪天蓋地的荻花飄蕩。

  劉羨陽伸出一隻手,只是輕輕抖腕,以精粹劍氣凝聚出一把長劍。

  成百上千的荻花漫天飛旋,瞬間遮掩住劉羨陽的身形。

  劉羨陽其實這會兒尷尬至極,之前陳平安就曾開玩笑,其他劍修領劍都好說,但是一定要好好想想,如何對付瓊枝峰的柳玉。

  柳玉拔劍出鞘,身形一閃而逝,掠入占據地利人和的那座劍陣,早年在龍泉劍宗之內,幾位登山更早的前輩,都曾傳授過她坐鎮劍陣之法,尤其是那個當時名聲不顯、後來名動一洲的師兄謝靈,更教給她一門玄之又玄的化形道訣。柳玉聽從譜牒恩師的師命,除了飛劍和劍陣,她此外皆以龍泉劍宗傳下的劍招,與那劉羨陽遞劍。

  一道道劍氣帶出條條流螢,在那無數荻花之間斬向劉羨陽。

  流螢軌跡飄忽不定,劍光交錯,劉羨陽卻只是以劍氣驅散近身的所有荻花飛劍,手中那把並非實物的長劍,東一下西一下,將那些頗為好看的流螢劍光一一斬斷。這個柳姑娘怎麼回事,欺負我在山上修行憊懶嗎?劍陣也好,劍招也罷,我好歹是見過幾眼的,真心不用如何多學就會啊。

  片刻之後,柳玉心中默念劍訣,那些被劉羨陽斬掉的散亂劍氣,各有銜接,就像編織成筐,將不知為何只守不攻的劉羨陽圍困其中,劍氣猛然間一個收束,如繩索驀然勒緊。

  劉羨陽懶得多想破解之法,就依葫蘆畫瓢,隨手與柳玉掐一樣劍訣,一處憑空生髮而起的劍陣砰然散開,撞在一起,力道拿捏極好,剛好破陣,又不傷人,各自劍氣,兩兩抵消得乾乾淨淨,順帶著將那些虛實不定的荻花飛劍,撞飛如花綻放更多,劉羨陽也不願意顯得太過,就終於主動輕輕遞出一劍,哪怕刻意收力,劍光仍是如弧月,璀璨刺眼,直奔柳玉,結果她先以數百片雪白荻花護在身前,被劍光一斬而碎,她只好再以手中劍格擋身前,兩側肩頭仍是被劍光如水一沖而過,法袍稀爛,一條骼膊和肩頭三處明顯傷口,鮮血模糊,慘不忍睹。

  劉羨陽比那柳玉更呆滯無言,因為覺得心累。

  就像當年跟小鼻涕蟲吵架再打架,假裝打得有來有回,自然比打得那個小小年紀就滿嘴飛劍的小王八蛋抱頭痛哭,更累人。

  柳玉一咬牙,想起師父一炷香之內打得漂亮的說法,她硬著頭皮,不惜耗竭自身靈氣,運轉那把本命飛劍,片片荻花,縈繞四周,護住一人一劍,雖然數量遠遠不如先前,但是每一片荻花,蘊含雪白劍氣,頗為可觀,如風吹一邊倒,一大團荻花迅猛飄向那個她原本有機會喊師兄或是師弟的劍修。

  劉羨陽嘆了口氣,丟出手中那把長劍,懸停身前,居中一劍,左右兩側,依次出現了數百把如出一轍的長劍,劍氣濃淡,劍意輕重,皆無絲毫偏差。

  像個讀書懶散的鄉塾蒙童,隨手寫了無數個一竪筆劃。

  可在山中修士眼中,劉羨陽那一手劍陣,如鐵騎一線布陣,劍氣浩蕩。

  那團煞是好看的飛散荻花,撞在劍陣之上,激起數丈高的雪白碎屑,如潮水拍崖,徒勞無功。

  柳玉只得收起飛劍的那份本命神通,斂為一把通體雪白的袖珍飛劍,强忍著神魂顫抖牽扯起的劇痛,一閃而逝,劍光畫弧,掠向劉羨陽的後心處。

  劉羨陽無動於衷,只是望向那個女子的眼眸,發現了些端倪。

  這個心腸柔軟的傻姑娘唉。

  你說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那個色胚庾檁,哪怕下山改換宗門,去哪裡練劍不好,偏偏來了這座門風早就歪斜到陰溝裡去的正陽山。

  劉羨陽橫移一步,躲過那把雪白飛劍,手背輕輕一敲,將那荻花擊飛,然後不再故意拖延這場問劍,反正明眼人都知道如何了,門外漢也不至於覺得瓊枝峰劍修柳玉,太過不堪一擊。

  山門口附近的天地靈氣,隨著劉羨陽心念一起,便如獲敕令,倏忽間便凝出不計其數的長劍,高處如滂沱大雨落人間,低處如春草繁密生髮。

  柳玉手持長劍,臉色慘白,她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甚至不敢收回那把飛劍荻花。

  因為她彷彿置身於一座劍林,森羅萬象,劍氣交錯如天劫禁地。

  柳玉此刻被千餘重疊攢簇的劍尖所指,整個人如墜冰窟。

  劉羨陽一揮手,劍林隨之消散,笑道:「柳姑娘可以回山了,以後好好修行,為人千萬別與誰學,只管潛心修習劍術,一定大道可期。」

  柳玉提劍抱拳,一言不發,收起本命飛劍,失魂落魄,御劍返回瓊枝峰。

  劉羨陽其實比柳玉更憋屈,高高舉起手臂,勾了勾手掌,示意再來。

  劉羨陽一步跨出,走過牌坊山門,開始走上臺階。你們要是不來,就我來。

  一線峰停劍閣那邊,掌律晏礎再次開口笑道:「雨腳峰劍修,庾檁領劍。」

  一道劍光從那雨腳峰亮起,風馳電掣,直奔祖山門口。

  這位身形落在山門口的年輕劍修,長袍玉帶,頭別木簪,面如冠玉,正是金丹劍仙,雨腳峰主人庾檁。

  庾檁有意無意站在山門外,對那個拾級而上的背影笑道:「劉羨陽,請你轉身下山。」

  劉羨陽轉過頭,腳步不停,扯了扯嘴角,「喜歡說夢話?那就躺下。」

  撲通一聲。

  庾檁這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劍仙,就那麼腦袋一歪,倒地不起。

  劉羨陽看也不看身後那個躺地上睡覺的傢伙,繼續邁步登高之時,笑道:「在這裡補一句。」

  「今天玉璞之下,都不算向我領劍,金丹也好,元嬰也罷,反正你們愛來幾個就來幾個。」

  正陽山諸峰修士,再次全部啞然。

  先前那次,是覺得荒誕,有人竟敢選擇今天問劍正陽山,這次更是覺得匪夷所思,等到此人當真問劍正陽山了,「辛苦」贏了一位龍門境的女子劍修,不算什麼壯舉,只是那個已經開峰的庾檁算怎麼回事?要說是這位金丹劍仙,是領劍再讓劍,可天底下有這麼讓劍的路數?一劍不出,就倒地裝死?

  一線峰停劍閣,宗主竹皇在內幾個老劍仙,終於臉色凝重起來。

  諜報有誤,劉羨陽絕不可能是什麼金丹,是元嬰劍修!

  就連那位搬山老祖都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差點就要親自去山下出拳,只是被竹皇勸阻下來,說下一場接劍,不是他這位山主的關門弟子吳提京,就是依舊保住一個元嬰境的對雪峰元白。

  如果不小心再輸,導致正陽山連輸三場,就再論。

  所謂再論,就再不是劉羨陽與正陽山的那點私人恩怨了,而是沒有任何回旋餘地,比如先打殺了那個劉羨陽,之後正陽山還要還禮龍泉劍宗,他竹皇會與師叔夏遠翠,再加上所有元嬰境劍仙,聯袂問劍神秀山。或者將半死不活的劉羨陽拘押在山中,等著那個阮邛主動前來賠禮道歉,誠意足夠,就將劉羨陽的屍體拋向山腳。

  可若是阮邛誠意不夠,又如何?就讓龍泉劍宗變成第二個風雷園。

  白衣老猿冷笑道:「我不管是吳提京還是元白,等會兒都要下山,拎著小崽子的一條腿,返回這處停劍閣。」

  正陽山正好沒理由對付龍泉劍宗,今天劉羨陽大鬧一場,就是最好的理由。

  夏遠翠心聲言語一句。

  竹皇輕輕點頭,臨時改變主意,親自飛劍傳信小孤山。

  掌律晏礎再沒有開口通報身份,但是很快就有一位生面孔的劍仙,從眷侶峰那邊趕赴祖山。

  竟是位駐顔有術的女子劍修,一身夜行衣裝束,乾脆利落,背一把烏鞘劍。

  她御劍之時,並無任何氣勢,劍光平平,劍意不顯,但是正陽山內外的所有看客,都心知肚明,她必然是一位神意內斂的元嬰劍仙。

  更為驚奇,還是正陽山諸峰弟子,因為誰都不知道,這位來自眷侶峰的女子祖師,到底是誰?

  陳平安之前離開過雲樓,一路潛行,稍稍繞路,在背劍峰的山腳才悄然現身,站在一條溪澗旁,拈出一張金色材質的開山符,確定了那道禁制所在,攤出手掌,輕輕一拳,瞬間開山破陣,跨入其中後,左手收起開山符入袖,右手拈著一張雪泥符,再施展本命水法,水霧升騰,剎那之間,青衫消散,歸於平靜,不起半點靈氣漣漪。

  等到那道巡游視線飛快掠過,再等片刻,陳平安沒有撤掉那張雪泥符,開始緩緩登山,閒庭信步,如自家院內的遊覽風景,只是一路登高,無聲無息。

  至於劉羨陽那邊的問劍,陳平安並不擔心。

  那就各忙各的。

  約在一線峰祖師堂碰頭就是了。

  山上客卿,分記名和不記名,供奉仙師,其實也是如此,分台前幕後,道理很簡單,許多山上恩怨,需要有人做些不落話柄的髒活,出手會不太光彩,正陽山就有這樣的幕後供奉,身份極其隱蔽,絕大多數在一線峰中有座椅的祖師堂成員,都一樣只是知道自家山中,供奉著這麼幾位重要人物,卻始終不知是誰。

  陳平安一樣沒本事查出對方的具體身份,只知道正陽山舊十峰之中,最少藏有兩位行事隱秘的幕後供奉,其中一個,在那眷侶峰的小孤山,綽號添油翁,另外一個就在這座背劍峰,綽號植林叟。

  陳平安沒覺得一座山頭,存在有這類人物,沒什麼錯,只是按照落魄山四處搜集而來的諜報,就會發現,這兩位影子一般的見不得光存在,每次只要下山,就一定會斬草除根,動輒滅門,所謂的雞犬不留,就真的是那字面意思了,山上斬首,不露痕跡,山下家族,一並株連殆盡,不留絲毫後患。

  難怪那頭老畜生,曾經在小鎮那邊,能有底氣說那番豪氣干雲的言語。

  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有怨報怨,從無過夜仇。

  陳平安環顧四周,腳步不停,只是有些失望。

  那位做慣了髒活累活的植林叟,竟然遲遲沒有發現自己。

  一般來說,能夠做這種勾當的山上修士,必然精通隱匿潛行、擅長察覺細微動靜以及保命遁法三事。

  他娘的難道需要老子敲鑼打鼓登山,才曉得出門迎客?我那弟子郭竹酒可不在浩然天下,借不來鑼鼓。

  先前在一處名為翩躚峰的山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外鄉老元嬰,看熱鬧不嫌大,也全然無所謂是否會被翩躚峰這邊記恨,老修士站在山巔崖畔,揮手聚雲,憑空出現了一道鏡花水月仙法,好讓峰中俗子,不至於白白錯過祖山那邊的風波。

  此峰主人,是正陽山三位女子祖師之一,此外兩位,分別是瓊枝峰冷綺,一位金丹劍修,還有那個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的茱萸峰田婉,一般來說,同樣是女子峰主,一直是翩躚峰瞧不起只會躲在山上享清福的瓊枝峰,瓊枝峰再再瞧不起那處鳥不站,最後田婉則不敢瞧不起誰,與誰都笑臉和氣。因為翩躚峰與撥雲峰一樣,山中劍修,下山歷練處,是老龍城這樣的慘烈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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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4:29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章 兵解正陽山

  劉羨陽停下腳步,轉身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個負責第三場問劍的正陽山劍修。

  看那劍光痕跡,女子來自眷侶峰當中的小孤山,她一身夜行衣裝束,面容冷峻,氣勢沉穩,一看就不是什麼省油燈。

  她之前明顯一直在小孤山那邊仔細觀戰,尤其是第二場,庾檁輸得太過古怪,似乎一旦近身劉羨陽,就會落入某種陣法禁制,所以她沒有直接御劍落在一線峰山門附近,而是在祖山與滿月峰之間停下,御劍懸空,她與那個本命飛劍極其神異的劉羨陽,只是遙遙對峙。

  反正劍修之間的問劍,距離一事,從來不是真正的問題。

  天風吹拂,女子一身黑衣,腳下長劍拖拽出一條雪白流螢,身後山峰滿是青翠顔色,就像從一幅青綠山水畫中御劍而出的女仙。

  劉羨陽看著那位長得不好看、御劍姿態卻極出塵的女子,覺得受益匪淺,下次問劍誰家的祖師堂,絕不能再聽陳平安的安排了,傻了吧唧落在山門口,徒步登山,得學這位前輩,腳踩長劍,化虹而至,然後一個驟然懸停,尤其精髓的,是現身處,得挑選個風景絕佳的形勝之地,變成一位所有觀戰旁人眼中的畫中人。

  黑衣女子雙手掐劍訣,指尖浮現一輪淡金色弧月,這位隱居小孤山數百年之久的劍修,算是以此表明身份,她來自正陽山滿月峰,此刻與問劍之人自報身份,算是致禮。

  劉羨陽立即還禮,單手掐劍訣,不過沒有報上龍泉劍宗嫡傳的名號,只是單純介紹自己的籍貫和名字,「舊驪珠洞天,槐黃縣劉羨陽。」

  她神色淡然道:「分生死?」

  劉羨陽微笑道:「勝負生死都隨便。早就想要領教一下你們正陽山條條登頂劍道,是怎麼個高了。」

  她說道:「今天就讓你如願。」

  一線峰和滿月峰的山間,有一抹淺淡白雲飄過,但是主動繞過那個身姿婀娜的御劍身形。

  顯而易見,她早已祭出了一道護身術法,防止被劉羨陽的不知名飛劍偷襲。

  祖山隨之開啓護山大陣,整座一線峰,除去劍頂,四處雲霧升騰,臺階上如溪水流淌無聲,流水極為清澈,劉羨陽低頭看去,整條臺階就像鋪了一層仙師織造的青色地衣,在日光照耀下,影影綽綽。此陣並不針對劉羨陽,只是庇護一線峰的山水,免得被一場山巔劍仙之間的凶狠問劍,肆意打碎了山中大好風景。

  不知名的女子劍修,身形驀然消散,與此同時,一線峰高處,憑空出現了一把金色長劍,是那正陽山某處除名舊峰的鎮山之寶,隨後劍身扭曲出數道弧線,電光交織,就像一條雷部神將遺落人間的金色長鞭,天幕有雷聲轟鳴,剎那之間,這把不同尋常的古劍,迅猛拖曳出數百丈長的金色光彩,在高空拉扯出一個半月弧度,一鞭狠狠砸向站在一線峰臺階上的高大男子。

  劉羨陽單手掐劍訣,指尖出現一粒金光,雙指並攏,輕輕畫圓,一條金色光線隨之拉伸而出,在劉羨陽身邊出現一條圓線,劉羨陽再打了個響指,一條圓線變成

  一顆籠罩住劉羨陽的金色圓球,如一輪被煉化拘押的大日,變得袖珍可愛,彷彿被仙人隨手擱在臺階上,金光濃稠如水,熠熠生輝,有飛升之象。

  劍修劉羨陽,居中站立,衣袖飄搖。

  一鞭落地,從登山神道,到山門牌坊,迅速有陣法漣漪凝聚而起的青色地衣,層層疊疊而起,最終被那條弧線雷光,鑿出一條深達數丈的裂縫。

  一線峰半山腰以下的山頭,從那條粗如井口的雷鞭當中,分散出猶如數百條金色雷電長蛇,奔走不停。

  如果不是有祖山大陣護持山根水運,僅是這一鞭落下,那條登山神道就算毀了,牌坊樓更要被一鞭分為兩半。

  只是這道氣勢如虹的雷電長鞭,獨獨無法砸開那個劉羨陽的金色圓陣,整個一線峰山腳處,都是無數條雷電長鞭的電光交錯,編織成網,宛如有一尊身形掩映在雲海中的雷神,持鞭胡亂轟砸人間。

  諸峰觀戰修士,所有不是地仙的譜牒修士,個個屏氣凝神,驚心動魄。

  一處天地靈氣微動,女子現出縹緲身姿,抬起一隻晶瑩剔透的左手,山上地仙被譽為「金枝玉葉」的筋骨經脈,纖毫畢現。

  她右手虛握狀,緩緩一抽,她微微皺眉,這位鬼修,似乎在忍著神魂震顫的劇痛,從左手心處抽出一把翠綠色狹長法刀,好似一條幽綠江河煉化而成,銘刻古篆並刀二字,刀身似水,微微蕩漾搖曳。

  劉羨陽瞥了眼遠處那女子拔刀「出鞘」的異象。

  從一線峰這邊,到滿月峰山巔,毫無徵兆地傾斜拉出一條雪亮直線,劍光筆直,瞬間穿透那位女子的身形,劍光去勢猶然激蕩無匹,直接再將滿月峰一處峭壁鑿穿,一條劍光長線去往天幕,經久不散。

  女子鬼物身形散開,化作一團陰風瘴氣,只是心口被劍光刺透處,拳頭大小的劍氣漩渦。

  持刀鬼魅,頭顱,軀幹,四肢,都已自行分割開來,再由她體內絲絲縷縷的劍氣,藕斷絲連,勉强維持人形。

  那把被她以心意駕馭的金色長劍,在空中長掠不停,不斷有金色雷電,依舊在瘋狂鞭打一線峰山腳的那條山路,每一次長鞭砸地,就是一陣雷鳴震動。

  偌大一座正陽山祖山,就像一處山水盆景,驀然開出一朵脈絡分明的金色花卉。

  她一刀遙遙劈出,並無璀璨刀光綻放,天地間只是出現一條細如絲線的灰色。

  劉羨陽依舊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雙指橫抹,輕聲道:「水落歸墟。」

  在鬼物劍修和劉羨陽之間的空中,憑空出現了一道虛無長河,那條灰線竟是一扯落入其中。

  此後刀光如洪水決堤,只是一一洶洶滾落於那座「歸墟」中,最終連那道道金色雷光,都一並收入囊中。

  好像問劍雙方的一河之隔,就是天壤之別。

  先後三場問劍,從頭到尾,劉羨陽都沒有使用學自龍泉劍宗的劍術。

  問劍正陽山一事,他就沒跟那個打鐵的阮師傅打過招呼,反正只要阮邛不攔著,劉羨陽就當他答應了。

  劉羨陽瞥了眼頭頂,四方雲聚,而且呈現出不同尋常的墨黑色,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那女子劍修的手段,劉羨陽知道這一記劍術,是那撥雲峰的成名絕學,穿雲。

  正午時分,陽光照射之下,穿透黑雲帷幕,好似有八條劍光從天而降,劍尖直指劉羨陽。

  劉羨陽心意微動,圍繞一線峰的八方之地,湧現了八條劍氣長河,沖霄而起,遠處幾條長劍密密麻麻攢簇一起的洶湧江河,劍氣森森,繞過一線峰後山,拉扯到數條戰線,好像一支支輕騎,趕赴那些金光過黑雲處的戰場。最終,半空中,浩浩蕩蕩的劍陣江河,與那女子元嬰駕馭的雲中落劍,針鋒相對,如沙場上一支支鐵騎對撞沖陣。

  畢竟是位正兒八經的儒家弟子,化用幾篇那些聖賢文豪的述劍詩,劉羨陽還是會幾手的。

  鬼修女子看也不看那穿雲劍陣,身形驀然散作七道虹光,虹光如箭矢散開,最終凝為身形虛幻的八位持劍之人,通體由雪白光線交織而成,分別有一劍遞出,劍光變作一隻只神異白駒,它們在前奔途中,倏忽現身,倏忽消逝,行蹤不定,一起撲向一線峰劉羨陽。

  是那翩躚峰的一門壓箱底劍術,光陰似箭,白駒翩躚。

  練氣士的化形之術,一向不太入流,連旁門左道都不算,最下乘的,是那鳥雀走獸,或是仙家鸞鶴之流,若是能夠現出大如山岳的蛟龍之相,或是某些凶悍異常的遠古異種,並且能夠擁有一兩種與之對應的本命神通,才算上乘。翩躚峰這門幻化之術,就頗為不俗,能夠讓得道之士,地仙之流,粗略模仿那種傳說中跳躍在光陰流水之中的靈物白駒,再攜一縷劍意用以殺敵。

  劉羨陽以劍氣凝出一把長劍,隨意揮劍數下,將數頭軌跡詭譎的白駒悉數斬碎空中,此外一頭亮如月光的白駒驀然身形下沉,躲過那道劍光,馬蹄一個輕踩地面,轉瞬之間就來到一線峰臺階後方,劉羨陽頭也不轉,就是向後一劍,沿著臺階往下狂奔的白駒崩碎如瓷,最終仍是有四頭光陰白駒撞在劉羨陽的金色劍陣之上,雪白光彩與金色日光一同炸碎。

  女子劍修早就在等這一刻,終於祭出了本命飛劍,整個滿月峰地界,天地靈氣被汲取一空,瞬間漆黑一片,如白晝轉瞬間就墜入黑夜,夜幕沉沉。

  一線峰那邊,陣法地衣由淺綠色,轉為幽綠色澤,滿月峰上空,浮現出一輪皎皎圓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沉歸碧海。

  恰好人間墜月之處,便是劉羨陽所站之地。

  劉羨陽依舊沒有挪步,只是有些神色古怪。

  這一場問劍,差不多可以了,再拖延下去,沒啥意思。

  明月依舊墜海,並無任何凝滯,但是一瞬間,猶有後手劍術的那個女子鬼修,便心神失守,如墜雲霧中,許多或白描或彩繪的人生畫卷,一一走馬觀花。

  這種毫無道理可言的異樣,除了問劍雙方,哪怕是神誥宗祁真這樣的仙人境道門天君,一直在以掌觀山河的神通觀戰,沒有錯過任何細微細節,依舊無所察覺。

  而這位幕後供奉,此刻其實可算半個玉璞境的元嬰鬼物,她竟然自身也並不清楚,正在遊歷自身的一幅幅人生畫卷。

  這就是劉羨陽那把本命飛劍的可怕之處。

  夢中出劍,隨意殺人。

  任何一個人,都逃不過酣睡,每個人的睡眠,都是一條長河。

  而劉羨陽每次入睡,就是一場溯流而上的遠遊,關鍵是他看過任何人一眼,此後就可以隨意去往那個人的那條人生長河。

  所以誰一旦與劉羨陽作同境之爭,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

  寧姚,斐然,綬臣,陳平安,可能只有這些劍心極其堅韌的劍修,才可以在同境之時,有那還手之力,各憑神通,稍有勝算。

  因為劉羨陽夢中問劍的唯一的「瑕疵」,就是劉羨陽入夢與人相見,是劉羨陽的一場順流而下,卻是他人的光陰逆流,也就是說,寧姚、斐然這些劍修,或天資堪稱無敵,或劍心極為穩固,甚至是兩者兼備,故而極有可能在第一個瞬間,就意識到不對勁,如人在夢中恍恍惚惚,卻依稀自知寤寐而夢,如果能夠在那一刻,被夢中問劍之人,劍心異常清澈通明,憑此仗劍破開一場夢境,就可以避開劉羨陽越往後越淩厲的出劍。

  這就是劉羨陽願意一直拖著不來正陽山問劍的原因,只要不曾躋身玉璞境,老子就不算無敵。

  不然陳平安那小子真能苦口婆心攔住他?從來只有劉羨陽教陳平安做事的道理。

  一線峰臺階上的劉羨陽,沒有一劍劈砍,去擋下那輪明月墜海,第一次挪步退讓,施展縮地山河,去了半山腰,明月滾落在地,沿著臺階往上一路碾壓,追隨劉羨陽的身形,劉羨陽只得不再藏掖境界,驀然現出一尊身高百丈的法相,抬了抬袖子,以玉璞境修士的袖裡乾坤,將那輪「登山」明月收入袖中,大袖鼓蕩,絹布撕扯迸裂聲響不絕於耳,明月如滾球,四處亂撞,劉羨陽伸出手指,抵住袖子,袖中那輪明月,漸漸安穩下來,最終因為失去了女子鬼物的心神駕馭,好似無源之水,在袖中砰然而碎,在小天地中,散作無數雪白月色,月光微微滲出袖子,好個山上仙師的壺中日月長。

  至於另外那個「劉羨陽」,就陪著那個女子鬼物,走在一條光陰長河當中,兩人一同順流而下,一一看遍她的人生往事。

  一位滿月峰女子劍修,她那五六百年的修道生涯,看似光陰漫長,實則只在各自心神的剎那間,而且如果不是劉羨陽心有所動,改了主意,以她遲遲沒有察覺到夢境的處境,劉羨陽在夢中隨便遞出一劍,她就會最少被一劍消磨掉百年道行,並且還會被斬碎極多魂魄,況且以她本就腐朽不堪、好像只是苦苦支撐的魂魄,又能經得起劉羨陽的夢中幾劍?

  劉羨陽嘆了口氣,停下腳步,輕輕喊出她的名字,一條光陰長河隨之停滯,那個悠游回顧整個人生的女子鬼物,猛然「驚醒」,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不是一位剛剛躋龍門境的女修,身邊也沒有那個剛剛還在一並憧憬未來的師妹,更不在什麼滿月峰。她想要運轉本命飛劍,卻發現那把與主人相依為命的「涸澤」,依舊在本命竅穴當中,可是她心神微動,不管如何牽引,卻好似被一座山岳死死堵住了氣府大門,飛劍如何都不得出門殺敵。

  劉羨陽看了眼「天外」,笑道:「還剩下點時間,帶你見一見真正的山巔風景好了。」

  之所以破例,是因為這個女子鬼物,可能是正陽山某個將來的「柳玉」。

  下一刻,她只覺得四周景象變化,然後心弦緊綳,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只是一瞬間,一位好歹劍心依舊是元嬰境的鬼物,竟然當場道心崩潰。

  在那一望無垠的無窮大戰場上,無數金身神靈高高在天,不計其數的妖族在地,天地間廝殺不斷,屍骸遍地,如山脈綿延。

  而她與那個劉羨陽所站立之地,竟是一頭大妖手持法刀的刀尖之上,身高不知幾千丈的大妖,一腳踩在山岳上,探臂持刀挑起,一雙猩紅眼眸,眼神炙熱,它仰頭望天,戰意盎然。

  劉羨陽淡然問道:「司徒文英,看在你很不像正陽山劍修的份上,我才帶你來這邊,你最後還有沒有什麼想說的話?」

  兩人視野所及,戰況慘烈。

  只不過劉羨陽是見怪不怪了,可是那個名叫司徒文英的鬼物劍修,卻是驚心動魄,只是眼見景色,就已經頭暈目眩,道心失守。

  有那一雙金色眼眸的彩甲神靈,矗立在大地之上,攤開手掌從天外接引一條璀璨星河,握住後作為一條長鞭,高高掄起,鞭打大地,大地支離破碎,溝壑縱橫。

  有那女子模樣的巨大神靈,在她御風落地之時,高處雲海密布,數以萬計的金色閃電瞬間垂地,好像使得天地接壤。

  有那大妖一手扯過神靈的「渺小」身軀,撕開之後,隨手丟棄一半,剩餘一半放入嘴中,大口咀嚼,卻又被一根從天而落的金色長戟,傾斜著釘穿胸膛,它竟然獰笑著一個身體前傾,自己撕開身軀,再反手攥住那桿長戟,一個重重踏地,丟還給天上一尊金身神靈,被後者接住之前,數十位位於低處的神靈被一穿而過,長戟主人的神靈接手之後,看也不看一眼懸掛堆積在長戟上的神靈屍骸,只是輕輕抖腕,震散手中兵器上的那串「糖葫蘆」……

  她顫聲道:「這就是你的本命飛劍?」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不然?天上憑空掉下個玉璞境,又剛好被我劉羨陽接在手中嗎?」

  她呆滯無言,沉默許久,最後心知必死的她,竟然反而笑了起來,「如此收場,意外之喜。」

  昨天在那過雲樓,跟朋友躺在藤椅上一邊喝酒一邊閒聊,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兩個最要好的朋友,東拉西扯,什麼都說。

  最後喝酒微醺,陳平安笑眯眯望向天幕,說了些心裡話。

  他說有意思的事,有意義的事,都不容易做到。

  有意思的難事,做成了,未必有什麼意義。但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做成了,一定很有意思。

  ————

  滿月峰上的幾撥觀禮仙師,甚至都能夠清晰感到一線峰那邊大地震顫的餘韻。

  至於撥雲峰和水龍峰兩地,來自一洲各地的兩撥山神水神相聚,他們對於山根水運,感知更加敏銳,相較於一般修士,更難確定一場問劍帶來的後果,足可長久改變地貌。

  雲林姜氏偏房支脈庶出的姜韞,和老龍城苻南華,都是當年去驪珠洞天尋訪機緣的外鄉人,加上雙方曾經在大瀆戰場上碰過面,算是半個熟人,這會兒並肩而立,一起看著前方那幅氣勢恢宏的問劍畫卷,苻南華輕聲問道:「兩人都是元嬰劍仙?」

  姜韞點點頭,「毋庸置疑。」

  可能劉羨陽還不止。

  不過姜韞的興趣,還不在那場問劍,而是正陽山的祖山大陣,類似一枚至少半仙兵品秩的兵家甲丸,才能護得住一線峰在雙方問劍期間,不至於被劍光流散、術法轟砸得滿目瘡痍,不然等到大戰落幕,之後諸峰客人登山觀禮,遍地坑窪,尤其是半山腰以下的仙家府邸,處處斷壁殘垣,就好玩了。

  不曾想最是枯燥乏味的山上觀禮,還能變得這麼有趣。

  果然惹誰都別惹驪珠洞天走出的那撥「年輕一輩」。

  不談已經是大驪藩王的泥瓶巷宋集薪,有杏花巷出身的馬苦玄,然後是桃葉巷謝靈,前些年獨自一人遊歷途中,斬妖除魔,術法神通層出不窮,極其果決,猶有兩位楊家藥鋪的純粹武夫,也曾在一處古戰場遺址,鬧出過一場動靜不小的山上風波,至於福祿街趙繇返鄉擔任大驪官員之後,處理起山上糾紛,更是心狠手辣。不曾想今天又多出個劉羨陽。

  苻南華那個身材臃腫的妻子,與韋諒坐在觀景亭內,姜笙問道:「劉羨陽什麼時候才能一路打到劍頂啊。」

  韋諒心聲笑道:「小生姜,急什麼,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耐心等著吧。」

  那個劉羨陽,分明留力極多。

  姜笙眼睛一亮,「還有熱豆腐可吃?」

  韋諒點頭道:「說不定還會很燙嘴,甚至端個碗都覺得燙手。」

  姜笙搖頭道:「不可能吧,就算那個姓劉的,是位玉璞境劍仙好了,可他能夠走到劍頂,就已經實屬僥倖。」

  關於正陽山的底蘊,雲林姜氏那邊自然一清二楚,而她又是被姜氏老祖最寵溺的心尖兒,再加上當年逼著她委委屈屈下嫁老龍城一事,老祖一直愧疚著呢,她每次省親回娘家,那位事務繁重的姜氏老家主都會專門抽出時間,親自陪著姜笙散心。

  韋諒笑道:「天下仙家只分兩種,山頭和散沙,哪怕是宗字頭的山上豪門,其實只要到了某個臨界點,就會瞬間變得人心崩散,前者,有桐葉洲玉圭宗,太平山,寶瓶洲風雪廟,真武山,至於後者,可就多了,不過有些藏得淺,有些藏得深。正陽山屬￿後者的後者。

  「如果今天只有劉羨陽一人問劍,確實到不了那個臨界點,就像小生姜說的,止步於一線峰劍頂,至多再大鬧一場,要麼被正陽山留下,要麼被龍泉劍宗某人帶下山,算為寶瓶洲山上增添一樁茶餘飯後的談資。」

  韋諒說到這裡,看著那個站在一線峰臺階上的年輕劍修,「當然,劉羨陽已經很厲害了。不到五十歲的玉璞境劍仙,之前只有兩人能夠做到。」

  姜笙聞言震驚,劉羨陽是玉璞境劍仙?只是更大的驚世駭俗,還是韋諒所謂的「之前兩個」,她忍不住問道:「兩個?不是只有風雪廟魏晉嗎?」

  韋諒笑呵呵道:「看來你們那位姜氏老祖,還是不夠心疼小生姜啊。」

  姜笙好奇道:「是誰?如今在哪裡?這樣一位年輕劍仙,怎的半點名氣都沒有?」

  韋諒賣了個關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如今他就在諸峰某處山中,這個傢伙,就像……端了一大碗滾燙豆腐,登門做客,結果主人不吃也得吃,一個不小心,就不止是燙嘴了,可能還要燙傷肝腸。」

  姜笙恍然道:「先前我還奇怪呢,韋叔叔為何願意從百忙中,趕來正陽山這邊白白浪費光陰。」

  韋諒點點頭,眯眼感慨道:「不得不來,因為需要與一個年輕人,學那物盡其用的拆解之法。」

  韋諒這位「爺爺,兒子,孫子,其實都是一個人」、當了一代又一代青鸞國大都督的法家修士,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而笑,道:「真是氣死個人,當年那小子多淳樸一人,好嘛,如今竟然都可以讓我捏著鼻子,與他虛心請教這門學問了。」

  一線峰停劍閣那邊,宗主竹皇見到那位有大功於山門的女子鬼物後,眼中滿是憐惜和愧疚,憐惜她是女子,卻身世可憐,淪落至此,愧疚是自己身為宗主和玉璞境,今天卻還需要她離開小孤山,來與劉羨陽領劍。

  夏遠翠則神色複雜,這裡邊涉及到一樁塵封已久的宗門內幕,哪怕陶煙波和晏礎這樣位高權重的正陽山老人,都只是有些私底下的猜測,誰都不會輕易提及,只知道那位女子,有位元嬰境的女子鬼修,隱姓埋名,接替了添油翁一職。

  白衣老猿見到她後,神色不悅,與幾位老劍仙以心聲道:「她的那條賤命,可不是她一人的性命,關係到祖山的大陣,她一旦魂飛魄散,就會從根子上折損大陣樞紐,那筆神仙錢的損耗不去說,宗主何必如此糟踐一山氣數,事後誰來彌補?」

  一向城府深沉的夏遠翠臉上,破天荒有些怒容,道:「袁供奉這話就說得有些傷人了。」

  這位按照譜牒記載早已離世的幕後供奉,女子元嬰劍修,暗中擔任正陽山的添油翁。

  寓意所添香油,是一線峰祖師堂的祭祖油燈,可以為一座山頭續香火。

  她出自滿月峰,曾是夏遠翠最得意嫡傳之一,與那個被李摶景親手打殺、再將屍骨曝曬在風雷園廣場上的女子,是師姐妹。

  她們兩個都曾有機會,從有意專心練劍的師尊夏遠翠手中,接任峰主一職,幫忙處理庶務,甚至有望成為山主,要知道當年正陽山諸峰當中,現任宗主竹皇,雖然練劍資質極佳,卻始終不是那個資質最好的劍修。

  只是她們大道坎坷,一個身死道消,一個心懷怨懟,自己選擇走上條斷頭路,變成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因為她們,或者說整個正陽山,都遇到了那個命中相克的風雷園劍修,李摶景。

  歷代添油翁,男女皆可,必須是劍修,一旦擔任這個職務,就等於是個半死之人,因為不但會從祖師堂譜牒除名,一筆勾銷,再隨便找個由頭,比如閉關失敗,兵解離世。而且每次現身遞劍,做所之事,往往極為凶險,次次都是搏命之舉。

  在夏遠翠和竹皇分別躋身玉璞境之前,她變成鬼物之後,其實她才是正陽山那個殺力最大的劍修,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對付李摶景極有可能的問劍正陽山,以免李摶景一路登山,如入無人之境。正陽山自然不敢奢望她能夠劍斬李摶景,有點類似元白與黃河的那種問劍,這等手段,只是群峰孱弱之時,山門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之舉。

  白衣老猿冷笑不已。

  它自然清楚夏遠翠和竹皇打得什麼算盤,兩人早就嫌棄那個鬼物婆娘礙眼了,以前的正陽山,缺她不得,得由她防著那個在世時不可匹敵的李摶景,免得被李摶景單憑一己之力就拆掉整個祖師堂,再打斷那些登山劍道,可如今嘛,她就成了老黃曆上邊的污跡,交由外人幫忙抹掉是最好,畢竟如今的正陽山,再不缺她這半個玉璞境劍仙了。

  夏遠翠是憑此功勞,準備舍了一個見不得光的嫡傳不要,好與竹皇將來在祖師堂議事時,換取一撥劍仙胚子,至於宗主竹皇,別看先前滿臉遺憾,愧疚難當,其實整個正陽山,最想她死個乾淨徹底的,就是這個從元嬰變玉璞、從山主變宗主的竹皇。

  不過白衣老猿心知肚明,卻沒覺得有任何不對,竹皇不如此心狠手辣,怎麼當宗主?夏遠翠不如此算計,如何讓滿月峰不斷壯大,在下宗祖師堂占據最多把座椅?

