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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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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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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0 01:26:2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八章 自由自在

  吃過宵夜,陳平安就帶著寧姚散步,夜遊京師,也沒說一定要去哪裡,反正揀選那些燈火通明的街巷,隨便逛蕩,身邊不斷有推車小販路過,有些是賣那蓮藕、菱角製成的冰鎮甜品,這類推車後邊經常跟著幾個饞嘴孩子,京師商貿繁華,專門商人開設大小冰窖,每年冬天鑿儲冰塊,在夏秋時節兜售。

  在劍氣長城,兩人也有過這樣的結伴而行,只是那會兒的散步,很難說是散心。

  路過一座小武館,陳平安忍不住笑道:「當年陪都一役落幕後,寶瓶洲新評出的四大武學宗師,因為裴錢年紀最小,還是女子,加上排名僅次於宋長鏡,所以比我這個師父的名氣要大多了。」

  城內武館林立,許多江湖門派都在這邊討生活,在京城要是都能混出了名聲,再去地方州郡開枝散葉開創堂號,就容易了,陳平安就知道其中一位武館拳師,因為早年在陪都那邊,經過幾天幾夜的守株待兔,終於逮住個機會,有幸跟鄭大宗師切磋一場,雖說也就是四拳的事情,這還是那位年紀輕輕、卻武德醇厚的「鄭撒錢」,先讓了他三拳,可等這位挨了一拳就口吐白沫的金身境武夫,剛回到京城,帶著大把銀子要求拜師學藝的京城少年、浪蕩子,差點擠破武館門檻,人滿為患,據說這位拳師,還將大宗師「鄭清明」當初作為醫藥費,賠給他的那袋子金葉子,給好好供奉起來了,在武館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不是走樁練拳,而是敬香。

  寧姚欲言又止。

  陳平安問道:「是想說裴錢已經是一位劍修的事情?」

  寧姚信守承諾,不說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我其實早知道了,在雲窟福地那邊就發現了端倪,不過裴錢一直藏掖,大概是她有自己的顧慮,我才故意不說破。畢竟不是誰都能在劍氣長城,隨隨便便得到周澄的劍意饋贈。所以裴錢孕育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意外嘛,肯定是有些的,可不至於感到太過奇怪。」

  陳平安有句話沒說出口,裴錢終究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嘛。

  寧姚這才說道:「裴錢很快就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丹境劍修了。」

  陳平安一楞,保持微笑,摘下腰間養劍葫,準備喝點小酒,慶祝慶祝。

  不曾想寧姚又說道:「裴錢那把本命飛劍,極其不同尋常,竟然可以一分為七,一個不小心,就會天生帶有多種本命神通,這是很罕見的事情,在歷史上,屈指可數,至於到底有哪幾位前輩劍仙,有類似飛劍,你喜歡記這些,肯定比我清楚,所以無論是按照劍氣長城界定飛劍品秩的老規矩,還是你在避暑行宮新定品第,不管是捉對廝殺,還是戰場攻伐,裴錢這把暫未名的飛劍,應該都可以位列甲等。」

  極其,竟然,罕見。

  這可是從寧姚嘴裡說出的詞匯。

  陳平安悻悻然懸好養劍葫,一口酒沒喝。

  陳三秋的那把本命飛劍「白鹿」,就擁有兩種天賦異稟的本命神通,其中一種,還跟文運有關。

  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擁有兩三把本命飛劍的劍修,要遠遠多過一把飛劍擁有兩三種神通的劍修,單純的紙面計算,兩種情況看似沒什麼區別,實則天壤之別。

  比如跟在謝松花身邊修行的小姑娘朝暮,她就擁有兩把本命飛劍「滂沱」、「虹霓」,而被陳平安帶到落魄山的姚小妍,更是擁有」和「霓裳」,只不過姚小妍的飛劍神通,都重守,溫養體魄,所以三把飛劍品秩都不高,但是私底下,陳平安確定一事,九位劍仙胚子當中,相對性情怯懦的姚小妍,在更換了一處修道練劍之地後,她極有可能不是那個未來境界最高、殺力最大的劍修,但絕對是將來躋身上五境最無懸念的那個。

  曾經的劍氣長城,戰事連綿,不會耐心等待一位天才劍修循序漸進的緩緩成長。

  可是擁有兩種以上本命神通的飛劍,就像寧姚說的,確實屈指可數,萬年以來,避暑行宮的檔案記錄,總計不到十把。無一例外,飛劍主人,後來都成為了殺力出衆、戰功卓著的劍仙。

  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劍修,就是飛升境劍修,宗垣。

  那個會被後世很多年輕劍修調侃一句,「宗垣不如我厲害」的宗垣。

  只是一把飛劍,卻擁有匪夷所思的四種本命神通,關鍵是三攻伐一防禦,配合得天衣無縫。

  不過真正讓陳平安最佩服的地方,在於宗垣是通過一場場大戰廝殺,通過年復一年的勤勉煉劍,為那把原本只列為丙上品秩的飛劍,陸續找尋出其餘三種大道相契的本命神通,事實上最初的一種飛劍神通,並不顯眼,最終宗垣憑此成長為與老大劍仙並肩作戰年月最為長久的一位劍修。

  陳平安說道:「當年老大劍仙不知何故,讓我帶了那些孩子一起返回浩然,你要不要帶他們去飛升城?中土文廟那邊,我來打點關係。」

  畢竟有先生的人,而且還是認識禮聖的人。

  何況禮聖自己都說了,有事就經常去文廟訴苦喊冤,不用臉皮太薄,別管成與不成,只管多道辛苦。

  寧姚搖搖頭,「既然是老大劍仙的安排,那就留在落魄山練劍。浩然天下這邊,如果只有一個龍象劍宗,不太夠。」

  米裕,崔嵬,都是家鄉劍修,哦,還有個元嬰境的女子劍仙,隋右邊,還跟浮萍劍湖的隋景澄一個姓呢,挺巧。

  陳平安點點頭,那些孩子暫時留在落魄山,等到下次五彩天下重新開門,九位劍修,是走是留,都看他們自己的選擇,反正陳平安都歡迎。

  一開始陳平安是想要收取他們作為嫡傳的,只是後來崔東山建議這些孩子,不要年紀太小卻輩分太高,最好是以霽色峰三代譜牒弟子的身份,山中修行和下山歷練,陳平安就采納了崔東山的這個意見。

  寧姚突然說道:「有人在遠處瞧著這邊,不管?」

  遠處一處屋脊上,坐著六人,都是年輕地仙,但是修行氣象極為沉穩,應該是久經廝殺之輩,寶瓶洲除了落魄山,沒有任何一個山頭,能夠同時擁有這麼六位身負氣運的年輕俊彥。所以不出意外,是大驪某個隱秘機構精心栽培出來的死士。

  陳平安對此早就有所察覺,卻搖頭道:「反正都沒什麼殺意,就不去管了。」

  寶瓶洲有三個地方,外鄉修士,不管如何的過江龍,最好都別把自己的境界太當回事。

  一個當然是舊驪珠洞天的龍州地界,白帝城柳赤誠對此肯定印象深刻。

  再就是位於中部大瀆附近的大驪陪都,國師崔瀺為這座陪都,留下了那座仿白玉京。如今替大驪住持那座劍陣之人,不知姓名。對於寶瓶洲仙家修士而言,最奇怪的地方,還是這座劍陣南遷之後,就再沒有北移遷回大驪京城,可能是如此作為,大驪戶部會耗費太大,當然更可能是國師另有深意。這就使得大驪皇帝和藩王宋睦的關係,更加雲遮霧繞,難道與宋長鏡跟先帝一樣,真是兄弟和睦,親密無間?

  然後就是這座大驪京城了,作為一國首善之地,城內光是城隍廟就有五座,都城隍廟,自然是當之無愧的京師首座,更是大驪王朝數以千計城隍廟的總衙所在,每年都會有來自各地的州郡城隍爺來此按例點卯、議事,不過那個帶「都」字頭的土地廟,不在京城,在南邊的陪都。

  此外京師多有隱於市井的府邸,既有官府衙門背景卻不挑明身份的,也有山上淵源卻毫不彰顯仙家氣派的,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悠閒散步,陳平安就瞧見了幾處頗為「水深」的地方。

  期間陳平安和寧姚路過一處小道觀,門臉兒不大,紅漆斑駁,歲月滄桑,沒有張貼道教靈官門神,只懸了塊看上去十分嶄新的小匾額,京師道正衙署,所掛楹聯,口氣不小,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夜幕中,小道觀門口並無車馬,陳平安瞥了眼矗立在臺階下邊的石碑,立碑人,是那三洞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寧姚看不出什麼學問,陳平安就幫忙解釋一番,開篇四字,三洞弟子是在講述立碑人的道脈法統,道正是大驪新設的官職,負責輔佐禮部衙門遴選精通經義、恪守清規的候補道士,頒發度牒,移諮吏部入檔注錄。至於大道士正,就更有來頭了,大驪朝廷設置崇虛局,掛靠在禮部名下,統領一國道教事務,還職掌五岳水瀆神祀,在京及諸州道士薄賬、度牒等事。這位祖籍是大驪歙郡的崇虛館主吳靈靖,想必就是如今大驪京城崇虛局的負責人,所以才有資格領「大道士正」銜,管著大驪一國數十位道正,總之,有了崇虛局,大驪境內的一切道門事務,神誥宗是不用插手了。

  陳平安想了想,不記得寶瓶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當中,有一位名叫吳靈靖的道士。

  簡而言之,這麼個小門戶小地方,卻是負責大驪京城一切道門事務,約束京師所有道士。

  此外,大驪朝廷還設置譯經局,皇帝宋和前些年,還為一位大驪藩屬國出身的年輕僧人,賜下「三藏法師」的身份,在京開闢譯場,不到十年之間,大驪召集了數十位佛門龍象,共譯經論八十餘部。在西方佛國,獲得三藏法師身份的僧人,是謂佛子,每一位都精通經、律、論,故而參與三教辯論的僧人,無一例外都是具備三藏法師身份的得道高僧。

  只是這麼一塊不起眼的石碑,落在熟諳官場規矩的有心人眼中,就會格外意味深長。

  寧姚隨口問道:「大驪是想要扶持起屬￿朝廷自己的佛門法脈、道教道統?」

  陳平安點頭道:「內裡如此,名義上卻不會太明顯,所以京城裡邊的崇虛局和譯經局的道士僧人,都是不拿朝廷俸祿的,品秩都是虛銜,也不高,一州道正不過是從五品,論官身,遠遠比不得各州學政,甚至按照大驪律例,地方上的道正僧正,都不算躋身清流官品。」

  想要憑藉崇虛局和譯經局,逐漸打破山上山下的那條界線,就像將廟堂衙門,搬遷開設在了山上。

  而大驪臨海諸州,徹底放開海禁,皆設立市舶司,通商天下。

  龍州窯務督造署之外,還設置了六處織造局、織染署。

  寧姚擔心的事情,還是陳平安那些散落各處的破碎本命瓷,問道:「如果那個婦人,既不跟你硬碰硬,也不低頭,只是撒潑打滾,死活不交出本命瓷,反正就是打定主意不與你講道理,只擺出一副有本事就打死她的架勢,到時候怎麼辦?落魄山總不能真就這麼打殺了一位大驪太后娘娘吧?」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先看著她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等她鬧完了再坐下來好好聊,談崩了由著她再鬧,比拼耐心,我很擅長。所以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可能會讓你比較委屈,就只是在旁捏著鼻子看戲,事先說好啊,你要是不耐煩了,就眼不見為淨,離開皇宮獨自閒逛京城好了,留我一個人在那邊。再說了,撂狠話嚇唬人誰不會,真煩了她,我就說舍了落魄山家業不要,哪怕將霽色峰在內的所有山頭,一並搬出寶瓶洲,也要打死她。」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了起來,「你是不知道,在你們都走了之後,其實我跟龍君、離真他們隔三岔五就會閒聊幾句,其實挺有意思的。」

  寧姚點點頭,「也沒什麼煩不煩的,就當是看熱鬧了。」

  為人處世,安身立命,其中一個大不容易,就是讓身邊人不誤會。

  親近之人,若想久處無厭,就得靠這個「明明明白」,不會因為諸多意外,或是種種瑣碎事情,某天突然讓人覺得「你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其實許多誤會,往往來自自身的搗漿糊。陳平安在這件事情上,從小就做得很好,所以長大之後,與寶瓶李槐他們一起遠遊大隋,期間就連李槐,一樣都不用陳平安說什麼,就會知道陳平安是怎麼樣個人。後來到了劍氣長城,只要是與寧姚有關的一些重要事情,陳平安也始終是有一說一,不藏掖,寧願她聽了當下會生氣,陳平安也絕不含糊其辭。

  人生不能總是處處事事遷就他人,不然老好人一輩子都只能是個老好人。往往老好人的問心無愧,就會讓親近之人吃虧吃苦。

  陳平安輕聲道:「將來回了五彩天下,你別總想著要為飛升境多做點什麼,差不多就可以了。能者多勞,也要有個度。」

  寧姚笑道:「」

  可能幾座天下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寧姚躋身玉璞境,成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位上五境修士,再成為仙人境,飛升境,都是必然的,應該的,天經地義的。與此同時,不管寧姚做出什麼了不起的壯舉,做成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功業,也一樣是自然而然的,無需多說什麼的。

  陳平安不這麼覺得。

  憑什麼我家寧姚就得這麼辛苦?

  你們刑官、泉府兩脈劍修,全是只會躺著享福的酒囊飯袋啊,不服?

  以後等老子去了飛升城,就帶上兩大籮筐的道理,與你們好好掰扯掰扯。

  陳平安之後跟寧姚又聊起了郭竹酒,一聽說她性情穩重多了,反而有些心疼。

  傻孩子傻孩子,因為孩子每天都盼望著長大,以為長大更有趣。

  可是總有些孩子,自己是不太想要長大的,只是不得不成長。

  又說起了於祿他們,聽到李槐都是書院賢人了,寧姚就有些奇怪,說他讀書開竅了?

  陳平安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只說了四個字,一言難盡。

  不過這次回了家鄉,是肯定要去一趟楊家藥鋪後院的。李槐說楊老頭在那邊留了點東西,等他自己去看看。

  於祿,早已是遠遊境武夫。謝謝卻在金丹境瓶頸停滯多年,主要還是因為早年挨了那些困龍釘的緣故。

  兩人經常一起聯袂遊歷,不過陳平安看樣子,他們兩個不像是相互喜歡的,估計雙方就真的只是朋友了。

  當然天下姻緣,世間情動,也多有那驀然回首的悄然生髮。

  林守一擔任過大瀆廟祝,算是大驪的半個官場中人,不過聽說他這些年跟家裡的關係,還是不太融洽。

  真不是陳平安咒他,林守一這傢伙一看就是個打光棍的命,修行路上,實在太心定了。

  當年幾個同窗當中,就只有那個扎羊角辮的石嘉春,最早跟隨家族搬來了京城,然後順理成章地嫁為人婦,相夫教子。

  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石嘉春的那對子女,如今好像都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就忍不住轉過頭,看了眼寧姚。

  有些事情,一個人再努力,終究不成啊。

  在一處小橋流水停步,兩邊都是張燈結彩的酒樓飯館,應酬宴席,酒局無數,不斷有醉醺醺的酒客,被人攙扶而出。

  陳平安帶著寧姚坐在相對靜謐的水邊臺階上,沒來由想起了宗垣和愁苗,兩位劍仙,一個年老,一個年輕,都很像。

  一個只是在避暑行宮秘檔見過,在酒桌上聽過。一個曾經朝夕相處,原本一定可以成為巔峰大劍仙。

  宗垣可能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口碑最好的一位劍修,傳聞相貌不算太英俊,性情溫和,不太愛說話,但也不是什麼悶葫蘆,與誰言語之時,多聽少說,眼中都有真誠笑意。而且宗垣年少時,練劍資質不算太天才,一次次破境,不快不慢不顯眼,在歷史上最為驚險嚴峻的那場守城一役,宗垣仗劍城頭,劍斬兩飛升。

  如果沒有戰死,宗垣可以一人刻兩字。

  如果沒有那場戰事,宗垣一定會成為十四境劍修。

  是繼陳清都、龍君和觀照之後,在董三更,陳熙,齊廷濟崛起之前,劍氣長城的頂梁柱。

  一座劍氣長城,在天地間屹立萬年,從無青黃不接的情況出現。

  而後來進入避暑行宮成為隱官一脈的愁苗,陳平安這麼多年來,一直都不敢多想什麼。

  寧姚問道:「在想什麼?」

  陳平安說道:「老劍仙宗垣,令人神往。」

  摘下酒壺,默默喝著酒,愁苗可以不用死的。

  寧姚說道:「如今有個說法,說沒有宗垣,就沒有後來的劍氣長城,沒有你,就沒有如今的飛升城。」

  在劍氣長城,其實除了陳清都,劍修一貫對誰都直呼其名。談不上不敬。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自嘲道:「是齊狩手底下的哪個王八蛋,故意拿話噁心我?」

  他氣笑道:「欺負我不在飛升城是吧,等著。」

  寧姚搖搖頭,「是一位老元嬰率先說的,後來不知怎麼就漸漸傳開了,認可這個說法的人,很多。」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一條河水,就像一條綉滿紅燈籠圖案的綢緞,自嘲道:「可能是因為離著遠了,喜歡的人會更喜歡,討厭的人也就沒那麼討厭了。」

  兩人身後的石板路上,有一位老人在與一位年輕晚輩傳授學問,說等會兒上了酒桌,座位怎麼坐,點菜規矩有哪些,涼菜幾個,硬菜怎麼點,不要問主客愛不愛吃什麼,只問有無忌口就行了。咱們自帶的那幾壺陳年酒釀,不用多說什麼,更別擱放在酒桌上,主客是個好酒之人,回頭倒了酒,他隨便一喝,就自然曉得是什麼酒水、什麼年份了,與主客敬酒之時,雙手持杯,切莫高過主客的酒杯,主客讓你隨意,也別當真隨意,在桌上你就多喝酒,話不能不說,卻要少說,主客的那幾本文集,反正你都看過了,多聊書的內容便是了,官場事不懂別裝懂,其餘幾位陪客的,既不可太過殷勤,又不可隨便怠慢了,官場上的這些前輩,未必全是心眼小,更多是看你們這些年輕人懂不懂規矩,會不會做人……

  剛剛步入官場的那個年輕人,聽得神色認真,時不時輕輕點頭,只是難免有些尚未褪去的書生意氣,在老人不注意的時候,年輕人微微皺眉,嘆了口氣,約莫是覺得讀書人的風骨,都要在飯桌上跟著一杯杯酒水,喝沒了。

  陳平安轉頭看著,聽著,這些個粗淺規矩,自然早就懂了。

  其實這個剛剛進入公門修行的年輕官員,還是幸運的,有個願意傾囊相授的領路人。

  真正的書生意氣,不是什麼都不懂,就偏要與所有老規矩、風俗為敵。

  而是很多都懂了,我再來無所謂,單憑自己喜好,說話做事,來跟這個世道,毫不圓滑地打交道。

  之後又有一位中年男人,領著兩位年輕女子緩緩走過,不同的酒局,男人依舊是在為淡抹脂粉的她們面授機宜,不過三人都是練氣士,兩位女子似乎不情不願,內心又有些擔驚受怕,她們作為譜牒仙師,其實根本不願意湊合這些所謂人情往來的山下酒局,一位大驪京城的禮部員外郎又如何,而且她們更怕這個師門前輩,會答應某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她們雖然在山中修行,但是一些個山下骯髒事,是有所耳聞的,怕就怕那個年輕氣盛的員外郎,見色起意,借著酒勁,對她們有什麼想法,或是乾脆在酒桌上,就手腳不乾淨,更怕師門長輩又順著那人,撇下她們不管了。

  那個男人滿臉苦笑,繼續耐心給她們解釋今兒的酒局,很難得的,而且那個年輕有為的員外郎,官場風評極好,如果不是他所在家族,離著咱們山頭近,不然這位仕途順遂的同鄉人,才三十歲出頭,就已經貴為刑部衙門的一司次官,今晚想要請他出來喝酒,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陳平安收回視線。

  寧姚單手托腮,看著河水。

  同樣的姿勢,她換了只手。

  陳平安就起身,拎著酒壺,彎腰挪步,坐在了她另外一邊。

  寧姚嘀咕道:「幼稚。」

  陳平

  安笑著不說話,只是小口抿著酒。

  寧姚沉默片刻,好奇道:「我們這趟入城,也沒如何刻意遮掩,除了那幾個年輕男女遠遠看著,怎麼一個人都沒現身?甚至連暗中盯梢的人都沒有。」

  陳平安笑道:「那就是皇帝陛下還沒打定主意,該如何跟咱們打交道。如果只有我一個,是不至於如此為難的。」

  大驪朝廷,從不慣著任何一位山巔修士。這不是宋氏跋扈,而是底氣使然。

  只是寧姚太例外。

  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飛升境劍修,劍氣長城的寧姚。

  大驪招惹她,不談寧姚本人,只說牽連,近的,就等於招惹了北俱蘆洲的劍修,遠的,還有齊廷濟、陸芝的那座龍象劍宗。

  陳平安說道:「大驪宋氏在棋盤上讓先,等我率先落子。比如直奔皇宮,就是泥瓶巷昔年的窯工學徒,要掀了桌子翻舊賬。如果是去了意遲巷找曹巡狩,就是個談買賣的生意人。找朋友關翳然敘舊,就是個遊山玩水的譜牒仙師。去舊山崖書院遺址,就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不管去哪裡,皇宮裡邊,就都有了後手對策。但是我們這麼閒逛,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說不定就要跟著吃頓宵夜了。」

  陳平安停頓片刻,笑道:「所以等會兒,我們就去師兄的那棟宅子落腳。」

  寧姚轉過頭,眼神中有些詢問。

  她今夜不太願意想事情。

  陳平安輕聲解釋道:「等於告訴大驪一聲,我做事情講究分寸,所以你們大驪得投桃報李,反正誰都不用故弄玄虛。」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

  這是先生在書上的言語,廣為流傳,而且會代代相傳。做夢一般,自己的先生,會是一位書上聖賢。

  而當陳平安置身於這座京城,就會發現,處處都有大師兄崔瀺的教化痕跡。

  寶瓶洲之所以還是寶瓶洲,是兩位師兄,通過長達百年的殫精竭慮,不斷聚攏人心,最終使得一洲山河,豪傑並起,才能夠一同力挽天傾。

  那麼陳平安這個當師弟的,不會肆意破壞這個大好局面,卻不是因為落魄山如何忌憚大驪宋氏。

  陳平安笑道:「咱們在那邊休歇,我順便看看藏書樓裡邊有沒有孤本善本,搬去落魄山。」

  寧姚問道:「偷書?」

  陳平安放下酒壺,雙臂環胸,呵呵笑道:「當師弟的,與師兄借幾本書看,怎麼能算偷?誰攔誰沒理的事情嘛。」

  寧姚隨口說道:「小米粒聽裴錢聽鄭大風說,你在老龍城有個好朋友范二,雙方有過一個約定?」

  陳平安哈哈笑道:「你說範二啊,他那會兒年少無知,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所幸被我勸阻了。」

  陳平安這輩子可不曾喝過花酒。

  只在南苑國京城路過青樓勾欄,領教過那份躲都沒辦法躲的脂粉氣。

  寧姚想起一事,「我先前打碎了竹皇那塊住持劍頂陣法的玉牌?」

  陳平安笑道:「其實是好事,如果你不打碎它,我也會自己找個機會做成此事,竹皇的一線峰,沒了滿月峰夏遠翠和秋令山陶煙波的雙方掣肘,又有晏礎的投靠,竹皇這個宗主,就會變成徹徹底底的一言堂,在正陽山一家獨大,正陽山的內亂很快就會停止。現在好了,竹皇最少在數年之內失去了一位劍頂陣法仙人的最大依仗,就只是個一線峰的峰主,玉璞境劍修。如此一來,變數就多了。」

  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繼續說道:「陶煙波一定會主動依附夏遠翠,尋求秋令山的破局之法,比如私底下結成契約,『租借』自家劍修給滿月峰,甚至有可能慫恿那位夏師伯,爭一爭宗主位置,作為報酬,就是秋令山封山令的提前解禁。至於晏礎這棵牆頭草,一定會從中煽風點火,為自己和水龍峰謀取更大利益,因為下宗宗主一旦選定元白,會使得正陽山的變數更大,更多,形勢微妙,錯綜複雜,竹皇光是要解決這些內患,沒個三十五年,休想擺平。」

  陳平安左手隨便一抹,「昔年藕花福地,那位老觀主的脈絡學說,絕不是一方萬事靈驗的靈丹妙藥,但絕對是跋山涉水最好的一把開山柴刀。」

  陳平安懸好養劍葫在腰間,伸出一隻手,從河中拈起一份燈火倒影,凝為一隻小巧玲瓏的燈籠,擱在空中,盞盞燈籠,懸停空中,彎來繞去,勉强是一條線,就像一條道路,再從河中拈起兩份細微的水運,擱放在燈籠兩側。

  陳平安說道:「一般人,都會步入其中,因為道路明顯,還好走。如果往大了說,這就是大勢,命運。」

  再指了指兩盞燈籠之間的間隙,「這期間的人心起伏,不同人生路程帶來的種種變化,其實不用去細究的,何況真要管,也未必管得過來,說不定會適得其反。肯定會有人能夠走出這條道路,但是沒關係,對於正陽山來說,這就是真正的好事,也是我一直真正期待的事情。」

  這是陳平安從鄭居中和吳霜降那邊學來的,一個擅長計算人心脈絡,一個擅長兵解萬物。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打個比方,當年在小鎮,正陽山對那部劍經志在必得,清風城是奔著瘊子甲去的,這就是人生路上的必然,如果拿我自己舉例子,比如……顧璨的那本撼山拳譜,就是一盞燈籠,泥瓶巷的陳平安,得到了這本拳譜,就一定會學拳,因為要保命。」

  寧姚說道:「還有隔壁宋集薪家的木人,你一定會拼湊起來,再讓我幫你講解經脈?」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這麼個道理。許多偶然,實則必然。但是一連串的必然,又會出現萬一和偶然。」

  寧姚皺緊眉頭,憂心忡忡。

  陳平安轉過身,動作輕柔,幫她撫平眉頭,輕聲笑道:「老話所謂的三歲看老,只是一般情況,未必真能看死一個人。沒有誰一定會成為誰,天底下就沒有什麼命中注定的事情。哪怕是當年那個賣糖葫蘆的鄒子,也不是真的刻意針對當年的我,一定要為難一個孩子。準確說來,鄒子就像是在等一個選擇和某些結果,然後等等再看。這與我一直告誡自己的那個道理,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其實並不衝突,後來在書上看到亞聖的一句話,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是說『萬物皆備於我』。之前在文廟功德林,陪著先生閒聊,先生就說亞聖的這句話,極好,用心良苦。」

  「當年對驪珠洞天許多幕後的冷眼旁觀之人,也不一定會親身入局,無非是四處押注,推波助瀾,至多是開鑿河床,或是牽引湖泊,築造堤壩。這就像我們用一個很便宜的價格,買了一大堆字畫,就會想著這個人名氣越來越大,價格越來越高,哪天轉手一賣,就是天價,輕而易舉攫取暴利。當年楊老頭就是我們家鄉的那個坐莊之人,對馬苦玄,宋集薪,劉羨陽,顧璨,趙繇,謝靈等等,可能都曾各有各的押注,只是方式不同,悄無聲息,然後誰如果能夠在某些關鍵時刻,走上一個更高的臺階,旁人就會繼續押注,不成的,可能就此籍籍無名,可能大道夭折了,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樣的,師兄崔瀺也曾押注吳鳶,魏禮,柳清風,韋諒在內很多人。其中柳清風,就不是一定會成為後來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

  「十四歲尚未離鄉的陳平安,在遇到劉羨陽那場劫難的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果那會兒,路過廊橋的時候,沒有看到你,然後我還有機會重來,一定就會選擇另外一種人生,會去做某個接下那串糖葫蘆的自己,某天當了窯工學徒,哪怕一輩子燒瓷,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但是今天的我,肯定不會如此選擇了,哪怕有機會,都會選擇原路走到這裡,至於以後……」

  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寧姚輕聲問道:「以後會如何呢?」

  陳平安眼神堅毅,笑道:「以後哪怕給我一萬種不同的選擇,都不去選了。」

  寧姚眼神明亮,輕輕點頭。

  之後陳平安帶著寧姚去往一地,穿街過巷,熟門熟路,根本不用與人問路,陳平安就好像在逛自己山頭。

  路過了那條意遲巷,此地多是世代簪纓的豪閥華族,離著不遠的那條篪兒街,幾乎全是將種門庭,祖宅在二郎巷和泥瓶巷的袁曹兩姓,還有關翳然和劉洵美,京城府邸就都在這兩條街巷上,是出了名的一個蘿蔔一個坑,哪怕當年論功行賞,多有大驪官場新面孔,得以躋身廟堂中樞,可還是沒辦法在意遲巷和篪兒街落腳。

  在一條僻靜小巷的路口,出現了兩位練氣士,一老一少,攔住去路。

  境界都不高,一位元嬰,一位龍門境。

  老人神色淡然道:「不管是誰,繞路而行。」

  陳平安指了指巷子裡邊,笑道:「我是裡邊那座宅子主人的師弟。」

  然後補了一句,「來這邊看書。」

  那少年嗤笑道:「國師的師弟?你咋個不說自己是國師的師兄啊?」

  誰不知道咱們大驪的國師,綉虎崔瀺,早就脫離文聖一脈百多年了,哪來的師弟,看來如今京城的騙子,膽子有點大,花樣有點多啊。

  老人好像也是個不問世事的隱士高人,揮手道:「趕緊走。」

  陳平安有些無奈,大驪朝廷怎麼會讓這兩人看守此處?

  於是只好轉頭與寧姚問道:「我們就近找一處客棧?」

  寧姚自然無所謂。其實兩人潛入府邸又不難。

  相較於京城別處的夜亮如晝,這條街上反而夜幕沉沉,陳平安沒來由說道:「純粹的自由,需要獻祭人性。」

  寧姚疑惑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笑道:「沒啥意思。」

  然後挨了一肘,呲牙咧嘴,找到了一座客棧,結果一問,只有一間屋子了,陳平安哀嘆一聲,就要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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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二十九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

  客棧掌櫃是個老江湖了,客棧生意是好,可還不至於好到只剩下一間屋子,老人只是看那那個背劍走江湖的青衫男子,還算順眼,衣衫整潔,神色和氣,不像是個惹事精,就當幫一把,不過不能白幫忙,開價的時候,就多要了幾兩銀子,掌櫃到底怕挨駡,好心被當驢肝肺,就先丟了個眼神,看對方領不領情,不曾想男人立即回了個眼神,都在不言中。呦呵,看不出,還挺老道,上道。

  掌櫃收了幾粒碎銀子,是通行一洲的大驪官銀,上秤後裁剪邊角,還給那個男人些許,老人再接過兩份通關文牒,提筆記錄,衙門那邊是要查賬本和案簿的,對不上,就要吃官司,老人瞥了眼那個男人,心中感慨,萬金買爵祿,何處買青春。年輕就是好啊,有些事情,不會有心無力。

  老話說美色消磨少年,只不過眼前這個青衫男人,瞧著年紀也不小了,約莫而立之年?怎麼還像個雛兒?莫不是出身江湖門派,名聲不夠響亮,光顧著打熬氣力、傍身武藝了,顧不上找媳婦?

  這對像是離鄉遊歷的江湖男女,在關牒上,雙方祖籍都在大驪龍州青瓷郡槐黃縣,陳平安,寧姚。

  既然是咱們大驪本土人氏,老人就更加慈眉善目了,遞還關牒的時候,忍不住笑問道:「你們既然來自龍州,豈不是隨便抬頭,就能夠瞧見魏大山君的披雲山?那可是個好地方啊,我聽朋友說,好像有個叫紅燭鎮的地兒,三江匯流,風水寶地,與沖淡江的水神老爺求科舉順遂,或是與玉液江水神娘娘求姻緣,都各有各的靈驗。」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好像是這樣的,這次我們回了家鄉,就都要去看一看。」

  老掌櫃委實健談,一下子給勾起了閒聊的癮頭,竟是不著急遞交房門鑰匙,斜靠櫃臺,用手指推給男人一碟花生米,笑道:「聽說你們龍州那邊,除了魏老爺的披雲山,好些個山水祠廟,還有個神仙渡口,那你們豈不是每天都能瞧見神仙老爺的蹤跡?京城這兒就不行,官府管得嚴,山上神仙們都不敢風裡來雲裡去。」

  明著是誇龍州,可歸根結底,老人還是誇自己這座土生土長的大驪京城。

  陳平安看著櫃臺後邊的多寶架,放了大大小小的瓷器,笑著點頭道:「龍州自然是不能跟京師比的,這兒規矩重,藏龍臥虎,只是不顯眼。對了,掌櫃喜歡瓷器,獨獨好這一門兒?」

  老人眼睛一亮,碰到行家了?老人壓低嗓音道:「我有件鎮店之寶的瓷器,看過的人,說是百來年的老物件了,就是你們龍州官窯裡邊燒造出來的,算是撿漏了,當年只花了十幾兩銀子,朋友說是一眼開門的尖兒貨,要跟我開價兩百兩銀子,我不缺錢,就沒賣。你懂不懂?幫忙掌掌眼?是件粉白釉底子的大花瓶,比較少見的八字吉語款識,繪人物。」

  老人抬手比劃了一下高度,花瓶約莫得有半人高。

  陳平安想了想,輕聲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間確實燒造過一批吉語款的大立件,數量不多,這樣的大立件,按照當年龍窯的老規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員,誰都瞧不見整器,至於好的,當然只能是去哪裡邊擱放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著指了指皇宮那邊。

  老人哀嘆一聲,看來是花了一筆冤枉錢,不曾想那人從小碟裡拈起花生米,輕輕嚼著,繼續說道:「這麼大的立件,就已經比坐件、趴件值錢多了,又是拔尖兒的人物款立件,花鳥走獸是比不了的,而且八個字的官窯款立件,尤其罕見,一般都是四字、六字款識,如果我沒有記錯,在所有龍窯窯口裡邊,只燒造了三年,如今也有些新出的官仿官,但是龍窯的老師傅們,這些年走得走,不然就是年紀大了,帶出了徒子徒孫,再加上從以往只往宮裡頭送的御用貢品,變成了降一等的尋常官窯,所以其實燒造技藝已經不如當年,掌櫃這件,年份釉色款識,都是對的,再者當年窯務督造署那邊,我聽說,只是聽說啊,一些個成色尋常的大件兒,也是有過那麼一小撮,流入當地民間大戶人家的,當然了,更可能是某些老師傅離開龍窯後,自己私底下燒造的仿官款,這樣的,一樣很值錢,如果沒有意外,掌櫃這件鎮店之寶,最少值這個數。」

  老人看著那人抬起一隻手掌,驚訝道:「能賣個五百兩銀子?!」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其實該說的,都說了,至於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該聽的,老掌櫃這樣的人精兒,也聽進去了。

  老人突然笑瞇瞇道:「「既然值個五百兩,那我三百兩賣給你?」

  陳平安笑道:「掌櫃,你看我像是有這麼多閒錢的人嗎?再說了,掌櫃忘了我是哪裡人?」

  老掌櫃大笑不已,朝那個男人竪起大拇指。

  寧姚看著那個與人初次見面便談笑風生的傢伙。

  入鄉隨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真是跟誰都能聊幾句。

  再這麼聊下去,估計都能讓掌櫃搬出酒來,最後連住店的銀子都能要回來?

