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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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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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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42:28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八章 道友你找誰

  兩位年齡懸殊卻牽扯頗深的故人,此刻都蹲在城頭上,而且如出一轍,勾著肩膀,雙手籠袖,一起看著南方的戰場遺址。

  陸沉轉頭望向身邊的年輕人,笑道:「咱倆這會兒要是再學那位楊老前輩,各自拿根旱煙桿,吞雲吐霧,就更愜意了。高登城頭,萬里目送,虛對天下,曠然散愁。」

  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曾經譏笑三教祖師是那天地間最大的幾隻貔貅,只吃不吐。

  陳平安眼中所見,卻是草木稀疏,搖動劍氣,彷彿看到了白骨成丘山,劍氣沖鬥牛,一位在戰場上披頭散髮、渾身浴血的劍修,曾經醉臥廊道,斜靠熏籠,手持酒泉杯,劍仙名士俱風流。好像看到了避暑行宮愁苗的先行一步,去即不返,好似瞧見了高魁此生第一劍學自祖師,故而最後一劍,當問祖師龍君,有女子劍仙周澄、老劍修殷沉的早已心存死志,有那戰場唯有一死才可釋然的陶文,還有一位位原本風華正茂的年輕劍修,背對城頭,面朝南方,生遞劍死停劍……

  陸沉看著這個臉上並無半點愁苦的年輕隱官,感嘆道:「陳平安,你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替文廟立下擎天架海的不世之功,誰敢信。說真的,當年如果在小鎮,有誰早早告訴會有今天事,打死我都不信。」

  在那驪珠洞天,陸沉曾經帶著轉頭門下的嫡傳賀小涼,去見過諸多不一樣的「陳平安」,有個陳平安靠著勤勉本分,成了一個殷實門戶的男人,修繕祖宅,還在州城那邊購置家業,只在清明、年關時分,才拖家帶口,回鄉上墳,有陳平安靠著心眼活絡,成了薄有家産的小鋪商賈,有陳平安繼續回去當那窯工學徒,手藝愈發純熟,最終當上了龍窯師傅,也有陳平安變成了一個怨天尤人的浪蕩漢,終年遊手好閒,雖有善心,卻無為善的本事,年復一年,淪為小鎮百姓的笑話。還有陳平安參加科舉,只撈了個舉人功名,變成了學塾的教書先生,一生不曾娶妻,一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州城治所和紅燭鎮,經常獨自站在巷口,怔怔望向天空。

  陸沉竟然開始煮酒,自顧自忙碌起來,低頭笑道:「天欲雪時分,最宜飲一杯。畢竟每個今天的自己,都不是昨天的自己了。」

  陳平安笑道:「我又不是陸掌教,什麼擎天架海,聽著就嚇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過是家鄉一句老話說得好,力能勝貧,謹能勝禍,年年有餘,每年年關就能年年好過一年,不用苦熬。」

  陸沉點頭道:「小鎮民風淳樸,鄉俗俚語老話連篇,我是領教過的,受益匪淺。我也就是在你家鄉擺攤年月不久,只學了點皮毛本事,不然在青冥天下那邊,每次去大玄都觀拜訪孫道長,誰教誰做人還兩說呢。」

  不知是不是被陸沉一語中的的緣故,還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施展了神通,真就下起了雪,而且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鵝毛大雪,雪花大如手的,一些在魏晉、曹峻那邊城頭遊歷的浩然外鄉人,自然倍感驚喜,大雪時節,風景愈發奇絕,地廣人稀風高寒,小雪封山大封河。

  忙著煮酒的陸沉沒來由感慨一句,「出門在外,路要穩當走,飯要慢慢吃,話要好好說,與人為善,和氣生財,吵吵鬧鬧打打殺殺,真心無甚意思,陳平安,你覺得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陳平安笑呵呵點頭道:「此時此地此語,聽著格外有道理。」

  自己身邊就是寧姚。陸沉那邊站著個刑官豪素。

  何況齊廷濟和陸芝暫時都沒有離開城頭。

  四位都是劍氣長城的自己人。

  只剩下這位家鄉在浩然天下,卻跑去青冥天下當了白玉京三掌教的傢伙,是不太討喜的外人。

  所以陸沉在與陳平安說這番話之前,偷偷心聲言語詢問豪素,「刑官大人,要是隱官大人讓你砍我,你砍不砍?」

  豪素毫不猶豫給出答案,「在別處,陳平安說什麼不管用,在此地,我會認真考慮。」

  其實陸沉對於山上鬥法一事,最為反感,除非是不得已為之。比如遊歷驪珠洞天,又比如去天外天跟那些殺之不盡的化外天魔較勁,當年如果不是為師兄護道,才不得不重返一趟浩然家鄉,他才不管齊靜春是不是可以立教稱祖。人間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天地不還是那座天地,世道不還是那座世道,與他何干。

  不過懶散如陸沉,他也有佩服的人,比如歲除宮吳霜降的痴情和偏執。孫道長將仙劍太白說是借,其實等於送給白也,是一種任俠意氣的自由。孫懷中作為青冥天下雷打不動的第五人,又是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一旦老觀主手持太白,躋身十四境,陸沉那位真無敵的二師兄,也得提起精神,好好幹一架。

  至於老大劍仙陳清都,在此以一人之不自由,換取劍氣長城在五彩天下未來千年萬年的大自由,何嘗是一種人心大自由。

  而陳平安以隱官身份,合道半座劍氣長城,身不由己,心不退轉。

  陸沉唯一的惋惜,就是陳平安未能親手斬殺一頭飛升境大妖,在城頭刻字,不管陳平安刻下什麼字,只說那份字跡和神意,陸沉就覺得光是為了看幾眼刻字,就值得自己從白玉京時不時偷溜至此。

  陸沉給陳平安遞過去一碗酒,「看先前你坐而論道的那份氣勢,躋身仙人有譜了,很有譜,可喜可賀。我在這邊就當是先行祝賀,至於賀禮嘛,就先欠著,餘個幾年,以後你到了青冥天下,儘管找我討要,我去白玉京幾處相熟的城樓打趟秋風。」

  陳平安好像沒有任何戒心,直接接過酒碗就喝了起來,陸沉高高舉起手臂,又給身邊站著的豪素遞過去一碗,劍氣長城的隱官和刑官都接了,陸沉身體前傾,問道:「寧姑娘,你要不要也來一碗?是白玉京青翠城的獨有仙釀,姜雲生剛剛擔任城主,我辛苦求來的,姜雲生就是那個跟大劍仙張祿一起看門的小道童,如今這個小兔崽子算是發跡了,都敢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一口一個公事公辦。」

  寧姚說道:「不用。」

  陸沉也不敢强求此事,白玉京不少老道士,如今都在擔心那座五彩天下,青冥天下各方道家勢力,會不會在未來某天就給寧姚一人仗劍,驅逐殆盡。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問道:「埋河水神廟邊上的那塊祈雨碑,道訣內容出自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何處?」

  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桐葉洲一處大瀆龍宮,只是過於歲月悠久,連姜尚真的玉圭宗那邊都無據可查了,只在大泉王朝地方上,留下些不可當真的志怪傳奇,當年鐘魁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大伏書院那邊並無錄檔。

  陸沉擦了擦嘴角,輕輕搖晃酒碗,隨口道:「哦,是說玉簡那篇五千多字的道訣啊,化作四天涼,掃卻天下暑嘛,我是知道的,實不相瞞,與我確實有點芝麻綠豆大小的淵源,且放寬心,此事還真沒什麼長遠算計,不針對誰,有緣者得之,僅此而已。」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希望我傳授給陳靈均?」

  這正是陳平安遲遲沒有傳授這份道訣的真正理由,寧肯將來教給水蛟泓下,都不敢讓陳靈均牽扯其中。

  陸沉嘆了口氣,沒有直接給出答案,「我估摸著這傢伙是不願意去青冥天下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隨他去。」

  陳平安好奇問道:「陳靈均與那位龍女到底是什麼關係,值得你這麼上心?」

  陸沉白眼道:「你門路多,自己查去。大驪京城不是有個封姨嗎?你的真身離著火神廟,反正就幾步路遠,說不定還能順手騙走幾壇百花釀。」

  封姨除了掃蕩百花福地一事,還有個艾草灼龍女額的典故,算是對那位龍女的一種大道庇護。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逃遁路線,看似慌不擇路,在寶瓶洲主動登岸,除了尋覓楊老頭的飛升台,亦是希望那位大道契合「風生水起」的封姨,能夠幫忙從中斡旋,說幾句好話,不然楊老頭一個神位司職男子地仙的青童天君,完全沒理由理睬一條真龍的死活。更何況在絕大多數的遠古神靈餘孽眼中,司職水運流轉的天下蛟龍之屬,皆是叛逆之輩。

  陳平安又問道:「大道親水,是打碎本命瓷之前的地仙資質,先天使然,還是別有玄妙,後天塑就?」

  陸沉氣笑道:「陳平安,你別逮著我就往死裡薅羊毛行不行?咱倆就不能只是喝酒,敘個舊?」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本事就別擺弄藕斷絲連的神通,借助石柔窺探小鎮變遷和落魄山。」

  陸沉悻悻然道:「不是給崔東山打斷線索了嗎,翻舊賬多沒意思。再說我就是無聊,又不會做什麼。」

  陳平安問道:「見過陸台了?」

  陸沉點點頭,「藕花福地一分為四,他占據其中之一,修道順遂,高枕無憂,比當年那個丁嬰更加太上皇,在一處名叫芙蓉山的風水寶地,養了條狗。不過陸台陰神出竅遠遊,留在了青冥天下,在魚市旁邊,跟一個小姑娘合夥開了個酒樓,生意興隆。別的酒樓酒肆,多是老闆娘風韻猶存,招蜂引蝶,他那酒樓倒好,每天鶯鶯燕燕,都是些慕名而去的女子。」

  陳平安遞過去空碗,說道:「那條狗肯定取了個好名字。」

  陸沉接過碗,又倒滿了一碗酒,遞給陳平安,笑道:「誰說不是呢。」

  陳平安問道:「在齊先生和阮師傅之前,坐鎮驪珠洞天的佛道兩教聖人,各自是誰?」

  陸沉說道:「你有完沒完?」

  陳平安說道:「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就說之前那個。」

  陸沉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身為道門中人,不願意與佛門過多糾纏,「你還記不記得窯工裡邊,有個喜歡偷買脂粉的娘娘腔?稀裡糊塗一輩子,就沒哪天是挺直腰桿做人的,最後落了個潦草下葬了事?」

  陳平安點點頭,皺眉道:「記得,他好像是楊家藥鋪女子武夫蘇店的叔叔。這跟我大道親水,又有什麼關係?」

  聽劉羨陽說過,藥鋪的蘇店,小名胭脂,不知為何,好像對他陳平安有點莫名其妙的敵意,她在練拳一事上,一直希望能夠超過自己。陳平安對此一頭霧水,只是也懶得深究什麼,女子畢竟是楊老頭的弟子,算是與李二、鄭大風一個輩分。

  陸沉笑道:「關於那個可憐男人的前身,你可以自個兒去問李柳,至於其它的事情,我就都拎不清了。當年我在小鎮擺攤算命,是有規矩限制的,除了你們這些年輕一輩,不許隨便對誰追本溯源。」

  陳平安低頭喝酒,視線上挑,還是擔心那處戰場。

  憑空多出一個刑官豪素,其實再加上齊廷濟和陸芝,是完全可以聯袂遠遊一場的,只是天曉得這是不是陸沉的某個算計。怕就怕牽一髮而動全身,徹底打亂文廟的布局。

  陸沉唏噓不已,「總是有那麼一些事,會讓人束手無策,只能幹瞪眼。摻和了,只會意外橫生,不幫忙,心裡邊又過意不去。」

  陳平安收回視線,「所以我們這些凡俗夫子,都不如陸掌教逍遙游,悠然自得。不系之舟,無牽無掛。」

  陸沉笑嘻嘻道:「今日明日之陸沉,自然有幾分逍遙,可昨日之小國漆園吏,那也是需要跟河道官員借錢的,跟你一樣,寒酸落魄過。長長常常難遂願,時時事事不自由,所幸我這個人看得開,擅長苦中作樂,樂在其中。所以我的每個明天,都值得自己去期待。」

  陳平安說道:「是要與陸道長多學一學修心。」

  「修心一事,學誰都別學我。」

  陸沉擺擺手,記起一事,說道:「白也已經成為劍修了。氣象很大,天下壯觀,連我那位師尊都說了句,自有劍仙增道氣。」

  陳平安點頭道:「聽先生說了。」

  陸沉一臉惺惺相惜的誠摯神色,「其實取名字這種事情,咱倆都是一等一的個中好手。可惜我帶著幾十個飛劍名字,專程趕去大玄都觀,孫道長待客殷勤啊,提著褲腰帶就從茅厠跑來見我了。」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有沒有可能躋身十四境?」

  陸沉搖搖頭,「任何一位飛升境修士,其實都有合道的可能,只是境界越圓滿,修為越巔峰,瓶頸就越大,這是一個悖論。」

  陳平安默然無言,與幾個人相處的時候,總會有些錯覺,第一次,是遇見阿良,起先總覺得像是遇到了個江湖騙子,每天口無遮攔,總覺得一言不合,哪句話說得過分了,就會被朱河一拳撂倒。

  夜航船上邊,大戰之後的那個吳霜降,同坐酒桌,溫文爾雅。

  泮水渡口,鄭居中這位魔道巨擘,卻是滿身的書生意氣。

  再就是這個最早認識的陸沉了。

  陳平安永遠不知道陸沉到底在想什麼,會做什麼,因為沒有任何脈絡可循。

  陸沉感嘆道:「老大劍仙的眼光,確實好。」

  所有人都覺得昔年的少年,太過暮氣沉沉,太過謹小慎微。

  唯有陳清都,才會覺得眼中所見的異鄉少年,意氣昂揚,朝氣勃勃。

  陸沉主動提起那撥遠遊青冥的劍修,「你那倆朋友,董黑炭留在了神霄城,不過脾氣强,始終不願意被納入白玉京道官譜牒,晏胖子去了孫道長的大玄都觀,都很混得開。」

  老元嬰程荃領銜,總計十六位劍修,跟隨倒懸山一起飛升去往青冥天下,最終各奔東西,其中九人,選擇留在白玉京修行練劍,程荃則出人意料投奔了吳霜降的歲除宮,還入了宗門譜牒,擔任供奉,因為老劍修身負一樁密事,將那只棉布包裹的劍匣,擱置在了鸛雀樓外的水中歇龍石上邊。

  「陳平安,你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搬山術法、移海神通嗎?」

  「還望陸掌教不吝賜教。」

  「在我看來,你其實很早就精通此道了。就像一棟宅子的兩間屋子,有個人在不斷來回搬東西,熟能生巧,越來越得心應手。」

  「陸掌教說得玄妙,聽不太懂。」

  「很快就會懂的。任何一個美好的事情,都不是單獨存在的一朵花。」

  之後兩人就不再言語,只是各自喝酒。

  陳平安在想著以後真去了青冥天下,該如何隱蔽身份。

  陸沉在期待著以後陳平安到了青冥天下,會是怎麼個熱鬧。

  龍象劍宗的幾位嫡傳劍子,先前各自跟隨齊廷濟和陸芝離開兩座渡口,只是御劍身形遠遠落後,在邵雲岩和酡顔夫人的護送下,此刻御劍趕至城頭,都落在了另外那座城頭之上,陳平安遠遠看了一眼,與邵雲岩點頭致意,至於其餘幾位劍子,大多認識,因為在鸚鵡洲渡口那邊見過幾個,那個扎馬尾辮的少女,叫吳曼妍,她是十八劍子當中練劍資質最好的,少女身邊還有一個揚言將來要與他問劍一場的同齡人賀秋聲。

  酡顔夫人站在陸芝身邊,覺得還是有點懸,乾脆挪步躲在了陸芝身後,儘量離著那位道士遠一點,她怯生生心聲問道:「道人是那位?」

  陸芝點點頭,「說不定就會打起來,到時候你什麼都別管,只需要跑得快一點。」

  齊廷濟笑道:「不至於。」

  陸芝明顯有些失望。

  預定了落魄山下宗末席供奉一職的曹峻,先前看著那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為了躲避一道劍光,四處亂竄忍不住與魏晉問道:「怎麼又來個道士,哪裡蹦出來的?看著境界很高啊,總不能又是某個陳平安的便宜舅舅吧?」

  魏晉說道:「是那位白玉京三掌教,聽說以前陸掌教在驪珠洞天擺過幾年的算命攤子,跟陳平安在內的很多年輕人,都是舊識。當年你回鄉晚,錯過了。」

  曹峻立即收回視線,再不敢多看一眼,沉默片刻,「我要是在小鎮那邊土生土長,憑我的修行資質,出息肯定很大。」

  魏晉搖頭道:「資質?在驪珠洞天就別談這個了,就你那脾氣,早早遇到了這些深藏不露的高人,估計成為劍修都是奢望,好一點,要麼在驪珠洞天裡邊當窯工,要麼務農耕地,上山砍柴燒炭,一輩子籍籍無名,運道再差一點,哪怕成為劍修,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曹峻說道:「不對吧,我記得小鎮有幾個小崽子、楞頭青,說話比我更沖,做起事來顧頭不顧腚的,如今不也一個個混得好好的?」

  魏晉說道:「那些人的言行舉止,是發乎本心,高人自然不計較,說不定還會順水推舟,你不一樣,耍聰明抖摟機靈,你要是落到了陸掌教手裡,多半不介意教你做人。」

  曹峻正要說話反駁幾句,心湖間驀然響起陸沉的一個心聲,「曹劍仙藝高人膽大,在泥瓶巷與人問劍一場,貧道只是事後聽聞一二,就要心驚膽戰幾分。像你這麼膽大包天的年輕俊彥,去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當個城主、樓主,綽綽有餘,大材小用!如何,回頭貧道捎你一程,同游青冥天下?」

  曹峻直接被嚇得道心不穩,顫聲答道:「不敢勞駕陸掌教。」

  陸芝那邊,也有陸沉的心聲笑言,「陸先生能讓阿良心心念念,果然是有理由的,名不虛傳。」

  陸芝回了一句,「別覺得都姓陸,就跟我套近乎,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找砍就直說,不用拐彎抹角。」

  陸沉站起身,仰頭喃喃道:「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白也詩篇,一語道盡我輩行路難。」

  陳平安抬頭淡然道:「天無四壁,人行鳥道。青天大路,草鞋磨腳。」

  雨龍宗渡口那邊,陳三秋和疊嶂離開渡船後,已經在趕往劍氣長城的路上。之前他們一起離開家鄉,先後遊歷過了中土神洲,南婆娑洲和流霞洲。

  游仙閣客卿賈玄,在太羹渡船上邊,私底下提醒那個依舊心懷怨氣的年輕人,既是長輩教誨,也是一種警告,讓他不要太把一位金丹地仙當回事,但是也不要太不把一位金丹地仙當回事。

  雨龍宗暫領宗主的雲簽,還在等納蘭彩煥的現身收賬,與此同時,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找到那位年輕隱官,與他當面道謝。

  小鎮上空,陳靈均見著了三個外鄉人,掂量一番,騎龍巷的賈老哥也是混道門的,就先去找那個騎牛的小道童,瞧著年紀輕嘛。

  陳靈均怕自個兒的騰雲駕霧,嚇著那小道童,便掐訣按下水氣雲頭,身形落在了小鎮外邊,大搖大擺追上那一人一牛,笑道:「道友慢行。」

  那道童模樣的少年轉頭笑問道:「有事?」

  略作思量,便已經學會了寶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驪官話。

  陳靈均揚起腦袋,問道:「道友瞧著面生,是來咱們槐黃縣入山訪仙,還是做客?」

  其實是想說道友瞧著面嫩,問一問多大歲數了?只不過這不合江湖規矩。

  少年道童說道:「過客。」

  陳靈均開門見山以心聲問道:「這位道友,該不會是位傳說中的飛升境大修士吧?」

  怎麼誇張怎麼來,要真是一位藏頭藏尾的山巔大佬,自己的問話,就是童言無忌,想必總不至於跟自己斤斤計較。

  少年側過身,坐在牛背上,面朝陳靈均,搖頭道:「自然不是。」

  陳靈均小心翼翼問道:「那就是與那白玉京陸掌教一般嘍?」

  吃一塹長一智,我陳大爺憑什麼在這北岳地界吃香喝辣,當然是長記性,靠腦子。

  那少年還是搖頭。

  陳靈均鬆了口氣,行了,要不是這傢伙騎在牛背上,勾肩搭背都沒問題。

  陳靈均自顧自樂呵起來,「漆園夢蝶,不過中材。哈哈,這個評價好。」

  少年道童一笑置之,問道:「如今驪珠洞天管事的,是哪位聖人?」

  哦豁,口氣恁大,進小鎮之前沒少喝酒吧?那就是半個同道中人了,我喜歡。

  陳靈均甩著袖子,哈哈笑道:「兵家聖人阮邛,咱們寶瓶洲的第一鑄劍師,如今已經是龍泉劍宗的開山祖師了,我很熟,見面只需要喊阮師傅,只差沒拜把子的兄弟。」

  少年問道:「兵家聖人?是出自風雪廟,還是真武山?」

  這點事情,就不作那大道推衍演化了。

  陳靈均忍不住看了眼那頭青牛,怪可憐的,敢情還是跨洲遠遊的外鄉人,結果攤上個不靠譜的主人,被騎了一路,陳靈均就想要去拍一拍牛角。

  少年道童擺擺手,笑呵呵道:「莫拍莫拍,我這位道友的脾氣,不太好。」

  陳靈均就收回手,忍不住提醒道:「道友,真不是我嚇唬你,咱們這小鎮,藏龍臥虎,處處都是不知名的高人隱士,在這邊逛蕩,神仙氣派,高手架子,都少擺弄,麼得意思。」

  陳靈均隨即拍胸脯道:「沒事沒事,反正有我幫忙帶路,誰都會賣你幾分面子。只要說話做事別太過,都不打緊。真要與人起了衝突,你就報上我的名號,落魄山小龍王,我姓陳名靈均,道號景清。對了,我有個朋友,如今做點小本買賣,繪製道書,是那祖傳的五岳真形圖,有點門道的,道友你要是手邊缺這玩意兒,可以領你去我家鋪子那邊,成本價賣你,我那朋友如果賺你半顆雪花錢,就算我砸了金字招牌。」

  少年笑問道:「景清道友這麼喜歡攬事?」

  陳靈均嘆了口氣,「麼法子,天生一副古道熱腸,我家老爺就是沖著這點,當年才肯帶我上山修行。」

  道童問道:「你家老爺是誰?」

  陳靈均呵呵一笑,「不說也罷,咱倆一場萍水相逢,都留個心眼,別可勁兒掏心窩子,行事就不老道了。」

  之後陳靈均帶著騎牛的少年道童,看過了鎖龍井,期間少年輕拍牛背,在一處停步。

  當年弟子陸沉的算命攤子,離著那棵老槐樹不遠,抬頭可見,枝葉扶疏,綠蔭蔥郁。

  少年抬頭看了眼,一棵老槐樹便瞬間重現眼中,只是在他看來,雖然古樹婆娑,可惜很快就會形存神去,無復生意。只不過人間事,多是如此,日月疾馳,歲月如梭,海中行複揚塵。

  陳靈均隨口問道:「道友走這麼遠的路,是想要拜訪誰呢?」

  道祖笑道:「那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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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四十九章 那個一

  這麼一場不約而至的鵝毛大雪,就像仙人揉碎白玉盤,灑落無數雪花錢。

  城頭之上,很快就積起了一層厚厚的雪,蹲著的陳平安刻意收攏拳意和劍氣,任由雪花落在頭頂、雙肩和青衫上。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所謂寒暑,其實不單單指四季流轉,還有紅塵人心的悲歡離合。

  如今的劍氣長城遺址,就像一座無人戍邊的塞外荒城,關外孤城,驀然雪密下,點點揚花,片片大若銅錢,千山寒峭,鳥雀難覓,四野人蹤滅,依稀有碎玉聲響,天雪相唱和。

  陸沉早已起身,收起了那套不知道從哪裡打秋風而來的酒具,原本陸沉打算就此離去,重返青冥天下,那邊的朋友多樂子多,再者師尊先前大駕光臨白玉京,給他這位得意弟子下了一道善解人意的法旨,不再需要去天外天做那無用功,回了青冥天下,無事一身輕,連最重規矩的師兄都說不著他了。可實在是難得來一趟劍氣長城,陸沉捨不得這麼快就走,辛苦施展了一門聖人口含天憲的神通,才辛苦招徠了這麼一場大雪,就厚著臉皮沒挪步,開始伸手接雪,很快給他揉出了一個雪球,不斷拍打,越來越密實沉重。

  陸沉輕輕拋著雪球,一手揉著下巴,「天上月似攏起雪,人間雪似碎開月,孤光冷艶照眼眸,月雪兩清絕,唯有人多餘。」

  陳平安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種,其實還不如不笑。

  陸沉嘿嘿一笑,隨手將那顆雪球拋出城頭之外,畫弧墜落。

  果然還是我們讀書人最風雅,寧姑娘和刑官豪素這樣的純粹劍修,到底差了點意思。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還不走?」

  陸沉哀怨道:「山可以趕山,人別趕人啊。」

  早年陳清都還在這邊的時候,陸沉其實就想來這邊做客了,只是攤上個死要面子的師兄,讓陸沉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打算,不然就阿良那脾氣,當年到了天外天,以及落在白玉京附近,肯定得拱火,你餘鬥算什麼真無敵,都不敢去劍氣長城跟老大劍仙打一架,讓給陸沉得了。

  他這個當師弟的,要是跟那位老大劍仙一見如故,稱兄道弟,豈不是太不像話。這就跟山下門戶,家裡兄姐不曾娶妻嫁人,弟與妹自然不好提前婚嫁。

  其實餘鬥當年都走到了劍氣長城的大門口,最終卻還是沒有與陳清都問劍一場,只留下一座後世遊客絡繹不絕的捉放亭。至於那座倒懸山,作為餘鬥親手打造出來的天地間最大一方山字印,其實沒什麼深遠用意,就是這位道號真無敵的白玉京二掌教,想著將來哪天與陳清都問劍的時候,有座渡口在,就不用看文廟看門聖賢的臉色,贏了陳清都,就直接從蠻荒天下仗劍飛升返回白玉京。

  當然了,直到陳清都仗劍為飛升城開路,道老二餘鬥都沒有出手。

  只要一有機會贊譽餘鬥、陸沉這對師兄弟的孫老道長,自然還是絕對不會吝嗇美言了,很快就大肆宣揚了一番公道自在人心的言語,說那劍道山巔,各自無敵,雙峰並峙,各算各的嘛,怎麼就不是真無敵了,誰敢說不是,來玄都觀,找貧道喝酒,酒桌上分高下,膽敢胡說八道,對咱們青冥天下打架鬥毆的扛把子指手畫腳,貧道第一個氣不過,灌不死你。

  陳平安突然轉頭與寧姚說道:「陸掌教與人言語,只要開口,一般就不會騙人,只是不可以全信。」

  跟盡信書不如無書是一樣的道理,有些人說話,喜歡故意只說一部分的真話,不是真相,甚至會讓人遠離真相。。

  陳平安這句話,都沒有用上心聲。

  寧姚點頭道:「在小鎮那邊,早就領教過了。」

  陸沉拍了拍肩頭的積雪,赧顔道:「當面說人,無異於問拳打臉,不合江湖規矩吧。都說貴人語遲且少言,不可全拋一片心,要少開口多點頭。」

  陳平安只是看著茫茫大雪,思緒連連,神遊萬里,不再刻意拘束自己的繁雜念頭,信馬由繮,好似白駒過隙,奔走於小天地。

  浩然詞人曾經有云,雪乃別有根芽之物,非是人間富貴花卉。

  小鎮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諸多鄉俗、老話,往往大有來頭,跟一般的市井村野確實很不一樣。而天地間尚未落地的雨雪露,皆被家鄉老人俗稱為無根水。

  如今浩然天下的水運,一分為二,淥水坑淡淡夫人司職陸地水運,稚圭在內的新晉四海水君,共掌此外一切水運。

  封姨亦非遠古唯一風神,所以她並未躋身十二神靈高位。哪怕是珍藏老黃曆最豐富的中土文廟,和最不用講究避諱什麼的避暑行宮,好像依舊沒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靈目錄,就像是雙方在遵守某個約定,刻意隱瞞了,不讓後人翻閱。

  如果說甲申帳劍修雨四,正是雨師轉世,作為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卻與封姨一樣不曾躋身十二神位,這就意味著雨四這位出身蠻荒天漏之地的神靈轉世,在遠古時代曾經被分攤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職責,而且雨四這位昔年雨師,是次,是輔,另有水部神靈為主,為尊。

  先前陸沉提到了那個家鄉龍窯的娘娘腔,陳平安其實立即就開始心神沉浸,同時祭出一把籠中雀,護住自己的道心,讓就站在身邊的陸沉無法隨便探究,這才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書樓翻檢條目,搜尋一切蛛絲馬跡。

  見那陳平安繼續當悶葫蘆,陸沉自顧自笑道:「再說了,我是如此話說一半,可陳平安你不也一樣,故意不與我交心,選擇繼續裝傻。不過沒關係,將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個道門中人,你只是信佛,又不真是什麼和尚,咱倆都沒有這個講究。」

  陸沉繼而抬起雙手,呵了一口霧氣後,搓手不停,嬉皮笑臉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豈能不踏破草鞋一雙又一雙。」

  陳平安只當沒聽見陸沉的言語,置若罔聞。

  實在是這條看似遠在天邊、實則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線,一旦被拎起,能夠幫助自己看清楚一條線索完整的來龍去脈,對於陳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場心性拔河,說不定就是某個勝負手所在,太過關鍵。

  當年陳平安背著老大劍仙借給自己的那把古劍「長氣」,離開劍氣長城,遊歷過了老觀主的藕花福地,從桐葉洲返回寶瓶洲後,老龍城雲海之上,在範峻茂的護道之下,陳平安曾經著手煉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

  後來成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範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因為她是神靈轉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從無關隘可言,堪稱勢如破竹。雙方第一次見面,剛好背道而馳,各自是在那條走龍道的兩條渡船上,範峻茂後來直接挑明她那次北遊,就是去找楊老頭,等於是大大方方承認了她的神靈轉世身份。

  等到陳平安將那枚水字印煉化的大功告成,記得當時範峻茂在看到自己的水府氣象後,能夠讓水法一脈道統純粹出身的碧綠衣裳小人兒,心甘情願聽從陳平安的發號施令,她當時就吃驚不小,立即起身,言語急促,說了句當年陳平安沒有多想的怪話,範峻茂竟然直接詢問陳平安是不是雨師轉世。

  陳平安聽得一頭霧水,當時還玩笑一句,說範峻茂拍了一記清新脫俗的馬屁言語。最後範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個猜測,說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話,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說陳平安差遠了。

  何況當時即便陳平安多慮,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曾經一路同游的陸台身上,還真沒有往家鄉龍窯的那個男人身上如何推敲。

  甚至陳平安還猜測陸台,是不是那個雨師,畢竟雙方最早還同乘桂花島渡船,一起路過那座矗立有雨師神像的雨龍宗,而陸台的身上法衣彩帶,也確有幾分相像。如今回頭再看,不過都是那位鄒子的障眼法?故意讓自己燈下黑,不去多想家鄉事?

  甲申帳,?灘的本命飛劍是「甲騎」,而擁有本命飛劍「瀑布」的劍修雨四,在避暑行宮的秘檔篇幅,其實比起竹篋、流白和?灘幾個,都要更多。這兩位劍修,都跟隨周密登天而去,占據舊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還繼承了李柳被剝離出去的神性,使得遠古時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驟居高位,等於連跳數級,直接擔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

  只是陳平安依舊不知一事,假設家鄉那位龍窯窯工的男人,確是高位雨神出身,那麼他是真的死了,楊老頭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歸天地,再被楊老頭收攏在手,最終給了誰?還是那個活著的時候、一輩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錯了胎的男人,已經順勢補缺「走入」風雪廟、真武山這樣的兵家祖庭,有了份與封姨一樣的安穩處境?

  其實在遇到陸台之前,陳平安對那個娘娘腔男人的記憶,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陳平安並不會過多想起。如果不是見到了陸台,陳平安可能都不會提起半句,甚至整個人生路上,都不會在無話不可說的寧姚這邊多說什麼。

  一個大男人,嗓音細聲細氣的,手指粗糲,掌心都是老繭,偏偏說話的時候還喜歡翹起蘭花指。

  不過這個男人很擅長針線活,龍窯那邊的粗陋屋舍,年年貼在窗口上的喜慶剪紙,都是這個男人挑燈熬夜,剪子細緻裁剪出來的,家鄉婦人的手藝都比不得他。

  陳平安的最大印象,就是一個當窯工的大老爺們,被欺負慣了,經常幫人清洗、縫補衣物,手指上戴著個黃銅頂針,在燈下咬掉線頭,抖了抖補好的衣物,眯眼而笑。

  說他像個娘們,真沒冤枉人。

  陳平安只能說對他不喜歡,不厭惡。煩是肯定會煩他,不過陳平安能夠忍受。畢竟當年這個男人,唯一能欺負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憐的泥瓶巷少年了。有次男人帶頭起哄,話說得過分了,劉羨陽剛好路過,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轉,臉腫得跟饅頭差不多,再一腳將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劉羨陽當時手裡都抄起了路邊一隻作廢的匣鉢,就要往那男人腦袋上扣。被陳平安攔阻後,劉羨陽就摔了匣鉢砸在地上,威脅那個被打了還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臉頰、滿臉賠笑的漢子,你個爛人就只敢欺負爛好人,以後再被我逮著,拿把刀子開你一臉的花,幫你死了當個娘們的心。

  再後來,男人就真不怎麼敢找陳平安的麻煩了,至多是背地裡說些不痛不癢的攛掇話。因為誰都知道,劉羨陽是姚老頭最喜歡的入室徒弟,那會兒所有窯工都心知肚明,以後劉羨陽十有八九就是龍窯的下一任窯頭師傅了,關鍵是這傢伙年紀不大,人高馬大的,脾氣還差,下手沒個輕重,只是平日裡與人相處,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劉羨陽平日裡又出手大方,從來留不住錢,月初發錢,月中就花光的主兒,所以一般人都不願意招惹人緣好、燒瓷資質更好的劉羨陽。

  其實小鎮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陳平安,誰不是苦哈哈的過日子,誰有資格說自己不耐煩?再說了,一個人再為瑣碎小事煩心,能煩得過兜裡沒錢,未來日子沒個盼頭?

  反正每個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窯工和學徒,都可以從姚老頭手裡領取或多或少的工錢,那會兒,誰都不會煩。

  想起雨四之流,難免會憂心忡忡。想起那個境遇凄慘的娘娘腔,有些傷感。只是想起劉羨陽,陳平安就又有些笑意。

  大概正如陸沉所說,陳平安確實擅長拆東牆補西牆,搬遷東西,更換位置,可能是窮怕了,不是那種過不上好日子的窮,而是差點活不下去的那種窮,所以陳平安打小就喜歡將自己手邊所有物件,仔仔細細分門別類,收拾得妥妥帖帖。得到什麼,失去什麼,都門兒清。大概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在大泉王朝的黃花觀,對那位皇子殿下必須將每一本書籍擺放整齊的强迫症,心有戚戚然。陳平安這輩子幾乎就沒有丟過東西,所以帶著小寶瓶第一次出門遠遊,丟了簪子後,他才會找都沒去找,只是繼續低頭打造青竹小書箱,只是與林守一說了句找不到的。

  陳平安收起思緒,合攏雙手,輕輕呵氣。

  陸沉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走了走了,豪素,約好了啊,別死在了蠻荒天下,出劍悠著點,攢夠戰功,到了青冥天下,記得一定要找貧道喝酒。憑你的劍術,以及在劍氣長城的官職,在白玉京當個城主……懸乎,一個蘿蔔一個坑的,近期姜雲生那個小崽子又補了青翠城的那個肥缺,委實是不好運作,可要說等個百年來,當個十二樓的樓主之一,貧道還真能使上點勁兒。」

  陳平安晃了晃腦袋,再抖落一身積雪,緩緩起身,拍打青衫,笑問道:「陸沉,我們做筆買賣怎麼樣?」

  陸沉立即停步,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好啊。」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

  她點點頭,舉目遠眺,一挑眉頭,正有此意。

  陳平安望向另外那邊的城頭,以心聲笑問道:「齊宗主?」

  齊廷濟點頭道:「那就爭取再刻一字。宗垣前輩當年失之交臂的事情,就由我來做成。」

  陳平安又問,「陸先生?」

  陸芝難得有個笑臉,道:「就等你這句話了。」

  身材修長、略顯高瘦的女子大劍仙,臉上笑容更濃,「如果運氣好,咱倆都能活著返回,什麼都不需多說。如果我們只能活著回來一人,在這城頭之上,就為對方倒一壺酒。」

  陳平安笑著答應此事。

  陸沉神色悠悠然。

  陳平安是先問的齊廷濟,還是先問陸芝,這裡邊就藏著一門人情世故的學問了。

  陸芝肯定會答應,齊廷濟則不儘然。如果先問陸芝,就不地道了,齊廷濟不答應,有失劍仙和宗主風範。

  只是陸沉小有意外,齊廷濟不但答應出劍,而且好像還早有此意?齊廷濟當初離開劍氣長城後,天高地闊,再無掣肘,好不容易拗著心性,放棄了五彩天下第一人的那份謀劃,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今天如果選擇跟隨衆人出城遞劍,生死未蔔,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活著離開蠻荒天下。而龍象劍宗,一旦失去了宗主和首席供奉,憑什麼在浩然天下一騎絕塵?說不定在那個南婆娑洲,都是個名不副實的劍道宗門了。

  陸沉好奇問道:「齊老劍仙,為何願意如此,好像不太符合你一貫謀而後動的行事作風啊。」

  齊廷濟笑了笑,沒有給出答案。

  陸沉眼中,只見那位年輕容貌的老劍仙,站在城頭上,身材修長,相貌俊美,衣與雪同色,腰間佩一把黑鞘劍,劍氣長城的確出俊男美人。

  大概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吧。

  如果做事需要講理,辛苦練劍做什麼。

  身在戰場的兩位劍修,阿良是外鄉人,左右還是外鄉人。

  即將趕赴戰場的隱官,陳平安一樣是外鄉人。

  我齊廷濟,身為如今劍氣長城年紀最大的本土劍修,就當是為所有戰死在此地的外鄉劍修,敬酒。

  陳平安最後問道:「刑官怎麼說?」

  豪素雙臂環胸,說道:「事先說好,若有戰功,頭顱可撿,讓給我,好跟文廟交差。欠你的這份人情,以後到了青冥天下再還。你要是願意答應,我就跟著你們走這一遭,刑官當得再不稱職,我終究還是一位劍修。所以放心,只要出劍,不計生死。」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因為陸芝沒有心聲言語,所以大致猜出了真相的風雪廟大劍仙,抬頭看了眼漫天飛雪,魏晉好像想起了年少時在家鄉門派的冬天,少年御劍神仙台,風雪同行。

  魏晉伸手握住橫膝長劍,說道:「加我一個,保證不拖後腿。」

  陳平安搖搖頭,「你暫時境界不夠。」

  魏晉雖然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但是此次遠遊蠻荒腹地,不合適,不適合。

  陳平安當下這句話,好像跟魏晉說曹峻進不了避暑行宮,沒差。

  曹峻忍不住為風雪廟大劍仙打抱不平,心聲道:「陳平安比你還低個境界,有臉說這種話?」

  魏晉好像渾然不在意,從單手握劍的姿態,變成了雙手按劍,等於放棄了那個打算。

  曹峻急眼道:「魏晉,你怎麼回事,到了陳平安這邊,說話做事半點不硬氣啊。」

  魏晉答非所問,說道:「先前我說得不對,其實你是可以去避暑行宮的。」

  曹峻眼睛一亮。

  魏晉補充道:「反正已經有個米裕墊底,你去了避暑行宮,他一定跟你。」

  曹峻疑惑道:「那位米攔腰,在老龍城出劍極其淩厲,事跡傳得很神,早年在避暑行宮,混得這麼慘?」

  魏晉點頭道:「比你想像中更慘,最後只能躲去春幡齋,桌子靠門,每天當門神。」

  曹峻看著面帶笑意的魏晉,嘆了口氣,有些羨慕魏晉和陳平安這些同鄉人,成了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的家鄉人。

  魏晉微笑道:「這座劍氣長城,是我走過最好的江湖。」

  魏晉停頓片刻,才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這裡的酒水比較坑人。」

  陸沉扶了扶頭頂蓮花冠,收斂笑意,輕聲道:「好事臨行尚且亦再思,你這般涉險行事,會不會衝動了點?」

  陳平安笑道:「年輕人,不要暮氣沉沉嘛。」

  陸沉重重一拍道冠,後知後覺道:「對了,忘了問具體如何做這筆買賣。」

  「我吃點虧,將一身拳法劍術暫借陸沉,陸沉只將一身道法暫借給我。」

  陳平安笑呵呵說道:「陸掌教,這點小事,難不倒你吧?」

  陸沉滿臉震驚神色,道:「以拳法劍術換道法,二換一,你會不會過於吃虧了?」

  陳平安笑道:「耐煩見功力,吃虧攢福報。」

  陸沉點點頭,深以為然。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沉,神色認真,說道:「一碼歸一碼,陸道長,有些事,謝了。」

  學拳練劍後,每每提起陸沉,都直呼其名。

  擔任隱官,重返故地,多是稱呼個陸掌教。

  其實昔年少年時,陳平安一直稱呼陸沉為陸道長。

  陸沉笑著沒說什麼,只是抬了抬兩隻道袍袖子,清風拂動,卷起雪花。

  好像陳平安的學生崔東山,喜歡將一隻袖子取名為「揍笨處」。

  貧道則不然,願意將一隻袖子取名為「揍遍人間聰明處」。

  陸沉抬頭望向天幕,喃喃道:「陳平安,你別忘了,南華城裡月如晝,十二玉樓非吾鄉。我的家鄉,是這浩然天下。」

  寧姚眯眼遠眺。

  我在蠻荒天下如何出劍,你禮聖和文廟可就管不著了。

  陸沉提醒道:「諸位,臨行之前,容貧道多嘴一句啊,不合時宜地潑個冷水,蠻荒天下的家底不薄,說不定就會碰到幾個很能打的神怪奇異。」

  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豪素,五位劍修,極有默契,會心一笑,皆不言語。

  瞧不起蠻荒天下,就是瞧不起劍氣長城在此的屹立萬年。

  豈會如此,豈能如此。

  陸沉伸手扶了扶道冠,得嘞,合起夥來欺負外鄉人。

  坐鎮此處天幕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老夫子賀綬瞧見了下邊城頭這一幕,感慨不已。

  直到這一刻,老夫子才真正理解何為「隱官」。

  哪怕在文廟議事那邊,幾乎每一位陪祀聖人、學宮祭酒和書院山長,都會查閱秘檔,翻檢經歷,賀綬覺得自己已經足夠瞭解這個年輕人,原來不然,離著真相還很遠啊。

  不談陳平安的道侶寧姚。

  只說那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出身浩然、卻從來只將劍氣長城視為家鄉的陸芝,還有極少拋頭露面、一出手就是宰殺飛升境修士的刑官豪素。