  那個女子鬼物的本命飛劍,名為「涸澤」,品秩極高。

  一經祭出,造就出方圓數十里的無法之地。

  飛劍那將天地靈氣涸澤而漁的神通,只是其中之一,再加上她所擅長的獨門劍術,與人問劍廝殺,走得是玉石俱焚的路數,此外她憑藉飛劍,寅吃卯糧,等於一位元嬰劍修,在陽壽無憂的情況下,依舊不惜化作鬼物,放棄了陽神身外身和整副皮囊,借來了半個玉璞境的境界。

  而且她的魂魄,早已與正陽

  山護山大陣融合,無法離山太久,否則神魂腐朽極快,所以不同於背劍峰那個植林叟,每次下山都可以晃晃悠悠,好似遊歷山河,只需要出手斬草除根時,速戰速決即可,她不行,所以每次秘密下山,都是斬首。

  為祖師堂續香火的添油翁,為正陽山劍林斬草除根的植林叟,這兩位綽號名副其實的幕後供奉,一位元嬰劍仙,一位九境宗師,分工明確,偶爾下山合作殺人,配合得天衣無縫,不留半點蛛絲馬跡。

  竹皇突然以心聲說道:「今天的意外夠多了,絕對不能再出任何的意外。所以下一劍,夏師伯,陶師弟,晏掌律,有勞了。」

  竹皇再補上一句,「我會通知大孤山那邊,所以還會加上吳提京的那把本命飛劍。」

  夏遠翠點點頭,其餘兩位財神爺和掌律祖師,雖然有些猶豫,可還是答應此事,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那個劉羨陽,只會怎麼死都不知道,諸峰觀戰衆人當中,一樣只當是劉羨陽被女子鬼物一劍斬殺,而不知其中玄妙。

  劍修當中,竹皇,夏遠翠,陶煙波,晏礎,就是兩玉璞,兩元嬰。

  加上那個鬼修,平時可算半個玉璞境,搏命之後,完全可以視為一個殺力卓絕的玉璞境劍仙。

  何況正陽山在劍修之外,還有護山供奉袁真頁,已經是玉璞。而且背劍峰那邊,還有個作為植林叟的幕後供奉,一位以秘術吊命的老鬼物,是九境武夫大宗師。

  如此看來,如果諸峰跟隨祖山,一同開啓護山大陣,再加上那座劍頂,殺個仙人,甚至是仙人境劍修,都不是問題,綽綽有餘。

  但是這類大劍仙,哪怕加上南北兩洲鄰居,整個三洲山河,屈指可數,白裳,魏晉,姜尚真,韋瀅,除此之外,還有誰?

  再者,仙人境劍仙,或是飛升境大修士,如今誰敢在寶瓶洲胡來?真當中部大瀆上空的那座仿白玉京,是死物?

  故而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正陽山。

  眷侶峰的大孤山崖畔,一位背劍的黑衣青年,瞥了眼不遠處小孤山那邊,有個孤苦伶仃的女子。

  他眼神冷漠,收回視線後,附近有一截枯木橫出崖外,他走上去,一腳將枯木踩斷後,身形輕靈,一躍騰空而起,背後長劍鏗鏘出鞘。

  吳提京御劍而行,這位被視為正陽山千年以來練劍資質最好的年輕劍修,腰間不懸佩劍,只有劍格至劍柄這一小節。

  好像曾經有過一把長劍,只是失去了劍身。

  我輩山中劍修之屬,粹然手戰之道,內實精神,身如猿鳥,寄氣托靈,劍氣沛然若水溢江河,劍意靈犀如芙蓉出水,劍道浩瀚高遠似列星旋轉。

  劉羨陽與那女子鬼物的問劍,聲勢極大,異象橫生,處處是劍氣殘餘的紊亂漣漪,又牽著一座祖山大陣的鼻子走,所以先前陳平安離開背劍峰,隱匿身形,循著一條劍道,不過稍稍小心,就拎著那把撿來的古劍,成功登上劍頂。

  被山頂女修詢問是誰,陳平安笑著說自己是客人之後,在一線峰祖師堂門檻外邊,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那些花木坊女修,一個個看過去,然後好像自言自語道:「既然都已經被我看穿了,你是不是可以讓劉材,對雪峰流彩,或者說遠遊陸台,暫緩與我問劍一事?以後機會多的是,你鄒子算盡天事,何必急於一時,比如等我去往五彩天下?或是遠遊青冥天下之後?」

  對雪峰,元白身邊的婢女流彩,一雙眼眸,熠熠生輝,然後她迅速低下頭去,似乎有些破天荒的猶豫不定。

  連元白都沒有察覺她這個細微動作。

  廣場上一個瓊枝峰女修,瞥了眼那位青衫劍仙,她嘴角翹起一個弧度,然後輕輕點頭,好像答應了此事,下一刻,女修就恢復正常神色。

  這位花木坊女修,自己其實渾然不覺。

  而元白身邊,那個來自皚皚洲天井福地的婢女流彩,毫無徵兆地身形消散,就此離開對雪峰,甚至來不及與元白言語一字。

  大驪陪都那邊,仿白玉京劍光一閃,只是很快就撤回。

  好像一個玉璞境劍修的陰神遠遊,根本不值得出劍。

  來正陽山之前,陳平安曾去往中部大瀆,不是靠著任何身份,就可以登上那座仿白玉京,而是憑藉兩個別洲修士的名字。

  然後陳平安只見著了一個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無境之人。

  當時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來找出白裳,或者鄒子,你按照規矩,負責出劍。不過我不敢保證一定找得出來。」

  但是那份關牒,只需要寄給仿白玉京,無需與大驪京城或是陪都打招呼。這其實又是一樁怪事。

  那個不知身份的無境之人,點頭笑道:「規矩之內,理所應當。」

  正陽山茱萸峰的那個「田婉」,曾經飛劍傳信給自家先生一封,「白裳一,鄒子九。」

  總之崔東山有十成十的把握,必然有其中一人,正躲在暗處,伺機而動。

  而其實當時陳平安就已經身在趕赴仿白玉京的途中。

  陳平安此刻站在這處視野開闊的劍頂,轉頭瞥見對雪峰那邊的劍光去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如果只是單純翻閱關於正陽山的諜報,他絕對不會對元白身邊那個名叫「流彩」的婢女,有太多猜想。

  可一旦涉及到茱萸峰田婉,尤其是陳平安心中一直提防的某個萬一,陳平安就絕對不敢掉以輕心了。

  直到這一刻,那個真身並未在寶瓶洲的「鄒子」遠去,陳平安終於可以真正鬆口氣,沒來由想起兩個佛家說法,草寇大敗,賊過挽弓。

  好了,這場問劍正陽山,終於再無後顧之憂。

  至於什麼白裳,只要敢來寶瓶洲陰險遞劍,就別走了,去落魄山做客好了。

  不過相信以白裳的性情,就算偷摸跨洲遠遊,也已經意識到仿白玉京那邊的動靜,注定只會悄然返鄉,不過更大可能,這位野心勃勃的北方劍仙,還是只會選擇袖手旁觀,遠遠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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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4:48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一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

  劉羨陽見暫時沒有劍修過來攔路,登高之時,轉頭看了眼一線峰和滿月峰之間,猶有片片白雲悠悠掠過,只是從今往後,世間就再無一位女子御劍乘雲,一身漆黑如墨的夜行衣,背靠青翠欲滴的滿山草木。這樣的問劍,實在無法讓劉羨陽覺得有半點意思。

  劉羨陽今天接連三場登山問劍,瓊枝峰,雨腳峰,滿月峰,各有一位劍修前來領劍。

  最終柳玉敗退撤回,貴為雨腳峰峰主的庾檁,還躺在地上睡覺,沒人敢去撿,最後一位展現出玉璞氣象的元嬰女鬼,只知出身滿月峰卻沒有自報姓名的女子劍仙,更是身死道消。

  青山夜夜等明月,白雲勸飲壺中物。

  劉羨陽拿出一壺酒水,一邊登高一邊喝酒。

  終於走到了一線峰臨近半山腰處,離著停劍閣還遠,更別提那座劍頂的祖師堂了。

  可看樣子,先前飛劍傳信,好似山中次第花開,應該是陳平安已經按照約定,在那邊挑了把椅子,正喝茶等他。

  陳平安這傢伙有一點好,打小就不說大話,兜裡只有一文錢絕不說兩文錢的事,說到就是做到。

  其實除去諸峰青山,好似遇人不淑,難下賊船,此外綠水白雲,都不該來此正陽山。

  劉羨陽這一路駡駡咧咧,嚷著正陽山趕緊再來個能打的老王八蛋,別再噁心他劉大爺了,只會讓女子和兔崽子來這邊領劍,算怎麼回事。

  劉羨陽一個個指名道姓過去,將那宗主竹皇,滿月峰夏遠翠,秋令山陶煙波,水龍峰晏礎,駡了個遍,再次發揚一洲罕見家鄉獨有的淳樸民風,順便幫這幾位老劍仙都取了個綽號,黃竹子,冬近綠,逃不掉,晏來。再串聯一起,就是冬天的竹子綠黃綠黃,晏來了逃不掉,正好,今天你們正陽山可以紅白喜事一起辦。

  說來古怪,滿月峰、秋令山這些自家老祖師被駡慘了的山頭,劍修們個個義憤填膺,卻就是沒半點要離山出劍的跡象。

  反而是撥雲峰、翩躚峰這些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山頭,已經有數撥年輕劍修,陸續御劍離開,趕赴一線峰。

  明知會輸,甚至可能會死,一樣得了自家祖師的默認許可,或是就在峰主劍修的親自帶領下,去會一會那個年輕劍仙劉羨陽。

  停劍閣這邊,宗主竹皇先前突然說有事要去趟劍頂,卻與任何人都不說做什麼,去見誰。

  這讓夏雲翠在內三位老劍仙倍感意外,因為竹皇與他們提出的那個建議,卻因為那個幕後供奉添油翁的突兀戰死,大好謀劃,落了個空。因為她的魂魄,早已與一線峰護山大陣融合,原本只要停劍閣這邊與她打聲招呼,她哪怕與劉羨陽問劍落了下風,只需要運轉大陣,攪亂天地氣象,幫忙遮人眼目,停劍閣這邊夏雲翠在內的三位老祖師,就可以相互配合,悄然出劍,神不知鬼不覺,劍斬劉羨陽。

  掌律晏礎當時急匆匆心聲詢問,既然事情有變,接下來如何遞出那一劍。

  竹皇好像有點心不在焉,竟然只說讓他們見機行事。

  夏遠翠氣得差點當場撂挑子,你這個師侄怎麼當的宗主,甩手掌櫃嗎?!

  停劍閣這邊,哪怕竹皇微笑著與衆多觀禮客人道歉一句,就此飄然離去,猶有一玉璞兩元嬰三位老劍仙坐鎮此地,其中老祖師夏遠翠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名月暈,別稱地上霜。

  另外一把本命飛劍,更是殺力卓絕,能夠殺人無形中,名為「傷心」。

  陶煙波作為正陽山管錢的財神爺,佩劍名為玉漏,來自一處古蜀國遺跡,本命飛劍,名為秋波。

  飛劍「秋波」,名字頗為嫵媚,卻是劍路極其陰狠的本命神通,劍氣好似秋風肅殺,一旦入體,劍氣凜冽,洗滌肝腸,讓挨了飛劍傷勢的練氣士,人身小天地的各大氣府,稍有靈氣運轉,便會寒氣漸生轉冷,最終體內靈氣凝結如冰,有那錐心之疼。

  掌律晏礎的本命飛劍,山螟。

  何況還要再加上一個會暗中出劍的吳提京。這位宗主竹皇的關門弟子,本命飛劍鴛鴦,能夠先傷修士心中道侶的道心,再反過來傷及修士自身神魂,比那夏遠翠的飛劍「傷心」,更能傷心,簡直就是一種最不可理喻的飛劍神通。所以正陽山祖師堂內,知曉此事的不少劍仙,私底下都曾經與竹皇詳細詢問一事,何謂心中道侶?竹皇也不藏私,笑言一句,只要修行路上,曾經真心喜歡過誰,都算。

  至於弟子吳提京的另外那把飛劍,竹皇與誰都不曾提及過名字。

  所以只要司徒文英不至於輸得那麼毫無徵兆,正陽山就完全可以讓那個劉羨陽怎麼死都不知道。

  白衣老猿雙臂環胸,斜瞥一眼滿臉大失所望神色的夏遠翠,冷笑道:「司徒文英這個空有修為劍心卻稀爛的廢物,今天算是丟盡滿月峰的臉面。虧得她不是在雨腳峰修行,不然坐實了雷聲大雨點小的說法。」

  夏遠翠其實心中比袁真頁更恨那個嫡傳弟子,委實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只是被袁真頁如此傷口上撒鹽,火上澆油,氣得夏遠翠與這位護山供奉直呼其名了,「袁真頁!不要仗著功勞大,就可以信口開河,論山門資歷,你還不如我!」

  白衣老猿扯了扯嘴角,道:「功勞簿上邊,可不談什麼資歷。」

  一個一輩子只會躲在山中練劍再練劍的老劍仙,除了輩分和境界,還能剩下點什麼?所以在袁真頁看來,還不如陶煙波、晏礎這樣實打實做事情的元嬰劍修。

  之後不等夏遠翠與袁真頁掰扯什麼,就是竹皇去了劍頂,再有祖師堂飛劍散花群峰中,之後就是一條條渡船離開正陽山地界。

  陶煙波驚愕不已,夏遠翠更是臉色陰沉,掌律晏礎尤其難堪,因為今天他算是慶典正式開始之前,正陽山幾個老祖師當中,露面最多的一個,幾場問劍,都由他來昭告一洲,事到如今,雖然摸不著頭腦,全然不知為何會落個如此境地,晏礎只確定一事,當下還有無數外人通過一處處鏡花水月,正在看戲。

  陶煙波心聲詢問,「神誥宗那邊?」

  夏遠翠無奈道:「祁真只說臨時有事。」

  晏礎忍不住駡娘道:「有事?有個屁的事!這個天君是急著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見祖師嗎?那你他娘的倒是躋身飛升境啊!」

  夏遠翠反問道:「真境宗那幾個怎麼說?」

  陶煙波嘆了口氣,神色疲憊道:「這夥人莫不是吃錯藥了,一個個無視符劍詢問。」

  等到曹枰一走。

  三位老劍仙,頓時面面相覷。

  連那位被宗主竹皇說成「對事不對人」的護山供奉,都再不說什麼挖苦言語。

  這使得劉羨陽一路走到半山腰處,都沒什麼阻攔。

  直到兩撥來自不同山頭的劍修,落在一線峰半山腰,分別來自撥雲峰和翩躚峰。

  是正陽山新舊諸峰少有的好風氣,眼前兩撥純粹劍修,何必跟秋令山、滿月峰這些山頭同流合污。

  身為一山掌律的晏礎略作思量,就與半山腰兩峰劍修下了一道祖師堂嚴令,讓兩撥劍修不管如何,都要攔下那個劉羨陽的繼續登山,不計生死!

  不過劉羨陽只是與兩位帶頭的劍修,心聲言語一句,然後兩位正陽山金丹劍仙就瞬間受了輕傷。

  之後撥雲峰老金丹劍修,依舊不願讓出道路,率先與弟子布起一座劍陣,結果剎那之間,劍陣剛起就散,十數位年齡懸殊的劍修,一個個搖搖欲墜。

  劉羨陽瞥了眼這群撥雲峰劍修,發現還是沒有讓路的意思,也不慣著他們。

  下一刻,連同那位曾經與劍仙酈采並肩作戰的老金丹在內,悉數倒地不起。

  翩躚峰那邊,峰主女祖師,在親眼看著那位女子鬼物劍修身形消散後,知道些許內幕的她,內心悲哀不已,於公,她依舊讓人帶著本脈劍修趕赴正陽山,攔阻劉羨陽登山,於私,她懶得去了,所以只是提醒那位龍門境劍修的大弟子,盡力而為,不必拼命。

  等到翩躚峰又起劍陣,又是倒地不起一大片。

  劉羨陽繞過地上歪七倒八的兩撥劍修,摔了手中酒壺,繼續獨自登山。

  之後有秋令山和水龍峰兩撥劍修趕來湊熱鬧,只是相較於前邊兩撥人的神色堅毅,生死無怨,好像面對問劍之人,只是個金丹,後來的,好像十分心虛,就像在面對一位飛升境劍修。最有意思的,是先到一線峰的水龍峰劍修,落腳地,離著劉羨陽不算近,結果後到祖山的秋令山劍修,就更加禮讓了,落在了更遠的神道臺階上,估計後邊再有一峰劍修趕來,就得直接在停劍閣那邊落腳了。

  劉羨陽視線掃過,突然抬起手臂,嚇了水龍峰劍修們一大跳。

  其中有個年輕劍修下山歷練過數次,甚至還跟隨師門長輩一起去過所謂的中部戰場,一個慌張之下,他就率先祭出一把本命飛劍,劍光一閃,直奔那個劉羨陽而去,結果被後者雙指夾住飛劍,丟在地上,一腳踩住,劉羨陽瞪眼道:「都還沒說開打,你小子就偷襲?講不講江湖道義了?」

  劉羨陽從袖子裡摸出一本粗略版本的祖譜,開始迅速翻頁,偶爾抬頭,問一句某某人是不是某某,有些點頭的,運道極好,安然無恙,有些點頭的,出門沒翻黃曆,驀然七竅流血,身受重傷,直不隆冬砰然倒地,其中一位龍門境劍修,更是當場本命飛劍崩碎,徹底斷去長生橋,更多倒地不起的劍修,也有飛劍斷折的,只是堪堪保住了一條注定未來會極其艱辛的修行路。

  劉羨陽合上冊子,然後所有站著的水龍峰劍修,全部受傷不算太重,倒地睡去。

  劉羨陽繼續登高,見著了秋令山那撥個個臉色微白的劍修,又拿出那本冊子,開始點名。

  畢竟這麼多年,看多了正陽山的鏡花水月,幾乎都是些熟悉面孔,可是與冊子上的名字對不上號,不曉得對方姓甚名甚。

  秋令山劍修這邊,都很聰明,被點名的人,都面無表情,可是沒奈何,身邊的聰明人,總是有些蛛絲馬跡的視線游移,那麼劉羨陽就不客氣了,所有被點名卻敢裝聾作啞的,一律重傷,而且沒有讓他們就地暈厥過去,好幾個都在地上打滾,其中一位在山上口碑極好的觀海境老劍修,下場尤其凄慘,先是本命飛劍斷折再崩碎,然後被打斷長生橋,最後還被劉羨陽一揮袖子,將屍體摔出一線峰,重重摔落在山門口庾檁那邊做伴兒。

  在冊子上邊,記錄這位觀海境劍修豐功偉績的篇幅不短,一樁樁一件件,觸目驚心。

  停劍閣那邊,晏礎沉聲道:「不能再等了!我來主持祖山大陣。」

  夏遠翠和陶煙波一起點頭。

  晏礎看著一線峰之外的群峰,心情沉重異常,沒來由感慨道:「怎麼會變成這樣?」

  白衣老猿默不作聲,突然瞪大一雙眼睛,殺意濃郁,煞氣沖天,身形拔地而起,整座停劍閣都為之一震,這位護山供奉卻不是去往劍頂那邊,而是直奔背劍峰!

  要麼乾脆不來觀禮,像龍泉劍宗、風雪廟和真武山這樣,半點面子都不給正陽山。

  可是既然來了,都已經下榻諸峰府邸,臨了又走,這在山上,會犯極大的山水忌諱,比起黃河和劉羨陽的先後兩場問劍,更不符合山上規矩。

  神誥宗的天君祁真,是名義上的一洲修士領袖,而位於南澗國邊境的神誥宗,作為寶瓶洲諸多仙家執牛耳者,一向行事穩重,對待山上諸多糾紛恩怨,不偏不倚。神誥宗不但獨占一座清潭福地,宗主祁真更是身兼四國真君頭銜。所以這位道門天君所在那條渡船,走得最為讓看客驚心動魄,因為以祁真的術法神通,走得悄無聲息並不難,但是祁真偏偏沒有如此作為。

  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說翩躚峰上的皇帝君主和將相公卿,再加上之前中岳山君晉青的提醒,一下子就足足走了半數之多。

  真境宗的道賀之人,更是直接走了一乾二淨,仙人境的宗主劉老成,與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高冕,兩位老友,聯袂遠遊離去。

  身為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同樣沒有隱藏蹤跡,各自緩緩御風,離開正陽山。

  在山水神靈譜牒一途,地位極為崇高的大山君晉青,更是直接與正陽山撕破臉皮,大挖牆角,在衆目睽睽之下,竟然帶走了劍修元白,而元白則當場宣布自己脫離正陽山。此外南岳儲君之山的采芝山神,與雍江水神,各自領著轄境內的一大撥山水神靈,一道縮地山河,就此消失無蹤,更有錢塘江風水洞的老蛟,乘坐上一條來自大隋王朝的渡船,跟隨那位從披雲山林鹿書院副山長升任大伏書院山長的程龍舟,一同離去。

  那個自稱祖籍在泥瓶巷、與劉羨陽同鄉的曹峻,朝著瓊枝峰遞出三劍後,大概是覺得意猶未盡,偷摸回正陽山地界,到了仙人背劍峰那邊,祭出一把煉製、修繕多年的本命飛劍,圍繞著背劍峰四周山腳處,剎那之間開遍荷花,之後曹峻再手持佩劍,從上往下,劍光自斬而落,將那無人看守的背劍峰一分為二,他娘的,讓你這位搬山老祖,當年踩塌曹爺爺在泥瓶巷的祖宅屋頂。

  曹峻一劍斬開山頭後,這才重新御劍,大搖大擺離去,撂下一句話,「開峰者,曹爺爺是也!」

  與正陽山關係極為不錯的雲霞山,一對師徒,爭執不休,山主老仙師都要覺得這個嫡傳,是不是鬼迷心竅了,既不說緣由,只勸自己離開正陽山,不要再觀禮道賀了。老仙師氣笑不已,詢問蔡金簡知不知道一旦如此行事,就等於與正陽山斷絕所有香火情了?難道就因為一個龍泉劍宗嫡傳弟子的問劍,再多出幾把雲遮霧繞的傳信飛劍,雲霞山就要全部舍了不要,從此與正陽山對立?

  那個雲霞山十二峰中最為年輕的元嬰女子祖師,說弟子知道,可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必須離開此地。

  老山主老成穩重,說再看看,畢竟還有個雲林姜氏,書院君子姜山,暫時「按兵不動」,留在了滿月峰上。

  蔡金簡對恩師勸說無果,她只好獨自離開。

  結果片刻之後,老仙師就追上了蔡金簡,因為剛剛得到了一道密信,大驪巡狩使曹枰走了,只留下那位來自京城的禮部侍郎。

  滿月峰上,姜山走出府邸,來到涼亭那邊,發現姜韞,韋諒和苻南華都已離去,只留下個「身材臃腫」的妹妹。

  姜笙問道:「大哥,你也收到飛劍傳信了?」

  姜山搖搖頭。

  姜笙好奇問道:「韋諒說這次來這邊,是為了與人請教一場拆解,說得玄乎,你知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姜山伸手指了指那些離開正陽山的各方渡船,無奈道:「不是明擺著了嗎?」

  姜笙一臉茫然,「啊?不是說拆正陽山那座祖師堂嗎?我還以為能拆出一朵花來。」

  說到這裡,她自顧自笑道:「先前飛劍繁密,如花開山頂,風景確是極美。」

  寶瓶洲畢竟不是北俱蘆洲,拆祖師堂這種事情,不常見。

  姜山手指揉了揉眉心,道:「是也不是。」

  韋諒,不顯山不露水,可正是此人,在幕後親手制定了大驪朝廷那份山水規矩,最終立碑山巔,使得山上一洲修士,都得循規蹈矩,聽令行事。

  而擔任大驪陪都禮部尚書的柳清風,則暗中籌劃了如今一洲神祇的譜牒品第。

  簡而言之,這兩個,都不是大驪本土人氏,卻都能夠在大驪廟堂官居高位,所以都算國師崔瀺頗為器重的「得意門生」,只是不記名而已。大驪官場上的一般人,自然不清楚這等內幕。

  姜笙問道:「大哥,你既然留下了,是打算等會兒去一線峰那邊觀禮?」

  姜山還是那句話:「是也不是。」

  姜山惱羞成怒道:「一個個的,從姜韞到韋諒再到大哥你,還能不能說人話了?!」

  姜山笑道:「滿月峰離著一線峰這麼近,什麼風景瞧不見,不用非要去劍頂湊熱鬧。」

  水龍峰上,茱萸峰女子祖師田婉飄然而落,在一處府邸,悄悄找到了一位年輕面容的龍門境修士,這傢伙此刻如喪考妣,桌上還有一盤酒潑蟹,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實在是沒心情繼續吃了。

  他發現田婉後,只見那個婆姨瘋了一般,滿臉感激神色,使勁揮動袖子,「天才兄,天才兄,終於有幸能夠與你見上一面了!此次問劍,必須要記你一筆頭功!」

  那個劍修楞在當場,既不知這個田婉為何要在這種時刻,來找自己,說著些沒頭沒腦的混話,更想不明白,好像從眼神,臉色,言語,這位茱萸峰女祖師,換了個人。

  在他印象中的田婉,對誰都是低眉順眼笑意盈盈的,眼前這位,似乎笑得過於燦爛了些。

  其實名義上管著正陽山情報的,是他眼前這個來自鳥不站的田婉,只不過他是掌律晏礎的得意弟子,深受老祖器重和信賴,這些年來,輕而易舉就將田婉這個婆姨給架空了,所以他都覺得田婉空有一把祖師堂座椅,太過蠢笨,簡直就是不費吹灰之力,十成才智,就像才用了一半,就已經拿下了至關重要的諜報大權。

  而他在這些年,光是搜尋落魄山諜報一事,他就任勞任怨,百般努力,手段迭出,可謂收穫匪淺,不但與那有個龍窯的清風城許氏往來緊密,還有福祿街盧氏在內的幾個大姓,以及西邊大山的幾個仙家門派,都有極其隱蔽的書信往來,他甚至都與沖淡江水神娘娘搭上線了。

  只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那個龍泉劍宗的劉羨陽,似乎不是什麼金丹境劍修,難道真是自己的諜報錯啦?

  停劍閣這邊,只是一瞬間,夏遠翠在內的三位老劍仙,就心弦緊綳,如臨大敵。

  下一刻,那個劉羨陽就已經站在了陶煙波和晏礎兩人之間,一手搭住一位老劍仙的肩膀,卻是以心聲與夏遠翠笑道:「別動,動就死。」

  夏遠翠强行咽下一口鮮血,看著那個好像同時問劍三人的年輕劍仙,一張臉龐,已經開始滲出細密鮮血。

  但是三人當中境界最高的夏遠翠,都不需要什麼權衡利弊,就迅速放棄了出劍與此人分生死的打算。

  不著急,仙人背劍峰那邊還有個袁真頁,劍頂祖師堂還有宗主竹皇。

  至於陶煙波和晏礎,好像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實則是心神沉浸小天地當中,劉羨陽雙手按住那兩位老劍仙的肩膀,轉頭與夏遠翠笑道:「年紀越大,膽子越小?輩分越老,臉皮越厚?」

  早就趕來停劍閣的那三四十號觀禮仙師,無一人仗義執言,或是與那劉羨陽大駡幾句,只是極有默契,人人默默挪步,遠離那四位劍仙。

  夏遠翠以心聲說道:「劉羨陽,你既然擁有如此玄妙的本命飛劍,就更不該在今天在此地,不小心傷及大道根本的。」

  雖然沒有選擇搏命出劍,夏遠翠其實一直在凝神觀察劉羨陽的動靜,先前電光火石之間,問劍一場,確實是自己輸了一籌,但是這個年輕人,竟敢同時問劍三人,這會兒鮮血流淌不止,已經渾身浴血,看樣子,撐不了多久?

  劉羨陽說道:「好像司徒文英是還你的嫡傳弟子?一開始我還不太理解她的破罐子破摔,這會兒算是明白了,碰到你這麼個傳道恩師,算了,跟你沒什麼可聊的,反正你們滿月峰,以後得改個名字。」

  那條大驪官家渡船猶在一線峰外懸停,曹枰卻已經乘坐符舟離去,既沒有刻意大張旗鼓,也沒有刻意隱匿蹤跡,但只要是個明眼人,就都心中有數。

  很大程度上,曹枰參加觀禮,要比雲林姜氏的道賀,更有分量。再者那條大驪朝廷渡船上,與這位巡狩使同行官員,只是一位禮部侍郎,終究不是名義上管著一國山水譜牒的那位尚書大人。而且即便是京城禮部袁尚書,真的與同為上柱國姓氏出身的曹枰,破天荒打破「袁曹不同路」的那個大驪官場規矩,雙方願意一同親臨正陽山,正陽山依然不敢有任何偏袒。

  那位「被迫」獨自留在渡船上的禮部侍郎,只得急匆匆飛劍傳信大驪京城,希望自家衙門那位袁尚書給個明確說法,免得自己做錯事說錯話。

  關翳然和劉洵美這兩位出身意遲巷、篪兒街的豪閥子弟,一起在渡船觀景台那邊看熱鬧,一旁虞山房給戚琦一手肘打在肋部,只得與關翳然開口問道:「真是那小子折騰出來的動靜?」

  早年在書簡湖,有個面容消瘦卻眼神明亮的賬房先生,與他們這幫沙場武夫,一起在酒桌上喝過酒,那傢伙的酒量酒品硬是了得,勸酒功夫更是出神入化,別人喝高了,都是拼了命嚷著老子沒醉,那傢伙倒好,怎麼看都是再多喝半碗就得去桌底下去轉圈的,結果一碗又一碗,確實那個喝得最多的人,楞是還能次次走著離開酒桌。

  關翳然笑著不說話。

  渡船不遠處,風雪廟女修餘蕙亭,站在一位按輩分算是師叔的俊逸男子身邊,這個在大驪隨軍修士當中,以常年冷臉、殺敵凶狠著稱的女子,她臉微紅,柔聲問道:「魏師叔,你怎麼來了?」

  男子淡然說道:「閒來無事,隨便散心。」

  他其實早就後悔當那不記名的客卿了。指玄峰袁靈殿,到底是北俱蘆洲的修士,他魏晉可不是,與落魄山離得不近,也實在不遠。所以魏晉打定主意,這次只要離開了正陽山地界,就跨洲出海,重返劍氣長城。上次在那邊,是一場守城戰,這次故地重遊,就可以去更南邊出劍。

  離開渡船的一艘符舟之上,巡狩使曹枰再次拿出那封密信。

  說是符舟,其實是一艘龐然樓船,戒備森嚴,除了曹氏私人扈從,還有大驪邊軍鐵騎的隨軍修士,更有宋氏朝廷安排的大驪皇家供奉。

  曹枰倒了一碗酒,自飲自酌,重新仔細瀏覽起這封落款署名「落魄山陳平安」的密信。

  信上說三百年之內,落魄山保證上柱國曹氏的香火,不會出現某些最壞的意外。此外,三百年內,公開的,私底下的,只要是曹氏勘驗過的人選,有資質躋身七境武夫、金丹地仙的,無論是修道美玉,還是劍仙胚子,都可以送來落魄山修行。

  字跡是極工整的小楷,處處鋒芒收斂,如果說當真字由心生,那麼寫這封信的年輕山主,要麼是一個城府極深的大奸大猾之輩,要麼就是一個很講規矩的人。

  信上還說,如果曹氏不希望與落魄山牽連太深,落魄山可以暗中幫忙引薦,送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浮萍劍湖,或是披麻宗,還可以是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

  曹枰放下手中密信,手指輕敲桌面。

  曹氏本就是大驪上柱國姓氏,關鍵還出了他這位武臣勛貴已達極致的巡狩使,一個家族,文武兩份殊榮,皆已位極人臣。

  從此高枕無憂?恰恰相反,接下來才是一個真正考驗曹氏家族為官火候的階段,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曹氏想要安穩,維持住這份來之不易的風光,答案不在廟堂,而在山上,並且只能是山上了。

  所以關翳然給出的這封密信,不是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是一個可解曹氏燃眉之急的極好契機。

  如果未來三百年之內,不斷有曹氏家族子弟,以及那些在曹氏這棵大樹底下好乘涼的附庸門閥士族,或是通過各個渠道,秘密找尋出來的修道胚子,能夠陸陸續續成為落魄山在內的五六個宗門嫡傳,這意味著什麼?這就是一個家族,在山上的開枝散葉。相較於廟堂官場上的門生故吏,花開花謝,一朝天子一朝臣,山上的香火情綿延,其實何止三百年?自然要旱澇保收太多了,只要山上經營得當,曹氏甚至可以主動在大驪廟堂上,退一兩步。

  上柱國袁氏早先以家族庶子與清風城許氏嫡女聯姻,其實亦是同理。

  落魄山,前不久剛剛躋身宗字頭仙家,這等大事,曹枰當然知道。

  信上卻提及了落魄山之外的數個宗門,尤其有個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

  送信之人,是關翳然。這是一個身上好像貼滿了官場護身符的年輕人,從先帝,到皇帝陛下,到整個曾經都姓「關」的大驪吏部,甚至大半個六部衙門的老人,不論文武,都對關翳然寄予厚望,並且願意將其視為半個自家子弟,當然也包括曹枰自己,對關翳然一樣極其看好。

  等到風雪廟一位大劍仙都說此人可信,那麼曹枰就心中有數了。這筆山上買賣,完全可以做。

  一位大驪供奉輕輕敲門,曹枰微微皺眉,收起密信入袖,說道:「進來。」

  這位來自京城的宋氏供奉,輕聲道:「曹將軍,我在下船之前,聽那位馬侍郎的口氣,為正陽山壓陣,好像是大驪太后的意思,我們這一走,是不是有些不妥。」

  聽口氣,好像,是不是。

  曹枰心中冷笑不已,跟老子打官腔?國師一走,就又開始玩這套了?

  曹枰拿起桌上一本兵書,問道:「誰?」

  那位供奉硬著頭皮說道:「太后娘娘。」

  結果曹枰只是微微眯眼,依舊一臉聽不懂的神色。

  一位大驪鐵騎中流砥柱的巡狩使,懂與不懂,可以完全看心情,供奉卻不敢不懂,再不多說一個字,小心翼翼告辭離去。

  曹枰開始翻看兵書,一個婦道人家,也敢與我發號施令?

  她當自己是軍神宋長鏡,還是皇帝陛下?

