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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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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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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37:43
第八百三十八章 互為苦手

  先前地支十一人回了客棧,兩座小山頭,袁化境和宋續竟然都無各自喊人過來複盤。

  少年苟存樂得清閒,反正每次推衍演化戰局、推敲細節和事後複盤,他腦子不夠用,都插不上話,照做就是了。

  這處都沒個名字的京城仙家客棧,有點類似姜氏雲窟福地的螺螄道場,山水迷障,重重疊疊,可能兩座宅子的咫尺之隔,就是千百丈之遙,十一人各自占據一座僻靜院子,又有額外的神異,正屋都是一處類似小巷老修士劉袈那種白玉道場,看似不大,實則名副其實的別有洞天,是從大驪財庫當中揀選出來的各種破碎洞天秘境。

  苟存就拿了那根綠竹材質的行山杖,在庭院拿輕輕戳地散步。

  女鬼改艶,是名義上的客棧老闆娘,這會兒她在韓晝錦那邊串門。

  能夠逆轉一部分光陰流水的五行家練氣士隋霖,正在煉化那塊價值連城的遠古神靈金身碎片,在那座刑、禮部聯手打造的秘密寶庫之內,都沒有如此高品秩的金身碎片,委實煉化不易,擱置其餘修行,專心此事,依舊約莫需要足足一月功夫,只是這等「苦差事」,隋霖不嫌多。

  那個來自京師譯經局的小沙彌後覺,當真跑去附近寺廟找了個功德箱,偷偷捐錢去了。

  綽號「夜郎」的元嬰境劍修袁化境,此刻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屋內沒有任何裝飾,看似家徒四壁。

  袁化境身後跪坐著一排侍從模樣的男女,總計十位,只是一個個死氣沉沉,少了幾分人氣和靈氣。

  回到客棧後,袁化境只喊來了宋續,以及自己麾下的苦手,再無其他修士。

  苦手來到這邊後,有些心虛。

  說實話,他很敬重那位青衫劍仙。

  宋續比苦手稍後來到此處,在廊道脫了靴子,然後挑了個靠近門口的位置,席地而坐,瞥了眼袁化境身後那十個傀儡。

  哪怕是宋續這樣資質極佳的純粹劍修,也有些羨慕袁化境這份太不講理的大道造化。

  早年在大瀆戰場,被袁化境以飛劍斬殺了兩位玉璞境軍帳妖族修士,現在這兩位,就正坐在袁化境身後。

  此外還有一位生前是山巔境武夫的妖族,一樣是在當年大驪陪都的戰場上,其餘地支十人全力配合袁化境,最終被袁化境撿了這顆頭顱。

  這就是袁化境那把本命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被飛劍斬殺之人,便要淪為袁化境的傀儡,連魂魄都會被拘押起來。

  只是淪為傀儡的修士、純粹武夫,戰力受損頗多,靈智也遠遠不如在世之時,比如那兩位玉璞境妖族修士,境界就跌落到了元嬰,其餘幾位元嬰都跌境為金丹,此外還有多位如今才是龍門境、甚至是觀海境的練氣士傀儡,袁化境權衡利弊之後,由於各具某種不常見的神通,都選擇保留下來,沒有以境界更高的地仙傀儡替代它們,不然那場半洲陸沉的戰事落幕後,袁化境完全可以擁有兩位遠遊境武夫以及八位地仙境界的扈從。

  山上的捉對廝殺,一位元嬰境劍修,能夠半點不怵玉璞境修士,但是袁化境這位元嬰,如今卻是穩殺劍修之外的玉璞。

  袁化境就像天生為戰爭而生的劍修,如果是一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憑藉飛劍「夜郎」的本命神通,一定會大放異彩。

  此劍品秩,肯定能夠在避暑行宮一脈的評選中,高居甲等品秩。

  修行路上,一場場戰事的廝殺途中,為其護道的,說不定就是岳青、米祜這類大劍仙。

  宋續此刻看著那個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的袁化境,氣不打一處來,神色不悅,忍不住直呼其名,「袁化境,這不合規矩,國師曾經為我們訂立過一條鐵律,唯有那些與我大驪朝廷不死不休的生死大敵,我們才能讓苦手施展這門本命神通!在這之外,哪怕是一國之君,只要他是出於私心,都沒資格使喚我們地支憑此殺人。」

  這是他們大驪地支修士一脈的真正殺手鐧,假想敵,屈指可數,風雪廟大劍仙魏晉,神誥宗天君祁真,真境宗現任宗主,仙人境修士劉老成,還有披雲山魏檗,中岳山君晉青。

  宋續其實還有句話沒有說出口。

  苦手祭出這門神通後,會折壽極多。之前有過評估,苦手一生當中,只能施展三次,玉璞境之下,只有一次機會,不然他苦手這輩子都無法躋身上五境。

  袁化境神色淡然道:「為我們制定規矩的國師,已經不在了。」

  宋續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眼神冷冽,沉聲道:「袁化境!」

  袁化境說道:「我覺得這個陳平安,就是我們大驪潛在之敵,而且他的威脅,絕對要比魏晉這樣的閒雲野鶴,祁真、劉老成之流,更大。」

  宋續剛要反駁,袁化境看了眼這位天潢貴胄出身的大驪宋氏金枝玉葉,繼續說道:「二皇子殿下,我承認陳平安是個極守規矩的人,規矩得都快不像個山上人了,但是宋續,你別忘了,有些時候,好人做好事,也會觸犯大驪國法。如果我們對陳平安和落魄山,沒有壓勝之關鍵手,就是天大的隱患,我們不能等到那一天到來了,再來亡羊補牢,好像由著他一人來為整個大驪朝廷制定規矩,他想殺誰就殺誰。歸根結底,還是你們十人,修行太慢,陳平安破境,卻太快。」

  女鬼改艶,是一位山上的山上畫師描眉客,她如今才是金丹境,就已經可以讓陳平安視野中的景象出現偏差,等她躋身了上五境,甚至能夠讓人「眼見為實」。

  此外改艶還有個更隱蔽的身份,她是那精通彩煉術、可以打造一座風流帳的艶屍。

  儒家練氣士出身的陸翬,真正的大道根腳,卻是一位青冥天下被白玉京厭棄的「一字師」。

  五行家隋霖能夠逆轉小天地之內的光陰流水,聯手小沙彌後覺的佛門「禪定」神通,再加上韓晝錦等人的陣法,能夠配合得天衣無縫,讓地支一脈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如果不是恰好對上了那位走慣了光陰長河的年輕隱官,心神、體魄皆能夠如中流砥柱一般,好似完全可以讓那條纖細的光陰流水從兩側流逝,先前更是以飛劍直接斬斷了那截光陰流水,不然換成一般的玉璞境修士,都要輸得莫名其妙。

  苦手,更是一位傳說中「十寇候補」的賣鏡人,這種天賦異稟的修士,在浩然天下數量極其稀少。

  苦手最根本的一件本命物,是一把停水境,天賦神通,玄之又玄,就一句話,「非此即彼,虛相即實境」。

  宋續盯著袁化境,「你當真就沒有半點私心?!」

  袁化境搖搖頭,「不敢有。」

  一著不慎,過了某條底線,就肯定會被那個傢伙盯上。

  正陽山就是前車之鑒。

  關於那場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以及陳平安與劉羨陽的聯袂問劍一事,地支十一人,各有各的看法,對那位隱官的手段,各自推崇和佩服,都還不太一樣。

  袁化境的看法,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最忌憚處,不是陳平安的劍術、拳法,不是那多重身份,甚至都不是陳平安拆解正陽山的一系列細節堆積,劍術拳法,誅心言語,合縱連橫,分而化之,各個擊破……而是陳平安那份異於常人的隱忍。

  就像一場已成死結的仇怨,某個心懷怨懟之人,可能有五成勝算,就要忍不住出手,求個痛快。

  有些人擁有了八成勝算,就一定會試試看。更多人,如果有了十成勝算,還不出手,就是傻子。

  但是陳平安不一樣,好像即便有了十二成勝算,依舊不急不緩,布局沉穩,環環相扣,處處無錯。

  所以這次出手,袁化境除了宋續和苦手,誰都沒有事先告之,秘不示人,余瑜、隋霖他們都被蒙在鼓裡,袁化境就是怕被那個城府深重的隱官察覺端倪,功虧一簣。

  宋續問了個關鍵問題,「這個……陳平安如何處置?」

  袁化境看了眼苦手,笑道:「當然是物盡其用,幫我們反復演練,砥礪修行,直到我們能夠穩穩勝出陳平安為止。」

  陳平安所學駁雜,簡直就是一塊最佳的磨刀石,劍術,拳法,符籙,身負極多的本命物,再加上此人的心機,算計……

  如果十一人能夠勝過陳平安,就意味著他們完全有資格斬殺一位仙人。

  雖然十一人都是練氣士,但是除了宋長鏡偶爾教過他們幾次拳,還有一位專門傳授武學的武夫教頭,境界不高,只是位遠遊境,不過出身大驪邊軍,所以教的拳腳功夫,無非就是個直截了當,狠辣果決。

  袁化境像是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半開玩笑道:「一位能夠與曹慈打得有來有回的止境武夫,一個能夠硬扛正陽山袁真頁無數拳腳的武學大宗師,從今天起,就能隨時隨地幫助我們餵拳,淬煉肉身體魄,這樣的機會,確實難得,哪怕我們不是純粹武夫,好處還是不小。如果那個女子武夫周海鏡,最終能夠成為我們的同道,這樣一個天大的意外之喜,她一定會笑納的。」

  宋續繼續問道:「然後?!」

  袁化境說道:「然後?能有什麼其它的然後嗎,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最後就讓我來劍斬隱官。」

  宋續搖頭道:「絕對不能如此行事!苦手如今境界不高,煉鏡一途,本就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借鑒,苦手又是第一次涉險做此事,難保沒有連苦手自己都預想不到的意外發生。國師當年既然專門為此與我們制定一條規矩,不許我們隨便施展,肯定就是早早知道了此事的凶險程度。」

  苦手試探性說道:「我想要維持這個鏡像『實境』,其實每天都很消耗神仙錢的,不如咱們要是哪天真能贏了那位……隱官,就讓其在我那鏡像小天地之中,分崩離析?」

  宋續點點頭,「此事可行,我們就別節外生枝了。」

  袁化境搖搖頭,微笑道:「我又不傻,當然會斬斷那個陳平安所有的思緒和記憶,半點不留,到時候留在我身邊的,只是個元嬰境劍修和山巔境武夫的空架子。而且我可以與你保證,不到萬不得而已,絕對不會讓『此人』現世。除非是我們地支一脈身陷絕境,才會讓他出手,作為一記神仙手,幫助翻轉形勢。」

  剎那之間。

  苦手在冥冥之中,竟然聽到了一個打死都想不到的溫醇嗓音,就在自家心湖,在那本命物停水境當中傳出,這讓苦手驚駭得臉色慘白。

  只聽有人笑眯眯言語道:「翻轉形勢?滿足你們。」

  苦手瞬間收斂神識,穩固道心,化做一粒心神芥子,要去查看那把本命物古鏡。

  不曾想驀然間苦手就魂魄不穩,嘔血不已,伸手捂住心口處,想要竭力攔阻一物,可那把停水境仍是自行「剖開」苦手的心口,摔落在地,古鏡反面朝上,一圈古篆銘文,回文詩狀,「人心方寸,天心方丈」,「吾之所見,山轉水停」,「以人觀境,虛實有無」。

  苦手抬起一手,就要按住那把如同造反的古鏡。

  古鏡一個翻轉,鏡面朝上,綻放出刺眼的光芒,如日躍出海面,苦手砰然倒飛出去,頽然靠牆。

  鏡中人,是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年輕男子,背劍,面容模糊,依稀可見他頭別一枚漆黑道簪,手拎一串雪白佛珠,赤腳不著鞋履,他面帶微笑,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後抬起手,輕輕擦拭鏡面。

  鏡面隨之開門,瞬間滿室劍氣。

  那位背劍的白袍男子,一步跨出後,在鏡中原本芥子大小的身形,驀然與常人無異,身材修長,一雙金色眼眸,手拎佛珠的那只手,負於身後,左手攤開手掌,橫放身前,五雷攢簇,他站在屋內,神態從容,微笑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他輕輕一跺腳,整座客棧都在本命飛劍籠中雀的小天地之內。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叩問心關,即是入山訪仙,忽逢幽人,如遇道心。」

  這個「陳平安」,轉頭望向靠牆跌坐的苦手,笑了笑,地上那把古鏡,被一縷真氣牽引之下,快若飛劍,直接釘入年輕修士的心口,「還給你了,以後記得收好,如果還有以後的話。」

  苦手不斷心竅被自己的本命物炸碎,脖頸像是被人攥住扯出一個誇張的幅度,四肢不由自主地扭曲起來,寸寸碎裂。一顆修士金丹,被强行摘出人身小天地,就那麼懸停在苦手眼前。

  而在這個陳平安的視野中,袁化境和宋續的那兩把飛劍,祭出之後,就像在空中緩緩飛掠,慢得連他這麼有耐心的「人」,都覺得實在太慢了。

  他「緩緩而行」,側過身,「路過」宋續那把金光流溢的本命飛劍,然後來到袁化境那把飛劍「夜郎」之前,任由飛劍一點一點向自己「挪動」。

  他就那麼眯眼盯著那把飛劍,打了個響指,屋舍建築全部不見,就像天地萬物、顔色皆被一掃而空,無關緊要的白描畫卷皆被撤掉,只餘下心相畫卷當中的十一位彩繪人物。

  這間屋子之外剩下八位地支一脈的修士,同時來到這方天地,人人依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少年苟存散步結束後,回了屋子,將那綠竹杖,橫放在膝,正在看那「致遠」二字銘文。女鬼改艶正在與韓晝錦笑顔言語,韓晝錦神色略顯心不在焉,小沙彌後覺剛剛返回客棧,行走路上,正抬起一腳。余瑜低頭,身體前傾,好像正在清點什麼物品,隋霖還在盤腿而坐,煉化那神靈金身碎片,道錄葛嶺手持書籍翻頁狀……

  他彎曲食指,拇指輕輕一彈,一枚棋子顯化而生,高高拋起,緩緩落地,在那入水聲響之後,天地間出現了一副棋盤。

  再將緩緩靠近身前的袁化境那把飛劍「夜郎」,雙指拈住,掉轉劍尖,走到袁化境那邊,輕輕一拽,釘入後者眉心處,飛劍劍尖直接透過袁化境頭顱,他斜眼袁化境,微笑搖頭,點評道:「到底不是純粹武夫,紙糊一般的體魄。」

  瞬間回過神來的那八位「做客」修士,已經發現了瀕死苦手的那副慘狀,余瑜立即祭出那位少年劍仙,微微屈膝,瞬間前沖,腳下棋盤之上,劍光沖天而起,就像一座座牢籠,阻攔她的去路,所幸有那位劍仙侍從出劍不停,硬生生斬開那些劍光直線,余瑜心無雜念,她是兵家修士,務必拖住這個莫名其妙又來找他們麻煩的陳平安片刻,才有還手的一線機會。

  他笑望向那個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不怕死,便能不死嗎?來找我,你便找得到嗎?

  眼角餘光瞥見那個保留「一點真靈」和劍仙皮囊的少年劍仙,視線所及,心意所至。

  將其從中劈開,一斬為二。

  她就像一直在鬼打牆。

  原本已經距離那人不足十丈的余瑜,一個恍惚,竟然就出現在千百丈之外,之後不管她如何前沖,甚至是倒掠,畫弧飛掠……總之就是無法將雙方距離拉近到十丈之內。

  天地顛倒,余瑜的道路之上,處處是被那人扭轉得匪夷所思的境地。

  道錄葛嶺祭出的一門搬嶺術,從四面八方砸向那一襲雪白身形,只是一座座大山巨嶺,都在半路空中,就被一條條纖細劍光當場切割墜地,摔在棋盤之上,便化作虛無。

  他突然出現在余瑜身側,一手按住她的面門。

  余瑜身軀轟然墜地,但是所有魂魄竟是被此人一扯而出。

  他搖頭道:「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說的是我,可不是你們。」

  看著余瑜被拘押在手的魂魄,他那雙粹然的金色眼眸,金光微微流轉,「天地虛室,你們只是那些可有可無的戶庭塵雜。」

  言語之間,心念微動,默念二字,「花開。」

  儒家練氣士陸翬被數十把長劍釘入身軀,整個人不得動彈,就像在原地驀然開出一團鮮血花叢。

  鬼修改艶整個人的鬼魅身軀,被無數條縱橫交錯的劍光,連人帶衣裙、法袍、金烏甲,全部當場分割出無數。

  那人微笑道:「這一手自創劍術,剛剛命名為片月。如果換成拳法亦可,氣力不小的。」

  少年苟存被斬斷雙手雙腿。

  道士葛嶺在棋盤一處方格之內,被成百上千的符籙包裹其中。

  那人神出鬼沒,來到隋霖身後,「鎖劍符,意思不大的,別忘了我還是一位純粹武夫。」

  一拳過後,洞穿了將這位五行家練氣士的後背心口。

  宋續那把本命飛劍,被那人雙指抵住劍尖、劍柄,當場擠壓至綳斷。

  他輕輕抖了抖手腕,手中以劍氣凝出一桿長槍,將那一字師陸翬從脖頸處刺入,將綻放出一團武夫罡氣,以槍尖高高挑起後者。

  他好像在自言自語道:「如何?」

  下一刻,這個一身雪白長袍的「陳平安」身側,出現了一襲青衫,背對而立,好像下一刻雙方就會擦肩而過。

  他頭也不轉,微笑道:「多了一把夜遊劍,就是占便宜。還好,我多了一把籠中雀,扯平了。」

  兩把籠中雀,他先祭出,得了先手,後者的那個自己,籠中雀就只能是在外。其實就等於沒有了。

  陳平安說道:「可以收手了。」

  他微微仰起頭,看著那個被手中長槍挑懸空中的可憐修士,「我們好久不見了。」

  陳平安說道:「不覺得。」

  身邊這個「陳平安」,某種意義上,就像是一頭本該出現在元嬰境瓶頸時的心魔,如今姍姍來遲,卻更像是摒棄了一切人性的化外天魔。

  不得不承認,他比陳平安,更像是一位天地無拘束的純粹劍修。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劍氣森嚴密布,山河萬里,無一點彩繪景象,天地如積雪萬年。

  他看著那個袁化境,笑眯眯道:「是不是很好玩,就像一個人,自覺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偏就有敲門聲立即響起。然後發誓,若有違背良心處,天打五雷轟,巧了,便有雷聲陣陣。這算不算另外一種心誠則靈,頭頂三尺,猶有神明?」

  袁化境頭頂上空,一道天威浩蕩的雷法轟然墜落,只是又被一道彷彿起於人間、由下往上的雷法,剛好對撞崩散。

  他嘆了口氣,「這就很愁人了。」

  比如他的一些謀劃,竊據袁化境神魂,暫時反客為主,多出那十個被他隨意掌控的傀儡。類似這樣的隱藏手段,可以有很多。

  可陳平安都是猜得到,知道的。

  我與我,互為苦手。

  還是這個自己來得太快,不然他就可以慢慢煉化了這大驪十一人,等於一人補齊十二地支!

  在此期間,其餘地支十一人的各類神通、術法,都可以被他一一拆解、學會、精通,最終全部化為己用。

  不過無所謂了,世間哪有占盡便宜的好事,過猶不及。

  他笑問道:「我們先生喜歡遇到僧人就雙手合十,在那道觀,便與人打道門稽首。你說先生此舉,會不會影響到年少時齊先生的心態?」

  陳平安點頭道:「會。」

  他又問道:「那你為何不與裴錢挑明一事,她當年得了那份女子劍仙周澄一脈的饋贈,那麼周澄後來在戰場上,走得就更無遺憾了。這是好事才對嘛,怎麼就說不得了?說不定裴錢躋身元嬰境劍修,要快很多,而且只會更穩當。」

  陳平安笑道:「才發現自己與人聊天,原來確實挺惹人厭的。」

  他收起手中那桿長槍,被挑在空中的陸翬,摔落在地,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宋續看著那個好像唯一一個相對安然無恙的後覺,心生絕望。

  如果另外那個陳平安,選擇率先斬殺這位譯經局的小沙彌,說明還有回旋餘地。

  因為事後隋霖逆轉一小段光陰流水之後,沒有了後覺的佛門神通護持,所有人都會失去記憶。

  但是現在的衆人處境,就意味著要麼是十一人,全部都要死。要麼最少那個小沙彌,會死。

  余瑜看著一個個無比凄慘的好友和同僚,她滿臉淚水,怒道:「袁化境,宋續,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個一身雪白的陳平安嘖嘖道:「教人撕心裂肺的人間苦難事,旁人真是越能夠感同身受,就要活得越不輕鬆。」

  陳平安說道:「既然我已經趕來了,你又能逃到哪裡去。」

  他後退幾步,雙手籠袖,轉過身望向陳平安,沉默片刻,譏笑道:「可憐。」

  陳平安默不作聲。

  他第一次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那你有沒有想過,她其實一直在等之人,是我,不是你啊。」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這個自己,其實不可以完全視為心魔之流,不是像,他就是自己,只是不完整。

  他雙手籠袖,望向天幕,眯起眼喃喃道:「我比你更適合。越往後,越適合。」

  他緩緩伸出一隻手,兩人身邊,出現了一粒燈火,如同一粒星辰懸在天外,然後霎時間有一道璀璨劍光掠過,燈火被劍氣牽扯,追隨劍光而去。

  他笑望向陳平安,心聲說道:「你其實很清楚,這就是齊先生為何讓她不要輕易出手的原因,既不教你任何上乘劍術,也不可為你護道太多,只說那三縷劍氣,當真在我們的修行路上,有太多用處?有一點,但是回頭來看,影響不了任何一條脈絡的大局走勢,棋墩山,你殺不殺那頭精怪,都還有阿良在身邊看著,在水井口,你殺不殺井底的崔東山,長遠來看,都是無所謂的。」

  他搖搖頭,自顧自說道:「她竟然真的恪守承諾了,讓人意外。」

  陳平安說道:「別忘了,你不是人。」

  他露出一個笑臉,埋怨道:「哪有你這麼駡自己的人。」

  其實他是可以撂狠話的,比如我瞭解全部的你,但是你陳平安卻無法瞭解現在的我,小心把我逼急了,咱倆就都別當什麼劍修了,止境武夫再跌一兩境,五行之屬的本命物,先碎去一大半再說……

  只是沒意義啊。

  還不是被這傢伙不管不顧砍死自己,只會不計代價,不在意後果。最可恨的,這個傢伙的最大依仗,不是老秀才和寧姚就在附近,而是「自己」會由衷認為,哪怕暫時大道斷絕,大不了就是少年時被人打斷長生橋,一樣可以重頭再來。

  陳平安冷笑道:「這就是我最大的依仗了?你就這麼看輕自己?」

  他哀嘆一聲,燦爛而笑,抬起一隻手,「那就道個別?以後再見了?」

  可惜一番閒聊,加上先前故意布置了這份場景,都未能讓這個匆匆趕來的自己,新夾雜出一絲神性,那麼這就無機可乘了。

  不然,誰才是真正走出去的那個陳平安,可就要兩說了。到時候無非是再找個合適的時機,劍開天幕,悄然遠遊天外,與她在那遠古煉劍處匯合。

  陳平安只是眯眼點頭。

  他環顧四周,撇撇嘴,「輸就輸在來得早了,束手束腳,不然打個你,綽綽有餘。」

  他望向那個女鬼,笑眯眯道:「以後還敢不敢揩油了?」

  改艶只是瞥了眼那雙金色眼眸,她就差點當場道心崩潰,根本不敢多說一個字。

  陳平安身邊的那個存在,好像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不管有無笑意,其實毫無感情,所有的臉色、情緒、舉止,都是被抽調而出的東西,是死物,彷彿是那萬古墳塚中、被那個存在隨手拎出的屍骸。

  他收回視線,整個人就像一塊無垢琉璃,開始崩碎消散,但是對於這方小天地,偏偏不增不減絲毫,他眼神深邃,金光流轉如列星旋轉,就那麼看著陳平安,說了最後一句話,「大自由就是讓自己不自由,虧我想得出來。」

  裡邊由一把籠中雀造就而成的小天地,就此跟隨那個白衣陳平安,一同消散。

  陳平安面無表情,不著急收起自己籠中雀和井中月,反而以籠中雀立即縮小天地範圍,剛好將那一襲白衣消散處,全部囊括其中,然後對那隋霖提醒道:「你可以逆轉這一小段光陰河流了。我的飛劍,會幫你護道,一路開路,讓所有人回到先前小巷。」

  一般來說,那個「自己」,是可以借機分出一部分甚至是一粒心神,躲藏在光陰長河中,例如可能是苦手那把古鏡小天地中的某處,可能是某位修士的心神、魂魄當中,甚至可能是某件法袍、寶甲之上,或是客棧某地,總之有無數種可能性。但是那個「自己」不敢,因為陳平安會請先生回了文廟後,讓禮聖親自勘驗此事。一旦被揪出來,下場可想而知。

  自己想得到,那個傢伙就一定想得到,看似多此一舉,實則不然,不管如何,無論那個傢伙有無留下後手,陳平安都會做成此事,都要勞煩禮聖親自翻檢光陰,畢竟自己騙過自己,其實很難,偏偏自欺又很容易。

  隋霖顫聲問道:「陳先生,我們這份記憶,如何處置?」

  陳平安冷笑道:「一個個吃飽了撐著沒事做是吧,那就當是留著吃飯好了,以後長點記性!」

  隋霖聯手小沙彌後覺,逆轉光陰長河之後,瞬間各歸各處。

  唯有陳平安,依舊站在袁化境屋內。

  小沙彌立即雙手合十,默念了三遍佛祖保佑,「回頭再捐點功德錢,說到做到,沒錢就借。」

  小巷之內,憑空出現了韓晝錦、葛嶺、隋霖三人,隋霖做成此舉後,直接倒地不起,然後被葛嶺攙扶起來。

  一個個立即返回客棧。

  一襲青衫,雙手籠袖站在那間屋子門外廊道中。

  除了隋霖依舊昏死,被人攙扶,其餘全部站在階下庭院裡。

  袁化境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但是額頭的汗水,顯露了這位元嬰境劍修極其不穩的道心。

  宋續先前被那個陳平安捏碎了飛劍,雖然光陰倒轉,飛劍無礙,但是大傷劍修劍心,這會兒萎靡不振。

  苦手現在一見到陳平安,別管是哪個吧,反正就要忍不住心肝打顫。

  少年苟存望向陳平安的眼神,從以前的敬畏,變成了畏懼。

  女鬼改艶直接轉移視線,根本不去看那個隱官。

  余瑜雙臂環胸,少女不是一般的道心堅韌,竟然有幾分沾沾自喜,看吧,咱們被一鍋端,被砍瓜切菜了吧。

  陳平安差點沒忍住,當場打賞一人一拳,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打醒隋霖。」

  那隋霖兩邊的葛嶺和陸翬立即照做。

  隋霖悠悠醒來,剛要與這位隱官抱拳道謝,陳平安已經伸出手,面容慘白無色的隋霖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問道:「陳先生?」

  陳平安說道:「既然你們這幫大爺不用去蠻荒天下,要那幾張鎖劍符做什麼,都拿來。」

  隋霖趕緊從袖中掏出那一摞金黃符紙,輕輕一推,飄向那位年輕隱官。

  陳平安接過符籙,看著衆人。

  一個個寂靜無聲。

  還是陸翬這個讀書人最瞭解讀書人,微笑道:「借。是借給陳先生的。」

  陳平安收入袖中,一閃而逝。

  衆人如釋重負,好幾個就直接一屁股坐地了。

  宋續剛要說話,袁化境難得流露出一份類似認命的疲憊神色,率先開口道:「此事交由禮部錄檔,都算我的過錯,與苦手和你們都無關。」

  陳平安出現在巷口那邊,瞥了眼藏書樓,嘆了口氣,師兄你再這樣,就真的有些煩人了啊。

  一路走到客棧門口,結果越想越煩,立即一個轉身,去了巷口那邊,縮地山河,直接回到仙家客棧,好傢伙,一個個的竟然還有心情複盤,複你娘的盤呢,複來複去,怎麼,還想有下一次啊?最後除了苟存和小沙彌,其餘九個,一個沒落下,全部被陳平安撂翻在地。尤其是那個袁化境,腦袋上被踩了好幾腳。

  苟存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小聲說道:「陳先生,你連我一起打了吧,有難同當,不然以後混不開。」

  小沙彌急了,跳腳道:「鬧呢,別啊,打了你,我咋辦。」

  陳平安就多踩了袁化境和宋續兩腳,然後坐在臺階上,打算歇一會兒,只是剛落座就要起身,連忙笑道:「沒事了。」

  因為寧姚已經現身廊道中,不是背劍,而是手中持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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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38:1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三十九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寧姚手持四把仙劍之一的天真,瞥了眼庭院衆人,她以心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就詳細說了過程,寧姚聽得眉頭直皺,多看了眼袁化境和那苦手。

  只是被寧姚這麼隨意一瞥,元嬰境劍修的袁化境,和金丹境地仙的苦手,就感受到了一種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壓制,兩位修士瞬間呼吸不暢,靈氣流轉不但開始停滯,甚至有那如水結冰的跡象。

  這就是一位飛升境劍修,若是與之為敵,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可能連螻蟻都不如。

  被苦手招來的另外一個陳平安,神性粹然,既不是完整的陳平安,只說殺力,卻又高於陳平安,本該是陳平安破開元嬰境瓶頸時遇到的心魔,只是因為合道劍氣長城一事,就像一頭無法無天、百無禁忌的化外天魔,給直接鎮壓、封禁在城中了。苦手的停水境,能夠摹刻陳平安在鏡中,可就像無法憑空摹拓出一把夜遊劍,一樣無法將那半座劍氣長城和兩座天下的大道壓勝「實境」,所以一下子就使得那個陳平安,脫離牢籠。

  之後兩個陳平安相遇,雙方看似一劍一拳皆未出,其實陳平安心境出現些許瑕疵,就會被那個存在,悄無聲息找出一條攀附井壁、爬到井口、最終就此離開的道路,甚至有機會反客為主。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不過如此。

  寧姚沉默片刻,說道:「比起甲申帳那場襲殺,要凶險多了。」

  陳平安笑道:「沒事沒事,就當過去之事都是好事。何況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早點與之面對,才好早做準備。」

  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回到客棧這邊揍人,是記仇嗎?是救人才對。不然寧姚在客棧那邊聽聞此事,就她那性格,二話不說,劍光直落,估計地支一脈就跟著變成過去之事了,至於禮、刑兩部衙門,肯定要雞飛狗跳。再鬧?就再降落一道劍光……

  寧姚惱火道:「你還這麼護著他們?」

  爛好人一個。

  陳平安無奈道:「畢竟是師兄一手栽培起來的,總不能被我這個師弟打個稀爛。」

  他輕輕抓住寧姚的袖子,輕聲笑道:「不許生氣啊。」

  寧姚瞪眼道:「鬆手。」

  陳平安死纏爛打道:「你不生氣,我就鬆手。」

  寧姚氣笑道:「犯不著跟你這種人生氣,一邊去,我要勘驗此地!」

  陳平安這才悻悻然鬆手,眼角餘光打量著那庭院十一人,你們人人欠我一樁救命護道的大恩,讀書人施恩不圖報,那是我的事,你們念不念情,就是你們講不講良心了。

  寧姚手腕擰轉,將那把仙劍天真的劍尖抵住地面,手心輕輕抵住劍柄,劍尖處出現了一圈圈漣漪,都不是什麼劍氣凝為實物,而是直接將劍意變成一座「實境」,將整座客棧拘押其中。

  與此同時,衆人頭頂處,宛如驀然懸空一座黃河洞天,劍氣如瀑傾瀉而下,從天而降,籠罩住整座客棧,但不是那種洪水決堤一般的洶洶氣勢,並未將客棧摧枯拉朽,而是一種類似無聲無息、虛實不定的滲透,這就又意味著寧姚對劍氣的駕馭,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空靈境地。

  寧姚單憑自身劍意和劍氣,就隨手構建出了一座劍陣天地。

  就像她同時擁有了陳平安的籠中雀和井中月的兩種本命神通。

  片刻之後,寧姚收斂心神和那份劍氣,說道:「反正我是找不出什麼蛛絲馬跡。」

  陳平安笑道:「一般來說,那傢伙是不敢留下絲毫痕跡的,事後只會被禮聖揪出來,反正跟我見過面,我又捨不得打碎這份記憶,那他就等於活下來了,如果還有下次見面,他就像是從酣眠中清醒,翻檢『自身』記憶即可,所以沒必要畫蛇添足。不過小心起見,肯定還是需要先生跑一趟文廟了。」

  寧姚憂心忡忡,問道:「怎麼會這樣?它到底是怎麼出現的?」

  陳平安想了想,抬起左手,手心朝下,然後輕輕翻轉,掌心朝上,解釋道:「就像人性之正反兩面,各有各的善惡之分,不單單是修道之人,凡俗夫子都是如此,只是都不太純粹,混淆不清,所以反而問題不大。可是在我這邊,崔東山曾經說過,我在年少時,人心善惡兩條線,就已經極其靠近,並且界線清楚。所以我辛苦壓制的,其實就是這個自己。」

  兩者一旦合攏,再無善惡之分。

  就是粹然神性。

  寧姚疑惑道:「為何你偏偏如此嚴重?」

  其實山上山下,不管是誰,都會做些不像自己會做的事,不像是自己會說的話。

  陳平安苦笑道:「因為我一直在追求那個所謂的『無錯』啊。然後攤上了個比較心狠的師兄。」

  在書簡湖,自碎金色文膽,陳平安就等於徹底失去了修煉出儒家本命字的可能性。

  更大的麻煩,還不是什麼注定陳平安這輩子都當不了文廟的陪祀聖賢,而是失去了某種聖賢道理的無形庇護,不然陳平安在心境上,就像置身於一座心湖虛相中的文廟,那個粹然神性顯化而生的陳平安,自然無法興風作浪,結果崔瀺直接斷絕了這條道路,這就使得陳平安必須靠自己的真正本心,去與自己互為苦手,相互拔河,一決生死,決定自己最終到底是個誰。

  先前陳平安好不容易走了趟劍氣長城,以及藕花福地,其實已經不那麼喜歡一味否定自己,結果到了書簡湖,師兄崔瀺就像直接給了一記迎頭悶棍,一盆冷水澆頭,將陳平安徹徹底底打回了原形。

  你陳平安不但會犯錯,等你讀書越多,安身立命的本事越大,還會犯下更大的錯。

  師兄就只給了陳平安兩條路,一條道路,練劍學拳依舊都無礙,只是在心境上要麼逃禪,或是轉去修行類似道門心齋的守一之法。另外一條,就是繼續走老路,但是你偏偏成不了儒家的道德聖人。

  我與我互為苦手,周旋久?

  反正師兄崔瀺覺得師弟陳平安還不夠苦,不夠久。

  所以先前那個白衣陳平安,失去了所有的人性束縛,才會以一種神靈之姿,來到人間,然後就是一場勝負毫無懸念的大開殺戒。

  而且這還是他故意收手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說的,太過束手束腳,陳平安又趕來太快,這袁化境在內十一人,下場只會更慘,生不如死,是一種他們絕對無法想像的處境。

  只說作為陳平安學生的崔東山,那一手袖裡乾坤神通。

  陳平安只是一直刻意不去模仿而已,如果陳平安後知後覺,遲遲沒有趕來客棧,任由他在此興風作浪,只說一手袖裡乾坤,再加上畫師改艶的那份描眉神通,配合他對人性的抽絲剝繭,只需稍稍模仿鄭居中和吳霜降的行事風格,將衆人的心性、記憶肆意調遣、分離、整合,就能讓所有人宛如一個個「身在夢境不知夢」,到最後「清醒」過來,天曉得那會兒的十一人會是誰。

  寧姚想了想,發現自己想了也沒用,她就乾脆不想了。

  先前陳平安去了城外,她與文聖老先生議事,說那五彩天下的機緣事,老先生當時花生就酒,感慨一句,能睡之人有福氣,立志之子多苦想。

  寧姚收劍歸鞘,仙劍天真重返背後劍匣,她看著那個袁化境,說道:「既然大驪這麼有本事,換個劍修有什麼難的,反正現在還沒補全地支,缺一個跟缺兩人,差別不大。」

  陳平安心聲笑道:「這傢伙的私心當然不小,不過勉强算是在他這個位置上,做了件分內事。不過這筆賬,有的算。」

  陳平安甚至可以想像,這十一人當中,極有可能不止一個,在未來試圖打破元嬰瓶頸時,所遇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比如苦手,女鬼改艶,余瑜,隋霖,還有那個被槍尖挑在空中的陸翬,興許將近半數的修士,都是有這個可能的。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要不你先回客棧看書?我還得在這邊,再跟他們聊會兒。可能會比較無聊。」

  寧姚直截了當問道:「怪話多不多?」

  陳平安神色尷尬,抬起雙手,拇指食指輕輕拈住,「可能會有那麼一點。」

  寧姚點點頭,她不走了。

  當年在劍氣長城,她都沒去過避暑行宮,親眼見過陳平安的排兵布陣,也就沒機會親耳聽隱官大人是如何飛劍一籮筐了。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重新祭出籠中雀,說道:「勞煩諸位大爺,耐心稍等片刻。」

  庭院中無一人有異議。

  甚至有些珍惜當下的這個陳平安了。

  最少這傢伙好歹願意講點道理啊。

  至於另外那個,別多想,一想就要道心不穩。

  一人單挑十一人,卻是一種全方位的碾壓,修為境界,心性,劍術,術法神通,拳腳,各類手段的銜接……

  算了,那個傢伙根本不是人。

  庭院十人,發現陳平安和寧姚,以及宋續都憑空消失。

  而那宋續環顧四周,則是發現其餘十人不見了,只剩下坐著的陳平安和站著的寧姚。

  陳平安雙手籠袖,問道:「宋續,你那把飛劍叫什麼?」

  陰陽家五行一脈的修士隋霖,能夠逆轉光陰流水,這可是極其稀罕的天賦神通了,只是施展起來,禁忌極多,越是不靠身外物,越會消磨道行,原本以隋霖的當下地仙境界,可能撐死了施展一次,就會直接崩碎長生橋,就此斷絕修行路。多半是旁人有一種串聯衆人的術法神通,使得其餘十人,能夠幫著隋霖分攤這份大道傷害,才讓隋霖甚至無需跌境,最終只是消耗那些金身碎片。

  極有可能是宋續那把本命飛劍的某種神通使然。

  宋續答非所問:「飛劍名為『驛路』。」

  陳平安笑道:「君子養心,莫善於誠。宋續,知道我先生這句話,在說什麼意思嗎?」

  宋續不可能單憑一個金丹劍修,或是什麼大驪宋氏皇子的身份,然後加上一把輔助隋霖逆轉河流的本命飛劍,就可以擔任一座小山頭的領袖人物,而且還能服衆。

  宋續猶豫了一下,有些神色複雜,輕聲道:「還有一把飛劍,名為『童謠』,是國師幫忙取的。」

  陳平安眼神柔和幾分,開始閒聊,問道:「二皇子殿下,在陪都那邊,跟你那位皇叔見過面了吧,聊得多不多?」

  宋續沒有藏掖什麼,點頭道:「見過三面,兩次是議事,一次是私底下,不過聊得不多,但是我知道皇叔很照顧我,只是因為某些顧忌,皇叔不好與我多說什麼。」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宋集薪這傢伙,跟我是多年的鄰居了,他打小就藏不住話,好的壞的,都嘴巴不把門,還喜歡正話反話說,如今好多了。」

  記得當年自己背了一籮筐野菜回家,手裡用狗尾巴草串了不少溪魚,要貼在窗臺上曝曬成小魚乾,宋集薪當時就蹲在牆頭上,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不小,他就想要跟著一起耍。本來這都沒什麼,宋集薪偏要在末尾加一句打賞銅錢。陳平安那會兒只說不用給錢,宋集薪反而就不樂意了,陳平安也總不能求他跟著一起上山抓蛇、下水摸魚,就此作罷。

  以至於在陳平安未來的人生道路上,但凡聽到或是想到矯情這倆字,就會立即聯想到這個多年鄰居的宋集薪。

  陳平安笑呵呵道:「宋續啊,你這個皇叔,一身的臭毛病,唯獨有一點比較湊合,就是多少剩下點良心。」

  宋續臉色古怪。

  又記起了眼前這位意態閒適的青衫劍仙,如果按照年紀,好像確實算是自己叔叔輩的。

  而宋續這位大驪的皇子殿下,他印象中的皇叔宋睦,負責為大驪朝廷坐鎮第一線戰場的權勢藩王,風神俊秀,性格沉靜。

  雄才偉略,戰功彪炳,當時皇叔在山上和大驪邊軍當中,就已經威望極高,但是到了宋續這邊,眉眼溫和,皇叔既在暗中,對他這個侄子頗多照拂,又不違反大驪律例,極有分寸。

  對此父皇沒說什麼,母后私底下與宋續笑言,你要多多與皇叔親近,都是親人,不能疏遠了。

  陳平安擺擺手,「以後好好修行。」

  宋續抱拳。

  下一刻宋續便見著了庭院衆人,只是道錄葛嶺和陣師韓晝錦又不見了。

  陳平安在葛嶺這邊,只是問了些邏將事宜,本就是個幫助官府巡山的不入流官職,既要維持山中道館的治安,同時也會監督度牒道士的作為,很多時候還要為那些花錢入山開設醮壇的達官顯貴,護道開路,其實說來說去,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

  到了韓晝錦這邊,陳平安對這個出身神誥宗清潭福地的陣師,笑道:「韓姑娘,我有個朋友,精通陣法,天賦、造詣好得不行,以後如果他路過大驪京城,我會讓他主動來找你。」

  韓晝錦大出意料,本以為是被興師問罪來著,不曾想還是好事臨門?她打了個道門稽首,與陳平安道謝,她自然相信這位隱官的眼光。

  陳平安笑道:「我這朋友,沒什麼架子,很好相處,而且老話說的君子施恩不圖報,簡直就是為他量身打造的道理。對了,此人生平唯獨好酒。所以韓姑娘你不用多想,只要我這個朋友來了京城,在你地盤上,把酒管夠,你就不算欠他人情。」

  韓晝錦點點頭,她每年從刑部領取的俸祿不少,而且她開銷不大,買幾壇寶瓶洲最好最貴的仙家酒釀,不在話下。

  陳平安好像記起一事,提醒道:「他雖然好酒,但是有個臭毛病,就是不輕易飲酒,韓姑娘,你勸酒的本事大不大?」

  韓晝錦搖搖頭。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輕輕拋給韓晝錦,笑眯眯道:「白送的學問。事先聲明,不是我編的。在劍氣長城,人手一本,上酒桌之前,都要先翻一遍的。」

  寧姚覺得太徽劍宗的劉景龍,攤上陳平安這麼個朋友,真是不想喝酒都難,估計喝著喝著,就真練出酒量了?

  陳平安與韓晝錦說道:「被你煉化的那座仙府遺址,你其實尚未找到真正的陣法中樞。你回頭找一趟封姨,她要是願意道破天機,於你而言,就是一樁天大造化。」

  韓晝錦內心震動不已,竟然還有此事?!

