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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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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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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39:37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五十八章 拔河

  上半截仙簪城被一巴掌拍出去之後,千百條流螢同時亮起,那些都是御風逃離仙簪城的修士身影。

  陸沉瞥了眼這幕仙氣縹緲的畫面,五彩絢爛,景象瑰麗,可惜是樹倒猢猻散。以後蠻荒就再無第一高城了。

  辛苦聚沙成山,一朝流水散,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不過今天,仙簪城是被年輕隱官以純粹武夫之姿,硬生生打斷再錘爛的。

  陸沉收起視線,提醒道:「咱們差不多可以收手了,在這邊牽扯太多,會妨礙出劍的。」

  陳平安承載大妖真名,合道劍氣長城,本就被蠻荒天下大道壓勝。陸沉其實這一路遠遊,並不輕鬆,需要幫助陳平安不斷演化道法,化解那份虛無縹緲又無處不在的壓勝。不然三張奔月符,信手拈來,畢竟不同於三山符,奔月符是陸沉首創,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閒來無事,在白玉京覺得悶了,就會獨自一人,御風太虛,飲酒明月中。

  不同於蠻荒天下,其餘幾座天下的各自天上一輪月,都是毫無懸念的禁地,修士哪怕自身境界足夠支撐一趟遠遊,可舉形飛升明月中,都屬於一等一的犯禁之事,只說青冥天下,就曾有大修士試圖違例遊歷上古月宮遺址,結果被余鬥在白玉京察覺到端倪,遙遙一劍斬落人間,直接從飛升跌境為玉璞,結果只能返回宗門,在自家福地的明月中借酒澆愁,揚言你道老二有本事再管啊,老子在自家地盤喝酒,你再來管天管地……結果餘鬥真就又遞出一劍,再將那福地明月一斬為二,到最後一宗上下幾百號道官,無一人敢去敲天鼓喊冤,淪為一樁笑談。

  陳平安的道人法相終於停手,瞥了眼空中那些四散逃竄的修士蹤跡,「好像沒有副城主銀鹿的身影,那半截城內也察覺不到這頭妖族的氣息,你找不找得到?」

  陸沉笑道:「估摸著是以某種秘法躲藏起來了,富貴險中求嘛,仙簪城大道根本早已扎根在此,只要你不毀掉那支道簪,這位馬上就能順勢補缺城主的銀鹿仙人,就還有重新崛起的機會,憑它的修道資質,撈個飛升境,不算奢望,當然是個空架子的飛升境了,比它那位師尊好不到哪裡去,丟蠻荒大妖的臉,怪不得玄圃一直不敢在劍氣長城冒頭。等下咱倆去了那半截城內,貧道會點演算之術,說不定能夠找到蛛絲馬跡。」

  說到這裡,陸沉難得露出幾分鄭重其事的神色,「容貧道多嘴一句啊,千萬千萬,別想著打斷那支簪子,此物舊主,於咱們人間有一樁莫大功德,按照老黃曆的說法,就屬￿道上有功,人間有行,功行滿足。所以我們最好都別去招惹。」

  陳平安笑道:「那就點到即止,不在這邊浪費光陰。」

  陸沉感慨道:「以雙拳打斷仙簪城是一事,讓仙簪城自家修士拆掉祖師堂,在貧道看來,顯然更是一樁壯舉啊。」

  收起八千丈高的道人法相,與常人等高,陳平安再次變成那個道冠青袍的模樣,仰頭望向那個順眼多了的「仙簪城」,微笑道:「不過是個知其所以然。」

  道理很簡單,就像家境一般卻喜歡樂善好施的百姓人家,很難理解某些坐擁金山銀山的富貴之家,為何比自己還要吝嗇,為何善財難舍,其實就是看不破一條脈絡,某些本就是偏門進家的錢財,豈能奢望這些錢財從正門出?就像一位凡俗夫子,很難做到但問耕耘不問收穫一理,修道之人,同樣很難真正做到問因不求果一事。

  陸沉心有所動,雙指並攏,筆直劃下,畫出一條竪線,再在這條線旁邊,畫了一隻蟬,如蟬停樹。

  一隻紙上蟬,如在秋風中嘶鳴不止,知了知了……

  陸沉再抬起雙手,以手指像是畫出一幅畫框,將這副畫卷收入袖中,「不虛此行。」

  陸沉伸掌遮在額頭那邊,環顧四周一遍,問道:「寧姚他們暫時還沒趕過來,怎麼說?去找出那個銀鹿寒暄幾句?」

  反正此地是最後一座山市,沒有只能停留一炷香的光陰限制,等寧姚三人趕來此地碰頭,然後陸沉就可以給出最後一份三山符,三座山市,分別是酒泉宗,曳落河水域的無定河,托月山。

  如果不是著急趕赴托月山的話,陳平安還真不介意待在原地,在仙簪城這邊守株待兔。

  如果加上刑官豪素,自己這一行遠遊人,就是一位十四境,三位飛升境劍修,以及一位殺力完全可以視為飛升境的仙人境劍修。

  何況一座蠻荒天下的頂尖戰力,極有可能多數已經置身於阿良和師兄左右所處戰場。

  誰來馳援?不敢來的話,陳平安都想借給那些新舊王座大妖一些膽子了。

  陸沉笑道:「這個仙人銀鹿,收拾家當和隱匿蹤跡的本事,都是一絕。眼前這半座仙簪城,竟然沒給你剩下什麼值錢貨色。」

  其實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很不明智了。何況這會兒仙簪城內外,要銀鹿命的,可不止年輕隱官一個。

  陳平安沉聲道:「那座福地,可以帶走就帶走,帶不走,就算掘地三尺,哪怕我徹底打碎仙簪城都要將它找出來。」

  陸沉苦笑道:「我?」

  還不是我們。

  陳平安笑道:「就算是合夥做買賣的利息分紅,陸掌教這一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始終只出不進,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陸沉眼睛一亮,「真要得手,我不會帶去青冥天下,送給文廟好了,換取三次串門的機會。」

  遠在數百里之外的那半截仙簪城,如修士橫屍大地。

  但是剎那之間,形若山脈匍匐的破損高城,竟然重新朝天矗立而起,試圖掠回原地,與下半截重新拼接起來。

  只是被陳平安一腳踩踏,一瞬間就重新墜地,以十四境道法,强行壓制住了那枚道簪的本命牽引之法。

  與此同時,道人裝束的陳平安抬起手,在身前仙簪城之上畫符一道,其實就只是寫下了一個「山」字。

  而另外一處的青衫陳平安,就運轉本命物水字印,手指淩空畫符,緊跟著寫下一道水符。山水相依,終究有別。

  青衫陳平安走了一趟玄圃建造在山頂的煉丹房,使出一手袖裡乾坤的神通,三隻煉丹爐不說,架子上邊數以百計的瓶瓶罐罐,都收入袖中,再收了擱放丹藥的木架,發現木材質地極好,是一種不知名的仙家木材,就又拆了那些合抱之木的房屋梁柱,一並收了,最後發現地上色澤如金的滿地磚,好像也有些講究,蹲下身撬開一塊磚頭,發現竟然每一塊底款都銘刻有年號、督造和匠人姓名,就一個抖袖,將兩千多塊金磚全部收入袖中。

  最後陳平安看著「家徒四壁」大屋子,空無一物,原本打算乾脆好事做到底,只是又一想,覺得還是做人留一線。

  青衫背劍的陳平安又返回祖師堂,其實可以稱呼為一處遺址了。

  仙簪城的開山祖師,好像沒給自己取道號,只有一個名字,歸靈湘。她就是居中那幅掛像所繪女子修士,算是那枚遠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而仙人銀鹿的太上祖師,道號瓊甌,正是那個見機不妙便行事果決的鬼物老嫗,她舍了一把品秩極高的重寶拂塵不要,才打散全部金色香油,不至於在她的陰冥歸途,鋪出一條極為扎眼的金色大道,其實她當時為了自保,還順手坑了一把嫡傳弟子,正是那位道號烏啼的魁梧老者,瓊甌為了確保那個十四境大修士不全力針對自己,她在從太虛中攥住畫卷之時,還阻擋了一下弟子烏啼的一道駕馭術法,使得後者未能有樣學樣。

  烏啼此刻站在祖師堂廢墟邊界,老修士身穿一件黑袍,鬚髮若戟,手裡攥著兩支卷軸,掛像當然已經銷毀,不然這個把柄落入眼前青衫客手中,烏啼還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果子吃。

  既然先前對方能隨手丟在這邊,自然是有底氣隨手取回。

  蠻荒大妖的行事風格,很多時候,就是這麼直來直往,只要想定一事,就無任何彎繞。

  所以烏啼半點不含糊,在不到半炷香之內,就打殺了從自己手上接過仙簪城的心愛弟子玄圃,確實,玄圃這傢伙,打小就不是個會幹架的。

  烏啼趁著還能在陽間滯留一段光陰,在做掉玄圃之後,已經散出一份份神識,比那身份不明的青衫客,更想要找出玄圃的嫡傳,也就是下一任仙簪城的城主人選。降真一事,唯有歷代城主,與繼任者口授相傳,此事密不外傳。幽明殊途,往返陰陽,規矩重重。

  雖說畫卷已經被毀掉,可小心起見,烏啼還是打算宰掉那個再傳弟子,斬草除根。仙簪城的道統法脈,香火傳承如何,哪裡比得上自己的大道性命珍貴。

  方才烏啼的其中一道分身,隨便抓了個仙簪城譜牒修士,問出那銀鹿的身份、道號後,再將那個金丹境的徒孫兒,隨手擰斷脖頸,再一口吃掉對方的妖丹,這些個百死難贖的貨色,連累祖業毀於一旦,只死一次一了百了都算幸運事了。烏啼自有諸多手段,讓修士生不如死。

  問題在於仙簪城如今變化極大,烏啼竟是一時間難以尋出那個再傳弟子的藏身之所。

  陳平安笑問道:「是在找銀鹿,不留後患?免得這位未來城主重繪畫像,又來一次敬香降真,恭迎祖師駕臨陽間?」

  烏啼瞥了眼那把始終未曾出鞘的長劍,冷笑道:「一個只會趴在娘們肚皮上撒野的廢物徒孫,我擔心什麼,只擔心到時候你就在一旁候著。」

  陳平安搖頭說道:「你多慮了,我馬上就會離開仙簪城。」

  「仙簪城?如今還有個屁的仙簪城。」

  烏啼嗤笑一聲,「反正不關我的屁事了。」

  半城張貼了一道山符,使得高城不斷下沉,與山根接壤,而此地,施展一道水符過後,有了大雪跡象,相信很快就會迎來一場鵝毛大雪。一旦那支道簪被過多浸染山水氣運,後世修士想要强行剝離已經形神合一的山水兩符,就像凡俗夫子的剝皮抽筋,修道之士的分魂離魄。除非眼前這位精通符籙道法的十四境大修士,真的馬上離開,然後又有一位同等境界的大修士立即趕來,不惜消磨自身道行,幫助仙簪城抽絲剝繭,才有可能大致恢復原樣,不過肯定是痴人做夢了,難不成如今這個世道,十四境大修士很多嗎?

  老修士回頭望一眼,是昔年懸掛那幅開山祖師的女子畫像處,竟有破天荒幾分傷感。

  對那師尊瓊甌沒什麼好印象,她做出那種勾當,烏啼非但不覺得意外,甚至都沒什麼氣憤,唯獨對那那位女子祖師爺歸靈湘,觀感極不一樣。饒是烏啼這般梟雄心性的大妖,哪怕生前做慣了暴虐行徑,一想到這位祖師的家業,就此落敗在他們這幫廢物手裡,也要黯然神傷。烏啼這輩子,除了祖師歸靈湘,還不曾遇見過第二位那般與世無爭的修士。

  遙想當年,她還在世時,烏啼還只是個剛剛踏足修行的年少修士,在烏啼煉形成功那一天,師尊根本沒當回事,只是神色冷漠,朝跪在地上的弟子,丟了件靈器,反而是女子祖師專程找到他,她低頭彎腰,笑眯起眼,拍著少年的腦袋,神色溫柔,只說了三個字,是人啦。

  青衫劍客與道人法相重疊為一。

  陳平安重新變成頭戴蓮花冠、身穿青紗道袍的背劍模樣。

  陸沉嘖嘖道:「蠻荒天下這些個山巔修士,心狠起來是真的狠,嘆為觀止,自愧不如。」

  山上仙家,請神降真一途,各有玄妙。

  陸氏子弟在家族祠堂年復一年,敬香數千年,卻一次都能請下陸沉。

  所以中土陰陽家陸氏,對他這位從不庇護家族的祖宗,一直有怨氣。

  真應該拉著那幫徒子徒孫好好看看,攤上自己這麼個老祖宗,埋怨個什麼,燒高香才對。

  陳平安提醒道:「找一找銀鹿。」

  陸沉在蓮花道場內盤腿而坐,掐指而算,微笑道:「在找了,稍等片刻,等下咱倆可以嚇唬一下烏啼前輩。」

  陳平安這才伸手一抓,將掉落在地的那把麈尾收入手中,二字蟲鳥篆,「拂塵」,有點類似先前那座大岳名叫青山。

  木柄呈現出一種古樸緋紫色,銜一枚小金環以綴拂子,至於拂塵絲線雪白,極其纖細,材質不明,陳平安伸手將一把絲線攥在手中,約莫是三千六百之數。

  此物跟隨瓊甌在陰冥之地多年,竟然不沾染一絲一毫的陰煞氣息,是那老嫗始終未能將此大煉為一件本命物?

  陸沉笑道:「那老嫗真身,是只蚊子。如何煉化得這把拂子?不過被老嫗拿來傍身立命,確實奇思妙想,難怪能夠避開陰冥鬼差視線幾千年。」

  陸沉唏噓不已,「上古瑤光,資糧萬物者也。歸靈湘有心了,可惜她攤上了這麼些個敗家子。」

  仙簪城那位開山祖師歸靈湘,修道資質極好,她卻沒有什麼野心,好像一輩子修行,就為了讓一座仙簪城,離天更近。

  到了第二代城主,也就是那位見機不妙就退回陰冥之地的老嫗瓊甌,才開始與托月山在內的蠻荒大宗門,開始走動關係。但瓊甌依舊謹遵師命,沒有去動那座擁有一顆墜地星辰的祖傳福地。仙簪城是傳到了烏啼的手上,才開始求變,當然更多是烏啼私心, 為了裨益自身修行,更快打破仙人境瓶頸,開始鑄造兵器,賣給山上宗門,財源滾滾。等玄圃接手仙簪城,就大不一樣了,一座被祖師歸靈湘命名為瑤光的福地,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發掘和經營,開始與各大王朝做生意,最缺德的,還是玄圃最喜歡同時將法寶兵器賣給那些相距不遠的兩國王朝,不過仙簪城在蠻荒天下的超然地位,也確是玄圃一手促成。

  烏啼終於問了那個最好奇的問題:「你是?」

  上一次現身,烏啼還是與師尊瓊甌聯手,對付那個氣焰跋扈的搬山老祖,連打帶求再給錢,才讓仙簪城逃過一劫。

  所以烏啼對如今蠻荒天下的形勢半點不知。

  陳平安笑道:「劍氣長城末代隱官。」

  「難怪。」

  烏啼點點頭,「那你比當年的蕭愻還能打。」

  這頭飛升境鬼物很快加上一句,「不過那會兒蕭愻年紀不大。」

  陳平安笑了笑。

  烏啼又忍不住問道:「你修道多久了?我就說怎麼看也不像是個真道士,既然你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肯定沒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壽的規矩。」

  陳平安說道:「不到一千歲。」

  烏啼贊嘆不已,朝那個修行晚輩竪起大拇指,由衷說道:「天縱奇才。」

  蠻荒天下什麼都不認,只認個境界。

  陳平安說道:「剛過四十歲。」

  烏啼楞了楞,然後擺擺手,「說笑話也要有個度。」

  在那天地枯寂寂寥至極的陰冥之地,找個大活人聊天,登天之難。再者任何一頭在那邊晃蕩的鬼物,不管境界高低,又都絕對不希望碰到一位陽間人,能夠游渡陰冥地府的人間修士,誰敢招惹,真是一個比一個比鬼還難纏。

  烏啼依舊未能找出那個銀鹿,只得認命,求著那個再傳弟子不曉得祖師堂降真之法,不然別看這會兒跟眼前隱官,聊得好像十分和氣生財,可烏啼敢保證,只要被對方逮住機會,雙方就一定會馬上重逢,到時候免不了一場搏命廝殺了。老修士看了眼北邊方向,「對了,最後問一句,那個董三更如何了?」

  來時金丹,去時飛升。

  這在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壯舉。一個金丹境劍修,將蠻荒天下當做煉劍之地,最後不但活著返回劍氣長城,關鍵是那董三更返回家鄉之時,還帶了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

  陳平安指了指天幕,「不覺得少了點什麼嗎?」

  烏啼瞥了眼天幕,才發現竟然只有兩輪明月了。

  他娘的,確實是董三更做得出來的事情。

  烏啼身後的祖師堂廢墟中,是那飛升境修士玄圃的真身,竟是一條赤黑色大蛇。

  避暑行宮那邊都未有記載此事,還是白玉京三掌教見識廣博,一語道破天機,為陳平安解惑,「上古玄蛇,身如長繩,懸掛在天,大道幽遠,接天引地。」

  「所以這位玄圃老前輩,與仙簪城的香火傳承,自然是大道相契的。當這城主,責無旁貸!玄圃玄圃,確實將仙簪城打造成一處風景形勝之地了,這個道號,取得貼切,比葉瀑那啥虛頭巴腦的『獨步』强多了,不曾想玄圃還是個實誠貨色。」

  陳平安心聲問道:「玄圃的真身,是不是短了點?」

  雖說一圈圈盤踞在祖師堂廢墟,其實至多長不過千丈。

  按照約定,在蠻荒天下任何大妖斬獲,陳平安都會交給刑官豪素。

  陸沉笑道:「精元已失,被烏啼吃了個飽,剩下這幅真身皮囊,有名無實,類似蛇蛻。不過烏啼還算識趣,沒有違約,先前答應你留下一顆飛升境妖丹。」

  陳平安頗為疑惑,一揮袖子將那條玄蛇收入囊中,忍不住問道:「烏啼在陽間這邊的收穫,還能反哺陰間真身?它這個假像,無路可走才對。難道烏啼可以不受幽明異路的大道規矩限制?」

  陸沉笑呵呵道:「天無絕人之路,總有曲徑通幽處。」

  陳平安見那烏啼身形已經飄忽不定,有了消散跡象,突然問道:「你作為一位幽冥道路上的鬼仙,有沒有聽過一個叫鐘魁的浩然修士?」

  烏啼心弦緊綳,一頭飛升境的老鬼物,竟是都未能藏好那點神色變化。

  由此可見,鐘魁這個名字,不但聽說過,而且一定讓烏啼記憶深刻。

  烏啼也懶得補救或是遮掩什麼,撇撇嘴,直截了當道:「這個名字,在我們那個地界,如雷貫耳。」

  陳平安微笑道:「就沒跟鐘魁打過交道?」

  烏啼冷笑道:「要是打過交道了,老子還能在這兒陪隱官大人閒聊?」

  從頭到尾,烏啼嘴上都不去提「鐘魁」二字。

  按照陸沉的說法,地仙者天地之半,煉形住世,可得長生不死,鬼修證道是謂鬼仙,就要遜色不少,是那舍了陽神身外身、只餘陰神的清靈之鬼,依舊屬￿未證大道,故而神象不明,三山無名,雖不輪回,難登綠籍,漂泊不定,終無所歸。尤其是選擇待在陰冥路上的鬼仙,更被視為叛逆之輩,是鬼差判官巡視冥府疆域的頭等緝拿對象。這些陳平安之前都知道,但是陸沉將其稱呼為痴頑之輩,聽著就很古怪了。陸沉賣了個關子,沒有明確闡述大道淵源,只說也就是咱們燒香禮敬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不然鬼仙之流稍犯天條,有一個斬一個,為何?

  三山九侯先生早就在一處修道之地,立碑昭告陰冥了,太平寰宇斬痴頑。

  烏啼身形消散之前,「希望雙方以後都別見面了。」

  陳平安手持拂塵,晃了晃,笑道:「隨緣。」

  等到這個烏啼徹底消散,陸沉趴在蓮花花瓣那邊,直楞楞盯著陳平安手中拂塵,說道:「貧道可以重金購買此物。」

  陳平安將拂塵收入袖中,「好說,只要價格合適,都可以談。」

  陸沉聞言一個翻轉,躺在道場中,翹起二郎腿,那就沒得談了。

  陳平安提醒道:「別忘了那個新任城主大人。」

  陸沉說道:「來了來了。」

  那位仙人銀鹿,從一處山水秘境之內,就像被人一拽而出,狠狠摔在了祖師堂遺址這邊。

  銀鹿只見那個道人雙手籠袖,笑眯眯道:「來,繼續開門待客。」

  這份三山符的第一處山市,雲紋王朝那邊,陸芝聽說能夠在這邊待足一炷香,立即眼神熠熠,直楞楞盯著那座失去了一座劍陣的玉版城。

  陸芝手持雙劍,南冥與遊刃,劍意就是道法,分別顯化出兩種異象,陸芝站在天池大水中央,一尾青色大魚游曳虛空中,「那就老規矩,我負責出劍砍人,你一邊堵路,一邊找錢,咱倆各占四成,給陳平安留兩成。」

  齊廷濟笑著點頭。

  什麼時候成了「老規矩」?