  一線峰劍頂。

  所有的花木坊女修,個個花容失色,只是她們仍然不敢擅自離開祖師堂廣場。

  陳平安走到祖師堂門口那邊,與竹皇說是要迎接搬山老祖,跨過門檻後,就與門口那位由正陽山劍氣凝成的仙人,雙方相距不過幾步路。

  竹皇還在消化那個意外。

  先前這個年輕人喝茶期間,大言不慚,說可以讓這場道賀慶典,變得樹倒猢猻散,你竹皇不信的話,大可以坐著一邊喝茶,一邊拭目以待。

  「你們正陽山無敵一洲,家大業大,創建下宗已經是大勢所趨,中土文廟和大驪宋氏答應了此事,自然就沒誰攔得住,我當然不例外。」

  「但是我保證可以做到一件事,讓這一切,都變得與竹皇無關,以後正陽山弟子每每提起竹皇,至多贊譽一聲上任宗主,中興老祖,功莫大焉。」

  「因為正陽山的山水譜牒上,宗主和護山供奉,你只能選取一個,只能活下來一個。」

  竪子狂妄,大放厥詞?!

  可是眼睜睜看著那一艘艘渡船的遠遊離去,讓竹皇愈發心驚膽戰。

  陳平安抖散卷起的袖子,瞥了眼背劍峰那邊,那頭老畜生是被曹峻出劍牽引過去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著教訓起一位宗主,「大事心靜,小事心穩,有事心平,無事心清。竹皇,你修心不夠啊。」

  沉默片刻,陳平安微笑道:「竹皇,決定好了沒有?等下袁真頁現身劍頂,就當你拒絕了我的那個提議,一座正陽山打算與袁真頁生死與共。」

  竹皇唯有沉默。

  竹皇眼中不遠處的那一襲青衫,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是不是覺得我只會耍這個?」

  那人自問自答,「確實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不值一提。沒事,接下來我就讓你們正陽山,用你們開山兩千六百年來,那個最擅長的道理,把道理還給你們。」

  一人獨自登山,其實也不算,因為劉羨陽手裡拖著個重傷昏迷過去的夏遠翠。

  在這一線峰劍頂,正陽山祖師堂重地,陳平安和劉羨陽就此相聚。

  劉羨陽隨手將那夏遠翠丟在廣場上,看著門口那個笑眯眯的傢伙,氣笑道:「老子下次再來問劍,如果再聽你的徒步登山,就跟你姓!」

  陳平安笑道:「你隨便找個位置喝酒,接下來就輪到我問劍了。」

  劉羨陽挑了張案几,坐下喝酒啃瓜果。

  白衣老猿從那背劍峰趕來,身形轟然落地,「陳平安!劉羨陽!」

  劉羨陽怒道:「把老子的名字擺在前邊!」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祖師堂內剛剛起身的竹皇。

  竹皇一步跨出祖師堂,神色複雜道:「袁真頁,從現在起,你就不再是正陽山護山供奉了。」

  白衣老猿獰笑道:「竹皇,你再說一遍?!」

  竹皇剛要言語,陳平安收回視線,擺擺手,「晚了。」

  青衫背劍,一步縮地山河,背後長劍鏗鏘出鞘,率先去往一線峰山門口。

  站在劍頂崖畔的陳平安,始終雙手籠袖,望向那個白衣老猿,「繼續當你的護山供奉好了。」

  腳尖輕輕一點,陳平安微微後仰,身形如虹倒掠而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終陳平安落在長劍之上,御劍懸停在一線峰的山門口。

  滿月峰上空,憑空出現一位身形佝僂的老人,雙手負後,微笑道:「落魄山,武夫朱斂。」

  青霧峰上空,有個年輕女子,淡然道:「首徒,武夫裴錢。」

  水龍峰那邊,出現一位御風而起的白衣少年,笑嘻嘻道:「得意學生,崔東山。」

  反正今天曹晴朗不在,這小子暫時不適宜露面。

  白衣少年的身邊,站著一個黑衣小姑娘,手持綠竹行山杖,高高揚起腦袋,大聲道:「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

  一位青衫長褂的中年男子,站在翩躚峰上空,笑眯眯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

  一位極其俊美的年輕劍仙,嗓音溫醇,在那瓊枝峰之上,自我介紹道:「次席供奉,劍修米裕。」

  撥雲峰和翩躚峰的所有劍修,都呆滯無言,披雲山,劍仙,余米!此人殺力極大,殺妖動輒攔腰斬斷,或是一道劍光當頭劈開。早年在老龍城戰場上,這位劍仙的橫空出世,僅次於道門仙君曹溶。

  一個姿容極美、眼神冷冽的女子,站在雨腳峰上空,淡然道:「劍修,隋右邊。」

  是那個戰場上出劍不要命的真境宗劍仙?!怎麼成了落魄山的劍修?

  一位氣態儒雅的老夫子,在別處現身,微笑道:「武夫,種秋。」

  此人好像在西岳戰場現身過?

  朱斂,裴錢,種秋,這三位落魄山的純粹武夫,皆可御風懸空。

  這意味著,三人最少也該是遠遊境武夫。

  「這個裴錢,曾經有過一個化名,鄭錢。」

  「哪個鄭錢?」

  「還能是哪個?就是那個跟曹慈問拳四場的那個女子武夫。」

  沒有人覺得與曹慈問拳,連輸四場,有什麼丟人現眼的。反而會讓人由衷感到敬畏。

  第一,不是誰都敢與曹慈問拳的。第二,任何武夫問拳,曹慈就一定接拳嗎?第三,鄭錢問拳四場,曹慈竟然都接下了!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高大女子,笑意盈盈,輕聲道:「落魄山掌律,長命。」

  化外天魔的白髮童子,與石柔借了她副皮囊,一雙眼珠子滴溜溜轉,原本挺好看一女子,就有些顯得賊兮兮了,只見她趾高氣昂道:「落魄山石掌櫃!」

  今天比較收斂了,只以玉璞境氣象示人。

  陳靈均俯瞰腳下那座水龍峰,冷笑道:「記住了,大爺我來自落魄山,姓陳名景清!」

  一條滿身濃郁水運的元嬰境水蛟,站在瓊枝峰上空,只是報了個名字,「泓下。」

  她好像多說一個字,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本該隸屬於清風城的狐國之主,竟然現身,自報名號,她天然嫵媚,不笑也極能蠱惑人心,緩緩道:「落魄山。沛湘。」

  一位來寶瓶洲挑選弟子的玉璞境老劍修,那於樾,只覺得,今兒得勁得勁,再毫不遮掩一身劍氣,御劍升空,放聲大笑道:「落魄山記名供奉,玉璞境劍修,今天暫且化名於倒懸。」

  客卿?不能夠,最少得是記名供奉起步!

  魏晉察覺到一道視線,嘆了口氣,站在欄桿那邊,隨口說道:「客卿,魏晉。」

  白鷺渡那邊,圓臉姑娘有些尷尬,自己怎麼辦,就說龍鬚河邊上的鐵匠鋪子,餘倩月?想了想,她就沒有現身,折斷一把蘆葦,蹲在白鷺渡水邊,百無聊賴撥水玩。劉羨陽這個騙子,那個搬山大聖哪有什麼飛升境。

  白鷺渡,有背劍女子腳尖一點,升空懸停,神色平靜道:「飛升城,寧姚。」

  而作為落魄山主人的那一襲青衫,在正陽山山門口那邊御劍懸空,微笑道:「落魄山前來觀禮,山主陳平安,開始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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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5:07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二章 挑山

  陳平安,朱斂,裴錢,崔東山,周米粒,周肥,米裕,長命,陳靈均,種秋,隋右邊,泓下,沛湘,於倒懸,魏晉,寧姚。

  一線峰,滿月峰,秋令山,水龍峰,撥雲峰,翩躚峰,瓊枝峰,雨腳峰,大小孤山,茱萸峰,青霧峰……

  落魄山一山,觀禮正陽山群峰。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觀禮,寶瓶洲歷史上從未出現過,說不定從今往後千百年,都再難有誰能夠模仿此舉。

  竹皇早已一聲令下,正陽山諸峰所有鏡花水月都已經關閉,並且手持玉牌,親自主持祖山大陣,那位好似由正陽劍道顯化而生的仙人,視線巡視新舊諸峰,僅是目光所及,便有無形劍氣,將一些別家修士各展神通的鏡花水月悉數打碎。竹皇對此也是無奈之舉,家醜不可外揚,今天能夠遮掩幾分是幾分。

  白衣老猿死死盯住門口那邊的宗主,沉聲道:「你再說一遍。」

  竹皇不愧是一等一的梟雄心性,異常神色平靜,微笑道:「既然沒有聽清楚,那我就再說一遍,即刻起,袁真頁從我正陽山祖師堂譜牒除名。」

  白衣老猿雙手握拳,手背處青筋暴起,冷笑道:「竹皇,你真要如此悖逆行事?稍稍遇到一點風雨,就要自毀山門基業?你真以為這兩個小廢物,可以在這裡為所欲為?」

  竹皇心中幽幽嘆息一聲,這兩個年輕人,還不夠為所欲為嗎?

  當年那趟下山,你這位護山供奉,為秋令山陶紫護道,一同去往驪珠洞天,你既然都出手了,為何不乾脆將當年兩個少年一並打死?偏要留下後患,連累正陽山?結果如今陳平安和劉羨陽兩人,都已經是殺力極高的劍仙,劉羨陽的本命飛劍,品秩如何?夏遠翠三人都沒能攔下,尤其是那個陳平安,你袁真頁是不知道,先前是在背後祖師堂內,年輕人是如何落座喝茶的,又是如何玩弄人心於鼓掌之中,今天這場問劍,劉羨陽當然很可怕,更可怕的,是這個躲在幕後笑眯眯看著一切的陳山主!

  一宗之主,與一山供奉,本來最該同仇敵愾、並肩作戰的雙方,誰都沒有心聲言語。

  問劍結束的劉羨陽坐在案几後邊,一邊喝酒,一邊吃瓜。

  對那竹皇,大為佩服,劉羨陽覺得就這傢伙的心性和臉皮,真是天生當宗主的一塊好料。

  先前在停劍閣那邊,劉羨陽一人同時問劍三位老劍仙,不但贏了,還拽著夏遠翠來到了劍頂,這會兒夏老劍仙舒舒服服躺在地上曬日頭,忙得很,一邊受傷裝死,一邊默默養傷,溫養劍意,大概還要腦子急轉,想著接下來自己到底該怎麼辦,如何從地上撿起一點臉面算一點。

  老祖師夏遠翠置身事外了,陶煙波和晏礎倒是失魂落魄,急匆匆趕來了劍頂。

  兩位老劍仙身後跟著一大幫觀禮客人,他們因為早早現身停劍閣,好像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只求著劍修如雲的正陽山,這次能夠渡過難關。

  聽說竹皇要剔除袁真頁的譜牒名字,陶煙波心中驚濤駭浪,顧不得什麼禮數,對宗主直呼其名,勃然大怒道:「竹皇,你是不是鬼迷心竅了?!說瘋話也要有個度,退一萬步說,就算你是正陽山宗主,今天也沒有資格獨斷專行,擅自除名一位護山供奉!」

  竹皇神色如常,心中苦笑不已,還扯什麼祖師堂規矩,一個不小心,我背後這座祖師堂都要沒了。

  而且新舊諸峰,唯有你陶煙波的秋令山,與袁供奉是如何都撇不清的關係,一線峰倒是還不至於。

  傷筋動骨是難免,可總好過換了個宗主,由你們從頭再來。尤其缺了我竹皇坐鎮正陽山,註定難成氣候。

  等到那一襲青衫倒掠出一線峰,御劍懸停山門外。

  一些個原本想要馳援正陽山的觀禮修士,都趕緊停下腳步,誰敢去觸霉頭?

  以至於到最後,竟然唯有許渾獨自一人,顯得極為孤苦伶仃,御風趕來祖山,落在了劍頂之上。

  這讓陶煙波和晏礎稍稍心穩幾分,今天意外不斷,噩耗連連,他娘的總算有了個好消息。

  許渾雖然來了,卻難掩神色凝重,因為他的這個登山舉措,屬於孤注一擲。

  清風城與正陽山,兩座寶瓶洲新晉宗門,互為援手,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何況許渾身上那件瘊子甲,嫡子許斌仙與秋令山陶紫的那樁婚事,再加上幕後袁氏的某些授意,都不允許清風城在此關頭,舉棋不定,做那牆頭草。

  竹皇對那陶煙波笑道:「那咱們就先開一場祖師堂議事好了,只需點頭搖頭,就會有個結果。」

  竹皇笑道:「陳山主,能否稍等片刻?之後一場問劍,如果勢不可免,正陽山願意領劍。」

  山腳那邊,陳平安雙手負後,腳踩那把夜遊之上,鞋底離著長劍猶有一尺有餘的高度,微笑點頭:「可以,給你們至多一炷香的功夫,過時不候。」

  隨後竹皇立即飛劍傳信諸峰劍仙,讓所有正陽山祖師堂成員,無論供奉客卿,立即趕來劍頂,諸峰各脈所有嫡傳弟子,則務必齊聚停劍閣。

  一線峰山路那幾撥攔阻劉羨陽登山的群峰劍修,這會兒能醒來的都已經清醒,靠自己爬起不來的,也都被長輩或是同門攙扶起來,方才得了宗主竹皇的傳令,要麼去劍頂議事,要麼去停劍閣相聚。

  一道道劍光流彩起自諸峰間,蛇有蛇路鳥有鳥道,按照祖師堂訂立的御劍規矩,高高低低,循著軌跡,紛紛趕赴祖山,只是劍修們再無平時那種閒適心情,畢竟各自山頭高處的空中,還有一位位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大宗師的俯瞰視線,總覺得稍有不如意,就有劍光直下,或是拳意如虹劈空而至,打得他們摔落在地,只會生死不知。

  其中白鷺渡管事韋月山,過雲樓倪月蓉,小心翼翼御風去往一線峰,兩個師兄妹,這輩子還從未如此同門情深。

  瓊枝峰那個女子祖師冷綺,更是尷尬無比,那個米裕,劍氣如陣,遮天蔽日,她自覺根本破不開那些霞光劍氣,何況一旦出劍,豈不是等於與米大劍仙問劍?先前飛劍傳信上的內容,已經讓她戰戰兢兢,後來劍仙曹峻又是胡亂三劍,砍得瓊枝峰三處風水寶地的形勝之地,滿目瘡痍,再無半點仙家氣派。

  可她本人是祖師堂成員,瓊枝峰嫡傳弟子也需要立即趕往停劍閣,若是滯留山中,像話嗎?

  米裕有些猶豫,要不要放走那個婆娘去議事,放了吧,沒面子,不放吧,好像有點不爺們,顯得是在故意刁難女子,所以一時間倍感為難,只得心聲詢問周首席,虛心請教良策。

  姜尚真笑呵呵心聲建議道:「米次席,這有何難,不妨開一道小門,只允許一人通過,不足一人高,山中鶯鶯燕燕,低頭魚貫而出,作飛鳥離枝狀,豈不是難得一見的山水畫卷?」

  米裕恍然,不愧是當首席的人,比自己這次席確實强了太多,就按照周肥的法子照做了,那一幕畫卷,確實惹人憐惜。

  與此同時,米裕眯起一雙眼眸,查看瓊枝峰與鄰近諸峰的觀禮客人們,看看有無憐花惜玉之輩,面露怒容,為瓊枝峰仙子們打抱不平,覺得自己是在欺負人了。

  陶煙波心中焦急萬分,這位管著一山財庫的秋令山老劍仙,怎麼都沒有料到竹皇會當真舉辦祖師堂議事,而且鐵了心是要在門外議事,成何體統?沒規沒矩,無章無法,丟人現眼至極地舉辦這麼一場議事,竹皇竟敢如此作為,真是一個什麼臉都可以不要的玩意兒!

  陶煙波悲憤欲絕,恨竹皇今天行事的絕情,更恨那些觀禮客人的背信棄義,前來觀禮又離去,今天酒都不喝一杯,山都不登半步,當我們正陽山是個茅厠嗎?!

  只是好像需要這位正陽山財神爺記恨之人,實在太多,陶煙波都得挑挑揀揀去大駡不已,可是那個大權在握的巡狩使曹枰,與正陽山下宗是近鄰的山君岳青,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劉老成,陶煙波甚至都不敢在心中破口大駡,只敢腹誹一二。

  曹枰此人的觀禮,在很大程度上,原本就等於是大驪鐵騎邊軍的道賀,何況曹枰還有一個上柱國姓氏,要說如今整個寶瓶洲山下,誰最著稱於世?其實不是宋長鏡,不是大驪的皇帝陛下,甚至不是任何一位山巔修士,而是袁、曹兩家祖師,因為一洲版圖,從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到江湖市井再到鄉野村落,家家戶戶的大門上,都掛著這兩位文武門神的彩繪掛像呢。

  許多已經脫離大驪藩屬的南方諸國,老百姓依舊是習慣懸掛這兩位的門神畫像。當地朝廷和官府,哪怕有些心思,卻也不敢强令百姓更換為自家文武廟英靈的門神像。

  袁氏在邊軍中扶植起來的中流砥柱,不是袁氏子弟,而是在那場大戰中,憑藉煊赫戰功,升任大驪首位巡狩使的大將軍蘇高山,可惜蘇高山戰死沙場,可是曹枰,卻還活著。

  天君祁真和神誥宗,至多是看不慣正陽山,未來不太可能真與正陽山計較什麼。

  可那書簡湖真境宗,中岳山君晉青,則是板上釘釘要與正陽山站在對立面了。

  這就意味著正陽山下宗選址舊朱熒境內,會變得極其不順,下絆子,穿小鞋。

  相較於陶煙波的心急如焚,一旁的掌律晏礎,臉色陰晴不定,思來想去,憂心之餘,竟是靈光乍現,有幾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天塌下來,個高的先頂上,比如宗主竹皇,師伯夏遠翠,袁供奉。

  此外,秋令山與落魄山,關係糟糕至極,今天絕無半點善了的可能性。可自家的水龍峰,與那陳平安和劉羨陽,與落魄山和龍泉劍宗,可是素來無仇無怨的,事已至此,險象環生,最後到底如何收場,還是沒個定數,給人感覺,彷彿宗門覆滅在即,只是不管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落魄山這場問禮,再咄咄逼人,哪怕真要如劉羨陽所說,會拆了劍頂的祖師堂,可總不能當真一一打碎新舊諸峰吧?那麼有無可能,謀劃得當,幫著自家水龍峰,以及與自己親近的數脈山頭,因禍得福?

  劉羨陽其實受傷不輕,卻也不重,厚著臉皮,與花木坊一位相貌相對最平常的女修,跟她討要了一塊帕巾,撕下一片裹纏起來,這會兒仰著頭,堵住鼻血。

  唯一奇怪之處,是晏礎和陶煙波這兩個元嬰,被自己拽入夢境中,在河畔砍上幾劍後,竟然傷勢遠遠低於預期。

  劉羨陽懶得多想,只當是正陽山這兩位老劍仙,確實不是紙糊的元嬰境,還是有點能耐的。

  可如果不是陳平安那小子說留著這兩位,還有用處,劉羨陽一個發狠,陶煙波和晏礎就不用登山議事了。

  在陳平安下山之前,劉羨陽與他有過一番心聲言語,因為實在好奇,這小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能夠讓竹皇如此好說話。

  「你給竹皇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他願意主動從譜牒上除名那頭老畜生?」

  「讓他二選一,在他和袁真頁之間,只能活下一個。竹皇信了。」

  「聽你的口氣,好像可以不信?」

  「正常人都不信啊,我腦子又沒病,打殺一個正兒八經的宗主?最少渡船曹巡狩那邊,就不會答應此事。」

  劉羨陽當時瞥了眼竹皇,就覺得這傢伙如果知道真相,會不會跳腳駡娘。

  「哪怕竹皇有九成把握,告訴自己能夠不相信此事,可只要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他就寧肯捨棄掉一位護山供奉。聽上去很沒道理,可其實沒什麼稀奇的,因為這就是竹皇能夠坐在那個地方跟我聊天的緣由,所以只要他今天坐在這裡,哪怕換一個人跟我聊,就一定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當然,這跟你問劍登山太快,以及諸峰渡船走得太多,其實都有關係。不然只有我在祖師堂裡邊,唾沫四濺,磨破嘴皮子,喝再多茶水都沒用。」

  撥雲峰和翩躚峰的兩位峰主老劍仙,都已經趕來劍頂。

  劉羨陽對撥雲峰、翩躚峰這些所謂的純粹劍修,其實印象也一般,不壞,也不好。

  不壞,是因為在寶瓶洲戰場上出劍不猶豫。

  不好,是因為身為劍修,沒去過劍氣長城。

  寶瓶洲修士,從原本最窩囊廢的一撥山上仙師,變成了如今浩然天下最有資格挺直腰桿的修道之人,所以諸子百家練氣士、山澤野修,如今很少看得起別洲修士了,不過最佩服北俱蘆洲的劍修,仗劍南游,敢殺敢打,說死就死,北地第一人白裳,浮萍劍湖的酈采,太徽劍宗的掌律祖師黃童,來自鬼蜮谷白骨劍仙蒲禳……哪個不是劍光縱橫千里河山、能讓夜幕亮如白晝的劍仙?

  但是偏居一隅的寶瓶洲修士,其實不太在意一件事,因為他們最佩服的北俱蘆洲,尤其是那些劍修,個個跋扈,天王老子都不怕,與誰都敢出劍,唯獨只佩服一地,那一處,名為劍氣長城。

  而以一地劍修抵擋一座天下萬年的劍氣長城,哪怕是對某人觀感不好的那撮劍修,都不得不承認一件事,這個某人,幸好是自己人。

  而這個人,就是那個與劉羨陽一起問劍正陽山的朋友。

  劉羨陽啃著瓜果。

  司徒文英,你其實可以晚走一步多看幾眼的。

  劉羨陽伸手拈動堵住鼻子的帕巾,再抬起手,使勁揮了揮,與遠處一位上五境修士笑呵呵打招呼道:「清風城許城主,咱倆好像是第一次見面,你好啊,我叫劉羨陽,跟你媳婦兒子都很熟的。關於那件我家祖傳的瘊子甲,陳平安已經跟你說了吧,許城主放一百個心,那就是我的意思,既然是一樁買賣,哪怕價格不是太公道,可到底還是買賣,我當年就認,今兒也認。」

  許渾轉頭看向這個看不出傷勢輕重的年輕劍仙,一言不發,與劉羨陽沒什麼可聊的。

  劉羨陽見他裝聾作啞,怎的,大家都是玉璞境修士,你就因為不是劍修,就可以瞧不起人啊?

  劉羨陽氣不打一處來,嘖嘖道:「是陳平安忘記提醒你,讓你今天最好別登山,還是你覺得劍頂這邊,我已經無力再遞劍了?」

  剎那之間,一條長河之畔,許渾瞬間披掛上瘊子甲,運轉本命術法,如一尊神靈矗立大地之上,只是轉瞬間,許渾就驚駭發現,山河變幻,自己置身於一處不知名戰場,仰頭望去,四周皆是雙足就已高如山岳的金甲神靈,踩踏大地,每一步都有山脈如土堆被肆意開山,這些遠古神靈好似正在結陣衝殺,使得許渾顯得無比渺小,光是躲避那些腳步,許渾就需要心弦緊綳,駕馭身形不斷飛掠,期間被一尊巍峨神靈一腳掃中身軀,躲避不及的許渾發現自己依舊站在原地,但是魂魄就像被牽扯而出、拖拽而走,那種驚人的撕裂感,讓身披瘊子甲的許渾有那絞心之痛,呼吸困難,這位以殺力巨大著稱一洲的兵家修士,只得施展一個不得已為之的遁地術,之後每一次神靈踩踏引發的大地震顫,就是一陣神魂飄搖,如同置身於熔爐烹煮煉化……

  許渾知道真正的敵人是誰,竭力運轉神通,觀察那個劉羨陽的動靜,而對方也根本沒有刻意隱藏蹤跡,只見那大地之上,劉羨陽竟是能夠腳尖輕點,隨意踩在一尊尊過境神靈的肩頭,甚至是頭頂,年輕劍仙始終帶著笑意,就那麼彷彿居高臨下,俯瞰人間,看著一個不得不隱匿於大地之中的許渾。

  劉羨陽笑道:「白瞎了咱們老劉家的這件瘊子甲,換成我穿戴在身,最少能夠多遠遊個千年光陰。」

  許渾剛要言語。

  劉羨陽就已經打了個響指,如同整條光陰長河隨之凝滯不前,一尊尊金甲神靈或雙足踩踏大地,或單腳觸底,一腳高懸抬起,大地之上,有那大妖屍骸,只是鮮血流淌,就如洶洶江河滾走,有那神靈的兵器崩碎散落,處處金光綿延千百里……在這幅天地異象的靜止畫卷當中,劉羨陽身形飄落在地,輕輕跺腳,說道:「許渾,咱倆做筆買賣如何,就按照你們清風城的規矩走,沒意見吧?」

  許渾知道這個小兔崽子在說什麼,是要自己交出身上這副已經大煉為本命物的瘊子甲!

  劉羨陽微笑道:「有意見也可以,我身邊可沒有什麼搬山大聖幫忙護陣,只好帶你多走幾處戰場遺址,都是老朋友了,謝就不用了,劉大爺為人做事,腦闊兒貼兩字,厚道。」

  本來已經兩清的一筆陳年舊賬,結果你許渾非要登山,當我劉羨陽眼瞎,當真瞧不見那件瘊子甲?!就沒你這麼欺負人的山巔老神仙。

  劉羨陽不由分說,帶著許渾走過一處又一處的遠古戰場,逆流而上,越走越遠,然後清風城城主,見到了一尊本該早已隕落的神靈,位列十二高位之一。

  那尊神靈高懸天外,只是因為神靈實在太過龐大,以至於許渾抬頭一眼,就能夠看見對方全貌,一雙神性粹然的金色眼眸,法相森嚴,金光照耀,身形大如星辰懸空。

  那位神靈只是微微挪動頭顱,大道氣象便如星斗轉移,它微微皺眉,好像瞧見了一隻膽敢在光陰長河中肆意亂竄的螻蟻。

  只是被那份大道氣息遠遠壓制,許渾就已經瞬間七竅流血,身軀神魂出現了無數條細微撕裂痕跡,許渾再顧不得什麼,高聲喊道:「劉羨陽,救我!」

  劉羨陽盤腿而坐在天幕處,搖頭道:「可你身邊也沒有陳平安這樣的朋友啊,誰來救你?」

  許渾幾近道心崩潰,哪怕讓他面對一位仙人境修士,都不至於讓他如此絕望,扯開嗓子喊道:「劉羨陽,還你瘊子甲!」

  不曾想劉羨陽扯了扯嘴角,「既然已經賣給你了,我就沒打算買回來啊。」

  劉羨陽單手托腮,就那麼遙遙看著一尊職掌雷部諸司的高位神靈,將那許渾連體魄帶神魂,一並五雷轟頂。

  當然許渾承受的這份傷勢,就像需要跨越玄之又玄的萬年光陰流水,大打折扣了,興許十不存一?反正劉羨陽自己夢遊遠古,步步為營,足夠小心,迄今為止,還沒真正領教過任何一位高位神靈的殺力,最為凶險的一次,是被更高位的神靈,只是隨便瞥了一眼,然後劉大爺就被迫摔出了夢境,乖乖躺在床上好幾個月。

  那個肩挑日月的老夫子陳淳安,曾經在崖畔閒聊,與當時還沒認出他身份的劉羨陽,笑言一句,大概那條光陰長河,就好似一個打了無數個死結的繩結,有無數的螞蟻,就在上邊行走,生生死死,流轉不定,可能所謂的純粹自由,就是有誰可以離開那條繩子?

  劍頂那邊,幾位老劍仙都察覺到了異樣,然後清風城許渾整個人就像鮮血如花綻放開來,身形踉蹌,一個向後仰去,摔落在地,然後艱難起身,看了一眼依舊氣定神閒坐在案几後邊的劉羨陽,身形搖搖晃晃,許渾竟是直接御風離開了劍頂。

  夏遠翠再不敢裝睡,趁著所有注意力都在那許渾身上,老劍仙一個鯉魚打挺,飄然落地,站在了晏礎身後。

  晏掌律立即橫移兩步,再後退一步,與夏師伯並肩而立。

  劉羨陽自言自語道:「我還是厚道。」

  發現一大撥視線往自己而來,劉羨陽拍桌子怒道:「看什麼看,劍頂路不平,許城主是自己摔倒在地,你們一個個的,不一樣只會看戲,就唯獨怪我去不攙扶啊?」

  劉羨陽伸手捂住臉鼻子,又趕緊仰起頭,重新扯開帕巾兩片,分別堵住鼻血,然後埋頭吃瓜,繼續斜眼看熱鬧。

  那天晚上,劉羨陽與朋友各自躺在藤椅上,身旁那個傢伙,雙手籠袖疊放腹部,說咱們倆問劍,最多砍幾個人,沒有太大意思,讓正陽山那些劍仙們,反目成仇,相互問劍,在人心上砍得血肉模糊,可能更有意思些。

  你放心,到時候心頭挨劍最多的,肯定是那頭老畜生。

  袁真頁,為正陽山擔任護山供奉千年光陰,兢兢業業,功勞苦勞皆是首屈一指的大,搬山徙岳遷峰,護山千年,曾經打退明處暗處的强敵一撥又一撥,私底下還要做那些髒活累活,最後,衆目睽睽之下,在原本屬於它風光無限好的一場慶典之上,落個衆叛親離的田地。

  當時,劉羨陽側過身,好奇詢問,你就這麼恨袁真頁?

  其實照理說,陳平安雖然確實記仇,但不至於非要這麼滴水不漏,算計一頭才玉璞境的護身供奉。

  陳平安沉默片刻,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後笑容燦爛,給了劉羨陽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確實是陳平安會說的話,會做的事。

  「它當年差點打死你啊,所以我從學拳第一天起,就開始記仇了,老子一定要讓那頭畜生身心俱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清風城許氏家主,一位攻伐兼備的堂堂玉璞境兵家修士,竟然又被那劉羨陽好像看一眼,就給打傷了,英雄意氣,慷慨赴會,帶著傷勢,黯然離場。

  故而正陽山內外,就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

  誰評的寶瓶洲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眼睛呢?為何沒有劉羨陽這麼一號人物?!

  而那個罪魁禍首的「眼瞎之人」,茱萸峰的「田婉」,這會兒正在水龍峰一處宅子裡邊,腳踩長凳,正在啃那剩下半盤的酒潑蟹,一旁站著的,是個快要瘋了的龍門境修士,作為掌律老祖師晏礎的得意門生,管著一山諜報的重要角色,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這個女子祖師今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是稱呼自己「天才兄」的,又是誇贊自己「天縱奇才,千年不遇」的,然後又開始說些沒頭沒腦的糊塗話,說劉兄你未能登評,怨不得曾經的我啊,沒事,回頭見著了劉大哥,我就自己摔自己十七八個大嘴巴子,作為賠罪。

  劉羨陽未能入選年輕十人,看似是吃了歲數大的虧,其實是田婉這個婆姨有意為之,入選之人,年紀最大四十歲,當年劉羨陽剛好四十一歲。

  師兄鄒子,在幕後評選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

  師妹田婉就依葫蘆畫瓢,故意選擇劉羨陽到了四十一歲的時候,才為正陽山精心挑選出了那兩份居心叵測的榜單。

  那個管著正陽山情報的修士顫聲問道:「田祖師今天來這邊,是有事要與晚輩商量嗎?」

  以前他對這個田婉,一向是直呼其名的,但是今天的田婉,跟個瘋婆子差不多,他心慌。

  田婉斜瞥他一眼,嗓音還是那個嗓音,只是她從眼神到臉色,卻絕對不正常,「天才兄,都不稀罕與我同桌飲酒吃蟹?怎麼,瞧不起人?信不信我衣衫不整地跑出門去,扯開嗓子說你垂涎美色,酒後亂性,非禮我?」

  那個龍門境修士只得戰戰兢兢坐下,破天荒為田婉倒了一杯酒,小心翼翼提醒道:「田祖師,宗主有令,咱們得去一線峰了。」

  只見那田婉驀然翹起蘭花指,媚眼如絲,「急什麼,喝了酒再走不遲。」

  可把他噁心壞了。

  一線峰山門口那邊,那個說願意多等一炷香功夫的青衫劍仙,環顧四周,微笑道:「規矩之內,各憑喜好行事。」

  米裕瞥了眼腳下的瓊枝峰,留在山中的女子,都有人仰頭望向自己,一雙眼眸好似秋水潤澤了。

  把米裕給氣得不輕,一個個的,真當老子是不挑食的老光棍了?也不打聽打聽,家鄉那邊,老子之所以混得名聲那麼差,最少半數,是那幫老少光棍們的嫉妒使然。

  老劍修於樾聞言大喜,摩拳擦掌。

  柳玉離開瓊枝峰後,她沒有跟隨師父直接去往祖山停劍閣,而是一個急急墜落,落在了一線峰山門口,去攙扶起氣息孱弱悠悠醒來的庾檁,她滿頭汗水,顫聲問道:「陳山主,我們能走嗎?」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當然。」

  庾檁和柳玉,其實跟這場問劍沒什麼關係。兩人只不過是被竹皇這些老劍仙拋出來,故意噁心劉羨陽和龍泉劍宗。

  不過柳玉心性不壞,可眼前這個庾檁,就算了,確實與正陽山十分投緣,一早就該在此修行。

  陳平安以心聲與這位雨腳峰的年輕峰主說道:「裝樣子都裝不像,難怪會被趕出龍泉劍宗,以後在這正陽山,再接再厲,有樣學樣,爭取先練出個元嬰境,學陶財神晏掌律這般出劍,再練出個玉璞,就又可以學夏老祖師了。」

  庾檁嘴唇顫抖,臉色鐵青。

  在今天之前,他哪怕在龍泉劍宗那邊受了一份奇恥大辱,可到了正陽山之後,他依舊是一等一的天之驕子,甚至都躋身金丹,成為一位四十歲的年輕劍仙,已經開山雨腳峰,能夠收取嫡傳弟子,雨腳峰一脈劍修,從此開枝散葉,充滿了憧憬,遲早有一天,他會問劍龍泉劍宗,問劍神秀山!

  陳平安轉頭笑道:「還不走?走的時候,記得演戲演到底,不然活蹦亂跳的,明明有力氣問劍卻不敢問劍,以後名聲不得爛大街?只會連這麼個正陽山都要混不下去。」

  對於不用摻和其中的寶瓶洲各路修士而言,今天簡直就是遠遠看個熱鬧,就都看飽了,差點沒被撐死。

  先有風雷園園主黃河,在白鷺渡現身,遙遙遞出一劍,劍光分散,同時落劍諸峰,就像為外人觀禮正陽山,揭開序幕,替今天的典禮,開了個好頭。

  原本有此一幕山水畫卷,就已經不虛此行,哪怕是去不了一線峰落座喝酒的山澤野修,不算白跑一趟正陽山地界了。

  宴席上仙家酒釀是酒,市井酒水一樣是酒,不一樣的價格,一個喝神仙錢,一個同樣可以喝夠熱鬧。

  再有龍泉劍宗嫡傳劍修劉羨陽,現身祖山山門口,一場場問劍,意外迭出,讓旁人只覺得目不暇接,心中倍感過癮,瓊枝峰柳玉,雨腳峰庾檁,滿月峰女子鬼物,各自領劍,結果都未能攔下劉羨陽的登山腳步,非但如此,撥雲峰和翩躚峰的兩座劍陣,面對劉羨陽的問劍,竟是紙糊一般,不堪一擊,之後秋令山和水龍峰兩撥劍修,更是死傷慘重,跌境的跌境,斷劍的短劍,還有一具龍門境劍修的屍體,更是被劉羨陽直接拋屍身後山腳。

  而且誰都沒有料到,這位之前在寶瓶洲籍籍無名的年輕劍仙,不但成功登山,無人能夠攔下,並且連負責把守停劍閣的三位老劍仙,都未能攔下劉羨陽的登頂,甚至連夏遠翠這位德高望重的滿月峰老劍仙,與庾檁淪落同樣境地,竟是被劉羨陽拽去了劍頂。

  在這期間,就像與這些問劍,遙相呼應,一條條仙家渡船,一位位山巔修士,或光明正大,或悄無聲息,陸續離開正陽山地界。

  天底下有這樣的觀禮嗎?

  一位位純粹武夫、劍仙,御風懸停在高空,分別腳踩諸峰。

  這不明擺著是要搬山一場嗎?落魄山今天所搬之山,就是正陽山。

  至於那個作為落魄山主人的青衫劍仙,現身山門口那邊,到底會如何問劍?