  這幾位,好像比浩然天下修士,更加重視陳平安的那個隱官身份。

  陸沉突然說道:「對了,話趕話的,我剛剛想起一事,陳平安,還有寧姑娘,當然還有刑官大人了,你們仨知不知道大劍仙張祿的真實身份,大道根腳?」

  豪素搖搖頭。他這個刑官如何當的,自己心裡最有數,估計到了飛升城那邊,要是自報名號,都要被駡個狗血淋頭。

  陳平安與寧姚對視一眼,各自搖頭。顯而易見,寧姚在所有長輩那邊,沒有聽說關於張祿的額外說法,而陳平安也沒有在避暑行宮翻到任何關於張祿的秘密檔案。

  寧姚只知道張祿是五百多歲的年紀,練劍資質極好,而且與爹娘是很要好的朋友,張祿跟阿良也是十分投緣,哪怕經歷過那場十三之爭落敗,張祿在劍氣長城的口碑,還是不算差,跟誰都能喝酒聊幾句,但是張祿似乎跟誰又都不是特別交心。

  陸沉揉了揉眉心,頭疼道:「陳平安,你就沒想過,老大劍仙為何讓張祿在倒懸山那邊看守大門?張祿與上任隱官蕭愻的關係莫逆,意氣相投,難道老大劍仙看不出張祿對浩然天下的仇視?再說了,就張大劍仙的那份脾氣,又從不藏掖這些。哪怕到最後張祿叛出劍氣長城,張祿為何就一直待在倒懸山遺址的原地,半步不挪窩,從頭到尾,守著大門?直到蠻荒妖族如潮水般退出浩然,張祿才離開?」

  陳平安疑惑道:「難道張祿當年不止是以戴罪之身,將功補過?還有其它秘密?」

  不料陸沉搖頭道:「張祿就只是看門,叛出劍氣長城是真,老實本分做事也是真。」

  陳平安皺眉不已,之前只知道張祿是土生土長的流徙刑徒劍修,在中五境的時候,有過一位道侶,她戰死後,張祿就再沒有娶妻,甚至在收取弟子一事上,始終都沒有開枝散葉,但是張祿為年輕劍修傳授劍術,十分隨意,並不藏私,但是沒有任何師徒名分。張祿的佩劍名為山犀,劍鞘遍布黑鱗,據說是這位大劍仙早年,在遊歷蠻荒天下的狩獵途中,斬獲了一頭玉璞境妖族,煉筋骨為長劍,煉皮為劍鞘。之後避暑行宮的檔案,只剩下些隻言片語,好像張祿早年跟劍坊和衣坊都走得比較近,因為精通煉物鑄造工藝,身份有點類似監工的意思。

  關於此事,陳平安當年進入避暑行宮翻閱檔案後,是半點都不奇怪的,因為自己早年離開倒懸山之前,張祿除了幫寧姚送來那塊斬龍台,此外那件法袍金醴,還是張祿幫忙施展了障眼法。而那條以老蛟長鬚煉製而成的縛妖索,當時張祿說是找了一位倒懸山符籙派的高人幫忙,道人截留些許蛟須作為報酬,從一篇青詞奏章上剝落下三朵雲紋,融入縛妖索,所以還是陳平安賺到了。最後張祿更是額外教了陳平安一道煉物口訣。

  陸沉無奈提醒道:「食貨志,酒水,張祿對那位蘇子很欣賞,他還擅長煉物,尤其是制弓,如果我沒有記錯,飛升城的泉府裡邊,還藏著幾把蒙塵已久的好弓,哪怕品秩極好,一樣只能落個吃灰的下場,沒辦法,都是純粹劍修了,誰還樂意用弓。」

  陳平安想了想,蘇子豪邁,喜歡飲酒,曾有云酒,天祿也,吾得此,豈非天哉。而食貨志直接說那酒者,天之美祿。

  但是這些都是「添頭」,陳平安嘆了口氣,抬起雙手,使勁揉了揉臉頰。

  原來張祿與看守牢獄的老聾兒一樣,都非人族修士,而是妖族出身。

  只是張祿的身份,有點類似白澤,更被浩然天下接納。

  因為這「天祿」,既是那酒的代稱,更是《山海書》上記載的一種瑞獸,自遠古時代起,浩然天下的達官顯貴就喜歡將天祿神像置於墓前,有那庇護先祖祠墓、使得冥宅安寧的用意。

  如果說叛出劍氣長城,是張祿自己的選擇,老大劍仙願意尊重他的這個選擇,那麼張祿唯一要做的事情,興許就是答應陳清都,繼續留下看守大門,如看守「墳頭」一般,最後再照顧就像一座墳塚的劍氣長城遺址一程。

  張祿一樣信守承諾了。

  那就還是劍氣長城的純粹劍修。

  難怪那次兩座天下的議事,已經身在不同陣營,阿良還願意與張祿笑臉相向,依舊好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管這些了,此次雙方真要在戰場上重逢,各自傾力出劍,就是最大的尊重。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試問是怎麼個暫借道法?」

  陸沉笑著摘下頭頂那蓮花道冠,隨便拋給陳平安,白玉京三掌教的道門信物,就這麼隨手送出了。

  陳平安單手接在手裡,寧姚開始幫著陳平安解開髮髻,陳平安取下白玉簪子,收入袖中後,毫不猶豫地將那頂蓮花冠戴在了自己頭上。

  陸沉嬉皮笑臉道:「拿去戴著,之後我會寄宿其中,你說巧不巧,咱倆剛好都算是陰神遠遊出竅的光景,不過事先說好,身負十四境道法,好與壞,都需後果自負。算了,這個道理你比誰都懂。」

  陳平安笑道:「也巧了,晚輩問劍北俱蘆洲鎖雲宗之前,頭戴差不多樣式的道冠,有個化名,道號就叫無敵。」

  陸沉左看右看,好小子,戴了道冠,青衫背劍,愈發玉樹臨風了,嘴上念叨著,「緣分吶緣分吶。」

  陳平安扶了扶道冠,轉頭笑道:「陸先生,不如與陸掌教借幾把趁手的好劍,並肩作戰,再客氣就矯情了,咱們借了又不是不還,若有損耗,大不了折算成神仙錢即可,哪怕不還,陸掌教也肯定會主動登門討要的。」

  陸芝習慣了使用劍坊鑄造的制式長劍。但是這次出劍,小心起見,還是與陸沉借幾把好劍更穩妥些。

  陸沉呆若木雞,「啊?」

  貧道自認已算能夠豁得出臉皮的人了,陳平安你更可以啊。

  隔壁城頭那邊,陸芝已經伸出手,「好說,歡迎陸掌教以後登門要債,龍象劍宗,就在南婆娑洲海邊,很好找。」

  陸沉又啊了一聲。

  雖說貧道的家鄉是浩然天下不假,可也不是想來就能來的啊,禮聖的規矩就擱那兒呢。

  你們倆鐵了心一個坑人、一個賴帳是吧?

  陸沉嘆了口氣,只得抬起一隻袖子,一手摸索其中,磨磨唧唧,好像在寶庫裡邊翻翻撿撿。

  陳平安提醒道:「陸掌教,反正都是要送人的,就乾脆一咬牙,大氣些,不然要給賀老夫子瞧不起了。」

  陸沉一邊翻檢袖裡乾坤裡邊的衆多寶貝,一邊說道:「借,不是送!」

  最後陸沉摸出一隻巴掌大小的劍匣,一個原地蹦跳,高高躍起,遠遠丟給陸芝,喊道:「陸先生,省著點用啊。」

  陸芝接住那只劍匣,說道:「看心情。」

  陸沉最後問了個問題,「陳平安,如果咱們此行,其實不小心落入了那位的算計?」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是又如何?我還是我,我們還是我們,該做之事還是得做。」

  陸沉點點頭,「那我這邊就真沒啥問題了。我會馬上著手布置一座大天地,所以接下來,在咱們趕路之前,你還得先適應片刻,磨刀不誤砍柴工,唉,又是個你最懂的道理。」

  言語之際,陸沉身形消散,化做一道虹光,掠入那頂蓮花冠,天地間異象橫生,以至於方圓千里的風雪驟停不說,下一刻,所有已經落在天地間的積雪,更是隨之消逝不見,好像一場氣勢磅礡的大雪,就從未來過人間。

  如果說陸沉融入那頂道冠的陰神,是一條大道蹈虛的不系之舟。

  那麼當下的陳平安,就是乘舟撐蒿人,是一種玄之又玄的「大道顯化」。

  寧姚站在原地,不以為意。

  一旁的刑官豪素卻下意識肩頭傾斜,一位殺力卓絕的飛升境劍修,竟然感到有些不適,豪素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這個陌生的「陳平安」。

  之前那個青衫長褂布鞋的年輕人,變成了一件素雅的青紗道袍。

  依舊背一把夜遊劍,只是多出了一頂蓮花冠。

  陳平安一個雙膝微曲,以至於半座合道城頭都出現了震顫,只是他很快就挺直腰桿,像是承載了一份天地大道在身,反而如釋重負。

  只是一個仰頭遠望,一瞬間就看到了那處天機紊亂的蠻荒戰場。

  看不真切戰況,是被那初升以遮蔽了,但是已經能夠看到那邊的山河輪廓。

  既有阿良的劍意,還有師兄左右的劍氣。

  其中夾雜有驚天動地的術法轟砸,五彩絢爛的各種大妖神通。

  陳平安沉聲道:「諸位,那就同走一趟蠻荒腹地!」

  一襲青色,率先化虹離開城頭。

  寧姚緊隨其後,劍光如虹。

  豪素御劍隨行,風馳電掣。

  另外那邊城頭,一身雪白的齊廷濟亦是劍光瞬間遠離城頭千百里,陸芝與之同行。

  先後有兩撥過了倒懸山遺址的那道大門,一撥是御劍離開雨龍宗渡口的陳三秋和疊嶂,另外一撥,也是劍修,沒有乘坐跨洲渡船趕來劍氣長城,而是御劍離開桐葉洲,倒不是他們不想乘坐渡船遠遊,而是為此還鬧了個不愉快,當時一條靠岸的扶搖洲渡船,聽說他們是桐葉洲劍修後,竟然直接趕人,撂下一句,問他們怎麼有臉去劍氣長城。

  如果不是隊伍中一位女子劍修的阻攔,估計當場就要鬧出人命。

  這撥宗門封山卻外出遠遊的桐葉洲劍修,正是於心、王師子和李完用,這撥昔年桐葉宗年輕一輩的「叛逆劍修」。

  作為唯一一位女子劍修的於心,她身穿一件金衫衣裙法袍,外罩龍女仙衣湘水裙,腳踩一雙百花福地的綉花鞋。

  李完用,背長劍「螭篆」,這趟遠遊劍氣長城,主要是為了見那左右一面。

  此外還有杜儼和秦睡虎。

  除了王師子是供奉身份,其餘幾個,都是桐葉宗祖師堂嫡傳劍修。

  他們和陳三秋、疊嶂差不多時候飄落城頭。

  結果只看到了五人聯袂遠遊後,在天地間拉扯出來的五條劍光長線。

  ————

  大驪京城陋巷,周海鏡以武夫的純粹真氣一線牽引,就像釣魚收竿,將那件拋出院子的衣物駕馭回手中。

  看得門口兩個少年眼神熠熠光彩,這個外鄉婆姨,果真是個身負絕學的高手,真得伺候好了,說不定就能學到幾手真本事。

  周海鏡看著門外那個青衫客,她有些後悔沒有在道觀那邊,多問幾句關於陳平安的事情。

  只是她哪裡想到,這傢伙會一路跟蹤到這裡。無緣無故的,你一個山上劍仙,吃飽了撐著嗎?

  周海鏡繼續收著晾衣桿上邊的衣物,轉頭笑道:「陳宗主這麼有閒情逸致啊,竟然願意來這種地方,雞屎狗糞不好聞吧。」

  門口那倆少年,立即齊刷刷轉頭望向那個男人,呦呵,看不出來,還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

  宗主?

  是不是與那門派幫主、舵主差不多,不過看著更像是個教書先生,不像是個舞槍弄棒的傢伙啊。

  陳平安笑道:「還行,習慣就好。」

  蘇琅,遠遊境的青竹劍仙,刑部二等供奉無事牌,大驪隨軍修士。

  周海鏡,山巔境武夫,當然按照世俗眼光,她還是一個好看的女人。

  每個人的言行舉止,就像一場陰神出竅遠遊。

  旁人眼中的每個自己,就是一副陽神身外身。

  陳平安知道為什麼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是如此潑辣作為,周海鏡就像在說一個道理,她是個女子,你一個山上劍仙男子,就不要來這邊找沒趣了。

  先前相逢,周海鏡就發現道錄葛嶺和譯經局的小沙彌,都很敬畏此人,發自肺腑,做不得假。至於蘇琅,更是怕到了骨子裡。

  陳平安,落魄山山主,一宗之主,劍仙。

  更是一位不知為何籍籍無名的武學大宗師,道理很簡單,因為他是裴錢的師父,不過周海鏡暫時看不出武學深淺、武道高低,瞧著像是個金身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

  不過眼前男子,確實氣質溫和,彬彬有禮。

  就連眼光挑剔的周海鏡,都不得不承認,這位劍仙,確實出彩。

  不過人心隔肚皮,好皮囊好氣度裡邊,天曉得是不是藏著一肚子壞水。

  周海鏡問道:「真有事?」

  陳平安點頭道:「真有事。」

  周海鏡嘆了口氣,「那就進來聊,我一個黃花大閨女,給街坊鄰居瞧見了,再想找個好人嫁,就難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跨過門檻,宅子就那麼點大,除了院子,一正堂兩偏屋,其中一間屋子,還是竈房。

  桌上擱放了一套手藝粗劣的白瓷茶具,周海鏡笑道:「只能待客不周了,別說沒有什麼好酒,茶葉都沒的,白開水要不要?」

  陳平安笑道:「無妨,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

  對於這類小宅子,陳平安其實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因為跟家鄉很像。

  陳平安落座後,接過那碗水,直截了當問道:「周先生與那魚虹有過節,而且結怨不小?」

  若是一味拐彎抹角,反而讓人疑神疑鬼。

  早年在大隋山崖書院那邊,崔東山曾經問過兩個看似差不多的問題,希望這個名義上的先生幫忙解惑。

  這麼多年來,尤其是在劍氣長城那邊,陳平安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很難給出答案。

  崔東山的先後兩個問題,分別是若以錯誤的方法去追求一個正確的結果。對還是不對?

  那麼以錯誤的方法,達成了一個極其難得的正確結果,錯,有沒有錯?

  兩個脈絡相同的問題,後者當然要比前者更難回答。

  陳平安希望今天的這場拜訪,能夠給崔東山這位學生一個姍姍來遲的「半個答案」。

  至多也就是半個答案了。

  所謂的先生學生,陳平安又能教什麼?好像什麼都教不了崔東山。

  只是久而久之,陳平安就真當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了。

  周海鏡啞然失笑,放下水碗,「陳宗主說笑了,我是漁民出身,鄉野村姑一個,與魚老前輩這樣的武學大宗師,哪怕每天燒高香,都攀不著半顆銅錢的關係。」

  她繼續道:「順便說一句,陳宗主就別一口一個周先生了,聽著彆扭。直呼其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倆年紀不會相差太多,就當是一個輩分的人好了。」

  見那個年輕劍仙不言語,周海鏡好奇問道:「陳宗主問這個做什麼?與魚老前輩是朋友?或是那種朋友的朋友?」

  周海鏡好像恍然大悟,一臉驚訝道:「難不成陳宗主還與魚虹學過拳?」

  陳平安搖頭道:「之前聽都沒聽過魚虹。」

  周海鏡打趣道:「那你來這裡做什麼,總不至於是見色起意吧?我怎麼看陳宗主都不像是這種人啊。我可是聽說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與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說道:「這次不請自來,冒昧拜訪,是有個不情之請,如果周姑娘不願回答,我不會强人所難。可如果願意說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個人情。以後但凡有事,周姑娘覺得棘手,就只需飛劍傳信落魄山,我隨叫隨到。當然前提是周姑娘讓我所做之事,不違本心。」

  「聽著很好,事實上呢?」

  周海鏡嘖嘖道:「我差點都要以為這會兒,不在家裡,還身在葛道錄的那座小道觀了。」

  陳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這碗水就會離開,不會讓周姑娘為難。」

  看著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鏡說道:「陳宗主真是個講究人。」

  陳平安疑惑道:「為何有此說?」

  周海鏡笑著擡起白碗,「沒什麼,以茶代酒。」

  陳平安擡碗,抿了一口。

  周海鏡看在眼裡,她臉上笑意盈盈。

  明明出身豪門甲族,能夠將就,而且「將就」得自然而然,不讓旁人覺得突兀,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講究。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門貴胄,周海鏡在學成拳法之後,遊歷諸國,還是見過一些的,綉花枕頭很多,道貌岸然不是個東西的,也不少,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只是眼前這位,一身青衫長褂下邊,那雙一塵不染的布鞋,泄露了天機。

  在這滿是雞糞狗屎豬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來去如風、腳不著地的劍仙。

  這些人,心中的有些瞧不起,內心的輕蔑,其實是很難藏好的。在周海鏡看來,還不如那些擺在臉上的狗眼看人低。

  這些個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個不是在那餐霞飲露的白雲生處。

  周海鏡突然問了個問題,「如果讓陳宗主選,是不是寧願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都無所謂。」

  周海鏡手指輕敲白碗,笑眯眯道:「當真?」

  又有些講究人,過得慣一窮到底的清貧生活,乾脆什麼都沒有,兩袖清風,說是安貧樂道,唯獨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雞毛蒜皮打交道的鈍刀子窮酸,有點小錢,偏偏什麼好東西都買不著。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好糊弄周姑娘的。」

  喝過了一碗水,陳平安就要起身告辭。

  周海鏡嘆了口氣,「陳宗主好像還是有些不甘心,你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話直說,打開天窗說亮話,說不定我就改變主意了。不過說完之後,我們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就說幾句直話,不會與周姑娘兜圈子。」

  周海鏡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計較不了太多。陳宗主其實不必如此,越這麼客套禮數,反而讓我擔心是黃鼠狼拜年。」

  陳平安笑道:「雖然不清楚葛嶺、宋續他們是怎麼與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後會答應加入大驪地支一脈,因為需要一張護身符,覺得殺了一個魚虹還不夠,不算大仇得報。」

  「先前火神廟擂臺那場問拳,周姑娘的示弱,極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來,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為如果我沒有記錯,按照周姑娘家鄉那邊,海邊漁民的習俗,當女子懸佩一隻綉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就是一位女子對外人示意已為人婦。」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來,我也是一位純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個女子,想要在五十歲躋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資再好,至少在年少時就需要一兩部入門拳譜,此後武學路上,會遇到一兩個幫忙教拳餵拳之人,傳授拳理,要麼是家學,要麼是師傳,周姑娘與桐葉洲的葉芸芸還不一樣,你是漁民出身,周姑娘你既沒有怎麼走彎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遠遠比魚虹更有希望躋身止境。自然就是得過一份半路的師傳了。」

  「這麼好的武學前程,卻不惜與魚虹換命,甚至謀求更多,到了京城後,周姑娘行事處處謹小慎微,先前在那條巷弄,見到葛道錄他們之前,車廂內的周姑娘,更是不惜催動一口武夫純粹真氣,傷及臟腑,好假裝嘔血。」

  周海鏡只是一臉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聽不懂的表情,就像在聽一個說書先生在胡扯。

  陳平安說道:「我不會摻和周姑娘和魚虹的恩怨是非,就只是想要知道早年發生了什麼事情。」

  周海鏡輕輕旋轉白碗,「小事。些許苦水,跟一個外人犯不著多說。」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周姑娘喜歡做買賣,也擅長生意,經營之道,讓我嘆為觀止,那就換一種說法好了。」

  「大驪地支一脈,暫時歸我管。」

  「只要周姑娘占著理,與魚虹的恩怨,你們依舊生死自負,但是我可以保證除了地支一脈,還有禮刑兩部,都不會多管閒事。」

  如果說之前,周海鏡像是聽說書先生說故事,這會兒聽著這位陳劍仙的大言不慚,就更像是在聽天書了。

  你這傢伙真當自己姓宋啊!

  還是當自己是那國師崔瀺啊?

  還大驪地支一脈暫歸你管,如今整個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數咱們寶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那邊最擡不起頭。

  周海鏡忍著笑,擺擺手,都改了稱呼,「陳先生,咱倆真聊不到一塊去,我最後能不能問個問題,你是武夫幾境?」

  雖說周海鏡知道了眼前青衫劍仙,就是那個裴錢的師父,只是武學一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弟子比師父出息更大的情況,多了去。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就像那魚虹的師父,就只是個金身境武夫,在劍修如雲的朱熒王朝,很不起眼。

  至於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纔是個六境武夫。當然了,那時候她年紀還小,將他奉若神明。

  眼中,心中,臉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飲酒,吃飯,行走,都會想。

  唯有拼命練拳,才能忘記片刻。

  陳平安說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不等周海鏡說話趕人,陳平安就已經起身,抱拳道:「保證以後都不再來叨擾周姑娘。」

  周海鏡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過話說回來,我確實不相信那個綽號『鄭清明』的師父,會是什麼窮凶極惡的人。所以今天的閒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陳先生就大度些,見諒個,反正以後我們都不會見面了,心裡邊或是嘴上,大駡幾句周海鏡的不識擡舉,都無問題的。」

  她發現那個男人,聽到這句話後,好像還挺開心。

  看來陳平安對那個弟子裴錢,真的很引以為傲嘛。

  門口那兩個市井少年,始終沒有離開。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腳,喊一聲,我跟萬言就立馬抄傢伙。」

  周海鏡轉頭怒道:「姨什麼姨,喊姐姐!」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只要周姨不生氣,別說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名叫萬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陳平安轉頭望向門口巷弄那邊,不知道早年的藕花福地,那處小縣城裡邊,未來的南苑國國師種夫子和第一個登山修仙的俞真意,兩人年少時,是否也是這般略顯混不吝的模樣。

  周海鏡瞥了眼那個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訝異。

  好傢伙,道行不淺,老娘多看幾眼,說不定都要著了道。

  現在她有些後悔對寶瓶洲的山上風貌,太過孤陋寡聞,如果不是蘇琅的提醒,還真不敢相信,那個在小巷側身讓路的傢伙,就是如今寶瓶洲風頭最盛的年輕劍仙。

  實在是周海鏡每每一想到那些鏡花水月的開銷,就讓她心肝打顫,說是只有幾顆、十幾顆雪花錢,可只要折算成真金白銀,尤其再換算成一串串的銅錢,周海鏡別說買,換上一身夜行衣,隨便找塊布將臉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陳平安告辭離開,周海鏡送到了院門口那邊。

  高大少年低聲笑道:「周姐姐,這個傢伙模樣挺好啊,一看就是個斯文人,怎麼,嫌他兜裡沒錢,纔沒瞧上眼?」

  周海鏡笑眯眯道:「他沒有錢?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難怪會偷錢偷到我身上,錯過了這麼個真正的大財主。」

  高油轉頭望去,望向那個男子的背影,有錢?不能夠吧?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陳平安,側過身幾乎貼牆而行,輕聲道:「陳宗主,我叫萬言。」

  陳平安轉頭笑道:「倚馬萬言的那個萬言?」

  少年使勁點頭,猶豫了一下,紅著臉問道:「你會拳腳功夫嗎?」

  「會一點。」

  「能教給外人嗎?」

  「不能。」

  「我可以給錢,如果錢不夠,就先欠著,一定會還,我可以發誓。」

  陳平安還是搖頭,沒有答應少年。

  少年神色黯然,「那些武館老師傅的樁架,我們學了沒用,聽說還需要拳譜,經脈什麼的,我們都沒讀過書,學不著真本事。」

  其實還有些話說不出口,跟高油一起瞎練了好幾年狗屁走樁站樁,到底漲沒漲點氣力,都不好說,反正容易餓,一餓就得去街上偷錢。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館,沒誰願意收兩個窮光蛋,江湖幫派更不好混。

  陳平安問道:「為什麼要學拳?」

  萬言說道:「不會被欺負。學了本事,掙錢也容易些。」

  斜靠在門口的周海鏡,與那位年輕劍仙遙遙喊道:「學拳晚了。早個七八年撞見了,說不定我還願意教他們學點三腳貓功夫。如今教了拳,只會害了他們,就他們那脾氣,以後混了江湖,早晚給人打死在門派的鬥毆裡,還不如安安分分當個蟊賊,本事小,惹禍少。」

  高油氣呼呼道:「周姐,別瞧不起人啊,萬言的腦子很好的,他就是沒錢讀書,不然隨便考個進士。」

  清秀少年,笑容靦腆,撓撓頭,神色有些不自在。

  兩人即將走到小巷盡頭,陳平安笑問道:「為什麼找我學拳。你們那位周姐姐不也是江湖中人,何必捨近求遠。」

  萬言說道:「我覺得陳先生是高手。」

  陳平安笑道:「也。」

  萬言立即改口道:「也是高手!」

  少年轉頭對周海鏡歉意一笑。

  周海鏡給逗樂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道:「我是高手,怎麼看出來的?」

  萬言說道:「氣勢。陳宗主走路說話,跟我們不一樣,但是跟周姨一樣。」

  陳平安嗯了一聲,點頭說道:「小心翼翼觀察世界,是個好習慣。會讓你無意中繞過很多磕磕碰碰,只是這種事情,我們無法在自己身上明證。你就當是一個過來人的經驗之談。」

  儒家講慎獨,佛家說自證,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這會兒跟一個少年說這些,沒意義。不得不承認,很多道理,其實是有門檻的,除此之外,還要講究一個願不願意學,樂不樂意聽。

  陳平安在巷口停下腳步,與少年笑道:「你們那位周姨是個好說話的,多求求她,再就是平日裡機靈點,找點事做,比如主動為周姨買酒什麼的,學點强身健體的拳腳把式,肯定不難。」

  萬言點點頭,「明白了,還是得花錢!」

  陳平安笑了起來,走出巷子,徑直離去。

  周海鏡撇撇嘴。

  萬言駐足許久,等到看不見那一襲青衫了,才跑回好朋友高油和周海鏡那邊。

  周海鏡說道:「學拳一事,勸你們死心,理由嘛,就是你們倆小崽子不夠黑。」

  高油疑惑道:「不夠心黑手辣?」

  周海鏡翻了個白眼,轉身走入宅子,關上院門。

  看了眼桌上那隻白碗,她只希望這個挺有書卷氣的劍仙,裴錢的師父,真的說到做到,不再糾纏自己。

  周海鏡坐在正屋門檻上,看著外邊的院門。

  海邊漁民,一年到頭的大日曝曬,海風腥臊,捕魚採珠的少年少女,大多肌膚黝黑如炭,一個個的能好看到哪裡去。

  曾經有個外鄉男子,在一個海邊村莊停步落腳,會幫漁民們曬海鹽,築堤壩。

  而她的家鄉,鄰近大海,聽祖輩們代代相傳,說那就是太陽閉眼休息和睜眼醒來的地方。

  遙想當年,貧女如花鏡不知。

  陳平安漸漸走遠,喃喃自語,「花果同時。」

  ————

  楊家藥鋪前院,蘇店和師弟石靈山,繼續照看著鋪子,反正沒什麼生意可言。

  蘇店就離開前院,去了後院坐著,哪怕師父不在了,她還是規規矩矩,不敢去正屋那邊的臺階坐著,也不敢去那條長凳上坐著。

  石靈山掀起簾子,看著師姐,哀嘆一聲,愁死個人,鄭大風這個王八蛋!鬼話連篇,害人不淺,前些年聽了這個老光棍的那個餿主意,在舊朱熒王朝一處戰場遺址,遇到了那個於祿,就說了句自己其實不是蘇店的師弟,是她的兒子……結果打那之後,捱了一拳不說,師姐就再沒給他什麼好臉色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太樂意與他說話了。

  石靈山輕聲問道:「師姐,有心事?」

  蘇店好像沒聽見。

  石靈山小聲問道:「師姐,是不是想師父啦?」

  蘇店沒有轉頭,只是說道:「看鋪子去。」

  石靈山唉了一聲,歡天喜地,屁顛屁顛跑回前院,師姐今兒與自己說了四個字呢。

  蘇店確實在想人,不過不是她最敬重的師父,而是她的叔叔。

  曾經有一口龍窯,有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髒兮兮的,讓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過反正誰都不會在意。

  她的叔叔,因為受不了街坊鄰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話,就賤賣了田地,跑去當窯工。而叔叔為了她好過些,都沒與人說兩人關係,叔叔只是私底下求了那個姚師傅,讓她在那邊力所能及做點瑣碎小事,纔在那邊留下了。

  後來叔叔死了。

  她覺得還不如留在小鎮給人駡死,總好過給人打了個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蘇店一想到這裡,擡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那些年裡,偶爾叔叔喝了酒,也會說些心裡話,大概是因為她從來不說什麼,每次都只是默默聽著,所以誤以為她年紀太小,什麼都不懂。

  叔叔說,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見了髒東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只能假裝不知道。

  躲不開,跑不掉啊。也不怪他們,是我自找的。

  叔叔給她取了個小名,也就是現在的「胭脂」,其實她很不喜歡,甚至一直厭惡。

  他在心情好的時候,就會與她經常唸叨一句話,「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歡胭脂水粉,是頂好的事情。」

  那些年裡,叔叔唯一能夠欺負的,其實就是那個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因為那個少年太窮,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最沒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個姓陳的那邊,纔會變得有錢,要面子,說話有底氣了。

  她曾經很多次,遠遠看過那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傢伙,在拉坯的時候,他會微皺眉頭,使勁抿嘴,但是每次做出來的東西,還是不行。

  叔叔在最後來,還對她說過,小胭脂,以後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個人,就是那個泥瓶巷的陳平安。他會幫你的,肯定會的。

  但是也不要經常麻煩別人,次數多了,一樣會惹人煩的。

  當時她並不知道,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遺言了。

  蘇店坐在臺階上,縮著身子,怔怔出神。

  有天夜裡,泥瓶巷,一個專門換了一身潔淨衣衫的高瘦漢子,趁著宅子的主人,需要盯著窯火,連夜偷摸回了小鎮。

  一個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負責幫叔叔在巷口把門望風。

  男人翻牆進了院子,只是猶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裡攥著一隻胭脂盒。

  在那之前,男人還偷偷去了趟楊家藥鋪,找到了那個性情孤僻的老人,買了一份藥膏。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只是因為怕疼,上吊死相難看,投水死得是多難受啊,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這讓男人越想越傷心,真是個娘們。

  男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喜歡坐在水邊,或是裁剪紅紙,或是給相依為命的小姑娘扎辮子,他做事情,除了從小就最不喜歡的莊稼活,其實都很心靈手巧。在河邊,也會對著水面,不停轉頭,就像在照鏡子,經常擡起手掌,輕輕捋過鬢角。當窯工,是辛苦活計,可沒有單間可住,一個大老爺們,照鏡子,給人撞見了,得挨一堆閒話。

  他曾經最討厭的人,可能誰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負他慣了的傢伙,而是那個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因為少年看他的時候,眼睛裡,沒有嘲諷,甚至沒有可憐,就像……看著個人。

  但陳平安越是這樣,他這個娘娘腔心裡邊越難受。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醃臢貨色,他寧願那個少年,跟所有窯工一個德行,所以他就越喜歡挑頭,針對那個出身泥瓶巷的窯工學徒,煽風點火,陰陽怪氣。

  直到那一天,他闖下大禍,斷了龍窯的窯火,躲在山林裡,少年其實第一個發現了他的蹤跡,但是卻什麼都沒有說,假裝沒有看到他,事後還幫著隱瞞蹤跡。

  後來他被打斷了雙腿,在床上休養了半年光陰,到最後照顧他最多的,還是那個不懂得拒絕他人請求的黑炭少年。

  也是在那段歲月裡,他這個娘娘腔,纔會與陳平安經常聊天,不過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說,少年聽。

  「陳平安。」

  「你是個怪人,其實比我更怪,不過你真的是好人。」

  「老話又說好人不長命,又說好人會有好報的,你覺得呢?」

  「你也不知道,是吧。」

  「等你再大些,就會知道當個好人,會很辛苦。」

  偶爾陳平安纔會說一兩句心裡話,說自己算什麼好人,一樣很想打他,只是你給劉羨陽一次打怕了,我就不用出手了。

  最後兩人的那次對話,是娘娘腔想要送給陳平安一件東西。

  「送你件東西,是我唯一值錢的物件了。」

  是那珍愛異常的胭脂盒。就像他這輩子所有的精氣神,所有對生活的美好希望,都藏在了裡邊。

  但是少年當時坐在門檻那邊,搖著頭說道:「不要。」

  「不髒哩。」

  「不是嫌髒,就是不喜歡。我拿了又沒用,總不能賣了換錢。」

  「拿著吧,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了,以後再也不能被駡像個娘們了,如果沒人幫我保管那這盒胭脂,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看一眼就要多看幾眼,多看幾眼,就又要忍不住塗抹點,開始惦念這個月的工錢,到時候又要被人駡娘娘腔。」

  可是最後,少年還是沒有收下那隻胭脂盒。

  所以那一晚,男人才會偷溜回小鎮泥瓶巷,翻牆去了陳平安的祖宅。

  可是到最後,娘娘腔還是沒有按照最早的初衷,刨土埋下那隻胭脂盒,而是重新翻牆到了巷子,藏在了離著宅子很近的小巷裡邊,沒對著院門。

  那個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很簡單,怕髒了乾乾淨淨的地兒。

  走到巷子門口,男人牽起小姑娘的手,回頭望去,滿臉淚水,閉上眼睛,心中念念有詞。

  只是希望老天爺開開眼,不用瞧自己,就看看那個陳平安好了,保佑好人有個好報。

  ————

  聽著那個騎牛少年的言語,陳靈均楞了楞,啥名字來著,真沒聽明白,只得問道:「道友找誰,能不能再說一遍,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可以為道友帶路啊,槐黃縣城這兒的大街小巷,我閉著眼睛都能走下來。」

  這位外鄉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竟然沒聽過。

  少年道童卻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個知道,樂趣所在。」

  陳靈均對此也無所謂,先以心聲與那頭青牛試探性問道:「這位道友,聽不聽得懂我說話?要是聽得懂,就點個頭啥的。」

  畢竟少年道童先前稱呼了一聲「道友」,說不定就是個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見那頭青牛無動於衷,陳靈均徹底放心,原來是個還沒開竅的晚輩,哈哈,對牛彈琴,對牛彈琴了啊。

  由此可見,這位騎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裡去。

  不然山巔的仙家坐騎,沒個中五境修為和煉形神通,譜牒仙師好意思帶出門?

  這才與那少年道童提醒道:「過客道友,你這坐騎不會跑了吧?撞著了路人,可就不好了。賠錢事小,還要吃官司的,尤其是撞了小鎮百姓,即將入秋,留在縣城這邊沒挪窩的老百姓,很快就要忙得很,哪怕收了筆錢,可耽誤了秋收,又捱了頓皮肉苦,終究不美。」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說在整個北嶽地界,你的名頭都很響亮嗎?」

  陳靈均白眼道:「幫朋友,再講講義氣,咱們也不能胡來啊,怎麼也該占點理吧,真要撞了人,那就是咱們理虧了,對方願意拿錢私了,你沒錢,我當然可以掏錢,不談什麼借不借還不還的,可人家要是非要拽著你去縣衙那邊說理,我還能如何,縣令又不是我兒子,我說啥就聽啥。」

  道童點頭,緩緩道:「有道理。」

  就仨字,結果少年還故意說得慢悠悠,就像是有,道,理。

  陳靈均聽得頭疼,搖搖頭,嘆了口氣,這位道友,不太實在,道行不太夠,說話來湊啊。

  道童翻身下了青牛背,問道:「你跟那位陸掌教有過節?」

  陳靈均嘿嘿笑道:「我跟他能有啥過節,那麼個遠在天邊的老神仙,境界有真珠山那麼高,道法有龍鬚河那麼長,我這小骼膊瘦腿的無名小卒,高攀不起。」

  少年笑問道:「可曾曉得自己的本來面目?」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天生地養,沒爹沒孃的,談啥本來不本來的。」

  少年站在原地,說道:「道友這個說法,頗有意思。單刀直入,直指心性。」

  陳靈均樂了,「哈,道友你一個遊方道士,咋個說些佛家語,也不擔心自家祖師爺怪罪?道友,為人要心誠啊,哪怕祖師爺聽不著,還是要悠著點。」

  少年一笑置之,又問道:「你家那位老爺,就不幫你查查,尋宗問祖?百姓人家,對待此事,尚且有那家譜族譜,更何談道友這樣的修道之士。點幾炷香,在路邊燒點紙,就當遙敬祖蔭也好。」

  陳靈均又開始忍不住掏心窩子言語了,「一開始吧,我是懶得說,自打記事起,就沒爹沒娘的,習慣就好,不至於如何傷心,到底不是什麼值得說道的事兒,經常放在嘴邊,求個可憐,太不豪傑。我那老爺呢,是不太在意我的過往,見我不說,就從不過問,他只認定一事,帶我回了家,就得對我負責……其實還好了,上山後,老爺經常出門遠遊,回了家,也不怎麼管我,越是這樣,我就越懂事嘛。」

  「你覺得天底下最大的山水相依,是什麼景象?」

  「想這玩意兒做啥,有錘子用嘞。道友,你給說道說道?」

  「浩然九洲,像不像浮出水面的九座山,或者就只是一座山,只是被四海環繞?」

  陳靈均聞言點頭,還真有那麼點意思,大笑道:「道友這個說法,一樣頗有學問啊。」

  陳靈均踮起腳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個山頭,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花異草,甘甜青草茫茫多,管夠。」

  青牛微微擺頭,好像看了眼那個青衣小童。

  陳靈均點點頭,欣慰道:「一聽到吃,悟性就來了,是好事,以後說不定真可以修行仙家術法。」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沒說什麼,只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氣。

  此次遊歷這座小鎮,他是追本溯源,看一看到底何為一。

  從河邊去了一座龍窯的那個僧人,是想要知道那個一,是怎麼成為一的。

  至於學塾外邊的老夫子,則是想要知道這個一,要往哪裡去。

  好個畫地為牢萬餘年的青童天君,竟然不惜以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作為皆可捨棄的障眼法,最終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瞞天過海,竟敢真能讓原本沒有半點大道淵源、一位面目嶄新的舊天庭共主,成為那個一,即將重現人間。

  泥瓶巷陳平安,那個靠著吃百家飯長大的少年,如果此後沒有意外,最終就有最大可能,成為那個一了。

  絕非一開始就是如此。

  楊老頭就像親手悄然打散了那個一,然後任由小鎮甲子之內的所有人,去爭奪那個一,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爭奪此物,哪怕是阮秀和李柳這樣的神靈轉世,一樣有機會。一切命好的,命薄的,命硬的,誰都有機會,人人有份。

  阮秀,李柳,李希聖,李寶瓶,窯工娘娘腔男子,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真龍稚圭,李槐,劉羨陽,顧璨,趙繇,林守一,蘇店,謝靈……

  所有人都悄無聲息,不知不覺身在此局中。

  再加上驪珠洞天本就錯綜複雜的極多脈絡。

  正因為如此,纔會天機不顯,無跡可尋。更何況前有齊靜春,後有崔瀺……

  陳靈均看著那個少年道童,問道:「咋回事,走神啦?還是不好意思讓我幫忙帶路,瞎客氣個啥,說吧,去哪裡。」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老爺,很厲害啊,有機會是要見一見。」

  陳靈均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後滿臉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說廢話了不是?」

  一位老夫子笑著來到青衣小童身邊,拍了拍陳靈均的腦袋,笑道:「跟道祖說話,別沒大沒小。」

  陳靈均一手拍掉那個老夫子的手,想了想,還是算了,都是讀書人,不跟你計較什麼,只是笑望向那個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與『道祖』諧音了,改改,有機會改改啊。」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只是一個別人給的道號,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那個中年僧人跟著出現在了大街上。

  陳靈均一時語噎,看了眼遠處的僧人,再擡頭看了眼身邊滿臉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後望向那個少年道童,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一個撲通跪地,雙手合十,高高舉起,默不作聲,真不是他不講禮數,而是這仨,先敬稱哪個纔是對的?好像先喊誰,都不對啊。不管了,先磕九個響頭為敬,就當給每人磕三個,反正三教祖師你們就不用計較這點小事了。

  老夫子雙手負後,說道:「要我看啊,事已至此,何況暫時來說,其實也還是沒個定數的,所以見就別見了,還不如直接去舊天庭遺址忙正事,世間事就留給人間人。」

  道祖笑了笑。

  至聖先師也笑了起來。

  陳靈均嗑完頭,悄悄擡頭,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他娘的不管了,再磕九個,不,十八個響頭!

  中年僧人看著牌坊樓那佛家語的匾額,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墳那邊,雙手合十,佛唱一聲,行願無盡。

  道祖看了眼楊家藥鋪後院的一間屋子,有封信,是留給陳平安的,信上邊就一句話,可曾吃飽?

  陳平安「吃」的是什麼,是所有他人身上的人性,是所有泥瓶巷少年心中認為的美好,是一切被他心神往之的事物,其實這早就是一種無異於合道十四境的天大契機。

  是誠心正意,是道心惟微,是心誠則靈。

  老夫子嘆了口氣,好個牽線搭橋、將如此重擔放在師弟肩頭的齊靜春,好個以自欺欺人瞞過天算的綉虎崔瀺。

  你們兩個當師兄的,就這麼對師弟陳平安有信心嗎?