  只是等到兩人一路御劍入城,暢通無阻,連個護城大陣都沒有開啓,實在讓齊廷濟倍感意外。

  這兒不是有個剛剛躋身飛升境的葉瀑?好像還有個女子,是止境武夫。

  陸芝說道:「陳平安該不會只給咱們剩下點殘羹冷炙吧?」

  齊廷濟笑道:「想來不至於。」

  事實上,葉瀑早已帶著白刃遠離玉版城,一身的咫尺物方寸物,總之便於攜帶重寶,都席捲一空,倉皇逃遁。

  位於玉版城和仙簪城之間的那座山市,是一處名為春澗山的地方,此地春山青翠欲滴,春水長流,有那桃李嫁春風的仙家說法。

  寧姚在此停留很久,一路散步,好像打定主意要用完一炷香,跟先前那座大岳青山差不多,只要不來招惹她,她就只是來這邊遊覽風景,最後寧姚在一條溪畔駐足,看到了碑文上邊的一句佛家語,將頭臨白刃,猶如斬春風。

  寧姚怔怔出神許久,轉頭回去,看到了齊廷濟和陸芝,發現陸芝好像心情不錯,難得有個笑臉。

  寧姚剛好等到兩人敬香之後,一起去往那座仙簪城。

  現身在仙簪城地界,齊廷濟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知道差不多會是這麼個結果,等到親眼瞧見了,還是……」

  陸芝點頭道:「果然撿錢這種勾當,咱倆加在一起都不夠看,我們就真的只是撿漏了。」

  等到他們趕到仙簪城祖師堂遺址處,陳平安已經解決掉了那個剛當城主沒多久的仙人銀鹿,得到了那座瑤光福地。

  交給寧姚他們最後一份三山符,陳平安笑道:「我可能會偷個懶,先在酒泉宗那邊找地方喝個小酒,你們在這邊忙完,可以先去無定河那邊等我。」

  寧姚點點頭,率先持符遠遊。

  早在劍氣長城那邊,她就養成了讓陳平安獨自喝酒的習慣。

  陸芝問道:「這兒還有沒有漏可撿?」

  陳平安笑道:「當然,雖說沒有光陰限制了,不過你們還是爭取在一炷香之內動身。」

  齊廷濟說道:「陸芝,那我們分頭行事?」

  陸芝說道:「你境界高,跑點遠路,去那半截仙簪城好了。」

  齊廷濟劍光化虹瞬間身在那一處。

  陳平安打趣道:「可以啊,這麼熟門熟路?」

  陸芝咧嘴一笑,「彎腰撿錢這種事情,誰不上心誰傻子。」

  三份三山符,差不多等於遠遊了半座蠻荒天下。

  白花城,古戰場遺址,大岳青山。

  雲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

  酒泉宗,無定河,托月山。

  好像陳平安在有意無意讓一根心弦,鬆弛有度,每份三山符都會有一座山市,就只是散心,看幾眼風景而已。

  在那酒泉宗山市附近,寧姚敬香之後就繼續持符遠遊。

  陳平安舉目眺望,找到了一處建造在酒泉宗山門附近的大城,隔著千餘里山水路程,可好像這會兒就能聞著那邊的酒香了。

  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撮土輕拈,笑道:「阿良說過,蠻荒天下也有俠氣,妖族修士裡邊,也有比人更像人的豪傑。他還專門跟我提到了這邊的酒水,說將來只要有機會遊歷蠻荒腹地,就一定要來這邊喝頓酒。」

  陸沉笑道:「世間無小事,天地真靈,誰敢輕賤。所謂的山上人,不過是土雞瓦狗,人來不吠,棒打不走。」

  之後陳平安隱匿氣象,一步跨出縮千里地脈,就到了那座在酒泉宗眼皮子底下的城中,隨便在一條巷子挑了座酒鋪,生意極好。不過酒泉宗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打架,再說了,打架一事,也確實幹不過別家修士,宗主是位遲遲無法破境的老仙人境,偶爾出門,秉持一個宗旨,見面就送酒水。

  在城內,妖族修士頗多,陳平安不顯異類,而且還施展了障眼法,故意隱匿了長劍夜遊和那頂道冠。

  陳平安與酒鋪掌櫃要了三壇招牌酒釀,幾碟佐酒菜,尋了張桌子獨自落座,倒了一碗酒水,端起白碗,低頭嗅了嗅,眯起眼,委實是好酒,關鍵是價格便宜,價廉物美,只要一顆雪花錢就能帶走三壇。

  陸沉試探性問道:「我能不能現身喝一碗?」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就以一粒芥子心神的姿態現身酒鋪,跟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的年輕道人沒啥兩樣,還是一身窮酸氣。

  而且一座酒鋪,也有幾位修道之士,卻對陸沉的突兀出現,毫無察覺,準確說來,就像這個年輕道士早就到了酒鋪。

  有兩位煉形未全的妖族修士想要來拼桌,陸沉一巴掌拍在桌上,「道爺像是那種會與別人同桌飲酒的?」

  陳平安懶得計較這些,跟酒鋪多要了一隻碗,給陸沉倒了一碗酒,笑問道:「偷什麼最心酸?」

  陸沉盤腿坐在長凳上,雙手舉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滿臉陶醉神色,搖頭晃腦道:「當然是偷酒喝啊。」

  陳平安也不由得想起當年家鄉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那些歲月裡,借著替人看手相的幌子,沒少對小鎮女子揩油。

  昔年一座驪珠洞天,百花富貴草精神。

  雙方各懷心思,就只是默默喝酒。

  陳平安喝過一碗酒,陸沉酒碗也差不多見底了,就又倒滿兩碗。

  陸沉道了一聲謝,瞥了眼天幕,緩緩開口道:「豪素也是個可憐人。」

  陳平安不置可否。

  陸沉說道:「當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只是最可恨之處,還是全天下人的恨意加在一起,好像都不如豪素自己恨自己,如此一來,死結就真正無解了。」

  當時少年,氣盛跋扈。

  豪素曾經立志要為家鄉天下衆生,仗劍開闢出一條真正的登天大道。

  不曾想最後這個男人,就只是在劍氣長城的牢獄之內,頂著個刑官頭銜,獨自飲酒,歲月悠悠,不過是多看了幾回滿月。

  刑官豪素,其中一把本命飛劍,名為嬋娟。千里共嬋娟,人間地上霜。

  在他家鄉那座位於扶搖洲的中等福地,一位金丹修士本就是大道瓶頸,豪素卻一舉躋身了元嬰。

  所以說豪素在家鄉天下,只要他願意,不急於離去的話,一人仗劍殺穿天下都不難。即便福地天下,有種種跡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年輕氣盛的豪素,依舊豪氣干雲,我行我素,自認一身劍術,絕對不輸那些所謂的天外人。

  而豪素仗劍飛升離開福地,之所以動靜那麼大,惹來諸多浩然仙家的覬覦,恰恰就在於豪素那把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太過「招搖過市」,牽引月光落向人間。

  一洲山河,上五境修士都察覺到了那份異象,因為在白晝時分,竟然降下一道無比璀璨的月華光柱。不然一般「飛升」至浩然天下的福地修士,哪怕是上等福地的本土修士,引發種種徵兆,或是天人感應的祥瑞氣象,都不至於如此醒目,更不至於立即被大修士精確找出福地所在。

  這也是為何豪素在百花福地隱匿多年之後,會悄然離開中土神洲,趕赴劍氣長城,其實豪素真正想要去的,是蠻荒天下,占據其中一月,借機煉化那把與之大道天然契合的本命飛劍,對於殺妖一事,這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名不副實的刑官,從無興趣。

  心中所想,唯有報仇。

  很多時候,只是一個不小心,就會教人喝一輩子的悶酒,都悶不死、敵不過那後悔二字。

  陳平安喝著酒,沒來由說道:「道德內全之人,行跡不彰顯。」

  陸沉會心一笑,「道不在五形或肉身,這是內篇德充符的要義之一。陳平安你可以啊,竟然偷偷仰慕貧道的學問,這有啥好藏掖的嘛。」

  陳平安朝陸沉抬起酒碗,陸沉連忙抬起屁股,端碗與之輕輕磕碰一下。

  之後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北俱蘆洲的遠遊路上,也會遇到一些當時不理解的事情,比如一些寺廟內的僧人,總覺得他們常年吃齋念佛,距離佛法反而很遠。爭名奪利,花錢買通官府關係,就為了住錫大廟,多些頭銜,同一座寺廟之內的師兄弟之間,卻要老死不相往來,我曾經親眼見過,親耳聽過,就連當地的老百姓都對他們很不以為然,只是燒香還是得燒。」

  「我是等到後來看到了書上這句話,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可能真正的修行人,我不是說那種譜牒仙師,就只是這些真正靠近人間的修行,跟仙家術法沒關係,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修不著力。我會想,比如我是一個凡俗夫子的話,經常去廟裡燒香,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年復一年,然後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僧人,腳步輕緩,神色安詳,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詣,學問高低,他與你低頭合十,然後就這麼擦肩而過,甚至下次再遇到了,我們都不知道曾經見過面,他圓寂了,得道了,走了,我們就只是會繼續燒香。」

  「我曾經帶著小米粒,去一座廟裡燒香,感覺走岔了,就跟一位僧人問路,僧人說我們是走錯了,幫忙指路過後,他就轉身走自己的路了。當時小米粒還有些抱怨,說都不曉得幫忙帶個路,我那會兒也沒說什麼,只覺得如果自己是那個指路人,可能就會問一句,需不需要同行。後來再一想,可能反而是自己沒有佛法所謂的慧根了。」

  陸沉沒有插話,就只是聽著陳平安的自言自語。

  其實只要陳平安不刻意遮掩,就算是他的心聲言語、心相景象,陸沉比誰都聽得、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現在,陳平安只是喝酒,不再說話,但是陸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陰畫卷,藕花福地狀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裡邊有個上了歲數的主持,老僧不太喜歡說高深佛法、只與人說平常話,有個繼承住持位置的弟子,還有個喜歡偷懶卻心地善良的小沙彌……寶瓶洲青鸞國的白雲觀,有個中年觀主,喜歡讀書以至於傷了眼力,灑掃庭院的小道童,每天都在憂愁柴米油鹽。因為道觀裡邊的幾棵樹,高枝經常掛斷紙鳶,就被孩童的家長們堵門駡,駡歸駡,好像也不曾真正傷了和氣……

  陸沉輕聲道:「古人云校書一事猶如掃落葉,隨掃隨有。」

  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喝完碗中酒水,看了眼陸沉,陸沉笑道:「我還有,就不用倒酒了。」

  「我們可以不信佛不信道,不燒香不拜菩薩,但是我們應該相信一切能夠讓我們內心安寧的事情。」

  「佛經上邊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拜佛就是拜己,因為即心即佛,衆生皆有佛性,佛是覺人,人是未覺佛。」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覺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薩求一些東西,是在許願。」

  陳平安說完這些,就不再言語,甚至不再神遊萬里,深呼吸一口氣,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將桌上其餘兩壇酒收入袖中。

  陸沉說道:「這就動身?」

  其實他這會兒還真有點心慌,總覺得陳平安說完了這些心裡話,說不定又要在那條無定河山市附近,做點什麼。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眨了眨眼睛,滿臉好奇神色,問道:「那輪明月,為何不嘗試著拖拽向浩然天下,或者乾脆是五彩天下?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為何要將這一份天大好事,白白讓給我們青冥天下?」

  陳平安看了眼他,「陸掌教明知故問,這就沒有意思了,酒水錢回頭算給我。」

  如果真能成功拖拽一輪明月,就可以讓蠻荒天下失去一份天運。

  可以為豪素尋得一處修道之地。陸沉本就是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的那個領路人。

  同時也算陳平安與道祖還禮。

  至於青冥天下和白玉京,屆時如何安置這一輪憑空多出的明月,陳平安就不管了。

  與此同時,將來遠遊青冥天下,憑此功德,哪怕承載著大妖真名,相信也會減少一份冥冥中的大道壓勝。

  還能借助青冥天下擾亂蠻荒天下的天時。

  一舉五得。

  別看陸沉一路眼神幽怨,叫苦不迭,好像一直在被陳平安牽著鼻子走,其實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纔是真正做買賣的行家裡手。

  陸沉一粒心神重歸蓮花道場,陳平安再次持符遠遊。

  興許是大道親水的關係,陳平安到了這處山市,立即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濃厚水運。

  這條河面寬達數十里的無定河,就只是曳落河數百支流之一。

  陳平安敬香之後。

  再次現出一尊道人法相,卻不是八千丈之高,而是九千丈,法相一腳踏出,踩在那條無定河之中,激起驚濤駭浪,法相再高出一千丈。

  萬丈法相,屹立在天地間,擡起手掌,伸手一抓,竟是直接將那條無定河從大地之上拽起,繼而是遠處一條條曳落河分支。

  陳平安就這麼將三百多條江河悉數提拽而起,擰為一條水運長繩,最後萬丈法相向後倒掠去,縮地山河萬里又萬里,以至於整條曳落河都脫離了河床,大水懸空,被人拔河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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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40:09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五十九章 年輕人們

  在蠻荒天下四處逛蕩的姜尚真,真身偶遇了一幫浩然天下的遠遊修士。

  至於姜尚真的出竅陰神,正在為青秘前輩指點迷津,共渡難關。

  如果說遇到馮雪濤是意外,半路遇到這撥一個比一個天之驕子的年輕人,更是意外。

  其實姜尚真的本意,是去往最近的黥跡渡口,找鄭居中。不過所謂的最近,也相當於隔著一洲山河了。

  曹慈,傅噤,元雱,純青,許白,郁狷夫,顧璨,趙搖光,還有一個修行閉口禪的少年僧人。

  至於這撥人名義上的護道人,一路無所事事的白帝城韓俏色,在聽過姜尚真所說的那個情況後,就立即趕往黥跡渡口找師兄了。她的一門本命遁法,比傳信飛劍更快。

  而這撥年輕人,之前一起到了黥跡,劉幽州和懷潛就留在了黥跡渡口,其餘繼續遠遊。那個出了名善財童子的劉幽州,光是浩然公認渡船中速度最快的流霞舟,就直接拿出兩條,用劉幽州的話說,萬一遊歷路上壞了一條渡船怎麼辦?有備無患。我反正還有一條流霞舟。

  此外還送了幾套兵家經緯甲,送出一摞摞金色材質的符籙,就像山下那種地主家的傻兒子,有錢沒地方花,就為身邊幫閒們分發銀票。

  這會兒在一座僻靜山野山腳,姜尚真喝著酒,之所以不忙著立即動身,一是姜尚真在猶豫要不要給出三山符,先前崔東山改善了那道三山符,只是還來不及跟他先生邀功。再者姜尚真也需要通過陰神多瞭解些敵人的手段,最後就是需要讓這些年輕人明白一個道理,如果真要趕過去救那個馮雪濤,風險很大,不是一般的大。

  看著圍成一圈的九位年輕人,姜尚真笑道:「有問題就抓緊問,不想去的,一定要直接說,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說實話,反正我現在都後悔跟你們聊這事了。」

  曹慈,止境武夫,歸真巔峰。一個不講道理的存在。

  傅噤,白帝城鄭居中首徒,腰懸一枚老祖宗養劍葫,名「三」。相對而言,這位小白帝,屬￿最不年輕的一個了。

  元雱,腰懸一枚君子玉佩。新任橫渠書院的山長,是浩然歷史上最年輕的書院山長,年紀輕輕就編撰出三部《義-解》,名動浩然,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家鄉是青冥天下,卻成為了亞聖嫡傳。

  純青,無所不精。既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除了她不是劍修,其餘跟陳平安是差不多的路數。十六歲登榜。

  許白,跟純青一樣,都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祖籍召陵,學塾夫子就是那位被譽為「字聖」、卻不是文廟聖賢的許夫子,許白如今成了一位兵家子弟,精通象棋,綽號「許仙」。

  郁狷夫,九境武夫巔峰,瓶頸。

  顧璨,鄭居中的關門弟子。

  趙搖光,相貌英俊,背桃木劍的年輕道士,天師府黃紫貴人,一百多歲。

  少年僧人,背著個用棉布遮掩起來的佛龕,是那隨身佛,一直修行閉口禪。所以與人答話,要麼點頭,要麼搖頭。

  這九個,隨便拎出一個,都是天才中的天才,按照老廚子的說法,就是書中的小老天爺。

  姜尚真覺得自己就是一位牽紅線的月老,促成了這樁史無前例的天作之合。

  極有可能,不但前無古人,還會後無來者。

  未來兩座天下,加上圍殺馮雪濤的那撥怪胎,如果意外不大的話,這些年輕修士、武夫,只要活得夠久,就會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各自最能打的那一撥人。

  就像一場狹路相逢的街巷鬥毆,年輕人裡邊,有鄭居中,龍虎山大天師,裴杯,火龍真人,對上了一位位未來的王座大妖,最終雙方卷起袖子就是一場幹架。

  當然,在他們作出決定之前,姜尚真反復說了兩遍此行的凶險程度。

  除了女子,姜尚真一般不與人輕易說掏心窩子的話,但是這一次,姜尚真沒有半點開玩笑,拉著他們趕赴戰場,冒著極大風險,任何一位年輕人留在那邊,無法返回家鄉,對於姜尚真,雲窟福地,甚至是玉圭宗,桐葉洲,都是一種極大的後患。萬一落個全軍覆沒的下場,估計姜尚真就不用回浩然天下了,老老實實在蠻荒天下當個山澤野修好了。

  曹慈言語不多,只說了一句話,到了戰場,我打頭陣。

  傅噤一言不發,當然不是不想去,而是懶得廢話。傅噤一襲雪白長袍,作為白帝城的開山大弟子,傅噤承載了太多的毀譽。

  跟曹慈還不太一樣,曹慈在武學道路上,自年少時就展現出一種無敵姿態,如果不是多出個年輕隱官,武道一途,別說曹慈身邊,就是身後都看不見人影。

  可在修道一途,傅噤資質再好,師承再高,就像托月山的劍修離真,白玉京的道士山青,誰敢說自己在登山路上,一騎絕塵?就像傅噤自己,有信心超過師尊鄭居中?傅噤至今還在擔憂自己,會不會是師尊的某個分身。

  郁狷夫眺望戰場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反正在姜尚真看來,這個小姑娘氣度極好,姿容極美。

  純青在仔細翻檢一身行頭,免得到了瞬息萬變的戰場,手忙腳亂,當年在寶瓶洲,遭了一場無妄之災,被迫跟馬苦玄打的那場架,她就吃了不小的虧,大半手段都未能施展開來,還是經驗欠缺。

  趙搖光那個小天師,說話還挺對胃口,直接來了句,「小道也就是晚來蠻荒幾年,不然就沒有阿良什麼事。這種熱鬧,不湊白不湊。」

  倒是那個顧璨,最務實,與姜尚真請教了許多,詢問了頗多細節,反復推敲,毫不在意臉面一事。

  戰場周邊的山川地理,此行最終目的到底是只救人,兼顧殺妖,還是如何。有無可能等到己方大修士的馳援,對方有無可能,讓一頭甚至是兩頭王座大妖暗中護道,諸如此類,顧璨問得極為詳細。

  姜尚真一一解答。

  許白略微鬆了口氣。

  論名氣,他在一行人中不算墊底,可要說論打架,尤其是搏命廝殺,許白還真的有點犯怵,主要還是自身性情相對溫和的關係,所幸顧璨問了許多他不好意思開口、或者是根本想不到的事情。

  顧璨最後微笑道:「姜老宗主,我們此次遠遊,雖說一開始沒有救援馮雪濤的打算,但是出門之時,我們都願意生死自負。就像上擂臺之前,已經簽了生死狀。我們的師長、宗門和家族,都無比清楚此事。」

  姜尚真笑著點頭致意。

  這句話,其實顧璨不是說給自己聽的,而是說給所有其他人聽的。

  顧璨冷不丁說道:「誰都別拖後腿,誰都別幫倒忙。劍氣長城戰場歷史上,有無數的前車之鑒,心腸該硬時軟,非但救不了人,只會害人害己。」

  許白剛剛對顧璨有點好感,一下子就煙消雲散。因為最可能拖後腿的,就是自己。

  趙搖光哈哈一笑。顧璨在說自己呢,沒辦法,貧道確實是出了名的俠義心腸,畢竟小時候就幫阿良送過情書了。

  元雱看了眼顧璨,又有訝異。

  其實同樣的道理,可以說得更加圓滑,不那麼刺耳,看似是故意與許白拉開人情距離。

  元雱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顧璨是在追求一種肯定否定再肯定,一旦此次馳援馮雪濤,成功返回,許白對顧璨這位白帝城魔道修士的印象,就會徹底定型,心中那點芥蒂不但消失,反而對顧璨愈發感激,實心實意認可此人。

  郁狷夫沉聲道:「顧璨話難聽,理是這麼個理。所以接下來的趕路途中,我們都好好想想。」

  山上捉對廝殺,劍仙傅噤最擅長,可要說戰場混戰,曹慈,郁狷夫,既去過劍氣長城,又在扶搖洲、金甲洲戰場廝殺過,是最有資格多說幾句的。

  純青小聲嘀咕道:「要是陳隱官在就好了。」

  她就會更加心安幾分。

  雖然雙方素未蒙面,可她在南岳儲君之山,采芝山?見過陳平安的一個學生,能教出崔東山這種學生的傢伙,肯定腦子更好,手段更强啊。

  顧璨看了眼純青,對她印象好轉幾分。

  郁狷夫手心摩挲著一塊印章。邊款是那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八字印文: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姜尚真猛然抬頭,笑駡道:「黥跡那邊有的忙了,多半顧不上咱們,諸位,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你們不如再想想?」

  原來是天地異象得無比誇張,方才在剎那之間,大日照耀的白晝時分,平白無故出現了一瞬間的夜幕,彷彿一座蠻荒天下的光線都在瞬間歸攏為「一線」。

  直指歸墟黥跡處!

  姜尚真抬頭望天,揉了揉眉心,頭疼不已。

  咱們陳山主的家鄉那邊,不都說那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姑娘,脾氣特別好嗎?

  不過在場衆人,哪怕都察覺到了這份異象,依舊無一人有半點反悔神色,就連最心虛的許白都變得眼神堅毅。雖說修行不是為了打架,可修行怎麼可能一場架不打。

  顧璨更是眼神炙熱。

  小天師趙搖光在摩拳擦掌。

  傅噤依舊面無表情,不過伸手輕拍了一下那枚養劍葫。

  相對而言,唯有曹慈神色最淡然。

  不愧是那場青白之爭的白衣曹。

  姜尚真最後笑呵呵抱拳,「姜某人有幸遇見諸君!」

  九人各自與姜尚真還禮。

  ————

  白玄在離著落魄山還有十來裡的地方,擺了張桌子,因為這邊建造了一座供人歇腳的行亭,白玄不知道從哪裡摸來一把紫砂手把壺,龍頭捆竹款式,附庸風雅,一個屁大孩子,倒像個精通茶道的賬房老先生,坐在桌後,翹著二郎腿,一邊記帳,一邊悠哉悠哉啜茶。

  白玄抬頭瞥了眼行亭外邊,還未見人,就先見著了一隻青色袖子,袖子被主人甩得劈啪作響,龍驤虎步生清風。

  陳靈均大步走入行亭,立即變成雙手負後,踱步緩行,「哈,這不是白老弟嘛,忙呢?」

  白玄坐著不動,笑著抬起雙手,與陳靈均抱拳致意,算是真金白銀的禮數了,一般人在白玄這邊,根本沒這待遇。

  主要是陳靈均懂得多,很能聊,與白玄說了不少浩然天下稀奇古怪的風土人情,鄉俗俚語一套一套的,白玄就當不花錢聽人說書了,什麼神仙下凡問土地,別不把土地爺當神仙。什麼灶王爺,河伯河婆,五花八門的,反正陳靈均都懂。

  陳靈均伸手按住桌面,眼珠子一轉,笑道:「白老弟,你咋個不找把提梁壺,對嘴喝,更豪氣些。」

  白玄問道:「啥個提梁壺?有講究?」

  陳靈均擺擺手,「無須多問,回頭我送你幾把就是了。」

  白玄是個不喜歡願欠人情的,只是如今囊中羞澀,沒有閒錢,龍困淺灘了,只得說道:「錢先記帳欠著。」

  陳靈均手指彎曲,使勁敲打桌面,與白玄瞪眼道:「啥玩意兒?白老弟,你曉不曉得兄弟之間在酒桌上談錢,就跟大半夜翻牆摸鄰居家媳婦的屁股蛋一樣,不合規矩!」

  「在理在理!」白玄使勁點頭,桌上還有一排清洗乾淨的甘草根,被白玄拿來當做了碎嘴吃食,就拈起一根,遞給陳靈均。

  陳靈均接過那根甘草,嚼在嘴裡,隨便翻了翻桌上那本帳簿,問道:「白老弟,你記這些做什麼?都是些明擺著當不了落魄山弟子的外人。」

  反正如今裴錢不在山上,白玄哈哈大笑道:「呼朋喚友,江湖結盟啊,到時候大夥兒一擁而上,圍毆裴錢。當然了,我這個江湖盟主,做事情會有分寸,提前說好,不許下死手,免得傷和氣。」

  陳靈均聽得目瞪口呆,這個白玄,腦子是不是給裴錢打傻了?

  圍毆裴錢?你這不是造孽,是作死啊?只是再一想,說不定白老弟傻人有傻福?