  陳平安趴在櫃臺上,與老掌櫃隨口問道:「最近京城這邊,有沒有熱鬧可看?」

  京城這地兒,是從來不缺熱鬧的,不同尋常的官場升遷、貶謫,山巔仙師的大駕光臨,江湖宗師的揚名立萬,各大水陸法會,士林清談,文豪詩篇,都是老百姓茶余飯後的談資,何況如今的寶瓶洲,尤其是大驪朝野上下,越來越喜歡打聽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的別家事。

  老人點頭道:「有啊,怎麼沒有,這不火神廟那邊,過兩天就有一場切磋,是武評四大宗師裡邊的兩個,你們倆不是奔著這個來的?」

  武評四大宗師裡邊的兩位山巔境武夫,在大驪京城約戰一場,一位是舊朱熒王朝的老人,成名已久,一百五十歲的高齡了,老當益壯,前些年在戰場上拳入化境,一身武學,可謂登峰造極。另外那位是寶瓶洲西南沿海小國的女子武夫,名叫周海鏡,武評出爐之前,半點名氣都沒有,據說她是靠著打潮熬出的體魄和境界,而且據說長得還挺俊俏,五十六歲的婆姨,半點不顯老。所以如今不少江湖門派的年輕人,和混跡市井的京城浪蕩子,一個個嗷嗷叫。

  要是擱在老掌櫃年輕那會兒,只是兩位金身境武夫的切磋武學,就可以在京師隨便找地方了,熱鬧得萬人空巷,篪兒街的將種子弟,必然傾巢出動。如今哪怕是兩位武評大宗師的問拳,聽說都得事先得到禮部、刑部的批文,雙方還需要在官府的見證下簽訂契約,麻煩得很。

  不過如今京城廟堂和山水官場,聊得最多的,肯定還是那場精彩紛呈的正陽山慶典,龍泉劍宗嫡傳劉羨陽,落魄山的聯袂觀禮,尤其是山主陳平安的青衫風流。

  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大宗師。

  果然我寶瓶洲,除了大驪鐵騎之外,還有劍氣如虹,武運鼎盛。

  可能昔年打醮山渡船上邊,離鄉少年是怎麼看待風雷園李摶景的。

  那麼如今一洲山河,就有無數少年,是怎麼看待落魄山陳平安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們是小門派出身,這次忙著趕路,都沒聽說這件事。」

  老人雖然聊得意猶未盡,很想拉著這個叫陳平安的喝兩盅,可還是遞給了鑰匙,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就別耽誤人家掙錢了。

  從頭到尾,寧姚都沒有說什麼,先前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錢結賬,她沒有出聲阻攔,這會兒跟著陳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寧姚腳步沉穩,呼吸平穩,等到陳平安開了門,側身而立,寧姚也就只是順勢跨過門檻,挑了張椅子就落座。

  不對勁。

  感覺要挨打。

  陳平安站在原地,試探性問道:「我再去跟掌櫃磨一磨,看能不能再騰出間屋子?」

  寧姚摘下劍匣,隨便竪立在腳邊,拎起瓷壺,倒了杯水,「河邊沒少喝,不先醒醒酒?」

  陳平安輕輕關了門,倒是沒有栓門,不敢,落座後拿過茶杯,剛端起,就聽寧姚問道:「每次走江湖,你都會隨身攜帶這麼多的通關文牒?」

  陳平安喝完水,說道:「跟法袍一樣,多多益善,以備不時之需。」

  寧姚瞇眼道:「我那份呢?雖說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走入京城之前,這一路也沒見你臨時偽造。」

  陳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待好些年,總歸是用得著,比如以後還要帶你去仙游那邊見徐大哥呢,我前些時候就想著未雨綢繆,趕巧,這不真就派上用場了。」

  「好不容易才找了這麼個客棧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櫃臺後邊的多寶架,瞧著有眼緣,還真就跟掌櫃聊上了。」

  寧姚不再多問什麼,點頭稱贊道:「脈絡清晰,有理有據,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說道:「我等會兒還要走趟那條小巷,去師兄宅子那邊翻檢書籍。」

  寧姚不置可否,起身去開了窗戶,趴在桌上,臉頰貼著桌面,望向窗外,因為客棧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比較近,視野中處處燈火通明,有書樓挑書燈,有酒宴酬答的燭光,還有一些年輕男女的登高賞月。

  陳平安很少見到這樣懶散的寧姚。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長脖子,望向寧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劍氣長城那會兒,又有些細微變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發髻樣式,描眉脂粉,衣飾發釵,陳平安其實都略懂幾分,雜書看得多了,就都記住了,只是年輕山主學成了十八般武藝,卻無用武之地,小有遺憾。而且寧姚也確實不需要這些。

  背對陳平安,寧姚始終趴在桌上,問道:「之前在一線峰,你那門劍術怎麼想出來的。」

  陳平安立即收回視線,笑答道:「在城頭那邊,反正閒著沒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陳平安是有地仙資質的,不是說一定可以成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嬰的陸地神仙,就像頂著劍仙胚子頭銜的劍修,當然也不是一定成為劍仙。而且有那修行資質、卻運道不濟的山下人,不計其數,可能相較於山上修道的波瀾壯闊,一輩子略顯庸碌,卻也安穩。

  寧姚轉過頭,說道:「本命瓷一事,牽扯到大驪朝廷的命脈,是宋氏能夠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處心積慮的不光彩謀劃,只說當年小鎮由宋煜章住持建造的廊橋,就見不得光,你要翻舊賬,肯定會牽一發動全身,大驪宋氏百年內的幾個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較硬氣,我覺得不太能夠善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有數的。」

  寧姚突然說道:「有沒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變成一個孤家寡人、離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桌底下伸長雙腳,一雙布鞋輕輕磕碰,顯得很隨意閒適,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有點。」

  其實四位師兄當中,真正指點過陳平安治學的,是左右。

  「可這不是會把你推向道門法脈嗎?」

  「只是有可能,卻不是必然,就像劍氣長城的陸芝和蕭愻,她們都很劍心純粹,卻未必親近道門。」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你算不算信佛。」

  陳平安笑道:「我從小就信啊。」

  寧姚啞然,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陳平安輕聲道:「除了務實有用的學問要多學,其實好的學問,哪怕務虛些,也應該能學就學。按照崔東山的說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誰,只要這輩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就都有一場大道之爭,內裡外在的虛實之爭,從儒家聖賢書上找道理,幫自己與世道融洽相處之外,此外信佛學佛也好,心齋修道也罷,我反正又不會去參加三教爭辯,只秉持一個宗旨,以有涯歲月求無涯學問。」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遲下山疾。正入萬山圍子裡,一山放出一山攔。

  每一個生性樂觀的人,都是主觀世界裡的王。

  那麼一個天生悲觀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內,構建屋舍,行亭渡口,遮風擋雨,停步休歇。

  寧姚轉去問道:「聽小米粒說,姐姐元寶喜歡曹晴朗,弟弟元來喜歡岑鴛機。」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報神了,好像就沒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會按時巡山的右護法。

  陳平安恍然道:「「難怪元寶在山上的言語,會那麼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憑這個,引起曹晴朗的注意了。元來喜歡在山腳看門看書,我就說嘛,既然不是奔著鄭大風那些艷本小說去的,圖什麼呢,原來是為了看心儀姑娘去的,好傢伙,年紀不大,開竅很早,比我這個山主强多了。」

  寧姚問道:「以後你還會盯著正陽山不放嗎?一甲子,一百年?」

  陳平安忍不住笑著搖頭,「其實不用我盯著了。」

  這跟中土九真仙館的李水漂,還有北俱蘆洲那位大宗門的首席客卿,都是一個道理,記吃也記打。

  這就像曾經有惡客登門,臨走故意丟了只靴子在別人家裡,客人其實無所謂取不取回了,但是主人不會這麼想。

  寧姚坐起身,陳平安已經倒了杯茶水遞過去,她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問道:「落魄山一定要關門封山?就不能學龍泉劍宗的阮師傅,收了,再決定要不要納入譜牒?」

  陳平安搖頭道:「哪怕管得了憑空多出的幾十號、甚至是百餘人,卻注定管不過來人心。我不擔心朱斂、長命他們,擔心的,還是暖樹、小米粒和陳靈均這幾個孩子,以及岑鴛機、蔣去、酒兒這些年輕人,山中人一多,人心複雜,至多是一時半會兒的熱鬧,一著不慎,就會變得半點不熱鬧。反正落魄山暫時不缺人手,桐葉洲下宗那邊,米裕他們倒是可以多收幾個弟子。」

  陳平安畢竟不是鄭居中和吳霜降。鄭居中可以在白帝城看遍人心細微,吳霜降可以為歲除宮所有修士,親自傳道授業。

  陳平安哪有這樣的本事。

  不單單是相較這兩位大修士,境界懸殊,更多還是陳平安的心境,比起鄭居中和吳霜降差了不少。

  這會兒蜂擁趕去龍州地界、尋覓仙緣的修道胚子,不敢說全部,只說大半,肯定是奔著名利去的,入山訪仙不易,求道心切,沒任何問題,可是陳平安擔心的事情,一向跟尋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樣,比如可能到最後,小米粒的瓜子怎麼分,都會成為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湧動的大事。到最後傷心的,就會是小米粒,甚至可能會讓小姑娘這輩子都再難開開心心分發瓜子了。親疏有別,總要先護住落魄山極為難得的吾心安處,才能去談顧及他人的修道緣法。

  陳平安沒來由笑道:「當我覺得一件山上靈器都不那麼值錢的時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寧姚看了眼他,不是掙錢,就是數錢,數完錢再掙錢,從小就財迷得讓寧姚大開眼界,到今天寧姚還記得,那天晚上,草鞋少年背著個大籮筐飛奔去往龍鬚河撿石頭。

  陳平安自嘲道:「小時候窮怕了。」

  寧姚搖搖頭,她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財迷歸財迷,可陳平安只要自己能夠吃飽穿暖,就是一個沒有太多「外求」的人。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我得去趟巷子那邊,見個禮部大官,可能之後我就去人云亦云樓看書,你不用等我,早點休息好了。」

  寧姚沒有說話。

  陳平安一步跨出,縮地山河,悄無聲息離開了客棧,出現在一處沒有燈火的僻靜巷弄。

  寧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皺眉頭,是你自己要去看書的,我什麼都沒說,你還要如何。

  一位老人腳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輛馬車後,車軲轆聲一路響,原本是要去一處客棧的,只是臨近目的地,馬車稍稍更換路線,擔任大驪皇家供奉的車夫,說是要去國師崔瀺的宅子那邊,陳平安在那邊等著了。

  先前那條攔阻陳平安腳步的街巷拐角處,一線之隔,看似陰暗逼仄的小巷內,其實別有洞天,是一處三畝地大小的白玉廣場,在山上被譽為螺螄道場,地仙能夠擱放在氣府之內,取出後就地安置,與那方寸物咫尺物,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寶。老元嬰修士在靜坐吐納,修道之人,哪個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時辰可以變成二十四個?可那個龍門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卻是在打拳走樁,呼喝出聲,在陳平安看來,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錢當年自創一套瘋魔劍法,一個德行。

  老修士依舊未能察覺到附近某個不速之客的存在,運轉氣機一個小周天后,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睜眼訓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陰,莫要在這種事情上揮霍,你要真願意學拳,勞煩找個拳腳師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錢,再沒習武資質,找個遠遊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不是難事,好過每天在這邊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趙,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可惜名字諧音要了命,少年一直覺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別人再拿著個笑話自己,很簡單,只需要報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場子。

  少年出身大驪一等一的豪閥門第,天水趙氏,大驪上柱國姓氏之一,而且趙端明還是長房嫡出。

  大驪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袁,曹,關,是第一檔。然後是餘家和天水趙氏,之後扶風丘氏,鄱陽馬氏,紫照晏家等,差距都不大。

  趙端明一邊打拳,一邊問道:「師父,你說那個周海鏡年紀多大啊?真的五十六歲了嗎,看著不像啊,先前遠遠看了她幾眼,嘖嘖嘖,好生養,我跟曹酒鬼都喜歡得很,我跟曹酒鬼約好了,回頭周海鏡跟人在火神廟那邊幹架,一定幫我挑個好座位,就近看,武夫問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氣笑道:「以後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廝混,周海鏡這類武學大宗師,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駐顔有術,光憑相貌分辨不出真實年齡,跟咱們練氣士是差不多的。還有記住了,不攔著你去觀戰,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聽說周海鏡的脾氣很差,遠遠沒有鄭錢那麼好說話。」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紀不是問題,女大三抱金磚,師父你給算算,我能抱幾塊金磚?」

  老人白眼道:「就你小子的術算,都能修行,真是沒天理。」

  趙端明揉了揉下巴,「都是武評四大宗師,周海鏡名次墊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鄭錢要好看些。」

  陳平安隱匿身形,站在不遠處牆頭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輛馬車,順便就將少年這句話記住了。

  至於那處京城天祿閣的高樓屋頂,那幾個年輕修士還在原地,陳平安就多看了幾眼。

  人人懸掛一枚腰牌,卻不是刑部衙門頒發的無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從十二地支裡邊挑字。

  看樣子,六人當中,儒釋道各一人,劍修一名,符籙修士一位,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極有錢,不談最外邊的衣飾,都內穿兵家甲丸裡品秩最高的經緯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隨時都會與人展開廝殺。

  這會兒好像有人開始坐莊了。

  一個年輕女子,寶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錦署出産的圓領雲錦袍,她攤開手,笑眯眯道:「「坐莊了,坐莊了。就賭那位陳劍仙今夜去不去皇宮,一賠一。」

  其餘五人,紛紛拋出神仙錢,小暑錢居多,穀雨錢兩顆,也有人只給了一顆雪花錢,是個小姑娘模樣的兵家修士,身穿織金雀羽妝花紗,月光泠泠,緞面瑩然如流水。

  那年輕女子疑惑道:「就這?」

  小姑娘雙臂環胸,鬱悶道:「姑奶奶今兒真沒錢了。」

  年輕道士盤腿而坐,笑嘻嘻道:「這些年積攢了那麼多嫁妝錢,拿出來,賭大賺大。」

  一個眉清目秀、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雙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兒賭運繼續好。」

  這六個修士,既有頭頂上柱國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侶的,更有市井貧寒出身的,都是大驪刑部粘桿郎精心搜羅而來,年紀最大的,不過九十,年紀最小,才是十幾歲。他們之外的,總計十一人,十二地支,如今只空懸一個位置,少了個純粹武夫。他們沒有固定的傳道人,沒有正式的祖師堂譜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數位大宗師當中,其中就有宋長鏡,只不過指點不多,幾次而已。此外還有墨家遊俠,劍客許弱。為他們傳授望氣之法的,是大驪舊山岳的幾位昔年山君,此外還有數位身世隱蔽、道統不顯的世外人。

  在場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屬的本命物,擁有寶瓶洲新五岳的五色土,新齊渡的大瀆水運,耗費極多數量的金精銅錢,以及槐樹,和一種水中火。

  陳平安跳下牆頭,出現在街巷拐角處,不再遮掩氣息,安靜等待那位禮部侍郎的到來,其實是個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嬰收起那處道場,與弟子趙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皺眉道:「又來?」

  這地方,是可以隨便逛的地方嗎?現在的年輕人怎麼就不聽勸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長記性?

  陳平安笑道:「叨擾老仙師修行了,我在這裡等人,說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書。」

  老修士搖搖頭,懶得多說什麼,至多回頭刑部衙門那邊問起,就說是個沒眼力勁的江湖人,不用小題大做。

  老人驀然停步,轉頭望去,只見那輛馬車停下後,走出了那位禮部的董侍郎。

  陳平安主動作揖道:「見過董老先生。」

  董湖趕緊伸手虛抬這位年輕山主的骼膊,「陳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過之後,硬著頭皮說道:「敢問陳山主,造訪京城,是什麼意思?」

  陳平安笑問道:「陛下又是什麼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說道:「這就得看陳山主是什麼意思了。」

  遠處屋脊那邊,出現了一位雙指拎酒壺的婦人,那個剛剛坐莊收錢的年輕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婦人嗓音天然嫵媚,笑道:「你們膽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莊。」

  年輕女子驚訝問道:「封姨,他早就發現我們了?」

  小巷這邊,陳平安聽到了那個「封姨」的言語,竟是與老侍郎告罪一聲,說去去就來,竟是一閃而逝,直奔那處屋頂。

  一襲飄搖青衫,驀然現身,站在翹檐處。

  婦人望向陳平安,笑問道:「有事?」

  陳平安說道:「只聞其聲未見其面,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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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三十章 練練

  那個氣態雍容且來歷不明的女子,眼神贊許,微笑道:「記性真好。」

  只是當年在廊橋裡邊聽了個聲音,時隔多年,依舊只是聽了她在這邊的一句話,就可以確定無誤是當年舊人,聞聲而來。

  那麼到底是少年念舊呢,還是記仇?

  陳平安面無表情,仔細打量起這位先前被稱呼為「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腳踩一雙踏青鞋,沒有懸掛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場身份的腰牌,圓領錦衣,衣衫竟是舊樣小團龍的僭越規制。

  淡妝桃臉,滿面花靨,喝過了酒,朱唇得酒暈生臉。

  陳平安曾經在一部文人筆札上見過,是古蜀舊時宮樣,名為宜春面妝。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蟬蛻和鳳仙花搗爛染指甲,極紅媚可愛,古稱螆蛦掌。

  以一個彩色繩結,系挽一頭青絲,青絲掛在胸前,如一條青色瀑布傾瀉峰巒間。

  陳平安將那繩結細看之下,發現那個不過銅錢大小的繩結,竟是以將近百餘條纖細絲線擰纏而成,而且顔色各異。

  彷彿天下顔色,盡在這條彩繩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這個封姨,身上沒有任何靈氣漣漪,沒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個人,始終纖塵不染。

  就像她其實根本不在人間,而是在光陰長河中的一位趟水遠遊客,只是故意讓人看見她的身影罷了。

  至於屋頂其餘幾個大驪年輕修士,陳平安當然上心,卻沒有太過分心,反正只用眼角餘光打量幾眼,就已經一覽無餘。

  那六位大驪精心培養出來的年輕人,不愧是久經廝殺的死士,在陳平安現身的一瞬間,各有腰牌代號的六位修道天才,誰都沒有出現絲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見其道心堅韌。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輕女子,無需步罡踏鬥,無需念咒誦訣,就布陣自成小天地,護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現一處袖珍的海市蜃樓,顯化出一座仙府宮闕,山土皆赤,岩岫連沓,狀似雲霞,靈真窟宅之內紫氣升騰,瓊台玉室,軒庭瑩朗,鱗次櫛比,處處寶光煥然,其中響起靈寶唱贊,縹緲,好似一處領銜諸岳的遠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懸「戌」字腰牌的小姑娘,雙手寶光煥然,布滿雲紋符籙,有點類似縫衣人的手段。

  她纖細肩頭出現了一尊類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極小,身材不過寸余高,少年形象,神異非凡,帶劍,穿朱衣,頭戴芙蓉冠,以雪白龍珠綴衣縫。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懸「辰」字腰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閉眼處,出現了一處電閃雷鳴的漩渦,腳下則出現了一處平鏡水面,星星點點的亮光當中,不斷有一棵棵蓮花抽發而起,搖曳生姿,花開又花落,枯萎墜水,再亭亭玉立且花開,周而復始。

  午,符籙陣師,煉化了一整座大道殘缺的遠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為年紀小,體魄打熬還不到火候的緣故,暫時僅有雙臂用上了縫衣手段,卻能夠憑藉天賦異稟的某種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劍仙的陰魂。辰,身負一種佛家念淨觀想神通。

  其餘三人,劍修「卯」,儒家練氣士「酉」,道門修士「未」,都隱匿氣象極好,並未著急施展手段。

  封姨環顧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來跟半個同鄉敘舊,你們不用這麼緊張,嚇唬人的手段都收起來吧。」

  六人無動於衷,顯然不是聽命於她。封姨也不惱,沒法子,自己只是個不記名的傳道人,她又憊懶,這麼多年的傳授道法神通,屬￿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勘驗成效,她都可以只丟出幾本冊子就作罷,學成學不成,各憑悟性緣法,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就像現在,六個小孩子不聽話,封姨就由著他們擺出陣仗,反正費勁耗神浪費靈氣的又不是她,繼續望向那個陳平安,笑問道:「不會怪我當年勸你停步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封姨在內七人,以示誠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輩。」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著和顔悅色,一口一個前輩晚輩的,可是聽口氣,話裡有話,劍仙氣性不小哩。」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前輩與齊先生很熟?」

  封姨覺得有趣,沒有給出答案,笑著反問道:「你既然當上了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就是你的師兄了,怎麼如今還稱呼齊先生?」

  陳平安雙手籠袖,雙手十指交錯,身形微微佝僂幾分,笑眯眯道:「我願意啊,我喜歡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前輩就算管天管地,還真管不著這事兒。」

  封姨嘖嘖道:「到底是長大了,脾氣跟著見長。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是很好說話的。」

  陳平安笑道:「不瞞前輩,我其實現在也很好說話。」

  封姨抬起一手,雙指輕輕擰轉那個彩色繩結,笑吟吟不言語。

  陳平安跟著不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冷場。

  當年在廊橋道路上,先後有五位開口,藥鋪楊老頭是最後一個,也是陳平安當時唯一一個可以確定身份的存在。

  這個封姨,則是陳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時,率先開口之人,她細語呢喃,天然蠱惑人心,奉勸少年跪下,就可以鴻運當頭。

  她當年這句言語當中,撇開最熟悉不過的楊老頭不談,相較於其餘四位的口氣,她是最無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閒來無事挑起花簾,見那院落裡風中花搖落,就稍稍驅散慵懶,提起些許興致,隨口說了句,先別著急離開枝頭。

  第二位開口的,就頗為不客氣,對陳平安口稱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滄桑,老氣縱橫,最後警告陳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靈,心性難測,思慮深邃,謀劃之事動輒牽連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厲色的,未必惡意,和風細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陰戾,哪怕聲音笑語,渾是殺機。吉人安祥,即使夢寐神魂,一樣和氣。

  總之,連同楊老頭在內,沒有一人,希望他繼續前行。可能也沒有誰覺得一個斷了長生橋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資格、有本事、有福緣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齊先生。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那個陣師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門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間的一口水井。

  當站在翹檐那邊的一襲青衫投來視線,心相之中,水井井口處,就像出現了一雙天威浩蕩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銅錢更為粹然,甚至反客為主,審視著她這個窺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這是陳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該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夠依稀瞧見一個模糊的心相,這是天生的,後天修行,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個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爺願不願意打賞這碗仙家飯。

  劍修之外,符籙一道和望氣一途,都比較難學,更多是靠練氣士的先天資質根骨,行與不行,就又得看祖師爺賞不賞飯吃。

  欽天監練氣士所謂的勘驗資質,看得就是各種先天根骨。

  驪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誕生後,本命瓷燒造,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種勘驗手段,判斷一個人未來大道成就的高低,誤差極小。

  驪珠洞天已經存世三千年,大驪立國才幾百年,最早還是盧氏王朝的附庸藩屬,那麼到底是誰將驪珠洞天的歸屬權,交給了大驪宋氏?又是誰傳授了這道幫助大驪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關鍵術法?大大小小的歷史謎題,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記錄,師兄崔瀺,學生崔東山,好像都在遵守某種契約,只要是一切與驪珠洞天相關的老黃曆,全部隻字不提。

  家鄉小鎮,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圓千里之地,不過幾千人。

  崔東山曾經調侃驪珠洞天,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只是說完這句話,崔東山就立即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使勁搖晃,念念有詞。

  「午」字牌女子陣師,以心聲與一位同僚說道:「大致可以確定,陳平安對我們沒什麼惡意和殺心。但是我不敢保證這就一定是真相。」

  劍修「卯」與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問道:「勝算如何?」

  小姑娘說道:「砍瓜切菜。」

  然後補了個字,「被。」

  其實這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驪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頭了。

  劍修又問那個年輕道士,「卜卦結果如何?」

  道士氣笑道:「撞牆一般,好在這位劍仙沒計較什麼,不然我喝進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來,裝滿一壺,不在話下。」

  劍修思量片刻,說道:「那就撤掉陣法。」

  他顯然是一行人當中的領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齡,修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卻是真正的主心骨。

  當劍修如此決斷,女子陣師,兵家小姑娘和那個小和尚,都毫不猶豫收起了各自神通術法。

  陳平安就順勢看了眼那個年輕劍修,眉眼與某人有幾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國姓。

  那個劍修是唯一一個坐在屋脊上的人,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後,不動聲色,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什麼落魄山山主。

  陳平安一步跨出,離開位於最高處的翹檐,身形落在屋脊上,與那位封姨平視,繼續以心聲詢問道:「前輩來大驪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驪珠洞天體悟天道?」

  封姨搖頭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會兒年紀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齊靜春的脾氣,只是對你們好,對我們這些名不正言不順的遺民、刑徒、蟊賊,管得嚴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邊待得更多些,偶爾串門,齊靜春接手洞天之前,歷代聖人,還是比較寬鬆的,我要麼帶人離開驪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麼偶爾也會帶外人進入洞天,比如顧璨的父親。不過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個馬苦玄沒什麼關係。沒好感,沒惡感,不好不壞一般般。當然,這只是我的觀感,其餘幾位,各花入各眼。」

  陳平安相信她所說的,不單單是直覺,更多是有足夠的脈絡和線索,來支撐這種感覺。

  打個官場比方,天之驕子的馬苦玄,就像是個祖上很闊氣的豪閥子弟,在地方官場呼風喚雨,有了藩鎮割據之勢,但是肯定調動不了在京的一部尚書。

  封姨笑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曉我的身份了?」

  陳平安沒有藏掖,點頭道:「如果光聽見一個『封姨』的稱呼,還不敢如此確定,但是等晚輩親眼看到了那個繩結,就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年紀這麼大,當然得喊前輩。

  她嫣然笑道:「記性好,眼力也不差。難怪對我這麼客氣。」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前輩回答我先前的那個問題。」

  她問道:「與齊靜春熟不熟,很重要嗎?」

  陳平安點頭道:「對我來說,其實還好,對前輩來說,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輕拍心口,滿臉幽怨神色,故作驚悚狀,「威脅恐嚇我啊?一個四十歲的年輕晚輩,嚇唬一個虛長幾歲的前輩,該怎麼辦呢。」

  陳平安和這位封姨的心聲言語,其餘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聽不去,只能壁上觀看戲一般,通過雙方的眼神、臉色細微變化,儘量尋求真相。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前輩冤枉人了。」

  怎麼能說是威脅呢,有一說一的事情嘛。

  眼前這位封姨,是司風之神,準確說來,是之一。

  所以才會顯得如此遺世獨立,纖塵不染,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天下風之流轉,都要聽命與她。

  至於二十四番花信風之類的,自然更是她在所轄範圍之內。

  陳平安是擔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才看到了關於「封姨」的幾條校注條目,大致解釋了她的大道根腳。

  封姨笑眯眯道:「一個玉璞境的劍修,有個飛升境的道侶,說話就是硬氣。」

  陳平安點頭笑道:「風過人間,朱幡不竪處,傷哉綠樹猶存,確實不如前輩做事硬氣。」

  這個封姨,主動現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為大驪宋氏出頭,相當於一種無形的挑釁。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趕來,對她來說是什麼意外的事情。

  如果說禮部侍郎董湖的出現,是示好。那麼封姨的現身,確實就是很硬氣的行事風格了。

  就像在告訴自己,大驪宋氏和這座京城的底蘊,你陳平安根本不清不楚,別想著在這裡橫行無忌。

  雖然這位封姨,在萬年之前,未曾順勢補缺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但是在避暑行宮一部名為的兵家古籍上邊,記載了一段陳年往事,不過是以早已失傳的「奇紀」方式講述過往。相傳曾經有七位職權顯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領部衆,幫助人族伐天,絕大部分都隕落在大戰當中,僅存幾位高位,就率部棲息於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靈天官,各自司職一部分大道運轉。

  只是書上所謂的高位神君,既沒有明確點明身份,至於是否屬￿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難說了。

  假設中土兵家總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門,那麼真武山,風雪廟這樣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開闢出來的偏門側門,這些遠古神靈,一樣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類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詳細記錄了百花福地歷史上最大的一場浩劫,天大災殃。就是這位「封家姨」的蒞臨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懟稱為「封家婢子」的她,登門做客,走過福地山河,所到之處,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書之上,末尾還附有一篇文辭雄健的檄文,要為天下百花與封姨誓死一戰。

  那會兒,陳平安在避暑行宮每逢戰事閒暇,就會一壺酒,一碟花生米,拿這些塵封已久的老黃曆當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補志當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筆札,就都沒有任何關於封姨的記載。

  有明確文字記載的秘檔,除了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它地方,任何一處藏書樓,哪怕是山上宗門和人間王朝的千年豪閥,都絕對找不到一本書籍,後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過祖輩的口口相傳,還要保證不被儒家學宮書院聽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需要去文廟功德林那邊下棋、喝酒了。

  而這位女子風神的擁護者當中,不乏歷史上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個曾經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

  封姨恍然道:「差點忘了你當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其實昔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之前的幾十年光陰,對於她這類歲月悠久的遠古存在而言,如非緊要關頭,遇上關鍵節點,是不太願意多看幾眼的,可能就只是一掃而過,對於每個當下的有靈衆生,保證心中大致有數即可,然後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寶,可能是興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與誰較勁。

  陳平安笑了笑,套話不成,雙方都像是在搗漿糊,說不定是喝酒沒到門的關係,可以請封姨前輩去客棧那邊喝酒敘舊。

  封姨想起一事,對於陳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問問當年開口說話的其餘幾個老不死,各自是什麼來頭,所求為何?」

  陳平安搖頭笑道:「前輩若是願意說,晚輩當然感激不盡。前輩要是不願意說,晚輩自然强求不得。」

  她伸出並攏雙指,輕輕敲擊臉頰,眯眼而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道破天機。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祿街趙繇,桃葉巷謝靈……這只是驪珠洞天的最年輕一輩,再往上,其實還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純粹的無聊,見到有眼緣合心意的,就順手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圖謀,伏線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傢伙,是人間養龍士一脈的當代祖師爺,家族祖上豢龍有功,當年此人隱匿身份,從中土神洲一路趕到寶瓶洲,隔絕天機,藏在了那撥斬龍的練氣士當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沒來由說了句,「背著一個心儀的姑娘走再遠的路,確實不累人。那會兒膽子挺大啊,怎麼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膽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著急。」

  陳平安臉色微變。

  封姨看到這一刻的青衫劍客,才終於有幾分熟悉感覺,終於有點當年青澀少年的樣子了。

  呦,還心虛臉紅了。

  奇了怪哉,不都說劍氣長城的陳隱官,光靠臉皮就能再守住城頭一萬年嗎?

  陳平安不再刻意佝僂身形,深呼吸一口氣,抱拳行禮,燦爛而笑,「多謝前輩的照拂護道。」

  封姨點點頭,一點就通,確實是個心細如髮的聰明人,而且年少離家鄉多年,很好維持住了那份早慧,齊靜春眼光真好。

  在驪珠洞天裡邊,有些場景和光陰畫卷,等到齊靜春做出那個決定後,就注定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親口所說,齊靜春的脾氣,真的不算太好。

  在齊靜春帶著少年去走廊橋之後,就與所有人訂立了一條規矩,管好眼睛,不許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個老傢伙,壞了規矩,曾經就被齊靜春收拾得差點想要主動兵解投胎。

  唯獨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陳平安,有什麼押注,而是早年那個「以艾草灼龍女額」的典故,因為她曾經對天下真龍多有庇護。

  封姨點點頭,不再心聲言語,輕聲說道:「京城這邊,我在火神廟那邊有個落腳處。」

  陳平安抱拳道:「回頭了卻私事,一定去那邊拜見前輩。」

  她提醒道:「來之前,記得打聲招呼,有個人早就想見你了,他每次出門都不容易,得與禮部報備。」

  陳平安其實心中有幾個預想人選,比如家鄉那個藥鋪楊掌櫃,以及陪祀帝王廟的大將軍蘇高山。

  只是在前輩這邊,就不抖摟這些小聰明了,反正遲早會見著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極其人性化的眼神溫柔,感嘆一句,「短短幾十年,走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誤你忙正事。」

  陳平安正衣襟。

  一襲青衫,作揖行禮。

  昔年家鄉多春風。

  曾經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封姨坦然處之。

  幫了齊靜春那麼大個忙,不過是受他小師弟致謝一拜又如何,一顆雪花錢都沒的。

  臨行之前,封姨與這個不曾讓齊靜春失望的年輕人,心聲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對了,其中一個,就在京城。」

  陳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輩一直很小心,所以他們也一樣要小心。」

  封姨點點頭,兔起鶻落一般,一路飛掠而走,不快不慢,半點都不風馳電掣。

  陳平安感慨不已,原來前輩也是個精通跌境、喜歡藏拙的行家裡手啊。

  屋頂最後一幕,陳平安與那封姨的作揖,讓這些年輕天才們大吃一驚。

  本以為這麼個大鬧正陽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驪京城這邊,就會打鬧一場。

  結果見著了封姨,就如此畢恭畢敬,言語之中,始終執晚輩禮不說,臨了還要行此大禮?

  事實上,在一衆傳道人之中,這個婦人,與十一人相處時間最長,卻也沒傳授什麼高明的道法,只是與他們十一人,教了幾門遁法。

  那個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轉動,很快伸長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頭請你喝好酒啊,長春宮的仙家酒釀,死貴死貴的。」

  小和尚雙手合十,朝那封姨遠去的身形,點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今夜的封姨,真美。」

  劍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攤上這麼些個志同道合的同僚,沒眼看,沒耳聽。

  不過只要不是傻子,再後知後覺,都該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絕對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陳平安就要離去,跟這幾個修道天才,沒什麼可聊的,無非是各走各的獨木橋陽關道。

  大驪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瘋,就不會讓這撥大道可期的年輕天才,來找自己的麻煩。

  不曾想那個劍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劍修宋續,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只得停步,笑著點頭道:「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劍修,後生可畏。」

  宋續神色彆扭。

  既然當帶頭大哥的宋續都自報名號了,其餘五人就有樣學樣,畢竟機會難得,與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多聊幾句就是賺。

  那個儒家練氣士喊了聲陳先生,自稱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書生,沒有去大隋繼續求學,曾經擔任過幾年的隨軍修士。

  年輕陣師,女子名為韓晝錦,她說自己來自神誥宗轄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這座天祿閣,算是她家的地盤了。

  道士有個公門身份,擔任京師道錄,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嶺。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自稱是譯經局的小沙彌。

  小姑娘像是個心情跳脫的,笑嘻嘻多說了幾句,「陳大宗師,聽說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幹了一架,驚天動地唉,打得那個聽說相貌很英俊、出拳極瀟灑的曹慈臉都腫了,你算不算雖敗猶榮啊?」

  陳平安就沒見過這麼不會聊天的小姑娘,一駡駡倆?你當自己是顧見龍嗎?

  再說了,先前這些個傢伙坐莊之前的閒聊,也是不太客氣的,如果沒記錯,就是這個瞧著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揚言要會一會自己,走過路過不能錯過!再聽那個葛嶺的言語,好像她曾經在陪都那邊,與裴錢問過拳,結果事後足足一個月,每天嚷著肝兒疼肝兒疼。等到那個韓晝錦說了句公道話,說了句「咱們這位隱官,模樣不差啊」,小姑娘又開始頂針,說韓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於是陳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禍從口出,言多必失。」

  這還是關係不熟,不然換成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的話,就經常蹲在騎龍巷鋪子外邊,按住趴在地上一顆狗頭的嘴巴,教訓那位騎龍巷的左護法,讓它以後走門串戶,別瞎嚷嚷,說話小心點,我認識很多殺豬屠狗開肉鋪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說話啊,屁都不放一個,不服是吧……

  至於陳平安為何能夠對這邊的對話了如指掌,當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飛劍神通使然。

  這把本命飛劍,可化劍極多,數量多寡,得看陳平安的境界高低。

  陳平安進入京城之後,便祭出數把井中月所化飛劍,隱秘飛掠。

  韓晝錦瞥向不遠處一株古柏的枝頭月色,言語綿裡藏針,打趣道:「陳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劍仙了,如此作為,不合適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駛得萬年船。」

  陳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隨意一招手,將一道劍光收入袖中。

  劍光好似早已與月色交融,故而了無痕跡。

  宋續佩服不已。他是劍修,所以最知曉陳平安這一手的分量。

  飛劍化虛,隱匿某處,只要是個劍修,誰都會。

  可是天地間的靈氣,不是靜止不動的,流轉不定,要是煉化符籙入劍,熔鑄劍意之中,只是這類仙術疊加,有利有弊,好處是難覓痕跡,飛劍軌跡更加隱蔽,壞處就是損傷飛劍的「純粹」,影響殺力。

  而陳平安的這道劍光,就像一條光陰長河,有魚游水。

  如魚游曳雲水身。

  隱官光是抖摟這一手,就讓宋續知道了差距所在。

  簡而言之,陳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凶殺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說,砍瓜切菜,可以隨便殺。

  當然,他們不是沒有一些「不太講理」的後手,但是對上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的的確確,毫無勝算。

  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反正甲申帳的五位劍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蠻荒座天下的頂尖天才,他們一場精心設伏的圍殺,都未能成功。

  而他們六人,終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謂拔尖。

  陳平安就當是跟他們換了個熟臉,打算離去,畢竟董湖還在小巷口那邊等著,對於這位少年時就見過面的老侍郎,陳平安願意念舊。

  葛嶺喊了聲陳劍仙。

  陳平安疑惑道:「還有事?」

  葛嶺指了指一處,無奈道:「小道這點淺薄道行,能有什麼事,只是陳劍仙另外那把飛劍,能不能收起來,小道背脊涼颼颼,總覺得瘮得慌。」

  陳平安點頭稱贊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開天眼。」

  葛嶺雙手抱拳在胸口,輕輕晃了晃,笑道:「陳劍仙謬贊了,不敢當不敢當。不過可以借陳劍仙的吉言,好早日晉升仙君。」

  「好說好說,若是投緣,我這裡好話吉語一籮筐。」

  陳平安笑著又是一招手,一道劍光歸攏入袖,然後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後後,總計六道劍光。屋頂六人,人人有份。

  葛嶺與身為陣師的韓晝錦,對視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們兩個,在六人當中,已經算是最擅長勘測天地靈氣流轉、尋覓蛛絲馬跡的修士。

  那個小姑娘轉過頭,這次學乖了,知道望向別處,再嘀咕道:「真陰險,不正派。都是劍仙了,還這麼欺負咱們幾個小小地仙。」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這位姑娘,寧肯打人不駡人,駡人也別被人聽,還是行走江湖的老規矩。」

  小姑娘小雞啄米,「雖然不知道為何陳劍仙會這麼嘮嗑,但是我覺得吧,有理有理。」

  陳平安微笑道:「極好極好。能受良語善言,如市人寸積銖累,自成富翁,腰纏萬貫。」

  談錢是吧?這話她愛聽,一下子就對這個青衫劍客順眼多了。

  葛嶺笑道:「先前陳劍仙其實路過小觀,小道暫時在那邊修行,待客的茶水還是有的。」

  是說崇虛局轄下那座管著京師道門事務的小道觀。

  陳平安沒什麼客套話,說還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這天祿閣屋脊上身形一閃而逝。

  陳平安一走,還是寂靜無言,片刻之後,年輕道士收起一門神通,說他應該真的走了,那個小姑娘才嘆了口氣,望向那個儒家練氣士,說我拉著陳平安多聊了這麼多,他這都說了多少個字了,還是不成?

  後者搖搖頭,只說所有文字,紋絲不動。

  結果又是一道劍光閃過。

  小和尚雙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無事,明兒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錢去。」

  余瑜一跺腳,「煩不煩啊,姑奶奶總算明白為何甲申帳會吃虧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還這麼不入流。」

  宋續笑著提醒道:「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被埋伏,陳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實不高。」

  他們這一幫人也懶得換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頂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國師崔瀺的那個計劃,接下來的百年之內,在寶瓶洲南邊境內,會突然出現一座宗門,十一位練氣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開山立派,創建宗門。在場每一位,加上其餘五個,都會是開山祖師。

  每一任宗主,必須是儒家書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們中土文廟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驪王朝就先開個頭,試試看效果。

  文海周密當年給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廢事,本就與事功學問相悖。

  韓晝錦後仰躺去,喃喃笑道:「隱官確實長得好看嘛。」

  余瑜盤腿而坐,翻了個白眼。

  最後一道劍光,悄然消逝不見。

  好像就女子陣師這麼一句誠心誠意的無心之語,便嚇退了年輕隱官的一把飛劍。

  ————

  董湖先前被那個年輕山主晾在一邊,老侍郎倍感無奈,倒是沒怎麼火冒三丈,今夜與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關重大,別說等個一時半刻,就是陳平安就這麼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沒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遠處的巷口,那個禮部錄檔名為劉袈的老元嬰,站在原地閉目養神,修行修行,你咋個不撈個飛升啊。

  至於那個天水趙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見了老侍郎的視線,還伸出手,董湖笑著擺擺手。吃吃吃,你爺爺你爹就都是個胖子。

  看來老侍郎雖然沒怨言,怨氣倒是有點。

  真不知國師當年是怎麼想的,找了這麼個關起門來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門護院。是個油鹽不進的,一年到頭,從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趙端明這孩子呢,也不跟這個傳道人說說外邊的事?