  道祖突然笑道:「讀書人啊。」

  至聖先師瞪眼道:「這都能怪我?!」

  陳靈均壯起膽子,怯生生,顫聲道:「雖然不知道說啥,但是我覺得吧,我家老爺是那個啥,說不定纔是最好的。」

  老夫子笑眯眯道:「說說看,為什麼?不用怕,這裡是我的地盤,跟人打架不虧。」

  陳靈均一說起陳平安,立即就膽氣十足了,坐在地上,拍胸脯說道:「我家老爺是個好人啊,以前是,現在是,以後更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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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1 09:43:47
第八百五十章  陳十一

聽著青衣小童的肺腑之言,中年僧人率先說道:“那就再看看。”

老夫子笑道:“我看這就很善嘛,等了萬餘年光陰,何必急於一時。”

道祖點點頭,對那頭青牛笑道:“既然暫時無事,你隨便逛去,記得別越界。還有就是肚量大些,今天的事情不要記仇了,太小心眼,於修行是好事,爲人則不然。”

青牛沒了那份大道壓制,頓時現出人形,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相貌清臒,氣度凜然,極有威嚴。

正是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藕花福地當之無愧的老天爺,由於藕花福地與蓮花洞天相銜接,時不時就與道祖掰掰手腕,比拼道法高低。

老觀主也是塑造出朱斂、隋右邊在內畫卷四人的幕後主人,更是世間公認最強大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

天地間資歷最老、年紀最大的存在,與託月山大祖,白澤,初升都是一個輩分的。




撇開年齡,只說修行歲月的“道齡”,文聖一脈的劉十六,在劍氣長城隱蔽身份的張祿,都算是晚輩。

老觀主每次出門遠遊,本身就像是一篇遊仙詩。

何況在那遠古時代,落寶灘旁碧霄洞,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

直到它遇到了一位少年模樣的人族修士,才淪爲坐騎,再後來,人間就有了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的說法。

陳靈均微微擡頭,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比起騎龍巷的賈老哥,確實是要仙風道骨些。

如果老道人一開始就是這般容貌示人,估計那個騎牛道祖,只會被陳靈均誤認爲是這個老神仙身邊的燒火童子,平日裏做些看顧丹爐搖蒲扇之類的雜事。

老觀主看了眼還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一隻膽大包天的小爬蟲。

陳靈均立即低頭,挪了挪屁股,轉過頭望向別處。我看不見你,你就看不見我。

老觀主笑眯眯道:“景清道友,你家老爺在藕花福地丟掉的面子,都給你撿起來了。”

陳靈均頭也不擡,耷拉著腦袋,悶悶道:“不知者不罪,如果老神仙與我計較這點小事,就不那麼仙風道骨了。”

話是這麼說,可如果不是有三教祖師在場,這會兒陳靈均肯定已經忙著給老神仙擦鞋敲腿了,至於揉肩敲背,還是算了,心有餘力不足,雙方身高懸殊,委實是夠不著,要說跳起來拍人肩膀,像什麼話,自個兒從來不做這種事情。

老觀主呵呵一笑,隨後身形消散,果真如道祖所說,去往別處晃盪,連那披雲山和魏檗都無法察覺到絲毫漣漪。

小鎮的伏線和脈絡實在太多,斷斷續續,有些已經徹底斷絕,猶有些尚且藕斷絲連,錯綜複雜,老觀主其實對此頗爲欣喜,提綱挈領一事,本就是他大道所在。若能以此觀道,定會受益匪淺。

道祖自東方而來,騎牛過門如過關,無形中給了舊驪珠洞天一份紫氣東來的大道氣象,只是暫時不顯,以後纔會緩緩水落石出。

無需刻意行事,道祖隨便走在哪裏,哪裏就是大道所在。

這還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青冥天下,種種祥瑞異象,會更加誇張。

道法自然,道祖原本是不太刻意遮掩這類氣象的,只是做客浩然,礙於禮聖制定的規矩,才收著點。

道祖走向楊家鋪子,打算去後院檐下那條長凳坐一坐。

中年僧人去了趟龍窯,正是姚老頭擔任老師傅的那處。

只留下至聖先師站在陳靈均身邊,老夫子打趣道:“是坐著說話不腰疼,所以不願起身了?”

陳靈均剛起身,手腳俱軟,一屁股坐回地上,尷尬道:“回至聖先師的話,我站不起來。”

老夫子笑道:“膽子變得這麼小了?我出現之前,不是挺橫的。”

陳靈均尷尬道:“瞎胡鬧,作不得數的。有眼無珠,別怪罪啊。”

老夫子笑道:“修道之士,一身精神,全在雙眸。登山證道,是人非人,只在心竅。”

陳靈均感慨不已,至聖先師的學問就是大啊,說得玄乎。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能不能帶我去趟泥瓶巷?”

陳靈均一聽說是那泥瓶巷,立即一個蹦跳起身,“麼問題!”

老夫子疑惑道:“呦,這會兒又是哪來的氣力?”

陳靈均撓撓頭。赧顏道:“也不知道咋回事,一說起我家老爺,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老夫子嗯了一聲,說道:“約莫是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主心骨,行走在複雜的世道上邊,幫助我們用來對抗整個世界。輸了,就是苦難。贏了,就是安穩。”

趁著其餘兩位都走遠了,陳靈均試探性問道:“不然我給至聖先師多磕幾個頭?”

老夫子擺手笑道:“用不著,聽多了磕頭聲,也煩。”

陳靈均小心翼翼問道:“至聖先師,爲啥魏山君不曉得你們到了小鎮?”

青衣小童趕緊補了一句,“魏山君很懂禮數的,如果不是真有事,魏檗肯定會主動來覲見。”

個人恩怨,與江湖規矩,是兩回事。

魏檗對他如何,與魏檗對落魄山如何,得分開算。再說了,魏檗對他,其實也還好。

老夫子笑道:“因爲遊歷小鎮這件事,不在道祖想要讓人知道的那條脈絡裏,既然道祖有意如此,魏檗當然就見不著我們三個了。”

陳靈均讚歎不已,“道祖的道法就是高啊。”

老夫子笑道:“何止是道法高,先前真要打起架來,我也怵。”

陳靈均一個真情流露,也就沒了顧忌,哈哈大笑道:“輸人不輸陣,道理我懂的……”

只是越說嗓音越小,一貫嘴巴沒把門的臭毛病又犯了,陳靈均最後悻悻然改口道:“我懂個錘子,至聖先師大人有大量,就當我啥都沒說啊。”

老夫子倒是不以爲意。

期間兩人路過騎龍巷鋪子那邊,陳靈均目不斜視,哪敢隨隨便便將至聖先師引薦給賈老哥。老夫子轉頭看了眼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瞧著生意還不錯。”

陳靈均點點頭,“小本買賣,價格公道,細水流長,其實掙不著什麼大錢,但是我家老爺經手那麼多的神仙錢,偏偏十分在意這點銀子銅錢的盈虧,經常下山親自來這邊翻賬查賬的,倒不是老爺信不過石掌櫃和賈老哥的爲人,好像只是看著賬簿上邊的盈餘,就會很開心。”



老夫子點頭道:“這是個好習慣,掙得了小錢,守得住大錢,年年有餘,越攢越多,一個門戶的家底就愈發厚實了,一年光景比一年好。”

陳靈均唏噓不已,仰頭望向那位老夫子,誠心說道:“至聖先師說話可實在,連我都聽得懂。”

老夫子似有所想,笑道:“禪宗自五祖六祖起,法門大啓不擇根機,其實佛法就開始說得很平實了,而且講究一個即心即佛,莫向外求,可惜之後又漸漸說得高遠隱晦了,佛偈無數,機鋒四起,老百姓就重新聽不太懂了。期間佛門有個比不立文字更進一步的‘破言說’,不少高僧直接說自己不樂意談佛論法,若是不談學問,只說法脈繁衍,就有點類似我們儒家的‘滅人慾’了。”

陳靈均聽得迷糊,也不敢多說半句,所幸老夫子好像也沒想著多聊此事。

兩人一起在騎龍巷拾級而上,老夫子問道:“這條巷子,可有名字?”

陳靈均使勁點頭,“有啊,叫騎龍巷。再高一些,巷子頂部那邊,我們當地人都習慣稱呼爲火爐尖。”

老夫子點點頭,“果然處處藏有玄機。”

陸沉在離鄉之前,曾經逍遙遊於浩然天地間,也曾呼龍耕雲種瑤草,風雨跟隨雲中君。

老夫子走到了臺階頂部,轉頭望向一級級臺階,問道:“景清,你的成道之地是在哪裏啊?”

陳靈均一臉震驚,疑惑不解道:“至聖先師那麼大的學問,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老夫子笑了笑,“不是不能知道,也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我們幾個,需要剋制,不然各自一座天下的人、事、萬物,就會被我們道化得很快。”

“所以道祖纔會經常待在蓮花小洞天裏,哪怕是那座白玉京,都不太願意走動。就是擔心一旦那個‘一’過半,就開始萬物歸一,不由自主,不可逆轉,先是山下的凡夫俗子,繼而是山上修士,最後輪到上五境,可能到頭來,整個青冥天下就只剩下一撥十四境大修士了。人間千萬裏山河,皆是道場,再無俗子的立錐之地。”



“這是當年河畔議事,一場早就有過約定的萬年之約。需要道祖負責找尋出破解之法,一開始就是他最擔心此事。”

“道祖的道法當然很高嘛,能者多勞,天經地義。”

陳靈均聽得苦兮兮,慌得不行,喃喃道:“至聖先師,與我說這些做啥啊。”

老夫子笑呵呵道:“只是聽人說了,你自己不說就行,何況你如今想說這些都難。景清,不如我們打個賭,看看現在能不能說出‘道祖’二字?今天遇到我們三個的事情,你要是能夠說給旁人聽,就算你贏。對了,給你個提醒,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不立文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陳靈均心中起念,只是剛要說點什麼,比如一想到要如何跟賈老哥吹牛皮,就開始頭暈目眩,試了幾次都是如此,陳靈均晃了晃腦袋,乾脆不去想了,一五一十說道:“我那修道之地,是黃庭國御江。”



老夫子哦了一聲,“黃庭經啊,那可是一部道教的大經。聽說誦讀此經,能夠煉心性,得道之士,久而久之,萬神隨身。術法萬千,細究起來,其實都是相似道路,比如修道之人的存思之法,就是往心田裏種稻谷,練氣士煉氣,就是耕耘,每一次破境,就是一年裏的一場春種秋收。純粹武夫的十境第一層,氣盛之妙,也是差不多的路數,氣吞山河,化爲己用,眼見爲實,繼而返虛,歸攏一身,變成自己的地盤。”

“所以道門推崇虛己,儒家說君子不器,佛家說空,諸相非相。”

聽著這些腦瓜子疼的言語,青衣小童的額頭髮絲,因爲滿頭汗水,變得一綹綹,十分滑稽,實在是越想越後怕啊。

陳靈均攤開手,滿是汗水,皺著臉可憐巴巴道:“至聖先師,我這會兒緊張得很,你老人家說啥記不住啊,能不能等我老爺回家了,與他說去,我老爺記性好,喜歡學東西,學啥都快,與他說,他肯定都懂,還能舉一反三。”

老夫子不置可否,笑了笑,換了個話題,“你家老爺的那位先生,也就是文聖老秀才,關於‘御’這個字,是不是曾經說過些學問?”

陳靈均一臉呆滯茫然。

文聖老爺是我家老爺的先生,又不是我景清大爺的先生,至聖先師你這樣神出鬼沒的考校,就有點不講究了啊,真心不合江湖規矩。

算了,至聖先師也不是混江湖的。

唉,要是先生在這兒,不管至聖先師說啥都接得住話吧。難不成以後自己真得多讀幾本書?山上書倒是不少,老廚子那邊,嘿嘿……

嘿個屁的嘿,至聖先師就在旁邊站著呢,找死啊,陳靈均直接甩了自己一耳光,他孃的出手重了,一個氣沉丹田,繃著臉。

老夫子笑道:“不用這麼拘謹,食色性也。”

“一個人的諸多欲望,本性使然,這當然會讓人犯很多的錯,但是我們的每次知錯、認錯和改錯,就是爲這個世道腳下添磚,爲逆旅屋舍高處加瓦。其實是好事啊。如道祖所言,連他都是人間一過客,是句大實話嘛,但是人人都可以爲後世人走得更順當些,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既能利人又可利己,何樂不爲。當然了,如果偏有人,只追求自己心中的純粹自由,亦是一種無可厚非的自由。”

老夫子笑著給出答案:“是那《大略篇》裏邊說天子御珽,諸侯御荼,大夫服笏。更早的說法呢,御,祀也。再早一些,也有個老黃曆的說頭,聖人流徙四凶,散落天地,以御螭魅。”

至聖先師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笑道:“青蛇在匣。”

到了泥瓶巷那邊,依舊是陳靈均帶路,先幫著介紹那個修繕過的曹氏祖宅,然後走向陳平安和宋集薪相毗鄰的兩處宅子,老夫子緩緩而行,稍稍繞路,停下腳步,看了眼腳下一處,是昔年窯工埋藏胭脂盒的地方。

水神燒火。

青童天君也確實是難爲人了。

這尊雨師,在遠古天庭,是水部第二高位神靈,僅次於水神李柳。

被藥鋪楊老頭抹去了“散道”的所有痕跡,而且這場散道,極有分寸,不是那種一股腦兒丟給陳平安,而更像是在泥瓶巷少年的心田,種下了一粒種子,漸漸花開。

舊天庭的遠古神靈,並無後世眼中的男女之分。如果一定要給出個相對確切的定義,就是道祖提出的大道所化、陰陽之別。

大雨中,消瘦少年,在這條巷子裏堵住了一個衣衫華麗的同齡人,掐住對方的脖子。

草鞋少年曾經釣起一條小泥鰍,隨便轉贈給小鼻涕蟲,被後者養在水缸裏。

當然還有窯工漢子的埋藏胭脂盒在此。

宋集薪蹲在牆頭上看熱鬧,陳平安出聲救下了劉羨陽。

一起遠遊大隋書院的途中,朝夕相處之後,李槐內心深處,獨獨對陳平安最親近,最認可。

無數類似的“小事”,隱藏著極其隱晦、深遠的人心流轉,神性轉化。

不單單是陳平安的默默獲得,也有陳平安自身神性的流失,這纔是楊老頭那份手筆的厲害之處。

每一次肯定他人,陳平安就會失去一份神性,但是每一次自我否定後的某種肯定,就又能悄悄吃掉一部分積攢在身的神性。

況且李寶瓶的赤子之心,所有天馬行空的想法和念頭,某些程度上亦是一種“歸一”,馬苦玄的那種肆意妄爲,何嘗不是一種純粹。李槐的洪福齊天,林守一近乎天生熟稔的“守一”之法,劉羨陽的天賦異稟,學什麼都極快,擁有遠超常人的得心應手之境地,宋集薪以龍氣作爲修道之起始,稚圭有望脫胎換骨,在恢復真龍姿態之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桃葉巷謝靈的“接納、吞食、消化”道法一脈作爲登天之路,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的以至高神性俯瞰人間、不斷聚攏稀碎人性……

小鎮所有年輕一輩,各自互爲障眼法。

這一場無聲無息的天道爭渡,原本人人都有希望成爲那個一。

老夫子擡起胳膊,在自己頭上虛手一握。

頭頂三尺有神明。

遠古神靈造就人族,掬水爲本,所掬之水,來自光陰長河,此後纔是撮土爲形,人類隨之有了最粗糙的形神。

先前道祖與陳靈均閒聊,隨便提及了山水相依一事。說來說去,其實說的就是人之大道根本。浩然山河是如此,人更是。

所以崔東山曾經說過,三教祖師,唯獨在大道親水一事上,和和氣氣,從無爭吵。

火煉爲術,煉化之物,正是神靈饋贈給人族的一部分粹然神性,此爲火鍊金之道。

所以大地之上,既先天擁有神性、又同時欠缺完整神性的人類,纔會有七情六慾,有種種複雜心性。

修道之士所謂的塑造“金枝玉葉”,即是以天地靈氣爲枝葉,此爲木。



這就是最早的天地五行。

而適宜有靈衆人修行證道的天地靈氣,到底從何而來?就是衆多神靈屍骸消散後未曾徹底融入光陰長河的天道餘韻。

這就決定了爲何人族纔是世間得天獨厚的萬靈之首,爲何妖族想要修行登高,就一定要拋棄先天體魄堅韌的優勢,必須煉出個人形。

當初三教祖師與楊老頭是有過一場約定的,只要後者遵守誓約,三教祖師的眼光就不會打量此地。

只是儒釋道兵三教一家,歷代聖人,會負責盯著這邊的飛昇臺和鎮劍樓,看了那麼多年,臨了臨了,還是著了道。

而且楊老頭事實上到最後也不曾違約。

老夫子笑了笑,也對,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過最根本的緣由,還是青童天君的最終選擇,太過巧妙了,障眼法實在太多。最關鍵的,還是楊老頭並非一開始就選擇了陳平安,而是不斷押注,一點一點增添籌碼,這類行徑,在楊老頭萬年畫地爲牢的生涯當中,太不起眼了,小鎮年輕一輩,宋集薪、趙繇、顧璨這些孩子,當年哪個身上,沒有得到一份甚至是數份、拐彎抹角的饋贈?在陳平安身上,楊老頭的押注,反而十分“吝嗇”,好像只在數次不易察覺的關鍵節點,才稍稍添油,一盞燈火,始終風雨飄搖,不滅而已。

比如讓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必須上山採藥才能從藥鋪換錢,再買藥回家,才能煮藥。

“雷打不動的等價交換”,這個道理,多少成年人,多少的山上修道之人,可能活了一輩子都不曾懂。

又比如陳平安年幼時的那場“過河”,需要有人拉扯一把,孩子纔不至於跳入洪水中,楊老頭才現身。

老夫子看了眼小巷盡頭,眯眼望去,好嘛,果不其然,當年孩子在巷中徘徊不去,從黃昏走到夜幕,終於被孩子等到了有人開門,是那個婦人自身的善心使然,更是楊老頭的有意牽引……不對,不是青童天君!老夫子一步跨出,側身靠牆而立,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併攏,輕輕捻住那根虛線。

是藥師佛轉世的姚老頭?

“人性是神靈給予人類的一座牢籠。”

“自由是一種懲罰。”

佛家說自性,講究即心即佛,就是希望人能夠以大毅力、大開悟和大悲憫,在那條原本通往完整粹然神性的山巔處,稍稍改變軌跡,走出一條嶄新道路。

老夫子轉過頭,就像巷子裏站著一個飢腸轆轆的孩子,身材瘦小,面黃肌瘦,先聽見了開門聲,孩子好像猶然不敢相信,小跑幾步,又停下腳步,再看到那片昏黃的光亮,驀然從大門往巷子裏涌出,眨了眨眼睛,最終怔怔看著那個開了門的婦人。

絕望裏的希望,往往如此,最早到來的時候,不是欣喜,而是不敢相信。

孩子當時的眼睛裏,逐漸煥發出來的光彩,明亮得就像一雙眼眸,擁有日月。

一個孤苦無依的陋巷孩子,在那一刻,綻放出一種無比璀璨的人性。

正是希望。

而這種人性和希望,會支撐著孩子一直成長。

老夫子轉頭望去,隔著一堵牆壁,遙遙望向了那座未來的書簡湖,看到了那個面目憔悴、心神枯槁的賬房先生。

老夫子收回視線,嘆了口氣,這個劍走偏鋒的崔瀺,當年就真心不怕陳平安一拳打殺顧璨,或是直接一走了之?

一旦陳平安的人性脈絡在此斷去,後遺症之大,無法想象。以後來陳平安的種種遠遊歷練,尤其是擔任隱官的人心鍛鍊,會使得陳平安遮掩錯誤的本事,會無限趨近於崔瀺的那種自欺欺人,變得神不知鬼不覺。

他媽的你個繡虎,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如今陳平安就已經是“修舊如舊、而非嶄新”的那個一了。

老夫子小聲嘀咕,罵罵咧咧了一句。

陳靈均始終站在自家老爺門口那邊,在這兒,心安些。

老夫子轉頭笑道:“景清,你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去個地方,很快回來。”

陳靈均立即挺直腰桿,朗聲答道:“得令!我就杵這兒不挪窩了!”

青鸞國一處水神祠廟,佔地十餘畝的河伯祠廟,僥倖未被戰火殃及,得以保存,如今香火越來越興盛。

在第四進的遊廊當中,老夫子站在那堵牆壁下,牆上題字,既有裴錢的“天地合氣”“裴錢與師父到此一遊”,也有朱斂的那篇草書,多枯筆淡墨,百餘字,一氣呵成。不過老夫子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了那楷字兩句上邊。

老夫子仰頭看字,捻鬚而笑。

天上月,人間月,負笈求學肩上月,登高憑欄眼中月,竹籃打水碎又圓。

山間風,水邊風,御劍遠遊腳下風,聖賢書齋翻書風,風吹浮萍有相逢。

好個風月無邊,碎圓又有相逢。

陸沉在劍氣長城那邊,說天上月是攏起雪,人間雪是碎去月,歸根結底,說得還是一個一的去返。

而朱斂的草書題字在牆壁,百餘字,都屬於無心之語,事實上文字之外,撇開內容,真正所表達的,還是那“聚如山嶽,散如風雨”的“聚散”之意。曾經之朱斂,與當下之陸沉,算是一種玄之又玄的遙相呼應。

道祖攤上這麼個只喜歡看戲、清靜不作爲的嫡傳弟子,說話怎麼能夠硬氣。

驪珠洞天最終折騰出這麼大的動靜,曾經在此擺攤多年的陸沉,推波助瀾,得算他一份,逃不掉的。

這次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給陳平安,與幾位劍修同遊蠻荒腹地,算是將功補過了。

道祖先前之所以願意再看看,陳平安作爲年輕隱官做出的那個選擇,至關重要。

返回泥瓶巷。

老夫子走到陳靈均身邊,看著院子裏邊的黃泥牆壁,可以想象,那個宅子主人年少時,揹著一籮筐的野菜,從河邊回家,肯定經常手持狗尾巴草,串著小魚,曬成魚乾,一點都不願意浪費,嘎嘣脆,整條魚乾,孩子只會囫圇吃下肚子,可能會依舊吃不飽,但是就能活下去。

民以食爲天。

嘉穀布帛二者,生民社稷之本。

家家戶戶,豐衣足食。

路上行人,衣履溫暖。

老夫子雙手負後,站在門外望向門內,沉默許久。

陳靈均趴在黃泥牆頭上邊,雙腳懸空,喃喃道:“至聖先師,我先生雖然是劍仙,是武學宗師,是落魄山的山主,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可是我曉得,我家老爺最心心念唸的,還是當個問心無愧的讀書人,一路走來,可不容易了,道理說破天去,天底下最不想吃的飯,可不就是個百家飯嗎?因爲自個兒沒有家了,纔會不得不吃百家飯嘛。而且我家老爺又念舊,又最感恩,長輩緣怎麼來的,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因爲我家老爺打小兒就與老人們聊天嘛,所以這些年其實很辛苦的,每次回了家鄉,都會來這邊坐一坐,是老爺在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呢,你老人家,是讀書人的祖師爺,可不許別人欺負他啊。”

老夫子笑道:“那如果做人忘本,你家老爺就能過得更輕鬆些呢?”



陳靈均毫不猶豫道:“好人一生平安,平安一生好人!”

老夫子笑道:“這確實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值得我們去給予希望。”

陳靈均咧嘴一笑,趴在牆頭上,總算能夠爲自家老爺做點什麼了。

老夫子好像這會兒心情很好,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滿臉笑意,“走。”

陳靈均鬆開手,落地後納悶道:“至聖先師,接下來要去哪兒?去文武廟逛逛?”

老夫子笑眯眯道:“都拍過了道祖的肩膀,也不差那位了,以後酒桌上論英雄,你哪來的敵手?”

陳靈均滿頭汗水,使勁擺手,一言不發。

至聖先師,你坑我呢?!

老夫子伸手拽住青衣小童的胳膊,“怕什麼,不大氣了不是?”

陳靈均雙腳立定,身體後仰,差點當場落淚,嚎道:“不去了,真的不去!我家老爺信佛,我也跟著信了啊,很心誠的那種,我們落魄山的山風,第一大宗旨,就是以誠待人啊……”

以後要是給老爺知道了,揍不死他陳靈均。

落魄山,山門口一邊,擺放了一張桌子,另外一邊,有個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擔,橫膝綠竹杖,斜挎著一隻棉布小挎包,坐在小竹椅上。

她瞧見了桌旁那邊,站著個老道人,揉了揉眼睛,不是自己眼花,小姑娘將行山杖和金扁擔都斜靠竹椅,立即站起身,小跑到高大老道人身邊,一個站定,仰頭問道:“老道長,口渴不?咱這兒有茶水待客嘞。”

小姑娘補了一句,“不收錢!”

見那老道人不說話,小米粒又說道:“哈,就是茶水沒啥名氣,茶葉來自咱們自家山頭的老茶樹,老廚子親手炒制的,是今年的新茶哩。”

老觀主點點頭,坐在長凳上。

比起在小鎮那邊,消了點氣。

不然這筆賬,得跟陳平安算,對那隻小爬蟲出手,有失身份。

地薄者大物不產,水淺者大魚不遊。

小米粒去煮水煎茶之前,先打開棉布挎包,掏出一大把瓜子放在桌上,其實兩隻袖子裏就有瓜子,小姑娘是跟外人顯擺呢。

小米粒問道:“老道長,夠不夠?不夠我還有啊。”

老觀主又想到了那個“景清道友”,差不多意思的言語,卻天壤之別,老觀主難得有個笑臉,道:“夠了。”

黑衣小姑娘讓老道長稍等片刻,她就自個兒忙碌去了。

很快就拎著一隻錫罐茶葉和一壺沸水,給老道人倒上了一碗茶水,小米粒就告辭離開。

老觀主笑問道:“小姑娘不坐會兒?”

小姑娘使勁搖頭,“不嘞,暖樹姐姐不許,說是免得客人喝茶不自在。”

小米粒最後提醒道:“對了,剛煮沸的茶水,老道長小心燙啊。”

老觀主笑了笑,心誠的言語,記起了當年那個揹著把“長氣”闖入藕花福地的泥腿子。

人間萬物多如毛,我有小事大如鬥。

老觀主舉起茶碗,笑問道:“你就是落魄山的右護法吧?”

周米粒剛要轉身,立即使勁點頭。

小姑娘抿嘴而笑,一張小臉龐,一雙大眼眸,兩條疏淡小小的黃色眉毛,隨便哪兒都是喜悅。

老道長早這麼敞亮,她早就不客氣就落座了嘛。

小米粒坐在長凳上,自顧自嗑瓜子,不去打攪老道長喝茶。

沒來由發現老廚子不知何時來到山門口這邊了,小米粒拍拍手,好奇問道:“老廚子,今兒怎麼下山啦?書看完啦?”

朱斂笑道:“還沒呢,得慢慢看。”

小米粒轉頭望向老道長,伸手擋在嘴邊,“老道長,老廚子是我們落魄山的大管家,炒菜一絕!你們倆要是聊得投緣了,那就有口福嘞。”

老觀主點點頭,“再惡客登門,給小姑娘這麼一款待,也要和氣生財了。江湖故人,會投緣的。”

朱斂笑道:“小米粒,能不能讓我跟這位老道長單獨聊幾句。”

小米粒乖巧點頭,又打開棉布挎包,給老廚子和老道長都倒了些瓜子在桌上,坐在長凳上,屁股一轉,落地站穩,再轉身抱拳,告辭離去。

朱斂與老觀主抱拳再落座,相對而坐,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

老觀主笑眯眯道:“藏掖做什麼,白瞎了一副能讓天地養眼的好皮囊。”

朱斂一笑置之。

各自修行山巔見,猶見當初守觀人。

老觀主問道:“何時夢醒?”

最有希望繼三教祖師之後,躋身十五境的大修士,眼前人,得算一個。

朱斂答非所問:“人生就像一本書,我們所有遇到的人和事,都是書裏的一個個伏筆。”

老觀主點頭道:“所以說無巧不成書。有些巧合,妙不可言,比如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陳十一。陳是一。一是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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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36:35
第八百五十一章 泥瓶巷

  陳靈均哪敢拍那位的肩膀,當然是打死都不的,只差沒有在泥瓶巷裡邊撒潑打滾了,老夫子只得作罷,讓青衣小童帶自己走出小鎮,只是既不神仙墳,也不文武廟,只是繞路走那條龍鬚河,要那座石拱橋看看,最後再順便看眼那座類似行亭的小廟遺址處。

  陳靈均試探性問道:「至聖先師,先前那位個兒高高的道門老神仙,境界跟著很高很高?」

  老夫子點點頭,「很高,若是境界不高,道祖也不會傳授道法給他了。而且這位道友,在早年歲月裡,於我們人族有大恩澤,故而禮聖制定與地支契合的十二屬相裡邊,排名很高。就是道友的那個牛脾氣……算了,背後說是非,不厚道。」

  陳靈均憂心忡忡,「可是聽口氣,好像跟我家老爺有點過節?」

  咋個辦,自己肯定打不過那位老道人,至聖先師又說自己跟道祖打架會犯怵,所以怎麼看,自己這邊都不占便宜啊。

  廢話,自己與至聖先師當然是一個陣營的,做人骼膊肘不能往外拐。什麼叫混江湖,就是兩幫人鬥毆,打群架,哪怕人數懸殊,己方人少,注定打不過,都要陪著朋友站著挨打不跑。

  先前老道人提及了藕花福地,聽口氣,自家老爺在那邊還吃過虧,丟過面子。

  關於更名為蓮藕福地的那處福地,陳靈均只知道裴錢和曹晴朗,還有老廚子、種夫子幾個,都來自這塊人傑地靈的風水寶地,只是一個個都不不喜歡多說半句家鄉事,陳靈均也懶得多問,所以始終誤以為一個昔年下等品秩的藕花福地,連修道之人都沒幾個,更無地仙,能折騰出啥風浪。

  哪裡想到會跑出一位被道祖稱呼為道友的傢伙,真是不可貌相啊,虧得自己處處好心,與人為善,多嘴提了一茬自家山中多青草的事情,不然這筆糊塗賬,自己這小骼膊小腿的,扛不下來。

  老夫子搖搖頭,「其實不然,當年在藕花福地,這位道友對你家老爺的為人處世,還是頗為認可的,尤其一句肺腑之言的道長道長,寬慰人心得恰到好處。」

  陳靈均如釋重負,挺起胸膛,哈哈笑道:「我家老爺,長輩緣一向很好。至於我,有樣學樣,還湊合。」

  老夫子微笑道:「長輩緣這種東西,我就不太行。當年帶著弟子們遊學人間,遇到了一位漁夫,就沒能乘船過河,回頭來看,那會兒還是氣盛,不為大道所喜。」

  陳靈均壯著膽子說道:「我老爺那會兒帶著寶瓶他們大隋遊學,一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是我家老爺與樵夫敲門借宿,還是比較順遂的。」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跟著陳平安修道多年,山上藏書不少,就沒讀過陸掌教的漁夫篇,不曉得分庭抗禮一說的來源,曾經駡我一句『夫子猶有倨傲之容』?」

  陳靈均神色尷尬道:「書都給我家老爺讀完了,我在落魄山只曉得每天勤勉修行,就暫時沒顧上。」

  老夫子笑呵呵道:「還是要多讀書,好歹跟人聊天的時候能接上話。」

  陳靈均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以後我肯定看書修行兩不誤。」

  回頭每次下山逛蕩,還要經常槐黃縣文廟那邊給至聖先師敬香,磕頭!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能不能問問佛祖的佛法咋樣?」

  言下之意,是想問你老人家打不打得過佛祖。

  老夫子撫鬚笑道:「能夠撮大千世界為一粒微塵,又能拈一朵花演化山河世界,你說佛法如何?」

  陳靈均嘆了口氣,一個沒管住手,就下意識拍了拍老夫子的袖子,沒事,反正打架這種事情,傷和氣,少打為妙。

  老夫子對此不以為意,隨口問道:「在這邊待久了,有不喜歡的人嗎?」

  陳靈均悻悻然收回手,乾脆學自家老爺雙手籠袖,免得再有類似失禮的舉動,想了想,也沒啥真心討厭的人,只是至聖先師問了,自己總得給個答案,就挑出一個相對不順眼的傢伙,「杏花巷的馬苦玄,做事情不講究,比我家老爺差了十萬八千里。」

  老夫子自然是知道真武山馬苦玄的,卻沒有說這個年輕人的好與壞,只是笑著與陳靈均泄露天機,給出一樁陳年往事的內幕:「蠻荒天下那邊,驅使傀儡搬動十萬大山的那個老瞎子,曾經對我們幾個很失望,就掏出一雙眼珠子,分別丟在了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說要親眼看著我們一個個變成與曾經神靈無異的那種存在。這兩顆眼珠子,一顆被老觀主帶了藕花福地,給了那個燒火道童,剩下的,就在馬苦玄身邊待著,楊老頭早年在馬苦玄身上押注,不算小。」

  老夫子感慨道:「老瞎子那會兒,只說相貌,確實是頂好的,陳清都比他差遠了,不過兩個都是實心眼,一根筋,臭脾氣。」

  話趕話的,陳靈均就想起一事,「其實討厭的人,還是有的,就是沒啥可說的,一個蠻不講理的婦道人家,我一個大老爺們,又不能拿她如何,就是那個冤枉裴錢打死白鵝的婦人,非要裴錢賠錢給她,裴錢最後還是掏錢了,那會兒裴錢其實挺傷心的,只是當時老爺在外遊歷,不在家裡,就只能憋著了。其實當年裴錢剛學塾讀書,上課放學路上鬧歸鬧,確實喜歡攆白鵝,可是每次都會讓小米粒兜裡揣著些米糠玉米,鬧完之後,裴錢就會大手一揮,小米粒立即丟出一把在巷弄裡,算是賞給那些她所謂的手下敗將。」

  老夫子點點頭,「是要傷心。」

  在最早那個百家爭鳴的輝煌時代,墨家曾是浩然天下的顯學,此外還有在後世淪為籍籍無名的楊朱學派,兩家之言曾經充盈天下,以至於有了「不歸於楊即歸墨」的說法。然後出現了一個後世不太留心的重要轉折點,就是亞聖請禮聖從天外返回中土文廟,商議一事,最終文廟的表現,就是打壓了楊朱學派,沒有讓整個世道循著這一派學問向前走,再之後,才是亞聖的崛起,陪祀文廟,再之後,是文聖,提出了人性本惡。

  諸子百家的老祖師裡邊,其實有不少都對此非議極大,認為是禮聖擔心自己的大道,「禮儀規矩」,與楊朱學派推崇的「個體自由」,起了不可磨合的衝突,他們覺得世道的秩序,與個體的自由,兩者之間,確實存在著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所以不少人認定,禮聖是出於私心,才答應了亞聖的提議。

  一向不太喜歡喝酒的禮聖,那次難得主動找至聖先師喝酒,只是喝酒之時,禮聖卻也沒說什麼,喝悶酒而已。

  老夫子當然知道其中緣由,不是推崇「人人為己,天經地義」的楊朱學派不好,若是不好,也不會成為天下顯學,論生死,極敞亮透徹,談貴己,更是獨樹一幟,極其新穎,「勿為物累,勿傷外物」的宗旨,也是極好的,也不是這一派學問與道家離得近,只是這一脈學問,終有一天,如江河傾瀉人間,鋪散開來,成為世道,會讓行走在這條道路上的所有世人,是所有人,都變得越來越極端,這裡邊就又涉及到了更為隱蔽的人心和神性之爭。

  老夫子問道:「景清,你家老爺怎麼看待楊朱學派?」

  陳靈均想了想,老老實實答道:「我家老爺沒提及過,但是聽大白鵝說過,那是一種混沌的精緻,不咋的,一撮人治學此道,無傷大雅,還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曇花。」

  如果不是崔東山胡說八道,陳靈均都沒聽過什麼楊朱學派。

  陳靈均一直覺得大白鵝就是個醉鬼,不喝酒都會說酒話的那種人。

  兩人沿著龍鬚河行走,這一路,至聖先師對自個兒可謂知無不言,陳靈均走路就有點飄,「至聖先師,你老人家今兒跟我聊了這麼多,一定是覺得我是可造之材,對吧?」

  老夫子笑呵呵道:「這是什麼道理?」

  陳靈均滿臉誠摯神色,道:「你老人家那麼忙,都願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問:「每一個昨天的自己,才是我們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為什麼喜歡喝酒?」

  「啊?喜歡喝酒還需要理由?」

  「也對。」

  「至聖先師,我能不能問你老人家個問題?」

  「當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種人?」

  「是那種喝酒上臉的傢伙。」

  哦豁,果然難不住至聖先師!這句話一下子就說到自己心坎上了。

  陳靈均繼續試探性問道:「最煩哪句話?」

  「是說著勸酒傷人品,我幹了你隨意。」

  哦豁哦豁,至聖先師的學問確實了不起啊,陳靈均由衷佩服,咧嘴笑道:「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是個過來人。」

  「景清,那麼我問你,你覺得怎麼才算窮?」

  「光有錢,沒學問?」

  老夫子看了眼身邊開始晃蕩袖子的青衣小童。

  陳靈均立即重新雙手籠袖,改口道:「為富不仁、窮凶極惡之輩?」

  老夫子笑道:「就說點你的心裡話。」

  陳靈均鬆了口氣,瞎琢磨累死個人,「那就是兜裡沒錢,窮得娶不起媳婦,打光棍,找人賒帳買酒,都沒人樂意肯借錢,窮得死要面子,而且這點面子,還得躲躲藏藏,好像見不得光,然後啪嘰一下,最後僅剩的這點面子,在某天也給人隨便一腳踩了個稀巴爛,只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熱鬧,才敢自己找機會從地上撿起來。」

  「就這些?」

  「只敢懷疑世道,不敢懷疑自己?」

  老夫子點點頭,先後兩個答案,尤其是後者,還真有點出乎意料,笑問道:「你是在酒桌上邊琢磨出來的說法?」

  陳靈均有些難為情,抬起袖子蹭了蹭臉,「那哪能啊,酒桌上,真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是跟著老爺到了山上,太懶,還喜歡給自己找藉口,變著法子成天瞎逛蕩,就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散心,至聖先師你別怪罪啊,先前我說自己修行勤勉,屁嘞,我就是山上混吃,下山混喝,好在老爺都看在眼裡,卻也從來不管我這些,老爺不管,其他人哪好意思管我,至聖先師,真不是我吹牛皮啊,咱們落魄山,不管是誰,都打心底敬重老爺的。」

  老夫子抬頭看了眼落魄山。

  除了一個不太常見的名字,論物,其實並無半點古怪。

  但這就是最大的古怪。

  老夫子問道:「陳平安當年買山頭,為何會選中落魄山?」

  陳靈均嘿嘿笑道:「這裡邊還真有個說法,我聽裴錢偷偷說過,當年老爺最早就相中了兩座山頭,一個真珠山,花錢少嘛,就一顆金精銅錢,再一個就是如今咱們祖師堂所在的落魄山了,老爺那會兒攤開一幅大山形勢圖,不曉得咋個選擇,結果剛好有飛鳥掠過,拉了一坨屎在圖上,剛好落在了『落魄山』上邊,哈哈,笑死個人……」

  老夫子笑問道:「小鎮老話有說頭?」

  陳靈均使勁揉了揉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老爺在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那邊,真是啥都願意說,老爺說窯工師傅的姚老頭,帶他入山找土的時候,說過山水之間有神異,頭頂三尺有神明嘛,反正我家老爺最信這個了。不過老爺當年也說了,他後來有些猜測,可能是國師的有意為之。」

  老夫子點點頭,陳平安的這個猜測,就是真相,確實是崔瀺所為。

  落魄當然不是什麼好說法,但是若能得個定字,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崔瀺之所以剝離出來一個心性跳脫的崔東山,除了那些已經水落石出的天大謀劃之外,其實還藏著個比較有意思的手段,就是用一個另外的自己,可能是來用一兩個關鍵詞匯,打開某種禁制,就像一封封「家書」,遙遙寄給未來歲月的自己,幫著提醒自己在什麼階段、時刻、節點,應當說什麼話做什麼事情。就像道祖這次走出蓮花洞天,離開青冥天下,就早早『自說自話』,與一些他早已看到未來、卻暫時沒有走到自己跟前的有緣之輩,道祖有著不同的問答,都是在洞天內大道演化,縝密推衍,早就算好了的。

  浩然綉虎,這次有請三教祖師落座,一人問道,三人散道。

  當然不是說崔瀺的心智,道法,學問,就高過三教祖師了。

  這就像是三教祖師有萬千種選擇,崔瀺說他幫忙選出的這一條道路,他可以證明是最有益世界的那一條,這就是那個毋庸置疑的萬一,那麼你們三位,走還是不走?

  走到了那座再無懸劍的石拱橋上,老夫子駐足,停步低頭看著河水,再稍稍抬頭,遠處河畔青崖那邊,就是草鞋少年和馬尾辮少女初次相逢的地方,一個入水抓魚,一個看人抓魚。

  多少小魚優哉游哉碧水中,一場爭渡為求魚龍變,人間複見萬古龍門,紫金白鱗爭相躍。

  陳靈均一屁股坐在橋邊,雙腳懸空,雙臂環胸,仰頭問道:「至聖先師,你老人家先前在泥瓶巷那邊,往宅子裡邊看啥呢?」

  老夫子雙手負後,笑道:「一個窮怕了餓慌了的孩子,為了活下,曬了魚乾,全部吃掉,一點不剩,吃乾抹淨,悄無聲息。」

  一個泥瓶巷無依無靠的孩子,最早是跟藥鋪夥計學煮藥,再跟劉羨陽學那些上山下水,然後是跟龍窯的姚老頭學燒瓷手藝,從拳譜上練拳學認字,再憑藉陸沉的藥方學寫字,走出家鄉後,依舊是小心翼翼看待這個世界,不斷與他人學習為人處世之道,盡可能學到更多的一技之長,每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自證和修心,都是一種默默的成長,與此同時,竭盡所能,不斷回饋世道。年輕歲數的陳平安,曾經與人說過,一切好的,他都會學,到了最後,連吳霜降和鄭居中的拆解萬物、人心之術,如今不惑之年的年輕隱官,都還是在學,想必以後陳平安還是如此。

  老夫子看著那條河水,問道:「世界這個說法,最早是佛家語。界,若是依照咱們那位許夫子的說文解字?」

  陳靈均哭喪著臉,「至聖先師,別再瞥我了啊,我肯定不知道的。」

  老夫子抬手指了指河邊的田壟,笑道:「田畔也,一處種禾之地,阡陌縱橫之範式。老秀才說過,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你聽聽,是不是一條很清晰的脈絡?所以最終得出的結論,恰恰是人性本惡,正是禮之所起。老秀才的學問,還是很實在的,而且換成你是禮聖,聽了開不開心?」

  陳靈均慚愧不已,「至聖先師,我讀書少了,問啥啥不懂,對不住啊。」

  「沒事,書籍又不長腳,以後有的是機會翻,書別白看。」

  老夫子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安慰之後,亦有一語勸誡,「道不遠人,苦別白吃。」

  陳靈均懵懵懂懂,不管了,聽了記住再說。

  老夫子和顔悅色道:「景清,你自個兒忙吧,不用幫忙帶路了。」

  陳靈均壯起膽子問道:「要不要騎龍巷喝個酒?我家老爺不在家,我可以幫他多喝幾碗。」

  老夫子搖搖頭,笑道:「這會兒喝酒,就不像話嘍,得了便宜就別賣乖,這可是個好習慣。放心,不是說你,是說我們儒家。」

  陳靈均後退幾步,與至聖先師畢恭畢敬作揖拜別,這才轉身跑下石拱橋,沒敢直接御風返回落魄山,打算騎龍巷找賈老哥喝頓酒,壓壓驚。

  青衣小童已經跑遠了,突然停步,轉身大聲喊道:「至聖先師,我覺得還是你最厲害,怎麼個厲害,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這個!」

  陳靈均高高舉起手臂,竪起大拇指。

  老夫子笑著點頭,也很寬慰人心嘛。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我輩亦是路上行人。悲哉苦哉?奇哉幸哉。

  渡水看花,不知不覺到君家,就此別過,在此謝過。

  老夫子與整個天地作揖致謝,亦是道別。

  修道之士,御風而行,高奔日月,泠然善也。

  人間世人,因為不自由,所以追求自由,希望下一次滄海桑田,苦海可變福田,人人豐衣足食,處處書聲琅琅。

  最後至聖先師看了眼小鎮那條陋巷。

  小小的巷弄,名叫泥瓶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從淤泥裡開出一朵花,自心作瓶,花開瓶外,不是很美好嗎?