  白玄小聲問道:「景清老哥,那個郭竹酒,就是隱官大人的小弟子,你熟不熟?」

  白玄的想法很簡單,既然那只大白鵝說裴錢怕郭竹酒,那麼只要郭竹酒怕自己,就算白玄贏過了裴錢。

  只要大家都是劍修就好,白玄除了隱官大人,見誰都不怵更不慫。

  陳靈均搖搖頭,「見都沒見過,小姑娘還沒來我這邊拜過山頭呢。」

  白玄隨口問道:「又去騎龍巷找賈道人喝酒了?」

  陳靈均已經將那甘草嚼爛,乾脆一口咽下,嘿嘿笑道:「女子無限面皮兒,顔色各不同,卻是一般好。」

  是從大風兄弟那邊學來的。

  白玄根本聽不懂。

  陳靈均背靠桌子,雙臂環胸,微微抬頭,緩緩道:「最近我勤勉修道,小有感悟,說與你聽。舉頭天尺五,仙人低接手,助我清才逸氣,跨三洲,越婆娑,穩上鰲頭。當際會駕天風,正是真修,跳龍門三汲水,好山和雨伴我飛。神龍萬變,無所不可,人天法界,雲水逍遙,五色霞中坐,閒拋簪笏享清福。」

  陳靈均等了半天,發現背後白老弟也沒個反應,只得轉頭,發現這傢伙在那兒忙著仰頭喝茶,發現了陳靈均的視線,白玄放下茶壺,疑惑道:「說完啦?」

  算了,反正陳靈均自己也不懂,是從大白鵝那邊借來的,確實酸不拉幾,傻了吧唧。

  陳靈均沒有挑選身邊的長凳落座,而是繞過桌子,與白玄並肩坐著,陳靈均看著外邊的道路,沒來由感慨道:「我家老爺說過,家鄉這邊有句老話,說今年坐轎過橋的人,可能就是那個前世修橋鋪路人。」

  白玄嚼著草根,對此不以為然。

  在他的家鄉那邊,不管是不是劍修,都不談這些。

  陳靈均繼續說道:「我家老爺還說了,信不信這個都無所謂,不信就不信好了,日子不還是該如何過就如何過,可要是信了,那個人,如果是在過享福日子的,大不了多花點錢,就能夠讓自己求個心安。而那些正在熬苦日子的,心裡也會好受幾分,再沒有盼頭的日子,都有那麼點盼頭。」

  這番言語說得淺白,白玄倒是總算聽懂了。

  陳靈均要伸手去摸白玄的腦袋,白玄一個轉頭,「摸啥摸,娘們腚兒漢子頭,是可以隨便摸的?」

  陳靈均笑著拍了拍白玄的肩膀,再抬起手掌晃了晃,「白玄老弟,你是不知道啊,我這只手,就像是開過光的!」

  白玄嗤笑道:「有本事你摸暖樹的腦袋去啊。」

  陳靈均擺出前輩架勢,語重心長道:「白玄老弟,虧得我這個人不小心眼,不然就你這張嘴,交不到朋友的。」

  白玄翹起大拇指,繞過肩頭,指了指身後遠處的那座披雲山,嘿嘿道:「你與魏山君,算不算摯友啊?」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

  路上來了個背劍匣的年輕道士,模樣氣度都一般般,總之不像什麼騰雲駕霧的得道高人。

  年輕道士在行亭這邊停步,不等他開口說話,陳靈均一個蹦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奔出去,彎腰作揖到底,雙手抱拳,都快能觸及地面了,「敢問道長,是不是十四十五境的前輩老神仙,斗膽再問道長,是不是那位德高望重、天下仰望、天人合一的龍虎山大天師?」

  白玄拿起茶壺喝茶,大開眼界,他娘的這位景清老哥,原來就是這麼跟人交朋友的?

  你懂個屁,這都是我陳大爺密不外傳的江湖經驗。

  張山峰一頭霧水,搖頭笑道:「當然都不是,而且小道境界不高。」

  陳靈均如釋重負,只是小心起見,依然沒有起身,只是抬起頭,試探性問道:「那麼敢問這位天資卓絕的年輕道長,山門師承是哪座高不可攀的名山仙府?」

  難道自己沒有眼花,對方竟然還真是一個洞府境的小道士?

  張山峰笑道:「小道的師尊,在山下不太吃香,不說也罷。」

  陳靈均直起腰,趕緊抹了抹額頭汗水,笑哈哈道:「小道長來自何方?」

  不過依然站在原地,穩如山岳,一步不動。

  萬一是位喜歡開玩笑的世外高人,故意誑人,豈不是倒灶?

  張山峰說道:「小道來自北俱蘆洲,這次是要去落魄山拜訪朋友。」

  陳靈均笑道:「巧了巧了,我就是落魄山的供奉,江湖朋友還算給面兒,得了兩個綽號,早年的禦江浪裡小白條,如今的落魄山小龍王,我身後這位,姓白,是我好兄弟,只是又不湊巧,如今咱們落魄山不接待外鄉人,更不收弟子。」

  張山峰笑著解釋道:「小道有師門了,不過與你們山主是朋友,之前跟他約好了要一起出門遠遊。」

  陳靈均楞在當場,自家老爺的山上朋友?

  張山峰說道:「我叫張山峰,來自趴地峰。陳平安沒有跟你們提過?」

  白玄脫口而出道:「趴地峰?是火龍真人坐鎮的那個山頭?那位術法通天的火龍真人,就是你們北俱蘆洲那個山上山下、黑白兩道的總瓢把子?」

  陳靈均立馬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因為這是裴錢小時候的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說法,那會兒裴錢嚮往江湖嘛,加上陳平安對火龍真人十分敬重,每每談及老真人的事跡,都說得既風趣,還能不失仰慕之情。耳濡目染的,裴錢就跟著對那位老道長敬重萬分了,尤其是從李寶瓶那邊繼任那個武林盟主後,裴錢就覺得以後自己混江湖了,一定要混成老道長那樣的。

  當然等到裴錢變成了一個大姑娘,就不愛聊這些了。

  張山峰也楞了楞,什麼時候自己師父,在落魄山這邊,有這麼個響噹噹的說法了?

  落魄山山門口那邊,暖樹忙裡得閒,就下山來到了小米粒這邊,一起嗑瓜子,聊著聊著,她們就都有些想裴錢了。

  雖然裴錢如今已經個兒高高,可她還是裴錢啊。

  以前裴錢經常帶著小米粒一起巡山,找那些馬蜂窩,不著急捅,美其名曰查探敵情,順便一路找那山楂、拐棗、茶片吃,每次回家都會給暖樹姐姐留一兜。

  裴錢有次還慫恿小米粒,跟那些俗稱痴頭婆的蒼耳較勁,讓小米粒摘下它們往小腦袋上邊一丟,笑哈哈,說小河婆,姑娘家家出嫁哩。

  結果小米粒一腦袋的蒼耳,這玩意兒,沾在衣服上都難以摘下,那麼戴滿頭的下場,可想而知。

  最後當然還是裴錢帶著個嗷嗷哭的黑衣小姑娘,去找暖樹姐姐幫忙收拾殘局。

  到了暖樹的屋子那邊,苦兮兮皺著兩條疏淡眉頭的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歪著腦袋,可憐巴巴望向一旁雙臂環胸、滿臉嫌棄的裴錢,小姑娘信誓旦旦說道:「裴錢裴錢,保證今兒摘了,後天就再去。」

  「後天?!咋個不是明天就去,明兒給你吃掉啦?」

  小米粒耷拉著腦袋不說話,其實在暗自竊喜,果然還是暖樹姐姐心靈手巧,摘下一顆顆蒼耳都不怎麼疼。

  裴錢板著臉教訓道:「小米粒,我們可都是麼得感情的殺手,江湖上最厲害的那一小撮刺客,咋個這點疼都吃不住,以後還怎麼跟我一起闖江湖?嗯?!」

  「還有拐棗不得?」

  「廢話,給你留著呢,張嘴!」

  「只管放馬過來!」

  「還疼不疼了?」

  「甜得很嘞。」

  暖樹就在一旁朝裴錢瞪眼,「以後你別這麼糊弄米粒。」

  裴錢嘆了口氣,「小米粒啊,暖樹姐姐覺著你不太靈光呢,站在岑憨憨身邊,你們倆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嘍。」

  暖樹氣笑道:「別胡說。小米粒不笨的。」

  裴錢嘿嘿道:「小米粒靈光,那麼岑憨憨?」

  暖樹低斂眉眼,笑著不說話。

  給暖樹一顆顆摘掉頭頂全部的蒼耳,小米粒搖頭晃腦咧嘴笑,「感覺腦闊兒都輕了好幾斤哩。」

  裴錢剛要嚇唬小米粒,回頭就讓老廚子做一大盆剁椒魚頭。

  結果暖樹好像未卜先知,立即朝裴錢瞪眼,攔下話頭,裴錢只得作罷,拍了拍小米粒的腦袋,以表嘉獎。

  今天的小米粒心情不錯,不像前些年,每次想念好人山主或是裴錢,都不太敢讓人知道,只敢跟那些過路家門的白雲說心裡話,如今不會啦。

  小米粒膝蓋上橫放著綠竹杖和金扁擔,想起一事,咧嘴一笑,趕緊伸手擋在嘴邊,說道:「暖樹姐姐,回頭咱們一起去紅燭鎮耍啊,那地兒我熟得很嘞。」

  暖樹笑問道:「就咱們倆?」

  小米粒撓撓臉,有些難為情,「當然還有好人山主啊。」

  小米粒很快解釋道:「可不是我膽兒小啊,是腿兒短,走路賊累賊累,站在好人山主的籮筐裡,半點不費勁哩。」

  暖樹笑眯起眼,伸手擰了擰小米粒的臉蛋,「這樣啊。」

  小米粒搖頭晃腦笑哈哈:「是這樣不是那樣唉。」

  溪澗長長長去遠方,草木高高高在長大。

  老廚子說沒長大的孩子會把心裡話放在嘴邊,長大了就是會把心裡話好好放在心裡。

  ————

  一位鬍子拉碴的青衫男子,出現在大泉邊境的狐兒鎮,可惜已經沒了熟悉的客棧,讓他這個賬房先生有些失落,聽說九娘先是去了玉圭宗,後來又去了中土龍虎山,不曉得下次見面,九娘是胖些了還清瘦了,反正都好看。又不知道會不會劫後重逢,俱疑在夢中?

  如今的桐葉洲山河,真是滿目瘡痍不忍看。

  他想了想,就沒有去大伏書院,而是打算先走一趟埋河碧游宮,看看能不能在那邊蹭頓水花酒和鱔魚麵,這些年真是饞死他了。

  至於那位水神娘娘,姓柳名柔,誰敢信?

  見著了埋河水神娘娘,在那碧游宮大堂,老規矩,相對而坐,一人一大盆面。

  水神娘娘一隻腳踩在長凳上,「鐘兄弟,滋味咋樣,比起當年那碗鱔魚麵,是不是更得勁些?」

  別處整個冬天地方不是曬太陽就曬雪,碧游宮這兒就曬辣椒,個頭不大,長相一般,皺巴巴的,但是辣得很。先前府上的那種朝天椒,賣相之外,沒法比。

  鐘魁抹了把額頭汗水,卷起一大筷子麵條,咽下後提起酒碗,呲溜一口,渾身打了個激靈,「老霸道了。」

  修道之人,想要嘗一嘗人間滋味,無論是酒,還是菜肴,竟然還需要刻意收斂靈氣,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笑話了。

  水神娘娘接連竪起三根手指,「我先後見過陳平安這位小夫子,還有世間學問最好的文聖老爺,天下劍術最高的左先生!」

  鐘魁笑呵呵道:「我出了趟遠門,見過了禮聖,亞聖,還有西方佛國的兩位菩薩,還有好些個大德高僧佛門龍象。」

  柳柔鬱悶道:「你說你一個帶把的大老爺們,跟我一個不帶把的娘們較啥勁?」

  鐘魁笑著不說話,又是一大筷子麵條。

  柳柔打了個飽嗝,放下筷子,拍了拍肚子,問道:「這趟回來,要做啥子?是回書院,在書齋做學問?」

  她轉頭喊道:「老劉頭,趕緊給我和鐘兄弟再來一碗,記得換倆稍大點的碗。桌上這兩隻小碗就別動了,鐘兄弟還差幾筷子沒吃完。」

  門口那邊老人應承道:「好的,稍……稍等,娘……娘。」

  柳柔氣笑道:「攤上這麼個說話利索的廚子,害得我一個大黃閨女,當了好些年的娘。」

  鐘魁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先走走看看吧。」

  鐘魁如今終究是鬼物之姿,其實程龍舟擔任書院山長,文廟既然有此先例,鐘魁想要重返書院,不算難事,又有功德在身,阻力不大,別說恢復君子身份,當個書院副山長,都是可以的,但是鐘魁覺得當個類似鬼仙的散修,也不差,何況如今桐葉洲山河破碎,處處都需要善後。

  柳柔嘆了口氣,又驀然而笑,「算了,如今做啥都成,不用想太多。」

  她突然壓低嗓音,「鐘兄弟,你知不知道如今咱們那位皇帝陛下,與小夫子,嗯?」

  鐘魁撇撇嘴,「不就姚近之對陳平安有點意思嗎?一眼看破的事情。」

  人月圓,別時猶記,佳人眸盈秋水。

  不過肯定不是說陳平安跟姚近之了,陳平安在這方面,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可問題好像也不是說自個兒與九娘啊,一想到這裡,鐘魁就又狠狠灌了口酒。

  柳柔瞪大眼睛,震驚道:「這都瞧得出來?你開天眼了吧?」

  鐘魁抿了一口酒,打了個哆嗦,辣椒就酒,真是無敵了,「也不是姚近之當真有多喜歡陳平安,怎麼說呢……」

  「就是個求而不得的事,越想就會越放不下,跟埋下一壇酒差不多,只不過一個是埋在地下,一個埋在心田。」

  柳柔將信將疑,「你一個打光棍好多年的正人君子,還懂這些七彎八拐的兒女情長?」

  鐘魁嘆了口氣,水神娘娘也跟著嘆了口氣。

  鐘魁笑道:「你嘆什麼氣?」

  柳柔無奈道:「年紀不小了,愁嫁啊。」

  所幸兩盆面又端上了桌,至少不愁吃。

  酒足飯飽之後,鐘魁起身告辭離去,柳柔也沒遠送,跟自家兄弟客氣什麼,只說以後常來。

  夜幕沉沉,鐘魁夜遊埋河水面之上,只是身邊多出了一頭跌境為仙人的鬼物,就是當初被寧姚找出蹤跡的那位,它被文廟拘押後,一路輾轉,最後就被禮聖親自「發配」到了鐘魁身邊。

  說實話,它寧肯待在牢籠獄內,都不願意跟鐘魁朝夕相處,一發狠,打殺了鐘魁再遠遁?且不說逃無可逃,再者事實上誰打殺誰都不知道。不是說鐘魁境界有多高,而是鐘魁如今根本談不上修士境界,類似無境,關鍵是鐘魁剛好克制鬼物,而且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壓制。

  這頭鬼物,暫名姑蘇,當下身形模樣是一個自認風度翩翩的胖子。

  它譏笑道:「跟個小娘皮都能聊那麼久,她還長得不好看,而且最要命的,是她還不喜歡你,鐘魁啊鐘魁,真不是我說你,你的的確確就是個廢物!」

  「寡人當年後宮佳麗三千,隨便拎出一個娘們,都比她模樣俊俏,嘖嘖,那身段那臀-瓣兒,那小腰肢那大胸脯,哪個不讓人上火……曉得什麼畫卷,比這更讓人上火嗎?那就是她們站成一排,脫光了衣裙,再背對著你……」

  鐘魁不理睬這頭鬼物的胡說八道,「行了行了,擦乾淨口水說話。」

  只是姑蘇自顧自說著些沾葷的言語,鐘魁無奈道:「別碎嘴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姑蘇行走在埋河水面上,吐了口唾沫,「求人有屁用,亂臣賊子要是謀反,求寡人不殺就管用了?」

  「豬擠在牆角還哼三哼,你倒好,悶葫蘆一個,活該你光棍一條,擱我,瞧見了那啥九娘,怕個啥,沖上去抱住了就是一通啃,生米煮成熟飯再說,這就叫餓狗不怕惡棍,好女最怕郎纏……」

  鐘魁實在聽不下去,心意微動,胖子立即直挺挺倒在水中不起,片刻之後,它才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呲牙咧嘴,可不是裝的,使勁拍打身軀上邊的流轉螢火。

  姑蘇一腳踩踏水面,都沒敢施展什麼神通術法,只是濺起些許浪花,悲憤欲絕道:「他娘的,真是搶什麼都別搶棺材躺,遇到你算寡人倒了八輩子黴。」

  鐘魁問道:「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個世代簪纓出身、然後篡位立國的皇帝,哪來這麼多葷話和市井話。」

  它曾是浩然天下青史留名的一位雄主,在扶搖洲開疆拓土極多,差點就被他搶在大驪宋氏之前,完成一洲即一國的壯舉,在他「暴斃」之前,其實已經占據了扶搖洲的半壁山河。

  姑蘇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吧,寡人有幾位愛妃,都是民女村婦出身,你別斜眼啊,都是寡人微服私訪,憑藉自身相貌和一肚子才學,當然還要歸功於錢袋子結實了,男人味嘛,可不就是個錢味。」

  鐘魁駡道:「你怎麼不死去!」

  胖子笑呵呵道:「寡人本來就是頭鬼物,死去活來還差不多,嘿嘿,話說回來,如此這般的銷魂境地,數都數不過來,其實寡人最無敵的戰場,可惜不足為外人道也。回頭隨便教你幾手絕學,保管所向披靡,才算無愧以男兒身走這一遭人間!」

  鐘魁以心聲問道:「你當年是怎麼認識的那個人?」

  胖子沉默片刻,抬頭瞥了眼天幕,眯眼搓手道:「寡人算是活了兩輩子,無論是生前當皇帝,還是死後修道,從不覺得自己輸給任何人,極少欽佩別人,但是那位,得算一個。」

  是說那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

  胖子突然冷笑連連,「如果不是寧姚……」

  鐘魁抬起手,「打住打住,趕緊閉嘴,奉勸你以後都別說寧姚什麼,被我那個好兄弟聽見了,你再多出一條命都不夠。」

  胖子呸了一聲,「就憑陳平安一個玉璞境的飛劍,至多再加上個止境武夫的拳頭?寡人要不是跌了境,不然站在原地不動,讓那小娃兒隨便遞劍出拳,打上一整天都沒事。」

  鐘魁笑呵呵道:「好的,回頭找個機會滿足你。」

  鐘魁腳尖一點,御風而起,只要在夜幕之中,鐘魁遠遊極快,以至於姑蘇這位仙人境鬼物都要卯足勁才能跟上。

  一洲破碎山河,幾乎處處是戰場遺址,只是少了個古字。

  鐘魁最終在一處仙府遺址處停步。

  胖子盤腿而坐,「我當年在世的時候就早說了,金甲洲那個老傢伙不是什麼好鳥,沒人信。如果老子之前還在扶搖洲那邊當皇帝,那場仗,不至於打成那副德行。」

  它又開始習慣性吐口水,駡駡咧咧,「一幫狗屁神仙,都不是什麼凡夫肉眼了,又有日月燈,依舊如黑漆面,一個個睜眼瞎,活該死光光……」

  胖子突然停下話頭,因為鐘魁的一隻手掌擱放在了它的腦袋上,懂了,再多說幾個字,就真得死翹翹了。

  胖子立即改變話頭,「要寡人看啊,所謂的太平光景,除了帝王將相留在史書上的文治武功,可歸根結底,無非是讓百姓有個吃穿不愁的安穩日子,家家戶戶都願意培養出一個讀書種子,識得字寫得字,會說幾句書上的聖賢道理。寡人這趟出門,也算重見天日了,跟以前就沒啥兩樣,瞪大眼睛看來看去,加上那些山上的山水傳聞,楞是沒幾個入眼的人物,唯獨大驪宋氏的治軍能耐,可以勉强媲美寡人當年。」

  它雙眼熠熠,雙手攥拳,滿臉豪氣,「鐵騎停步戰馬飲水,江河水光倒影鐵甲,足可駭殺蛟龍!」

  「求你要點臉。」

  鍾魁氣笑道:「是不是求了也沒用?」

  「鍾魁,你早年當個書院君子,屈才了。」

  它誠心誠意道:「你如果運氣好,能夠早點遇到寡人,封賞你個翰林院學士,保證眼睛都不眨一下。」

  鍾魁笑道:「不曾想你還會說幾句人話。」

  這個胖子的口頭禪,是拖出去,賜死。投井,五馬分屍,給一杯鴆酒,賞一丈白綾……

  它感嘆道:「誰說不是呢,還誰沒當過人呢。」

  鍾魁笑呵呵。

  胖子立即喊道:「寡人錯了!」

  鍾魁在去引渡那些孤魂野鬼之前,突然看了眼倒懸山遺址那個方向,喃喃道:「那小子如今混得可以啊。」

  胖子嗤笑道:「不過是找了個好媳婦,有啥了不起的。」

  根本不用鍾魁說什麼,胖子就已經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道:「羨慕死寡人了,這小子是高人啊……」

  驀然之間,胖子收聲,又開始吐口水。

  封個屁的翰林院學生,你鍾魁要是早年落在我手裡,就算考中狀元都不讓你當官。

  它之所以如此英雄氣概了,當然是因為鍾魁當下遠遊去了,說遠不遠,就像一步之隔,去了對岸,說近不近,幽明之別,天壤之隔。

  在一處陰冥路途上。

  那個走了趟陽間的仙簪城老祖師,飛升境鬼仙烏啼,突然停步不前。

  烏啼剛起些許殺心,自身法軀就像燃起了熊熊大火,魂魄如在油鍋烹煮,烏啼只得立即打消那個痴心妄想的念頭。

  因為它眼前出現了一位身穿鮮紅袍子的年輕人,一手捧玉笏,一手持筆,身前攤有一本書籍,此人開口第一句話就狂妄至極,「你先磕頭,我再閒聊。」

  ————

  青冥天下。

  一個魁梧漢子,與一個相貌清秀的虎頭帽少年,如今在青冥天下這異鄉,做著家鄉舊事,入山訪仙。

  正是遊歷青冥天下的劉十六,與剛剛在玄都觀那邊成為純粹劍修沒多久的白也。

  前不久劉十六一拳砸向白玉京,然後拖著白也就溜之大吉。

  當時負責坐鎮白玉京的道老二,竟然破例沒有追究這等大逆不道的冒犯之舉,非但沒有出劍,連出手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由著五城十二樓的道家仙人各展神通,攔下那一拳,只說其中一城,便有靈寶盛氣如虹霓的氣象。

  余斗最終只是遙遙看了眼那橫如一線的虎頭帽少年,這位道老二綳著臉,最後好像仍是沒能忍住,露出一抹淺淡笑意。

  對於那位昔年浩然的人間最得意,余斗願意敬重幾分。不然當初余斗也不會借劍給白也。

  當時小道童模樣的姜雲生,瞧見了二掌教的那種表情,如同在白玉京見鬼一般。

  在一座王朝的京畿地界,一場大雪剛剛停歇,行走在雪地裡,月光雪色兩相宜。

  兩位好友在遊歷途中,見到了與浩然天下不同的風貌,道官既是修道仙師,又是世俗王朝的官吏,一座天下,山上山下,遍地道官。道牒就是高人一等的戶籍。轄境每逢水患,地方道官就以符籙投河堤潰決處,或以丹書牒文召役神吏,解除旱災。有那道官手持竹竿,過馬牽山。還有道官設壇施法,驅逐邪祟,小池驀然枯水,其中盤踞有一條作祟小蛟,諸多事蹟,不一而足。

  劉十六踏雪緩行,身邊跟著個很難與白也這個名字掛鈎的虎頭帽少年。

  在那故國家鄉,白也成名於天寶年間,修道之後,更是被譽為白也詩後纔有月。

  劉十六拎出一壺酒,笑道:「要是登上那條夜航船,說不定還能遇到些故人。」

  少年扯了扯虎頭帽,「都是假的,了無生趣。」

  劉十六說道:「我打算去找個人,估計得孫道長幫忙。」

  少年嗯了一聲,「我來開這個口,你就別欠人情了。」

  前些年鄰近一處渡口魚市,有兩位外鄉人新開了家酒樓,掌櫃是位俊俏公子哥,跟白玉京三掌教一個姓氏,老闆娘姓袁。

  此處的陸臺,一直處於陰神出竅遠遊的玄妙姿態,而那個合夥開酒樓、逢人就說自己是老闆娘的女子,來自詞牌福地,名叫袁瀅,這位暫時未入道官譜牒的年輕女冠,傳道人是那柳七和曹組,才二十多歲,卻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

  她登榜之時,其實年齡還不到二十,當時修道不過八年,在留人境停滯了六年,然後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

  她對陸臺,屬於一廂情願的一見鍾情。

  陸臺遊歷詞牌福地,是奔著那半本月老的姻緣簿子去的。

  陸臺對袁瀅一向沒什麼好臉色,理由是自己不喜歡太好看的女子,沒信心白頭偕老。

  兩人在這淮南郡,一起辦了這家酒樓,三層,面江背山,是陸臺花了大價錢才盤下來的,之前曾是一座生意冷清的仙家客棧,風景絕美,紗窗對江開,水樹綠如髮。

  酒樓距離魚市不遠,陸臺在每天清晨準時去挑選各色河鮮,而且親自掌勺下廚,手藝堪稱一絕。

  郡城還有處渡口,若有漂亮或是豔狀女子路過,必會風雨大作,磨損女子妝容衣飾。其實在青冥天下沒什麼仙家不仙家的,反正仙師都得有個道官譜牒,路上見著了穿道袍的,稱呼一聲道爺就是,肯定沒錯。

  酒樓有幾樣金字招牌,清蒸鱖魚,油炸水老鱉,過橋米線,醃篤鮮。

  陸臺還交了一幫跑山人的朋友,所以酒樓既有河鮮,又有山珍,菜肴價格何止是不貴,不貴到了讓郡城大小酒樓都跳腳駡人的地步,天底下哪有這麼開店做生意的人,不想著掙錢,只求個不虧錢。酒樓之外,陸臺還雇山上的能工巧匠,建造了一座臨水亭,當軒對酒,四面芙蓉開。

  陸臺經常獨自一人去那邊賞景,江上扁舟一葉葉飄過,像那人生底事,來往如梭。

  水邊偶有老翁曬漁蓑,都是討生活的父老鄉親,可不是什麼豪放曠達的隱士。陸臺偶爾離開亭子,散步去與他們閒聊幾句家常。

  因為得知在這邊,得了譜牒的道官之外,凡是高中一甲三名的縣,尤其是狀元,縣官可連升三級,縣內百姓可免稅三年,以示嘉獎。所以陸臺就跑去參加科舉了,結果別說狀元,連個進士都沒撈著……酒樓仍是大擺流水席,宴請八方來客,當時陸掌櫃,手持一把並攏玉竹扇,向四方抱拳而笑,看得袁瀅眼神恍惚,陸公子實在太好看了!