  少年嬉皮笑臉道:「董爺爺,別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門,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點不聊的,再說了,從這麼個不正經的人人嘴裡跑出來的話,能有啥正經事?」

  董湖這個老侍郎,按照官場規矩,雖然與天水趙氏關係不錯,卻不能算是天水趙氏在廟堂的話事人,事實上,上柱國姓氏當中,趙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場,沒什麼分量。因為天水趙氏在大驪的官場盤子,主要是戶部和工部那兩塊,而且都不冒尖,沒有誰當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驪朝廷的馬政,一向是天水趙氏牢牢把持,所以與邊軍關係,可想而知。

  對趙端明這個明擺著放棄了未來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遲巷那邊,逢年過節,走門串戶,都會打照面,這孩子頑劣得很,打小就是個特別能造的主兒,小時候經常領著意遲巷的一撥同齡人,浩浩蕩蕩殺過去,跟篪兒街那邊差不多歲數的將種子弟幹仗。

  這兩條大驪最為歷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就沒幾個孩子,小時候沒有鼻青臉腫過,都會各有各的狗頭軍師,專門負責翻看兵書,幫忙排兵布陣,不過真要打起來,也就不談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趙端明他們年長一輩的,曹耕心,劉洵美這些,也是一樣的光景。

  不過曹耕心這傢伙最陰險,專門與兩條街巷的女娃兒打點關係,每次打架之前,都會通風報信,跟她們那些當姐姐妹妹的,索要錢財,說他可以帶人暗中保護某某,可以保證誰誰少挨幾拳,最少能夠站著回家。這傢伙還有生意頭腦,小小年紀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風點火,惹來鬥毆,就開始分發兵器,當然是租賃,得給錢,要是打架途中打斷了,就賠錢。

  因為意遲巷出身的孩子,祖輩在官場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兒街的圍毆,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於跟曹耕心差不多歲數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歡摻和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極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還有巡狩使曹枰這幫人,而關老爺子生前,就最喜歡看這些打打鬧鬧,最損的,還是老爺子在關家後門那邊,一年到頭疊放一溜兒的廢棄磚頭,不收錢,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這麼過來的,幾個兒子,再到如今的孫子,甚至還有幾個孫女,甭管內心喜歡不喜歡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場點兵,誰要是敢不去,事後就會被排外。所以大驪官場一直有個說法,沒有借用過關家磚頭的,一般都不會有大出息。

  董湖覺得這樣的大驪京城,很好。

  兩條街巷,既有稚聲稚氣的讀書聲,也有打架毆鬥的呼喝聲。

  董湖畢竟上了歲數,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邊,背靠牆角。

  劉袈睜開眼,笑道:「侍郎這麼一大官兒,也會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體統。」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聾子,再不理會外邊的事情,還是有些朋友往來的小道消息。

  只聽說這位將半輩子交代在禮部衙門的老侍郎,在官場上,膝蓋不太硬,風評一般,是個苦熬出來的侍郎老爺。

  當然這些官場事,他是門外漢,也不會真覺得這位大官,從不說硬氣話,就一定是個慫人。

  畢竟大驪官場,尤其是京城的廟堂,實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沒好氣道:「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不用吃飯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會蹲著,站著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緊急召見他入宮議事,然後又攤上這麼個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漸漸差了,尤其是當時太后娘娘的那雙桃花眸子,眯得滲人。

  可其實董湖對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印象是半點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覺得那座舊驪珠洞天,真是好風水。

  才能如此人才輩出。

  禮部管著一國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內幕什麼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個桀驁不馴、不服管束的馬苦玄,可是在一場場大戰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還有已經是京官的趙繇,以及那個如今就在京城內的林守一,哪個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劉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繼續蹲著喝西北風。」

  董湖轉頭氣呼呼道:「端明,來點花生磕磕。」

  趙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沒啦。」

  劉袈撫鬚而笑,好徒弟,跟師父一條心。

  其實陳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沒有著急現身,倒不是故意擺架子,只是想多看看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淺。

  良心在夜氣清明之候。

  先前那條燈火輝煌如晝的河邊,一場酒局終於散了,年輕官員强忍著酒氣翻湧,與那幾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門前輩,作揖拜別,等到他們走遠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邊,蹲著吐,趴著吐,乾嘔得眼淚都出來了。

  喝酒難受,心裡更難受。

  寒窗苦讀二十載,好不容易當了官,卻要如此在酒桌上與人笑顔。

  那個與他同鄉的老人蹲在一旁,輕輕拍打年輕人的後背。

  這個年輕人,可是被大驪士林譽為「文章如白雪」的俊彥。

  才氣不夠,也就認命了,可是明明身負高才,卻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麼覺得委屈,有什麼不對呢?如果年輕人不覺得不對,老人才會沒必要為年輕人領路了。

  年輕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滿臉苦笑,顫聲道:「夫子,哪怕一個月只喝一場,我也遭不住啊。什麼時候個頭?」

  老人笑道:「等你當大官了,輪到別人請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話,就多喝點。」

  年輕人轉頭又乾嘔不停,撥了撥河水,低頭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經吐得不能再吐,終於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臺階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貴,而獨獨禁人清閒,在官場,當然只會更不得閒,習慣就好。不過有句話,曾經是我的科舉房師與我說,一樣是今天這樣酒局過後,他老人家說,讀書再多,如果還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乾脆別當官了,因為士人當以讀書通世事嘛。」

  說到這裡,停頓片刻,老人撫鬚而笑,「所以你小子,得還錢。」

  本就漲紅臉的年輕人,愈發無地自容,輕聲道:「夫子,酒水錢,只能先欠著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著急,等有錢了再還,我身子骨還硬朗,你那點俸祿,就先攢著吧,媳婦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個本地的美嬌娘,更耗銀子。」

  看到年輕人還是有些沒必要的難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業,貧不足羞。」

  年輕官員搖晃著起身,作揖行禮,與老人道謝無聲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還有剩下,只是卻沒有那麼多了。

  老人跟年輕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舊熱鬧。

  另外一場酒局也結束。

  男子笑問道:「如何?」

  兩位仙子赧顔一笑。確實是她們誤會這位師門長輩了。可是怨不得她們多想啊,何況只說陪酒一事,傳出去多不好聽。

  那位刑部一司員外郎的讀書人,確實是個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鄉的風土人情,當然也說了些官場上的場面話,比如希望他們所在的門派,譜牒仙師們能夠多下山,紅塵歷練之外,也要造福鄉里,庇護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靈御水懸停,抬頭看著整條菖蒲河岸上的酒樓燈火。

  他這位菖蒲河水神,因為河段不長,山水品秩不高,六品,這還是因為天子腳下的緣故,不然就管著被同僚笑稱為「幾桶水」的這麼點水域,擱在地方上,撈個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懸。

  身邊一位府邸水裔,連忙伸手驅散那幾股葷腥流水,免得髒了自家水神老爺的官袍,然後搓手笑道:「老爺,這條街真是不像話,每天通宵達旦都這麼鬧騰,擱我忍不了。果然還是老爺度量大,宰相肚裡能撐船,老爺這要是去朝堂當官,還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盡說些醉鬼話?」

  守在這兒數百年了,反正自從大驪立國第一天起,就是這條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幾乎見過了所有的大驪帝王、將相公卿,文臣武將,也曾有過驕縱跋扈,窮奢極欲之輩,藩鎮悍將入京,更是成群結隊。

  這位菖蒲河神,記憶最深刻的,比較奇怪,不是某個誰,做成了什麼壯舉,或是誰當了那試圖篡國又身敗名裂的亂臣賊子,而是最近的百餘年之內,那些磨損嚴重的老舊官袍、官靴,腰間懸佩那些材質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價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許多參加朝會的官員,官袍官靴都會換了又換,唯獨玉佩卻依舊不換。

  這好像是大驪官場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聽說有次朝會,一個出身高門、官場後-進的楞頭青,某天換了塊價值連城的玉佩,結果關老爺子多眼尖,第一個發現,結果就是呼朋喚友,嘩啦啦一大幫子中樞重臣,一起圍著那個年輕官員看熱鬧,一個個羨慕啊,問價格啊,稱贊說雕工好,這讓那個年輕官員無地自容。

  後來大半夜的,年輕人先是來這邊,借酒澆愁,後來眼見著四下無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說這幫老狐狸合起夥來噁心人,欺負人,清白家財,買來的玉佩,憑什麼就不能懸佩了。

  後來這個曾經年輕、然後不再年輕的大驪兵部官員,還是個文官,在一場守城戰中,戰死在了陪都戰場。

  京城一場朝會,幾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後,這些曾經笑話過那個楞頭青的老傢伙,結伴走出,然後一起袖手而立在宮門外某處。

  那幾位早已眼花耳聾牙齒松落,再不會大聲笑言語的老人們,也沒說什麼,似聞鏗鏘玉碎聲。

  所以這位菖蒲河神由衷覺得,唯有這一百年的大驪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輕人,喝過多少酒水,大驪在廟堂,在沙場,就會有多少豪氣。

  一道細微劍光,一閃而逝。

  在這燈火通明之地,神仙難料此劍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覺。

  陳平安坐在距離小巷不遠處的一處牆頭上,收攏劍光入袖,單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飄落在大街上,去見老侍郎董湖。

  大驪皇宮之內。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間小屋子內相對而坐,宋和身邊,還坐著一位面容年輕的女子,名為餘勉,貴為大驪皇后,出身上柱國余氏。

  沒有任何一位大驪文武官員陪同議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閒聊。

  餘勉手持團扇,身體微微傾斜,靠著花幾,幫著皇帝陛下輕輕扇風,由於屋子不大,今夜又沒開窗戶,暑氣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相對最遠離官場的一個,如今名義上,只管著大驪在地方上的所有官營絲綢、茶務。

  相較於身邊那個「婆婆」,余勉這位宋家的兒媳婦,實在是名聲不顯,甚至在朝廷裡邊,都沒什麼「賢淑」的說法。

  至多是按例參加祭祀,或是與那些入宮的命婦閒聊幾句。

  宋和輕聲問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嗎?」

  不可混淆家事國事。而且大驪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經是囊中之物,何必為了這麼點小事,橫生枝節。

  留著做什麼?毫無用處。

  事實上,欽天監當時那邊傳來消息,順帶著送入宮中一幅正陽山過雲樓客棧的山水畫卷,摹拓下來,再交給他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個陳平安當時做出的動作,就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是個不小的麻煩了。

  婦人驀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麼時候不是國事了?!一國之君,九五之尊,這點淺顯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隻手掌,按住案几,「他陳平安,身為大驪子民,從當年的一個泥腿子,撞大運,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落魄山,到後來建立宗門,這麼多年來,什麼時候與大驪朝廷給過好臉色了,他甚至故意連那龍州地方,從督造署衙門,到州府刺史,郡守,縣令,全部視而不見,有過半點往來嗎?」

  「落魄山建立宗門,甚至都可以不通過我大驪朝廷,害得我們大驪宋氏,都把臉丟到中土文廟去了!這就是他陳平安的誠意?!」

  「呵,都能在一線峰祖師堂拉著竹皇喝茶了,落魄山這才過去幾年,就敢這麼放肆無禮了,再過個幾年,是不是就要來這裡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讓我幫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驪皇后,始終低眉順眼,意態柔弱。

  她放下團扇,輕輕擱放,無聲無息,從瓷盆裡拿起一隻柑橘,五指如蔥,纖手剖黃橘,然後輕輕遞給皇帝陛下。

  其實婦人是不太中意這個兒媳婦的,太乖巧懂事,太逆來順受,太鋒芒內斂,簡而言之,就是太像婦人年輕時候的自己。

  可是這樁婚事,是先帝親自安排,國師具體操辦的,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婦人越說越氣,一拍桌子,「宋和,你別忘了,我大驪崇武,是立國之本!」

  她轉頭望向餘勉,「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斂衽告辭,再拿起那把團扇,宋和微微皺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動,悄悄搖晃。

  宋和會心一笑,不再攔著她離去。

  婦人假裝沒看見兒媳婦的那個小動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餘勉一走,婦人立即不再是惱火萬分的模樣,臉色陰沉道:「別忘了和睦二字,這個陳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覺得他是與從沒見過面的你更親近,還是跟當了多年鄰居的『宋睦』更親?!更別忘了,在大瀆祠廟之內,當是與僥倖活著返鄉的陳平安,結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鎮大驪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婦人笑道:「陛下你就別管了,我知道該如何跟陳平安打交道。」

  大驪皇后余勉,緩緩而行在廊道中,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她的幾位宮女,腳步輕靈,規規矩矩,但是誰都沒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餘勉偶爾也會問些驪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會挑著說,其中有一件事,她記憶深刻,聽說那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山主,發跡之後,落魄山和騎龍巷鋪子,還是會照顧那些曾經的街坊鄰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門那邊歇腳,都會有個負責看門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專門在路邊擺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實她對那座落魄山,是心懷幾分好感的。因為覺得與自己娘家,家風很像。

  不過她是這麼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轉頭望向夜幕,明月當空,不知道明兒是天陰天晴還是疾風驟雨。

  她只知道一個道理。

  富貴門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人云亦云樓那邊的小巷外。

  陳平安抱拳笑道:「讓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見了街上的一襲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聽到這麼句話,更是心弦緊綳。

  而這個身份極多的年輕人,第二句話,更是讓董湖心情複雜,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憂心。

  因為陳平安笑著說了句,「勞煩董侍郎回宮稟報一聲,真心要聊,就讓那婦人親自來這邊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輕聲問道:「真要如此?」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好像在打盹的年邁車夫,問道:「看我不順眼?」

  董湖一個頭兩個大,那車夫從頭到尾,就沒看你陳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車夫睜開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陳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當年第二個開口的前輩。」

  老車夫扯了扯嘴角,「練練?」

  陳平安剛要說話,猛然抬頭,只見整座寶瓶洲上空,驀然出現一道漩渦,然後有劍光直下,直指大驪京城。

  陳平安就知道當時主動離開客棧,是對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為出劍之人,是那個趴在桌上越想越煩的寧姚,結果就瞅見了這個倚老賣老的車夫,練練,練你媽的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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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0 01:27:46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三十一章 文聖請你落座

  那道天幕劍光,筆直一線,降臨人間。

  結果那個老車夫就像站著不動的木頭人,豪氣干雲,杵在原地,硬生生挨了那道劍光,只是雙手高舉,强行接劍。

  反正在負責把守小巷道路的老元嬰劉袈眼中,就是如此英雄氣概,頓時佩服不已,不曾想大驪京城裡邊,竟然藏著這麼個力拔山河的好漢,有機會找他喝酒。

  下一刻,老車夫就被一劍擊穿大地,身陷大驪京城地底下十數里,街道之上,出現了一個井口大小的深坑,由於劍光太過淩厲,周邊地面竟是沒有絲毫的裂縫。

  可在陳平安眼中,哪有這麼簡單,其實在天幕漩渦出現之際,老車夫就開始運轉某種神通,使得人身如一座琉璃城,就像被成千上萬的琉璃拼湊而成的道場,這個與風神封姨一樣選擇大隱隱於朝的老者,絕對不願意去硬扛那道劍光。

  與此同時,老車夫斜了一眼中部陪都方向,顯而易見,是在等那邊的劍光乍現,以劍對劍。只是不知為何,大驪仿白玉京,好像對此視而不見,分明是一位飛升境劍仙的出劍,也不管?!

  於是那條劍光從漩渦墜落的剎那之間,老車夫毫不猶豫便縮地山河,一步就跨出京城,出現百里之外的京畿之地,然後身形如琉璃砰然碎散,化作數百條彩色流螢,驀然散開,往四面八方逃遁而去,結果天幕漩渦中,就隨之出現了數百粒殺機重重的劍光,一一精準指向老車夫流螢身形的逃遁方位,逼得老車夫只得收攏琉璃彩光,將粹然神性歸位一身,硬著頭皮再次縮地山河,退回京城街道原地,因為唯有第一道劍光,殺心最輕,殺意最為淺淡。

  好像那個寧姚,在與老車夫講一個最簡單的道理,不逃,就是領劍,逃,就是問劍。

  這些都是一瞬間的事情,一座京城,恐怕除了陳平安和在那火神廟抬頭看熱鬧的封姨,再沒幾人能夠察覺到老車夫的這份「百轉千回」。

  大地之下,老車夫懸空而立,披掛金色甲胄,手腳皆有金色蛟龍盤踞纏繞,老人腳下出現了一座金色鮮血流淌聚攏的流水漩渦,遠古神靈之身,竟是被一劍消磨神性極多。

  老人此刻就像站在一座水井底部,整座名副其實的劍井,無數條細微劍氣縱橫交錯,粹然劍意近乎化作實質,使得一座井口濃稠如水銀流瀉,其中還蘊藉運轉不息的劍道,這使得水井圓壁甚至出現了一種「道化」的痕跡,擱在山上,這就是當之無愧的仙跡,甚至可以被視為一部足可讓後世劍修潛心參悟百年的無上劍經!

  一個背劍匣的年輕女子,站在一條流水纖細如溪澗的光陰長河之中,既然身在五行之外,大驪京城之下的土壤山根自然就不拘她身形,御劍懸停,寧姚只是一個心意微動,一座水井的劍術道化痕跡便皆崩碎,然後問道:「練練?」

  陳平安在文廟功德林與曹慈那場問拳,近期不宜出手,是個藥罐子,正陽山出手問劍,是一筆積攢多年的舊賬,寧姚不好阻攔,但是在這大驪京城,陳平安只是來找那位大驪太后娘娘要個說法,所以此外封姨也好,車夫也罷,不管是誰,只要想對陳平安出手,得先問過她,點不點頭。

  老車夫沉聲道:「你在五彩天下,殺過高位?!」

  寧姚反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車夫與陳平安所說的兩句話。

  寧姚剛好都還給了這位老車夫。

  老車夫沉默片刻,「我跟陳平安過招搭手,與你一個外鄉人,有什麼關係?」

  其實老車夫的意思,是在這大驪京城,我跟陳平安翻舊賬也好,出手練練也罷,至少今夜,都死不了人。你寧姚一個外鄉人,摻和個什麼勁兒。何況你已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在浩然天下的每次出劍,就都該好好掂量掂量這天道規矩的分量,以及兩座天下在冥冥之中大道:「天意」相沖的那份後遺症!

  結果不說這句話還好,寧姚一身劍意還算平穩,殺氣不重。等到老車夫一說出口,就察覺到不對,好像這個寧姚聽進去了話,收下了字面意思,卻沒聽進去老車夫的言下之意。

  寧姚眯眼微笑,「前輩說了句公道話。」

  我跟那個傢伙是沒什麼關係。

  上門提親,媒妁之言,投貼回禮,這麼多年了,確實還是什麼都沒有。

  如果說在劍氣長城,還有萬般理由,什麼老大劍仙說話不作數之類的,等到他都安然回鄉了,自己都仗劍來到浩然了,那個傢伙還是如此裝傻扮痴,一拖再拖,我喜歡他,便不說什麼。何況有些事情,要一個女子怎麼說,如何開口?

  可你算哪根蔥,要來與我寧姚提醒這些?

  下一刻。

  老車夫的身形就被一劍打出地面,寧姚再一劍,將其砸出寶瓶洲,墜落在大海之中,老車夫傾斜撞入大海之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無水之地,宛如一口大碗,向四面八方激起層層驚濤駭浪,徹底攪亂方圓千里之內的水運。

  老車夫單膝跪地,嘔血不已,全是金色血液,但是老人驚駭發現,自己墜身之地,竟然是一處隱蔽的歸墟,海眼陵墓所在?而此地,莫不是其實通向那座嶄新天下?!

  寧姚在五彩天下所斬的高位神靈,是披甲者麾下的十二高位之一,獨目者?

  不然這一處中土文廟都沒有發現的遠古遺跡和蠻荒謀劃,她如何能夠一眼看穿?

  寧姚面無表情,「讓開,不要妨礙出劍。」

  老車夫如獲大赦,瞬間遠遁,打定主意,避其鋒芒,不去大驪。

  寧姚微微偏移視線,眯眼道:「是讓你回大驪京城,與某人好好敘舊。談妥了,各走各路,談不妥,你就儘管逃,洞天福地,破碎秘境,隨便躲藏,找不到你,算我輸。」

  寧姚御劍懸停大海之上,只說了兩個字,「過來。」

  五彩天下,無數劍氣凝聚,瘋狂洶湧而起,最終聚攏為一道劍光,而在兩座天下之間,如開天眼,各有一處天幕如大門開啓,為那道劍光讓出道路。

  有一劍遠遊,要做客浩然。

  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座天下第一人。

  那條劍光裹挾無窮大道,來到浩然天下此處的大海之中。

  從那海中陵墓當中,現出一位飛升境鬼物的巨大法相,咆哮不已,它一腳踏踩踏大海底部,一手抓向那小如芥子的女子身形。

  那道劍光的出現,使得整個浩然天下都亮如白晝,只是那份劍光璀璨,轉瞬即逝,天地重歸夜幕。

  其實仗劍飛升來浩然,很多事情,是寧姚的女子心思使然。

  比如一直刻意淡化自己是飛升境劍修的事實,在他那邊,寧姚更是從不多談五彩天下的內幕,嶄新天下第一人?誰啊?

  又比如在那正陽山,她一樣參加了觀禮,其實隨便一劍直落,別說什麼袁真頁,什麼宗主竹皇,整座正陽山的千里山河,說沒也就沒了。

  只要是出門在外,結伴而行,寧姚從不與他搶風頭,比如這趟被他帶著走門串戶,她都是一句劍修寧姚,或是飛升城寧姚,不然就是乾脆只說名字。

  畢竟陳平安成為一位劍修,跌跌撞撞,坎坎坷坷,太不容易。

  而她寧姚此生,練劍太簡單。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自己不那麼煩心了,開始御劍重返寶瓶洲,只是速度不快,免得某人想岔了。

  至於那頭不知道謀劃些什麼的飛升境鬼物,已經被她一劍重創,又留下了痕跡,之後就交給文廟處置好了。

  京城街上,少年趙端明發現那個姓陳當山主的青衫劍客,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得就像是個夜路遇見鬼的膽小鬼。

  至於今天這一連串的怪事,街坊鄰居的董老侍郎來這邊找人,老車夫跟那個男人見了麵就不對付,結果老車夫剛說要練練,就莫名其妙被別人練練了。

  趙端明也懶得多想緣由,只覺得那份驚心動魄的劍道氣象,不是個仙人境的大劍仙,打死都折騰不出來這麼個天大動靜吧?

  一直留心仿白玉京的陳平安鬆了口氣,頗為意外,不理解為何那邊沒有出劍攔阻,不過既然是好事,暫時就不用多想個為什麼,轉頭笑問道:「你叫趙端明?是天水郡趙氏子弟?」

  一個能跟禮部左侍郎這麼熟絡不見外的少年,最大可能,還是出自意遲巷和篪兒街。再者上柱國天水趙氏,與大驪邊軍淵源極深,有個家族弟子在此修行,離著人云亦云樓這麼近,說得通。

  趙端明疑惑道:「前輩你是?」

  陳平安本以為少年已經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畢竟董湖先前稱呼自己「陳山主」。

  只是想到先前被阻攔一事,好像就不能高估這對師徒看門人的人情世故?

  陳平安只好自我介紹道:「我來自落魄山,姓陳。」

  趙端明楞在當場,喃喃道:「不可能吧,曹酒鬼說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相貌英俊得每次出門逛街,家鄉小娘子們遇見了,都要尖叫不已,聽說還有女子當場暈厥過去呢。」

  曹酒鬼這個王八蛋,一天到晚都泡酒缸裡了,果然就沒半句清醒話,眼前這個陳平安,怎就英俊得一塌糊塗了?還「美姿儀,神風清,見之忘俗,世間女子見了就要失魂落魄,所以陳平安才會幫著山頭取名落魄山」?!

  你大爺的曹耕心,耽誤我沒有一眼認出陳平安的身份,回頭再找你算帳,非要蹭酒喝到你傾家蕩産。

  陳平安保持微笑道:「有機會,一定要幫我謝謝曹督造的美言。」

  大名鼎鼎的酒鬼曹耕心,上任龍州窯務督造署一把手。所以曹耕心與槐黃縣城大姓、與諸多龍州山水神靈、各路譜牒仙師的關係,都很好。曹耕心要遠遠比驪珠洞天歷史上的首位縣令吳鳶,更加入鄉隨俗,所以更被視為本地人。這位來自京城的曹氏俊彥,在那些年裡,好像所做事情,就是什麼都不做,每天只拎酒點卯。那麼與落魄山的關係,就是沒有任何關係。

  只說魏檗,朱斂,就都對這個督造官觀感極好,對於後來頂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哪怕同樣是京城豪閥子弟出身,魏檗的評價,就是太不會為官做人,給咱們曹督造買酒拎酒壺都不配。

  陳平安轉頭與老侍郎提醒道:「董侍郎?」

  董湖嘆了口氣,試探性問道:「陳山主真要決意如此?」

  讓一位大驪太后親自登門,很為難人。哪怕只是幫著陳平安捎句話,董湖都覺得拿著燙手,說著燙嘴。

  一來那個老車夫,自家禮部秘檔不見記載,所以董湖根本不知對方境界、根腳,只知道是大驪宋氏的皇家供奉之一,再者有些事情,光靠山上的蠻力,是注定無法解決徹底的。

  陳平安點頭道:「董侍郎等會兒入宮稟報,就只管這麼跟她說,來與不來,是她的事情。」

  董湖瞥了眼馬車,苦笑不已,車夫都沒了,自己也不會駕車啊。

  守門的老元嬰劉袈笑道:「我來幫這個小忙好了,回頭禮部衙門那邊的山水考評,董老侍郎記得添幾句好話。」

  董湖氣笑道:「休想。端明,你來幫董爺爺駕車!」

  趙端明搖頭道:「董爺爺,我要看門,脫不開身。」

  劉袈收起那座擱放在小巷中的白玉道場,由不得董湖拒絕什麼,去當臨時馬夫,老侍郎只得與陳平安告辭一聲,駕車返回。

  只是董湖最後說了句官場之外的言語,「陳平安,有事好好商量,你我都是大驪人氏,更知道如今寶瓶洲這份表面上太平無事的局面,何等來之不易。」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了句就不送董老先生了,然後雙手籠袖,背靠牆壁,時不時轉頭望向西邊天幕。

  還是有些擔心寧姚那邊。

  大海與寶瓶洲陸地接壤處,老人停下身形,封姨笑吟吟現出身形。

  老車夫神色鬱鬱,御風懸停,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現在的年輕人!」

  不過後半句話,老人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真是脾氣一個比一個差!

  封姨抬起手,輕輕擰轉那個由天下百花一縷精魄煉化而成的彩色繩結,笑道:「等著吧,當年那事兒還沒完。看在早年並肩作戰的情分上,我好心奉勸一句,別想著跑去中土兵家祖庭躲著,就寧姚那性子,已經提醒過了,你還不聽勸,那她就肯定會找上門去,後果不後果的,她可不是陳平安,反正她的家鄉都只剩下一處遺址了。」

  老車夫瞥了眼這個幸災樂禍的昔年同僚,鬱悶道:「就你最穩當,誰都不得罪。」

  封姨一臉很沒誠意的訝異神色:「廣結善緣的不穩當,你們這些煽風點火的反而穩當,天底下有這樣的道理嗎?」

  老車夫瞥了眼那處舊驪珠洞天,輕聲道:「比咱倆更晚開口的兩個,如今躲哪兒了?」

  知曉天下內幕最多的,大事,可能是那個鄒子。至於小事,就該是眼前這位司風之神的封家姨了。

  封姨搖搖頭。

  老車夫略帶傷感,唏噓不已,道:「短短五十年,以往算個什麼,簡直就是你我的眨眼功夫,不曾想已經天翻地覆。你說當初我們幾個,是何苦來哉,以至於今兒被兩個還不到五十歲的小傢伙如此對待。」

  封姨最聽不得同輩這些翻老黃曆的無聊之語,萬年光陰的安穩日子,難道就不算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嗎?所以她冷笑道:「不收錢,白送你個當年齊靜春與我說的道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話,可以心裡想,嘴上要少說』。」

  老車夫嗤笑道:「嘮叨幾句,又能如何?」

  封姨抬起雙指,輕輕旋轉,有一縷清風追隨,她微笑道:「我自然不能如何,走了走了,既然話不投機半句多,那我就自個兒喝酒去。」

  極遠處,劍光如虹趕來,期間響起一個清冷嗓音,「晚輩寧姚,謝過封姨。」

  大驪陪都上空,一座仿白玉京的頂樓,有個從中土神洲趕來的不速之客,先前在天幕那道劍光將落未落之時,就開始耍無賴。

  只見一位老秀才雙手抱住那位無境之人的骼膊,「使不得使不得,這兒每次出劍,真是那劍光嗖嗖嗎?不是!都是錢啊。」

  我跟你們寶瓶洲關係多好,攏共才那麼幾個嫡傳弟子,哪個不與你們寶瓶洲是有功勞的,退一萬步說,別不把錢當錢,我不許你這麼糟踐神仙錢。

  原本身形縹緲不見真容的守樓人,大概是對這位文聖還算是刮目相看,破例現出身形,原來是位高冠博帶、相貌清臒的老夫子。

  老夫子微笑道:「你們文廟擅長講道理,文聖不如編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老秀才火急火燎道:「在書簡湖,前輩不是跟我那關門弟子一見如故,能算半個忘年交?這份香火情,你捨得說丟就丟啊?我覺得不能夠。」

  見人就喊前輩,文聖一脈嫡傳當中,確實還是那個關門弟子最得先生精髓。什麼叫得意弟子,這就是,許多道理,不用先生說就得其真意,才算真正的得意弟子。

  所以老秀才豈能不偏心?

  你左右還委屈個錘子,多學學君倩。

  老夫子說道:「是我記錯了,還是文聖老糊塗了,那小子並沒有為書簡湖移風換俗,真正做成此事的,是大驪朝廷和真境宗。」

  「在學究天人、公認最會聊天的前輩這裡,喊文聖不是駡人嗎,喊老秀才即可,去掉個老字,再換個小字,就親切了。」

  老秀才始終抱住這位前輩的骼膊,笑哈哈道:「再說了,前輩這話說得虧心,萬事開頭難,我不信前輩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老夫子不與老秀才掰扯這些有的沒的,老秀才輕喝一聲,氣沉丹田,身體後仰,死死攥住前輩的骼膊。

  老夫子沉聲道:「理由!」

  給老秀才這麼一鬧,出現在寶瓶洲天幕處的劍光,已經落在大驪京城之內。

  文廟的老秀才,白玉京的陸沉,死乞白賴的本事,堪稱雙璧。

  老秀才伸長脖子一瞧,暫時沒事了,人都打了,立即鬆開骼膊,一個往後蹦跳,使勁一抖袖子,道:「陳平安是不是寶瓶洲人氏?」

  老夫子冷笑道:「出劍的寧姚,卻是外鄉人。按照崔瀺訂立的規矩,一位外鄉飛升境修士,膽敢擅自出手,就只有一個下場。」

  要麼打碎整座仿白玉京,自己憑本事離開,要麼避開劍光,遠遁逃走,能夠逃走,也算本事,反正以後再靠近寶瓶洲,大驪次次以禮相待。

  老秀才理直氣壯道:「寧丫頭可是我那關門弟子的道侶!」

  老夫子皺眉道:「暫時還不是。」

  老秀才低頭哈腰,「嘿,巧了不是。」

  從袖中摸出一物,竟是一張聘書。

  別看就不到一百個字,老秀才可是拉上了好些個文廟聖賢,大夥兒齊心合力,斟字酌句,小心推敲,才有這麼一份文采斐然的聘書。

  絕對天底下獨一份。

  老秀才遞了聘書,喃喃道:「這倆孩子,都沒個換帖和過禮,陳清都這個老王八蛋,說話不算話,姚沖道又抹不開臉,只好等著老大劍仙下聘禮,有什麼法子。虧得我當年敬重老大劍仙,在城頭那邊,哪次見著他,不是呲牙咧嘴給笑臉,咧得我臉都酸了,得去陳平安的酒鋪喝好些酒,才能緩過來。早知道陳清都這麼不講江湖道義,我就自個兒去寧府和姚家說親。」

  老秀才驀然大聲跳腳道:「現在好了,你們寶瓶洲自家的飛升境出劍,於公於私,都占理兒,你管個屁的管。」

  眼角餘光瞥了幾眼,寧丫頭又是兩劍遞出,好好好,大快人心。

  老夫子將那份聘書還給死乞白賴的老秀才。

  老秀才為了這個關門弟子,真是恨不得把一張老臉貼在地上了。

  反正雙方都已經離開了寶瓶洲,老夫子也就無事一身輕,寧姚先前三劍,就懶得計較什麼。

  老夫子隨口問道:「沒有叮囑左右幾句?」

  老秀才悶悶道:「說啥子說,錘兒用都麼的,學生翅膀硬了,就不服先生管嘍。」

  老夫子啞然失笑。有些替那位自稱「讀書練劍兩不成」的左右打抱不平,說誰如此都可以,說左右?你這個當先生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吧。

  老秀才輕聲道:「再不捨得,也不能攔著學生弟子做那該做的事情。」

  老夫子笑道:「總算說了句讀書人該說的話。」

  少年站在街巷拐角處,又拿出一捧鹹乾花生,一邊磕,一邊偷偷打量起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陳山主。

  年輕劍仙的江湖路,就像一根線,串聯起來了驪珠洞天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轉過頭遙遙望向寶瓶洲西邊方向,境界不夠,戰場距離大海太過遙遠,看不見了。

  就與少年閒聊起來,「按照許老夫子的解字法,『趙』為趨,為肇,為照。同時寓意道路美好,引人入勝,最終有那日月齊明照耀天下之美。持身端正,如君子執玉,心境光明,種德勝遺金。所以你的名字很好。」

  少年瞪大眼睛,「我的姓氏,加上名字,倆湊一堆,這麼强?!」

  劍仙說話,總得負點責任吧?總不會逮著個屁大孩子,就胡亂套近乎不是?

  趙端明揉了揉嘴巴,聽陳平安這麼一嘮嗑,少年感覺自己憑這個名字,就已經是一位板上釘釘的上五境修士了。

  陳平安轉頭疑惑道:「你家長輩,還有家塾先生,都不與你聊這個?」

  趙端明哀怨不已,「約莫是夫子在第一次學塾上課會說,我剛好錯過了。至於為何錯過,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罷。」

  小時候經常挨雷劈,一次是孩子開開心心背著書袋子,蹦蹦跳跳去家族學塾路上,哢嚓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再一次是出門逛街看燈市,第三次是登高賞雨。到最後,但凡是遇到那些陰雨天氣,就沒人願意站在他身邊。

  不過趙端明琢磨著,就自己這「黴運當頭」的運勢,肯定不是最後一次。

  陳平安伸出手,攤開手掌,少年就自然而然倒了些鹹幹花生給他。

  趙端明說道:「先前我攔著你們走入巷子,你這麼大一位劍仙,不會記仇吧?」

  好像少了個字。

  陳平安低頭磕著鹹幹花生,笑呵呵道:「就憑你這句話,我就不會記帳。」

  趙端明看著那人嫻熟嗑開花生吐花生殼,少年笑嘻嘻道:「陳山主,沒想到你這麼平易近人啊,都不像劍仙了。」

  陳平安笑道:「只是玉璞境,算什麼劍仙,在我媳婦家鄉那邊,只能算劍修,喊劍仙,是故意駡人。」

  趙端明記住這個從年輕隱官嘴裡跑出來的內幕,原來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仙,根本不被當回事啊,果然霸氣!

  回頭得與曹酒鬼顯擺去,少年又想起一事,好奇道:「嫂子她人呢?咋個沒有陪陳大哥一起來這邊?難道方才出劍的那位,就是嫂子?脾氣太……好啊!陳大哥真有福氣,我得說句心裡話,真不是曉得了陳大哥的身份,才溜鬚拍馬,而是先前第一眼瞧見,就覺得你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言語之中,一下子就將陳平安和那道侶變成自己白撿而來的大哥、嫂子了。

  陳平安嗯嗯嗯個不停。這少年挺會說話,那就多說點。至於被趙端明認了這門親戚,很無所謂的事情。

  不過陳平安悄悄抬了抬眼皮子,笑著晃了晃手中花生,示意對方看得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用擔心這邊的少年。

  意遲巷那邊,一座府邸書房內,一位天水趙氏的首席供奉正在

  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與一旁落座的天水趙氏老家主,雙方時不時面面相覷,時不時戰戰兢兢,生怕趙端明這個嘴巴打小不把門的兔崽子說錯話,惹惱了那個差點將正陽山掀了個底朝天的落魄山劍仙。

  那位供奉立即撤掉神通,一直身體緊綳、挺直腰桿的天水趙氏老家主,終於可以舒舒服服背靠椅子,撫鬚而笑,「我就說嘛,端明這崽兒,打小就有慧根,一看就是我老趙家的種。」

  首席供奉笑著不說話,可拉倒吧,你孫子年幼時第一次被雷劈中後,一天到晚暈頭轉向說渾話,是誰每天揪心不已,在那邊嘀嘀咕咕,我這乖孫兒,莫不是個白痴吧。

  老人收斂笑意,這位被譽為館閣體集大成者的書法大家,伸出一根手指,淩空書寫,所寫文字,袁,曹,餘……反正都是上柱國姓氏。

  陳平安則被少年帶著,走入小巷,手裡多了一串鑰匙。

  小宅子門上,沒有張貼春聯門神。

  陳平安開了門關了門,收起鑰匙。

  其實這次拜訪大驪京城,已經不單單是他陳平安和大驪太后的恩怨,而是師兄崔瀺留給那個學生以及大驪朝廷的一場……嶄新問心局。

  而師兄崔瀺為他人設置的問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陳平安在書簡湖,已經親身領教過了。

  什麼都對,什麼都錯,都只在那位大驪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間。

  陳平安在宅子裡閒庭信步,走得悠閒,打開了那座只有兩層的藏書樓大門,步入其中,發現除了書還是書,四壁書架,擱放有一架梯子,此外異常潔淨,沒有任何多餘裝飾,如果想要去往二樓,甚至沒有樓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來找書的梯子。

  陳平安沒有著急找書翻書,只是坐在了門檻上,取出養劍葫,獨自喝酒。

  三千年前那場牽扯到天下水運的大戰,斬龍之人,也就是後來的賈晟、白忙、陳濁流,反正都是跟陳靈均稱兄道弟的同一人,追殺人間最後一條真龍,也就是之前的泥瓶巷王朱,泥瓶巷宋集薪的身邊婢女王朱。

  王朱當年在寶瓶洲南端登岸,途徑老龍城,然後繼續往北逃遁,拱出那條後來被當做仙家渡船航線的地下走龍道,最終止步於舊龍州地界,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

  王朱當年是奔著楊老頭去尋求大道庇護的,希冀著這位職掌遠古飛升台之人,能夠為她網開一面,楊老頭卻選擇坐視不理。

  不知為何,白帝城鄭居中的那位傳道恩師,沒有親自出手斬殺那條逃無可逃的真龍,要的,只是那個世間再無真龍的結果。

  而參與最後那場斬龍落幕一役的練氣士,戰死、隕落極多,也有一批練氣士就地結茅修行,近水樓臺,沾染龍氣,汲取極為充沛的天地靈氣,最關鍵是,還是那份真龍事後流散開來的大道氣數,許多後來小鎮的高門姓氏,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繁衍生息,這就順勢造就出了驪珠洞天後世的小鎮百姓。

  再往後,就是三教一家,儒釋道兵的四位聖人,聯手立起了那座被當地百姓笑稱為螃蟹坊的牌樓。

  至於斬龍之人為何立誓斬龍,儒家和文廟那邊好像阻攔不多,此人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鄭居中、韓俏色、柳赤誠他們為弟子,除了大弟子鄭居中,其餘收了嫡傳又不管,都是翻不動的老黃曆了。再加上陸沉好像飛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與一位龍女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淵源,故而之後才有了之後對陳靈均的刮目相看,甚至當年在落魄山,陸沉還讓陳靈均選擇要不要跟隨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陳靈均沒答應,陸沉都沒有做任何多餘事,毫不拖泥帶水,只說這一點,就不合常理,陸沉對待他陳平安,可從不會這麼乾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陸沉遠在白玉京,不就一樣通過石柔的那雙眼睛,盯著門外一條騎龍巷的雞毛蒜皮?