  相信遊歷小鎮的其餘兩位,也是這般看待那個一的。

  ————

  老觀主斜瞥一眼山道那邊,好似一朵白雲從青山中飄落。

  除此之外,還有個走樁下山的女子武夫,那位白衣少年就在女子身邊轉圈圈,呼呼喝喝的,蹦蹦跳跳,耍著拙劣拳腳把式。

  女子約莫是習慣了,對他的鬧騰搗亂視而不見,自顧自下山,走樁遞拳。

  老觀主懶得再看那個崔東山,伸手一抓,手中多出兩物,一把龍泉劍宗鑄造的信物符劍,還有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平安無事牌,砣痕粗獷,雕工質樸。

  至於兩物到底從何而來,天曉得。

  老觀主雙指拈住符劍,眯眼端詳一番,果不其然,蘊藏著一門不易察覺的遠古劍訣,境界不夠的練氣士,注定看不穿此事。

  至於何謂境界不夠,當然是十四境練氣士和飛升境劍修之下皆不夠。

  只是劍訣不全,想要補齊,約莫還需要五六把符劍。不過不管符劍售價如何,只要有人又有心,做成此事,都是一筆大賺特賺的買賣,怎麼個賺?光憑這道劍訣,就足可讓一座劍道宗門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了,關鍵是此訣門檻低,只要是個劍修,不用資質太好,都可以按部就班煉劍修行,若說殺力,劍訣品秩不高,可就是修行起來安穩。所以越是大宗門,越看重這類道訣。

  崔東山在臺階那邊,一個高高躍起,側身翻轉,在桌旁落定,抖了抖兩隻雪白大袖,仰頭遠望,自顧自說道:「即將入秋啦,秋風清秋月明,秋雲滿太虛,秋水落芙蕖。」

  然後才收起視線,先看了眼老廚子,再望向那個並不陌生的老觀主,崔東山嬉皮笑臉道:「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浩浩泱泱,難辯牛馬。」

  朱斂一笑置之,這話說得是有點欠揍。

  崔東山背對著桌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抬腳轉身,問道:「山水迢迢,雲深路僻,老道長高駕何來?」

  朱斂嗑著瓜子,擱自己是老觀主,估計就要動手打人了。

  老觀主冷笑道:「世間萬物皆有裂縫,眼中所見一切,哪怕是那神靈的金身,不可見的,即便是修道之人的道心,都不是什麼完整的一,這條道路,走不通的。任你崔瀺究其一生,還是找不到的,注定徒勞無功,不然三教祖師何必來此。道與一,若是某個實物,豈不是要再天翻地覆一場。」

  崔東山埋怨道:「什麼王八蛋,我是東山啊。」

  老觀主呵呵一笑。

  崔東山搖晃肩頭,念念有詞,如學塾夫子之乎者也,「再說了,道近乎哉?眼不見睫。道遠乎哉?觸事即真。聖近乎哉?參商出沒。聖遠乎哉?了悟即神。」

  老觀主微笑道:「當年崔瀺,好歹還有個讀書人的樣子,要是當年你就是這副德行,貧道可以保證,你小子走不出藕花福地。」

  崔東山拍了拍胸膛,好似後怕不已。

  老觀主喝了一口茶水,「會當媳婦的兩邊瞞,不會當媳婦兩邊傳,其實兩頭瞞往往兩頭難。」

  拿袖子擦了擦桌面,崔東山白眼道:「前輩這話,可就說得不妥帖了。」

  老觀主見這傢伙繼續裝傻,轉頭看了眼那個沿著臺階走樁的女子,問道:「這就是你挑中的拳法弟子?」

  朱斂笑道:「不是記名弟子。何況我那點三腳貓功夫,女子學了,不美。」

  老觀主不以為然,對那個女子問道:「你叫岑鴛機?」

  岑,山小而高也,形容山石崖岸峻極之貌。鴛機,即是世俗的織錦機,詩家則有移花影之喻。

  陸沉行事一貫隨心所欲,最喜歡放長線釣大魚,卻又釣不著也無所謂。

  騎龍巷的石柔也好,那件來歷七彎八拐的法袍金醴也罷,就像只求一個願者上鈎,也根本不在乎那些斷的魚線,吃餌而走的游魚。

  岑鴛機剛剛在山門口停步,她知道輕重,一個能讓朱老先生和崔東山都主動下山見面的老道士,一定不簡單。

  不知為何,老道人神色如常,但是岑鴛機就覺得壓力極大,抱拳道:「回道長的話,晚輩名字確是岑鴛機。」

  朱斂笑道:「嚇唬一個小姑娘做什麼。」

  崔東山招招手,「小米粒,來點瓜子磕磕。」

  黑衣小姑娘立即從竹椅上邊起身,小跑到桌子這邊,從棉布挎包裡掏出剩下所有的瓜子,倒是不多,「給,小師兄。」

  崔東山一拍腦袋,問道:「右護法,就這麼點啊?」

  小米粒聽到大白鵝換了個稱呼,板著臉,又從袖兜裡邊又掏出了一大把。

  崔東山點點頭,「右護法出手闊綽!」

  老觀主又對朱斂問道:「劍法一途呢?打算從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裡邊挑選?」

  同樣是老觀主,大玄都觀的那位孫道長,慫恿陸沉散道,乾脆轉投胎當個劍修,不全是玩笑,而是有的放矢。

  當然,就孫懷中那脾氣,陸沉要真跑當劍修了,估計不管如何,都要讓陸沉變成玄都觀輩分最低的小道童,每天喊自己幾聲老祖宗,不然就吊在桃樹上打。

  朱斂笑道:「我哪有臉教別人劍術,不是誤人子弟是什麼。」

  浩然劍修,隨便丟一個到藕花福地,都是當之無愧的劍仙。

  藕花福地歷史上,也有些稗官野史記載的地仙事跡,只是無據可查,朱斂在術算帳簿、營造之外,還曾經著手編撰過官家史書,見過不少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什麼地仙之流,口吐劍丸,白光一閃,千里取人首級。不過在家鄉那邊,哪怕是這些志怪傳聞,提及劍仙一脈,也沒什麼好話,什麼非是長生久視之大道,只是旁門法術,飛劍之術難以成就大道。可是朱斂的武學之路,歸根結底,還真就是從書中而來,這一點,跟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賈生如出一轍,都是無師自通,單憑讀書,自學成才,只不過一個是修行,一個是習武。

  朱斂最早走江湖的時候,也曾佩劍遠遊,走遍名山大川,訪仙問道。

  再一個,藏著隱蔽心思,朱斂想要知道天下的邊界所在。若真是天圓地方,天地再廣袤,終究有個盡頭吧?

  小米粒沒走遠,滿臉震驚,轉頭問道:「老廚子還會耍劍哩?」

  朱斂擺手道:「會什麼劍術,別聽這類客人說的客套話,比起裴錢的瘋魔劍法,差遠了。」

  崔東山低頭嗑瓜子,「小米粒,你不知道了吧,咱們這位老廚子,在灶房摘掉圍裙,出門在外,耍起劍來蠻好看的,在藕花福地的江湖上,大名鼎鼎得很,都說貴公子朱斂的長劍之上,纏繞的都是女子的旖旎情思,余米都比不了。不知多少江湖女俠,一輩子轉痴心練劍,就是為了能與老廚子比試一場。」

  崔瀺曾經跟隨老秀才,遊歷過藕花福地,對那邊的風土人情,瞭解頗多。

  小米粒趕緊一手捂住肚子,使勁抿嘴,含糊不清道:「老廚子還當過貴公子嘞。」

  朱斂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都是過的事情了。江湖事嘛,都是以訛傳訛,越傳越懸乎。」

  小米粒重重點頭,嗯了一聲,轉身跑回竹椅,咧嘴而笑,就是照顧老廚子的面兒,沒笑出聲。

  騎龍巷的那條左護法,剛剛溜達到山門口這邊,抬頭遠遠瞧了眼老道長,它立即掉頭就跑了。

  老觀主看了眼,可惜了,不知為何,那個阮秀改變了主意,否則差點就應了那句老話,蟾蜍吞月,天狗食月。

  隋右邊從別處山頭御劍而來,她沒有落座,是想要與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爺,問一問自己先生的事情。

  老觀主對她說道:「告訴陳平安一聲,桐葉洲金頂觀的存亡,貧道無所謂,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至於那個倪元簪,你只需與他說一聲,送出那枚金丹,他就是自由身了。」

  金頂觀的法統,出自道家「結草為樓,觀星望氣」一脈的樓觀派。至於雲窟福地撐蒿的倪元簪,正是被老觀主丟出福地的一顆棋子。

  隋右邊欲言又止,可到最後,還是一言不發。

  朱斂幫忙解圍,主動點頭攬事道:「這有何難,捎話而已。」

  老觀主問道:「那個玉圭宗的姜尚真,怎麼沒在山上?」

  朱斂笑道:「本來應該留在山上,一起往桐葉洲,只是我們那位周首席越想越氣,就偷跑蠻荒天下了。」

  隋右邊得了朱斂的眼色,她默默離開,了小米粒那邊。

  老觀主環顧四周,嘆了口氣,「有了散道一事,不曾想到最後,還是你們儒家最占便宜。餘鬥估計會氣得不輕。」

  一旦三教祖師同時散道,書院,寺廟,道觀,處處皆得,那麼相對最為容納別教學問的浩然天下,當然得到的饋贈最多。

  散道的同時,三教祖師會聯袂走一趟舊天庭遺址,這個天大的問題,當然不會留給他人。

  崔東山笑道:「氣死道老二最好。」

  老觀主輕聲道:「只說一事,當人間再無十五境,已經是十四境的,會如何看待有機會成為十四境的修士?」

  崔東山點點頭,「是要變天了,有壞有好吧,反正我如今更傾向於後者。」

  老觀主問道:「如今?為何?」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有我先生在啊。」

  老觀主轉望向那個陸沉五夢七相之一、甚至可能是之二的朱斂。

  朱斂笑道:「前輩看我做什麼,我又沒有我家公子英俊。」

  老觀主呵呵笑道:「真是個好地方,貧道不虛此行,門風極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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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36:56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概

  老觀主來這落魄山,主要就是見一見朱斂,可惜有些失望,眼前之人,遠未夢醒。

  人間修士,只有三個半,讓老道人最放心和禮敬,禮聖,白玉京大掌教,西方佛國那位菩薩。

  剩餘半個,不禮敬,卻也放心,就是陸沉。

  不過老觀主也有幾分疑慮,這個朱斂,會不會是早已清醒,只是一開始就未曾真正入夢?

  陸沉這個傢伙,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天地間一旦沒有了這幾位十五境,那麼任何一位現有的、以及將來崛起的十四境大修士,不管身處哪座天下,其實都等於失去了一副最大的枷鎖,會更加自由,自由得更加接近純粹二字。

  浩然天下所幸還有一位最講規矩的禮聖,可要說青冥天下,白玉京那位真無敵,二掌教餘鬥的脾氣,幾千年來,路人皆知。估計所有的飛升境大修士,無論是譜牒修士,還是山澤野修,恐怕都要好好掂量一番與白玉京的關係了。甚至連青冥天下既有的十四境大修士,只要是與餘鬥氣性不合的,說不定都需早早為自己安排退路。

  當然這其中,歲除宮吳霜降,和大玄都觀孫道長,會是兩個例外。一個就是奔著與餘鬥分生死去的,一個作為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真要切磋道法,自然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何況「貧道幫你和陸沉說了幾個曬穀場的好話,你餘鬥還有臉來找貧道的麻煩,當個恩將仇報的東西?」

  朱斂沒來由問了一個問題:「如果禮聖也離去,幾座天下是怎麼個場景?」

  老觀主笑眯眯道:「這個問題,問得大逆不道了。」

  崔東山苦兮兮道:「無禮,太無理了。虧得咱們禮聖脾氣好,不會斤斤計較你的無理取鬧。」

  他雙手並攏,高舉頭頂,使勁搖晃起來。朱斂又問道:「在道祖散道之後,大掌教失蹤多年,陸沉又萬事不管,餘鬥會不會直接動用一座白玉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拘拿所有十四境修士和大部分飛升境?有無這種可能?如果有,青冥天下那邊,有沒有人管,能不能攔住餘鬥?」

  老觀主冷笑道:「吳霜降早就為餘鬥下過一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讖語,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取死之道也。」說到這裡,老觀主笑了笑,「孫觀主這傢伙一貫焉兒壞,聽了這句讖語後,公然放話大駡吳霜降,說放你娘的臭屁,我那余鬥道友是誰?真無敵!一舟皆敵國又如何,餘道友要的就是這種看似險象環生、實則虛驚一場的壯舉。」

  至於老觀主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除了歲除宮和玄都觀,如今已經將觀道觀徙至青冥天下的自己,亦是與餘鬥屬於同舟之人。崔東山給老觀主倒了一杯茶水,「前輩,不管怎麼說,你與我先生都可算是忘年交了,難得走一趟落魄山,下次拜訪,真不知道牛年馬月了,不如我帶你去霽色峰四處轉轉?」

  老觀主嗤笑道:「別跟貧道胡亂攀交情,分出藕花福地的一份拓片給陳平安,已算仁至義盡了。」

  崔東山猶不死心,「在落魄山散個步而已,前輩這都不答應,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這位老道人在人間所走的每一步,其踏足之地,那都是大有講究的,因為都是一處處耕耘之地。

  春耕秋收,長戴枷鎖,一生田間忙,是說誰?

  這位老觀主的那份牛脾氣,當然是因為有那牛氣哄哄的資格。何為田間,早年那可是以天地為田壟。大地之上,泥土皆有年歲、屬性,雨澤草生,耕者勞之,農家播百穀,凡人之家營田,地薄者糞之,土輕者以牛腳裹布踐之,如此則弱土轉强。而市井百姓的垵青之術,壓青之法,看似尋常,其實大有淵源,壓即壓勝之法。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老前輩,所走之路,最終能夠使得天地間的污穢之濁氣,轉為清氣,而這種玄之又玄的清氣,要比那修道之人視為大道根本的靈氣,更加無法以人力獲取。如果說靈氣,是修行之本,那麼清氣,就是氣運之源。

  諸子百家中的農家老祖師,要是有幸見著了這位老觀主,只會比崔東山更誇張。

  宜其民和年豐,五穀豐茂,屬神降之吉、大年之歲也。

  崔東山豈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恨不得帶著老道人一同踏遍自家所有山頭的綠水青山!

  做人嘛,就得這麼腳踏實地。

  老觀主搖搖頭,「這麼簡單的盈虧之道,需要我來教你綉虎?」

  崔東山眼神哀怨,拿袖子來回抹桌子,「前輩又駡人。」

  老觀主滿臉譏諷,「活該你去當那陳平安的學生,也不嫌丟人現眼。」

  崔東山瞬間神采飛揚,「老觀主咋個又誇上人了,讓我都有點措不及防了。」老觀主懶得與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傢伙廢話,冷不丁轉入正題,開門見山說道:「龍鬚河畔的那片青崖,貧道要帶走,如今那邊的地界,名義上歸誰?大驪宋氏?還是那個依舊頂著個聖人頭銜的阮邛?」

  大驪朝廷的話,好說,貧道這趟遊歷驪珠洞天遺址,走了這幾步路,就已經算是補償了,細水流長,恩澤綿延。

  如果是身為山上修士的阮邛,擁有這條龍鬚河山水地界的歸屬,就隨手與他做筆買賣好了。

  為何給阮邛這個面子,當然還是他那個女兒阮秀的關係。

  依仗境界,强取豪奪?

  如此行事,跌份不說,關鍵還是要講究一個天道循環。

  一個修道之士,只要年月活得足夠久,就會真真切切明白一個道理,欠了債,就必然需要還債。

  除了像是三教祖師那樣的一家之主,整座天下都是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則兩說。

  再次一等的地盤,就是一座座福地洞天了,類似老觀主在自家的藕花福地。

  朱斂有些意外,看了眼一旁的崔東山。

  崔東山神色無奈,對朱斂搖搖頭。是自己看走眼了,丟了個大漏,之前崔東山真沒看出那塊青色石崖有何神異。

  不然早知如此,早就給崔東山搬到落魄山上當塊風水石了,能讓這個臭牛鼻子老道都相中的物件,傻子都知道價值連城。

  不過做人不怕犯錯,改錯和補救,就是做人的本事所在。崔東山伸長脖子,望向那條河水,開始算帳,「龍鬚河,最早就是條小溪澗,如果沒記錯,就叫浯溪,而早年的浯溪陳氏,又是驪珠洞天的頭等大姓,只是後來落魄了,巧了巧了,我家先生,祖上剛好有塊田地在那邊,真要計較起來,可不就是咱們落魄山的家業……至於田契嘛,若是老觀主想看,回頭我就去翻找出來……」當然是崔東山在胡說八道,老觀主哪裡是好糊弄的,直接分出三粒心神,分別去了趟郡城和縣衙的戶房,以及龍州窯務督造署,迅速翻閱了一遍戶籍田契,甚至將那條古稱浯溪的龍鬚河,河道變遷、田地,都一並仔細推衍了一番。

  世間人事,雲蒸礎潤,來龍去脈,有跡可循。

  老觀主收回心神,微皺眉頭,看了眼河邊鐵匠鋪子,劉羨陽,一個年紀輕輕的玉璞境劍修。崔東山恍然大悟,撫掌而笑,「明白了,難怪祖師爺當年遊歷藕花福地,會贊一句秋水瀉星河,迢迢藕花底。那我就懂了,為何賒月當初會被故意丟到這邊,原來這就是她未來破境和合道契機所在,說不得那座青崖就是一塊月宮鏡,好個奇哉一片石,青崖聚雲根!疑是太古月,團圓墜於此。老觀主,被我猜中了,是也不是?」

  老觀主說道:「你去幫貧道與那劍修開個價。」與這個喜歡夢遊的年輕人,還是少點牽扯為好,自然不是忌憚一個劍修,而是擔心一著不慎,被某尊遠古神靈在萬年之前,循著脈絡找到尚未得道的「自己」,豈不是萬事皆休。

  老觀主眯眼笑道:「你要是想著幫他坐地起價,也是可以的嘛。」

  崔東山喝了一大口茶水,潤了潤嗓子,以心聲遙遙喊道:「劉瞌睡劉瞌睡,老弟我有事相求!」鐵匠鋪子那邊,劉羨陽正在檐下竹椅上嗑瓜子,忙著跟一旁的餘倩月閒聊呢,聽到了崔老弟的心聲,說道:「啥玩意兒?有事相求?求?那就別開口了,我沒有這樣的兄弟!」崔東山抽了抽鼻子,拿袖子擦了擦臉,什麼叫兄弟?劉大哥就是了!崔東山趕緊將大致情況與劉羨陽說了一通,很不見外,說這筆買賣的好處,可能得歸落魄山,因為缺了件夢寐以求的鎮山之寶,剛好來了個冤大頭,就能給出那件東西。崔東山都沒談什麼補償,什麼折算成穀雨錢給劉羨陽。

  劉羨陽轉頭吐掉瓜子殼,說道:「他娘的,屁大事兒,好說好說,記得讓那位冤大頭給夠本錢!」

  劉羨陽眼角餘光瞥見圓臉姑娘,突然喊道:「等會兒!等會兒,我得先跟余姑娘打個商量。」

  崔東山嘖嘖道:「劉瞌睡,你咋個回事,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啊,可以可以,我算是認清你了。」劉羨陽轉頭與賒月大致說了那塊石崖的門道,可能是她的破境機緣所在,結果賒月一聽說什麼月宮什麼寶物機緣的,她最煩這些彎來繞去的,就乾脆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再說了,你劉羨陽的東西,問我做什麼?我們是什麼關係啊?好像啥都沒有啊。

  如今龍鬚河裡的鴨子越來越少,鋪子這邊的老鴨筍乾煲就跟著少了,她的心情好不起來。

  所以她還特地買了一窩毛茸茸的小鴨崽兒,只是一天天的,養著養著,就養出了感情,還要每天警告劉羨陽別打主意。

  劉羨陽立即以心聲回復崔東山,「余姑娘說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打緊,什麼機緣不機緣的,她半點不稀罕。」

  崔東山贊嘆不已,「嫂子真是良配啊,劉大哥好福氣!」

  想起一事,崔東山信誓旦旦保證道:「回頭你跟余姑娘成親,小弟我包的份子錢要是第三大,我就跟你姓!」

  劉羨陽好奇道:「誰給那個第一大的份子錢?陳平安?」

  崔東山嘿嘿笑道:「我先生沒啥錢的,必須是我們落魄山的那位周首席啊!」劉羨陽點頭道:「記得與周首席提醒一句,要是事情忙,那麼人不到,紅包得到,份子錢到底包多少,讓他自己看著辦。具體如何措辭,崔老弟你還得幫我潤色一番,反正我就是這麼個意思。」

  崔東山拍胸脯震天響。

  老觀主突然眯眼說道:「崔東山,你再與劉羨陽說一句,石崖煉化得當,就會是件仙兵。」

  崔東山毫不猶豫就轉述了這句話。

  劉羨陽當場跳腳道:「仙兵?!崔老弟你趕緊加價,讓那個買家往死裡加錢!行了行了,反正就這麼點事,別煩我了啊,不然兄弟都沒得做。」

  崔東山果真不再言語,從龍鬚河邊收回視線。

  劉羨陽這樣的人,其實是誰都會羨慕幾分的。

  老觀主趁著崔東山跟劉羨陽言語之時,稍稍演算,推本溯源。劉羨陽祖上這一脈,精通擾龍、豢龍和斬龍之術,其實曾被賜下一個複姓禦龍氏,而最早的「劉」字,本就象形於斧鉞兵戈,是一個極有威嚴的文字。斬龍一役過後,估計是劉氏先祖,重新改回了劉姓。不然在這驪珠洞天,後世族人一個個都姓禦龍,實在太過扎眼,也會被一座小洞天的大道無形壓勝克制,傷了後世子孫的命理,一個家族自然就難以枝葉茂盛,繁衍昌盛。

  老觀主問道:「這個年輕人,可曾知道自家事?」

  崔東山笑道:「知不知道,都還是那個劉羨陽。」

  所以田婉為劉羨陽和泥瓶巷稚圭牽紅線,當然不是她隨意為之。

  老天爺賞飯吃,就能安身立命,一輩子穩當過日子,祖師爺賞飯吃,就有一技之長傍身,到哪裡都能混口飯吃。可一個人若不知轉念,不去回想,其實哪怕老天爺和祖師爺一起賞飯吃,還是白搭,就像一個人空有飯碗而無米飯,身在福中不知福,因為不懂得作退一步思量,按照山上的說法,這就叫術道兩不契。劉羨陽當然資質很好,可其實天底下不知多少擁有修道資質的神仙種子,就那麼悄悄消磨在世道裡,甚至過日子討生活,過得還不如很多凡俗夫子,如果劉羨陽人心稍有岔路,比如憊懶,比如吝嗇,說不定如今的槐黃縣城,就會多出個成天遊手好閒、一年到頭只會怨天尤人的光棍漢。

  崔東山笑問道:「前輩,給個符合一件仙兵的價格吧?」

  老觀主伸手一抹,桌上憑空鋪出一張紫氣升騰的雲紋紙,雙指並攏作畫。

  天下道書最重者,莫過於寫三山文、繪五岳真形之符圖,遠古仙官神人,非有仙名綠籍者不可傳授。早先的修道之士,尋名山覓大水,開山立派,臨水建城,多佩此圖,山鬼魑魅,水仙怪異,一切邪祟不敢近身。最後道法流散,廣布人間,除了大為流傳的搜山圖,就還有這五岳真形圖,只是後世繪製這種道圖的練氣士,根本不得其道法真韻,屬￿不得其門而入,形都不似,神氣自然更散。

  崔東山知道老觀主會知道自己知道他會給什麼。

  都不用多說什麼的。

  崔東山趴在桌上,嘖嘖稱奇,以表敬意和謝意。

  老觀主用的是道法,消耗的是道氣,灌注其中的是高妙道意,簡而言之,在老觀主描摹此圖的這條道法脈絡上,如同拓碑之法,是摹拓越多,意思越淺。

  朱斂仔細看著老道人的繪畫,微笑道:「無力買山學丹青,氣象萬千入畫中。」

  以後自己模仿起來,九分形似都不難,但是到底能有幾分神似,就得等到落筆才知答案了。

  崔東山拈起畫卷一角,輕輕晃了晃,掂量了一下重量。

  猜測這位老觀主是第二次如此施展神通了,若是首次,會是攻守兼備的仙兵品秩。所以手中這幅真形圖,就遜色一籌了。

  這幅道書祖圖,差不多可以譽為次一等真跡。可惜只是半仙兵品秩,如果當成是一件攻伐重寶,用完就沒,只是這就暴殄天物了,可要是拿來裱成畫圖,懸掛家宅之內,那可就了不得了,就一句話,約莫千年之內,橫禍不起,禎祥雲集,再無「高明之家,鬼瞰其戶」的憂患。

  崔東山嘆了口氣,「前輩,裝裱掛在牆壁上,到底不如配軸方便攜帶在身啊。」

  老觀主無動於衷。崔東山只得說道:「前輩自己都說了稍稍煉化,就是件仙兵,可這幅道圖,晚輩咋個煉化,如何能夠提升為仙兵?再說了,前輩這等手筆,近乎止於至善了,晚輩既無本事,更不忍心、更更不敢畫蛇添足。」

  老觀主笑道:「那貧道就將『煉化仙兵』那句話收回好了,你們是想要假裝沒聽見,還是貧道麻煩點,收回一句話,讓你們真的聽不見?」

  山門那邊的小米粒其實一直盯著桌子,她主要是擔心瓜子磕沒了,或是茶水不夠了。

  她突然發現大白鵝一隻手繞在背後,朝自己勾了勾。

  小米粒使勁皺著兩條小眉毛,大白鵝這是要幹嘛?自己這個機靈的小腦闊兒,不太夠用了啊。

  她用心想了想,還是想不明白哩,那就是有心無力,幫不上忙嘍。

  小米粒不管了,就自顧自將一句話提前說出口,踮起腳尖,對那位神色慈祥的老道長大聲喊道:「老道長,茶水喜歡不得?要不要送你些茶葉?」

  老觀主笑著點點頭。

  小米粒立即飛奔向鄭大風的那座宅子,給老道長拿茶葉去了,一邊跑一邊轉頭提醒道:「老道長,不是趕客啊,繼續喝茶嗑瓜子,稍等片刻,不著急啊,我幫忙多拿些。」

  老觀主站起身,只是桌上便跟著多出了兩支白玉畫軸。

  朱斂跟崔東山相視一笑。

  果然還是咱們右護法的架子大,最有面子。

  老觀主一揮袖子,將那塊石崖收入袖中,河畔青崖其實依舊在,形在神離罷了。

  崔東山收起了畫卷和白玉軸,然後與朱斂都站起身,這點待客禮數還是要講一講的。

  不料老觀主重新落座,冷笑道:「怎麼,貧道說要走了嗎?落魄山要趕客?」

  崔東山一屁股坐下,朱斂笑問道:「不如上山吃頓飯再走?」

  結果老觀主置若罔聞,又站起身,說道:「不管是夢醒還是入夢,以後到了青冥天下,都當你欠貧道一頓飯。如果你就這麼老死於此山中,就當貧道什麼都沒說。」

  朱斂笑著點頭。

  老觀主最後從那個黑衣小姑娘手中接過一罐茶葉,道了一聲謝。

  小米粒撓撓頭,「老道長太客氣嘞。」

  老觀主舉目遠眺,山水綿延,水低山高。

  為何登山,何為修道?

  一人喃喃,群山迴響。

  ————

  城頭這邊,魏晉和曹峻莫名其妙的,就像成了劍氣長城的東道主,來來往往的,都得來他們這邊打聲招呼。曹峻還挺開心,最近這段歲月,可謂時來運轉,待在左右身邊練劍不說,接連遇到了一衆大人物,先是遇到了個好像是陳平安便宜舅舅的不知名道士,此後是重返故鄉的寧姚,齊廷濟,陸芝,還有那位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甚至還當面邀請自己去往青冥天下,進不去避暑行宮怎麼了,咱曹峻大爺只要點個頭,就能跟隨陸掌教去白玉京做客!

  陳三秋和疊嶂直接落在邵雲岩身邊。

  這位昔年的春幡齋劍仙這邊,還有酡顔夫人,和龍象劍宗的數位劍子。

  邵雲岩給兩位本土劍修大致解釋了情況,對於陳三秋,邵雲岩還是極為看好的。

  陳三秋疑惑道:「邵劍仙,陳平安是又破境了?」

  邵雲岩搖搖頭,「還是玉璞境,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陸掌教借了那頂蓮花冠給隱官之後,境界一下子就看不真切了。」

  陳三秋能夠隨便對陳平安直呼其名,邵雲岩還是要敬稱為隱官的。

  疊嶂說道:「人走到哪裡,買賣就跟到哪裡,二掌櫃肯定不會虧的。」

  酡顔夫人原本在陳平安這邊,好不容易多出點底氣,結果被今天這麼一鬧,又開始對隱官大人犯怵了。

  怎的,在浩然天下當了文聖老爺的關門弟子,在劍氣長城當了末代隱官,還不罷休,將來還要去青冥天下,當那白玉京四掌教不成?

  陳三秋單膝跪地,眺望遠方,怔怔出神。

  喜歡喝酒的惆悵遠行客,好不容易回了家鄉,所思之人卻又在他鄉,連酒都不敢喝了。

  身邊的疊嶂,女子獨臂,一隻袖管挽了個結,身姿瘦弱纖細,卻背了一把大劍。浩然天下的景象,確實無奇不有,山河壯麗,四季有四季的風致,水面清圓碧,山花開如燃。江上漁翁一蒿撐起,餘霞共春水,一並散成綺。都是極美的景象,只是看過了,其實也就那樣。看見的多,忘記的也多。

  倒是陳三秋,多出了一本遊記筆札,詳細記錄一路的風土人情和所見所聞。邵雲岩知道那兩把劍的由來,是阿良當年與大驪那座仿白玉京「借來」的,打趣道:「你們兩個跟隱官關係這麼好,竟然還錯過了落魄山的宗門慶典,很不應該的,怎麼,是擔心大驪宋氏跟你們討要這兩把長劍?」

  寶瓶洲,尤其是大驪王朝的劍道氣運,其實憑此會無形中得到一些饋贈。

  再加上陳平安和魏晉的存在,就像一處原本不宜耕種的貧瘠田地,會不斷有劍道種子生髮。

  至於舊朱熒王朝的那點劍道氣運,相較於劍氣長城來說,實在是不算什麼。

  疊嶂扯了扯嘴角,「還劍?還什麼劍,是阿良送給我們的,大驪朝廷有本事就去跟阿良掰扯。」

  陳三秋笑道:「沒事,跟陳平安不用客氣,大不了以後落魄山有下宗慶典,我和疊嶂會各自給出兩份禮物。」

  這些年在浩然各洲的遊歷,煉劍修行之外,外物一事,小有收穫,比如期間與疊嶂在流霞洲,誤入一處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雙方都撿了點寶貝。

  跟疊嶂約好了,以後等誰躋身了上五境,就在蠻荒天下創建屬￿他們自己的劍道宗門。

  疊嶂當宗主,他則來當開山掌律祖師。

  五彩天下的飛升城,不用多說,爭的都不是什麼一時一地,而是整座天下的千秋萬載。

  浩然天下,齊廷濟建立了龍象劍宗。陳平安的落魄山也是宗字頭了。青冥天下,只說朋友裡邊的董畫符和晏溟,肯定都不會一輩子當什麼道官,將來都是要開山立派的,估計會像自己跟疊嶂差不多,兩人合夥。不願掙錢晏胖子,花錢流水董黑炭,真是絕配。

  尤其是董畫符,打小就是性情古怪的孩子,用董三更的說法,就是我董家出了個了不得的天才啊,為啥?小小年紀,就曉得遛阿良了。董畫符確實大小就跟阿良親近,半點不見外,每次出門都喜歡找阿良,一路跑去,順便一路挑選,最後原路返回,因為身邊多了個錢袋子的阿良,孩子就是一遍遍的「阿良,給錢。」

  跟太象街和玉笏街的同齡人吵架或是幹架,打得過也就罷了,打不過就撂句狠話,「等著,我去找阿良,讓他砍死你。」

  遇到那些個拿他娘親愛慕阿良這件事來調侃的混不吝大人,「跟我瞎橫個什麼,小心我把阿良放出來。」

  避暑行宮的龐元濟,好像去了西方佛國。

  那麼蠻荒天下,也該有劍氣長城的開枝散葉。

  所有天下的宗門,共同的祖山,最早的祖師堂,大概就是腳下這座劍氣長城。

  前程依舊山水茫茫,但是未來一定可期。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所謂的「一個人不管是誰,都得有那麼幾個盼頭」?

  陳三秋如今的盼頭,也有幾個,除了在蠻荒天下開創宗門,還有將來去往五彩天下,見一見自家老祖。

  當然還有那個姑娘,一直求而不得的董不得。

  賀秋聲與陳三秋開口說道:「見過陳劍仙。」

  之前在龍象劍宗那邊,賀秋聲與陳三秋打過照面,但是沒能說上話。

  陳三秋皺眉道:「你認錯人了吧,我又不是陳平安。」

  少年措手不及。

  看著那位臉色不悅的白衣劍仙,少年心中惴惴。陳三秋作為太象街陳氏子弟,家中老祖,正是那位與師父一樣刻字城頭的老劍仙陳熙,而且師父私底下說過,留在浩然天下的陳三秋,大道前程,一定不會低。一旦投身儒家,說不定都可以擁有某個本命字。

  不過賀秋聲之所以想要跟陳三秋說幾句話,少年其實有個古怪理由,因為兩人名字裡,都有個秋字嘛。

  陳三秋驀然笑道:「記住了,以後在城頭這邊,別對一個元嬰境劍修稱呼劍仙,容易被套麻袋打悶棍。」

  賀秋聲啞口無言。

  吳曼妍眼神明亮,心直口快的少女,來到疊嶂身前,大聲道:「很高興再次見到疊嶂前輩!」

  疊嶂笑著點點頭。

  其實早年在南婆娑洲第一次與小姑娘見面,疊嶂事後就百思不得其解,小姑娘的言行舉止,畢恭畢敬不說,一雙靈動可愛的眼睛裡,好像對自己充滿了欽佩神色。

  疊嶂都不知道這個吳曼妍佩服自己做什麼,總不至於是比平常人少了條骼膊吧。

  吳曼妍對疊嶂,確有一份發自肺腑的敬重。道理再簡單不過了,眼前這位女子,可是生意興隆的酒鋪掌櫃。

  大掌櫃!

  隱官都只是二掌櫃!

  陸先生說過,做生意這種事情,陳先生當年在劍氣長城,比當那避暑行宮的隱官還要厲害。

  在劍氣長城,陳先生當官已經當得不能再大了,除了名義上依舊歸老大劍仙管束,那麼就只有眼前這位疊嶂姐姐,能夠讓陳先生打下手幫忙了。不遠處,五位桐葉宗劍修,聯袂落在城頭,先前那場大雪的來去無蹤,然後是五條劍光的拖拽長空,都讓他們意識到今天的劍氣長城遺址,定然發生了不同尋常的神人異事。

  於心,身份特殊。李完用,背一把古劍「螭篆」,是上任宗主的嫡傳弟子。杜儼,因為是杜氏子弟,所以是五人當中,最難熬的一個,短短十幾年的劫難重重,家事宗門事一洲事,這位年輕劍修,感覺把一輩子的委屈都給吃飽了,全部換成了一肚子苦水。而秦睡虎,自幼就極有文學造詣,詞藻清艶,聲震山上,在山下也名氣極大,尤其擅長長賦,前敘事後議論,次第而來,疏密得當,不急不緩。左右當年曾經在桐葉宗「做客」一段時日,就曾親口說過,竟然還有個像樣的讀書種子。

  王師子神色恭謹,率先抱拳開口,與魏晉問道:「敢問魏劍仙,這份異象從何而來?」

  王師子是桐葉宗五位劍修當中,唯一一個曾在劍氣長城歷練的劍修,這位桐葉洲野修出身的劍修,當時是金丹境,後來跟隨左右一起離開劍氣長城,趕赴桐葉宗。

  在劍氣長城,王師子都沒好意思說自己的家鄉,不管是境遇,還是心性,都有點類似如今已經成為落魄山供奉的老劍修於樾。寶瓶洲,因為有年輕隱官和風雪廟魏晉,非但沒有被劍氣長城看不起,反而高看一眼。皚皚洲好歹還有兩位慷慨赴死的劍仙,之後又有立下戰功的女子劍仙謝松花,唯獨桐葉洲,在劍氣長城這邊,簡直就是名副其實的未立寸功。

  魏晉解釋道:「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白玉京三掌教陸沉,五人共赴蠻荒,馳援置身於腹地戰場的阿良和左右。」

  王師子目瞪口呆。

  寧姚,齊廷濟,是飛升境劍修。

  陸芝,是城頭十大巔峰劍仙之一,雖然暫時還是仙人境,但是戰力完全可以媲美飛升境劍修。

  關鍵是怎麼還多出個陸沉?

  再者阿良和左右,怎麼就聯袂跑到了蠻荒天下的腹地出劍?

  而隱官領銜的這麼個陣容,一路南下,蠻荒天下誰敢露面、誰能阻攔?五位劍修,一位十四境修士,殺誰不是殺?