  驀然臉紅,似乎想到了什麼,隨即眼神堅定起來,默默給自己鼓勁。

  一定要睡了陸公子!

  他翻書會用一桿羊脂美玉的撥書,吃飯需要擺上一隻琉璃渣鬥,既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也能粗茶淡飯劣酒一壺,所以說陸公子既能風雅,也能俗。

  今年早春茂雪,陸公子經常腰別摺扇,手持一根綠竹材質的行山杖,喜歡不帶她一起,獨自登山遊歷。

  可其實對於修道之人而言,那麼點大的山頭,真不夠看。而且陸公子每次飲酒小酌之後,總喜歡說些不著調的大話,類似吾家高樓,面江背山,天下甲觀,五城十二樓不過也。什麼千山萬壑皆道氣,何必尋訪白玉京。

  看來對陸沉和白玉京怨氣都不小。袁瀅不在乎這些,只覺得自己與陸公子就是天賜良配,唯獨在吃這件事上,袁瀅有點自慚形穢了,因為師長曹組的關係,她打小就說順口了「恰不恰飯?」一開口,就不得勁,可她又改不過來,而且她打小就喜歡就著蒜瓣兒吃飯。

  一開始袁瀅還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一個女兒家家的,總喜歡拿大蒜、醃豆角當佐酒菜,有點不合適。

  不料陸臺反而很喜歡她如此,說你身上,就只有這點比較可取了,真的別改了。

  其實袁瀅是極有才情的,詩詞曲賦都很擅長,畢竟是柳七的嫡傳弟子,又是在詞牌福地長大的,豈會缺少文氣。所以陸臺就總打趣她,那麼好的詞曲,從你嘴裡娓娓道來,飄著蒜香呢。

  她曾經陪著陸臺跑過幾趟魚市,看過他跟攤販討價還價,紅脖子瞪眼睛的,那會兒的陸公子,愈發俊俏得一塌糊塗了。

  袁瀅倒是無所謂那些對陸公子糾纏不休的鶯鶯燕燕,一群花痴,庸脂俗粉,還沒陸公子長得好看嘛。

  再說了,她們還想跟我比花痴?差了十萬八千里呢。她們幫陸公子洗過衣衫嗎?

  之前不知道誰搗鼓出來的那兩份評選,選出了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雖說難免有些爭議,但已算幾千年來最具說服力的兩份名單。

  只說她所在的這座青冥天下,入選之人,不多不少。除了袁瀅,還有道祖的小弟子,那個道號山青的傢伙,陸沉代師收徒,去了五彩天下,不過好死不死,挑釁飛升城,被那個寧姚打得比較慘了。

  還有個捉刀客的純粹武夫,名叫戚鼓。運道極好,要是晚幾年退出榜單,就沒他的份了。聽說去了去了趟不知名的戰場遺址,有望打破山巔境瓶頸,躋身止境武夫。

  可是最讓人津津樂道的入選之人,是那個綽號「二十二」的傢伙。

  山青作為道祖弟子,沒什麼可聊的。用大玄都觀的孫道長的話說,就是一條狗,拴在道祖門口,都能夠當神仙。

  袁瀅出身隱晦,是想要多聊都沒機會,加上沒跟誰打過架,聊來聊去,至多就是繞著那個一步登天,反覆說些車軲轆話,真心沒啥意思。

  道士王原籙,出身不被白玉京認可的米賊一脈,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禁忌。

  但是那個徐雋,不一樣,簡直就是一部引人入勝的傳奇小說,身世平平,修道資質平平,當了個外門雜役弟子,青梅竹馬的女子,一起上山修行,資質比他好,結果轉投他人懷抱,在後來一次歷練途中,竟然為了救下那個情敵在內的同門們,不惜挺身而出,替死淪為鬼物,就此銷聲匿跡。

  如果書上故事就在這裡結束,至多是讓一些情竇懵懂的少女,摸出帕巾,掬一把辛酸淚。

  不料徐雋再次現身之時,以鬼物之姿,得了一座品秩極高的洞天,橫空出世,步步登天,不但很快就當上了一宗之主,還與那個結下死仇長達數千年的敵對宗門,化干戈為玉帛了,手段更是讓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到,徐雋直接迎娶了那個宗門的開山女子祖師……

  那女子,名朝歌,道號復勘,是一位飛升境巔峰,早年曾經躋身過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是後來她就閉關了,以至於之後數任宗主都沒能見過她一面。

  結果等到她重現人間,就是嫁給徐雋這麼個不到五十歲的男人,雙方就此結為道侶。

  這樣的一雙神仙眷侶,實在是太過稀罕。天下譁然。

  就連那個喜歡一露面就跟人乾架的真無敵,白玉京二掌教余斗,都破例親臨婚宴道賀了,而且就跟孫道長坐在同一張主桌上,雙方這都沒打起來,由此可見,徐雋的面子有多大。

  此外主桌上還有三掌教陸沉,以及一位籍籍無名的女冠,但是她既然能夠坐在主桌,道法如何,傻子都猜得到。

  一座青冥天下,徐雋一人手握兩大宗門。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玄都觀孫懷中,浩然天下的文廟亞聖,以及天下煉丹第一人,好像都曾對他頗為看好,各有傳授道法學問。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命硬且命好,還會做人。

  事實上,徐雋還真不是那種城府深沉之輩,想法簡單,很多時候甚至有點天真。不過遇到坎坷,身陷困境,卻總能逢凶化吉。

  武夫戚鼓與好友王原籙曾經同行,秘密來此一趟,因為兩人是老鄉,都出身於那個大王朝的五陵郡,戚鼓是來找袁瀅詢問一事,就是那個陳隱官的九境到底如何。

  王原籙是個沉默寡言的矮小青年,貌不驚人,甚至還帶著幾分天生的畏縮神色,如果脫掉身上那件道袍,簡直就是鄉野村落的莊稼漢,哪怕衣衫潔淨,也給人一種邋裡邋遢的感覺,一雙小眼睛,哪怕是在規規矩矩看人,估計都會被女子誤以為是個賊眉鼠眼的光棍漢。

  可事實上,這位出身不正的年輕道士,打架的本事,極高。一般情況是個願意讓步的人,可只要出手了,就極其狠辣,絕不留活口。有好事者幫忙算過,在王原籙只管一個人悶頭修行的登山路上,有據可查的出手次數,總計十六次。光是譜牒道官,就被他宰掉了將近百人。

  陸臺對那個莽夫戚琦沒什麼好臉色,反而與王原籙聊得挺投緣,酒桌上,王原籙好像天生膽小,且靦腆,都不懂找話與人敬酒,次次被陸臺敬酒了,都會習慣性低頭彎腰,雙手持杯,二話不說,一飲而盡。

  最後這位頂著米賊頭銜的青年道士,約莫是被陸臺敬酒敬多了,竟然喝高了,眼眶泛紅,哽咽道:「額這些年日子過得可苦可苦,著不住咧。」

  今夜月明星稀,水邊亭子裡,陸臺靠著亭柱,閉目養神,輕輕搖扇。

  善有善緣,扇有善緣。

  袁瀅坐在一旁翻閱一本出自藕花福地的詩詞集,據說是個名叫朱斂的富貴公子編撰的,在袁瀅看來,那些詩詞良莠不齊,倒是朱斂的評注,有極多的醒人心目處。

  「結筆,柔厚在此,大有甘醇味,尤其能使名利場醉漢,無限受用。」

  「起七字最妙,秀絕,非不食人間香火者,不能有此出塵語。」「炎炎夏日讀此詞,如深夜聞雪折竹聲,起來眼界甚分明。」

  「讀至此處如見幽人,數遍空山松子落,能讓書外冷眼剛腸之輩動容。」「自古詩家顯達者,褐衣翻黃綬,唯此君而已。」

  袁瀅嘖嘖稱奇,這個叫朱斂的傢伙,自己不去寫詩詞,真是可惜了。

  嗯,書上這一手簪花小楷,也寫得漂亮極了。

  陸臺在閉目養神,想自家老祖師的那幾句話。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原來說的是那個登天而去的阮秀。

  公沉黃泉,公勿怨天。是說他家鄉那個藥鋪裡的青童天君。

  風雪夜歸人。是說陳平安。

  這些都是陸沉的讖語。

  而陸臺的兩位傳道恩師,是「談天」鄒子,和浩然劍術裴旻。

  至於那個劍修劉材?

  這些年陸臺一想到這個名字就心煩。

  袁瀅忍不住問道:「陸公子,你在藕花福地見過這個朱斂嗎?」

  陸臺收起思緒,笑著搖頭道:「我沒見過,好像後來被他帶出了福地,按照陸沉的說法,在落魄山那邊當了個老廚子,跟我差不多。可惜朱斂一年到頭覆了麵皮,吝嗇得很,不讓別人大飽眼福。」

  陸臺笑道:「袁瀅,你的那份心思情意,只是在跟著一條姻緣紅線走,沒什麼意思的。」

  袁瀅柔柔說道:「就當是姻緣天定,不是很好嗎?」

  袁瀅微皺眉頭,擡頭看了眼河邊兩人,與陸臺心聲提醒道:「呦,來了兩個天大人物。」

  竟是那個徐雋,與道號復戡的飛昇境女冠。

  陸臺依舊沒有睜眼,喜歡卿卿我我就去牀上嘛,隨口道:「這樣了不得的大人物,咱倆的小眼睛,怕是裝不下吧。」

  袁瀅忍俊不禁,天地寬不過一雙眼眸,是誰說的?

  年輕男子在離著亭子還有十餘步的地方,就已停步,打了個道門稽首,「徐雋見過陸公子,袁姑娘。」

  陸臺高高揚起手中摺扇,「太客氣啦,恕不遠送。」

  袁瀅就有樣學樣,揮了揮手中詩集。

  如果不是在陸公子身邊,她還是會起身還禮。

  朝歌冷冷看著涼亭裡邊的年輕男女。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天大的架子。

  徐雋輕輕拍了拍她的骼膊,她點點頭,沒有任何動作。

  徐雋始終站在原地,笑問道:「敢問袁姑娘,晚輩以後能否見到柳先生?」

  徐雋上山修行之前,出身貧寒,混跡市井,聽了不少柳七詞篇,十分仰慕。

  袁瀅點頭道:「必須可以見著啊。」

  徐雋笑著抱拳告辭離去,與身邊道侶心聲道:「陸公子是位散淡人,你別介意。」

  朝歌微笑道:「只要你不介意,我就無所謂。」

  陸臺收起摺扇,開始趕人,袁瀅非要賴著不走,陸臺只得自顧自躺著睡覺,袁瀅就自顧自看書。

  天空泛起魚肚白時。

  有一葉扁舟,風馳電掣,在江心處驟然而停,再往涼亭這邊泊岸。

  一個戴虎頭帽的少年,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

  正是白也和劉十六。

  劉十六跳上岸,大步走入涼亭,爽朗笑道:「來跟你道聲謝。」

  陸臺早已起身,畢恭畢敬作揖還禮,「晚輩見過劉先生。」

  故意沒有認出那個少年是白也。

  而且是白也又如何,陸臺又不仰慕什麼,寫了那麼多飄來蕩去、高高在上的詩篇,陸臺是劍修,卻打小就恐高。

  袁瀅姍姍起身,與兩位客人施了個萬福。

  稽首做什麼,太見外。如此一來,多像個與夫君一起出門待客的婦道人家。

  劉十六笑道:「不用稱呼什麼先生,擔不起,喊我君倩即可。」

  當年陸臺陪著小師弟一起遊歷桐葉洲,幫了不少忙。

  尤其是那次差點一語道破天機,讓陸臺受傷不輕。君倩作為文聖一脈的弟子,得領情。

  袁瀅問道:「你就是白也?」

  白也點點頭。

  袁瀅又問道:「你咋個戴了個虎頭帽?」

  白也面無表情,轉頭望向江上。

  袁瀅小心翼翼補了一句,「好看得很哩。」

  劉十六忍住笑,提醒道:「小姑娘,你就別提這茬了。先忍住,至少等我和白也走了,再跟陸臺好好聊這個。」

  袁瀅眨了眨眼睛,輕聲道:「真的很搭嘛。」

  劉十六沒有久留,與陸臺閒聊幾句,就和白也離開涼亭,繼續遠遊。

  帶著袁瀅返回酒樓,陸臺回了自己院子,關上門後,坐在臺階上,怔怔出神。

  在幾年前,陸臺就在院子裡堆了個雪人,一年到頭都不化雪。

  陸臺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

  當年在桐葉洲那邊,陸臺為了與陳平安道破天機,代價何止是道心不穩,是差點當場崩潰,而且陸臺當時依稀看到了陳平安身後,站著一位身形縹緲的存在,唯見一雙金色眼眸,就那麼居高臨下,看著螻蟻一般的陸臺。那就像是陳平安身上某個「一」的大道雛形,可能是來自萬年之前,可能是來自萬年之後,天曉得,天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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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章 真正的持劍者

  酒泉宗邊上的那座城池,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比雲紋王朝的京城還要熱鬧幾分,多是些煉形未全的下五境妖族修士,除了賣酒,飲酒之輩,幾乎都是外鄉來這邊做酒水買賣,或是來此遊歷的,大大小小的酒樓酒肆,很像早年的劍氣長城,得錢即覓酒,醒時杯前坐,醉後桌底眠。

  蠻荒天下的宗門底蘊如何,一目了然,就看「人」有多少。不過酒泉宗自身沒什麼實力,明裡暗裡,都遠遠不如仙簪城,宗門裡邊就兩位上五境修士,一個每天想著讓賢的仙人老宗主,一個打死都不願意繼承宗主的玉璞境掌律祖師,其餘宗門上下譜牒修士無論男女,幾乎都是精通釀酒又喜好飲酒的酒鬼,真真正正,一輩子都算泡在酒缸裡了。

  來此做客的齊廷濟習慣性小酌慢飲,陸芝卻是大碗豪飲,喝了個滿臉通紅。

  先前齊廷濟專門挑了兩款被阿良說成是口糧酒的酒泉宗佳釀,與陸芝一人一壺,價廉物美。

  阿良每次偷偷遊歷蠻荒,都會來酒泉宗這邊廝混幾天才肯返回,不醉不歸。

  陸芝伸出大拇指,擦了擦嘴角,「在劍氣長城那麼多年,其實也沒怎麼特別開心,或是特別傷心的時候。」

  有人說過,喝酒這件事,要麼大怒大欲並大醉,要麼大喜大悲共酩酊,才能喝出真正的酒水滋味,才讓讓人生愁腸與天地相通。

  齊廷濟笑道:「所以你沒有真正喝酒醉過,是個不小的遺憾。很期待以後在龍泉劍宗,讓我見到一次陸芝的醉態,駡天駡地也可以,哭得稀裡嘩啦更好。」

  陸芝搖搖頭,不覺得自己會喝得這麼失態,看了眼齊廷濟,「你好像真的心甘情願在浩然天下落腳了。」

  劍氣長城劍修中,歷來不缺俊男美女,眼前這位老劍仙,肯定得算一個。

  齊廷濟給出了那個答案:「在我看來,一座浩然天下,猶如一人身軀,心腹充實,四肢雖病,終無大患,而且每次病愈,就是一種壯大。所以那邊本就適合開宗立派,開枝散葉,再說了,以後我們還會有下宗,比如蠻荒天下和五彩天下,各建一座。經營家族也好,擴大宗門也罷,跟一個人悶頭修行,截然不同。」

  陸芝一聽這些正經事就煩,就又提起酒碗,仰頭一飲而盡。

  陸芝猛然轉頭,齊廷濟微微皺眉,方才一閃而逝的晝夜交替,陰陽錯行,天地大駭。

  這等異象,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做不出。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刻意針對歸墟黥跡那邊的?

  陸芝很快就無所謂了,懶得多想。一行人當中既有老謀深算的齊廷濟,又有做事情滴水不漏的年輕隱官,輪得到她費腦子?

  酒肆別處酒桌,有個妖族修士眼睛一亮,虛抬屁股,視線下移,望向那女子腰肢以下的旖旎風景,狠狠剮了幾眼,「這娘們模樣怪磕磣,倒是有雙大長腿!蒙上臉後……」

  同桌好友立即接話道:「蒙臉多費事,讓娘們撅屁股趴那兒。」

  陸芝一拍大腿,頭也不轉,說道:「來摸。」

  一座酒鋪噓聲四起,使勁拍打桌面,為那位率先打開話頭的妖族修士壯行。

  酒肆掌櫃對此見怪不怪,喝過了酒,誰還不是個劍仙,喝得夠多,就是新王座了。

  那妖族修士大笑道:「當真?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

  齊廷濟微笑不語。

  這可是阿良都不敢做的事情。

  齊廷濟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酒壺已經見底,喝完這碗就該去那條無定河了,不知道陳平安在那邊所求何事。

  那妖族修士剛剛起身,那長腿女子只是喝酒,但是酒肆之內瞬間劍光縱橫,雪亮一片。

  起身修士,從頭到腳,如刀切片,當場分屍,一分為三。

  其餘一衆喝酒修士,或頭顱處被一條光線抹過,割掉頭顱,或被攔腰斬斷。

  除了酒肆掌櫃依舊安然無恙,兩腿一軟,只得手肘抵住櫃檯,不讓自己癱軟在地,免得稍有風吹草動,就那位女子劍仙誤以為是挑釁,至於其餘幾十號來此喝酒的妖族修士,頃刻間就都死絕了。

  誤傷?錯殺?

  這裡又不是劍氣長城的酒桌。

  陸芝瞥了眼桌上的兩隻空酒壺,說道:「結帳。」

  酒肆掌櫃不過是個龍門境老修士,口乾舌燥,吶吶無言。

  陸芝掏出一顆小暑錢,放在桌上。

  喝酒賴帳太傷人品,陸芝做不出這種勾當。

  齊廷濟起身時,摸出一顆穀雨錢,對那掌櫃說道:「去與酒泉宗說一聲,阿良在這邊欠下的酒債,我幫忙還了。」

  陸芝笑道:「萬一這點錢不夠還債,豈不是尷尬?」

  齊廷濟說道:「多不退少不補。」

  隨後兩位劍修聯袂趕赴下一座山市,位於曳落河水域那條無定河之畔的一座山頭,山腳處建造有一座幾乎沒什麼香火的祠廟,山神祠都沒敢建在視野開闊的山頂,由此可見,這曳落河轄境之內,山水神靈之間的地位差別。

  兩人一現身,就看到了一幅奇異畫卷,大水高懸,映照得萬里山河碧綠一片,空中水網交錯,就像一棵參天大樹倒塌,數百條枝幹一同匍匐橫地,而每一條離開河床水道,被拽在空中蔓延開來的各色「枝蔓」,都是一條條曳落河支流。

  齊廷濟御劍升空,舉目遠眺,視線順著那條主河道的曳落河,只見那舊王座大妖緋妃,並未現出妖族真身,她只是憑藉坐鎮小天地和水法本命神通,祭出了一尊看似不輸那蓮花冠道人高度的萬丈法相,緋妃那法相,雙腳所立位置,是兩座相距頗遠的曳落河水府建築,被她踩穿兩座屋脊,腳邊廢墟,分別碎了一地的明黃、碧綠兩色琉璃瓦。

  緋妃此時雙膝微曲,伸手拽住那條懸空的曳落河,身軀後仰。

  她是年輕女子容貌,一雙猩紅眼眸,身上法袍名為「水脈」,那數千條經緯絲線,皆是被她煉化的條條江河,既有蠻荒天下的,也有她在桐葉洲那邊的進補。一隻白如凝脂的手腕,系有一串金色手鐲,以數十顆蛟龍之屬本命寶珠煉化而成,蕩漾起一圈圈碧綠漣漪,如一枚枚神靈寶相圓環。她腳上一雙綉鞋,鞋尖處翹綴有兩顆碩大驪珠,此刻驪珠正與那道人法相瘋狂爭搶水運,穩固曳落河水運。

  在蠻荒天下某些大道之爭,極其殘酷,就是小魚吃蝦米,大魚再來吃小魚,吃得一乾二淨,位於大道之巔的修士,最好是身後一條登山大道,再沒有半個行路者,至多是在半山腰那邊有些構不成威脅的存在,然後只在山腳處密密麻麻簇擁起來,餓了,就下趟山,吃飽了再煉化為自身的大道氣運。

  以前是仰止和緋妃平分蠻荒八成水運,結果誰都未能合道躋身十四境,雙方在飛升境巔峰停滯數千年之久。

  懸空一條條江河被雙方扯得當場崩碎,大雨滂沱,大地上處處洪澇成災。

  但是每條落地之水,水運都已經被雙方瓜分殆盡,分別湧入道人袖袍內和緋妃鞋尖處。

  陸芝來到齊廷濟身邊,說道:「這麼一比較,我們劍修打架,確實不夠好看。」

  齊廷濟打趣道:「怎麼像是鄉野間的田壟搶水?」

  陸芝點頭道:「難怪咱們隱官大人這麼拿手,敢情是重操舊業了。」

  緋妃大怒道:「陳平安,我跟你有仇?非要來曳落河找麻煩?!」

  若是換成一位劍氣長城劍修的問劍,哪怕是董三更之流的刻字老劍仙,即便出劍淩厲,曳落河水運終究折損有數,哪怕百餘條江河被劍氣攪亂切碎,可畢竟劍修帶不走水運,至多是讓緋妃消磨數百年道行,拖延她的破境合道,緋妃大不了就跑去別地攫取水運,拆東牆補西牆,只要托月山不攔阻,她總能補上消耗,不曾想遇到了這個彷彿天生大道親水的年輕隱官,竟是與她起了一場不輸仰止那個老婆姨的大道之爭。

  緋妃法相攥緊那條激蕩不已的曳落河,使勁往後一拽,咬牙切齒道:「有本事你就去托月山撒潑!」

  一來緋妃大道屬水,再者她還是一頭舊王座大妖,眼力肯定要比玄圃那個半吊子飛升境高出一籌,確定眼前這尊萬丈法相的真身,是那末代隱官陳平安無疑。

  至於陳平安如何變成了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緋妃沒興趣刨根問底,她只是在心中大駡托月山,竟然任由這個傢伙深入蠻荒腹地。