  直到被崔東山打斷這份藕斷絲連,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從此作罷。

  其實當年養龍士一脈的修士,為了阻攔斬龍之人,也是傷亡慘重。所以陳平安猜測,極有可能,驪珠洞天內隱藏著某位養龍士的老祖師,大行扶龍之事,大驪宋氏朝廷的崛起,說不定此人出力極多,之後那座懸掛匾額的「風生水起」新建廊橋,可能就是此人躲在幕後的出謀劃策。

  陳平安思緒翩然,坐在門檻上喝著酒,背對書樓,望向不大的庭院。

  世事若飛塵,向紛紜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驚丸,於雲煙影裡破盡桎梏。

  抿了一口酒,本命瓷的碎片遺落,一直拼湊不全,準確說來,是陳平安一忍再忍,始終沒有著急拎起線頭。

  對於陳平安躋身仙人,甚至是飛升境,是都沒有任何問題的。

  可能唯一的問題,隱患是在飛升境瓶頸的這個大道關隘之上,破不破得開,就要取決於昔年本命瓷的無缺漏了。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能夠走到那一步,得先成為一位飛升境瓶頸的劍修才行。

  對於將來自己躋身仙人境,陳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躋身飛升,難,劍修躋身飛升城,當然很難,不難就是怪事了。

  哈,我媳婦除外。

  陳平安笑了笑,得意洋洋。

  隨即心情輕鬆幾分,那個客棧掌櫃,不是修行中人,說自己有那來自驪珠洞天某口龍窯的大立件,繪人物花瓶。

  家鄉名為寶瓶洲。

  客棧與人云亦云樓,可算近在咫尺。客棧掌櫃,極有可能與師兄崔瀺,早年多半是經常見面的。

  會不會那只花瓶,就是幾片碎瓷的其中之一?

  不管關於那件花瓶的真相如何,大驪太后那邊,如此有恃無恐,是不是已經知道他陳平安的十四境合道難題所在了?注定繞不過每一片散落各方的碎瓷?所以她要待價而沽,覺得只是一個玉璞境的落魄山山主,哪怕頂著隱官和國師小師弟的兩個頭銜,依舊還是沒資格與她坐下來談價格?

  陳平安收起酒壺,撇撇嘴,這個婆娘挺會打算盤,想得挺美啊。

  站起身,雙手十指交錯,舒展筋骨,在門外廊道來回散步。

  武夫十境,氣盛一層,是陳平安與曹慈問拳的關鍵勝負手所在。輸了,這輩子都沒指望贏過曹慈,贏了,才有幾分機會。

  記性極好的陳平安,所見之人事之河山,看過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畫卷。

  那麼陳平安每多聽一句,多看幾眼這人間,就像增添一筆描彩。

  純粹武夫,一口真氣。

  天下壯觀,氣吞山河。

  其實在躋身止境之前,陳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東山所說,無心為之,最是有心。

  自從陳平安學拳以來,齊先生,阿良,崔東山,崔誠,顧祐,李二,老大劍仙,白嬤嬤……所有人都好像都在故意隱瞞,誰都不說此事。

  比如今夜大驪京師之內,菖蒲河那邊,年輕官員的委屈,身邊老夫子的一句貧不足羞,兩位仙子的如釋重負,菖蒲河水神眼中那份身為大驪神祇的自豪……他們就像憑此立在了陳平安心中畫卷,這一切讓陳平安心有所動的人事,所有的悲歡離合,就像都是陳平安看見了,想了,就會成為開始為心相畫卷提筆彩繪的染料。

  彷彿整個人間,就是陳平安一人獨處的一處道場。

  曹慈為何少年時就去了劍氣長城,建造茅屋,在那邊練拳?

  後來更是喜歡獨自遊歷數洲,因此才會在那金甲洲古戰場遺址,遇見鬱狷夫。

  其實曹慈一樣是早早為了氣盛一層的「氣壯山河」,在做鋪墊。

  可能曹慈虧就虧在不太喜歡管閒事,所見之物,更多是山河萬里,而不是人與人心。

  這就使得曹慈心境畫卷的「彩繪」程度,還是不夠多,尤其是不夠重。

  當然不是說看過幾眼山河,就是氣盛一層的自家心相山河了,不然也太簡單了,九境武夫只需御風遠遊,瞪大眼睛看遍九洲山河就是了,因為得是每一個由衷的認可與否定,才可以提筆描畫,為白描畫卷濃筆重彩。

  陳平安收起思緒,轉身走入書樓,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樓,陳平安停下,站在書梯上,肩頭差不多與二樓地板齊平。

  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就像曾經的書樓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間讀書,等到離去之時,就將所有書籍還給人間而已。

  仿白玉京內,老秀才突然問道:「前輩,咱倆嘮嘮?」

  老夫子一挑眉,「哦?」

  知道這個文聖打什麼小算盤。

  一旦雙方開始正式問道,就無暇顧及大驪京城那邊的動靜了。哪怕寧姚返回大驪,將一座京城砍了個稀爛,仿白玉京這邊,都會顧不上。

  老秀才怯生生道:「前輩你是當之無愧的天地聖人,文廟那邊願意給頭銜,前輩自己不要而已,可我才是書院賢人啊,就跟江湖上,一個三境武夫問拳止境宗師,所以你得讓我幾招,先輸一半好了?」

  老夫子笑了笑,「那就作罷。」

  雙方問道。

  當然不是什麼意氣之爭。

  事實上,他早就想要與這位文聖問道一場了。

  眼前這位窮酸老秀才,畢竟是公認天底下最會吵架的人。

  老秀才眼神熠熠。

  好像在說,一洲山河,敢挽天傾者,都已起身。我文聖一脈所有嫡傳,哪個偷懶了?

  所以你今兒要是問道輸了,只說此地,以後就別再管陳平安做什麼說什麼。

  老夫子想了想,還是有些猶豫。

  問道一場,不是小事。

  會牽引極大的天地氣象。

  老秀才輕輕抖了抖袖子,微笑道:「既然夫子最會聊天,那秀才就來談地,一起好好說一說這天地與人間。」

  聖人言語,口含天憲。

  一座浩然天下,風起雲湧,尤其是寶瓶洲這邊,落在各國欽天監的望氣士眼中,就是無數金光灑落人間。

  文廟功德林那邊,禮聖與經生熹平相對而坐,雙方正在對弈,禮聖看了眼寶瓶洲那邊,無奈道:「走哪兒都不消停。」

  至於文海周密精心設置的那處海中陵墓,以及那頭飛升境鬼物,在被寧姚出劍後,文廟這邊已經有了應對之策。

  經生熹平,微笑道:「如今沒了心結和顧慮,文聖終於要論道了。」

  當年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尤其是在弟子流散之後,其實就再沒有拿起過文聖的身份,哪怕合道三洲,也只是讀書人作為,與什麼文聖無關。

  可是今夜的寶瓶洲,仿白玉京之內,老秀才率先席地而坐,正了正衣襟,伸出一隻手掌,神色認真,語氣淡然道:「請落座。」

  談天說地,請你落座。

  當然了,你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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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0 01:28:14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三十二章 國師陳平安

  陳平安下了梯子,在書架上隨便揀選出一本書,是專門講述處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書很快,書上好些聖賢道理,看得陳平安深以為然,什麼穠艶場懶回顧,什麼疾風驟雨時,正是豪傑腳跟立定處。

  陳平安總覺得都是在對自己說的,一下子就膽氣橫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況且陳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個道理,與親近之人,不要說氣話,不可說反話,尤其不要不說話。

  將手中那本書籍放回書架,沒來由想起桐葉洲黃花觀那個龍洲道人,陳平安笑了笑,有樣學樣,輕輕以手掌推了推周邊書籍,位置齊平,絲毫不差。陳平安大步走出書樓,開了院門,想了想,陳平安就沒鎖門,萬一還得回來,白白多件事情,畢竟是師兄的宅子,飛來掠去的,不合適。

  至於大驪宋氏皇帝和太后那邊,來與不來,都不重要,來了,對雙方都好,不來,陳平安已經根本無所謂,因為已經打算在京城這邊多看幾天的書。

  既然猜出了師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簡單了,難得有這麼不用分什麼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麼狠怎麼來。再者陳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脈輩分,既然宋和是崔師兄的學生,自己就是是大驪皇帝的小師叔了,那麼為師侄護道幾分,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夠,那就換個道心足夠的人來當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開老底,被有心人翻開宋氏宗人府的舊賬,皇帝陛下原本屬於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既定事實,都會變得搖搖欲墜,一洲嘩然。

  而國師崔瀺對宋集薪的考評,大概就是那場寶瓶洲戰事,藩王宋睦的表現,從老龍城到中部大瀆,確實都沒有讓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仿白玉京為何留在大驪陪都和大瀆祠廟附近,想必就是一種先生對學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驪暫時再無國師,一位君主的修齊治平,還是不能忘。

  陳平安甚至覺得大驪朝廷,當年主動提出按照軍功、戰後歸還山河一事,就是師兄在等今天。一來不如此行事,寶瓶洲人心渙散,南方所有藩屬國難以凝聚戰力,再者大戰落幕,若還是那一洲即一國的格局,一旦大驪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對峙的割據分裂,戰線拉伸如此之長,很容易一打就是幾十年甚至百餘年,到時候整個寶瓶洲就算廢了。

  至於宋集薪到底有沒有那個恢復本名的心思?

  有。

  陳平安當時在濟瀆祠廟之內,就察覺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只是宋集薪太過忌憚國師崔瀺,這些年才隱忍不發,始終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這位大驪藩王,與寶瓶洲幾乎所有的山上勢力,尤其是跟大驪邊軍的關係,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於說治國之士,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裡邊的一位位文武棟樑,都曾人人直面戰爭,哪個不精通事功學問,既負才學,又極務實?而且相較於京城官員,南邊官場多是正值青壯的文官武將,再者,就像那個彩衣國胭脂郡的劉高華,為何寧肯舍了家鄉一國尚書不當,都要在陪都廟堂當個中層官員,而這種潛移默化的認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驪各個藩屬國對藩王宋睦的認同。

  所以大驪京城這邊,皇帝不敢妄動早已根深蒂固、底蘊深厚的陪都,藩邸則是不知國師崔瀺的後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無事。

  如果說來大驪京城之前,陳平安的底線,是從大驪太后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哪怕因此與整個大驪朝廷撕破臉,大不了就先幹一架,然後搬遷落魄山在內的衆多藩屬,去往北俱蘆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終與建立在桐葉洲的落魄山下宗,雙方遙相呼應,中間就是個大驪,反正就是與大驪宋氏徹底卯上了。

  那麼現在,陳平安就不是只取回瓷片這麼好說話了。

  比如,禪讓。

  南藩北上,入京稱帝。

  說到底,還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選擇。

  小巷不過走出幾十步路,陳平安就開始仔細思量起這裡邊的廟堂、邊軍、山上三條主幹脈絡,再牽連出粗略計算至少十數個環節,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國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個環節的繼續開枝散葉……歸根結底,還是追求個一國世道的太平無事。

  只是陳平安渾然不覺,當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實恰似一位大驪國師。

  而之前的百餘年光陰,綉虎崔瀺,每次上朝議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這般緩緩而行在巷中,獨自一人,獨自思量。

  臨近巷口那邊,陳平安發現那個少年趁著師父不在,這會兒正蹲在小巷口子那邊偷偷喝酒,時不時偷瞄幾眼街道,看看有無師父的身影。

  聽到了巷子裡的腳步聲,趙端明立即起身,將那壺酒放在身後,滿臉殷勤問道:「陳大哥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幫忙帶路?京城這地兒我熟,閉著眼睛隨便走。」

  也就是雙方關係暫時不熟,不然就這附近地界,再鳥不拉屎的地兒我都拉過屎,趙端明都能拍胸脯說得問心無愧。

  陳平安停步問道:「端明,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趙端明如今對自己這個名字,那是滿意至極,只是陳劍仙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問得讓他心裡不得勁,大半夜聊啥姑娘,當我是在喝花酒嗎?少年嘆了口氣,「愁啊。我年紀也不小了,喜歡的姑娘是有的,喜歡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爺個修行,害得我到今兒還沒與姑娘啃過嘴呢。曹酒鬼沒少拿這事笑話我,他娘的四十來歲的人了,晚上連個暖被娘們都沒有的一條老光棍,還好意思說我,也不知道誰給他的臉,喝酒沒醒吧,不跟他一般見識。」

  然後少年就發現那個青衫劍仙也嘆了口氣。

  愁矢百中,從不落空。

  趙端明立即遞過去一捧鹹幹花生,陳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壺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壺,從曹酒鬼那邊蹭不來好酒,那就是個只會到處賒帳的窮光蛋,揭開了泥封,仰頭抿了一口,問道:「陳大哥,哪兒的酒水,喝著勁兒不小。」

  陳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開了個小酒鋪,有賣這青神山酒水。」

  少年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酒水一喝我就曉得門道了,這不剛剛入口,我就嘗出了好幾顆小暑錢的味道,一般山頭的酒水,能有這味兒?陳大哥,咱倆誰跟誰,那就說句不見外的,你再送我兩壺酒,我回頭好送師父和曹酒鬼。」

  說到這裡,少年一本正經道:「陳大哥你放心,我這個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謀深算,今兒咱倆稱兄道弟這事,我除了那個曹酒鬼,保證誰都不說,哪怕回了家都不說。陳大哥你才剛來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邊,就我家和篪兒街,早個幾年,次次打架,我一隻手打遍兩條街巷無敵手,後來不知道篪兒街哪個不要臉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動讓賢,把頭把交椅給了別人。不然篪兒街那幫蝦兵蟹將烏合之衆,還得被咱們意遲巷壓個好幾年,按照老規矩,每天乖乖夾尾巴做人,見面就得繞路。」

  陳平安雙指一拈,將顆花生米拋入嘴中,微笑搖頭道:「認識歸認識,酒水不能再白送兩壺了。」

  趙端明試探性問道:「陳大哥,算我欠帳行不行?」

  陳平安搖頭道:「小本買賣,概不賒欠。」

  不著急去往客棧,就幾步路遠的地方,去早了,寧姚還未返回,一個人杵在那邊,顯得自己居心不軌,擺明了是心急吃熱豆腐,去晚了,也不妥,顯得太不上心。

  「對了,陳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這麼年輕有為又相貌堂堂的劍仙,嫂子找你當道侶,確實也不奇怪。」

  「年紀不大。你現在什麼境界了?」

  「我啊,還沒到玉璞境。」

  「可以可以。」

  「陳大哥,嫂子這麼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著點,明裡暗裡喜歡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數都數不過來。」

  「端明啊,你還是年紀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婦這樣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歡,就算愛慕,也只敢偷偷藏在心裡。嗯,倒是有個不怕死的,然後被我打暈掛樹上去了。」

  「誰啊,膽兒肥得沒王法了,陳大哥你報個名字,小弟回頭就幫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當官。」

  「誰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混?」

  「他叫趙繇,官不算大,才是你們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們意遲巷。」

  「……」

  「這就怕了?都說馬糞趙氏最混不吝,是大驪官場駡人的話嗎,顯然不是,誇人才對,可我看你,懸。」

  「陳大哥你說笑話呢,一個刑部侍郎而已,我請他來,求他來!」

  「呦,趙侍郎,這麼巧,路過啊。」

  少年趕緊轉頭,有個屁的趙侍郎,鬼都沒一個,少年大笑道:「他來了才好,官兒是大,可這麼個文文弱弱的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麼神仙術法,只需一拳下去,再一腳,就讓他打哪兒竪著來,就橫著回哪兒去……」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趙侍郎真來了,你再說下去,就要被他聽了去,這傢伙心眼小,喜歡記仇。」

  少年使勁點頭道:「一個大老爺們,記仇確實不好,不大氣。」

  陳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夠。」

  寧姚悄然回了客棧,故意隱匿身形,這會兒還是慵懶趴在桌上,順便聽著小巷那邊的閒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憐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傢伙拐到哪條溝裡去了。

  陳平安走出小巷,籠袖停步,等著那位師侄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師侄好像有點多,宮裡邊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還有那個昔年擔任槐黃縣首任縣令的吳鳶。

  街上那邊,大驪朝廷工部衙門的幾位供奉修士,正帶著人在那邊修繕街道,瞧見了那位青衫劍仙,也無言語,視而不見。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絕對會晾上一夜的。

  大驪京城,是一個最幸運的地方,因為來了一個綉虎。

  短短百年,就為大驪王朝打造出了一支邊軍鐵騎,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處劣勢可勝。偶有戰敗,武將皆死。

  趙端明在拐角處探頭探腦,這位趙侍郎,以前只是遠遠看過幾眼,原來長得真不耐啊,說句良心話,論打架本事,估計一百個趙侍郎都打不過一個陳劍仙,可要說論相貌,兩個陳大哥都未必能贏對方。

  趙繇先與一位相熟的大驪工部官員打了聲招呼,然後蹲在那口「水井」旁邊,看了幾眼,這才走向小巷這邊,與陳平安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都是同鄉,客氣什麼,喊師叔就行。」

  一直竪起耳朵偷聽的少年,陳大哥跟外人說話,有點嚼頭啊。

  趙繇問道:「寧姑娘還沒回來?」

  陳平安伸長脖子,看了看街道兩側。得遠一點,才有大樹高枝。

  趙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趙繇對寧姑娘的愛慕之心,天青月白,沒什麼不敢承認的,也沒什麼不敢見人的,陳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陳平安笑呵呵,用驪珠洞天的家鄉方言,與趙繇說了句少年打死都聽不懂的言語,若是換成大驪官話的諧音,就是……都陰邊了我是痴嚴浪嚴寫新設……這他娘的都什麼跟什麼啊,趙端明聽得一頭霧水。

  寧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陳平安在說什麼,因為當年曾經聽過的小鎮方言,她後來都會用諧音一一記錄下來,比如這句話,就是陳平安在教訓趙繇,都大晚上了,還是痴玩浪玩的,小心點。

  這在他們兩個的家鄉那邊,算是一句家中長輩駡頑劣晚輩的口頭禪。

  訥行也飲食。他拉事?

  來找你有事。什麼事?

  少年趙端明聽得是如墜雲霧,客棧那邊的寧姚,倒是已經坐起身,單手托腮,聽得津津有味,她都聽得懂嘛。

  趙繇突然以大驪官話說道:「我剛得到一個消息,師祖到了仿白玉京,開始與人坐而論道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

  吵架有意思嗎?還好,反正都是贏,故而對於自家先生而言,當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還是個吵架為何。

  何謂聖人,以學問扶正人心,以道法縫補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寶瓶洲,桐葉洲,扶搖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髮,花開尤艶,枯木逢春,水運凝聚,山根彌合,夏日炎炎,乾旱處天降甘霖。

  這份天地異象,如今還被浩然天下無形「壓勝」的陳平安,當然會比趙繇更早感知。

  趙繇忍了半天,說道:「陳平安,你跟我到底較個什麼勁?」

  陳平安說道:「看你不爽。」

  趙繇氣笑道:「寧姑娘又不喜歡我,你不爽個屁啊。」

  陳平安咦了一聲,「天底下竟有如此與師叔說話的師侄?」

  趙繇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沒事了,我今晚就是過來見一見你這位勞苦功高的小師叔。」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沒這個必要,好好當你的官,很多事情,別摻和,最少暫時別摻和。」

  這句是真心話。陳平安到底還是希望家鄉小鎮走出去的同齡人,在外邊都混得好些,不至於太過落魄。

  趙繇擺擺手,轉身就走。

  陳平安開口道:「趙繇,說句題外話,你跟禮部關係如何,如果關係還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較費勁不討好的事情,比如讓山上修士,以仙家術法,收攏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錄檔,因為書籍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沒,就真的沒了。而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國文運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沒有想法?」

  趙繇轉頭微笑道:「朝廷早已經著手做了,總編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領兩份俸祿。」

  嘖嘖,這就以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輕了不是?初出茅廬的少俠,真是不曉得江湖的水深。

  只見陳平安一臉欣慰,點頭道:「成材了。」

  趙繇頭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沒人影了,少年這才大搖大擺走出巷子,朝陳平安竪起大拇指,笑道:「陳大哥與人聊天,很强!」

  陳平安笑道:「別學這個,沒啥意思,以後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問道:「陳劍仙,你覺得我將來可以躋身上五境嗎?」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趙端明神色黯然,輕聲道:「師父說我,之所以修行破境這麼快,是寅吃卯糧的勾當,別看我年紀不大,就是龍門境修士了,可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我其實撐死了就是個金丹客。」

  陳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著這個沒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想陳平安接下來的話,讓少年愈發心情失落,因為一位劍仙都說,「至少現在看來,我覺得你躋身玉璞,確實很難,金丹,元嬰,都是比一般練氣士更難跨越的高門檻,大關隘,這就像你在還債,因為先前你的修行太順遂了,你如今才幾歲,十四,還是十五?就是龍門境了。所以你師父之前沒有騙你。」

  少年默然。

  然後陳平安笑問一句:「趙端明,你覺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趙端明點點頭。那必須啊,劍氣長城的隱官,能讓曹酒鬼多聊幾句的陳山主,尤其還是寧姚的男人,一個能讓大驪「儲相」趙繇都處處吃癟的傢伙!少年今天之前,做夢都不覺得自己能夠與陳平安見著了麵,還可以聊這麼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陳平安又問道:「這不就是一個意外嗎?」

  趙端明眼睛一亮,「也對!」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師父的人,當然得是像你師父這樣正兒八經的傳道人,那麼就沒誰不想著自己的嫡傳,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趙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個遠在天邊的上五境,不然只會越想越糟心,你就時不時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師父,且耐心等著,總有一天,徒弟肯定給你個意外。』趙端明,有無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臉色堅毅,點頭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難。」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訴你件事,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長生橋都斷了,不得不每天練拳吊命,才是個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個意外?」

  趙端明將信將疑道:「不是蒙我?」

  陳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說什麼,挪步走向客棧那邊,「先前你跟我討要兩壺酒,我沒給,先餘著,等你哪天躋身元嬰和玉璞了,我就都請你喝酒。」

  少年看著那個青衫背影,大聲問道:「陳平安,說話算數?!」

  青衫劍客,沒有轉身,只是抬起手,輕輕握拳,「我輩劍客,酒最不騙江湖。」

  客棧內,寧姚低頭,下巴擱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顫。

  ————宮城內。

  禮部侍郎董湖一個字不差,與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稟報了小巷那邊的對話。

  婦人先前開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邊。

  皇帝陛下笑著點頭,太后也沒開口說話。

  董湖就知道今夜沒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門口那邊,董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先與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場大病,當時都不得不辭官了,才敢與崔國師厚顔求了幅修齊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國師從未送給誰字帖,所以在當時,這是一樁朝野美談,朕一樣羨慕。」

  後來大驪禮部官員去往驪珠洞天,幫助朝廷與那牌坊樓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婦人轉過頭,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說來聽聽,大驪官場,一向恪守國師訂立的那條規矩,文與武,武與文,都只說雙方聽得懂的話。」

  董湖這個連元嬰修士劉袈都知道的官場軟蛋,不知為何,今夜面對太后的質詢,老侍郎反而腰桿挺直幾分,「既然太后都問話了,那麼下官就說得再直白些,修齊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順序不能亂的,而且輕重利害,大小之分,則是顯而易見的。」

  婦人正要開口,皇帝宋和已經神色溫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勞了。」

  董湖與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輕聲說道:「母后,別生氣,董侍郎只是說了一位禮部侍郎該說之話。」

  婦人點點頭,離開窗戶那邊,姍姍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著跟董湖生這閒氣。人不錯,八面玲瓏的,況且官當得也不壞,禮部衙門運轉有序,董湖確是有功勞的。」

  宋和鬆了口氣。

  話是這麼說,怕就怕董湖將來的謚號一事,就會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這樣,總是讓人挑不出什麼大的毛病,無可厚非,可就是偶爾會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說道:「文聖先生到了仿白玉京,與那位論道,惠澤寶瓶洲在內的三洲山河,這就意味著文廟肯定順便會多看幾眼大驪。」

  婦人笑道:「緊張什麼,這難道不是好事才對嗎?先有寧姚不守大驪規矩,在京師重地,胡亂出劍砍人,後有文聖蒞臨寶瓶洲,難道還要咄咄逼人?隱官年輕氣盛,可以在文廟議事期間,仗著那點功勞和文脈身份,處處言行無忌,打了一個又一個,在中土神洲那邊囂張跋扈的名聲,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聖這麼一位文廟陪祀第四神位的聖人,總該好好講理吧?」

  宋和說道:「陳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極其不易,雖然素未蒙面,但是我對此人,願意心存敬重。」

  婦人笑眯眯點頭道:「對啊,這就是你的帝王氣量啊,要是小肚雞腸才不妥當,反正你只要別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時無言,將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輕輕咀嚼,微澀。

  老侍郎離開皇城後,依舊乘坐那輛只是換了車夫的馬車,打道回府。

  劉袈笑問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攤上大事了?」

  董湖氣不打一處來,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駡,你知道個屁,笑個卵的笑,一個不小心,咱們大驪朝廷就要變天!

  那個年輕隱官,與那寧姚,故意懸佩兩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走入京城。啥個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個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說這朝堂的雲波詭譎,簡直雞同鴨講。

  劉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遲巷那邊,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對國師大人就這麼沒有信心啊?」

  董湖楞了楞,眉頭緊皺。

  安穩駕車的老元嬰修士抬頭瞥了眼遠處,京城內多處燈火如晝,照耀使得京城建築上空,就像鋪上了一層霧濛濛的昏黃薄紗,像那燈罩。

  劉袈自顧自笑道:「官場朝政什麼的,我是什麼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曉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國師人不在了,還是會照拂著這一國百姓,與大驪鐵騎,和無數個你我之輩。別人興許做不到這份身後事,唯獨崔國師,肯定可以。」

  董湖眉頭舒展,沒到家門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馬車,與老元嬰道了一聲謝,緩緩散步回家。

  劉袈問道:「馬車咋辦?」

  董湖轉頭笑道:「關老子屁事!」

  劉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點,一大把年紀了,容易眼花崴腳,我認識很多京城賣跌打藥的郎中。」

  董湖一時語噎,只得悶悶道:「將馬車往皇城門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極為寬闊的意遲巷路上,老侍郎時而嘆息,時而撫鬚點頭。

  遙想當年,老子也曾與那天水趙氏的老傢伙,同年進入翰林院,號稱讀書飲酒,吟詩提筆,兩各少年,意氣豪盛,冠絕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犖,趙之書法,揮磨矛槊……

  那年大驪科舉,董湖與這位同年好友,一個是榜眼,一個是探花,當然了,後者年紀比自己還是要大了半輪,依舊不如自己少年神童。關老爺子,正好是當年董湖他們會試的座師,而董湖初入官場那會兒,處處鋒芒畢露,結果在翰林院坐了將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個清貴頭銜,董湖當時自認仕途無望,乾脆就破罐子破摔了,駡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駡,董湖就駡得更起勁,而且專門駡文官,不駡武將,痛快得很。

  其實那會兒的董湖,才剛剛三十歲,結果就已經在意遲巷和篪兒街,分別贏得了一個「董潑婦」和「董駡街」的響噹噹綽號。

  董湖停下腳步,關老爺子一走,如今牆角根那邊,就已經沒了那一溜兒的磚頭。

  當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這裡,伸手扶牆,吐得只覺得將心肝肚腸都嘔在了地上。

  結果挨了一腳,董湖駡駡咧咧轉過身,等到醉眼朦朧這麼一瞧,發現竟然是那位關老爺子,嚇得酒都醒了。

  關老爺子當時笑呵呵問道:「呦,我說誰呢,膽子這麼大,敢在我這兒野狗撒野。原來是董修撰董大人啊。」

  董湖是尊師重道的讀書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這位座師不是,當場嚇得小雞崽兒似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關老爺子笑眯眯問道:「董修撰,怎麼只駡咱們意遲巷的文官大人啊,不駡那些篪兒街的粗鄙武將?」

  董湖一聊這個就底氣十足,梗著脖子,照實說了答案,「駡文官,我這會兒年輕力壯,與誰幹架都不慫,要是駡那些膀大粗圓的將種,像今天這樣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說了,咱們大驪邊軍,這些年接連大捷,我駡不出口,何況那邊隔三岔五,就要辦幾場白事,駡什麼駡。」

  關老爺子點點頭,「不錯,還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們肚皮上去,你小子要麼是銀槍蠟桿頭,要麼是腦子有坑,才會冷落了家裡那麼個俏媳婦,再這麼下去,小心紅杏出牆啊。」

  董湖那會兒頓時漲紅了臉,要不是自己的座師,他非要一記老拳過去。

  最後關老爺子送給董湖兩句話。

  「讀書人為官,心關所起,難關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運氣好點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夠,家世來湊。」

  「有人來駡我,是非明瞭,錯不在我,偏要裝聾作啞,由他痛快駡去,卻是我得了便宜。」

  董湖已經就醒了,當時立即作揖拜謝。

  不曾想座師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腦袋上,「真是一塊榆木疙瘩,別說在翰林院坐了幾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條冷板凳,都是抬舉你了,還有臉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說?」

  董湖還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

  關老爺子陪著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說道:「駡得不孬,官場上就得有這麼些個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著棍子出來趕人了。不過駡了十年,以後就好好當官吧,務實些,多做些正經事。只是記得,以後再有你這樣喜歡駡人的年輕官員,多護著幾分。以後別輪到別人駡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兒的第二句話,我就算是白說,餵進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裡,董湖默默記在心裡。

  「先生,你這是咋了?怎麼瞧著一瘸一拐的?」

  「剛才那一腳踹你,力氣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給揉揉?」

  「滾一邊去。」

  今天,已經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將這些過往,默默記起。

  可惜這一路走來,沒誰喝醉扶牆嘔吐,也沒個屁股可踹。

  到了家門口,門房還等著沒睡,老侍郎卻只是坐在臺階上,靜坐許久,灑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聽慣怒濤聲,也曾說過不少硬氣話。

  別人不知。

  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處,老元嬰修士還了馬車,就立即回了這邊,發現徒弟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樣,劉袈也沒多想,當是小崽子又趁著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便假裝不知。

  劉袈從袖中摸出塊刑部頭等的無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員才沒有阻攔,由著老元嬰走到了那處水井旁邊,劉袈探頭探腦看了看,頗為遺憾,若是那些劍道痕跡沒有被那女子抹掉,對於刑部錄檔的劍修,可就是一樁莫大福緣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劉袈就雙手負後,踱步回了巷口那邊,對少年說道:「瞧見沒,看看人家陳山主,找了這麼個劍術通天的媳婦,以後你小子就照這個水準去找,所以少跟曹酒鬼廝混,好姑娘都要嚇跑。」

  趙端明說道:「師父,你咋個就沒找個師娘呢?」

  劉袈笑道:「師父年輕那會兒,可比什麼陳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幾分,在一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風流倜儻,只是無心男女情愛一事,不然別說一位師娘,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少年直不隆冬說道:「師父,你該不是在夢遊吧,趕緊醒醒。」

  皇宮內。

  宋和突然說道:「母后,不如還是我去找陳平安吧?」

  婦人冷笑道:「胡說八道!你找他能聊什麼?與他寒暄客套,說你當那隱官,久久無法返鄉,真是辛苦了?還是你陳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厲,多為大驪朝廷出力幾分?還是說,陛下要學那趙繇一樣,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氣,去認個小師叔?!」

  宋和欲言又止。

  婦人柔聲微笑:「說了此事你別管,別被一場正陽山觀禮,以及寧姚的出劍,亂了分寸,陳平安那場問劍的底子是什麼?看似無理,實則分寸。對付陳平安這種喜歡畫地為牢的山上人,我對付起來,比你更有把握。」

  天祿閣屋頂上。

  宋續有些心情複雜,正陽山的那場觀禮,陳平安那場問劍的詳細過程,他們不但有畫卷,甚至還專門仔細拆解過每個環節,本以為落魄山陳平安和那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已經足夠不講道理,不曾想今天又遇到了那個出身劍氣長城的寧姚。

  韓晝錦有些不以為然,小聲道:「劍術是高,模樣好看是好看,卻不算太出彩。」

  余瑜躺在屋頂上,頭枕一隻空酒壺,腦袋晃來晃去,翹起二郎腿,還是一晃一晃,隨口說道:「那寧姚姿容再不出彩,陳平安一樣配不上她。」

  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舊是一駡駡倆。就像一個人的學問,可以多看書就有,唯獨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麼有些發乎本心的「公道話」,與那避暑行宮的顧見龍差不多,真得靠天賦異稟。

  擔任京師道錄的年輕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覺得這般登峰造極的驚艶劍術,豈會出現在人間。

  那個在譯經局尚未圓具的小沙彌,雙手合十,贊嘆道:「寧劍仙劍法無敵。」

  宋續轉頭看了眼這個小和尚。

  這個小沙彌曾經單獨追捕過一位在各州流竄犯案的邪見僧,濫殺無辜,揚言被他打殺之輩,既有前世因果報業,此生當受殺身之報,竟然還敢自稱只要哪天放下屠刀,依舊能夠立地成佛。還說小和尚你殺人,卻是破了殺戒的。回到京城譯經局之後,小沙彌就開始閉門翻書,最終不但解開了那個心中疑惑,確定了那人錯在何處,還順便看了一零八樁佛門公案,等到小沙彌出門之後,道心澄澈,再無半點困擾,眼中所見,好像整座譯經局,就是一處琉璃煥然的無垢道場,而佛門高僧所譯數十卷經文,好像變幻為一尊尊佛門龍象。在那之後,小沙彌就一直在鑽研「有無空」三字。

  宋續再看了眼那個父親曾經是邏將的京師道錄,曾經在一處地方州郡,與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條小巷中狹路相逢,轉瞬之間就分出生死,事後年輕道士被人找到時候,滿身傷痕,血肉模糊,靠牆跌坐在地,與那具屍體相對而坐,只是不知為何,年輕道士始終微微睜眼,臉上有些淚痕。

  然後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子陣師。

  好像誰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誰都不是那麼在乎。

  余瑜第一個察覺到宋續的心境變化,問道:「咋了?」

  不等宋續給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經大大咧咧道:「別多想,你反正沒有當皇帝的命,這會兒都是金丹劍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頭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後說不定見著了你大哥的兒子,後者都白髮蒼蒼老頭子了,結果見著你還是得喊一聲皇叔,哈哈,『後生可畏』嘛,那就繼續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强。」

  宋續忍俊不禁道:「是極是極,能受良言善語好道理,就可以變成有錢人。」

  余瑜有些吃癟,惱羞成怒道:「別學那傢伙說話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續後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來,得是長春宮的仙家酒釀。」

  余瑜乾笑道:「我哪裡買得起那麼貴到無法無天的酒水,先前與封姨瞎扯的。」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彌陀佛,「余瑜的方寸物裡頭,藏著七八壇。」

  余瑜大駡道:「小禿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沒來由感嘆道:「小沙彌何時才能梳盡一百零八煩惱絲。」

  余瑜楞了楞,大概是覺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兒,就暫且放過他一馬,敲木魚誰不會。

  小和尚眼角餘光微斜,哈。

  韓晝錦提醒道:「余瑜,他在糊弄你。」

  小和尚雙手合十,「宋續說得對,漂亮女子惹不起。」

  宋續說道:「我沒說過。」

  小和尚佛唱一聲,說道:「那就是做夢夢見宋續說過。」

  作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廟,裡邊供奉著一尊火德星君。

  祠廟不大,而且不對京師百姓開外,只有每逢京師走水,或是地方上邊鬧災,禮部官員才會來這邊。

  封姨每次來京城這邊幫那撥孩子傳道,她就在這邊落腳。

  搭了個花棚,擺放幾張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廟祝是個老嫗,只是凡夫俗子,因為上了歲數,如果不是因為火神廟這邊實在無事可做,早就可以換人了。據說之前朝廷就打算換個廟祝,禮部衙門那邊都錄了檔,但是某個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後沒來,才不了了之。

  封姨雙指拎著酒壺輕輕搖晃,聽那壺中酒花的美妙聲響。

  樹大招風這個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沒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聖一脈的齊靜春,大驪國師的崔瀺,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當然還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寧姚。

  大道高遠,站穩極難。尤其是那證道長生不朽?就更難了。甚至不是資質不行,心性不夠,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學問足可支撐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綉虎,他選擇的那條所走之路,就是放棄了太多其它道路,是崔瀺無法更換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這就是沒道理可講的人性吧,於人心泥濘裡,處處開花,風吹不搖落。

  客棧還是沒有關門打烊,不愧是京城,陳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櫃很夜貓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小說,掌櫃抬起頭,發現了陳平安,笑著打趣道:「什麼時候出門的,怎麼都沒個聲兒。」

  陳平安笑道:「掌櫃,與你商量個事兒?」

  老人放下書籍,「怎麼,打算花五百兩銀子,買那你家鄉官窯立件兒?好事嘛,算是幫它回鄉了,好說好說,當是結緣,給了給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結果老掌櫃一個低頭彎腰,就從櫃檯腳邊,略顯吃力地搬出個大花瓶,十幾兩銀子買來的玩意兒,擱哪兒不是擱。

  陳平安幫著小心扶好,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同時漫不經心問道:「掌櫃這麼晚還不睡?」

  老人一邊仔細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臉色,好傢伙,半點破綻都沒有,連那故意擺出幾分不以為然的神色都沒有的,隨口答道:「我那閨女不著家,與幾個瘋丫頭逛夜市去了,這不還沒回來,反正沒事,就等著了,平時我早讓店夥計看門了。其實在這京城裡,沒什麼可擔心的,只是我這當爹的,又是晚來得女,她是家裡最小的丫頭,不疼她心疼誰去,要是兒子敢這麼鬧騰,雞毛撣子揍不死他。」

  陳平安看了眼老掌櫃,五十好幾的人了。

  老人撫鬚而笑,「想當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門小戶,卻也不會委屈了自家閨女,必須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走正門的。」

  陳平安笑道:「是這個老理兒。一樣的,我要是有了個閨女,路上哪個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認不出。」

  老人點點頭,跟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櫃檯上,道:「嘮歸嘮,這筆買賣怎麼說?你小子倒是給句準話。這麼貴重一大物件放在櫃檯上,給人瞧了去,很容易遭賊。」

  陳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過了底款,確實是老掌櫃所謂的八字吉語款,青蒼幽遠,其夏獨冥。

  乍一看,有點像是道門青詞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風躡景,超舉青冥,可其實後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牽强想像幾分,唯一的古怪處,就是首尾兩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陳平安暗中運轉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細打量,結果還是發現這件花瓶,毫無異樣,沒有半點練氣士的痕跡,而陳平安對於燒瓷的土性,本就熟諳,還是走五行之屬的本命物煉化路數,依舊沒有察覺絲毫深意,這意味著這件花瓶至少沒有經過師兄的手,不過確實是家鄉龍窯燒造出來的官窯器,能夠一路輾轉流落到這麼個客棧,其實很講究緣分了。

  陳平安就笑道:「掌櫃的,是開門貨沒差了,以後找個懂行又兜裡不缺錢的,對方要是不爽利,敢開價少於五百兩銀子,你老大可以駡人,噴他一臉唾沫星子,絕對不虧心。再就是這個八字吉語款,是有來頭的,很不同尋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間,取自天水趙氏家主的館閣體,集字而來。」

  老人見不似作僞,喜出望外,結果那小子來了句,「掌櫃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幾天,之後就都住這裡了……」

  老人剛將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櫃檯底下,聞言後立即說道:「三百兩銀子,賣你了!買賣落定,之後你這幾天住客棧的錢,就都免了。」

  陳平安無奈道:「掌櫃,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別說了,我這人嘴巴不嚴,客棧說不定明兒就要多出好幾間空屋子。」

  跟我比拼江湖經驗?你小子還是嫩了點。

  陳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櫃的手掌,然後就要掏袖子給錢。

  老掌櫃一楞,使勁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個有錢的,京城開銷大,再說這麼大物件,攜帶不易……」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動聲色,悻悻然,還要繼續掰扯幾句,老掌櫃擺擺手,斬釘截鐵道:「免談!」

  寧姚突然出現在門口那邊,然後是……從寶瓶洲中部大瀆那邊趕來的自家先生。

  陳平安快步走出門檻,作揖行禮,「見過先生。」

  老秀才笑著抓住關門弟子的骼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陳平安以心聲道:「其實就一間屋子。」

  老秀才一跺腳,痛心疾首,自己這個先生,當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轉頭對寧姚說道:「寧丫頭,不湊巧,我得去見個人,明兒再來喝酒不遲啊,說不定得後天大後天的,都沒個準數的,不用等我……。」

  寧姚搖頭笑道:「不用,客棧空屋子很多。」

  陳平安與老秀才,對視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一個眼神哀怨,今兒真得怨先生了,一個滿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對不住你。

  然後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點點頭,「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補救機會。

  只是陳平安一個驀然轉頭,只見大街那邊,走來一個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見了她的眉眼。

  陳平安怔怔看著,先是猛然轉頭,看了眼人云亦云樓那個方向,然後收回視線,紅著眼睛,嘴唇顫抖,好像要抬手,與那少女打招呼,卻不太敢。

  就連老秀才和寧姚都要面面相覷,不知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這一輩子,在學了拳,離鄉之後,這樣的失態,屈指可數,甚至可能……就沒有過?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後擠出一個笑臉,向前跨出幾步,安安靜靜等著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將魂飛魄散,她說,願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那個形神憔悴的賬房先生說,願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她最後說,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不得我呀?