  陳平安最後以心聲說道:「既然韓姑娘是有些喜歡葛嶺的,他又喜歡你,就不要故意拿我來噁心他了,你們倆真要鬧彆扭,好歹換個人,別是我就成了。」

  韓晝錦心聲答道:「知道了。」

  之後送走兩人,單獨拉來苦手。

  陳平安問道:「你現在的境界,只能憑藉那件本命物,摹拓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實境?」

  年輕修士老老實實說道:「停水境暫時只能如此,以後晚輩如果能夠躋身玉璞境,就可以實境一位仙人,若是晚輩再僥倖躋身仙人,可以實境一處規模不大的洞天、人數不多的福地。但是一把停水境的天地大小,晚輩依稀察覺到,最終會存在一個定數,如果晚輩不知節制,太過貪心,很容易就會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導致崩碎。」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給我瞧瞧?」

  苦手毫不猶豫,立即祭出那把古鏡,被陳平安馭入手中,雙指拈住邊緣,看那背面一圈回文。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家語。

  「吾之所見,山轉水停」,有點意思,不是那山不動水長流。其實佛家也有那「風幡動心不動」「聞聲心不動」的說法,這與道家所謂的那道者反之動,其實略有相通。

  至於一句「以人觀境,虛實有無」,可就大有學問了。

  陳平安立即拘押起自己這一連串的心念,其中一個,便是那古書上看來的一句老話,「天與水相違」,大致意思是說天象與水相,是相背離的。

  陳平安將古鏡還給苦手,正色道:「以後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使用此物。稚子持刀或揮錘,往往傷人先傷己。」

  苦手小心翼翼將停水鏡擱放在本命氣府之內,小聲說道:「陳先生,對不起啊。」

  陳平安笑道:「無心犯錯不可怕,有心改錯即修行。」

  苦手抱拳沉聲道:「陳先生教誨,晚輩銘記在心!」

  之後陳平安一口氣找來了余瑜,隋霖和陸翬。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如果以後心魔是我,你們怎麼辦?」

  隋霖和陸翬臉色微白,反而是余瑜第一個開口,「肯定打不過啊,我就安心當個元嬰境修士好了嘛,之後就抱大腿拖後腿,反正我是不會主動離開地支一脈的,等到禮部刑部趕人再說。」

  陳平安覺得這個其實擔任地支一脈幕後狗頭軍師的兵家小姑娘,多半心魔不會是自己了。心大如此,不常見的。

  所謂心魔,大致有兩種,比如一心修力者,什麼都不多想,其實也算一種道心純粹,就會被心魔以力鎮壓,修士最傍身的一技之長,在遇到這一道門檻之時,總會是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處境,就像要登堂入室,就有人攔阻,而這個人,剛好就站在門檻上,比門外人高出些許。

  此外就是更加虛無縹緲的道心了,心境最大瑕疵處,修道之士修心的大缺漏處,就是心魔的生髮之地。

  陳平安對隋霖和陸翬分別說道:「隋霖,佛道兩門都有守一法的傳承,去翻翻檔案,或是請教高人,之後你以後多去崇虛局和譯經局兩地,多聽多想,然後漸次收攏心性為一,這個過程,看似平常,只是聽人傳道講經說法,其實不會輕鬆的,要做好心理準備。」

  「陸翬,你先自己找辦法解決困境,實在不行,將來哪天,真的覺得自己破境無望了,就來落魄山找我,我會傳授你一門儒家練氣的破字令。」

  其實陸翬是最被殃及池魚的一個,很大程度上屬￿遭了一場無妄之災,先前才會被刻意折磨。

  因為那個神靈姿態降世的白衣陳平安,最恨的,或者說他覺得最棘手的,其實就是陸翬的身份,儒生,或者說讀書人。

  隋霖和陸翬各自稽首、作揖,與這位陳先生誠心誠意致謝。

  余瑜問道:「陳先生,我咋個辦?」

  陳平安說道:「多喝酒。」

  余瑜疑惑道:「這都行?!」

  陳平安點頭道:「喝酒能解萬愁。」

  余瑜揪心不已,「喝酒最花錢了,這些年我一直在辛苦積攢嫁妝呢,長春宮的仙家酒釀都捨不得買幾壇。咱要是沒個大定力,早就去當蟊賊了。」

  陳平安大致可以確定了,這個心比天寬的小姑娘,說不定是破境躋身上五境最容易的一個。

  陳平安笑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共勉。」

  余瑜笑哈哈道:「不能再聊了,再這麼下去,我就要學改艶和韓晝錦,開始喜歡陳先生了!」

  至於什麼寧姚不寧姚的,你一個飛升境大劍仙,好意思欺負我一個小姑娘?

  要是這都好意思,對不住,那你寧姚可就真配不上咱們陳先生了!

  陳平安笑問道:「你跟改艶有仇啊?」

  韓晝錦已經離開,女鬼改艶卻還在外邊等著。

  余瑜呵呵道:「沒仇沒仇,就是她這個當掌櫃的,每天扣扣搜搜,什麼都要記帳,掙外人錢的本事,一點都沒有,就知道在自己人身上賺錢,瞧瞧,咱這麼大一地盤兒,空有屋子,改艶連個開門迎客的漂亮女子都不肯請,說是花那麼錢做啥,好好一客棧,難道辦成了正陽山脂粉窩一般的瓊枝峰不成,反正道理都是她的,錢是沒的,我煩她不是一天兩天了。」

  陳平安深以為然,點點頭,「改艶的生財之道,確實一言難盡。」

  三人離去之時。

  寧姚眯眼道:「多喝酒,少說話,別瞎想。」

  然後余瑜回了後,在院子裡就像一直被雷劈,飛奔亂竄,嚷嚷著記住了記住了,最後她一頭撞上院牆,倒地不起。

  小沙彌後覺,女鬼改艶,一起來到小天地。

  改艶壯起膽子,瞧見了那個坐在臺階上的青衫劍仙,唉,還是這位陳先生,讓人仰慕。

  先前那個,實在是嚇得她肝膽欲裂。

  她眨了眨眼睛,率先說道:「陳先生和寧劍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絕配,神仙眷侶。」

  陳平安微笑道:「謝謝美言。」

  早幹嘛去了。如果一開始就這麼會說話,也吃不了這幾頓打。

  說不定自己還要與她這個客棧老闆娘,打個商量,討要一座遊歷京城的落腳宅子。反正他看這客棧生意也一般,空宅子總這麼空著,還沒個人氣。一看她就是個不擅長經濟之術的,擱自己來打理客棧,保管每天都要人滿為患。

  陳平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寧姚對改艶沒什麼好與壞的觀感,就是一種全然無所謂的心態。

  改艶得了外邊修士的提醒,她自己主動說道:「將來破開元嬰境瓶頸一事,我有旁門捷徑可走,陳先生不用擔心。」

  陳平安點頭道:「我不擔心。」

  小沙彌雙手合十,「求佛祖保佑陳先生和寧劍仙修行順遂,稱心如意,白頭偕老,美美滿滿,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

  寧姚面無表情,板著臉踹了一腳陳平安。

  然後找來了少年苟存。

  陳平安笑問道:「幾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說吧,殺手鐧是什麼?」

  少年問道:「可以說嗎?不算違禁?」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我說了算。」

  苟存這才說道:「我後來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財運有關,比較容易撿錢。」

  陳平安楞在當場,修行路上,陳平安難得有這麼羨慕他人的時候。自己這個包袱齋,可是得瞪大眼睛,絞盡腦汁,比那野修還野修,才能掙點辛苦錢!

  「國師還說我其實是個……窮鬼。我沒敢多問,余瑜後來想出了個說法,說可能是咱們這幫地支修士來錢太快了,而且都有點像是來路不正的偏門財,不是什麼好事,得窮一點。」

  「後來國師還說過,而且等我將來躋身了上五境,就可以得到一點點的寶瓶洲氣運,雖然資質不太行,比袁化境、宋續他們差遠了,但是只要腳踏實地,走得穩當,是有希望熬出一位仙人的。」

  「國師又說過,等我什麼時候躋身玉璞境了,就允許我去一個大驪藩屬國,擔任國師。」

  陳平安忍俊不禁,「國師還說了什麼?」

  苟存撓撓頭,「國師說,狗肉其實挺好吃的,當時我都快嚇死了。」

  最後一個,袁化境。

  袁化境好像已經收拾好心緒,此刻獨自一人,站在階下,並不顯得如何緊張。

  陳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劍仙來壓軸收官,確實合適。」

  袁化境說道:「我只是元嬰境,當不起劍仙稱呼。」

  陳平安問道:「有無私心?」

  袁化境答道:「有。」

  「有無私仇?」

  「無。」

  「有沒有,你說了算啊?怎的,你是玉璞我是元嬰?我是劍修你是劍仙?仗著自己虛長幾十歲,就跟我擺前輩架子?」

  「……」

  「那把本命飛劍叫什麼名字?」

  「夜郎。」

  「我師兄幫你取的?」

  袁化境點點頭,「是國師親自命名的。」

  其實一開始不是這個名字,是「停靈」,更契合飛劍的本命神通。

  「知道用意嗎?」

  「國師是在提醒我不要目中無人,夜郎自大。」

  陳平安搖搖頭,「書讀少了不是,才會想得淺了。」

  袁化境皺眉,然後誠心道:「懇請陳山主為我解惑。」

  畢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陳平安緩緩道:「人不夜行,豈能知曉道上有夜行人。你不成仙,又豈能知曉天下山林間,到底有無得道真仙。雖然同樣是提醒你不要妄自尊大,但是這其中就多了好幾層意思,連為何告誡你不要夜郎自大的答案,其實早就都一並告訴你了,哪怕是成了夜行之人,天幕沉沉,伸手不見五指,你還是會目中無人,依舊不知何謂天下山林。」

  袁化境細細咀嚼一番,確實極有深意,點點頭,「受教了。」

  寧姚心聲問道:「真是如此?」

  陳平安心聲答道:「我在胡說八道,教他做人呢。」

  寧姚忍住笑。果然留下來是對的,比看書有意思多了。

  陳平安隨口說道:「袁化境,你如果生在劍氣長城,可以跟齊狩、高野侯這些所謂的頂尖天才,有差不多高的劍術成就,可能稍微差點,但是雙方差距不至於大到無法追趕,你最大的問題,就是容易死在戰場上,因為會被大妖刻意針對,不願意給你成長起來的機會。」

  袁化境點點頭,「我肯定會爭取活下去,相信如果我真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又與隱官並肩作戰,避暑行宮肯定也會為我安排好護道人。」

  寧姚心聲道:「話是沒說錯,怎麼聽著就是彆扭。」

  陳平安心聲笑道:「空有歲數,沒有閱歷,擱在劍氣長城,大半夜教他做人的好心人,茫茫多。」

  陳平安又問道:「是想要僅憑自己那把飛劍神通,依葫蘆畫瓢,等到你將來躋身了仙人,就可以打造出一個類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袁化境點點頭,坦然承認了這點。

  在陳平安這邊,沒什麼好藏掖的。

  「你大可以想像那一天到來之後,自己的風光無限,在寶瓶洲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巔,四顧無敵手。」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隨意拍打膝蓋,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條登頂之路,一級級臺階邁上去,地支一脈其餘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頸,門檻困境,到時候一個個被你拉遠距離了,在你身後,甚至是在你腳下了?」

  陳平安眯起眼,橫劍在膝,手心輕輕摩挲劍鞘,「好好回答,答錯了,我這個人再不喜歡記仇翻賬,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也是有點脾氣的。」

  袁化境猶豫了一下,「我是劍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資質最好,將來補全地支一脈的十二人,該是我站在那裡。」

  「所以我不太在意,他們在這個登山過程裡,幫了我多大的忙,職責所在,由不得他們懈怠。」

  「唯一讓我覺得需要時刻提醒自己的,是他們在每一次戰事落幕,不容否認,次次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沒有誰,哪怕是宋續那邊的修士,都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我袁化境,不是什麼傻子,分得清什麼是真心,什麼是虛情假意。誰的笑臉裡藏著嫉妒,我哪怕是在尚未修行之前,從小就極有直覺。」

  「陳平安,我還是堅持先前的那個看法,你這種人,處處守規矩講道理,但是總有一天,會做一兩件不講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頭上,還好說,撐死了只是幾百人的榮辱起伏,可要說是落在了大驪王朝,會影響到多少人?動輒就是幾百萬,幾千萬。

  所以我們大驪朝廷,尤其是我們地支一脈,必須有那個實力,能夠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陳平安點頭笑道:「不管說對說錯,只要肯袒露心扉,這就很以誠待人了,好,算你過關了。」

  袁化境默不作聲。

  肯定沒完。

  陳平安絕對不會這麼輕易放過自己。

  袁化境當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別淪為下一個正陽山。

  陳平安拎著那把夜遊,站起身,語重心長道:「你們這些聰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東想西,胡思亂想,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當自己是誰呢,書肆裡邊,那些江湖演義裡的小老天爺嗎?」

  「袁化境,給你個建議,你就當我師兄還在。」

  陳平安走下臺階,「就算師兄不在,我這個當師弟的還在。我以後會經常去人云亦云樓那邊落腳,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說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來找你這個剛認識的朋友,喝酒敘舊。」

  其實跟袁化境之間,陳平安還有本舊賬沒翻,主要還是因為袁化境本人,與那個其實祖籍就在家鄉二郎巷的大驪上柱國袁氏,還不太一樣,不能完全等同起來。

  而清風城許氏,憑藉一座狐國偷偷積攢文運、武運,再以嫡女聯姻袁氏庶子,所謀甚大。

  陳平安手持夜遊,輕輕擱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對了,你如果早就是上柱國袁氏的話事人之一,參與了一些你不該摻和的事情,那麼你今天離開客棧後,就可以著手準備如何逃命了。」

  袁化境不得不拗著心性,主動解釋道:「在成為地支一脈修士後,我就主動與家族脫離了關係。」

  以劍鞘輕輕敲擊肩頭,陳平安微笑道:「最後說句題外話,寶瓶洲有我陳平安在,那麼你們地支一脈修士,其實可有可無,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就是了。因為師兄所求,只是未來的那座宗字頭仙家,而不是你們當中任何一個誰,缺了誰都行,現在的你們,差得遠了。」

  陳平安收起了籠中雀。

  衆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覺,其實挺意外的。

  陳平安望向韓晝錦,笑道:「韓姑娘這都沒開莊賭錢?」

  韓晝錦有些赧顔,真是記仇。

  余瑜一臉錯愕,「啊?還能這麼掙錢?!」

  陳平安與寧姚一起離開客棧,在那條宅子所在小巷現身,發現先生已經從春山書院返回,在客棧門口那邊了,兩人就並肩走在巷子裡邊,陳平安突然側過身,腳步不停,笑望向寧姚的側臉,「我突然想到個說法,大概所謂成長,就是有個誰都不知道好壞的自己,在遠處等著今天的我們走過去見面。對吧?」

  寧姚沒好氣道:「對個大頭鬼的對。」

  這麼凶險萬分的一樁事情,連她都心有餘悸,結果你倒好,就跟個沒事人一樣。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是你教給我的,對待任何登門的麻煩事,想清楚了,就半點不拖泥帶水,該關門就關門,半點不多想了。還在門外的,反而會多想點。」

  寧姚疑惑道:「我教過你這個?」

  陳平安笑道:「教過啊。」

  然後轉過身,陳平安以心聲道:「其實我是知道的,先生如今身在寶瓶洲,並不輕鬆。剛好有理由讓先生早些返回中土文廟。」

  先生如今其實只在兩個地方,會輕鬆些,中土文廟,功德林。再就是合道三洲所在,南婆娑洲,桐葉洲,扶搖洲。

  先生即便恢復了文廟神位,可那三洲山河實在破碎太多,所以在那三洲之地之外現身,就是雪上加霜的處境。

  所以陳平安是又想與先生多聊些,又不願先生為此遭罪。

  不遠處的客棧那邊,老掌櫃到底是老狐狸了,晚來得女的老人,先前眼見强攔著閨女,估計懸,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一計不成,又心生一計,就主動讓閨女去找那寧姚,拜師學藝,在閨女這邊的道理,自然是有的,一般江湖女子,至多佩劍一把,那寧姚直接背了個劍匣,拳腳功夫能差了?這要不是江湖女俠,誰是?於是傻閨女當時就真去敲門了。

  百無聊賴的少女,這會兒來到櫃檯這邊,她眼睛一亮,瞧見了那袋子麻花,「爹,怎麼想到給我買麻花了?」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老掌櫃沒有老糊塗,說是陳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這當爹的,心不心疼閨女,當閨女的,自個兒心裡就沒點數?」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數有數。」

  老掌櫃問道:「那還拜師不拜師了?」

  老人還笑眯眯補了一句,「如果還有心氣兒,爹是可以幫忙的。」

  少女搖搖頭,說道:「算了吧,先前聽爹的,去主動敲門,膽子都用完了,我發現自己挺怕那個寧師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說不出話來。」

  少女學那寧姚,做了個挑眉瞪眼的動作,先後自顧自笑起來。

  老掌櫃瞥了眼油紙袋,有點良心不安,就笑著說了句公道話:「別的不說,那個陳平安,真不是什麼流裡流氣的登徒子。」

  少女差點噎到,笑了起來,「一開始確實怕的,這會兒當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壞的。」

  我又不傻,這傢伙每次看寧師父的眼神,其實就倆字,深情。

  書上說了,好女怕郎纏,肯定是他死纏爛打,噓寒問暖,才追著了寧師父。

  只是這種話說不得,不然爹又要嫌她看多了雜書,亂花錢。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花,問道:「爹,你說他也不是什麼浪蕩子,還是個闖蕩江湖的外鄉人,又是第一次來咱客棧,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麼怪啊?」

  老人想了想,給出自己的理由,「約莫是認錯人了吧,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覺得你與誰很像來著。武林中人,見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老秀才在門口笑問道:「劉老哥,能不能與你借兩條凳子,介不介意在客棧門口曬曬太陽?」

  老掌櫃笑道:「多大事兒,好說好說。」

  少女立即幫忙去搬了兩條長凳,擱放在門外,今兒日頭不大,確實不熱。

  陳平安和寧姚到了客棧門口,老秀才就跟陳平安坐在一條長凳上,寧姚和那湊熱鬧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後還是離開了。

  陳平安說了那樁事情,老秀才點頭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請禮聖。」

  寧姚說道:「我剛好一起去趟文廟。」

  老秀才連忙搖頭擺手,「別啊,我還要回來的,下次再一起離開寶瓶洲。」

  寧姚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寧姚就不再堅持。

  老秀才瞧著目不斜視,其實心裡邊樂開了花,咱們這一脈,出息大發了啊。

  文聖一脈,如果說早年從先生的學問,到幾位學生的各有所長,簡直無敵,興許唯一一處稍稍不如人處,就是各自找媳婦一事了,如今又無敵了不是?

  老秀才輕聲笑道:「先生曾經失去了陪祀身份,神像都被打砸,學問被禁絕,自囚功德林的那一百年裡,其實先生也有開心的事情。猜得到嗎?」

  陳平安笑著點頭,然後遞過去一壺酒水。

  老秀才接過酒壺,滿臉懷疑,擺擺手,「不能夠,不能夠,這要是還猜得到,老頭子和禮聖都要跟我搶弟子了。」

  陳平安自己抿了一口酒,「以前,浩然天下如果談及我那幾位師兄,肯定都少不了一個『文聖嫡傳』,在功德林那會兒,先生落魄,就只被當作是師兄們的先生了,先生對此不憂不愁,反而只會開心,偷著樂呢。」

  老秀才撫鬚而笑,「誰說不是呢。蘇子說了那麼多賞心悅事,其實要我看啊,就只有偷著樂的樂呵,最值得樂呵。」

  寧姚會心一笑。

  難怪幾座天下的山巔大修士,都知道文聖最最偏心自己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喝過了酒,起身道:「那先生就先忙去,可能需要找那封姨,與這位前輩道個謝,之後估摸著得有一兩天功夫不在京城了。」

  陳平安想要起身,卻被老秀才按住肩頭,轉過頭,眼神詢問,機會,懂了嗎?陳平安都沒點頭,必須的,先生你趕緊收一收眼神啊,免得多此一舉。老秀才恍然,有道理有道理。

  一切盡在不言中。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廟找那封姨。

  花棚下,坐在臺階喝酒的封姨,立即起身相迎,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見過文聖先生。」

  老秀才坐在一旁石凳上,笑道:「就是來這邊道個謝,前輩別嫌晚,要是嫌棄了,我是可以自罰三杯的,哎呦,瞧瞧我這記性,忘記帶酒了!」

  封姨丟了一壇百花釀過去,老秀才揭開泥封,嗅了嗅,「好酒好酒,都好到捨不得喝了。」

  老秀才保持那個拎酒不喝的姿勢,斜眼封姨。

  封姨等了半天,只得又拋過去一壇。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壇,雙手抱住第二壇百花釀,滿臉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難為情難為情,瞧瞧這事情整的,像是登門討酒喝來了。」

  封姨笑了笑,手指間凝出一縷清風,最終是那老秀才關門弟子的一句言語。

  老秀才竪耳聆聽,撫鬚大笑道,「善!這就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原來是客棧門口那邊。

  陳平安發現寧姚盯著自己,低頭喝酒再抬頭,她還是看著自己。

  陳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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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38:46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章 家鄉

  聽著陳平安的辯解,竟然都不惜往自己先生身上潑髒水了,寧姚默不作聲,陳平安就換了條長凳,去寧姚身邊坐著,她看上去更生氣了,不願意靠著他坐,就挪了挪位置。陳平安也沒有得寸進尺,就坐在原位默默喝酒。

  男女情愛,何謂風流薄情,就是一個人明明只有一壇真心酒,偏要逢人便飲。

  何謂深情,就是一壇酒深埋心底,然後某天獨飲到底,喝光為止,如何不醉。

  只是陳平安一手拎酒壺,一手悄悄放在兩人之間的長凳上,如螃蟹橫行,偷偷往寧姚那邊靠攏。

  即將得逞之時,被寧姚驀然一拳,砸中手背,手勁真大,疼得陳平安一個氣沉丹田,輕喝一聲,等到寧姚收起拳頭,陳平安趕緊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沉默片刻,寧姚問道:「你好像對宋集薪印象有所改觀?」

  先前在庭院那邊,陳平安聊起了這個年少時的多年鄰居,雖然言語損人,其實評價還行。

  陳平安點點頭,「大事不去說了,宋集薪沒少做。我只說一件小事。」

  變成了大驪藩王宋睦的泥瓶巷宋集薪,曾經先後坐鎮老龍城,南岳山頭,大瀆陪都,三場戰事,宋集薪都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負責居中調度,雖說具體的排兵布陣,有大驪巡狩使蘇高山、曹枰這樣熟諳戰事的武將,可事實上不少的關鍵事宜,或是一些看似兩兩皆可之間、實則會影響戰局後續走勢的事情,就都需要宋睦自己一個人拿主意。

  如果只是個空有虛銜的大驪藩王,只是個不惜性命、撐死了負責穩定軍心的藩邸擺設,絕對贏不了大驪邊軍和寶瓶洲山上修士的尊重。

  「大驪陪都所轄地界,衆多藩屬國在內,全部的州郡縣,只要是借高利貸給所有書院、學塾學子的人,宋集薪下令讓各國朝廷、各地官府將這些放貸借錢的,抓起來後,全部剁掉一隻手。敢逃,流竄越境,去往別處隱匿起來,罪加一等,兩隻手就都沒了。

  「其實也不算什麼小事,只是相較於其它藩邸、陪都的大事,才顯得不太起眼。」

  寧姚說道:「確實不太像是宋集薪會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宋集薪就是個衣食無憂的公子哥,身邊還有個名字、相貌、人品都不咋的的婢女,一個嬌氣,一個矯情,倆湊一堆,就很般配。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可能是宋集薪覺得讀書人在沒錢的時候,就得沒錢。在走出學塾之前,沒錢就更應該用心讀書,每天寒窗苦讀,老老實實搏個功名。只是年少學子,或是年輕儒生,難免定力不夠,宋集薪就去跟那些有膽子掙這個錢的人算帳了。」

  「宋集薪小時候最恨的,其實恰好就是他的衣食無憂,兜裡太有錢。這一點,還真不算他矯情,畢竟每天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駡私生子的滋味,擱誰聽了,都不好受。」

  「宋集薪那麼嬌氣一人,到了泥瓶巷這麼個雞糞狗屎的地兒,始終不搬走,可能就是因為覺得我跟他差不多,一個是已經沒了爹娘,一個是有等於沒有,所以住在泥瓶巷,讓宋集薪不至於太窩心。」

  陳平安喝完了酒水,將空酒壺放在長凳上,從袖子裡倒出些鹽水黃豆在一手掌心,朝寧姚那邊遞過去,寧姚撥了一半過去。

  學了拳,尤其是成為金身境的純粹武夫之後,陳平安的手腳老繭就都已消退。

  陳平安拈起一粒黃豆,丟入嘴中,鞋子輕輕磕碰鞋子。

  他腳上這雙布鞋,是老廚子親手縫製的,手藝活沒的說,比女子針線活更精湛,落魄山上,願意穿布鞋的,人手有份,至於姜尚真有幾雙,不好說,尤其姜尚真花了多少神仙錢,就更不好說了。

  其實小暖樹縫製的布鞋也有兩雙,可陳平安捨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方寸物裡邊。

  陳平安篤定這次帶著寧姚回了落魄山,寧姚肯定就也會有了。暖樹這個每天最忙碌的小管家,什麼事情想不到呢。

  陳平安吃著鹽水黃豆,笑眯起眼,眼神溫柔,好像瞧見了個粉裙女童,一大早離開了自己宅子,當她獨自走在無人處,就會輕輕甩起袖子,腳步輕快,快走到了一處宅子門口,便放慢腳步,拿起一串鑰匙,嫻熟選中一把,開了門,掃帚,抹布,水瓢,水桶……井井有條,忙碌起來,灑掃庭院,擦拭桌凳,晾曬被褥……

  什麼,你們大驪鐵騎敢圍住我落魄山?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皇宮方向。

  可能那地支十一人,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他是要高於那個白衣陳平安的,後者畢竟只是他的一部分。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在某種時刻,那個粹然神性的所有手段,陳平安都會,而且籠中雀中的那場廝殺,另外一個自己,根本就沒有施展全力。

  寧姚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變化,轉頭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收起視線,笑道:「沒什麼,就是越想越氣,回頭找點木頭,做個食盒,好裝宵夜。」

  寧姚也懶得問這生氣與木匠活、宵夜有什麼關係,只是問道:「半個月之內,南簪真會主動交出瓷片?」

  「如果撇開了後邊被我找到的那盞本命燈,其實不一定。」

  「所以在宅子裡邊,你是隨便嚇唬她?」

  「也不算全是嚇唬,主要是讓她寢食難安,疑心生暗鬼,就會見誰都是鬼。」

  陳平安冷笑不已,緩緩說道:「這位太后娘娘,其實是一個極其事功的人,她打死都不交出那片碎瓷,不單單是她一開始心存僥倖,想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她起初的設想,是出現一種最好的情況,就是我在宅子裡,當場點頭答應那筆交易,如此一來,一,她不但不用歸還瓷片,還可以為大驪朝廷拉攏一位上五境劍修和止境武夫,無供奉之名,卻有供奉之實。」

  「陪都那座仿白玉京之外,有地支一脈修士在幕後暗處,慢慢積攢修為,有我和落魄山在明處,對大驪宋氏來說,自然極有益處,明明是她犯錯在先,陰險算計,卻要讓我對她不計前嫌,化敵為友。第二個好處,就是在浩然天下其餘八洲那邊,大驪宋氏能掙個厚待有功之人的美名。」

  「三,作為落魄山的宗主,我與北俱蘆洲的香火情,下宗創建在桐葉洲,大驪都可以分一杯羹,當然了,大驪朝廷做事情,會很務實,雙方互利互惠。四,我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將來肯定會經常有劉景龍,還有謝松花、於樾這樣的外鄉劍仙,來與寶瓶洲和大驪産生關係,這對大驪王朝的劍道氣運,無形之中,是很有些裨益的。」

  「最後,我身為先生的關門弟子,可以幫助大驪宋氏與文廟搭建起一座橋梁,宋氏就可以徹底撇開雲林姜氏了。」

  「天材地寶,給誰不是給?比如那地支十一人,大驪兩部衙門,就沒少掏錢。隨便打一架的耗費,都是拿穀雨錢來計算的。」

  陳平安將手中最後一點鹽水黃豆,全部丟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這些都是她為什麼一開始那麼好說話的理由,貴為一國太后娘娘,如此顧全大局,說她是低三下氣,都半點不誇張。別看如今大驪欠了極多外債,其實家底豐厚得很,如果師兄不是為了籌備第二場戰事,早就預料到了邊軍鐵騎需要趕赴蠻荒,隨隨便便就能幫著大驪朝廷還清債務。」

  寧姚說道:「虛名實惠都有了,這個南簪占盡便宜,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平安拍了拍手,「說她頭髮長見識短,就冤枉了咱們這位大驪太后。」

  寧姚皺眉道:「肯定還有一個更大的理由,支撐著她死扛到底。是中土陸氏那邊?」

  陳平安嗯了一聲,「只要是個人,就都會有在意的東西,南簪當然不例外,比如大驪以後姓什麼,還是不是姓宋,是不是她的兒子擔任皇帝,再比如大驪王朝還能否保住半個寶瓶洲的版圖,她那個太后的顯貴身份還能否保住,尤其是能否重新參政,例如趁著我師兄不在了,她有無機會掌控地支一脈修士,再就是她自身的大道性命,或是作為陸氏子弟,中土陸氏安置在寶瓶洲一枚棋子,有沒有比她性命更重要的事情,等等,各有輕重、深淺之分,反正越是身不由己的修道之人,就越有事情能夠重過生死二字,畢竟很多山上手段,讓人想要一死了之,都很難了。」

  反觀青鸞國獅子園的那位老侍郎,名,就比命重要。當然不是那種道貌岸然的虛名。

  而大驪巡狩使蘇高山,就是心中志向,寒族出身的武將身份,比命更重要。

  寧姚問道:「地支只缺了個純粹武夫,大驪就沒有想過裴錢?」

  陳平安說道:「肯定有想過,但是一來師兄好像沒有這個打算,再者裴錢不會答應。」

  寧姚又問道:「現在呢,你就沒想過,讓裴錢補足地支?既然不去蠻荒天下,其實有個官府身份,不管是走江湖,還是修行,都很安穩。」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會答應的。」

  寧姚搖搖頭,「是你不答應,還是覺得裴錢不答應?別忘了,裴錢在金甲洲和寶瓶洲,都出拳殺敵,沒有任何含糊。你為什麼都不問問裴錢自己的意思?」

  陳平安楞了楞,還真沒想過這茬。

  寧姚說道:「如果裴錢自己願意,你還是會攔著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可能不會攔著吧。」

  陳平安後輕聲笑道:「沒辦法,哪怕是現在,只要沒看著站在跟前的裴錢,好像她就還是那個扎倆丸子髮髻的小黑炭。」

  黑乎乎的小丫頭,纖細瘦弱,兩條小骼膊,一跑起來,就跟柳條似的瞎晃悠。

  鬧騰,膽小,心眼多,小腦瓜子轉得比誰都快,比李槐更窩裡橫,隨隨便便就能把不瞭解她底細的人,拐騙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後來聽鬱狷夫和林君璧說過,金甲洲戰事落幕後,活下來的一洲本土修士,都對女子武夫「鄭錢」極其推崇,簡而言之,要是師徒二人去了金甲洲,那邊肯定只認鄭錢,不認什麼隱官的。

  回了寶瓶洲,裴錢也贏得了「鄭清明」、「鄭撒錢」這樣的綽號。

  什麼與她問拳,三臉就完事。

  甚至還有個讓陳平安哭笑不得的說法,山上和江湖上,都說這鄭錢,是咱們寶瓶洲最有武德、最有老江湖風範的的大宗師。

  什麼咱們寶瓶洲,裴錢是當之無愧最講武德的大宗師。對妖族狠,鄭撒錢,絕非浪得虛名,只有取錯的名字,絕無給錯的綽號。但是對自家人的武夫問拳,次次客氣,禮數十足,點到為止,不管誰登門切磋,她都給足面子。真不知道這樣裴錢一位女子大宗師的傳道人,是何等風采,想必武德更是高入雲中了……

  直到裴錢現身觀禮正陽山,落魄山那位青衫劍仙,與正陽山袁真頁幹了那一架……

  再然後,就是一個在寶瓶洲山巔流傳漸廣的某個小道消息,功德林的那場青白之爭。

  有人難免疑惑,只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不曾想還有上梁歪了下梁正這種事?

  可是實實在在,真真正正,這麼個黑炭小丫頭,確實是陳平安一手帶大的。

  彷彿一個蹦跳,就長大了。

  她都自己走過那麼遠的江湖路了。

  其實落魄山誰都心知肚明,別看陳平安在裴錢這邊最凶,管教最嚴,好像脾氣最差,可是年輕山主的眼睛裡,看裴錢時的那份溫柔,不會輸給暖樹和小米粒。

  寧姚打趣道:「以後等裴錢哪天嫁人了,能愁死你。」

  陳平安冷哼道:「同齡人當中,就沒幾個般配裴錢。」

  陳平安雙手環胸,「誰要是敢動歪心思,抖摟那些自作聰明的風流手段,我就把他打出屎來。」

  寧姚笑道:「得了吧,哪裡輪得到你,他們想要騙過裴錢,就很難了。」

  陳平安點點頭,「那倒是。」

  很快補了一句,「我還是要把把關的。」

  然後又補充個不停,「不但是我,我還要偷偷拉上朱斂,崔東山,姜尚真,米裕幾個,一起幫我把關。老廚子是過來人,經驗老道,崔東山是想法周全,至於周首席和米次席嘛,色胚看色胚的眼光最準了。」

  「不行,我還得拉上種夫子,考校考校那人的學問,到底有無真才實學。當然,如果那傢伙人品不行,萬事休提。」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纏,抬起骼膊,向外伸出,輕聲道:「裴錢第一次去劍氣長城那會兒,崔東山私底下跟我說過,裴錢小時候,去了寺廟給菩薩磕頭的時候,末尾都會誠心誠意加上一句,菩薩要是很忙的話,今兒可以不用聽,不靈驗沒關係的,下次再說啊,下下次都可以,反正會常來,都是不打緊的。」

  裴錢讓他發誓不許告訴別人的。

  其實,就是她不想讓我這個當師父的知道吧。

  寧姚轉過頭,看著他的側臉。

  陳平安轉過頭,笑眯眯道:「是不是英俊極了?」

  寧姚點點頭。

  不然?

  不然我寧姚會找個醜八怪?

  不然你還能讓那麼多山上的鶯鶯燕燕,只是看了個鏡花水月,就要犯花痴?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難得老臉一紅。

  寧姚想起一事,她當年遊歷驪珠洞天,是去過楊家藥鋪後院的,就跟著陳平安一起,當時楊老頭問了寧姚兩個問題。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邊,刻了幾個字。

  到底是誰在說心聲?

  寧姚說道:「當年楊老頭關於心聲一事的提問,一開始我沒多想,可是對我後來在五彩天下,打破玉璞境瓶頸,躋身『求真』的仙人境,是很有幫助的。」

  陳平安點頭道:「不管如何,回了家鄉,我就先去趟藥鋪後院。」

  說完這句話,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上的布鞋。

  寧姚知道為什麼,這是陳平安在提醒自己是誰。

  先前在那仙家客棧,陳平安坐在臺階上的時候,就有過這樣一個動作。

  可能那個泥瓶巷少年學徒漸漸換了衣衫,靴子,身份,歲數……

  可是唯一沒有褪去的,是那雙心中的草鞋。

  陳平安打算稍後專程去與趙端明問個事,京城有哪些特別地道的小飯館子,好帶著寧姚走街串巷,隨便逛逛。

  記起了些往事。

  「我這鬍子要是刮了,你們倆磕磣貨加一起,都不如我英俊。」

  「你個哈兒,火鍋很辣?你手邊不是有酒水嗎,可以解辣的,你什麼眼神,我會蒙你嗎……哈哈,真是個瓜皮,還真信。」

  「喝慢點,酒又跑不出碗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輕輕晃動肩頭,看著安安靜靜卻也不不顯如何冷清的街道。

  如果撇開家常飯不談,陳平安突然發現其實自己這輩子,吃過的豐盛宴席,大魚大肉那種,屈指可數,第一頓,是當年與小寶瓶他們遠遊求學,在黃庭國老侍郎家裡,吃了頓讓陳平安至今都有小小心結的山野清供,之後是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城,與皇帝一大家子吃了頓酒宴,然後就是在書簡湖池水城,陳平安難得花錢擺下酒席,當時是請石毫國皇子韓靖靈和大將軍之子黃鶴吃飯喝酒。

  寧姚問道:「什麼時候開始不穿草鞋的?到了劍氣長城?」

  陳平安搖頭笑道:「真要說第一次的話,是到了大隋京城,當時我特地買了一身行頭,還換了靴子,結果穿在腳上,很彆扭,差點都不知道走路了,而且最後我也沒去書院,偷偷跑了,溜之大吉。那會兒主要還是擔心小寶瓶、李槐他們,跟我站在一起,會被人看不起。後來才知道是我想多了,其實不該臨陣脫逃的。」

  然後陳平安自顧自笑了起來,「其實五歲之前,我也不穿草鞋的啊。你還記不記得泥瓶巷宅子裡邊,我在牆角,藏了個陶罐?」

  寧姚點點頭,「記得,你藏銅錢和碎瓷片的那個。」

  那個陶罐,除了取出了碎瓷片,好像後來就一直被陳平安放在祖宅那邊,就連寧姚都不知道裡邊還有什麼……「家底」。

  而陳平安每次遠遊返鄉,都會雷打不動地在泥瓶巷過夜一宿,獨自一人,等著天亮。

  年少時的陳平安,不希望任何人可憐自己,而且由衷覺得自己過得還好。

  陳平安笑眯眯道:「其實我小時候,並沒有把所有東西都賤賣了還錢,是有留了兩樣東西的。」

  他的家鄉是有個習俗的,不管有錢沒錢,家家戶戶都是如此,不然就不算一個家了。

  寧姚轉過身,好奇問道:「什麼?」

  陳平安笑容燦爛,抬起雙手,竪在身前,手心距離很短,輕聲道:「一雙我小時候穿的鞋子,就這麼點大,哈,很小很小,對吧。」

  然後陳平安又比劃了幾下,「還有件小衣服,攤開來,得有這麼大。」

  她猛然轉過頭,不去看那個滿臉笑容的男人。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寧姚,以後我們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陳寧,好不好?要說隨你姓,當然也是無所謂的,可我總覺得『寧陳』不如『陳寧』好聽唉。」

  陳寧。

  陳平安的陳,寧姚的寧,安寧的寧,那個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會永遠生活安定,心境寧靜。

  陳平安其實更想要個女兒,女孩更好些,小棉襖嘛,然後模樣像她娘親多些,脾氣可以隨自己多些。

  ————

  宋續獨自留下。

  袁化境坐在屋內蒲團上,宋續也沒有進屋子落座,就只是坐在門檻上,兩座小山頭的領袖人物,難得有單獨相處的時候。

  袁化境吐出一口濁氣,破天荒問道:「宋續,有沒有帶酒水?」

  宋續笑道:「我又沒有方寸物傍身,也不饞酒,沒帶。你可以找改艶或是餘瑜,她們都願意掙這個錢。」

  袁化境沉默片刻,輕聲道:「其實人心,已經被拆解殆盡了。」

  宋續說道:「我又無所謂的,除了你,其餘九個,也都跟我差不多的心態。所以真正被陳先生一並拆解的,只是你的私心和野心。真要複盤的話,其實是你,親手幫著陳先生解決掉了一個本該有機會掣肘落魄山的潛在隱患。哪怕以後我們還會聯手,可我覺得被你這麼折騰一回,就像陳先生說的,只是排隊送人頭罷了。」

  「除此之外,你不得不承認一點,單就你自己來說,已經沒有半點心氣,再去與陳先生問劍。自欺欺人,毫無意義。」

  「這對於我們劍修來說,其實就是徹底輸了個底朝天。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縫補心境,不然最有可能出現心魔的,不是隋霖和陸翬,而是你袁化境。」

  「對了,要是未來百年,一個修行資質最好的人,到最後反而成了境界最低之人,我能做到的,就是爭取不來笑話袁化境。」

  袁化境轉頭看這個金丹劍修的年輕皇子,「你比我想像中要聰明很多。」

  宋續搖頭道:「比起陳先生和皇叔,我算什麼聰明。」

  這個袁化境,肯定不是什麼英雄人物了,梟雄心性,一方豪傑。

  宋續一直覺得,出一個喪元氣、泄祖蔭的將相公卿,不若出一個積陰德攢福緣的凡俗子弟。

  所以宋續才會與袁化境始終聊不到一塊去。而原本兩人,一個宋氏皇子,一個上柱國姓氏子孫,最該投緣才對。

  宋續雙手抱胸,斜靠一旁,背對著袁化境,這位大驪的二皇子殿下,面朝庭院,「你有沒有發現,陳先生和那個陳平安,就像兩個極端?」

  「國師曾經說過,世間任何一位强者,如果只是讓人畏懼,根本不夠,得讓人敬畏。如果說之前那個自己開門、走出停水境的陳平安,讓我們人人心生絕望,是萬物滅盡,所以是十二地支中的那個『戌』。」

  「那麼後來趕來救下我們的陳先生,就是在揀選我們身上被他認可的人性,那會兒的他,就是是卯?辰?震午申?好像都不對,可能更像是『戌』之外的所有?」

  袁化境望向那個背影,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這位大驪皇子。

  在宋續溫養出那把「童謠」飛劍之時,尤其是成為地支一脈的修士,就意味著宋續這輩子都當不成皇帝了。

  袁化境問道:「宋續,你有想過當皇帝嗎?」

  宋續點點頭,「當然有想過,我甚至恨過這把『童謠』飛劍,然後在有一天,就突然不想了。」

  「那次是一場祭祀大典,我們需要暗中護衛,我就遠遠看著身穿龍袍的父皇,被衆星拱月,當然皇兄也在隊伍裡,不知為什麼,非但沒有如何羨慕,反而覺得逼仄,就像那件龍袍,是個牢籠。我當時有個奇怪的念頭,就是我們大驪的皇帝陛下,這輩子能去哪些地方?那天晚上,我就去了趟城頭,站在那個高處,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天大地大,我可以隨便去哪裡,父皇和兄長,就不成。在那一刻,我就心甘情願當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了。」

  作為宋續兄長的那位大驪大皇子,未來板上釘釘的太子殿下,確實極有韜略,手腕不差,就是人前人後,差別很大,一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回了住處,倒是還知道不去砸那些瓷器、書案清供,因為會錄檔,而聖賢書籍,則是不敢砸的,到最後就只能拿些綾羅綢緞製品撒氣,倒是三弟,性情溫和,雖然天資不如兄長,在宋續看來,可能更有韌性,至於其餘的幾個弟弟妹妹,宋續就更不熟悉了。

  庭中玉樹,瓊枝煙蘿,幾曾識干戈?