  無法想像。

  有劉羨陽一場場問劍在前,諸峰看客們,多少覺得很難再有更大的意外了。

  在柳玉和庾檁離去後。

  陳平安仰頭望向劍頂那邊,與那場祖師堂議事,善解人意地出聲提醒道:「一炷香過半了。」

  言語之際。

  劍頂上空,出現了一粒精粹至極的劍光。

  連魏晉都抬頭望去,聚精會神,瞧著那粒劍光,好像覺得頗為意外。

  只見最初那一粒芥子大小的劍光,瞬間拉伸出條條氣勢如虹的璀璨劍光,皆筆直一線,朝四面八方各自迅猛蔓延而走。

  然後一道道劍光同時懸停止步,總計十條雪白直線,依稀可見,凝滯處,凝聚出甲、乙、丙……壬、癸,總計十個劍氣凝聚而成的蠅頭小楷,金光熠熠,璀璨奪目。

  十個劍意濃郁的金色文字,開始緩緩旋轉,十條劍光長線,隨之轉動,在正陽山一線峰之上,投下一道道纖細陰影。

  之後是第二次劍光往四周迸射,這次是那十二地支的劍道演化,又細分出十二條劍光軌跡,各有文字,駕馭那些比起天干稍短數丈距離的劍光長線,開始有序旋轉,這使得一線峰之上,多出了十二道可以忽略不計、卻極其驚心動魄的「涼蔭」。

  緊隨其後,圓心處的那粒劍光,又分出二十四條劍光直線向外綻放開來,而劍光頂端處,有二十四節氣的金色文字驀然懸停,而且相較於天干地支的純粹直線,當這些文字現身之後,有那彷彿達到天人感應之境的劍道,顯化出一年四季中的二十四種不同節氣景象。

  在那之後,猶有二十八條劍光扯起,猶如二十八星宿,列星旋轉在天,最終形成一條圓形星河。

  之後是三十六座山峰,顯化而生,如海市蜃樓,矗立在天空一道道劍光分割出來的版圖中。

  然後是六十甲子年表,如同一個古怪的賬房先生,在為天地間悠悠歲月排列年份。

  猶有七十二條劍光,彷彿是從三洲摹拓而來的江河,再被仙人以大神通,將一條條蜿蜒大水給强行拉直。

  在那之後,是一百零八條最短直線劍光,最終通過頂端好似一百零八顆寶珠的金色文字,再次銜接為圓。

  一圈圈劍光,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劍氣重霄,遮天蔽日,劍意浩然,井然有序。

  一人問劍,列陣在天。

  以至於整座正陽山祖山,劍頂和停劍閣所有修士,都被籠罩在劍光陰影中。

  要說自創拳招一事,比起那場功德林問拳,那個自稱新拳「不到三十」的曹慈,陳平安是有點遜色。

  可老子是劍修啊,你曹慈有本事自創個劍招試試看?

  陳平安想了想,好像這也太不要臉了,不能拉著好友曹慈這麼做比較。

  突然橫移一步,一襲青衫飄然落地,陳平安抬起手臂,雙指並攏,輕輕碰了碰髮髻間的白玉簪子。

  劍頂那邊,其實已經開始議事,所議論之事,很簡單,各自表態,點頭,表示答應剔除袁真頁在正陽山金玉譜牒上邊的名字,搖頭,表示拒絕。

  但是有些老祖師們,猶猶豫豫的,很不爽利。

  陳平安後退一步,伸手握住夜遊的劍柄。

  是事後才知道,齊先生當年曾經與那頭搬山猿說過,如果在年輕時,離開驪珠洞天,就會一腳踩踏正陽山。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身形微微佝僂,如此一來,反而輕鬆太多了,喃喃道:「那就走一個?」

  手持夜遊,一劍橫掃,劍光綻放,一線橫切正陽山的山腳,直接斬斷正陽山一座祖山的山根。

  不但如此,陳平安右手持劍,劍尖直指山門,左手一敲劍柄。

  整座一線峰,被一挑而起,高出地面數丈!

  隨後天空那座劍陣,稍稍縮小規模,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轟然墜地,瞬間打爛整座劍頂祖師堂,塵土飛揚,驚世駭俗。

  你們繼續議事就是了。

  我先開峰,再挑山,拆掉祖師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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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5:33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三章 你試試看

  這座劍修數量冠絕一洲的正陽山,不是號稱咱們寶瓶洲的小劍氣長城嗎?

  正陽山新舊諸峰的年輕一輩劍修,都是如此誠心誠意認為的,正陽山之外的不少仙家門派,也是如此附和的。

  其實對於那座遠在天邊的劍氣長城,以及那座更遠的飛升城,寶瓶洲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沒什麼印象。

  如果不是魏晉的那場遊歷,以及之後殃及整個浩然天下的慘烈戰事,山上修士只會更少談及劍氣長城。

  而正陽山一線峰的那座劍頂大陣,不是被譽為又一座仿白玉京,可以隨便斬殺仙人境練氣士嗎?

  幾乎所有諸峰觀禮之人,先前都在仰頭遠眺那座匪夷所思的懸空劍陣,氣象萬千,動靜實在太大,由不得誰不去看那堪稱驚心動魄的壯觀一幕。

  怎樣高的境界,多少的劍氣,如何的修心,才能造就出這座引來天地共鳴的恢弘劍陣?

  什麼時候我們寶瓶洲,在風雪廟魏晉之外,既有劉羨陽這樣飛劍玄妙、看誰誰倒地的劍仙,又有這樣一位劍術卓絕、出神入化的劍仙?

  最終以至於只有寥寥無幾的幸運兒,才看到了山腳處的陳平安飄然落地,手握長劍,劍光乍現,先是一條弧線,一閃而逝,然後是年輕劍仙斬斷山根,再輕敲劍柄,一劍挑起山一線峰,好似不費吹灰之力。

  故而只看到劍陣砸地的人,個個只恨光陰長河無法倒流逆轉,不能瞧見山腳處那位青衫劍仙的真正問劍。

  不是說好了,一炷香過後再與正陽山問劍?

  這個落魄山山主,怎麼說話不算數!

  不愧是一位山巔劍仙。

  在陳平安毫無徵兆地問劍之前,尤其是劍陣未曾現世,大體上,看客們的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些來自落魄山的各路人馬。

  滿月峰山巔更高處,那個率先開口的老管家朱斂,雖說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卻分明是一位拳法通天的山巔境武夫,一身渾厚拳意凝為實質,如水流瀉,四散而去,如仙人揉碎天上處處白雲。

  「此人是在落魄山,是什麼身份,竟然可以第一個現身報上名號?」

  「莫不是大驪本土邊軍的武夫出身,曹巡狩才願意如此給落魄山面子?」

  「天曉得,這個落魄山,實在雲遮霧繞,太過藏拙了,簡直就是崛起得莫名其妙,難道落魄山是大驪暗中扶持起來的山頭,與那阮聖人的龍泉劍宗,一明一暗?」

  「如此說來,曹巡狩先前離去,是不是就說得通了?」

  位於正陽山地界邊緣的青霧峰上,一位髮髻扎成丸子的年輕女子,開山大弟子,裴錢。

  她已經是寶瓶洲最新一位止境武夫,不過她此刻暫時壓境在了遠遊境。

  按照師門規矩,落魄山武夫,下山遊歷,以誠待人,必須先跌兩三境。

  「果真是那個鄭錢!先在金甲洲出拳殺妖,後與大端曹慈問拳,再回咱們家鄉,在那陪都戰場趕上了那場戰事,可惜聽說出拳極多,外人卻很難靠近,多是驚鴻一瞥,因為我有個山上朋友,有幸親眼見過這位女子大宗師的出拳,聽說極其霸道,拳下妖族,從無全屍,而且她最喜歡獨自鑿陣,專門揀選那些妖族密集的大陣腹地,一拳下去,方圓數十丈的戰場,剎那之間就要天地清明,最後注定只有鄭錢一人可以站著,所以傳聞如今在山巔修士當中,她已經有了『鄭清明』、『鄭撒錢』這兩個綽號,大致意思,無非是說她所到之處,就像清明時節撒紙錢,四周都是死人了。諸位,試想一下,若是你我與她為敵?」

  「下場可想而知,正陽山今兒算是踢到鐵板了。惹誰不好,招惹鄭錢這種大宗師。」

  「可她說自己是那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算是那落魄山年輕山主的武學嫡傳?可那山主,分明是位劍仙嗎?如何為她教拳?」

  「多半是落魄山另有高人教拳,她只是跟隨年輕山主上山修行,其實空有身份?」

  「是極是極,否則這個聽說還很年輕的山主,既是陸地劍仙,又是九境武夫,未免太過不講理了。」

  水龍峰空中,那個自稱是山主得意學生的崔東山,這位白衣少年,眉心一粒紅痣,豐神玉朗,今天也跌一境,只顯露出一身玉璞境修士氣象。

  他身邊的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這個瞧著境界不高的黑衣小姑娘,境界更是深不可測,是唯一一個只以洞府境修為的觀禮客人。

  傻子都知道,絕對不可以小覷了這位右護法。畢竟這個貌似是水裔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按照身份,可是那什麼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天下名山仙府,能夠擔任護山供奉的存在,往往是與掌律祖師一樣,在山門之內,最能打的,只不過一個對外禦敵,一個對內執掌祖師堂門規戒律。

  多半是她今天不屑以真實境界觀禮正陽山?

  翩躚峰那邊,那個自稱首席供奉的周肥,青衫長褂布鞋,山下遊學書生模樣,可他雖然雙鬢霜白,依舊青衫風流,背劍之外,猶有腳踩一把長劍,劍仙風采。

  背後長劍,名為甲午生,是周首席跟崔老弟借來的,腳下這把,姜尚真早年得自北俱蘆洲一處秘府,名為天帚。

  與崔東山借劍,那麼還劍之時,就得一並給出那把天帚,姜尚真對此自然是沒有意見的,用崔老弟的話說,就是我與周首席是換命交情的摯友,就不與周首席客氣了,周首席與我客氣的時候,那就更不用客氣了。

  劉老成,劉志茂,李芙蕖,真境宗的一宗主兩供奉,其實都沒有離開正陽山太遠,依舊在關注正陽山形勢,遙遙見著了此人,三人唯有苦笑,這個真境宗歷史上的首位宗主,玉圭宗的上任老宗主,做事情從來如此不合常理,哪怕劉老成和劉志茂這樣野修出身的凶悍桀驁之輩,還先後躋身了上五境,面對姜尚真,依舊是半點多餘的雜念,都不敢有,鬥力,打不過,要說勾心鬥角,更是遠遠不如。

  瓊枝峰,那位玉璞境劍仙,年輕面容,俊美異常,一雙丹鳳眼眸,細細眯起時,簡直可以讓女子見之心醉。

  關鍵是這位次席供奉,一身粲然劍氣恢弘如瀑垂天,霞光熠熠,將他腳下整個瓊枝峰籠罩其中,最終還細分出兩道同源不同流的劍氣霞光長河,分別縈繞瓊枝峰,一高一低,圍繞山峰緩緩旋轉,使得一山地界,半山腰處,那條朝霞劍氣泛起層層金光,山頂附近,晚霞絢爛如火燒,劍氣如此沛然,依舊不傷人絲毫。

  以至於瓊枝峰那個女子祖師冷綺,最後只能帶著她的嫡傳們,一個個屏氣凝神,低頭走過那道小門。

  秋令山,自稱掌律長命的高大女子,一襲白袍,道風縹緲,所站之處,寶光流溢,是一份毋庸置疑的仙人氣象。

  水龍峰,青衣小童模樣的陳靈均,腳踩一隻大煉為本命物的龍王簍,雙臂環胸,只要離了驪珠洞天那座小鎮,陳大爺在哪裡不是大爺?

  陳靈均心中惋惜不已,賈老哥,白忙,陳濁流,這幾個好朋友,好兄弟,今天一個都不在場,不曾見到自己的英姿颯爽,是他們的一樁生平憾事了。

  武夫種秋,老夫子的武學境界,在落魄山並不算高,只是遠遊境瓶頸,可同時種秋還是一位精通儒家練氣的金丹瓶頸修士。

  昔年在那家鄉藕花福地,被江湖譽為文聖人武宗師的南苑國師,確實極有可能,在更加天高地闊的浩然天下,將這個說法變得名副其實。

  雨腳峰,劍修隋右邊,之前某天明月夜中,她在書簡湖中辟水夜遊,悄然躋身了元嬰境。

  被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入駐其中的掌櫃「石柔」,此刻她站在茱萸峰上空,騎龍巷披掛杜懋遺蛻多年的石柔,借此機會,終於以女子本來面貌,重見天日。化外天魔目中所見風景,遠在騎龍巷的石柔,一樣清晰可見,甚至比神人掌觀山河更加清晰,整個正陽山地界,都被她們收入眼底。

  元嬰境水蛟的泓下,只覺得自己今天站在這兒,就是唯一一個湊數的尷尬存在。

  要說境界,泓下確實是要比那個黑衣小姑娘高幾境,可是自家落魄山,多怪的門風,天底下獨一份,反正從不看這個啊,再說了,泓下如何敢跟周米粒這位右護法相提並論。

  所以泓下打定主意,反正這趟觀禮完畢,回鄉之後,她就躲在蓮藕福地裡邊了,不到玉璞,再不出門。

  狐國之主,元嬰沛湘的現身,也在正陽山諸峰客人之間,喧嘩不已,呼朋喚友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那清風城許氏,不一直是正陽山最堅定的山上盟友?難不成清風城也暗中倒戈向落魄山了?這個即將開創下宗的正陽山,難不成一線峰祖師堂年復一年的敬香燒香,燒的都是假香火嗎?禮敬那些掛像上的歷代祖師爺都如此吝嗇祖蔭,半點不願意庇護後人?不然何至於淪落到這麼個處處樹敵、群敵環視的境地?

  而那落魄山,到底有幾個山巔盟友?他娘的,不都說落魄山只是魏山君手底下,一個幫著披雲山掙錢洗錢的附庸小門派嗎?

  至於沛湘自己,反而如釋重負,這位元嬰境停滯已久的狐魅,直到這一刻,挑明瞭落魄山供奉身份,徹底與清風城當衆撕破臉,她的道心,反而清澈通明起來,隱約之間,竟有一絲瓶頸鬆動的跡象,以至於沛湘心神沉浸於那份大道契機的玄妙道韻中,身後條條狐尾,不由自主地砰然散開,只見那元嬰地仙的法相,驀然大如山峰,七條巨大狐尾隨風緩緩飄搖,拖曳出陣陣炫目流螢,畫面如夢如幻。

  那個公然宣稱「化名」於倒懸的的落魄山供奉,看架勢,好像又是一位玉璞境劍仙?

  任何一個,單獨拎出來,都足夠驚心動魄,但是今天不一樣,這些好像都沒什麼了。

  真正讓寶瓶洲所有觀禮客人,甚至是所有通過鏡花水月觀看這場慶典的別洲修士,都感到震撼人心的,是最後兩個現身之人。

  風雪廟魏晉!

  飛升城寧姚?

  客卿魏晉。

  這位自報頭銜與名字的風雪廟大劍仙,當之無愧的寶瓶洲劍道第一人,此刻就站在一線峰附近那條大驪渡船上,憑欄而立。

  去劍氣長城殺妖,問劍天君謝實兩場,可以說,魏晉的境界,威望,殺力,他一個人,儼然就是一座宗門。

  如果魏晉不是因為性情散淡,太過孤雲野鶴,行蹤如雲水不定,不然只要他願意開宗立派,隨隨便便就能成,而且注定不缺弟子,一洲山河版圖,所有劍修胚子,假設他們自己可以選擇山頭,必然會捨棄龍泉劍宗和正陽山,主動跟隨魏晉練劍。

  道理很簡單,寶瓶洲一洲劍道,就是魏晉挑起來的。

  是魏晉讓三洲修士,知曉一事,我寶瓶洲山巔處亦有劍仙,氣概風流,不輸別洲。

  而白鷺渡那邊,背劍匣的女子,寧姚?

  劍氣長城和第五座天下的那個寧姚?

  絕無可能。只說一事,她去了嶄新天下,怎麼來的浩然?

  文廟為她破例嗎?還是她憑自己的本事仗劍飛升啊?

  所以用屁股想都知道,多半是同名同姓了。

  況且這個背劍女子的現身和御風懸停,動靜都不大,甚至遠遠不如米裕,隋右邊和於倒懸這三位劍仙。

  余蕙亭站在魏晉身邊,以心聲輕聲問道:「魏師叔?他真是劍氣長城的那個米攔腰?」

  那個傢伙,她認得,最早相逢於山水間,此人當時與長春宮一幫娘們廝混一起,還自稱認識魏師叔,當時她誤以為是個油嘴滑舌之輩,後來此人偷摸去了魏師叔的神仙台,行竊那棵萬年松的樹枝,山主明明發現了,卻依舊沒有阻攔,而且言談之中,好像頗為忌憚這位劍修,認定是一位玉璞境劍仙。余蕙亭當時還只是將信將疑,說不定此人,當真認得魏師叔。

  魏晉點頭道:「是的。米裕在劍氣長城,修行資質,都算是出類拔萃,只是米裕以前出劍,一貫作繭自縛。地仙兩境之時的米裕,跟玉璞境的米裕,是一個天一個地。」

  余蕙亭又忍不住望向白鷺渡那邊的年輕女子,「魏師叔,她是?」

  魏晉淡然道:「要是不信,自己去問。」

  余蕙亭作勢要御風離去,師叔魏晉無動於衷,她只好悻悻然收起那份氣機漣漪。

  她只是輕聲問道:「魏師叔要跟著出劍?」

  魏晉無奈道:「需要嗎?」

  余蕙亭疑惑道:「畢竟正陽山劍頂那邊,還有個由多條劍道凝聚而成的仙人。」

  魏晉搖搖頭,「只要寧姚出劍,彈指就破碎。」

  不太喜歡說話的魏晉,又補了一句,「何況咱們這位喝酒沒輸過的隱官大人,不會給正陽山這個機會了。」

  余蕙亭心神震撼,「隱官?!」

  魏晉訝異道:「你不知道?」

  余蕙亭滿臉委屈,咋個知道嘛。

  魏晉不再言語,確實煩人,還是應該早點去劍氣長城,找左先生請教劍術,才不會煩心。

  吳提京先前隱匿在暗處,出劍極其果決,幾乎是劉羨陽一去停劍閣,吳提京幾乎與玉璞境的夏遠翠同時出劍,這位境界暫時只是金丹的年輕劍修,不但祭出了那把名為鴛鴦的本命飛劍,還將第二把擁有兩種本命神通的飛劍,一並祭出。

  兩種神通,皆不講理,即可幫助自己臨時破境,又可以架起一座玄之又玄的長生橋。

  先前吳提京等於是在自己和陶煙波和晏礎三人之間,架起了虛無縹緲的一座長生橋,所以一旦誰遭遇某種致命傷,就都可以傷勢均攤,最少再無性命之憂,對於劍修生死一線的問劍而言,這簡直就是能夠更改勝負生死的一記無理手。

  不曾想,最終還是沒成,給那劉羨陽繼續登山去了。

  吳提京抹了把臉,滿臉血污,是鴛鴦飛劍的某種傷勢反撲,這點輕傷,不傷大道根本,吳提京完全沒當回事,真正擔心的,是通過這把本命飛劍,瞧見了兩個女子。

  在剎那之間,吳提京好像冥冥之中神魂剝離,一個身處雲海中,仰頭望去,面對那條真龍的一雙金黃眼眸,哪怕眯起眼睛,它,或者說她,那份濃厚氣運在身的大道氣息,依舊令人感到窒息。

  另外一個自己,彷彿置身於一輪天上明月中,腳下是一座陌生天下,所見之人,是個面容、身形都極其清晰的圓臉女子,她倒是沒生氣,就是覺得好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詢問你是誰啊。

  所以吳提京幾乎是出劍瞬間就已經收劍。

  此次出劍,並來就違背本心,只是作為祖師堂譜牒修士,不得不為師門遞出兩劍,等到劍頂那邊竹皇揚言要將白衣老猿從譜牒上邊除名,吳提京失望至極,這種劍修,不配當自己的傳道恩師。

  去了趟茱萸峰,吳提京卻沒有找到那個帶自己上山的田婉,他就留下一封書信,與她道謝一聲,算是感謝田婉帶自己登山修行。

  再去了趟小孤山,見了蘇稼一面,不知為何,總覺得熟悉,吳提京雖然性情孤僻,但是對於修行一事,卻極有天賦,好像是與生俱來的,知道這是山上的某種夙願和宿緣,與前生前世有些牽連,不過吳提京沒覺得因為一個女子,自己的練劍一事,就可以拖泥帶水。

  最終這位才及冠年齡的天才劍修,乾脆就悄然離開了正陽山,打算當個雲水生涯的山澤野修去。

  在哪裡練劍不是練劍,竹皇傳授劍術,吳提京本就沒覺得有什麼高妙處,一學就會,學成了都不覺得有何大裨益。

  至於竹皇是否藏私,有那壓箱底的上乘劍術尚未傳授,吳提京對此根本無所謂,不學也罷。

  吳提京身形化作一縷細微劍光,悄然而走。

  突然停滯不前,因為吳提京敏銳察覺到前方一處樹蔭中,出現了一粒不同尋常的光亮,是絕對不該在這個時辰出現的月色。

  白鷺渡那邊,一個閒著也是閒著的圓臉姑娘,一邊用蘆葦撥水,一邊隨口詢問道:「你是誰?去哪兒?」

  吳提京現出身形,乾脆利落道:「吳提京,準備出山遊歷。」

  那個女子嗓音,只是哦了一聲,就再無下文。

  吳提京等了半天,結果那點月色消散後,就沒有動靜了。

  可正當吳提京準備重新趕路的時候,又有些許月色凝聚在別處樹蔭中,「你幹嘛發呆不動,我又不攔著你,無冤無仇的,不過得提醒一聲,以後你就是出門在外的人了,千萬別這麼瞎出劍,虧得我不是劍修,對吧?」

  吳提京不是什麼疑神疑鬼的人,如果對方沒這些話,吳提京說走也就走了,但是對方這番言語,越聽越像是不打算善罷甘休的意思,由不得吳提京不屏氣凝神,準備對方不依不饒的切磋一場,畢竟確實是對方占理,分生死勝負,吳提京都覺得在情理之中。吳提京略作思量,處處劍光直落,所有草木樹蔭、山石影子中,一處不落,皆有劍光攪碎涼蔭。

  最後一道劍光,更是一個有意無意的稍稍放緩,然後落在自己的影子中。

  白鷺渡那邊的賒月,疑惑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劍修了不起啊?」

  吳提京皺眉道:「你到底要不要攔我?」

  賒月丟了手中那叢蘆葦,起身氣笑道:「事不過三,趕緊下山!」

  吳提京再無猶豫,身形重新化作一抹劍光,離開正陽山。

  寧姚察覺到賒月那邊的情形,心聲問道:「有事?」

  圓臉姑娘趕緊擺手,哈哈笑道:「沒事沒事。」

  寧姚說道:「有事就說,不用客氣。」

  賒月趕緊說道:「那必須啊。」

  寧姚覺得這個賒月跟劉羨陽挺般配,都心大,還喜歡不見外。

  早已撤出正陽山地界的雲霞山老山主,一直在掌觀山河,劍頂那邊,許渾摔地那一幕,委實是瞧著觸目驚心,老仙師撫鬚而嘆,「金簡,為師幸好聽你的勸,不然就要步那清風城許渾的後塵了,我一個人的生死榮辱如何,不打緊,一旦連累雲霞山,說不定就要前功盡棄,再無希望躋身宗字頭,險之又險,幸甚幸甚。」

  蔡金簡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神色複雜,抬起手,揉了揉脖子。

  昔年小巷中,她一個不小心,曾被一個陋巷少年以碎瓷抹殺。

  在她活著離開驪珠洞天之後,機遇連連,先是出人意料地僥倖成功躋身金丹,開峰,成為雲霞山祖師堂一員,然後以地仙修士身份,走了趟大驪朝廷開啓的飛升台,得以破境躋身元嬰境,山上山下,竟然都會被尊稱一聲老祖師了。而且在師門山頭那邊,有「觀雲海」一事,雲海滔滔,雲霧霞光尤為殊勝異常,蘊藉天地靈氣,被譽為「天上尤物」,蔡金簡又有一樁福緣,如今更是毫無懸念的雲霞山下任山主,因為師父已經決此次觀禮之後,就閉生死關,要麼打破瓶頸躋身玉璞,要麼兵解離世,不管如何,都要爭一爭宗字頭銜,所以蔡金簡,就會順勢接任山主一職。

  短短不到三十年,蔡金簡好似做夢一般。

  只是她會經常想起一人,好像不願少想,卻又不敢多想。

  那個來自大驪京城的禮部左侍郎,董湖站在渡船觀景台那邊,憂心忡忡,巡狩使曹枰一走,老人可就沒了主心骨。

  其實這位老侍郎,對劉羨陽,對陳平安,半點不陌生,恰恰相反,老人對那兩個昔年的小鎮少年,印象深刻。

  當年他就是那個為朝廷走了一趟驪珠洞天的禮部官員,當時是右侍郎,負責對那座牌坊樓拓碑,如今不過是更換了一個字,從右變左,一年年的,就成了老侍郎,老人這一輩子,都算交待在了那座禮部衙門。早年擔任過幾年的大驪陪都吏部天官,不算升官,只是官場平調,算是由他這個老成持重的京城禮部老人,帶一帶那撥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免得太過激進,失了分寸。後來等到那個柳清風上任,他就讓出了位置。等到戰事落幕,董湖順利得了個學士頭銜,可惜不在六殿六閣之列。

  老人對什麼落魄山,泥瓶巷,可謂熟悉至極,當年第一次見到那兩個少年,就在河邊的鐵匠鋪子,尤其是陳平安,當年還只是個黑瘦少年,就已經靠那幾袋子來之不易的金精銅錢,悄悄成了西邊五座山頭的主人,不過少年背著一籮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時候,大概是看到了一群陌生面孔的官老爺,當時有點懵,陋巷少年那會兒,很是憨厚淳樸啊。

  所以完全可以說,位列大驪朝廷中樞的董老侍郎,是看著當年那個泥瓶巷少年,如何一步步通過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山頭,租借給聖人阮邛,又是如何與棋墩山魏檗結識,最終選擇落魄山作為祖山,開山立派,有了牛角山渡口,之後年輕山主,就是數次遠遊,不斷買下更多山頭,招徠更多人物入山。

  所以老人現在既憂心自己的處境,又有些許幸災樂禍,當是拿來排憂解悶,苦中作樂了。

  因為正陽山之前躋身宗字頭,是另外那位共事多年的禮部同僚,負責主持儀式,而上次清風城,只是大驪陪都的一位禮部侍郎,照理說,等到落魄山躋身宗門,要麼是陪都那邊的禮部尚書出面,要麼就該是他了,結果落魄山那邊,竟然無視大驪朝廷了,所以那個禮部右侍郎,曾經的門生,得喊他一聲座師的小兔崽子,在酒桌上,沒少拿這件事笑話自己。

  董湖打算再等等看,等正陽山議事堂那邊商量出個結果,等陳平安問劍完畢,再做決斷。

  至於大驪太后娘娘的某些暗示,以及上柱國袁氏的某些明示,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

  如果說北邊鄰居的那個北俱蘆洲,是浩然九洲當中,最有資格目空一切的一個大洲,以及曾經南邊的桐葉洲,是最窩裡橫、且底蘊深厚的那個,那麼在那場大戰之前,山河版圖最小、最可憐寶瓶洲,就是個窩裡都橫不起來的小地方,山低,水淺,想要被別洲修士駡一句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都做不到。所以寶瓶洲是最不關心別洲山上風雲、也最不被別洲修士當回事的。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修道之人的眼光都高,口氣都大了。

  一座屬於正陽山新峰之列的半山腰,一棟府邸高樓處,一長排的看客擁簇,男女老幼皆有,不過都是山上的譜牒仙師,此刻全在欄桿這邊看熱鬧,有人冷笑不已,稍稍低聲言語,說著一番公道話,說這個落魄山,不過是仗勢淩人之輩,如此咄咄逼人的跋扈做派,哪怕一時風光,豈能長久?說不定等會兒,就要形勢顛倒,被那正陽山祭出劍頂大陣,兩道劍光一閃,什麼年輕劍仙,哪怕不死,也會摔出一線峰。

  一旁好友呵呵而笑,可不是,一個一個現身,都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貨色,自報名號,當是飯堂子夥計,給咱們報菜名呢?

  有人好奇詢問,落魄山,北岳披雲山邊上,那處牛角山渡口附近,是不是有這麼個山頭?可那邊已經有了魏山君的披雲山,還有阮聖人的龍泉劍宗了啊?怎麼還能容得下如此龐然大物的仙家山頭?

  有人附和點頭,深以為然,說按照常理,那舊驪珠洞天墜地生根,降為福地品秩,支撐起一個劍道宗門,怎麼都會該耗盡山水底蘊了。

  大概是這麼聊天沒啥意思,立即有人繼續先前的那個話題,笑著說這些來自落魄山的高人,不是劍仙,就是武夫宗師,不然就是些身負證道氣象的山澤精怪大妖,反正全是些了不得的陸地神仙,還不許他們顯擺顯擺啊。

  突然冷不丁有個人,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言語,提醒諸位還是要慎言。

  一時間冷場不已,再無人開口說話,紛紛望向那個傢伙,好像來自彩衣國附近的那座朦朧山?

  朦朧山山主呂雲岱,實在再不敢由著幫忙王八蛋信口開河了。

  他娘的老子不是踩著狗屎,是踩中糞坑了。你們這麼幫著正陽山仗義執言沒問題,問題在於老子跟那個年輕劍仙有仇啊,更他娘的,當年老子的那座朦朧山,比正陽山更早挨了一場問劍!

  況且呂雲岱還察覺到了一絲視線,就是奔著自己來的,他先前之所以留著不走,就是覺得自己躲藏隱蔽,毫不顯眼,跟正陽山狗咬狗,打生打死,雙方死傷越多越好。結果好了,這幫腦子進水再給驢踢了的傻子,非要東扯西扯,就讓自己被人盯上了,果不其然,怕什麼來什麼,一個心聲在呂雲岱心湖響起,「躲什麼?如果沒記錯,你跟我家先生,是老朋友了?先生主動拜訪過你們朦朧山祖師堂?」

  呂雲岱臉色慘白無色,憋了半天,顫聲道:「能夠被陳山主親自問劍,是朦朧山榮幸之至,受寵若驚,受寵若驚了。」

  其實遠在別峰上空的崔東山,笑眯眯道:「看在你這麼會說話的份上,就饒你半條命,至於你旁邊的那些年兄年弟年姐妹,只要是開口說公道話的,你都幫忙記下來,而且接下來你就順著那幾個傢伙的言語,繼續閒聊下去。你們這一窩的小豬仔,養肥了過年殺。說話沒大沒小,行事沒輕沒重,做人沒對沒錯,伸長脖子卯足勁嗷嗷叫,可是過不了年關的。」

  梳水國一處山神廟,韋蔚帶著兩位神女,瞧著鏡花水月,看得目不轉睛,捧腹大笑,叫好不已,等到竹皇撤掉鏡花水月,又開始大駡不已。

  山清水秀處,宋雨燒與孫子孫媳婦,一起看著鏡花水月,老人吃著火鍋,只是笑著輕聲一句,臭小子,出息了,不孬。

  仙游縣臨近一座仙家山頭,一個上了歲數的武館老人,與那門派算是借看一場鏡花水月,雙拳緊握,輕放膝蓋,白髮蒼蒼的老人,腰桿挺直,好像忘了喝酒。

  長春宮,大驪太后臉色陰沉似水。

  其餘兩洲。

  浮萍劍湖,酈采帶著榮暢,隋景澄,陳李和高幼清這撥嫡傳弟子,看得津津有味。

  北邊的大劍仙白裳,卻沒有離開遠遊寶瓶洲,笑言一句,今天這個山頭,肯定覺得憋屈,說不定再過一兩百年,就要覺得與有榮焉了。

  大源王朝一個剛剛成為太子的少年,趴在桌上,盯著那幅鏡花水月的山水畫卷,嘖嘖道,我這師父,不但拳法無敵,劍術也無敵啊。

  天君謝實喃喃自語,看樣子,又要等著被問劍了?

  清涼宗,那位女子宗主,單手托腮,只看畫卷中的一人。

  還有大泉王朝。

  以及落魄山,曹晴朗,暖樹,岑鴛機,元寶元來等等,都湊在了一起。

  甚至包括中土神洲在內的諸多別洲,其實不少山巔門派,都在通過各種仙家手段,遙遙欣賞小小正陽山的這場慶典和問劍。

  小孤山那邊,只剩下一個蘇稼,絕代佳人,幽居空穀,煢煢孑立,零落依草木。

  於樾試探性以心聲問道:「劍氣長城的那個米裕?」

  米裕疑惑道:「你是?」

  這個公然宣稱自己化名餘倒懸的浩然劍修,難道是因為姓餘的緣故,跟自己這個「余米」攀親戚來了?

  於樾哈哈笑道:「我是流霞洲蒲禾老兒的好哥們,他對米劍仙佩服得很,回了家鄉,在酒桌上多有提及米劍仙,贊不絕口,尤其對米劍仙在戰場上的出劍路數,極為推崇,相當敬佩。」

  一口一個米劍仙?

  米裕忍了又忍,看在對方算是自家人的份上,綳著臉色,保持微笑,點頭道:「好說。」

  於樾大概是覺得這麼聊天,就對路了,繼續爽朗笑道:「米劍仙,我真名於樾,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當然了,米劍仙是次席供奉,我才是一般供奉,比不了的。」

  米裕都懶得廢話了,只是點點頭。

  於樾眼見著自己暫時沒有遞劍的機會,就繼續閒聊,沒話找話,「看米劍仙這一身劍氣,破境躋身仙人,指日可待。」

  沒完了是吧?

  哦,你於樾先前自稱玉璞境劍修,然後到了老子這邊,就米劍仙了?還破境?

  所以米裕忍不住駡道:「滾你娘的劍仙,劍仙劍仙你全家都是劍仙,老子就是個破爛玉璞境,一邊涼快去!」

  於樾尷尬不已,老子好不容易才憋出來的幾句好話,你米裕怎麼還駡人了呢。

  只是也不生氣,再難聽的話,蒲禾都駡過,何況自己終究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被駡幾句咋了,老劍修反而舒坦幾分。

  青霧峰那邊,裴錢眯起眼,山上有些言語,嗓門大了點,當她耳聾嗎?

  崔東山在跟周首席嘮嗑。

  姜尚真笑道:「看來咱們桐葉洲下宗選址一事,不但會提前很多,也會順利很多。」

  就今天這麼一鬧,桐葉洲那邊,誰還敢攔三阻四?

  這次問劍正陽山,姜尚真可沒任何出力,只是早先隨口跟陳平安提了一嘴,說韋瀅那小子,很看好朱熒王朝出身的劍修元白。

  作為水到渠成、衆望所歸的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其實是很不介意卯足勁搭把手的,比如讓那劉老成、劉志茂,無緣無故,就各自挑選一座山峰,大打出手,至於真境宗和玉圭宗最後如何收場,那是韋瀅的事,你找姜老宗主去啊,反正跟我周肥無關。

  至於李芙蕖,算了吧,她當那落魄山的記名客卿,當得姜尚真窩心不已,就她?當個記名的外門雜役就足夠了。

  其實他們是臨時被喊來這邊觀禮的。

  這就說明那位山主,是覺得下宗選址一事,有必要加快腳步了,而不是先前預想的步步為營,環環相扣。

  看來中土文廟之行和一趟北俱蘆洲,年輕山主改變了不少想法。

  崔東山使勁旋轉兩隻雪白袖子,嘿嘿笑道:「也就是我為人厚道,做事講究,不然把田姐姐遛出來走一遭,都能讓竹皇宗主自己把一對眼招子摳出來,摔地上踩幾腳,才覺得自己眼瞎得天經地義。」

  姜尚真點頭道:「必須厚道,極其講究了,畢竟咱們落魄山的門風,就擺在那裡。」

  姜尚真突然說道:「崔老弟,我們現在就可以考慮一百年之後的事情了。比如如今再傳弟子的親傳、再傳,他們以後的下山歷練。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其中就有類似正陽山劍修這樣的存在,山上不是,山下就一定不是嗎?」

  見崔東山不說話,但是神色嚴肅。

  姜尚真笑道:「想什麼呢?這種問題,不至於讓你這麼為難吧?」

  崔東山說道:「我在想,以後咱們訂購其它門派的山水邸報,是勤儉持家,山頭上攏共只買一份,還是反正人人財大氣粗,各買各的,人手一份。」

  姜尚真一開始是想笑,但是越想就越笑不出來。

  崔東山笑道,「如何?是不是發現這種小事,才是真正的問題?」

  姜尚真好奇道:「有答案了?」

  「有。」

  「何解?」

  「看先生的意思。」

  姜尚真這次是真的啞然失笑,朝遠處的白衣少年,竪起大拇指,好個得意弟子。

  姜尚真學那年輕山主,雙手籠袖,不知道今天自己能否做點什麼,不然怎麼坐穩首席供奉的交椅?