  齊廷濟和陸芝身邊,各自懸停有一朵紫金蓮花,靈氣漸漸消散,好像剛好能夠支撐一炷香光陰,在此期間,幫助兩位劍修隔絕天機。

  肯定是陸沉的手筆了。

  寧姚站在河床已經無水的那條無定河畔,她身邊也有一朵蓮花圍繞她緩緩旋轉。

  參加過那場中土文廟議事,陳平安其實說過,他既然回了家鄉,就什麼都不管了,反正想管也管不著,就只是好好管好自己的修行。

  結果倒好,還是這麼勞心勞力,真是勞碌命。

  道人那尊萬丈法相,與緋妃合力將整個曳落河水域的數百條江河,聚攏歸入主河道,拉伸成一條長達十數萬里的懸空長河。

  道人開始向前大踏步行走,雙手不斷將曳落河主道如繩索裹纏在手臂上,絞殺其中無數水裔精怪。

  一位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青衣道士,站在蓮花冠道人法相一肩頭,手捧那柄名為「拂塵」的麈尾,一揮拂塵,朝遠處曳落河水府那邊指指點點,微笑道:「羅天重重別置星宿,列星遵旨歸位,日月敕令重明。」

  曳落河水域數百條乾涸河床之內,竪起了一根根青色竹竿,多達三千六百棵竹竿,正合道門規制最高的羅天大醮之數。

  一位騎乘火龍的光頭小沙彌,分別腰懸長劍和一頁金色經書,站在火龍頭顱之上,雙手合十,默念道:「佛法行化人間,於衆中作獅子行。」

  言出法隨,一頭大如山岳的金色獅子,落地後精神抖擻,仰頭一吼,震殺無數曳落河水族鬼魅。這頭蘊藉佛法的獅子,渾身寶光熠熠光彩,一躍向那緋妃法相。

  在這些天地異象中,一道不顯眼的身形從天而降,中途被氣機牽引,稍稍更換軌跡,來到了曳落河水域邊緣地帶的一處荒郊野嶺,是從明月中返回人間的刑官豪素。

  一粒心神所化的陸沉分身,此刻就坐在樹幹上,晃蕩著雙腿,遠遠欣賞年輕隱官與緋妃的鬥法,自古人忙神不忙嘛,白玉京三掌教念念有詞道:「此智在眼洞十方,此慧在心益三世。三世十方量無量,手眼顯化千萬種。如是妙用等水月,昭然可見不可捉。若人於是見菩薩,是人即是菩薩子。」

  陸沉伸手輕輕一拍樹幹,面帶笑意,自顧自點頭道:「離此別求奇特事,是則外道壞正法。」

  陸沉笑問道:「那張奔月符還好用?」

  不在青冥天下,他那張奔月符在這邊,可能會大打折扣。

  豪素點點頭,「很管用,不愧是張大符。」

  陸沉的奔月符,還有歲除宮宮主吳霜降的玉斧符,以及那張被譽為上屍解符的太清輕身符,又名白日舉形寶籙,都是當之無愧的大符。所謂符籙大家,其實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有無首創符籙,能否躋身舉世公認的「大符」之列。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掌教,大玄都孫道長,老觀主那位被餘鬥仗劍斬殺的師弟,浩然天下的符籙於玄,龍虎山歷代大天師,還有蠻荒這邊的舊王座大妖黃鸞,荷花庵主,以及那個已經消失多年的玉符宮宮主,都是公認最頂尖的符籙宗師。

  似乎陸沉除了劍術一道,屬￿七竅通了六竅,其餘道法都很精通,就沒有陸沉不曾涉獵的旁門左道。

  但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卻沒有與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廝殺的事跡流傳。

  道祖三位弟子,負責輪流掌管白玉京百年,每次輪到陸沉坐鎮白玉京,幾乎從不管事情,偶有大修士違例犯忌,陸沉就只是去登門記帳,吃了閉門羹,也絕不硬闖,只在門外提醒對方,說著一套差不多的言辭,「一定要多活幾年,等我二師兄從天外回來敘舊啊。」

  陸沉抖了抖袖子,打趣道:「是隱官送給刑官的,真是羨慕你,齊老劍仙和陸姐姐還要彎個腰才能撿漏,就你最輕鬆了。」

  從道袍大袖中抖摟出那具玄圃真身,飛升境妖丹還在,有了這筆戰功,足夠讓豪素在文廟那邊有個交代了。

  豪素將那條玄蛇收入袖中,一挑眉頭,「在別家地盤上,陳平安還能宰掉個飛升境,還可以保存一顆完整妖丹?」

  本以為這趟遠遊蠻荒腹地,至多宰掉兩頭仙人境妖族,不料還有這麼大的意外之喜。

  陸沉笑著搖頭,與刑官大致解釋了這位仙簪城城主,是被自己師尊烏啼做掉的。

  豪素愈發疑惑:「那個玄圃廝殺的本事如此稀爛?不到一炷香之內,就被烏啼徹底打殺了?玄圃都沒能逃出那座祖師堂?」

  這頭飛升境大妖,怎麼感覺就是個浩然天下的南光照。

  在豪素的印象中,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大修士,還是很能打的,即使殺力不夠出衆,至少跑路很擅長。

  陸沉雙手拍打膝蓋,眯眼笑道:「仙簪城年成光景不好嘛,莊稼地裡一茬不如一茬,你是沒見到那個仙人境的銀鹿,更紙糊。沒法子,如果說浩然天下的手藝活,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那麼在這邊山上,往往就是教會弟子打殺師父了,老的,誰都會藏幾手壓箱底的本事。小的,誰都會嘗試著偷偷破解早年那個在祖師堂立下的誓言。也對,反正都不是人,為何要相信人心。」

  豪素看了眼「拔河」雙方,隨口問道:「我們何時出劍?不會就一直這麼看戲吧?」

  陸沉看了眼遠處的緋妃法相,「先不著急,只等隱官找準時機一聲令下,這會兒的緋妃姐姐還是比較謹慎的,猶有幾條退路可走。估計是隱官先讓你沒有白跑一趟,又開始為陸芝做謀劃了,不是想要城頭刻字嗎?如果真能一劍宰掉舊王座緋妃,回了劍氣長城,刻個『陸』字……哈哈,刻這個字好,絕了!我等會兒就去找陸姐姐打個商量,只要她願意刻陸字,而不是那個『芝』,劍盒就不用還了。」

  陸沉嘆了口氣,揉了揉下巴,「可惜刻字的機會是有,未必能成。你們想要共斬暫任一座天下水運共主的緋妃,自然不可能是劍術不夠,可能會差點運氣。」

  豪素想起一事,又問道:「既然銀鹿都被揪出來了,陳平安為何不找機會一並殺掉那個鬼仙烏啼?」

  倒不是豪素貪圖這份戰功,只是以仙簪城與劍氣長城的那份死結恩怨,照理說,怎麼都不會放過烏啼才對。

  陸沉笑著解釋道:「玄圃是屬￿該死,必須死,讓它留在仙簪城,就是個禍患,烏啼就比較可有可無了,一頭只能待在陰冥路上苟延殘喘的鬼仙,還不至於讓我們此行節外生枝,何況陳平安有自己的考量,不太希望蠻荒天下少掉一個蹲茅坑不拉屎的貨色,不然一旦烏啼讓出個大道位置,如果蠻荒天下只是多出個補缺的飛升境,也就罷了,萬一就因為玄圃和烏啼的先後斃命,多出的這份氣運,讓某位飛升境巔峰打破大道瓶頸,憑空多出個嶄新十四境?」

  豪素點點頭,「除了選我當刑官,老大劍仙看人挑人的眼光,確實都很好。」

  陸沉好奇問道:「老大劍仙怎麼把你勸留下來的?」

  豪素不像是個聽勸的人,陳清都更不會强行挽留豪素才對。

  豪素沉默片刻,掏出一壺酒,揭了泥封,痛飲一大口酒水,「老大劍仙當年就跟我說了兩句話。」

  陸沉愈發好奇,「哪兩句話?」

  豪素給出答案。

  「我不在乎蠻荒天下會不會多出一位飛升境劍修。」

  「報仇一事,你如果是以妖族修士的身份去宰人,與你保持浩然劍修的身份,去取仇寇頭顱,其實是兩件事。」

  陸沉使勁點頭道:「確實是那位老大劍仙會說的話。」

  「勸我的就兩句,其實還有一句交心言語。」

  豪素笑道:「老大劍仙提醒我,如果執意要去蠻荒天下練劍,就去好了,不攔著,只是哪天我僥倖躋身十四境劍修了,然後膽敢出現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他就先做掉我。」

  陸沉由衷贊嘆道:「老大劍仙真是一位勸人向善、慈祥和藹的好長輩啊!」

  豪素笑了笑,還有一番話,實在不願意多說。

  當年老大劍仙最後拍了拍年輕劍修的肩膀,「年輕人有朝氣是好事,只是不要急哄哄讓自己鋒芒畢露,這跟個屁大孩子,大街上穿開襠褲晃蕩有啥兩樣,漏腚又漏鳥的。」

  之後陳清都就雙手負後,獨自在城頭散步去了。

  豪素蹲在樹枝上,隨手拋出那只空酒壺,「為何獨獨對我刮目相看?」

  陸沉來到蠻荒天下,本來打算,就只是帶著刑官一起遠遊青冥,只是一個不小心就上了年輕隱官的那條賊船。

  陸沉笑道:「你境界高啊,飛升境劍修,你以為青冥天下就很多嗎?不多的。再就是……也算同病相憐吧,因為我們心裡邊都有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陸沉的遺憾,是辜負了那位龍女。

  而豪素在家鄉福地仗劍飛升之前,曾經與一個心儀女子有過約定,會回去找她。

  豪素突然問道:「真正的陸沉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與當年浩然天下乘舟出海訪仙的那位,可能還算大道相通,可言行舉止卻有云泥之別。

  所以豪素一直懷疑眼前這個陸沉,根本不是陸沉的什麼真身。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先後給出了三句話。

  「綠水行舟,青山路客,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

  這是陸沉在說自己的修行路途,在浩然天下不想混了,那就換個地方。修道之人的家鄉,是道心安放處。

  「庸人自擾也,山木自寇也,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專心一志。」

  這大概是陸沉看待這個世界的眼光角度。

  「藏天下於天下,與天為徒,是謂真人。」

  這興許就是陸沉的大道根本所在,只是好像外人誰都學不來。

  一場拔河,那尊身高萬丈的道人法相,已經足足奪走了曳落河水域的四成水運。

  陸沉嘖嘖道:「一座蠻荒天下的本土修士,加上我們這些外來戶,十四境大修士,好像有點多了。」

  除了陸沉自己,還有從天外返回的大祖初升,叛出劍氣長城的上任隱官蕭愻。

  那個繼續兩不相幫的老瞎子,身為斬龍之人的劍修陳清流,以及只是來此遊歷的兵家修士吳霜降。

  當然還有個深藏不露的白帝城鄭居中。

  如果陸沉這一路的推演沒有出現紕漏,蠻荒天下極有可能還會多出一位橫空出世的十四境劍修,那是一個托月山專門用來針對阿良和左右的嶄新「宗垣」,是托月山的殺手鐧所在,想必是文海周密留在人間的一記關鍵後手。

  天底下哪種練氣士,最能斬殺飛升境劍修?很簡單,就是十四境純粹劍修。

  更何況此外,其實還有一位萬年不曾踏足蠻荒山河的十四境巔峰大修士。

  白澤!

  這一次白澤會選擇站在蠻荒天下這方,沒有任何懸念。

  陸沉突然站起身,嘆了口氣,「走了,既然殺不掉緋妃,就留點氣力去做更大事情。」

  豪素皺眉道:「為何?」

  陳平安分明已經徹底拖住了那個緋妃。竟然一劍不出就離開曳落河?

  陸沉卻沒有給出答案,只笑著轉身朝不遠處打了個道門稽首,然後陸沉一粒心神化身重歸蓮花道場。

  豪素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出劍。

  在陸沉和豪素離開之後,兩人一旁的大樹枝幹上,憑空出現了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正是神色落寞的白澤。

  托月山大陣瞬間開啓,周圍萬里山河皆水霧升騰,一條萬年縈繞此山的光陰長河,如同一條護城河。

  拖月山中妖族修士,如臨大敵,無一例外,皆目不轉睛望向山腳一處,雲霧滾滾,遮天蔽日。

  有一人率先從光陰長河中走出,然後是寧姚,陸芝。最後是齊廷濟,刑官豪素。

  萬年之前,劍氣長城曾有三位刑徒劍修,陳清都居中領銜,率龍君、觀照共斬托月山。

  萬年之後,又有五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聯袂做客此山。

  作為蠻荒天下攻伐劍氣長城長達萬年的一場回禮。

  天外,一位雙指隨意拈動一顆星辰的白衣女子,身形逐漸消散,最終從廣袤無垠的無盡太虛中,化做一道璀璨光柱,直奔那座其實無比渺小的蠻荒天下。

  托月山山腳,那居中之人,陳平安腳踩長劍夜遊,御劍懸停空中,右手雙指並攏,向右方緩緩一抹而過,在他身前出現了一條金色光線。

  一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長劍,就此至天外來此人間。

  陳平安左手持劍。

  這一刻的陳平安,就像萬年之前的真正持劍者,遠古天庭五至高之中,那位持劍者的最早持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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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一章 開山

  陳平安左手持劍。

  眼前有大山擋路。

  先前在仙簪城那邊,陳平安的道人法相,沒有施展任何劍術,選擇只以雙拳撼高城,是提醒白玉京三掌教,雙方其實還有筆舊賬沒有算。

  後來陸沉畫了一幅蟬附一線的「知道圖」,何嘗不是禮尚往來,在暗示陳平安,想要在托月山那邊遞劍成功,仙兵品秩的長劍夜遊,依舊不夠,得換一把。

  這是陳平安在那仙簪城內,不由得記起年少時一幕,因為不曾刻意隱藏心相,陸沉借了一身十四境道法就只得寄人籬下,棲息在陳平安神魂中,就像看見了一幅緩緩攤開的光陰畫卷,才有陸沉後來手繪「知道圖」一幕。

  無妨。

  以後遊歷白玉京,連那個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都要照砍不誤。

  遙想當年,第一次離鄉遠遊路上,少年陳平安穿草鞋持柴刀,習慣為他人入山開路。

  曾經一起面對那座後來才知道名為穗山的高岳,有過一場問答。

  她問陳平安,如果有山岳攔住大道,該如何?

  當時陳平安的回答爬過去,而非繞道而行。

  她又問如果手中有劍呢?陳平安就說開山而行。

  「同行!」

  那一次,陳平安遞劍之前,在雙方心有靈犀一起說出二字之時。

  少年手中長劍,瘋狂顫鳴。

  有如萬年孤獨的秋蟬,在人間最高枝頭,對天地放聲。

  眼前一座托月山,高聳入雲,此山早年在被蠻荒大祖得到其中一座飛升台後,未能大煉,最終只是將其煉化為一件中煉本命物,與托月山、飛升台皆形若合道,已經在天下屹立萬餘年。

  如今坐鎮托月山的蠻荒大妖,是一位站在山巔的黃衣男子,道號元凶,也就是托月山歷史上的首位守山人,在師尊消失的那段歲月裡,正是他負責看守一座天下,作為新妝和離真的師兄,蠻荒大祖的開山大弟子,元凶卻名聲不顯,一來極少離開托月山,再者後來也未曾現身甲子帳和浩然天下,以至於整座蠻荒天下,都乾脆當這位大祖首徒,不存在了。

  元凶此刻站在托月山最高處,雙手負後,俯瞰那位單手持劍的年輕隱官,再看了眼分立四方的劍修,「讓他們只管出劍。」

  這頭飛升境巔峰大妖,還真不信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能夠砍出個什麼名堂來。

  除非這四位皆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能夠砍上一萬多劍,而且還必須劍劍功成,次次可以開山。

  大妖元凶,早已合道托月山萬餘年。

  所以才會這般深居簡出,從不拋頭露面。

  那個年紀輕輕的陳平安,成為一位純粹劍修才幾年?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又是才幾年?

  元凶在內歷代托月山的守山人,唯一與山外打交道的事情,就是負責秘密收攏龍君和觀照的魂魄。

  萬年之前的那場問劍,陳清都付出了失去本命飛劍「浮萍」的代價。

  那場架,也就是托月山和劍氣長城都未有半點記載,三位劍修為何出劍的緣由,如何出劍的過程,最終造就何種結果,都沒有任何文字記錄,不然如今不管哪座天下的修士,是不是劍修,只要隨手翻開這頁老黃曆,都要感到一份撲面而來的滾滾劍氣。

  托月山方圓數萬里之內,天翻地覆,山河破碎,被劍氣硬生生攪成一處不宜修行的無法之地。

  托月山更是直接被龍君削掉一半,這才有了之後仙簪城的後來者居上,成為蠻荒天下第一高城。

  觀照生前最後一劍,劈出了蠻荒後世的那條曳落河雛形。

  與此同時,陳清都一劍打碎飛升台的登天之路,更大的後果,是陳清都使得蠻荒大祖哪怕萬年之後,依舊未能躋身十五境,始終只差一步。

  落了個被老瞎子調侃一句「可能是修道資質不行」的下場。

  龍君失去了一魂兩魄,不管是在英靈殿議事,還是劍氣長城的戰場,龍君只以一襲灰色長袍的慘淡形象示人。一顆頭顱,更是被舊王座大妖,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白瑩,真實身份也就是周密的陽神身外身,隨便踩在腳下。

  而離真的前身,劍修觀照下場比龍君更慘,名副其實的身死道消,真身早已在那場問劍落幕後徹底湮滅,魂魄四散天地間,後來被托月山守山人,搜尋到最關鍵的一魂一魄,之後縫補拼湊出了其餘魂魄,才有如今的新天庭披甲者。

  所以當年劍氣長城被蠻荒大祖一分為二,陳清都,龍君,觀照,三位劍修,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一場古怪至極的久別重逢。

  齊廷濟從袖中取出一把劍坊制式長劍,要以此遞出第一劍,遙遙祭奠老大劍仙,還有萬年之前的兩位前輩,龍君和觀照。

  寧姚手持四把仙劍之一的天真。

  刑官豪素祭出本命飛劍之後,方圓百里之內,猶如一把明月鏡橫放在地,天上嬋娟,人間滿地霜,唯有豪素站立其中。

  陸芝,捨不得南冥、遊刃兩劍,況且這兩把劍,也不適合拿來砍山,哪怕要砍得鋒刃卷起,長劍斷折,也得留在最後。南冥、遊刃兩把道劍所化,陸芝腳踩一座道家所謂「天心方丈」的南冥天池大陣,又有「遊刃有餘」而生的一尾青魚,憑空汲取其中水運,取出長劍蜩甲,是一副白玉京飛升境女子修士的高真遺蛻,陸芝為了追求更多的遞劍次數,只得忍著心中彆扭,將其披掛在身,瞬間心有靈犀一點通,彷彿天授神通,陸芝就已經掌握了兩門白玉京上乘道法。

  她再一想,就又取出了先前在白花城那邊用熟了的秋水和鑿山,然後再將山木、刻意在內一並取出,懸停手邊,方便砍斷一把就再拿一把。等到盒內八劍都被陸芝一一取出,她這才一旦完全使出,竟是一整套類似道門劍仙一脈的劍陣,何止是攻守兼備,簡直就是一座大道自行運轉的移動天地,就像道門聖人能夠帶著一座道觀遠遊天地間,一位兵家修士能夠扛著整個戰場遺址四處奔走。

  她點點頭,之前沒有說錯,陸沉的道法,果然有點意思。

  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山上山下,無一例外,一個個都心弦緊綳,這種敵對雙方皆唯有飛升境才有資格露臉的戰事,誰摻和誰死。如果托月山守住了還好說,可只要守不住,就只能是個等死。

  陳平安猛然攥緊手中長劍,在心中默念道:「同行開山!」

  遇見仙簪城就摧城,遇見曳落河就拔河。

  那麼遇見托月山,當然就要搬山!

  陳平安現出萬丈法相。

  一劍將那光陰長河大陣斬開。

  此外來自齊廷濟、寧姚、陸芝和豪素的四道劍光,共斬托月山。

  一劍之後,站在山巔的大妖元凶身形崩散,只是瞬間就歸攏為一,好像那幾劍全部落空,從未落在托月山上。

  那些不得不作壁上觀的蠻荒妖族修士,還來不及為元凶的通天手段喝彩,就發現一山之中,空中無數劍氣如虹,山頂劍氣如瀑布傾瀉,山腳劍氣如洪水倒流,躲無可躲,避不可避,瞬間就有百餘位妖族劍修,猶有一些保命手段的仙人境之外,連同玉璞境之內,被悉數當場絞殺,全部化作一份份被托月山汲取的天地靈氣。

  直到這一刻,才有在此做客的幾位仙人境妖族,後知後覺,明白了為何托月山的嫡傳弟子早已不見蹤跡,原來那個元凶,好像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場劍修問劍帶來的開山之劫。

  只是十數劍過後,托月山除了山巔那個元凶,和剩下屈指可數的幾位仙人境,山中就再無存活修士。

  被年輕隱官一次次劍斬真身的元凶始終站著不動,這頭飛升境巔峰大妖,就只是以無境之人的超然姿態,出生入死十數次。

  托月山就像一位積攢了萬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連開山萬次,才能被搬徙山頭。

  如果說元凶是暫時立於不敗之地,那麼元凶視野中的那個持劍者,就是一種持劍即無敵的更高姿態。

  元凶有意無意瞥了眼那個年輕隱官的一雙金色眼眸。

  陸沉站在蓮花道場之內,瞪大眼睛,環顧四周,以心聲喊道:「喂喂喂,那個一,真的是你嗎?小道陸沉,如此辛苦,在陳平安身邊厚著臉皮陰魂不散,只等今天與你有一問,是唯我陸沉一人夢耶?還是衆生皆為你一人造夢耶?別不說話,小道可以斷言,你肯定聽見了!」

  如果萬年以來萬萬人,都是一人之夢?不但陳平安是那個一,事實上人間萬年一切有靈衆生,都是那個一,那麼我陸沉修道的意義何在?如果在夢醒之外,根本沒有什麼人族登天,從未有過什麼天道崩塌?

  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裴錢是事後才知道,原來老廚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樓,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離開藕花福地的遠遊路上,陳平安曾經無意間問過畫卷四人一個問題,唯有朱斂堅持到最後,說哪怕殺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舊不救,因為他擔心自己就是那個一。當年朱斂帶著狐國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處高坡,朱斂沒來由說了一句夢醒是一場跳崖。說自己越來越不確定自己與天地,是否真實。說沛湘給不了答案,最後朱斂抬手指向遠方,說必須由一個他信得過的人,來告訴他答案,他才會相信。

  陸沉之所以願意借給陳平安一身道法,真正的,是希望那個一的雛形,能夠為自己解惑!

  不管那個存在,給出什麼答案,只要他願意開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陸沉自有手段,無論自己得到哪個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夢醒,一夢醒來夢夢醒。

  可惜沒有理會陸沉的詢問。

  好像陳平安身上根本沒有那個一。

  陸沉有些傷感,你就這麼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啊。

  還是說,陳平安壓制住了那個一?

  東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間,那條曾經橫跨兩洲的海中橋梁已經拆掉,不然就會混淆兩洲氣運。

  少年道童與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離開龍州地界,聯袂行走海上。

  老觀主回望一眼寶瓶洲的陸地,「這頭綉虎,也算為儒家立下一樁名副其實的擎天架海之功了。」

  「與其讓周密得逞,不如他陳平安認命。

  道祖微笑道:「就由他來認領這個一。身為籠中雀,自己選擇在籠內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籠,假使能夠周旋萬年,就是萬年牢籠。」

  老觀主笑道:「周旋?我與我周旋久。」

  就像讓爭那個一的周密原地旋轉,跟著陳平安於籠內一並鬼打牆。

  崔瀺和齊靜春由著周密登天,入主舊天庭遺址,既是一場請君入甕。

  不曾想這天下人間亦有一座別樣牢籠,在等著周密。

  文聖一脈,師兄弟三人。

  都對自己夠狠。

  為何如此?