  宋續冷不丁問道:「你這次擅自出手,你有沒有得到宮中某人的授意?」

  袁化境默不作聲。

  宋續就不再多問什麼。已經有答案了。

  「下不為例。」

  宋續起身離去,轉頭道:「是我說的。」

  從今天起,袁化境其實已經失去了地支一脈修士的領袖身份。

  ————

  在花棚那邊,老秀才其實也沒喝酒,翹起二郎腿,雙手交錯,擱放在膝蓋上,顯得,他瞥了眼封姨挽系青絲的那個彩色繩結,老值錢了。

  封姨笑道:「怎麼,文聖是要幫百花福地當說客來了,要我歸還此物?還是說花主娘娘這次議事,半賣半送給了些好酒、花神杯,中土文廟那邊某位教主心軟了,所以今兒文聖身上其實帶了一道口含天憲的聖人旨意?」

  老秀才大義凜然道:「娘們之間的事,我一個大老爺們摻和什麼。」

  不擅長。

  文聖一脈除了自己的關門弟子,都是拎不清此事的光棍。

  老秀才氣呼呼道:「再說了,就沖著封姨與咱文聖一脈的多年交情,誰敢在一窮二白的我這邊如此老三老四,與封姨吆五喝六,不得被我駡個七葷八素?!」

  封姨點點頭,「那就好,不然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這個彩色繩結,暗藏玄機,就是為何百花福地歷史上諸多花神,一代代的命主花神,始終無法出現一位飛升境的根源所在,因為先天大道命脈不全,躋身仙人境,就等於走到一條斷頭路的盡頭了。而缺少一位飛升境坐鎮的百花福地,終究美中不足。

  浩然天下百花,確實是被封姨欺負得慘了。

  老秀才隨口說道:「天下事互為因果,此因結此果,此果即彼因,彼因再結果,反正就這麼因果循環,凡聖浸染。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再簡單不過了,所以天下事總是兜兜轉轉,幫著我們山水重逢,有好有壞。光說道理不舉例子就是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也與封姨有點牽連的,比如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知道的吧?昔年扶搖洲一處福地出身,前不久斬落了南光照的腦袋,還收了個徒弟,要那個孩子立誓要斬盡山上采花賊。豪素行凶過後,自知不可久留,試圖離開浩然,去往青冥天下避難,被禮聖攔住了,道老二接引不成,惱羞成怒,氣得嗷嗷叫。」

  封姨當然不覺得以白玉京真無敵的心性,會如此失態,只是老秀才看似隨意舉例的這個道理,還是很有道理的。

  封姨思量片刻,伸出雙指,拈住那個彩色繩結,從青絲中取出,老秀才看似無動於衷,實則眼珠子滴溜溜轉動。

  老秀才其實還真不是幫人解決恩怨來的,只是天生的勞碌命,忍不住順嘴一說,成了,封姨與百花福地就此了結一樁宿怨,是最好,不成,亦無所謂。

  封姨手持那枚銅錢大小的彩色繩結,青絲如瀑,從一處肩頭傾瀉,如驀然洪水決堤,洶湧流淌於深谷溝壑間。

  老秀才突然抬起一隻手,目不斜視,「前輩打住!」

  封姨心有疑惑,嘴上打趣道:「怎麼,當我是那勾欄女子,要脫衣解帶?事到臨頭,大老爺們反而慫了?」

  老秀才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使勁擺手,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不能夠不能夠,前輩莫要說笑。」

  封姨恍然,將那枚彩色繩結重新挽住一頭青絲,說道:「明白了,文聖是想要將這個好處,轉贈陳平安,幫著他來年遊歷中土,好與百花福地結下一樁善緣?」

  老秀才笑道:「前輩英明。」

  封姨笑道:「當先生,為學生如此鋪路,是辛苦也不覺辛苦?」

  老秀才搖頭道:「錯嘍,讓那中土文廟裡邊,許多先前對文聖一脈學問不太認可的陪祀聖賢,如今一個個印象大為改觀,是我這個關門弟子的功勞。以前路上見著了我,至多算是與文聖作揖,如今不同了,都願意誠心誠意與我這個老秀才請教幾句了。」

  而讓這些老古板改變態度的,其實不是陳平安的出劍,甚至不是在避暑行宮統率隱官一脈的調兵遣將、運籌帷幄,而是這個在劍氣長城比阿良更「聲名狼藉」的讀書人,讓一座原本對浩然天下深惡痛絕的劍氣長城,後來的飛升城,有那琅琅書聲,尤其是讓那些本土劍修,逐漸對浩然天下有了個相對平和的態度,最少認可浩然其實有好有壞。

  可能陳平安自己至今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他雖然未能親手改變一座書簡湖什麼,卻其實已讓一座劍氣長城移風換俗。

  大概這就是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封姨抬起那古稱螆蛦掌的纖纖柔荑,以拇指肚輕輕摩挲紅媚指甲,隨口問道:「先前客棧那邊,動靜不小,文聖好像不是特別擔心陳平安?」

  老秀才搖頭道:「過心關斬心魔,我這關門弟子,還不是信手拈來。」

  可事實上,老秀才差點就直接喊來了禮聖。反正吹牛不犯法。

  然後老秀才笑了笑,轉身拎起酒罎,「安穩日子過久了,難免乏味,這是人之常情。人間樂事如飲醇酒,往往醒來就無,極難留住,唯有失落,倒是苦事如茶,往往有機會苦盡甘來,讓人倍感珍惜。平淡事就是喝水了,沒什麼滋味,可就是每天都得喝,不喝還不行。」

  封姨依舊低頭,一手翹起,另外一隻手,輕輕摸過鮮紅指甲,好像沒有聽出文聖的言外之意。

  老秀才輕輕放下那壇百花釀,見這封姨有意裝傻,便乾脆挑明瞭說,「如今就不要再想著押重注了,文廟對楊老頭,對你們,不好說什麼仁至義盡,卻已算足夠厚道了。再說了,如今咱們那位禮聖,脾氣不太好,我多嘴勸前輩一句,你們惹誰都別惹他。萬年以來,禮聖在文廟都沒說過幾句話,倒是與你們,耐心極好,一直沒少聊。不要把某些讀書人的恪守規矩,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

  封姨抬起頭,嫣然笑道:「行了,知道了。放心吧,驪珠洞天裡邊,就數我最聽得進去勸。」

  老秀才點頭道:「所以我才會走這一遭嘛。」

  押注一事,封姨是沒少做的,只是相較於其他那些老不死,她的手段,更溫和,年月近一些的,像老龍城的孫嘉樹,觀湖書院的周矩,封姨都曾有過不同手段的傳道和護道,比如孫家的那只祖傳算盤,和那數位金色香火小人,後者喜歡在算盤上翻滾,寓意財源滾滾,當孫嘉樹心中默念數字之時,金色小人兒就會推動算盤珠子。這可不是什麼修行手段,是名副其實的天賦神通。再就是孫家祖宅書桌上,那盞需要歷代孫氏家主不斷添油的不起眼油燈,一樣是封姨的手筆。

  封姨開始轉移話題,道:「文聖幫陳平安寫的那份聘書,算不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聊這個,就得喝點小酒助興了,老秀才抿了一小口百花釀,「還好還好,老頭子在穗山沒空搭理我,禮聖忙得很,我不忍心打攪,只找了咱們文廟正副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經生熹平……加一塊兒,反正得有二十來號有資格吃冷豬頭肉的讀書人吧,都好心幫忙推敲文字。」

  封姨感慨道:「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陳平安真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老秀才翹著二郎腿,雙手捂住膝蓋,望向天幕,微笑道:「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你聽聽,我那白也老弟,一看小時候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不然哪裡寫得出這樣的詩句,像我,還有平安,咱們這樣的窮苦百姓出身,至多覺得像是個白碗、餅兒,哪裡說得出如此富貴氣的混帳話,還白玉盤呢。」

  封姨好奇問道:「白也今生,是不是會成為一位劍修?」

  老秀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自顧自笑著,不管是不是劍修,白也在及冠歲數之前,都得戴個虎頭帽嘛。

  年幼時還好,瞧著挺可愛的,少年時依舊如此,可不就是傻了吧唧的?

  不過老秀才覺得這樣的白也,其實是另外一種不曾有過的得意。

  我老秀才為人間又增添一大美景。

  封姨笑道:「地支一脈修士,雖說性情都不差,可骨子裡難免心傲氣高,眼高於頂,這下好了,遇到了你這個關門弟子,真是吃盡苦頭。一場架,差點打得將近半數修士,都要心生心魔,不愧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她忍不住喝了口酒,當是慶祝一下,那幫小兔崽子,以前不就是連她都不放在眼裡的?雖說與他們不知曉她的身份有關,可即便知道了,也未必會如何敬重她。尤其是那個心比天高的劍修袁化境,其實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要憑藉那把改名為「夜郎」的飛劍「停靈」,斬殺一尊神靈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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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39:12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一章 新劍修

  陳平安打算跟老修士劉袈要些山水邸報,本洲的,別洲的,多多益善。

  不曾想去小巷的路上,來了個年紀輕輕的鴻臚寺官員,他主動找到陳平安,官品不高,從九品,剛剛躋身清流,不過暫領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卻是一位修道之人,觀海境修為。他畢恭畢敬與陳平安遞交了一枚木質官牌,一口大驪官話,略帶潯州一帶的鄉音,說是寺卿親自下令,讓自己負責來與陳先生對接,有事就與他招呼,隨叫隨到。除了官府木牌,還給了一隻篆刻「天」字的古樸劍匣,小巧玲瓏,不過巴掌大小,年輕官員自己則藏有「地」字匣,便於雙方飛劍傳信。

  年輕人名為荀趣,風神秀逸,是新科二甲進士出身。

  位於千步廊右側的南熏坊,衙門林立,鴻臚寺位居其一,與關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就是鄰居。

  陳平安看著那枚木質官牌,正面是鴻臚寺,序班。反面是朝恭官懸帶此牌,無牌者依律論罪,借者及借與者罪同。出京不用。

  一看字跡,就是那位天水趙氏家主的筆跡。事實上,通行一國大小官衙的戒石銘,也是出自趙氏家主之手。

  一開始陳平安還奇怪大驪朝廷,怎麼會派個鴻臚寺暫領京城寺廟修葺事務的小官,來自己這邊跟著,不管是年輕人所在衙門,官品,修士境界,其實都不合適。等到聽見年輕人的名字後,就明白了大驪朝廷藏在其中的心思,荀趣是大驪藩屬的地方寒族出身,關鍵是與自己的學生曹晴朗是相逢投緣的好友,曹晴朗當年來京參加會試之時,就與荀趣曾經一起借宿京城寺廟,兩個窮光蛋,苦中作樂,讀書閒餘,兩人經常逛那些書肆、文玩古董衆多的坊市,只看不買。

  曹晴朗在落魄山那邊,對於一衆科舉同年和官場同僚,就只提到了荀趣,所以陳平安就記住了這位學生官場同年的名字。

  陳平安臉上多了些笑意,將那枚木質官牌還給荀趣,玩笑道:「過幾天等我得閒了,咱倆就一起去趟西琉璃廠,購買書籍和印章一事,肯定是鴻臚寺掏錢了,到時候你有早早相中的孤本善本、大家篆刻,就給我個眼神暗示,都買下,回頭我再送你,自然不算你假公濟私,中飽私囊。」

  荀趣輕輕點頭,懂了。難怪曹晴朗那麼不讀死書,處處變通靈活,事事胸有成竹,原來都是跟他先生學的。

  不過這位陳先生,確實比自己想像中要平易近人多了。

  陳平安將那只小劍匣收入袖中,說道:「荀序班,還真有件事需要你幫忙,送些山上邸報到宅子這邊,越多越好。」

  荀趣立即告辭,說自己這就忙去,陳先生約莫需要等待一個時辰。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小巷,先與劉袈說之後就不要攔著那個鴻臚寺叫荀趣的年輕人,老修士自然沒有異議,只是個觀海境修士,攔起來沒啥成就感。

  陳平安到了師兄的宅子,沒有關門,在人云亦云樓挑了幾本書翻閱,耐心等著那個年輕人送來邸報。

  離著一個時辰,還差一炷香功夫的時候,一輛馬車停在小巷附近,荀趣下了馬車,走入小巷,在門口那邊輕輕喊了聲陳先生,年輕人手裡拿著個紙袋,陳平安來到門口,沒有邀請年輕官員進入宅子,荀趣看了眼院門,恭敬作揖離去。陳平安回了書樓,坐在一張儋州出産的黃花梨圈椅上邊,打開袋子,發現除了十幾封來自浩然天下不同宗門的山水邸報,還有大驪朝廷六部衙門的朝廷邸報。

  意遲巷和篪兒街,離著衙署衆多的南熏坊、科甲巷不算遠,荀趣來去一趟,約莫半個時辰,這就意味著這二十餘封邸報,是不到半個時辰內收集而來的,除了禮部統轄的山水邸報之外,歸攏容易,此外鴻臚寺就需要去與七八個門禁森嚴的大衙署串門,至於主動送來朝廷邸報,是荀趣本人的建議,還是鴻臚寺卿的意思,陳平安猜測前者可能性更大,畢竟不擔責三字,是公門修行的頭等學問之一。

  陳平安翻閱那份山海宗邸報的時候,皺眉不已,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招惹了這座中土神洲大宗門,要說是上次被禮聖丟到那邊,被誤認為是一個擅闖宗門禁制的登徒子,然後就被記仇了?不像啊,那個喜歡抽旱煙的女子開山祖師納蘭先秀,瞧著挺好說話的,可最終第一個泄露自己名字的邸報,就是山海宗,多半是被阿良牽連?還是因為師兄崔瀺早年傷了一位山海宗仙子的心?連帶著自己這個師弟,一並被看不順眼了?

  突然有一陣清風拂過,來到書樓內,書案上瞬間落下十二壇百花釀,還有封姨的嗓音在清風中響起,「跟文聖打了個賭,我願賭服輸,給你送來十二壇百花釀。」

  陳平安問道:「我先生離開火神廟了?」

  封姨答道:「走了,我幫忙送了文聖一段山水路程,到了寶瓶洲西海濱。」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笑道:「封姨要是心疼酒水,只管帶回百花釀,就當是晚輩的謝禮。」

  封姨說道:「不用,我還有百來壇百花釀,不差這十二壇。」

  陳平安記下了,百來壇。

  更多心思,陳平安還是放在了那些官府邸報上邊,趴在桌上,拿出先前那壺在火神廟已經打開的百花釀,一碟鹽水黃豆,看得津津有味。

  一個名叫李垂的陪都工部員外郎,精通水工,繪製出了一幅導瀆形勝圖,只是工程巨大,涉及到數條大瀆附庸江河的改道,尚需朝廷派人實地勘驗。有官員提出洪州豫章郡的大木,如今京師貴戚需求太過,以至於偷盜巨木者,始終無法禁絕,以至於官賊之間常有械鬥發生。藩屬黃庭國的鄆州地界,尋見了一條長達五十里的溪澗,尚未命名,水質極佳若甘泉,經欽天監堪輿地士檢驗,極有可能是古蜀國的一處龍宮遺址所在。婺州繭簿山立,織機在去年末已達一千二百張,年産量三萬匹,朝廷是否可以重新考慮,在此設置一座織羅院。禮部有個名叫王欽若的官員,提出統計匯總一國族譜、支譜,以及所有州郡縣祠堂的總祠、支祠和分祠。兵部有人建議裁撤一部分驛站,減少胥吏人數,避免冗官,詳細闡述此舉利弊……

  翻完了邸報,陳平安都收入袖中,坐在圈椅上閉目養神,神凝於一,一粒芥子心神,開始巡游小天地各大本命氣府。

  到了水府那邊,門口張貼有兩幅彩繪有面容模糊的「雨師」門神,可以辨認出是一男一女,裡邊那些碧綠衣裳小人兒見著了陳平安,一個個無比雀躍,還有些醉醺醺的,是因為陳平安剛才喝過了一壺百花釀,水府之內,就又下了一場水運充沛的甘霖,陳平安與它們笑著打過招呼,看過了水府牆壁上的那幅大瀆水圖,點睛之神靈,愈來愈多,活靈活現,一尊尊彩繪壁畫,宛如神靈真身,因為大道親水的緣故,當年在老龍城雲海之上,煉化水字印,後來擔任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範峻茂,她親自幫忙護道,因為陳平安在煉化途中,無意間尋出了一件極其稀罕的水法「道統」,也就是這些綠衣童子們組成的文字,其實就是一篇極高妙的道訣,完全可以直接傳授給嫡傳弟子,作為一座山頭仙府的祖師堂傳承,以至於範峻茂當時還誤以為陳平安是什麼雨師轉世。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那口池塘旁邊,笑著與幾位個頭稍大的綠衣童子說道:「那會兒咱們就約好了,以後會送你們回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宮,結果拖了這麼久,你們別見怪,下次落魄山下宗選址桐葉洲,我就送你們回家。」

  綠衣童子們既高興,又傷感。

  早年躋身龍門境之後,陳平安就將化外天魔交易過來的兩把上古遺劍,煉化為這處「龍湫」水塘的兩條蛟龍,而最早由水丹凝聚顯化的那條水運蛟龍,則被陳平安轉去煉為一顆水運驪珠,最終在這水府水字印、大瀆水圖之外,又形成了一個雙龍趕珠的龍池格局。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壇百花釀,擱放在暫時還是「龍湫」品秩的池塘旁邊,揭開開紅紙泥封,一黑一白兩條蛟龍,從水中探出頭顱,以龍汲水之姿開始飲酒,只是它們好像都不敢與陳平安這個主人對視。

  離開水府,陳平安去往山祠,將那些百花福地用來封酒的萬年土灑在山腳,用手輕輕夯實。

  山水相依,積水成淵蛟龍生,積土成山風雨興。這也是為何宗字頭的祖師堂嫡傳,和譜牒仙師,都會儘量爭取湊足五行之屬本命物,地支一脈的十一位練氣士,更是人人如此,這幫修行路上從不憂愁神仙錢和天材地寶的天之驕子,最關鍵的某件本命物,還是件半仙兵品秩的山上重寶。試想老龍城苻家,早年可謂富甲一洲,生財有道,辛苦積攢了數千年,才是三件半仙兵的家底。

  陳平安打算與客棧那邊的寧姚打聲招呼,就說今天自己就留在宅子這邊修行了,繞過書桌,來到門口,試探性喊道:「寧姚,聽得見嗎?」

  沒有寧姚的心聲言語回應。

  陳平安只好跑一趟客棧,只是剛走到宅子門口那邊,就聽見寧姚問道:「有事?」

  陳平安說道:「我今兒就先在這邊待著了,明早咱們再一起去看魚虹和周海鏡的擂臺?」

  寧姚說沒有問題,陳平安突然想起,自己不在這邊待著,去了客棧就能留下了?有點小小的憂愁,就乾脆走到巷子裡,去那座白玉道場,找那對師徒閒聊了幾句,少年趙端明剛剛運轉完一個大周天,正在練習那些辣眼睛的拳腳把式,老修士坐在蒲團上,陳平安蹲在一邊,跟少年要了一捧五香花生,劉袈問道:「怎麼跟鴻臚寺攀上關係了?」

  陳平安笑道:「我有個學生叫曹晴朗,聽說過吧?」

  劉袈想了想,「那個新科榜眼?」

  陳平安嗯了一聲,「曹晴朗與這個鴻臚寺荀序班是科場同年,一起進京參加春闈會試的時候,相互認識了,關係不錯。」

  劉袈疑惑問道:「你那學生,怎的只是個榜眼,都不是狀元郎?」

  陳平安都懶得廢話,只是斜眼這個老修士,丟了花生殼在地上。

  趙端明一邊呼喝一邊出拳,喊道:「師父,你是不知道,聽我爺爺說過,曹榜眼這一屆科舉,人才濟濟,文運鼎盛,別說是曹晴朗和楊爽這兩位榜眼、探花,就是二甲進士裡邊的前幾名茂林郎,擱在以往,拿個狀元都不難。」

  劉袈隨口道:「京城每三年就有一次春闈,不還是次次有一甲三名,沒什麼稀奇的。要我看啊,既然沒有撈到個狀元,還不如考個探花,還能與那個年紀最小的進士,兩人一同騎馬游京,出盡風頭。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楊爽是十八歲,另外那個小傢伙當時才十五歲?你學生曹晴朗那會兒多大歲數了?及冠了吧?」

  陳平安笑呵呵道:「劉老仙師今年貴庚?」

  劉袈撫鬚笑道:「我要是年少時參加科舉,騎馬探花,非我莫屬。」

  陳平安離開這座白玉道場,少年輕聲道:「師父,那個曹晴朗很厲害的,我爺爺私底下與禮部老友閒聊,專門提到過他,說經濟、武備兩事,曹晴朗公認考卷第一,兩位部都總裁官和十幾位房師,還特意湊一起閱卷了。」

  劉袈笑道:「廢話,我會不知道那個曹晴朗的不簡單?師父就是故意膈應陳平安的,有了個裴錢當開山大弟子還不知足,還有個考中榜眼的得意學生,與我臭顯擺個什麼。」

  趙端明小心翼翼道:「師父,以後大晚上的時候,你老人家走夜路小心點啊。聽陳大哥說過,刑部趙侍郎,就被掛樹上了。」

  老修士聽得眼皮子打顫,把一個京城侍郎丟樹上去掛著?劉袈納悶道:「刑部趙繇?他不是與陳平安的同鄉嗎,況且還是同一文脈的讀書人。關係很僵?不至於吧,先前聽你說,趙繇不是還還主動來這邊找過陳平安?這在官場上是很犯忌諱的事情。」

  趙端明點頭道:「是啊,他們看著關係不錯的,又有師叔跟師侄的那層關係,就跟咱倆與陳大哥一樣熟悉。所以師父你才要小心啊。」

  劉袈沒好氣道:「你早幹嘛去了?」

  少年委屈道:「師父你方才妙語連珠,話裡帶話綿裡藏針的,我聽得挺帶勁啊,不忍心打斷。」

  老修士瞥了眼蒲團旁邊的一地花生殼,微笑道:「端明啊,明兒你不是要跟曹酒鬼一起去看人打擂臺嘛,捎上你陳大哥一起,幫忙占個好地兒。」

  趙端明白眼道:「陳大哥哪裡需要我幫忙,人家自己就有塊刑部頒給供奉的無事牌。」

  老修士埋怨道:「好歹是份心意,這都不懂?虧你還是個官宦子弟,給雷劈傻了?」

  趙端明哦了一聲,繼續耍那套自學成才的武把式,不知道能否接下魚虹、周海鏡這樣的武學大宗師一拳半拳?

  第二天,火神廟附近,即將開始一場聲名遠播的山巔問拳。

  客棧老掌櫃原本是想要與陳平安說一聲,捎上自己閨女一起,免得被小蟊賊或是浪蕩子惦念,只是不曾想自家閨女竟然一大早就跑沒影了,多半是與那幾個朋友約好了,先去那邊逛集市,再早早占據位置,老人只得作罷。

  這場問拳的消息,其實早一個月就開始傳遍京城街巷了,所以等到靠近火神廟後,原本只需要一炷香的路程,陳平安和寧姚走了足足小半個時辰,一路上人頭攢動,再加上在道路兩邊見縫插針的大小攤販,使得附近幾條通往火神廟後邊演武場的道路都愈發擁堵,時不時有女子尖叫聲,或是丟了東西的驚慌失措,有那少年或是青壯腳步靈活,如游魚一般在人流中穿梭,不管是老百姓的財物,還是在妙齡女子身上揩油,一經得手,轉瞬就會不見身影。

  寧姚開始後悔跟著陳平安來這邊湊熱鬧了,實在是太嘈雜鬧騰了,就這麼點路程,光是那些個試圖靠近的登徒子,就被陳平安收拾了五六撥,其中一人,被陳平安笑眯眯拽住手腕,提拽得腳尖點地,立即疼得臉色慘白,陳平安鬆開手,一拍對方腦袋,後者一個暈頭轉向,立即帶人識趣滾遠,幾次過後,就再沒有人敢來這邊占便宜,他娘的,這對年輕男女,是那練家子!

  路上有夥蟊賊被幾個官府暗樁,直接拿刀鞘狠狠砸在頭上,打得撲倒在地,額頭鮮血直流,一個個抱頭蹲地,最後乖乖交出一大堆錢袋,還有不少從女子身上摸來的香囊。其中有位上了歲數的官府衙役,似乎認識其中一個少年,將其拉到一邊,瞪了一眼,訓斥幾句,讓少年立即離開,其餘幾個,全部給一名屬下帶去了縣衙。

  魚虹,白髮蒼蒼,身材魁梧,這位舊朱熒王朝武夫,據說已經是一百五十歲的高齡,老當益壯,竟然在前些年破境躋身山巔。

  按照刑部事先給出的一條指定路線,老宗師從京城南邊一處拔地而起,御風落地,剎那之間就現身於火神廟後邊的廣場上,引來一陣陣震天響的喝彩。

  至於那個西南沿海藩屬小國出身的女子大宗師周海鏡,暫時依舊沒有露面。

  在躋身山巔境之前,周海鏡籍籍無名,海邊漁民出身,好像是個魚市老闆的女兒。今年五十七歲,卻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面容,身材修長,傳聞相貌極好,今兒京城的功勛公卿子弟,幾乎都是奔著她來的,至於那個魚虹有什麼可看的,看老爺子的那一身腱子肉嗎?

  距離演武場不遠的一處,巷口停有輛馬車,車廂內,有個年輕女子盤腿而坐,呼吸綿長,氣態沉穩。

  她手捏一塊花餅,名為拂手香,在京師是極為緊俏之物,一經拂拭,整天都會手有留香。

  一洲百國之物,彙聚大驪一城。

  為她駕車的車夫,是個相貌極其儒雅英俊的男子,身穿一件雪白長袍,腰懸一截青竹,背長劍「綠珠」。

  女子更換一手捏著那塊花餅,隔著一張簾子,她與外邊那位車夫輕聲笑道:「委屈蘇先生當這車夫了。」

  被周海鏡尊稱為蘇先生的駕車之人,正是寶瓶洲中部藩屬松溪國的那位青竹劍仙,蘇琅。

  前不久蘇琅剛剛閉關結束,成功躋身了遠遊境,如今已經秘密擔任大驪刑部的二等供奉,而且他與周海鏡早年結識在江湖中,對這個駐顔有術的女子宗師,蘇琅當然是有想法的,可惜一個有意,一個無心,這次周海鏡在京城要與魚虹問拳,蘇琅於公於私,都要盡一盡半個地主之誼。

  周海鏡放下那塊花餅,再拿起一把梳妝鏡,左看右看,極其仔細,怎麼看,都是個惹人憐愛的漂亮女子,絕代佳人。

  然後她流露出一抹自怨自艾的神色,自己歲數真的不小了,仍是沒有心儀的男子,可惜美人妝罷,無君可問宜不宜。

  蘇琅說道:「不知道裴錢會不會趕過來觀戰?」

  一洲武評四大宗師,裴錢排第二,年紀最小,口碑最好。

  一身鵝黃衣裙的周海鏡搖搖頭,一邊往額頭上輕輕貼花黃,一邊說道:「多半會來的吧,不過她可能會隱匿身形,看得出來,裴錢是個不太喜歡虛名的人。」

  周海鏡瞥了眼腳邊的化妝盒,微微皺眉,掙點嫁妝錢,真是不容易。還有好些挑心、分心得往頭上填呢,沒法子,機會難得,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事先都與京城那些綢緞脂粉、發釵首飾在內的各色店鋪,林林總總十幾家呢,都早早商量好了價格,要是違約,缺了任何一樣,事後可是都要賠一大筆錢的。

  蘇琅提醒道:「魚虹到了。」

  周海鏡忙不迭收拾妥當,起身彎腰掀起簾子,跳下馬車,滿身的珠光寶氣,不像是個即將要與人切磋的武夫,更像是個過慣了苦日子、然後驟然富貴的有錢女子,所以但凡是能夠擺闊的值錢物件,都一股腦兒往身上、頭上和手上穿戴。

  蘇琅忍住笑,看著確實很滑稽,可如果因此就覺得周海鏡拳腳軟綿,那就大錯特錯了。

  周海鏡沒有著急身形長掠,去往演武場那邊現身,在馬車旁停步,她小心翼翼扶了扶一支好似「探出懸崖」的金釵,說道:「別笑啊,蘇先生沒挨過苦日子,不曉得掙錢有多麼的不容易。」

  在離著演武場距離頗遠的一處酒樓屋頂上,少年趙端明伸手勒住一個男人的脖子,惱火道:「曹酒鬼?!這就是你所謂的近水樓臺,風水寶地!?」

  早就從龍州窯務督造官返回京城升官的曹耕心,拍了拍少年的骼膊,咳嗽道:「端明你一個修道之人,這麼點距離,不還是毫厘之差嘛,一樣看得真切分明。再說了,這兒視野開闊,你總得承認吧?鬆開鬆開,不小心掐死朝廷命官,罪過很大的。」

  趙端明反而加重手上力道,怒道:「堂堂京城一部侍郎老爺,求爺爺告奶奶,結果就求來這麼個位置,先前是誰跟我在那兒拍胸脯震天響的,跟我鬧呢?!」

  曹耕心頭一歪,眼一翻,耷拉著腦袋。

  趙端明趕緊鬆開手,曹耕心立即挺直腰桿,摘下腰間那枚摩挲得錚亮的酒葫蘆,灌了一口酒,伸長脖子,望向巷口馬車那邊的周海鏡,好個亭亭玉立,顫顫巍巍,呼之欲出,一般男子,難以掌握。曹耕心視線稍稍往下,抹了把嘴,眯起雙眼,伸出雙指,遠遠丈量一番,感慨道:「海鏡姐姐,名不虛傳,腿真長啊。」

  趙端明瞥了眼曹耕心的褲襠,曹耕心剛好是一般的視線,一大一小,心有靈犀相視一笑,看來對方定力不錯,都還把持得住。曹耕心咳嗽一聲,「端明啊,為人要正派些。」

  趙端明嗤笑道:「我聽二姨說,你當年才十歲出頭,就開始偷偷在意遲巷篪兒街那邊販賣春宮圖冊了,呵,要是買不起,聽說還可以借閱,每天翻倍一個價。」

  曹耕心笑道:「那你二姨有沒有說過,當年她正是我屁股後頭的拖油瓶之一,幫我走門串戶打掩護,她可是有分紅的,當年我們合夥做買賣,每次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之前,就會一起坐在關府牆根底下的青磚上邊,各自數錢,就你二姐眼睛最亮,吐口水點銀票、掂量銀錠金元寶的動作,比我都要嫻熟。」

  趙端明目瞪口呆,不能夠吧,印象中的二姨,那可是出了名的賢淑,是意遲巷屈指可數的大家閨秀,早年求親的人踏破門檻。

  不過趙端明也知道,其實二姨心裡邊,很多年來,跟很多女子差不多,始終偷偷藏著個酒鬼,然後發乎情止乎禮,有等於無。

  趙端明就想不明白了,二姨她們為何不喜歡那個袁正定那個書呆子,偏偏喜歡曹耕心這個打小就「惡貫滿盈,聲名狼藉」的傢伙?難道真是那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糟心老話使然?少年曾經聽爺爺說過,意遲巷和篪兒街早年有很多長輩,防著每天不務正業的曹家小賊,就跟防賊一樣,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比曹耕心年紀稍長幾歲的袁家嫡女,也就是袁正定的親姐姐,她小時候不知怎麼惹到了曹耕心,結果那會兒才五六歲的曹耕心每天就去堵門,只要她出門,曹耕心就脫褲子。

  所以直到現在,還有同齡人喜歡稱呼曹耕心一聲曹賊。

  趙端明心聲問道:「你就不與我問問那個陳先生的事情?」

  曹耕心搖頭笑道:「問什麼問,意義何在。遙遙交心,哪怕一言不發,勝過面對面的寒暄客套多矣。」

  趙端明點點頭,問了個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很好奇的問題,「曹酒鬼,你年紀不小了,怎麼還打光棍,我二姨她們說你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女子,喜歡男人,所以遲遲沒有娶親。」

  曹耕心氣得一拍膝蓋,道:「好傢伙,我就說為什麼自己爹娘怎麼會隔三岔五,就與我問些古怪言語,我爹什麼脾氣,何等君子作風,都開始暗示我可以多去去青樓喝花酒了,原來是你二姨在內的這些碎嘴婆姨,得不到我這個有情郎的身心,就背地裡這麼糟踐我啊。我也就是年紀大了,不然非要褲子一脫,光腚兒追著她們駡。」

  趙端明嬉笑道:「曹酒鬼你就算脫了褲子,也未必瞧得見有什麼啊。」

  曹耕心感慨道:「如今的意遲巷和篪兒街,就沒有我小時候那麼有趣了。」

  然後曹耕心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未忘靈鷲舊姻緣,贏得今生圓轉美滿。你還小,不會懂的。」

  曹耕心突然轉身面朝遠處,拎起酒中酒葫蘆,一座屋脊上,有青衫男子笑著提了提手中朱紅酒葫蘆。

  原來是陳平安發現在地面上,真就別想看什麼問拳切磋了,不少人都是直接從家中帶著板凳、扛著椅子來的,只好無所謂會不會泄露「神仙」身份,與寧姚一閃而逝,來到了當下這處視野開闊的屋頂。

  那個周海鏡,身姿婀娜,不急不緩走向演武場,手中還拿著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她邊走邊喝。

  寧姚有些奇怪,這位即將與人問拳的女子大宗師,是不是過於花枝招展了?

  陳平安只覺得大開眼界,竟然還能這麼掙錢?自己學都學不來。

  周海鏡的衣裙,發釵,脂粉,手釧,酒水……她就像一塊移動的金字招牌,幫著招徠生意。

  果不其然,人流當中,不斷有商鋪大聲宣揚周大宗師身上的某某物件,來自某某鋪子。

  火神廟演武場,擱置了一處仙家的螺螄道場,若是只看道場中人,對峙雙方,在凡俗夫子眼中,身形小如芥子,所幸靠著長春宮在內的幾座鏡花水月,一道道水幕矗立在四周,纖毫畢現,有一處山上的鏡花水月,故意在周海鏡的髮髻和衣裙上停留許久,別處鏡花水月,就有意無意對準女子大宗師的妝容、耳墜。

  一些個在京城酒樓混飯吃的說書先生,尤其鄭重其事,不斷提筆記錄那位女子宗師的,之後兩位武學大宗師的一招一式,可都是未來一顆顆落袋的真金白銀。

  周海鏡將那酒壺往地上一摔,他娘的滋味真是一般,她還得裝出如飲頭等醇酒的模樣,比干架累多了,然後她腳尖一點,搖曳生姿,落在演武場中,嫣然一笑,抱拳朗聲道:「周海鏡見過魚老前輩。」

  魚虹抱拳還禮。

  寧姚問道:「這場問拳,勝負如何?」

  陳平安笑道:「只就目前看來,還是周海鏡勝算更大,雙方九境的武學底子打得差不多,但是周海鏡有分生死的心氣。撇開各自的殺手鐧不談,勝算大致六-四開吧,魚虹是奔著贏拳而來,周海鏡是奔著殺人而去。其實到了他們這個

  武學高度,爭來爭去,就是爭個心態了,拳意得其法,誰更身前無人。」

  寧姚問道:「如果對上你,他們能扛幾拳?」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喝酒。

  寧姚說道:「問你話呢。」

  陳平安只得老老實實答道:「真要存心早點分勝負,就一拳的事情。」

  抿了一口酒,陳平安看著演武場那邊的對峙,「不過真要對上我,哪怕事先清楚身份,他們倆都願意試試看的,所以我還是不如曹慈,如果他們倆的對手是曹慈,心氣再高,對自己的武學造詣、武道底子再自負,都別談什麼身前無人了,他們就跟身前杵著個山岳、城池差不多,問拳只求切磋,不敢奢望求勝。」

  寧姚又問道:「如果是裴錢的九境呢?」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撇開師徒關係不談的話,三五拳分勝負,十拳之內分生死。」

  「假設宋長鏡要與你問拳?」

  「目前我肯定輸,至於怎麼個輸法,不打過,就不好說。」

  陳平安突然說道:「來了兩個北俱蘆洲的外鄉人。」

  都是陳平安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自己的高人。

  北俱蘆洲,女子武夫,綉娘。另外那個男子修士,曾經與她在砥礪山打過一架。

  寧姚看了眼那個男子,說道:「此人之前的地仙兩境,貪多求全嚼不爛,雜而不精,高度有限。哪怕躋身了玉璞境,之後瓶頸還是會比較大。」

  陳平安雙手籠袖,懷捧酒葫蘆,輕聲道:「野修出身,沒法子的事情。只能是老天爺給什麼就收什麼,生怕錯過半點。」

  像宋續、韓晝錦那撥人,修行一途,就屬￿不是一般的幸運了,比宗字頭的祖師堂嫡傳都要誇張很多,自身資質根骨,天賦悟性,已經極佳,每一位練氣士,五行之屬本命物的煉化,之外幾座儲君之山氣府的開闢,都極其講究,契合各自命理,人人天賦異稟,尤其是都身負某種異於常理的本命神通,且人人身懷仙家重寶,加上一衆傳道之人,皆是各懷神通的山巔高人,居高臨下,指點迷津,修行一途,自然事半功倍,一般譜牒仙師,也不過只敢說自己少走彎路,而這撥大驪精心栽培的修道天才,卻是半點彎路都沒走,又有一場場凶險的戰事砥礪,道心打磨得亦是趨近無瑕,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聯手斬首殺敵,都經驗豐富,故而行事老練,道心穩固。

  只要被他們穩扎穩打,一步步熬到了上五境,在這寶瓶洲山上,注定人人大放異彩。

  一旦補足最後一任,十二位聯手,百年之內,就類似一座大驪行走的仿白玉京,說不定都有機會磨死一個飛升境大修士,不過當然是南光照之流的飛升境。而道號青秘的那種飛升境,地支一脈即便能贏,還是難殺。

  陳平安的出現,先後三場交手,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更像是那個「補缺」,幫助地支一脈修士,修補各自道心的最後那點瑕疵。

  陳平安指了指那周海鏡腰間懸佩的香囊,解釋道:「這個香囊,多半是她自己的物品了,跟生意沒關係。因為按照她那個藩屬國海邊漁民的習俗,當女子懸佩一隻綉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就是女子嫁為人婦後系身,以示身心皆有所屬。」

  寧姚點點頭,「這個風俗挺有意思的。」

  陳平安小聲道:「我其實想著以後哪天,逛過了中土神洲和青冥天下,就親自撰寫一部類似山海補志的書籍,專門介紹各地的風土人情,事無巨細,寫他個幾百萬字,鴻篇巨制,不賣山上,專門做山下市井生意,夾雜些個道聽途說而來的山水故事,估計會比什麼志怪小說都强,薄利多銷,細水流長。」

  寧姚抬起下巴,點了點那個一身脂粉氣的女子武夫,「你們可以合夥做買賣。」

  陳平安笑道:「那就算了,我都不稀罕看這場問拳。」

  陳平安挪了挪位置,別好養劍葫在腰間,後仰倒去,腦袋擱在寧姚腿上,說道:「打完了再告訴我,帶你去下館子。」

  閉上眼睛,陳平安竟然真的開始打盹,就此睡去。

  宋集薪離開陪都藩邸,先走了一趟仿白玉京。

  之後陪都先分別飛劍傳信大驪皇宮和禮部,然後宋集薪乘坐一條邊軍渡船,趕赴京城。

  按照大驪律例,藩王入京,可不是什麼隨便事,正因為宋睦在藩王當中最具權柄,限制更多,何況如今的大驪陪都與京城,隱約都有了南北對峙之勢。

  渡船北去途中,收了一封來自大驪皇帝的回信,讓宋睦率領那幾條山岳渡船,一起去往蠻荒天下,與皇叔匯合。

  其實這道密旨,皇帝陛下就一個意思,你宋睦不得擅自入京。

  宋集薪得了這份密信後,只當沒有看到,繼續北去京城,藩王宋睦,不宜入京,但是當兒子的,卻不得不走這一遭,就算與陳平安徹底撕破臉,宋集薪都要攔阻那個最壞的結果出現。

  他身邊站著婢女稚圭,她問道:「真要如此?你小心還沒跟陳平安翻臉,就與那個皇帝陛下反目了。」

  宋集薪點點頭,眼神堅毅道:「總有些事情,讓人別無選擇。」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

  有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扒在外牆頭,只探出顆腦袋,雙腳懸空,伸長脖子往裡邊張望。

  一個老道士憑空出現在牆內,笑呵呵道:「別瞧了,撿不著屎吃,你要真想吃,倒是有熱乎的,我帶你去吃現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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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39:36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二章 誰圍殺誰

  寧姚說道:「這個周海鏡,打得挺好看。」

  一會兒拳若折柳,一會兒手似持花,身形翩躚若彩雲飄搖。

  在寧姚看來,武夫打架,你一拳我一腳的,其實要比練氣士山上鬥法更精彩,至於劍修問劍,其實很無趣。

  相較於出拳花俏、身姿迅捷的周海鏡,魚虹的拳腳就顯得大開大合,拳意雄渾,罡氣如數條蛟龍盤旋四周,幾次與周海鏡近身搭手,都有斬獲,已經打碎女子宗師的手釧和數枝發釵,觀戰之人,尤其是那些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抬不起頭的公卿子弟,當瞧見周海鏡一記腳背凶狠砸中魚虹肋部,勢大力沉,踹得魚虹在演武場中瞬間橫移出去十數丈,一時間人人拍案叫絕,大聲喝彩。

  魚虹站定身形,隨手拍了拍衣衫,臉頰處出現一道血槽,緩緩滲出鮮血,是先前被周海鏡一記手刀劃抹而過帶出的小傷,這個年輕婆姨,手真黑,先前手刀,氣勢如虹,看似直斬脖頸,皆是假像,殺手鐧,是她那大拇指竟是一摳,試圖將魚虹的一顆眼珠子挖出來。魚虹當時也無猶豫,一腳踹向周海鏡的腹部,後者為了卸去勁道,免得被一腳踩穿身軀,不得不後撤一步,不然這次換手,魚虹就等於是用一顆眼珠的代價,打殺一位山巔境武夫了。

  陳平安還在閉目養神,聽音辨拳,對於躋身歸真一層的止境武夫而言,半點不難,與寧姚輕聲解釋道:「周海鏡是在釣魚,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故意使用了六種不同的拳理,十七拳招,都是從旁人那邊學來的,勝在拳招奇巧,輸在拳意淺薄,駁雜有餘,厚重不足,因為都不是周海鏡自己的真正拳法,她處處不與魚虹分出氣力的高低,再加上方才的那記手刀,多半是好讓魚虹心中不斷加深個印象,『周海鏡是一位女子武夫』。我猜等到魚虹第一次換氣之時,就是周海鏡與他分勝負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是她以重傷換魚虹的命。」

  寧姚疑惑道:「雙方有仇?」

  陳平安想了想,「不好說,有些武痴,就是單純喜歡拳分生死,以此砥礪武道。」

  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位老廚子。

  周海鏡手中攥住幾顆寶珠,輕輕發力,咯吱作響,之前被魚虹拳罡波及,手釧斷了繩線,大半珠子散落在地。

  她嫣然一笑,「魚老前輩的老腰,老當益壯啊,難怪開枝散葉,多子多孫,這趟來京路上,聽說那個舊朱熒王朝,你們魚姓武夫,威風八面,拳鎮半國。」

  看客們哄然大笑。

  魚虹微微皺眉道:「武夫技擊,少說廢話。」

  周海鏡抬起手,鬆開拳頭,幾顆珠子被捏為一團齏粉,隨風飄散四方。

  她高高抱拳,笑道:「可以視為一味藥材,延年益壽,女子可以當做脂粉敷臉。」

  老娘這句話,店鋪得加錢。

  魚虹隱約有幾分怒容,「武夫切磋,不是兒戲,周海鏡,你在武學一道,破境太過順遂,以至於如此不尊重武道,今天老夫就教你如何當個純粹武夫!」

  周海鏡拍了拍手掌,「別教我如何當個女人就行。」

  口哨聲此起彼伏。

  魚虹冷笑道:「口齒伶俐,還當什麼純粹武夫?!接下來老夫就不與你客氣了,若是不小心打沒了你的山巔境,記得別怨天尤人,是你自找的。」

  寧姚笑了笑,彎曲手指,輕輕一敲某人的額頭。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是馬苦玄,跟人打架,尤其是問拳,極少聊天的。」

  周海鏡故作驚恐狀,拍了拍心口,晃晃悠悠。

  瞧見了這一幕風情,台下不知多少浪蕩漢和登徒子嗷嗷叫。

  另外那處屋頂,趙端明突然望向一處,少年大為震驚,扯了扯曹耕心的袖子,心聲說道:「曹酒鬼,陛下和皇后娘娘都來了,魚虹和周姐姐好大的面子啊,足可光宗耀祖了,果然還是學拳好啊,咱們練氣士打架,哪裡能讓陛下多看幾眼。」

  曹耕心看也不看少年視線所及的地方,只是目不轉睛盯著螺螄道場裡邊的精彩問拳,周姐姐先前站著不動的時候,腿就已經很顯長,與人問拳之時,英姿颯爽,一記鞭腿,曹耕心都恨不得推開魚老爺子,讓自己去硬扛一腿,提醒少年道:「管好眼睛,不該看的,能夠忍不住不看,就是修心。」

  趙端明收回視線,氣笑道:「你有本事就管好嘴,別喝酒。」

  曹耕心抿了口酒水,笑眯眯道:「我就是要用酒水堵住嘴巴啊,喝酒微醺視線朦朧,霧裡看花美人更美。」

  一對氣態雍容的夫婦,年輕面容,身邊跟著個小姑娘,三人剛剛落座,就坐在演武場外邊一處酒樓的靠窗位置,桌上擺了些瓜果點心,鄰近幾張桌子,自然都是施展了障眼法的大驪皇室供奉,主桌三人,正是皇帝宋和,皇后余勉,地支一脈的兵家修士余瑜。只是身為皇子殿下的宋續反而沒有現身。

  酒樓並沒有清場趕人。

  少女歲數的余瑜,她在上柱國餘氏家族裡邊輩分不低,要比余勉高出一個輩分,所以皇后娘娘若是回家省親,見了少女,都得喊她一聲小姨。而在大驪之外的寶瓶洲諸國,按照朝廷律例,皇后幾乎都是無法回家省親的,只是大驪宋氏在這類事情上一向寬鬆,不管是當年南簪返回豫章郡,還是餘勉兩次出宮去往意遲巷,禮部那邊都無異議。

  余瑜正在當著皇帝陛下的面偷酒,偷了一壺又一壺,偷完了那幾壺滋味淺淡卻勝在餘味綿長的長春宮酒釀,少女就開始盯上隔壁桌的那幾罐仙家茶葉,當差的,不能飲酒,喝的卻是一等一的好茶。

  寧姚說道:「你猜錯了。周海鏡好像沒有想著與魚虹分生死,出手還是很有分寸的,難道是她已經清楚了,自己會成為地支一脈最後那位修士?」

  雙方這場問拳,竟然打了足足兩炷香,將近小半個時辰,最終周海鏡拳輸一招,問拳雙方,誰都沒有身負重傷。

  魚虹抱拳,禮敬四方。

  周海鏡伸手覆住臉頰,朝地面吐出一口血水,惹人憐惜。

  方才她被魚虹一拳砸中臉頰,她身形踉蹌時再被魚虹一肘輕敲後背心。

  若是下了狠手,周海鏡不死也要跌境。

  周海鏡露出一個笑臉,「等我養完傷後,能否再與魚老前輩討教一二。」

  事先砸鍋賣鐵,都與蘇琅借了不少神仙錢,押注自己會輸,大賺一筆!