  凡夫俗子,秉燭夜遊者,風雨飄搖,道路泥濘,最需要什麼,不是草鞋,而是一把雨傘。

  崔東山轉過頭,發現身邊額頭滲出汗水的小姑娘,神色認真,不知不覺,皺著兩條微黃疏淡的眉毛。

  崔東山眼神溫柔,笑道:「小米粒,咋了,想家啦?」

  黑衣小姑娘哈哈一笑,扯了扯大白鵝的袖子,使勁攥著手中行山杖,小米粒板著臉,儘量讓自己看上去比洞府境更高些,卻悄悄與崔東山說道:「小師兄,我有點緊張唉。」

  崔東山趕緊將周首席晾在一邊,與小米粒笑道:「緊張什麼,有小師兄在,還有大師姐在,再說了,又不需要你打架,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大人,對付這幫小嘍囉,大材小用了不是?等會兒,你就拿著行山杖,只負責調兵遣將,指哪兒打哪兒,別的不說,反正我跟周首席,只聽你的排兵布陣。」

  小米粒撓撓臉,「可我也沒看過兵書啊。」

  崔東山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結果被她抬手挪開,崔東山再放在她腦袋上,又被她拍掉,等他再伸手,小米粒轉頭瞪眼道:「嘛呢嘛呢,小心我凶你啊!」

  崔東山這才笑著收起手。

  那個被留在山中的清風城許氏婦人,先前仰頭望去,盯著那個狐國之主,婦人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心中念念有詞,沛湘你這個婊子養的,今天竟然還有臉拋頭露面?怎麼,是勾搭上了那個掌櫃顔放,還是偷偷爬上了那個泥腿子賤種的大床?是誰勾引的誰?!

  遠在白鷺渡那邊的寧姚,一挑眉頭,因為察覺到了那位婦人的心聲。

  除了一線峰山頂那頭搬山猿,寧姚其實都沒怎麼在意上心,反倒是落魄山的這邊自己人,劍修隋右邊,狐國狐魅沛湘,寧姚都有輕描淡寫的視線,一掃而過。然後就又注意到了許氏婦人這邊。

  於是寧姚就真的「各憑喜好行事」了,許氏婦人剛剛與許渾一起登船,渡船剛剛離開峰頭,頃刻間,一條仙家渡船,好像碎成千萬片。

  沒有任何劍光,劍氣,劍意。

  而且渡船衆人,沒有察覺到任何氣機漣漪,絲毫異樣。

  寧姚只與那個婦人心聲言語一句,「管住嘴,別找死。」

  之後寧姚要比風雪廟魏晉,更早發現陳平安要出劍的跡象。

  然後她忍住笑。

  當著一位搬山老祖的面搬它的山?

  這種事情,也就他想得到,做得出了。

  山腳的一襲青衫,只等了半炷香光陰,就一劍挑高正陽山祖山數丈,然後劍陣落在劍頂,砸爛了那座祖師堂。

  驚天動地的異象過後,山巔塵土飛揚,又漸漸飄散,恢復清明。

  一線峰寂靜無聲。

  正陽山新舊諸峰,更是但凡有修士處,皆落針可聞。

  陳平安收劍歸鞘後,微笑道:「只算問劍一半,你們還有半炷香,可以繼續議事。」

  一直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的陶煙波,心顫不已。

  女子劍修陶紫,她沒有留在停劍閣,而是去了劍頂,她想要略盡綿薄之力,為袁爺爺鼓氣。

  白衣老猿雙臂環胸,瞥了眼那個看著長大的女子,從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再變成一個即將出嫁的漂亮女子。

  當這位護山供奉看到了她眼中的那抹熟悉神色後,袁真頁終於開始有一絲痛心。

  陶紫臉上閃過愧疚神色,她迅速轉過頭,好像不敢正視白衣老猿,只是她又極快轉回頭,滿臉的天真無邪,眼神看似清澈堅定。

  白衣老猿有些茫然,看了眼那座祖師堂廢墟,最後看了眼那個長大了的秋令山女子。

  這就是正陽山嗎?

  山腳那邊,衆人只見那個青衫劍仙,竟是摘下了背後長劍,隨手一丟,劍鞘插入牌坊樓中。

  陳平安卷起袖子,一手負後,一手朝山頂遞出手掌,「老畜生,來,趁著還是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下山試試看,打死我。」

  這番言語,已經足夠狂妄。

  不曾想之後一句言語,更是讓人目瞪口呆。

  山門外的一襲青衫,意氣風發,眉眼飛揚若年少一步跨河的少年,「半炷香之內,老子不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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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5:52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四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

  懸空劍陣墜地,打爛祖師堂,劍氣漣漪四散,整座一線峰,風起雲湧,尤其是古樹參天的停劍閣那邊,被劍氣所激,木葉紛紛落,飄來晃去,悠悠落地,一大幫正陽山嫡傳弟子們,好似提前步入了一個多事之秋,滿眼都是愁。

  這一次,再沒有人覺得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是在說什麼失心瘋的痴人夢囈。

  停劍閣後邊,有一棵正陽山開山祖師當年親手栽種的桐樹,兩千多年的生長無恙,聳幹入雲中,故而今天落葉尤其多。

  劍頂之上,宗主竹皇與那劍陣仙人,只是護住了祖師堂內的神主牌位、香爐,歷代祖師爺掛像,其餘一切,精心打造代代傳承的座椅,一根根價值連城的仙木梁柱,煉造工藝比皇宮大內更考究的地磚,好像都已變成過眼雲煙,與塵土同散。

  這場違反祖例、不合規矩的門外議事,只有茱萸峰田婉和宗主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這兩人沒有到場,此外連雨腳峰庾檁都已經御劍趕來,竹皇先前提出要將袁真頁除名之後,直接就跟上一句,「我竹皇,以正陽山第八任山主,躋身宗門後的首位宗主,以及玉璞境劍修的三重身份,答應此事。之後諸位只需點頭搖頭即可,今天這場議事,誰都不用言語。」

  此後滿月峰夏遠翠率先附議,掌律晏礎猶豫了半天,不理睬秋令山陶煙波的心聲勸說,還是跟著點頭附和,與滿月峰和水龍峰關係親近的那些山頭,幾條劍脈,比如瓊枝峰冷綺在內,都沒什麼選擇餘地,當然是跟隨這幾位位高權重的老祖師,與那白衣老猿劃清界線。

  而正陽山的十幾位供奉、客卿,在竹皇、夏遠翠和晏礎都表態後,紛紛點頭,今天舍了個袁真頁,總好過他們親自下場,與那落魄山大打出手,到時候傷及大道根本,找誰賠?只說先前那座由一粒金光顯化大道的懸天劍陣,實在太過氣盛,僅僅那些劍光落在山中的倒影,就讓他們如芒在背,衆人都各自掂量了一下,若是被那些劍光切中身軀皮囊,只會是刀切豆腐一般。

  如果竹皇不是這麼個意思,早先願意收攏人心,他們其實不介意錦上添花,供奉、客卿職責所在,幫著一線峰祭出幾道看家本領的仙家術法,可既然竹皇都是如此態度,誰都不是什麼楞頭青了,不會意氣用事,拼了身家性命和大道前程不要,去為正陽山雪中送炭了。

  反倒是撥雲峰、翩躚峰在內的幾座舊峰,這幾位峰主劍仙,竟然都搖頭,否決了宗主竹皇的建議。

  其中一位老金丹,更是直接大駡宗主竹皇此舉,是自毀千秋家業的昏聵,昧良心,無半點道義可言,只會讓正陽山歷代祖師為此蒙羞,被外人打上山來,非但不帶頭出劍退敵,反而寧肯被人牽著鼻子走,拋棄一個勞苦功高的護山供奉,你竹皇連一位劍修都不配當,如何能夠擔任山主,所以今天真正需要議事的,不是袁真頁的譜牒名字要不要一筆勾銷,而是你竹皇還能否繼續擔任宗主……

  竹皇微笑道:「先前說了,你們點頭搖頭即可,不用開口。」

  結果老金丹就被那位劍陣仙人直接拘押起來,伸手一抓,將其收入袖裡乾坤當中。

  劉羨陽挪動屁股,換了一張桌子,繼續喝酒吃瓜。

  一位女子祖師,轉頭望向劉羨陽,怒目相視道:「劉羨陽,你和陳平安問劍就問劍,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陰險行事,躲在幕後呼朋喚友,費盡心思算計我們正陽山,真有本事,就學那風雷園黃河,從白鷺渡一路打到劍頂,如此才是劍仙作為!」

  劉羨陽非但沒有針鋒相對,反而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對對對,這位上了歲數的嬸嬸,你年紀大,說得都對,下次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拉著陳平安這麼問劍。」

  吵架這種事情,家鄉小鎮藏龍臥虎,高手如雲,年輕一輩們,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那些富家子弟,比如趙繇,謝靈,可能本事稍微差了點,其餘哪個不是自小就耳濡目染,條條小巷,鎖龍井旁,老槐樹下,龍窯田壟間,門對門牆隔牆,哪裡不是磨礪嘴皮子功夫的演武場。

  那個頭戴一頂金絲冠冕、身穿翠綠法袍的女子祖師,果然被劉羨陽這番混不吝的言語,給氣得身體顫抖不已。

  白衣老猿向前踏出一步,神色淡然道:「還有半炷香,你們繼續聊。我去會一會那個得志便猖狂的泥腿子。」

  劉羨陽一手抬起酒杯,一手竪起大拇指,「袁老祖無敵一洲,曾經換拳宋長鏡,腳踢披雲山,踩碎各家祖宅無數,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袁家的,最西邊李家的,桃葉巷謝氏的,全無敵手,誰敢與搬山老祖秋後算帳?如今又已破境,對付個陳平安,還不是手到擒來。」

  正陽山諸峰祖師,還有一衆供奉客卿,聞言皆悚然。

  這位護山供奉,當年遊歷驪珠洞天,到底招惹了幾方勢力?難怪那個自稱祖籍是在泥瓶巷的曹峻,會先後問劍瓊枝峰和背劍峰。還有那位大驪巡狩使曹枰?袁曹兩姓先祖,出自驪珠洞天,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幫助大驪宋氏在北方崛起,站穩腳跟,不至於被盧氏王朝吞並,最終才有了今天大驪鐵騎甲浩然的光景,這是一洲皆知的事實。

  竹皇笑道:「劉劍仙就不要開玩笑了。」

  劉羨陽這幾句話,當然是胡說八道,可是這會兒誰不疑神疑鬼,三言兩語,就無異於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正陽山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護山供奉袁真頁身後,現出一尊老猿法相,重重一跺腳,在劍頂和停劍閣之間落腳,同時運轉搬山一道的本命神通,將一線峰踩下,轟然落地,一山周邊的山水氣運隨之穩固積分。

  先前那個泥瓶巷的小賤種,竟敢斬開祖山,再一劍挑起一線峰,使得祖山離地數丈高。

  這一手腳踩山岳落地生根的神通,抖摟得堪稱霸氣絕倫,使得不少客卿供奉都心中惴惴,會不會跟著竹皇一邊倒,一個不小心就會押錯賭注?到時候不管竹皇如何斡旋補救,最少他們可就要與袁真頁實打實結仇了。

  白衣老猿收起背後法相,一身罡氣如江河洶湧流轉,大袖鼓蕩獵獵作響,獰笑道:「竪子成名,拳下受死!」

  袁真頁拔地而起,高高躍起,腳下一山震顫,魁梧身形化作一道白虹,在高空一個轉折,筆直一線,直撲山門。

  劉羨陽站起身,扶了扶鼻子,拎著一壺酒,來到劍頂崖畔,蹲在一處白玉欄桿上,一邊喝酒一邊觀戰。

  一道渾厚無匹的拳罡如仙劍飛劍,使得天地間雪亮一片,將那山門外一襲青衫所站位置,打出了個湖泊一般的凹陷大坑。

  停劍閣那邊,正陽山諸峰嫡傳弟子們,翹首以盼,看到袁老祖這一拳遞出後,一個個目眩神搖,有年輕劍修,攥緊拳頭,默默喝彩。

  不少觀禮客人,都是首次親眼見到袁真頁的出手。

  好個護山供奉,確實名不虛傳,袁真頁這一拳勢大力沉,分明可殺元嬰修士。

  說不定那些體魄堅韌的遠遊境武夫,挨了這一拳,都要當場分屍,血肉崩碎。

  可山門外那處無水的「湖泊」之上,一襲青衫依舊紋絲不動,懸空而停,面帶笑意,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揮動,驅散四周塵土。

  白衣老猿身形落在山門口,轉頭瞥了眼那把插在牌坊匾額中的長劍,收回視線後,盯著那個靠著運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青衫劍仙,問道:「需不需要留你全屍?不然你們落魄山這幫廢物,阻攔不及,事後收屍都難。」

  陳平安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朝那白衣老猿夠了勾手指,然後微微側頭,雙指並攏,輕敲脖子,示意袁真頁朝這裡打。

  袁真頁眯起眼,腳下砰然一聲,大地沉悶而晃,一線峰地底深處的山根都出現了撼動餘韻,導致周邊天地靈氣漣漪飄搖,如果說雙方對峙是一幅山水畫卷,那麼所有施展掌觀山河的山上看客,在這一刻,都會發現此處山河畫卷都出現了一陣搖晃。白衣老猿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一襲青衫被一拳凶狠橫掃,打中脖頸,瞬間橫移出去數十丈。

  陳平安輕輕抖了抖手腕,身形瞬間止步,晃了晃脖子,滿眼笑意,好像在說讓你試試看,就別留力收手,與我客氣什麼?

  劍修哪怕得天獨厚,能夠淬煉飛劍的同時,反過來溫養神魂體魄,煉劍淬體兩不誤,事半功倍,這才使得山上四大難纏鬼為首的劍修,既能夠一劍破萬法,又擁有媲美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的身軀,可即便那位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與好友劉羨陽都已是玉璞境,可是一位玉璞境劍仙,真能將人身小天地打造得身若城池,如此堅不可摧?

  直到這一刻,那些知曉「鄭錢」身份的觀禮修士,才有些相信,她說不定真是這位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

  而那白衣老猿委實是山巔宗師之風,每次出拳一次,都並不趁勝追擊,遞拳就停步,好像故意給那青衫客緩一緩、喘口氣的休歇餘地。

  這位身負氣運的上五境護山供奉,雖是毋庸置疑的修道之士,可確實一向以拳腳功夫名動寶瓶洲。

  白衣老猿臉色陰沉,「狗崽子當真不還手?!」

  當下不曾背劍的一襲青衫,始終默不作聲。

  袁真頁嗤笑不已,拉開一個古樸拳架,雙膝微曲,微微低頭,如背負山岳之姿,拳架一起,便有鯨吞天地靈氣的異象,本該天然衝突的靈氣與純粹真氣,竟然融洽相處,悉數轉為一身雄渾拳意,不但如此,拳架大開之後,身後拳意竟如山中修士的得道法相,凝為一座座高山,腳下拳罡則如江河洶洶流淌,與那道門真人的步鬥踏罡有異曲同工之妙,鋪設出一幅道氣盎然的仙家圖案,最終白衣老猿腳踩一幅寶瓶洲嶄新的五岳真形圖,遞拳之前,白衣老猿,如上古仙人提挈巨山,腳踩河川。

  淬煉搬山之屬神通,熔鑄拳意為山河一爐。

  陳平安瞥了眼那幅半吊子的真形圖,看來這位護山供奉,其實這些年也沒閒著,還是被它琢磨出了點新花樣。

  青霧峰有位山中看客,贊嘆不已,「如此拳法,可謂登峰造極,非武夫人力所能及。」

  裴錢斜眼那人,差點沒忍住,對付騎龍巷左護法那般,按住對方的狗頭,讓他瞪大狗眼好好看看,等到她師父出手,什麼叫真正的拳法。

  衆人只見那魁梧老猿,有開天闢地之氣勢,朝那年輕劍仙當頭一拳砸去。

  白衣老猿轉瞬之間就站在了那一襲青衫原先位置。

  而那個年輕山主竟然依舊不還手,由著那一拳打中額頭。

  是老猿此拳一起,就已經注定避之不及?

  從一線峰「湖上」,到滿山青翠的滿月峰,剎那之間拉伸出了一條青色長線。

  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下意識望向了滿月峰,一襲青衫,懸空而立,但是此人身後整個滿月峰的山腳,罡風吹拂,席捲山峰,無數仙家大樹悉數斷折,一些被殃及池魚的仙家府邸,就像紙糊紙扎一般,被那份拳意削碎。

  只說青衫劍仙的那條倒滑路線,就在雙峰之間的地面之上,割裂出了一條深達數丈的溝壑。

  白衣老猿如影隨形,又是一拳,拳罡璀璨綻放,白光刺眼,大如井口,直直撞去。

  一拳將那原本背靠青山的青衫,徹底打穿整座滿月峰!

  袁真頁循著那個被鑿開的「山門道路」,微微撐開一身沛然渾厚的霸道拳意,道路上山石崩碎無數,最後一腳踩踏更多山崖,使得滿月峰一處後山榜書崖刻崩毀大片,魁梧身形化虹而去,掄起一拳,將那果真打定主意不還手的小賤種,打得對方身形風馳電掣,摔向秋令山位於一處半山腰那座消暑湖。

  挨此重拳的一襲青衫,倒退去勢極快,只是臨近水面之時,身形驟然懸停,腳尖輕點湖面,濺起一圈層層擴散的漣漪。

  青衫飄搖,仙人立水。

  他腳下整座湖泊卻是當場炸開,沸水滾滾,掀起滔天巨浪,水霧升騰,許多在附近水榭閣樓遙遙觀戰的修士,頓時落湯雞無數。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看得夏遠翠眼皮子打顫不已。你們倆狗日的,打就打,換地方打去,別糟踐我家山頭的風水寶地!

  白衣老猿一拳當頭砸下。

  聽說你小子從小就喜歡求神拜佛,那就乖乖捨身結緣水裔去!

  陳平安只是伸出手掌,隨便擋住那一拳。

  一青衫劍仙一白衣老猿,雙方身形下墜途中,消暑湖水蕩然一空,登岸向四面八方一沖而去,沿著滿月峰下山去了。

  滿月峰的那條登山神道,就像有條溪澗以臺階作為河床,嘩啦啦作響向山腳傾瀉而去。

  消暑湖附近的此峰嫡傳、和觀禮修士手忙腳亂,只得各憑手段,抵擋那份拍岸激蕩升空的鋪天巨浪,最頭疼的地方,在於其中蘊藉拳意,與那湖水一並遮天蔽日,勢不可擋,以至於許多修士術法被攪了個粉碎,本命物也被打得晃蕩如片片浮萍,道心不穩,剛剛祭出便連忙收起。

  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山巔之下,所有不是地仙的練氣士,與那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何異?

  人人驚駭不已,那位搬山老祖,僅僅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就有千年光陰,那麼居山修道的歲月,只會更長,有此道法拳意,如果說還有幾分道理可講,可那個橫空出世的落魄山年輕劍仙,撐死了與劉羨陽是差不多的年紀,哪來的這份修行底蘊?

  寶瓶洲評選出來的年輕和候補十人,真武山馬苦玄的修行根骨、天賦,姜韞、劉灞橋的師承,謝靈的家世、福緣,不管如何崛起,終究有跡可循。

  消暑湖不但湖水一空,就連湖底泥濘都被散開,水下滿月峰山根青石裸露。

  水落石出,不過如此。造就出這般場景,不過是白猿遞拳,青衫接拳,一拳而已。

  陳平安站在略帶幾分潤澤水氣的青石上,腳下青石不斷響起裂紋聲響,消暑湖水底如同多出一張蛛網,陳平安抬了抬手,施展水法,掬水重新入湖中。

  白衣老猿站在岸邊,臉色如常。

  數拳過後,一口純粹真氣,氣貫山河,猶未用盡。

  夏遠翠以心聲與身邊幾位師侄言語道:「陶師侄,我那滿月峰,不過是碎了些石頭,倒是你們秋令山好好一座消暑湖,遭此風波劫難,修繕不易啊。」

  晏礎說道:「煙波,半炷香可是又過去一半了,還沒有決斷嗎?其實要我說啊,反正大局已定,秋令山不管點頭搖頭,都改變不了什麼。」

  這位掌律老祖師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好意,提醒這位輩分相同的陶財神,好歹為秋令山保留一份英雄氣概,傳出去好聽些,過河拆橋,是竹皇和一線峰的意思,秋令山卻不然,風骨凜凜,有機會讓所有留在諸峰觀禮的外人,刮目相看。

  對晏礎而言,陶煙波的秋令山,最好是打腫臉充胖子到底,管著正陽山的所有錢財運轉,比他這個出身水龍峰的掌律祖師,其實更有實權。若是水龍峰與秋令山,從今往後能夠互換位置?

  竹皇臉色不悅,沉聲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各打各的小算盤了。」

  先前所謂的一炷香就問劍。

  那陳平安可是隨口胡謅的,而是竹皇身邊這位劍頂仙人維持當下境界的大致時限。

  這傢伙難道是正陽山肚子裡的蛔蟲,為何什麼都一清二楚?

  故而竹皇內心深處真正忌憚的,不是什麼劍仙,不是什麼山主,而是這份處處綿裡藏針的心思。

  消暑湖內,被陳平安以術法掬水入湖後,水位輕淺,清澈見底。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笑問道:「當年在小鎮束手束腳,情有可原,怎麼在自家地盤,還這麼娘們唧唧?怕打死我啊?」

  因為袁真頁終究還是個練氣士,所以在昔年驪珠洞天之內,境界越高,壓制越多,處處被大道壓勝,連那每一次的呼吸吐納,都會牽扯到一座小洞天的氣運流轉,稍有不慎,袁真頁就會消磨道行極多,最終拖延破境一事。以袁真頁的地位身份,自然知曉黃庭國境內那條歲月悠悠的萬年老蛟,哪怕是在東南地界錢塘江風水洞潛心修道的那位龍屬水裔,都一樣有機會成為寶瓶洲首位玉璞境的山澤精怪。

  估計這頭護山供奉,當時就已經將上五境視為囊中物,並且打定主意要爭一爭「第一」,以便收攏一洲大道氣運在身,所以至多是在窯務督造署那邊,遇見了那位白龍魚服的藩王宋長鏡,一時手癢,才忍不住與對方換拳,想著以拳腳幫忙砥礪自身道法,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袁真頁獰笑道:「見過找死的,沒見過你這麼一心求死的,袁爺爺今兒就滿足你!」

  白衣老猿的老者面容,呈現出幾分猿相真身,頭顱和臉龐瞬間毛髮生髮,如無數條銀色絲線飛動。

  老猿身形長掠,一腿掃中那襲青衫的肋部,將其踹出秋令山,橫飛向附近一座瓊枝峰。

  一腳之下,氣機混亂如大雷震碎於彈丸之地,整座秋令山向外散出陣陣,如一排排鐵騎過境,所過之處,山石崩碎,草木齏粉,府邸炸開,連那秋令山之外的雲霧都為之傾斜,彷彿被拽向瓊枝峰那邊。

  從頭到尾,信守承諾絕不還手的青衫劍仙,蜻蜓點水,腳尖分別踩在一處仙府屋脊、古樹枝頭和一竿綠竹之巔,然後停步。

  負責看守瓊枝峰的落魄山米次席,忙不迭收起漫天遍野的霞光劍氣。

  白衣老猿撞入那片竹林當中,使得瓊枝峰山中,無數翠綠顔色,瞬間綻放開來,數十萬綠竹竿破土而出,胡亂飛掠。

  只是袁真頁這一次出拳極快,能夠看清之人,寥寥無幾。更多人只能依稀看到那一抹白虹身形,在那叢叢翠綠當中,勢不可擋,拳意撕扯天地,至於那青衫,就更不見蹤跡了。

  下一刻,一抹青色畫弧掠出瓊枝峰,極長弧線,剛好繞過了一座撥雲峰,然後途徑一座藩屬小山頭,白衣老猿縮地山河,驀然現出真身法相,巨大手掌橫掃出去,將整個一截青色山頭直接打斷,山若飛劍,撞向那一襲青衫,後者隨手揮袖,山頭當場崩碎稀爛在空中,亂石飛劍如雨落,那道青色身形借勢以更快速度飛向十數里外的雨腳峰,老猿法相大步跟隨,一個肩靠雨腳峰山頭,撞得一峰山頭再次崩裂開來,激射向陳平安。

  與此同時,老猿法相一腳戳地,深陷地下,輕喝一聲,再腳尖一挑,將地上一座小山頭踩斷山根,整個挑到空中,與雨腳峰山頭,一前一後,同時砸向那個青衫劍仙。

  凶性爆發的搬山老猿,又連根拔起兩座藩屬小山峰,一手一個攥在手中,砸向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老猿的巍峨法相一步跨過山水,一腳踩在一處昔年南方小國的破碎大岳之巔,目視前方。

  陳平安雙指並攏作劍斬,將那雨腳峰山頭居中劈開,左手揮袖,將那山頭原封不動砸回原位,再雙指輕點兩下,竟是直接將那兩座藩屬小山定在空中。

  一襲青衫緩緩飄落在青霧峰之巔。

  裴錢連忙落地,站在師父身邊,不然不像話。

  陳平安笑道:「沒事,老畜生今天沒吃飽飯,出拳軟綿,稍稍拉開距離,胡亂丟山一事,就更柳絮飄搖了,遠不如我們小米粒丟瓜子來得氣力大。」

  黑衣小姑娘聞言笑得合不攏嘴,懷抱行山杖,趕緊抬起雙手擋住嘴,淡淡的眉毛,眯起的眼眸,桌兒大的高興。

  她哪有那麼厲害,麼得麼得,好人山主瞎講的,你們誰都別信啊,但是真要相信,我就麼法子讓你們不信哩。

  崔東山笑嘻嘻道:「右護法今兒都不用出手,就已經威名遠播嘞。」

  小米粒笑哈哈道:「虛名,都是虛名。」

  陳平安再以心聲與裴錢說道:「盯著一線峰那邊,誰敢冒頭,你就打回去。」

  裴錢點點頭,「曉得了。」

  陳平安輕踩地面,身形瞬間離開青霧峰,悄無聲息,相較於白衣老猿名副其實的力拔山河,確實毫無氣勢可言。

  一襲青衫掠過那兩座好像被施展定身術的山頭,拖山而行,與那尊腳踩山岳的老猿法相遙遙對峙。

  剩下的半炷香,即將結束。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放心吧,一線峰那邊,最少陶紫肯定會出手的,記得第一次在福祿街那邊瞧見,就知道她從小就是個頂聰明的人,可袁老祖你要是再這麼以無敵之姿橫行山河,她還怎麼為你打抱不平?三拳,最後三拳,袁老祖好好掂量,是繼續讓外行看個熱鬧,還是讓行家看門道,我都隨意。」

  言語之後,將那拖拽兩山,分別丟去兩處,為撥雲峰藩屬山頭和雨腳峰山頂,充當山尖。

  白衣老猿驀然收起法相,站在山頂,老猿深呼吸一口氣,僅僅是這麼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吐納,便有一股股强勁山風起於數峰間,罡風吹拂,風卷雲湧,摧崖折木,屹立於山巔的袁真頁,環顧四周,千里山河在腳下匍匐,視野當中,唯有那一襲青衫,礙眼至極。

  如那泥瓶巷賤種所說,確實約莫還能遞出三拳。

  袁真頁一身道法拳意交融,彷彿數千年修行道法為天,積攢打磨千年的拳意為地,以人身小天地作為一架長生橋,合二為一,最終達到天地合的玄妙境地。

  生平意氣最高處,所遞第一拳,以傷換命,相當於止境武夫拳意巔峰一拳。

  小泥腿子就該一輩子在泥濘中摸爬滾打。僥倖得勢,偏不知珍惜,不懂得乖乖躲起來享福的道理,還敢來正陽山擺闊,那就一拳打得你粉身碎骨,悉數跌落人間,只會比那個被李摶景將一副白骨曝曬於風雷園廣場上的滿月峰女修,下場更慘。

  若有意外,還有第二拳待客,相當於仙人境劍修的傾力一擊。

  最後一拳,什麼劍仙,什麼山主,死一邊去!

  一線峰那邊,陶煙波滿臉疲憊,諸峰劍仙,加上供奉客卿,總計接近半百的人數,只有屈指可數的七八位正陽山劍修,搖頭。

  此外都是點頭,答應竹皇的那個提議。

  按照祖師堂規矩,其實從這一刻起,袁真頁就不再是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了。

  竹皇說道:「袁真頁,收手吧,雖然你不再是正陽山的譜牒仙師,但是我願意與落魄山求情,不管我們正陽山付出怎麼代價,都可以保證讓你今天活著走出正陽山地界,之後就請你離開寶瓶洲。」

  竹皇同時以心聲與那位青衫劍仙說道:「陳山主,只要袁真頁將來出海,試圖遠遊別洲,我就會親自帶著夏遠翠和晏礎,配合你們落魄山,合力斬殺此獠!」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笑眯起眼,沒拒絕,不答應。

  袁真頁一樣無動於衷,白衣老猿轉頭看了眼劍頂,一張老猿面相,沒有任何表情。

  可能是哀莫大於心死,可能是身負一洲氣運的搬山老祖,實則胸有成竹,猶有後手,倒轉形勢。

  白衣老猿眼中所見,心中所想,是今年山中那棵古桐樹,尚未入秋,就已落葉。

  以往歲月裡,花開花落,葉綠葉黃,都無人打攪,只有掃帚劃抹地面的簌簌聲響。

  袁真頁一腳踩碎整座山岳之巔,氣勢如虹,殺向那一襲懸在高處的青衫。

  一身圓滿拳意,彷彿比山岳更高。

  一拳遞出後,如雷池開裂再迸射。

  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仰頭望去,只見那青衫客被那一拳,打得瞬間消失無蹤。

  作為遞拳一方的袁真頁竟是倒滑出去十數丈,雙袖粉碎,兩條肌肉虯結的骼膊,變得血肉模糊,筋骨裸露,觸目驚心,然後白衣老猿倏忽間身形攀高,怒喝一聲,朝天幕處遞出第二拳。

  千里山河的天上,唯有雷聲陣陣,連綿不絕,不見青衫。

  那雷聲炸響,彷彿近在耳邊咫尺,許多境界不夠的修士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竭力運轉體內靈氣,護住道心。

  留在諸峰觀禮的地仙修士紛紛施展術法神通,幫助痛苦不已的身邊修士,打散那份紛紛如雨落的道法拳意漣漪。

  袁真頁雙手負後,雙拳骨肉消融,耳膜已碎,披頭散髮,鬢角雪白髮絲,被耳孔流淌出來的鮮血浸染,粘在一起。

  一線峰停劍閣那邊,有個年輕女子劍修,嬌叱一聲,「袁爺爺,我來助你!」

  有個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好像置生死於度外,竟是孑然一身,要御劍去往天幕。

  只是她剛剛御劍離地十數丈,就被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御風破空而至,伸手攥住她的脖子,將她從長劍上邊一個猛然後拽,隨手丟回停劍閣廣場上,摔了個七葷八素,狼狽不堪的陶紫正要馭劍歸鞘,卻被那個女子武夫,伸手握住劍鋒,輕輕一擰,將斷為兩截的長劍,隨手釘入陶紫身邊的地面。

  這次觀禮修士都學聰明瞭,不再撿芝麻丟西瓜,瞥一兩眼停劍閣那邊的動靜,就繼續與白衣老猿一同望向高處。

  那人接下兩拳,依舊沒還手。

  這都沒有死?

  答案顯而易見,那個傢伙不但沒死,反而安然無恙,毫髮無損。

  天幕處,一襲青衫,好像閒庭信步,拾級而下。

  只見那青衫客停下腳步,抬起鞋子,輕輕落下,然後腳尖拈動,好像在說,踩死你袁真頁,就跟碾死只螻蟻一樣。

  袁真頁瞪大眼睛,只剩森森白骨的雙拳緊握,仰頭怒吼道:「你到底是誰?!」

  它絕對不相信,這個從天而降的青衫客,會是當年那個只會抖摟小機靈的泥腿子賤種!

  陳平安笑道:「當年的泥瓶巷窯工,現在的落魄山山主,不都是姓陳名平安,不然還能是誰?」

  陳平安抬起雙手,手心處,分別凝聚浮現出一輪日,一盞月。

  大日熠熠粹然,明月皎皎瑩然。

  日升月落,日墜月起,周而復還,形成一個寶相森嚴的金色圓形,就像一條神靈巡游天地之大道軌跡。

  陳平安再手腕擰轉,是五行之屬的本命星辰,顯化而生,五彩顔色,剛好圍繞日月緩緩旋轉。

  日月星辰,如獲敕令,圍繞一人。日月共懸,銀河掛空,循規蹈矩,懸天流轉。

  在這之後,是一幅幅山河圖,寶瓶洲,桐葉洲,北俱蘆洲,若隱若現,或彩繪或白描,一尊尊點睛的山水神靈,走馬觀花在畫卷中一閃而逝,其中猶有一座已經遠遊青冥天下的倒懸山。

  轉瞬之間,一襲青衫居中而立,神人在天。

  饒是姜尚真都有些心神震動,忍不住問道:「崔老弟,這是哪門子的劍術?!」

  崔東山笑眯眯道:「當然是劍術,不過也算是先生首創的拳法,拳劍皆可,不用分家。純粹武夫,萬年以來,天下氣盛,此為巔峰。」

  崔東山揮動雪白袖子,「是我的先生嘛,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然先生怎麼能夠與那個曹慈拉近武道距離?

  靠的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十境氣盛這一層。

  裴錢神采奕奕,看吧,果然不還是自己聰明,師父教拳可以,至於餵拳,是絕對不行的。

  假借石柔皮囊的化外天魔,一個忍不住,故伎重演,振臂高呼,隱官老祖武功蓋世,劍術無敵,去他娘的白玉京真無敵,道老二就當你的千年萬年第二……

  不過這個附身石柔的白髮童子,總算記得施展術法隔絕天地,不讓自己的話語泄露出去,美中不足,總覺得不夠盡興,畢竟隱官老祖都聽不見的鐵骨錚錚肺腑之言。

  賒月看了一會兒那輪明月,屏氣凝神定睛仔細看,最終嘆了口氣,雖說那傢伙回鄉後,在鐵匠鋪子那邊,大概是看在劉羨陽的面子上,歸還了半成的月魄精華,可是這個年輕隱官,心手都黑,讀書人什麼腦子嘛,學什麼像什麼。難道說自己回了小鎮,也得去學塾讀幾天書?

  賒月問道:「這頭老猿會跑路嗎?」

  寧姚搖頭道:「不會,身心俱死。」

  渡船那邊,余蕙亭只覺得驚心動魄,喃喃道:「難怪能夠在劍氣長城當上隱官。」

  魏晉說道:「袁真頁要祭出殺手鐧了。」

  余蕙亭好奇問道:「魏師叔,怎麼說?」

  魏晉默不作聲,自己不會想嗎?哪怕想不到那個真相,無非再等個一時半刻,就自然而然知道答案了,問什麼問,意義何在?