  王師子一頭漿糊,但是也沒敢繼續多問魏晉什麼了。

  於心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魏劍仙,左先生還好吧?」

  關心則亂。

  魏晉說道:「如果戰場大局已定,陳平安就不會走這趟了。」

  於心鬆了口氣。

  李完用看了眼這位名動天下的風雪廟大劍仙,顯然有些意外,一位戰力卓絕的大劍仙,為何不與他們同行。

  要說魏晉貪生怕死,就是個笑話,曾經在玉璞境、仙人境,兩次問劍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所以這才奇怪。魏晉在王師子這邊和顔悅色,是因為王師子身為野修,都願意趕來劍氣長城,再者王師子一樣在左先生身邊練劍。至於這個不認得的,一直用打量的眼神在那邊使勁看自己,所以魏晉提醒道:「外來劍修,管好眼睛。」

  天下劍修只分兩種,在劍氣長城出過劍的,未曾來過劍氣長城的。曹峻笑嘻嘻道:「前邊就有兩撥中土神洲的譜牒修士,被我們山主,哦,也就是隱官大人,給拾掇得半點脾氣都沒有了,前車之鑒,你們這些外鄉人,千萬要引以為戒啊。

  再說了,我們那位山主比較記仇,正陽山怎麼個下場,你們有沒有聽說?尤其是李劍仙,聽說與隱官的那位左師兄,有點小矛盾?」

  李完用看了眼曹峻。曹峻看了眼李完用。

  其實可算是一對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但是他們兩個,反而更加看不順眼對方。

  日墜那邊,駐守之人,有蘇子,柳七,還有大驪宋長鏡,玉圭宗宗主韋瀅。桐葉宗這些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戰事落幕後,之所以能夠搖搖欲墜,始終晃而不倒,歸功於兩方勢力,一個是北邊寶瓶洲的大驪王朝,再一個就是本洲的玉圭宗,新任宗主韋瀅,並未落井下石,趁勢滲透、拆分、蠶食桐葉宗,反而在中土文廟議事過程中,為桐葉宗說了幾句分量極重的好話。

  得領這份情。

  所以桐葉宗五位劍修,此行最終目的地,並非這處劍氣長城,而是去往歸墟日墜處,拜訪宋長鏡和韋瀅。

  而且秦睡虎和杜儼,分別是蘇子、柳七的擁躉,那種能夠見個面、說一兩句話就能高興很多年的那種。

  如今桐葉宗宗主一職,還有掌律祖師,都暫時空懸。

  這幾位年輕劍修商議過後,作出決定,誰第一、第二個躋身玉璞境,誰就來當宗主和掌律,撐起門面。

  等到桐葉宗漸漸恢復元氣,再來更換,而且事實上,如今的桐葉洲祖師堂,也就是他們幾個年輕人了。

  接下來於心去與酡顔夫人閒聊,她好像跟吳曼妍也投緣。

  王師子留在了魏晉身邊,與這位風雪廟大劍仙,虛心請教了幾個劍術問題。

  秦睡虎御劍去找老夫子賀綬請教學問。杜儼找到了邵雲岩,因為家族早點與倒懸山春幡齋有點可有可無的香火情,都是七彎八拐的生意往來,聽說如今邵劍仙不但是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而且從最早的龍象劍宗客卿身份,順勢升任管錢之人。百年之內,邵雲岩會掌管宗門財庫一切事務,再幫著宗門待人接物,與齊廷濟約定百年為期,邵雲岩只當個過渡的管錢之人,等到龍象劍宗找到合適人選,邵雲岩就會卸任職務。

  桐葉洲其實也就兩個鄰居,寶瓶洲和南婆娑洲。

  魏晉瞥了眼那個女子,名叫於心的劍修,生了一幅玲瓏心。

  如此桐葉宗,還是有希望重新崛起的。就是得熬。

  魏晉橫劍在膝,遙遙望向南方。

  不知阿良和左右,還有陳平安這撥人,能否都安然返回。

  ————

  落魄山門口。

  老觀主剛要離去,崔東山突然心聲問道:「算得出個大概嗎?」

  老觀主點點頭,「算個大概過程不難,只是結果難測。」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問道:「怎麼個大概?」老觀主微笑道:「比如兩人共升十四境,比如某人劍開托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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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37:22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五十三章 猜錯的謎底

  老觀主一走,崔東山立即拿起桌上一支白玉軸,呵了口氣,拿雪白袖子仔細擦拭起來,人生樂事之一,就是虛驚一場不說,還有意外之喜。

  千萬別覺得老觀主和和氣氣,方才大駕光臨落魄山,就只是待在山門口,坐在那兒喝茶水嗑瓜子,就是個好說話的主兒。

  幾座天下,十四境大修士裡邊,有幾個是誰都不願意去招惹的,只是白也是讀書人,老瞎子一向懶得理睬山外事,駡隨你們駡,別被老瞎子當面親耳聽見就行了。

  而那個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到底是一位「慈悲心即佛心」的佛門龍象,唯獨東海觀道觀的這個臭牛鼻子,行事最為無跡可尋。

  老觀主從頭到尾,都沒有跟隋右邊多說一句。

  隋右邊原本是想借此機會,多問些自己先生的事情,只是事到臨頭,話到嘴邊,總難開口。

  其實姜尚真與她說了些雲窟福地的內幕,關於那位撐蒿人倪元簪,什麼江淮斬蚊,當年為何失蹤,為何被老觀主丟出藕花福地,在異鄉客子光陰悠悠,肩頭多出了一隻三足金蟾,倪元簪所謀何事,與金頂觀的淵源等等,姜尚真都無藏掖。之所以在隋右邊這邊,姜尚真這麼好說話,理由很簡單,雙方都是落魄山混飯吃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可要單純是真境宗譜牒劍修,與玉圭宗老宗主的關係,那麼姜尚真的口碑風評,一直很穩。

  朱斂倒是沒有往她傷口上撒鹽,論說苦心人天不負,可憐痴心人總被無情惱。

  一些個心心念念的久別重逢,越是山河無恙,物是人非就越揪心。

  隋右邊神色黯然,沒有御劍離開落魄山,返回那處結茅修道之地,而是拾階而上,看樣子是要去山巔那邊賞景。

  朱斂拿起另外那支軸頭,看似白玉材質,晶瑩玉潤,實則不然,細看之下,竟是牛角質地。

  裝裱壁上掛畫的兩支軸頭,是有學問的,若是高下雙軸,合稱天地款,如果是一幅手卷左右攤開,就是日月款。老觀主的這幅道圖,比較特殊,只說軸頭,當然屬￿日月款,因為五岳真形圖的形制,自帶天地款。

  故而一幅道圖,上天下地,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崔東山手持其中一支軸頭,笑道:「此物不管是埋於宅地,貼在門上,用來安家鎮宅,還是符籙緘封,將卷軸佩戴在身,一位練氣士的跋山涉水,簡直就像既是五岳山君,又是大瀆水神,天然兼具山水神通,擁有諸多不可思議之妙。相較於吳霜降那副懸掛就不能動的楹聯,老觀主的道圖要更靈活一些。」

  道書,畫軸,兩者合二為一,就成了件仙兵。

  朱斂隨口問道:「一旦煉化成功,道書軸頭合攏,地仙修士也能手持此物遠遊,登山入水?」

  畫軸材質宜輕不損畫,所以百姓之家畫卷軸頭多是木質,書香門第和富貴人家多用金玉,山上仙府,眼光挑剔,千年靈芝,也有或青白或鬥彩的瓷軸,一般來說,牛角軸容易蟲蛀,開卷則多有濕氣,但是這對牛角軸頭,極有可能是遠古時代某位老觀主同道修士的遺物,屬￿可遇不可求的極為珍稀之物。

  關鍵是朱斂手中這支畫軸,銘刻有墨篆「水籙」兩個大字,「檢劾三界,封署山岳,考明過功,鑒騭罪福」。此外以蠅頭小楷寫了百餘個地仙名號。崔東山手裡邊那支,則是丹書二字「山符」,雲霞蒸騰,「天人授籙,永無水患,召神劾鬼,拔度生靈」。額外繪有白餘尊山神圖像,像是一幅神靈群真朝拜圖。

  崔東山搖搖頭:「那可不行,必須是上五境修士,不然拿都未必拿得動,更別說帶著出遠門了。」

  對於一件仙兵重寶的駕馭,從來都是各大宗門不小的難題。

  崔東山笑嘻嘻道:「若是老觀主的本命物,那咱們落魄山就真要發了。」

  攻伐之物,很多時候就是個花架子,更多是用來震懾,一般情況,其實沒有什麼用武之地。可若是能將一地山水氣運培本固元,同時不斷聚攏天地靈氣,就是地愈靈人愈傑的命理格局。

  崔東山嘆了口氣,「可惜可惜,畢竟是前朝之物,僥倖流傳到了本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再難以詔令群仙了。」

  朱斂笑道:「八分飽剛剛好。」

  崔東山越看越覺得有門道,嘖嘖稱奇道:「不過先生要是捨得,拿此物走一趟皚皚洲九都山,估計都能直接換來個太上供奉當噹。只要先生願意開價,九都山那邊肯定會砸鍋賣鐵,哪怕欠一屁股債,都願意買下。」

  崔東山感慨道:「咱們的家底總算不薄了。」

  剛得手的老觀主這幅道圖,還有之前吳霜降贈予的楹聯。

  前者可以安置在霽色峰祖師堂內,後者會懸掛在桐葉洲下宗的祖師堂大門口。

  擁有了這兩件鎮山之寶,落魄山和未來下宗,就真正擁有了一流宗字頭門派的仙氣和底氣。

  此外還有老秀才從蘇子、柳七那邊討要來的兩幅字帖,花開帖,求醉貼,皆道氣沛然,蘊藉文運。

  既有雪中送炭,也有錦上添花。

  以後落魄山只要真正開枝散葉了,估計會湧現出不少的讀書種子。

  崔東山轉過頭,朝小米粒喊道:「右護法繼夜航船之後,又立下一樁大功!」

  當初在夜航船那邊,陳平安一行人被吳霜降來了個守株待兔,結果是好,只是過程可謂凶險至極。之後如果不是小米粒機靈,以吳霜降的淡漠性情,在已經送出一幅《當時貼》的前提下,不太會送出那件仙兵品秩的鎮山之寶。

  這幅《當時貼》,如今就掛在陳平安住處的竹樓一樓內,其中鈐印在字帖上的兩方印章,都已經失去了全部道韻,換成了那頭化外天魔的修為,一字一境界。字帖唯獨剩下一枚花押,「心如世上青蓮色」,依舊玄妙。

  小米粒聽得犯迷糊,都顧不上雀躍了,撓撓頭,問道:「啥?!咋個又立功啦?」

  崔東山將一對軸頭都收入袖中,準備著手將兩物與道書煉化熔鑄一體,一心兩用就是了,不耽誤崔東山跟小米粒聊天,「回頭小師兄就幫你跟大師姐說一聲,必須記上這筆功勞。」

  小米粒站起身,一路跑到桌子那邊,好奇問道:「老道長送咱們的東西老值錢了?」

  朱斂笑著點頭,「可值錢,兩支畫卷軸頭很有些年頭了,如果只是那幅圖,」

  小米粒神采飛揚,哈哈笑道:「老前輩是位老道長,送出的老東西老值錢!」

  黑衣小姑娘也沒有光顧著開心,望向山路那邊,撓撓臉,輕聲道:「不曉得啥時候再來做客,老道長的脾氣,好得很哩。」

  饒是崔東山都要無言以對,這位東海老觀主的牛脾氣好不好,那可是山巔公認的。

  小米粒收回視線,趴在桌上,嘿嘿笑道:「老廚子,我又立了功,那等好人山主他們從京城回了家,你幫咱們做頓拿手的,得是比最好吃更好吃的,知不道,行不得?」

  小米粒甚至都沒有問功勞到底有多大,好像她的那顆小腦袋瓜子,根本想不到這些事兒。

  朱斂笑著點頭,「沒問題。」

  其實在夜航船那邊,吳霜降還額外送了周米粒一套文房清供給周米粒,都是吳霜降隨身攜帶之物,而那位歲除宮宮主的眼光之高,在青冥天下都是出了名的,品相如何,可想而知。三件法寶,價值連城,各有妙用。

  回了落魄山,小米粒就立即一股腦兒全送出去了,將那號稱「一兩彩泥一斤穀雨錢的」七寶泥,送給了暖樹姐姐。

  再將那方銘文「神仙窟」、趴著一對袖珍螭龍的古硯,送給了景清。至於那支青竹桿毛筆,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萬里翠。

  則被小米粒送給了那位窮到只能開夜遊宴討紅包過日子的魏山君。

  崔東山呼出一口氣,「成了!」

  朱斂驚訝道:「這麼快?」

  崔東山笑嘻嘻道:「快不過大風兄弟看那些神仙圖,隨便翻幾頁就完事了。」

  反正鄭大風不在,隨便說。

  朱斂笑眯眯道:「到底還是個屁股上能烙餅的的青壯小夥,要是換成魏山君,一定可以翻到最後。」

  反正魏檗也不在場。

  所幸小米粒就沒聽見這些,正在打算寫一份菜單給老廚子,想著一張飯桌上,擺滿了菜盤子,讓人都不曉得先往那邊下筷子,越想越嘴饞,趕緊抹了抹嘴。

  崔東山取出那幅擁有了軸頭的完整道圖,輕輕擱放在桌上,笑道:「老觀主果然道法通天,天下無雙!」

  道圖煉化之後,紫氣繚繞,雲霞升騰,好似一張桌子就是一座道法天地,依稀可見日月旋轉的異象。

  群山之巔天無二日,萬樹叢中有月一輪。

  在崔東山和朱斂的心湖中,只聽老觀主冷笑一聲,「拾人牙慧。」

  崔東山雙手掐道訣,心中默念,桌上一幅道書,轉瞬即逝,下一刻,整個落魄山地界都鋪滿紫氣。

  魏檗縮地山河,立即從披雲山來到落魄山這處的桌邊,魏檗心神震動,施展山君本命神通,環顧四周,視野所及,自己就像置身於一座紫氣雲海,與此同時,竟然感覺到了一股大道壓勝的氣息,讓堂堂北岳大山君都感到不適,而且這種壓勝的勢頭,越來越重,魏檗苦笑道:「難道以後我都只能現身在落魄山地界邊緣的地帶,步行至此?」

  大岳山君,在自家地盤上行走不便,必須徒步行走,傳出去估計比夜遊宴的那個笑話,更能讓人笑掉大牙吧。

  崔東山笑道:「沒事,我會在山上山下各設一道山門,保證魏山君隨意往返。」

  境界越高的外鄉山水神靈,修道之人,會越不適應。地仙之流的練氣士,即便有所察覺,也不至於像魏檗這樣步履維艱。而且這幅道書不可能時刻時刻處於鋪開狀態,不然道氣的流散,會多過天地靈氣、山水氣數的自行聚攏、補給,就會入不敷出。

  魏檗對此倒也無所謂,落座後問道:「怎麼回事?」

  「剛才東海老觀主就坐在魏兄的位置上。」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袖子,笑道:「至於內幕就不多說了,不知道更好些。佛家有云,擬議即白雲萬里。」

  魏檗默默起身,換了個座位。

  披雲山之巔,老觀主眯起眼,見到那個姓魏的山君還算識趣,這才悄然離去。

  崔東山說道:「既然要變天,我們是該未雨綢繆,早作謀算了。」

  反正魏檗不是外人,只要不涉及那些虛無縹緲的大道氣運,無話不可說。

  朱斂點頭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之前陳平安針對的,是劍術裴旻,一位飛升境劍修,後來夜航船一役,對付的是吳霜降這樣的十四境。

  如今看來,大有必要。

  遠的,鄒子。

  劍術裴旻,劍修劉材。

  近的,北俱蘆洲那個功虧一簣的大劍仙白裳。

  韓玉樹在內的那股幕後勢力。

  江湖險惡,雲詭波譎,人心難測,往往交友就是樹敵。

  崔東山說道:「如今唯一欠缺的,就只有先生的境界了。」

  落魄山最具殺力的攻伐之物,就在山巔。

  山神宋煜章已經被大驪朝廷平調去往棋墩山,另行開闢山神祠廟,留在落魄山之巔的山神廟舊址,沒有拆掉重建,保持原貌,只是摘下了匾額,崔東山之前沿著白玉欄桿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禁制,供奉了那幅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畫卷,最早是出自倒懸山敬劍閣,後來被老大劍仙交給了陳平安。

  在劍氣長城那邊,那些英靈之姿的劍仙,陪伴年輕隱官多年,共同禦敵,一起守護半截劍氣長城。

  此外,落魄山還有一套脫胎於桐葉洲太平山的劍陣,只是至今尚未建成,未來可以作為輔助。

  朱斂說道:「以公子的脾氣,那幅劍陣畫卷,肯定會還給飛升城。」

  崔東山笑道:「放心,以師娘的脾氣,肯定不會收的。何況長遠來看,畫卷留在落魄山,於飛升城而言,也是一筆穩賺不賠的划算買賣。」

  小米粒點頭道:「放心再放心,我們好人山主,反正大事小事都聽山主夫人的。」

  朱斂搖頭笑道:「錯啦,只要遇到真正的大事,寧姑娘還是會聽公子的。」

  小米粒想了想,「好像是唉。」

  崔東山微笑道:「哪怕沒有那幅劍仙陣圖,如今在寶瓶洲,咱們落魄山不主動攬事,別人就該燒高香了。」

  掏出一把玉竹摺扇,崔東山輕輕扇風,一面寫以德服人,一面寫不服打死。

  魏檗說道:「落魄山不收弟子一事,我已經幫忙放出話了,不過看樣子不太管用,效果很一般,以後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趕來這邊。」

  崔東山幫著小米粒扇風,笑道:「正常,霧裡看花,誰都好奇。最終能否登山,還是得講一講機緣的。小米粒的瓜子,是誰都能磕的?不能夠嘛。」

  小米粒坐在長凳上,搖晃小腳丫,清風拂面,扯了扯棉布挎包,笑哈哈。

  魏檗笑問道:「小米粒,想好了沒有,打算要什麼回禮?」

  小米粒贈送的那支青竹筆,對於魏檗來說,意義非凡,拿件半仙兵都不換。

  陳靈均先前為小米粒保駕護航走了一趟披雲山,如今時不時就去竹林那邊逛蕩,夏秋之際,卻說是看有沒有筍可挖。

  小米粒搖頭道:「不用不用,客套個錘兒,魏山君見外哩。」

  魏檗站起身,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告辭離去。

  小米粒重新去小竹椅上坐著看門,讓老廚子和大白鵝繼續聊正事。

  崔東山雙手籠袖,說道:「老觀主好像對你,獨獨刮目相看。」

  朱斂一笑置之。

  相傳陸沉有五夢,各有不可理喻的大道顯化,其中就有道門的白骨真人,儒家的書生鄭緩。

  此外又有玄妙的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其中藕花福地第一個修仙有成的俞真意,就是那只呆若木雞的木雞。

  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雖然按照浩然天下的定義,都屬￿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只是四人各有側重,隋右邊,執念重,直接放棄了武道,轉去登山修道,成為劍修。魏羨,從來志不在武學登頂,更喜歡沙場和……當官,最大的官。

  天曉得這個自稱喝酒海量的傢伙,以後會不會直接找塊地盤,比如在山河破碎的那座桐葉洲,重新當個開國皇帝。

  盧白象相對於隋右邊和魏羨,好像是最沒有野心的一個。

  至於朱斂,在外人眼中,則是那個最不求上進的。

  崔東山合攏摺扇,抬頭望天,「呵,白玉京。」

  朱斂問道:「老觀主先前說的那個大概?前一句好猜,後一句?」

  人間已無陳清都,誰能劍開托月山?

  崔東山搖搖頭,「天曉得。」

  朱斂看了眼天色,笑道:「算了,不聊這些煩心事,今夕只可飲酒談風月。」

  日光作紙,夜色如墨,世道研磨,心事成字。

  崔東山拿出兩壺酒,拋給朱斂一壺,各自飲酒。

  朱斂喝著酒。

  就一定我是陸沉?

  就不能陸沉是我?

  ————

  陳靈均回到了騎龍巷,直接跟賈老哥要了一壺酒,到了一大碗,一口飲盡。

  陳靈均盤腿坐在長凳上,壓低嗓音說道:「賈老哥,你是不知道,我今兒見著了三個外鄉人!」

  賈老神仙問道:「幹架了?可曾占著便宜?需不需要老哥幫你找回場子?論嘴皮功夫,咱哥倆以理服人,就沒有服不了的人。」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泄露天機的念頭,一來此事不宜瞎顯擺,二來被至聖先師說中了,好像只要涉及到那些個關鍵詞匯,就有口難言,哪怕是彎來繞去,一樣不成。陳靈均嘆了口氣,到底有些可惜,抹了抹額頭,結果一手新的汗水,賈老神仙震驚不已,直接來了句江湖黑話,點子扎手?陳靈均苦笑兮兮的,只是提了一碗,先前一屁股坐地,坐而論道?三教祖師當時好像都在街上站著呢。

  一想到這個,陳靈均就汗如雨下,只得轉移話題,「周首席不在山上,還是有點寂寞。」

  那傢伙有錢,有趣,有閒,讀過書,喝得酒,吹得牛。

  就憑姜尚真那句「我和靈均老弟這樣的天縱奇才,若是還要辛苦修行,豈不是欺負人」,陳靈均就願意對這位首席供奉刮目相看,投緣!

  而且姜尚真酒桌說話,一套一套的,極有嚼頭,比啥佐酒菜都得勁。

  百無一用是書生,極難處是書生落魄。浪子回頭金不換,最可憐是浪子白頭。

  什麼花繁柳密穠艶場,鶯歌燕舞脂粉窟……其實文縐縐的,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是姜尚真拍胸脯保證,以後到了雲窟福地,他來安排,兄弟三人,闖一闖那英雄塚!

  不曾想一條小小的騎龍巷,就有景清老弟和賈老神仙兩位豪傑人物。

  於是姜尚真就有樣學樣,說騎龍巷這地兒,定然是塊風水寶地,學那掌律長命,在騎龍巷又花重金買下了三座宅子,有錢算什麼本事,願意花錢才是,姜尚真比那個掌律長命,闊綽大氣多了,說那吃飽穿暖之外的爭名奪利,總是蠅頭蝸角,沒啥意思。所以在酒桌上,這位周首席隨手將三串鑰匙都丟給了目盲老道士,說都是自家兄弟,以後賈老哥師徒三人,幫忙暖屋添人氣的,我就不談錢不錢的了,白白傷了兄弟感情。

  賈老神仙喝得紅光滿面,一臉的大義凜然,收下鑰匙,大手一揮,兄弟之間談錢就俗了。

  目盲老道士當天就屁顛屁顛帶著倆徒弟搬了新家,屋子裡邊那些價格不菲的物件擺設,估摸著大驪京城的將相公卿,也就這點家當了。

  一襲雪白長袍的落魄山掌律,站在門口那邊。

  陳靈均立即從板凳上放下腳,喊道:「長命姐姐!」

  賈老神仙也立即放下手中酒碗,下意識抬起屁股,見靈均老弟並未起身,卻也沒有放下屁股,就那麼不辭辛苦地屁股懸空,微微彎腰,至於那女子是否瞧得見這一幕,老神仙可不管,自個兒的這份晚福,從何而來?除了山主的慧眼獨具,從茫茫人海中獨獨相中了他這條風骨凜凜的老英雄,還有就是靠的這份與落魄山大道相契的以誠待人,我見高人先矮一頭,老神仙笑道:「掌律親臨寒舍,貴腳踏於賤地,真是柴門有慶,蓬蓽生輝,苦無醇酒待客,長命掌律若是不介意……」

  長命眯眼而笑,「介意。」

  賈老神仙隨之言語轉折,「掌律快人快語,教人省心省力。」

  長命說道:「攔路一事,你上點心。」

  賈老神仙沉聲道:「責無旁貸!明兒貧道就親自出馬。」

  之前是落魄山那邊沒點他的名,只是讓弟子趙登高忙活這事,賈老神仙這才忍住,不然只說待人接物的本事,賈晟自認在落魄山,名次最少可以排進前五,在落魄山月月領俸祿,要說光拿錢不幹事,賈晟自然是沒有半點負擔的,可是那只神出鬼沒的大白鵝,還有如今這個對誰都是笑臉相迎的掌律長命?實在是由不得他每天躺著享福啊。

  隨著浩然天下山水邸報的解禁,還有那場正陽山的鏡花水月,造訪落魄山的各路人馬,蜂擁而至,從一洲山河的四面八方而來,一來二去,整個龍州地界,大小客棧,都人滿為患。

  當然來這邊看熱鬧的人更多,未必就是有所求,比如各路譜牒仙師,北岳披雲山,本就是一處遊覽勝地,如今多出一個橫空出世的落魄山,再加上龍州這邊的山水神靈,在一洲山水譜牒上的神位都不低,相信落魄山很快就要面對訪客多如過江之鯽的喧鬧景象。

  仰慕劍仙的練氣士,混江湖的武夫,要與那些武學宗師跟學拳腳功夫,肯定會有不少山上仙子,都想要在落魄山門口那邊,開啓鏡花水月。在這其中,還有要與裴錢問拳的各國武學宗師。

  當然誰都不為贏拳而來,只是切磋一二,請教而已。一洲山河,武夫多如牛毛,裴錢卻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與她問拳還想贏,失心瘋了?去問一問陪都戰場上給裴宗師幾拳打開花的妖族修士,它們答不答應?

  因為之前渡船議事,陳平安說了最近二十年之內,落魄山都不會收取弟子。

  所以就多出了件事,落魄山這邊需要有人負責攔路,與所有外鄉人告知此事,尤其是需要攔著他們擅自登山,將落魄山當作一處賞景的地方。

  通往落魄山,就兩條路,除了槐黃縣城這邊的那條山路,還有從紅燭鎮、棋墩山一路延伸過來。暫時負責攔路事宜的,明處有云子,白玄,趙樹下,還有目盲老道賈晟的弟子趙登高。做這種事情,也算一場歷練。暗處有掌律長命和劍修崔嵬,以防意外。唯獨白玄,純屬上桿子湊熱鬧,反正裴錢最近剛好不在落魄山。

  白玄如今跟騎龍巷那條左護法,混得比較熟了。經常蹲在地上,問你吃不吃?就是那個?

  但凡是揚言要與裴錢問拳的英雄,白玄準備一個不落下,全部仔仔細細記錄在冊,姓名綽號,家鄉籍貫,武學境界……

  陳靈均破天荒沒有摻和此事,暖樹和小米粒都很意外,陳靈均當然是故作高人狀,他娘的,魚龍混雜,天曉得裡邊有無一拳打死他的高人。畢竟偌大一座江湖裡邊,不可能次次遇到白忙、陳清流這樣宅心仁厚的好兄弟。外邊的江湖難混,光靠膽大不濟事,修行路上,不是脫繮的野馬,就是出圈的豬,一個比一個橫。

  今天一大桌子吃飯,熱熱鬧鬧。

  還是那個雷打不動的老規矩,如果陳平安不在山上,主位那條長凳就會空著,得留給山主。

  朱斂,崔東山,米裕,陳暖樹,小米粒,陳靈均,張嘉貞。

  還有喜歡來這邊蹭吃蹭喝的白玄。

  韋文龍,不太露面,倒不是一位金丹客的修道神仙,無需實用五穀,也不是這位落魄山的財神爺如何性情孤僻,而是痴迷算帳一事,一本本帳簿簡直就是他的一個個媳婦。

  至於趙樹下和趙登高,每天都會步行返回小鎮,輪流在道路上守夜,一個山主嫡傳,一個記名供奉,兩人如今關係很好。他們與陳靈均、白玄顯然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飯桌上陳靈均憋著壞,「老廚子,聽說你年輕那會兒,還是個十里八村獨一份的美男子?」

  朱斂每一筷子,無論飯菜,都會細嚼慢咽,「一般般,勉强能算不醜。」

  陳靈均笑嘻嘻道:「那你咋個還是打光棍,是年輕那會兒眼光太高,挑花了眼,都沒個滿意的姑娘,到頭來就只能跟大風兄弟一樣了?」

  朱斂笑道:「忘了你歲數比我大?」

  陳靈均吃癟。

  小米粒竪起手掌在嘴邊,與暖樹姐姐悄悄問道:「景清多大歲數了?」

  粉裙女童看了眼青衣小童,搖搖頭,小聲道:「沒問過,不曉得。」

  陳靈均一拍桌子,「笨丫頭,垂涎我美色是吧,被抓了個正著,哈哈……」

  結果後腦勺挨了米裕一巴掌。

  陳靈均低頭扒拉著碗裡的米飯,身邊這位米大劍仙,那是絕對不敢招惹的,就有點悶悶不樂。

  崔嵬可是一位劍氣長城的元嬰境劍修,結果在米裕這邊就跟孫子見著爺爺一樣,之前陳靈均就覺得不對勁,後來從消息靈通的賈老哥那邊,聽說了那個「米攔腰」的說法,再加上一些個老龍城戰場的事跡,聽得陳靈均肝兒顫,結果嚇得他好幾天都沒敢去找米裕稱兄道弟。

  朱斂看了眼張嘉貞。

  寡言少語,但是眼中常有笑意。

  來時少年郎。

  這會兒已經是個都可以蓄須的年輕男子了。

  與那個同齡人的蔣去站在一起,兩人就像年齡差了十歲。

  姜尚真其實私底下找過他,說他這個當首席供奉的,花點錢,可以修行。運氣好,這輩子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然後就此止步。哪怕運氣一般,撈個四境五境的練氣士,活個兩甲子還是有機會的。如果覺得過意不去,可以當成是借錢,以後靠著落魄山的俸祿,慢慢還錢就是了。

  但是張嘉貞還是沒有答應,有自己的打算,最後出人意料地問了周首席幾個問題。

  兩甲子光陰,可能其中一甲子,都需要拿來潛心修行,修道之人的山居歲月,對待寒暑變遷,四季流轉,與凡俗夫子,是截然不同的觀感,隨便一個靜坐閉關,可能就要消耗幾天甚至是數月的光陰。張嘉貞跟在韋先生身邊,耳濡目染,哪怕只是學到了點皮毛,這筆賬,不難算。

  此外,還有一筆賬,糊塗不得,事分虛實,姜尚真憑什麼幫他?自然是看在陳先生的面子上,錢財之外,開銷的,是陳先生的人情。

  興許姜宗主確實財大氣粗,可以完全不在意,但是張嘉貞自己卻不能不較真。

  韋先生不喜歡說道理,但是在第一天領他進門的時候,就與張嘉貞講過一番語重心長的言論,說我們幹做賬這一行當的,最需要傍身的,不是有多聰明,而是老實,良心。

  姜尚真下山去往蠻荒天下之前,找到朱斂,笑言一句,「山主算是揀著寶了。」

  不是說落魄山有個張嘉貞,能多賺幾顆神仙錢,而是一座落魄山,有個張嘉貞,會更像落魄山。

  因為張嘉貞與姜尚真詢問之事,是自己將來能不能成為類似山鬼、山神一樣的存在,長長久久,留在山中。

  要多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

  如果不可行,就隨緣了,萬一可行,那他從當天起就會開始攢錢,錢不夠,就肯定會與周首席借,不會有半點難為情。

  當時一起夜中散步,姜尚真看著那個眼神明亮的年輕男人,再不是劍氣長城貧寒少年的小賬房先生,好像在說,陳先生把我從家鄉帶到這裡,那麼我就會盡最大努力不讓陳先生失望,這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而且半點不辛苦。

  姜尚真遞過去一壺酒,張嘉貞說回去還要看幾本帳簿,就不喝酒了。姜尚真笑著說不多喝就沒事,還能提神。張嘉貞這才收下那壺酒。

  張嘉貞回了屋子,燈下翻閱帳簿,沒有喝酒,只是打算盤,偶爾實在乏了,就揉著眉頭,再看一眼桌上的酒壺,忍住笑,自言自語,「張嘉貞,如今牛氣了啊,這可是姜宗主親手送你的酒水!」

  並不知道,那位姜宗主就坐在牆頭上,雙臂環胸,眯眼而笑,手中無酒,如飲醇酒。

  落魄山是時候舉辦屬￿自己山頭的鏡花水月了。

  朱斂笑道:「等公子回家,咱們就議一議鏡花水月的事情,辦在哪座山頭,誰來做什麼事情,都需要好好商量。」

  白玄嗤笑道:「商量個錘子,讓米大劍仙往那邊一站,整個寶瓶洲的仙子就要犯花痴,那就是嘩啦啦的神仙錢。」

  米裕晃了晃筷子,「比起山主,還是差得遠了。」

  白玄白眼道:「我說你比得過隱官大人了?跟我在這兒瞎趕趟呢。」

  米裕保持微笑,給白玄夾了一筷子菜,「這麼會聊天,就多吃點。」

  白玄冷笑道:「咋的,學那裴錢,記上仇啦?」

  崔東山呵呵一笑。

  白玄立馬給崔東山夾了一筷子,好奇問道:「除了隱官大人,裴錢到底還有沒有怕的人啊?」

  崔東山說道:「有,郭竹酒。」

  白玄楞了半天,他當然聽說過家鄉的那個郭竹酒,一個大名鼎鼎的存在,她好像還進了避暑行宮擔任隱官一脈劍修。

  一頓飯過後,暖樹和小米粒幫忙收拾碗碟盤子,不過最後還是老廚子一人,沒讓兩個小姑娘幫忙,繫上圍裙獨自在灶房清洗。

  朱斂收拾乾淨,摘下圍裙,走出灶房,笑了笑。

  每個人都是各自生活的寫書人,與此同時,看別人就是翻書。

  可能世界把我們看得很輕,但是我們又把自己看得太重。

  ————

  一條渡船緩緩進入大驪京畿之地,地支一脈的兩位修士,宋續和餘瑜御風登船。

  宋集薪放下手中書籍,走出屋子,來到船頭那邊,宋續抱拳道:「大驪供奉宋續,登船謁見王爺。」

  餘瑜抱拳笑道:「余瑜見過王爺。」

  宋集薪笑道:「這是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架勢?」

  宋續無奈道:「侄兒見過皇叔。」

  宋集薪說道:「只要我脫了身上這件藩王袍子,就只是槐黃縣的一個老百姓,遊歷京城,你們不用緊張。」

  宋續搖搖頭,仍然堅持己見,「皇叔,此舉依舊行不通的。」

  宋集薪轉頭望向那個上柱國餘氏出身的小姑娘,微笑道:「自己找酒喝去,能夠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早年在藩邸,宋集薪與這撥地支一脈十人,不算陌生。既不拉攏,也不疏遠,點到為止。

  餘瑜以拳擊掌,滿臉雀躍,宋續這個皇叔,真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可惜如今還沒有娶妻生子,不知道以後會便宜了哪個女子。

  既然得了藩王旨令,她這就翻箱倒櫃去。

  宋集薪轉頭對一位藩邸隨軍修士說道:「吩咐下去,渡船暫時懸停於此,不著急趕路。」

  修士點點頭,默然離去。

  宋集薪趴在欄桿上,宋續畢恭畢敬站在一旁。

  一個藩王,一位皇子,一起俯瞰渡船下方的宋氏山河。

  宋集薪隨口問道:「這次見面,你好像又成熟了些,是想通了?」

  宋續點點頭。

  宋集薪也沒多說此事,哪怕是一家之內,只要人多了,一家之主同樣是看待子女,就會有大大小小的偏心。

  什麼叫偏心,就是同樣一場雨,落在自己田地的雨水都要比人少。

  有些旁人的安慰,哪怕是出於好心,類似沒事的,會好起來的。就像聽者必須獨自喝飽一大壺苦水,說者給摻了點糖水在嘴裡。之後只會教人覺得更苦。

  如今朝野上下,當今陛下的文治武功,視為大驪宋氏諸帝之最。

  宋集薪笑道:「自己想通了就好,給你帶來了份禮物,是兩方硯臺,都是仿的,據說是從舊朱熒皇室流散出來的,值不了幾個神仙錢。」

  那兩方古硯,仿三十六洞天硯,仿七十二福地硯,都以紫檀嵌玉匣盛,配錦綉硯囊,作抄手式,隸書銘文,各自硯背有石眼三十六枚和七十二,製成眼柱。就像宋集薪所說的,不算值錢,就是討個好兆頭好寓意,既然宋續決意要安心修行,當個山上神仙,宋集薪這個當皇叔的,送給自家侄子此物,就很合適,如果宋續沒有想通,也可以當做一個善意的提醒。

  宋集薪隨口問道:「已經跟陳平安碰過面,打過交道了?」

  宋續苦笑道:「吃盡苦頭。打不過,也算計不過。」

  宋集薪這個長輩當得有點不厚道,非但沒有安慰侄子,反而有點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輕拍欄桿,眯眼笑道:「不意外。」

  宋續好奇問道:「皇叔跟那位陳先生,多年鄰居,好像關係比較……複雜?」

  宋集薪點頭道:「一言難盡。沒成為什麼交心的朋友,所幸也沒成為仇家。提醒一句,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就別去招惹陳平安了。一般人窮得吃不飽,給口飯吃就知足,陳平安不太一樣,每次臨淵羨魚,就會立即退而結網,得之以魚,不如學之以漁。他學東西,不如劉羨陽快,但是更穩,因為學得慢,大概是覺得來之不易,所以反而更加珍惜,喜新不厭舊。這種人,如果是敵人,其實很可怕的。」

  宋續使勁揉了揉臉頰,「確實如此,陳先生出手對敵,手段層出不窮,術法神通駁雜,簡直匪夷所思。」

  渡船又有了一位客人。

  禮部右侍郎趙繇。

  宋續是晚輩,趙繇是同鄉同窗的故友。

  那位皇帝陛下,還是很有分寸的。

  宋集薪笑著招手道:「趙木頭,好久沒見了。」

  何時重逢,禾豐之年,雲水之間。

  趙繇作揖行禮,然後問道:「不如下盤棋,邊下棋邊談事?」

  宋集薪笑道:「不下了,你如今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思慮周全,神識豐茂,我肯定輸,不給你找回場子的機會。」

  趙繇突然說道:「宋集薪,我沒有看錯人,你確實了不起。」

  從年少時,出身福祿街豪門的趙繇,就對宋集薪佩服得一塌糊塗。

  兩人一同在齊先生門下求學的時候,無論是下棋,讀書解義,都要比趙繇更高一籌。

  所以趙繇對泥瓶巷宋集薪的態度,有點類似陳平安看待劉羨陽。

  宋集薪拍了拍趙繇的肩膀,笑眯眯道:「到底是誇我,還是誇自己的眼光好?你可以啊,沒有白混這些年的官場,比小時候會說話多了。」

  趙繇哈哈笑道:「一舉兩得,皆大歡喜。」

  宋續有些驚訝。

  趙繇雖說是年紀輕輕就位列中樞的官場中人,也確實待人和善,在大驪朝廷裡邊風評極好,唯一的缺陷,就是少了個科舉功名的清流出身,再就是也沒有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鯉魚跳龍門。金毛窟,野狐禪。

  可宋續總覺得趙繇是一個極其心高氣傲的修道之人,就像只在那廟堂駐足休憩的孤雲野鶴,終有一日,會排雲振翅碧霄中。

  如今大驪朝野,都好奇一事,藩王宋睦,禮部趙繇,到底算不算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

  宋集薪打趣道:「已經見過你那位陳師叔了?處得怎麼樣?」

  趙繇笑道:「還不錯,挺融洽的。」

  離開周海鏡暫住的那條陋巷,陳平安一個腳步不穩,抬起一腳重重踏地,再跨出下一步,就輕鬆多了。

  陳平安抬起一手,略顯生疏,仍是瞬間歸攏了道法餘韻。

  留在浩然天下的這個自己,竟然一樣是十四境?!

  故而陳平安只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跺腳動作,對於大驪京城而言,就是驚濤駭浪的天大氣象。

  陳平安看了眼京城欽天監方向,那邊肯定已經有所察覺了,當然還有那座陪都的仿白玉京。

  大驪京城的欽天監官署,是一處戒備森嚴的禁地,據說戒嚴程度,僅次於宮城和皇陵。

  人不多,各科院官員胥吏加在一起,還不足兩百人。

  在大驪諸多衙門當中,是一個最雲遮霧繞的地方,不顯山不露水。

  多是世代相傳,子承父業,所有欽天監官吏不得改遷轉任別官,出現缺員就在欽天監內部逐級遞補,非朝廷特旨不得輕易升調貶謫、辭官致仕。所以是只丟不掉的鐵飯碗,兩層意思,沒外人爭搶,自己卻也放不下。

  欽天監官員,雖然人人身處大驪京城之內,其實等於是與世隔絕了,與外界幾乎沒什麼聯繫,每次外出,都需要內部和禮部的層層審核、報備,每次外出的特製關牒,用過一次就需銷毀再錄檔,裡邊的人,不敢結交攀附官員,外邊的京官,更不敢與欽天監打交道。稍有過界牽扯,就容易丟掉官帽子,還是腦袋跟著一起掉的那種。

  陳平安在一條巷弄中緩緩而行。

  一樣米養百樣人。

  看待天地廣袤的這方世界,好像誰都是在盲人摸象。

  視野不同,角度不同,得出的結果,就會雲泥之別。

  純粹武夫,視野所及,諸多實物皆纖毫畢現,而修道之人,更是能夠依稀看見天地靈氣的流轉,此外還有神靈的望氣術。

  陳平安的心念起伏之間,天地就像跟著出現了細微變化,越是靠近劍氣長城那個方向,或者說蠻荒天下,當下這個與陸沉暫借而來的境界,就會衰減越快,看來同樣一個人,還是分出了個主次之別。

  這才合理。

  不然自己憑藉十四境修為的一身通天道法,趕去蠻荒天下,豈不是等於憑空多出兩個十四境。

  禮聖先前在人云亦云樓那邊,之所以答應先生,多試一次?是不是已經沿著那條光陰長河的上下游,看到了這一步?

  那麼禮聖是希望自己借此機會,做什麼?