  魚虹點頭道:「隨意。」

  陳平安坐起身,眯起眼,看著那個對勝負渾然不在意的女子武夫,與寧姚心聲道:「大致可以確定了,周海鏡與魚虹有生死大仇,可能只是殺一個魚虹,猶不解恨。」

  陳平安猛然間轉頭望向昔年倒懸山、蛟龍溝方向,臉色微白。

  寧姚問道:「蠻荒天下那邊,是有誰出手了?阿良?左右?」

  因為合道劍氣長城和被蠻荒天下大道壓勝的雙重關係,陳平安察覺到一絲端倪。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兩人聯手。」

  寧姚根本無需思量什麼,直截了當說道:「你能不能大致確定戰場方位?我可以仗劍開天幕,先回五彩天下,再趕去蠻荒那處戰場。」

  不過寧姚很清楚,自己就算趕得及,其實一樣未必幫得上忙,一旦托月山的謀劃,早就包括了自己,說不定還會幫倒忙。

  陳平安搖搖頭,突然笑了起來,「我們要相信阿良和師兄。」

  阿良和左右的聯袂出劍。

  大概就像是一場……老大劍仙陳清都的出城廝殺、傾力出劍吧。

  為人間彌補一樁大遺憾。

  ————

  一場蠻荒天下精心布置的圍殺。

  山河破碎,大地翻裂,靈氣紊亂,一衆伏殺隱匿者無所遁形。

  率先現身的蠻荒大妖,是文海周密的開山大弟子,新王座之一的劍仙綬臣,獨目,背劍匣,藏六劍,一身翠綠法袍「束蕉煉」。

  綬臣是戰事落幕後,蠻荒天下最新的兩位飛升境劍修之一,另外一位,則是一舉躋身天下共主的斐然。

  綬臣神色凝重,哪怕自己這一方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卻沒有絲毫掉以輕心,綬臣望向那個腰間懸佩四劍的阿良,這一架,誰都有可能身死道消。

  緊隨綬臣之後現身的,是托月山一位女子仙人境大妖,化名新妝,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與阿良是多年舊識了,仙人境瓶頸,身為陣師,身處小天地大陣之內,她的戰力,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飛升境修士。

  兩人腳下現出一座大陣,形若一黑一白兩條陰陽兩魚互糾在一起,綬臣和新妝剛好站在陰陽魚頭頂,懸空身形,隨陣旋轉。

  大陣極簡,只是一陰一陽雙魚圖,不做更多模樣。但是那份大道氣息,卻極其幽玄浩大,好似天地間大道至簡的正宗法統。

  新妝幽幽嘆息一聲,看著那個明明最知道天高地厚、偏要一線南下深入蠻荒腹地的男人,輕聲道:「阿良,你不該如此挑釁一座天下的。」

  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的萬年對峙,飛升境大妖難以被斬殺,飛升境劍修更是難死。

  阿良左手邊,兩百里之外,一頭腳踩飛劍、肩扛長棍的搬山老猿,以術法神通壓下腳下一座山頭,不至於被阿良的劍意崩碎。

  這頭真名朱厭的舊王座大妖,獰笑道:「你這狗日的,既然活膩歪了,爺爺今兒就送你一程,去與那董三更去下邊做個伴兒。可惜不是十四境,不然爺爺功勞更大。」

  阿良右邊數百里之外,是一頭眉發、法袍皆白的飛升境大妖官巷,也是新王座之一,已經施展神通,將一條數百里江河擰轉再銜接,最終拘押為一張袖珍蒲團。

  官巷與那阿良朗聲笑道:「阿良老弟,風采不減當年啊,只是這一次好像很難再被你溜走了,不然到時可以幫我捎句話給隱官大人,之前議事我說的那件事,依舊作準。」

  是勸說那位年輕隱官轉投蠻荒,娶了他家那小女娃兒,再毫無懸念地成為新王座之一,名次注定極高,官巷願意主動讓賢,讓其成為一家之主,如今官巷一脈所轄山河版圖,已經完全不亞於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有朝一日,等到陳平安躋身了十四境劍修,說不定都能與斐然共分天下。

  阿良遙遙竪起一根中指。

  這個官巷老兒,比老瞎子還沒眼力勁兒,自己與陳平安,誰相貌更英俊,沒點數?

  大妖官巷抬起一手,從身邊拘押了一縷劍意,縈繞指尖,竟有電閃雷鳴的異象發生。

  更遠處,有一騎,雲中策馬,披掛金甲,持槍,面覆甲,不見真實容貌,腰間懸掛有兩枚小巧玲瓏的流星錘,一鮮紅一漆黑。

  道號碩人的妖族女修柔荑,站在這一騎身邊,她身材修長,作道門女冠模樣,頭戴魚尾冠,

  這兩位,雖然都是仙人境修為,但不管是在避暑行宮還是中土文廟,都被列為必殺的對象,獲此殊榮的妖族修士,連同綬臣,只有三位。

  阿良環顧四周,兩眼無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鬱悶言語:「慘兮兮,貌似今天的陣仗輸給了白也半籌,真是教人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扶搖洲圍殺白也一役,王座大妖茫茫多,一隻手都數不過來,而且全部都是蠻荒天下的舊王座,沒有半點水分的。

  果然從十四境跌境後,就要被看不起。

  當初於玄老兒「升天」之前,都專程與自己陰陽怪氣一句,阿良老弟,莫要傷心,你就當咱倆境界互換,不虧,等我合道成功,記得來天上道賀,我一定做成那年少時心心念念的壯舉,煉化銀河做酒釀,好酒管夠。

  暫時現身戰場的蠻荒頂尖戰力,就只有眼中這六位了。

  天下搬山之屬的老祖師,朱厭,飛升境巔峰,在舊王座當中,這頭搬山老祖的戰力其實都算出衆的。

  湊合。

  綬臣,新晉飛升境劍修。

  還行。

  畢竟還年輕,屬￿飛升境劍修裡邊資歷最淺的晚輩,練劍天賦再好,依然彌補不了境界打熬不夠的先天缺陷。

  官巷,位列新王座的飛升境大妖,算是劍氣長城的老仇人了。

  更是阿良的老熟人了,老傢伙除了嗓門大,言語風趣,其它的,好像都不太行。

  托月山新妝,是一位陣師,不過拳腳功夫相當不俗,完全可以視為一位止境武夫。

  至於那個雲中策馬的金甲騎士,其大道根腳,極其隱晦,連甲子帳都沒有記錄,別說大妖真名,連個化名都沒有。

  女冠柔荑,傳聞她是舊王座黃鸞的山上道侶,實則卻是黃鸞斬卻三屍的大道餘孽,半化外天魔之姿,若是撇開她那些層出不窮的法寶,戰力不算太高,就是極其難殺。大妖黃鸞被周密吃掉之後,諸多秘寶,都被登天之前的周密丟給了柔荑,算是物歸原主。

  這三個湊一堆,戰力勉强可以視為兩位飛升境修士吧。

  所以阿良當下眼中,大致就只有五飛升而已。

  阿良輕輕以腳尖摩挲地面,拇指抵住劍柄,長劍出鞘些許,低頭瞥了眼那幾把借來的長劍,微笑道:「不能夠,放心,絕對不會委屈了你們。」

  要殺我阿良。

  尤其當他是一個正兒八經開始佩劍的劍修。

  絕對不會只有這麼點。不是說紙面上的大妖數量不夠,而是今天住持圍殺之局的真正主心骨,綬臣?那就差了太多意思。

  早年那趟獨自遠遊蠻荒,他的屁股後頭就跟著一連串的飛升境大妖。

  先前阿良是故意走到了那座隱秘大陣的邊緣,才停步不前,再讓馮雪濤就此離去,讓這位山澤野修獨自返回劍氣長城。

  一個最怕死最惜命的野修,能夠跟隨自己走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尤其是當馮雪濤覺得可以試著留下,阿良覺得足夠了。

  當然得讓馮雪濤好好活著,回了浩然天下,替我阿良多多吹噓這一場大戰的驚天地泣鬼神啊。

  「都別藏藏掖掖了,只是看人打架多沒意思,不如親身下場賭命。」

  當阿良推劍出鞘寸餘,更大範圍的方圓三千里之內,悉數山崩地裂,塵土遮天蔽日,一切流水,被細密劍意攪碎,再無半點水運可言,無窮盡的碎水與灰塵攪合在一起,三千里山河版圖之內,就像下了一場急促降世的泥漿暴雨。雨幕中劍意縱橫交錯,大地之上溝壑密布,再無一座山峰、一條溪澗、一株草木,皆在瞬間化作齏粉。就連搬山老祖先前護住的腳下那座山頭,都已徹底崩碎。

  朱厭揮動長棍,劃出一圈圈弧線,驅散四周洶湧而至的劍意。

  這個狗日的阿良,虧得不是十四境劍修了。

  圍殺白也一役,這位搬山老祖還是心有餘悸。

  當時是幸虧十四境白也,不是劍修。

  大陣旋轉,懸停在黑白兩條游魚之上的綬臣和新妝,倒是無需施展術法,自有一座陣法幫忙磨損那份劍意,大陣與劍意撞擊在一起,竟是激蕩起一陣陣琉璃色的光陰漣漪。

  綬臣眯眼端詳那份劍意的流散軌跡,片刻後搖搖頭,找不出半點劍道瑕疵。

  劍修最大的依仗,本是一劍破萬法的極致殺力,管你什麼修道之人,什麼神通萬千,只管一劍破之。

  但是劍修,很難兼顧個人卓絕殺力和戰場大範圍殺傷,這也是為何不擅長與人廝殺的吳承霈,單憑那把被避暑行宮列為甲等的本命飛劍,僅僅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卻能夠成為蠻荒天下大妖務必及早斬殺的首選。

  世間事難以兩全其美。

  天生就適宜戰場的劍修和本命飛劍,往往不擅長相互問劍之間的廝殺,而一位劍修在山巔戰場上,即便劍氣極多,劍意極重,可是事有利弊,好處是不懼包圍,弊端就是一著不慎,就會被對敵的山巔修士抓住破綻,以大道推演之術,尋出某個大道缺漏。

  而阿良就是一個很大的例外。

  無論是捉對廝殺,還是身陷被圍殺的境地。

  這個吊兒郎當的浩然劍修,一個最不像讀書人的劍客,都近乎無敵手。

  所謂的「近乎」,還是因為之前有那老大劍仙坐鎮城頭,白玉京有那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因為餘鬥多出了四把仙劍之一的「道藏」。

  太白,萬法,道藏,天真。

  山巔公認一事,這四把曾經斬落遠古大妖、神靈無數的仙劍,只要被阿良得其一,或是被阿良取得一把品秩接近的趁手佩劍,難殺程度,不輸人間最得意的白也。

  大妖官巷大笑一聲,腳下那張蒲團砰然崩裂開來,撞碎劍意。

  金甲騎士微微攥緊手中那桿長槍,身上所披掛的古老甲胄,熠熠光輝。

  坐騎輕輕踩踏虛空,馬蹄之下,一圈圈水紋向四面八方蕩漾而去。

  騎士心聲問道:「需要這麼多人參與圍殺嗎?斐然是想要圍點打援?」

  「人?」

  柔荑笑了笑,她繼續搖晃手中那柄拂塵,一次次打散方圓數里之內的劍意餘韻,稍稍往外邊驅逐,確實麻煩,方圓千里之內,處處是悄然流轉的沛然劍意,己方的攻伐法寶,術法神通,縮地山河和某些遁術,施展起來,都會很麻煩,而且愈發容易露出蛛絲馬跡。即便如此,依舊暫時沒有誰願意當那出頭鳥,率先施展類似那種搬山倒海、更換小天地的大神通,將這份劍意轉移到別地。

  不曾想一個人的劍意傾瀉天地間,竟然都能按斤兩算了,而且是那數百斤,千餘斤?

  真是半點道理都不講了。

  柔荑身邊這一騎,屬￿橫空出世,連她都不清楚對方的大道傳承,後者與阿良在戰場上沒有正面交鋒的經歷,至多是先前那場劍氣長城的攻守戰,遠遠觀戰,見過阿良的從天而降,以及之後與劉叉的那場氣勢磅礡的問劍。

  她只得耐心解釋道:「打贏或是擊退阿良,跟留住或是斬殺阿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不是誰都能與道老二相互換拳的。阿良有兩件事,最讓山巔修士忌憚,一件是不怕圍殺,擅長單挑一群。再就是,至今為止,還沒有人知道他的那把本命飛劍,到底有何神通。」

  說到這裡,柔荑瞥了眼遠處一個方向,輕聲道:「至於托月山有無圍點打援的打算,可能吧。」

  阿良突然撤掉先前那個即將拔劍出鞘的姿勢,一個輕輕蹦跳,金雞獨立,抖了抖腿,換腿再抖。

  十指交錯,橫在胸前,雙手腕臂如水花起伏。

  金甲騎士悶聲道:「這副德行,實在惹人厭。」

  柔荑笑道:「習慣就好。」

  等到真的打起來,就會顧不上了。

  果不其然,又有兩撥幕後人在遙遠處,先後現出蹤跡。

  一個拄拐杖的消瘦老者,臉頰凹陷,這位十四境大修士,蠻荒天下英靈殿的開闢者。

  這是一位天外來客,在之前的大戰中都未現身,直到兩座天下的對峙議事,他才現身托月山,十分姍姍來遲了。

  按照避暑行宮和文廟的秘錄記載,當年道祖騎牛過關,多半就是奔著他去的,這個老傢伙自然不敢與道祖切磋道法,就躲去了天外,最終放棄了躋身十五境的一線機會,與此同時,無形中等於為後來的文海周密讓出一條通天道路。

  飛升境劍修,如今蠻荒天下名義上的主人,斐然。

  斐然與師兄切韻,正是這位老者的嫡傳,只不過斐然是切韻代師收徒,所以之前始終不曾見過這位師尊。

  托月山大祖的離開,其實是一場散道。得到最大饋贈的,就是被周密寄予厚望的斐然,綬臣、周清高之流。

  玉璞境女子劍修,流白,她身穿一件名為「魚尾洞天」的仙兵法袍。

  另外一處,是蕭愻和好友張祿。

  十四境劍修蕭愻,她盤腿懸空,雙手扯住羊角辮兒,像是看戲,大劍仙張祿正在飲酒。

  這兩位劍修,其實早年在劍氣長城,都與阿良關係很好。

  蕭愻板著臉說道:「死在別人手上,太虧,不如被我打死。」

  張祿默不作聲,只是喝酒。這位大劍仙如今所喝酒水,都是蕭愻從浩然天下帶來的,可惜種類還是遠遠不夠,尤其沒有那中土神洲宗字頭仙家的仙家酒釀。

  料峭春風,蕭瑟秋風,都能吹得酒醒。

  可事實上,最能解酒的,還是人間糟心事,想醉太難醒酒易。

  一個十四境趨於圓滿的老不死,好像有個極其古老的道號,寓意極大,「初升」。

  他娘的老傢伙真是個人才,竟然會給自己取這麼個響噹噹的道號。

  一個凝聚一座天下氣運的飛升境劍修,跟寧丫頭差不多,都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十四境,當然前提是今天這場架,斐然能活下來。

  一個煉化了整座英靈殿的十四境劍修,你說你蕭愻到底圖個什麼,至於這麼跟老大劍仙慪氣嗎?身為劍修,卻走一條煉化天地合道十四境的旁門左道。其實以蕭愻的資質根骨,只要願意等著,是完全無需如此的。只不過蕭愻做事情,一向喜歡意氣用事,不管天不管地,甚至不管死活,只求一個痛快。那麼浩然天下越是太平無事,她在劍氣長城就越不痛快。如果蕭愻不是被左右拖住,浩然天下可能至少要多丟掉一個洲,比如那個西北流霞洲。

  一個曾是酒桌好友的劍氣長城大劍仙。朋友歸朋友,戰場是戰場,生死各自負。

  至於那個玉璞境小姑娘……乖乖作壁上觀就可以了。

  流白其實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被拉來參與這場圍殺,但這是那位老祖和斐然的共同意思。

  不過今天置身戰場,流白並無半點懼意,劍心穩固,對那個讓蠻荒天下極為頭疼的阿良,她唯有敬重。

  只有某人,才會讓她哪怕只是看一眼,就會如臨大敵,幾乎要心魔作祟。

  張祿懷捧空酒罎,笑道:「一直不曾親眼見識過阿良的那把本命飛劍,當年與人合夥灌醉阿良,也沒能套出飛劍的名字,這傢伙每次喝完酒,只要酒桌上有女子,他都要左腳踩右腳,可偏偏次次都不吐不倒,還能與女子說些掏心窩的言語,美其名曰酒後吐真言。」

  蕭愻點點頭,雙臂環胸,冷笑道:「就是奔著他那把本命飛劍來的,不然我才懶得趕過來湊熱鬧。」

  張祿好奇問道:「當年我問過阿良,打不打得過董三更,阿良只嬉皮笑臉說打不過,怎麼可能打得過董老兒。」

  蕭愻猶豫了一下,說道:「除了陳清都,可能沒有人知道阿良的劍道到底有多高。」

  大戰一觸即發,陣法之中,綬臣心聲提醒道:「新妝,小心阿良第一個殺你,從頭到尾就盯著你殺,所以你務必保命,最大程度拖延時間。」

  修道之人,最煩哪種練氣士?是陣師。

  狹義上的陣師,類似地支一脈的韓晝錦。歸根結底,還是顛倒天時,占據地利,贏取人和。

  而廣義上的陣師,每一位坐鎮小天地的聖人,其實都算。比如陳平安,因為飛劍「籠中雀」的緣故,也能算是。

  新妝點點頭。

  雖說她就是誘餌,但是就怕被阿良得手太快。

  如果圍殺一般的飛升境修士,哪裡會有這樣的擔憂,都需要擔心誘餌被太快吃掉?

  那個老者笑問道:「今天的阿良,好像跟你們說的不太一樣,同樣是一人單挑一群的境地,今天卻沒幾句騷話怪話嘛。」

  斐然點頭道:「這樣的阿良,就會很可怕。」

  身陷包圍圈中的阿良,環顧四周,點點頭,比較滿意,這還差不多。

  這等陣仗,這個排場,其實要勝過扶搖洲一役了。

  來了兩個十四境不說,而且今天的劍修多啊。

  不枉費自己喊來左右助陣。

  哪怕是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阿良依舊極少與人配合出劍。

  左右亦是。

  亞聖一脈的阿良,文聖一脈的左右,卻是最要好的那種朋友,哪怕有了那場三四之爭,依然不改。

  阿良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氣。

  天河洗甲兵,最適宜煉劍。

  今天這場問劍,確實無需自己如何言語,反正劍修一切道理,只在劍上。

  從蠻荒天下最北端的劍氣長城遺址,拖拽出了一條長線。

  劍氣之盛,跨越了約莫小半座蠻荒天下的山河,這條劍光依舊凝聚不散。

  就像在半座天下,架起了一座劍氣長橋。

  城頭那邊,曹峻目瞪口呆,極目遠眺,窮盡眼力,還是遠遠看不到那條長線的盡頭所在。

  大概這就是……劍切天下?

  曹峻直到瞪得眼睛發酸,才收回視線,揉了揉眼睛,忍不住轉頭問道:「魏晉,你要是躋身了飛升境,做得到嗎?」

  「當然做不到。」

  魏晉毫不猶豫說道:「左先生的劍術,已經位於頂點,未來劍術能夠超越今天左先生之人,只有躋身下一境的左先生。」

  魏晉突然說道:「收斂心神,方才你的劍心,其實有一絲的流散。」

  曹峻楞了一下,滿臉驚駭神色,如果不是魏晉出聲提醒,只會渾然不覺,曹峻迅速心神巡視小天地,仔細勘驗心境,這才發現心相之中,萬點青蓮,不易察覺地出現了一小片蓮花,出現了傾斜,曹峻立即正襟危坐,一棵棵將其「板正」。

  魏晉等到曹峻歸攏道心,這才出聲說道:「你的練劍資質確實不錯,這麼快就能收回那一縷心神,一般劍修,哪怕得了旁人提醒,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出現這份瑕疵,左先生願意教你劍術,不是沒有理由的。」

  曹峻氣笑道:「魏大劍仙,你就不知道早點提醒?」

  魏晉搖頭道:「你又不是剛剛登山修行,旁人護道不是攙扶,而是為他人指明道路,不至於走岔,誤入歧途。」

  曹峻嘆了口氣,「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是聽著就是讓人彆扭。」

  魏晉笑道:「年紀比我大不少,境界比我低兩個,再來聽這種話,當然彆扭了。」

  曹峻覺得劍氣長城的風氣,歪了。

  來此遊歷的練氣士,中土神洲和皚皚洲居多,一個眼界最高,一個兜裡有閒錢。

  左右化虹遠遊蠻荒天下,連曹峻這位元嬰劍修都要瞠目結舌,這些練氣士,當然只會更加心神震撼,一個個在城頭上停步不前,呆若木雞。

  突然有人笑言。

  「暫時還是無法與道老二分生死,果然還得繼續破境。」

  「左右能否躋身十四境,陸芝能否躋身飛升境,都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曹峻轉頭望去,是個出身道門的地仙修士,大言不慚得無以復加了。

  中年男子的相貌,長髯道袍,頭戴遠遊冠,腳踩一雙白雲履,背了把木劍。

  不過這份仙風道骨,騙騙山下俗子和下五境練氣士是沒問題的,在曹大爺這邊,還是省省吧。

  曹峻笑呵呵道:「這位道長,聽你口氣,能跟白玉京那位真無敵掰掰手腕子?」

  那位道長撫鬚眯眼而笑,「那就借曹劍仙的吉言。」

  曹峻同時以心聲問道:「魏晉,該不會是個裝模作樣的世外高人吧?」

  魏晉答道:「只看得出是位元嬰修士,不過你還是言語小心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曹峻就放心了,話聽一半,風雪廟大劍仙,遇到個飛升境,都不至於看走眼。

  除非是一種情況,就是符籙於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這幾個刻意藏掖氣象,而恰好這幾位老飛升,行走山外,都是光明正大的風格,不喜歡施展障眼法。

  總不能被自己碰到個十四境。不能夠!

  曹峻抱拳,嘖嘖道:「幸會幸會。」

  中年道士看了眼分坐兩邊的魏晉和曹峻,微笑道:「志不强毅,意不慷慨,滯於俗,困於情,如何能夠求個人間安排處,想必頗難登堂入室,得份劍仙大風流啊。」

  魏晉一笑置之。

  自己的那道情關,反正早已路人皆知。被一個雲遊四方的不知名道人隨口說破,也無需惱羞成怒。

  曹峻氣笑道:「這位道長,是在教我練劍?怎的,道長也是位劍修?」

  「我算哪門子的劍修,對劍道一竅不通,只是隔岸觀火,勉强看個熱鬧。」

  中年道士笑著搖頭,並未繼續言語,只是挑選了兩人之間的城頭,輕輕躍上,盤腿而坐。

  哪裡哪裡,只是認了兩個便宜外甥,可惜倆傢伙,只說讀書一事,確實比陳平安差遠了,故而只聽得出一層言下之意,卻連「志不强毅、意不慷慨」一語出自一篇「戒外甥書」都忘了。

  這趟遠遊蠻荒,沒什麼大事,散散心,看看風景,再就是找那個管著劍氣長城牢獄的老聾兒算帳,只是躲藏得比較好,先前有過一番推衍,遊歷了幾個地方,竟然都沒能被自己揪出來。

  沒辦法,畢竟不是在青冥天下,大道演化一事,障礙太多,實在不行,就走趟金翠城好了,找鄭居中問問看。

  這位白帝城城主,先前在中土文廟那邊,留了個口信,讓自己得空,可以去金翠城做客,極有誠意了。

  他以心聲笑道:「魏大劍仙,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既然手握一部傳自宗垣的劍譜,為何至今還未能獲得那幾份盤桓不去的古老劍意,如果換成我是宗垣,就會對你這個老大劍仙親自幫忙選取的繼承人,有點失望了。」

  魏晉沉聲道:「敢問前輩名諱!」

  吳霜降微笑道:「不值一提,你就當我是隱官大人的舅舅好了。」

  魏晉一頭霧水。

  青冥天下。

  有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盤腿坐在一片雲海上,一路隨雲飄蕩,喝過了酒,隨手丟了酒壺。

  漢子身邊站著個雙手負後的少年,美姿儀,頭戴虎頭帽,就有點滑稽了。

  如果沒有這頂帽子,姿容氣度,彷彿要一人占盡「謫仙」二字。

  漢子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舒展筋骨,十指交纏,擰轉身體,然後莫名其妙就是一拳,遞向前方極遠處。

  拳撼白玉京!

  打完就跑。

  漢子伸手環住虎頭帽少年的脖子,拖拽而走,少年雙臂環胸,兩腳離地,如橫躺在地,氣定神閒。

  敢與白玉京遞拳的,敢這麼對待白也的,唯有摯友劉十六。

  蠻荒天下,戰場之上。

  一場幾乎分不清誰圍殺誰的大戰,正式開啓。

  在早年那把佩劍斷折之後,阿良就只是一直懸佩竹刀,去了青冥天下的天外天,與道老二對敵,也無用劍。

  今天阿良卻是雙手握住劍柄,緩緩拔劍出鞘,選擇一種從未有過的雙手持劍姿態對敵。

  劍修與劍,不受天地拘束,皆不作鞘中囚。

  這個身材矮小的漢子,一個喜歡自稱劍客的男人,只是雙手各持一劍,還未真正出劍,四周天地間就有無數條由劍意凝聚而成的淩厲飛劍。

  就像一場氣勢恢宏的大道顯化,方圓三千里的異鄉山河,飛劍萬萬千。

  參與圍殺的蠻荒大妖,人人有份,需要各自面對一座劍陣。

  無數飛劍,來去無蹤,亂起亂落,縱橫交錯,亂斬亂殺。

  阿良雙膝微曲,雙臂攤開,手持雙劍,輕聲道:「夜幕。」

  原本白晝光景的山河萬里,如獲敕令,劍修寥寥兩字,便讓天地為之變色,剎那之間,天地昏暗,漆黑一片。

  雷震,火起,急湍,彗星。

  四份劍道所化的壯觀劍光,同時驟然亮起於夜幕中。

  雷電交織,雪白璀璨,火焰長龍,鮮紅似血,江河滾走,碧綠幽幽,彗星拖曳,劃破長空。

  就像一位劍修,只因為劍道太高,彷彿能夠同時以劍駕馭四尊神靈,就等於擁有一種了不可理喻的本命神通。

  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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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40:03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三章 共斬蠻荒

  夜幕沉沉,轉瞬間即不見阿良身形,唯有劍光四起,照耀天地四方。

  一人出劍,就有遠古戰場諸多神靈手段迭出的氣象。

  與綬臣一起負責運轉大陣的新妝,作為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離真的師姐,她迅速環顧四周,施展一門通幽神通,雙眼熠熠,寶光流轉,連那光陰長河和陰冥之路都能尋出蛛絲馬跡,新妝竟是依舊找不出那個男人的蹤跡。

  難怪早年能夠在那場險象環生的大妖圍追堵截當中,溜之大吉。

  綬臣已經從劍匣當中抽出一把無鞘長劍,雙指夾住劍身,迅猛往劍尖處一抹,好似剝落一層仙人遺蛻,劍光化作一道雷光,與那璀璨電光撞在一起,與此同時,心聲提醒道:「別找了,你我只管住持腳下陣法,安心領劍就是。」

  新妝聞言立即收斂心神,祭出了一只不起眼的袋子,輕輕搖晃,雲霧升騰,快速彌漫,好像與那遠古風神雨師借來一場風雨,將她身形籠罩其中,雲霧飄搖看似不過方丈之地,實則別有洞天,一座風雨天地廣袤無邊,萬里之遙,宛如一種另類的芥子神通,幫助新妝隱匿於一座巨湖當中,即便阿良能夠隨手一劍斬開小天地的山水禁制,也砍不中她的真身。

  此次圍殺阿良的一衆蠻荒大妖,好像要是誰手上沒一兩件仙兵,都沒臉出門,現身此處戰場。

  新妝暫時處境無憂,就多打量了幾眼綬臣背著的那只劍匣,論師承,一座蠻荒天下,能夠與托月山比拼的,其實就只有文海周密一脈了。

  只見綬臣一次次劃抹劍身,不斷剝下層層遠古劍意,與阿良那份劍道所化的雷震氣象相抗衡。

  同樣是飛升境劍修,差距懸殊,不單單是綬臣當下境界尚未徹底穩固,更多還是劍道有高低。

  綬臣不得不承認,想要接近如今阿良如今的劍道高度,就只有一種可能性,對方短命,自己長命,然後一點點靠著水磨功夫和後續機緣,才有希望。

  綬臣所背劍匣,繪有一幅遠古三山四海五岳十瀆圖,與後世廣為流傳的道家符讖真形圖,出入極大。

  因為先前被阿良劍意牽扯,劍匣障眼法已經褪去,顯露出早已失傳的三山真形,一覽無餘,分別好似神人屍坐,山野猿行,雲隱龍飛。

  三山職責,分別掌陰陽造化、五行之屬,定生死之期、長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魚龍之命。

  劍匣本身就是一件大仙兵品秩的重寶陣圖,傳聞上古靈真至人,手持此圖,過三山跨五岳,經行江河海讀,百神群靈尊奉親迎。

  既是一件遠古陣圖,可惜鑄造此物的煉師,不知名諱,只是習慣被山巔修士尊稱為三山九侯先生,之後又被恩師周密精心煉化為一座名為「劍塚」的養劍之所,被譽為世間養劍葫的集大成者,最多可以溫養九把長劍,可以孕育出類似本命飛劍的某種神通,一旦練氣士得此重寶,不是劍修勝似劍修。

  山上師承就是如此重要,神仙種也講究一個拜師如投胎,半點不假。

  至於那頭作為天下搬山之屬老祖宗的朱厭,腳踩長劍「定山」,大道顯化為一處山岳小天地,朱厭則手持長棍,法天象地,現出千丈真身,長棍一並擴大,一棍砸下,敲中那條火龍的頭顱,將其打了個稀爛,火光四濺,山河千里,火雨滂沱。

  不曾想那條頭顱崩碎的火龍,竟然自行演化為千百條纖細火龍,一條條蜿蜒如山脈之勢,形同大地龍脈,以此挑釁朱厭這位搬山老祖,喜歡搬山,那就只管搬徙。

  朱厭轉為雙手持棍,龐然身軀,飛旋不停,放聲大笑道:「狗日的阿良,你我雖是敵對陣營,不過敬你是條漢子,回頭在我蠻荒山河,為你立碑一塊,爺爺我親自為你撰寫墓志銘,保管墳頭年年堆酒如山,如何?!」

  長棍再一撥,朱厭施展出一門搬山之屬的本命神通,是那劃江成陸的大手筆,在那滿目瘡痍且布滿劍意的大地之上,撥開那些好似巨湖凝聚的浩然劍意,這等堪稱不可理喻的分水之法,遠勝後世幾座天下的山上水土術法,可以將江海大水隨意分開,水落石出,分割山河,漏出陸地,簡直就是一種俗子肉眼可見的滄海桑田之變化。

  朱厭再一個轟然落地,腳踩裸露出來的大地山根,真身驀然暴漲五成,一棍橫掃,怒喝道:「還不趕緊滾出來,乖乖給爺爺磕頭認死!」

  遠遠觀戰的新妝微微皺眉,實在是不喜朱厭的廝殺作風,亂吼亂叫,委實聒噪。

  可新妝對其知根知底,知道這些都是障眼法,別看朱厭這位搬山老祖每次在戰場上,最喜歡撂狠話,說些不著調的豪言壯語,在浩然天下兩洲一路敲山碎岳,手段暴虐,橫行無忌,實則朱厭每次只要是遭遇强勁敵手,出手就極有分寸,手段陰險,是與綬臣一樣的廝殺路數。要是將朱厭當做一個只有蠻力而的大妖,下場會很慘。

  新妝身邊金甲騎士已經取出腰間一枚流星錘,手腕擰轉,金光流轉,疾速旋轉,凝為一個道法無瑕的金色圓圈,最終一個迅猛拋出,砸向那顆宛如試圖開天闢地的天降彗星。

  他那兩枚袖珍流星錘,本就是攔截下兩顆不同尋常的天外流星,再耗費無數天材地寶,精心煉化而成,由於萬年以來,儒家文廟的陪祀聖賢,絕大多數都跟隨禮聖駐守天外,與神靈經常交手,再加上早年禮聖領銜、諸子百家祖師以及龍虎山天師等山巔修士的那場聯袂遠遊,天外廝殺,一直不曾停歇,這期間造就出頗多人間異象,比如就曾使得蠻荒天下,出現兩處禁忌重重的天漏之地,一在地勢高聳的西北,一在好似天塌地陷一般的東南地界,前者經常火雨流星墜落大地,後者終歲暴雨,連綿不絕,大雨如注傾瀉大地,幾乎一年到頭不見天日。

  舊王座大妖緋妃,就是在其中一處,找到了後來成為甲申帳劍修的雨四。

  在阿良出手之前,蕭愻就已經率先提醒道:「張祿,稍後等到真正打起來,阿良不會對你收手的,不然他就是找死,所以自己小心,給人上墳敬酒,總好過被人祭酒。」

  蕭愻早年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就是出了名的沒心沒肺,她交朋友,就個要求,誰看浩然天下不順眼,蕭愻就與誰投緣。

  在這件事上,阿良又是個例外。

  大概是因為這個身為文廟聖人後裔的儒家子弟,實在太不像個讀書人的緣故。

  再加上阿良的劍修身份,以及他竟然能夠在劍氣長城一待就是百年不挪窩,蕭愻其實與他關係極好。

  遙想當年,城頭那邊,每逢大雪時節,就會有個邋裡邋遢的漢子,雙手提著小姑娘的兩根羊角辮,美其名曰「提筆寫字」。

  可能這就像阿良自己說的,每個結局傷感的故事,都有個溫暖的開頭,每年的大雪隆冬,都是從春暖花開中走來。

  張祿起身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了,知道輕重。今天的戰場只有劍修,不談朋友。」

  這位曾經在劍氣長城淪為看門人的大劍仙,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為「倒影」,一為「支離」。

  蕭愻站起身,一個跳躍,並未施展出金身法相,以真身迎向那份劍意,她躍入那條劍道顯化的碧綠江河之中,掄起兩條纖細骼膊,出拳肆意,攪碎劍意。

  除了與左右那場從浩然天下打到天外的廝殺。

  蕭愻在擔任劍氣長城隱官的歲月裡,不但從未祭出本命飛劍,甚至都沒有一把趁手的長劍,每次趕赴戰場,連那劍坊的制式長劍都懶得用。

  今天不會。

  因為左右肯定會趕來戰場。

  老祖初升,示意斐然不著急出手,老修士手持拐杖,數次輕輕戳地,每一次拐杖拄地,就是一種無上神通的施展,大道造化,隨心所欲,壺天,禁氣,魘禱……

  流白幽幽嘆息一聲,身陷這樣一個完全可殺十四境修士的包圍圈,就算你是阿良,當真能夠支撐到左右趕來?

  下一刻,不見蹤跡的阿良終於在戰場現身,先有劍光才見人。

  不是去找新妝,而是劍光直奔朱厭後腦勺,「你他奶奶的,喜歡滿嘴噴糞是吧,今天非教你吹牛如何打草稿!」

  朱厭來不及撤去真身,便祭出一道秘法,以法相替代真身,哪怕腳踩山根,仍是再不敢真身示人,剎那之間縮回地面。

  只見朱厭那顆法相頭顱被一劍當場斬落,剛剛彈起些許,就又被下一道劍光當空斬碎。

  新妝瞪大眼睛,綬臣沉聲道:「找你來了!」

  果不其然,一條劍光,並非筆直一線,而是剛好契合陰陽魚陣圖的那條曲線,一劍破陣。

  阿良仗劍一步跨出,闖入雲霧天地之中,一身劍意如鐵騎鑿陣,根本無視新妝第二道陣法禁制。

  所幸新妝方才沒有托大,立即選擇運轉大陣,陰陽顛倒,與綬臣更換小天地,互換位置。

  綬臣背後劍匣自行脫落,化作一座遠古陣圖,這位飛升境劍修出現一尊三頭六臂的金身法相,各持一劍。

  手中只有雙劍的阿良,也無半點劍術可言,就只是亂砍。

  相較於綬臣的法相,阿良那一粒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芥子身形,一次次遞劍,劍光畫弧,眼花繚亂,縱橫交錯,砍得綬臣法相一次次領劍即後退。

  最後一次出劍,身形一閃而逝,直奔新妝而去,新妝剛剛再次運轉陣法,綬臣便嘆息一聲,來不及提醒了,阿良重返原地,一劍直落,新妝心神震撼,毫無還手之力,只得將身上一件法袍幫她替死,法袍驀然大如雲海,最終碎若散花,卻不見新妝。

  阿良面無表情,手腕擰轉,倒持一把即將崩碎的長劍,劍尖往大地虛空隨便一戳,那把長劍如仙人蹈虛,消逝不見。

  下一刻,長劍就從新妝後背心處,一劍捅穿,將其身軀傾斜挑起,與此同時,一把長劍恰好崩碎,新妝的人身小天地當中,就像下了一場飛劍暴雨。

  與劍修廝殺,就是如此,從不拖泥帶水,往往是轉眼間,就連勝負同生死一並分了。

  阿良是跟山巔大修士打了無數交道,見多了亂七八糟的術法神通,在一劍傷及新妝大道根本之後,幾乎同時,就震碎手中第二把長劍,碎劍無數,劍氣沖天,在新妝那邊聚攏,等於臨時布起一座劍陣,困住新妝四周天地,你們誰有那本事,逆轉光陰長河,隨意,反正無法讓新妝沿河倒流而走就是了。

  所幸有那老祖初升掌心抵住拐杖,心聲默念,不知祭出何法,竟是護住了新妝性命不說,還讓新妝能夠暫時維持仙人境界,同時打散阿良的劍氣殘餘,順利縫補上了那座原本無法聚攏的陰陽魚陣圖。

  阿良對此早有預料,早就習以為常,一人圍毆一群人,吃點虧沒什麼。

  雙手按住腰間兩把佩劍的劍柄,阿良再次從原地消失。

  流白看得觸目驚心,這就是真正放開手腳與人廝殺的阿良?