  余蕙亭誤以為魏師叔是在想事情,追問道:「魏師叔,莫不是那頭護山供奉,下一拳會更加凶狠霸道,想著換命?」

  魏晉都懶得轉過頭看她,難得擺一擺師門長輩的架子,淡然道:「聽說你在山下歷練不錯,在大驪邊軍中口碑很好,不可自滿,戒驕戒躁,以後回了風雪廟,修心一事多下功夫。」

  他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提醒她在山中修行,需要多動腦子。

  余蕙亭沒想那麼多,只當是神仙台最不近人情的魏師叔,破天荒在關心人,她一下子笑顔如花。

  魏晉就知道自己白說了。

  袁真頁腳踩虛空,再一次現出搬山之屬的巨大真身,一雙淡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高處那個曾經的螻蟻。

  它身上有一條條淬煉而成的氣運長河,流淌在作為河床的筋骨血脈當中,這就是一洲境內首位躋身上五境的山澤精怪,得到的大道庇護。

  陳平安同樣是一雙金色眼眸,只是遠遠比袁真頁更為濃郁且精粹,冷笑道:「怎麼,非要我說自己是朱厭,你才好認祖歸宗?」

  袁真頁厲色道:「狗雜種繼續笑,一拳過後,玉石俱焚!記得下輩子投胎找個好地方……」

  陳平安勾了勾手指,來,求你打死我。

  半炷香已過,可以再給你多出一拳的機會。

  崔東山忍了忍,結果還是沒能忍住,捧腹大笑。

  姜尚真也是無可奈何,找誰比拼氣運消耗和大道壓制,都別找咱們家這位被浩然、蠻荒兩座天下處處針對的年輕山主。

  至於那位搬山老祖的混帳話,就不用斤斤計較了,反正它很快就會徹底閉嘴。

  姜尚真心聲詢問道:「兩座天下的壓勝,分明還在,為何好像沒那麼明顯了?是找到了某種破解之法?」

  崔東山一語道破天機,「先生只是真正想明白了一句佛家語,欲要渡衆生,實為衆生度。所以才能夠順勢躋身某種境界,時時迷障在法中,處處機緣法無礙。先生是先有此心,再有此境的。」

  姜尚真點頭道:「厲害厲害。」

  不過姜尚真很清楚,崔東山只是說得輕巧,陳平安真正做起來,絕對是一場身心煎熬。

  崔東山白眼道:「廢話。」

  劍頂那邊,劉羨陽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壺,隨便丟出白玉欄桿外邊。他雙手抱住後腦勺,昔年仇怨,俱往矣。

  落魄山竹樓外,已經沒有了正陽山的鏡花水月,但是沒關係,還有周首席的手段。

  曹晴朗在內,人手一捧瓜子,都是小米粒在下山之前留下的,勞煩暖樹姐姐幫忙轉交,人手有份。

  魏檗離開披雲山,在這邊悄然現身,隱匿蹤跡的元嬰劍修崔嵬,也隨之現身,輕聲打招呼:「魏山君。」

  魏檗笑著點頭,「辛苦了。」

  崔嵬一時間無言以對。

  我一個霽色峰祖師堂的記名供奉,在自家山頭盯著,辛苦什麼。

  魏檗似乎也覺得自己這麼說,有些不對勁,自嘲道:「這個習慣,是得改改。」

  之前巡視三江接壤之地的紅燭鎮,在那賣書的店鋪,水神李錦都要打趣笑言一句,說自己是寶瓶洲的山君,霽色峰的山神。

  魏檗覺得挺有道理,李水神的言語很風趣啊。誰是官場上司,誰是轄境下屬?所以就從書鋪白拿了幾十本書籍。

  桌上,今天剛好來落魄山點卯的州城隍廟香火小人兒,勤勤懇懇,負責幫忙收攏瓜子殼,堆積成山。

  見著了那個魏山君,身邊又沒有陳靈均罩著,曾經幫著魏山君將那個綽號揚名四方的小傢伙,就趕緊蹲在「小山」後邊,只要我瞧不見魏夜遊,魏夜遊就瞧不見我。

  正陽山方圓千里之地的私家山河,當袁真頁現出真身之後,哪怕是市井百姓,人人仰頭就可見那位護山供奉的龐大身形。

  至於那些觀禮修士,實在想不明白,那位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到底是如何能夠在這頭老猿手底下,挨過一拳又一拳。

  老祖師夏遠翠突然心聲言語道:「師侄,你的選擇,看似無情,實則英明。換成是我來決斷,說不定就做不到你這般果決。」

  不管如何,下宗宗主一事,沒了秋令山來爭,滿月峰嫡傳劍修,是有更大希望挑起這份重擔了。

  晏礎點頭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回頭來看,宗主此舉,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實在令人佩服。」

  唯有陶煙波呆滯無言,從今往後,自家秋令山該如何自處?在這人心崩散的正陽山諸峰間,秋令山一脈劍修,可還有立足之地?

  再不是什麼護山供奉的袁真頁,以真身白猿身姿,朝那頭頂高處,遞出生平道法最高、拳意最巔峰一拳。

  老猿出拳之前,放聲大笑,「死則死矣,休想讓老夫與你這個賤種求饒半句。」

  勝負如何,半炷香內,出拳不停的袁真頁,豈會當真心中沒數。

  袁真頁那一拳遞出,天空中出現了一圈金色漣漪,朝四面八方迅猛擴散而去,整個正陽山地界,都像是有一層景象壯闊的金色浪花緩緩掠過。

  老猿出拳的那條骼膊,如一條山脈的山崩地裂,悉數崩碎,大雨磅礡肆意飛濺。

  老猿在空中,依舊維持那一往無前的遞拳姿勢,但是那一襲青衫周邊數里的小天地,依舊是日月星辰,井然有序,大道流轉循環不息。

  斷去一條手臂的老猿,肩頭微微傾斜,剛好抵住那座小天地的邊緣地帶,大道相沖處,星光四濺,火雨漫天,無比絢爛。

  陳平安說道:「那就換我。」

  天地異象驟然收斂,十境武夫,歸真一層,拳法即劍術,好似萬年之前的一場劍術落向人間。

  天幕處出現一道巨大漩渦,有一條彷彿在光陰長河中巡游千萬年之久的金色劍光,破空而至,砸中老猿真身的頭顱之上,打得袁真頁直接摔落正陽山大地,頭朝地,剛好砸在那座仙人背劍峰之上。

  劍光直落,經久不散,如一把無形中讓天地銜接的金色長劍,釘穿老猿頭顱之後,斜插地面。

  袁真頁匍匐在地,咆哮不已,雙手撐地,想要竭力抬起腦袋,掙扎起身,隨後那襲青衫筆直一線,站在它的頭顱之上,使得袁真頁面門瞬間低垂,不得不緊貼背劍峰。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臂,掌心處五雷攢簇,如天劫凝聚,一個迅猛下按,打中袁真頁的脖頸。

  再左手探臂,在那一線峰山門牌坊上的長劍夜遊,化虹而至,一襲青衫手持長劍,拖劍而走,在老猿脖頸處,緩緩走過,劍光輕輕劃過。

  最終就這麼將袁真頁的一顆巨大頭顱割開,然後任其滾落山腳。

  一袖之中,符籙不斷掠出,如一條長河,將袁真頁那副失去頭顱的身軀悉數打爛。

  那顆頭顱在山腳處,雙眼猶然死死盯住山頂那一襲青衫,一雙目光逐漸渙散的眼珠子,不知是死不瞑目,還有猶有未了心願,如何都不願閉上。

  陳平安朝它點點頭。

  袁真頁不知為何,好像明白了那個泥瓶巷昔年少年的意思,它微微點頭,終於閉上眼睛,與那滿月峰鬼物女修司徒文英,是如出一轍的選擇,選擇將一身玉璞境殘餘道韻和僅存氣運,皆留下,送給這座正陽山。

  先前原本可以選擇炸碎金丹與元嬰的老猿,在生前最後唯有一個念頭,好像在與山頂那人言語,算我求你,別殺陶紫!

  而那一襲青衫,好像未卜先知,當時點頭的意思,在說一句,我不是你。

  袁真頁魂魄消散,依稀可見一位身形縹緲的白衣老者,身形佝僂,站在山腳頭顱旁,它此生最後言語,是仰起頭,看著那個年輕人,以心聲詢問一句,「殺我之人,到底是誰?」

  陳平安並未作答,只是一揮袖子,將其魂魄打散。

  夜遊歸鞘,背在身後。

  抬起一腳,重重踩地,腳下整座山頭四五分裂。

  人間再無仙人背劍峰,只有青衫背劍遠遊客。

  大道之行也,秉燭夜遊人,不怕遇到鬼,鬼怕人才對。

  除了落魄山的觀禮衆人。

  正陽山所有劍仙和弟子,以及留在新舊諸峰的全部客人,在這一刻,都感到一種古怪的窒息感。

  就好像此刻每個人身邊,都站著一個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

  那一襲青衫,御風來到失去一座祖師堂的劍頂。

  身為正陽山一宗之主的竹皇,立即抱拳禮敬道:「正陽山竹皇,拜見陳山主。」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劉羨陽率先御風離去,四處張望,瞧見了那個站在蘆葦叢中的圓臉姑娘,立即屁顛屁顛趕去白鷺渡。

  陳平安環顧四周,沒有多說什麼,跟著劉羨陽一起御風離開,期間轉頭與白鷺渡那邊燦爛一笑,然後來到白衣少年和黑衣小姑娘身邊,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輕聲笑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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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19 02:56:24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五章 太上宗主

  一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在正陽山邊緣地界,撤去障眼法,緩緩北歸。

  渡船這邊,落魄山衆人紛紛落下身形。

  唯獨隋右邊沒有登船,她選擇獨自御劍遠遊。

  泓下和沛湘依舊站在一起,一個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國之主,都是山澤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蓮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霽色峰議事,總覺得格格不入,所以顯得雙方很相依為命,哪怕沒什麼可聊的,也會不由自主站在一起。至於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機,誰都看在眼裡,誰都沒當回事,甚至連沛湘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值得說道的,畢竟就算她明兒就躋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正與夫子種秋談笑風生。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圍繞著裴錢飛奔不停,嘰嘰喳喳,說著自己那會兒陪著小師兄一起御風懸停,她跟在田地裡安營扎寨的一根蘿蔔差不多,紋絲不動,穩當得很,從頭到尾,毛毛雨大小的緊張,都是絕對沒有的。

  陳靈均又開始發揮某種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與那個化名於倒懸的玉璞境老劍修稱兄道弟,雙方聊得極其投緣。

  一個說自己在北岳地界和北俱蘆洲,都很吃得開,報他的名號,喝酒不用花錢。

  一個說自己在流霞洲和皚皚洲,也算薄有名聲,只是比起景清老弟,難免遜色。

  至於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爺娶過門的山主夫人,陳靈均在寧姚登船的時候,離著距離稍遠,就幾個行雲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魚穿過人群,雙手抱拳,畢恭畢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開口言語,結果挨了崔東山一腳,當場摔了個狗吃屎,趴在地上,陳靈均就乾脆不起身了,大聲喊道:「景清拜見山主夫人。」

  寧姚無奈道:「起來說話。」

  陳靈均脫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話,地上涼快。」

  男兒膝下有黃金,越跪越有。

  早年有裴錢在劍氣長城寧府家門口的珠玉在前,寧姚勉强還算適應落魄山的門風。

  其實在陳平安那邊,她聽過不少關於這個青衣小童的事跡。

  每當說起陳靈均的時候,寧姚甚至能從陳平安的臉色、眼神中,彷彿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陳靈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過的江湖,彌補了年輕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陳平安只是擦肩路過的別處江湖裡,沒有走去過,但是總算看見過,那裡有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意恩仇。

  青衣小童剛剛起身,那只大白鵝作勢抬腳又要踢。

  陳靈均擺出一個守勢的雙手拳架,崔東山收腳轉身,驀然再轉身又要出拳,陳靈均立即一個蹦跳挪步,雙掌行雲流水劃出一個拳樁。最後兩個對視一眼,各自點頭,同時站定,抬起袖子,氣沉丹田,高手過招,如此文鬥,比武鬥更凶險,殺人於無形,學問比天大。

  姜尚真獨自站在一旁,憑欄而立,崔東山來到他身邊,踮起腳尖,趴在欄桿上,「打算回了?」

  姜尚真點頭道:「韋瀅當宗主沒問題,卻未必懂得掙大錢,再者他也不宜對我的雲窟福地指手畫腳,需要我親自出面,按著很多人的腦袋,手把手教他們如何彎腰撿錢。在這之後,等到落魄山下宗選址完畢,我打算走一趟劍氣長城遺址,有些舊賬,得算一算。」

  當下這條龍舟渡船,唯獨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姜尚真轉頭瞥了眼正陽山的輪廓,「山主還是太客氣了。擱我就把那本帳簿公之於衆,再讓竹皇好好說清楚,擺事實講道理,為何要將護山供奉除名。」

  崔東山嘿嘿笑道:「算是咱們這位搬山老祖自己憑本事掙來的下場。比起夏遠翠這撥喜歡當縮頭烏龜的老劍仙,還是要更加的英雄氣概,輸就輸,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嘛。」

  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橫行無忌,造孽千年,明裡暗裡,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幾千條人命,偏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瞧見了今天死得轟轟烈烈,反而竪起大拇指,將其視為豪傑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觀禮仙家當中,早年在袁真頁手上吃過悶虧和大苦頭的,可不止一兩個門派。」

  崔東山還是嬉皮笑臉,「周首席,你這麼聊可就沒勁了啊,什麼叫熱鬧,就是瓊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於達官顯貴的年輕女修,熬不過去,等死,熬過去了,就要眼巴巴等著看別人的熱鬧。」

  姜尚真懶洋洋道:「幫人夜中打燈籠,幫人雨中撐傘,到頭來只被嫌棄燈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濕了鞋。」

  崔東山雙手籠袖,「你得這麼想,沒有這些人心,强者何必奮起?」

  人生路上,真正的過失,錯過和失去的,不是什麼擦肩而過的機緣,不是失之交臂的貴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機會改正的錯誤。然後錯過就失去。

  姜尚真笑著點頭,「這個道理,說得足可讓我這種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崔東山隨口說道:「除了先生家鄉,槐黃縣城之外,其實還有兩個好地方,堪稱神仙窟,金玉叢林。」

  姜尚真好奇道:「還有這麼個說法?」

  崔東山說道:「青冥天下,在一個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湧現了一大撥號稱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視為米賊的王原籙,另外那個同樣躋身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其實也是出身那邊。至於蠻荒天下,劉叉的開山大弟子竹篋,還有兩位托月山百劍仙,以及幾個年輕更小的,不是劍修,但修行資質都很好,都是從一個小地方走出來的。」

  姜尚真問道:「是有人在幕後纂改天時,有意為之?」

  崔東山搖搖頭,「這種容易遭天譴的事情,人力不可為,至多是從旁牽引幾分,順勢添油,裁剪燈芯,誰都休想憑空造就這等局面。」

  姜尚真問道:「咱們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麼?」

  崔東山眨眨眼,姜尚真轉過身,開始在手心寫字,崔東山亦是如此作為,等到兩人攤開手掌,握在一起,兩人哈哈大笑,心有靈犀一點通,英雄所見略同。

  兩人都寫了四個字。

  太上宗主。

  ————

  劍頂祖師堂蕩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劍峰盡碎,雨腳峰換了一座山頂,幾座新舊諸峰的藩屬小山頭,被連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氣數混亂不堪。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澗,滿月峰被開出了一條山洞道路,瓊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劍,又像被米裕霞光劍氣沖洗了一遍,水龍峰精心飼養的水裔,先前被那只龍王簍鎮壓得當下還在瑟瑟發抖,撥雲峰那把鎮山之寶的古鏡,來不及收起,先前被人隨意撥轉,就像孩子手裡邊的一隻撥浪鼓,雲聚雲散,使得一座撥雲峰,時而天暗夜幕,時而明亮白晝……

  正陽山諸峰劍修,攔阻劉羨陽登山問劍,死人不多,但是受傷之人多達數十人,心氣墜落谷底。

  供奉元白叛出對雪峰,轉投中岳山君晉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被視為「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不知所蹤,據說茱萸峰田婉那邊收到了一封信,吳提京這個逆徒,在信上對師父竹皇破口大駡,不當人子,不配劍修身份,以後師徒二人再有相逢,還是師徒名分,不過由他吳提京來當師父,你竹皇當弟子。

  大驪京城禮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糾結什麼登山不登山了,提筆書寫一封密信,輕輕吹了吹墨汁,他這一手楷體,法度森嚴,既規矩,又別有幾分寫意風采,故而早年在大驪官場和文壇,可是有那「神似綉虎筆鋒」美譽的,確實是怎麼看都賞心悅目,董湖與禮部衙門尚書大人稟明情況後,老侍郎無事一身輕,下令渡船北去,人與渡船,皆悠哉悠哉白雲中。

  魏晉即將離開渡船之際,餘蕙亭問道:「魏師叔是要去見那位年輕隱官?」

  魏晉搖搖頭,「不見,這人酒品太差,見他沒什麼好事。」

  當年在劍氣長城,酒鋪賣酒,就他魏晉買酒被坑錢最多。

  餘蕙亭卻心知肚明,心高氣傲的魏師叔,如果沒有把那位隱官當朋友,是絕不會說這種話的。

  一場原本恭賀搬山老祖躋身上五境的慶典,就這麼慘淡收場,宗主竹皇依舊是親自負責收拾殘局,再爛攤子,好歹還是個攤子,猶然是個即將開創下宗的宗字頭仙家。

  竹皇抱拳,禮敬四方天地和諸峰觀禮客人,灑然笑道:「慶典取消,今天讓諸位白跑一趟,正陽山事後必有回禮和補償。」

  瓊枝峰峰主冷綺得了宗主授意,讓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趕緊撤掉了所有案几。

  竹皇收起視線,以心聲與一衆峰主言語道:「就此離開正陽山的客人,誰都不要阻攔,不可有任何不滿情緒,不能有半句冒犯言語,就是裝,也要給我裝出一份笑臉來,晏掌律,你派人去諸峰山頭,盯著所有送客之人,一經發現,違者一律當場剔除金玉譜牒,如果有客人願意留在正陽山,你們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記這份香火情,患難之交,不過如此,必須珍惜。」

  竹皇施展望氣術神通,看著一線峰之外的群山氣象,潦草不堪,元氣大傷,不過竹皇依舊沒有就此心灰意冷,反而猶有心情,與身邊幾位各懷心思的老劍仙打趣道:「可惜慶典還沒有開始,就被陳山主和劉劍仙各自登山問劍。不然咱們收取賀禮,多少能夠補上些窟窿,之後縫補山水,不至於拆東牆補西牆,太過焦頭爛額,不得不從下宗選址的款項中挪用錢財。」

  夏遠翠喟然長嘆一聲,這個師侄,確實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語還能如此雲淡風輕,這位正陽山輩分最高的滿月峰老祖,一時間竟然收斂了幾分陰幽心思,大敵已去,若是那落魄山當真能夠就此收手作罷,滿月峰是不是與竹皇的一線峰摒棄前嫌,精誠合作?

  財神爺陶煙波欲言又止。

  晏礎滿臉遮掩不住的驚喜,因為竹皇這句話,是與自己對視笑言,而不是與那秋令山的陶財神爺。

  顯而易見,原本風光無限的秋令山,是註定要江河日下了。

  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

  留下的客人,寥寥無幾。

  一條條觀禮渡船如山中飛雀,沿著好似鳥道的軌跡路線,紛紛掠空遠遊,正陽山這處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竹皇正色道:「剛好借此機會,趁著這會兒供奉客卿都人齊,我們進行第二場議事。」

  晏礎立即以掌律祖師的身份,板著臉揮手道:「閒雜人等,都趕緊下山去,就留在停劍閣那邊,不要隨意走動,回頭聽候祖師堂命令。」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頁已經被除名,那麼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一職,就暫時空懸好了,陶煙波,你意下如何?」

  關於護山千年的袁真頁,竹皇依舊只說除名,不談生死。

  陶煙波慘然道:「宗主,遭此劫難,秋令山難辭其咎,我自願卸任職務,閉門思過一甲子。」

  大勢已去,掙扎無益,只會犯衆怒,連累整座秋令山,被梟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為記恨。

  竹皇盯著陶煙波,緩緩道:「那就由晏掌律轉任此職。秋令山從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後秋令山一脈劍修的下山歷練,都要聽從一線峰祖師堂安排,不可有異議,勞煩陶劍仙回山之後,好好安撫人心。夏師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難之際,只好勞煩師伯出山,暫緩練劍修行一事,擔任祖師堂掌律。」

  夏遠翠撫鬚沉吟道:「只好如此了。」

  晏礎雖然心有不捨,本以為能夠以掌律祖師身份兼任財神爺,不過能夠管著未來上下兩宗的錢財,還是有賺。

  陶煙波聞言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線峰全盤接管所有秋令山劍修?!你竹皇是要以鈍刀子割肉的法子,對秋令山劍修一脈數峰勢力,趕盡殺絕嗎?

  一旦封禁秋令山長達百年,本脈劍修,尤其是年輕兩輩弟子,不都得一個個人心思變,學那青霧峰,一個個去往別峰修行?

  添磚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為難,牆倒衆人推,傻子都會。

  竹皇說道:「陶煙波,你有異議?」

  陶煙波臉色陰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牌,最終還是搖搖頭。

  雖然是一場祖師堂議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給任何人說個不字的機會,沒有了祖師堂的劍頂,竹皇今天就是一言堂。

  竹皇轉頭笑望向那個茱萸峰女子祖師,說道:「田婉,你職責不變,依舊管著三塊,鏡花水月,山水邸報,山門情報。」

  田婉神色慌張,顫聲道:「宗主,正因為茱萸峰諜報有誤,才使得咱們對那兩位年輕人掉以輕心,田婉百死難贖,願意與陶祖師一樣,就此閉門思過。」

  竹皇笑了笑,搖搖頭,拒絕了田婉的請辭。

  他當然知道這個娘們,很不對勁。

  竹皇甚至篤定她與落魄山,要麼雙方極有淵源,要麼達成了某個盟約,但是沒辦法,這是正陽山必須付出的代價,是一線峰和他竹皇,不得不與那個陳山主雙手奉上的一份誠意。

  晏礎瞬間心弦緊綳起來,再不敢計較什麼兼任不兼任了。畢竟水龍峰才是一直手握諜報大權的山頭。

  田婉這個臭婆娘,哪壺不開提哪壺。

  至於那茱萸峰,別說什麼嫡傳,平時連個雜役弟子都沒有,歷來只有田婉一人在那邊幽居修行,這不明擺著是往水龍峰潑髒水?

  竹皇心情複雜,這位宗主的心境,遠遠沒有表面那麼氣定神閒,事實上早已疲憊不堪,再有半點風吹草動,饒是竹皇,都要覺得獨木難支了。

  水落石出,人心顯露,一覽無餘。都不用去看停劍閣那邊各峰嫡傳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說劍頂這邊,不是蠢笨的酒囊飯袋,就是聰明人的各懷鬼胎,不然就是袖手旁觀、選擇明哲保身的牆頭草。竹皇心中沒來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話說得好,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竹皇視野快速掠過各處,試圖找出那人的蹤跡。

  竹皇敢斷言,那個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處。

  ————

  滿月峰那處臨崖而建的觀景亭內,雲林姜氏兄妹二人,依舊留下。

  匾額是黑底金字的孤雲亭,兩側亭柱懸楹聯,內容頗長。

  晨起開門雪滿山,目送鶴唳松風裡,歲月拋身外,心月本來圓,暮歸醉夢落樵聲,君語白日飛升法,花木供真賞,焚香聽雨中。

  亭內姜笙疑惑道:「如此一來,正陽山還有臉開創下宗?」

  那個當宗主的竹皇,簡直就是個臉皮厚如城牆的主兒,算是讓姜笙大開眼界了。

  寶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閥,可都瞧見了這一幕,鏡花水月關得太遲。

  何況聽說文廟已經解禁山水邸報,正陽山至多在今天管得住別人的眼睛,可管不住嘴。

  有個儒家君子身份的姜山,點頭道:「當然。」

  竹皇其實是一個極有城府和韌性的宗主,這種人,在哪裡修行,都會如魚得水,好像只要不被人打殺,給他抓住了一兩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頂。

  姜笙此刻的震驚,聽到大哥這兩個字,好像比親眼看見劉羨陽一場場問劍、然後一路登頂,更加讓她覺得荒誕不經。

  姜山說道:「下宗建立,毫無懸念,連同正陽山上宗,無非是一同重蹈覆轍,變成之前數百年的光景,就像被李摶景一人踩在頭上,壓得死活喘不過氣來。當然,正陽山這次形勢更加險峻,因為落魄山不是風雷園,不止有一個劍仙,何況兩位山主,陳平安和李摶景,都是劍仙,可是行事風格,大不一樣。」

  姜山放眼望去,一座正陽山的人心,雲雨聚散琉璃脆,散若飄絮脆脆碎,幾場問劍之後,確實不堪一擊。

  韋諒所謂的拆解,其實精髓就是切割二字。

  姜山笑道:「通過巡狩使曹枰,與大驪朝廷和大驪邊軍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區分,不能說全部,但是意義重大。再通過極有可能會轉去書簡湖修行的元白,讓中岳晉青和真境宗,圍困選址舊朱熒境內的那個正陽山下宗。南岳儲君采芝山,雍江水神,咱們家附近的那條錢塘江風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選擇,要想做成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輕山主,耗費很多的山上香火情,暗中培養起來的人脈,還有貨真價實的利益交換。」

  「這只是第一步。」

  姜山娓娓道來,「第二步,是針對正陽山內部的,將撥雲峰、翩躚峰這些劍修,所有之前經常在一線峰祖師堂率先立場的劍仙,與永遠一屁股坐到議事結束的同門,將兩撥人,分開來,既可以讓一盤散沙更散,最重要的,還是藏在這其中的後手,比如讓正陽山上宗和未來的下宗,從今天起,就開始産生不可彌合的某種分裂。」

  「如果換成我是那個落魄山年輕隱官,問劍結束,離開之後,就有第四步,表面上看似放任正陽山不管,當然誰願意問劍落魄山,歡迎至極。如此一來,落魄山等於給了大驪朝廷一個面子,為雙方各自留下臺階。只在暗處,聯手中岳和真境宗,全力針對正陽山那座下宗,很簡單,只要不是來自撥雲峰這幾處山頭的劍修,都別想有好日子過,甚至無人膽敢出門歷練。」

  姜笙疑惑道:「表面上?第四步?」

  姜山笑道:「白鷺渡和青霧峰之流,早已不成氣候,滿月峰夏遠翠最是識時務,瓊枝峰冷綺最擅長攀附强者,晏礎喜歡鑽營,唯利是圖。秋令山少掉一個幾乎等於是自家護山供奉的袁真頁,最為元氣大傷,不然陶煙波其實是最適合、也最有希望擔任下宗宗主的人選。不管緣由為何,正陽山淪落至此,與李摶景當年一人力壓正陽山,截然不同。」

  「李摶景可以隨便問劍正陽山,打殺任何一位劍修,但是那三百年的正陽山,承受壓力,同仇敵愾,因為人人都不覺得一座風雷園,一個李摶景,當真可以覆滅正陽山,可是落魄山此次聯袂觀禮,不一樣。故而這場觀禮,就是年輕隱官的第三步,讓正陽山所有人,從老祖師到所有最年輕一輩弟子,都在心中明白一件事,別跟落魄山硬碰硬了,尋仇都是痴人說夢,年紀大的,打不過,年輕一輩最出類拔萃的,庾檁輸得難堪至極,吳提京都已經走了,人心散亂至此。拼計謀,拼不過了,很懸殊。硬碰硬,掰手腕,就更別談。既然如此,姜笙,我問你,如果你是正陽山嫡傳,山中修行還需繼續,能做什麼?」

  姜笙試探性問道:「內訌?」

  姜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是也不是。」

  姜笙怒道:「還來?!」

  極少喝酒的姜山,掏出一壺酒,抿了一口,斜靠亭柱,遙遙望向一線峰那邊,「在外人看來,是內訌。可在正陽山自己人看來,是理所當然的各有所爭,外門爭親傳名分,嫡傳爭各峰座椅名次,爭天材地寶的煉劍所需,名利不分家,修行路行走不易,登高更難,處處都是要爭的。」

  「只會比之前,爭得更厲害,因為猛然發現,原來心目中一洲無敵手的正陽山,根本不是什麼有望頂替神誥宗的存在,一線峰祖師堂哪怕重建,好像每天會岌岌可危,擔心哪天說沒就沒了。」

  姜山拎著酒壺,抬起手臂,畫了一個大圈,「以前的正陽山,可以通過不斷擴張,使得許多藏在深處的隱患,可以暫時無視,甚至有機會一直無視。」

  然後姜山畫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小圓,「如今好像縮減為這麼點地盤。」

  最後姜山在大圈小圓之間,用手中酒壺又畫出一個圓圈,「雖然事實上有這麼大,可是人心不會如此樂觀。走了極端,從曾經的盲目樂觀,眼高於頂,感覺一洲山河皆是正陽山修士的自家山門,變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觀,再無半點心氣,所以只好盯著腳尖幾步遠的一畝三分地。」

  姜笙皺眉不已,「光是聽你說,就已經這麼複雜了,那麼落魄山做起來,豈不是更誇張?」

  姜山笑道:「做起來複雜不複雜,我一個外人,不好隨便評論,可只是嘴上說起來,真心不複雜吧?」

  簡而言之,陳平安的這場問劍,非但並未就此結束,反而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第一場問劍,姜山猜測落魄山那位青衫劍仙的落劍處,就是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

  姜笙抱怨不已,「只是聽著,就煩死個人啊。」

  「居高臨下,提綱掣領,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條名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幫著正陽山鑿出了一條河床,那麼此後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會流瀉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渾然不覺。」

  姜山突然起身,與涼亭臺階那邊作揖再起身,笑問道:「陳山主,不知我這點淺見,有無說錯的地方?」

  去而復還的陳平安微笑道:「都對,沒有什麼大的紕漏。不過遠沒有姜君子說得那麼玄妙高遠,在我看來,天下學問之根本,不過『耐煩』二字。」

  姜山思量片刻,微笑點頭,「陳山主見解獨到,確實比我所說要更加簡明扼要,一語中的。」

  陳平安知道此人是在等自己。

  那就來見一見這位雲林姜氏的未來家主。

  姜笙心中驚駭,猛然轉頭,瞧見了一個去而復還的不速之客。

  正陽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攤上了這麼個陰魂不散的難纏鬼。

  只見那人面帶笑意,緩緩走上臺階,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更換了一身裝束,頭戴一頂僭越道統的蓮花冠,外罩一襲青紗道袍,腳踩雲履,手捧一支白玉靈芝,道氣縹緲雲水身,山下志怪神異小說上所謂的仙風道骨,不過如此。

  分別落座涼亭內,姜山笑問道:「陳山主,如果不殺袁真頁,會不會更好?」

  陳平安說道:「只說結果,會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為最終那個結果是對的,就可以在許多環節上不擇手段,操控人心,與玩弄人心,哪怕結果一樣,可兩者過程,卻是有些區別的。於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別,姜君子以為呢?」

  不殺袁真頁,留給正陽山一個極大的意外,其實陳平安確實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當時在背劍峰那邊,祭出一把籠中雀即可。

  姜山點頭沉聲道:「是極。」

  陳平安笑著遞過去一壺自家酒鋪釀造的青神山酒水,「不是什麼好酒,價格也不貴,只不過我這邊庫存不多,喝一壺少一壺。」

  姜山道了一聲謝,接過酒壺,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終說道:「好像滋味一般。」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那一定是姜君子喝得少了。」

  姜山轉移話題,「陳山主,為何不將袁真頁的那些過往履歷,是如何的行事暴虐,濫殺無辜,在今天昭告一洲?如此一來,總歸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駡名。哪怕只是揀選最粗淺一事,比如袁真頁當年搬遷三座破碎山岳期間,甚至懶得讓當地朝廷通知百姓,那些最終枉死山中的凡俗樵子。」

  陳平安搖頭笑道:「哪怕知道真相的,該駡不還是會駡,更何況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攔不住的。落魄山太好說話,處處講理,恪守規矩,駡得少了,某些人就會有恃無恐,落魄山不好說話,背地裡駡得多,反而不敢招惹我們。既然難以兩全其美,就務實些,撈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姜山想了想,「有理。」

  這位儒家君子,放下手中酒壺,正襟危坐,面朝這位年輕山主,微笑道:「如果讓正陽山一步步崛起,最終成為我們寶瓶洲的劍道第一宗門,最少在我看來,會是個天大笑話。」

  姜笙神色尷尬,她到底是臉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們雲林姜氏幫著正陽山在文廟那邊,通過下宗建立一事。

  陳平安看了眼這個「身材臃腫」的老龍城苻家兒媳,有些奇怪,姜山,姜韞,都很聰明,好像唯獨這個女子,不是特別聰明?

  支持正陽山創建下宗一事,雲林姜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幾分的,可卻談不上太過偏袒,因為正陽山當下還不清楚,文廟即將大舉攻伐蠻荒天下,作為條件,正陽山這邊是必須拿出相當數量的一撥「額外」劍修,趕赴蠻荒天下,再加上大驪宋氏那邊的定額,如此一來,正陽山諸峰劍修,兩撥人馬各自下山後,其實不會剩下幾個了,而且這一次遠遊出劍,絕非兒戲,到了蠻荒天下那些渡口,連大驪鐵騎都需要聽令行事,正陽山再想破財消災,難了。

  所以姜山如此言語,直言不諱表露出對正陽山的不順眼,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這個姜笙犯不著心虛。

  不過如果沒有今天這場問劍,以正陽山那幾位老劍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演,用撥雲、翩躚諸峰劍修的出劍和性命,幫著一線峰攫取名利。

  姜山要比已經遠嫁老龍城的姜笙,知道更多關於劍氣長城的真相。

  那場城下之戰,頂替寧姚,劍斬離真。

  一場甲申帳精心設置的圍殺之局。竹篋,離真,雨四,㴫灘,流白,這五位師承、機緣、資質都不缺的天才劍修,皆在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結果陳平安不但成功脫困,而且反殺流白。

  南綬臣北隱官。

  領銜隱官一脈,坐鎮避暑行宮,等於為浩然天下多贏取了約莫三年時間,最大程度保留了飛升城劍修種子,使得飛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獨秀,開疆拓土,遠遠勝過其餘勢力。

  聽說如今的托月山新主人,名義上的蠻荒天下共主斐然,還曾在戰場上專門針對過陳平安。

  獨自一人枯守城頭多年,與一位王座大妖龍君對峙。

  以至於那場文廟議事,聽家主回家鄉後笑言,當時兩座天下對峙,開口調侃陳平安的大妖,很多。

  傳聞那個身居高位的周清高,身為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卻一直希望能夠與陳平安複盤棋局,可惜求而不得。

  姜山自認自己遠遠不如眼前同齡人多矣。

  除了年輕隱官當年境界不夠,未能在戰場上親手斬殺一頭飛升境,刻字城頭。

  這個同樣出身寶瓶洲的年輕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可事實上,姜山很清楚,未來寶瓶洲山上,一樣會有那麼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這些消息和內幕,依舊會覺得陳平安當年都不是玉璞境劍修,也配當那隱官?也配讓浩然劍修禮敬幾分?

  有人覺得强者都是對的,哪怕是被强者踐踏之人。

  有人覺得强者都是錯的,哪怕是被强者庇護之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望向外邊,好像風波過後,青山依舊在,雲水更無恙,沉默片刻,轉頭笑道:「姜山,你們雲林姜氏,或者說你本人,有沒有興趣當正陽山幕後的太上宗主?」

  姜山有些遺憾,搖頭道:「終究非君子所為。」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點頭道:「還好,我連書院賢人都不是。」

  姜山跟著起身,問道:「陳山主是要親力親為?文廟那邊會不會有意見?」

  陳平安搖頭道:「怎麼可能,我可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做不來這種事情。」

  姜山試探性問道:「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是那山水譜牒尚未正式勾銷名字的元白?」

  陳平安笑道:「我原本與竹皇宗主舉薦一人,由真境宗的次席供奉劉志茂,更換門庭,擔任下宗宗主,當然會很難,說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臉,大打出手一場,顯然姜君子的提議更好。」

  姜山一臉錯愕,無奈搖頭道:「陳山主,這樣就不厚道了。」

  陳平安抱拳道:「姜山,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肯定是一位諍友。」

  姜笙反正也說不上話,只是坐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這會兒她,先前自己只是手欠,接了那把飛劍傳信,大哥你更厲害,早知道這傢伙是什麼人了,還是又喝酒,又聊天的,現在好了吧?還「是也不是」了?