  如果禮聖是隨手為之,並無目的,那麼擁有這份道法的陳平安,其實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回一趟家鄉落魄山,或是以「跌境」作為代價,遠遊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

  陳平安驀然出現一個强烈的心念。

  一步跨出大驪京城,直接出現在了楊家藥鋪的後院。

  結果見到了一位少年模樣的道士。

  道祖笑問道:「自童年起,獨自一人,照看著歷代星辰,辛不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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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37:55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五十四章 一隻籠中雀

  少年道童站在臺階上,藥鋪的楊老頭經常坐在那邊手持旱煙桿,吞雲吐霧。

  陳平安站在檐下,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門稽首,默不作聲。

  不是陳平安故弄玄虛,而是確實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還是擔心牽扯到李柳,只好硬著頭皮悶葫蘆。

  少年道童抖了抖袖子,回了個有模有樣的儒家揖禮,笑而不言。

  少年坐在臺階上,伸出一隻手,「隨便坐,我們都是客人,就別太計較了。」

  我是過客,你暫時也是,以後則未必。

  陳平安挪步坐在那條長凳上,與少年隔著一口四水歸堂的天井,雙方相對而坐。

  眼前少年道童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經騎牛過關,悠游蠻荒天下,隨便一指,就將舊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對方身上留下數千年不可磨滅的道痕。

  更使得大祖初升遠遁天外,不敢露面。

  饒是大玄都觀的孫道長,這樣一位「隔三岔五就要問候真無敵」的得道高人,傳聞在遊歷浩然天下的時候,與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創建白玉京的道祖,一樣與有榮焉,信誓旦旦保證天底下最能打的,還是在我們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這邊,揣著明白裝糊塗,毫無意義,至於揣著糊塗裝明白,更是貽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陳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氣象,笑道:「禮一字,難在情理兼備,不死板。小夫子還是很厲害的。」

  隨後道祖一語道破天機,「你能夠容納下陸沉的這份境界,流散極少,不單單是禮聖和陸沉的緣故,與你自身的『虛舟』造詣頗高,關係不小,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己者天地寬。只說你認識的人中,周密,崔瀺,齊靜春,鄭居中,吳霜降,都是類似的讀書人。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一個人空肚子,才能吃得多。修道之人,為何能夠異於常人,何謂入山修仙,無非就是鑿山為屋舍,將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雜念濁氣,搬出去,將天地靈氣、道法機緣和功德福報,搬進來。」

  一襲青衫正襟危坐,就像個剛剛讀書識字的學塾蒙童。

  如今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無論是飛升境,還是十四境,都不敢對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間天機給天上。

  道祖笑了笑,這傢伙好像還被蒙在鼓裡,也正常,三教諸子百家,豈會讓那個一,年少時就獲得持劍者的認可?更有兩位師兄盯著,陳平安自然打破腦袋都想不到自己,這麼多年遠遊路上,其實不止是秉燭夜遊,亦是白晝提燈。

  只是道祖不著急說破此事,問道:「你自幼就與佛法親近,對於肯定否定一事又頗有心得,那麼一定知道三句義了?」

  陳平安點點頭,「佛說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語,可更說看,不妨舉個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驛站渡口,好讓聽者有個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說理,騎鶴上揚州。」

  陳平安說道:「蘇子有詩篇,儋州雲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雲霞錢江潮。」

  道祖說道:「再語。」

  陳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難怪蘇子贈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難怪孫觀主對你青眼相加,回了家鄉,逢人便說浩然天下有個小道友,是個妙人。」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自己人還沒去青冥天下,名聲就已經滿大街了?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何你那兩位師兄,敢行甕中捉鱉之事?萬年之前,我們三位就未能徹底解決掉舊天庭遺址這個遺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只會難度更大。可是如今我們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來堵不如疏,這個道理,崔瀺和齊靜春,都不是短視之人,豈會不明白?你再想一想,為何周密攜衆登天,他到底在等什麼?補缺神位,跟我們世俗王朝的欽天監差不多,向來一個蘿蔔一個坑。」

  道祖說到這裡,笑道:「周密總不能只是等著我們三個去堵門吧?」

  陳平安搖頭道:「晚輩想不明白。」

  「因為人間有一事,讓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就是你,籠中雀。」

  天上周密,人間陳平安,存在著一場心性上的拔河,最終決定誰更能夠成為一個嶄新的、更强大的那個一。

  落魄山?魂歸於天,魄歸於地。

  當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闢蹊徑,別開生面,尋求破解之法,絕不會束手待斃。

  道祖說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書信給你,問你吃飽了沒有。」

  陳平安瞬間心弦緊綳,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深呼吸一口氣,沉聲問道:「我就是那個……一?」

  道祖笑道:「齊靜春確實將一副很重的擔子,早早放在了你肩頭。」

  陳平安豁然開朗。

  為何一個算盡天事的鄒子,會那麼早就開始針對一個泥瓶巷孤兒。鄒子這種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脫善惡了。

  年幼時上山采藥,那次被山洪阻攔,楊老頭後來傳授了一門呼吸吐納的法門,作為交換,陳平安打造了一支旱煙桿。

  從大隋京城歸來,贈送了一把飛劍,被陳平安取名為十五。楊老頭的理由,是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

  加上那把本名為「小酆都」的飛劍胚子,初一十五,寓意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不曾想最躲不過的,好像是陳平安自己。

  再次出門遠遊,去劍氣長城為寧姚送劍,腿腳上邊張貼有真氣符。

  陳平安問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搖頭道:「那也太小覷青童天君的手段了,這個一,是你自己求來的。」

  陳平安鬆了口氣,直截了當問道:「敢問道祖,能不能解決此事,而且我還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陳平安啞然。

  道祖估計是擔心陳平安想岔了,實在是一個原本好好的說法,楞是在世間給流傳得越來越偏離本義,所以道祖隨後加了一個字,「自求者多福。」

  陳平安問道:「如果李柳或是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麼會是誰的筆跡?」

  一直以來,陳平安始終誤以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馬苦玄的手筆。

  道祖搖頭道:「不一定。李柳所見,可能是那個彷彿替他人討債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馬苦玄所見,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顧璨所見,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畫龍點睛的趙繇,阮秀所見,就可能是泥瓶巷陳平安或是劉羨陽的字跡。只能確定一點,不管誰看見了,都不是自己的筆跡。」

  道祖笑道:「當你們心中認定一事,就會不斷尋找理由和論據,來支撐你們的這份認知。窯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找柴,漁翁尋魚,只因為一技之長,各有不同,那麼看待同一座世界,就會各有各的側重。」

  陳平安皺眉不已,試探性問道:「那些文字,類似紅燭鎮?就像是一處光陰長河的匯流處。故而誰都可以是,同時誰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問,「青童天君之所以設置這個禁制,是為了讓你們這些年輕人,都不至於在未來的修行路上,太過勞心。當然更擔心,在驪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後,失去了一道隔絕天機的屏障,年輕一輩紛紛外出遊歷,會過早露出關於那個一的蛛絲馬跡。」

  關於光陰長河的流向,是一個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個問題了?」

  陳平安下意識轉頭,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從小巷走到藥鋪這邊,若是有錢買藥,風雪天氣,道路泥濘,也會腳步輕盈,兜裡無錢,同樣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開,也會讓人步履蹣跚,疲憊不堪。

  為何會如此,心境使然。法不孤生,依境而起。跋山涉水,卻不拖泥帶水,這就是佛門所謂的除心不除事。何況自家先生還曾專門注解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語。

  年少時燒瓷一事,最大學問,無非四個字,得心應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陳平安說道:「不用一個人瞎逛街巷,只為了能在地上找顆銅錢,也不用等著別家開門,我覺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問道:「撿著過錢?」

  陳平安赧顔道:「還真撿過幾顆。」

  幫人搶水的夜幕裡,有個孩子躺在田壟上,翹著二郎腿,嚼著草根,頭頂就是星河璀璨,孩子高高舉起一顆白天在地上撿到的銅錢。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腦袋,再指了指心口,「一個人的理性,是後天積累的學問匯總,是我們自己開闢出來的條條道路。我們的感性,則是天生的,發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為物累,心為形役。故而修行,說一千道一萬,終究繞不過一個心字。」

  「陳平安,試問世間一切『術』之宗旨所在?」

  陳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證僞,可以糾錯。」

  道祖又問,「道之所在?」

  陳平安答道:「可以讓人心神往之,與天地萬物合一,遠離顛倒夢想。」

  道祖點點頭,似乎對陳平安的答案還算滿意,有幾分感慨神色,「百花齊放,千舸爭流,最早那些改天換地的人族先賢,在那段很難用言語去描述的崢嶸歲月裡,不管是修道登山,還是做學問,都是一個很美好的時代。」

  道祖站起身,「隨我走一趟泥瓶巷。」

  陳平安跟著起身,與道祖一起走出後院,藥鋪前院的蘇店和石靈山渾然不覺。

  跨出門檻,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齊靜春當年遠遊小蓮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說了一番言語,修行之旨趣,在於知道,求道之樂趣,在於未知。好傢伙,教我修道呢。」

  陳平安會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這個當師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練拳學劍,就敢讓我讓道了。」

  陳平安笑道:「年少無知,說了句冒犯言語,道祖見諒。」

  「就不是心裡話?」

  落魄山山主以誠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裡話。」

  「那就無妨,夜問良知,日曬心言。一個人走路,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隨口問道:「最近在鑽研什麼學問?」

  對於道祖而言,好像什麼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麼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種自由了。

  陳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門法牒和符圖籙文,來之前,本來打算要去趟欽天監,借幾本書。」

  「這就開始為遊歷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陳平安擔心一個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邊剛露頭,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當著道祖的面,總不好說他那嫡傳弟子的是非。

  「看書可有心得?」

  「《丹書真跡》上說過,籙文是由道氣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龍紋、饕餮紋和雲篆紋去看。」

  道祖嗯了一聲,「讀之使人神觀飛越。」

  陳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讀?符籙圖案怎麼個讀?

  道祖轉頭笑道:「方才在藥鋪裡邊,你知道了自己是那個一,當下能夠不憂懼,還可以解釋為你自身道心穩固,再加上陸沉道法的饋贈,只是為何半點後怕都沒有,你就不擔心是粹然神性使然。還有你別忘了,如今武學之路,本就是神道舊途。」

  陳平安眼神明亮,看著街上遠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顯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場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腳踏實地,走去試試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陳清都那個死强死强的傢伙還挺像,難怪輩分懸殊卻投緣。

  很劍修啊。

  陳平安轉頭回望一眼藥鋪。

  之後兩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將一些白玉京都不會記載的老黃曆娓娓道來。

  「有人曾經為了尋找自己的本來面目,沿著那條光陰長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結果無果。」

  「有人孜孜不倦,嘗試著尋找天地間完全相同的兩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陰長河足足停滯了半天。一身道法,終於支撐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間。此人最終笑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劍遠遊,開天闢地,追尋一個答案,人外有人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麼個開天闢地?」

  陳平安立即想起了師兄崔瀺在劍氣長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骼膊上,便答道:「以顛倒芥子須彌之術,往人身小天地走,內求自證?」

  道祖卻沒有給出答案,已經轉移話題,「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言語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試圖打破文字藩籬,設定千年為期,混沌一片,神識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遠古神靈之前,又有什麼存在,造就了神靈。」

  「於是就又有人産生疑惑,那光陰長河,到底是一條來無蹤去無跡的直線,還是一個循環不息的圓相,或是由無數個不可切割的點組成?會不會是遠古神靈曾經創造了有靈衆生,最終又交由人族在將來造就了神靈?」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難免好奇,這位道祖,曾經是否成功去過邊界處,又看到了什麼,所謂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點就被陸沉代師收徒,成為我的關門弟子。陸沉顯然比你所想更遠,去了白玉京,籠中雀,關起門來,就更名副其實。」

  陳平安楞了楞。

  「不過白玉京那邊,好像還是我說了更作數。哪怕是當著至聖先師的面,我還是要說一句,你要是當了我的關門弟子,哪裡需要如此勞心勞力,只管在白玉京心齋獨坐,修行大道,當那四掌教,至少萬年無憂……聽聽,你們這位至聖先師真是半點不讓人意外,又蹦出個三字經。」

  陳平安對那入耳三字,假裝沒聽見。

  不曾想學究天人的至聖先師,還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與至聖先師對話,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給誰看,如果我沒有記錯,早年那把佩劍,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學生帶去了蠻荒天下。」

  陳平安心神微動。

  最早的文廟七十二賢,其中有兩位,讓陳平安最為好奇,因為陪祀聖賢學問高,作為至聖先師的嫡傳弟子,並不稀奇,但是一個是出了名的能掙錢,另外一個,則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這兩位在後來的文廟歷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後了,不知所蹤,既沒有在浩然天下開創文脈,也未追隨禮聖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陳平安在先生那邊,還是沒有問及內幕。

  道祖笑著與陳平安解釋道:「群凶四起,必有壓勝。文廟還是有些後手的。」

  道祖突然問道:「要不要見一見?」

  陳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剎那之間,就像已經見過了一幅遠在天邊的山水畫卷。

  蠻荒天下,一處靈氣稀薄近乎無的偏遠之處,有毗鄰茅屋兩座,有個身材高大的魁梧漢子,大髯,右衽。漢子一身濃郁的山野氣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還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滿身書卷氣,雙手負後,正在看著茅屋上那只被取名為狸奴的貓,它剛剛從一棵樹上躍下,銜蟬而走。只不過這只貓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幫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漢子問道:「怎麼說?」

  青年點頭道:「舊詩稿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準備了三千首破陣子。可以出門了。」

  漢子笑道:「三千首,這麼多?那水準肯定參差不齊了,虧得是在蠻夷之地,沒幾個識貨的,不然你都沒臉自報名號吧,丟臉丟到蠻荒天下,你算獨一份。」

  青年笑道:「獨一份?有阿良墊底,我怕什麼。」

  魁梧漢子啞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後邊的一處衣冠塚,找出殘缺鐵劍一把,高冠一頂,斷繩一截,儒衫一件。

  漢子伸手撣去古冠塵土,戴在頭上,不忘重新結纓。

  身穿儒衫,腰懸長劍,漢子依舊大髯,氣勢卻判若兩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語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內,從牆壁上摘下一把長劍,桌上有一盞油燈。浩然天下曾有人醉裡挑燈看劍。

  當這位年輕書生手持長劍,好似天下鋒芒,三尺聚攏。

  小鎮這邊,雙方路過那處老槐樹遺址,道祖緩緩道:「猜猜看,那只槐木劍匣,老大劍仙是否已經還給你了?」

  陳平安搖頭道:「猜不著。」

  道祖一笑置之,「以後有機會知道的。」

  陳平安問道:「老觀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點頭道:「正在你家山門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鎮這邊,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還說你家山頭青草茂盛,放開吃管夠。」

  陳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個大爺。

  走到小巷口子那邊,道祖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這條小巷,微笑道:「我那個首徒,唯一一個親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則寓言,是說那杞人憂天,陸沉卻說杞人憂天,才是大智慧,所以陸沉一直害怕某個說法,所謂萬古悠悠,是被夢見的人在夢中醒了,然後在那一刻就會天地歸一。白玉京還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師祖,就像是一隻嗡嗡作響的蚊子,即便脫離了天道束縛,然後被發現了,就只是被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覺得無數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謂超脫大道者,就只是我們骼膊上多出的一顆紅點,彈指就破,這一點,你師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還是陸沉的那個想法,相對最無解,以後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細聊。」

  道祖說道:「就走到這裡好了。」

  陳平安作揖。

  道祖笑著還了一個道門稽首。

  下一刻,陳平安就回到了大驪京城,想了想,還是去往欽天監。

  大驪欽天監一處屋內,有人焚香,仙霧裊裊。

  一位只是借住欽天監的外人,年輕面相,姓袁,這些年在太史局幫了不少忙,因為精通經緯、月相,精研綴術和密率,為欽天監完善了蒙氣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擺放了一隻小香爐,手持香箸,在焚伽楠香。

  只是欽天監的監正和監副,這會兒正面面相覷,方才兩位老修士還很閒情逸致,調侃幾句類似官身常欠讀書債、焚香閒看蘇子詞的言語。

  之前陳平安在京城那處客棧的出手,隨後寧姚的出劍,動靜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異象來得驚世駭俗。

  監副小聲問道:「監正大人,這位隱官,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

  監正攤開手心,看著那枚崩裂的古老龜殼,喟然長嘆道:「你這個猜測,似乎還是低了。」

  監副驀然以掌拍膝蓋,「打死不信!絕不合理!」

  哪怕陳平安是一位飛升境劍修,監副都不信。

  四十歲出頭的玉璞境劍修,就已經足夠駭人眼目,至於那個寧姚……說她做啥子。

  監正嘆了口氣,「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況就是當下這麼個情況了,蛟龍盤踞於小塘,隨便一個搖頭擺尾,對於大驪京城來說,就是攔無可攔的驚濤駭浪。壓之以力,是痴人做夢。曉之以理?呵呵,文聖一脈嫡傳……」

  監副試探性說道:「那就只剩下動之以情了?」

  監正心神震動不已,陳平安還真來了!

  不過老修士依舊神色自若,故作恍然點頭道:「我必須立即去與陛下匯報此事,就有勞監副大人代為待客了。才記起,監副大人早年為山崖書院,是說過不少良心言語的,曉之以情,最最合適。別的不說,陳平安還是個念舊的人,監副大人你去與他曉之以情,對症下藥。」

  監正是有苦難言,在長春宮那邊,委實被那個大驪太后坑害得不輕,先前陳平安觀禮正陽山之前,在那過雲樓客棧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驪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觀山河神通,遙遙察看陳平安,結果好了,若是用那江湖說法,雙方就算是結下梁子了。

  最後監正監副,兩位老人都望向那個始終沉默的青年修士,「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來都來了,既然趕不走,就靜觀其變,反正最壞結果,不過是被人拆了欽天監,反正大驪如今有錢。」

  一座欽天監,對於當下的陳平安來說,如入無人之境。

  瞥了眼匾額,觀象授時。

  天垂象見吉凶,故而上天垂象,聖人擇之。欽天監的練氣士,觀察天象,推算節氣,確立正朔,編訂曆法,需要將那些興衰徵兆告訴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已經擺在那裡了,就像一本攤開的書籍,世間人都可以隨便翻閱,又以修道之士翻閱更為勤勉,一切收穫,興許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人字偏旁「像」,修道證道得道,大概就是一個人的修行目的,最終像是與天地同不朽。

  陳平安隨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布滿多重山水禁制的藏書樓,心中嘆息一聲,不愧是「誰都打不過,誰也打不過」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簡單不過,陸沉就像孑然一身,單獨置身於一座大道無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處別座天下,兩不妨礙,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劍修,傾力一劍,能否斬開這份大道藩籬。

  人云亦云樓那邊,幾乎沒有什麼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諸子百家的傳世名著,所以陳平安才會想要來這邊看書。

  因為境界擺在那裡,翻書極快,神識微動,轉瞬之間就看完一本書籍,一些看到讓自己念頭微動的古書,陳平安都從書架上取下,然後默默記下那些關鍵語句。

  連山似山出內氣,連天地也。是不是與三山符有關?

  龍化於蛇潛於漥。蠻荒天下會不會有此凶物憑此秘術隱匿?

  一切天魔,掃地焚香?是與遠古祭祀有關?

  最終陳平安拿了幾本書,穿牆而過,將書籍夾在腋下,一襲青衫憑欄而立。

  廣場那邊,聚攏了一撥欽天監修士,大多年紀不大,有漏刻童梳總角髻,著青衣,樣式古樸。此外還有一些衣飾不同的岳瀆祝史、司辰師,少年少女皆有。

  一撥人在臺階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誰都不懶散,欽天監到底還是規矩重。

  他們議論最多的,當然還是魚虹和周海鏡的那場擂臺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歷練的山水見聞,欽天監的練氣士,出趟門不容易,所以每次遊歷,山水路程都不會短,經常一走就是小半個寶瓶洲,而且行蹤隱秘。每次出行遠遊,都會有兩撥人暗中護道,大驪刑部供奉和各地隨軍修士,容不得半點紕漏。大驪欽天監的望氣術,珍稀程度,半點不比劍修差。

  陳平安在猶豫到底是返回小鎮,去趟楊家鋪子看那封信,還是回客棧找裴錢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那邊見一見兩位師侄?或者直接去趟皇宮?

  看著那些大體上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少女,陳平安不得不感嘆一句,青蔥歲月,最可愛時。

  欽天監分為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曆法科,五行科,祭祀科。

  太史局,術算局,營造局,前不久新設分界局,山瀆局和方言局。此外還有一些鐘鼓院、印曆所的清水衙門。

  其中曆法刻,又別稱麟台。新設的分界局,負責為皇家掌管歷朝歷代的黃鱗圖冊。

  而那個方言局,是由禮部匯總一洲方言,侍郎趙繇具體住持此事,最終存放在欽天監。

  這是一筆涉及神仙錢的巨大開銷,戶部沒少駡娘,因為趙繇曾經在戶部當過幾天的差,所以將這位驟居高位的禮部侍郎,說成是個崽賣爺田的敗家子。兵部那幫大老粗的惹不起,你趙繇一個禮部官員,動嘴皮子吵架不打緊,幹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欽天監內部,無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會按部就班、遵循舊禮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著漏刻的,然後其中最為地位超然的曆法科,出身麟台、考定曆法的靈台郎,身份最為清貴,誰都看不起。

  陳平安環顧四周。

  那個一,籠中雀。

  陳平安悄悄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遠遊複遠遊,歲月如梭,春去秋來,思量複思量,白駒過隙,走馬觀花。

  真正最讓陳平安猶豫不決的,還是另外一個自己聯袂遠遊一事。

  到底是趕赴那處戰場,還是……他媽的直奔托月山?!

  陳平安轉過頭,因為沒有故意隱藏蹤跡,所以給找上門來了。

  是馬監副,和一個叫袁天風的欽天監外人。

  袁天風近距離瞧見了這位年輕隱官,心中感慨不已,功德圓滿,天人合一!

  真是一位傳說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陳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陳平安,見過馬監丞,袁先生。」

  喊監副,不妥當。

  不過陳平安更多心思,還是放在了那個「神清氣爽」的青年修士身上。

  關於京城欽天監,崔東山專門提到過這位在大驪朝野籍籍無名的袁先生,給了一個很高的評價:神清氣爽,志趣飄然,滿坐風生,精彩驚人。

  用裴錢小時候的話說,就是讓大白鵝誇人好,那就是暖樹姐姐睡懶覺,太陽打西邊出來,狗嘴裡吐出象牙。

  馬監副回禮道:「見過陳先生。」

  約莫是暗示你陳平安如今不是隱官,回了家鄉,就是文聖一脈的讀書人了。

  袁天風倒是對陳平安稱呼為陳山主。

  馬監副看了眼陳平安腋下的幾本書籍,只是沒說什麼。

  好個不請自來,不告而取,不辭而別。

  所幸那幾本書,都不算太過貴重,再者欽天監內珍藏的一衆孤本善本,有兩個由文運凝聚而成的書香精魅,專門負責幫忙傳承。

  何況欽天監真正秘不示人的禁書,也不在書樓裡放著。哪怕是他這個監副,想要查閱,都得其餘兩位點頭答應才行,翻了哪本書,都會記錄在冊。

  以陳平安如今這份好似「從天而降」的境界和道法,其實不難找到陣法痕跡,甚至拿了書,往返一趟,一樣注定無人知曉。

  袁天風笑問道:「陳山主,信命嗎?」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笑道:「當然信。」

  袁天風驀然作手持拂子畫圓相,再以拂子作當中劈開狀,「這般?」

  陳平安搖搖頭,抬起一手,雙指並攏,同樣是畫一圓,卻沒有完全銜接,然後就像稍稍偏移軌跡,只是那條線,並未就此延伸出去。

  袁天風點點頭。

  一旁的監副大人撫鬚而笑。至於我到底懂不懂,你們兩位儘管猜去。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袁先生是在潛心研究如何對付化外天魔?」

  袁天風沒有否認此事,略顯無奈道:「鬥量大海,難如登天。」

  袁天風好像有點後知後覺,直到此刻才問道:「陳山主聽說過我?」

  陳平安點頭道:「師兄很看重袁先生。」

  袁天風卻沒有太在意,只是問道:「陳山主精通術算一道?」

  陳平安笑道:「越看越頭疼,但是拿來打發光陰還不錯。」

  袁天風遺憾道:「其實術算一途,應該納入大驪科舉的,比例還不能小了。聽說崔國師曾經有此意,可惜最後未能推行開來。」

  陳平安欲言又止。

  袁天風疑惑道:「陳山主是有異議?還是認同我的看法?」

  陳平安連忙擺手笑道:「雖說我決定不了科舉,但我是肯定不敢點這個頭的。」

  抽出一本書籍,輕敲腦袋,陳平安說道:「如果真要納入科舉,肯定就不止我一人頭疼了,甚至可以想像,整個天下的讀書人,對著這些術算書籍,一邊撓頭,一邊跳腳駡人。」

  袁天風大笑起來。

  這位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說話還是很風趣的。

  馬監副唏噓不已,外人好啊,可以在這邊談笑風生。

  陳平安告辭離去,身形一閃而逝。

  袁天風笑道:「不問問看何時還書?」

  馬監副笑著沒說話,還什麼還。

  陳平安現身在小巷那邊,發現劉袈不在,就跟趙端明聊了幾句,才知道劉老仙師之前又攔了一位老夫子。

  小鎮龍窯那邊,中年僧人默唸一句此心猶如斬春風。

  蠻荒天下,聯袂遠遊的數位劍修,頭戴一頂蓮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說道:「去託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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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38:3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五十五章 俯瞰

  蠻荒天下,四條劍光如虹,劃破長空,劍光所至,一處處雲海盡碎。

  陳平安頭戴蓮花冠,青紗道袍,背夜遊劍。

  寧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劍匣。

  齊廷濟與陸芝御劍遠遊。

  陸沉將神識凝為一粒芥子大小的身形,將那頂蓮花冠的一朵花瓣作為道場,端坐其中,好像覺得趕路有些悶,就一個蹦跳起身,打了一套拳法。

  齊廷濟以心聲笑道:「隱官好像是在照顧我們的御劍速度,不然可以更快。」

  當下的陳平安,可謂游乎天地之一氣,就像一葉扁舟,在光陰長河始終順流之下,反觀其餘三位劍修,就需要趟水趕路。

  陸芝有些心不在焉,撇撇嘴,她在忙著打量那只劍盒裡邊所藏之劍,各有銘文,小小劍盒,估計就是一件白玉京重寶,有那芥子納須彌的神通,使得盒內八把長劍,小巧袖珍若飛劍,劍名分為秋水,游鳧,刻意,鑿竅,南冥,遊刃,蜩甲,山木。八把古劍,劍氣盎然,皆蘊藉一份大道真意,難怪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城頭掏出此物,滿臉肉疼神色,估計是陸沉自身道脈的傳家之寶?

  陸沉一邊花俏走樁,呼呼喝喝的,跟個江湖武把式差不多,一邊好奇問道:「陸先生,老大劍仙就沒有幫你安排退路?」

  照理說,以陳清都最不願與人欠債的脾氣,對陸芝這個戰功卓著的外鄉女子劍修,肯定會特別厚待。

  陸芝看在劍盒的份上,就與陸沉實誠說道:「確實找過我,想讓我去神霄城煉劍,沒答應。」

  不然老大劍仙會與文廟打聲招呼,等到南婆娑一役結束,陸芝就可以趕赴青冥天下。

  陳清都其實先後勸過兩次陸芝,一次是讓她不要死心眼,太過刻意追求第二把本命飛劍「北斗」的煉化,先躋身了飛升境再說。

  第二次,就是希望陸芝遠遊青冥天下,例如在白玉京撈個不記名的客卿身份,先在那邊安心煉化兩把本命飛劍,破境、煉劍兩不誤,等躋身了飛升境,要是覺得白玉京那邊修行無趣,規矩太多,就去大玄都觀找孫懷中幫忙,隨便撈個道官身份。

  陸沉說道:「陸先生遲遲未能破境,殊為可惜,老大劍仙的建議很好啊,到了白玉京,我,還有餘師兄,肯定都不會約束陸先生,為何不答應?」

  陸芝給出一個很陸芝的答案,「懶得跑那麼遠的路。」

  一來不願意老大劍仙為自己,去跟文廟打交道。再者那座青冥天下,人生地不熟的,她沒臉皮跟人借錢。

  陸芝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從無閒錢的窮鬼,身為大劍仙的俸祿,以及所有戰場殺妖的報酬,都拿來填補那個飛劍「北斗」煉化的無底洞了。

  陸沉聽見了她這個說法,非但不意外,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對陸芝又高看一眼,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打定主意,看看將來有無機會挖牆腳。

  在磨礪第二把本命飛劍「北斗」的一事上,陸芝實在是耗費了太多心神和精力,她雖然是浩然人氏,只不過她對家鄉天下,好像沒什麼感情,從不談及,以至於不少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一直覺得陸芝就是本土劍修。

  而事實上,陸芝那把在劍氣長城從未現世的本命飛劍,南斗掌生,北斗注死,又與青冥天下擁有一份天然道緣,畢竟有那玉京群真集北斗的說法。

  當年跟隨倒懸山一起遠遊青冥天下的十六位劍修,由元嬰老劍修程荃領銜,如果陸芝願意點頭,順便也好對其餘十五位劍仙胚子,有個照應。

  只是陸芝沒點頭,陳清都也就作罷。

  與一個不惜拿命去換取城頭刻字的女子,說什麼如何如何便大道前途不可限量,好像沒什麼用。

  連陸沉都聽到個小道消息,師兄余鬥曾經私底下讓倒懸山的那位大弟子,捎話給陸芝,邀請她去白玉京,擔任一樓之主。可惜在陸芝那邊吃了個閉門羹,師刀房那位看門女冠,最後都沒能與陸芝見上一面。

  陳平安突然開口道:「陸芝你其實可以在陸掌教的南華城掛個名,當個記名客卿,以後就是半個自家人了,就像不常串門走動的遠房親戚。」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三位掌教,各有一城,此外二城十二樓,或是三脈掌教附屬,或是自立門戶的道脈。像那青翠城是大掌教的修道之地,南華城更是陸沉的一畝三分地。

  齊廷濟附和道:「我沒意見。」

  既然都是半個自家人了,那麼陸芝就沒必要歸還那只劍盒了吧。

  寧姚點頭道:「是好事。」

  陸沉斬釘截鐵道:「陸先生願意屈尊當南華城的客卿,貧道歡迎之至,只不過親兄弟明算帳,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這趟聯袂遠遊,已經路過不下百餘個蠻荒天下的王朝、宗門、仙家勢力,但是陳平安的表現,就只有兩個字,克制。大多是低頭看幾眼,就帶著寧姚他們一掠而過,不作任何停留。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陳平安說道:「在《丹書真跡》倒數第三頁,記載了三山符,但是根據書上記載,此符除了使用次數,好像還有個至為關鍵的局限,陸掌教可有破解之法?」

  陸沉笑道:「倒也不難破解,就是有點耗錢,當然還要用上一門白玉京秘法作為引渡。當年師兄在玉皇城為天下各路道官傳道,三山九侯先生暗藏其中,聽了三天兩夜,被師兄看破,就與三山九侯先生請教過一些符籙學問,貧道當時就在一旁看熱鬧呢,後來師兄首創三山符,那道初符的繪製過程,貧道有幸都瞧在眼裡。」

  此符是以觀想之術,打造出三座類似山市的渡口,就像在天地間開闢了三扇門,位於光陰長河之畔,形成山水相依的格局。

  但是根據《真跡》的注釋批注,所觀想三山,修士需要自己曾經走過。

  不然這道三山符,就太過無理了,會是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都夢寐以求的保命符,當然也可以用來殺人越貨。

  陳平安為陸芝和齊廷濟大致解釋了三山符的用處,此符除了最宜遠遊趕路,更大妙用,還是溫養魂魄。

  持符遠遊,唯一要求,就是練氣士或者純粹武夫的體魄,必須經受得住光陰長河的衝激。三次最佳,一旦濫用此符,就會招來天下山運的無形壓勝,那麼以後出門,最好就要繞山而走了,不然一旦靠近山岳,就會有莫名其妙的大小災殃發生。這對於練氣士而言,自然是得不償失的舉措,人間非山即水,何況自家山頭就不是山了?

  陸芝訝異道:「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

  練氣士滋養魂魄一事,境界越高越難立竿見影。

  陳平安笑道:「可惜你們今天就要一口氣用掉三次機會。」

  陸沉問道:「九座山頭的觀想,已經有主意了?」

  陳平安點頭道:「避暑行宮和後來的文廟議事,都看過不少蠻荒山頭。」

  大地之上,又路過一座宗字頭勢力,手忙腳亂,開啓數道山水大陣,如臨大敵。

  哪怕四條劍光一閃而逝,轉瞬之間就已遠去千里,那個宗門的護山大陣依舊久久不敢撤去。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陸掌教暫時只需給出兩份三山符。」

  最後三座山頭,還需要謹慎選擇,小心再小心。

  其實在走出楊家藥鋪那一刻起,陳平安就開始謀劃此事,可惜道祖走到泥瓶巷口子那邊就停步了。

  而那一刻,陳平安剛剛想出了托月山之外的八座山頭,要說遮蔽天機,還有什麼比得過待在道祖身邊?

  道祖此舉,定然大有深意,極有可能,是陳平安心中所想的最後一份三山符,路線出了紕漏。

  陸沉如釋重負,若是每人三份三山符,九座山頭。

  那麼四位劍修,總計就需要三十六張珍稀符紙!

  他這位白玉京最窮的城主,砸鍋賣鐵,都湊不出這麼多張降真青綠籙。

  寧姚說道:「我那幾份符籙,符紙可以隨便湊合,不必非是那種降真青綠籙。」

  陸沉斬釘截鐵道:「這怎麼行,厚此薄彼這種勾當,最傷人品了,貧道非得打腫臉充胖子一回,哪怕青綠籙不夠,也要撕書!」

  看在陸沉確實破費不小的份上,陳平安就沒有揭穿這位三掌教的那點小心思。寧姚使用此符,就等於與南華城結下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這種與天下第一人的香火情,任由青綠籙再珍貴,都是划算買賣。在夜航船,吳霜降就贈送過數張青綠籙,在浩然和青冥兩座天下,若是有白玉京三脈道人成功躋身天君,就會燃燒此符,迎請各自尊奉的白玉京掌教祖師。

  陸芝則說道:「我那幾份,別湊合,怎麼值錢怎麼來。」

  齊廷濟微道:「我與陸首席一般符紙就行。」

  最後陸沉是真的掏光了身上全部家底,才摸出了二十餘張青綠籙,除此之外,還掏出一本紫黃兩氣縈繞的黃庭經,陸沉最終在那蓮花道場,起身掐道訣,念念有詞一番,才小心翼翼撕下幾頁書當符紙,不過真正著手畫符之人,還是暫借一身道法的陳平安。如今的陸沉,只剩心念罷了。

  陸沉試探性說道:「因為我們都不曾親自走過六座山頭,所以就需要我分出一粒心神,進入諸位心湖片刻,施展一門白玉京秘傳道法,幫忙虛實轉換,以假亂真……」

  陸沉停頓片刻,笑問道:「諸位信得過貧道嗎?當然,你們可以事先以劍心切割出一塊地盤,作為待客之所。再說了,真正做客之人,其實還是陳平安,貧道只是附驥尾而行。」

  結果寧姚三人都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此事就算落定。

  明擺著三人都信不過陸沉,只信得過陳平安的決定。

  靈犀一點通。

  陳平安瞬間就掌握了那道白玉京仙訣,同時分出心神去往寧姚三人心湖,幫忙塑造出六座山市的心相輪廓。

  三人各自心湖,都劍氣縱橫,只留出一地,嚴密隔絕其餘景象,陸沉很守規矩,可只是驚鴻一瞥,就咂舌不已,尤其是那寧姚,稍加推演,就可得知她的心相天地,即是一整座五彩天下。

  退出三人心湖後,陳平安提醒道:「在每一座山市,最多停留一炷香。此事務必注意,不可掉以輕心。」

  然後陳平安笑問道:「敬香一事,有無忌諱?」

  老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三山符就需要「回禮送聖」,在各座山頭,燒香禮敬那位萬年以來始終雲遮霧繞的三山九侯先生。

  齊廷濟笑道:「對三山九侯先生仰慕已久,沒什麼可忌諱的。」

  陸芝說道:「這有什麼,燒幾炷香而已。」

  反正不花她的錢。

  陸沉嘀咕道:「三山九侯先生,再世外高人,也要樂開花。」

  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同時燒香禮敬同一人。

  陸沉問道:「有無山香?」

  他這會兒是真怕了這個隱官大人,坑起人來那是往死裡坑啊。所幸陳平安笑著從袖中拈出一支竹制香筒,還是當年帶著裴錢幾個一起遊歷河伯祠廟,廟祝贈送之物。給寧姚三人分出一把山香,只是遞給陸芝的時候,笑道:「按照規矩,請香錢,你們得自己出。」

  齊廷濟丟給陳平安和陸芝各一顆穀雨錢,陸芝手指一撥,那顆穀雨錢一並落入陳平安袖中。

  陳平安率先持符遠遊,在第一座山市,拈出三炷香,點燃山香後,因為是自己是左撇子的緣故,便右手持香,左手虛握,高高舉過頭頂。

  陸沉嘖嘖道:「能夠讓你主動放棄這點障眼法,極有誠意了。」

  請香完畢,陳平安微笑道:「心誠則靈,還是要信一信的。」

  寧姚三人要比陳平安慢上一線,陳平安就站在原地稍等片刻。

  陳平安問道:「聽說白玉京玉樞城的那位郭城主,首創一張大符,名為洗劍?既然陸掌教與郭城主關係那麼好,都在那邊開設觀千劍齋了,想必?」

  陸沉苦兮兮說道:「如此大符,屈指可數,可不是青綠籙這樣的符紙能夠媲美的……」

  玉樞城的城主郭解,副城主邵象,都是當之無愧的道門老劍仙,用大玄都觀孫道長的話說,就是白玉京裡邊,懂劍術的,攏共有兩個。當然是餘鬥算一個,郭解加邵象才算一個。

  玉樞城擁有一件洗劍之物,是一顆極有來歷的遠古星辰。洗劍符,就是在淬煉飛劍過程中,演化出來的一張大符。

  陸沉試探性問道:「還是借,對吧?」

  果然是言多必失,早知道就不提什麼觀千劍齋了。

  陳平安說道:「別緊張,我們買,陸掌教身上有幾張,我們就買幾張。」

  陸沉鬆了口氣,「就三張!」

  最後齊廷濟花錢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而且全部都送給了陸芝,讓她抓緊煉化,砥礪飛劍北斗劍鋒。

  陸芝破天荒想要與人客氣一番,拗著心性,與陳平安說道:「謝了。」

  一隻劍盒,三山符,洗劍符。

  還得再加上之前跨海追殺那頭化名邊境的飛升境大妖。

  如果當時不是必須與陳淳安聯手,陸芝一旦搏命,祭出飛劍北斗,說不定都可以城頭刻字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陸沉心有戚戚然,你小子這是慷他人之慨,記得以前那個泥瓶巷的少年,不這樣的,多質樸一人。

  陳平安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座山市,一樣燒香禮敬過後,這次沒有再等寧姚三人,直接到了第三座山市。

  陸沉問道:「最後一份三山符,為何不直接觀想出一座托月山?」

  陳平安說道:「哪怕已是一條不系之舟,也需小心駛得萬年船。」

  陸沉深以為然,「有道理,更是個好兆頭。」

  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突然嬉皮笑臉道:「陳平安,別忘了,你這會兒任何一句無心之語,很有分量的。」

  陳平安沒搭理他,只是看著眼前景象,這處山市,是一座煞氣沖天的山頭,白骨屍骸堆積,黑雲滾滾,山嶺之上白骨累累,天地彷彿只有黑白兩色。

  這座蠻荒天下的宗門,山門口學那浩然仙府,矗立起一座牌坊樓,匾額「白花城」。

  看門之人,是兩具屍骸,生前當是劍修,死相凄慘,其中一人,被一把長劍洞穿心竅處,牢牢釘在牌樓石柱上。

  一人跪在地上,身體前傾,長劍拄地,劍柄穿過下巴,洞穿頭顱。

  是兩位劍氣長城的先人。

  陳平安走到一具屍骸那邊,蹲下身,拔出那把銹跡斑斑的長劍,收入袖中,抬起手掌,在頭顱那邊輕輕往下一抹。

  一副屍骸頓時如煙塵飄散,陳平安取出一隻空酒壺,裝入其中。

  然後起身走向另外那處跪地屍骸,將那位先人好似攙扶起身,輕輕一震,同樣化塵,收入另外一隻空酒壺中,再取劍入袖。

  劍氣長城的劍修,不喜飲酒者寥寥。

  做完這些事情,陳平安雙手籠袖。

  一頭仙人境妖族修士御風而至,落在山門臺階上,臉色陰晴不定,「來者何人,留下真名!」

  幾乎同時,一座宗門,百餘位妖族修士紛紛現身,湧向山門這邊。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劍氣長城,隱官陳平安。」

  那頭仙人境先是愕然,隨即大笑不已,笑聲如震雷一般,山嶺間白骨簌簌落,如起雲霧。

  哪來的瘋子,開什麼玩笑?!

  有一位供奉修士以心聲提醒道:「宗主,這小子的模樣,確實挺像那個隱官。」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修士大笑道:「難道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在浩然天下混不下去,結果跑去當道士了?」

  結果那個頭戴道冠的背劍男子身後,又有三人幾乎同時現出身形,一位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笑呵呵道:「聊了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陳平安玩笑道:「我說自己認識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這傢伙打死不信。」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蠻荒天下的雅言官話,都不陌生,幾乎人人都會數種。

  尤其是昔年愁苗這樣需要經常外出遠遊的劍修。

  齊廷濟點頭道:「那就打死再看信不信。」

  齊廷濟就只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兵解。

  他年輕時,曾有個綽號,齊送行。

  喜歡幫忙兵解上路。

  齊廷濟,陸芝,寧姚……

  那個仙人境宗主一句話都沒多說,率先跑路,然後就是一場鬧哄哄的鳥獸散。

  陸芝眯眼道:「我在這邊砍過癮了再走,保證不用半炷香。」

  齊廷濟說道:「我針對那些漏網之魚。」

  陳平安點點頭,「只要在半炷香之內,就不會耽誤正事。」

  使用了三山符後,此行去往托月山,大為縮減路程,節省時間極多。

  陳平安先行離去,寧姚尾隨其後。

  下一處山市,鄰近一座古戰場遺址,此地終年暗不見天日,陰靈强橫,鬼魅集聚,陰兵多達數十餘萬衆。

  類似北俱蘆洲骸骨灘的鬼蜮穀。只不過這裡可沒有披麻宗的壓制,浩然天下的戰場遺址,有儒家書院的壓制,各大王朝藩屬國設置的水陸道場,以及譜牒仙師的下山歷練和積攢功德,故而極少能夠形成氣候,蠻荒天下則不然。

  寧姚說在此出劍。

  陳平安則繼續持符遠遊下一處山市。

  任何一位沒有後顧之憂的飛升境劍修,一旦徹底放開手腳施展劍術,殺力之大,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不可理喻。

  果然在不到半炷香之內,一座蠻荒宗門,就徹底斷了香火。

  陸芝持劍停步在山巔,直呼其名道:「齊廷濟,我希望龍象劍宗和落魄山,以後能夠同舟共濟,不然哪天雙方起了爭執,我說不定會幫著外人。」

  齊廷濟打趣道:「陸首席,有骼膊肘往外拐的嫌疑了。」

  陸芝不是那種藏得住話的人,「董三更,陳熙,還有你,如果可以選,我肯定不會跟著你混,在浩然天下當什麼宗門的開山祖師。」

  「因為三個城頭刻字的劍修,就數你最野心勃勃,劍心最不純粹,我到劍氣長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樂意跟你走近,表面上對誰都和顔悅色,其實對誰都生疏。相信你早就看出這點了。」

  齊廷濟點點頭,「終於等到這些真心話了。」

  陸芝如果一直不開口,不曾主動道破此事,齊廷濟反而不覺得是什麼好事。

  人與人兩心不契,稍有間隙,便如隔山川,不可逾越。阿良曾經說過,世間言語,皆是橋梁。此言不虛。

  既然說開了,那就更無所謂會不會傷人,陸芝直截了當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齊廷濟欲言又止,忍住笑。

  陸芝皺眉道:「說錯了?」

  齊廷濟解釋道:「這句話的『為』字,其實應該念二聲,並非去聲,本是一句實實在在的修行秘訣,告誡後人,要修性養德,知己求真。」

  刻字劍仙之中,其實除了董三更,齊廷濟和陳熙,只說他們的學問,放在浩然天下,當個儒家碩儒,綽綽有餘。至於像孫巨源的劍修,隨便撈個風雅脫俗的清流名士。

  陸芝轉頭說道:「不過到了浩然天下,你也變了不少。」

  齊廷濟笑道:「當了開山立派的宗主嘛。」

  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岳。

  古來雲水茫茫,道山絳闕知何處?