  蠻荒天下的一處天幕,漩渦翻轉,風起雲湧,最終出現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大道氣息,緩緩降落人間。

  不見飛劍蹤跡,卻是毋庸置疑的一把本命飛劍。

  而蠻荒天下的北方,猶有一道劍光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南下。

  阿良左右,一竪一橫,劍道劍術,共斬蠻荒。

  ————

  京城火神廟,老宗師魚虹不再看那個年輕女子,老人强行咽下一口鮮血,終於坐穩武評第三的老人,大步走出螺螄道場,原本渺小身形漸大,在衆人視野中恢復正常身高,老人最終站定,再次抱拳禮敬四方,頓時贏得無數喝彩。

  這位大驪刑部一等供奉,哪怕不靠那一身名動京城的巔峰武學,只靠這個供奉身份,一洲山河橫著走。經此一戰,魚虹在山上和江湖的威望,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人群之中,有人默默抱拳,或是悄然作揖,禮送魚虹。

  他們都是舊朱熒王朝的遺民出身,後來或在大驪朝廷就職為官,或在京城這邊討生活,與那中岳山君晉青是差不多的處境。

  今天他們來這邊,自然要比一般看客多出一份複雜心思,朱熒王朝作為曾經寶瓶洲中部國力最强的存在,不比那些山河版圖好似豆腐塊大小的諸多大驪藩屬,故而朱熒獨孤氏是注定復國無望了。

  至於此舉會不會犯忌,這些人倒是都很無所謂,大驪宋氏朝廷這點肚量還是有的,而支撐這份氣度的,歸根結底,自然還是國力。當年大驪鐵騎一路從北往南,勢如破竹,馬蹄響徹於南海之濱,各國山河皆成故鄉,令人膽寒,深感畏懼,最終大驪王朝卻護住一洲山河不至於陸沉破碎,又贏得了一份敬重。

  同樣是山巔境武夫的周海鏡,暫時就沒有這類官身,她先前曾與青竹劍仙開玩笑,讓蘇琅幫忙在禮刑兩部那邊引薦一二,牽線搭橋,與那董湖、趙繇兩位大驪中樞重臣說上幾句好話。

  不過蘇琅心知肚明,這只是周海鏡一貫的言語風格,當不得真,這場問拳過後,周海鏡只是略輸一籌,那麼一個頭等供奉身份,肯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說不定不等周海鏡回到京城下塌處,兵部武選司或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就會有官員主動找到周海鏡。

  一想到周海鏡選的地方,據說是到了京城,一路隨緣而走挑中的風水寶地,蘇琅對此倍感無奈,委實是過於寒酸了些,蘇琅都無法想像,原來大驪京城也有那麼遍地雞屎狗糞、甚至路邊就是豬圈的地方。先前去找周海鏡,蘇琅甚至是這輩子第一次走過暗娼窯子的門口,反正一條光線陰暗的狹窄巷弄,兩邊都是,躲都無法躲。當時等他找到周海鏡後,她大笑不已,第一句話就是得賠償青竹劍仙一雙靴子。

  此刻蘇琅輕聲問道:「周姑娘,你還好吧?」

  「不太好,老匹夫下手賊重。」

  周海鏡伸手繞到後背心,揉了揉被魚虹一肘砸傷處,哀怨不已,「半點不知道憐香惜玉。」

  問拳一場,她一臉精緻妝容,已經成了張大花臉,至於那些早先堆積成山的發飾,都給魚虹拳罡打得七零八落,可惜了,都是錢啊,要是能留下幾件,就又能小賺一筆。

  她惱火道:「下次問拳定要找回場子,沒這麼多人觀戰了,看老娘我直奔下三路,到時候請你吃蛋炒飯。」

  蘇琅聽得啞口無言,這位年齡相近卻高出一個境界的女子大宗師,多年不見,言語……風趣依舊。

  周海鏡鑽進了車廂,掏出帕巾,嘔出一大口淤血,收入袖中,她渾然不在意這點傷勢,手指蘸了蘸口水,拈動幾張票據,都是她先前在京城幾大賭莊的押注。

  屋頂那邊,陳平安問道:「我去見個老朋友,要不要一起?」

  寧姚瞥了眼遠處街巷的那輛馬車,「那個車夫?」

  陳平安點點頭,解釋道:「叫蘇琅,有個『青竹劍仙』的綽號,松溪國的江湖人,算是宋老前輩的半個鄰居。」

  蘇琅如今既然有了個官身,又躋身了遠遊境,哪怕最後無法躋身山巔境,可只要蘇琅沒個大災殃,至少還有百來年的壽命,所以將來肯定還是要跟那座山神祠,與宋鳳山柳倩夫婦長久打交道的。

  當年蘇琅剛剛破境躋身七境武夫,正值宋雨燒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作為一個晚輩的蘇琅,其實已經贏了名聲,還是咄咄逼人,陳平安就給了蘇琅一拳,將其打退回小鎮,不過後來還是配合主動登門的蘇琅,演戲一場,給了對方一個臺階下,白送給蘇琅偌大一份「山下劍術不輸山上劍仙」的江湖名聲。

  老一輩的江湖規矩和人情往來,多半如此。

  同在江湖,只要沒結死仇,酒桌上就多說幾句甘人之語。同路窄處,留一步與人行,將獨木橋走成一條陽關大道。

  寧姚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搖頭笑道:「我哪有那麼多的怪話,就只是找蘇琅平常敘舊。」

  就像行走江湖,出門不露黃白。一般情況,陳平安不會輕易打開籮筐,泄露那份「家底」,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打人不打臉。

  寧姚說道:「那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回去路上,買幾樣京師吃食。」

  寧姚點點頭,一閃而逝,憑空不見,悄無聲息。

  她其實知道陳平安還是掛心那場戰事,就想要找點事情做做,分心就是散心。

  所以就讓他單獨去見所謂的江湖朋友。

  在官府各色衙役胥吏的虎視眈眈之中,衆人有序離場,在一條僻靜巷弄,馬車緩緩停下,蘇琅微微皺眉,眼前有一僧一道,堵住了去路,年輕道士,少年僧人,都是生面孔。

  年輕道士自報名號,掏出了一塊象徵身份的道正院譜牒司玉牌,「京師道錄葛嶺,有事找周姑娘商量,懇請周姑娘先下馬車,再隨貧道去往道觀一敘。」

  小和尚雙手合十,「小僧是譯經局小沙彌。」

  蘇琅眯起眼,大驪崇虛局轄下的一名道官?

  京城道正之下,分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這個自稱葛嶺的年輕道士,掌管譜牒一司。

  道錄的上司,是京師道正,掌理京城道士的譜牒頒發、升遷貶謫,卻管不著自己這位純粹武夫,要是道正親臨,蘇琅說不定還願意禮讓幾分,雖說道正官品不高,到底還算是手握實權,至於僅是一司主官的道錄,芝麻官不說,與刑部衙門還有井水河水之分,真當自己那個刑部頒發的二等供奉身份,是個擺設虛銜?

  蘇琅腰別一截青竹,以彩線繫掛一枚無事牌,二等,不低了。純粹武夫,只有山巔境,才有機會懸佩一等無事牌。

  大驪二等供奉,多是金丹劍修,遠遊境武夫,元嬰練氣士這三種人。除非軍功極大,非劍修身份的金丹境練氣士,都只能列為三等。

  蘇琅淡然道:「有事說事,無事讓開。」

  葛嶺笑道:「是松溪國的青竹劍仙吧,貧道久仰大名,只是今天找周姑娘有事相商,不宜外人旁聽,蘇劍仙見諒個。」

  小和尚輕聲問道:「劍仙?」

  現在小和尚一聽到什麼劍仙,就一顆光頭兩個大。

  這才幾天啊,自己就已經給佛祖捐了兩次香油錢。

  這次邀請周海鏡議事,是宋續的意思,問拳結束,就要正式邀請她進入地支一脈。

  其實之前袁化境找過她一次,只是雙方沒談攏,一來袁化境沒有泄露身份,再者禮部刑部那邊的意思,也需要借助魚虹,試一試周海鏡的武道斤兩,到底有無資格補缺。

  至於這個風流倜儻的趕車武夫,小和尚還真不認識,只認得那塊無事牌。

  地支一脈修士,十一位練氣士,人人都是寶瓶洲應運而生、取勢而起的天之驕子,大半修士都不是大驪本土人氏,大驪朝廷對他們寄予厚望,向他們傾斜了無數財力物力,還耗費了不少山巔香火情。最大依仗,除了各自的修士境界和天賦神通,還有冥冥之中的一洲氣運,唯一缺陷,就是廝殺一事,太過依賴人數的完整。

  這次與周海鏡碰頭,不止是小和尚惴惴不安,還有女鬼改艶、苦手他們幾個,都是如出一轍的憂心忡忡,最後還是餘瑜幫忙說出所有人的心聲,「能夠補足最後一人,實力暴漲不假,可是老話說得好,事不過三,咱們不會再去找隱官大人的麻煩了吧?」

  宋續當時玩笑道:「我和袁化境肯定都沒有這個想法了,你們要是氣不過,心有不甘,一定要再打過一場,我可以硬著頭皮去說服袁化境。」

  這會兒蘇琅神色不悅道:「我不管你們什麼崇虛局譯經局,給我讓路!」

  仗著有點官府身份,就敢在自己這邊裝神弄鬼?

  葛嶺有些為難,其實最適合來這邊邀請周海鏡的人,是宋續,畢竟有個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不然就是境界最高的袁化境,可惜後者開始閉關了。

  周海鏡聽見了外邊的動靜,運轉一口純粹真氣,使得自己臉色慘白幾分,她這才掀開簾子一角,笑容嫵媚,「你們是那位袁劍仙的同僚?怎麼回事,都喜歡鬼鬼祟祟的,你們的身份就這麼見不得光嗎?不就是刑部秘密供奉,做些檯面底下的醃臢活計,我曉得啊,就像是江湖上收錢殺人、替人消災的刺客嘛,這有什麼沒臉見人的,我剛入江湖那那會兒,就在這一行當裡邊,混得風生水起。」

  周海鏡自顧自說道:「可惜我這點武夫境界,難入山上高人的法眼,不敢奢望什麼大驪頭等供奉,可要說二等供奉,還是有點機會的,再說了,我可信不過你們,萬一是那拐賣良家女子的江湖慣犯,回頭我吃了個天大悶虧,你們個個地頭蛇,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外鄉女子,能找誰訴苦去?」

  蘇琅等到周海鏡說完,就要繼續駕車,既然不讓路,有本事就攔著。

  反正江湖歷練,神仙道侶,缺一場患難與共,今天機會難得。

  何況在這京城之地,蘇琅還真不怕與這些三教中人的練氣士起衝突,他的最大依仗,甚至不是刑部無事牌,而是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

  葛嶺嘆了口氣,看來只能多喊幾個人過來,才能請得動這位周姑娘的大駕了。

  小沙彌語重心長道:「陳先生說過,凡事恭謙有禮,不可盛氣淩人。」

  一個溫醇嗓音在小和尚身後響起,「不,我沒有說過。」

  小沙彌立即側身,雙手合十,低頭道:「陳先生最擅長給人贈送吉言良語,暫時沒說過,以後會說的。」

  葛嶺轉身,與來者打了個道門稽首,神色恭謹,「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我這趟來,是找朋友敘舊,你們忙正事便是。」

  然後補了一句,「回頭我可能會去譯經局和道觀做客,希望不要耽誤你們修行。」

  小沙彌一邊點頭,一邊琢磨著又得去找座寺廟捐香油錢了。出家人,心疼錢做啥嘛。

  葛嶺誠心笑道:「歡迎之至。」

  到時候可以與陳劍仙虛心討教幾手符籙之法。

  蘇琅立即停下馬車,再不敢往前衝去。

  因為認出了對方身份。

  周海鏡剛要放下簾子,停下動作,一雙水潤的桃花眸子,瞬間眯成一線,望向那個站在小光頭身邊的青衫男子,約莫是小和尚個頭太矮,顯得那男人身材尤其修長。

  女子加上山巔武夫的雙重直覺,讓她意識到眼前這個從小巷高處飄然而落的不速之客,絕對不好惹。

  大驪武神宋長鏡,風雪廟大劍仙魏晉,真境宗上任宗主韋瀅……都不對。

  奇了怪哉,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讓自己感覺完全打不過、幹不翻?

  陳平安暗自點頭,這位周宗師果然是同道中人,勤儉持家,都不捨得在鏡花水月一事上開銷。

  蘇琅神色微變,心情複雜至極,迅速收斂心神,聚音成線,與周海鏡出聲提醒道:「周姑娘,小心此人,他就是那個問劍正陽山的陳平安!」

  那場聲勢浩大的正陽山慶典,蘇琅當然沒有錯過,通過鏡花水月欣賞過那場觀禮和問劍,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那位多年未見的青衫劍仙。

  所以蘇琅跟朦朧山,是同樣的尷尬處境,只是相較於後者,這位青竹劍仙略好幾分,當年那場劍水山莊附近的風波,雙方哪怕不算什麼好聚好散,可到底沒有就此結仇。

  周海鏡聽到「陳平安」這個名字後,神采奕奕,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那位如今寶瓶洲最負盛名的年輕劍仙,極有可能,還是浩然天下最年輕的一宗之主,都快聽得耳朵起繭了,惹不起惹不起,一個能讓袁真頁出拳在身如撓癢的劍修,招惹他作甚,只會虧錢的。

  她立即放下簾子,將車廂裡邊的大小物件打包,斜挎個大包裹,低頭彎腰走出車廂,她就要跳下馬車,「那我就隨葛真人走一趟,蘇先生,勞煩你幫忙看顧馬車了啊。」

  江湖水深,淹死膽大的,山上風大,吹散神仙風流啊。

  葛嶺笑道:「我來幫忙駕車就是了。」

  蘇琅猶豫了一下,下了馬車。

  陳平安側過身,站在牆根那邊,給馬車讓路。

  周海鏡坐回原位,然後掀開車壁一旁的窗簾,笑問道:「陳劍仙,容我多嘴問一句啊,確定一下,咱倆沒啥怨懟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素未蒙面,無冤無仇。倒是先前遙遙觀戰,與周先生學了幾手拳招,受益匪淺。」

  周海鏡眯眼而笑,天然嫵媚,抬起手臂,輕輕擦拭臉頰上邊的殘餘脂粉,「就是這會兒我的模樣醜了點,讓陳劍仙見笑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不會。」

  周海鏡心中狐疑,先生?自己可是個娘們,如此稱呼一個婆姨,不合適吧。

  這些個山上修士,真是怪得很。

  只是不能露怯,老娘是小地方出身,沒讀過書怎麼了,模樣好看,就是一本書,男子只會搶著翻書。

  認定那個年輕劍仙,多半是大驪豪閥世族的出身了。呵,甲族子弟,看著就煩。

  馬車緩緩駛出巷弄,車軲轆聲響漸漸遠去。

  陳平安轉身笑道:「恭喜蘇劍仙破境。」

  蘇琅立即抱拳道:「大驪供奉蘇琅,有幸重逢陳宗主。」

  聽著蘇琅的自我介紹,陳平安啞然失笑,自己又沒眼瞎,那麼大一塊刑部牌子,瞧得見。

  蘇琅當然緊張萬分,只是這些年自己與宋雨燒再無瓜葛,照理說,陳平安不該找自己的麻煩。

  只是這類偶爾下山、嬉戲人間的劍仙,實在性情難測,仙跡縹緲,每次只要出手,單憑心情,不問是非,往往就是劍光直落,頭顱滾滾。

  不幸中的萬幸,就是如今的寶瓶洲,對這些個目無法紀、傲視王侯的修道之人約束極多。而且蘇琅在被大驪刑部招徠之後,做過幾樁秘密行事,針對的,就是幾撥自以為行事隱蔽的犯禁修士。

  不過這會兒最傷人的,周海鏡就這樣將自己一人晾在這邊,女人啊。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塊無事牌,「巧了,與蘇劍仙是半個同行。」

  蘇琅瞥了眼那塊無事牌,竟是一枚三等供奉無事牌……只比候補供奉稍高一等。

  蘇琅難免有些臊得慌。

  陳平安倒是沒想要借機調侃蘇琅,不過是讓他別多想,別學九真仙館那位仙人雲杪。

  兩人一起並肩走在巷中,陳平安笑問道:「我這些年遠遊異鄉,久不在寶瓶洲,剛剛回,宋老前輩的劍水山莊如何了?」

  蘇琅小心翼翼打腹稿,字斟句酌道:「當年一別,我就再不曾去過宋前輩的山莊,只聽說讓出了祖業山莊,搬去了梳水國邊境,與為鄰,如果不是參加了幾場大瀆戰事,後來又閉關,之後就來了京城這邊,其實應該去為柳夫人的那座山神祠道賀的,聽江湖朋友說過,宋前輩這些年身子骨還硬朗,走過幾趟江湖,經常外出散心,這是好事,等到閒下來,下次返鄉,理當補上那份賀禮。」

  陳平安始終神色和悅,就像是兩個江湖老友的久別重逢,只差各自一壺好酒了,點頭笑道:「是該如此,蘇劍仙有心了。江湖故人,別來無恙,怎麼都是好事。」

  蘇琅原本緊綳的心弦鬆弛幾分。

  「對了,松溪國離著梳水國和彩衣國都近,蘇劍仙有無聽說過彩衣國胭脂郡出身的劉家?」

  「陳宗主是說那位劉老尚書,還是劉高華劉高馨兄妹二人?」

  劉高馨本是神誥宗嫡傳弟子,只是運道不濟,在那場大戰中受傷極重,大道無望了,之後就沒有返回宗門,只是居家修行。劉高華是凡俗夫子,在蘇琅眼中,卻更加不容小覷,因為有個大驪陪都的官員身份。

  陳平安說道:「都是故交好友。」

  蘇琅立即懂了。

  好像記起一事,陳平安拿出一壺百花釀,遞給蘇琅,「勞煩蘇劍仙,幫忙將此物轉交給劉仙師,我就不與蘇劍仙說什麼道謝的客氣話了。」

  蘇琅雙手接過那壺從未見過的山上仙釀,笑道:「小事一樁,舉手之勞,陳宗主無需道謝。」

  蘇琅早已心中有數,將來自己衣錦還鄉之際,就順路拜訪梳水國宋雨燒,彩衣國劉家。再以後,也簡單,不用頻繁往來,那就落了下乘,只需對雙方暗中照拂幾分即可。

  陳平安與蘇琅走到巷口那邊,率先停步,說道:「就此別過。」

  蘇琅抱拳告辭,突然一個沒忍住,問道:「敢問陳宗主如今是多大歲數?」

  陳平安笑道:「不到一百。」

  蘇琅感嘆道:「陳宗主真是劍道一途的天縱奇才,在晚輩看來,絲毫不輸風雪廟魏大劍仙。」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這位青竹劍仙,難怪能跟周海鏡湊一堆去,一個不看鏡花水月,一個不看山水邸報。

  馬車那邊,周海鏡隔著簾子,打趣道:「葛道錄,你們該不會是宮中供奉吧,難不成是陛下想要見一見民女?」

  側坐葛嶺身邊的小沙彌雙腿懸空,趕緊佛唱一聲。

  一車廂的脂粉香氣,從那掛紫竹簾子淺淺滲出,熏得小和尚都快暈頭轉向了。

  葛嶺嫻熟駕車,父輩是邏將出身,年少時就弓馬熟諳,微笑道:「周宗師說笑了。」

  小沙彌羨慕不已,「周宗師與陳先生今兒萍水相逢,就能夠被陳先生敬稱一聲先生,真是讓小僧羨慕得很。」

  周海鏡打趣道:「一個和尚,也會計較這類虛名?」

  小沙彌立即使勁搖頭道:「可當不起『和尚』稱呼,小僧尚未受戒圓具呢。」

  寧姚回了客棧,結果看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笑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裴錢,手持行山杖。曹晴朗,一襲儒衫。

  裴錢笑道:「先前得了師父的飛劍傳信,說要在這邊逗留約莫半月光陰,小師兄就讓曹晴朗來這邊參加個婚宴,說師父不合適露面,曹晴朗的身份比較適合,我就跟著來這邊見師父師娘。」

  曹晴朗作揖道:「學生曹晴朗,見過師娘。」

  他偷偷鬆了口氣,裴錢總算沒有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跪地磕頭砰砰砰。

  直起身,曹晴朗解釋道:「裴錢此行陪我入京,是小師兄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意外。再就是我需要與翰林院那邊,正式辭官卸任。」

  離開寶瓶洲,南下桐葉洲選址下宗,本來按照小師兄的意思,是保留翰林修撰身份,說小師兄自有手段,不過曹晴朗沒答應,光領俸祿不做事,衙門點卯都不去,終究於禮不合。欲正其心,先誠其意。作為文聖一脈的讀書人,需要以意誠二字作為行事準繩。

  寧姚點頭,「你們師父要見個江湖朋友,等會兒才能回來。」

  她與老掌櫃借了兩條長凳,坐下後,寧姚隨即問道:「火神廟那場問拳,你們怎麼沒去看看?」

  裴錢赧顔答道:「還是在這邊等著師父要緊。」

  曹晴朗坐在另外那條長凳上,一直沒有說話。

  街上來了個蹦蹦跳跳的少女,臨近客棧,立即穩重了幾分。

  少女不與寧師父客氣,她一屁股坐在寧姚身邊,疑惑問道:「寧師父,沒去火神廟那邊看人打架嗎?過癮過癮,打得確實比意遲巷和篪兒街兩邊毛孩子的拍磚、撓臉好看多了。」

  寧姚笑道:「去了,就是人太多,加上去得晚了,沒能占個好地兒,看不真切。」

  少女愧疚道:「怪我怪我,一大早就出門了,擔心被我爹攔著,就沒喊寧師父。我跟幾個江湖朋友占了個大好地盤!」

  她坐在寧姚身邊,嘰嘰喳喳個不停。

  「那個周女俠,可漂亮了!」

  「魚老神仙,真是名不虛傳,簡直就是書上那種隨便送出秘籍或是一甲子內功的絕世高人,寧師父先前瞧見了吧,從天上一路飛過來,隨便往擂臺那兒一站,那高手氣勢,那宗師風範,簡直了!」

  「真不知道排名比他們還要高的裴錢,裴大女俠,是怎麼個牛氣哄哄,肯定一瞪眼,就能讓與她對敵之人,當場肝膽欲裂,嚇出內傷!」

  「我聽說裴女俠年紀不大的,是百年不遇的練武奇才,拳腳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一身正氣,寧師父,你也是闖蕩江湖的女俠,有沒有那個榮幸,遠遠看過裴女俠一眼?」

  寧姚忍住笑,「你覺得呢?」

  少女想了想,安慰道:「沒事沒事,我不也沒見過。」

  裴錢面無表情坐在寧姚另外那邊,聽得腦闊兒疼。

  幸好師父不在。

  也慶幸兼職耳報神和傳話筒的小米粒沒跟著來京城,不然回了落魄山,還不得被老廚子、陳靈均他們笑話死。

  曹晴朗始終端坐在另外一條長凳上,雙手握拳輕放膝蓋,目視前方。

  笑容和煦,謙謙君子,氣態沉穩,不過如此。

  寧姚轉頭對裴錢笑道:「你師父先前想收劉姑娘為弟子,劉姑娘沒答應。」

  裴錢身體前傾,對那個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眨了眨眼睛,瞥了眼那裴錢手邊那把斜靠長凳的兵器,信心十足,可以一戰!

  幹嘛,替你師父打抱不平?那咱倆按照江湖規矩,讓寧師父讓出座,就咱倆坐這兒搭搭手,事先說好,點到即止啊,不許傷人,誰離開長凳就算誰輸。

  裴錢微笑不語,好像只說了兩個字,不敢。

  你聽得懂我說話?

  不懂。

  雙方就這樣用眼神交流,而且雙方都看得明白。

  裴錢有些好奇,哪來的憨憨,想了想,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楞了楞,裴錢立即收起打量。

  少女心境之中的那個小女孩,與表面上開朗活潑的少女完全不同。

  陳平安與蘇琅分別後,很快就回到客棧這邊,看見了開山大弟子和得意學生,也很意外。

  裴錢和曹晴朗同時起身。

  陳平安快步走來,笑著朝兩人擺擺手。

  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點頭,多半是個正兒八經的江湖門派,有點規矩的,這個叫陳平安的外鄉人,在自家門派裡頭,好像還挺有威望,就是不知道他們的掌門是誰,年紀大不大,拳法高不高,打不打得過附近那幾家武館的館主。

  而且看那個年輕人,很書生,都趕上意遲巷那些讀書種子了。

  她更加篤定,寧師父所在門派,不是那種野路子。

  陳平安坐在曹晴朗身邊,問道:「你們怎麼來了?」

  裴錢抿起嘴,沒敢笑。

  師父與師娘是一模一樣的開場白。

  曹晴朗就又給先生解釋了一遍。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先前崔東山有沒有說過,為什麼建議你保留翰林院編修官的身份。」

  曹晴朗搖頭道:「小師兄沒說,約莫是見我執意辭官,就收回言語了。」

  陳平安轉頭說道:「那就先不著急辭官,裴錢,再飛劍傳信一封,與崔東山問一下詳細緣由。」

  曹晴朗聽出了言下之意,輕聲問道:「先生是與小師兄一樣,也希望我保留大驪官身?」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廢話,我們文聖一脈,雖說如今趙繇在朝廷裡邊的官身最高,當了個刑部侍郎,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路子不正,屬￿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你不一樣,你是最名正言順的一甲三名出身,你要是辭了官,以後先生跟人吹噓,就要失去一半功力。」

  曹晴朗無言以對。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一拍曹晴朗肩膀,道:「沒來京城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麼,結果真到了這邊,尤其是逛過了南熏坊那邊的衙署,才發現你沒有考中狀元,未能大魁天下,先生還是有點失落的。」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當上邵元王朝的國師了。

  沒事,自己的學生,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紀最輕的一宗之主了,後無來者不好說,注定前無古人。

  先前陳平安與先生專門聊過此事,都覺得破例行事不太妥當,因為曹晴朗離著躋身玉璞境還早,那就給個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

  曹晴朗愈發無奈,「學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而且會試名次可能還好說,但是殿試,沒誰敢說一定能夠奪魁。」

  陳平安笑道:「我見過那個荀趣了,你們倆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錯。」

  曹晴朗有些擔憂,只是很快就放心。

  擔憂的是荀趣會被捲入大驪朝廷的官場是非,只是先生做事情,有什麼可擔心的,哪怕是件壞事,都可以變成好事。

  寧姚心聲問道:「還是不放心蠻荒天下那邊?」

  陳平安嗯了一聲,雙手籠袖,身形佝僂起來,神色無奈道:「很難放心啊。」

  寧姚問道:「那我們走一趟劍氣長城?」

  陳平安疑惑道:「京城這邊?」

  其實他去了劍氣長城那邊,也幫不上什麼忙,真要摻和,只會幫倒忙。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不管是劍氣長城遺址,還是被文廟命名為天目、黥跡、神鄉和日墜的四處歸墟,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來的秉燭、走馬和地脈三座渡口,都隨便。

  寧姚說道:「想這麼多做什麼?你與那個矮冬瓜約定一旬,大不了讓裴錢給皇宮那邊捎句話,就說你不在京城的時候,不計入那一旬光陰就行了。就算她不答應,關你屁事。」

  陳平安眼睛一亮,可行啊。

  不料寧姚剛起身,就重新落座,「算了,你趕路太慢,說不定你還在半路上,山水邸報就有結果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揉了揉下巴,難不成等先生回來,再讓先生求一求禮聖?自己求,不妥當,還是得讓先生出馬。

  驀然間,客棧門口出現了兩位讀書人的身形,都是從文廟跨洲遠道而來,一個年老,一個中年模樣,後者微笑道:「趕路太慢?倒也未必。說吧,想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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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40:4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四章 重返劍氣長城

  從中土文廟返回的先生,果真帶了禮聖一起趕來寶瓶洲。

  陳平安他們幾個都立即起身,曹晴朗與先生一起作揖行禮,裴錢看到了師娘抱拳致禮,就有樣學樣,不然給人作揖,挺彆扭。

  唯獨客棧少女有點尷尬,只得跟著起身,左看右看,最後選擇跟寧師父一起抱拳,都是不拘小節的江湖兒女嘛。

  方才她正納悶著呢,這都什麼武林門派啊,說話沒聲的,難道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傳音入密?

  少女再順藤摸瓜那麼一琢磨,莫非寧師父的這個幫派,其實是一窩的絕頂高手?

  不曾想這會兒又跑出個讀書人,她一下子就又心裡沒譜了,寧師父到底是不是出身某個躲在犄角旮旯的江湖門派,懸乎了。

  寧姚摸了摸少女的腦袋,笑道:「你先回客棧,保證不會偷你家的長凳。」

  少女嗯了一聲,留這兒也沒啥意思,她獨自跨過門檻,進了客棧就趴在櫃檯那邊,與爹小聲說道:「爹,外邊新來了個不認識的讀書人,個兒蠻高,瞧著還挺有書卷氣,說不得就是個當大官的進士老爺呢。」

  老掌櫃正在小菜就酒翻書看,都懶得轉頭看一眼門外,笑道:「意遲巷那邊的讀書人還少了?」

  客棧門外那邊,禮聖對曹晴朗笑道:「難得。」

  曹晴朗再次作揖。

  老秀才與關門弟子,都只當沒有聽出禮聖的言外之意。

  除了曹晴朗是難得的讀書種子之外。

  文聖一脈難得出了位不像文聖一脈的讀書人。

  禮聖轉頭望向裴錢,說道:「看一看無妨。」

  裴錢搖搖頭。

  她哪敢隨便看禮聖的心境氣象。

  禮聖最後對寧姚說道:「只要你還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那麼有些不成文的規矩,至少在浩然天下這邊,你就必須遵守,等你回了五彩天下,哪怕天塌下來,我都不管,因為我和文廟,一樣需要遵守某些規矩。寧姚,切記任何一位山巔強者的任何一次隨心所欲,不管出發點是好是壞,對我們所處的這個世道,都存在著一種巨大的衝擊,很多無形中的影響,可能會持續千百年。」

  沒有語重心長,沒有疾言厲色,甚至沒有敲打的意思,禮聖就只是以平常語氣,說個平常道理。

  寧姚默不作聲。

  老秀才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立即開口問道:「禮聖先生,不如去我師兄宅子那邊坐會兒?」

  禮聖點頭道:「好的。」

  一行人去往那條小巷,禮聖一路打量著大驪京城的街道,確實是多年不曾踏足寶瓶洲了。

  陳平安問道:「禮聖先生,能不能不送我和寧姚去往蠻荒天下,只幫我和寧姚從某地返回浩然天下即可。」

  同樣是只讓禮聖出手一次。

  「某地?不就是托月山嗎?」

  禮聖笑道:「靠那三山符,跨越兩座天下,虧你想得出來,傷勢本就沒有完全痊癒,如此作為,只會雪上加霜,是打算在托月山先睡幾天,讓寧姚跟托月山看守山門的大妖打個商量,等你休息好了,再由著你和寧姚一起拆人家的祖師堂?真有這樣的好事,我自己去托月山就行了,都不用讓他們等個兩三天,給我半炷香功夫就成。」

  陳平安點點頭,毫不猶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明白了。」

  其實關於此事,陳平安之前在寧姚提議走一趟劍氣長城的時候,就已經在心中迅速有過一場大致估算,看來誤差極大,問題還是出在自己對憑藉三山符跨越兩座天下的後遺症,以及低估了托月山禁制,既然禮聖給出了這個最終結果,陳平安就可以倒推回去,反過來驗證三山符的效果,甚至可以粗略計算兩座天下如今通過那道大門、以及四處歸墟通道的銜接程度。

  禮聖在街上緩緩而行,繼續說道:「不要病急亂投醫,退一萬步說,就算托月山真被你打爛了,阿良所處戰場,還是該如何就如何,你不要小覷了蠻荒天下那撥山巔大妖的心智才略。」

  「我不是否認你擔任隱官的功勞,只不過就事論事,當年你住持避暑行宮一切事務,隱官一脈的發號施令,能夠那麼暢通無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你得了老大劍仙無處不在的庇護,老大劍仙將他萬年以來的道理,都給了你這位末代隱官。換成是山下朝堂,哪怕是在文廟,不管誰為你撐腰,你都絕對無法複刻此事。」

  「除此之外,你有沒有想過,托月山說不定真正在等的人,除了阿良,也是你,甚至還會是寧姚?」

  陳平安只是一字不漏聽著。

  老秀才撫鬚而笑。

  雖說禮聖從來不是那種吝嗇言辭的人,事實上只要禮聖與人說理,話不少的,但是咱們禮聖一般不輕易開口啊。

  老秀才與寧姚心聲說道:「寧丫頭,別生氣,犯不著,禮聖為人處世,一直如此,死板得很。用某人的話說,何謂自由,就是我們下雨天出門,手裡邊有把傘,唯一的不自由,就是得撐著傘,別走出傘之外。」

  寧姚嗯了一聲。

  至於某人是誰,不用猜。

  禮聖說道:「停水境一事,我們到了宅子裡邊再說。」

  到了小巷口,老修士劉袈和少年趙端明,這對師徒立即現身。

  陳平安指了指裴錢和曹晴朗,解釋道:「我的弟子學生,都不是外人。」

  劉袈橫移兩步,擋在小巷中間,指了指那個中年儒士,與陳平安問道:「等會兒,這位呢?」

  你小子跟我裝蒜,想搗漿糊?想要蒙混過關,沒門。

  陳平安有些尷尬,師兄真是可以,找了這麼個鐵面無私的看門人,當真半點官場規矩、人情世故都不懂嗎?

  自己帶頭先行領路,先生陪著禮聖並排走在後邊,再後邊才是寧姚跟裴錢和曹晴朗。

  都這架勢了,你劉袈還是看不出個輕重深淺?

  禮聖倒是毫不介意,微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餘客,來自中土文廟。」

  劉袈想了想,搖頭道:「沒聽過。不管你是誰,別怪我不近人情,要是覺得我狗眼看人低,隨你,反正我這邊規矩擺著,除了崔先生這條文脈的讀書人,或是大驪朝廷裡邊辦正事兒的人,兩者之外,誰都別想進這條巷子。」

  中土文廟了不起啊,沒幾只好鳥。

  早年崔國師黯然返鄉,重歸家鄉寶瓶洲,最終擔任大驪國師,歸根結底,不就是給你們文廟逼的?

  陳平安倍感無力,其實是故意給這位劉老仙師一個與禮聖攀近乎的機會,隨便問個話,客套幾句,劉袈倒好,攔人攔上癮了?

  少年趙端明靠著牆壁,嗑花生看熱鬧。

  結果發現自己的陳大哥,在那邊朝自己使勁使眼色,偷偷伸手指了指那個儒衫男子,再指了指文生老先生。

  趙端明不愧是天水趙氏子弟,立即回過神,牙齒打顫,與自己師父心聲道:「師父,他好像是……禮聖。文廟禮聖!」

  要是沒有文聖老先生在場,再有陳大哥的暗示,少年打死都認不出來。誰敢相信,禮聖真的會走到自己眼前?自己要是這就跑回自家府上,信誓旦旦說自己見著了禮聖,爺爺還不得笑呵呵來一句,傻小子又給雷劈啦?

  作為一位上柱國姓氏子弟,尤其是男子,大小文廟,都沒少敬香,認不出文聖老爺很正常,實在是真人容貌與掛像差得有點遠了,再者文聖的神位、掛像還被撤掉了百餘年,但是禮聖不一樣啊,一年又一年的,掛在各個文廟裡邊,就那麼陪著至聖先師。

  老修士綳著臉,大手一揮,橫移數步,讓出道路。

  等到一行人步入小巷,都快走到宅子門口那邊了,少年才捨得轉頭收回視線,發現自己師父一直面朝街道,眼神呆滯,那叫一個汗如雨下。

  最後師徒二人一起蹲在巷口,老修士甚至破例主動給了少年一壺酒,然後一起默默喝酒。

  「師父。」

  「幹啥?」

  「真別說,你老人家真是一條漢子,以前總覺得你吹牛,不是年少英俊,仰慕你的女俠仙子無數,就是為人硬氣,能讓國師都要高看一眼,這會兒我看八成都是真的了,以後你再嘮叨那些老黃曆,我肯定不會當做耳旁風了。」

  「閉嘴,喝你的酒。」

  「師父,我覺得吧,照目前這個情形發展下去,下次咱倆攔的人,得是至聖先師了吧?」

  「滾一邊去!」

  「師父你跟我急眼做啥啊,虧得我提醒他是禮聖。」

  「來點鹽花生。」

  人云亦云樓外邊的庭院,小院幽靜,尋常材質的青石板,院子兩邊角落,分別栽有幾叢翠綠欲滴的芭蕉,一棵孤零零的老瘦梅樹,不曲不欹,直而無姿。

  四人圍坐石桌,輩分最小的曹晴朗和裴錢就站著。

  曹晴朗站在自己先生身後,裴錢則站在師娘身邊。

  陳平安取出了一壇百花釀和四隻花神杯。

  禮聖笑道:「竟然是百花釀,好多年沒喝上了。」

  老秀才起身道:「平安,你坐著,坐著就好了,我來為禮聖倒酒。」

  「先生,這種事情我來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你好不容易回了家鄉,還是每天殫精竭慮,半點沒個閒,不是替太平山看守山門,跟人起了衝突,連仙人都招惹了,多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還要幫著正陽山清理門戶,換一換風氣,一趟文廟之行,都不說別的,只是打了個照面,就入了酈老夫子的法眼,那老古董是怎麼個眼高於頂,怎麼個說話帶刺,說實話,連我都怵他,如今你又來這大驪京城,幫忙梳理脈絡,力所能及地查漏補缺,結果倒好,給恩將仇報了不是,就沒個片刻省心的時候,先生瞧著心疼,要是再不為你做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先生心裡邊,不得勁!」

  禮聖看著爭執不下的兩位,微笑道:「不如我來倒酒?」

  至於老秀才的陰陽怪氣和含沙射影,習慣就好。早年文廟議事,老秀才可沒少說,反正一條文脈就他一人在場,隨便噴唾沫,都沒個誤傷的顧慮。

  老秀才悻悻然坐回位置,由著關門弟子倒酒,依次是客人禮聖,自家先生,寧丫頭,陳平安自己。

  喝酒之前,禮聖說道:「稍等片刻,回去兩趟。」

  老秀才急匆匆道:「禮聖何必如此。」

  只是電光火石之間,老秀才就只有一聲嘆息,再不言語什麼。

  阻攔個屁啊,就只是這麼個眨眼功夫,禮聖其實「回去」皆已做成,最終回到了「當下」。

  逆流光陰長河,推本追源,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是謂「回」。

  沿著光陰長河,同一方向,順水遠遊,快過流水,是為「去」。

  禮聖微笑道:「並無遺患,你很小心。」

  既然說的是那個粹然神性的陳平安,當然就是說眼前這個陳平安了,其實並無兩樣。

  陳平安起身作揖致謝道:「辛苦禮聖先生了。」

  老秀才小心翼翼問道:「禮聖,方才去了多遠?」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禮聖說道:「不用擔心,不算遠。」

  老秀才開始施展一門連關門弟子都未學走的成名絕學,耍無賴,「別跟我整這些虛的,說,到底走了多遠!」

  禮聖轉頭望向陳平安,眼神詢問,好像答案就在陳平安那邊。

  陳平安又無法裝傻,只得硬著頭皮給出心中答案:「禪宗有言,說似一物即不中。」

  就像陳平安家鄉那邊有句老話,與菩薩許願不能與外人說,說了就會不靈驗,心誠則靈,有求必應。

  老秀才雙手舉起酒杯,滿臉笑意,「那我先提一個,禮聖,一個人喝酒沒啥意思,不如咱哥倆先走一個,你隨意,我連走三個都沒事。」

  好好一頓原本誰都不會勸酒的酒,楞是給老秀才折騰出了一股子江湖草莽氣。

  禮聖真就隨意了,只是舉杯抿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長脖子,等了等,算了算了,禮聖酒量不行,自己就別瞎客氣了,跟著抿了口酒,這可是自己關門弟子好不容易掙來的酒,悠著點喝,回頭自己那幾壺百花釀,得送出手才行。

  陳平安問了一個天大的問題:「我先前在客棧那邊,他是不是已經見過禮聖了?」

  禮聖點了點頭。

  陳平安徹底無語。

  這種事情,還怎麼算那先後順序?