  大概他們三人都對這個世界,始終懷揣著一份希望。

  不是世道足夠美好,才讓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為世道還不夠美好,人間無小事,才需要給予世道更多希望。

  老觀主好奇問道道:「周密授意那個元凶,傻乎乎帶著托月山站著不動,讓陳平安持劍砍上一萬次,就為了那份遞劍折損流散開來的神性?」

  道祖點點頭,「對付聰明人,很多時候只有笨法子,才有妙用。」

  只要陳平安認為自己是劍修,就注定繞不開那座托月山。

  老觀主伸手掬起一捧水,輕輕搖晃掌心,憑此測量禮聖和浩然天下如今禮儀規矩的重量,「不管陳平安能否搬山,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都將這個過程看在眼裡,如此一來,陳平安就有可能會比那個餘鬥,率先成為衆矢之的。」

  吳霜降曾經為道老二餘鬥送過一句讖語,若君不修德,取死之道也。

  因為舟中之人盡為敵國。

  老觀主冷笑道:「上古功德聖人,立大功,至大化,取天下,得之以人心。今之周密欲以天上取天下,以人命。」

  道祖笑問道:「你說這位浩然賈生,當年跨過劍氣長城那一刻,在想什麼?」

  老觀主隨口答道:「約莫是那『命時相背,非世所容』。這個讀書人又心比天高,那就只能剩下去天上這條路可走了。我猜測過劍氣長城沒多久,周密一定曾經抬頭看天,篤定那高處才是心鄉所在。」

  老觀主鬆開手,將掌心積水放歸海中,「如果真被陳平安搬山了,劍斬元凶,會不會城頭刻字?刻什麼字?平,安?加上陳熙早先刻下的『陳』字,如果還能再斬一頭飛升境,嘖嘖,被這小子湊齊名字,只憑此事,以後萬年,那他陳平安的名頭,恐怕就要比餘鬥更大。不全是私心,會幫著劍氣長城遺址,被後世練氣士提及更多、更久。」

  山上流傳著一種說法。被世人徹底遺忘過往,是人死後的又一種死亡。

  道祖搖搖頭,「真要刻字,也只會是那個浮萍的『萍』字。」

  老觀主點點頭。

  道祖突然說道:「少說幾遍周密,站著說話不腰疼。」

  老觀主灑然一笑。

  金色拱橋。

  阮秀看著那條遠遊劍光,浩瀚無垠的天外太虛,一顆顆星辰小如鋪散地面的粒粒芥子,不計其數,有些細密攢簇在一起,組成一條條光彩璀璨的浩蕩銀河,那條氣勢無匹的劍光,穿梭其中,如石中火,白駒過隙,劍光速度之快,猶勝光陰長河的流淌。

  周密則眯眼俯瞰人間。

  離真趴在欄桿上,眨了眨眼睛,「咦,怎麼河流改道啦?這算是……破天荒嗎?」

  周密微笑道:「當著別人的面幸災樂禍,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離真轉頭看了眼周密,哪怕知根知底,還是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對這位吃掉切韻師尊陸法言的「通天老狐」,天下文海,多佩服幾分。

  離真收回視線,望向金色拱橋之外。

  在高位神靈眼中,光陰長河就如同望氣術眼中的山水道氣,除了自身的神靈金身之外,無處不在。

  而在至高神靈眼中,又是一番異樣景象,就像一間由無數個細微之一組成的無壁屋舍,一動則億萬皆移,看似有序,實則無序。

  但是天庭共主之外的五至高之四,心知肚明,天地混沌的大無序中,實則隱藏著唯一的秩序。

  萬年之前,是否躋身遠古高位神靈,就看能否親眼看見那種再不可切割之物。

  而每一條短暫有序的軌跡,類似光陰長河的某一截支流河床,就是一門神通,也就是後世人族練氣士所謂契合天地的道法。

  幾座天下,後來登山的修道之士,每一種記載在書、或是默記在心的道法仙訣,都依循著這個天道準則,每一個書上文字,每一個心聲言語,就是一個個精準錨點,試圖塑造出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

  只是在至高神靈眼中,人間修士此舉,依舊只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刻舟求劍,舟隨水走,拖拽那些拋入水中的船錨緩緩移動,,故而難證不朽,不可與天地同壽。

  光陰長河之內,無徹底停泊懸停之舟。

  於是自然而然就無天經地義之事之物。

  「齊靜春昔年在驪珠洞天學塾治學一甲子,真正所求,便是此事此物。」

  周密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所謂三教合流,試圖立教稱祖?那未免也太小看齊靜春的志向了。不過很可惜,與我道路相悖,不是什麼同道中人。」

  齊靜春真正所求,是希望人間大地,率先湧現出一小撮、再帶著一大撥修士,好似重新做出登天之舉,使得山下和人間皆無憂,登山之人,變成遠遊天外,真正追求大道。而這與師兄崔瀺「追求一副更大棋盤」,是大道契合的。

  只是最早開始運轉的那個一,就一直掌握在那位舊天庭共主手中。

  道祖所找之物,正是這個一,最終為其强名為道。

  找過,甚至親眼見過,但是以道祖的道法,依舊未能將其捕捉在手,稍縱即逝。

  道祖總計見過三次,甚至見到了那個一帶來的最早大道運轉,故而道家有三生萬物之語。

  那是一種超乎修士想像力極致的景象,既瑰麗又恐怖,既質樸又玄妙,不可描繪其狀,不可言說其美。

  超脫了一切有無、大小、虛實,世間所有言語都成了勘破其妙的障礙。

  無論是道祖還是佛陀,為了傳道後人,訴說其源,既不可不立文字,又不可以文字詳解其義,因為文字愈多,離其愈遠。

  周密轉頭看了眼那個站在欄桿上的女子。

  再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蠻荒天下,那座徹底淪為廢墟的白花城。

  離真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我最崇拜的隱官大人,過境之處,寸草不生。」

  那個陰神被强行兵解的宗主,不但從仙人跌境,連玉璞境都搖搖欲墜,這種傷及大道根本的折損,可不是消磨道行幾十年數百年那麼輕鬆的事情。

  它冒著被守株待兔的天大風險,偷偷摸摸重返宗門山頭,在大致確定齊廷濟和陸芝已經遠遊後,它就收攏舊部,只是當真只剩下些不堪大用的蝦兵蟹將了,它逛了幾處財庫,最後坐在山門口那邊的臺階上,心如刀絞,自家的宗門頭銜,多半是保不住了。

  這幾個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一個比一個狠。

  砍瓜切菜起來夠狠,不曾想搜刮起來更狠。

  只聽說那個年輕隱官,昔年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都能當著一衆舊王座,衆目睽睽之下,「見好就收」。

  可從沒聽說齊廷濟和陸芝都這麼貪財啊。

  另外一處山市,古戰場遺址,先後遭遇了寧姚的遞劍,齊廷濟的招魂幡和雷電竹海,一頭僥倖逃過兩場大劫的金丹境女鬼,既沒有被劍氣打殺,也未被齊廷濟收入幡子,她驀然驚喜萬分,方才勘察丹室,竟然莫名其妙竟然孕育出了一把本命飛劍?!

  只見在那丹室之內,有一把袖珍飛劍的劍胚,形若一桿青竹,如竹美貌,亭亭玉立,竹節之上隱約有雷雲紋。

  彷彿一飲一啄,皆有冥冥天定。

  她突然跪在地上,先後面朝寧姚懸空遞劍處,以及齊廷濟所立山巔處,都各自磕了結結實實的九個響頭。

  這在蠻荒天下,已算拜師大禮了。

  這個化名芫菜的女鬼,在磕頭跪拜之時,心中念念有詞,與這方天地虔誠許下兩個願望。

  最早在那寧姚出劍時,芫菜其實做好了引頸就戮的打算,就站在原地,只是不為何,那些劍氣好像得了主人心意敕令,都從她身邊繞過。

  至於說報仇一事?

  在這無法無天的戰場遺址,幾乎每天都有慘烈廝殺,互為仇寇,哪怕是她麾下那數百頭鬼物英靈,誰不與她有仇?

  大岳青山,一行劍修過境,依舊安然無恙。

  山君碧梧在書房內,取出一幅屬￿違禁之物的蠻荒天下堪輿圖,是碧梧私自繪製,各座宗門,山水氣運多寡,就會在形勢圖上亮起不同程度的光彩,碧梧驚訝發現白花城,雲紋王朝,仙簪城,在地圖上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黯淡,白花城幾乎淪為一片漆黑,仙簪城則一分為二。

  那位道號瘦梅的好友,如今遊歷仙簪城,不曉得會不會出現意外。

  在碧梧的山神祠內,秘密供奉了將近二十盞本命燈,這在山上,屬￿過命的交情了。

  由此可見,山君碧梧在這蠻荒天下,確實口碑不錯。

  不少妖族修士,信不過自家的宗門祖師堂,偏偏信得過青山碧梧。

  這就是碧梧先前面對登山的寧姚,為何會那般緊張,他是真怕寧姚一言不合,就隨手斬開祠廟的山水禁制,再將祠廟連同那些本命燈一並砍個稀爛。

  一旦祠廟被寧姚打碎,那些與大岳山山水氣運緊密銜接的本命燈,肯定是要一並水落石出的。

  這麼一系列戰功,一位仙人,九位玉璞境,其餘至少也是地仙,所有本命燈一旦被毀,至少各自跌一境,加在一起,差不多都可以媲美斬殺一位飛升境修士的功勞了。

  照理說,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應該對此事有所耳聞,早已被記錄在冊。

  寧劍仙興許不清楚此事,但是那個陳平安,擔任隱官多年,絕對知曉這份內幕。

  所以碧梧想不明白,這個最會精打細算的年輕隱官,為何明明路過此地,卻願意會放過青山?

  碧梧想了想,走出屋子,去往別處,站在一棵老梅樹底下,還好,祠廟內的那盞本命燈無恙,眼前此樹也不曾枯萎。

  這就意味著那位瘦梅老友不但活了下來,好像一身道行都未曾折損。

  並無清風拂過,古樹就搖曳生姿,然後浮現出一位修士身形,碧梧抱拳笑道:「瘦梅道友。」

  正是在仙簪城龍門那邊,道號瘦梅的老修士,他大口喘氣,毫不掩飾自己的驚魂不定,心有餘悸道:「先前站在龍門牌坊頂部,那位年輕隱官伸出手指,只是一個指點,我身邊那位仙簪城次席供奉,就當場炸開了,金丹、元嬰半點沒剩下。那可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啊,毫無還手之力,任何遁法都來不及施展。」

  碧梧有些疑惑。

  老修士擺擺手,「什麼都別問。」

  山君笑著點頭。

  然後老修士鄭重其事道:「碧梧山君,我還得立即遠遊一趟,事出倉促,恐怕需要與你暫借那輛火車一用了。」

  碧梧問也不問為何,毫不猶豫就將車駕借給好友,一揮手,那輛仙兵品秩的車輛,立即從山頂祠廟後院掠至,巴掌大小,火焰升騰,電光交織,碧梧輕輕一推,同時以心聲傳授了一門駕馭火車的道訣給好友。

  老修士苦笑道:「碧梧山君,要是出了意外,我就算搭上性命,都賠不起啊。」

  碧梧笑道:「此行去往托月山,真要遇到意外,瘦梅道友只管舍物保命,不用談什麼賠償一事,只當青山與此寶,緣分已盡。」

  老修士一跺腳,也不多說什麼客套話,駕馭火車,動身趕往托月山,按照與那個年輕隱官的約定,要給斐然捎話。

  山君碧梧一路拈動念珠,步行去往那座文殊院,虔誠敬了三炷香。

  飛升境大修士葉瀑,帶著女子武夫的白刃一起返回玉版城。

  一座皇宮寶庫,慘不忍睹。

  還有一大撥雲紋王朝京官老爺的財庫,身具廟堂高位,家族數代修士辛苦積攢下來的財寶,都給洗劫一空,一些個壓箱底不曾挪窩的老錢,估計差不多都跟雲紋王朝同齡了,不曾想沒被歷朝歷代的皇帝陛下昧走,竟然給劍氣長城好死不死、沒與新舊王座換命的兩位劍仙,掏空了。實在是不給不行,稍有猶豫,就是一道劍光。

  此時京城朝堂之上,不少來不及穿上官袍的老修士捶胸頓足,一些個身負顯赫官職的女修,更是哭哭啼啼,雙方都希望皇帝陛下幫忙討要一個公道。

  丟了一座劍陣的葉瀑,愈發心煩意亂,在這玉版城內,最元氣大傷的,其實是他這個皇帝才對。

  白刃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她雙手攥拳,之前在劍陣所在的高樓廊道內,她被那道人裝束的陳平安,一指戳中額頭,直接摔出京城,從止境武夫跌境為山巔境!

  她瞥向一個與葉瀑私底下勾勾搭搭的娘們,一步跨出就是當頭一拳,再接連數拳將那個金丹狐魅打殺殆盡。

  白刃揮了揮袖子,打散那股子狐騷-味,轉頭冷冷看著那些措手不及的傢伙,她隨便給了個由頭,「膽敢勾結外來劍修,試圖密謀篡位,不知死活的東西。」

  坐在龍椅上的葉瀑點點頭,「那就一切家産全部充公。」

  能夠找補回來一點是一點。

  酒泉宗。

  宗主道號靈釉,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境修士,老宗主與玉璞境的掌律祖師米脂,雙方一起離開山頭,御風來到那座酒肆。

  掌櫃交出陸芝留下的那顆小暑錢,還有老劍仙齊廷濟的一顆穀雨錢。

  靈釉笑著收下了兩顆神仙錢,米脂憂心忡忡,欲言又止,好像不贊同老宗主收下神仙錢。

  靈釉笑呵呵道:「得粥別嫌薄,蚊子腿也是肉,何況還有顆穀雨錢。」

  米脂坐在一張桌旁,雖說她不擅長廝殺,可酒肆這邊的所謂慘狀,她還真不上心,半點不大驚小怪,在蠻荒天下,這種場景算得了什麼,她從袖中取出一壺自己釀造的酒水,抿了一口仙釀,以心聲問道:「酒泉宗收了齊廷濟和陸芝故意留下的這兩顆神仙錢,事後托月山那邊會不會追究此事,故意拿兩顆神仙錢說事,刁難我們?往小了說,是酒泉宗不濟事,攔不住他們,往大了說,是與劍氣長城餘孽裡應外合,吃罪得起?」

  靈釉依舊是渾然不在意的神色,撫鬚笑道:「自古金銀不壓手,神仙錢也不咬人。我們要相信斐然劍仙的胸襟肚量嘛。」

  米脂皺眉不已,「我們本來就是小門小派,我就不信這麼些個劍仙,深入蠻荒腹地,就只是為了在我們酒泉宗喝幾壺酒。」

  老宗主一腳踹開腳邊的那些殘肢斷骸,坐在長凳上,揪鬚沉吟片刻,「就看除了我們之外,還有沒有遭殃的大宗門了,如果有,那咱們酒泉宗就沒屁事了,如果沒有,就懸乎嘍。只求著有那大修士大宗門,能夠幫著酒泉宗分憂吧。」

  老宗主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哈哈笑道:「豈可如此做人?太不厚道了。」

  很快就有來自宗門那邊的飛劍傳信,老仙人拈住那把飛劍,嘆了口氣,「那個葉瀑的玉版城,給齊廷濟和陸芝洗劫了一遍,至於仙簪城……被一個變成道人模樣的隱官,楞是直接打成了兩截,至於到底是不是那陳平安,沒個確切說法。從仙簪城四處逃散的遊歷修士,言之鑿鑿,肯定是那年輕隱官,仙簪城祖師堂那邊……算了,已經沒什麼祖師堂了,好像被人打爛了。」

  「定是陳平安無疑了。」

  「只是不知這位隱官大人,之前有無路過此地。」

  聽到這裡,米脂疑惑問道:「為何一定是他?」

  老仙人搖晃著碗中酒水,「只有劍氣長城的隱官,才能夠調動齊廷濟,寧姚和陸芝,跟隨他一起遠遊遞劍蠻荒。」

  米脂恍然道:「還真是這麼個道理。」

  老仙人撫鬚而笑,「如今看來,還是咱們酒泉宗的面子大啊。」

  阿良,齊廷濟,陸芝。如果還能再加上一個末代隱官陳平安?

  米脂喝著酒,轉頭看了眼外邊已經冷清至極的街道,「不知道還能否見著米裕一面。」

  米脂對這位與自己姓氏相同的劍修,可謂久聞其名,未見其面。

  靈釉瞥了眼姿容絕美的掌律修士,打趣道:「見那米攔腰做什麼,你這麼纖細的腰肢,瞅著可經不起他幾劍。」

  米脂狠狠灌了一口酒,大笑道:「只聽說有累著的牛,哪有耕壞的田。」

  老仙人滿臉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子,沒來由唏噓道:「突然有點懷念阿良在酒桌上的葷話了。」

  仙簪城。

  副城主銀鹿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能夠免去一死,不過一魂一魄卻被那人以秘術拘押走了,使得仙人銀鹿跌境為玉璞。

  那兩截原本號稱天下第一高城的高城,如今被兩道山水符阻隔,相互間又隔著幾百里,無法重新拼湊銜接起來。

  何況銀鹿就算有那本事,也斷然不敢讓仙簪城恢復原貌了。已經快要被嚇破膽的新任城主,覺得自己即便同樣是十四境,對上那個,一樣紙糊。

  曳落河水域。

  緋妃顧不得大道受創,憑藉那道氣息,她立即縮地山河,來到一處樹下,她忍著心中不適,略顯扭捏,學那山下女子施了個萬福,畢恭畢敬道:「緋妃見過白先生。」

  哪怕之前在英靈殿議事,面對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這些高位王座,她也不曾這般矯揉造作。

  白澤一步跨出,落在地上,站在緋妃身邊,搖搖頭,「直呼其名就是了。」

  白澤轉頭看了眼緋妃,一雙猩紅眼眸,好像充滿了希冀眼神。

  白澤問道:「難道你們不應該是心懷恨意嗎?」

  緋妃當下可謂花容慘淡,她咧嘴一笑,抬起手背擦拭滿臉血污,搖頭道:「不敢有,也不會有。」

  白澤緩緩前行,緋妃就立即跟上,都沒敢與這位蠻荒天下的「最大叛徒」並肩而行,她落後半個身形。

  「本來屬於仰止的那份機緣,一並給你好了。」

  白澤以心聲說道:「不過你得答應一事,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與仰止未來還有重逢之日,別想著打殺仰止,放她一條生路,讓她走一條大道。如何?能否做到?」

  緋妃想了想,點頭道:「既然白先生說了,緋妃當然可以做到。」

  其實緋妃與仰止存在著兩種大道之爭,一種是爭奪蠻荒水運,還有一種更為隱蔽,因為緋妃的大道根腳,存在著一場水火之爭。

  所以在白澤看來,緋妃的大道高度,是要比仰止更高一籌的。

  白澤說道:「那就記好了,我只說一遍道訣,是早些年閒來無事琢磨出來的一點修行訣竅,約莫四千字。」

  大道鴻蒙,日月陰陽,六爻八卦……千言萬語,靈寶身軀,只在坎離。補完先天,泥水金丹,調理火候,天地無窮……

  陽火陰符兩密契,捉取一年日月中,星斗羅列道綱維,心猿意馬論修真。水養靈煙,火養靈泉,驪珠初出水,火山自燒空。玄珠掣電雷光飛,倒卷黃河繞璇璣。白雪黃芽配坎離,日月壺中煉乾坤……

  白澤只說了一遍道訣,緋妃作為一頭舊王座大妖,記住文字當然不難,難能可貴的是緋妃在背誦期間,就有所明悟,以至於讓她迎來了曳落河那份殘破水運的天地共鳴異象。

  大道玄微,長生之術,不因師指,此事難知。

  到了緋妃這個高度的山巔大修士,其實再難有誰能夠指點自家修行了。

  白澤卻是例外。

  緋妃再次誠心誠意施了個萬福,與有傳道之恩的白澤道謝。

  白澤只是默然不言語。

  緋妃憂心忡忡,「白先生,我們蠻荒天下難道已經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就只能由著幾個劍仙四處亂竄?」

  白澤搖頭道:「托月山需要圍殺阿良和左右,暫時顧不上陳平安這一行人,而他們憑藉三山符,在蠻荒腹地神出鬼沒,大概能算一個不小的意外。」

  兩座天下的頂尖戰力,托月山和中土文廟各自都早有安排,雙方各司其職,期間除了火龍真人獨自出了趟遠門,施展水火雙法,其餘浩然天下的山巔大修士,都沒有單憑喜好,擅自出手。

  就像黥跡那邊,有白帝城鄭居中,大端女子武神裴杯,還有中土十人之一的懷蔭,以及那位妖族出身的飛升境,鐵樹山郭藕汀,此外還有扶搖洲天謠鄉的劉蛻,流霞洲的女子仙人蔥蒨,一樣誰都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只是遵循文廟議事既定議程,按部就班,行事規矩。之外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則是不再敢擅自主張,因為已經有了個前車之鑒,仙人尚且如此謹慎,就更不談玉璞境修士了。

  緋妃小心翼翼問道:「白先生是不是能夠更進一步?」

  是否可以合道蠻荒,躋身那個傳說中的十五境。

  可惜白澤置若罔聞,沒有給出緋妃想要的那個答案。

  緋妃就沒有多問。

  白澤沉默片刻,自嘲道:「不要覺得多出一個我,蠻荒天下就真能如何了。」

  緋妃說道:「白先生只要身在家鄉就足夠了。」

  在她看來,天底下最有希望成為嶄新十五境的修士,只有三位。

  為浩然天下制定規矩的禮聖。

  那個不知所蹤的白玉京大掌教。

  再就是身邊這位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

  白澤突然浮現一抹笑意,當年帶著侍女青嬰,一起遊歷寶瓶洲,曾經有人調侃了他一句,當然是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狐與我遊,必我邪也。」

  當時白澤就回了一句,「大雪茫茫,籠雀高飛。」

  緋妃驀然心驚,她立即轉頭望向托月山那個方向,窮盡目力也看不見那座山岳的輪廓,只是那份牽扯一座天下的氣象,讓緋妃感到了一種被殃及池魚的窒息感,「白先生,這是?」

  白澤稍稍腳步沉重幾分,神色淡然,與緋妃一語道破天機:「有人在劍開託月山。」

  片刻之後。

  只是陳平安一人,就已經遞出三千劍,這就意味著元凶已經死了三千次。

  白澤卻好像對托月山的安危並不在意,猛然擡頭,望向那輪曾經居中懸空的明月。

  五位劍修,加上一個陸沉,搬山之外,還要拖月。

  這不奇怪,先前刑官豪素的飛昇明月中,白澤就其中已經有所感應,那輪明月,好像是賒月那個小姑娘的修道之地。

  但是讓白澤都感到意外的事情,一是陳平安似乎篤定單獨一人,就可以仗劍搬山,劍斬飛昇境巔峰大妖元兇。

  再就是寧姚,齊廷濟,陸芝,刑官豪素,即將共同出劍拖拽之月,分明是臨時改變主意了,並非豪素走過一趟的那輪明月。

  寧姚離去之時,看了眼大地。

  陳平安擡起頭與她遙遙對視一眼,然後隨手就是朝托月山遞出一劍。

  好像在說,如今自己以十四境持劍開山一事,絕對不比少年時練拳百萬更難。

  白澤啞然失笑。

  是不是自己現身攔阻,就算接下了這場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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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41:11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二章 後手

  托月山上,除了修士和各類護山之屬的山澤精怪,一切死物,早已都被大妖元凶煉化一體,所以每次護山大陣的破壞和重新開啓,就是一場無形中的光陰逆流一年,這就使得山中妖族修士的一切隱匿術法和逃命遁法,都顯得毫無意義,劍氣長城那五位劍修的每一輪問劍過後,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妖族修士,就會在原地現身,但是竅穴靈氣和傍身法寶,可不會跟著他們的足跡恢復原樣。