  那只是陳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卻是一位姑娘上輩子的事情。

  今夜那個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漸漸放慢腳步,覺得那個自家店門口杵著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楞楞瞧著她,莫不是個登徒子?

  少女只見那個男人抬手,笑著招手,顫聲道:「你好,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那個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後驀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調戲我!」

  老掌櫃飛奔出客棧,氣笑道:「別胡說,是咱們店裡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聲,路過那個傢伙身邊的時候,她側過身,腳步緩慢,然後驟然間腳步飛快跑入客棧,到了爹身邊,她才好奇轉頭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對著她,伸手捂住臉,肩頭微顫,然後轉過頭,與她燦爛而笑。

  唉,笑得比哭還難看呢。

  真是個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麼攤上這麼個客人。

  老秀才坐在臺階上,笑著不說話。大致猜出那個真相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片刻後再轉頭,與寧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別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說為什麼。」

  寧姚笑著搖頭,眼神溫柔,「沒事。」

  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你呢。

  你是陳平安,我是寧姚。人間萬萬年,相互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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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0 01:28:35
第十一卷 夜歸人 第八百三十三章 好似拖拽虛舟

  寧姚跟客棧掌櫃要了幾份下酒菜,順便多要了一間屋子,掌櫃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默不作聲。

  瞅我做什麼,天地良心,咱倆又沒串通什麼。何況我能說什麼,客棧我開的啊?

  關門弟子斜眼自家先生,先生斜眼店外街道,夜幕沉沉,羈旅異鄉,略顯寂寥。

  在屋子那邊坐下,陳平安幫先生倒了碗酒水,再望向寧姚,她搖搖頭,陳平安就只給自己倒了一碗。

  在自己人生最為困頓處,是書簡湖少年曾掖,女鬼蘇心齋他們幾個,陪著陳平安走過那段山水路程。

  老秀才大概是覺得氣氛有些沉默,就拿起酒碗,與陳平安輕輕磕碰一下,然後率先開口,像是先生考校弟子的治學:「篇有一語。平安?」

  陳平安剛抿了一口酒,先生都提了,答案其實很好猜,連忙放下酒碗,說道:「先生曾言,酒亂其神也。」

  老秀才笑問道:「那你曉不得,為何先生當年會如此勸誡世人?」

  陳平安說道:「我猜是先生當年窮,喝不起酒的,就酸那些買酒掏錢不眨眼的?」

  老秀才一拍掌拍桌子,哈哈大笑道:「什麼是得意學生?這就是!」

  哪像左右,當年傻了吧唧喜歡拿這話堵自己,就不許先生自己打自己臉啊?先生在書上寫了那麼多的聖賢道理,幾大籮筐都裝不下,真能個個做到啊。

  最貼心最小棉襖的,果然還是關門弟子。

  老秀才豪飲一碗酒,酒碗剛落,陳平安就已經添滿,老秀才撫鬚感慨道:「那會兒饞啊,最難受的,還是晚上挑燈翻書,聽到些個酒鬼在巷子裡吐,先生恨不得把他們的嘴巴縫上,糟踐酒水浪費錢!當年先生我就立下個大志向,平安?」

  陳平安說道:「若是來年當了朝廷大官或是儒家聖人,就要訂立一條規矩,喝酒不許吐。」

  老秀才點點頭,「是了,是了。」

  寧姚改變主意,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陳平安大致說了書簡湖與蘇心齋有關的事情,期間也說了那位將苦難日子過得很從容的鄉野老嫗。

  老秀才雙指拈碎一顆鹹乾花生殼,放入嘴中,點頭道:「世間豪傑唯一學問,無非從容二字。小人顛倒世道,反手撥正,是從容。我若有心無力,於事無補,能夠獨善其身,還是從容。」

  其實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客棧,少女,大立件花瓶,這些都是崔瀺的安排。

  一座書簡湖,讓陳平安鬼打牆了多年,整個人消瘦得皮包骨頭,但是只要熬過去了,好像除了難受,也就只剩下難受了。

  崔瀺也從不多給什麼,尤其不給陳平安半點落在實處的裨益,桐葉洲最後那幅山水畫卷也好,今夜的客棧少女也罷,崔瀺就像只給師弟陳平安的心路上,在遠方擱放了一粒燈火,你自己不走到那一步,或是選擇躲避繞路了,那就一輩子就此錯過。崔瀺的所作所為,好像在為陳平安講述一個很殘酷的道理,絕望,是你自找的,那麼希望,也要你去自找。

  寧姚問道:「既然跟她在這一世有幸重逢,接下來怎麼打算?」

  在寧姚看來,蘇心齋這一世,少女勉强能算有些修行資質,自然是可以帶去落魄山修行的,別忘了陳平安最擅長的事情,其實不是算帳,甚至不是修行,而是為他人護道。

  但是寧姚並不覺得少女立即上山修行,就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陳平安說道:「回頭我得先跟她多聊幾句。」

  其實來時路上,陳平安就一直在考慮此事,用心且小心。

  一般來說,唯有修行,那位還不知今生姓名的客棧少女,才有機會開竅,重新記起前世事,此生重續宿緣,了卻前身夙願。

  就像很多凡俗夫子,在人生路上,總能見到一些「面熟」之人,只是大多不會多想什麼,只是看過幾眼,也就擦身而過了。

  可是記起前身前世事,就一定是前世蘇心齋最後所想,今生少女當下所要嗎?

  老秀才笑道:「對小姑娘怎麼好就怎麼來。至於如何才算真的好,其實不用著急,很多時候咱們不得不承認,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未雨綢繆的,還真就只能事情來了,再去解決,才能解決。平安,你尤其別忘了一件事,對少女而言,她就只是她,只是在你眼中,她才是書簡湖和黃籬山的蘇心齋。」

  不上山,比如在這大驪京城,在山下市井安穩過一輩子,就是年月短些,嫁為人婦,相夫教子,柴米油鹽,何嘗不算好事。小姑娘哪天自己願意上山,再來修行不遲。落魄山,還是有點家底的,不缺傳道人,不缺神仙錢。

  陳平安點頭道:「必須先明白這個道理,才能做好後邊的事。」

  從頭到尾,陳平安都顯得很平靜,但是在短短幾句話的功夫裡,卻已經喝了好幾口酒。

  喝酒急促,是酒桌大忌,酒量再好都容易酒缸裡翻船,然後多半跑去酒桌底下自稱無敵我沒醉。

  陳平安說道:「先生怎麼突然跑去仿白玉京跟人論道了?」

  老秀才翹起二郎腿,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在功德林修身多年,攢了一肚子小牢騷,學問嘛,在那邊讀書多年,也是小有精進的,真要說緣由,就是嘴癢了,跟兜裡沒錢偏饞酒差不多。」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這次論道,弟子雖然遺憾沒有親眼見親耳聽,但是只憑那份席捲半座浩然的天地異象,就知道先生那位對手的學問,可謂與天高。先生,這不得走一個?」

  老秀才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提起酒碗,輕輕磕碰,使勁點頭道:「老夫子學問確實極高,他又是世間最為大道親水的天地聖人,都沒什麼之一,厲害得很。」

  老秀才和陳平安,各自喝完一碗酒,陳平安笑著翻轉酒碗,以示自己滴酒不剩,老秀才瞥了眼自己酒碗,悻悻然又喝了一小口,這才翻轉空酒碗,說滿上,繼續滿上。老秀才心想你小子照這麼個喝法,最後可別真喝醉了啊。明兒日上三竿才起,又來怨先生,左右君倩又不在身邊,當先生的,

  陳平安又倒了酒,乾脆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感慨道:「先生這是獨獨以人和,去戰天時地利啊。」

  老秀才唏噓不已,「吃虧啊,難啊。」

  寧姚發現這倆先生弟子,一個不說輸贏,一個也不問結果,就只是在這邊吹捧那位老夫子。

  老夫子學問越高,先生一樣贏了,自然是學問更高。

  老秀才轉頭笑道:「寧丫頭,這次馭劍遠遊,天下皆知。以後我就跟阿良和左右打聲招呼,什麼劍意、劍術兩最高,都趕緊讓出各自的頭銜。」

  寧姚說道:「以後不常來浩然,文廟那邊不用擔心。」

  如果不是文聖老先生,她都懶得如此解釋什麼。

  老秀才笑著搖頭,「擔心這個做什麼,文廟這點氣度還是有的,如今又是禮聖親自管事,風氣與以往那是大不一樣了。寧丫頭你要是不常來,我才擔心。我真正憂慮的,還是你從今往後的不自由。」

  看看那三教祖師,誰會去別家串門?

  作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寧姚以後的處境,當然要比陳清都枯守城頭萬年好很多,但是終究有那異曲同工之……苦。

  寧姚說道:「一座天下,來去自由,足夠了。」

  老秀才嘆了口氣,搖搖頭,「這話說早了。」

  寧姚有些無奈,只是文聖老爺這麼說,她聽著就是了。

  她記起一事,就與陳平安說了。老車夫先前與她承諾,陳平安可以問他三個不用違背誓言的問題。

  陳平安笑著點頭。

  老秀才好像有感而發,喝了酒,笑呵呵道:「有些混出些名堂的王八蛋,教都教不過來,改是不會改的,你就真的只能等它們一顆顆爛透,爛沒了。」

  至於老秀才是在駡誰,可能是某些官場上屁事不幹、唯獨下絆子功夫第一的老油子,興許是正陽山的某些老劍仙,可能是浩然天下某些保命功夫比境界更高的老傢伙,老秀才也沒指名道姓,誰知道呢。

  陳平安點頭道:「記下了。」

  三人幾乎同時察覺到一股異樣氣機。

  不在大驪京城,而是遠在京畿之地,那是一條陽人回避的陰冥道路。

  老秀才是憑藉聖人與天地的那份天人感應,寧姚是靠飛升境修為,陳平安則是憑藉那份大道壓勝的道心漣漪。

  陳平安起身道:「我去外邊看看。」

  寧姚就要跟著陳平安一起離開客棧。

  老秀才笑道:「寧丫頭,你不用跟著,開路一事,大驪朝廷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一身劍意太盛,幫不上忙的。沒事,剛好有些五彩天下的注意事項,反正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不算假公濟私,與你聊聊。」

  純粹劍修,戰場之外,殺力無窮盡,殺人本事第一,活人則未必。

  寧姚就重新落座,陳平安縮地山河,一襲青衫身形縹緲散又聚,一步來到京城牆頭附近,舉目遠眺,只見數百里之外,陰氣沖天,彙聚成一條蜿蜒長河。

  在那條專門揀選人跡罕至荒郊野嶺的山水道路之上,陰氣煞氣太重,因為活人寥寥,陽氣稀薄,尋常練氣士,哪怕地仙之流,擅長靠近了可能都要消磨道行,若是以望氣術細看,就可以發現道路之上的樹木,哪怕沒有絲毫踩踏,事實上與亡靈並無半點接觸,可那份青翠之色,都早已顯露幾分不同尋常的死氣,如人臉色鐵青。

  京城外城頭的一撥大驪練氣士,負責護衛這一段城頭,其中一位老供奉與那個突兀現身的青衫劍客,問道:「來者何人?」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塊刑部無事牌,懸在腰間,既然是自家人,老供奉勘驗過無事牌的真假之後,就只是抱拳,不再過問。

  陳平安沉默片刻,問道:「老先生,這次人數好像格外多?看樣子約莫得有三萬?」

  老供奉點點頭,「因為是倒數第二撥了,所以數量會比較多。」

  其實老供奉原本是不願意多聊的,只是那個不速之客,說了「人數」一語,而不是什麼亡魂鬼物之類的措辭,才讓老人願意搭個話。

  大驪北境,在宋氏的龍興之地,常年設置有一座京城譯經局住持的水陸法會,和一處崇虛局負責的周天大醮,引渡戰場遺址上的陰魂亡靈北歸故里,已經舉辦多年,晝夜不息,至今依舊未能結束,實在是大驪邊軍在異鄉戰死之人太多,這些年大驪朝廷,由皇帝頒布旨意,禮部牽頭具體籌備此事,戶部掏錢,兵部派人護衛,光是為一場場浩浩蕩蕩的陰兵過境,就開闢出了三條耗資無數的山水路途。

  每次趕路,都有數以千計甚至是萬餘位的戰場亡靈遊魂,於白晝止步,防止被大日曝曬殘餘魂魄,棲息在大驪練氣士沿途設置的山水陣法之中,只在夜中遠遊,既有大德高僧一路誦經,持錫帶路,也有道門真人默念道訣,搖鈴牽引,更有欽天監練氣士和大驪鐵騎在道路兩旁,防止遊魂流竄走散,再加上各地山水神靈、城隍和文武廟的配合,才使得這件事始終沒有出現大的紕漏,不擾陽間百姓。

  傳聞京城兵部一位邊軍出身的侍郎,曾經公然威脅戶部官員,別跟老子談什麼難處,這件事沒得商量,你們戶部就算砸鍋賣鐵,拆了衙署房料換錢,也要保證所有大驪邊軍亡魂,不至於在那戰場遺址滯留太久,以至於魂飛魄散。為此兵部專門抽調了五六人,每天就待在戶部衙署臨時「當差」,專門督促、監察此事的推進,吵架是常有的事。

  除了大驪供奉修士,儒家書院君子賢人,佛道兩教高人的一路牽引道路,還有欽天監地師,京師文武廟英靈,都城隍廟,都土地廟,各司其職,負責在各處山水渡口接引亡靈。

  陳平安站在城頭上,遠遠看著那夜遊趕路一幕。

  家國無恙,故人何在,山水迢迢,雲煙茫茫。

  這些山水有相逢,卻已經是生死有別,陰陽之隔。

  確實,哪有那麼多的一見如舊,綢繆笑語。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了遠處宋續這撥年輕修士的御風遠遊,大概是忙著趕路,儘早去往那條陰冥路,人人風馳電掣,沒有刻意隱蔽蹤跡,劍修宋續腳踩一劍,拖曳出極長的金色長線,陣師韓晝錦像是在行走,每次一步踏出,轉瞬數里山河,腳下都蕩漾起一圈圈靈氣漣漪,如夜開曇花朵朵,此外道錄葛嶺,兵家修士余瑜,儒生陸翬,小沙彌後覺,也各自施展神通術法,匆匆遠遊。

  陳平安身形化作十八條劍光,城頭這邊宛如驀然花開,在十數里外,陳平安腳步踉蹌落地,再次以尚未嫻熟的劍遁之法趕路,最終在一處高空懸停身形,以雪泥符在內的數種符籙,幫助自己隱匿氣機,在一處野山之巔的樹木枝頭蹲著,俯瞰那條山下道路。

  分別來自儒釋道三教道統的陸翬,後覺,葛嶺,顯然早就熟稔領路此事,已經落在陰兵過境的那條陰冥道路最前方,與各自道脈的大驪練氣士一起帶頭行走,還有那個來自上柱國餘氏的兵家小姑娘,也不甘落後,與一撥來自京師、京畿的武廟英靈,並肩而行。

  一條引渡亡靈的山水道路,極為寬闊,依稀分出了四個陣營,余瑜和武廟英靈身後,數量最多,占了將近半數。

  宋續和韓晝錦,找到了一位後方壓陣的年輕男人,此人身在大驪鐵騎軍中,策馬而行,是一位不足百歲的元嬰境劍修。

  瞧見了兩人,這位騎將也只是點點頭,韓晝錦取出兩張甲馬符籙,與宋續一同騎馬前行,韓晝錦與一位關係不錯的女子心聲問道:「怎麼回事?」

  因為先前韓晝錦發現今夜領頭的大德高僧和道門真人,都是些生面孔,而且神色憔悴,像是受傷不輕,尤其是那幾位武廟英靈,前行之時,她甚至能夠看見他們的金身磨損,竟是肉眼可見的程度,星光點點,就那麼消散在夜幕中。

  那個同僚女修難掩疲憊神色,說道:「一來這次牽引數量實在太多,再者先前禮部衙門又下了一道死命令,是尚書大人的親筆公文,措辭嚴厲,說這條陰冥官道,沿途靈氣消耗太多,已經比預期更多攪亂山水氣數至少兩成了,明擺著是怪我們辦事不利,擔心下最後一場夜遊,會有意外,尚書大人都發話了,我們還能如何,只能硬著頭皮,不計道行折損唄。不然下次禮、刑兩部的考評,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宋續問道:「化境,沿途有沒有人搗亂?」

  那位元嬰境劍修臉色漠然道:「回頭自己看諜報去。」

  宋續對此習以為常,這個袁化境,綽號夜郎。是另外一座小山頭五位練氣士的領頭人。

  雙方性情不和,平時一直不太對付。只有在戰場上,才會配合無間。

  袁化境微微皺眉,發現前方道路上有十數位戰場亡魂,出現了魂魄消散的跡象,沉聲道:「杜漸,眼瞎了?」

  後方一位臉色慘白、嘴唇乾裂滲血的年輕人,騎卒裝束,他早已精疲力盡,原本正坐在馬背上一邊打盹兒,一邊稍稍溫養靈氣,實在是心神疲憊至極了,但是聽到了袁化境的言語後,毫不猶豫起身,腳尖一點,掠去前方,高高舉起一掌,手腕一擰,五指間出現了一條條氣象柔和的絲線,微微提起,瞬間絲線有序聚攏結陣,金光熠熠,竟是一塊寶光煥然的羅經儀,光線灑落在那些陰靈鬼物的行走大地上。

  年輕騎卒就這樣一邊御風,一邊手托羅盤,庇護一方,只要有那亡魂稍有魂魄流散的跡象,就有寶光照耀照拂。

  宋續提醒道:「過猶不及。」

  袁化境淡然道:「好像還輪不到你一個金丹來指手畫腳。」

  袁化境這撥人,總計五人,除了他這位元嬰境劍修,還有一位鬼物修士,一位陰陽家練氣士,其餘兩位,都曾是野修出身。

  他們顯然要比宋續六人小山頭,殺心更重。

  宋續不以為意,反而主動與袁化境說了年輕隱官入京一事,打過照面了,再說了那位傳道人封姨的古怪之處。

  袁化境點點頭,「先前那寧姚的幾道劍光,都瞧見了。」

  宋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提醒道:「公私分明。」

  身邊這個騎將,出身上柱國袁氏,而袁化境的親弟弟,正是那個與清風城許氏嫡女聯姻的袁氏庶子。

  袁化境冷笑道:「因為皇子殿下姓宋,就可以管得這麼寬?」

  宋續一時語噎,突然笑了起來,「你真該與那位陳隱官好好聊聊。」

  袁化境難得主動開口,「你們六人聯手,還是很難對付?」

  宋續點點頭:「余瑜說了,只會被砍瓜切菜。事後有過一場複盤,陸翬說靠那那些陳平安說出口的文字,於戰局毫無裨益,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袁化境說道:「刑部趙繇那邊,還是沒有找到合適人選?如果是那個周海鏡,我覺得分量不太夠。」

  宋續搖頭道:「那個鄭錢是什麼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趙侍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過魚虹與她的問拳,來確定資質。」

  袁化境皺眉道:「我不看好周海鏡這個女子武夫。」

  宋續無奈道:「不然上哪兒去找個年輕的山巔境武夫,而且還必須得是有望躋身十境?要說武運一事,我們已經只比中土神洲差了。之前刑部招徠的那個綉娘,志不在此,況且在我看來,她與周海鏡差不多,而且她畢竟是北俱蘆洲人氏,不太合適。」

  那個純粹武夫的空缺,其實早年有個合適人選,但是夭折在了書簡湖。

  不然一旦十二地支補缺完整,按照刑部和欽天監的縝密推衍,十二個都不到百歲的練氣士、純粹武夫,可以合力擊殺一位劍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最關鍵的地方,在於他們有層出不窮、環環相扣的手段,保證己方一人不死,甚至是境界不跌。

  可惜真正作為殺手鐧的陣眼所在,恰好是那個一直懸而未決的純粹武夫。

  不然先前那場陪都戰事當中,他們斬殺的,絕不會只有先後兩位玉璞境的軍帳妖族修士。

  那兩顆妖族頭顱,剛好都是被袁化境以飛劍斬落的。

  他們這十一人,都是夜遊客,在來年開創宗門之前,注定都會一直名聲不顯。

  袁化境突然轉頭望向一處山嶺,說道:「陳平安,何必刻意藏掖?就這麼喜歡躲起來看戲?」

  陳平安聞言只是瞥了眼那個年紀不大的元嬰境劍修,沒有理會對方的挑釁。

  來到此地,陳平安就開始運轉五座關鍵本命氣府和各大儲君山頭的靈氣。

  袁化境冷笑道:「既然選擇了袖手旁觀,勞駕走遠點,少在這邊膈應人。」

  一位位沿途護道的山水神靈,消耗的是辛苦積攢起來的精粹香火,甚至是金身的磨損。

  至於練氣士,除了積蓄靈氣的枯竭,甚至會消磨道行,尤其是一著不慎,還要折損冥冥之中的祖蔭、陰德。

  哪怕是袁化境這樣的劍修,看似無事可做,其實不然,一樣需要以劍氣為這支大驪鐵騎護道趕路,時時刻刻都是消耗。

  所以這樁夜遊陰冥道路的差事,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苦事,事後大驪朝廷幾個衙門,當然都會有所彌補,可真要計較起來,還是盈虧明顯。

  可哪怕如此,卻依舊如此,不過是個最簡單的職責所在。

  與韓晝錦並肩齊驅的女子,正是那位鬼物修士,她以心聲問道:「見過了那位年輕隱官,模樣如何?」

  韓晝錦笑道:「極好,風度翩翩,劍仙風流。」

  這位女鬼撇撇嘴,「可他既然來都來了,只是遠觀,我可就要不如以往仰慕他了。」

  韓晝錦笑著解釋道:「他是劍仙嘛,哪怕還是位拳法入神的武學宗師,又能做什麼嘛。」

  女鬼點點頭,深以為然,「也對!說得通!」

  只是心中難免遺憾。

  咋個了嘛,女鬼就不能思春啦,一個同鄉的年輕男人,為了心愛女子,孤零零枯守城頭多年,還不許她仰慕幾分啊。

  就她這脾氣,以後見著了麵,二話不說就是一個餓虎撲羊,老娘能揩幾兩油是幾兩。

  陳平安在那山頂枝頭,終於仔細看遍了三萬沙場陰靈的具體形勢。

  下一刻,一道璀璨劍光破開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晝,纖毫畢現,只是最不同尋常的,是那道劍氣如此浩然正大,陰冥道路上的所有陰靈鬼物,竟是毫無畏懼,反而就連那些早已靈智渾濁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幾分清明眼神。

  極遠處,驀然有一座山岳的虛相,如那修士金身法相,在道路上矗立而起。

  在文武廟英靈與余瑜、小沙彌後覺這些為首領路人的腳下,漣漪陣陣,月夜下波光粼粼,就像……多出了一條平如鏡面的水路坦途。

  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氣盎然,水路靈氣沛然。

  不但如此,小沙彌後覺驀然低頭再轉頭,驚訝發現身後綿延數里的鬼物隊伍,腳下出現了一篇金色經文。

  所有陰靈鬼物,當它們行走在這條道路上,步步皆有金色蓮花在腳下一一綻放,搖曳生姿。

  儒生陸翬腳下道路,身後跟隨的陰靈,腳下是一篇篇邊塞詩篇煉化而成的雪白文字,字串聯成句,句成詩篇,詩篇成路。

  道錄葛嶺與幾位道門真人的腳下,則是一篇篇玄之又玄的道訣,使得一條道路呈現出七彩琉璃色。

  而那余瑜驚駭發現眼前自己這方的道路之上,水光之中,出現了一把把大如舟船的虛化飛劍,鋪設成路。

  異象還不止於此,當極遠處那一襲青衫開始緩緩登山,剎那之間,從他身上綻放出一條條金色絲線,飄蕩而去,將那三萬多戰死沙場的英靈,一一牽引。

  一人登山,拖拽前行。

  以自身功德的損耗,煉化出無數條因果長線,與身後三萬陰靈相互牽引,青衫率先前行。

  在那之後,那一襲青衫的登山背影,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御風而行,好像一條虛舟,一條渡船,一人帶領三萬英靈,一同跋山涉水,飛掠向前,以超乎想像的極快速度,趕赴那水陸法會和周天大醮。

  一衆山水神靈和各路練氣士,此刻好像都無事可做了。

  就是跟著。

  饒是道心堅固如劍修袁化境,也怔怔無言。

  宋續倒是會心一笑,陳隱官確實會「聊天」。

  宋續這位大驪宋氏的皇子殿下,收起思緒,遙遙與那個背影抱拳致禮,心神往之。

  那女鬼呆滯無言,許久過後,才喃喃道:「這麼多功德啊,都舍了不要嗎?這樣的虧本買賣,我一個外人,都要覺得心疼。」

  韓晝錦眼神熠熠光彩,笑語盈盈道:「他是隱官嘛,做什麼都不稀奇。」

  那一襲青衫,臨近目的地之後,就只是轉身與那些戰場英靈,重重抱拳,然後就此劍光化虹離去。

  可能今夜的夜遊隊伍之中,就有當年風雪路上的那撥邊關騎卒,或是他們的戰場袍澤。

  一輛吊在隊伍尾巴上的馬車,因為車廂內的禮部右侍郎,到底不是山上的修道之人,不宜太過靠近,這位禮部右侍郎喊來一位同行的邊軍武將,雙方商議過後,宋續和袁化境在內,所有神靈和修士都得了一個命令,今夜之事,暫時誰都不可泄露出去,得等禮部那邊的消息。

  在京畿地界一處寂靜山嶺之巔,陳平安身形飄落,擦了擦額頭汗水,開始盤腿而坐,平穩體內小天地的混亂氣象。

  老秀才悄然趕來,笑道:「辛苦攢下些家底,說不要就不要啦?」

  關門弟子此舉,很有心了,不但幫忙帶路,還用了個法子,做事之前,正心誠意,先與天地稟明自己那個儒家修士的身份,故而能夠只舍功德,不掙半點功德。

  陳平安立即睜開眼睛,笑道:「從天地來,還給天地,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就像辛苦掙錢,還不是圖個花錢隨意。再說了,以後還可以再掙的。」

  老秀才蹲在一旁,嗯了一聲,讓陳平安再休息片刻,沒來由感慨道:「我憐梅花月,終宵不忍眠。」

  陳平安附和道:「終宵不忍眠,月花梅憐我。」

  老秀才以拳擊掌,「妙極。」

  陳平安說道:「到底是先生的弟子。」

  老秀才笑道:「臭小子,這會兒也沒個外人,浪費了不是。」

  陳平安就乾脆不再呼吸吐納,取出兩壺家鄉的糯米酒釀,與先生一人一壺。

  老秀才笑問道:「這門劍術遁法,還是學得不精?怎麼不跟寧丫頭請教?」

  陳平安老老實實說道:「先生,真不是沒臉跟寧姚學習這門劍術,就我這臉皮,跟誰學不是學,跟寧姚就更不用矯情了,再說了,當年練拳,最早都還是在桌上攤開拳譜,跟寧姚學的字,解的拳思。不過我不希望寧姚多想,比如讓她覺得自己練劍太輕鬆順遂,結果到了我這邊,就是吃苦,其實哪有吃什麼苦,說真的,練劍一事,比起學拳,要輕鬆太多了。」

  老秀才說道:「只是相比而言,其實並不輕鬆。」

  然後老秀才撫鬚而笑,忍不住贊嘆道:「這就老善了。」

  只論男女情愛一事,要論慧根,尤其是學以致用的本事,自己幾位嫡傳弟子,崔瀺,左右,君倩,小齊,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如身邊這位關門弟子。

  陳平安突然愧疚道:「好像總是讓先生這麼奔波勞碌,就我最不讓先生省心省力。」

  老秀才抿了口酒,輕聲笑道:「盡說些傻話,以後別說了啊,不然先生就要生氣了。」

  一生氣,就要忍不住想駡左右和君倩,如今這倆,又不在身邊,一個在劍氣長城遺址,一個跑去了青冥天下見白也,駡不著更難受。

  老秀才眼珠子一轉,咳嗽一聲,小聲說道:「平安啊,寧丫頭不知為何,發話了,讓咱倆去你師兄宅子那邊好好敘舊。」

  陳平安轉過頭,眼神哀怨道:「先生,到底咋個回事嘛。為弟子再奔波勞碌,也不能這樣啊。」

  老秀才揪鬚更揪心,悻悻然抬起酒壺,「走一個,走一個。」

  陳平安埋怨道:「走個錘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老秀才哎呦喂一聲,突然說道:「對了,平安啊,先生方才在客棧,幫你給了那份聘書,寧丫頭收下了,不過寧丫頭也說了,婚宴得先在飛升城那邊辦一場。」

  陳平安眼睛一亮,「先生,走一個走一個。」

  老秀才晃動骼膊,自怨自艾道:「走個錘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陳平安一定要與先生磕碰酒壺,「先生勞苦功高,使不得使不得!」

  老秀才喝過了酒,說道:「對了,寧丫頭還需要跟我一起走趟文廟,有些事情,禮聖要說,倒不是禮聖架子大,不願意親自走趟寶瓶洲,而是既然屬於談正事,在功德林那邊才合乎禮制。平安,你放心,都是自家人,禮聖為難誰,都不會為難寧丫頭,這趟往返,不需要花費太多光陰。」

  陳平安輕輕點頭,沒有任何異議。

  先生弟子在此處山頂喝過了酒,一起返回京城那條小巷,至於客棧那邊就算了。

  老元嬰修士再次攔路,皺眉道:「陳平安,你與寧姚就算了,再帶個外人,不合規矩。」

  趙端明在這種事情上,也不敢幫著剛認的陳大哥說話。

  老秀才看著那少年,笑呵呵問道:「這位少年俊彥,挨過好幾次雷劈啦?」

  趙端明點頭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不到十次。」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是我先生,不算外人。」

  劉袈疑惑道:「哪個先生?」

  老秀才扯了扯衣襟,抖了抖袖子。

  陳平安繼續說道:「是晚輩文脈的先生,也就是崔師兄和齊先生的先生。」

  老修士滿臉不敢置信,一時間侷促不安,竟是不敢說話了。

  哪怕文聖神像早就被搬出了中土文廟,吃不得冷豬頭肉多年,可對於劉袈這樣的山上修士而言,一位曾經能與禮聖、亞聖並肩而立的儒家聖人,一個能夠教出綉虎崔瀺、劍仙左右和齊先生的儒家聖人,等到原本一位遠在天邊的存在,真的近在咫尺了,除了侷促不安,一個字都不敢說,真沒有其餘選擇了。

  趙端明以心聲詢問道:「陳大哥,真是文聖?」

  陳平安點頭笑道:「不然?」

  趙端明立即作揖行禮道:「大驪天水趙氏子弟,趙端明,拜見文聖老爺!」

  老秀才笑道:「劉仙師,端明,犯不著這麼客氣。」

  劉袈抱拳顫聲道:「劉袈見過文聖。」

  老秀才擺擺手,與陳平安一起走在巷中,到了院門口那邊,因為沒有鎖門,陳平安就推開門,轉過頭,發現先生站在門外,久久沒有跨過門檻。

  陳平安就停下腳步,安安靜靜等著先生。

  老秀才望向門內,久久沒有挪步,喃喃自語道:「既然運氣那麼差,成了我的首徒,那先生就不說你辛苦了。有些事情,是先生做得不對。」

  門內故人,門外老人,自古聖賢皆寂寞。

  最後老秀才沒有走入那座人云亦云樓,而是坐在書樓外的庭院石凳上,陳平安就從書樓搬了些書籍在桌上,老秀才喝著酒,緩緩翻書看。

  其實都是昔年老秀才尚未成為文聖的著作,故而多是初版初刻,卻顯得版刻粗劣,不夠精良,只是書頁異常整潔,如新書一般,並且每一本書的扉頁,都沒有任何一位後世翻書人的藏書印,更沒有什麼旁白批注。

  陳平安就坐在書樓門檻上,呼吸吐納,閉目養神,耳中只有先生的翻書聲。

  最後老秀才翻到一頁,正好是解蔽篇的內容,老秀才就合上了書籍,只將這本書收入袖中。

  一夜無事也無話,唯有明月悠去,大日初升,人間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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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0 01:29:0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三十四章 來了

  陳平安與先生告辭一聲,一大早就離開小巷。

  想著那份聘書,先生送了,寧姚收了,陳平安心情不錯。

  那位負責看守巷子的老修士,重新在小巷擱放下那座白玉道場,這輩子除了修行,老人反正也沒其它喜好了。

  劉袈還真就只是單純喜歡修道,至於境界什麼的,不强求,愛來不來,反正老子偏不慣著你。

  只是奇了怪哉,那徒弟昨兒莫不是自己不曾護道,就又給雷劈了?難得沒有咋咋呼呼在那邊耍那些武把式,竟然一宿的呼吸吐納,十分勤勉,以金液還丹一脈的河車搬運術,一遍遍運轉小周天,約莫是心誠則靈的緣故,還挺像回事。

  劉袈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靈氣流轉大周天,以那觀想神通,如仙人乘鶴遨遊一處自家獨有金玉叢林的廣袤天地,出絳宮下白鶴,在那長生橋,觀水悟道。老修士還要分心留神趙端明的氣機流轉路線,以便事後揀選瑕疵,幫助弟子查漏補缺。

  陳平安在臨近巷口處停下腳步,等了片刻,彎曲手指敲門狀,輕輕叩擊,笑道:「劉老仙師,串個門,不介意吧?」

  小巷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劉袈其實剛好收斂心神,修行告一段落,老元嬰感慨不已,這個年輕人,不愧是綉虎的師弟,眼光真毒,隔著一座道場小天地,還能將自己的修行狀況,看得如此真切,老修士從蒲團上起身,施展神通,為白玉道場打開一扇小門,說道:「請進。」

  多了個請字,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聖的面子上,跟什麼劍仙不劍仙,隱官不隱官的,關係不大。

  不過短短一天之內,先是這位年輕隱官的串門,寧姚的淩厲出劍,又有文聖的大駕光臨,劉袈覺得自己一貫冷清的修行路上,難得如此熱鬧。

  只是先前想著找那條漢子喝酒,這會兒該不會已經喝酒不成,只能與那老車夫遙遙敬酒三杯吧?