  按照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上下四方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佛家則有那十方無量無邊世界的說法。

  道祖曾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可描述,強字之曰道。陸沈那傢夥就直接說道在螻蟻、雜草、屎溺中。

  禮聖喝了口酒後,冷不丁說道:「如果想要躋身十五境,就需要徹底超脫一切因文字而起的大禁錮。」

  老秀才一口酒水噴出來。

  陳平安愈發怔怔無言。

  寧姚若有所思。

  曹晴朗和裴錢對視一眼,一個滿臉憂慮,一個神色自豪,前者輕輕搖頭,後者瞪了他一眼。

  禮聖準備起身離開寶瓶洲,順便護送陳平安和寧姚去往劍氣長城遺址。

  蠻荒大祖的那場「兵解」散道,後遺症太大,需要他一點一點抽絲剝繭。

  老秀才趕緊擦嘴,拉住對方的骼膊,「才喝了一杯酒就走,不給面兒?再聊聊,只是多聊幾句,耽誤不了什麼,再說了,我的嫡傳再傳都在呢,多少給我留點面子。」

  陳平安立即給禮聖倒了一杯酒,因為還有不少心中疑惑,想要借機問一問禮聖。

  寧姚,裴錢和曹晴朗,都默然。

  一般人真要面子,都不會這麼開口吧。

  禮聖只得重新落座。

  陳平安心聲問道:「先生,禮聖的真名,姓余,恪守的恪?還是客人的客?」

  關於禮聖的名字,書上是沒有任何記載的,陳平安之前也從沒有聽人提起過。

  禮聖說道:「是後者。」

  陳平安有些赧顔。在禮聖這邊,心聲不心聲的,確實意義不大。

  禮聖笑道:「恪守規矩?其實不算,我只是負責制定禮儀。」

  陳平安喝了口酒。

  類似言語,大概就像阿良說我吹牛?寧姚說劍需要練嗎?火龍真人說自己道法一事,略懂一二。老大劍仙說自己在劍氣長城,說什麼都不作數的。

  給先生倒過了一杯酒水,陳平安問道:「那頭飛升境鬼物在海中打造的墓穴,是不是古書上記載的『懸塚』?」

  這種陵墓往往獨屬遠古帝王,裡邊機關重重,既不羽化飛升,又不入黃泉幽冥,就像一種另類的「不死」,既得到了長生不朽,又不受任何大道約束。只是在浩然天下,歷來只見文字記載,已經數千年不曾出現過實物,以至於連山上修士都當做了一種神怪志異的無稽之談。

  禮聖點頭道:「確是如此。」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天幕。

  那個文海周密,就是這般陰魂不散。

  被寧姚尋出蹤跡的這頭飛升境鬼物,肯定是蠻荒天下一顆埋藏極深的棋子了,比如在浩然天下大舉攻伐蠻荒天下之際,驀然打碎某條歸墟航道,修士、渡船和兵馬折損之外,這對於浩然天下的人心,本身就是一個近乎致命的重創,換成任何一位練氣士,都會內心惴惴。

  到了蠻荒天下戰場的,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的山下將士,都會擔心退路,尚未趕赴戰場的,更要憂心安危,能不能活著見著蠻荒天下的風貌,好像都說不準了。

  只是最可怕的,還是周密「萬一」早就算到了這個結果,比最可怕更可怕的,自然就是文海周密的故意為之,不惜揮霍掉一頭飛升境鬼物的性命,也要讓浩然天下去蠻荒天下,走得更加安全、安穩、安心,覺得再無半點顧忌和隱憂。

  陳平安在寧姚這邊,一向有話說話,所以這份憂慮,是直白無誤,與寧姚直說了的。

  寧姚的答案再簡單不過,我只負責對不順眼的人事出劍,後邊的事,我管不著,你願意想就多想想,不願意想,就跟文廟打聲招呼,讓他們想去。

  陳平安當時笑著答應下來,說力所能及想一想,再多,也就不想了。

  大概也是因為只有這樣的寧姚,才會讓陳平安說起心思,心事,從無忌諱。

  天底下所有的心思,不能只收不放,不然每個人間多思多慮、思慮周全之人,可能都是一張張苦瓜臉。

  陳平安問道:「文廟有類似的安排嗎?」

  禮聖笑道:「當然,來而不往非禮也。」

  最後陳平安問了一個深藏心底多年的問題,「當年劍氣長城那場十三之爭,中土陰陽家陸氏,到底有沒有包藏禍心?」

  那場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各自派出十三位,捉對廝殺。

  蕭愻,陸芝,寧姚父母,岳青,米祜,張祿,姚沖道,李退密……

  雙方名單都是固定且挑明的,雙方的紙面實力,大致相當,關鍵就看次序。

  在位次安排一事上,最後證明,極其不利於劍氣長城的劍修,簡直就是步步落入蠻荒天下的圈套。

  比如寧姚父母和出陣,還有大劍仙張祿輸給綬臣,如果不是阿良墊底出戰,劍斬一頭飛升大妖,劍氣長城就會滿盤皆輸。

  陸氏一位老祖,曾經專門推演天機,為此賠上了一身大道修為,而且他甚至不是對外宣稱的仙人境,而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飛升境大修士。

  禮聖搖頭道:「是對方技高一籌。文廟事後才知道,是隱匿天外的蠻荒初升,也就是上次議事,與蕭愻一起現身托月山的那位老者,初升曾經聯手數位遠古神靈,暗中一同施展移星換鬥的手段,算計了陰陽家陸氏。如果沒有意外,初升如此作為,是得了周密的暗中授意,憑此一舉數得。」

  讓浩然天下失去一位飛升境的陰陽家大修士。

  折損劍氣長城的一部分頂尖戰力。

  在浩然不在山巔的尋常修士眼中,一城劍修,就可以贏得戰爭,這樣的蠻荒天下,就算打到了浩然天下,又能折騰出什麼風浪。

  既然不諳兵略陣法,只會蠻力廝殺,頂尖戰力還如此不濟事,到了浩然,也只是落個被關門打狗的下場。

  所以完全可以說,那場十三之爭,幕後的周密,根本就沒有想過讓蠻荒天下那些所謂的大妖贏下來。

  禮聖問道:「如果不是這個答案,你會怎麼做?」

  一直站著的曹晴朗屏氣凝神,雙手握拳。

  裴錢細眯起眼。

  老秀才反而老神在在。

  陳平安如實回答:「陰陽家陸氏,就會是下一個正陽山,可能更慘。」

  禮聖笑道:「山上恩怨我還是見過一些的。」

  老秀才幫忙補了一句,「不也沒管。」

  陳平安欲言又止。

  禮聖舉了個例子,「人和螞蚱。」

  一個都沒問什麼,一個就給了個莫名其妙的答案。

  陳平安卻點點頭,懂了。

  寧姚是懶得多想,終於開始舉杯喝酒。曹晴朗是百思不得其解,裴錢是一臉茫然,滿頭霧水。

  螞蚱斷了條腿,還能活蹦亂跳。

  而作為有靈衆生之長的人,撇開修道之人不談的話,反而無法擁有這種強大的生命力。

  陳平安一聽到這個比喻,就立即聯想到了仙家渡船,在早先陳平安的想像中,一條穿梭雲海的渡船,照理來說,是環環相扣、極其精密的存在,但是事實上,一艘仙家渡船的構建組成,除了那些秘不示人的關鍵陣法中樞,此外一切,其實要遠遠比陳平安想像中……粗糙。

  那麼同理,整個人間和世道,是需要一定程度上的間隙和距離的,自己先生提出的天地君親師,一樣皆是如此,並不是一味親近,就是好事。

  禮聖如果對浩然天下處處事事管束嚴苛,那麼浩然天下就一定不會是今天的浩然天下,至於是可能會更好,還是可能會更糟糕,除了禮聖自己,誰都不知道那個結果。最終的事實,就是禮聖還是對很多事情,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是有意一樣米養百樣人?是對某些錯誤寬容對待,還是本身就覺得犯錯本身,就是一種人性,是在與神性保持距離,人之所以為人,恰恰在此?

  崔東山曾經拋出一個極其古怪的論點,有人成為功德圓滿的儒家聖人,或是成佛,或是成為白玉京的無垢真人,其實都是天大好事,那麼假設若是有朝一日,人人果真皆是無錯無過的聖人了?假設人人是文聖,是亞聖,又是如何場景?千萬億萬人如一?到底是天大的幸事,還是會讓我們這些修心不夠的凡俗夫子,在今天就稍稍覺得有點心有餘悸?

  陳平安越想越遠,自己渾然不覺,等到拿起了酒杯,喝過了一口酒水,這才回過神,立即收斂那些神遊萬里的繁雜念頭。

  禮聖說道:「想好了要去哪裡?」

  陳平安說道:「劍氣長城。」

  老秀才鬼鬼祟祟,朝一旁禮聖開始擠眉弄眼。

  禮聖搖搖頭,毫無意義的事情,已經證明你這個關門弟子,再無半點塑造出陰神和陽神身外身的可能了。

  老秀才猶不死心,再試試看。

  禮聖還是搖頭。

  老秀才抬起下巴,朝那仿白玉京那個方向撇了撇,我好歹吵架一場,還吵贏了那位死活看不順眼文廟的老夫子。

  禮聖沒理睬,站起身,老秀才已經提前屁顛屁顛,來到禮聖身邊,伸出雙手。

  禮聖無可奈何,只得對陳平安說道:「此行遠遊劍氣長城,你的情形,會跟文廟那邊差不多,類似陰神出竅遠遊。」

  陳平安點頭,然後伸出一手,將那把長劍夜遊握在手中。

  如此正好,京城剛好有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讓陳平安比較留心,如果真能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可以驗證某個心中所想,說不定就能回答學生崔東山當年提出的那個問題,可能最後答案還是不對,但好歹是作為先生對學生的一個答覆。

  下一刻,就像只有寧姚憑空消失,而留下來的陳平安,唯獨手中少了那把夜遊劍。

  禮聖走向院門,老秀才和陳平安都跟上。

  陳平安轉頭對兩位學生弟子笑道:「你們可以去書樓裡邊找書,有相中的就自己拿,不用客氣。」

  曹晴朗和裴錢進了書樓,裴錢沒打算借書,卻看到曹晴朗跟個匪寇差不多,都不是什麼賊不賊的了,眨眼功夫,就拿了好幾本。

  裴錢沒好氣道:「你差不多就得了。」

  曹晴朗沒理睬她,很快就從手裡拿書變成了懷捧一堆書籍,看架勢,是有借無還的那種。

  裴錢拿他沒轍,覺得要還是小時候的自己,早就一腳踹過去了。

  曹晴朗沒來由說道:「你是不是有本冊子,專門記錄先生的板栗?」

  裴錢怒道:「你怎麼知道的?!」

  這件事,可是暖樹姐姐跟小米粒都不知道的。

  她確實秘密珍藏有一本冊子,比所有帳簿都要深藏不露,被她偷偷命名為《板栗集》……

  師父每次敲過的板栗,時間地點,具體緣由,都有詳細記載。

  曹晴朗轉頭,一臉訝異道:「還真有啊?不行,我得告訴先生去。」

  真是隨便猜的。

  裴錢呵呵一笑,十指交錯,你這傢夥要告狀是吧,那就別怪我不念同門之誼了。

  曹晴朗笑道:「開玩笑的。對了,你知不知道,其實先生如今很擔心你走江湖,太像他。」

  裴錢楞了一下,皺眉道:「我學師父走江湖,但是總也學不像啊,再說了,如果哪天學得像了,也是我自己走的路。」

  沈默片刻,裴錢好像喃喃自語,「師父不用擔心這件事的。」

  裴錢坐在門檻那邊,背對著那麼多的書籍,悶悶道:「我不敢。」

  曹晴朗面朝書架,背對著門口那邊,自顧自說道:「這有什麼敢不敢的,你要是一直不說,師父就會一直擔心你,只有你說了,師父才會真的放心,因為會覺得你是真的長大了。」

  裴錢久久沒有說話。

  曹晴朗一直在找書和拿書,然後說道:「那我也與你說句心裡話好了,小時候的那個裴錢,我是一直不會原諒的,可能以後都不會原諒,之前在劍氣長城那邊,我是為了讓先生和小師兄寬心,所以我撒謊了。但是現在的大師姐,我覺得很好。」

  背對著曹晴朗的裴錢,一下子就紅了眼睛。

  因為她其實知道,那一次曹晴朗根本沒有撒謊,真正撒謊的,是今天這一次。

  裴錢坐在門檻上,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

  曹晴朗轉頭問道:「裴錢,書拿得太多了,借我一件方寸物?」

  裴錢悶聲道:「滾。」

  曹晴朗笑道:「算利息的。」

  看裴錢始終沒反應,曹晴朗只得作罷。

  臨近宅子大門那邊,陳平安就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看著人云亦云樓那邊。

  當年自己撐傘與曹晴朗走出雨巷,有個黑炭小丫頭,孤孤單單一個人,久久站在門口。

  禮聖和老秀才繼續前行,一直走到了門口那邊才停步。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快步前行走向門口。

  文廟,或者說就是這位禮聖,很多時候,其實與師兄崔瀺是一樣的困頓處境。

  當年崔瀺造訪落魄山,與陳平安曾經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對話。

  我說了,就有人信嗎?即便有些人信了,就一定有好事發生嗎?

  陳平安聽過之後,當然想得明白其中的無奈。

  說不定早早知道真相了,反而有更多的人選擇主動開門迎客,蠻荒天下的推進,反而變得更加順利,徹底打爛扶搖洲和桐葉洲,以最快速度拿下寶瓶洲,之後金甲洲,流霞洲,皚皚洲,三洲不少勢力,直接不戰而降,最後只有北俱蘆洲和南婆娑洲,會陪著中土神洲負隅頑抗,然後相繼失守……

  在陳平安看來,人間萬年以來,最辛苦的三個人,是合道浩然天地規矩的禮聖,是合道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是藥鋪後院那個常年吞雲吐霧的老人。

  三人就像都在畫地為牢,而且是整整一萬年。

  在陳平安眼裡,楊爺爺不管對自己有無長遠的算計,哪怕之後知道了老人的身份,反正在他眼中,楊爺爺一直是人,不是什麼管著一座飛升台的青童天君。

  禮聖說道:「與寧姚說一聲,她還是需要走一趟文廟的。」

  陳平安答應下來。

  不是禮聖和文廟在擺架子,而是文廟對寧姚身份的認可。

  陳平安作揖,久久沒有起身。

  老秀才輕輕拍了拍關門弟子的骼膊,陳平安這才起身。

  看著年輕人的那雙清澈眼睛,禮聖笑道:「沒什麼。」

  很多好道理為何會空,因為說理之人,其實未曾感同身受,與聽理之人並未悲歡相通,無法真的將心比心。

  就像早年在彩衣國胭脂郡內,小女孩趙鸞,遭受劫難之時,唯獨會對陌生人的陳平安,天然心生親近。

  因為一樣苦過。

  人之靈秀,皆在雙眸。某一刻的不言不語,反而勝過千言萬語。

  陳平安不過是合道劍氣長城那麼些年而已,就差點瘋了,所以才會更清楚老大劍仙和禮聖的付出。一樣的道理,所以禮聖才會回答一句沒什麼。

  禮聖離去之前,微笑道:「只說傳道授業解惑一事,與你先生一樣,很不錯。」

  老秀才一跺腳,埋怨道:「禮聖,這種誠心言語,留著在文廟議事的時候再說,不是更好嗎?!」

  禮聖斜瞥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立即一個圓轉如意的見風使舵,爽朗笑道:「現在說來那也是極好的,好話不用太多耳朵聽。」

  禮聖跨出門檻後,就瞬間重返中土。

  老秀才帶著陳平安走在巷子裡,「好好珍惜寧丫頭,除了你,就沒人能都能讓她這麼拗著心性。」

  陳平安一頭霧水,不知道為何先生會這麼說。

  老秀才難得在這個關門弟子這邊,想要生氣一遭,下意識抬起手,就立即收回手,差點當成左右和傻大個了,最後只是氣笑道:「臭小子,這次竟然不是裝傻,是真傻!該傻的時候偏偏不去裝傻扮癡,不該傻的時候偏偏不開竅,你就沒發現,寧丫頭這趟浩然之行,她在你這邊,是不是經常主動挑起話頭,只是為了讓你多說幾句?」

  陳平安撓撓頭,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老秀才撫鬚而笑,男女情愛一道,自己這個當先生的,果然還是有點學問可以傳授弟子。

  陳平安說道:「先生,先後順序不能亂,不然後邊某些再好的學問,沒有前邊的基礎,都是空中閣樓。」

  老秀才想了想,既無奈又欣慰,撫鬚點頭道:「是也是也。」

  突然哎呦喂一聲,老秀才說道:「有點想念白也老弟了,聽禮聖的意思,他已經有第一把本命飛劍了,就是不曉得我早先幫忙取的那幾十個名字,選了哪個。」

  陳平安震驚道:「白先生已經是劍修了?」

  老秀才點點頭,「可不是。」

  老秀才摸了摸自己腦袋,「真是絕配。」

  陳平安疑惑道:「先生,有啥說法?」

  老秀才哦了一聲,「白也老弟不是變成個孩子了嘛,他就非要給自己找了頂虎頭帽戴,先生我是怎麼勸都攔不住啊。」

  陳平安想了想,附和道:「那跟我攔不住劉景龍喝酒差不多。」

  陋巷之中,這倆先生學生,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

  那輛馬車停在一座道觀門口,小沙彌說道:「周姑娘,我們到了。」

  周海鏡下了馬車,看著那門臉兒,夠小的,跟瓜子臉的女子差不多,嘖嘖道:「葛道錄,難道你們那位道正大人,就在這麼小的道觀裡邊修習長生法?還是說入門後,是一處別有洞天的仙家府邸,占地奇大無比,仙禽走獸一大堆?」

  葛嶺笑著解釋道:「沒有周姑娘說得那麼玄妙,裡邊也不大,就只是個尋常的四進院落,常年住在此地的道士,道院六司,一司分攤三四人,攏共才二十來號道士,半數都住不上單間。」

  周海鏡笑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周海鏡轉頭與那個小光頭問道:「你一個小和尚來道觀,不會犯忌諱?」

  小沙彌雙手合十,搖頭道:「十方世界,皆是淨土,去得來得。」

  周海鏡覺得這個小光頭說話挺有意思的,「我在江湖上晃蕩的時候,親眼見到一些被譽為佛門龍象的僧人,竟然有膽子呵佛駡祖,你敢嗎?」

  小沙彌搖頭如撥浪鼓,「不敢不敢,小沙彌如今對佛法是七竅通了六竅,哪敢對佛祖不敬。」

  周海鏡隨口問道:「那我所見的僧人,算不算那啥……謗佛?」

  小沙彌耐心解釋道:「佛法高低,又不看打架本事好壞的嘍,與他們是不是練氣士,關係不大。那些得道高僧,自稱超佛越祖,是大有禪機所在的,並非胡說八道。只是他們可以這麼說,小沙彌如今卻不可這麼學,不然就會如墜魔窟……」

  唉,還是與陳先生聊天好,省心省力。

  聽著小和尚沒完沒了的念叨,周海鏡都後悔提這一茬了。

  所幸道觀就這麼點大,葛嶺已經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偏屋,算是他這位道錄大人的譜牒司衙署所在了,一條椅子,一條待客的長凳,葛嶺將椅子搬給了周海鏡,小沙彌坐在長凳上邊,葛嶺再給周海鏡和小沙彌倒了兩碗水,周海鏡擺擺手,笑眯眯道:「我怕你偷偷下了蒙汗藥,出門在外,尤其是女子,還是小心為妙。」

  葛嶺只得自己留下那碗水,不曾想周海鏡伸出手,笑道:「葛道錄也太開不起玩笑了。」

  小沙彌不著急喝水,低頭看了眼碗中水,細細打量起來。

  佛觀一鉢水,四萬八千蟲。

  周海鏡眼角餘光瞧見小光頭這一幕,頓時楞住,他娘的,難不成這個瞧著挺正派的葛道錄,真做得出那種下作勾當?

  葛嶺真不知道這位武評大宗師,到底走了一條什麼樣的江湖路。

  宋續很快趕來,周海鏡故意等到腳步聲鄰近屋門,才擡頭望去。

  呦,正主兒來了。

  宋續跨過門檻,看沒有落座的地兒了,示意葛嶺和小沙彌都不用讓出座位,與周海鏡抱拳,開門見山道:「我叫姓宋名續,斷斷續續的續,出身滑縣韋鄉宋氏,如今是一名劍修,正式邀請周宗師加入我們地支一脈。」

  周海鏡當場一口水噴出來。

  她再出身偏隅之地,再孤陋寡聞,好歹還是知道大驪宋氏皇族的龍興之地,到底在哪裡。

  怎麼,老娘這張嘴巴開過光啊,就算沒有被皇帝陛下看中民女姿色,也給一位皇族子弟瞧上眼了,真準備金屋藏嬌啊?

  宋續不明就裡,轉頭望向葛嶺。

  葛嶺笑道:「來的路上,周姑娘開玩笑說,會不會被陛下看中,選入宮中。」

  宋續一笑置之,「周宗師多慮了,不用擔心此事。陛下不會如此作為,我亦無如此不敬念頭。」

  周海鏡一本正經道:「別啊,怎就不敬了,葛真人,能不能給我個單獨屋子,容我先化個妝。」

  宋續跟葛嶺面面相覷,小沙彌單手持碗,低頭面朝一碗水,默念阿彌陀佛。

  葛嶺詳細介紹道:「宋續是我們大驪王朝的二皇子殿下。」

  周海鏡嘆了口氣,可惜是位劍修。

  宋續沒有任何多餘的客套寒暄,與周海鏡大致解釋了地支一脈的淵源,以及成為其中一員之後的利弊。

  其實所謂的弊端壞處,還真沒有什麼,至多就是不可依仗身份,濫殺無辜,只要不與人挑明身份,禮部和刑部甚至都不會管任何的私人恩怨,不過前提是不能過多損害大驪王朝的利益。然後就是需要他們出手廝殺的機會,不會太多,極有可能在整個百年之內,說不定一場都沒有,可只要輪到他們出馬,針對的對手,肯定都是仙人境起步了,宋續說得百無禁忌,極有誠意,直接報出了一連串的假想敵,一洲五岳山君魏檗、晉青之流,神誥宗祁真,雲林姜氏家主……可能在百年光陰之後,地支一脈的修士,各自破境,屆時他們需要面對的敵人,袁化境最終負責出劍斬殺之人,就會是某位不守規矩的本洲、或是路過寶瓶洲的外鄉飛升境大修士。

  周海鏡從頭到尾都沒有插話,等到宋續說完,她才笑著搖頭道:「我不信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所以我拒絕。」

  宋續給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口氣喝完後,點頭說道:「還真有這樣的好事。」

  周海鏡笑問道:「我不答應的話,你們會不會強買強賣?」

  宋續點頭道:「會。」

  周海鏡翻了個白眼,好嘛,一個不小心,誤入賊窩了,那老娘就更不能誤上賊船了。

  宋續說道:「我們既然選中了你,你就無法拒絕。」

  武學大宗師,哪怕是放眼寶瓶洲一洲山河,依然鳳毛麟角,早先的名單之上,就那麼幾個人,魚虹受限於武學資質,又上了年紀,已經注定無望止境。而北俱蘆洲那個同樣是山巔境女子武夫的綉娘,大驪刑部這邊其實已經有過接觸,給出的建議,是放棄。

  至於更合適的那個裴錢……就算了,如今誰都不願意跟那位隱官打交道。

  周海鏡搖晃水碗,「如果我一定要拒絕呢?是不是就走不出京城了?」

  宋續點頭道:「運氣不好,是這樣的。如果運氣好的話,能夠憑本事逃離京城,那就此生不許踏入大驪版圖一步,一經發現斬立決。」

  周海鏡嘖嘖道:「呦,這話說的,我終於相信你是大驪宋氏的二皇子殿下了。」

  宋續笑道:「我就說這麼多。」

  周海鏡將那水碗隨便丟到桌上,伸出大拇指,抹過嘴唇,緩緩道:「對了,什麼叫過多損害大驪利益?誰幫忙解釋一下。」

  葛嶺主動說道:「比如身負大驪武運之人,或者是大驪境內某位上五境修士,野修除外。」

  周海鏡哦了一聲,沉默片刻,試探性問道:「就不能痛快些,毫無約束,無法無天,想殺誰就殺誰?你們大驪邊軍,不是都有戰功一說嗎,拿來換人頭?」

  宋續搖頭道:「不行。」

  葛嶺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們真與這兩種人結仇,可以事先報備,只要刑、禮部兩位侍郎都通過了,還是可以出手的,而且保證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周海鏡笑道:「我一個漁民村姑出身的娘們,只敢在山下走一走江湖,可沒本事去招惹飄來飄去的山上神仙。」

  無人搭話,她只得繼續說道:「聽你們的口氣,就算是禮部和刑部的官老爺,也使喚不動你們,那麼還在乎那點規矩做什麼?這算不算羣龍無首?既然如此,你們幹嘛不自己選出個帶頭大哥,我看二皇子殿下就很不錯啊,相貌堂堂,為人和氣,耐心好境界高,比那個喜歡臭著張臉的袁劍仙强多了。」

  葛嶺說道:「國師訂立過幾條雷打不動的規矩,必須遵守。」

  周海鏡撇撇嘴,「可是親手創建地支一脈的國師大人,都已經不在了嘛。」

  宋續搖頭道:「真正規矩,在無人處。」

  周海鏡皺了皺眉頭,好像她不覺得這種話,會從一位大驪皇子嘴裡說出口。

  葛嶺笑道:「周姑娘,這種話,在這裡說是沒關係的,只是千萬千萬,別被先前那位陳先生聽了去。」

  小沙彌伸手擋在嘴邊,小聲道:「說不定已經聽見啦。」

  葛嶺點點頭,深以為然,瞥了眼門外,不覺得自家道觀的那點山水禁制,攔得住陳平安的飛劍潛入,這位隱官大人陳劍仙,做事情多……老道。

  總之他們是切身領教過的,還不止一次,代價一次比一次慘痛。

  宋續揉了揉眉心,看著那個好像還不信邪的女子武評大宗師,其實宋續並不擔心她會拒絕此事,反而開始擔心她成加入地支一脈後,會不會牽連其餘十一人了。

  周海鏡起身說道:「那輛馬車,是我租來的,你們能不能幫我歸還?」

  宋續笑著點頭:「當然沒問題。」

  周海鏡憤懣不已,「你們是不是不但知道哪座鋪子,連我具體花了多少錢,都查得一清二楚?」

  宋續說道:「只要周宗師答應成為我們地支一脈成員,這些隱私,刑部那邊就都不會查探了,這點好處,即刻生效。」

  周海鏡笑道:「我再想想,這麼大的事,得考慮周全了再給你們答覆。對了,能不能先借我一塊無事牌耍耍?你們嘴上說得天花亂墜,萬一都是騙子呢。唯獨無事牌這玩意兒,做不得假,誰也不敢作僞。」

  宋續從袖子裡摸出一塊早已備好的頭等無事牌,輕輕丟給周海鏡。

  周海鏡走向門口那邊,「都別送啊,我又不會跑。」

  結果還真沒人送她出門了,把她氣了個半死。

  在周海鏡離開道觀大門後,覆了張面皮,立即變成一副尋常女子姿容,她然後一路閒逛,步行返回京城住處。

  與蘇琅所說的隨緣而走,選中地方,不算假話,剛到京城那會兒,逛廟會的時候,雖說一樣覆了張面皮,可是她那身段,藏不住啊,胸脯鼓鼓腰肢細細的,哪個男人見了不眼饞幾分?

  很快給倆少年歲數的小蟊賊盯上了,膽大包天,一個毛手毛腳要揩油,另外一個更過分,竟然想偷錢。

  想揩油的那個,瞧著還挺眉清目秀,就給她捏住臉頰,一個擰轉,疼得少年滿臉淚水,好像半張臉皮都給那婆娘一把扯掉了。

  至於那個竟敢偷錢的小王八蛋,直接雙手脫臼不說,還被她一腳踹翻在地,疼得滿地打滾,只覺得一顆苦膽都快碎了,再被她踩中側臉,用一隻繡花鞋反覆碾動。

  之後她就讓倆少年帶路,說幫忙找個地兒落腳,就一個條件,不用她花錢。

  然後就找到了當下的那個住處,除了確實不花錢,之外到底是怎麼個好法,那位青竹劍仙是最清楚不過了。

  大驪京城之內,既有意遲巷篪兒街這樣的豪門林立,也有井底之蛙的江湖恩怨,更有一些遍地雞鳴狗盜、馬瘦毛長之地。

  走過一處路邊豬圈,周海鏡朝裡邊瞥了眼,還是有點瘦啊,就算大半夜偷跑到自己家,好像也沒幾斤肉可燉的。

  年關難過,最難熬過年關的是什麼?

  是沒錢的窮人嗎?哈哈,錯,其實是豬。

  周海鏡自顧自大笑起來,有趣有趣,自己確實很風趣。以後誰祖墳冒青煙,有幸娶了自己,肯定每天都不會悶的,床上床下都是嘛。

  她走在一條陰暗巷弄中,突然停下腳步,冷笑道:「陳劍仙,身為一宗之主,如此鬼祟行事,是不是不夠厚道?」

  片刻之後,周海鏡鬆了口氣,要麼是自己多想了,要麼是沒詐出來。

  其實這一路走來,她都在小心翼翼查探周圍氣機,只是始終沒有找到半點蛛絲馬跡。

  周海鏡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這些個仙氣縹緲人模狗樣的修道之人,相較於山下的凡夫俗子,就是名副其實的山上神仙,氣力之大,超乎尋常,做事情又比江湖人更不講規矩,更見不得光,那麼除了只會以武犯禁,還能做什麼。

  一路上,路過那些劣質脂粉香味的幾條巷子,與一些早已熟悉的姐姐妹妹們,閒聊調侃幾句,就有婦人勸她,拉她入夥,說掙錢容易,周海鏡就回一句,是不是掙錢還快哩。好幾位婦人一同笑得花枝招展,就是愈發難掩她們眼角的皺紋了。

  周海鏡回了住處,是個僻靜寒酸的小院子,門口蹲著倆少年。

  周海鏡一腳踢開一個,笑著說了句,像你們這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出門得小心,說不定哪天屁股就要疼了。

  她掏出鑰匙開了門,也懶得關門,就去晾衣桿那邊收衣服,她踮起腳尖,停滯腰肢,伸長雙臂,門外坐著的倆少年,就一起歪著脖子使勁看那個身姿婀娜的……潑婦。

  周海鏡頭也不轉,繼續收取竹竿上邊的衣服,笑駡道:「小心老孃一個屁蹦死你們。」

  離著院子不遠的小巷處,有人咳嗽一聲。

  周海鏡惱羞成怒,「好個陳劍仙,真有臉來啊,你咋個不直接坐竹竿上邊等我啊?!」

  陳平安走到門口這邊,停步後抱拳歉意道:「不請自來,多有得罪。有事……」

  周海鏡直接丟出一件衣物,「賠罪是吧,那就死去!」

  陳平安如臨大敵,瞬間側身躲過,「那我下次再來。」

  ————

  劍氣長城遺址的城頭上,憑空出現兩道身影,剛好就在崖畔。

  陳平安望向對面,之前多年,是站在對面崖畔,看這邊的那一襲灰袍,至多加上個離真。

  收回視線,陳平安帶著寧姚去找魏晉和曹峻,一掠而去,最後站在兩位劍修之間的城頭地帶。

  魏晉說道:「左先生已經南下了。」

  陳平安點點頭,雖然已經猜到了,但是等到聽到這個答案,還是揪心。

  坐在城頭邊緣,眺望遠方。

  寧姚站在一旁。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心聲詢問兩人:「我師兄有沒有跟你們幫忙捎話給誰?」

  魏晉淡然道:「不曾。」

  曹峻嬉皮笑臉不說話,只是看著那個臉色逐漸陰沉起來的傢伙,吃錯藥了?不能夠吧,一場正陽山問禮,何等劍仙風流,人比人氣死人,想自己在寶瓶洲和桐葉洲打生打死,出劍無數,也沒撈著啥名氣。

  結果曹峻被寧姚瞥了一眼。

  曹峻只得說道:「在這邊,除了傳授劍術,左先生一向懶得跟我廢話半個字。」

  陳平安好說話,這娘們可不一樣。

  只是說到這裡,曹峻就氣不打一處來,怒道:「陳平安!是誰說左先生請我來這邊練劍的?」

  陳平安笑眯眯反問道:「是我,咋的?」

  只要師兄沒有讓人幫忙捎話,哪怕此行南下,依舊風險極大,可至少好歹不是陳平安先前那個最壞的設想了。

  曹峻瞥了眼寧姚,忍了。

  陳平安沉默不言,只是望向遠方。

  寧姚坐在一旁。

  曹峻想起一事,說道:「陳大劍仙,如今有不少來這兒遊玩的神仙老爺,大大小小的,一個個每天吃飽了撐著沒事做,就去撿取城牆碎石帶回去,反正也沒個人管,估摸著這會兒就有。」

  不曾想陳平安就跟個聾子一樣。

  曹峻就不再多說什麼。

  過了半天,陳平安纔回過神,轉頭問道:「方纔說了什麼?」

  曹峻哭笑不得,懶洋洋擡手抱住後腦勺,道:「沒事。」

  陳平安這一次沒有望向遠方,而是視線低斂,就看著腳下邊的廣袤大地。

  萬年以來,多少劍修,家鄉異鄉,就在這裡,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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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41:0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五章 官子無敵

  如今來劍氣長城這邊遊歷的練氣士,成群結隊,人來人往,熱鬧得讓人不適應。

  風光都看盡,不費一文錢。

  約莫是歸功於風雪廟魏大劍仙的名動天下,倒是沒誰敢主動湊近這邊,路過之時,都會有意無意靠近另外那側城頭。

  這會兒已經有人在猜測到底是哪來的一雙山上道侶,竟然有膽子坐在魏晉和曹峻兩人之間的城頭。

  其實曹峻屬於沾了魏晉的光,才會被人好奇身份,到頭來無非兩種說法,一個原來是南婆娑洲鎮海樓曹曦老劍仙的子孫,至於另外那個,原來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劍心的那個先天劍胚,至多額外詢問一事,左右當初遞出一劍還是兩劍?

  所以來此練劍的這段時日,曹峻挺糟心的,心想老子好歹是位實打實的元嬰境劍修,除了在這處劍氣長城遺址,在浩然天下哪裡不能撈個劍仙名頭?

  曹峻想起一事,與陳平安說道:「對了,之前有個雲遊道人,自稱是你的舅舅,跟我和魏大劍仙隨便聊了幾句,口氣很沖,架子挺大,什麼來頭?」

  曹峻當年去過驪珠洞天,況且曹氏祖宅就在那條泥瓶巷,他自然清楚這個陳平安的家底,沒什麼親戚才對。

  陳平安說道:「當然不是我的舅舅,說不定是你的才對,下次你們再見面,你就這麼喊,我保證不是什麼壞事,信不信由你。」

  是那吳霜降無疑了,就是不知道他有無找到老聾兒。

  天底下就沒有任何一個十四境修士是好惹的。修道之人,登山愈高,愈知此事。

  而陳平安如今才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如果未來百年真的修行之路還算順遂,躋身仙人,成為飛升,可是那個被說成是「玄之又玄,玄外問玄」的十四境合道契機所在,更是一點線索都沒有,這讓陳平安倍感無力,因為完全可以確定,鄭居中和吳霜降這樣從不會臨時抱佛腳的人,肯定早在中五境之時,就已經未雨綢繆,想好了那條合道契機的道路,具體該怎麼走。

  曹峻就納悶了,這倆好像都喜歡這麼聊天,難道那個道人,真是陳平安的遠方親戚?

  曹峻試探性問道:「那傢伙是某位隱藏身份的飛升境大修士?」

  陳平安搖搖頭,「不是飛升境,也不是劍修。」

  不過這位青冥天下歲除宮的宮主,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還仿了四把仙劍。

  曹峻笑道:「那我還認個屁的親戚,光吃虧沒半點便宜占的事。」

  陳平安無所謂,反正騙你來劍氣長城的這筆賬,就當扯平了,是你曹峻自己不會把握機會。

  曹峻笑嘻嘻問道:「如今城頭上每天都會有仙子姐姐們的鏡花水月,你方才來的路上應該也瞧見了,就半點不生氣?」

  脂粉氣,鶯鶯燕燕,卿卿我我,遊山玩水,閒情逸致,四處賞景,優哉游哉,劍修寥寥,練氣士多如牛毛。

  哪怕曹峻之前從未來過劍氣長城,也知道這些,與曾經天地肅殺的劍氣長城格格不入。

  陳平安搖搖頭。

  曹峻瞧著這傢伙的臉色,不像是假裝無所謂,故而心中愈發好奇,忍不住問道:「為何?擱我換成你,保管見一個打一個,見倆打一雙。」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劍氣長城存在的意義。」

  有劍氣長城在此屹立萬年,就有了浩然世道的太平萬年。

  曹峻嘆息一聲,雙手揉臉,自己來晚了,應該早點趕來,不該錯過那場大戰的。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問道:「剛才這傢伙說了什麼事情,我有點走神,真沒聽見。」

  試圖憑藉被蠻荒天下大道壓勝的那點契機,想要查看這座天下腹地的戰況,可惜徒勞無功。方才做這件事,分心不得。

  寧姚說道:「他說有人偷拿腳下這半座城頭的碎石,帶回浩然天下。」

  其實寧姚並不在意這種事情。她心中的劍氣長城,是劍修。

  至於另外半座,因為陳平安與之合道的緣故,文廟那邊倒是沒有專門訂立什麼規矩,並未明文規定,不許外鄉練氣士登上那邊的城頭。但是只給了四個字,生死自負。遠遊至此的練氣士,都知道輕重利害,當然不敢去那邊觸霉頭。天曉得那邊是不是有什麼匪夷所思的古怪禁制,唯一能夠確定的內幕,是那邊的城頭,好像是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修道之地。

  寧姚皺眉問道:「文廟為何不約束此事?不是有個陪祀聖人在這邊嗎?」

  她不在乎,並不意味著文廟就可以行事如此拎不清。既然拎不清,還有臉皮待在此地?

  陳平安搖頭道:「這是文廟對我們劍氣長城的一種尊重。」

  寧姚疑惑道:「何解?」

  陳平安笑道:「劍氣長城的事,無論大小,就交由劍氣長城的劍修來管,撒手不管,就都隨意,願意管,就隨便管。」

  寧姚點點頭,給陳平安這麼一說,心中就沒了那點芥蒂。

  她突然伸出手,輕輕握住陳平安的手。

  寧姚之所以會在客棧那邊,主動提出陪他來這邊,是為了讓他稍稍放心,不是讓他更加擔心的。

  因為她感覺得出來,來到這裡之後,陳平安就更加揪心了。

  陳平安輕聲笑道:「沒事,只是習慣了在這邊發呆,一時半會改不過來。至於我的這份擔心,其實還好,太過擔心和毫不擔心,在這兩者之間,折中即可,我會小心掌握分寸的。」

  就像男女情愛之間的磕磕碰碰,其實女子那些讓男子摸不著頭腦的情緒,本身就是道理,認可她的這份情緒,再幫忙疏解情緒,等女子漸漸不在氣頭上了,然後再來與她心平氣和說些自己道理,才是正途。這就叫退一步思量,先後順序的學以致用,一旦跳過前邊的那個環節,萬事休矣。

  寧姚轉頭看了眼對面的半座城頭,問道:「如果你在那邊跟人問劍?」

  陳平安笑道:「那就可以跟魏大劍仙掰掰手腕子了,只分勝負的話,肯定還是我輸,可如果約定了雙方不許離開城頭,那就沒有半點懸念了,我活他死。」

  一旁那位橫劍在膝的風雪廟大劍仙心思微動。

  寧姚和陳平安的對話,沒有心聲言語。

  陳平安轉頭笑道:「吹牛不犯法吧?」

  魏晉呵呵一笑:「反正在這裡,誰官大誰說了算。」

  陳平安朝魏晉拋去一壺得手不久的百花釀,「魏客卿是我那酒鋪的老主顧了,以前你被說成是天字號的冤大頭,把我氣了個半死,我也就是在避暑行宮那邊脫不開身,不然非要一人一麻袋。對了,這可不是什麼尋常的百花福地酒釀,禮聖都多年未曾喝著了,所以魏大劍仙千萬千萬悠著點喝,不然就是糟蹋了這壺無價也無市的好酒。」

  人生何處會缺酒,只缺那些心甘情願請人喝酒的朋友。

  再說了,有件事,陳平安始終沒有親口與魏晉提及,自己人生當中,第一次見到所謂令人心神往之的那種劍仙風采,其實不是一路相伴的阿良,而是在嫁衣女鬼那處府邸,一劍破開天幕的風雪廟劍仙。只是這種話,以後要是還有機會,能與魏晉在酒桌上都喝高了,再說不遲。

  魏晉接住酒罎,隨手揭了泥封紅紙,仰頭喝了一口,眼睛一亮,點頭稱贊道:「竟然真是好酒!」

  陳平安顧不得跟魏晉計較什麼「竟然」,趕緊探臂伸手,將那片飄搖遠去的紅紙駕馭在手,收入袖中後,沒忘記補了一句,「不介意的話,喝完了酒,回頭將空酒罎還我啊。」

  魏晉神色認真問道:「你還有沒有剩下的?下一壇酒,我可以花錢買,你隨便出價,有幾壇我買幾壇,要是穀雨錢不夠,我可以找人借。」

  曹峻眼饞至極,搓手問道:「陳平安,你這麼厚此薄彼,不妥當吧?別忘了咱倆可是老鄉,還是一條巷子的鄰居!」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魏大劍仙是我落魄山正兒八經的客卿,你算老幾?真要跟我求酒喝,家鄉那邊的糯米酒釀要不要?好喝,還不貴,保證價廉物美。」

  他娘的,當年在泥瓶巷那筆舊賬還沒找你算,竟然有臉提同鄉鄰居,這位曹劍仙真是好大的忘性。

  如果不是看在曹峻去過桐葉洲的份上,曾經跟隨師兄左右,一起看守那道通往五彩天下的大門,那麼之後在正陽山,陳平安就順手將他誤認為是一線峰祖師堂的某位嫡傳劍仙了。

  曹峻嗤笑道:「山上的客卿算什麼,盡是些光拿錢不辦事的貨色,當然我不是說咱們魏大劍仙,陳平安,打個商量,我給你們落魄山當個記名供奉好了,哪怕名次墊底都成,比如以後誰再想成為供奉,先過末席供奉曹峻這一關,這要是傳出去,你們落魄山多有面兒,是吧,我如今好歹是個元嬰境劍修,何況指不定明天後天就是玉璞境了,拿一壺酒水,換個供奉,咋樣?」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落魄山即將創建下宗,確實缺人手。」

  曹峻哈哈笑道:「我曹峻這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最不計較虛名了。當那下宗的末席供奉更好!」

  陳平安拋給了曹峻一壺百花釀,「那就說定。」

  寧姚提醒道:「就你這麼個送法,留不下幾壇百花釀的,回頭可以再拜訪一下封姨,找個理由,比如說歡迎她去飛升城做客?」

  陳平安笑著點頭,「這個由頭好,估摸著五壇酒起步。」

  曹峻比魏晉矯情多了,取出一隻酒杯,倒了酒,嗅了嗅,舉杯抿一口酒水,吧唧嘴回味一番。

  他喝著酒,以心聲問道:「魏晉,寧姚一直是這樣的女子?」

  跟傳說中那個戰場上殺妖如麻、戰場外只會練劍的寧姚,確實不太一樣,簡直就是聞名不如見面。

  魏晉說道:「我不清楚。」

  曹峻還要繼續詢問,魏晉說道:「我只知道,你與其跟我偷偷心聲言語,不如光明正大開口問寧姚。」

  魏晉直到這一刻,才突然記起那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劍修,是一位飛升境。

  實在是寧姚跟在陳平安身邊,太不像一位飛升境劍修了,鋒芒內斂,眉眼柔和,氣象淺淡,哪裡像是一座五彩天下的第一人了。

  陳平安望向城頭外邊的大地,當年就被桃亭道友仔細刨過了,那就肯定沒有撿大漏的機會了。

  而且這些年,外鄉修士來來往往的,其中不乏隱士高人,城頭外邊這處廣袤戰場,肯定被犁地狗啃一般,早就給挖地三尺了。

  一手輕輕握住寧姚的手,一手抬起,陳平安指向遠處,以心聲為她介紹幾處渡口和歸墟大門,浩然天下在此開闢出來的秉燭、走馬、地脈,三座渡口,如今還在擴建和南移,尤其是墨家鉅子創建的那座地脈渡城池,越發龐大,高聳入雲,是陳平安在城頭這邊,唯一能夠相對清晰望見的景象,聽說這座城池,可以屯兵二十萬,隨著城池的擴張,最終可以容納三十萬王朝鐵騎的兵力、武庫兵器補給。

  此外墨家三脈和匠家修士,總計一萬兩千餘精通山上營造、機關術的練氣士,分別依托兩座渡口,各自打造出一座可以搬移的雄偉城池。

  加上位置更遠的四處歸墟通道大門,天目,神鄉,黥跡和日墜,各處周邊都在大興土木,浩然修士和山下兵力,源源不斷趕赴蠻荒天下。

  劍舟、山岳渡船和跨洲渡船,不斷通過好似水神走鏢的歸墟通道,護送浩然天下各洲兵力遠遊蠻荒,以往只有飛升境大修士才能做到的跨越兩座天下,如今倒是半點不稀奇了。

  仔細聽著陳平安的娓娓道來,寧姚突然問道:「大驪那筆賒欠墨家的最大外債,文廟真的幫忙償還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這筆債務,本是一個天文數目的神仙錢。所以如今大驪朝廷的邊軍調度,就愈發遊刃有餘了。此外的大債主,像皚皚洲劉聚寶和中土鬱氏這幾個,大驪宋氏補償起來就很簡單了,自有桐葉洲的山上山下代勞。

  好像師兄崔瀺做事情,從來不會留下什麼爛攤子。

  見陳平安又開始怔怔出神,寧姚抽出手,陳平安悻悻然回過神,繼續說那些浩然天下的推進。

  浩然九洲版圖,以名義上掌管天下陸地水運的淥水坑淡淡夫人領銜,幾乎所有品秩較高的江河正神,都會肩負起類似江湖鏢師的職責,來往於四處歸墟水路,各自統率宮府麾下水仙官吏、水裔精怪,在水中開闢出一座座臨時渡口,接引各洲渡船。

  皎月湖李鄴侯在內的五大湖君,如今其中三位,在文廟議事結束過後,更是順勢官升一級,成為了一海水君,與分鎮四海。

  此外文廟還重新開啓大瀆封正一事,繼北俱蘆洲濟瀆、寶瓶洲齊渡之後,連續分封了一撥新大瀆的公侯伯、以及水正。寶瓶洲錢塘江風水洞的那條老蛟,就剛剛升任補缺了齊渡的淋漓伯。陳平安還聽說大驪朝廷那邊,似乎有意讓鐵符江水神楊花,補缺那個暫時空懸的長春侯一職。