  就像一群可憐兮兮的趕路人,行走在光陰長河之畔,必須風雨兼程,埋頭趕路,不斷更換光陰渡口,一點一點傷及腳力,然後一次次莫名其妙就退回原地,不得不面對更大的絕望,就要面對那些遮天蔽日的劍光。

  先前五位劍修,每次聯袂問劍托月山,多是隱官負責仗劍開山,率先斬破那條光陰長河的護山大陣,其餘四位劍修則負責斬妖,同時各自以沛然劍氣和浩大劍意,消磨一座托月山積蓄萬年的靈氣和山水氣運,最終改變天時地利。

  僅是陳平安一人,就遞出了足足三千劍。

  蠻荒大祖的開山弟子,大妖元凶次次都是從額頭眉心處,被劍光一線劃拉而下,劈成兩半。

  因為陳平安遞劍太快,次次斬向站在山頂的黃衣元凶,而這頭大妖倨傲至極,竟是始終一動不動,任由劍光當頭劈斬。

  就像被劈砍成了兩半,居中一條金色光線凝聚不散,如一條金色長河隔絕對峙雙峰。

  這頭飛升境巔峰大妖的當下處境,與那兩截劍氣長城何其相似。

  大概這就是末代隱官有意為之的一種另類還禮。

  山中玉璞境妖族修士,早已死絕,更別談那些跟隨它們登山做客托月山的地仙修士了。

  當下只餘下三頭仙人境大妖,或憑藉一門涉獵光陰的本命術法,或拼著一次次消磨本命法寶和千年道行,還在苦苦支撐。

  其中六位在這邊參與議事的玉璞境妖族修士,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怎麼都不敢相信,竟然會在托月山,被人包了餃子。

  逃?能逃到哪裡去?去了托月山之外,失去光陰長河的陣法庇護,去面對那些飛升境劍修的劍光?何況托月山此陣既能隔絕劍光,亦是圍困妖族修士的一座天然牢籠,使得妖族修士一個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畢竟誰能想像,會在蠻荒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被一場問劍給殃及池魚。

  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最擅長幫人兵解上路。

  昔年曾與蕭愻合稱劍氣長城「凶悍」的陸芝,好像劍術又有精進。

  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她比如今地位大致相當的蠻荒天下共主斐然,還要更早躋身飛升境。

  還有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蹦出來的男子,自稱「刑官」,又是一位毋庸置疑的飛升境劍修。

  故而在蠻荒各地,或是自家祖師堂,或類似大岳青山祠廟,不然就是某些位置隱蔽、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之內,紛紛燃起了一盞盞本命燈,幫助修士脫胎換骨,逃過死劫,只是修行可以重頭再來,但是之前的境界卻已煙消雲散,再者本命燈確實是可以續命,可是未來的登山之路,冥冥之中會被大道厭棄,相傳點燃過本命燈的修士,在躋身上五境之前,所遇心魔之大,超乎想像。

  就像那中土神洲的懷潛,這麼一個大道可期的天之驕子,如果不是在北俱蘆洲陰溝裡翻船,原本以懷潛的修道資質,有很大希望躋身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黃衣元凶根本無所謂那些妖族修士的生死,毫不憐憫它們如同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生如螻蟻,如同溺死在一場劍氣滂沱的大雨之中。

  元凶看了眼陳平安手持之劍,劍斬托月山次數如此之多,劍鋒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折損跡象,反而愈發鋒芒無匹。

  元凶想起這把長劍帶來的那份天地異象,聯想到那幾頁只會口口相傳的老黃曆,大致猜出了此劍根腳,微笑道:「命真好,能夠僥倖被此劍認主,當然命也夠硬,接得住此劍,始終不墮落為傀儡。」

  自古仙兵皆自有靈性蘊藉,就像一個個桀驁不馴的存在,修士心性往往與之契合,往往會被自身煉化仙兵所影響,潛移默化,心性暴戾之人愈發凶狠,無情之人愈發道心冷漠,而且大道路上,稍有偏差,就會悄無聲息帶著主人走向一條大道岔路,最終修士承載不住,仙兵就能夠脫離樊籠,重獲自由,無論是那些歲月悠久的先天至寶,還是天材地寶的後天煉化,一步步提升為仙兵品秩,這就是天下仙兵一條共同的大道根祇所在,「無主」。

  所以每一位躋身十四境的大修士,對於仙兵的態度,就十分微妙了,絕不是多多益善那麼簡單的事情。

  許多上五境修士閉生死關,一旦不幸屍解,往往是寶光一閃,即便是大煉之物的仙兵,不會追隨修士一同崩散,依舊會重歸天地,之後就在某地隱匿起來,等待下一任主人的因緣際會。越是頂尖的大宗門,越不會刻意阻攔那些仙兵的離去,因為即便强行挽留下來,卻只會為山頭帶來諸多莫名其妙的災殃,得不償失。

  不然以仙兵的珍貴程度,早就被幾座天下的山巔修士搜刮殆盡,所有歸屬早成定例了,人身天地三百多竅穴,對於飛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而言,開闢氣府有何難,為何沒有任何一位大修士,在本命氣府之內擱滿大煉仙兵?

  就像那只儲藏有八把長劍的珍貴木盒,陸沉說借就借給陸芝了。

  白也除了心中詩篇,唯有一把仙劍太白作為攻伐之物。余斗除了自身道法,同樣就只有名為道藏的那把仙劍。

  而蠻荒天下的舊王座,曾經每一位都志在登頂,合道十四境,之前攻伐浩然天下,也絕對不會盯著那些所謂的山上重寶,而是山水、王朝氣運這些更加無形之虛物。

  元凶笑問道:「隱官接連遞出三千劍,累不累,是不是該我還禮了?」

  陳平安那尊萬丈法相,頭戴蓮花冠,青衫赤足,單手持劍,屹立在天地間。

  他的每一次呼吸吐納,都有一道道紫金氣縈繞法相臉龐。

  對於那三頭苟延殘喘的仙人境妖族修士而言,不幸中的萬幸,是隱官之外的那四位劍修仗劍遠遊了,看樣子,是要飛升去往一輪明月中?

  加上元凶說要還禮,是不是意味著從這一刻起,雙方形勢就要開始顛倒了?

  陳平安不理睬元凶的詢問,只是環顧四周,萬里山河之外,還有不少隱匿各處的妖族修士,多是些托月山的附庸山頭門派,是覺得近水樓臺先得月?還喜歡看戲?

  心念微動,就是一番隨心欲而起的天地異象,只見天幕一處雲海翻湧,雲海下方剛好就是一座妖族山頭,白雲最終顯化出一隻潔白如玉的巨大手掌,從雲海中向下探出,大如山岳的掌心紋路如一條條江河溪澗,開滿了碧綠幽幽的荷花,含苞待放,搖曳生姿,又有皎潔月光,灑落在座座荷池當中,驀然之間,開出了無數朵晶瑩剔透的雪白荷花。

  陳平安這一手術法,分明是偷師於賒月,而賒月當時又是模仿荷花庵主,被陳平安施展開來,七八分形似,神似猶有四五分。

  大妖元凶也無所謂那座山頭的存亡,伸出一手,雷電粹然,凝聚一線,最終顯化出一根鎏金滿刻的長槍,是以一具遠古神靈的屍骸煉化而成,屬￿元凶屈指可數的幾件關鍵本命物之一。

  從托月山之巔,破空掠出,劃出一道筆直長線,似長虹貫日,光彩奪目。

  陳平安微微皺眉,抬腳橫移一步。

  在仙簪城那邊,陳平安的道人法相,從頭到尾根本無視那些攻伐術法。

  金色長槍帶起的光線,從青衣法相肩膀處釘入,相較於陳平安的萬丈法相,這條由長槍拖拽而出的金光,纖細得就像一條縫衣繩線,筆直一線,劍光一端在托月山,一端深入大地百餘里,被一頭鬼祟偷藏在大地下的托月山護山供奉,它手持一件白玉碗模樣的重寶,猛然間現出真身,半蛟半龍姿態,將那承接金線的白碗,一口吞入腹中,然後開始以本命遁法迅猛橫移,大地之下震動不已,響起悶雷陣陣。

  金線如刀刃,開始傾斜切割陳平安的法相肩頭,激蕩起一陣如刀刻金石的粗糲聲響,濺射出無數火星。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攥住那根洞穿肩膀的金色長線,竟是未能將其掐斷。

  陸沉先前問話無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這會兒强提精神,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道:「是因為你身上承載大妖真名的緣故,成為累贅了,不曾真正躋身貧道的那種虛舟境地。要說破解之法……」

  不曾想根本不等陸沉指點迷津,陳平安就已經直接大步橫移,故意不繼續出劍開山,就讓大妖元凶先閒著。

  萬丈法相再與那頭托月山護山供奉反向移動,像是嫌棄它太過磨蹭,就乾脆幫著它一鼓作氣切割開自身法相的肩膀。

  陸沉這個局外人躺在蓮花道場之內,都要替陳平安覺得一陣肉疼了。

  萬丈法相同時伸手一抓,駕馭長劍夜遊出鞘,握在右手之後,夜遊驀然變得與法相身高契合,再轉過身,將一把夜遊長劍筆直釘入大地,手腕一擰,將那條金色長線裹纏在骼膊上,開始拖拽那條真身不小的地底妖物,不斷往自己這邊靠攏。

  原本被天地靈氣和山水氣運浸染萬年,變得異常堅固的大地山河,頓時軟如泥濘翻湧,地下那頭妖族真身,似乎察覺到了生死一線,施展本命神通,不斷與托月山銜接山根,然後瘋狂扭轉身軀,試圖向後逃竄,大地之上,不斷蔓延出動輒長達數十里、百餘里的溝壑。

  最終那條半龍半蛟的龐然大物,被陳平安從大地之下狠狠拽出,之後就那麼被一點一點拽向竪起鋒刃的長劍夜遊。

  期間這頭妖族真身不斷蹦跳,使勁翻拱背脊,許多山頭被巨大身軀翻滾削平,或是砸出巨大的山谷。

  陸沉坐起身,俯瞰這副畫卷,這都不是什麼釣魚了,如人在岸上拖拽一尾大魚,沒什麼術法技巧,就是比拼蠻力。

  結果那條真身長達數千丈的蛟龍之屬,被一把釘在原地的長劍夜遊,從頭顱處切割開來,當場一分為二。

  一報還一報。

  至於為何這條托月山供奉不收起真身,一部分原因是吞食金線的緣故,大妖元凶好像有意讓其保持真身姿態,再就是陳平安同時祭出了籠中雀和井中月,不多不少,一座小天地橫空出世,剛好以十數萬把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的飛劍,籠罩住對方身軀。

  陸沉嘆為觀止,隱官與人打架,確實乾脆利落。

  難怪都能夠從曹慈那邊占到不小的便宜。

  等到將這條托月山供奉分屍,陳平安這才左手持劍,繼續朝那托月山那邊遞出一劍。

  一劍開山過後,陳平安這邊纏繞手臂的金線隨之消散,元凶手中又多出了一桿金色長槍。

  陸沉提醒道:「元凶這一手是在試探,好確定你身上那些大妖真名的分布形勢,要小心了。」

  陳平安法相從原地消散,出現在千里之外,不曾想那條金色長線如影隨形,這一次是直接釘向法相心口,陳平安伸手抓住長線,剛剛一把將其扯斷,堅韌程度遠輸第一次丟擲而出,陳平安心知不妙,只是從那托月山之巔,就像綻放出一朵金色花朵,大妖元凶手中一桿長槍,竟然同時拋出千百條光線,速度之快,就連陳平安都無法躲避,那些金色長線在法相之內承載大妖真名處,激起一圈圈金色漣漪。

  能夠成為蠻荒大祖的首徒,元凶的修行資質肯定不會差,合道托月山之後,雖說只能年復一年增加飛升境的道行,等於徹底失去了十四境的可能性,但是修道萬年,停滯在飛升一境的所謂巔峰,確實巔峰得名副其實了。

  陳平安一劍斬向托月山,讓那元凶再死一次,纏繞法相的金色長線一並消失。

  晝夜顛倒,黑幕沉沉。

  元凶抬頭望去,是一座飛劍數量以數十萬計的繁密劍陣。

  懸空劍陣緩緩向人間壓下。

  這一幕,如天墜地。

  元凶雙指並攏,默念道訣,另外一手虛托往上,掌心紋路道意流轉,出現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寶鏡,輕輕抬手,鏡子高升,迎向那座從天而降的劍陣。

  陸沉感慨不已,不俗不俗,氣象當真不俗。

  元凶這一手,無異於在「一隅」之地,施展了絕天地通。

  當然陳平安一樣用意深遠,事實上,在陸沉看來,恐怕天底下,再無比此舉,更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好事了。

  那把井中月的飛劍大陣,劍劍彷彿從太虛中憑空跳擲而出,好似起一片秋聲,蘊含萬鈞之氣。

  陳平安既在練劍,也是煉劍。

  一部早已被陳平安爛熟於心的《劍術正經》,同時一路遊歷,分出心神隨手翻閱陸沉建造在玉樞城的那座觀千劍齋,再從腦海中搜尋記憶,遙遙觀想在劍氣長城所見劍修的一切出劍,劍譜,劍術,劍意,劍道,都被陳平安化作己用,再在先前三千劍之中,一一練劍趨於純熟。

  不同的劍術,不同的劍意,只不過被陳平安遞出了如出一轍的開山軌跡。

  至於如今祭出了兩把本命飛劍,更是將托月山當作一塊天地間最大的斬龍石,用來砥礪兩把本命飛劍的大道與鋒芒。

  飛劍籠中雀的本命神通,是極其罕見的自成小天地,而天地範圍的大小,除了與劍修境界高低掛鈎之外,其實也與陳平安的心相大小有關,一切心起感應的眼中所見,一切有所依托的心中所想,就是一場場外人不可知的擴建天地。在這當中,其實陳平安一直在尋找第二種本命神通,就像天下五岳可以存在儲君之山。

  而第二把本命飛劍,飛劍的數量多寡,就看一輪明月冉冉升起,在井底,至井中,最終就能從井口到井外。

  腳踩一座托月山的元凶,手中又多出那根金色長槍。

  除此之外,元凶陰神出竅,再現出陽神身外身,還要加上站在真身之後的一尊法相。

  只見大妖元凶的那尊陰神身邊,憑空出現一位女子,她面容模糊,身姿縹緲曼妙,衣袖飄忽不定,好像是那傳說中的河上姹女,靈而最神。

  陽神身外身,手持一把火焰大錘,映照得大妖面目宛如一尊遠古火部神靈。

  看來元凶的修行道路,也是煉化出五行之屬本命物。

  五行之屬,分別是腳下一座托月山,真身手中的那桿金色長槍,外加陰神身邊的那位靈神姹女,以及身外身手中的火運大錘。

  至於木屬之物,依舊不顯,多半是用來源源不斷生髮靈氣,幫助元凶支撐術法神通的施展。

  而托月山無疑又是大道根本所在,使得五件大煉本命物,被劍斬開山一次,就會年年嶄新,根本不用擔心折損崩碎。

  如果不是因為合道一事,必須付出修行止步的代價,那麼只要被元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功躋身了十四境,假若可以將托月山攜帶在身,在蠻荒天下隨意遷徙遊走,這樣的一位十四境,估計誰遇到了都會頭疼。

  所以大妖元凶,大致可以視為一位合道地利的僞十四境修士。

  陳平安看了眼遠處,大致看出了托月山的真正邊界所在,約莫是方圓六千里。

  這就意味著,在這六千里地界之內,大妖元凶來去無礙,之所以待在山巔方丈之地,站著不動被砍上三千劍,當然是覺得山中靈氣少了點。

  人生路上,與人問劍問拳,陳平安再熟悉不過,至於山上純粹鬥法的次數,相對來說確實少了點。

  於是一把籠中雀,天地囊括六千里山河。

  托月山背面,出現了一位青衣道人,屹立在一座五色山岳之巔,手持水字印。

  先前得了不少曳落河水運,使得這枚水字印,率先成為陳平安五件大煉本命物中的仙兵品秩重寶。

  此外腰懸一篇寶光流溢的無紙道書,是那祈雨篇道訣。

  如此一來,自然祈雨得雨。

  托月山上空,一場磅礡大雨,每一滴雨水,都同時蘊含拳法和劍意。

  陳平安的道人法相身後,再生法相,是一尊懸空的金身神靈,雙臂各有一條火龍纏繞,手持一桿劍仙幡子,一手掌心祭出一顆神異法印,金身神靈緩緩托起五雷法印,雷法攢簇,造化萬千一掌中。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一座仿白玉京形制的青銅寶塔,在那神靈金身法相腳下落地生根,驀然變得五城十二樓各嵯峨,有傷極天之高。

  此物最早是一件遠古遺物,被荷花庵主當做見面禮,送給托月山關門弟子的劍修離真,其實它曾是玉符宮的鎮山之寶,老宮主曾是人間最頂尖的幾位符籙宗師之一,早年與浩然天下的符籙於仙齊名,秘密煉製了這座寶塔,為了掩人耳目,還故意打造成青銅寶塔樣式作為障眼法,不料後來有個少年道童騎牛過關,遊歷蠻荒天下,除了在英靈殿那邊遞出一指,將一頭舊王座大妖打落底部,其實還在原地,抬起袖子,像是輕輕虛拍了一巴掌。

  結果遠在數百萬里之遙的那座玉符宮,正在閉關中的老宮主,連同一座小洞天,被當場拍了個粉碎,差點就此徹底身死道消,失去了真身皮囊的飛升境老修士,淪為一頭仙人境鬼仙,倒是那座青銅寶塔,道祖好像手下留情了,不曾銷毀此物,最終被荷花庵主見機得手,只敢用來鑽研玉符宮的符籙道意,仍是不敢隨便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估摸著是覺得燙手,擔心哪天被那位道祖惦念上了,又是一巴掌遙遙落下,到時候連同一輪明月齊齊拍碎,犯不著為了件仙兵丟了一處修道之地。

  最後荷花庵主便不懷好意,坑了離真一手。果不其然,離真在劍氣長城的戰場那邊,就給當時都還不是隱官和劍修的陳平安打殺了。

  陸沉瞥了眼那顆法印,扶額無言。

  早年在牢獄內,在縫衣人拈芯的幫助下,從這顆山上的六滿印從山祠轉移到手心紋路的一處「山巔」,法印底款,是十六字蟲鳥篆: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其餘四面邊款繪圖無字,分別描摹有九尊「閉目」神靈,雷君電母,雨師風神,雲吏靈將,火部天官,皆是遠古天庭司職一部分天道運轉的神靈。總計三十六位神靈,只是一直尚未「點睛開天眼」,彷彿處於一種神職不顯的酣眠狀態。

  陳平安雙指並攏,開始為那些遠古神靈畫像「點睛」。

  白玉京三掌教先前在酒泉宗的鋪子喝酒時,借「古人雲」,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校書一事猶如掃落葉,隨掃隨有。

  陸沉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給陳平安,十分心誠,可不光是境界而已,還有一身學問,所以陳平安只要願意,心念一起,就可以隨便翻檢陸沉某幾個禁制之外的全部心相,宛如一條不系之舟,一場天人無憂無礙的逍遙游,遊覽一座幾近無涯、可終究天有四壁的學海。

  只不過這一路,陳平安都比較節制,直到這一刻,才祭出此印,為那些神靈畫符如開天眼。

  陸沉憋了半天,才略帶惋惜神色,緩緩道:「你要是刻上『三山九侯』四字就好了。」

  陸沉很快補上一句,樂呵呵道:「當然了,當下的天款印文,寓意更好!」

  原來陳平安得到之時,法印就像被誰削去了天款,後來陳平安在城頭那邊,以丹書真跡記載的一門符籙開山之法,陳平安再反其道行之,畫符手法,可謂「逆行倒施」,並未以世間任何一種符籙篆文書寫,而是最熟悉、最拿手的字跡,分別刻下四字,先後順序是那令,敕,沉,陸。故而最終補全「六滿印」的天字款印文,便是「陸沉敕令」。

  那尊火屬金身神靈法相,一手托起五雷法印,剎那之間就高懸在天幕處,金身神靈再將劍仙幡子往仿白玉京城內一戳,如竪起一桿大纛,十八位幡子所藏劍仙身形小如微塵,走出寄身之所後,驀然如常人等高,如十八顆彗星激射向遠方,風馳電掣離城而出,向四面八方御劍遠遊,帶起十八條流螢,在方圓六千里山河的小天地轄境之內,仗劍絞殺那些自以為躲藏隱蔽、實則有跡可循的殘餘妖族修士。

  等到法印三十六尊各部神靈皆被陳平安點睛,一一如獲重生,紛紛離開那顆五雷法印。

  就像在萬年前已經崩塌的那份天道,在這一刻,補全主幹,重歸秩序,使得籠中雀的小天地,愈發契合大道無缺漏。

  可陸沉不知為何,越是如此靠近那個一,反而覺得自己越遠離那個一的真相。

  明明陸沉眼中所見,就像一座越來越像舊天庭的雛形,可陸沉一顆道心,反而越來越遺憾和失落。

  因為師尊最後一次現身白玉京,曾與陸沉言,一切所思所想,皆在萬一之外。

  兩位十四境大修士放開手腳的廝殺,除了飛升境之外,根本不用奢望幫忙,任誰摻和其中,自救都難。

  一位仙人境妖族練氣士,與那黃衣元凶苦苦哀求道:「老祖救命!」

  一身保命術法和法寶,都已耗盡。

  它只得現出真身,是一條身形長如綿延山脈的赤紅蜈蚣,圍繞托月山的一截山尖,抬起巨大頭顱,與那山巔元凶祈求庇護。

  其餘兩頭仙人大妖,一個身形縮小如芥子,一個靠著身上那件能夠遠渡光陰流水的本命法袍,也開始與元凶求救。

  托月山中,三頭仙人境大妖,六位玉璞境,加上那撥地仙修士。

  劍氣長城的五位劍修,聯袂遠遊此地,在仙簪城飛升境烏啼之外,光是這次共斬托月山的戰功,好像又足可視為劍斬一頭飛升境了。

  陳平安瞥了眼托月山,如今這座山,就像只是一個空殼子。

  就像是那個斐然,或者可能是更早的周密,故意只留下個元凶,在此等候問劍,至於到底是誰來此問劍,都不重要。

  元凶似乎攢了一肚子憋屈,直到這一刻,才能一吐為快,眯眼笑道:「陳平安,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你如今好像還合道半座劍氣長城?」

  「你真當一個文廟的陪祀聖賢,拼了性命不要,就能夠護得住那半座城頭?」

  「如果我沒有記錯,害你被駡最多的一次,就是避暑行宮下令阻攔城頭劍修的捨己救人。怎麼,輪到自己,就按耐不住了?還是說你這位末代隱官,就這麼想要在城頭刻字,憑此證明自己無愧劍修身份?」

  陸沉心情凝重起來,「這傢伙不是虛張聲勢。」

  陳平安遞出一劍,以心聲與陸沉說道:「無所謂的事情。」

  砍死這頭飛升境巔峰再說。

  元凶最大的鬱悶,其實是件小事,就是這個狗日的年輕隱官,這場問劍托月山,從頭到尾,都沒跟自己說一句話,一個字。

  人世間任何一條船,都會有壓艙石。

  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在遇到師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鄉之前,其實為了熬更多的歲月,就先將悲傷,倦怠,仇恨,憤怒……等於剝離出了近乎全部的負面情緒,最後甚至將更多情緒,都一一摘出,只為了能夠看顧半座劍氣,更久,哪怕是只有一年,一個月,甚至是多待一天都好。

  這也是為何在大驪京城,那個走出鏡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現世的陳平安,會那麼强大。

  因為當時陳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

  而陳平安的這種代價,可能只有禮聖事後通過那場遠遊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

  寧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學生弟子們都不知道。

  而陳平安留在半座劍氣長城,最大的那塊壓艙石,是陳平安這輩子最珍惜的一種心性。

  名叫希望。

  在蠻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兩截劍氣長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極深處出現了一道遠古氣息。

  大地翻裂。

  在此酣眠沉睡數千年的一位高位神靈,開始睜眼醒來。

  先是破開地面,飛揚塵土迅速散去,出現一幅空蕩蕩的甲胄軀殼,唯有一雙金色眼眸,凝視著數萬里之外的高城。

  隨後不斷有粹然神性,從蠻荒天下各地凝聚而來,雪白的甲胄,巨大身軀,古跡斑駁,熊熊燃燒的火焰流光。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緩緩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

  它以遠古神靈言語,緩緩開口道:「有幸見鋒刃者即不幸。」

  托月山那邊,陳平安只管與托月山遞劍不停,同時與元凶鬥法。

  陸沉呆呆無言,猛然起身再轉頭,一個蹦跳望向那最北邊,喃喃道:「這位老大劍仙,說話咋個不講信用嘛!」

  陳平安心聲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本該無一人出現的那半座劍氣長城。

  出現了一位照理說最不該出現的老者,一手負後,一手揉著下巴,他仰頭望向一步就來到劍氣長城附近的那尊神靈,嘖嘖道:「一個個都當自己無敵了。」

  老人隨便伸出一手,劍氣長城萬年殘餘的所有劍意,如獲敕令,哪怕一些好像「不聽勸」的,再不情不願,也只得乖乖趕來,最終在這位老劍修手中凝聚為一劍,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遠古高位神靈就只是輕描淡寫,橫掃一劍。

  一劍過後,天地清靜。

  老人自顧自點頭,好像在與萬年之內的所有劍修,說一個最簡單的道理,「瞧見沒,這才是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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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41:39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三章 舊黃曆

  身為文廟陪祀聖賢之一的老夫子賀綬,負責看管劍氣長城遺址,立即從天幕處落下身形,在半座劍氣長城的城頭之外御風懸停,老夫子算是依照約定,恪守規矩,雙腳並不踏足城頭,與那位人間資歷最老的劍修作揖行禮,畢恭畢敬道:「晚輩賀綬,拜見老大劍仙。」

  老大劍仙這個綽號,最早還是阿良幫忙取的,後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就跟著這麼喊,加上各洲返鄉劍修,一樣習慣了如此敬稱陳清都,好像就成了一件約定俗成的事情。

  陳清都只是望向托月山那邊,沒有理睬一位文廟聖賢的打招呼。

  就這麼被晾在一邊的賀綬也不以為意,這位老大劍仙要是好說話,就不是陳清都了。

  賀綬隨即苦笑不已,那尊高位神靈的隱藏、現身和出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裡,以至於連累年輕隱官合道的半座城頭,在老大劍仙現身之前,陳平安合道所在,其實就受到了一種攻伐神通的隱蔽。

  不管怎麼說,這是自己與文廟的失職,得認。

  賀綬暫時只能確定一事,是那尊神靈的那一記暗中出手,好像「吵醒」了眼前這位老大劍仙的一部分元神。

  沒有朝蠻荒天下遞出任何一劍,只是一劍開天,護送舉城飛升去往五彩天下。

  最終再一劍斬殺越境的龍君。

  如今又只是一劍,就徹底斬碎一尊高位神靈的金身神性。

  至於陳清都為何能夠重新現世,賀綬不願探究。

  賀綬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老大劍仙在劍氣長城留了後手,賀綬肯定護不住陳平安合道的那半座城頭,屆時後果不堪設想,都不用說那些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天下大局,就老秀才那種護犢子不要命的行事風格,駡自己個狗血噴頭算什麼,老秀才估計都能偷偷去文廟扛走自己的陪祀神像。

  當年老秀才為何會一腳踩塌那座中土山岳?