  陳平安步入其中,看了眼還在修行的少年,以心聲問道:「老仙師是打算等到端明躋身了金丹境,再來傳授一門與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

  劉袈神色古怪,很想要點這個頭,在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人這邊打腫臉充胖子,但老人到底良心過意不去,面子不面子的無所謂了,嘆息一聲,「有個屁的雷法道訣,愁死個人。」

  陳平安驚訝道:「以天水趙氏的底蘊,就尋不見一部雷部正法?」

  劉袈搖搖頭,「這些年趙氏只尋見了幾部旁門左道的雷法秘笈,離著龍虎山的五雷正宗,差了十萬八千里,他們敢給,我都不敢教。」

  真是個不知油鹽柴米貴的劍仙,雷法在山上被譽為萬法之祖,這等真法秘錄,哪有那麼容易得手,何況這就根本不是錢不錢的事情,寶瓶洲仙家,專修雷法之輩,本就不多,靠近「正宗」一說的,更是一個都無,哪怕是那神誥宗的大天君祁真,都不敢說自己擅長雷法。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回頭我要走一趟中土神洲,有個山上朋友,是天師府的黃紫貴人,約好了去龍虎山做客,我看看能不能東拼西湊出一部像樣的秘籍,只是此事不敢保證一定能成。」

  劉袈皺眉道:「平白無故的,你為何如此興師動衆,白送一份天大香火情給端明?怎的,是要拉攏天水趙氏,作為落魄山在大驪的朝中盟友?」

  陳平安搖頭笑道:「真要成事,那本雷法秘籍,算我不小心遺漏在了人云亦云樓,就當是對劉老仙師幫忙看護師兄宅子的感謝,劉老仙師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就是在天水趙氏那邊隱瞞此事,總之與我無關,之後為端明安心傳道就是了。」

  劉袈將信將疑,「就這麼簡單,真沒啥算計?」

  陳平安反問道:「信不過萍水相逢一場的陳平安,可劉老仙師難道還信不過我先生?」

  劉袈啞然失笑,猶豫一番,才點點頭,這小子都搬出文聖了,此事可行。儒家讀書人,最重文脈道統,開不得半點玩笑。

  只是老修士驀然回過神,笑駡道:「好小子,你詐我,屁事不做,就能從我這邊白賺一份好感,對也不對?」

  陳平安故意一臉疑惑道:「此話怎講?」

  劉袈氣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個當自己是傻子的年輕人,點了數下,「就算你與天師府關係不錯,一個儒家弟子,終究不在龍虎山道脈,恐怕就算是大天師本人,都不敢擅自傳你五雷真法,你自己方才也說了,只能借著看書的機會,東拼西湊,你自己摸一摸良心,這樣一部誤人子弟的道訣秘籍,能比天水趙氏尋來的更好?誑人也不找個好由頭,八面漏風,站不住腳……」

  老修士頓時止住話頭,只見那個青衫劍仙笑著抬起一手,五雷攢簇,造化掌中,道意巍巍雷法赫赫。

  劉袈凝神定睛,瞧了又瞧,輕輕點頭,神色如常道:「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不愧是文聖弟子,綉虎師弟,博采衆長,熔鑄一爐,佩服佩服。好,此事說定,先行謝過,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丟了本秘籍在宅子,再被我無意間撿了去。只是?」

  陳平安笑道:「修行此法的一切注意事項,我都會小心落筆,仔細附錄書尾,文字只會比正文內容更加繁瑣細密,老仙師的境界就擺在那裡,事後為端明護道傳法,絕對不成問題。」

  劉袈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說道:「還得勞煩老仙師一事,幫我與天水趙氏家主,討要一幅字,寫那趙氏家訓就行。當然還是與陳平安無關。」

  能夠被師兄喊來這邊看守小巷,陳平安確定劉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所以根本不擔心老修士在天水趙氏那邊,會說漏了嘴。

  劉袈鬆了口氣,討要字畫什麼的,小事一樁。自己哪怕扛著個籮筐登門,都不算什麼,是給那寫得一手漂亮館閣體的趙夫子臉了才對。

  被大驪官場說成是馬糞趙的天水趙氏,家訓卻極有書卷氣,陳平安尤其鍾情其中數語,氣象宜清宜高,學問宜深宜遠,立身宜剛宜誠,顔色宜柔宜莊。

  事實上,陳平安這趟入京,遇見了趙端明後,就很想討要一份趙氏家主親筆手書的家訓,回頭裱起來,不宜懸掛在自己書房,可以送給小暖樹。只是如今京城形勢還不明朗,陳平安之前是打算等到事了,再與趙端明開這個口。現在好了,不花錢就能得手。

  老修士驀然一驚,陳平安轉頭望去,是被自己的雷法氣象牽引,趙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出現了一種遙相呼應的氣機流轉,以至於整個人的靈氣外瀉,人如山岳,飛雲盤桓,有那電閃雷鳴的跡象。陳平安看了眼劉袈,後者一楞,立即點頭,說了句你只管為端明護道。

  陳平安一步跨出,來到趙端明那邊,輕巧一跺腳,盤腿坐在蒲團之上的閉目少年,隨之飄然騰空而起。

  陳平安抬起一手,輕輕撫住少年腦袋,幫助趙端明安穩心神道心,原本五雷攢簇的那只手掌,變為並攏雙指,輕輕一點少年眉心處,讓其定心,瞬間躋身一種神睡境地。

  劉袈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只見那弟子頭頂四周,氣象萬千,異常瑰麗,就像一幅天地被道化的玄妙畫卷。

  日月共懸空,無數星辰旋轉,只見那一襲青衫,以心念從璀璨星河當中,獨獨摘出一枚金光縈繞、雷法盎然的袖珍「星辰」,再以那點額之手,彷彿作為一座長生橋,緩緩滾入少年眉心,那一粒被道法虛化的星辰,在趙端明的人身小天地之內,循著小周天的靈氣路線,有序旋轉,少年原本散落各處、連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幾縷精粹道意,如獲敕令,轉瞬即至,遙遙朝拜那枚好似天道懸空的遠古星辰。

  陳平安輕輕一拍少年額頭,少年連人帶蒲團重新落地。

  劉袈小心翼翼問道:「陳平安,你該不會是飛升境大修士吧?」

  陳平安笑道:「我不是,我媳婦是。」

  劉袈忍了忍,還是沒能憋住,問出心中那個最大疑問,「陳平安,你咋個拐騙到寧姚的?」

  陳平安理了理衣襟,抖了抖袖子,笑著不說話。

  這不是明擺著嗎,靠相貌靠氣度。

  劉袈楞了半天,打趣道:「你是個裁縫啊?」

  陳平安微笑告辭,大步走出小巷。

  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少年緩緩回過神,睜眼後,站起身,蹦跳了幾下,只覺得格外神清氣爽。

  發現師父坐在蒲團上喝酒,趙端明湊過去蹲著,聞一聞酒香解解饞。

  劉袈笑道:「以前還不清楚國師為何要我這邊耐心等著,說俸祿一事,先欠著,以後自有人來這邊掏錢。」

  世事蕪雜,彎彎繞繞,看不真切,可看人心的一個大致好壞,劉袈自認還是比較準的。

  趙端明說道:「我那陳大哥的錢,師父也好意思收下啊?師父啊,修行傳道一事,你當然很强,不然也教不出我這麼個徒弟,可是人情世故這一塊,你真得學學我。」

  劉袈笑著不再言語,轉頭望向巷中,以前國師崔瀺就在此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獨來獨往,卻從無半點寂寥之感。

  心之憂危,若蹈虎尾,涉於春冰。

  如今多了個師弟,一樣行走巷中。

  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

  好像那個青衫劍仙,年紀雖輕,卻不是什麼棋子了,而是落座京城,一國山河即棋盤。

  邀請對手落座,不妨試試看。

  老修士再一想,頗為得意。

  自己這個看門人,一攔攔仨,陳平安,寧姚,文聖,可都勉强能算攔下了的,試問天下誰能媲美?

  劉袈咳嗽一聲,遞過去一壺酒,笑道:「端明,喝酒。」

  少年拍掉師父的手,笑哈哈道:「師父說笑呢,喝什麼酒,弟子小小年紀,只是聞了酒味都受不了。」

  反正才幾步路,到了客棧,陳平安不著急找寧姚,先跟掌櫃嘮嗑,聊著聊著,就問起了少女。

  老人氣呼呼道:「姓陳的,別吃著碗裡瞧著鍋裡,趕緊收起那份歪心思,再說了,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我那閨女模樣是俏,卻不至於好過寧姑娘。」

  陳平安笑著試探性道:「掌櫃,想啥呢,我是什麼人,掌櫃你見過了走南闖北的三教九流,早就煉出了一雙火眼金睛,真會瞧不出來?我就是覺得她資質不錯……」

  老掌櫃氣笑道:「打住,打住啊!難道跟你拜師學藝走江湖啊,一個小姑娘家家的,練什麼拳腳功夫,此事休要多說。」

  要說那些混跡市井的武把式,就更別提了,不是耍槍弄棒賣那狗皮膏藥,就是胸口碎大石掙點辛苦錢,雖說眼前這個年輕人,多半是個落腳地兒的江湖門派,可要說讓自己閨女跑去跟人學武,豈不是沒過幾天,就滿手老繭的,還如何嫁人?想想就糟心。

  最最擔心的,還是那個傻閨女,打小就憧憬著當什麼江湖女俠,飛檐走壁,行俠仗義。虧得有次意遲巷和篪兒街兩幫小王八蛋打群架,打得那叫一個凶狠,磚頭都碎了不少,看得自家閨女悶悶不樂跑回家,打那之後,就收心幾分了,只嚷著長大了再說,先練好內功再走江湖不遲。

  陳平安說道:「那我要是跟她在客棧裡邊,只是走路遇到了,不犯法吧?」

  老人咦了一聲,壓低嗓音說道:「你到底圖個啥?陳平安,你老老實實,給我說道說道,不然我可就真要趕人了,兒子是有倆,閨女卻只有一個,要是被你小子拐了去,我家那個凶婆姨能打死我。」

  老掌櫃還真沒覺得這個年輕外鄉人,是什麼歹人。

  何況如今世道太平了,大驪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穩穩當當的,犯禁一事,別說江湖中人,山上神仙都不敢。

  老人突然問道:「陳平安,與我透個底,你是哪個江湖門派的,名頭大不大?」

  龍州地界,只聽說有座高聳入雲的披雲山,和那位傳聞財源滾滾的魏山君,再就是一個滿山劍仙的龍泉劍宗。

  陳平安笑道:「小門小派的,說了掌櫃也不知道,反正人不多,但是可以保證我家門風不錯。」

  老人嗤笑道:「我要是出門去,還跟人說自己這兒,是京城裡頭數一數二的大客棧呢,每天進進出出的,不是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江湖大宗師,就是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你信不信啊?」

  陳平安點頭道:「是不信。」

  老人問道:「你小子不會真喜歡我閨女吧?莫不是一見鍾情?」

  陳平安苦笑道:「真沒有。」

  老人如釋重負,點點頭,這就好,然後一拍桌子,很不好,我閨女哪裡比那寧姚差了,老人大手一揮,沒眼光的,趕緊滾蛋。

  陳平安走後,衙門那邊,很快就有人過來查簿子,兩張生面孔,不過官牌沒錯,老掌櫃也就沒有多想。

  他們翻到了陳平安和寧姚的名字後,兩人相視一笑,其中一位年輕官員,繼續隨手翻頁,再隨口笑道:「劉掌櫃,生意興隆。」

  老人隨意趴在櫃檯上,半點不怵這些公門中人,自家客棧就開在那兩條街巷邊上,兩代人,都快五十年了,什麼文官武將沒見過,位列中樞的黃紫公卿,不但熟臉,好些個路上遇見了,還能打聲招呼的,對此,老掌櫃是一向頗為自傲的,所以這會兒只是笑道:「生意還行,湊合吧。」

  寧姚並未刻意心神沉浸去修行,溫養劍意,不然無異於兩座天下的一場大道之爭。

  她就這麼在桌邊坐了一宿,然後到了清晨時分,她睜開眼,下意識伸出手指,輕輕拈動一隻袖子的衣角。

  等到敲門聲輕輕響起,寧姚說道:「門沒拴。」

  陳平安推門而入,寧姚瞥了眼那個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沒說話。

  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幾本文人筆札的集子,笑道:「還要在京城逗留幾天,怕你悶,就挑了幾本書,沒事隨便翻翻。」

  寧姚看著桌上的幾本書,拎了拎,問道:「就沒有江湖演義和傳奇公案?」

  陳平安問道:「要看這一類?」

  寧姚反問道:「不然看那些靈怪煙粉、志異的胡扯?」

  陳平安無言以對。

  那些演義,動不動就是隱世高人為晚輩灌注一甲子內功,也挺胡說八道啊。

  只是媳婦說的都對。

  陳平安先說了禮聖邀請的文廟之行,寧姚點點頭,說沒問題,然後陳平安立即轉身去找書,不過書樓裡邊,好像沒有這些書籍。

  記得當年還是小黑炭的開山大弟子,每天私底下就纏著老魏和小白,說每人傳給她幾十年功力好了。

  後來是老廚子告狀,然後裴錢一頓板栗直接吃飽,才放過了魏羨和盧白象。

  老掌櫃瞧見了來來回回的陳平安,打趣道:「人不可貌相,年紀輕輕的,倒是挺快啊。」

  陳平安假裝沒聽懂,問道:「掌櫃的,附近有無書肆?」

  老人點點頭,「不遠,就有半條街的書鋪,不過離著意遲巷篪兒街這麼近的鋪子,可想而知,價格不便宜,多是些不常見的孤本善本。怎的,如今你們這些江湖門派中人,與人過招,事先都要之乎者也幾句啦?」

  老人大致指了路,陳平安道了聲謝,笑道:「媳婦想看書,就去那邊找找。」

  陳平安就當是散步了,找見了那條街,確實書肆林立,花了七八兩銀子,挑了幾本書,收入袖中,改了主意,繞路去往別處,約莫三里路程,穿街過巷,陳平安最後走到了一座開在小巷深處盡頭的仙家客棧,門臉兒不大,也沒什麼仙家排場,凡俗夫子路過了,肯定都不會多看一眼,遇到了這條斷頭路,只會轉身離開。

  陳平安知道宋續幾個,昨夜出城遠遊,身形就起始於此地,後來返回京城,也是在這邊落腳,極有可能,這裡就是他們的修道之地。

  陳平安剛要敲門,就微微皺眉,身形瞬間倒掠出去,飄落在十數丈外,有一位金丹境的女鬼修士,身形虛化,從那張貼有彩繪門神的大門之中,一個飛撲而出,陳平安瞥了眼,發現是那個年輕元嬰劍修身邊的女鬼,多半是宋續、葛嶺一般的存在,只是分屬不同山頭。

  這是要切磋道法?還是問劍問拳?

  只是見她身形旋轉,彩衣飄搖,張牙舞爪的,好像也沒什麼章法,而且她那要吃人的眼神,滿臉的垂涎,又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只是挪步側過身,就躲過女鬼御風身形,宛如一條彩練的女鬼旋轉半圈,攤開雙臂,就要抱住那一襲青衫。

  你還沒完沒了了?

  陳平安便頭也不轉,只是抬起一肘,往後一砸,砸中那女鬼面門。

  砸得那女鬼暈乎乎倒地不起,坐起身,雙指從袖中扯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泫然欲泣。

  陳平安轉過頭,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女鬼神采奕奕,也不說話,只是驀然飄向陳平安,也無殺心殺氣,好像就是一味死纏爛打。

  陳平安始終雙手籠袖,抬起一腳,踹在她額頭上,女鬼撞在牆壁上。

  不對。

  是某種能夠遮蔽心相的古怪障眼法。簡而言之,眼見為虛。

  陳平安眯起眼,一手探出袖子,五指如鈎,抓住那女鬼頭顱,迅猛往下一按,將其砸在地上,腳尖微擰,以武夫罡氣布滿道路,不給她遁地的機會,然後一腳腳尖戳心,砰然一聲,可憐那女鬼彩衣身形,就像一塊抹布,將一條巷子都擦試了一遍,然後女子身軀和身上彩衣驀然擴大,懸停在小巷口附近,就像牆上掛了一幅巨大的彩繪仕女圖。

  陳平安提醒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一條小巷兩側牆壁,剎那之間天昏地暗,探出無數顆女鬼的頭顱,只是並不猙獰厲色,反而笑顔如花,如那失心瘋的痴情女子,終見情郎歸家。

  陳平安原本都已經打算下狠手了,沒來由嘆了口氣,說道:「最後再警告一次。」

  客棧內那袁化境走到廊道中,沉聲說道:「改艶,收手。」

  名為改艶的女鬼立即收攏術法,現身小巷中,身姿婀娜,斂衽行禮,「小女子改艶,見過陳公子。」

  陳平安解釋道:「我來找人。」

  改艶嫣然一笑,「找人好啊,這客棧是我開的,找誰都成,我來為陳公子帶路。」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女子委屈萬分,怯生生道:「客棧可是我的地盤,是否開門迎客掙那神仙錢,其實也沒個定數,只看小女子心情的。陳公子是斯文人,總不能破門而入吧?」

  如果說宋續六人小山頭,都屬於奇人異士,可無論是身份相貌還是脾氣性情,都還算正常,那麼綽號「夜郎的」劍修袁化境,他麾下四位從屬,好像就沒有一個省油燈,除了這位名叫改艶的女鬼,還有那個野修出身的年輕騎卒,名為苦手,以及一位陰陽家一脈的五行家練氣士。

  最後還有一位山澤精怪出身的野修,少年模樣,面容冷峻,眉宇間殺氣騰騰。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姓苟名存。少年脾氣不好,還有個奇怪的願望,就是當個小國的國師,是大驪藩屬的藩屬都成,總之再小都行。

  陳平安一步縮地山河,直接破開客棧那點不值一提的禁制陣法,環顧四周,在雲霧迷障中瞧見了一處宅子,雙指一劃,開門而入,落下身形,微笑道:「昨夜人多,不好多說。」

  少年苟且,其實早已走出屋內那處別有洞天的修行道場,此刻瞧見了眼前這一襲青衫,少年先抱拳,又作揖,好像都覺得不對,最後只好撓撓頭,喊了聲陳先生,然後就開始咧嘴傻笑。

  昔年石毫國,狗肉鋪子裡邊,有個被人誤以為是啞巴的少年夥計,後來遇到了一個青布棉衣的男人,拉著他吃了頓飯,說了很多話,給了他一個可能。

  最後還借了少年一顆小暑錢。

  「冤家唉……」。

  巷子裡的改艶也不惱,只是嬌羞一跺腳,尾隨其後。

  來到這這處院落,她驚訝萬分,苟且與陳平安難道認識?怎麼從未聽說此事。

  韓晝錦也來到小院門口,身邊有個跟屁蟲的余瑜。

  少年燦爛笑道:「陳先生,我今兒叫苟存。」

  陳平安笑著點頭,「名字不錯。」

  苟存。

  不忘本,活下去。

  陳平安伸出手。

  少年趕緊從袖中摸出一枚常年備著的小暑錢,交給對方,歉意道:「陳先生,當年那顆小暑錢,被我花掉了。」

  陳平安說道:「借錢還錢,不得講點利息啊。」

  少年咧嘴一笑,知道陳先生是在開玩笑。

  陳平安收起小暑錢,手腕一擰,多出一根綠竹杖,是那文人雅士登山遠遊的行山杖,「送你了。」

  行山杖上邊,刻有二字銘文,致遠。

  少年懷捧行山杖,不善言辭,只是默然與陳先生鞠躬致謝。

  下一刻。

  少年還來不及抬頭起身,便瞬間悚然警覺。

  事實上,不但是苟存,院中的女鬼改艶,門口的韓晝錦和余瑜,以及聚在鄰近一處院落內的宋續幾個,人人都發現自己置身於雲霧茫茫中。

  陣師韓晝錦已經祭出那座仙宮遺址,然後天地間唯有一道劍光,劈天開地一般,强行破開了一座遠古桐柏福地的山水禁制,只見那陳平安一手扯住改艶的髮髻,一手攥住苟存的脖頸,女鬼改艶一身靈氣被拳意鎮壓,近乎停滯,稍有風吹草動,五行之屬的本命氣府就有那揪心之痛,至於苟存已經昏厥過去,最麻煩的地方,還在於改艶和苟存眉心處,都被飛劍輕刺一下,劍氣滲入體內小天地。

  那位出手不打招呼的青衫劍仙,環顧四周,看了幾眼這處上古仙人道場的大道運轉氣息,然後盯著韓晝錦,微笑道:「我都有點奇怪了,你們當年怎麼殺的妖族軍帳玉璞境,襲殺斬首?不會吧,是送人頭給你們才對吧?」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還是說,只要人手不齊,你們十一人,就只能算一盤散沙了?沒事,都進來好了。再說了,天底下哪有只需你們謀劃穩當殺別人的好事,終有一天是要還債的,現在就是了。」

  那位陰陽家練氣士剛要掐道訣,施展一門極其玄妙的本命神通,以自身跌一境作為代價,逆流光陰長河些許,幫助十一人重返「先前」,好早做準備。

  結果頭頂有劍光直下,袁化境現身為隋霖護道,祭出一把本命飛劍,以飛劍對飛劍,斬斷那道劍光,不曾想,那五行家練氣士身邊四周,劍光亮起無數,直接攪爛那條纖細如絲線的光陰流水。

  陳平安丟下手中的苟存和改艶,一步來到道錄葛嶺身前,這位道士竟是選擇直接炸開金丹和元嬰,換成一般的地仙修士,就該是身死道消的下場了。

  陳平安一身拳意如瀑,毫髮無損,隨意走出這處山水畫面略顯紊亂的戰場,伸手按住那兵家修士的余瑜近身一拳,輕輕一拽往自己身前靠攏,然後轉身就是一記頂心肘,打得余瑜口吐鮮血,倒飛出去數十丈,身形一閃,剛要抬腳再踩下,眼角餘光卻發現那余瑜其實遠在別處,有點意思,在籠中雀的自家小天地內,眼中所見,竟然還是收到了干擾,看來先前在小巷那邊,女鬼這位傳說中的山上「畫師描眉客」,還是藏拙不少。

  於是下一刻,十一人眼中所見,天地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傾斜、扭曲和顛倒。

  就像一座天地,被主人切割成了無數界境。

  那女鬼改艶剛要有所動作,視野之中,皆是劍光,瞬間就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和那件彩衣。

  原本應當長久昏睡的苟存突然睜眼,就被陳平安一腳踩中心口,再次昏死過去,與此同時,陳平安斜眼那個小沙彌,笑了笑,好像在說原來是你。一襲青衫如跨出門扉,淩空蹈虛,出現在了那個小沙彌身後,手臂環住小和尚的脖子,一手托住小和尚的下巴,只是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選擇臨時收手,拍了拍小和尚的腦袋,笑道:「以後小心些。」

  雙指並攏,畫了一圈,在小沙彌後覺四周,出現了一座金色雷池。

  陳平安更換戰場,抖了抖袖子,符籙如懸掛兩條銀河,將那五行家練氣士圍困其中。

  韓晝錦大驚失色,不知何時,自己竟然失去了與那座仙府遺址的氣機牽引。

  陳平安環顧四周,隨便抬手,拍飛袁化境與宋續的飛劍,說道:「知道你們還有很多後手,可是毫無益處,沒機會施展的,你們已經輸了。」

  屈指一彈,將一塊金身碎片激射向那位陰陽家練氣士,陳平安說道:「算是補償。都回吧。」

  光陰逆轉片刻,十一人各歸其位,但是有那小沙彌的佛法神通護持,人人記憶猶存,隋霖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只是手中那塊金身碎片,足可彌補自身道行的折損,猶有盈餘。

  一半修士不太服氣,剩下一半心有餘悸。

  那位出手狠辣至極的青衫劍仙,好像唯獨不受光陰長河的影響,第一個返回客棧原地,雙手籠袖站在廊道中,與那還低著頭的少年苟存笑道:「嚇到了?」

  少年呆滯無言,還是懷捧行山杖的姿勢,起身然後撓撓頭,再搖搖頭,「陳先生,是學到了。」

  陳平安輕聲道:「山上修行,雲波詭譎,登山越高,山風越大,以後多加小心。」

  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當然不是說你以後都要小心我的偷襲了。今天的出手,是個例外。」

  陳平安開始幫忙十一人複盤這場廝殺,再給了些建議,至於他們聽不聽,不管。

  如果他們不是師兄精心篩選、耗費大量財力栽培起來的修士,陳平安今天都懶得出手,那麼大一塊遠古神靈的金身碎片,不是錢啊。

  陳平安最後以心聲問道:「苟存,如今瞧見了吃狗肉的人,會如何?」

  苟存沉默片刻,抬起頭,與陳先生實話實說道:「還是心裡難受得緊,所以聽陳先生的,以後一定要當那小國國師,下令一國境內,誰都不許吃狗肉。」

  陳平安點點頭,「慢慢來。」

  陳平安就要離開這處仙家客棧,不料那個女鬼竟然還有膽子靠近幾步,眨著一雙大眼睛,「陳公子,這就走啦,我送送你唄?」

  陳平安氣笑道:「膩歪不膩歪,說說看,你到底圖個什麼?」

  她破天荒有些靦腆神色,「學韓晝錦,見色起意,把持不住。」

  韓晝錦滿臉通紅,惱羞成怒道:「改艶,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陳平安無言以對,一閃而逝。

  ————

  火神廟。

  花棚下,封姨斜眼望去,不請自來,而且不敲門就進,都什麼人啊。

  老車夫直截了當道:「形勢所迫,需要要回答陳平安三個問題,你覺得那小子會問什麼,我好早做準備。你別推脫,如果不是你使壞,我不至於多挨那兩劍。」

  封姨莞爾一笑,「陳平安肯定會先問你是誰。」

  老車夫說道:「還有呢?」

  封姨繼續道:「那本命瓷破碎一事,你有無參與其中。」

  老車夫點點頭,「這個好回答,屁事沒有。」

  封姨嘖嘖道:「昧良心了吧?你可是早就押注了杏花巷馬家。」

  老車夫也不遮掩,「我最看好馬苦玄,沒什麼好隱瞞的,可是馬氏夫婦的所作所為,與我無關。既沒有指使他們,事後我也沒有幫忙抹去痕跡。」

  封姨思量片刻,「至於第三個問題,他可能會問的內容,就多了,難猜。」

  「比如?」

  「比如驪珠洞天的本命瓷煉製一事,到底誰才是始作俑者。你要不要回答?怎麼回答?」

  老車夫取出一隻小瓷瓶,大開之後,紫氣繚繞,輕輕嗅了嗅,頓時一身金光盎然,流轉全身,縫補傷勢。

  神靈之軀,被那劍修所斬,有一點好,就是沒有劍氣殘留,劍氣餘韻,會被光陰長河自行沖刷掉,只要不至於金身當場崩碎,事後傷勢再重,裂縫再多,都可以彌補,修繕金身。

  老車夫沉默片刻,略顯無奈,「跟寧姚說好了,只要是我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就可以讓陳平安換一個。」

  封姨笑道:「就這樣?」

  老車夫悶悶道:「那個小婆娘給了個說法,事不過三。」

  老車夫猛然抬頭,你這個老婆娘可別再坑我。

  封姨打趣道:「實在不行,就死道友不死貧道好了,將那人的根腳,與陳平安和盤托出。」

  老車夫搖搖頭,「什麼山上四大難纏鬼,其實惹誰都別惹算卦的。」

  其餘兩位幕後人,其中一個,是扶龍一脈的養龍士。還有個,來自陰陽家中土陸氏,一明一暗,明處的,就是那位被宋長鏡亂拳打死的京城練氣士,暗處的,大驪舊五岳選址,都是出自此人手筆。

  他們這幾個老不死,在那驪珠洞天寄人籬下,當然各有所求,扶龍士那位老祖師,是押注大驪宋氏,順便壓制福祿街盧氏氣運,

  至於這位封姨,除了護道一事之外,不過是各處順勢結緣罷了,比如將曹沆,袁瀣帶出驪珠洞天,將這對未來的文武雙璧,送給了大驪朝堂,才有了那場中興,使得大驪宋氏不至於國祚斷絕,被昔年作為大驪宗主國的盧氏王朝輕易吞並。

  相對封姨和老車夫幾個,那個來自中土陸氏的陰陽家修士,躲在幕後,成天穿針引線,行事最為鬼祟,卻能拿捏分寸,處處規矩之內。

  老車夫沒來由說道:「甲子之內,先到先得。馬苦玄其實還有機會。」

  是說那虛無縹緲又無處不在的浩然氣運一事,數洲山河破碎,兩座天下的大修士隕落極多,哪個不是原本身負大氣運之輩,只是都一一重歸天地間了,這就像出現了一場無形的爭渡。早先,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還有托月山百劍仙,其實都屬於因這場戰事的即將到來,紛紛應運而起,之後,劍仙徐獬,白帝城顧璨之流,一個個橫空出世,崛起極快,故而最近一百年,是修道之人萬年不遇的大年份,錯過就無。

  除非。

  那位已經登天而去的文海周密,能夠重返人間,戰事再起。

  老車夫瞥了眼天幕,感嘆道:「不得不說,這個周密,確實了不起。」

  封姨笑道:「使氣毋奪,本就是修士養藏之道。」

  老車夫皺眉道:「功德一物,來之不易,這個陳平安的腦子有毛病吧。」

  封姨搖搖頭,不願多說此事。

  所謂人性,歸根結底,就是喜歡自己跟自己打架。

  身為神靈,卻天生能夠分門別類,毫厘不差,喜怒哀樂,再細分出成百上千的「地界」,處處井然有序。

  關於這件事,三教聖人都是有許多解決方案的,比如佛家道門都推崇那「守一法」,近一點的,只說那個恢復文廟神位的老秀才,一樣早已在聖賢書上勘破天機,比如說那凡觀物有疑,中心不定則外物不清,明月宵行,俯見其影以為伏鬼……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故而需自禁自使、自奪自取,自行自止也……這才是老秀才那解蔽篇的精髓所在。

  所以先前在客棧那邊,老秀才看似無心隨意,提到了自己的解蔽篇。

  當時封姨就識趣撤去了一縷清風,不再偷聽對話。

  世間所謂的風言風語,還真不是她有意去旁聽,實在是本命神通使然。

  ————

  陳平安原路返回,臨近客棧,剛好碰到那個少女出門,一見到那傢伙,少女立馬掉頭,跑回客棧,繞過櫃檯,她躲在爹身邊,然後裝模作樣開始打算盤。

  陳平安跨過門檻,目不斜視。

  突然停步,轉身走出客棧,去往小巷宅子。

  那位大驪太后,終於來了。

  櫃檯那邊,少女小聲道:「爹,我是不是冤枉他了。」

  老掌櫃沉聲道:「沒有,這小子是江湖中人,心眼頗多,是在欲擒故縱。」

  陳平安頗為無奈。

  街上緩行,閒來無事,陳平安開始隨口胡謅幾句。

  古竹馬擊裙腰,駐馬聽賣花聲,荷花媚摸魚兒,紗窗怨玉簟秋,玉漏遲好事近。渡江雲送不水船,鵲橋仙見壺中天,山鬼謠唱萬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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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0 01:29:21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三十五章 十四

  巷口那邊,停了輛不起眼的馬車,簾子老舊,馬匹尋常,有個身材矮小的宮裝婦人,正在與老修士劉袈閒聊,天水趙氏的開朗少年,破天荒有些拘謹。

  車夫倒是個熟人,依舊站在馬車旁邊閉目養神。

  陳平安腳步不停,緩緩而行,笑呵呵伸出三根手指,老車夫冷哼一聲。

  宮裝婦人停下與老修士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轉過頭,望向那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身材修長,腳穿布鞋,顯得意態閒適,不像是個外鄉人,更像是在自家地盤閒庭信步。

  青衫劍仙,闊步京城,年輕氣盛,不過如此。

  只是年輕人當下沒有背那把長劍,據說是仙劍太白的一截劍尖煉化而成,只是在正陽山問劍一役當中,此劍現世不多,更多是憑藉劍術鎮壓一山。多半是將長劍擱放在宅子裡邊。宋氏朝堂的刑部侍郎趙繇,仙緣不小,同樣獲得了一截太白仙劍。

  隨著那青衫男子的不斷靠近,她微微皺眉,心中有些犯嘀咕,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個子這麼高啦?等會兒雙方聊天,自己豈不是很吃虧?

  先前在長春宮,通過欽天監和本命碎瓷扯起的那幅山水畫卷,她只記得畫卷中人,仙氣縹緲,青紗道袍蓮花冠,手捧靈芝白雲履,她還真忽略了年輕人如今的身高。

  劉袈與大驪太后娘娘告辭一聲,帶著弟子趙端明一起退入了白玉道場,主動隔絕天地,為雙方讓出了那條小巷。

  宮裝婦人朝那老車夫揮揮手,後者駕車離開。

  這位大驪太后,駐顔有術,身如凝脂,由於個子不高,哪怕在一洲南地女子當中,身材也算偏矮的,故而顯得十分小巧玲瓏,不過有那得道之士的金枝玉葉氣象,容貌不過三十歲數的婦人。

  婦人姓南名簪,大驪本土汀州豫章郡人氏,家族只是地方郡望,在她入宮得勢之後,也未跟著雞犬升天,反而就此沉寂。

  她衣衫素雅,也無多餘裝飾,只是京城少府監轄下織染院出産,編織出織染院獨有的雲紋,奇巧而已,織造手藝和綾羅材質,到底都不是什麼仙家物,並無半點神異之處,但是她帶了一串手釧,十二顆雪白珠子,明瑩可愛。

  四下無人,自然更無人膽敢擅自窺探此地,南簪這位寶瓶洲最有權勢的女子,竟是斂衽側身,施了個萬福,意態婀娜,風流傾瀉,她嫣然笑道:「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停下腳步,抱拳笑道:「見過太后。」

  多看了一眼婦人的手釧,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因為每一顆珠子都是《山海志》所載的「靈犀珠」,可以讓人開悟心神,記起前世過往,而且今生事有遺忘,只需摩挲此珠,便可靈犀一點通,浩然天下的宗字頭仙家,幾乎都會辛苦尋覓此珠,將那些兵解轉世的老祖師迎回山上,贈予此珠,幫助開竅記起上一世的紅塵和修行兩事。

  南簪看了眼青衫停步處,不遠不近,她剛好無需仰頭,便能與之平視對話。

  看似一個給足對方天大的面子,南簪貴為太后,依舊願意敬稱一聲先生,一個便投桃報李,善解人意,不欺負她個子小。

  南簪微笑道:「陳先生,不如我們去宅子裡邊慢慢聊?」

  陳平安點頭道:「太后是主人,自然是客隨主便。」

  兩人一起走在小巷中,各自靠近牆根,目視前方,南簪感慨道:「浩然有幸,共挽狂瀾。陳先生遠遊劍氣長城,建功立業多矣,先斬隱匿飛升大妖邊境於海上,再斬王座龍君在城頭,以外鄉人身份擔任末代隱官,這等壯舉,數座天下,萬年未有,相信以後更不會再有了。大驪有陳先生,實屬萬幸。」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道:「風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僅此而已。」

  南簪沉默片刻,臨近宅子院門,她突然問道:「敢問文聖老先生這會兒,可是在宅子靜修?會不會打攪文聖看書?」

  陳平安推開院門,搖頭道:「先生不在此地。」

  南簪又問道:「下榻在那市井尋常客棧,會不會委屈了寧劍仙?需不需要我來安排住處?」

  陳平安笑道:「太后的好意心領了,只是沒有這個必要。」

  雙方在一處庭院落腳,南簪微笑道:「陳先生是喝酒,還是飲茶?」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石桌,轉頭笑道:「不如我們先談正事?」

  南簪笑眯眯道:「不知陳先生此次喊我過來,是要聊什麼事兒?」

  陳平安一手探出袖子,「拿來。」

  南簪一臉茫然,「陳先生這是打算討要何物?」

  陳平安保持那個姿勢,微笑道:「物歸原主,天經地義。不然總不能是與太后討要一條性命,那也太狂妄悖逆了。」

  南簪環顧四周,疑惑道:「物歸原主?敢問陳先生,寶瓶洲半壁江山,何物不是我大驪所屬?」

  陳平安收起手,笑道:「不給就算了。」

  南簪似乎有些意外對方的爽快,她一拍額頭,「記起來了,陳先生莫不是說那本命瓷的碎片?」

  陳平安說道:「太后這趟出門,手釧沒白戴。」

  南簪抬起一手,露出一截雪白如藕的手腕,「手釧不如送給陳先生?說不定派得上用場,可以解燃眉之急。」

  陳平安眯起眼,默不作聲。

  宅子之內某處,壁上隱隱有龍鳴,動人心魄。

  師兄左右說得對,若是講理有用,練劍做什麼。

  婦人渾然不覺,放下那條骼膊,輕輕擱放在桌上,珠子觸石,微微滾走,咯吱作響,她盯著那個青衫男子的側臉,笑道:「陳先生的玉璞境,真真不同尋常,世人不知陳先生的止境氣盛一層,前無古人,猶勝曹慈,依舊不知隱官的一個玉璞兩飛劍,其實同樣驚世駭俗。別人都覺得陳先生的修行一事,劍術拳法兩山巔,太過匪夷所思,我卻認為陳先生的藏拙,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領。」

  見那陳平安不願開口言語,她自顧自繼續說道:「那片碎瓷,肯定是要還的,就像陳先生所說,物歸原主,合情合理,我為何不給?必須要給的。只是什麼時候給,我覺得不用太過著急,這片碎瓷片留在我這邊,都好些年了,不一樣幫助陳先生保管得安穩妥當,既然如此,陳先生,何必急於一時?」

  南簪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我可以代替皇帝陛下,與你保證,我們願意傾盡宋氏底蘊和大驪國力,幫助陳先生最快躋身仙人境,飛升境,直到飛升境瓶頸。到了那會兒,陳先生已經成為了一洲山上的仙家領袖,就像昔年南婆娑洲的陳淳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皚皚洲的劉聚寶,到時候我就將那片碎瓷,雙手奉上,作為預祝陳先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小小賀禮。在這期間,大驪朝廷對陳先生,對落魄山,無所求,半點都無。」

  陳平安轉過頭,笑問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什麼都不用付出,就是每天躺著享福,我都快要誤認為自己姓宋了。」

  南簪神采奕奕,一雙眼眸死死盯住那個,道:「陳先生說笑了。我方才說了,大驪有陳先生,是幸事,若是這都不懂珍惜,南簪作為宋氏兒媳,愧對太廟的宋氏列祖列宗。」

  陳平安微笑道:「萬一是太后娘娘有臉去敬香祭祀,宋氏太廟諸賢、陪祀沒眼看,就有點尷尬了。」

  南簪掩嘴嬌笑道:「陳先生確實變了好多,相較於少年時的沉默寡言,如今言語風趣極了。」

  陳平安點點頭,「已死龍君,半死流白,已去離真,當年與我相伴多年,老少男女皆有,一個個也都是這麼覺得的。」

  南簪拍了拍自己胸脯,心有餘悸道:「陳先生就不要嚇唬我了,一個婦道人家,不光是頭髮長見識短,膽兒還小。」

  陳平安朝門口那邊伸出一隻手掌,「那就不送,免得嚇死太后,賠不起。」

  南簪站起身,咬著嘴唇,眼神哀怨道:「那我可真走了?」

  陳平安笑著起身,「那還是送送太后,盡一盡地主之誼。」

  南簪卻一屁股坐回原位,落座之前,她雙膝微曲,身體前傾,雙手下垂,然後輕輕捋過弧線,綢緞光滑如水,坐定之後,她高高仰起脖子,嫵媚笑道:「是與陳先生說笑呢,總不能只許陳先生詼諧,不許南簪說句賭氣話吧?」

  她沒來由說了句,「陳先生的手藝很好,竹杖,書箱,椅子,都是有模有樣的,當年南簪在河邊鋪子那邊,就領教過了。」

  只是不等南簪說完,她脖頸處微微發涼,視野中也沒有了那一襲青衫,卻有一把劍鞘抵住她的脖子,只聽陳平安笑問道:「算一算,一劍橫切過後,太后身高幾許?」

  宮裝婦人搖搖頭,「南簪不過是個小小金丹客,以陳先生的劍術,真想殺人,哪裡需要廢話。就不要了虛張聲勢了……」

  果不其然,陳平安手腕一擰,那把長劍掠回一處廂房牆壁。

  陳平安重新落座。

  婦人微微一笑,什麼南綬臣北隱官,不過如此。

  只是驀然劍光一閃。

  南簪一顆頭顱竟是當場高高飛起,她驀然起身,雙手拽住頭顱,迅速放回脖頸處,手心急急抹過傷口,只是稍稍轉頭,便吃疼不已,她忍不住怒道:「陳平安!你真敢殺我?!」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一壺酒,再拿出一隻文廟議事隨手順來的花神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飲自酌,「你說不敢就不敢吧。」