  陸陸續續來到這座蠻荒天下,駐扎在三渡口、四歸墟的浩然修士,可謂片刻不閒,憑藉各種神通術法,驅使大量的符籙力士和傀儡精怪,在蠻荒天下一路開山搬河,遷岳徙湖,搭建大陣,只說商家就在四大歸墟大門口那邊,名副其實的撒錢如雨,改變各地天時,增補天地靈氣,再讓練氣士依托山川,使得山水氣數聚攏不散,而農家和藥家在內修士,栽種仙家草木和五穀,呼風喚雨,更換地利,山水氣數,變蠻夷瘴氣之地為修行之地,或是適宜耕種的良田……

  寧姚問道:「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蠻荒天下肯定攫取了大量物資,如今托月山都用在什麼地方了?」

  不知不覺的,給陳平安握住了手。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手中寧姚的手,她的手指微微清涼,眯眼笑道:「先前文廟議事,這件事正是重中之重,其實早先很多人都忽略了。好像暫時還沒有確切的線索,沒有人能夠給出一個詳實的答案。」

  喝完了一壇百花釀,將空酒罎拋還給陳平安,魏晉說道:「先前齊廷濟和陸芝,來了這邊只是稍作停留,很快就各自帶著一撥龍象劍宗的劍子,趕去了秉燭、走馬兩座渡口。」

  魏晉畢竟名義上還頂著個落魄山記名客卿的頭銜,觀禮正陽山一事,有他一份的。

  已經算是半個落魄山修士的曹峻,跟著想起一事,擰轉酒杯,說道:「雖然文廟有過告誡,不許練氣士私自離開,哪怕在外有所斬獲,依舊一律不計入戰功,可還是有幾撥練氣士,不守規矩,擅自跨境遠遊。」

  陳平安說道:「有利可圖。結果如何?」

  喝了一口酒的曹峻撇撇嘴,「還能如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真以為蠻荒天下是個可以隨便往來的地方了,都暴斃了,不但屍首無存,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好像事後連陰陽家修士都推演不出原因。」

  曹峻又倒了一杯酒,「聽說就在幾天前,在一處歸墟通道門口,還有個仙人境的金甲洲野修,名字我反正是記不住了,這哥們約莫是覺得依仗境界和遁術,有機可乘,就偷摸到了一處妖族的山頭門派,想要打家劫舍一番就撤退,結果你猜怎麼著?」

  陳平安搖頭道:「猜不中。」

  「如此醇酒佳釀,少了點佐酒菜。」

  曹峻呲溜一口,滿臉遺憾,「回來的時候,就只剩下半條命,好像是消耗掉了一件半仙兵的本命物,才勉强保住了魂魄,直接跌境為元嬰。這傢伙其實算是很謹慎了,先派了個地仙傀儡過去試探深淺,大鬧一場還是啥事沒有,這才現身,然後就立即碰到了一夥年輕修士,好像就在守株待兔,等著他落入圈套,他都沒能看清面容和對方人數,只是眨眼功夫,就是這麼個下場了。」

  陳平安淡然道:「跟釣魚差不多,捉大放小,他們是在專門狩獵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白送的戰功,不要白不要。」

  一個連曹峻都記不住名字的仙人,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後,也未曾聽說金甲洲戰場有什麼仙人境野修露面,裴錢沒提起過,自己在文廟那邊也不曾聽聞。

  陳平安突然緊皺眉頭,沉聲道:「不對!魏晉,你立即飛劍傳信,提醒坐鎮天幕的賀夫子小心此人!」

  「這個仙人境野修,死是真死,而且還是死透了!」

  「天曉得最後活著返回的那個,到底是何方神聖,哪怕只是個所謂的元嬰修士,一樣可以折騰出極大的動靜。」

  魏晉抖了抖袖子,一道劍光掠出,去往天幕處,提醒那位文廟陪祀聖賢。

  坐鎮此地的陪祀聖賢,姓賀。

  陳平安突然問道:「是哪一處歸墟通道?」

  曹峻率先說道:「黥跡。」

  陳平安改口道:「那就不用飛劍傳信了,可以收回,我們免得弄巧成拙,打草驚蛇。」

  魏晉也懶得多問什麼,直接撤回了那把傳信飛劍。

  歸墟天目處,是文廟兩位副教主和三大學宮祭酒,聯袂布局。

  神鄉處,有隨時可以重返人間的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據說會背劍遠遊蠻荒,尋找那位搬山老祖。還有已經在蠻荒天下出手一次的火龍真人,以及那個野心勃勃的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

  黥跡那邊,白帝城鄭居中,大端女子武神裴杯,還有中土十人之一的大修士懷蔭,鐵樹山的飛升境妖族修士郭藕汀。扶搖洲天謠鄉的宗主劉蛻,流霞洲女子仙人蔥蒨,她還是松靄福地的主人,在蔥蒨的宗門裡邊,她的身份,有點類似桐葉洲手握一座雲窟福地的姜尚真。

  日墜。則有蘇子,柳七。大驪宋長鏡,玉圭宗宗主韋瀅。

  曹峻小心翼翼問道:「真不用提醒幾句?咱們要是落了個知情不報,事後在文廟那邊,罪名不小心的。」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曹峻氣笑道:「我喝酒悠著點喝了,陳平安你也悠著點做事,別害得我在這邊只是練了幾天的劍,就沒了出劍的機會,給文廟趕回浩然天下,直接去給你當什麼下宗的末席供奉!」

  陳平安懶得解釋什麼,只是心湖中響起一個嗓音,「請問隱官,這是為何?」

  顯然是那位賀夫子的詢問。

  陳平安心聲作答:「有鄭先生在那邊盯著,出不了紕漏。」

  這位出身亞聖一脈的賀老夫子,與自己先生關係極好,哪怕有了那場三四之爭,還是不耽誤老夫子主動找先生喝酒,而且聽師兄茅小冬親口說過,當初師兄崔瀺叛出文聖一脈,賀夫子私底下攔過,攔不住,還當面駡了一通。所以陳平安就多解釋了幾句,說了自己的心中猜測,「之前幾撥遠遊修士的暴斃,陰陽家修士勘驗無果,都可以算是對方的一種障眼法,顯得蠻荒天下的出手,十分乾淨利落,就是為了之後真正的拖泥帶水,多半就是在等這個自己送上門的機會了。」

  「比如假設『此人』是那瘟神,就會很麻煩,而且晚輩敢確定,這個假設,絕對不算是最壞的境地,一旦屬實,確是那妖族的謀劃,我們這邊又無人察覺,那麼情況只會更加糟糕,一個不小心,就會是動輒殃及數十萬人的災殃。晚輩知道先前的文廟議事過程當中,對於瘟疫之類的種種意外,是早有防備的,可怕就怕對方在以有心算無心。」

  賀老夫子問道:「小心起見,不如我單獨飛劍傳信,既不驚動黥跡修士,又可提醒鄭居中?」

  在劍氣長城這邊,陳平安就不再只是一位文脈嫡傳了,更是隱官。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

  賀夫子笑了笑。

  老秀才的文聖一脈,難得有個好脾氣的讀書人。

  至於陳平安在文廟那邊一連串看似瞎胡鬧的動靜,老夫子倒是沒覺得陳平安如何氣勢淩人,只是一個年輕人的不得已為之罷了。

  賀老夫子很快得了來自黥跡的飛劍回信,白帝城鄭居中關於正事,就只有兩個字,「已知。」

  正事之外,還有句話,讓這位陪祀聖賢捎給陳平安,「幫我與隱官說一聲,有空可以來黥跡一敘。」

  其實先前寄信去往黥跡,賀老夫子並未提及陳平安。

  這位負責坐鎮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舉目看了眼遠處,再低頭看了城頭的那一襲青衫。

  後者篤定鄭居中早已知曉真相,前者篤定是陳平安重返劍氣長城。

  寧姚問道:「要不要去見鄭居中?」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算了吧。」

  面對這位魔道巨擘,半點不比面對吳霜降輕鬆啊,壓力之大,耗費心神,甚至猶有過之。

  實在不想再被鄭居中稱呼一聲陳先生了,簡直讓陳平安毛骨悚然。

  陳平安身體前傾。

  這半座城頭,所刻大字,除了幾個姓氏,還有阿良的那個跟醉漢走路差不多的猛字。

  被托月山大祖斬出一個巨大豁口之後,斷為兩截,就等於已經破去了那道遠古陣法,昔年堅不可摧、「始終為一」的劍氣長城,再無法躲避光陰長河的無形衝擊,除此之外,未曾被陳平安合道的剩餘半座,大日曝曬,風雨摧磨,都會有損城牆。不過只要沒有大修士在此廝殺,哪怕屹立千年、甚至是數千年都沒有問題。

  而且城牆遺留下來的大小碎石,確實都可以拿來作為一種材質極佳的天材地寶,比如當那砥礪法寶的磨石,可以視為一種仿斬龍台,當然兩者品秩極為懸殊,此外哪怕只是磨制磚硯,都可以當成山上仙師或是文人雅士的案頭清供。

  當初此地淪為蠻荒天下的轄境,陳平安合道一半,另外一半,舊王座大妖之一的劍修龍君負責盯著陳平安,托月山百劍仙在此煉劍,誰敢擅自靠近城頭,甚至連待在牆角根那邊,都會有性命之憂,蠻荒天下可沒什麼道理好講。只是在落入蠻荒天下的那些年裡,反而安然無恙,幾乎沒有任何遺失,不曾想如今重新納入浩然天下版圖,卻開始遭賊了。

  寧姚說道:「你自己去吧,我去別處看看。」

  陳平安點點頭,跳下城頭,背劍青衫一閃而逝。

  寧姚則起身,去了城頭以北,在那落在空無一物的地界,她徒步而行。

  在城頭刻字的一個筆劃當中,如一條道路寬闊的鑿山棧道。

  十多位修士,男女老少皆有,兩位身為此行護道人的師門長輩,故意與晚輩們拉開一段距離,並肩散步,免得孩子們不自在。晚輩的山下歷練,仙府門派往往喜歡與關係好的世交山頭,不單單是相互有個照應那麼簡單,如果說祖師堂的香火傳承,靠一代代嫡傳弟子的添香油、續燈火,那麼與自家門外的山上香火情,這樣的遊歷,就是最好方式之一。

  這兩位護道人,男子如山下男子古稀之年,女子卻是少女姿容,可事實上,後者的真實年齡,要比前者大百來歲。

  男子腰懸一枚抄手硯,是一方墨跡深沉的老硯,銘文篆刻有一篇游仙詩,他輕聲感慨道:「三月共懸在天的奇異景象,我們是瞧不見了。」

  女子肩頭懸停有一隻似鸞鳳的桐花鳥,她笑道:「那位城頭刻字的董老劍仙,確實劍術超然,可惜未能親眼見到那一幕,天上明月墜入人間,哪怕只是想一想,便可讓人心神搖曳。」

  「聽說早先這兒積攢了萬年的粹然劍意,都是劍仙遺留下來的大道饋贈,絲絲縷縷,數量極多,千百年不曾流散,傳言飛升城去了五彩天下,帶走半數,之後又被托月山那些畜生劍修偷走不少,可惜,真是可惜了。」

  「反正我們又不是劍修。我最大的遺憾,跟你不一樣,沒能親眼見到那位在城頭上,有一架秋千的女子劍仙,不知周澄她長得到底有多美。」

  「我同樣有此遺憾。」

  這兩位男女地仙稍遠處,還有一撥人正在忙碌,是幾位聯袂遊歷劍氣長城的南婆娑洲仙子,正在開啓一座鏡花水月,只是她們家鄉的修士瞧見了的畫卷,肯定畫面模糊就是了。若是距離更遠的皚皚洲、流霞洲,別說仙子們的面容,估計連她們的身形輪廓都會瞧不真切。

  此次遠遊,她們與一處山上包袱齋,合力租借了兩件方寸物,女子出行,家當太多,一件方寸物哪裡夠呢,誰的物件放多了些,占的地兒更多,其她幾位,個個心如明鏡,只是嘴上不說罷了,都是關係親近的姐姐妹妹,計較這個作甚,多傷感情。

  其中一位身穿龍女樣式衣裙的仙子,這會兒取出了一幅山水花鳥卷,攤開鋪地之後,便有花木生長的景象,紛紛抽發而起,更有鳥雀停留枝頭,嘰嘰喳喳,這位仙子此刻獨占這幅畫卷場景,身姿曼妙,手持一件青瓷小碗,輕輕拋出,餵食飛鳥。

  其餘幾位仙子,暫時就站在畫卷之外,正在竊竊私語。

  「寶瓶洲那位魏大劍仙,不愧是出身風雪廟神仙台,真是風采如神,滿身仙氣,遠遠看一眼,就要心動哩,莫笑莫笑,先前是誰差點就要去找魏晉搭話的?」

  「模樣不比傅噤差了,多看幾眼就是賺嘛。」

  「魏劍仙脾氣確實好,昨兒我們在城頭那邊,施展鏡花水月,他不也沒攔著,可那個朝我們擠眉弄眼的傢伙,就有點礙眼了,臉皮不薄,竟然舔著臉要往咱們鏡花水月裡邊湊。」

  「聽人說是南婆娑洲的某個劍仙胚子,給左右打碎了劍心,後來跑寶瓶洲去了,不曉得怎麼又來了這裡練劍,要看我啊,就是花架子。」

  「咦,那女子,好像是那個泗水紅杏山的掌律祖師,道號『童仙』的祝媛?」

  「肯定是了,因為那個耕雲王朝棋待詔出身的賈玄,我認得,遠遠見過一次,據說他與祝媛早年差點成為道侶。」

  別處棧道,一行人正在四處撿取碎石,此地約莫是一處廝殺慘烈的戰場,難得碎石如此之多。

  其中一位漢子,只撿了其中一塊,巴掌大小,他蹲在地上,笑了笑,心滿意足了,可以給自家那個孩子,打磨成一塊硯臺,小兔崽子都不是什麼劍修,偏偏對劍氣長城嚮往得很。而漢子自己,是個金身境的純粹武夫,一半是遊歷江湖,去哪裡不是去,一半原因是為了能夠在自己孩子那邊顯擺幾句,所以才來的這邊,因為與泗水紅杏山有些關係,就跟隨來此。

  棧道邊緣處,憑空出現一人,青衫長褂布鞋,還背了把劍。

  這個不速之客,面無表情說道:「放回去。」

  金身境武夫的漢子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放下手中碎石的。

  其餘那些來自兩座中土山頭的練氣士,都只是起身的起身,轉頭的轉頭,誰都不願意放棄即將成為囊中物的城頭碎石。

  泗水紅杏山的一位祖師堂嫡傳修士,輕輕拋著手中那塊碎石,冷笑道:「哪來的多事鬼,吃飽了撐著,你管得著嘛?」

  那個不知是否劍修的青衫男子點頭道:「管得著。」

  「書院弟子?」

  「不是。」

  「那就是找抽?」

  「你試試看。」

  那個年輕修士掂量一番,若萬一是那山上難纏鬼之首,自己未必打得過,畢竟來此遊歷,還背了把劍,說不定就是位劍修。況且出門在外,得了師門教誨,不許惹是生非,於是就開始講道理了,「文廟都沒發話,不許遊歷之人帶走城牆碎石,只說修士不許在此擅自鬥毆,施展攻伐術法。你憑什麼多管閒事?」

  不曾想那人直接來了一句:「回頭我讓文廟補上這麼一條,偷碎石就剁手。」

  衆人先是愕然,隨後哄然大笑。得嘞,可以徹底放心了,這種傢伙,可以隨便揍。

  那個漢子也搖頭而笑,哪有這麼吹牛不打草稿的年輕人,他猶豫了一下,聚音成線,提醒道:「這位小兄弟,還是別惹事了,賈先生是那游仙閣的次席客卿,雖然不是宗字頭仙家,但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更別談祝仙師還是紅杏山的掌律祖師,你聽句勸,還是走吧。文廟都不管的事,你就更沒必要管了。」

  蹲著的漢子,重新拿起那塊碎石。

  可惜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置若罔聞。

  那人反而微笑道:「再說一次,都放回去。」

  然後對那漢子說道:「你可以例外。」

  漢子一笑置之,年輕人越說越沒譜了。

  那位賈玄的高徒,笑道:「去你娘的……」

  下一刻,不知怎的,這位游仙閣的祖師堂嫡傳就面朝牆壁,一頭撞去,滿嘴碎牙,悉數崩碎。

  那一襲青衫單手負後,一手按住那顆腦袋,手腕輕輕擰轉,疼得那廝撕心裂肺,只是面門貼牆,只能嗚咽,含糊不清。

  一個想要出手救那男子的紅杏山女修,雙袖搖晃,出手淩厲,各自祭出一道水、火術法,如兩條寶光流轉的繩索,在空中擰纏在一起,狠狠砸向那一襲青衫的後背心處。

  結果同樣莫名其妙的就被那人拘押到了身邊,又是按住後腦勺,撞向牆壁,女子一張原本俊俏的臉龐,頓時被牆磨得血肉模糊。

  一男一女兩位護道人,同時風馳電掣御風趕來,賈玄怒道:「賊子膽敢行凶!」

  那祝媛剛剛祭出一件本命物,下一刻便心知不妙,賈玄好像一頭撞向那一襲青衫,被一巴掌按住面門,手腕翻轉,賈玄被瞬間砸在地上,身軀在地上彈了一彈,才癱軟在地,當場昏死過去。

  祝媛剛要收手,就被一巴掌扇在臉上,昏迷前的一刻,她只聽那青衫客說了句,「遺憾個什麼?」

  陳平安雙手手心相互抹過,好像在擦拭乾淨,對那個純粹武夫說道:「你可以帶走。」

  漢子默默放下手中的碎石。

  陳平安笑道:「別聽錯了,我是說可以。」

  漢子又默默拿起那塊拳頭大小的碎石。

  那就聽你的。

  一襲青衫,消逝不見。

  其餘衆人皆茫然,面面相覷。

  一個心聲在衆人心湖中響起,「一個個別傻眼了,趕緊滾蛋,能跑多遠就多遠。他就是劍氣長城的隱官,所以他要在這裡殺人,反正我賀綬肯定不攔著,因為要攔也攔不住。」

  那個漢子一臉呆滯,張大嘴巴。震驚之餘,低頭看了眼手中碎石,就又覺得自個兒回了家鄉,可以在酒桌上盡情吹牛皮了,誰都別攔著,誰也攔不住。

  文廟解禁山水邸報之後,其中兩場圍殺,漸漸在浩然天下山上流傳開來。

  第一場,當然是被譽為「天下壯觀」的扶搖洲一役,白也主動仗劍現身,一人一太白,劍挑半數王座。

  第二場,卻是發生在更早的劍氣長城戰場,傳聞蠻荒天下甲申帳的多位年輕劍修,圍殺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陳十一。

  一場是當之無愧的山巔對決。

  一場則是年輕一輩的天才之爭,而且剛好各自境界都不算懸殊,唯獨雙方人數懸殊,這就更有意思了。

  精心設伏、圍殺隱官的甲申帳四位劍修,無一例外,除了自身劍道天賦極好,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皆位置靠前,而且都有著極其顯赫、近乎通天的師承背景。

  離真,是那蠻荒天下託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傳聞曾經在城頭練劍多年,如今不知所蹤。

  木屐,是曾經躋身十四境的劉叉開山大弟子。

  雨四,是一個被舊王座大妖緋妃稱呼為「公子」的劍修。在桐葉洲出現過,最終與離真一樣,消失無蹤。

  㴫灘,曳落河舊主,王座大妖仰止的嫡傳弟子。

  流白,「天下大賊」文海周密的嫡傳弟子之一。

  而戰場上馳援、接引之人,是後來一躍成為蠻荒天下共主的飛升境劍修,斐然。

  一場原本勝負毫無懸念的圍殺,結果竟然被隱官反殺流白。

  與人問拳,專門朝對手臉面遞拳。

  前有郁狷夫的腦袋撞牆,後有文廟功德林與曹慈的那場青白之爭。怎麼,問拳就是問臉?如此拳法風格,實在獨樹一幟。

  戰場廝殺,專挑女子下手。

  聽說那劍修流白,可是個我見猶憐的妖族女修,姿容極美。

  這位隱官,原來是個妙人啊。

  難怪能夠以外鄉人的身份,在劍氣長城混出個末代隱官的高位!

  可惜除了中土山海宗在內的幾份山水邸報,提及了隱官的名字和家鄉,其餘的山上宗門,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多半是那場議事過後,得了文廟的某種暗示。

  也虧得文廟沒有泄露某樁天大密事,不然如今浩然修士對這場圍殺的議論,恐怕會直接占據九洲山水邸報的全部篇幅。

  因為離真跟隨周密一起登天離去,如今接任舊天庭披甲者的至高神位。

  而那個出身蠻荒天下一處「天漏之地」的劍修雨四,在如今的新天庭內,同樣是至高神位之一,化身水神。

  而像賈玄、祝媛這些來這邊遠遊的練氣士,還沒來得及收到寶瓶洲的山水邸報,沒有看到那份鏡花水月的摹拓。

  陳平安重返城頭原地,盤腿而坐,安靜等著寧姚返回。

  曹峻嘖嘖道:「先前是誰說自己沒火氣來著?還有啊,陳平安你這個喜歡打人打臉的習慣,以後改改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默默擡頭望向天幕。

  先前在大驪京城,封姨在火神廟遙遙詢問一事,陳平安幫著先生給出答案,換來了十二壇百花釀。

  答案就只有四個字,請君入甕。

  而且這其中還藏著一個「比天大」的算計,是一場注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請君入甕」。

  僅僅是針對登天而去的周密嗎,只是讓文海周密入主舊天庭、不再肆意為禍人間嗎?

  當然不是,依舊不夠。

  陳平安在文廟議事期間,曾被禮聖帶去過穗山之巔,見過了那位至聖先師。

  再聯繫那場禮聖住持、三教祖師幕後旁觀的河畔議事,一場匪夷所思的大考,當時聚攏了鄭居中之外的衆多十四境修士。

  於是陳平安最終想明白了師兄崔瀺的那個更大算計。

  曾經在那白帝城彩雲局棋輸一著、未能勝過那位奉饒天下先的浩然綉虎,此生最後一件事,彷彿是以文聖首徒的讀書人身份,在身前被他擺好的一副天地棋盤上,崔瀺獨獨一人,有請至聖先師,佛祖,道祖,邀請三教祖師一同落座。

  崔瀺好像不但要周密哪怕成功登天,依舊功虧一簣,只能輸得一敗塗地。

  他還要教人間再無三教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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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41:49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六章 兩人並肩

  原本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的時節,恰好相反,此晝彼夜,此夏彼冬,只是如今兩座天下銜接頗多,天象就都有了積幾分偏差。

  陳平安掏出一壺自家酒鋪的酒釀,敏銳感知到天地氣象的細微流轉,好像要下雪了,轉頭遠遠看了眼右手邊的城頭,合道之地,空無一人。

  如果在這邊多待幾天,就是一人與半城,落雪時節又逢君。

  喝著酒,沒來由想起崔東山的一句玩笑話,在某些人眼中,人間是一座空城。

  陳平安再次舉目遠眺,哪怕注定徒勞無功,還是忍不住多看幾眼。

  不知道阿良出劍如何了,也不知師兄左右是否已經趕到戰場。

  在那蠻荒天下一處腹地。

  其實萬里山河都已淪為戰場。

  一場光是十四境大修士就有兩位的凶險圍殺,卻是那個被圍殺之人,處處占儘先手。

  一條劍意所化的火龍,高懸天空,一圈圈飛旋,如蛇盤踞,火光映照得方圓千里,如墜火爐。

  在這蠻荒天下,是當之無愧的大野龍蛇之氣象。

  大地之上,則是一道光彩流溢的金色鏡面,漣漪陣陣,數以百萬計的文字漂浮其中,每一個文字,都像是一處渡口。

  一人劍道顯化,元氣-淋漓,天懸火地鋪水。

  新妝恨極了這個出手狠辣的阿良,她直接祭出了一件托月山重寶,是歲月悠久的一幅法帖劍經,名為「青蛇在匣」,可惜屬￿用完即廢的一件仙兵。

  她一手掐訣,一手持畫軸,將畫卷抖落鋪散開來,霎時間,便有三千位青衣劍修御劍,齊齊躍出畫卷,浩浩蕩蕩,劍陣如洪水,殺向阿良。

  在這方氣勢恢宏的天地間,一個身材並不高大的男人,雙手持劍,身形快若奔雷,一次次踩在文字渡口上,隨便一次身形跳躍,就等同於飛升境練氣士看家本領的縮地山河,輾轉騰挪之間,雙劍在空中拖曳出無數條兩種色彩的劍光流螢,所斬之人,正是那些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的劍修傀儡。

  劍陣之中,所有劍修傀儡的脖頸處,攔腰處,都被好似一個勁亂竄的持劍阿良,一青一紫兩道劍光絲線劃抹而過,或頭顱滾滾,或攔腰斬斷。

  只見那阿良低頭飛奔途中,興之所至,偶爾一個擰轉身形,就是一劍橫掃,將四周數十位劍修悉數以璀璨劍光攪爛。

  出劍隨意,明明毫無章法可言,偏偏有那行雲流水的道意。

  最終的戰場結果,簡直就是一種壓倒性的碾殺。

  三千位相當於中五境劍修的符籙傀儡。

  不夠一人斬殺。

  劍氣長城的年輕小姑娘,大多不理解為什麼長輩女子們,為何會喜歡那麼一個邋遢漢子,個子不高,油腔滑調,人品奇差,真是與英俊半點不沾邊,既然如此,那麼還喜歡那個阿良做什麼呢?

  大多早已嫁為人婦的女子,往往都笑而不言,只有耐心稍好一點的女子,才會不約而同,說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語,你們到了戰場,就知道答案了。

  與此同時,柔荑已經摘下了頭頂蓮花冠,這頂道冠,是舊王座黃鸞的大手筆,仿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那頂蓮花冠,柔荑手持道冠,輕輕拋向空中。

  一瓣瓣蓮花,自行脫落,花瓣落地之時,就化作一位位白玉京的得道真人,總計八位,各自占據一方,剛好腳踩一卦。

  不過畢竟是仿製,這些道門高真支至多支撐一炷香功夫。

  但是一炷香,足夠改變戰局了,那些被阿良雙劍肆意斬殺的劍修傀儡,紛紛掠入八卦死門中,再從生門中重新結陣御劍而出。

  大道玄妙,入死出生。

  趁著那個狗日的暫時脫不開身,朱厭再次現出真身,一手持長棍,每次挑山移石,皆快若巨大飛劍,紛紛掠向那一襲身影。

  這位搬山老祖同時抬起另外一手,施展本命神通,雙臂如鞭,鞭苔群山,五指為繩,縛移萬石,宛如千萬架投石車的合力攻城。

  朱厭哈哈大笑道:「阿良,爺爺為你如此助興,死後如何謝我?」

  更有那以術法駁雜著稱蠻荒的大妖官巷,神通廣大,手指處便有陰兵過境,山開壁裂,噓呵之間,雲聚雲散,黑煙滾滾,陰煞之氣濃郁至極。

  官巷倒是不如搬山老祖那麼喜歡瞎嚷嚷,而且還有幾分神色凝重,瞥了眼天幕處的漩渦異象,就像一把懸而未落的無形長劍,冥冥之中,那把阿良的本命飛劍,更像是一尊遠遊天外的……神明。

  新妝反正已經無需駕馭手中卷軸,任其懸停身前,她看了眼天幕和大地,「阿良折騰出這幅天地異象,意義何在?」

  綬臣給出那個答案:「打架更好看。用他的話說,如果打架沒人旁觀喝彩,太寂寞。」

  阿良亂斬期間,瞥了眼手中兩把長劍,又支撐不住了,雙劍輕輕磕碰一下,如昔年在劍氣長城,酒桌上無數次與人以碗磕碗。

  雙劍斷折為四截,分別去往天地四方。

  至於什麼青衣劍修傀儡,什麼群山萬石如飛劍,在他一人雙劍之前,皆是紙糊都不如的虛妄。

  不是蠻荒天下的大妖戰力孱弱,術法神通如何紙糊,仙兵重寶如何不堪,相反,要論個體殺力,普遍來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戰力不如蠻荒天下,實在是今天這個被圍殺之人,太過例外。

  當然,不管是哪座天下,誰一旦躋身了飛升境巔峰,尤其是有望合道十四境之輩,無一例外,都是極其難纏的山巔强者。例如蠻荒天下的舊王座,那個死在董三更手下的荷花庵主,無論是體魄還是道法,都極其强悍强大,事實上任何一位舊王座,就不是省油的燈。結果他們的對手,除了一座劍氣長城,還有那個白也,甚至還有個屬￿自己人的文海周密。

  而浩然天下,除了中土神洲的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這幾位,此外八洲,當得起「巔峰」二字的大修士,屈指可數,都是當之無愧的一洲領袖人物,有南婆娑洲肩挑日月的陳淳安,北俱蘆洲水火二法雙絕頂的火龍真人,何況火龍真人當了多年的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雷法造詣如何,可想而知。再就是皚皚洲那個最為藏拙、與人打架寥寥數次、且只丟法寶砸人的劉聚寶。

  阿良以斷劍牽引了四條劍道江河掛空,天開水井,四水歸堂。

  阿良再從腰間抽出兩把長劍。

  虧得我這次重返浩然,跟人借劍頗多。

  那八位由蓮花冠造就而出的道門仙人,驀然抬頭,只見眼簾之中,宛如出現一堵高達千丈的水牆,洶湧衝激而至,都是那人一身劍意所化。

  一抹淩厲劍光穿透這堵劍意高牆,是那御劍的大劍仙張祿。

  兩把本命飛劍倒影,支離。

  其中兩種本命神通的疊加,就可讓張祿的出竅陰神,變成對方,遇强則强,在短時間內擁有不輸强敵的相當殺力。

  當年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對賭的那場十三之爭,張祿的對手,原本按照推演,是飛升境大妖重光,所以張祿一開始就是奔著換命去的。張祿對此亦是全然無所謂,當時城頭議事,他只問一事,能不能改一下規矩,宰掉一頭飛升境大妖,戰死之人,能否找朋友幫忙在城頭上刻字。

  那個朋友,正是阿良。

  其實類似張祿的飛劍神通,這就是陸芝為何能夠追殺劉叉的根源所在,她是全然不惜大道性命,願意以命換傷,拖住劉叉的腳步。這個腳步,既是劉叉趕赴扶搖洲的腳步,更是一位劍修登頂劍道的腳步。

  而劉叉卻要在劍斬白也之後,還要去往中土文廟落下劍光。

  阿良雙手持劍,毫不猶豫,對著那個昔年好友的張祿,就是一通近身亂斬。

  長劍交錯,劍光迸射,星火濺落無數。

  張祿說道:「分生死?」

  阿良大笑道:「那也得你說了算才行!」

  張祿突然被一個扎兩根羊角辮的小姑娘直接撞出戰場外。

  十四境劍修,蕭愻。

  蕭愻揮揮手,「張祿你先別著急送死。」

  蕭愻看著那個也跟著停劍的傢伙,她說道:「阿良,我如今比你高出一個境界,又在蠻荒天下,怎麼個打法才算公道?」

  阿良默不作聲,只是看著這個好像永遠長不大的上任隱官。

  蕭愻看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她難得有點傷感。

  如果是以往,阿良肯定會笑著來一句,站著不動讓我砍比較公道。

  如今不會了。

  只有一場再沒酒喝的狹路相逢了。

  蠻荒老祖初升,雙手拄拐杖,依舊在默默運轉大神通,移星換鬥。

  針對的,自然是阿良那把本命飛劍。

  斐然打趣道:「好像暫時還是拿阿良沒轍,我們配合的默契程度,還不如天干。」

  初升笑呵呵道:「一張白紙最易下筆,稚子都可以隨便塗抹,一幅畫卷題跋鈐印無數,好似布滿牛皮癬,還讓人如何落筆,兩者各有好壞吧。」

  老者神色自若,遙遙看著那處戰局,像是在蓋棺定論,隨口道:「其實還行,這個既然阿良跌了境,就只是近乎無敵,又如何呢,畢竟不是真無敵。」

  斐然嘆了口氣。

  不管身在何處的禮聖,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先生,在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十萬大山裡的老瞎子。

  當然不是說殺力無窮,而是一種自保的無敵,就像立於不敗之地。

  斐然蹲下身,伸手揉了揉臉頰,「好像大祖散道之後,我們還是很難出現新的十四境修士。」

  老者喟然長嘆道:「因為我們早就有了白澤,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哪怕沒有身在蠻荒天下,還是對我們影響極大。」

  說到這裡,老者一挑眉頭,惱火道:「占著茅坑不拉屎!」

  老者心聲道:「加上周密這傢伙又只吃不吐,陸法言,還有曜甲、黃鸞這撥舊王座,其實都等於還在,又有蕭愻,文聖一脈的劉十六,寶瓶洲那條真龍,文廟又敕封了淥水坑那個肥婆姨,擔任陸地水運之主,加上你和綬臣的飛升境,還有周清高的一步登天,斐然,你自己算算看,還怎麼多出一兩個十四境修士來。」

  斐然說道:「雖說如此,可是比起預期的估算,蠻荒氣象還是略小幾分。」

  老者冷笑道:「多半是那個白帝城城主的緣故。」

  斐然一點就明,訝異道:「難道是在蠻荒天下躋身十四境了?」

  初升點點頭,「差不離了。這種人,最棘手。只是不知道此人的合道契機所在。」

  斐然笑道:「也對,不能只允許劉叉在浩然天下躋身十四境,不許別人在我們這邊如此作為。」

  老者惋惜不已,「可惜那頭飛升境鬼物被寧姚提前尋見了蹤跡,不然少掉一條歸墟通道,原本可以讓浩然天下的推進,不至於如此猖狂。」

  斐然轉頭,驚訝道:「左右南下,如此之快?」

  初升說道:「意料之中。除非……」

  老者沒有說出下文。斐然卻心知肚明,是說那除非左右臨時破境,以名副其實的粹然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

  流白問道:「阿良的那把飛劍,本命神通到底是什麼?」

  老者搖搖頭,「不知。」

  斐然笑道:「那就真是一個天大的麻煩了,所幸還在大致預期之內。」

  老者瞥了眼那個流白,「小姑娘,你真正應該詢問的,是阿良的本命字,到底是什麼。」

  流白愕然。

  老者說道:「小姑娘,你可以去與天干九人匯合了,缺了你,即便留得住那個飛升境,也殺不掉。」

  流白轉頭望向斐然,後者笑著點頭。

  不過斐然還是多提醒了一句:「記得注意北歸路線,別一個不小心給左右順手殺了。」

  流白點點頭,獨自御風離開這處完全無法插手的山巔戰場。

  斐然感慨道:「左右南下速度更快了,換成我,只是趕路至此,就要失去戰力。」

  老者笑道:「那我們就先避其鋒芒,戰場先交給綬臣和新妝。」

  蕭愻猛然轉頭望向北邊,略作思量,一閃而逝。

  北邊戰場邊緣,那位搬山老祖一個急急轉身。

  一道劍光瞬間洞穿朱厭真身的肩頭。

  大概是根本懶得與朱厭糾纏,那道劍光沒有任何凝滯,直奔阿良而去。

  一襲儒衫,身形驟然懸停在阿良身邊。

  雙方肩並肩,一人面向北邊,一人面朝南方。

  再無敵手。

  左右淡然道:「如何?」

  阿良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出劍花,點頭道:「痛快。」

  左右瞥了眼遠處那座陰陽魚陣圖,微微皺眉。

  阿良微笑道:「怎麼樣,幫倒忙了吧,托月山這座大陣,明擺著就是奔著你我聯手而來的,一個吃劍意,一個吃劍氣,然後兩兩抵消在陣中,說不得還要幫著蠻荒天下餵養出個新的十四境劍修。」

  新妝竟然嫣然一笑,與那左右施了個萬福。

  她和綬臣共同主持的腳下大陣已經真正開啓,左右這一路南下劍氣,與阿良在這萬里山河的劍意,都被瘋狂席捲,鯨吞其中。

  左右面無表情說道:「好解決。」

  那新妝立即身體緊綳。

  阿良氣笑道:「他娘的最煩你這點,老子認認真真說事情,誰都當我吹牛皮,你倒好,說什麼都有人信。」

  比如早年還被那個泥腿子眼神無比真誠,詢問自己打不打得過朱河。

  讓我怎麼回答?說打得過,老子就有面子了?

  嘴上說歸說,事情一樣做。

  至於怎麼做,很簡單,並肩而立的阿良和左右。

  天下劍道最高者,就毫不拘束自己的劍意。

  人間劍術最高者,就徹底放開自己的劍氣。

  於是那座陰陽圖就被撐破了,當場崩碎。

  阿良沒覺得做了件多了不起的事情,只是抬頭望向天幕,那把屬￿自己的飛劍。

  遠遊天外多年的那把飛劍,名為飲者。

  自古聖賢皆死盡,如何能夠不寂寞。

  空留今人,飲盡美酒。

  他第二次返回劍氣長城,最欣慰的地方,除了陳平安這小子當上了隱官,與寧丫頭八字有一撇了,再就是陳平安比自己更像讀書人,在劍氣長城,有口皆碑,酒鬼光棍,孩子娘們,是真把陳平安當讀書人的。而且那小子並沒有因為當年那場老龍城的生死劫難,就一棍子悉數打死亞聖一脈的文廟陪祀聖賢。

  浩然劍修,都早點回鄉。

  劍氣長城的劍修,心中有無此想,已是天壤之別,嘴上有無此說,更是雲泥之別。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永遠不會知道,酒鋪無事牌的這一句話,分量到底有多重。

  阿良深呼吸一口氣。

  那就好好廝殺一場,痛痛快快,不留半點遺憾!

  飛劍,飲者。

  本命神通,就三個字:皆死盡。

  劍修與劍,劍修與敵。

  左右環顧四周,一手拇指抵住劍柄,緩緩推劍出鞘,「說吧,先殺誰。」

  ————

  那撥先前在陳平安手上吃了苦頭的譜牒仙師,離開劍氣長城遺址之前,竟然選擇先走一趟城頭,而且好像就是來找隱官大人。

  曹峻嘖嘖稱奇道:「陳平安,打了人還能讓挨揍的人,主動跑過來主動道歉才敢回鄉,你這隱官當得很威風啊。我要是能夠早點來這邊,非要撈個官身。」

  對於曹峻的怪話,陳平安不以為意。

  游仙閣次席客卿的賈玄,泗水紅杏山的女子掌律祖師祝媛,都已經清醒過來,各自帶著師門晚輩來找陳平安,而且看他們架勢,不像是興師問罪來了,確實更像是賠禮認錯。

  魏晉拆臺道:「你不行,進不了避暑行宮。」

  避暑行宮劍修一脈,幾個外鄉人,都是腦子很好的年輕劍修。

  林君璧已經成為邵元王朝的國師,鄧涼遊歷五彩天下,擔任了飛升城首席供奉,此外鹿角宮的宋高元,流霞洲的曹袞,金甲洲的玄參,都是極聰慧的年輕劍修。

  果然如曹峻所料,賈玄和祝媛都率先致禮致歉,人人低眉順眼,尤其是那對臉龐傷勢不輕的年輕男女,來之前得了師長教誨,此刻低著頭,哪有半點氣焰可言。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他們,沒有言語,只是多瞥了眼一個少年,然後重新轉頭,抿了一口酒水,面朝南方的廣袤山河,就像有一股蒼茫之氣,好像直直撞入心胸,教人喝酒都無法下咽。

  那少年驀然一步踏出,「我有話說要與隱官大人說。」

  賈玄神色微變,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輕輕往回一拽,厲色道:「金狻,休得無禮!」

  祝媛亦是心聲提醒道:「金狻,不可在此造次,小心讓游仙閣惹禍上身。」

  一旦因為個無知小兒的胡言亂語,連累師門被隱官遷怒,小小泗水紅杏山,哪裡經得起幾劍?

  不曾想背對衆人的那一襲青衫開口道:「說說看,爭取用一句話說清楚你想說的道理。」

  名叫金狻的游仙閣少年修士,掙脫開賈玄的手,先作揖行禮,再抬頭直腰,毫無懼色,朗聲道:「聖人雲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隱官以為然?」

  陳平安會心一笑,點頭道:「很好,你可以多說幾句。」

  少年此語,其實出自先生的《國富篇》,這個少年用文聖的聖賢道理,來與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說道理,再合適不過。

  這與陳平安之前在文廟鴛鴦渚畔,傳授百花福地的鳳仙花神錦囊妙計,教她去與那位蘇子門生講理,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狻重新向前踏出一步,繼續說道:「故而不教而誅,非儒生所為!」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理。只是你如何證明這個道理,當真適用今天事?」

  金狻沉聲道:「事先我們誰都不知道你是劍氣長城的隱官。你的兩次勸說阻攔,平心而論,換成別人,都不會當回事。這要是還不算不教而誅,如何才算?」

  耐心聽那少年講完一段,陳平安說道:「得加個字,『太』,『都不會太當回事』,更嚴謹些。不然話聊到這裡,好好的講理,就容易開始變成吵架了。」

  少年楞了楞,約莫是想像過無數場景,比如被那個傢伙痛打一頓,甚至是一巴掌打得飛出城頭,卻如何都沒有預料到劍氣長城的隱官,沒有計較自己的冒犯,反而只是計較自己的言語,缺漏了一個字。

  金狻疑惑問道:「隱官是認可我說的這個道理了?」

  陳平安轉過身,繼續盤腿而坐,搖頭道:「並不認可,只是可以讓你先講完你想說的道理,我願意聽聽看。」

  賈玄以心聲警告少年:「金狻,適可而止!你接下來再敢多言半句,我回了游仙閣,定要與閣主和掌律稟報此事,你小心自己的嫡傳身份不保!」

  金狻卻對一位次席客卿的威脅置若罔聞,只是直楞楞盯著那個青衫背影。

  「隨便舉幾個例子,山下王朝皇陵禁地的一塊地磚,山上仙家洞府的一棵枯樹枝丫,山下百姓墳頭附近的泥土,值點錢。」

  陳平安淡然道:「哪怕無人看管,我們便能隨意撿取嗎?」

  劍氣長城的歷代劍修,從無墳塚。

  那麼何為劍修墳塚,可能就是戰場,就是所有人腳下的這座劍氣長城。

  登城如上墳。每次出劍,就是敬香,祭奠先人。

  金狻愕然,卻不言語。

  陳平安說道:「啞巴了?」

  金狻硬著頭皮說道:「有點道理。」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如果平心而論,你真正該與我爭論的,不是我該不該出手,而是該不該出手那麼重,對不對?」

  也就是賈玄和祝媛境界不夠,不然先前在刻字筆劃的棧道那邊,還真就沒那麼便宜的好事了。絕對無法這麼快就清醒過來,兩位地仙只會直接被晚輩背著去往渡船那邊。

  金狻立即點頭道:「隱官出手,實在太重!何況隱官出手之前,可以自報身份。」

  陳平安搖搖頭,與那少年說道:「劍氣長城的劍修,誰都沒有這麼好的脾氣,在這劍氣長城,什麼才是最大的道理,師門長輩沒教過你們?如果我不是文聖一脈的儒生,就只是一位純粹劍修,哪怕不是什麼隱官不隱官的,你們今天最少要留下一條骼膊。」

  就像劉景龍,如果只是一位太徽劍宗的劍修,早就獨自問劍鎖雲宗了,但是當劉景龍身為太徽劍宗的宗主,就可以忍,甚至必須容忍鎖雲宗的大放厥詞。

  曹峻笑嘻嘻道:「魏劍仙,隱官出手重嗎?」

  魏晉微笑道:「對於山上譜牒仙師來說,給人打得沒臉見人,比起丟了一筆神仙錢,是很重了。」

  陳平安提醒道:「曹峻,不是平時隨便開玩笑的時候,別拱火了。」

  曹峻繼續喝酒。默默記住了游仙閣和泗水紅杏山兩個門派名稱,以後遊歷中土,得去會一會。

  讓一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自報名號?你們當自己是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嗎?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始終背對那撥各懷心思的譜牒仙師,「浩然天下的禮,劍氣長城的理,你們未必聽得進去。那就跟你們說一說切身利害。」

  「魏晉和曹峻,是兩個外鄉人,又都是性情散淡不愛管閒事的劍仙,那麼齊廷濟,陸芝,以及龍象劍宗十八劍子?如果你們被他們撞見了?怎麼,真當我們劍氣長城的劍修,在浩然天下都死絕了?一個萬一,給人砍掉掉了腦袋,僥倖沒掉的,去與誰說理?是找你們游仙閣和泗水的祖師爺,還是找賀夫子訴苦?出門在外,小心駛得萬年船都不懂,難道說是因為你們中土神洲的山下,是個譜牒仙師就能橫著走?」

  曹峻趁著寧姚不在場,小心翼翼心聲道:「魏晉,咱倆是被惦記上了?」

  魏晉說道:「顯而易見。」

  曹峻頭大如簸箕,「咱倆一個是落魄山的上宗客卿,一個是下宗供奉,回頭會不會被陳平安穿小鞋?」

  魏晉笑道:「我經常當冤大頭,花錢買酒,應該還好,至於你,難說。」

  陳平安冷笑道:「出門在外,入鄉隨俗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賈仙師和祝仙師,你們不教?還是說嘴上道理連篇隨風跑,從不落在事上?哦忘了,你們是護道人,不是傳道人。我是不是錯怪你們了?」

  賈玄和祝媛臉色難看至極,只是雙方心中忌憚更多,果然攔阻金狻開口是對的,十有八九,已經被這位隱官記恨上各自門派了。至於什麼道理不道理的,自然是誰劍術高、道法高誰說了算。被年輕隱官說成是護道不利,可自家修行又沒耽擱,他們不也修出了個地仙境界?你陳平安能有今日造化,當這末代隱官,天曉得有哪些機緣給你撈取在手了。一個四十來歲的劍仙,躋身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本事自然是有的,只不過不是洪福齊天的好命,誰信?