  此地就像書上的仙境絳府一般,靈氣盎然濃稠,道氣流轉,行雲流水。

  是蠻荒天下一座極負盛名的大岳。

  蠻荒天下,也有王朝大城,有五岳,甚至還有一個大王朝,人族修士的繁衍生息,熙熙攘攘,人族和鬼物山精、水裔雜處。

  陳平安沒有去往山頂的大岳祠廟,站在原地,問道:「你能不能演算出駐守托月山的大妖有哪些?」

  陸沉笑道:「難。只能說蠻荒大祖的那個開山大弟子,肯定會在。至於道號新妝的那位,更大可能性,是跑去跟阿良敘舊了。」

  陳平安默然。

  陸沉問道:「還是擔心周密未卜先知,我們一行人會被困在某處山市?或是身陷類似處境?」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疑惑道:「來這裡做什麼?」

  陳平安抬頭望去,「就只是來這邊看看。」

  收回視線,陳平安說道:「那本《丹書真跡》,我打算贈送給太平山黃庭。」

  陸沉一點就明,「書籍本身材質就好,加上一千兩百多個字,都煉化了,確實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了,拿來當護山大陣。只是師兄都送給你了,你與我說這個做什麼?再說了,你們落魄山不缺此物,下宗呢?」

  「太平山是一定會在桐葉洲重建宗門的。這本書畢竟是李大哥送給我的,所以你回頭幫我打聲招呼,如果確實可行,我就這麼辦了。」

  桐葉洲太平山的道脈香火,正屬￿白玉京大掌教一脈法統。

  「唉,果然半點沒變,還是個善財童子。行吧,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了。其實以大師兄的脾氣,你都不用問這個。」

  陳平安眉眼柔和,「哪怕是親近之人,該有的禮數還是得有。」

  陸沉笑了起來,大師兄還是厲害,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這般受歡迎啊。

  陸沉不由得感嘆道:「人生一傳舍,無處是吾鄉。世間萬物各有歸屬,哪來的什麼主人,我們都只是個當鋪夥計。」

  陳平安說道:「走了。」

  下一處山市,是一座大王朝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

  陳平安這副裝束,倒是不至於太惹眼。

  陳平安說道:「來這邊借劍。」

  太平山劍陣的陣圖早就有了,只是一直缺少合適的長劍,不然以崔東山的估算,走一趟北俱蘆洲的恨劍山,購置一整套品秩尚可的劍仙仿劍,大約需要八百顆穀雨錢。

  而且前提是恨劍山願意掏光半數家底,肯定拿出那麼多的仿劍。

  而這座王朝的京城大陣,就是完全放棄防禦、只取攻伐的劍陣。

  陸沉如釋重負,借給陸芝的那只劍盒,借給龍象劍宗,到底還有幾分取回的可能,借給落魄山,不是肉包子打狗是什麼。

  陸沉笑道:「借?」

  「不然?」

  陳平安疑惑道:「你之前不也說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他們將來只要去落魄山討要,我肯定歸還。」

  陸沉問道:「這就動手?」

  陳平安雙手籠袖,有片刻失神。

  看門人,鄭大風。

  先是給小鎮看門,後來是為落魄山看門。

  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曾在一處山巔,見過一人。」

  陸沉嘆了口氣,「不用懷疑了,就是那位功過不相抵的兵家初祖。」

  福祿街李氏。青翠城,又名玉皇城,玉皇李子真清脆。

  儒家李希聖,道門周禮。那麼第三人是誰?

  陸沉問道:「陳平安,你一直在追求『無錯』。那你有沒有想過,誰能做到無錯?當真是步步登天的修道之士嗎?」

  陳平安搖頭道:「是神靈。」

  ————

  老瞎子與陳清流一起站在山崖畔,一個蹲著,一個坐著,各自喝酒。

  十萬大山,是老瞎子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割走的一大塊地盤。

  陳清流問道:「那個托月山大祖,只差些許,未能躋身十五境,除了當年托月山一役,被陳清都三人傷到了大道根本,與這十萬大山的缺失,有無關係?」

  老瞎子抬起乾枯手指,撓了撓臉,「有個屁的關係,換成是你,不得與我拼命?」

  陳清流笑道:「拼命?哪怕贏了你,不又得消磨極多道行,一樣無法躋身十五境。」

  老瞎子沙啞而笑,「也對。」

  陳清流問道:「那就是為周密讓路了?」

  老瞎子想了想,「那倒還不至於,估摸著是跟我一樣,修行資質不行,那個十五境,苦求不得。」

  陳清流抬頭看了眼天。

  老瞎子說道:「沒啥可看的。」

  天幕懸星河。

  骨瘦如柴的老者,一身紫色長袍,繪有黑白兩色的陰陽八卦圖案。

  腰間所懸酒葫蘆,瑩光璀璨,只是裡邊好似歸攏了一整條天上銀河的瑰麗氣象,相較於巔峰時期遜色多矣。

  有一位不速之客,可用存思登虛空,聚精會神以為真。彷彿仙人乘槎,鬥轉星移,遠渡天河。

  古今之言天者一十八家,都要繞不開星象。

  青年看了眼符籙於玄,臉色淡漠道:「可喜可賀。」

  於玄揪鬚而笑,「救白也,差點幫倒忙,事後愧疚得不敢見人。不曾想至聖先師欽點來此修行,獨占一份天運,就更愧疚難當了。」

  話是這麼說,文廟議事的時候,老人與龍虎山大天師和火龍真人嘮嗑的時候,可沒有半點羞愧。

  於玄從袖子裡摸出一壺青神山酒水,高高揚起,「來一壺?」

  青年搖搖頭。

  於玄自顧自灌了一口酒水,好奇問道:「你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為何會摻和驪珠洞天的事情?」

  是說那龍窯燒造本命瓷一事。

  而這位年輕容貌的得道之人,曾是地仙之主,更有萬法之祖的美譽。

  此人的修道之地之一,名為牢山,據傳位於-大海中心,神靈驅之不動,仙真高不可攀,遠離人間。

  山上有碑、台、澗,碑刻「太平寰宇斬痴頑」,煉魔台下有條深澗,名為摸錢澗。

  而那深澗之水,是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這三種神仙錢之前,曾經通行數座天下的唯一制式錢,也就是後世金精銅錢的前身。

  此舉用意,原本是為了徹底分化、打散神性,只是後來出現了不小的紕漏,經過千餘年的不斷替換、歸攏和收繳,才轉為使用如今的三種神仙錢。

  青年說道:「青童天君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能幫就幫。」

  於玄喝著酒,不去評價這些前塵往事。

  這位三山九侯先生,弟子當中,其中就有治所位於方柱山的青君。昔年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穗山在內的浩然五岳。

  禮聖當年的那個嘗試,一個關鍵所在,就是專門請這位先生出山,一同制定禮儀規矩。

  還有兩個不記名弟子,與白也同一個時代的道士王旻,劍修盧岳,兩人在人間山上山下,都名聲不顯,所有事跡,只在浩然山巔流傳。

  一個奉敕出海訪仙,另外一個盧岳,崛起和隕落就如彗星掠空。

  這位「青年」,早年在驪珠洞天駐足過一段歲月。

  福祿街?符籙街。

  而那個不記名弟子的劍修,就出身福祿街盧氏。

  至於桃葉巷的那些桃花,就是他親手種下的,當然是隨手為之。

  大驪王朝關於金精銅錢的鑄造,還是他給的雕母。

  在驪珠洞天墜地之後,與盧氏王朝曾有千絲萬縷的福祿街盧氏,曾經暗中贈送給當時的大驪皇后古書幾頁,其中一頁,記錄了一道符籙,看似品秩不高,用處不大。

  當年南簪在泥瓶巷那邊,就曾現學現用,親自施展過那道穿牆術,從宋集薪的屋子一步走到了陳平安的祖宅之內。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只是就連皇后南簪,或者說後來的太后娘娘陸絳,當年都不曾聽過三山九侯的名諱,就更別談知曉大道根腳了。

  可惜南簪回到京城之後,未能查出真相,以至於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沒有重視此事,不能這道符籙,要是落在識貨之人手裡,光憑那一頁紙,就是鎮山之寶。

  於玄感慨道:「至人神矣,渡星河騎日月,游乎三山四海五岳之外,死生無變於己。」

  青年搖頭道:「萬年之前,神靈還是這方天地的主人,渡星河容易,騎日月就免了。」

  於玄轉頭遠眺一處,「那個傢伙,這會兒是不是盯著咱們倆?」

  青年卻沒有追隨符籙於玄的視線,反而望向蠻荒天下的大地山河,說道:「好像還不止是打算搬山。」

  一座金色拱橋。

  哪怕是一位飛升境山巔修士置身其中,都看不到盡頭所在。

  周密登天,理所當然占據了古天庭遺址的主位。

  火神歸位,地位與之並肩,雙方並無高下之分,平起平坐。

  離真,新任披甲者。

  早年三位聯袂劍斬托月山的劍修,陳清都的那把本命飛劍「浮萍」,徹底破碎於托月山,才有了後來的合道劍氣長城。

  龍君的本命飛劍名為大墟仙塚。

  至於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其本命飛劍,名為光陰長河。

  新晉水神雨四,王座大妖緋妃的主人。

  水神李柳被阮秀剝離出來的大道神性,被她隨手丟給了雨四。

  登天之時,周密隨身攜帶了數座福地,至於蠻荒天下的洞天,在此地毫無意義,只會是累贅。

  那些福地衆生,既是人間香火的源泉所在,也是諸多神位的候補人選來源。

  原本劍修斐然,其實最符合周密的預期,是頂替持劍者的最佳人選,神職低於遠古舊天庭的五至高,卻又要高於十二高位。

  畢竟那位持劍者依舊在世。

  但是白也贈送的那一截太白仙劍,選中了陳平安,劉材,趙繇,和最後一個明明是妖族修士的斐然!

  簡直就是一記白帝城鄭居中都下不出的無理手。

  絕對不會是中土文廟的安排。這就是浩然天下對浩然賈生,一種無形的大道壓制。

  周密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斐然留在了蠻荒天下,一舉成為天下共主。

  沒有斐然,就只好選擇㴫灘。此外被周密帶來此地的數十位劍修,除了皆是托月山百劍仙之外,更是托月山籌劃兩千年的神靈轉世,只是與雨四、㴫灘差不多,雖然都紛紛占據一席神位,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神性不全,可這些都只是小事,而且都在周密的計算之內,誤差極小。

  最大意外,還是登天之後,周密才發現自己的粹然神性,確實沒有缺少,甚至比預期還要高出一成,可癥結在於,那某個一,周密只得到了將近一半,問題是這種近乎一半,無限接近,但就是這毫厘之差,天壤之別。

  而且周密哪怕施展了後手,可那個一,就會跟著水漲船高,讓周密始終無法過半。

  哪怕如今的周密,已經是昔年天庭共主的大半境界,卻始終依舊未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一。

  使得他不得不拖延重返人間的時間。

  故而當下大道神性最全的那個存在,就成了那位高居王座的火神。

  三教祖師要麼繼續合道,過半之後,三座天下,就要被道化,而且道化的速度會越來越快。

  要麼就是……只能散道了。

  此外如今許多相對年輕的山巔修士,都不知道一樁密事,兵家初祖,與三教祖師有過一場萬年之約。

  在重返人間之前,周密不知為何,允許一小撮新晉的高位神靈,保留一部分人性。

  比如離真,還有雨四和㴫灘這三位甲申帳故友。

  在那場席捲兩座天下的戰役中,若有高位神靈隕落在戰場上,即是一場漂泊萬年的遠遊還鄉,是一種歸位,不過會損失不同程度的粹然神性。

  舊天庭之廣袤,超乎任何一位山巔修士的想像。

  任何一位高位神靈,就像獨占數座天下的疆域,只是相較於故鄉,顯得死寂一片。

  只說那四座天門之間的距離,可能任何一位玉璞境修士,窮其一生,都只能從一處大門遠遊至另外一處。

  狹義上的舊天庭遺址,則像人間王朝的一處京城。

  離真,雨四,㴫灘,今天三人相約在那座金色拱橋的一端,緩緩而行,不約而同,各自都施展了障眼法,更像……人。

  憑藉那點保留下來的人性當個人,那種古怪至極的感覺,大概就是名副其實的不由自主。

  一旦得到了不朽,好像自由二字,就成了一個最無意義的詞彙。

  㴫灘喃喃道:「趁著還能感覺到後悔……」

  雨四神色冷漠,「想要假裝當個人還不簡單,以後隨便顯化一處嶄新天下,再分出一點神性,那個自己,肯定比以前還自由自在,隨便犯錯。」

  㴫灘滿臉怒色,咬牙切齒道:「那個『自己』,還是自己嗎?這個自己不還是冷冷看著那個自己,傻了吧唧俯瞰一百年,一千年,還是一萬年?!有何意義?」

  當神性完全覆蓋人性之後,就再無喜怒哀樂。對於他們這些神靈而言,似乎擁有了無數的自由,無數種可能性,但是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允許自己不是神靈,不允許自己毀滅自己。

  離真好像是最無所謂的一個,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真是懷念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啊,我反正已經一點不差地摹拓下來,以後可以經常跟隱官大人閒聊了。」

  離真繼續說道:「按照陳清都和龍君早年的那個說法,如果成為名副其實的五至高之一,好像可以稍微打破那個桎梏,不用像我們現在這麼……無聊。」

  㴫灘眼睛一亮。

  驟然之間,天地間大放光明,有個不帶絲毫感情的女子嗓音突兀響起,「就憑你們幾個廢物?」

  水神雨四一瞬間近乎窒息。

  人性被擠壓到一粒塵埃大小,不得不現出一雙金色眼眸,他的一副金身,大如星辰。

  㴫灘也是差不多的處境,不過那份大道壓制,不像雨四當下所承受的那麼誇張。

  離真相對好一些,還能保持人身原樣。

  離真嬉皮笑臉道:「雨四啊,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向咱們這位阮姑娘挑釁幾句,說不定就被打死了,好歹能夠得個片刻解脫,之後再被周密重新拼湊起來。」

  神靈,被譽為不眠者。

  周密有意無意讓他們保持一點人性,就像一個世俗人間的嗜睡之人,偏偏成了失眠之人。

  但是只要消磨掉全部的殘餘人性,被神性吃個一乾二淨,自然就不會有這份痛苦。

  所謂的神靈,就像一塊棋盤,每一個格子,都擱放有一種情緒。精準提起,精準放回。

  神位越高,就像棋盤越大,擁有更多的格子。

  問題在於,每次單個或是多個情緒的起落、重疊和交融,都不是漫無目的,無法隨心所欲,因為井然有序,永遠目的明確。

  而且黑白棋子的各自總數,永遠是一種處於對半分的絕對境地。

  如果說人性是神靈賜予人族的一座天然牢籠。

  那麼絕對的、純粹的自由,就是一座更大的牢籠。

  而這只是人族的看法,神靈不自知,或者準確說來,是神靈永遠不會如此認知。

  最終,不管是人類還是神靈,好像自由都是一座牢籠。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會犯錯,還能改錯,竟然是一種自由。

  沒有比這更能寬慰人心的美好言語了。

  一個再沒有扎馬尾辮的女子,站在金色拱橋中央地帶的欄桿上。

  她一個揮手,就將那個金身巍峨的水神雨四拽入一輪大日之中,以大火將其烹殺。

  一個相當於十四境大修士的雨四,面對她這個存在,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周密現身此地,倒是沒有阻攔她的肆意妄為,反正水神的神性依舊在此,無一絲一毫的缺漏,回頭他大不了重新拼湊起來就是。

  周密趴在欄桿上,遙遙俯瞰數座天下,微笑道:「誰能想到,我會與那個一,就在城頭的咫尺之間失之交臂。」

  可惜未能成為那個一,如今周密的視線,許多地方暫時都無法觸及。

  但是那個站在欄桿上的她,卻無此大道約束,因為日光所及,皆是她所轄疆域。

  她始終一言不發。

  一雙金色眼眸,一頭金色長髮,一件金色長袍。

  周密卻知道,登天之後,她看遍人間,獨獨沒有去看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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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38:52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五十六章 兩三事

  位於蠻荒腹地的宗門山巔,卻站著兩位人族劍修。

  不到半炷香之內,一座骸骨成林的白花城,就此成為一頁已經翻篇的黃曆,隨著歲月的流轉,還會變成無人問津的老黃曆。

  在齊廷濟敕令之下,四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人,屹立在白花城邊界的天地四方,結陣如攔網,防止那些個頭大的漏網之魚趁亂溜走。此外異象種種,雷起白雲中,月生碧波上,成百上千條氣勢恢宏的金色雷電垂落人間,如雷部神靈肆意鞭打大地,山川稀碎,大地翻拱,將那些隱匿在洞窟密道之中的妖族一一翻檢找出,猶有十數條墨蛟在空中搖曳遊走,將那些御風妖族修士吞下,大口咀嚼,聲響如一串串爆竹。

  別忘了劍修也是練氣士,除了本命飛劍之外,也會有千奇百怪的大煉、中煉本命物。

  這些就都是齊廷濟隨意鋪展開來的手筆,撇開劍修身份和本命飛劍,齊廷濟都完全可以視為一位殺力巨大的飛升境修士。擱在任何一座天下,修士擁有這等術法手段,都可算是氣鑠古今的才情了,可在劍氣長城,齊廷濟卻被老大劍仙視為心不定,術法花俏,華而不實,距離純粹二字愈行愈遠……總之半句討不到好。這還是陳清都心情不錯的時候,才會難得教訓他人幾句。更多時候,陳清都一個字都懶得說,與境界越高的劍修,越不喜歡聊天。倒是一些個孩子,成群結隊去城頭那邊玩耍,路過那座茅屋,說不定還能與老大劍仙多說幾句。曾經有個孩子放紙鳶,斷線墜落在茅屋頂上,哪敢開口跟老大劍仙討要,更不敢爬上茅屋,悻悻然回家了,不料才到家門口,就發現爹娘滿臉喜慶神色站在那邊等著,父親手裡就有那只好像自己長腳跑回家的紙鳶,孩子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被那位老大劍仙隨手丟回來了。在兒時到少年的歲月裡,這件小事,都是一樁最大的談資,後來等到這個孩子成為劍修,年輕人不等成為老人,就又如斷線紙鳶,性命亦是小事,隨手丟在了戰場上。陸芝先前從劍匣裡邊取出了兩把最有眼緣的長劍,秋水,鑿竅,她雙手持劍,配合本命飛劍「抱樸」,手刃了一頭玉璞境妖族修士,好像是個白花城祖師堂的掌律,先前廝殺過程當中,陸芝稍微耗費了一點精力,此外還有一撮不經砍的地仙修士,至於地仙之下的妖族修士,記不住,也無需去記。被長劍秋水砍中的妖族修士,那些個積蓄靈氣的本命竅穴之內,霎時間如洪水決堤,水淹一大片氣府,根本不講道理。若是被鑿竅割傷,妖族身內天地山河,也會遭罪,鑿竅天生自帶的一股精純劍意,協同陸芝的浩蕩劍氣,就像有一位精通尋龍點穴的風水先生帶路,劍氣如鐵騎沖陣,一攪而過,條條山脈崩碎。

  陸芝收起飛劍「抱樸」,歸竅溫養,至於另外那把北斗,正在以洗劍符煉劍。一把本命飛劍「抱樸」,擁有兩種本命神通,其中一種神通,飛劍能夠禁錮住修士的影子,瞬間傷及陰神,陰神倒影就像被飛劍釘在原地的一塊黑布,修士移形換位,就只能撕扯自己的陰神,與此同時,修士只要捨不得一具陰神,不夠當機立斷,就要立即面對飛劍第二種堪稱「窮其精微、抽絲剝繭」的神通,能夠以粹然劍意重創陽神身外身,可無論是陰神還是陰神,都涉及一位修士的大道根本,飛劍神通如懷抱,在戰場上如影隨形。

  故而先前一座宗門戰場上,陸芝手腕一擰,長劍秋水,抖出劍花,劍光雪亮如秋泓,照耀四方,修士倒影立現。齊廷濟正色道:「老大劍仙讓你去白玉京煉劍,不是沒有理由的,不單單是第二把『北斗』與白玉京大道相契。我猜測飛劍『抱朴』,有機會擁有第三種本命神通,此外你跟我和陳熙,還不太一樣,洞府開闢一事,我們差不多就是這樣止步了,很難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你的那座人身小天地則不然,還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

  陸芝聽得心不在焉,當然不是她分不出個好賴,實在是沒興趣。

  她的清冷性子,既是先天,也有後天煉化兩把本命飛劍的影響,讓她不是一般的清心寡欲。陸芝這會兒的心思,還在那只劍盒藏劍上邊,其餘游鳧、刻意在內六把道門法劍,一樣自帶某種上乘秘術,陸芝覺得要是都能活著返回,私底下就找一趟陳平安,打個商量。將來白玉京三掌教去龍象劍宗討債,就好辦了,還劍?隱官跟你借的劍,找我陸芝幹什麼?

  齊廷濟見陸芝置若罔聞,他就沒有再勸。畢竟是一個老大劍仙都勸不動的娘們。陸芝的人身小天地,就像明明占地千里,卻唯有屋舍幾間,說她有錢是真有錢,好似坐擁良田萬畝,說她沒錢卻也不假,真正談得上春種秋收的,只有可憐兮兮的一畝三分地。因為陸芝除了兩把本命飛劍,大煉本命物,只有寥寥三件,對於任何一位上五境練氣士而言,這都是一個堪稱寒酸的數目。

  三物都被陸芝用來輔佐修行,幫助天地靈氣的更快汲取,以及三魂七魄的滋養,她的攻伐之物,還是只有那兩把本命飛劍。修道之人,一身雖小如同天地,山河疆域廣袤無垠,真正屬￿「自己」的,就是以汲取天地靈氣作為水源,澆灌山河大地,所謂修道,修行就像是耕耘田地,開闢府邸,接連成片,就是一座雄城,城池多了,就是一國,修士宛如一國之君,最終「證道」,就像成為人身天地的天下共主。只不過於每一位練氣士的個體而言,對人身小天地的洞府發掘、丹室營造,修士受限於資質,各自都存在著一個瓶頸,至多是境界高了,不缺神仙錢和天材地寶了,開始不計損耗地去更換、替代舊有本命物。所以每一位飛升境巔峰,就不得不開始去追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十四境了。齊廷濟這樣的大修士,神仙錢,靈氣和法寶,都可算是唾手可得了,只可惜天地間的一切實物,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身外物,貪心不足反成累贅,增之一分,就要過猶不及。

  齊廷濟笑道:「還沒到半炷香,如果不著急趕往下一處山市,還能閒聊幾句。」

  他手中多出一件破碎不堪的深青色法袍,是那位仙人宗主的遺物,名為青瞳,是件半仙兵,就是修繕起來需要花點錢,陸芝出劍太狠。這件青瞳法袍,避暑行宮那邊應該有記載,因為白花城修士在歷史上,沒少去劍氣長城戰場。那頭身為一宗之主的仙人境,今天溜得最快,依舊被齊廷濟堵住去路,强行「兵解」上路,不過對方施展了一門本命遁法,但是陰神被斬,能否留下個玉璞境都難說了。

  此外還有數枚妖族的妖丹,玉璞境一枚,地仙數枚,都被齊廷濟從那些屍體上剝離出來,掌心虛托,緩緩旋轉。

  齊廷濟就當是賞景了。

  任何一位在劍氣長城當得起劍仙稱呼的劍修,哪個不是從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人物,有幾個是正常人?

  陸芝瞥了眼那些妖丹,神色黯然。記得早年,有個記錄戰功的女子劍修,境界不高,資質平平的金丹境,不擅長廝殺,其實陸芝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個性情溫婉的女子,姿色不錯,只是不知為何,一直沒有婚嫁,模樣比不上周澄,當然比她陸芝肯定要漂亮多了。

  這個陸芝連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每次戰後都會與人一起負責記載、勘驗、錄檔戰功,當她瞧見了那些離開戰場的女子劍修,就會笑得很……好看。

  陸芝甚至已經對那女子的面容相貌,十分記憶模糊了,唯獨對她的那份笑臉,好像哪怕想要刻意忘記都無法忘記。一個金丹境的女子劍修,又不擅長廝殺,可最後她還是選擇趕赴戰場,在可死也可活之間,沒有選擇後者,跟隨飛升城去往異鄉,而是御劍去往城頭,大概是她覺得既然劍氣長城注定守不住,人間再無家鄉,就不需要她來記錄戰功了吧。

  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是一個多重要的女子。

  陸芝甚至對好友周澄的離開,都不曾如此難以釋懷,簡直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可好像直到這一刻,等到陸芝記起了這個在劍氣長在再尋常不過的女子,一想到她不在了,陸芝才後知後覺,劍氣長城好像是真的沒有了。

  陸芝有些煩躁,冷著臉環顧四周,已無妖族可殺。

  他娘的,如果能夠從頭再砍一遍就好了。至於那顆玉璞境妖丹的主人,這會兒就身形飄搖不定,戰戰兢兢站在這位刻字老劍仙的身邊,可憐三魂七魄都被淩厲劍氣籠罩在一處牢籠內,神魂飽受煎熬,此刻憂心忡忡,擔心這個劍氣長城的「齊上路」會反悔毀約,乾脆再送它一程上路。原來是負責捕捉漏網之魚的齊廷濟,除了以術法布陣,先前還陰神出竅遠遊一趟,路上隨手抓了個逃避不及的白花城供奉,正是魂魄當下被拘押起來的玉璞境,承諾留它一條命,與它問清楚了白花城幾處秘庫所在,再讓它帶路去搜羅了一番,都不用它獻殷勤,如何打開層層山水禁制,齊廷濟直接一路以劍氣開道。一般宗字頭的仙府勢力,往往狡兔三窟,會將修道秘籍,神仙錢,法寶靈器,分放各地。當然這僅限於「一般」,像浩然天下符籙於玄,龍虎山天師府,還有鄭居中的白帝城,自然都無此講究。

  既然與陳平安約好了半炷香,齊廷濟就沒有繼續搜刮下去,挖地三尺這種勾當,還是隱官大人更擅長。不過視野可見之物,齊廷濟還是沒有半點浪費,那些破碎的法寶靈器,被陸芝斬落一地,五花八門,雖說山上寶物破碎之後,價格與之前天差地別,可不那麼值錢,不意味著不值錢。

  還有衆多妖族修士被斬殺後現出原形的真身屍體,以及一些英靈之姿的白骨屍骸,悉數被齊廷濟收入袖中。

  龍象劍宗創立不久,處處都需要花錢,不曾想今天路過白花城,東拼西湊的,積少成多,得了一筆極為可觀的神仙錢。

  那頭魂魄被拘的玉璞境修士,壯起膽子輕聲問道:「齊老劍仙,說話作數的吧?願為前輩鞍前馬後!」

  齊廷濟笑了笑,沒說什麼。

  做牛做馬就算了,龍泉劍宗只收劍修。

  見那位老劍仙沒搭話,它頓時心死如灰,顫聲道:「不作數也無所謂了,能不能給個痛快?」

  齊廷濟微笑道:「這輩子有沒有去過劍氣長城?」

  它心中狂喜不已,立即答道:「不曾去過,可以對天發誓,絕對不曾去過與劍修為敵,路途遙遠,境界低微,哪敢去劍氣長城那邊自尋死路……」

  齊廷濟點點頭,「那就下輩子投個好胎,去見識見識那邊的風景。」

  隨手一揮袖子,魂魄灰飛煙滅。

  如今浩然天下山巔不少修士,可能都知道了那本皕劍仙印譜的存在,可在皕劍仙印譜之前,劍氣長城那邊,其實最早是本版刻粗劣的百劍仙譜。齊廷濟閒暇時也曾翻閱過,倒是沒有興趣去偷摸購買那些印章,在這位老劍仙看來,隱官的刀工實在潦草,尚未真正登堂入室,躋身金石大家之列,只是印譜上邊有一句邊款印文,讓齊廷濟覺得還算不錯。

  並無山水形勝地,卻是人間最高城。

  陸芝說道:「這次出手,掙了不少?」他們一行人現身此地山門,事出倉促,使得那頭仙人境妖族都來不及先走一趟財庫,說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真到了命懸一線的時候,還是沒什麼可猶豫的,修道之士,無論是譜牒仙師還是山澤野修,都明白這個淺顯道理,一個死在錢堆裡的山上神仙,最憋屈。

  「亂七八糟加在一起,確實不少,說是掙了個盆滿鉢盈都不過分,畢竟是份宗門底蘊,即便刨開那三張洗劍符,還很有賺。」

  齊廷濟微笑道:「劍氣長城那些賭棍不早說了,跟隱官合夥坐莊,想虧錢都難,躺著就能掙錢。」

  陸芝提醒道:「陳平安是個精打細算的賬房先生。」

  齊廷濟點頭道:「回頭清點一下遊歷白花城的收穫,讓隱官占……四成?」

  不料陸芝說道:「四成?他又沒出力,分他兩成就很夠意思了。」

  齊廷濟欣慰道:「總算有點首席供奉的樣子了。」

  陸芝說道:「袍子不錯,歸我了,回頭我可以送給吳曼妍那個小妮子。」

  齊廷濟從袖中取出那件青瞳法袍,拋給陸芝。

  陸芝接過手,輕輕抖了抖法袍,驚訝道:「坐地分贓這種事,好像會上癮。」

  齊廷濟點頭道:「我也是才發現。」

  陸芝撇撇嘴,以前在劍氣長城,劍修可都沒這習慣,算是給隱官慣出來的臭毛病?之後兩人聯袂來到三山符下一處山市,寧姚已經離開這座古戰場遺址,好像是遞劍之後,就不管那些殘餘劍氣了,以至於此刻的戰場遺址,依舊劍光森森,肆意絞殺那些四處潰散的陰兵鬼物。

  齊廷濟敬香之後,輕聲笑道:「很難想像,如果再無約束,我們這些還算能打的飛升境,在這天下會如何為人處世。」

  三教祖師的存在,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好似有三人,坐斷津流,鐵鎖橫江。

  這三位,根本不用說什麼做什麼,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震懾。哪怕是這座以世道混亂不堪著稱的蠻荒天下,仍然還有座托月山,不然只說搬山老祖朱厭,與舊曳落河共主仰止聯手,如果再能拉上一頭舊王座大妖,足可橫行天下,估計到最後,就是總計不到二十頭的十四境、飛升境巔峰大妖,共分天下,暫時停手,然後繼續廝殺,殺到最後,只留下最後一小撮的十四境。齊廷濟取出一桿幡子,丟到古戰場中央地界,驀然矗立而起,如同打開一扇大門,很快從四面八方聚攏起靈智混沌的數萬陰兵,好像得了一道法旨敕令,如一支支鳴金收兵的大軍,瘋狂湧入幡子。再者幡子本身,介於洞天和福地之間,就是一處適宜鬼物修行的森羅道場,可一些個原本割據遺址一方的地仙英靈、鬼將,自然不願從此寄人籬下,失去自由身,一個個隱匿氣機,試圖躲藏起來。結果齊廷濟從衆多本命物中揀取出一件,祭出之後,一條蘊藉雷法真意的金色竹鞭,落在幡子附近,竹鞭落地便生根,幾個眨眼功夫,古戰場之上,就像出現了一座金色竹林,方圓數百里,整個大地雷電交織,而且竹林通過大地之下不斷蔓延出來的竹鞭,一粒粒金光閃爍不定,皆是金色竹筍,抽土而出極快,繼續變成一棵棵嶄新竹子,竹林金光熠熠,片片竹葉都蘊含著一份雷法道韻,使得大地竹林之下,開闢出一座雷池。

  無論是大道雷法,還是竹鞭材質本身,兩者都先天克制鬼物。

  遺址最後只留下了四條通往幡子的道路,此外鬼物無路可走。

  陸芝看了眼遠處那桿招魂幡子,疑惑道:「你還會這個?」

  齊廷濟笑著解釋道:「以前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我們每次遞劍都會被針對,當然無法悠哉悠哉,由著我施展這些花裡胡哨的手段。」

  簡而言之,術法神通萬千,不如劍光一閃。

  山上劍修,若是精通那些個劍道之外的旁門左道,就有不務正業的嫌疑,跟一個讀書人擅長打鐵砍柴差不多。陸芝暫時閒來無事,就從劍盒取出了其餘兩劍,蜩甲,竟是一副白玉京飛升境修士的珍稀遺蛻,可以拿來當件類似兵家甲丸的法袍,能夠讓修士彷彿無師自通,掌握兩道白玉京極為上乘的秘傳術法,一攻一守。卻讓陸芝覺得彆扭至極,就將此劍丟回劍盒。倒是那把「南冥」,握劍在手,就可以多出一座古怪陣法,陸芝發現自己,好像站在一處天池大水中央,看似距離一旁齊廷濟,就幾步路,實則差了千里之遙,適宜對付那些壓箱底的攻伐重寶,當然一樣可以拿來對付敵對劍修的飛劍。

  至於那把遊刃,也是奇巧,陸芝手持長劍,身邊就多出了一條魚龍姿態的幻象靈物,這條青色大魚,懸空圍繞著陸芝遊走。

  陸芝覺得瞧著還挺順眼,就沒有撤回這把遊刃長劍。而且雙手各持南冥、遊刃之後,陸芝很快就又有驚訝,原來身邊那條搖頭擺尾的青色游魚,竟然能夠從她腳下那座本是虛幻假像之物的天池水中,無中生有,汲取貨真價實的水運,壯大自身。

  陸芝說道:「陸沉的道法有點意思。」

  齊廷濟無奈道:「人家好歹是一位白玉京三掌教。」

  陸芝說道:「沒法子,陸沉待在陳平安身邊,就像個……只是跑腿打雜的店鋪夥計,我很難把他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掛鈎。」

  齊廷濟啞然失笑。

  陸芝不再閒聊,趁著還有小半炷香光陰,開始煉劍,準確說來是煉化那張玉樞城的洗劍符。

  不愧是張名動青冥天下的大符,畫符門檻極高,外人煉化起來倒是極快。

  三張價值連城的洗劍符,如果陸芝都拿來砥礪飛劍「北斗」劍鋒,成效顯著,陸芝預估飛劍的鋒銳程度,可以增加一成。洗劍符讓陸芝節省了至少將近一甲子修道光陰,這甲子光陰,不是時刻流轉不停歇的六十年歲月,而是指一位劍修,潛心修道、專注煉劍的光陰,練氣士所謂的幾十年數百年道行,都是屏氣凝神,呼吸吐納,閉關靜坐,一點一滴打磨出來的精神氣,這才是練氣士的「周歲」,真實道齡,不然此外,就是那種虛度光陰的「虛歲」。所以一成,真心不少了,煉化飛劍一途,行百里者半九十,尤其是陸芝這把「北斗」,即便距離圓滿,只差一絲一毫,都很難一劍做掉一頭飛升境大妖,可一旦被她跨過那道門檻,那麼陸芝的飛劍殺力,哪怕在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都屬￿最拔尖。

  只要飛劍北斗的品秩,煉化至毫無瑕疵的化境,假設她將來再成功躋身了飛升境,這就意味著外人如果想殺陸芝,就得兩位飛升境修士聯手,再乖乖交出兩條命。齊廷濟很清楚一事,早年老大劍仙對他和陳熙,躋身十四境一事,都不抱什麼期望,唯獨對遲遲無法打破仙人境瓶頸的陸芝,十分看好,此外就是大劍仙米祜,還有後來去了避暑行宮的愁苗。至於寧姚,期待什麼,不需要,在老大劍仙看來,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陸芝仰起頭,沒來由說道:「其實那一位,如果撇開是非不談,很了不起。」

  她是在說那個被譽為蠻荒文海、通天老狐的周密。

  佩服歸佩服,當然不耽誤陸芝在戰場上,能砍死周密就一定砍死他,絕不手軟。齊廷濟說道:「陸芝,我當初之所以想要違背誓言,趕去第五座天下,就是心存僥倖,試圖憑藉攫取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氣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幫我打破那個天大瓶頸。

  因為我希望借此告訴老大劍仙一個事實,陳清都看錯齊廷濟了。」

  陸芝不擅長與人言語交心,其實齊廷濟更不喜歡與人談心,今天說出這番言語,實屬破天荒。陸芝睜開眼睛,她從不說拐彎抹角的言語,「老大劍仙都不在了,還與他慪什麼氣。再說了,就算老大劍仙在世,親眼看見了你在五彩天下躋身十四境,只會更失望,更加看不起齊廷濟。」

  齊廷濟有些感傷,「我倒是希望還有個能被他感到失望的機會。」

  如今飛升城的年輕劍修,對於那位老大劍仙的離去,與齊廷濟這些老人的複雜心態,大不一樣。

  齊廷濟突然氣笑道:「以後的飛升城,酒桌上聊來聊去,不管是贊是駡,反正都繞不過咱們這位陳隱官,一想到這個,就讓人不痛快。」

  陸芝勸說道:「都是當宗主的人了,氣量大些。」

  齊廷濟嘆了口氣,「勸你以後你別勸人。」

  陸芝笑呵呵道:「我這個人最聽勸。」

  眼前一座蠻荒大岳名為青山。

  四位劍修持有的第一份三山符,三處山市渡口,分別是白花城,古戰場遺址,大岳青山。

  寧姚在山腳與三山九侯先生燒香禮敬之後,沒有趕赴下一處山市,而是沿著燒香神道,拾級而上。

  此山地位超然,是蠻荒天下屈指可數的名山大岳,破例擁有雙手之數的副儲之山,至於大岳名字「青山」,更是獨一份。

  山君神祠大殿內供奉的那尊彩塑神像,金色漣漪陣陣,走出一位老者,手持一串木質念珠,像那吃齋念佛之輩。生得相貌古拙,野鶴骨臒,好似澗邊老松皮相粗。

  這位大岳山君,道號碧梧,天生異象,重瞳八彩,絳衣披髮,腳踩一雙草編躡雲履。

  察覺到了那份劍氣,山君碧梧忙不迭出門待客,看著那個女子劍修,一臉震驚道:「寧姚?!」

  寧姚點點頭,「沒事,我就隨便逛逛。」碧梧第一時間所思所想,是不是浩然天下已經打到自家山門口了,自嘲不已,怎麼可能推進如此之快,再者若是連青山都保不住,意味著蠻荒天下至少半壁江山都歸屬中土文廟了。

  碧梧抱拳道:「山神碧梧,見過寧劍仙。」

  見到這位飛升境的大山君,尤其是手上那串念珠,寧姚就知道青山為何安然無恙了。

  想了想,寧姚只依稀記得碧梧的道號、境界,擁有一種仙兵品秩的仙家重寶,火車掣電,傳言車駕玄妙所在,是篆刻有「雷火總司」。

  再就是這位山君虔誠信佛,建造了一座類似「家廟」的文殊院。

  更多的,就不清楚了。想必陳平安才會對此如數家珍。聽到了寧姚的那句客氣話,碧梧苦笑不已,倒不是擔心自己的處境安危,在自家地盤,哪怕面對一位飛升境劍修,也不是全無一戰之力,勝算再小,保命無憂。掂量一番,自家山頭與那劍氣長城,可從沒什麼恩怨糾葛。只是寧姚總不能是單槍匹馬殺來此地吧?

  碧梧試探性問道:「隱官可曾與寧劍仙同行?」

  寧姚默不作聲。

  碧梧猶豫了一下,還是閉嘴不言,將一些略顯套近乎嫌疑的言語,識趣咽回肚子。

  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做了萬年的生死大敵,雙方碰頭,哪裡需要什麼「一言不合」,瞧見了就直接砍殺,不需要理由。

  寧姚登山片刻,問道:「山君認識他?」一路作陪的碧梧笑道:「一個久居山中不挪窩的貨色,如何能夠認得劍氣長城的隱官,只是前些年有個好友,大澤水裔出身,他曾專程跑去倒懸山遺址遊覽風景,偶見隱官站在崖畔,便臨摹過一幅畫卷,好友回到家鄉後,路過此地,將畫卷贈送給我。」

  寧姚說道:「方才他來過了,只是你沒發現。」

  碧梧半點不覺得寧姚是在虛張聲勢,不由得感嘆道:「不料隱官道法也如此通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寧姚提醒道:「就當我們都沒來過。」

  碧梧點點頭,心領神會,「今日山中照舊無事,閒看雲卷舒花開落罷了。」

  發現寧姚好像就要離去,山君碧梧試探性問道:「寧劍仙不看一眼畫卷?」

  寧姚持符遠遊之時,疑惑道:「大活人不看,看畫卷做什麼。」

  山君碧梧一時間無言以對。確定寧姚已經遠遊,碧梧一步縮地山河,去往一處雅靜宅院,兩位妙齡女子姿容的山鬼,衣裙分別是鵝黃嫩綠兩色,與山君施了個萬福,打開門,碧梧跨過門檻,書案上擱放有一支卷軸,攤開後,只見畫卷之上,所繪人物,正是那位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一襲鮮紅法袍,男子站在城頭崖畔,面容模糊,雙手籠袖,腋下夾狹刀,俯瞰大地。

  雲紋王朝的玉版城,立國已經一千兩百餘年,只不過皇帝姓氏換了數次,反正國號不換,誰坐龍椅,在這邊也沒什麼講究。

  在蠻荒天下,任何一個國祚超過千年的山下王朝,絕對比同齡的山上宗門更不好招惹。

  而這種王朝的京城重地,無異於山上的祖師堂。

  可此刻皇宮一處最高樓內,頂樓的檐下廊道中,卻有個擅自登門的外鄉人。

  青紗道袍的男子,一手攥拳,一手負後,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

  這會兒停步,抬頭望去,檐下掛滿了一串串鈴鐺,每一隻鈴鐺內,懸有兩把間距極小的袖珍短劍,稍有微風拂過,便磕碰作響。

  根據避暑行宮的記載,城內那位皇帝陛下,因為閉關多年,錯過了那場大戰,給了托月山一大筆穀雨錢。

  而且雲紋王朝,與兩頭舊王座大妖,黃鸞與荷花庵主,關係都不差,不然以一個仙人境,還真保不住雲紋王朝。

  所幸如今哪怕黃鸞和荷花庵主都死了,好像這位皇帝也剛好破境了,成為了一位新晉飛升境大修士。

  一位身穿龍袍的魁梧男子,憑空出現在廊道內,沉聲道:「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只是道友怎麼都不打聲招呼?我也好備下酒宴,為道友接風洗塵。」

  他身邊還有個身姿纖細的女子扈從,金粉塗頰,佩腰刀,竟是位貨真價實的十境武夫。

  她雙眉天然銜接,耳細極長,是古書上所謂的天人相。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多想如何待客了,半點不麻煩,只需要將那套劍陣借給我就行,舉手之勞。」

  這位雲紋王朝的皇帝,化名葉瀑,道號有兩個,之前是破荷,躋身飛升境後,給自己取了個更霸氣的,自號獨步。

  至於葉瀑身邊的女子武夫,名為白刃,是個極其有名的女武痴,如今一百多歲,駐顔有術,她在五十多歲,就躋身了止境。玉版城已經開啓一道京城防禦陣法,仿琉璃境地,京城如同陷入一條停滯的光陰溪澗,處處七彩煥然,城內所有修道之士,都選擇待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一來上五境修士之下,地仙都要行走不易,再者這是大敵當前的跡象,誰敢造次。

  葉瀑自然已經認出對方身份,只是直覺告訴自己,假裝不知道,可能會更好點。至於為何一位在城頭那邊的玉璞境劍修,變成了一個飛升境起步的得道之人,葉瀑不好奇,在蠻荒天下,修道路上,一切過程,都是虛妄,只問結果,修行追求,無非是一個再粗淺不過的道理,自己如何活,活得越長久越好,一旦與人起了衝突,或是嫌棄路邊有人礙眼了,他人如何死,死得越快越好。

  葉瀑聽到了對方的那個天大玩笑,「隱官大人名不虛傳,很會聊天,甚至比傳聞中更風趣。」

  女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住腰間刀柄。這位女子武夫,眼神炙熱,死死盯住那個換了身道門裝束的男子,認得,她如何會不認得,這個傢伙的畫像,如今蠻荒天下,說不定十座山上山頭,至少一半都有。尤其是托月山與中土文廟那場談崩了的議事過後,這個年紀輕輕卻大名鼎鼎的隱官,就更出名了,人在浩然,卻在蠻荒天下風頭一時無兩,以至於搞得好像一位練氣士不知道:「陳平安」這個名字,就等於沒修道。

  之前百年,某個劍氣長城狗日的,名聲都只在蠻荒半山腰之上的宗門仙府流傳,不曾想冒出個末代隱官。

  陳平安望向那個女子武夫,「打算試試看?」

  陳平安頭頂道冠內,那處連葉瀑都無法窺探絲毫的蓮花道場內,陸沉一邊練拳走樁,一邊斜眼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娘們,嘖嘖稱奇:「蠢蠢欲動,真是蠢蠢欲動。」

  葉瀑出聲阻攔身邊的女子,「白刃,不得無禮。」

  白刃卻眯眼笑道:「我覺得可以試試看,前提是隱官願意只以純粹武夫出拳。」

  「好的。」

  陳平安言語之時,一步跨出,雙指並攏,看似輕輕抵住那個白刃的額頭,女子武夫砰然倒飛出去,撞爛背後欄桿不說,筆直一線,直接摔出了玉版城。

  天人交戰的葉瀑,心思急轉,迅速權衡利弊之後,選擇了不出手。整座京城,原本靜止不動的琉璃境界,牽一發動全身,被白刃那麼一撞,立即出現一條裂縫,此後縫隙四周不斷崩裂開來,最終玉版城就像驀然下了一場光彩絢爛的滂沱大雨。

  仙人境劍修都未能一劍劈開的陣法,就這麼輕描淡寫的手指一點,一觸即碎。

  拳法?不像。

  最可怕之處,還是眼前這個年輕劍修,好像一樣不曾未刻意施展劍術。

  葉瀑終於開始懷疑眼前這個陳平安,到底還是不是劍氣長城的那條看門狗了。

  陳平安笑眯眯道:「葉瀑,要是我自己去樓內取劍,就不算借了,那叫搶。」

  葉瀑苦笑道:「有區別嗎?」

  「我數十下,之後玉版城多半就要沒了。」

  陳平安攤開一手,明擺著是在示意葉瀑抓點緊,「你應該慶幸玉版城不是那座仙簪城,不然已經沒了。」

  仙簪城,號稱蠻荒第一高城。

  此城正好位於三山符最後一處山市附近。葉瀑心中幽幽嘆息一聲,這位雲紋王朝的皇帝陛下,不愧是一等一的梟雄心性,竟然當真主動打開禁制,運轉秘法,撤掉十八道山水禁制,招了招手,從樓內馭來一隻原本懸空的紅珊瑚筆架,一把把劍陣飛劍,就如筆擱放在上邊。

  葉瀑輕輕一推,將紅珊瑚筆架推給那位易容為隱官的古怪道人,微笑道:「希望『陳道友』能夠安然離開蠻荒天下。」

  陳平安將筆架和飛劍一起收入袖中,「那就借你吉言,作為回禮,也送你一句話,希望這座玉版城足夠牢靠,你的飛升境足夠穩固。」

  在確定那個不速之客已經離開玉版城,葉瀑沒有急於去找貴為皇后的白刃,而是放開神識,開始在心中默默計數。

  炸不死你。那只筆架,是一件仙兵,再加上半數飛劍的同時炸裂開來,任他是一位飛升境巔峰,都要重傷無疑。至於對方重傷之後,葉瀑只需要循著那份動靜,至少可以取回半數飛劍,同時打殺一位山巔强敵。

  結果葉瀑計算完畢,目瞪口呆,為何會失去了與那座劍陣的牽引?!