  姜山環顧四周,有些意外,因為預想中的竹皇,並沒有在涼亭附近現身。看來這位年輕隱官,還算厚道。

  陳平安笑道:「姜君子這麼想就不厚道了。」

  姜山抱拳告辭,不再多說一句,只是沒忘記拎走那壺酒,走出孤雲亭很遠,姜山才回頭望一眼,涼亭內已無身影,這就很厚道了,好像對方現身,就只是與自己隨便扯幾句題外話。

  青霧峰外,白鷺渡旁,過雲樓中,剛剛失魂落魄返回客棧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緩過神,就又呆滯無言,她怔怔看著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又來?!

  陳平安重新要了那間甲字房,然後安安靜靜等著竹皇議事結束,再聞訊趕來。

  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曬著日頭,睜眼轉頭望去,好像看見了一個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個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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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0 01:25:34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六章 本命瓷

  陳平安起身來到欄桿旁,朝白鷺渡那邊一人,輕輕揮動手中白玉靈芝。

  返回白鷺渡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定睛一看,瞧見了那個昔年自家青峽島的賬房先生,那一身大有僭越嫌疑的道門裝束,不過估計神誥宗祁天君親眼瞧見了,如今也只會睜隻眼閉隻眼。劉志茂大笑一聲,御風來到過雲樓,飄然而落,抱拳道:「陳山主此次問劍,讓人心神往之。」

  陳平安收起那支白玉靈芝入袖,笑著抱拳還禮,「見過劉真君。」

  原來先前一線峰的傳信飛劍,如百花繚亂開遍諸峰,劉志茂就得了陳平安的一封密信,說是等到問劍結束後,讓他趕赴白鷺渡,有事相商。

  陳平安遞過去一壺青神山酒水,開門見山道:「先前打算與正陽山建言,舉薦劉真君擔任正陽山下宗宗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中途事情有變,只好讓劉真君白跑一趟了。」

  劉志茂接過酒壺,不著急揭開泥封喝酒,天曉得是敬酒罰酒?況且聽得如墜雲霧,這都什麼跟什麼?我一個真境宗首席供奉,在玉圭宗祖師堂供奉的那部金玉譜牒上邊,名字都是很靠前的人物,擔任正陽山下宗之主?這個賬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盤。

  可要說真讓劉志茂自己選擇,或者說有的選擇,比如在姜尚真和韋瀅都不記恨此事的前提下,劉志茂還真不介意順水推舟,答應了此舉,畢竟就劉老成那老當益壯的身板,已是仙人境,劉老兒修道資質又好,只要無災無恙無意外,隨便再多活個千八百年,毫無問題,再者宗主與首席供奉,按照山上不成文的規矩,看似一步之隔,實則萬里之遙,劉老成當初能夠破例從供奉升任宗主,那是與荀淵的香火情使然,加上姜尚真念這份舊情,韋瀅當時忙著返回桐葉洲,接任上宗宗主職務,才沒有從中作梗,或者說是不願落了姜尚真的面子。故而真境宗歷史上的第四任宗主,十之八九,將來會是玉圭宗那邊派人過來接任劉老成,反正絕對不會是他劉志茂,這點粗淺的官場規矩,劉志茂門兒清。

  韋瀅是不太瞧得起自己的,以至於如今的玉圭宗祖師堂,空了那麼多把椅子,劉志茂作為下宗首席供奉,依舊沒能撈到一個位置,如此於禮不合,劉志茂又能說什麼?私底下抱怨幾句都不敢,既然朝中無人,無山可靠,乖乖認命就好。

  劉志茂到底是山澤野修出身的玉璞境,在陳平安這邊,毫不掩飾自己的遺憾,感慨道:「此事不成,可惜了。」

  借助書簡湖,成為一宗譜牒供奉,若能再借助真境宗,擔任別家一宗之主,這就叫樹挪死人挪活。

  一個習慣了野狗刨食四處撿漏的山澤野修,沒什麼不敢想的,沒什麼不敢做的。

  劉志茂舉起酒壺,爽朗笑道:「不管如何,陳山主的好意心領了,以後再有類似好事,還是要第一個想起劉志茂。」

  陳平安提起酒壺,輕輕磕碰,點頭笑道:「不敢保證什麼,不過可以期待。」

  劉志茂聽得眼睛一亮,哪怕明知可能是這傢伙的胡說八道,可到底有些盼頭,總好過在真境宗每天消磨光陰,瞧不見半點曙光。

  劉志茂喝了口酒水,聽陳平安說這是他鋪子出産的青神山酒水。

  一般山上酒水,什麼仙家酒釀,喝了就喝了,還能喝出個什麼滋味。

  劉志茂今兒只喝一口,便回味一番,微皺眉頭,以表敬意,再輕輕點頭,以示好酒。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拎著酒壺輕輕搖晃。

  劉志茂也不是喝酒而來,看了眼身邊男子,劉志茂一時間恍若隔世,不敢相信當年那個身若一葉浮萍、人生只能一路隨水打旋兒的陋巷少年,真的能夠一步步走到這裡,給了別人酒,旁人不敢不接,還不敢說不好喝。青峽島山門口那邊,至今還留著那幾間賬房,那個不成材的大弟子田湖君,每次去青峽島覲見師尊,參與議事,都不敢多瞧一眼,視線都會有意無意繞開屋子那邊。

  相信以後的正陽山年輕人,不管是御劍還是御風,只要路過那座仙人背劍峰的廢墟遺址,差不多也會如此光景,憤懣掛在臉上,敬畏刻在心頭。

  劉志茂喝酒很快,收起了空酒壺入袖,既然看陳平安今天架勢,不像是翻舊賬來的,劉志茂就心情閒適幾分,再沒有來時路上的惴惴,擔心這位莫名其妙就成了劍仙的賬房先生,覺得收拾完了正陽山猶不過癮,要與青峽島,再好好合計合計。畢竟劉志茂很清楚,陳平安當年離開書簡湖的時候,其實未能做成很多事,比如移風換俗。

  劉志茂沒來由感嘆道:「今兒吃得下,穿得暖睡得著,明兒起得來,就是修行路上好光景。一壺好酒水,兩個無事人,聊幾句閒話。」

  陳平安笑道:「莫道閒話是閒話,往往事從閒話來。」

  劉志茂點頭道:「確實是個千金難買的老理兒。」

  陳平安轉身說道:「竹皇馬上趕來此地,那我就不送劉真君了,以後有機會去春庭府做客,再與劉真君喝酒敘舊。」

  劉志茂笑著點頭,御風離去,原本輕鬆幾分的心境,再次提心吊膽,當下心中所想,是趕緊翻檢這些年田湖君在內幾位弟子的所作所為,總之絕不能讓這個賬房先生,算帳算到自己頭上。

  陳平安瞥了眼一線峰方向,議事結束了,諸峰劍仙和供奉客卿們,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再看了眼那個截江真君的遠遊身形,陳平安抿了一口酒,清風拂面,舉目眺望,白雲從山中起,水繞過青山去。

  山上祖例,官場規矩,行伍條令,江湖道義,鄉約習俗。

  不管是誰,只要置身其中,就要循規蹈矩,比如以前的書簡湖,宮柳島劉老成,青峽島劉志茂,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老天爺,這些書簡湖地仙修士,就是唯一的規矩所在,等到真境宗接管書簡湖,絕大多數山澤野修搖身一變,成了譜牒仙師,就要遵循玉圭宗的律例,連劉老成和劉志茂在內,整個書簡湖野修,都彷彿蒙學稚童,走入一座學塾,重新翻書識字學道理,只不過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

  身後屋外廊道那邊,有輕柔敲門聲響起,是客棧掌櫃倪月蓉的腳步和嗓音,說是宗主來了,要與陳山主一見。

  陳平安轉頭笑道:「請進。」

  宗主竹皇與青霧峰出身的倪月蓉聯袂跨過門檻,後者懷捧一支白玉軸頭的畫軸,到了觀景台後,倪月蓉搬來一張案几和兩張蒲團,她再跪坐在地,在案几上攤開那幅卷軸,是一幅仙家手筆的雅集畫卷,她抬起頭,看了眼宗主,竹皇輕輕點頭,倪月蓉這才抬起右手,左手跟著輕輕虛扶袖口,從絹布畫卷中「拈起」一隻香爐,案几上頓時紫煙裊裊,她再取出一套潔白如玉的白瓷茶具,將兩隻茶杯擱放在案几兩邊,最後捧出一盆仙家瓜果,居中而放。

  做完這一切雜事庶務,倪月蓉跪坐原地,雙手疊放在膝蓋上,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她既不敢看宗主竹皇,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頭頂蓮花冠的山主劍仙。

  落魄山和正陽山,兩位結下死仇的山主,各自落座一邊。

  哪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氛圍,更像是兩位故友在此飲茶怡情。

  山上恩怨,不是山下兩撥市井少年鬥毆落幕,各自揚言等著,回頭就砍死你。

  是江水滔滔的中流砥柱,水過千年石還在。

  竹皇微笑道:「倪月蓉,你先離開,有事再喊你。」

  半點不擔心她會偷偷傳信水龍峰晏礎,無異於找死。

  倪月蓉立即起身,一言不發,斂衽為禮,姍姍離去。

  竹皇提起茶杯,笑道:「以茶代酒,待客不周,陳山主不要見怪。」

  陳平安伸出雙指,按住茶杯,笑道:「不著急喝茶。」

  竹皇點點頭,果真放下茶杯。

  陳平安笑問道:「不知道竹宗主來此過雲樓,是找我有什麼事情?」

  若是晏礎之流在此,估計就要在心中破口大駡一句竪子猖狂欺人太甚了。

  竹皇卻神色如常,說道:「趁著陳山主尚未返回落魄山,就想確定一事,如何才能徹底了結這筆舊賬,從此落魄山走陽關道,正陽山走獨木橋,互不相犯,各不打攪。我相信陳山主的為人,都不用訂立什麼山水契約,落魄山必然言出必行。」

  陳平安環顧四周,收回視線後,緩緩道:「正陽山能夠有今天的這份家業,竹宗主功莫大焉。作為一家之主,一宗領袖,既要自家修行耽誤不得,又要處理千頭萬緒的雜亂庶務,此中辛苦,掌律也好,財神爺也罷,哪怕在旁看在眼裡,也未必能夠體會。更別提那些身在祖輩涼蔭之中卻不知福的嫡傳再傳了。」

  竹皇直接挑明對方的言下之意,微笑道:「陳山主是想說今天這場風波,得怪我竹皇約束不力,其實與袁真頁關係不大?」

  陳平安笑道:「年少時翻書,看到兩句金玉良言的聖賢教誨,放之四海而皆準,是說那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山下門戶一家一姓,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山上遍地神仙的一宗之主?」

  竹皇笑道:「那就是沒得聊了?」

  陳平安說道:「你說沒得聊,未必沒得聊,我說有的聊,就一定有的聊。如果只是好心白送竹皇一個書上的聖賢道理,就沒得聊,我得是多無聊,才願意捏著鼻子,故地重遊過雲樓?」

  竹皇沉聲道:「那就有請陳山主不要拐彎抹角,大可以有話直說,行,竹皇照做,不行,正陽山諸峰只能是破罐子破摔,勞駕落魄山觀禮客人,乘船返回,只管打爛新舊諸峰,斷絕我正陽山祖師堂香火,從今往後……」

  這才剛剛開了個頭,就已經耐心耗盡,開始撂狠話了?

  陳平安笑而不言。

  遙想當年自己在那書簡湖,與劉志茂在同桌喝酒,耐心可比你竹皇好多了。

  至於要論形勢的凶險程度,自己去宮柳島找劉老成,也比你竹皇來過雲樓找我,更加生死難測。

  但是竹皇很快就收起話頭,因為來了個不速之客,如飛鳥落枝頭,她現身後,抖了抖兩隻袖子,與那陳平安作揖,喊了聲先生,然後這個茱萸峰的女子祖師,田婉一屁股坐地,笑意盈盈望向竹皇,甚至像個走火入魔的瘋婆子,從袖中摸出梳妝鏡、脂粉盒,開始往臉上塗抹,搖頭晃腦說道:「不講道理的人,才會煩道理,就是要用道理煩死你,能奈我何?」

  竹皇懶得多看這個神神道道的田婉,只是提起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牌,擱放在案几上,那位仙人之前在劍頂,至多支撐一炷香,現在又有新的一炷香光陰了。

  陳平安一臉為難道:「禮重了。」

  那田婉捧腹大笑,後仰倒去,滿地打滾,花枝亂顫得噁心人至極。

  竹皇瞥了眼田婉,問道:「陳山主,這算怎麼回事?」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怎麼來了,我很快就會跟上渡船的。」

  下一刻,竹皇就發現田婉對面的案几那邊,出現了一個背劍匣的女子,她手持劍鞘,底端抵住案几上的玉牌,問道:「怎麼個破罐子破摔?」

  她輕輕一按劍鞘,玉牌當場崩碎。

  竹皇心中驚駭萬分,只得趕緊一卷袖子,試圖竭力收攏那份流散劍意,不曾想那女子以劍鞘輕敲案几一下,那一團複雜交錯的劍意,竟是如獲敕令,完全無視竹皇的心意駕馭,反而如修士謹遵祖師法旨一般,瞬間四散,一條條劍道自行剝落出來,案几之上,就像開了朵花,脈絡分明。

  「田婉」立即起身作揖道:「見過師娘。」

  寧姚輕輕點頭,忍不住說道:「換副面孔。」

  「得令!」崔東山立即施展障眼法,變成白衣少年的容貌。

  田婉早已被他神魂剝離開來,她等於走了一條崔東山當年親身走過的老路,然後田婉的一半魂魄,被崔東山抹掉全部記憶,在那少女姿容的瓷人當中,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如花生長」。

  寧姚對陳平安說道:「你們繼續聊。」

  陳平安笑道:「好的,不用幾句話就能聊完。」

  寧姚去往欄桿那邊,崔東山重新落座,這次正襟危坐,再沒有半點嬉戲打鬧。

  竹皇紋絲不動,甚至沒敢繼續收攏劍意,眼角餘光中的那些碎裂玉牌,讓這位宗主心碎。

  幸好來時行蹤隱秘,又將此處觀景台隔絕天地,不至於泄露他與陳平安的見面一事,不然被師伯夏遠翠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立即就有篡位的心思。

  正陽山歷任宗主不管心性、境界如何,都能夠坐穩位置,靠的就是這枚玉牌。

  陳平安重新坐下,笑道:「來這邊等著你找上門來,就是一件事,還是讓竹皇你做個選擇。」

  先前在一線峰祖師堂喝茶,是讓竹皇在正陽山和袁真頁之間,做出選擇。

  竹皇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說道:「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你可以從三人當中選一個,陶煙波,劉志茂,元白。」

  一個即將被迫封禁秋令山百年的上任財神爺,一位書簡湖野修出身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一個尚未被正式除名的對雪峰劍修。

  竹皇啞然失笑,不敢確定道:「劉志茂?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崔東山伸手拍打心口,自言自語道:「一聽說還能創建下宗,我這茱萸峰修士,心裡邊樂開了花。」

  竹皇置若罔聞,說道:「剛剛祖師堂議事,我已經拿掉了陶煙波的財政大權,秋令山需要封山百年。」

  竹皇苦笑道:「至於元白,中岳晉山君那邊豈肯放人?何況元白心性堅定,為人處世極有主見,既然他公然宣稱離開正陽山,恐怕就再難回心轉意了吧?」

  崔東山嘖嘖道:「哎呦喂,竹宗主真是妄自菲薄了,當年都能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服元白一個外鄉人,當了自家客卿再當供奉,讓元白不計生死,不惜違背劍心,也要去與黃河問劍一場,這會兒就開始念叨元白的極有主見了?還是說竹宗主年紀大了,就跟著忘性大?」

  陳平安將茶杯推給崔東山,笑著訓斥道:「怎麼跟竹皇宗主說話呢。」

  崔東山雙手接過茶杯,仰頭一飲而盡。

  竹皇心中有了決斷,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就這樣?陳山主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陳平安笑道:「就這樣。」

  竹皇嘆了口氣,說道:「勞煩陳山主有話就說,直言不諱,給我一句痛快話。」

  陳平安說道:「就只是這樣。」

  竹皇搖搖頭,顯然不信,猶豫了一下,抬起袖子,只是剛有這個動作,那個眉心一粒紅痣的俊美少年,就雙手撐地,滿臉神色慌張地往後挪動,嚷嚷道:「先生小心,竹皇這廝翻臉不認人了,打算以暗器行凶!不然就是學那摔杯為號,想要號令諸峰群雄,仗著人多勢衆,在自家地盤圍毆咱們……」

  陳平安說道:「閉嘴。」

  崔東山哦了一聲,重新挪回原位。

  竹皇從袖中掏出一摞歷史久遠的封禪玉冊,頓時寶光流轉,說道:「這是竹皇與落魄山的賠罪禮,七道禪地玉冊,分別來自寶瓶洲諸多古山岳,原本是打算煉化了,用作下宗選址諸多藩屬山頭的奠基之物,鎮山之寶,幫忙凝聚歸攏山水氣運。如果不夠,我可以帶著陳山主親自走一趟寶庫,任憑挑選。」

  陳平安擺擺手,「免了。」

  竹皇默不作聲,只是死死盯住這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如此興師動衆,問劍正陽山,除了報仇,你陳平安總得別有所求?!難不成就只是大鬧一場,留給整個寶瓶洲山上一個耀武揚威、强勢跋扈的印象?天下人心,看熱鬧不嫌事大,可看完了熱鬧,總是喜歡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眯眼笑道:「只說一事,瓊枝峰那邊,你以後多管管,總不能幸運登山,僥倖修行了,就是奔著給山中各峰祖師沒名沒分暖床,不然就是被送去山下給將相公卿當小妾。當然自己願意如此的,兩說,各有姻緣。不願意這般的,你們正陽山,好歹給她們一個搖頭拒絕的機會,還不用擔心被峰主記恨,從此修行處處是門檻,日日是年關。」

  竹皇跟著站起身,點頭道:「我以後會親自盯著瓊枝峰,還有呢?」

  峰主冷綺,她以後就可以安心修道了,至於瓊枝峰一切大小事務,就別再管了。

  至於峰主人選,柳玉似乎不錯?因為劉羨陽當時那麼多場問劍,就只有對她比較客氣。柳玉如今只是龍門境瓶頸劍修,不合規矩?大不了將峰主位置空懸幾年,等她躋身金丹境就是了。柳玉的修道資質,其實極好,只是相較於吳提京和庾檁,她才顯得沒那麼出類拔萃。一位甲子之內有望躋身金丹的劍修,當個瓊枝峰峰主,綽綽有餘。而且冷綺這個娘們年輕時,本就與師伯夏遠翠有過一段見不得光的露水姻緣,所以這麼多年來,瓊枝峰劍修一脈,也是處處緊跟著滿月峰的腳步。

  陳平安微笑道:「沒了,其實先前你說得很對,我跟你們正陽山,其實真沒什麼好聊的。」

  竹皇說道:「那我就當與陳山主談妥了?」

  崔東山揉著下巴,嘖嘖笑道:「可惜整座瓊枝峰仙子們,估計這會兒還在大駡先生的仗勢欺人,壞了她們正陽山的千秋大業,害得她們人人抬不起頭來。」

  竹皇笑道:「你先生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因為陳山主真正在意的,是未來那些瓊枝峰女修的敢不敢搖頭,說個不字。不過陳山主放心就是了,未來瓊枝峰的風氣,也不至於會讓她們如此為難了。」

  崔東山大為贊嘆道:「果然只有敵人才是真正的知己。竹宗主寥寥幾句話,就抵過正陽山諸峰修士的幾大缸唾沫星子。」

  崔東山一步跨出,身形流光溢彩,最終將田婉那副皮囊留在原地,白衣少年轉頭,抬起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示意這個神魂對半分的婆娘,你之所見所想,便是我之所見所想。如果不信邪,咱倆就拿你的這副體魄,作為一處問道之地,各顯神通,勾心鬥角。

  竹皇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眼那個好像恢復原貌的田婉。

  饒是竹皇都要驚懼不已,這個性情乖張、言行荒誕的白衣少年,當然術法通天,可是手段真髒。

  陳平安走出數步,突然停下腳步。

  竹皇瞬間心弦緊綳。

  陳平安轉頭說道:「記起一件小事,還得勞煩竹宗主。」

  竹皇說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這正陽山,距離落魄山有多遠?」

  竹皇想了想,答道:「我輩修士御風而行,約莫隔著二十萬里路。陳山主為何有此問?」

  陳平安眯眼笑道:「那就有請竹宗主在正陽山北邊地界,立起一碑,上邊就刻一句話,北去落魄山二十萬里。」

  竹皇臉色陰晴不定,連那宗門禁制的寶庫,都可以帶陳平安去遊覽一遍,任由陳平安挑選天材地寶帶走,可是一塊花不了幾顆雪花錢的界碑,反而是登天之難。

  陳平安提醒道:「竹皇,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事情。」

  竹皇沉默片刻,笑了起來,點頭道:「小事一樁。」

  陳平安撤去障眼法後,縮地山河,與寧姚聯袂御風北遊,去追趕那條龍舟渡船。

  崔東山一個蹦跳起身,施展山下江湖上的絕學梯雲縱,一邊蹦躂升高一邊嬉皮笑臉道:「竹宗主,我可是分毫未取,空手而去,不許記仇啊。田姐姐,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姐弟二人,就此別過。」

  暫時獲得自由身的田婉冷笑一聲,什麼別過,雙方朝夕相處才對。

  白衣少年大袖翻轉,身形擰轉,化做一道雪白虹光,劃破長空,仙人逍遙游。

  竹皇在那三人離去後,輕聲問道:「如何著了他的道?」

  田婉再無半點以往的諂媚神色,眼神淩厲盯著這個正陽山的廢物,她臉色冷漠,語氣生硬道:「竹皇,勸你管好自己的爛攤子,落魄山不是風雷園,陳平安也不是李摶景,別覺得風波落定了。至於我,只要你識趣點,私底下別再胡亂探究,我依舊會是茱萸峰的女子祖師,跟一線峰井水不犯河水。」

  竹皇今天熬過了一連串的天大意外,也不在乎多個心性大變的田婉,笑道:「蘇稼和那枚養劍葫,以及我那關門弟子吳提京,反正都是你帶上山的,具體如何處置,你說了算。」

  田婉神色淡然說道:「立即恢復蘇稼的祖師堂嫡傳身份,她還有繼續練劍的資質,我會暗中幫她,那枚養劍葫放入寶庫,名義上依舊歸屬正陽山,什麼時候要用了,我去自取。至於已經離山的吳提京,你就別管了,你們的師徒緣分已盡,强求不得。不去管他,說不定還能幫著正陽山在將來,多出一位風雪廟神仙台的魏晉。」

  竹皇問道:「那麼宗門諜報、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三事?」

  田婉冷笑道:「自然是有勞宗主另請高明了。」

  其實竹皇當下最想要一巴掌打死的,是水龍峰晏礎的那個得意弟子。

  田婉轉過頭,看著這個昨天還志得意滿、謀劃一洲的宗主,譏笑道:「是不是到現在,還不知道問劍之人,到底是誰?」

  竹皇落座後,伸出一掌,笑道:「不如坐下喝茶慢慢聊?」

  田婉直接御風返回那座鳥不站的茱萸峰,竹皇自嘲一笑,出聲將那掌櫃倪月蓉喊來,陪著自己喝茶。

  倪月蓉跪坐在蒲團上,喝著茶,感覺比喝刀子還難受。

  竹皇突然拋出一個問題:「倪月蓉,如果當年你可以選擇,而且不管如何選擇,都沒有半點後顧之憂,你還會當那晏礎的山上外妾嗎?」

  倪月蓉臉色慘白無色,竹皇身體前傾,竟是幫她續上一杯茶水,然後和顔悅色道:「不用緊張,我只是想聽一聽真話。」

  倪月蓉滿頭汗水,顫聲道:「能夠被晏掌律看上,雖無名分,倪月蓉沒有任何怨言,這麼多年來,晏掌律對我和過雲樓,還有青霧峰,多有幫襯。」

  竹皇笑著點頭,她的答案是什麼,本來就無所謂,竹皇想要的,只是她的這份如履薄冰,於是竹皇又問道:「你覺得元白出任下宗宗主,對我們上宗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倪月蓉硬著頭皮說道:「宗主英明。」

  竹皇笑道:「那讓你去擔任下宗的財庫負責人,會怎麼做?」

  倪月蓉靈光一閃,說道:「我與水龍峰再無半點瓜葛,往後只有公事往來,再無半點私誼。」

  竹皇繼續問道:「如果你在下宗那邊,大權在握了,哪天看中了一個相貌英俊的下宗子弟,對他極有眼緣,你會怎麼做?會不會學晏礎,對他威逼利誘?」

  倪月蓉如遭雷擊,這個宗主,今天是不是失心瘋了,怎麼總是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倪月蓉神色尷尬道:「若是雙方你情我願,就結為山上道侶,如果對方已經心有所屬,强扭的瓜不甜,不敢强求。」

  倪月蓉當然很怕眼前這位宗主,但是那個頭戴蓮花冠、身穿青紗道袍的年輕劍仙,同樣讓倪月蓉心有餘悸,總感覺下一刻,那人就會面帶微笑,如入無人之境,隨意出現在正陽山地界,然後站在自己身邊,也不說什麼,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想什麼,更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麼。

  竹皇嘆了口氣,心中憂慮,不減反增。

  看來今天問劍最狠的,不是陳平安和劉羨陽的那些劍術,而是當時劉羨陽登山時掏出的那幾本帳簿。

  顯而易見,那幾本冊子,只會是陳平安的手筆。

  因為劉羨陽一看就是個懶散人,根本不屑於做此事。而陳平安年紀輕輕,卻城府極深,行事好似最耐煩,只差沒跟正陽山討要一個掌律頭銜了。一個人成為劍仙,與當宗主,尤其是開山立派的宗主,是天壤之別的兩回事。

  白鷺渡那邊,韋諒獨自行走在蘆葦蕩小路上,從過雲樓那邊收回視線,輕聲笑道:「一場兵解,點到即止,恰到好處。」

  回了渡船,陳平安與于樾抱拳笑道:「于供奉。」

  一般陳平安不這麼客氣,畢竟是新上任的供奉。

  年輕山主沒喊什麼客卿,而是供奉。于樾忍不住大笑不已,有了隱官這句話,老劍修懸著的一顆心就算落地。回頭再喝酒,氣死那個蒲老兒。

  然後陳平安說要議事,小米粒連忙帶路,挑選了龍舟渡船上邊最大的一間屋子,陳平安隨意就近坐在了靠門的座椅上,所有人很隨意落座,也沒個身份高低,尊卑講究。

  小米粒自顧自忙碌起來,在每人桌上,都放了少許瓜子,畢竟今兒出門帶的不多,捉襟見肘了哈。

  等到落魄山右護法轉了一圈,發現輪到裴錢和大白鵝那邊,自己手裡邊只有幾顆瓜子了,撓撓臉,原路返回,從老廚子、周首席和米次席他們那邊,分別道歉後,依次拿回些許,補給了裴錢和大白鵝。

  崔東山率先開口,說咱們周首席打算回桐葉洲了,陳平安笑道:「正好,可以帶上曹晴朗,順利的話,爭取在今年末,最晚明年開春,咱們就在桐葉洲北方地帶,正式建立落魄山的下宗。」

  姜尚真笑著答應下來,反正順路。

  陳平安繼續說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等我們回到落魄山,玄密王朝那條風鳶跨洲渡船,也該到牛角渡了,到時候你們就將這條渡船一並帶去桐葉洲,有了這條風鳶渡船,未來我們就需要開闢出一條屬￿自己的跨洲路線,陸路怎麼走,海路怎麼走,與路過王朝、仙家山頭如何打交道,尤其是跟路途各大渡口攀交情,都需要仔細權衡,不能有絲毫紕漏。東山和裴錢,你們是去那邊幫忙,以後還要返回落魄山,按照先前那個既定方案,種夫子,米裕,隋右邊,崔嵬,就需要在那邊落腳修行了。種夫子幫著曹晴朗把控大方向,裴錢負責與青虎宮和蒲山草堂走動,東山就盯著金頂觀幾處山頭,至於我們米大劍仙……」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嗑起了瓜子,米裕趕緊放下手中瓜子,挺直腰桿,「我反正全聽種先生的吩咐,是出劍砍人,還是厚臉求人打點關係,都責無旁貸。」

  種秋笑道:「不敢對米次席隨便發號施令。」

  于樾就納悶了,隱官不一樣喊你是劍仙,還是大劍仙,也沒見你米裕惱羞成怒啊。咋的,次席供奉欺負一般供奉啊?

  陳平安望向泓下,說道:「隋右邊不在船上,泓下,有勞你回頭告訴她一聲,到了桐葉洲,就由她負責具體對接玉圭宗和雲窟福地。」

  泓下立即起身領命。

  陳平安笑道:「下次還這麼見外,小米粒就別發瓜子了。」

  泓下坐下,有些赧顔。

  小米粒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蕩腳丫呢,撓撓臉,「山主,我下次兜裡瓜子,可多可多。」

  泓下姐姐那麼好說話,雖說瓜子什麼的,半點不值錢,誰都不稀罕,可如果只有泓下姐姐手邊沒有瓜子,多沒面兒。

  陳平安笑道:「那就由你負責下次提醒泓下別起身說話。」

  小米粒一聽又有職務在身,笑得合不攏嘴,使勁點頭道:「好的好的,以後每次議事之前,我都會與泓下姐姐提醒一句的。」

  米裕斜眼那個於老劍仙,皮笑肉不笑道:「於供奉,一登門就能磕上瓜子,了不得啊,在咱們落魄山,這可不是誰都有的待遇。」

  于樾楞了楞,在落魄山嗑瓜子,都是有講究的事情?

  小米粒更是雙臂環胸,皺起兩條小眉頭,難道自己買的一麻袋一麻袋瓜子,其實是揀著寶了,其實賊金貴?

  然後就是讓掌律長命,制定出一份詳細具體的門規,儘量簡單些,不用過於瑣碎。

  之後討論下宗的名字,陳平安讓所有人都幫忙想個,陳靈均大義凜然道:「老爺取名字的本事,自稱天下第二,沒人敢稱第一,第三的那個,也要心虛幾分,恨不得自稱第四……」

  崔東山開始朝陳靈均丟瓜子殼,「就你最鐵骨錚錚是吧?」

  結果崔東山挨了身邊裴錢的一手肘,崔東山瞪了一眼對面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怒了,伸手接住瓜子殼,反手就丟回去,你被裴錢打,關老子屁事,之前在船頭被你踹一腳,都沒跟你這只大白鵝算帳,我與魏檗可是兄弟相稱,平輩的,所以你踹的哪裡是我的屁股,是魏大山君的臉面好不好,現在當著我老爺你先生的面,咱倆劃出道來,好好過過招。

  陳平安也不理睬他們的打鬧,沉默片刻,笑道:「希望我們落魄山,一直會是今天的落魄山,希望。」

  議事結束之後,陳平安只讓崔東山和姜尚真留下。

  寧姚坐在一旁,繼續嗑瓜子。

  陳平安說道:「當年本命瓷碎了之後,我這邊拼湊不全,多則六片,少則四片,還留在外邊。」

  姜尚真和崔東山都神色凝重。

  寧姚也放下手中瓜子。

  陳平安笑道:「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大驪太后那邊,肯定有一片,因為先前在過雲樓,被我抓到了馬腳,之外鄒子極有可能給了劍修劉材其中一片,杏花巷馬家,也有可能藏下,至於北俱蘆洲的瓊林宗,可能有,可能沒有,我會親自去問清楚的,至於中土陰陽家陸氏,不好說。就目前來看,我能想到的,就是這些線索。你們不用這麼如臨大敵,要知道我曾經斷過長生橋,後來合道劍氣長城,當下這副體魄,反而成了好事,哪怕本命瓷碎片落在別人手上,其實已經對我的修行影響不大,只會讓我有機會順藤摸瓜。」

  陳平安站起身,微笑道:「那就走一趟大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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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0 01:26:01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七章 夜遊京城

  去大驪京城之前,陳平安拉著寧姚一起站在船頭,忍不住問道:「一直跟著我跑東跑西,會不會覺得煩?」

  寧姚看了眼他,沒說話。

  事情不煩,某人最煩。

  姜尚真待在自己屋內,看那各家仙子的鏡花水月,陳靈均拉著於樾一起長見識,於樾只覺得這位周首席,真是有錢,用來瀏覽鏡花水月的靈器法寶,在桌上堆積成山,一幅幅山水畫卷同時展開,但是周首席手邊一堆小暑錢,這裡聊一句,那邊扯幾句,丟錢不停,絲毫不亂,一看就是行家裡手。

  崔東山則陪在先生身邊,聊些遊歷大驪京城的注意事項,先生好像還是第一次去那邊,崔東山就說了些京城裡邊的風土人情。

  大驪京城裡邊那處私人宅邸,裡邊有座人云亦云樓,還有舊山崖書院遺址,這兩處,先生肯定都是要去的。

  這次落魄山觀禮正陽山,魏羨和盧白象都沒有現身,因為暫時還不適宜泄露身份,魏羨與那曹峻,早年一直是將種子弟劉洵美的左膀右臂,官癮很大的魏海量,不但憑藉實打實的軍功,前些年新得了一個上騎都尉的武勛,如今在大驪邊軍的本官,也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從四品實權武將了,都有資格單獨統領一營邊軍精騎,至於盧白象,與中岳的一尊儲君山神,攀上了關係,雙方很投緣,說不定哪天盧白象就會搖身一變,突然成了一座大岳儲君山頭的首席供奉。

  陳平安聊起了鐵符江水神楊花,自然而然就又提到了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龍鬚河。

  由溪升河的龍鬚河水神祠廟,破例沒有供奉一尊金身神像,所以至今小鎮本土百姓,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高門大姓,都還不知道那位河神娘娘,是馬蘭花。而馬蘭花這個老嫗,曾經在小鎮也是風光八面的人物,因為她既是坑蒙拐騙的神婆,還是牽線搭橋的媒婆,更是一位産婆。

  崔東山笑道:「楊老頭當年好像答應了那位河婆,三十年一過,等到知道她年輕時面容的小鎮老人,差不多都走了,到時候就可以塑造神像,享受香火。」

  涉及到本命瓷一事,關係複雜,除了杏花巷馬家,還有小鎮座座龍窯窯口的主人,此外,還會涉及到從落魄山「平調」搬遷到棋墩山,重建山神祠廟的昔年督造官宋煜章。

  窯務督造衙署佐官,林守一的父親,這個去了京城官場,依舊不顯山不露水的男人,曾經輔佐過數位龍窯督造官。

  還有大驪京城的欽天監,既有望氣士,還有地師,以及一小撮曾經負責小鎮本命瓷秘密燒造的「水師」。

  當年泄露本命瓷內幕一事的,就是馬苦玄的父親,但是杏花巷馬家,絕對不會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相較於一場問劍正陽山,不過是沿河逆流行走,其實脈絡和路線,極其簡單,沒什麼岔路可言,可是本命瓷一事,卻是千頭萬緒,一團亂麻,就像大小江河、溪澗、湖泊,水網密布,錯綜複雜。

  只不過形勢複雜歸複雜,陳平安也沒覺得如何棘手。

  崔東山問道:「先生,咱們落魄山,接下來是打算順勢開門,收取弟子了?還是晚一點再說,繼續維持半封山半關門的狀態?」

  陳平安對此早有計較,毫不猶豫說道:「選後者。最少在三十年之內,除非是你們誰看中了某人的資質,各自收為嫡傳,不然落魄山不會收取任何一位主動登門的修道胚子,哪怕資質再好,都不收。」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雙腿離地懸空,說道:「咱們在正陽山這麼一鬧,肯定會有人聞訊趕來,多如過江之鯽,削尖了腦袋都想成為落魄山的嫡傳弟子。米大劍仙在內,哪個不是山上一等一好的傳道恩師,全是大腿嘛,隨便抱住一條,就是足可羨慕死旁人的莫大仙緣。」