  陳平安轉過身,望向那個純粹武夫,「前輩拿了那塊碎石吧?」

  「萬萬當不起『前輩』稱呼。」

  漢子立即抱拳惶恐道:「碎石拿了。」

  陳平安抬手抱拳還禮,微笑道:「歲長者為尊,何況前輩為人做事極有分寸,宅心仁厚,是個老江湖。」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少年,「今天涉險,主動與已知身份的我,是富貴險中求名利?好搏個不畏强權的名聲,好在家鄉換取利益?還是純粹求個理,討要個公道?」

  金狻欲言又止。

  他自有算計,自家游仙閣那幾位老祖師的脾氣喜好,對劍氣長城的觀感,以及對文聖一脈的評價,林林總總,少年一清二楚,所以在內心深處,他對賈玄這個所謂的師門次席客卿,還有紅杏山那個年紀大頭髮長見識短的祝媛,根本看不起。

  只是此刻少年竟然不敢與那位青衫劍仙對視。

  「如果只是前者,是不是太小覷他人心智?會不會高看我的肚量了?」

  金狻額頭開始滲出細密汗水。

  「如果兩者兼有,那麼先後如何,各自心思的大小如何?」

  「即便先有私心,甚至是只有私心,道理就講不得了嗎?」

  陳平安最後自問自答道:「我看未必。」

  曹峻問道:「道理還可以這麼講?」

  看似循序漸進,卻又兜圈一圈。既講理且問心。

  魏晉眺望遠方,風吹鬢角,一手按住劍鞘,笑道:「不這樣講理,要如何講理?」

  陳平安不拘念頭,將心中所想,娓娓道來。

  「書上的聖賢道理,不是拿來臨時抱佛腳和江湖救急的,也很難在某些時刻死馬當活馬醫,甚至還要讓你們經常覺得不自由。」

  「那麼讀書識字,圖什麼呢。為人少點戾氣,處世多點耐心,漸漸的把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在世道中,走得穩當些,從容些。」

  「山上練氣士,修道證長生,長年累月,每天打坐吐納,動輒數個時辰,絲毫錯不得,這都熬得過來,偏熬不過待人接物的幾句客氣話,熬不過與人講理時的心平氣和?這是什麼道理,你們誰來為我解惑?要是能說服我,以後別說隨便撿取碎石帶回家鄉,保證劍氣長城不管,文廟更不管,還可以與我知會一聲,我可以親自幫忙,雙手奉上。」

  「所謂道理,不是什麼傍身的一技之長,可能無法處處立竿見影,但是時日愈長久,愈見學問功夫。」

  「佛家說娑婆世界,娑婆二字,意為堪忍。非人磨墨墨磨人,能受天磨是豪傑。」

  「塵世塵世,煩惱多如塵埃之世,心如明鏡台,勿使惹塵埃。無論是佛家教人解脫法,還是豪傑不屈之志,皆可共勉。」

  「不退轉。位不退。豪傑腳跟立得定。我知道自己是誰。行不退。雖千萬人吾往矣。我知道要做什麼。心不退。滄海橫流,玉石同碎,禮樂崩壞,人人不安也。萬山磅礡必顯主峰,物欲橫流必出砥柱。我人在此,即心在此,我心在彼,即身在彼。」

  一群譜牒仙師聽得面面相覷,這個年輕隱官是不是走火入魔了?還是吃飽了撐著為他們傳道授業解惑?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隱官大人,當他開始沉默不語,就好似入定一般。既像老僧禪定法,又如仙真心齋術。

  曹峻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怎麼回事,有點古怪?」

  魏晉沉默片刻,嘆息一聲,答道:「類似某種證道,打殺種種他人心性,用來壯大自己一種心性。所以陳平安其實從一開始,除了對那個少年有點感興趣,其餘人等,根本不覺得值得他多說半句,看似給外人說了很多,不過是陳平安的自說自話,是在自我驗證心中所思所想。」

  賀老夫子沒來由插話一句,「說是打殺,有點不妥,換成『否定之否定即肯定』,更加準確。」

  曹峻也顧不得這個陪祀聖賢怎麼聽見的心聲,剛好借機與賀綬好奇問道:「胡思亂想,神遊萬里,想東想西,自說自話,那麼陳平安到底在求個什麼?他不是個劍修和純粹武夫嗎?總不至於是想要去文廟吃冷豬頭肉吧?」

  賀老夫子說道:「大概是想要為自己找出一條大路來。」

  曹峻問道:「陳平安這是在為躋身仙人做打算了?」

  賀老夫子笑了一聲,魏晉說了句曹峻你真進不去避暑行宮。

  先前南邊就有兩道劍光好像約好了,幾乎同時從秉燭和走馬渡船分別亮起,趕赴劍氣長城的城頭這邊。

  之後又有數道劍光跟隨,只是相較於兩位劍仙的速度,慢了太多。

  率先現身的,是年輕面容且極其俊美的老劍仙,齊廷濟,以及身材修長卻姿容平平的陸芝。

  陳平安睜開眼睛。

  齊廷濟瞥了眼那些心虛修士,笑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笑道:「想拿些城頭碎石回去,被我攔下,教訓了一通。」

  齊廷濟和陸芝,幾乎同時看了眼魏晉和曹峻。至於那幫心弦緊綳起來的譜牒仙師,看都懶得看一眼。

  魏晉是渾然不覺,無所謂。

  曹峻一個小小元嬰境劍修,可就沒有這份膽識氣魄了。

  作為劍氣長城齊氏家主的齊廷濟,劍術如何,那個城牆刻字,就在那邊擺著呢。

  至於陸芝,這可是一個膽敢獨自阻截追殺劉叉去往扶搖洲的婆娘。

  齊廷濟站在陳平安一旁,瞥了眼那幫人的背影,笑道:「年輕人嘛,犯錯是難免的,可以下輩子再注意點。」

  陸芝更不廢話,直接抬頭望向了坐鎮天幕的儒家聖人賀綬,只要齊廷濟出手砍人,她就負責攔阻賀綬。

  尚未走遠的賈玄和祝媛霎時間如墜冰窟,竟是一步都挪不動了。

  只覺得自己多走一步,就是與那兩位劍仙問劍。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搖頭,「我已經說過道理了。」

  齊廷濟笑道:「那就隱官說了算。」

  陸芝對隱官大人頗有怨氣,冷笑道:「就你最好說話,剁死了,就說不得道理了?」

  陳平安只是朝她拋過去一壇百花釀。

  陸芝接住百花釀,蹲在城頭上,仰頭痛飲美酒。

  曹峻聽得頭皮麻煩。

  齊廷濟、陸芝這樣的劍仙,還真不屑與人故意撂狠話,危言聳聽。

  估計砍人之前,事先提醒一聲,都算給面子了?

  陳平安與那撥杵在原地不敢動彈的傢伙,以心聲說道:「別傻乎乎站著了,趕緊走你們的。」

  一個個如獲大赦,御風離開城頭。

  陳平安揚起手臂,朝齊廷濟遞過去一壇酒,隨口問道:「歸墟日墜那邊,大驪邊軍到了多少人?」

  齊廷濟彎腰取過酒罎,想了想,乾脆就盤腿坐下,說道:「暫時是三十六萬,其中重騎兩萬,輕騎二十萬,步卒反而不多,至於隨軍修士的人數,大驪那邊沒有對外公開。」

  陳平安訝異道:「已經這麼多了?」

  在蠻荒天下戰場,很難以戰養戰,將來戰線一旦拉伸開來,軍需物資的消耗,不計其數。所幸山上修士的方寸物,咫尺物,都會被文廟和各大王朝大量「租借」,只是不知數目如何。

  齊廷濟說道:「聽說後邊還會陸陸續續趕到,如今大驪邊軍的人數,已經僅次於中土澄觀王朝,因為大驪是最早動身的,劍舟,山岳渡船,跨洲渡船,運轉起來十分順暢。浩然十大王朝裡邊,有幾個哪怕叫苦連天,還是不得不跟著提高了兵力。至於是否存在濫竽充數的情況,從各自藩屬國裡邊抽調所謂的精銳,只有文廟那邊最清楚。」

  陳平安好奇問道:「曹慈如今在哪裡了?」

  齊廷濟笑道:「他是跟劉財神那個寶貝兒子一起到的黥跡,不過聽說很快就跟朋友們一起遠遊了,曹慈,傅噤,元雱,純青,郁狷夫,顧璨,都是些年輕人。劉幽州沒跟著去,跟懷潛留下了,估計又當了一回善財童子。」

  山上流傳著個諧趣說法,恨不得見著了劉幽州,就自稱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再一起回家見著了劉聚寶,就一起喊聲爹。

  至於女子修士,與劉幽州結為道侶即可,一樣可以喊爹。

  齊廷濟提起酒罎,與陳平安酒壺輕輕磕碰一下,「此外為這些年輕人暗中護道的,就我所知,就有白帝城的韓俏色,和一位竹海洞天的客卿,來歷不明,看不出深淺。」

  然後齊廷濟算是給了年輕隱官一個解釋,「左右先前南下之時,提醒過我們,別幫倒忙。」

  讓齊廷濟和陸芝都別幫倒忙。

  能這麼對一位劍氣長城刻字老劍仙說話的人,人間確實不多。

  曹峻看得羨慕不已。

  陳平安這小子在劍氣長城真是混得風生水起,以往只對隱官有個模糊概念,這會兒親眼瞧見了陳平安與齊廷濟、陸芝的相處,才切身體會到「隱官」二字的分量。

  在這劍氣長城,別說魏晉會自然而然變得不太一樣,原來齊廷濟、陸芝之流,都得將陳平安視為完全平起平坐的強者。

  ————

  道號青秘的馮雪濤,這位野修出身的飛升境,沒有筆直一線,逃離那處戰場,而是選擇繞路返回劍氣長城,來時路上,馮雪濤一直留心途經各地的山川地理,甚至仔細繪製出一幅幅地勢堪輿圖。

  看得阿良滿臉慈祥神色,說青秘兄與我那個當隱官的朋友,一定能聊得來,以後有機會回了浩然,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到時候你就報我阿良的名號,不管是陳平安,還是那個北岳魏大山君,都一定會拿出好酒款待青秘兄。

  馮雪濤打算北歸途中,期間去一趟距離最近的歸墟黥跡處,將這些地圖交給白帝城那位魔頭巨擘。

  他突然停下身形。

  四周憑空出現九個妖族修士,看著年紀都不大,境界都不算太高,但是卻讓馮雪濤如臨大敵,這是一種久違的危機感,不是那種面對阿良和左右的窒息,而是一種細細密密的不舒服。

  馮雪濤只認得其中一人,竹篋,背劍架,玉璞境劍修,據說是那個劉叉的開山大弟子。

  一個少年,手持面具,滿臉微笑。兩隻大袖子筆直垂落,不見雙手。

  他身穿一件雪白法袍,雲紋似水流轉不息,腰間懸佩有一把狹刀,刀鞘纖細且極長。

  一個年輕女子,一粒金色耳墜,光亮柔和,使得她的兩側臉頰,便分出了明暗陰陽。

  有魁梧男子,腰懸一對斧鉞,手持一盞燈籠。

  一對兄妹模樣的年輕妖族修士,並肩而立,男子挑起一根竹竿,懸一枚葫蘆。

  女子一手旋轉匕首,背著一張巨弓。

  一個稚童容貌的孩子,腰間掛了一只不起眼的棉布袋子。

  一個身姿曼妙、曲線玲瓏的女子,已經覆上面具,不見面容,斜背琴囊,約莫是已經覆蓋面具的緣故,身後氣象橫生,竟是那無數被吊死的屍體懸空。

  那個懸佩狹刀的俊美少年,率先開口言語,竟是嫻熟的浩然中土大雅言,「喂,你認不認得陳隱官?」

  趁著流白那個娘們不在場,趕緊多問幾句關於年輕隱官的事情。

  不然那婆姨脾氣不太好,一聽此人就炸毛,當然不是那種表面上的惱羞成怒,而是偷摸記賬。

  那個稚童模樣的孩子伸手輕拍腰間袋子,笑嘻嘻問道:「皚皚洲劉氏財神爺,他們家到底是怎麼個有錢?當真家族裡邊每個下人的飯碗馬桶,都是用雪花錢打造而成?」

  馮雪濤大致看得清這撥妖族修士的境界,最高不過玉璞境。就想要圍殺一位飛昇境?

  但是不知為何,馮雪濤的直覺卻告訴自己,一著不慎,極有可能就會把命留在這裡了。

  就在此時,一個心聲突兀響起,「青秘道友莫怕,有我這位崩了真君在此,保管你性命無憂。」

  ————

  穗山之巔。

  老夫子合上書籍,笑道:「光陰不居,歲月如流。萬年之期,忽焉已至。蘇子說得好啊,身如傳舍,吾鄉何處。」

  青冥天下。

  陸沉趴在白玉欄桿上,「我們兩個當師弟的,方方面面,都不如最接近師父的師兄。」

  道老二神色不悅道:「你到底何時纔去天外天?!」

  陸沉唉聲嘆氣,埋怨道:「天大的難題,就由天大的人物去解決嘛。」

  一個少年道童模樣的傢伙,憑空出現在白玉京這一最高處,喊了兩個名字,「餘鬥,陸沉。」

  餘鬥打了個稽首,「師尊。」

  陸沉跳下欄桿,學師兄依葫蘆畫瓢,難得如此正兒八經打稽首。

  那個極少走出蓮花洞天的少年道士也沒說什麼,只是仰頭看了眼天外。

  天外某處,有個白衣女子,雙指夾住一粒鮮紅色圓球。

  若是在極遠處遠觀此景,就會發現那是一顆遠古星辰。

  少年道士說道:「我需要騎牛遠遊天外天一趟。陸沉你就不用去了。」

  陸沉點頭道:「弟子謹遵師尊法旨。」

  劍氣長城。

  陳平安獨自去了那座合道的城頭,剛落座,就看到一顆腦袋探出,笑容燦爛,「哈哈,意外不意外?」

  陳平安直接擡起手掌,五雷攢簇,砸中那個頭戴蓮花冠的道人面門上,直接將其從城頭打飛出去。

  最後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城頭,那個道士鳧水遊蕩到了城頭,最終飄落在一旁,用道袍袖子抹了把臉。

  陳平安問道:「來這裡做什麼?」

  陸沉笑道:「湊個熱鬧。」

  有個中年僧人,在城頭不遠處,驀然佛唱一聲。

  陸沉立即一個起身,溜之大吉。

  陳平安轉過頭,滿臉呆滯,緩緩起身,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中年僧人還了一禮,也未說什麼,很快就悄然離去。

  大驪京城,老仙師劉袈站在巷口那邊,又攔住了一個老夫子的去路。

  城頭上,陳平安和寧姚並肩而立,猶豫了一下,陳平安輕聲說道:「三教祖師要散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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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七章 龍蛇起陸

  陳平安看了眼十萬大山那個方向,那片好似被老瞎子從蠻荒天下一刀切走的割據山河,大地之上金光朦朧,那是負責搬山的金甲傀儡映照使然,高處又有秋雲如峰起,溶溶滿太虛。

  陳平安想起了昔年藕花福地的那場爭渡,極有可能,在未來百年之內,幾座天下,就會是萬年未有之氣象,大道之上,人人爭渡,共爭機緣。

  想起另外一事,陳平安輕聲道:「先生敲打過我了,在某件事上,我比較後知後覺,確實很不應該。」

  寧姚好奇問道:「什麼事?」

  文聖老先生,捨得敲打你這位得意弟子?

  陳平安說道:「先生提醒我們倆相處的時候,我不該總讓你主動說話。」

  大概人與人之間的諸多誤會,可能就是不該說的無心之語,隨便說,該說的有心之語,反而吝嗇不說,兩張嘴皮子關起門來的喃喃自語,卻誤以為對方早已都懂。

  寧姚神色古怪。

  陳平安問道:「不是這樣的?」

  寧姚搖頭說道:「當然不是。」

  兩人相處,不管身處何地,哪怕誰都不說什麼,寧姚其實並不會覺得彆扭。再者她還真不是沒話找話,與他聊天,本來就不會覺得乏味。

  寧姚忍不住笑道:「先生學生,一個真敢教,一個真敢聽。」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寧姚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主動說道:「哪怕你無所謂,我以後也會多說一點。」

  陳平安繼續說道:「之前禮聖在旁邊,我心聲與否沒區別。在客棧門口那邊,禮聖先生說得直接,歸根結底,是因為把你當成了一個可以平等對話的强者,所以才會顯得不那麼客氣。」

  寧姚點頭道:「理解,道理就是那麼個道理。」

  所以當時她才沒說話。完全可以理解,未必全部接受。但既然對方是勞苦功高的禮聖,所以她的沉默不語,就是最大的禮敬了。

  中土文廟的禮聖,白玉京的大掌教,一個禮,一個德,雙方都最能服衆。

  「三教祖師的散道,就是你回鄉後抓緊破境的原因所在?」

  寧姚直截了當問了接連兩個問題:「那邊怎麼辦?」

  寧姚對於散道一事,並不陌生,其實修道之士的兵解,就類似一場散道,不過那是一種練氣士證道無果、勘不破生死關的無奈之舉,兵解之後,一身道法、氣數流轉不定,悉數重歸天地,是不可控的。桐葉宗的飛升境大修士杜懋,曾被左右砍得琉璃稀碎,杜懋彌留之際,就試圖將一部分自身道韻、琉璃金身遺留給玉圭宗。再然後就是托月山大祖這種,能夠駕馭自身氣運,最終反哺一座蠻荒天下,使得家鄉天下妖族修士的破境,好似一場雨後春筍,斐然,綬臣,周清高之流,無一例外,都是龍蛇起陸,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

  至於寧姚所謂的「那邊」,當然是周密登天入主的那座舊天庭。

  陳平安蹲下身,伸出手掌抵住城頭,輕輕摩挲,抬頭瞥了眼天幕,說道:「那邊怎麼辦,三教祖師自有打算吧,我只能肯定不會放任不管。之前我去中土參加文廟議事,期間有過那場極其隱蔽的河畔議事,除了我比較例外,聚攏了一大批十四境修士,不少我都是第一次見到,禮聖負責住持議事,就像……一場大考,考校對象,是三座天下已經站在山巔的大修士,卻沒有任何一位三教祖師現身河畔,但是具體的考評內容,等到議事結束後,好像人人都忘記了,我當時就覺得有點奇怪,三教祖師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後來先生帶我去了一趟穗山之巔,親眼見到了至聖先師,當時我就察覺到一點跡象了,而且至聖先師也沒有隱瞞什麼,對我說了句……勉强算是表揚的話,等於默認此事了。」

  陳平安猜測那是一場以生死作為考題的問卷,答案是十四境修士的各自問心結果,比如……一大幫十四境大修士,聯袂去往新天庭,敢不敢、願不願意、舍不捨得為人間的芸芸衆生捨生忘死。

  陳平安曾經跟畫卷四人有過一場問答,關於救人需殺人,朱斂當年的回答,是不殺不救,因為擔心自己就是那個「萬一」。

  當年陳平安也沒多說什麼,其實師兄崔瀺給出了另外一個極端的答案,不但要救人,而且自己要主動成為那個一,當然師兄崔瀺極其事功,所救之人,必須是整個天下人,所做之事,是那舍我其誰的挽天傾,師兄崔瀺才願意成為一。

  陳平安提醒道:「要小心陸沉偷聽。」

  一個心聲隨即響起,「怎麼可能?貧道就不是這樣的人!」

  寧姚二話不說,一個心意微動,劍光直落,循著那個心聲起始處,破開層層山水禁制、道道障眼法,直接找到了白玉京三掌教的真身躲藏處,只見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手忙腳亂從城頭雲海中現身,四處亂竄,一道劍光如影隨形,陸沉一次次縮地山河,使勁揮動道袍袖子,將那道劍光多次打偏,嘴上嚷嚷著「好好好,好一對貧道不惜辛苦撮合當月老牽紅線的神仙道侶,一個文光射星斗,一個劍氣貫長虹!真是萬年未有的天作之合!」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算了。」

  寧姚便收起了那道凝聚不散的淩厲劍光。

  十四境大修士蒞臨別座天下,規矩重重,陸沉當年遊歷驪珠洞天,擺攤算卦,就依循浩然舊例,壓制在飛升境。

  如今這座劍氣長城屬￿浩然天下的版圖,陸沉再次從青冥天下「衣錦還鄉」,當然仍需遵循禮聖制定的規矩。

  只不過用大玄都觀孫道長某個只在山巔流傳的說法,白玉京陸老三的十四境,既是誰都打不過,又是誰都打不過。

  除了陸沉飄落在城頭,距離陳平安不過幾步路遠,雲海中還走出了一位中年男子模樣的劍修,刑官豪素。

  豪素身形落在城頭,站在陸沉一旁,眯眼遠眺蠻荒天下。當年擔任刑官,其實一直在老聾兒的牢獄當中,潛心修道練劍。

  豪素一直很奇怪,為何老大劍仙直到最後,始終沒有對他提出任何要求。

  陳平安依舊蹲著,對其抱拳致禮,豪素沒有轉頭,只是對陳平安那個方向傾斜抱拳,當是與劍氣長城隱官的回禮。

  隱官與刑官重逢於劍氣長城,看著都很隨意。

  陳平安問道:「南光照是被前輩宰掉的?」

  豪素點點頭,「代價要比預期小很多,反正沒有被拘押在功德林,陪著劉叉一起釣魚。」

  禮聖的意思,豪素斬殺中土飛升境修士南光照,這屬￿山上恩怨,是一筆陳年舊賬,原本文廟不會攔阻豪素去往青冥天下,只是事情發生在文廟議事之後,就犯禁了,文廟酌情考慮,允許豪素在這邊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或是兩位仙人境妖族修士。

  於是豪素就繼續留在了浩然天下,禮聖的意見,往往能夠讓人沒有意見。

  其實以豪素的脾氣,不是不可以仗劍硬闖,因為道老二會在兩座天下的接壤處接引,只是豪素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再說了招惹誰,都別招惹禮聖。

  陸沉坐在城頭邊緣,雙腿垂下,腳後跟輕輕敲擊城頭,唏噓道:「貧道在白玉京郭城主的地盤那邊,舔著臉求人施捨,才創建了一座芝麻綠豆大小的寒酸書齋,取名為觀千劍齋,看來還是氣魄小了。」

  無人理睬。

  要是擱在白玉京,哪裡會如此冷場。

  瞥了眼南方,陸沉伸手頭上扶了扶那頂作為白玉京掌教信物的道冠,嘖嘖道:「這個黃鸞,真是好眼光,曉得模仿貧道的這頂蓮花冠,可惜就是有點運道不濟,不然這次一定要找他寒暄幾句。」

  陸沉轉頭望向陳平安,笑嘻嘻道:「見有河川垂釣者,敢問垂綸幾年也?」

  陳平安冷笑道:「收竿懸魚簍,腰鐮刈秋韭?」

  對於這兩位的打啞謎,寧姚和刑官豪素對此都置若罔聞,兩位劍修都是不喜歡多想的人,恰恰各自身邊都坐著最願意多想的人。

  陸沉一本正經道:「陳平安,我當年就說了,你要是好好捯飭捯飭,其實模樣不差的,當時你還一臉懷疑,結果如何,現在總信了吧?」

  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陸道長當年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陸沉伸手揉著下巴,「到底是你不小心忘了,還是是貧道記錯了?」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撐在膝蓋上。

  陸沉眨了眨眼睛,滿臉希冀神色,問道:「陳平安,啥時候去青冥天下做客啊,到時候貧道可以幫忙領路去白玉京,什麼神霄城,紫氣樓,保管暢通無阻。你是不知道,如今在白玉京那邊,別座天下的外鄉人當中,就數你這位隱官最讓人好奇和期待了,最少也是之一,還有飛升城的寧姑娘,蠻荒天下的斐然,當然還有武夫曹慈,以及那個竟然能夠壓勝陳十一的劍修劉材,不過劉材這廝最讓白玉京感興趣的,還是一人能夠擁有兩枚貧道那位師尊親手栽培出來的養劍葫,比你們還是要稍遜一籌。」

  如今這一百年,是二掌教余鬥負責住持白玉京事務,下個百年,就又該輪到陸沉監管青冥天下。

  陳平安默不作聲。

  夜航船一事,讓陳平安心中安穩幾分。按照自家先生的那個比喻,就算是至聖先師和禮聖,看待那條在海上來去無蹤的夜航船,也像凡俗夫子屋舍裡某只不易察覺的蚊蠅,這就意味著只要陳平安足夠小心,行蹤足夠隱秘,就有機會躲過白玉京的視線。再者陳平安的十四境合道契機,極有可能就在青冥天下。

  陸沉好像看穿了陳平安的心思,拍胸脯如擂鼓,信誓旦旦道:「陳平安,你想啊,咱倆是什麼交情,所以只要到時候是由我看管白玉京,哪怕你從浩然天下仗劍飛升,一頭撞入白玉京,我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這樣說定了。」

  陸沉一臉訝異和心虛,難為情道:「啊?我只是隨便說說的,你還當真了啊?」

  見那陳平安又開始當悶葫蘆,陸沉感慨不已,瞧瞧,跟當年那泥瓶巷少年根本沒啥兩樣嘛,一隻手掌輕輕拍打膝蓋,開始自說自話,「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身處自在窩中,心齋安樂鄉里。先忘形自得,再得意忘言,神器獨化於玄冥之境,萬物與我為一,繼而離塵埃而返自然……」

  陳平安皺眉不言。

  陸沉抬起一手,以天地靈氣拈出一片樹葉,鬆開手指後,樹葉懸空,然後飄落,再揮手一劃,樹葉被順帶著改變軌跡,路線不由自主地往陸沉手邊靠攏幾分。

  陳平安知道陸沉想要說什麼。

  這就是人性被「他物」的某種拖拽,趨近。而「他物」之中,當然又是以粹然神性,最為誘人,最令人「神往」。

  更是當年遠古神靈為人族設置的一種極其隱蔽、天然的手段,既是修行路上的捷徑,又是昔年地仙登頂的瓶頸限制。

  世間修道之人,腳下道路無數,第一等的道法正宗、法脈正統,次一等旁門左道,再次一等的歪門外道,術法萬千,但是擁有純粹二字前綴的登山之人,唯有劍修和武夫,而這兩條道路,恰好都被視為斷頭路,一個極難打破飛升境瓶頸,一個總是止步於十境。

  而萬年以來,真正以純粹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的,其實只有陳清都一人而已。

  因為那位經常「寄人籬下」、喜歡嬉戲人間的斬龍之人,走了一條捷徑,是由一道方便法門走入十四境的大天地,使用了佛門某種宏願神通。

  之後是上任隱官的蕭愻,她的合道之路,距離純粹二字就更遙遠了。與蠻荒天下的英靈殿合道,就等於合道地利,她幾乎是主動放棄了劍修的純粹。

  再然後是舊王座劉叉的十四境,可惜未能穩固境界,就被陳淳安毅然決然將其打落了一個境界,而這位亞聖一脈出身、肩挑日月的醇儒,到底做成了一樁怎樣的壯舉,山巔之外的浩然天下練氣士,至今不知。

  而白玉京二掌教的餘鬥,和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擁有最純正的道統法脈,同時還是劍修,不談借出仙劍太白就等於放棄十四境的孫道長,只說這位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正因為他在道法一途的登峰造極,所以哪怕劍術出神入化,唯獨在「純粹劍修」這個說法上邊,吃虧不小。

  在斬龍之人「陳清流」和隱官蕭愻之間的阿良,雖說阿良有個繞不過去的儒生出身,可他的十四境劍修,最接近陳清都的純粹,所以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尤其是十四境修士,等到阿良跌境之後,類似青冥天下那位參加河畔議事的女冠,哪怕根本不是阿良的敵人,甚至與阿良都沒有打過交道,可她同樣會鬆一口氣。

  幾座天下的天地再大,更別談天外更大,可對於十四境劍修而言,哪裡去不得?一個不小心,傳說中的仗劍逆行光陰長河,都有可能,若是在逆流而上的途中,還另有手段,能夠避過三教祖師與禮聖的視線,屆時除了白澤、托月山大祖、老瞎子這撥歲月悠悠、資歷最老的十四境修士,殺誰不是殺?

  作為十四境巔峰劍修的陳清都,如果不是托月山一役身死,不得不作繭自縛,選擇合道劍氣長城,不然孑然一身,仗劍遠遊?

  尤其是假設陳清都能夠在這條光陰長河道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恐怕就真是三教祖師都無力阻攔了,一切行事,隨心所欲,出劍與否,全憑喜好,一劍遞出,天翻地覆。

  陸沉突然笑道:「陳平安,如果你能夠搶先一步登頂武道,我很期待你以後問拳白玉京的場景。」

  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大驪武夫宋長鏡,雙方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十一境武夫,就像暫時只有一隻腳跨過門檻。

  陳平安說道:「那還早得很,何況有沒有那一天還兩說,陸道長不用專門為此期待什麼。」

  陸沉笑眯眯道:「陳平安,你的拳法風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場功德林的青白之爭,如今青冥天下山上都聽說了。」

  陳平安說道:「你想多了。」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搖頭道:「不,你想少了。」

  陳平安問道:「你來這邊做什麼?總不至於是只為了與我胡扯幾句吧?」

  陸沉抬頭笑道:「如今蠻荒三輪月只剩下兩輪了,貧道就趁早趕來多看一眼,天曉得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哪天就只剩下一輪月了,是吧?」

  陳平安說道:「可能吧。」

  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修,通過一條跨洲渡船,從剛剛遊歷完畢的流霞洲,趕到了雨龍宗遺址的一處渡口,重返故鄉。

  一個是越來越後悔沒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陳三秋,一個是酒鋪大掌櫃的疊嶂,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有三件最大的幸運事,小時候幫阿良買酒,認識了寧姚這些朋友,最後就是與陳平安合夥開酒鋪。

  其實除了劍氣長城,倒懸山、蛟龍溝和雨龍宗,準確說來都屬￿戰場遺址了,倒懸山這方天地間最大的山字印,跟飛升城一樣,都去往別座天下,但是蛟龍溝和雨龍宗附近,都被文廟臨時打造成渡口,雨龍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宮的女主人,雲簽。

  但有意思的事情,是雲簽對外宣稱,自己只是暫領宗主一職。

  當年她帶人遠遊歷練,從桐葉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後遊歷了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得以僥倖逃過一劫,為雨龍宗保留了香火。

  一處山水渡口,皚皚洲一條名為太羹的跨洲渡船,先前南下,游仙閣和紅杏山兩撥修士就是乘坐這條過境渡船,老管事今天發現了隊伍中那對年輕修士不敢見人的異樣,疑惑問道:「好端端的一趟遊歷,怎麼跟人茬起來了?難道在劍氣長城那邊碰到仇家了,不能夠吧?」

  祝媛苦笑一聲,頗有幾分花容慘淡,她心有餘悸道:「碰到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起了衝突。」

  老管事聞言一楞,直接蹦出一句,「那你們咋個就不曉得跑嘞?」

  賈玄無奈道:「那也得我們跑得快才行啊。」

  老管事點點頭,深以為然,「遇到了那位主兒,不跑才是正解,站著不動挨打,可以少挨打。」

  老管事隨即安慰道:「也別多想了,給那位隱官親手教訓一通,其實不算丟臉,等你們回了家鄉,還是筆不小的談資,不虧。」

  再瞥了眼那對年輕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只比你們略好幾分。再就是你們都放寬心些,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有一點好,買賣清爽,童叟無欺。」

  老管事戴蒿,是游仙閣與紅杏山的老熟人了。

  聽著這個老朋友的寬慰言語,賈玄哭笑不得,祝媛苦笑不已。

  老管事撫鬚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憶往昔豪言壯舉的某個酒客,「你們是不曉得,當年倒懸山還沒跑路那會兒,在春幡齋裡邊,呵,真不是我戴蒿在這兒胡亂吹噓,當時氣氛那叫一個凝重,劍拔弩張,滿堂肅殺,咱們這些只是做些渡船買賣的生意人,哪裡見過這般陣仗,個個噤若寒蟬,然後第一個開口的,就是我了。」

  戴蒿翹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當時到底有幾個劍氣長城的劍仙?一雙手都數不過來,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陳隱官和晏溟、納蘭彩煥兩位元嬰,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試問尋常外人,置身其中,面對這些個殺人不眨眼的劍修們,誰敢先開口?不是問劍是什麼?」

  那次議事,春幡齋大堂裡邊,從劍氣長城趕到倒懸山的劍仙,茫茫多。

  米裕,魏晉,孫巨源,高魁,元青蜀,謝松花,蒲禾,宋聘,謝稚,酈采,再加上一個東道主的邵雲岩。

  還有兩位元嬰劍修,晏溟,納蘭彩煥。

  十一位劍仙,兩位元嬰境劍修。

  戴蒿感嘆道:「我與那位年紀輕輕的隱官,可謂一見如故,談笑風生啊。陳隱官年紀不大,說話處處都是學問。」

  賈玄只得違心附和道:「幫著那場春幡齋議事,開了個好頭,這才有了後邊的進展順利,戴老哥功不可沒。」

  戴蒿點點頭,「是啊,咱們這些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也算為後來那場大戰略盡綿薄之力。」

  至於真相如何,反正當天在場的渡船管事,這會兒一個都不在,自然是由著戴蒿隨便扯。

  事實上戴蒿在起身開口之後,說了些綿裡藏針的「公道」言語,然後就給那個年輕隱官陰陽怪氣說了一通,結果老人的屁股底下,一張椅子就像戳滿飛劍了,死活再不敢落座。

  老管事沒來由感慨一句,「做買賣也好,做事做人也罷,還是都要講一講良心的。」

  斜眼看了那倆年輕男女,戴蒿笑道:「吃了虧就長點記性,不然就白吃頓苦頭了。下了山出門在外,不是爹不是娘的,誰也不會慣著誰。」

  一個游仙閣的祖師堂嫡傳,一個泗水紅杏山的仙子,先前來劍氣長城遺址,在渡船上邊,就喜歡眉來眼去的,真當自己是一雙神仙眷侶了?

  戴蒿跟著這條太羹渡船一年到頭在外跑江湖,什麼人沒見過,雖說老管事修行不濟,只是眼光何等老辣,瞧見了那對年輕男女的神色微變。

  戴蒿嘖嘖道:「看來是白吃了頓打。」

  這倆年輕人,沒有傲骨,傲氣倒是不缺,可能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生活不是處處屠狗場,沒那麼多狗血。

  世道又處處是屠狗場,遍地灑落狗血。

  戴蒿心聲道:「賈老弟,我與祝媛和紅杏山都不熟,就不當那惡人了,在你這邊,倒是願意多嘴提一句,以後再為人護道,行走山下,別給蠢貨糊一褲襠的黃泥巴,脫褲子容易漏腚,不脫吧,伸手擦拭起來,就是個掏褲襠的不雅動作,到頭來脫和不脫,在外人眼中,都是個笑話。」

  賈玄感嘆道:「戴老哥話糙理不糙。」

  戴蒿撫鬚而笑,「粗糧養胃,糙話活人。」

  在大興土木的雨龍宗祖師堂遺址那邊,雲簽站在山頂,她感慨萬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果真如此,被那個年輕隱官說中了。

  如果不是那個年輕人當年的提醒,雨龍宗綿延數千年的香火,就算徹底斷絕在蠻荒天下的那幫畜生手中了。

  那次寄往水精宮的一封密信,紙上只有兩個字:北遷。

  曾經被師姐隨手丟棄,又被雲簽重新收起,小心翼翼珍藏起來。

  那封信上除了文字,除了劍仙邵雲岩的花押,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

  當初她成功帶走了六十二位譜牒修士,其中地仙三人。之後在遊歷途中,陸陸續續又收取了十數位弟子,加上從雨龍宗所轄島嶼歸攏起來的修士,滿打滿算依舊不足百人,可這就是如今雨龍宗的所有家底了。

  雲簽如今在等一個人,也就是未來的雨龍宗宗主,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修,納蘭彩煥。

  如今納蘭彩煥已經是玉璞境劍仙了。

  當年納蘭彩煥提出了一筆買賣,雲簽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何況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雲簽都願意將她奉迎為雨龍宗宗主。

  一條即將到達大驪京城的渡船,大驪藩王宋集薪笑道:「稚圭,你都是飛升境了,戶籍一事,什麼時候我幫你改改?」

  在槐黃縣衙署戶房那邊,稚圭的籍貫還是婢女身份的賤籍,州府乃至大驪禮部自然就照搬了。

  稚圭眉眼柔順,搖頭道:「不用改啊,拿來提醒自己做人不忘本嘛。」

  好像還是當年的泥瓶巷主僕,挑水曬衣,洗菜做飯,大手大腳花錢,添置家當,等到屋內物件多到實在擺不下了,她就隨手賤賣出去,然後成了她的私房錢。

  宋集薪笑了笑,「那什麼時候你有想法了,與我說一聲。」

  他看了眼她的側臉,既熟悉又陌生。

  浩然天下水運,被中土文廟一分為二,道號青鐘的淥水坑淡淡夫人,總掌九洲陸地水運。

  此外四海水運,又被一分為四,四片海域各有一位大水君坐鎮,哪怕被切割成四份的轄境,任何單獨的一座水域,依舊可謂是廣袤無垠,遼闊無邊。

  其中三位大湖水君,順勢升任了四海水君的高位,位列中土文廟新編撰的神靈譜牒從一品,與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而她身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卻只是東海水君,如果是那場大戰之前的稚圭,會覺得文廟如此作為,簡直就是故意羞辱她。但是現在的稚圭,就只是冷笑幾聲,然後她沒有任何推三阻四,接納了一海水君神位。

  落魄山上,老廚子最近給小米粒做了個棉布小挎包,用來裝更多的瓜子。

  小米粒對小挎包的喜愛,半點不輸給那條金扁擔,喜新不厭舊嘛。

  今兒一個鯉魚打挺,起床後,小米粒落地一跺腳,又睡過頭了,抄起一把鏡子,指著鏡面,說,咋回事,又睡懶覺,嗯?!還有臉笑?下不為例啊!再睡懶覺,我可就要請客吃酸菜魚了啊,你怕不怕?!

  陳靈均還是三天兩頭往騎龍巷跑,忙著找賈老哥侃大山。一老一小,酒桌上的車軲轆話反復說,竟然誰也沒個膩歪的。跟小鎮「差不多歲數」的孩子,狹路相逢。陳靈均就蹦蹦跳跳,左右搖晃,跳起來出拳嚇唬人。

  小啞巴跟掌櫃石柔看了不少書,專程去了趟紅燭鎮,扛了一大麻袋的書回鋪子。掌櫃石柔就笑問你有錢?小啞巴搖搖頭,直接說麼的錢。

  咋回事?

  我找到了那個掌櫃,說是老廚子要我幫忙買的,錢以後補上。

  這也行?

  小啞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擔著,實在不行就還回去,反正書上也沒少掉一個字。

  呦,有師父的人就是不一樣,很橫嘛。

  哈。

  朱斂有次陪著陳靈均一起下山來騎龍巷,小啞巴給了他幾本書,說是幫老廚子你買的,道謝就不用了,只是別忘了記得去紅燭鎮那邊結帳。

  朱斂眼睛一亮,隨手翻了幾頁,咳嗽幾聲,埋怨道:「老夫一身正氣,你竟然幫我買這樣的書?」

  小啞巴就伸出手,不要就還我。老廚子已經將幾本書收入袖中。

  陳靈均唉聲嘆氣,跟老廚子抱怨,說當初我就不建議小啞巴下山,在鋪子這邊當差,容易學壞了。

  十萬大山,弟子和看門狗都不在,暫時只剩下老瞎子獨自一人,今天的客人,是一襲青衫,斬龍之人,如今化名陳清流。

  陳清流笑問道:「聽說前輩破天荒收了個開門弟子。」

  老瞎子點點頭。

  陳清流站在崖畔,沒來由說道:「我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釣魚掛蚯蚓,是可以露出鈎尖的。」

  老瞎子沒好氣道:「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

  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睜開眼,然後看到了一個腰懸袋子的年輕人,後者是當之無愧的的步罡踏鬥,淩空蹈虛,以一顆顆星辰作為渡口。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遠古五岳,司職五行運轉。

  於玄看了眼那只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裡邊裝了多少張符籙,數百萬,千萬?

  今天陳靈均閒來無事,與賈老哥嘮嗑完畢,就在小鎮獨自逛蕩,最後走了一趟自家老爺的泥瓶巷,看看有無蟊賊,就御風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無意間低頭一瞧,發現來了幾個生面孔的人物,瞧著像是修道之人,不過貌似境界一般。

  只見那條龍鬚河畔,有個中年僧人站在水邊,小鎮裡邊一間學塾外,有個老夫子站在窗外,還有一位少年道童,從東邊大門騎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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