  就這樣沒了?

  道場內陸沉卷了卷袖子,然後繼續走樁,嘿嘿笑道:「在貧道眼皮子底下,抖摟陣法造詣,有趣有趣,單純得可愛。」

  陳平安在第二處山市敬香之後,就立即趕往那座仙簪城。

  傳聞這座高城,是天地間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所化。

  不過之所以能夠號稱蠻荒天下第一城,與地勢高也有極大關係。

  寧姚到了玉版城外的仙家渡口後,沿水散步,然後就繼續去往下一處。

  只是等到齊廷濟和陸芝趕到之後,兩位劍修的心湖中,無緣無故多出一句好像等著他們的心聲,「隨便砍那玉版城,半炷香不夠,就一炷香。」

  陳平安在仙簪城外的百里之地,一處不大不小的山頭之巔,之所以能在避暑行宮錄檔,當然還是沾那座高城的光了。

  敬香之後,陳平安雙手籠袖,蹲下身,一隻手伸出袖子,拈起一撮土壤,攥在手心,輕輕拈動。

  陸沉好奇問道:「在那玉版城,怎麼好不容易出手了,還是這麼含蓄?」借給陳平安這一身十四境道法,陸沉可沒有任何藏私,在這可謂處處皆是仇寇的蠻荒天下,隨隨便便一袖揮手,即是天劫一般的術法神通,半點不誇張,可無論是在白花城,還是玉版城,陳平安都很克制。更不合理的,則是陳平安只要每次出手,都是一種千載難逢的大道歷練,今日之道法種種砥礪,就像將來登高路上的一處處渡口,能夠保證陳平安更快登頂,而且雙方極有默契,陳平安心知肚明,陸沉絕對不會在這件事上動手腳,埋伏線。

  「習慣了出門低三境,現在憑空高出三境,有點不適應。」

  陳平安鬆開手,將手心土壤散落在地,輕聲道:「所以這一路,一直提醒自己個道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陸沉點點頭,然後好奇問道:「最後一份三山符的路線,想好了?」

  陸沉又從袖中摸出那本師兄手抄本的黃庭經,此經又分內外中三景本,陸沉,魏夫人,還有白玉京內一個道人名字裡邊都帶個「之」字的修道之地,各得其一。

  陳平安嗯了一聲,「酒泉宗,無定河。」

  酒泉宗的練氣士,沒有其它本事,就只會一事,釀造美酒,舊王座切韻、仰止在內的許多蠻荒大妖,都對這座宗門照拂有加。

  而那條無定河,隸屬於曳落河水域。路徑兩地,最終遞劍處,當然是那座托月山了。

  陳平安問道:「有無把握?」

  陸沉抬頭望月,「約莫六成。」蠻荒三輪月,其中兩處都曾有主人,已經身死道消的荷花庵主,再就是那位如今在龍鬚河邊……養了一群鴨子的賒月,唯獨居中一輪,萬年以來都是無主之地,蠻荒天下的山巔大修士,可以憑本事隨便遊歷,但是托月山不許建造修道之地。

  陸沉伸手指向居中那只白玉盤,問道:「為何不試試看這一輪月?」

  陳平安搖搖頭,「毫無把握的事情。」

  陸沉推衍一番,說道:「還是有三成把握的。」

  陳平安笑道:「不還是等於毫無把握。」

  刑官豪素,在陳平安決定要改變路線後,就憑藉陸沉的一張奔月符,獨自悄然「飛升」了。

  最終豪素會待在那邊,接應齊廷濟和陸芝。

  詩家語,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仙家事,欲觀天下樓,身在明月中。

  陳平安的打算,就是準備讓蠻荒天下只剩下一輪月。

  陳平安拍了拍手,緩緩站起身,掏出一壺酒,是自家酒鋪的青神山酒水,抿了一口酒水。

  陳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問道:「三魂七魄,好像七魄學問不大,不過我在文廟那邊看到,三魂最早有個天地人的說法?」陸沉不再練拳,盤腿而坐,雙手疊放腹部,道:「三魂去處,就是最大學問所在了,天魂去處,就是天牢,不是有個說法,叫魂飛天外嘛,化外天魔怎麼來的,現在知道了吧?而地魂去處,講究一個因果輪回,所以歸於冥府酆都之類的地方。至於某些死後依舊在陽間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其實就是人魂了,七魄獨獨尾隨此魂,老百姓所謂的魂飛魄散,就是這麼個說法了,與我們的姓氏,妖族的真名,冥冥之中都存在著大道牽引。山下民間的什麼魂不守舍,氣若懸絲,氣數已盡之類的,這些代代相傳下來的說法,其實早就道破天機了,只是說得略顯模糊而已。」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笑問道:「你讓豪素去那明月中,好像連他在內,誰都不問個為什麼。」

  陳平安答非所問,「比如有個道理,講了一萬年,換成你,信不信?」

  這個道理,很簡單,我是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

  陸沉一臉恍然,撫掌而笑,「此語妙極。」

  陳平安狠狠灌了一口酒,收起酒壺,深呼吸一口氣,眯起眼使勁盯著那座仙簪城。

  陸沉問道:「接下來咱倆還是先登門,與主人客套兩句?」下一刻,陳平安腳尖一點,腳下一座山頭瞬間崩塌粉碎,大道顯化一尊十四境大修士的巍峨法相,一腳踏地,掄起一臂,直接就是一拳砸在那座高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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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39:14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五十七章 摧城

  一尊道人法相,身高五千丈,一拳重重砸在仙簪城之上。

  竟是未能一拳洞穿仙簪城不說,甚至都沒有能夠真正觸及此城本體,只是打碎了無數金光,不過這一拳,罡氣激蕩,使得落拳處的仙簪城兩處藩屬城池,天時紊亂,一處驟然間風雨大作,一處隱約有大雪跡象。

  兩座城內,那些妖族地仙修士一個個心神搖曳,震顫不已,尚未結金丹的練氣士,不在吐納煉形的,處境還好些,趕緊祭出了本命物,幫忙穩固道心,抵禦那份彷彿「天劫臨頭」的浩然威勢,正在修行的,一個個只覺得心神挨了一記重錘,氣悶不已,嘔出一大口淤血,不少下五境修士甚至當場暈厥過去。

  「真是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一聽說可能是那位隱官做客仙簪城,一時間衆多仙簪城女官,如鶯燕離枝,紛紛聯袂飛掠而出,各自在那些視野開闊處,或仰視或俯瞰那尊法相,她們神采奕奕,秋波流轉,竟然有幸親眼見到一位活的隱官。一些個好心好意勸阻她們返回修道之地的,都挨了她們白眼。

  陸沉在蓮花道場之內,踮起腳尖,伸長脖子,訝異道:「這座城很扛揍啊。」

  仙簪城就像一位練氣士,擁有一顆兵家鑄造的甲丸,披掛在身後,除非能夠一拳將甲胄粉碎,不然就會始終完整為一,總之烏龜殼得很。

  往大了說,劍氣長城,還有那條夜航船,其實都是同樣原理的陣法,大道運轉之法,最早皆脫胎於天庭遺址的那種一。

  昔年托月山大祖,是趁著陳清都仗劍為飛升城開路,舉城飛升別座天下,這才找準機會,將劍氣長城一劈為二,打破了那個一。

  陸沉瞧見那些暫時還不知道大難臨頭的女官,笑了起來,愈發期待陳平安將來走一趟白玉京了。

  當年阿良走了一趟白玉京,是他自作多情了。

  眼前仙簪城內的女官們,則是她們自作多情。

  五城十二樓的仙子姐妹們,即便原本對阿良有些憧憬的,在親眼見到那個男人吐口水抹頭髮之後,估計那些愛慕也碎了一地,隨風飄逝了,再也不提。

  事實上,白玉京確實有幾位與三掌教關係相熟的姐妹,小有感傷,說見面不如耳聞。要知道在那之前,與二掌教互換兩拳的阿良,可是白玉京那百年之內被提及最多的一個外人。

  年輕隱官則不然,見面之後,只會讓人覺得名不虛傳。

  陸沉說道:「陳平安,以後遊歷青冥天下,你跟余師兄還有紫氣樓那位,該如何就如何,我反正是既不幫理也不幫親的人,作壁上觀,等你們恩怨兩清,再去逛白玉京,比如青翠城,還有神霄城,一定要由我帶路,就此說定,約好了啊。」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以左手再遞一拳,是鐵騎鑿陣式。

  陸沉立即閉嘴,心虛得很。

  仙簪城就像一位亭亭玉立天地間的婀娜神女,外罩一件遮天蔽日的法袍,卻被打出一個巨大的凹陷。

  拳頭懸停,距離山城,只差數十丈。

  從仙簪城「半山腰」一處仙家府邸,一頭年輕容貌的妖族修士,擔任副城主,他從床榻上一堆脂粉白膩中起身,毫不憐香惜玉,手推腳踹那些姿容絕美的女修,靠近床榻的一位狐媚女子,滾落在地,顫顫巍巍,她眼神幽怨,從地上伸手招來一件衣裙,遮掩春光,他披衣而起,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以真身露面,向屋外飄蕩出一尊身高千丈的仙人法相,氣急敗壞道:「哪來的瘋子,為何要與我仙簪城為敵,活夠了,著急投胎?!」

  那道人法相,又是一拳。

  就是回復。

  現出千丈法相的大妖一時語噎。

  所幸仙簪城的天地靈氣又自行聚攏一處,扛下那蓮花冠道人的筆直一拳。

  這一拳罡氣更加氣勢如虹,對於仙簪城修士而言,視野所及的那份異象,便是城內風起雲湧,無數靈氣迅速彙聚成一片雲海,那白雲如同一把竪起的梳妝鏡,擋在那一拳之前,然後有一拳搗亂雲海,拳頭驀然大如山岳,彷彿就要下一刻就直撲修士眼簾。

  法相巍峨的年輕隱官,一拳揉碎白雲。

  此人此時此景,只教仙簪城女官們,心思化作情思。

  蠻荒天下,就只有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强者為尊。

  仙簪城最高處,是一處禁地煉丹房,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修士,原本正在手持蒲扇,盯著丹爐火候,在那位不速之客三拳過後,不得不走出屋子,憑欄而立,俯瞰那頂蓮花冠,微笑道:「道友能否停手一敘?若有誤會,說開了就是。」

  視線中,那道人,半城高。

  拳撼高城。

  這位飛升境城主雖然神色自若,實則憂心忡忡,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不知道怎就惹上了這麼一位不速之客。

  照理說仙簪城在蠻荒天下,好像一直沒什麼死敵才對,況且仙簪城與托月山一向關係不錯,尤其是先前那場大舉入侵浩然天下的大戰,蠻荒六十軍帳,其中將近半數的大妖,都與仙簪城做過買賣。前不久,他還專門飛劍傳信托月山,與一躍成為天下共主的劍修斐然寄出一封邀請信,希望斐然能夠大駕光臨仙簪城,最好是斐然還能不吝筆墨,榜書四字,為自家平添一塊嶄新匾額,照耀千古。

  而且斐然還親筆回信一封,答應了此事,說近期會做客仙簪城。

  不曾想斐然還沒來,倒是先來了個氣象驚人的道士。

  上一次遭殃,還是場無妄之災,那頭真名朱厭的搬山老祖,早年在去給曳落河那位姘頭道賀的途中,曾經肩挑長棍、御劍路過此地,只覺得此城過高,太礙眼,朱厭便現出真身,卯足勁,對著一座仙簪城敲打了十數悶棍。

  只是未能徹底打破禁制,雖說仙簪城當時確實岌岌可危,搖搖欲墜,可終究未曾一棍打入城內,不過後來有些小道消息,只在蠻荒山巔流傳,是仙簪城的上任城主,私底下破財消災了事。在那場浩劫過後,仙簪城又經過數千年的苦心經營,不斷建造、修繕山水陣法,今非昔比。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先用三拳練練手。

  大袖飄搖,仙簪城周邊地界,原本漂浮著高低不一的座座雲海,竟是被那青紗道袍的袖子,一個抖腕動作,袖袍隨便晃蕩了幾下子,就將全部雲海一掃而空,變得萬里無雲。

  身為城主的老飛升依舊和顔悅色,以心聲道:「道友此番做客仙簪城,所求何事,所為何物,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我們拿得出,都捨得白送給道友,就當是交個朋友,與道友結一份香火情。」

  當然不會將眼前這個極有可能合道十四境的道人,誤認為是陳平安。

  眼前這位隱蔽身份的道友,定然是施展了障眼法,什麼道人裝束,什麼劍氣長城隱官面容,陳平安重返浩然才幾年?

  退一萬步說,就算真有天上掉境界的好事,可一掉就是掉落三境,任何一位人間玉璞境,擱誰接得住這份大道饋贈?當年托月山的離真接不住,哪怕如今的道祖關門弟子,山青一樣接不住。

  所以只要對方還願意遮掩身份,多半就不是什麼解不開的死仇,就還有回旋餘地。

  陳平安遙遙北望一眼,收回視線,以心聲與陸沉問道:「法相就只能這麼高?陸掌教是不是藏私了?」

  據說在仙簪城的頂樓,若是修士憑欄平視遠方,只要眼力足夠,注定看不見托月山的山巔,看不見劍氣長城的城頭。

  所以仙簪城流傳著一個引以為傲的說法,浩然詩篇有云,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但是在我們這裡,得換個說法了,是那天人不敢低聲語,唯恐被吾城修士聽在耳裡。

  陸沉笑道:「一個大老爺們,私房錢嘛,終究都是有點的。」

  當下這尊道人法相,大道之本,是那道祖親傳的五千文字,故而高達五千丈,一丈不高一丈不低。

  那麼陸沉作為白玉京三掌教,當了好幾千年歲月的道祖小弟子,當然會有自己的道法。如果不是陸沉擅作主張,非要代師收徒,那麼陸沉這個三弟子,再熬個幾年,就會自然而然變成名副其實的道祖關門弟子了。只是不知為何,好像是陸沉有意繞開此事,自己捨棄了這個頭銜。

  陸沉笑問道:「想要再高些,其實很簡單,我那三篇著作,你是不是直到現在,還沒翻過一頁?沒事沒事,剛好借這個機會,瀏覽一番……」

  如果陳平安暫時沒有看過那部《南華經》,再簡單不過,如今的陳平安,只要肯鑽研道書,攤開書就行,有如神助,心有靈犀一點,看過一遍,就會得其真意,一切水到渠成,因為陳平安,如今置身於玄之又玄的「上士聞道」之境地,正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得意之人」。

  陳平安笑道:「比起道祖寥寥五千文,你那三篇八萬餘字,字數是不是有點多了?大知閒閒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可是你自己說的。」

  顯而易見,陳平安是讀過《南華經》的。白玉京的那座南華城,道官正式納入道脈譜牒儀式,最不繁瑣,就是陸沉隨手丟出一本後世刻版的南華經。

  陸沉一本正經道:「只比一個上遠遠不足,比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下都綽綽有餘,不可貪心更多了。」

  陳平安的心湖之畔,藏書樓之外,出現三本厚薄不一的道經古籍,並排懸在空中,如有一陣翻書風,將道書經文頁頁翻過。

  陸沉突然以拳擊掌,痛心疾首道:「陳平安,好歹是一部道門公認的大經,怎麼都沒資格擱放在書樓內?」

  陳平安「看書」之後,原本半城高的法相,得了一份南華經的全部道意,憑空高出三千丈。

  要以神人擂鼓式,向這座高城遞拳。

  陳平安提醒道:「陸掌教也別閒著,繼續畫那三張奔月符,要是耽誤了正事,我這邊還好說,不過齊老劍仙和陸先生,可就未必好說話了。」

  刑官豪素率先飛升明月中,屆時豪素會以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接引其餘三位劍修聯袂登天。

  陸沉苦兮兮道:「你們不能這麼逮著個老實人往死裡欺負啊。」

  借掌教信物和十四境道法給陳平安,借劍盒給龍象劍宗,不計成本畫出那三山符,與齊廷濟買賣洗劍符,還要贈送奔月符……這次遠遊,敢情到最後是他一個不是劍修的外人,最忙碌?

  陳平安朝仙簪城遞出第一拳。

  仙簪城隨之一晃,方圓千里大地震動,地面上撕扯出了無數條溝壑,山脈震顫,河流改道,異象橫生。

  身高八千丈的道人法相,橫向挪步,第二拳砸在高城之上,城內許多原本仙氣縹緲的仙家府邸,一棵棵參天古樹,枝葉簌簌而落,城內一條從高處直瀉而下的雪白瀑布,好似瞬間冰凍起來,如一根冰錐子掛在屋檐下,然後等到第三拳落在仙簪城上,瀑布又砰然炸開,大雪紛飛一般。

  陸沉側頭眯起一眼,有點不忍直視。

  按照避暑行宮的檔案,這座仙簪城的大道根本,是天地間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煉化而成。

  只是這位那場遠古戰役的開路者之一,不幸隕落在登天途中,道法崩碎,消散天地間,唯有一枚別在髮髻間的白玉法簪,得以保存完整,只是遺落人間大地之上,不知所蹤,最終被後世蠻荒天下一位福緣深厚的女修,無意間撿取,算是獲得了這份大道傳承,而她就是仙簪城的開山老祖師。女修在躋身上五境之後,就開始著手建造仙簪城,同時開宗立派,開枝散葉,最終在先後四任城主大修士手中,勵精圖治,生財有道,仙簪城越建越高。

  仙簪城現任城主,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道號玄圃,精通鍛造、陣法和煉丹三條大道,好友遍天下。

  還擁有一位仙人境修為的副城主,道號銀鹿,是現任城主的嫡傳弟子,精研房中術,曾經預先與蠻荒軍帳買下了一座雨龍宗的女修,可惜被王座大妖切韻捷足先登,剝盡美人臉皮。不然如今仙簪城內,恐怕就要多出數百位雨龍宗女修。

  仙簪城的記名弟子,若是修道百年,始終未能躋身地仙,就會被驅逐出境,從仙簪城祖師堂的山水譜牒除名,此後何去何從,是死是活,各憑本事。地仙弟子,如果在五百內之內,修士未能躋身上五境,仙簪城不趕人,按照祖例,不養廢物,空耗靈氣,一到期限,直接就地打殺,一身道行、山水氣運,妖丹,皮囊,悉數歸還仙簪城。

  故而仙簪城的嫡傳弟子,一向數量不多,不過祖師堂香火,卻也不算飄搖不定,因為蠻荒天下的玉璞境和地仙修士,來此擔任供奉、客卿的,多如過江之鯽,只要錢夠,就可以一直留在城內修道,仙簪城宛若一座後天打造的洞天,靈氣盎然,濃稠似水,極其適宜修行。

  此外,仙簪城精心栽培的女官,拿來與山下王朝、山上宗門聯姻,水精簪桃花妝,五彩法袍水月履,更是蠻荒天下出了名的美人尤物,風情萬種。

  陸沉當然清楚為何陳平安,會專程走一趟仙簪城。

  如果只是仙簪城一直吹噓自己,是什麼天下第一高城,或是與那頭新晉王座大妖的官巷,是什麼姻親關係,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都不至於跟仙簪城如此較勁。

  因為仙簪城鍛造的兵器,金翠城煉製的法袍,酒泉宗的仙家酒釀,都在蠻荒十絕之列。

  劍氣長城被蠻荒攻破,譜牒修士一人未出的仙簪城,卻被譽為能夠占據一成功勞。

  仙簪城不斷花錢,將城池拔高,當然是因為更能掙錢。任何一位仙簪城嫡傳修士,在被驅逐出城或打殺城內之前,都是當之無愧的鑄造大家,精通兵器鑄造、法寶煉化,因為城內擁有一座上等福地,是一顆破碎墜地的遠古星辰,使得仙簪城坐擁一座資源富饒的天然武庫,可以源源不斷鑄造出山上兵甲、器械,每隔三十年,蠻荒天下的各大王朝,都會派遣使節來此購置兵器,價高者得。仙簪城修士會送往,又是一筆不小的神仙錢進賬,之前大舉攻伐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仙簪城更是召集了一大撥鑄造師,為各大軍帳輸送了不計其數的兵甲器械。

  仙人境大妖銀鹿來到頂樓,與城主師尊站在一起,心聲道:「不像是個好說話的善茬。」

  玄圃臉色陰沉,點頭道:「注定無法善了。」

  銀鹿問道:「師尊,還能扛住那個瘋子幾拳?」

  仙簪城啓動大陣後,每次扛下對方一拳,就需要耗費大量的神仙錢。自家仙簪城家底是厚,可神仙錢再堆積成山,底蘊再深不見底,終歸是被人一拳下去,那筆神仙錢的損耗,就要肉疼,如果說神仙錢轉換為天地靈氣,被禁錮在城內,還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仙簪城內總計三十六件大陣中樞仙兵、半仙兵和鎮山之寶的損耗,就是個天文數字的修繕成本了。

  老飛升境修士撫鬚心聲道:「哪裡是什麼拳法,分明是道法。止境武夫就算躋身了神到一層,拳頭再硬,還能硬得過那位搬山老祖的傾力一棍?說來說去,想要攻破陣法,就只能是一手道法、一記飛劍的事情。目前看來,問題不大,當年朱厭十二棍砸城,後邊十棍,還需要棍棍敲在同一處,眼前這個這傢伙,多半是力所未逮,來此造次,只為揚名天下,根本不奢望破城。」

  玄圃臉色微白,竟是改了主意,「速速飛劍傳信托月山和曳落河,就與他們說,有强敵來犯仙簪城,實力相當於一位王座。」

  原來那個不依不饒的道人法相,出拳蠻橫無匹,不可理喻,好像道法能夠不斷疊加,一拳竟是比一拳重!

  老飛升境略作思量,補充道:「舊王座。」

  頂樓兩位煉丹童子,竟是身形化作兩把傳信飛劍,瞬間離開仙簪城,遠去千里之外,速度快過一位大劍仙的本命飛劍。

  因為它們既是由飛劍煉化而成的真靈,還用上了一門上乘符籙之法,是那與白玉京靈寶城頗有淵源的一道大符,暗寫兩行靈寶符,流星趕月游六合。

  至於仙簪城如何學會這道出自白玉京的大符,當然是花錢買。

  玄圃說道:「銀鹿,你立即去負責住持那幾套攻伐大陣,儘量拖延時間之外,最好是能夠打斷對方出拳的連綿道意。」

  在仙人銀鹿御風離去之時,聽到了一向溫文儒雅的師尊,破天荒用語氣憤懣駡了一句,「一個山巔修士,偏要學莽夫遞拳,狗日的,臉皮夠厚!」

  玄圃臉色愈發難看,陰晴不定,原來是那兩位煉丹童子所化飛劍,在數千里之外毫無徵兆地砰然而碎,兩張殘破符籙,在飄落墜地的途中,就像兩個白玉京小道童,突然如獲祖師敕令,只得乖乖謹遵法旨,竟是一路飛掠返回仙簪城這邊,一頭撞入了那位道人法相的一隻大袖。

  擔任副城主的仙人銀鹿可管不著這些小事了,獰笑道:「開門待客!」

  數以千計的長劍結陣,從仙簪城一處劍氣森森的府邸,浩浩蕩蕩,撞向那尊道人法相的頭顱。

  此外還有一條符籙長河,在山腳處攢簇升空而起,如一條世間最長的捆仙繩,試圖裹纏住那道人的一條骼膊。

  銀鹿冷哼一聲,以心聲傳話一城各處仙家府邸,通知來此修道的各路世外隱士,都別傻乎乎看熱鬧,「大夥兒都別袖手旁觀了,仙簪城真要被這頭惡獠打破禁制,相信沒誰討得半點好。」

  只是那劍陣與符籙兩條長河,再加上仙簪城衆多練氣士的出手,不管是術法神通,還是攻伐重寶,無一例外,全部落空。

  好像那個道人法相,根本不存在此方天地間。

  但是道人卻可以出拳不停,結結實實落在仙簪城之上。

  那劍陣長河,從道人法相的頭顱一掠而過。那條符籙長繩,只像只是在虛空中打了個鬆散繩結。

  仙簪城只能退而求其次,專注於布陣防禦,大大小小的府邸,以及主道之上的座座牌坊匾額、楹聯,處處寶光流轉,熠熠生輝,照徹方圓千里之地。

  尤其是那些署書榜額,都是蘊藉道意的溢美之詞,功德萬古。天下雄關。堅不可摧。高與天齊。風水最盛。獨一無二……

  都能夠為已經足夠牢固的仙簪城添磚加瓦,代價就是這些榜書蘊含的道法真意,隨之漸漸消散,彷彿去與一城合道。

  城內大修士還祭出了幾張符籙,巴掌大小的符紙,剎那之間大如山岳,或符籙靈光道意如江河傾瀉,一同鋪蓋在城,如同為仙簪城穿上了一件件法袍。

  明明是白晝時分,卻有一道道皎皎月光灑落在白玉闌幹上,雕欄玉砌,月光似水,松影滿階,如夢如幻。

  城中那處瀑布附近,山中有木橋橫空,有一位扶鹿之人,身後跟著一對挑擔背箱的書童侍女。

  這位駐足橋中的老修士,先揮了揮袖子,將那些紛亂如雪的瀑布水花驅散,老者相貌清雅,看著那尊出拳不停的巨大法相,嘆息一聲,苦哉,自己不過是遊歷路過,來仙簪城訪仙,花錢買幾幅畫卷的,怎麼就攤上了這等千年不遇的禍事,老人從袖中摸出一幅古色古香的嶺上睡猿圖,畫卷被拋出橋外之後,從畫中現出一頭千丈高的老猿,一個踩踏虛空,高高躍起,迎向那尊法相的一拳,結果這頭背脊有一條金線的攔路老猿,被那道人一拳瞬間打成齏粉。

  瀑布之巔,建造有一座榜書龍門二字的高聳牌坊,有兩位隔水對坐弈棋的世外高人,一人正在作畫,先畫了幾隻鳥雀,嫵媚可愛,栩栩如生,振翅高飛,筆下畫卷之上霧氣升騰,一股股山水靈氣跟隨那幾隻鳥雀,一同飄散四方,穩固仙簪城大陣。

  描摹山水,以形媚道。飛鳥一聲雲縹緲,千山萬水共風煙。

  這位擔任客卿的老修士,道號瘦梅,自詡平生無所長,唯有畫到梅花不讓人。

  另外一人投符入水,隨即有一頭龐然池黿,緩緩浮水出面,它在以自身體重和本命神通,分別幫助仙簪城穩固山根和水運。

  城中種種奇景異象,都在城外那一拳拳過後,搖晃不已。

  哪怕仙簪城的靈氣越來越充沛,又有出自不同修士之手的大陣,多如雨後春筍,層層道法加持仙簪城,可是依舊擋不住那一拳重過一拳帶來的劇烈激蕩,高城的震動幅度,越來越誇張,一些個境界不夠的妖族修士,臉色慘白,個個驚悚,只能戰戰兢兢將身上的那些神仙錢,只要不是穀雨錢,連小暑錢都一並捏個粉碎,略盡綿薄之力,就為了仙簪城能夠多出一絲一縷的靈氣。

  道號瘦梅的老者感嘆道:「這麼高的法相,不說見到了,聞所未聞。」

  投符招來那頭池黿的修士點點頭,「不光是高那麼簡單啊。這道人金身無垢,道德無漏,細看之下,又好似佛門無縫塔。」

  蠻荒修士,如果恢復妖族真身,很大程度上就是另類的「大道顯化」,類似一種大道洄游,此舉利弊皆有,畢竟辛苦修行,就為煉形出個人身,所以一般情況下,哪怕是遇到了生死大戰,不到迫不得已,必須拼死一搏了,妖族修士仍然不會輕易恢復真身,因為會損耗道行,無形中削弱自身道法。

  而相較於妖族真身,修士的祭出法相,禁制相對較少,不過法相有空洞、密實之別,就跟一塊豆腐和一顆石頭,當然不一樣,而有些地仙修士,專門在法相一事上下苦功夫,故弄玄虛,用來震懾和嚇退不明真相的敵對修士。

  眼前這一位從天而降的無名道人,莫名其妙造訪仙簪城,然後一句話不說就動手砸城,他的這尊法相,實在過於驚世駭俗了。

  只說法相一途,興許占據蠻荒一輪明月的荷花庵主,與那位占據極多水運的曳落河舊主仰止,這兩位才能夠勉强做到這一步。只是前者已經身死道消,後者聽說先是被重返浩然天下的柳七攔截在歸墟附近,最終被中土文廟拘押在了大道壓勝的火山之中。

  道號瘦梅的老修士疑惑道:「真是那個年輕隱官?可他在城頭那會兒,不才是玉璞境嗎?根據托月山那邊傳出的消息,那場議事之時,陳平安修士境界依舊,不過是武學境界,從山巔境變成了止境。」

  對面好友苦中作樂,一邊不停畫蛟龍符丟入水中,增加龍門水運,一邊笑著打趣道:「要是隱官被留下做客,你可以自己去問問看。」

  「那頂道冠,瞧著像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信物吧?是仿造之物?傳聞荷花庵主耗費無數天材地寶,不還是未能做成此事嗎,次次功虧一簣?荷花庵主都不行,咱們蠻荒天下誰能做到這等壯舉?」

  畫符修士瞥了眼道人頭頂的蓮花冠,無奈道:「真相如何,好像已經不重要了吧。萬一咱們合力都保不住仙簪城,萬事皆休,境界懸殊太多,那道人隨便一巴掌,就可以拍死咱們這些螻蟻。」

  「可如果仙簪城能夠扛下這份浩劫,風波落定,就又是一樁足可傳誦千年的山上美談了。」

  「再說你之前不是專程遊歷劍氣長城,為年輕隱官描摹過一幅山水畫卷嗎?瘦梅兄,你這會兒其實可以趕緊燒香,祈求城外那人正是陳平安才好嘛,說不定你憑此還能有那一線生機。」

  「好的好的,到時候我幫你一起求求看。」

  端坐龍門兩邊的老修士,身形跟著仙簪城搖晃不已,兩位老友相互開著玩笑,只是對視一眼,發現對方都在苦笑。

  「對了,這傢伙前前後後總共遞出多少拳了?」

  「差不多得有二十五拳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只能祈求那個斐然,正在趕來仙簪城的路上了。」

  就在此時,牌坊樓龍門匾額那邊,傳來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是一口最地道的蠻荒大雅言,「我那位斐然兄,也要來仙簪城做客?」

  一位青衫客背長劍,雙手籠袖,就站在上邊,低頭笑望向那位道號瘦梅的老修士。

  既然身負十四境,就可以做到類似陰神遠遊出竅的事情了。

  所以說,修行登高還需勤勉啊。

  在出拳之前,陳平安其實就已經秘密潛入了仙簪城,一路遊歷,如入無人之境,四處尋覓那些大陣中樞,卻也不著急動手。

  城外那尊法相頭頂的蓮花道場之內,陸沉蹲在地上,伸手捂住臉,唉聲嘆氣,突然開始不期待陳平安遊歷青冥天下了。

  兩位修士同時猛然抬頭,臉色驚駭不已。

  無瑕無垢之軀,天人合一之氣象。

  道號瘦梅的老修士,呆呆望向那個未戴道冠、未穿道袍的青衫客,面容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畢竟那麼高一尊法相,如今就杵在城外呢。

  只見那位青衫客,屈指一彈。

  先前那位不斷畫符投水的仙簪城客卿老修士,身軀魂魄連同金丹元嬰,如一粒黃豆當場炸開。

  青衫客笑眯眯道:「問你話呢。」

  老修士閉嘴不言,束手待斃。

  陳平安好像改變主意了,笑道:「你回頭幫忙捎句話給我那位斐然兄,就說這次陳平安做客仙簪城,好巧不巧,這次換成我先行一步,就當是早年黃花觀的那份回禮,之後在無定河那邊,還有一份賀禮,算是我慶祝斐然兄榮升蠻荒天下共主。」

  老修士呆滯無言,喃喃道:「你真是隱官陳平安?!」

  可惜對方身形一閃而逝。

  城主玄圃,哪怕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卻根本沒有想要親自動手的欲望,不是不想親自退敵,而是根本不敢出城送死。

  捉對廝殺一事,玄圃實在不擅長。

  玄圃在城外那廝遞出二十拳後,面如死灰,照這個架勢,不用十拳,就要真的破城了,玄圃一咬牙,直奔仙簪城祖師堂,懸三幅掛像,居中是女子畫像,年輕相貌,姿容絕美,頭別一枚白玉道簪,其餘兩位,分別是仙簪城的第二、三任城主,每幅掛像之下,擺有不同的供桌,都擱有一隻香爐,那位女子開山祖師除外,供桌上還擱放有兩盞油燈。

  玄圃在一一敬香之後,還從袖中摸出兩隻瓷瓶,開始添香油,兩瓶香油,是那不同尋常的金黃色澤。

  玄圃在敬香、添油之後,沉聲道:「第四代城主玄圃,懇請師尊、祖師降真庇護。」

  一幅畫像所繪老者,毛髮若戟,掛像表面漣漪陣陣,有冷笑聲滲出,開口與玄圃問道:「比那朱厭如何?」

  玄圃面容慘淡,低頭彎腰,畢恭畢敬答道:「回稟師尊,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外那幅掛像,輩分更高,是個老嫗模樣的女修,畫像中手捧拂塵,她沙啞開口,「莫不是某位應運順勢出關的老王座?」

  玄圃顫聲答道:「回稟祖師,徒孫暫時還不知對方根腳,只敢猜測對方好像不是蠻荒修士。」

  仙簪城為這兩位祖師添油一事,至多三次機會,之前朱厭登門,已經各自用掉了一次,加上今天這次,就意味著如果再有一次降真過後,兩位處心積慮謀劃退路、隱匿在陰冥秘境中辛苦修行的祖師爺,恐怕就再無一絲一毫的機會返回陽間了,所以不是玄圃心疼那兩瓶價值連城的金色香油,而是這兩位仙簪城祖師爺會心疼自己的大道性命,如果真有第三次,玄圃如果還是當這個敬香添油的城主,即便兩位祖師護得住下一場浩劫中的仙簪城,反正玄圃肯定護不住自己的命了。

  那老者一步跨出掛像,大笑道:「那我就去會一會這個好死不死的傢伙。」

  三炷香之內,他都可以留在陽間,不用擔心被那些難纏至極的陰冥官差找到蛛絲馬跡。

  只是這位玄圃師尊,身形才剛剛落地祖師堂,門檻那邊就多出了一位青衫長褂的背劍外人,肩靠大門,雙手籠袖,笑臉燦爛,「不曾想還有兩條漏網大魚,仙簪城的待客之道,實在讓人受寵若驚,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常來。」

  那老嫗立即以心聲告知其餘兩人,「速戰速決,我們合力斬殺這尊陰神!」

  被仙簪城大陣隔絕天地,就算是一位飛升境巔峰的王座大妖,以陰神出竅之姿站在此地,就需要同時面對三位飛升境修士。

  就算對方是一位不知名的十四境大修士……仙簪城也有些許勝算!前提是不讓這尊陰神與城外道人的真身、法相匯合。

  電光火石之間,陳平安就已經悄無聲息出手,將兩張供桌上的香爐連同油燈一並打翻,尤其是油燈內的金色香油,分別筆直一線掠入畫卷之中,笑眯眯道:「乖乖滾回去。」

  那老嫗尖叫一聲,迅速退回畫卷,大袖一卷,陰風滾滾,竟是猶然無法將那條金色長線悉數打退,一旦來自陽間的金色香油,在那修道之地哪怕出現一滴,都會是大日升空的景象,那還躲藏什麼,她只得狠下心來,丟出那把拂塵,才堪堪不讓一滴金色香油進入畫卷,與此同時,她竟是伸手一抓,屬￿她的掛像畫卷瞬間並攏,再好似從一處漩渦中伸出一隻乾枯手掌,飛快攥住卷軸,最終被她一並帶去陰冥,竟是連仙簪城最後一次請神降真的機會都給打消了。

  而那個老者到底是動作慢了一線,顯然不如師尊經驗老道,雖然攔下了那條金線,但是畫卷卻被那個青衫客伸手抓在手裡。

  玄圃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陳平安望向那個仙簪城上任老城主,「要麼三炷香之內,與我打生打死一場,等到你身形消散,我就請玄圃敬香添油,咱們再繼續敘舊。要麼你親自動手,打殺這個差點欺師滅祖的弟子,玄圃一死,仙簪城估計就再無誰知曉降真之法了,那麼我手裡這幅畫卷,當然就成了一張不值錢的廢紙。」

  陳平安揚起手中畫卷,輕輕搖晃,「怎麼說?」

  那老者揮揮手。

  玄圃嚇得肝膽欲裂,「師尊,切莫中了這廝的離間計,師徒聯手,猶有勝算……」

  但是那位仙簪城的老祖師,甚至懶得與玄圃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弟子廢話半句,直接就是一記本命術法凶狠砸向玄圃,同時向那位緩緩離開祖師堂大門的青衫客問道:「你到底是誰?」

  青衫劍客停下腳步,當他轉頭望去,面帶笑意。

  還有一雙粹然至極的金色眼眸。

  祖師堂內那位老祖師,噤若寒蟬,立即不再多嘴詢問什麼,只管速速打殺玄圃,解決掉這個確實該死的後患。

  屋內師徒二人,師承一脈,都很知根知底。相對而言,還是玄圃吃虧太多,畢竟師尊在那邊修行鬼道千年之久。

  還不到一炷香,很快一座祖師堂就被師徒二人聯手拆掉了。

  飛升境大修士玄圃,仙簪城的現任城主,就這麼死在了自己師尊手上。

  陳平安閒來無事,確定玄圃身死道消之後,隨手將手中那幅掛像丟出,去了趟山頂煉丹之地。

  先前最後一眼,陳平安其實不是看那對反目成仇的師徒,而是那個掛像上頭別道簪的仙簪城開山祖師,畫像女子似開天眼,看了眼那一襲青衫背影,她幽幽嘆息一聲,好像如見故人,又似乎不太確定對方的身份,然後一幅畫卷就此自行燃燒殆盡。

  陸沉蹲在道場之內,揉著下巴,如果說落魄山年輕山主,劍挑正陽山,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劍斬托月山,在練手。

  那麼今天不急不緩拳撼仙簪城,怎麼像是為了將來對白玉京出手而熱身?南華城豈不是要被殃及池魚?

  於是陸沉又開始不期待陳平安儘早躋身十四境了。

  而城外。

  陳平安以學自浩然武夫崔誠的神人擂鼓式,摧破蠻荒天下第一城。

  同一拳招,拳拳遞出,彷彿拳意疊加無止境。

  以仙簪城為中心的萬里山河,都感受到了那股那種無數悶雷在大地之下、在人間高處同時炸開的震動。

  一拳徹底打穿仙簪城的山水禁制,那道人法相的拳頭,終於觸及高城真身所在。

  再一拳遞出,道人法相的大半條骼膊,都如鑿山一般,陷入仙簪城。

  第三拳,直接打穿整座仙簪城,整條骼膊橫亙在城中,再一臂來回橫掃,一座天下第一的高城,就被打成了兩截。

  傾斜倒塌的上半截高城,被道人法相一手按住側面,使勁一推而出,摔在了數百里之外的大地上,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

  至於留下的那半座高城,道人法相雙手十指交錯,合攏一拳,高高舉起,迅猛砸下,打得半座城池不斷深陷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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