  其實只要是座宗字頭仙家,就從來不缺主動登門、入山訪仙的修道胚子。

  陳平安輕聲道:「願意等,就讓他們在龍州境內等著,正好看看各自心性如何。不願意等,就各回各家,一洲山河,百廢待興,何處去不得,何愁當不成譜牒神仙。」

  山上仙家收取弟子、納入譜牒一事,大致就那麼幾條路徑,山頭所在王朝、國家,幫忙挑選國境內的修道胚子,送上山修行。要麼是因緣際會之下,沒有什麼師傳,或機緣巧合,誤打誤撞,走上了修行道路,要麼當那磕磕碰碰的山澤野修,要麼就是小心翼翼,去那些大仙家,碰碰運氣。

  各家門派之內,也會有專門有一撥擅長勘驗根骨、望氣之術的譜牒修士,每隔幾十年,就從祖師堂那邊領取一份差事,短則數年,長則十幾年甚至數十年,一年到頭在山下潛行,負責為自家門派尋覓良材美玉。

  正陽山的田婉,就經常做這種事情。

  再就是仙師的下山雲遊、歷練途中,隨緣而走,順手為之,講究一個師父挑徒弟,徒弟也選師父,這樣的山上師徒,往往關係最為牢靠,走得更長遠。

  崔東山笑道:「蓮藕福地那邊,先生讓長命盯著,就出不了大的紕漏,先生不用太過分心此事。」

  這就是坐擁一塊福地的好處了,近水樓臺先得月,自行上山的修道之人,在江湖、沙場各自崛起的純粹武夫,以及有望建立一座座淫祠的鬼物英靈,等待朝廷的正統敕封,就可以升任山水神靈,名正言順庇護一方,會陸陸續續出現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鬼魅精怪,各個城隍廟,大岳山神,大江水君,河神湖君,河伯河婆,土地公土地婆……

  只要天地靈氣越來越充沛,然後又有各路山水神靈,各司其職穩固氣運,那麼一座福地的大道循環,就越是無缺漏。

  福地主人,往裡邊砸再多神仙錢、法寶靈器,一樣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輕聲道:「雖然是我們自家的一座福地,但是我們不可以視為一塊必須春種秋收的莊稼地,今年割完一茬,就等明年的下一茬。」

  崔東山點頭道:「用心耕耘,小心收穫。讓所有人,都有得選。」

  其實這就是落魄山最根本門風所在,這條無需落在紙面上的不成文規矩,反而會是未來落魄山最大的祖例。

  最早跟隨先生進山的陳靈均和陳暖樹,後來的畫卷四人,再到石柔,崔嵬,米裕,泓下沛湘……人人都是如此。

  不是因為朱斂種夫子他們幾個,還有裴錢曹晴朗,都來自福地,所以必須照顧他們的心情,而是落魄山之所以是落魄山,就在於這些「歷來如此,偏不如此」的大小事上。一座福地之內,山河版圖上的有靈衆生,都有得選,其實就意味著落魄山,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老天爺的身份。

  崔東山說道:「先生,可這是要冒極大風險的,姜尚真的雲窟福地,早年那場鮮血淋漓的大變故,山上山下都屍橫遍野,就是前車之鑒,我們需要引以為戒。」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會。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走了極端的道理,能夠帶來好事。所以我才會讓種夫子,時不時回一趟福地,留心山下,再有泓下和沛湘兩個福地外人,幫忙看著那邊的山上走勢,最後等下處理完下宗一事,我會在福地裡邊,挑選一處作為修道之地,每隔百年,我就花個幾年功夫,在裡邊雲遊四方,總之,我絕不會讓蓮藕福地重蹈雲窟福地的覆轍。」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有此打算,我就放心了。」

  姜尚真曾經就有意放任不管,覺得一座雲窟福地,在他手上經營多年,經過數百年光陰的太平無事,規矩和框架都有了,福地就像一個根骨强健的少年郎,就打算放手不管個百來年,看一看有無修道天才,憑本事「飛升」。

  之後姜尚真就去遊歷了一趟北俱蘆洲。

  結果雲窟福地之內,就出現了一場環環相扣的縝密串連,再加上幕後陰謀家的授意、資助和扶持,囊括福地大半的仙家本土山頭,加上王朝、藩屬,山上數千位練氣士,山下馬蹄陣陣,鐵甲錚錚,山河變色,雲窟福地,光是姜氏子弟,被殺之人,在短短三天之內,多達百餘人。

  最後演變為只要是姓姜之人,寧肯錯殺絕不錯放。

  姜尚真許多年輕時結識的江湖朋友,山上好友,要麼是他親自送去福地養老的,要麼是幫著經營修繕福地渡口的仙師,更是幾乎死絕,百不存一。

  如果換成是落魄山,大概就像是一座福地之內,有那種夫子,有小暖樹,有徐遠霞,等等,然後只因為年輕山主的一個不小心,都成一一變成故人故事。

  所以之前一輩子不管遇到何等險境,不管遇到什麼搏命的生死大敵,臉上幾乎從無半點厲色的姜尚真,唯獨那次是獰笑著帶人打開福地大門。

  經過那場對姜氏對雲窟福地而言都是浩劫的變故之後,姜尚真其實就等於徹底失去了玉圭宗的下任宗主之爭。

  因為劍修韋瀅,就是在那個時候,被荀淵安排去了九弈峰。而那之前,哪怕心氣極高的韋瀅自己,都不覺得有本事能與前輩姜尚真爭什麼,一旦與姜尚真有了大道之爭,韋瀅自認沒有任何勝算可言,一旦被姜尚真盯上,下場只有一個,要麼死,要麼生不如死。

  玉圭宗終究是一洲最拔尖的名門正派,而姜尚真整治福地的手段過於殘忍暴戾,荀淵私底下將姜尚真喊到祖師堂外邊,接連問了他三個問題,後不後悔,要不要收手,想不想死在祖師堂裡邊。

  姜尚真說不後悔,雲窟福地裡邊都沒人可殺了,當然可以收手,至於那幾個祖師堂裡邊的老王八蛋,既然暫時打不過,那就從長計議,以後再說,就當是修心養性了。

  崔東山曾經跟姜尚真聊起這樁往事,笑嘻嘻詢問周首席回頭看往事,有何感想。

  姜尚真當時喝著酒,只是笑言一句,我自己蠢,怨不得別人,蠢到與我為敵的,又沒有我這樣的逃命本事,當然死了也別怨我。

  崔東山最後笑問一句,周首席,你這麼兢兢業業幫著咱們蓮藕福地,該不會是攢著一肚子壞水,等著看好戲吧?

  姜尚真大駡不已。

  最後兩個極聰明的人,就只是默默喝酒了,像他們這類人,其實喝酒是不太需要佐酒菜的。

  比如玉圭宗祖師堂裡邊的那幾個老王八蛋,在那場大戰當中,其實都死了。所以都不用姜尚真秋後算帳,報什麼仇。

  不管山上山下,好人壞人,人心善惡,成年之後的男人女人,誰沒有幾壇深埋心底的傷心酒?只是有些忘了放在哪裡,有些是不敢打開。人生路上,每一次敢怒不敢言,還要與人低頭賠笑臉之事,可能都是一壇苦酒,大概苦酒多了,最後教人只能悶不吭聲,接連成片,就是苦海。

  崔東山眺望遠方,眉眼柔和,「先生希望落魄山永遠是今天的落魄山,我希望先生永遠是明天的先生。」

  陳平安笑道:「為何不是今天的先生?」

  崔東山趴在欄桿上,笑眯起眼,喃喃道:「學生相信每個明天的先生,一定會比每個今天更好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白衣少年的腦袋,然後抬起手掌,雙指彎曲,一記板栗重重砸下,「還說落魄山的風氣,不是你帶歪的?!」

  遠處小米粒扯了扯裴錢的袖子,伸手擋在嘴邊,偷偷笑道:「裴錢裴錢,你瞅瞅,大白鵝肯定又說錯話嘞。」

  裴錢笑道:「別喊大白鵝,小師兄最喜歡記帳。」

  小米粒笑哈哈道:「喊的喊的,有事就喊小師兄,沒事就喊大白鵝。」

  裴錢眨了眨眼睛,「這是什麼話,誰教你的,沒有人教吧,肯定是你自學成才,對不對?」

  小米粒訝異道:「啊?」

  眼神示意裴錢,給個暗示,我好回答這個難題。

  裴錢抬起骼膊,彎曲手指作板栗狀,輕輕擰轉手腕,呵了口氣。

  小米粒懂了,立即大聲嚷嚷道:「自個兒開竅,自學成才,沒人教我!」

  崔東山轉頭笑呵呵。

  小米粒咳嗽一聲,轉過身,使勁給大白鵝使眼色,斜瞥裴錢。

  崔東山大喊道:「大師姐,右護法好像在與我暗示些什麼。」

  小米粒趕緊攔在裴錢和大白鵝之間,蹦跳起來,使勁揮手,遮擋裴錢的視線,喊道:「裴錢裴錢,麼得麼得!大白鵝在挑撥離間哩。」

  結果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板栗,小米粒挨了裴錢一板栗,雙方都不賺不虧。

  崔東山抱著腦袋,轉頭笑道:「先生,渡船為了省錢,就只能是這麼慢悠悠回鄉了,先生有事先忙,不如御風去往京城更快。」

  陳平安點點頭,覺得可行。落魄山一線秉持勤儉持家的傳統,不能稍微有點家業,就大手大腳。

  所以之後就帶著寧姚,離開龍舟

  渡船,聯袂御風遠遊。

  小米粒抱住欄桿,拿臉蛋蹭了蹭骼膊,好人山主又忙去嘍。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一點一點挪動屁股,「小米粒,咱倆嘮嘮嗑唄?」

  小米粒忙著想事情,又埋怨大白鵝的不仗義,故意不去看崔東山,她只是笑呵呵道:「你是誰啊,我認識的大白鵝可大度,小師兄可厲害,某人半點都不像他唉,一顆瓜子那麼小都不像。」

  崔東山一個後仰,身形倒轉,飄落在地,陪著小米粒一起抱住欄桿。

  裴錢猶豫了一下,問了些那位大驪太后的事情。當年在陪都戰場那邊,裴錢是有所耳聞的。

  崔東山笑著說沒什麼可聊的,就是個死守著一畝三分地、見誰撓誰的婦道人家。

  小米粒對這些不感興趣,聽了也記不住。

  以前裴錢個兒只比自己高一點點的時候,每天一起巡山賊好玩可有趣。

  去跟老廚子討要幾塊布,學那演義小說上的女俠裝束,讓暖樹姐姐幫著裁剪成披風,一個手持綠竹杖,一個手持金扁擔,呼嘯山林間,一路過關斬將,只要她們跑得夠快,披風就能飛起來。

  每次落魄山下大雪的時候,裴錢就讓她站著不動,變成一個大雪人,暖樹姐姐不是拎著炭籠在檐下等著,就是在屋內備好火爐,哈哈,她是大水怪唉。

  還有一次裴錢拉著她,倆躲在拐角處,事先約好了,要讓老廚子領教一下什麼叫天底下最厲害的暗器。最後就是她站定,點點頭,裴錢伸出雙手,啪一下,攥住她的臉,然後身形踉蹌一下,一個旋轉又一個,旋到路中央,就剛好將她丟出去,結果老廚子也有幾分真本事,勉强將她擋住,放在地上後,可老廚子還是被嚇得不輕,不斷挪步後撤,雙手胡亂出拳,最後站定,好不容易瞧得真切了,老廚子就老臉一紅,悻悻然說這樣的江湖暗器,我走遍江湖,翻遍小說,都還是聞所未聞啊,措手不及,委實是措手不及了。

  每逢雷雨天氣,她們就並排站在竹樓二樓,不知道為什麼,裴錢可厲害,每次手持行山杖,只要往雨幕一點,然後就會電閃雷鳴,她每次問裴錢是怎麼做到的,裴錢就說,小米粒啊,你是怎麼都學不來的,當年師父就是一眼相中了我的習武資質。

  等到裴錢長大以後,她們倆就不太這麼鬧了。

  裴錢還說,其實陳靈均躋身元嬰境後,一直是故意壓著身形不變,不然至少就是一位少年容貌的修道之士了,願意的話,都可以變成約莫及冠歲數的山下俗子身形。小米粒就問為啥哩,白長個兒不花錢,不好嗎?裴錢笑著說他在等暖樹姐姐啊。小米粒立即懂了,景清原來是喜歡暖樹姐姐啊。裴錢提醒她,說這事兒你知道就行了,別去問暖樹姐姐,也別問陳靈均。她就雙指並攏,在嘴邊一抹,明白!

  裴錢又說,你以後獨自巡山的時候,在臺階那邊如果遇到岑鴛機走樁練拳,可以腳步不停,只是別忘了與岑鴛機打聲招呼,不管對方答不答應,你就當一門課業去做,哪次忘記了也沒關係,下次補上就是了。小米粒覺得這事不難,只是問裴錢為什麼,裴錢笑著說在師父眼裡,岑姐姐是一位真正的純粹武夫。聽到這裡的時候,小米粒一邊點頭一邊傷心,裴錢都不喊那個綽號了啊。好在裴錢很快補了一句,你以後當面喊她岑姐姐,咱們背後繼續喊她岑憨憨。

  裴錢看見小米粒一直在發呆,忍不住問道:「想啥呢,有心事?」

  小米粒鬆開手,落在地上後,使勁點頭,伸出手掌,然後握拳,「這麼大的心事!」

  然後重新攤開手,小米粒嘿嘿笑道:「嗖一下,就沒事嘍。」

  層層雲海之中,兩抹身形,一閃而逝,若是俯瞰山河,如絲線蜿蜒。

  寧姚視野中,陳平安好像在練習一門上乘遁法,身形化作十數條劍光,轟然而散,只是最終被迫重新凝聚身形之時,都會歪七倒八,重新畫弧掠至寧姚身邊,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寧姚這才想起,喜歡什麼都學的陳平安,好像唯獨沒怎麼研習保命的遁術,這其實在山上譜牒仙師當中,並不常見。

  寧姚反正閒著也沒事,稍稍上心,看了他幾次施展過後,她心意轉動,身形悄然散作十八條劍光,最終在數十里外的雲海上空,凝聚身形,寧姚踩雲懸停,安靜等待身後那個傢伙。

  陳平安跟上寧姚,在那之後,就不再演練這門遁術了。很快兩人御風路過一座仙家門派,翠嶺高聳,古亭翼然,鑿險構造樓觀府邸,依山而起,山中有瀑,崖有紅漆榜書,剛好有一撥彩衣仙子,手提花籃,好像要去某地采花制香,鶯鶯燕燕們,歡聲笑語,瞧見了兩道驚若翩鴻的御風身形,她們立即止步停下言語,對那對陌生男女,投去好奇視線,莫不是一對出門遊歷的山上道侶?

  寧姚問陳平安知不知道是什麼門派,陳平安就將這個小門派的歷史淵源,娓娓道來,寧姚抬了抬下巴,問有沒有認識的,需不需要打聲招呼。陳平安笑著說不用不用,只是聽說過,半點不熟。

  等到她們再稍稍認清了那遙遙過路男子的面容,突然有女子率先驚呼出聲,雀躍不已,趕緊與身邊師姐妹們說是那位青衫劍仙,落魄山那位!

  原來先前那場正陽山問劍,這座仙家門派的修士,也曾憑藉鏡花水月看了一半的熱鬧。

  陳平安不認得她們,她們倒是認得陳平安了。

  先前在山頭那邊,對著鏡花水月,她們還嘰嘰喳喳,爭吵內容,十分女子,有人覺得那個叫劉羨陽的龍泉劍宗嫡傳,劍術可能更高幾分,但是相貌氣度嘛,終究是不如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之後有人得知落魄山就在披雲山附近,都已經與同門約好了,下次去北方大驪那邊歷練,一定要去瞅瞅,爭取就近看那落魄山劍仙幾眼。

  不曾想今兒才出門,就看到那位年輕劍仙的御風而過。

  可惜那位陳山主身邊跟著個模樣還湊合的女子。

  說不定是這位劍仙的弟子呢。

  同樣是修士御風,速度有那雲泥之別,早已將那些女子拋在身後,看著陳平安的無奈表情,寧姚忍不住笑道:「你沒必要故意擺出這個樣子,我其實半點不在意。」

  陳平安微笑道:「知道的。」

  可事實上,不擺出這個樣子試試看?

  寧姚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自己在不在乎,絕對是另外一回事。她之所以會不在乎,可不就是自己次次很在乎?

  事情分先後,陳平安這就是將自家先生的順序學說,學以致用了。

  劉羨陽離開一線峰後,在北邊小國一處城郊的山神祠廟,跟董谷幾個同門相聚,謝靈笑道:「剛剛得到師父飛劍傳信,讓我們抓緊趕回去,師父就在神秀山等著我們。」

  劉羨陽有些意外,阮鐵匠可是多年不曾返回神秀山了,怎麼,這個悶葫蘆,偷偷看那鏡花水月,覺得當師父的人,劍術竟然不如弟子,丟了麵子,惱火這場問劍,要對自己家法伺候了?

  大驪宋氏將舊中岳的廣袤地界,劃撥給龍泉劍宗之後,陸陸續續就將家業搬遷去了北邊,先是徐小橋,謝靈在那邊負責營建府邸、修繕道場事宜,在大驪匠人的幫助下,大興土木,還需要忙著與一位北岳儲君山神聯手穩固山根水運,後來阮邛也在那邊開爐鑄劍,原本開峰府邸在橫槊峰的大弟子董谷,帶著十數位劍宗親傳弟子,離開了龍州轄境的西邊大山,一同去了劍宗新址修行練劍,以至於最後就只留下劉羨陽一人,孤零零守著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

  當下龍泉劍宗資歷最老的四位嫡傳,除了劉羨陽已經是玉璞境劍修,大師兄董谷是元嬰境練氣士,徐小橋是金丹劍修,謝靈所學駁雜,既是元嬰境劍修,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陣師,而且精通煉丹。也難怪阮邛對於收取嫡傳、以及再傳一事,半點不急,甚至願意為他人作嫁衣裳,將庾檁、柳玉這撥足可開峰的劍仙胚子,送下山去,等於白送他人幾個金丹地仙。阮邛收徒,一向如此。

  如果說之前,還有人會覺得同樣是以劍為本的兩大宗門,正陽山穩壓龍泉劍宗一頭,等到劉羨陽問劍過後,估計就沒人覺得龍泉劍宗是個只能由謝靈撐起的空架子了。

  五十歲之前的玉璞境劍修,別說是寶瓶洲,隨便擱在浩然天下哪個洲,都是屈指可數的存在。

  余姑娘也在場,她只是站在那兒,哪怕不說話,也賞心悅目,花好看,月團圓。

  此地山神在祠廟門口那邊遠遠站著,瞧見了那位大駕光臨的劉劍仙,山神低頭哈腰,笑臉燦爛,也不主動打招呼,不敢煩擾那位在正陽山氣沖鬥牛的年輕劍仙。

  劉羨陽高高抱拳,「叨擾山神老爺清修了。」

  山神趕緊抱拳還禮道:「有仙則靈,小神幸甚。」

  劉羨陽跑去給大師兄董谷揉著肩膀,笑道:「董師兄,還有徐師姐,見著了師父,你們一定要幫我說話啊,我這趟做客正陽山,一路過關斬將,險象環生,受傷不輕,拼了性命都要讓咱們龍泉劍宗露面,師父如果這都要駡人,太沒良心,不講師德,我到時候一個氣悶,傷了大道根本,師父事後不得哭去。」

  董谷笑著點頭,「沒問題,其實師父看不順眼正陽山,也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

  徐小橋卻是一根筋的性子,沒什麼人情世故,「我可以勸幾句,可最後還是師父自己拿主意。」

  劉羨陽轉頭笑問道:「余姑娘,我這次問劍,還湊合吧?」

  賒月點頭道:「很湊合。」

  劉羨陽啞然。

  謝靈忍俊不禁,一物降一物。想起一事,謝靈突然說道:「記得師父當年親口說過,只要誰躋身了玉璞境劍修,誰就可以擔任下任宗主。」

  劉羨陽皺眉道:「我怎麼不知道。」

  董谷點點頭,「師父確實說過此事,不過那會兒劉師弟還在南婆娑洲遊學。」

  劉羨陽疑惑道:「謝靈,你小子偷偷摸摸躋身玉璞境劍仙了?」

  謝靈搖頭道:「還沒有,元嬰瓶頸難破,至少還需要十年的水磨功夫。」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果然還是要靠我。阮鐵匠是燒了多少高香,才能收到我這樣光耀門楣的得意弟子。」

  劉羨陽沉默片刻,自顧自說道:「如果師父這次回神秀山,是打算跟咱們幾個說此事,那我就只好挑起重擔了。」

  陳平安那小子都是宗主了,自己沒理由。

  賒月問道:「在劍頂那邊,你喝了多少酒啊?」

  劉羨陽白眼道:「……」

  對於劉羨陽主動要求繼任宗主一事,董谷是如釋重負,徐小橋是心服口服,謝靈是全然無所謂,只覺得好事,除了劉羨陽,謝靈還真不覺得師兄師姐,能夠擔任龍泉劍宗第二任宗主,這兩位師兄師姐,不管誰來擔任宗主,都是難以服衆的,會有極大的隱患,可如果耐心極好的師兄董谷負責財庫運轉一事,性情耿介的師姐徐小橋擔任一宗掌律,都是不錯的選擇,師父就可以安心鑄劍了。至於自己,更能夠潛心修行,步步登高,證道長生不朽,最終……

  想到這裡,謝靈抬起頭,望向天幕。

  飛升。登天。

  如果只說皮囊,神仙氣度,龍泉劍宗之內,確實還是得看桃葉巷謝氏的這位「幽蘭庭芝」。

  賒月心聲問道:「為什麼願意當宗主?」

  在她看來,劉羨陽其實是……

  劉羨陽笑道:「阮師傅是個好人,陳平安也是個好人。」

  賒月一頭霧水,沒明白他的師父和朋友,是兩個好人,這與劉羨陽違心擔任宗主,有什麼關係。

  劉羨陽說道:「我如果真的當了宗主,其實就只是過渡一下,阮師傅志不在此,我也心不在焉,所以真正帶領龍泉劍宗登高的,還是未來的那位第三任宗主,至於是誰,暫時還不好說,等著吧。」

  一行人抓緊趕路,返回大驪龍州。

  神秀山那邊,阮邛獨自站在崖畔,默默看著群山風景。

  昔年驪珠洞天的這片西邊群山,北岳披雲山在內,總計六十二座,群山品秩懸殊,大的山頭,足可媲美小國山岳,小的山頭,供一位金丹地仙的幽居修行,都會略顯寒酸,靈氣不足,必須砸下神仙錢,才會不耽誤修行。世間一處山水形勝的修道之地,天地靈氣多寡,山中道氣深淺,其實歸根結底,就是擁有有多少顆穀雨錢的道韻底蘊。

  兩大宗門,其中落魄山,所轄藩屬山頭,已然最多,灰蒙山,拜劍台,牛角山,螯魚背,蔚霞峰,照讀崗……年輕山主,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間,就漸次擁有了將近二十座山頭,如果不論數量,只說山川版圖,再撇開大岳披雲山不談,由於落魄山、灰蒙山和黃湖山都是占地極大的山頭,其實落魄山已經囊括西邊群山的半壁江山。

  而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除了最早的祖山神秀山,與挑燈山和橫槊峰,互為掎角之勢,再加上與落魄山租借而來的彩雲峰,仙草山,寶籙山,形成了接連成片的一塊宗門腹地,之後又有一撥山頭收入囊中,形成一圈劍宗外門勢力,只是相較於落魄山的不斷有人入駐諸山,龍泉劍宗始終人數稀少,反而好像被落魄山後來者居上,再加上劍宗開闢新地,嫡傳跟隨北遷一事,最終就形成了落魄山在此一家獨大的格局。

  阮邛其實也曾經想要一門心思在此扎根,收嫡傳,嫡傳收再傳,再傳又各有親傳,從此開枝散葉,最終在他手上,將一座宗門發揚光大,至於大驪朝廷贈予的北邊那塊地盤,阮邛本意是作為龍泉劍宗的下宗選址所在,只是一來二去,竟然就變成了不成體統的「大藩屬,小祖山」。

  龍州地界的山水邊境線上,劍光一閃,風馳電掣繞過群山,循著一條既定的路線軌跡,最終飛掠至神秀山,阮邛抬起手,接住謝靈寄回的一把傳信符劍,幾個嫡傳即將進入黃庭國地界,信上說余姑娘也會蹭飯,一看就是劉羨陽的口氣,阮邛收起符劍,開始下廚,親手做了一桌子飯菜,然後坐在正屋主位上,耐心等著幾位嫡傳和一個客人,來到這座祖山吃頓飯。

  賒月想要獨自返回鐵匠鋪子,劉羨陽沒答應,說先前在信上與師父說了你會到場,要是臨時反悔,就是不給阮鐵匠面子,咱們這龍州地界,阮鐵匠和魏山君都是扛把子,這倆大多時候都很好說話,可是偶爾也小肚雞腸。

  到了屋子那邊,平時與誰都不苟言笑的阮邛,對賒月還是有些笑臉的,喊了聲余姑娘,還難得開了個玩笑,說都不是外人,不用客氣,如果飯菜不合口,只管說。

  可把劉羨陽高興壞了,阮鐵匠還是會做人,拉著賒月坐在一條長凳上,坐在他們桌對面的董谷和徐小橋,都很正襟危坐,謝靈比較隨意,坐在背對門口的長凳上。

  劉羨陽幫所有人一一盛飯,賒月落座後,看了一桌子飯菜,有葷有素的,色香味俱全,可惜就是沒有一大鍋筍乾老鴨煲,唯一的美中不足。

  阮邛從劉羨陽手中接過飯碗後,沒有拿起筷子,劉羨陽已經開始狼吞虎咽,挨了賒月一手肘。劉羨陽腮幫鼓鼓,抬起頭,看見所有人都沒動筷子,阮邛說道:「沒事,吃你的。」

  劉羨陽剛要點頭,桌底下的腳背,又挨了賒月一腳踩,只得放下筷子。

  阮邛說道:「我打算讓劉羨陽接任宗主,董谷你們幾個,如果誰有意見,可以說說看。」

  龍泉劍宗一向如此,從沒什麼祖師堂議事,一些重要事情,都在飯桌上商量。

  董谷說道:「師父,我對此沒意見,羨陽擔任下任宗主,最好不過。」

  徐小橋說道:「師父,弟子無異議。」

  謝靈笑道:「劉師弟繼任宗主,是衆望所歸。」

  劉羨陽埋怨道:「還喊什麼劉師弟,得喊宗主。」

  阮邛轉頭望去,劉羨陽趕緊給師父夾了一筷子菜,「師父這一手廚藝,分明是化用了鑄劍術,爐火純青!」

  賒月有些明白了,為什麼混不吝的劉羨陽人緣可以這麼好,因為這位兵家阮聖人比較古板,大弟子董谷有樣學樣,太過敬重恩師,以至於太拘謹,徐小橋性情內斂,不喜言語,謝靈太仙氣縹緲,遠離紅塵,尤其不喜庶務,如果沒有劉羨陽,估計一頓飯,就一個個的悶不吭聲,吃完就散場。

  阮邛繼續說道:「董谷以後管財庫收支,徐小橋負責祖師堂律例,謝靈就好好修行,如果願意分心的話,可以多收幾個親傳弟子,山上的再傳弟子,確實少了點。至於以後如何跟大驪朝廷和山上修士打交道,你們幾個自己商量著辦,也不是劉羨陽當了宗主,就必須他一力承擔此事。」

  三言兩語,阮邛就聊完了一連串的宗門大事。

  阮邛拿起筷子,說道:「吃飯。」

  一聲令下,吃飯吃飯。

  還是除了劉羨陽的插科打諢,飯桌上就沒有其餘言語了。賒月只佩服劉羨陽這一點,不管說什麼做什麼,從不尷尬。

  阮邛第一個吃完,放下筷子,起身之前,說道:「羨陽,你從今天起就是宗主了,所以不用什麼事情都跟我打招呼,以後我只管鑄劍一事。」

  再看了眼其餘三位嫡傳,阮邛淡然道:「不管在宗門裡邊擔任什麼職務,同門就得有同門的樣子,外邊一些烏煙瘴氣的習慣,以後別帶上山。」

  說完這些,阮邛就走出屋子,御風離去。

  阮邛一走,董谷和徐小橋就有了些言語,反而輪到劉羨陽開始細嚼慢咽,不再開口說話。

  一頓飯吃完,徐小橋負責收拾碗筷,賒月幫忙,徐小橋對這位余姑娘的印象極好。

  劉羨陽跟個大爺似的,翹著二郎腿,叼著牙籤,等到兩個娘們去了灶房那邊,拿手指輕敲桌面,語重心長道:「老董啊,小謝啊,你們倆年紀都不小了,媳婦可以找起來啦,不然我這個宗主,每天對著一大幫光棍,當得內疚啊,心裡邊不得勁。」

  謝靈笑道:「董師兄,早知道某人當了宗主,就是這鳥樣,你還不爭一爭宗主位置?不然咱倆改口,去師父那邊求一求?我負責幫忙說服徐師姐,你負責在師父那邊死纏爛打,到時候換宗主,反正就是一頓飯的事情。」

  董谷點頭道:「心裡邊是有些不得勁。」

  劉羨陽呸了一聲,「就憑你們倆,也想在阮鐵匠那邊興風作浪?」

  劉羨陽攤開一隻手掌,抹了抹鬢角,「再說了,與你們說個秘密,徐師姐看我的眼神,早就不對勁了。」

  徐小橋在灶房那邊,莫名其妙遭了這場無妄之災,惱羞成怒道:「劉羨陽,你找死啊?!再嘴巴沒個把門,喜歡胡說八道,也要有個度!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爛?」

  劉羨陽一臉無辜道:「我是說師姐你看師弟的眼神,就像親姐姐看待走散又重聚的親弟弟一般,實在是太慈祥太溫柔了,讓我心裡暖洋洋的,也有錯啊?」

  賒月扯了扯徐小橋的袖子,輕聲道:「你別理他,他每天做夢,腦子拎不清了。」

  徐小橋氣笑道:「不跟他一般見識,余姑娘以後你得多管管劉羨陽,省得他每天那麼不著調,流裡流氣,吊兒郎當。」

  賒月就有些鬱悶,這個姑娘,咋個這麼不會說話呢,人不壞,就是有點缺心眼吧。

  劉羨陽起身道:「我得去趟披雲山,以宗主身份,談點事情。你們各忙各的。」

  拍了拍謝靈的肩膀,「小謝,好好修行,戒驕戒躁。」

  謝靈笑著抱拳道:「聽宗主的。」

  劉羨陽覺得還不太過癮,就要去拍大師兄的肩膀,教誨幾句,董谷擺擺手,「少來這套。」

  劉羨陽笑嘻嘻走出屋子,問道:「余姑娘,咱倆一起下山?」

  賒月搖搖頭,「不了,我得回鋪子那邊了。」

  劉羨陽就獨自走了趟披雲山,與魏檗說了件事。

  魏檗錯愕不已,事關重大,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就問了句,「這是阮聖人本人的意思?」

  劉羨陽拍了拍胸脯,大笑道:「魏大山君你就別管了,反正如今龍泉劍宗,我劉羨陽,說了算。」

  魏檗疑惑道:「怎麼說?」

  劉羨陽哈哈大笑道:「我已經是新任宗主了,還不是我說了算?」

  魏檗沉默片刻,劉羨陽收斂笑意,點點頭,魏檗嘆了口氣,微笑道:「明白了,馬上辦。大驪朝廷那邊,我來幫忙解釋。」

  劉羨陽感慨道:「魏山君這樣的朋友,打燈籠都難找。」

  這一天,龍泉劍宗在西邊大山裡邊的群山,除了與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頭,依舊留在原地,其餘神秀山在內,全部被北岳山君魏檗,召來那位儲君山神,聯手施展神通,搬遷一空,徙往舊中岳地界。

  從今往後,舊驪珠洞天境內,就沒有什麼龍泉劍宗了,以後只會剩下個宗字頭的落魄山。

  在魏檗忙碌的時候,劉羨陽就一直蹲在披雲山之巔,雙手籠袖,叼著草根。

  其實這就是師父阮邛的意思,只是說不出口。

  劍氣長城,儒衫左右,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目視前方。

  一路跨海趕來此地的曹峻,風塵僕僕,一屁股跌坐在不遠處,大口喘氣,氣息平穩幾分後,笑著轉頭打招呼道:「左先生!」

  左右輕輕點頭。

  曹峻等了半天,發現左右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說道:「左先生?」

  左右疑惑道:「有事?」

  這個南婆娑洲的劍仙胚子,能夠在劍心受損之後,依舊敢在寶瓶洲、桐葉洲兩處戰場遞劍,如今還主動來了此地,看樣子是打算對蠻荒天下出劍?

  左右對此人印象轉好頗多。

  曹峻一個腦袋兩個大,那陳平安不是說你這個當師兄的,讓我來劍氣長城這邊跟你練劍嗎?這就不認帳了?

  可要說跟左右掰扯道理,就免了。

  曹峻小心翼翼問道:「左先生,是不是忘了什麼?」

  左右皺眉道:「身為劍修,有話直說。」

  曹峻哭喪著臉道:「陳平安建議我來這邊,跟隨左先生練劍。」

  都沒敢說實話。

  陳平安那王八蛋,是左右的師弟,自己又不是。

  左右點頭道:「可以。」

  曹峻鬆了口氣,憋屈歸憋屈,總算沒白跑一趟,只是心中忍不住大駡一句,狗日的隱官。

  「我那師弟,是不是對你說,讓你來這邊,是我的提議?」

  左右笑了笑,隨便伸出一手,輕輕按住劍鞘,只等阿良在南邊折騰出點動靜,自己就可以跟著出劍了。

  至於傳授曹峻劍術,其實毫無問題,如今曹峻的心性,資質,品行,都有了,跟早年那個南婆娑洲的年輕天才,判若兩人。

  曹峻瞥了眼左右按住劍鞘的動作,立即使勁搖頭,斬釘截鐵道:「沒有的事!」

  左右轉過頭,好奇問道:「真的假的?你說實話。」

  曹峻硬著頭皮說道:「陳平安確實說過是左先生讓我來的。」

  左右眺望遠方,心情似乎不錯,微笑道:「跟師兄倒是不見外。」

  曹峻楞了半天,左右竟然也是會笑的人?

  正陽山最北邊,在一天夜裡,悄無聲息立起了一塊界碑,「北去落魄山二十萬里」。

  一條名為風鳶的跨洲渡船,從中土神洲而來,緩緩懸停在牛角山渡口。

  而不設夜禁的大驪京城,燈火輝煌如晝,大門那邊,有兩人無需遞交山水關牒,就可以暢通無阻步入其中,城門這邊甚至都沒有一句盤問言語,因為這對貌似山上道侶的年輕男女,各自腰懸一枚刑部頒發的太平供奉牌。

  一座氣勢恢宏、魚龍混雜的大驪京城,今夜只是多出了兩塊太平無事牌,其實並不顯眼。

  寧姚遙遙看了眼大驪皇宮那邊,一層層山水禁制是不錯,問道:「接下來去哪裡?如果仿白玉京那邊出劍,我來擋下。你只需要在皇宮那邊,跟人講道理。」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先找個地兒,吃頓宵夜?」

  寧姚點點頭,「隨你。」

  找了個夜宵攤子,陳平安落座後,要了兩碗餛飩,從桌上竹筒裡抽出兩雙竹筷子,遞給寧姚一雙,陳平安手持筷子,對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輕輕吹了口氣,下意識笑著提醒她小心燙,只是很快就啞然失笑,與她做了個鬼臉,低頭夾了一筷子,開始細嚼慢咽,寧姚轉頭望去,久久沒有收回視線,等到陳平安抬頭望過來的時候,又只能看到她的微顫睫毛。

  等到寧姚吃完,發現陳平安已經雙手籠袖,笑眯眯看著自己。

  寧姚想了想,「不太頂餓,再來一碗?」

  陳平安大手一揮,「兜裡有錢,多吃碗餛飩,不算事兒。」

  一旁有食客腹誹不已,看把你小子能耐的,得是多落魄的江湖人,才從一碗餛飩裡吃出這般豪氣?

  再看那個眯眼而笑的女子,白長那麼好看了,也真是個缺心眼的娘們,才會找這麼個窮光蛋一起過日子,走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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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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