  南簪站在原地,譏笑道:「我還真就賭你不敢殺我,今兒話就撂在這裡,你要麼耐心等著自己躋身飛升境瓶頸,我再還你碎瓷片,要麼就是今天殺我,形同造反!明天就會有一支大驪鐵騎圍攻落魄山,巡狩使曹枰負責親自領軍攻伐落魄山,禮部董湖負責調度各路山水神靈,你不妨賭一賭,三江水神,各路山神,還有那山君魏檗,到時候是作壁上觀,還是如何!」

  南簪揉了揉脖子,神魂震顫,她這輩子還未受過這般奇恥大辱,心中大恨,恨極了這個大逆不道的泥瓶巷賤種,她隨即嗤笑一聲,「文聖也好,再由你加上一個飛升境劍修的道侶寧姚也罷,別忘了,我們浩然終究是中土文廟的規矩在打理天下,別說剛剛恢復神位的文聖,就連禮聖都要尊重自己制定的禮儀規矩……」

  不曾想那個青衫男子笑眯眯伸出手掌,虛按幾下,「別急眼啊,急什麼,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難道只許南簪道友管不住嘴,不許我一個不小心管不住飛劍啊。」

  南簪深呼吸一口氣。

  沒事,只要陛下看到了那觸目驚心一幕,就算沒白遭罪一場。

  陳平安打趣道:「再說了,你南簪跟文廟和禮聖又不熟的,我熟。」

  然後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打碎一處頗為隱蔽的鏡花水月,「宮內陛下估計這會兒霧裡看花,不知道太后為何會如此行事,欽天監那位恐怕就更尷尬了,以後都要不知如何與太后娘娘相處。」

  陳平安再打了個響指,庭院內漣漪陣陣如雲水紋路,陳平安雙指若拈棋子狀,宛如抽絲剝繭,以玄之又玄的仙人術法,拈出了一幅山水畫卷,畫卷之上,宮裝婦人正在跪地磕頭認錯,次次磕得結實,淚眼朦朧,額頭都紅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著,看樣子是想要去攙扶的,約莫又忌諱那男女授受不親,所以只好滿臉震驚神色,念念有詞,使不得使不得……

  陳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作僞的「贋品畫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規矩,在那長春宮遙看過雲樓,我等於已經提醒過你了,結果還是不長記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嬰,就要與我切磋道法,不妥當啊。」

  陳平安拿起桌上那只酒杯,輕輕旋轉,「有無敬酒待客,是大驪的心意,至於我喝不喝罰酒,你們說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機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順眼,誘之以利,若是談不成,就開始混不吝,好似犯渾,依仗著婦人和大驪太后的雙重身份,覺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還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計,好讓皇帝宋和親眼目睹慘烈一幕。

  歸根結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實都不是什麼大驪鐵騎和宋氏國勢,而是她極其篤定一事,身在這處宅子當中的陳平安,其實不是什麼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劍氣長城的隱官,而是作為國師崔瀺的齊靜春的師弟,就一定不願意兩位師兄聯手造就的大好形勢,一洲山河之穩固,葬送在他這個小師弟手裡。

  是不是想得過於簡單了。

  宮裝婦人莞爾一笑,瞬間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複雜情緒,瞥了眼不遠處那座人云亦云樓,柔聲道:「今兒雖然只見陳先生一人,南簪卻都要以為與兩位故人同時重逢了呢。」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差遠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來這條小巷,我就不姓陳。」

  她嘆了口氣,低下頭,喃喃道:「陳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給你的,這涉及到我大驪朝廷的千秋大業哩,是我理虧,要打要殺,任憑你欺辱便是了。」

  陳平安微笑道:「怎麼,還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抬起頭,「如果不是顧忌身份,其實有很多法子,可以噁心你,只是我覺得沒那個必要,你我終究是大驪人氏,一旦家醜外揚,白白讓浩然天下其餘八洲看咱們的笑話。」

  陳平安點頭道:「比如太后今天走出巷子的時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宮中。」

  南簪雙指擰轉衣角,自顧自說道:「我打死都不願意給,陳先生又貌似志在必得,好像是個死結,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聊呢?」

  陳平安說道:「其實不用聊了,你留著那片碎瓷就是了,不妨賭一賭,我賭至多半個月之內,太后就會自己登門,送還此物。」

  南簪眼睛一亮,卻還是搖頭道:「不賭。要說賭運,天底下誰能比得過隱官。」

  陳平安收起酒壺和花神杯,左手開始卷袖子,緩緩道:「崔師兄無所謂宋家子弟誰來當皇帝,宋長鏡則是無所謂誰是和誰是睦,至於我,更無所謂你們宋氏國祚的長短。其實你真正的心結死結,是那個泥瓶巷宋集薪在你心中的死而復生,所以當年長春宮那場母子久別重逢,你每多看他一眼,就要揪心一次,一個好不容易當他死了的嫡長子,偏偏活著回到了眼前,原本早已將所有愧疚,都彌補給了次子宋睦,還如何能夠多給宋和一點半點?最恨的先帝,已經恨不著了,最怕的國師,已經不在人世,」

  南簪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好像想要疾言厲色訓斥幾句,偏偏有心無力,她一手扶住石桌,青筋暴起,纖毫畢現。

  陳平安恍然道:「看來不是什麼死結,是我想岔了。哪怕換了宋集薪當皇帝,不還是自己兒子坐龍椅。南簪道友這份道心,讓我大開眼界。看來當個山上的一宗之主,綽綽有餘。」

  南簪微微愕然,雖然不曉得到底哪裡出了紕漏,會被他一眼看穿,她也不再逢場作戲,臉色變得陰晴不定。

  陳平安開始用右手卷袖子,「提醒你一句,半個月之內,不要自作聰明,鬧麼蛾子。太后主動登門拜訪,必須回禮,絕沒有空手而返的道理。」

  陳平安以手指輕輕叩擊桌面,婦人手釧一粒靈犀寶珠閃過一抹亮光,重啓鏡花水月,大驪皇宮之內,皇帝陛下和欽天監練氣士終於重新見著了畫卷,如釋重負,先前君臣雙方,都有些後知後覺,最終猜出了那幅畫面的真僞,定然是陳平安動了手腳。不管如何,有點動靜,哪怕是那陳平安的障眼法,總好過宅子那邊從頭到尾,死寂沉沉,最終再傳出某個大驪朝廷、或者說是皇帝宋和不可承受的噩耗。

  庭院那邊,剎那之間,陳平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那婦人身後,伸手攥住這位大驪太后娘娘的脖頸,往石桌上使勁砸去,砰然作響。

  磕頭如搗蒜。

  皇帝陛下楞了楞,然後苦笑道:「陳平安總這麼鬧,故布疑陣,一次兩次的,意義何在?」

  欽天監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搖頭道:「天曉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這邊,顯得不那麼正人君子?」

  老修士猛然抬頭,眯起眼,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憑藉望氣神通,依稀可見,一條盤踞在大驪京城的金色蛟龍,由宋氏龍氣和山河氣運凝聚而成,被雲中探出一爪,漆黑如墨,按住前者頭顱……只是這副畫卷,一閃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確定,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老修士憂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殺心。這種大道顯化而出的天地異象,難不成也能作僞?陳平安如今只是玉璞境修為,京城又有大陣護持,不至於吧。」

  宮裝婦人剛要跨過院門,停下腳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散去紅腫淤青,這才走入巷中,瞬間就又是那個氣態雍容的大驪太后娘娘了。

  南簪剛剛一腳觸及小巷地面,身後院門就砰然關閉。

  遠在庭院落座的陳平安抹平兩隻袖管,寧姚詢問的心聲響起,「裝的?」

  陳平安說道:「不是裝的,差點就真沒忍住,因為我差不多可以確定了,當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個藏頭藏尾的扶龍一脈祖師,都絕對脫不了干係,可能極早就開始布局了,與別人事後跟著押注還不一樣。後來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鎖龍井,與我結契,她再選擇成為宋集薪婢女,竊取『宋和』的龍氣,為她自身塑造出一條潛在龍脈,以蛇膽石作為食物進補,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懸『風生水起』匾額的廊橋,等於為她重建一座適宜修行的長生橋,等等……其實都是這條脈絡的延續。所以我只是想到殺了沒用才收手,我暫時還無法確定,南簪的那盞續命燈藏在什麼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脈所在,說不定這個婆娘此次登門,就是奔著被我宰掉而來。論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寧姚好奇道:「你不是會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嗎?當年在書簡湖那邊,你是顯露過這一手的,以大驪諜報的能耐,以及真境宗與大驪朝廷的關係,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擔心這個?」

  陳平安眉頭微皺,很快給出一個答案:「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盞續命燈藏在何處,所以才有恃無恐,至於怎麼做到的,也許是她早年用某種山上秘術,故意徹底打碎了那段記憶,哪怕事後被人翻檢魂魄,都無跡可尋,比如她界定了未來某個時刻,可以憑藉那靈犀珠手釧,再來記起續命燈的某條線索,只是如此一來,還是會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明白了!」

  寧姚問道:「明白什麼了?」

  陳平安笑著給出「稍等」二字,然後一步跨出庭院,在客棧大堂那邊,趴在櫃檯上,笑道:「掌櫃,那只花瓶怎麼賣?」

  不問賣不賣,直接問怎麼賣。

  老掌櫃擺擺手,「不賣。」

  陳平安笑問道:「四百兩銀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如何?」

  老掌櫃笑著搖頭,「免了,就沖你小子這股死纏爛打的勁兒,我就曉得那那麼大立件兒,絕對不止四百兩銀子,說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實一早就是沖著這玩意兒來的。」

  陳平安氣笑道:「掌櫃的,說話得講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撿漏,花個二十兩銀子買下它,你都要覺得賺了。」

  老掌櫃嘿了一聲,斜眼不言語,就憑你小子沒瞧上我閨女,我就看你不爽。

  陳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棧,要先去確定一事,到了巷子那邊,找到了劉袈,以心聲笑問道:「我那師兄,是不是交待過什麼話給老仙師,只等我來問?不問就當沒這麼回事?」

  老仙師咦了一聲,「這都猜得到?」

  劉袈點點頭,「國師說了,猜到這個沒用,你還得再猜一猜內容。」

  說到這裡,老仙師倍感無力,心想如果陳平安都猜出內容了,國師大人你還要自己捎話作甚?

  莫不是聰明人的想法,都這麼不講道理嗎?

  陳平安笑問道:「比如『還要燈下黑幾次』?」

  劉袈嘆了口氣,現在的年輕人,惹不起。都能與綉虎遙遙對弈了?

  不愧是師兄弟。

  劉袈點點頭,「國師當年臨行前,確實是這麼說的。」

  陳平安再走去客棧那邊,與掌櫃笑問道:「我如果猜到了當年掌櫃花幾兩銀子買的花瓶,就四百兩銀子賣給我,如何?」

  老掌櫃點點頭,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可以啊,哪怕猜中了,得是五百兩,要是猜不中,以後就別覬覦這只花瓶了,而且還得保證在我閨女那邊,你小子也要少轉悠。」

  陳平安笑道:「十四兩銀子。」

  老掌櫃擺擺手,「錯了錯了,滾蛋滾蛋。」

  陳平安嘖嘖道:「半點不講江湖道義是吧,那我這就找劉姑娘去,與她說我家的那個江湖門派,山中高手如雲,什麼大宗師魚虹什麼周海鏡,不過爾爾。」

  老掌櫃猶豫了一下,相較於一隻花瓶的賣高賣低,當然是更在意自己閨女別鬼迷心竅,被人拐騙了去闖蕩江湖。

  老人說道:「那就五百兩銀子,錢貨兩訖。」

  陳平安笑了笑,隨便指了指老掌櫃身後架子上的那些瓷器,「我只花十四兩銀子買花瓶,其餘的五百兩,買這個。掌櫃要是擔心我還在撿漏,隨便拿一件給我就行。」

  老人問道:「你身上真有這麼多銀子?」

  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一摞銀票,「是我們大驪余記錢莊的銀票,假不了。」

  老人拈起銀票,貨真價實,猶豫了一下,收入袖中,轉身去架子上邊,挑了件品相最好的瓷器,值錢是肯定不值錢了,都是早年花的冤枉錢,將那只五彩顔色、鮮艶繁華的鳥食罐,隨手交給陳平安後,輕聲問道:「與我交個老底兒,那花瓶,到底值多少?放心,已經是你的東西了,我就是好奇你這小子,這一通亂七八糟的王八拳,耍得連我這種做慣了買賣的,都要一頭霧水,想要看看到底耍出幾斤幾兩的能耐,說吧,行情價,值幾個錢?」

  陳平安笑道:「老實說,花瓶按照市價,七八百兩銀子肯定是能談的。」

  老人點點頭,其實能接受,早年十四兩銀子入手的花瓶,吃灰多年,轉手一賣,就得了五百兩銀子,真就懶得計較那兩三百兩銀子的賬面盈虧了,銀子嘛,終究還是要講究個落袋為安。就咱這家底,與意遲巷篪兒街自然沒法比,只是相較於一般人家,已算殷實門戶,保管不會少了閨女將來的嫁妝,風風光光嫁人,婆家絕不敢看低。

  隨即老人好奇問道:「陳平安,那麼大一隻花瓶,你怎麼處置?需不需要鋪子這邊代為保管,什麼時候等你離了京城,再雇輛馬車?」

  陳平安搖頭笑道:「我自己解決。」

  老人繞出櫃檯,說道:「那就隨我來,先前曉得了這玩意兒值錢,就不敢擱在櫃檯這邊了。」

  跟著老掌櫃,陳平安走到了一處僻靜後院那邊,結果在東廂房門口那邊,只見少女手持一把合攏的雨傘,約莫是當做了一把懸佩腰間的長劍,這會兒她正在屏氣凝神,一手按住「劍鞘」,目視前方……因為她背對著爹和客人,少女還在那兒擺架勢呢。老掌櫃咳嗽一聲,少女俏臉一紅,將那把油紙傘繞到身後,老掌櫃嘆了口氣,去了院子裡的西廂房,推門之前,朝陳平安指了指眼睛,示意你小子管好了自己的一雙眼招子,不犯法,但是小心被我趕出客棧。

  陳平安就雙手籠袖,不去看少女,等到從老掌櫃手中接過那只大花瓶,扛在肩上,就那麼離開後院,走去寧姚那邊。

  少女看了眼那個青衫男人扛著那麼大花瓶的背影。

  哈,傻乎乎,還裝劍客走江湖嘞,騙鬼呢。

  到了寧姚屋子裡邊,陳平安將花瓶放在地上,二話不說,先祭出一把籠中雀,然後伸手按住瓶口,直接一掌將其拍碎,果然玄妙藏在那瓶底的八字吉語款當中,花瓶碎去後,地上獨獨留下了「青蒼幽遠,其夏獨冥」八個絳色文字,然後陳平安開始嫻熟煉字,最終八個文字除了首尾的「青冥」二字,其餘六字的筆劃隨之自行拆解,凝為一盞介於真相和假像之間的本命燈,「燈芯」明亮,緩緩燃燒,只是本命燈所顯露出來的銘刻名字,也就是那支文字燈芯,不是什麼南簪,而是另有名字,姓陸名絳,這就意味著那位大驪太后娘娘,其實根本不是出自豫章郡南氏家族,中土陰陽家陸氏子弟?

  陳平安將那盞本命燈火收入袖中,怔怔看著最後剩下的「青冥」二字。

  寧姚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苦笑道:「青冥二字,各在首尾,如果說第一片本命瓷是在這個陸絳手中,近在眼前,那麼最後一片本命瓷碎片,不出意外,就是遠在天邊了,因為多半被師兄送去了青冥天下了。大概是讓我將來如果能夠仗劍飛升去了那邊,我就得憑自己的本事,在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合道十四境。」

  寧姚說道:「其實只要成了飛升境劍修,也算有資格出劍砍那白玉京了,就是可能砍不太動。」

  「我先前見過道老二餘鬥了,確實近乎無敵手。」

  陳平安將那兩字一並收入袖中,落座後,掏出一壺酒兩隻花神杯,寧姚自己拿了只桌上的酒杯,「花裡花俏的。」

  陳平安就順勢也拿了只桌上酒杯,點頭道:「我也是一直這麼覺得的,這不是還來不及找個冤大頭的買家嘛。」

  寧姚喝酒之前,輕聲問道:「崔瀺這般護道,也算獨一份了,不過你就不會覺得煩嗎?」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不會啊。」

  寧姚抿了一口酒,默不作聲,反正她覺得挺煩人的。

  陳平安抬起手,隨便點了點,「我覺得我的自由,就是可以變成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人,可能是在一個很遠的地方,不管再怎麼繞路,只要我都是朝那個地方走去,就是自由。」

  收起手,輕輕敲擊自己心口,陳平安看著寧姚,寧姚就繼續低頭喝酒。

  陳平安沒來由一拍桌子,雖然動靜不大,但是竟然嚇了寧姚一跳,她立即抬起頭,狠狠瞪眼,陳平安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陳平安笑著抬起手,彎曲大拇指,指向自己,「其實聘書有兩份,先生帶來的那份,是晚了些,更早那份,知道是什麼內容嗎?就是我答應過寧姚,我陳平安,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最厲害,大劍仙,不管是誰,在我一劍之前,都要讓路。」

  寧姚微聳肩膀,一連串嘖嘖嘖,道:「玉璞境劍仙,真真不同尋常,好大出息。」

  陳平安笑道:「以後別偷聽了啊,我是什麼人,你還不放心啊。」

  寧姚呵呵一笑,起身去門口那邊,猛然間打開門,然後擰住一個原本貼著屋門的少女耳朵,笑眯眯問道:「小姑娘,嘛呢?」

  那少女歪著腦袋,哈哈笑道:「你就是寧女俠,對吧?」

  陳平安有些無奈,顯然是寧姚先前隔絕了門外廊道的天地氣機,就連他都不曉得少女來這邊走江湖了。

  寧姚問道:「鬼鬼祟祟做什麼?」

  少女問道:「寧女俠,打個商量,你可不可以收我當徒弟啊?我是真心實意的,我曉得江湖規矩,得交錢……」

  寧姚鬆開手,不等少女說完,她就已經搖頭道:「不可以。」

  少女伸手揉了揉耳朵,說道:「我覺得可以唉。寧師父你想啊,以後到了京城,住客棧不花錢,咱們最好就在京城開個武館,能節省多大一筆開銷啊,對吧?實在不願意收我當弟子,教我幾手你們門派的劍術絕學也成。你想啊,以後等我走江湖,在武林中闖出了名號,我逢人就說寧姚是我師父,你等於是一顆銅錢沒花,就白撿了天大的便宜,多有面兒。」

  寧姚一拍少女額頭,輕輕一推,「真要找師父,你就找屋子裡那個,他是個最喜歡絮叨的,反正耐心比我好多了,什麼劍術拳法,只要你想學,肯定都願意教給你。」

  其實整座飛升城,都在期待一事,就是寧姚什麼時候才收取開山大弟子,尤其是某座賭錢有賺又虧反而讓人渾身不得勁的酒鋪,早就摩拳擦掌,只等坐莊開莊了,將來寧姚的首徒,會幾年破幾境。說實話,二掌櫃不坐莊多年,雖說確實賭錢都能掙著錢了,可到底沒個滋味,少了好些趣味。

  可惜好像寧姚始終沒有這個想法。

  寧姚確實自認不會教人劍術。

  陳平安其實早就想像過那個場景了,一雙師徒,大眼瞪小眼,當師父的,好像在說你連這個都學不會,師父不是已經教了一兩遍嗎?當徒弟的就只好委屈巴巴,好像在說師父你教是教了,可那是上五境劍修都未必聽得懂的境界和劍術啊。然後一個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一肚子委屈,師徒倆每天在那邊乾瞪眼的功夫,其實比教劍學劍的時間還要多……

  很有趣啊。

  少女歪著腦袋,看了眼屋內那個傢伙,她使勁搖頭,「不不不,寧師父,我已經打定主意,就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找你拜師學藝了。」

  要不是寧姚身邊跟著那個古古怪怪的陳平安,她早來串門了。

  天底下大概只有這個少女,才會在寧姚和陳平安之間,挑挑揀揀誰來當自己的師父?

  寧姚哭笑不得,提醒道:「以後多讀書,不要亂說話。」

  少女還要勸幾句,寧姚微微一挑眉,少女立即識趣閉嘴。

  陳平安看著門外那個眉眼依稀相似當年的少女。

  大概她曾經在少女時,還在黃籬山上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劉姑娘,其實江湖沒什麼好的,以後不要去走了。」

  這一輩子,有了打心眼心疼你的爹娘,一輩子安安穩穩的,比什麼都强。

  然後可能將來某一天,會有個叫曾掖的山澤野修,無意間遊歷到這裡,見到劉姑娘你,然後他可能哭得稀裡嘩啦,也可能怔怔無言。

  少女雙臂環胸,笑呵呵道:「你誰啊,你說了算啊?」

  陳平安笑著不再說話。

  少女最終還是悻悻然走了,寧師父的劍法高低,暫時不好說,反正眼神不太好,送上門的徒弟都不要,難怪會喜歡那麼個傢伙。

  寧姚關了門,然後稍等片刻,瞬間打開門,扯住那個躡手躡腳倒退走回屋門、重新側臉貼著屋門的少女耳朵,少女的理由是擔心寧師父被人毛手毛腳,寧姚擰著她的耳朵,一路帶去櫃檯那邊才鬆開,老掌櫃瞧見了,氣不打一處來,拿起雞毛撣子,作勢要打,少女會怕這個?蹦蹦跳跳出了客棧,買書去,早年那本在幾個書肆銷量極好的山水遊記,她就是魄力不夠,心疼壓歲錢,出手晚了,沒買著,再想買就沒啦,書上那個陳憑案,好傢伙,賊有艶福,見一個女子就喜歡一個,不正經……只是不知道,那個修行鬼道術法的少年,後來找著他心愛的蘇姑娘麼?

  可惜那本遊記沒有續集啦,那就誰都不曉得結果嘍,愁人啊。

  寧姚回了屋子,想起一事,問道:「為什麼你先前肯定是十四兩銀子?」

  陳平安說道:「我是十四歲,第一次離鄉遠遊。」

  大概少年是從那一年起,再不是什麼籠中雀,然後開始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

  在這之外,就像昔年大驪國師,開了一個會讓南簪或是陸絳絕對笑不出來的玩笑。

  在我崔瀺眼中,一位未來大驪太后娘娘的大道性命,就只值十四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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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36:53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三十六章 火神求火

  陳平安說要出趟門,要去趟火神廟找那封姨,讓她幫忙喊人,找那老車夫問三個問題,可能還要去趟戶部衙門見個朋友,寧姚點點頭,拿出那幾本專講武林恩怨的演義小說,挑出其中一本,翻到折頁處,她還真能看得津津有味,陳平安瞥了眼內容,一掃而過,見那書頁結尾處,正寫到主角在一個風雨夜,被仇家追殺,避難誤入一處山野廟宇,遇見一人,端坐正堂,綠袍美髯,丹鳳眼,燈下看春秋……陳平安笑著說,行了,我敢打賭,肯定又有奇遇了,那幫追殺之人,只要有一個人能全須全尾走出廟宇,就算我輸。寧姚斜眼陳平安,只打賞了兩個字,閉嘴。

  陳平安去了客棧櫃檯那邊,結果就連老掌櫃這樣在大驪京城土生土長的老人,也給不出那座火神廟的具體方位,只有個大致方向。老掌櫃有些奇怪,陳平安一個外鄉江湖人,來了京城,不去那名氣更大的道觀寺廟,偏要找個火神廟做什麼。大驪京城內,宋氏太廟,供奉儒家聖賢的文廟,祭祀歷朝歷代君主的帝王廟,是公認的三大廟,只不過老百姓去不得,可是此外,只說那都城隍廟和都土地廟的廟會,都是極熱鬧的。

  陳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廟,看門的廟祝老嫗是位凡夫俗子,她上了歲數,白髮蒼蒼,老態龍鍾,不過認得那塊刑部頒發給山上供奉神仙的無事牌,聽說對方是要來找封姨的,老嫗便按照規矩,將名字薄籍錄檔,就放行了,寫那訪客名字的時候,老嫗笑著說了句,仙師有個很好的名字。陳平安笑著說都是爹娘給的。老嫗點點頭,與年輕人說了些火神廟裡邊的忌諱規矩,然後指了路,說封姨就在那處花棚。

  陳平安循著路線,見著了那位封姨,她慵懶隨意坐在花棚石磴上邊,大早上的,就在喝酒了,好像一年到頭都是這般微醺模樣,除了依舊以那個彩色繩結挽系一頭青絲,她今天又是一副新裝束了,粉霞紅綬藕絲裙,一些志怪神異小說上形容神女的詞語,拿來擱在她身上,最是熨帖不過,流雲姿態,月精神。瞧見了陳平安,封姨不過是提了提手中酒壺,就算是打過招呼了,她微微坐直腰肢,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風情,女子長得太好看,太天然嫵媚,就是麻煩,何況陳平安家裡還有那麼個醋罎子。

  陳平安看著這位封姨,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因為想起了楊家藥鋪後院,曾經有個老頭子,一年到頭就在那邊抽旱煙。

  陳平安沒有學封姨坐在臺階上,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封姨笑問道:「喝不喝酒?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酒釀,每一壇酒的年紀,都不小了,那些花神娘娘,終究還是女子嘛,心細,窖藏封存極好,不跑酒,我當年那趟福地之行,總不能白忙活一場,搜刮不少。」

  陳平安笑著點頭,封姨便拋出一壇百花釀,陳平安接過酒罎,好像記起一事,手腕一擰,掏出兩壺自家鋪子釀造的青神山酒水,拋了一壺給封姨,當做回禮,解釋道:「封姨嘗嘗看,與人合夥開了個小酒鋪,銷量不錯的。」

  封姨接過酒壺,放在耳邊,晃了晃,笑容古怪。就這酒水,年份也好,滋味也罷,也好意思拿出來送人?

  陳平安笑著說道:「當然遠遠比不過封姨的百花釀,只是勝在價廉物美,價廉物美,人挑酒,酒不挑人嘛。」

  封姨又丟了一壇酒給陳平安,調侃道:「想要留下我那壺百花釀,就直說,與封姨多要一壇,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真是掉錢眼裡了。」

  陳平安不以為意,既然這位封姨是齊先生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的長輩了,被長輩念叨幾句,別管有理沒理,聽著就是了。

  陳平安取出一隻酒碗,揭開酒罎紅紙泥封,倒了一碗酒水,紅紙與封口黃泥,都不同尋常,尤其是後者,土性頗為奇異,陳平安雙指拈起些許泥土,輕輕拈動,其實山下世人只知金石壽一語,卻不知道泥土也有年歲一說,陳平安好奇問道:「封姨,這些泥土,是百花福地的萬年土?這麼貴重的酒水,又年歲悠久,莫不是早年進貢給誰?」

  封姨點點頭,「眼光不錯,看什麼都是錢。而且你猜對了,早年以萬年土作為泥封的百花釀,每百年就會分成三份,分別進貢給三方勢力,除了酆都鬼府六宮,還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的方柱山青君,卻不是楊家藥鋪後院的那個老頭子,而且此君與舊天庭沒什麼淵源,但其實已經很了不起,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本是一處高於浩然五岳的司命之府,負責除死籍、上生名,最終被著錄於上品青錄紫章的『不死之錄』,或是中品黃籙白簡的『長生之錄』,在方柱山『請刻仙名』,青君如牒簽署,總之有極其複雜的一套規矩,很像後世的官場……算了,聊這個,太沒勁,都是已經翻篇的老黃曆了,多說無益。反正真要追本溯源,都算是禮聖早年制定禮儀的一些嘗試吧,走彎路也好,繞遠路也好,大道之行也罷,總之都是……比較辛苦的。反正你要是真對這些陳年往事感興趣,可以問你的先生去,老秀才雜書看得多。」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皚皚洲有個宗門,叫九都山,祖師堂有個秘密的嫡傳身份,名為闈編郎,別稱保籍丞,被譽為位列綠籍,與這方柱山有無傳承關係?」

  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的外鄉劍修之一,鄧涼,就是皚皚洲九都山的肅然峰峰主,如今還成了飛升城祖師堂的首席供奉。

  封姨嗤笑道:「只是沾了點光,小小九都山,哪裡能夠跟那座方柱山相提並論,只是九都山的開山祖師,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部分破碎山頭,勉强繼承了些許道韻仙脈。」

  至於三方勢力,封姨好像遺漏了一個,陳平安就不刨根問底了,封姨不說,肯定是這裡邊有些不為人知的忌諱。

  而這番言語之中,封姨對禮聖的那份敬重,顯然發自肺腑。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又問道:「敢問封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封姨搖搖頭,陳平安就不再多問,結果只喝了一碗百花釀,就發現竟然裨益魂魄不小,超乎預料,人身小天地內,那些類似尚未開疆拓土的儲君山頭氣府,以及許多彩繪不多的白描山河,久旱逢甘霖一般,絲絲縷縷聚攏如雨幕,靈氣如雨落,他可是一位實打實的玉璞境修士,若是換成一位地仙,豈不是得有一場靈氣大雨滂沱落地?至於下五境修士,估計喝了這麼一碗酒,就要直接被沛然靈氣「醉倒」了。所以陳平安不打算繼續喝了,餘著餘著,自己的修行,按部就班即可,這類幫助積攢靈氣的仙家外物,用處當然不小,可其實意義已經不大。回頭將兩壇酒,分別送給張嘉貞和蔣去好了。尤其是給韋文龍打下手的小賬房張嘉貞,劍氣長城的昔年少年,因為無法修行,如今都有白頭髮了。

  當著封姨的面,直接收起了酒罎、酒碗,就連桌上那些黃泥碎屑都沒放過,然後陳平安說道:「勞煩封姨幫忙與那車夫打聲招呼,請他來此地一敘。」

  封姨笑道:「來了。」

  那個先後為董湖和太后趕車的老人,在花棚外轟然落地,封姨嫵媚白眼一記,抬手揮了揮塵土。

  老車夫雙臂環胸,站在原地,正眼都不看一下陳平安,這個小王八蛋,不過是仗著有個飛升境劍修的道侶,看把你能耐的。

  老人沒好氣道:「有屁快放。」

  陳平安也懶得計較這個老傢伙的會聊天,真當自己是顧清崧還是柳赤誠了?只是開門見山問道:「化名南簪的大驪太后陸絳,是不是來自中土陰陽家陸氏?」

  封姨有幾分訝異神色,抿了一口酒,陳平安是怎麼知道這樁內幕的?這可是一條隱藏極深的伏線。大驪先帝當年就著了道,差點淪為傀儡。南簪,或者說陸絳,當年被先帝貶去長春宮,不是沒有理由的。南簪其實確實算是豫章郡南簪,只是憑藉那串靈犀珠,記起了之前數世記憶,不然以大驪先帝的梟雄心性,再念夫妻舊情,陸絳也絕對活不了,在史書上,不過是落個大驪皇后因病逝世的記載。

  老車夫直截了當說道:「不知道,換一個。」

  封姨輕輕點頭,老車夫確實不曉得此事,光有氣力不動腦子嘛。

  老夫子怒道:「封家婆姨,你與他眉來眼去作甚,你我才是自家人,骼膊肘往外拐也得有個限度!」

  陳平安繼續問道:「驪珠洞天本命瓷燒造一事,最早是誰傳授的秘法?」

  老車夫猶豫了一下,悶悶道:「是楊老兒與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問道:「龍窯姚師傅,是不是佛門中人?」

  老車夫看了眼封姨,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幫忙設想的問題,就沒一個說中的,害得他好些準備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

  封姨視而不見,只是喝著酒看熱鬧。

  老車夫點點頭。

  陳平安默不作聲。

  年少時,曾經對神仙墳裡的三尊菩薩神像磕頭不停。有個孩子,上山下水,踏破自己編織的粗劣小草鞋,一雙又一雙,那會兒只覺得菩薩好找,山上草藥難找。

  姚師傅。藥師佛。

  東寶瓶洲。東方淨琉璃世界教主。

  封姨仰頭喝了一口酒,她再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當年我就勸過齊靜春,其實君子不救是對的,你走了亦是無妨,只說姚老頭,就絕對不會放任不管,不然他根本沒必要走這一趟驪珠洞天,肯定會從西方佛國重返浩然,可是齊靜春還是沒答應,不過最後也沒給什麼理由。」

  大概一座牌坊樓,其中儒家聖人留下的那塊匾額,就是齊靜春的無聲作答,當仁不讓。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布鞋,抬起頭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前世是誰?」

  老車夫搖搖頭,「不清楚,再換一個。」

  封姨笑了笑,「算了,我來幫你回答好了,陳平安,不要多想,你不是誰,反正至少肯定,前身前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山巔修士,也不是什麼佛道高人,因為當年我也好奇,就去了趟楊家藥鋪,老頭子曾經給過一個確切答案,你的前世,可能再往上,都沒什麼出奇的,所以你與爹娘,你們一家三口,都很尋常,沒什麼大道根腳可言。當時楊老頭難得主動多說一句,說你就是個泥腿子,命硬而已。」

  陳平安眉眼舒展幾分,鬆了口氣。那就真的再無後顧之憂了。

  老車夫不願在此地久留,多看一眼那個青衫男子都嫌糟心。

  陳平安突然眯眼,沉聲說道:「封姨願意幫忙牽線搭橋,替我們當個中間人,其實就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最後提醒你一句,以後別來招惹我。」

  封姨會心一笑,聽聽,這才是聰明人該說的話,老車夫你以後多學著點。

  老車夫糾結不已,倒是想要撂下一句狠話,只是一想到京城裡邊還有個寧姚,就忍了,只是一個沒忍住,就轉頭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見那陳平安一挑眉,封家婆姨也是滿臉不悅,老車夫就拿鞋尖蹭了蹭,算是擦乾抹淨了,然後一躍而起,身形瞬間消散無蹤跡。

  封姨看了眼年輕人,略顯疲憊神色,人之常情。

  然後她見那陳平安重新取出酒碗,一壺青神山酒水,倒了一碗酒水,晃了晃,開始自飲自酌,年紀不大,修心不俗。不僅從容,而且通透。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封姨,謝了。」

  封姨提起手中酒壺,各自飲酒。

  陳平安問了一個好奇多年的問題,只不過不算什麼大事,純粹好奇而已,「封姨,你知不知道,一尊神像背後的刻字,像一首小詩,是誰刻的?李柳,還是馬苦玄?」

  李柳是曾經的江湖共主,作為遠古神靈的五至高之一,連那淥水坑都是她的避暑地之一,而且真正的神位職責所在,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所有遠古神靈的遺骸,化作一顆顆天外星辰,要麼金身消散融入光陰,實則都屬於長眠棲息於那條光陰長河之中。

  陳平安光憑字跡,認不出是誰的手筆,不過李柳和馬苦玄的可能性最大。

  封姨搖搖頭,笑道:「沒在意,不好奇。」

  陳平安問道:「先前封姨說有人要見我,是家鄉藥鋪的楊掌櫃?還是……巡狩使蘇將軍?」

  前者,是聽劉羨陽說的,楊掌櫃早年無疾而終,去世後,就在京城都城隍廟那邊當差了,擔任一方夜遊神,算是步入了山水官場,能夠憑藉陰德,繼續庇護家族子弟。而蘇高山,是陳平安的猜測,死後成為戰場英靈,可能性極大,大驪幫忙安排退路,比如擔任京城武廟神靈,蘇高山反過來維持一國武運,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蘇高山是寒族出身,一路憑藉戰功,生前擔任巡狩使,已經是武臣官位極致,可到底不是那些甲族豪閥,一旦將軍身死,沒了主心骨,很容易人走茶涼,往往就此門庭冷落。

  封姨笑道:「是楊掌櫃。蘇高山死後,他這輩子的最後一段山水路程,就是以鬼物姿態夜遊天地間,親自護送麾下鬼卒北歸返鄉,當蘇高山與最後一位袍澤道別之後,他就隨之魂魄消散了,大驪朝廷這邊,自然是想要挽留的,但是蘇高山自己沒同意,只說兒孫自有兒孫福。」

  陳平安聽到此事,長久無言語。只是喝了口悶酒,默默打定主意,以後自己需要多多留心蘇家,至少為其悄然護道百年。

  封姨笑了起來,手指旋轉,收起一縷清風,「楊掌櫃來不了,讓我捎句話,要你回了家鄉,記得去他家藥鋪後院一趟。」

  陳平安點頭道:「勞煩封姨幫我與楊掌櫃道聲謝。」

  喝過了一壺酒,陳平安站起身告辭,「就不繼續叨擾封姨了。」

  封姨點點頭,然後問道:「不逛逛這火神廟?」

  陳平安搖搖頭。

  五行家稱以火德而興的帝業之運,稱火德。只是大驪王朝並非如此,所以京城才只有一座火神廟。

  像那北俱蘆洲的大源王朝,就是水德立國。

  封姨晃了晃酒壺,「那就不送了。」

  陳平安沿著原路返回,到了火神廟門口,又遇到了那位兼任門房的廟祝老嫗,就停下腳步,與老嬤嬤閒聊幾句,陳平安才離開。

  花棚石磴那邊,封姨繼續獨自飲酒。

  秉熒惑,拂星斗,烹四海,煉五岳,魏巍火德,百神仰止。

  陳平安走出火神廟後,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回望一眼。

  何謂修行,水神走水。

  何謂求佛,火神求火。

  之後陳平安去往戶部衙署,沒有去意遲巷找關翳然,而是選擇了一個更光明正大的方式,與好友敘舊。

  至於先生,也沒閒著。

  大驪京城,有個身穿儒衫的窮酸老先生,先到了京城譯經局,就先與僧人雙手合十,幫著譯經,然後去了崇虛局,也會打個道門稽首,好像半點不顧及自己的儒生身份。

  只是注定無人問責就是了,文聖如此,誰有異議?不然還能找誰告狀,說有個讀書人的行為舉止,不合禮數,是找至聖先師,還是禮聖,亞聖?

  浩然天下的山水邸報,已經逐漸解禁。

  無數消息,蜂擁而至,讓一座天下的所有修道之人,如同一個嘴饞多年不得飲酒的酒鬼,終於得以開懷暢飲,唯有痛飲,一醉方休。

  一連串驚世駭俗的大事當中,當然是中土文廟的那場議事,以及浩然攻伐蠻荒。

  還有文聖恢復文廟神位。

  第五座天下正式命名為五彩天下。

  在這期間,還有個消息不算小,是說那劍氣長城末代隱官,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陳十一。

  竟然是那寶瓶洲人氏,只是好像絕大部分的山水邸報,極有默契,關於此人,一筆帶過,更多的詳細內容,隻字不提,只有一兩座宗字頭仙府的邸報,比如中土神洲的山海宗,不守規矩,說得多些,將那隱官指名道姓了,不過邸報在刊印頒布之後,很快就停了,應該是得了書院的某種提醒。但是有心人,憑藉這一兩份邸報,還是得到了幾個回味無窮的「小道消息」,比如此人從劍氣長城返鄉之後,就從昔年的山巔境武夫,元嬰境劍修,迅速各破一境,成為止境武夫,玉璞境劍修。

  再就是此人的道侶,是那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飛升境劍修,寧姚。

  瞠目結舌之餘,猜想是不是此人運道太好?怎的天大便宜,好像都給這小子占盡了?

  至於那個南綬臣北隱官,又是怎麼個說法?

  不管如何,這個姓陳的寶瓶洲年輕人,可謂天地間第一流人物了。

  戶部一處衙署官舍內,關翳然正在翻閱幾份地方上呈送戶部的河道奏冊。

  這位翊州雲在郡的關氏子弟,既沒有在近乎屬￿自家一畝三分地的吏部為官,在這戶部,官品也不算高,昔年三位大瀆督造官,就屬出身最好的關翳然,如今反而官位最低,只是戶部一司主官。要知道關翳然,不但頂著個上柱國姓氏,還是實打實的大驪邊關隨軍修士,在死人堆裡摸爬滾打了多年,還曾追隨大將軍蘇高山一路南征,戰功不小。

  關翳然抬起頭,屋門口那邊有個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笑眯眯的,打趣道:「關將軍,光顧著當官,修行懈怠了啊,這要是在戰場上?」

  關翳然立即合上奏摺,再從書案上隨手拿了本書籍,覆在奏摺上,大笑著起身道:「呦,這不是咱們陳賬房嘛,稀客稀客。」

  關翳然單手拖著自己的椅子,繞過書桌,再將那條待客的唯一一條空閒椅子,腳尖一勾,讓兩條椅子相對而放,燦爛笑道:「沒法子,官帽子小,地方就小,只能待客不周了。不像咱們尚書侍郎的屋子,寬敞,放個屁都不用開窗戶通風。」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問道:「來這裡找你,會不會耽誤公務?」

  關翳然笑駡道:「來都來了,我還能趕你走啊?」

  再說了,沒什麼不合適的,陛下是什麼心性,太爺爺當年說得很透徹了,不用擔心因為這種小事。

  陳平安沒著急落座,從袖中摸出一方抄手硯,丟給關翳然,「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一邊解釋著這是桐葉洲姜氏的雲窟福地,一處硯山老坑的特産,名為水舷坑。

  什麼水舷坑,其實是陳平安臨時瞎取胡謅的名字。

  真就不信關翳然一個寶瓶洲人氏,能對那座雲窟福地了如指掌。

  不過聽說前些年的大驪朝廷,就這座戶部衙門,設置了硯務署,專門負責尋訪鑿山、搜集督采佳石,除了為宮中造硯,一部分硯臺,戶部也可以自行售賣,算是一舉兩得,幫著衙門掙點外快了。

  不過龍尾溪陳氏,有幾座屬於家族私産的硯山,那才是真的金山銀山一般,遠銷一洲山上山下。

  董水井就分了一杯羹,負責幫忙賣到北俱蘆洲那邊去,絕不碰鹽、鐵之類的,董水井只在達官顯貴和百姓人家的衣食住行,瑣碎事上花心思。

  大驪戶部,是朝廷六部衙門裡邊最慘的一個,好像每天就是被駡,兵部駡完禮部駡,禮部駡完工部駡……

  按照大驪官場的說法,兵部是爺爺衙門,逮誰駡誰,禮部是爹,工部是兒子,唯獨管錢的戶部是孫子,誰都可以吐唾沫噴口水。

  關翳然將那方抄手硯接過,也不客氣,掂量了一下,拇指摩挲一番,石質細膩,再拿起來,一手五指虛托小硯在耳邊,一手屈指叩擊,有那書上所謂的金聲玉振之響。關翳然又輕輕呵了一口氣,看那硯面水霧,有那呵氣生雲之象,紫金點點,金暈團團,再用指甲輕輕劃抹,定睛一看,關翳然點點頭,行了,確實是老坑之物,多少值點錢,反正憑自己那點俸祿,是注定買不起的。

  看得陳平安眼皮子微顫,這些個喜歡瞎講究的豪閥公孫,真心不好糊弄。

  收個禮還這麼不講究,臭顯擺,好歹等客人走了,再這麼抖摟那點內行門道。

  關翳然將那方硯臺輕輕放在桌上,笑問道:「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硯有了,然後?就沒幫我湊個一大家子?」

  陳平安坐在椅子上,笑呵呵道:「大概還在串門走親戚呢,急什麼。」

  然後陳平安問道:「這兒不能喝酒吧?」

  關翳然點點頭,「管得嚴,不能喝酒,給逮著了,罰俸事小,錄檔事大。」

  陳平安於是拍了拍腰間那枚刑部腰牌,手腕擰轉,拿出酒壺,「巧了,管不著我。」

  一個腳步匆匆的佐吏帶著份公文,屋門敞開,還是輕輕敲門了,關翳然說道:「進來。」

  衙門佐吏看了眼那個青衫男子,關翳然起身走去,接過公文,背對陳平安,翻了翻,收入袖中,點頭說道:「我這邊還需要待客片刻,回頭找你。」

  佐吏點頭告退,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之後又有兩位下屬過來議事,關翳然都說稍後再議。

  關翳然和陳平安一人一條椅子,都翹著二郎腿,顯得很隨意。

  陳平安調侃道:「真是半點不得閒。」

  關翳然瞥了眼陳平安手裡的酒壺,委實眼饞,肚子裡的酒蟲子都快要造反了,好酒之人,要麼不喝就不想,最見不得他人喝酒,自己兩手空空,無奈道:「剛從邊軍退下來那會兒,進了這衙門裡頭當差,暈頭轉向,每天都要手忙腳亂。」

  陳平安隨口笑道:「刀筆吏刀筆吏,其實不還是握刀。」

  關翳然搖搖頭,「落實在具體事務上,兩者差得遠了。」

  一番閒聊,有個衙署同僚過來串門,看官袍,與關翳然一樣的品秩,此人在門口那邊就開始嚷嚷道:「邸報,來自中土神洲山海宗的一份山上邸報!這可是我從馬侍郎那邊順來的。翳然,快來瞅瞅,一個個消息,目不暇接啊。」

  年輕官員瞧見了那個坐著喝酒的青衫男子,楞了楞,也沒在意,只當是某位邊軍出身的豪閥子弟了,關翳然的朋友,門檻不會低,不是說家世,而是品行,所以當年輕官員看著那人,不但立即收起了二郎腿,還主動與自己微笑點頭致意,也不覺得太過奇怪,笑著與那人點頭回禮。

  關翳然顯然與此人關係熟絡,隨口說道:「沒地兒給你坐了。」

  那人將山水邸報輕輕拋給關翳然,就隨便坐在門檻上,「你不是說你早年有個江湖朋友嘛,此陳平安是彼陳平安?應該是了。牛氣啊,翳然你跟他真喝過酒,還被你次次喝得酒桌底下轉圈圈?回頭這位陳劍仙來了京城做客,你幫忙攢個酒局,讓我也豪氣一回,打不過他,還喝不過他?」

  陳平安默不作聲。要說只在酒桌上,除了劉景龍,我還真不慫誰。

  戶部衙門,畢竟不是消息靈通的禮部和刑部。而且六部分工明確,可能戶部這邊除了被譽為「地官」的尚書大人,其餘諸司主官,都未必知曉先前意遲巷附近那場風波的內幕。

  不過京城六部衙門的中層官員,確實一個個都是出了名的「位卑」權重。一旦外放地方為官,如果還能再調回京城,前程似錦。

  關翳然咳嗽一聲,提醒這傢伙少說幾句。

  陳平安面帶微笑。

  反正事已至此,關翳然乾脆就毫不心虛了,滿臉的問心無愧,與那同僚說道:「也不算次次,酒桌上偶爾會跟他打個平手。下次如果有機會,他要是來了京城,又不著急走,肯定約你一起喝酒。」

  那個年輕官員點點頭,然後轉頭望向那個青衫男子,問道:「翳然,這位是?」

  陳平安已經正襟危坐,主動笑道:「我是關大人在江湖上收的小弟,不是京城人氏,這不剛到的京城,就立即趕過來拜山頭。」

  關翳然擺擺手,埋怨道:「什麼小弟,這話就說得難聽了,都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的好兄弟。」

  年輕官員抹了把臉,「翳然,你看看,這傢伙的山上道侶,是那飛升城的寧姚,寧姚!羨慕死老子了,可以可以,牛氣牛氣!」

  然後望向那個客人,笑道:「兄弟,是吧?」

  陳平安點頭笑道:「羨慕羨慕,必須羨慕。」

  關翳然揮手趕人,「不就一封山水邸報嘛,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你趕緊忙去。」

  關翳然以心聲與陳平安介紹道:「這傢伙是戶部十幾個清吏司主官之一,別看他年輕,其實手頭管著洪州在內的幾個北方大州,離著你家鄉龍州不遠,如今還暫時兼著北檔房的所有魚鱗圖冊。而且跟你一樣,都是市井出身。」

  陳平安輕輕點頭,「看得出來。」

  是名副其實的「看出」,因為這個年輕官員,身後有數盞由各路山水神靈懸起庇護的大紅燈籠,一身文氣盎然。

  關翳然問道:「你要是不忙,回頭我真要在菖蒲河那邊,幫你們倆攢個酒局,怎麼樣,這個面子給不給?」

  陳平安笑道:「當然沒問題。不過酒局得約在半個月之後。」

  關翳然也不問緣由,只是眨眨眼,「到時候花前月下的,咱仨喝這個酒?陳賬房,有無這份膽氣?」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喝個屁的花酒,我就不好這一口。」

  年輕官員不曉得那兩人在那邊以心聲言語,自顧自摘下官帽子,手心抵住髮髻,感傷道:「手頭事情暫時都忙完了,我不忙啊,還不允許我喘幾口氣啊。案牘勞形,翳然,再這麼通宵達旦,以後可能我去譯經局,都不會被當成外人了。」

  之後很快又有佐吏送了公文過來,那個文氣濃郁的年輕官員也拿回邸報,告辭離去,陳平安知道在大驪戶部當差,肯定會很忙,只是還真沒想到關翳然會忙到這個份上,就給關翳然留下一壇百花酒釀,大不了回頭再跟封姨多討要幾壇。關翳然也沒客氣,只將陳平安送到了屋門口。

  陳平安一路走回客棧那邊,小巷口那邊,少年趙端明招手道:「陳先生,找你有事。」

  陳平安輕輕點頭,雙手籠袖,悠哉悠哉走過去,當他一步跨入小巷後,笑道:「呦,厲害的厲害的,竟然是三座小天地重疊結陣,而且連鎖劍符都用上了,你們是真有錢。」

  然後陳平安啞然失笑,是不是這十一人為了找回場子,今天處心積慮對付自己,就像當初自己在夜航船上,對付吳霜降?

  陳平安當下置身於陣師韓晝錦的那座仙府遺址當中,大概是之前在那女鬼改艶開辦的仙家客棧,覺得是因為失了先手,他們才會輸,所以不太服氣。陳平安當下站在一架石梁之上,腳下是白雲滔滔如海,旁有一條雪白瀑布傾瀉直下,石梁一端盡頭,站著當初出現在餘瑜肩頭的「劍仙」,依舊是少年形象,只是高了些,頭戴道冠,佩劍著朱衣,珠綴衣縫。

  陳平安環顧四周,「你們幾個,不記打是吧。」

  那少年劍仙,一劍橫掃,將那毫無還手之力的「陳平安」劈成了……一張符籙。

  好像陳平安根本就沒有走入小巷。

  小巷之外一處隱蔽地界,小和尚雙手合十,「佛祖保佑,陳劍仙找別人去,我要去找功德箱了。」

  隨即身後便有人笑道:「好的,我找別人去。」

  別處屋脊之上,苟存撓撓頭,因為陳先生就坐在他身邊了,陳平安笑道:「與袁化境和宋續說一聲,回頭送我幾張鎖劍符,這筆賬就算了了。」

  少年神色靦腆,點點頭。先前他就說了,肯定找不回場子的。當然了,真要打起來,少年是絕不留力的,反正又不打過陳先生。

  小巷之內,韓晝錦在內三人,各自撤去了精心布置的重重天地,都有些無奈。

  然後一個個驀然目瞪口呆,只見那張飄落在地符籙附近,出現了一個青衫身影,而少年苟存身邊的陳先生,反而變成了一張符籙,化做一道虹光,被那人收入袖中。

  「要是你們在戰場上,碰到的是斐然,或是綬臣這種陰險的王八蛋,你們就要一個個排隊送人頭了。」

  陳平安微笑道:「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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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三十七章 另外一個

  春山書院,與披雲山的林鹿書院一樣,都是大驪朝廷的官辦書院。

  群山逶迤,風煙俱淨,江水滔滔,百草豐茂。

  一個老先生在書院內獨自散步,一身儒衫,身材瘦小,雙手負後,走到了一處夫子授業的課堂外,停步不前,也沒有太過靠近窗戶。

  此地前身,正是大驪山崖書院舊址,只因為「山崖」二字,等於給了大隋高氏,所以就改名,成了春山書院。

  依舊是大驪朝廷的官辦書院,其實關於此事,當年大驪廟堂不是沒有爭議,一些出身山崖書院的官員,六部諸衙皆有,意見一致,棄而不用,好好維護起來就是了,哪怕是喜歡最精打細算、每天都能挨唾沫星子的戶部官員,都附議此事。其實那會兒,大驪文武都覺得山崖書院重返大驪,只是早晚的事情。

  最後還是國師崔瀺的一句話,就改名了,朝堂再無任何異議。

  一位暫時無需授課、負責巡視書院的教書先生,年紀不大,見著了那位老先生,笑問道:「先生這是來書院訪客,還是單純的遊歷?」

  書院再寬鬆,也還是有些規矩在的。

  老秀才撫鬚笑道:「人生逆旅,皆是行人,過客無需問姓名,讀書聲裡是吾鄉。」

  年輕夫子啞然失笑,這是與自己拽上文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奇了怪哉。

  照理說,如今寶瓶洲各國的大小文廟,從京城到地方,都該重新懸掛自個兒的畫像了,眼前年輕人,身為書院儒生,沒理由認不得自己啊。

  對了,多半是文廟那幅掛像,未能描繪出自己一半的相貌神韻。

  回頭就與那個頂著畫聖頭銜的老酒鬼,好好說道說道,你那畫技,哪怕已經出神入化,可其實還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機會啊。

  書院的年輕夫子笑著提醒道:「老先生,走走看看都無妨的,只要別打攪到授業夫子們的講課,走路時腳步輕些,就都沒有問題。不然開課授業的夫子有意見,我可就要趕人了。」

  老秀才點點頭,贊嘆道:「年輕人脾氣蠻好,教書的耐心應該不差。好的,就事先說好,壞的,也早早提醒了。做事情,很有章法啊。見微知著,我看你們春山書院,風氣差不到哪裡去。」

  年輕夫子倍感無奈,這位老先生,比較……好為人師?

  不過到底是些好話,倒也不惹人煩。就是略顯架子大了點。

  這位老先生的大驪官話,說得不地道,多半是藩屬國的讀書人了,上了歲數,還要舟車勞頓,趕來京城書院這邊,委實不易,所以年輕夫子就主動與老先生說了幾處春山書院的形勝之地,老秀才笑著點頭致謝,緩步走到窗戶那邊,悄悄聽裡邊講課先生與學生的一場問答。

  年輕夫子回頭望去,總覺得有幾分眼熟。

  那個老先生,正雙手負後,站在廊道中,竪耳聆聽裡邊那位講課夫子的傳道授業。

  約莫是察覺到了年輕夫子的視線,老先生轉過頭,笑了笑。

  年輕夫子轉身離去,搖搖頭,還是沒有想起在那兒見過這位老先生。

  老秀才繼續聽著裡邊的夫子解惑,嗯,很好,今天講課夫子拿來授業的,是早年一位靈寶縣楊氏子弟,對自己一部著作的注書,現在屋子裡邊聊的,是法行篇裡的內容,剛剛說到了書中一語,君子之所以貴玉而賤瑉者,何也?

  注,集解,簡釋,簡注,以及今注今釋……其實當年在浩然天下就多如牛毛了,所謂顯學,不過如此。

  當然後來被文廟禁絕了,如今恢復了陪祀身份,各類注釋著作,自然而然就死灰復燃……算了,這個說法有些彆扭,反正就是多如雨後春筍、過江之鯽。

  屋內那位夫子在為學子們授業時,好像說及自家會心處,開始閉眼,正襟危坐,大聲朗誦法行篇全文。

  老秀才便趴在窗臺上,壓低嗓音,與一個年輕儒生笑問道:「你們先生講學法行篇,都聽得懂嗎?」

  年輕儒生其實早就發現這個偷聽講課的老先生了,而且這位書院學子明顯也是個膽大的,趁著講課夫人還在那兒搖頭晃腦,咧嘴笑道:「這有什麼聽不懂的,其實法行篇的內容,文義淺顯得很,反而是碩學通儒們的那幾部注釋,說得深些,遠些。」

  年輕人見那老先生滿臉的深以為然,點點頭。

  然後那位老先生問道:「你覺得那個文聖,著書立說,最大問題在何處?」

  年輕儒生楞了楞,氣笑道:「老先生,這種問題,可就問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問,我作為書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春山書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崖書院,前山主齊先生,更是文聖的嫡傳。那麼自己作為春山書院子弟,說這個,不就等於離經叛道,欺師滅祖嗎?

  老先生笑眯眯道:「這有什麼敢不敢的,都有人敢說六經注我,你怕什麼。我可是聽說你們山長,提倡你們立身要戒驕躁戒偏頗,讀書要戒狹隘,行文要戒陳腐戒,必須獨抒己見,發前人所未發者。我看這就很善嘛,怎麼到了你這邊,連自己的一點見解都不敢有了?覺得天下學問,都給文廟聖人們說完啦,咱們就只需要背書,不許咱們有點自己的看法?」

  現任山長吳麟篆,自幼好學不倦,逢書即覽,治學嚴謹,曾經擔任過大驪地方數州的學正,一輩子都在跟聖賢學問打交道,雖說學正品秩不低,可其實不算正兒八經的官場人,晚年辭官後,又主講數座官立書院,據說在禁絕文聖學問期間,辛苦搜集了大量的書籍版本,並且親自刊刻校點,而早年大驪王朝的科舉改制,正是此人率先提出朝廷務必增添經濟、武備和術算三事。

  年輕儒生猶豫了一下,得嘞,眼前這位,肯定是個科舉無果治學平平、鬱鬱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裡會說這些個「大話」,不過還真就說到了年輕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氣,小聲說道:「我覺得那位文聖,學問是極高,只是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有些不妥。」

  老先生繼續問道:「那你覺得該怎麼辦呢?可有想過補救之法?」

  年輕儒生神色靦腆,「沒事的時候偷偷瞎想了些,當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頗了,只是咱們書院主講文聖著作的兩位夫子,喏,現在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經常自顧自走在書院裡,將那文聖著作反復背誦,一個情不自禁,都會流淚呢,最是推崇文聖老爺了,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說八道的文章拿出來。」

  那個背誦完法行篇的教書先生,瞧見了那個「心不在焉」的學生,正對著窗外嘀嘀咕咕,夫子驀然一拍戒尺,輕喝一聲,「周嘉穀!」

  年輕儒生瞠目結舌,不但自己給夫子抓了個正著,關鍵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義啊,竟然突然就沒影了。

  周嘉穀戰戰兢兢站起身。

  然後周嘉穀發現窗外,書院山長為首,來了浩浩蕩蕩一撥書院老夫子。

  再然後,有個方才一縮頭屈膝就蹲在窗外牆根躲著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那個老先生臉皮真是不薄,與周嘉穀笑哈哈解釋道:「這不站久了,有點累人。」

  周嘉穀發現那個講課夫子滿臉漲紅,誤以為夫子是覺得被人打攪了授業,年輕人立即硬著頭皮解釋道:「范先生,這位是我的遠房大伯,今天是來書院探望我來了,大伯不太曉得書院規矩,得怪我。」

  老秀才撫鬚點頭而笑。

  很善啊。

  上了年紀的讀書人,就少說幾句故作驚人語的怪話,千萬別怕年輕人記不住自己。

  更別動不動就給年輕人戴帽子,什麼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可拉倒吧。其實不過是自己從一個小王八蛋,變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再失望的老人,卻要永遠對年輕人充滿希望。

  未來的世道,會變好的,越來越好。

  然後周嘉穀就發現那位范夫子激動萬分,跌跌撞撞跑出課堂。

  最終站在檐下廊道,范夫子神色肅穆,正衣襟,與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禮。

  此外春山書院山主在內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轍,都作揖不起。

  好像只要文聖不開口,就要一直作揖。

  老秀才擺擺手,微笑道:「都別這麼杵著了,不吃冷豬頭好多年,挺不習慣的。」

  所有書院夫子都緩緩起身。

  春山書院山長吳麟篆快步上前,輕聲問道:「文聖先生,去別處飲茶?」

  老秀才搖搖頭,走到那個范夫子身邊,笑道:「范先生,不如咱倆打個商量,後半節課,就由我來為學生們講一講法行篇?」

  范夫子再次作揖,嘴唇顫抖不能言。

  老秀才走入課堂,屋內數十位書院學子,都已起身作揖。

  尤其是那個剛才跟文聖老爺扯了半天的周嘉穀,這會兒整個人都是懵的。

  老秀才抬了抬手,「無需客套,學問要緊,都坐。」

  范先生在內所有書院夫子,就只是站在外邊的窗邊聆聽聖賢教誨,無一人去與屋內學生爭座位。

  老秀才笑道:「在講解法行篇之前,我先為周嘉穀解釋一事,為何會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在這之前,我想要想聽聽周嘉穀的見解,如何補救。」

  老秀才望向那個年輕儒生,打趣道:「周嘉穀,別怕說錯話,即便說錯了,我不在乎,誰敢在乎?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嘉穀顫聲道:「文聖老爺……我有點

  緊張,說……不出話來。」

  老秀才笑問道:「那我先來講課?等你什麼時候不緊張了,再與我招呼一聲?」

  周嘉穀抹了把額頭的汗水,使勁點頭。

  窗外范夫子心中笑駡一句,臭小子,膽子不小,都敢與文聖先生切磋學問了?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

  回頭還得與周嘉穀問一問詳細過程。

  這一天,近千位春山書院的夫子、學生,人頭攢動,密密麻麻擁簇在課堂之外。

  儒家文聖,恢復文廟神位之後,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傳道授業解惑,就在這寶瓶洲的大驪春山書院。

  ————

  陳平安大搖大擺離開後,小巷之內三人,陣師韓晝錦,京師道錄葛嶺,陰陽家隋霖,各自對視一眼,都有些泄氣,都這樣處心積慮了,還是沒辦法將對方拘押起來,為了這場原本以為會無比凶險的廝殺,十一人在客棧推演了數十種可能性,而他們三個,正是負責布陣設伏請君入甕的。

  布陣一事,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尤其是涉及到小天地的運轉,比如挑選小巷外更為寬敞的大街,也是陳平安的必經之路,但是陣法與天地接壤更多,不但維持大陣運轉更加困難,同時破綻就多,而劍修出劍,恰好最擅長一劍破萬法。

  女鬼改艶與陸翬雙方並肩而立在一堵牆頭上,她抱怨不已,「不過癮不過癮,都還沒開打就結束了。」

  老娘偏不信邪了,真就摸不著陳公子的一片衣角?

  巷內韓晝錦笑意苦澀,與葛嶺一起走出小巷,道:「對付個隱官,真的好難啊。」

  既然沒打起來,葛嶺閒來無事,隨手敲擊小巷牆壁,「確實頭疼。」

  大驪諜報這邊,對那身份隱蔽的斐然記載不多,只知道是托月山百劍仙之首,但是作為文海周密首徒的劍仙綬臣,內容極其詳細,最早的記錄,是綬臣跟張祿的那場問劍,之後關於綬臣的事跡錄檔,篇幅極多。而在那份甲字檔秘錄,末尾處曾有兩個國師親筆的批注,頂尖刺客,有望飛升境。

  隋霖收起了足足六張金色材質的珍稀鎖劍符,此外還有數張專門用來捕捉陳平安氣機流轉的符籙。

  有句話,陳平安一語中的,他們這地支十一人,是真有錢。

  就像這場架,都沒打起來,就消耗了不少穀雨錢。

  他們最少人手一件半仙兵不說,只要是他們要花錢,禮部刑部專門為他們共同設置了一座私家財庫,只要開口,不管要錢要物,大驪朝廷都會給。禮、刑兩部各有一位侍郎,親自盯著此事,刑部那邊的負責人,正是趙繇。

  韓晝錦有些煩悶,連輸兩場,哪怕是輸給陳平安,難免還是憋屈,「紕漏到底在哪裡?好像他一開始就知道是個陷阱。難道說每次出門,每走幾步,大路上遇到個人,他都會算個卦啊?」

  遠處余瑜以心聲說道:「可能是那個『陳先生』的稱呼。也可能是靠戰場磨礪出來的某種直覺,就像拳是喂出來的,直覺也是可以養出來的,我們還是經歷廝殺太少。」

  綽號「畫師」的改艶有些赧顔,當時假扮少年趙端明的,就是她。

  袁化境說道:「都撤了。」

  陳平安回了客棧,跨過門檻之前,從袖中摸出一隻紙袋子。

  見著了陳平安,老人放下手中那本《嘉陵竹刻》,笑呵呵道:「真是個大忙人,又跑去哪撿漏掙昧良心錢了?」

  陳平安笑道:「得了吧,差點被一夥小蟊賊套麻袋。」

  老人當然沒當真,玩笑道:「咱們京城這地兒,如今還有綁匪?就算有,他們也不知道找個有錢人?」

  陳平安將那袋子放在櫃檯上,「回來路上,買得多了,要是不嫌棄,掌櫃可以拿來下酒。」

  老人點頭,笑了笑,是一袋子麻花,花不了幾個錢,不過都是心意。

  陳平安瞥了眼書籍,「老掌櫃不光喜歡瓷器,還好這一口?我家除了幾把竹扇,還有一對臂擱,分別繪刻喜上眉梢和桃實三千,縵仙款。不是我吹牛,哪怕是托名作,一樣值點錢的。」

  「怎麼可能真是縵仙的竹刻……算了,你小子擅長編故事,估計不愁沒有下家當真品入手。」

  老人見這小子又是同道中人了,一邊嘴上損人,一邊將書籍推過去,得意道:「瓷器和竹刻,不算什麼,黑老虎都懂些。」

  陳平安趴在櫃檯上,搖搖頭,「碑帖拓片一道,還真不是看幾本書籍就行的,裡邊學問太深,門檻太高,得看真跡,而且還得看得多,才算真正入門。反正沒什麼捷徑和訣竅,逮住那些真跡,就一個字,看,兩個字,多看,三個字,看到吐。」

  老人笑駡道:「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小子就看得多了?」

  「實不相瞞,我看得還真不少。」

  「你一個走江湖混門派的,當自己是山上神仙啊,吹牛不打草稿?」

  「需要打草稿的吹牛,都不算化境。」

  陳平安意態閒適,陪著老人隨口胡謅,斜靠櫃檯,隨意翻書,一腳腳尖輕輕點地,記住了那些大家名作的圖畫繪本、拓本,以及類似大璞不斫這類說法。

  與人和睦,非親亦親。

  戶部官員,火神廟老嫗,老修士劉袈,少年趙端明,客棧掌櫃。

  大驪太后,停步,雙方言語,可以平視。

  點點滴滴細微處,不在於對方是誰,而在於自己是誰。然後才是既在意自己誰,又要在乎對方是誰。

  還了書,到了屋子那邊,陳平安發現寧姚也在看書,不過換了本。

  陳平安輕輕關上門,寧姚沒搭理他,雖然上一本書,從頭到尾,都沒有揭示那位燈下看春秋、綠袍美髯客的真實身份,篇幅不多,但是寧姚覺得這位,是書中最傳神的,是强者。

  陳平安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輕輕抿了口。

  寧姚頭也不抬,說道:「巷口那邊末尾言語,不像你平時的作風。」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是孫道長教我的,修行路上,趁著那些遇到的年輕天才們年紀還小,境界不夠,就要趕緊多揍幾回,打出心理陰影來,以後自己再走江湖,就有威望了。」

  天下山上。人各風流。

  白帝城鄭居中,歲除宮吳霜降是一類人。

  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又是一類人。

  大玄都觀孫道長,趴地峰火龍真人,則又是一類人。

  寧姚突然有些笑意,「你哪來那麼多的怪話,用不完嗎?」

  陳平安忍住笑,「路上聽來的,書上看來的啊。家底嘛,都是一點一點攢出來的。」

  寧姚問道:「就沒點無師自通?」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道:「祖師爺賞飯吃?」

  寧姚隨口說道:「這撥修士對上你,其實挺憋屈的,空有那麼多後手,都派不上用場。」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說實話,將來等我哪天躋身了仙人境,只說這寶瓶洲山上,可能這撥大驪死士,一旦被他們補缺十二地支,對我而言,就一個最大的潛在隱患。」

  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劍,畢竟都是講規矩的,而陳平安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規矩。

  所以陳平安才會主動走那趟仙家客棧,當然除了摸底,摸清十一人的大致底細、修行脈絡,也確實是希望這撥人,能夠成長更快,未來在寶瓶洲的山上,極有可能,一洲山巔處,他們人人都會有一席之地。

  陳平安的想法和做法,看上去很矛盾,既然都是一個不容小覷的隱患了,卻又願意幫助對方的成長。

  陳平安隨便拿起桌上一本小說,翻了幾頁,拳來腳往,江湖高手都會自報招式,生怕對手不知道自己的壓箱底功夫。

  看看,當時在文廟那邊,曹慈就是這樣的,下次見面,作為朋友一定得勸勸他。

  再說了,你曹慈自創了幾拳,不到三十招?我不一樣不到三十。

  寧姚突然說道:「怎麼回事,你好像有點心神不安。是火神廟那邊出了紕漏,還是戶部衙門那邊有問題?」

  陳平安楞了楞,然後放下書,「是不太對勁。跟火神廟和戶部衙署都沒關係,所以很奇怪,沒道理的事情。」

  寧姚就沒有多問。

  她見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張紅紙,將一些萬年土黃泥碎屑,倒在黃紙上,開始拈土些許,放入嘴中嘗了嘗。

  寧姚說道:「你真可以當個形勢派地師。」

  當包袱齋,望氣堪輿,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代寫家書,開辦酒樓……

  陳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壓身嘛。」

  寧姚問道:「青峽島那個叫曾什麼的少年鬼修?」

  陳平安說道:「不會與曾掖挑明瞭說什麼,我就只跟他提一嘴,以後可以遊歷大驪京城,增加江湖閱歷。之後就看他自己的機緣和造化了。」

  寧姚沒來由說道:「我對那個馬篤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還是住在那張狐皮符紙裡邊?」

  陳平安趕緊看了眼寧姚。

  還好,不是什麼反話。

  陳平安立即點頭道:「對,她當年就一直很喜歡那副符籙皮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寧姚疑惑道:「就沒想著讓他們乾脆離開書簡湖,在落魄山落腳?」

  陳平安搖搖頭:「各有各的緣法。」

  人間行路難,難於山,險於水。

  山水險路摧車舟,若比人心是坦途。

  所以那趟遊歷,蘇姑娘,木訥老實的少年曾掖,開朗活潑、言語無忌的馬篤宜,還有更多當年同行之人,其實都是陳平安的護道人。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當年在劍氣長城閒來無事,將那本山水遊記文字都給煉化了,煉字頗多,從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個文字,然後剛好湊成了那撥地支修士的十一個名字。

  宋續,韓晝錦,葛嶺,余瑜,陸翬,後覺。袁化境,隋霖,改艶,苟存。苦手。

  兩位劍修,陣師,儒生,道士,僧人,兵家修士,陰陽家修士,鬼修。

  少年苟存的殺手鐧,暫時不知。

  那個年輕騎卒,名為苦手。除了那次英靈夜遊途中,此人出手一次,此後京城兩場廝殺,都沒有出手。

  陳平安一邊看著這些名字,一邊分心將神識沉浸於小天地內,仔細翻檢魂魄、各大氣府,並無任何異樣,身上法袍,也沒有被動手腳的細微痕跡。

  先前路過的那座小道觀,京師道正衙署治所,所掛楹聯: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在火神廟那邊,封姨以百花釀待客,因為陳平安看出了紅紙泥封的門道,詢問進貢一事,封姨就順便提到了兩個勢力,酆都鬼府,方柱山,青君,統轄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除死籍、上生名。

  尤其是後者,又由於陳平安提及了皚皚洲的九都山,聽封姨的口氣,方柱山多半已經成為過眼雲煙,不然九都山的開山祖師,也不會得到部分破碎山頭,繼承一份道韻仙脈。

  被陣師韓晝錦煉化的那座仙府遺址,以及余瑜的那位劍仙扈從,顯然都歷史久遠,古氣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種暗示?可能那幾壇百花酒釀,其實根本就只是個泄露天機的引子?

  山上術法神通,層出不窮,防不勝防。只說天下劍修的那些本命飛劍,就有多少種匪夷所思的神通?數不勝數。

  陳平安突然說道:「先前那個老車夫,脾氣可沖,囂張得很,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讓我有屁快放。」

  其實陳平安挺想找他練練手的。

  寧姚點點頭,然後繼續看書,隨口說了句,「臭毛病就別慣著,你怎麼不砍死他?」

  陳平安呆滯無言,嘆了口氣,「真要打起來,暫時還砍不死他吧?」

  寧姚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關翳然挺懂你的,難怪會成為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在書簡湖那會兒,關翳然幫忙頗多,沒有半點豪閥世家子的架子。」

  心中所想,卻是老子又送硯臺又送酒的,你關翳然就這麼報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後那個菖蒲河酒局,等著。

  其實寧姚不太喜歡去談書簡湖,因為那是陳平安最難過去的心關。

  她不忍心多說什麼。哪怕主動提及,也只是馬篤宜這樣的女子。其實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過去。真正過去的事情,就兩種,完全記不得了,再就是那種可以隨便言說的往事。

  陳平安雙臂擱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還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觀色,不然很容易讓那些好心人,在他們自個兒的日子裡被親人為難。」

  寧姚放下書本,柔聲道:「比如?」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 巷有個老嬤嬤,會經常送東西給我,還會故意背著家人,偷偷給,然後有次路過她家門口,拉著我聊天,老嬤嬤的兒媳婦,趕巧兒正在,就開始說一些難聽話,既是說給老嬤嬤聽的,也是說給我聽的,說怎麼會有這樣的怪事,家裡的物件,也沒遭賊啊,難道是成精了,會長腳,跑別人家裡去。」

  寧姚問道:「那你怎麼辦?」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不能怎麼辦。」

  沉默片刻,陳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嬤嬤,當時左手攥住右邊的袖子,站在門口,背對著她的家裡人,還都是她的晚輩,卻要對我一個外人擠出笑臉,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開心。其實跟老嬤嬤分別後,一個人走在路上,心裡是會難受的。更難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嬤嬤,在那一天,是怎麼跟親人相處的。」

  所以後來,在那書簡湖青峽島那邊,與本該相互打死對方的劉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嗎?一點都不算。

  寧姚趴在桌上,問道:「你小時候,是街坊鄰居所有的紅白事,都會主動過去幫忙嗎?」

  陳平安搖頭道:「怎麼可能,有些話實在駡得難聽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他們。」

  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當然了,那會兒我吵架的本事,確實不太行,想吵也吵不過。不過也有法子讓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搶水,得扒開別人家一道道攔水進入田地的小水壩,知道的吧?」

  看著伸手比劃的陳平安,寧姚搖搖頭,「沒親眼見過,但是能想像。」

  陳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幾分略顯稚氣的洋洋得意,「我那會兒,能在田壟那邊找個地兒躲著,一晚上不走,別人可沒這耐心,所以就沒誰爭得過我。」

  在寧姚的印象中,陳平安有各種各樣的眉眼、臉色、神態,可是唯獨極少流露出當下這種的意氣揚揚,洋洋自得。

  一個被太陽曬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麼鬼不鬼的,經常獨自躺在田壟上,翹起二郎腿,咬著草根,偶爾揮手驅散蚊蠅,就那麼看著明月,或是無比璀璨的星空。

  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著天。

  這會兒,下巴擱在骼膊上,男人笑眯起眼。

  寧姚重新拿起書。

  陳平安笑道:「我也看書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視人身小天地,最後來到心湖畔,陳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並無方柱山條目,陳平安猶不死心,繼續心念微動,不死之錄,長生之錄……有些細碎的收穫,但是始終拼湊不出一條合乎情理的脈絡。

  沒有人為陳平安傳授此法,是陳平安從文海周密,以及弟子裴錢那邊學來的,融會貫通,才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離開夜航船之後,陳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攏、煉化了一滴光陰流水,以及一粒劍道種子,一把竹尺,各自懸在空中,分別被陳平安用來衡量時間、重量和長度。這又是陳平安與禮聖學來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內,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來,即便身陷別人的小天地當中,不至於昏頭轉向。

  可惜合道半座劍氣長城,陳平安徹底失去了陰神和陽神,不然修行一事,陳平安只會更快。

  陳平安此刻站在水邊,頭頂就是日月起伏、銀河流轉的心相氣象,岸上人,低頭看著水中人。

  陳平安收起視線,剛轉身,就立即轉頭,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皺起眉頭,記起了那個好像沒什麼存在感的年輕修士,苦手。

  苦手?

  這是一個圍棋俗語。

  打個比方,就像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就是太徽劍宗白首的苦手,當然,郭竹酒也有點像是裴錢的苦手,屬￿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麼泥瓶巷陳平安,就是杏花巷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無疑就是陳平安在武學道路上的最大苦手,劍修劉材,則是劍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回水邊,盤腿而坐,開始閉目養神,雙手掐訣,只是很快就睜開眼。

  一顆小光頭騎乘火龍巡狩而來,高坐火龍頭顱之上,說道:「欲問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陳平安無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頭問道:「記得第二願?」

  陳平安點點頭,藥師佛有十二大宏願,其中第二大願,是謂身光破暗開曉衆生願。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綱莊嚴,過於日月;幽冥衆生,悉蒙開曉,隨意所趣,作諸事業。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小光頭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求菩薩是有用的』,這句話,是你小時候自己親口說的,但是你長大後,是怎麼想的?回頭來看,你小時候的每次上山采藥、下山煮藥,靈驗不靈驗?這算不算心誠則靈?」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小光頭乘龍離去,駡駡咧咧,陳平安都受著,沉默許久,站起身時,觀水自照,自言自語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後陳平安臉色鐵青,「這幫王八蛋,不要命了嗎?!」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陳平安甚至來不及與寧姚說什麼,直接一步縮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棧,拳開山水禁制。

  一個不小心,這些傢伙,就會招來另外一個「陳平安」。

  純粹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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