  還不是為了弟子君倩打抱不平,早年君倩帶著師弟齊靜春一起遊山訪仙,被那位山君拒之門外不說,還駡得很難聽,揭了劉十六的老底,是那妖族異類。好像那位與白玉京極有淵源的大岳山君,還曾試圖拘押劉十六和齊靜春在山中。

  陳清都雙手負後,緩緩而行,搖頭道:「不用在意,半座城頭不還沒被打碎,對於如今的陳平安來說,問題不大,反正這小子早就習慣了挨揍。何況對方藏了那麼久,我們劍氣長城一樣毫無察覺。再說了,你們讀書人的本命功夫,還是傳道授業解惑,打打殺殺的,確實不太在行。」

  賀綬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沒說什麼。

  本想說至聖先師與禮聖,打架本事不差的。

  只是犯不著跟老大劍仙較這個勁。

  劍氣長城的董三更,蕭愻,陳熙,齊廷濟等劍仙,還有浩然天下的阿良,左右,裴旻,周神芝等,蠻荒天下的大髯劍客劉叉,以及白玉京被譽為真無敵的餘鬥,道門劍仙一脈執牛耳者的玄都觀孫懷中……

  反正萬年以來,數座天下,劍道一途,何等天才輩出,何其群星璀璨,始終無一人自稱劍道無敵。

  只因為此地城頭上,有個名叫陳清都的老人而已。

  自負如二掌教餘鬥,早年也不敢擅自與陳清都問劍,止步於倒懸山捉放亭。

  不然餘鬥只需要從倒懸山一步跨過大門,再一步登上劍氣長城的城頭即可。

  為何不敢、不願、不能問劍,因為問劍即輸、即傷、即死。

  相傳阿良剛到劍氣長城沒幾年,曾經一次在城內醉酒過後,跑去參加一場其實根本沒喊他的巔峰劍仙議事,到了城頭上邊,昂首大步走向那座茅屋,用他的說法,就是在城頭結茅修行萬年,竟然問劍之人都沒一個半個的,老大劍仙實在太過寂寞了,就讓阿良來破這個例,都讓開,讓我來!

  不過城頭議事劍仙,城頭外邊看熱鬧的劍修,反正一個都沒拉住阿良,再等到老大劍仙走出茅屋,點頭說了個「好」字,阿良似乎瞬間就醒了,一個蹦跳,在老大劍仙身邊落定,大義凜然,補了一句「讓我來為老大劍仙揉揉肩,你們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啊,都不知道心疼老大劍仙,還要我一個外人來噓寒問暖?」

  大概就是在那之後,阿良可謂一舉成名,有了個響噹噹的綽號。

  而且在那之後,狗日的阿良,就一直以老大劍仙的小棉襖自居。

  只是老大劍仙覺得這個說法太噁心,才沒有在劍氣長城流傳開來,不然阿良多半還要多出一個綽號。

  陳清都看了眼那把墜落在大地之上的長刀,很眼熟,因為是遠古執掌刑罰神靈手持之物,事實上,不但眼熟,萬年之前,還打過不少交道。

  所謂的打交道,自然是刀劍互砍。最後那場戰役,擊敗這尊神靈的,是一位與龍君觀照輩分相同的劍修,只是後來此人跟隨兵家老祖試圖走上另外一條道路,不惜讓已經成為練氣士之外的人間衆生死絕,最終導致了人族內部的一場大決裂,修道之士死傷無數。

  而這位當初並未徹底隕落的神靈,曾經躋身十二高位之一,按照舊天庭神職劃分,也算是那位持劍者麾下的直屬神靈。

  萬年之前,在其鋒刃之下,妖族屍骸白骨累累,堆積成山,無數鮮血曾經彙聚成一條貫穿蠻荒的遠古大瀆。

  天地視人如蜉蝣,大道視天地如泡影。

  陳清都嘆了口氣,看來當年那位前輩來此城頭遊歷,說不定除了是來見陳平安,也有幾分緬懷故友的意思?

  難怪那把最早遺落在青冥天下的狹刀斬勘,會跟著那頭化外天魔來到劍氣長城,一路輾轉,最終又被陳平安獲得。

  屬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的狹刀斬勘,之於此刀,類似一處儲君之山之於一座君主大岳,有那朝拜之意。

  天道崩塌,天各一方,大道循環,兩刃相鄰。

  陳清都心意微動,那把無鞘的雪白長刀隨即掠至城頭,說道:「回頭勞煩你將此刀,交給我們那位隱官大人,就說是以後他與寧丫頭成親的賀禮,人可以不到,禮物得貴重。」

  賀綬點頭答應下來。

  陳清都擺擺手,「忙去,我們沒什麼可聊的,瞎客套起來,只能說些有的沒的,雙方都尷尬。」

  賀綬原先根本不覺得半點尷尬,畢竟能夠與老大劍仙盡可能多聊幾句,就是天大幸事。

  只是陳清都這麼說了,賀綬只得再次作揖拜別老大劍仙。老夫子返回天幕繼續盯著遠處那些渡口,有些傷感,經此一別,就真的與老大劍仙再無重逢機會了。

  魏晉早已起身,御風來到另外那座城頭的崖畔地帶,遙遙抱拳道:「魏晉見過老大劍仙。」

  陳清都一步來到崖畔,瞥了眼風雪廟大劍仙,點點頭,「境界嗖嗖漲啊,幾年沒見,得刮目相看了。」

  魏晉倍感無奈。

  曹峻來到魏晉身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是心中犯嘀咕,怎麼這話聽著有幾分耳熟?

  陳清都望向城頭之外的幾縷粹然劍意,問道:「劍譜都丟給你了,為何還是無法贏得宗垣那條劍道的認可?」

  老大劍仙揉了揉下巴,「沒理由啊,你們倆隔了幾千年,照理說誰也搶不著誰的媳婦,宗垣那小子,又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外加痴情種,沒道理對你看不順眼。」

  在劍氣長城的歷史上,其實也有一些劍修,能夠與陳清都多說幾句。

  比如早先的宗垣,後來的董觀瀑。

  老大劍仙突然眯起眼,轉頭望向蠻荒天下腹地一處隔絕天機的古怪戰場,「難怪。又是周密作祟。」

  一揮袖子,陳清都在身前攤開一幅外人不可見的光陰長河畫卷,托月山百劍仙都曾在隔壁城頭練劍。

  將那些蠻荒天下的劍仙胚子一一看遍,最終看到了那個好像資質相對最差、遲遲未能獲取劍意饋贈的年輕劍修。

  見老大劍仙不言語,魏晉也就識趣閉嘴。

  曹峻瞪大眼睛,反正多看幾眼老大劍仙就是賺。

  年輕劍修在城頭這邊練劍時,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務正業,更像是個遊山玩水的練氣士,只是盯著城頭之外發呆。

  當練氣士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就算自立門戶了,迥異於其他練氣士,當務之急,是儘快找尋出飛劍的一兩種本命神通。

  所以天下劍修幾乎少有散修身份,不是沒有理由的,一來劍修數量,相對最為珍貴稀少,是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不嫌多的寶貝疙瘩,再就是煉劍一途,太過消耗金山銀山,以山澤野修身份修行,當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失去了宗門的財力支持,難免事倍功半,最後的重中之重,就是劍修本命飛劍的神通,劍修的不同尋常,其實就是一個字面意思上的「天賦異稟」,幾乎可以視為一種老天爺賞飯吃的天授之事。

  因為劍修的本命飛劍,其大道根源所在,就曾經是光陰長河中的那些「河床直道」,故而就成了後世術法萬千當中的最大寵兒,最為「有序」,繼而演化衍生出無數種的飛劍本命神通。

  這就是為何劍修在練氣士當中最具先天優勢,因為劍修確實是名副其實的「得天獨厚,別具一格」。

  所以劍修在山上,才有資格最不講理,任你術法無窮,我有一劍破萬法。

  在那幾年裡,托月山劍修陸續離開城頭,但是這個被陳清都單獨拎出的年輕劍修,位次墊底,名聲不顯,他離開城頭極晚,看似一無所獲,此人與其說是劍修煉劍,不如說是一直在以水月觀和白骨觀,巡視劍氣長城遺址,偶爾屬宗垣的那幾縷遺留劍意當空掠過,年輕劍修才如臨大敵。

  最終劍修被那個先與陳平安閒聊一番的十四境大修士「陸法言」,悄然帶走,不然龍君會按照甲子帳律令行事,未能攫取粹然劍意的劍修,就別想活著走下城頭了。

  陳清都很快就找出蛛絲馬跡。

  蠻荒天下精心布局的托月山百劍仙,除了極少數是「身世清白」的純粹劍修,其餘幾乎都與神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比如這個年輕劍修,更是毋庸置疑的神靈轉世,繼承了一部分某尊高位神靈的本命神通,那把飛劍的神通,接近「觀想」。

  透過皮相看骨相,不斷推衍、拼湊心相,無限接近某個真相。

  只為了觀想出一位劍氣長城的劍修,宗垣。

  顯然是周密的後手之一,是送給浩然天下和劍氣長城的一個意外驚喜。

  宗垣重返人間,算不算意外。

  人間重見宗垣,是不是驚喜。

  陳清都打散那幅光陰畫卷,與魏晉開口說道:「挑重點說些事情。」

  一魂所系,些許元神,在這人間,無法久留。

  魏晉言簡意賅說了些大事。

  至聖先師在中土穗山之巔,與在蛟龍溝遺址那邊的蠻荒大祖,雙方遙遙切磋道法。

  阿良被壓在了托月山下數年之久,從十四境跌境,先去了趟西方佛國,才重返浩然。

  四把仙劍齊聚扶搖洲,白也獨自一人劍挑六王座,後來被文聖帶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

  蠻荒天下攻占桐葉、扶搖和金甲三洲山河,最終被大驪鐵騎阻截在寶瓶洲中部,周密率衆登天而去。

  寧姚在那座被命名為五彩天下的嶄新家鄉,接連破境,躋身飛升境,成為天下第一人,期間她還親手斬殺一尊高位神靈。

  一場中土文廟議事,對蠻荒天下說打就打了。

  阿良帶著一位飛升境修士深入腹地,之後左右仗劍遠遊馳援阿良。

  陳平安帶著四位劍修,在前不久離開劍氣長城。

  老大劍仙期間只說了兩句話。

  「可惜白也終究不是劍修,不然來了這邊,可以教他幾手合適劍術。」

  「寧丫頭半點不讓人意外。」

  陳清都再問了兩個問題。

  「左右如今有無躋身十四境?」

  魏晉搖搖頭,解釋說左先生想法太大,原本有機會躋身十四境,卻因為追求一條更廣闊的劍道,耽擱了破境。

  陳清都的最後那個問題,「文廟和托月山對峙議事,是小夫子說要打的?」

  魏晉笑道:「不是禮聖,是陳平安率先開口,說打就打。」

  陳清都點點頭,臉上有些笑意。

  小子不孬。

  很像自己。

  老人從不覺得一個人的朝氣勃勃,只是那種一年到頭的言語歡快,行事跳脫。

  而是在人生的每一個關隘那邊,獨獨在苦難之際,年輕人反而能夠眉眼飛揚,意氣風發。

  做出最意外的事,遞出最快的劍,與這方天地說出最有分量的言語。

  平時一貫寡言者,偶爾放聲,要教旁人不聽也得聽。

  陳清都收起思緒,視線偏移幾分,望向曹峻,笑問道:「這位年紀不小的劍仙,姓甚名甚,來自何方?」

  相對於陳平安、寧姚和魏晉這幾位劍氣長城的自家劍修來說,外鄉人曹峻的百多歲,確實算年紀不小了。

  曹峻抱拳說道:「晚輩曹峻,祖籍在寶瓶洲驪珠洞天,與隱官祖宅就在一條巷子,只是晚輩出生在南婆娑洲,老祖曹峻,負責看守那座鎮海樓。」

  曹峻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多說一句,「晚輩其實才一百四十歲。」

  本想添上一句,如果不是早年被左右打碎劍心,早就躋身上五境了,說不定還有希望跟風雪廟大劍仙一個境界。

  只是想到在這位老大劍仙這邊,好像仙人境劍修也沒什麼值得稱道,就將這句話咽回肚子。

  陳清都嗯了一聲,點點頭,「那跟左右的歲數、境界都差不多,後生可畏。」

  魏晉忍住笑。

  曹峻只覺得被黃泥巴糊了一臉,又不敢與老大劍仙頂嘴什麼,憋得難受至極。

  他算是徹底領教劍氣長城的風土人情了,劍氣長城當得起「劍仙」二字的劍修,一個比一個性格鮮明。

  寧姚的不苟言笑,萬事不上心。

  陸芝好像對劍氣長城以外的人,她見誰都想砍上幾劍。

  齊廷濟的年輕人下輩子注意點,老劍仙用最和善的表情,說著最狠辣的言語。

  再就是這位老大劍仙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

  就連魏晉這個一向持身正派的風雪廟大劍仙,都有了一句「你進不去避暑行宮」。

  陳清都望向城頭之外,突然輕聲道:「要走就走吧,這裡沒什麼可眷念的,身為純粹劍修,生前出劍,必須有個陣營講究,可既然人都死了,只留下這點劍意,還有個屁的敵我之分。」

  魏晉神色自若,轉過身,面朝城頭以南。

  在這一刻,魏晉劍心愈發澄澈通明,與已故劍修宗垣,遙遙抱拳禮敬。

  大不了以後戰場相見,再與宗垣前輩的那些劍意繼承者分出劍道高低,一決生死。

  陳清都笑著點頭,「宗垣就是宗垣。」

  千秋風骨仍凜然。

  原來一直對魏晉不曾親近的幾縷劍意,剎那之間,在空中凝出四條劍光長虹,最終在風雪廟劍仙身邊緩緩流轉,縈繞不去。

  這就意味著魏晉從此在劍道一途,就屬宗垣一脈了。

  沒有任何師徒傳承的繁文縟節,沒有什麼祖師堂敬香拜掛像。

  魏晉心聲問道:「敢問老大劍仙,萬年之前的那個存在,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存在?」

  陳清都猶豫了一下,老人有些神色複雜,最終還是搖搖頭,「曾經見過兩次,沒什麼可說的。」

  登天一役,五至高之外,只說遠古十二高位神靈,大半都已隕落在那場改天換地的慘烈戰事之中。

  此外,要麼遠離舊天庭遺址,在天外淪為孤魂野鬼。

  要麼墜落在未知的人間大地,長久酣眠,形骸沉睡。

  看管其中一座飛升台的青童天君,作為最早的人族成神者之一,曾經司職接引男子地仙飛升。

  蟄伏於五彩天下的那位,早年在人族登天一役中受了重創,曾是披甲者麾下。

  從天外降臨在桐葉洲的那尊神靈,跨海遠渡寶瓶洲,登岸之時,被崔瀺和齊靜春聯手,曾經被命名為「迴響者」。

  賒月繼承了一部分神位,她不單單是月宮種那麼簡單,相對是最有希望躋身那個「明月前身」的高位存在。

  打殺了這些高位神靈,於人間利弊皆有,好處是少了個戰力驚人的人族死敵,壞處就是會空出神位,周密登天后,自然就可以塑造出一位補缺的嶄新神靈。

  在萬年之前,這些高位神靈,可不是什麼好相與之輩,只是萬年之後,一方面是天道崩塌,就像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失去了絕大部分的攻伐手段,再就是天地間那座無形的文字囚籠,對神靈禁錮極大。

  文海周密,曾經自創文字,已經在蠻荒天下流傳數千年之久。

  就是為了讓新舊神靈,重返人間之時,都可以儘量脫離禮聖制定出來的那座文字囚牢。

  不出意外,眼前這座蠻荒天下,就是新天庭衆多神靈在人間落腳的渡口了。

  遠古神靈的唯一言語,其實類似如今修道之人的所謂心聲,只是類似,而並非全是。

  方才被陳清都一劍斬碎金身的高位神靈,名為「行刑者」,曾是持劍者麾下,天下妖族,尤其是受罰真龍,吃苦極多。

  不過神性不全,應該長久沉睡之時,加上早就被托月山剝離出了一部分殘餘的本命神通,雪上加霜,當然,只是不比當年那麼擅長打架,絕對不意味著好殺。

  而那個被托月山當做殺手鐧之一,專門用來針對阿良和左右的高位神靈,大概是那尊名為「寤寐者」的存在了。

  本命神通之一,是囚禁夢魘中。老話說夜長夢多,還是後世化外天魔萬千的一部分根源所在。

  還有那擁有一門「止語」神通的「無言者」,又名「心聲者」。

  以及造就出衆多日月、無數山河秘境的「複刻者」,又名「想像者」和「鑄造者」。

  當然這些古老神靈稱呼的命名,都是登天一役結束後的說法。

  不被文字記載,就像一部老黃曆的最前邊,專門為這些古老存在,留下空白一頁。

  人生在世,好像孩子什麼都好奇,年輕人什麼都知道,中年人什麼都懷疑,老人什麼都認命。

  至於好人不好人的,人心各有一桿秤,很難說誰一定是好人。

  一個孩子年紀太小,做不了更多。

  其實一個年紀大了的老人,也未必能夠多做什麼。

  陳清都揉了揉下巴,舉目遠眺蠻荒天下。

  差不多還能遞出一劍。

  與誰問劍?

  砍誰好呢。

  那個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

  白澤與小夫子關係不錯,跟我陳清都可不熟。

  ————

  白澤與緋妃行走在一條曳落河支流的乾涸河床之畔。

  緋妃察覺到了劍氣長城遺址那邊的一絲異象,驚心動魄,輕聲問道:「白先生,那個老不死其實……沒死?」

  白澤說道:「不能因為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就忘記老大劍仙合道整座劍氣長城。當初周密登上城頭,除了收網,也想確定此事。既然周密沒有動手,要麼是毫無察覺,連他都被矇騙過去了,不然就是覺得在那邊挨老大劍仙傾力一劍,划不來,就有了別的長遠打算。」

  文海周密,曾以十四境大修士陸法言的皮相姿態,也就是舊王座大妖切韻和斐然的師尊,遊歷一趟劍氣長城,還與陳平安有過一番閒聊。

  白澤突然笑著提醒道:「對老大劍仙還是要敬重些的。」

  緋妃發現哪怕陳清都現身,白澤的注意力,還是在托月山那邊,這就十分古怪了。

  那座托月山,如今就是個只留下元凶支撐的空架子,已經影響不了太多蠻荒天下的天時氣運。

  退一萬步說,就算被陳平安那個瘋子,成功開山,恐怕還不如那輪明月被寧姚他們仗劍飛升再斬落,來得影響深遠。

  緋妃也不藏掖,與白澤直截了當問道:「白先生,你是在擔心那個大祖首徒的安危?」

  白澤點點頭。

  這次重返家鄉,白澤會叫醒一小撮妖族的長久冬眠者,然後會與它們立下一個約定,跟隨在自己身邊。

  至於其中肯定有那桀驁難馴之輩,那就真身連同它們的真名,繼續一同沉睡個數千年好了。

  離鄉萬年,白澤唯一談得上對家鄉有所牽掛的存在,本就屈指可數,尤其是至今還在世者,就只剩下那個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大弟子了。

  元凶當然只是這位蠻荒老祖首徒的化名,其實它的真名,寓意極美,元吉。

  既是黃裳元吉,又是祚靈主以元吉的那個「元吉」。

  萬年之前,經過那場內訌之後的河畔議事,天上天下都已塵埃落定。

  原先按照約定,劍修和兵家原本都可以占據一座天下,兵家初祖甚至可以立教稱祖。

  只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兵家初祖,與陳清都、龍君觀照之外的一大撥劍修,再加上一部分蠢蠢欲動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妖,三者最終落敗。

  後來就是妖族分到了如今的蠻荒天下。

  蠻荒大祖帶著一個孩子在那座天下落腳後,開始登山,正是後世的托月山。

  當時與這對師徒同行之人,其實還有白澤。

  臨近山巔,老修士停下腳步,笑道:「白澤,你學問大,不如幫忙給這個孩子取個名字吧,記得討個好兆頭。」

  白澤低頭望向那個眼神明亮的孩子,想了想,微笑道:「就叫元吉?」

  那會兒剛剛煉形成功的妖族孩子,總有無數的問題想要問學問最大的白澤。

  「那個小夫子,打架本事真有那麼大嗎?那怎麼不叫大夫子呢?」

  「你叫白澤,是因為姓白名澤嗎?為什麼誰都喜歡喊你一聲『先生』呢,師父說是出生早、年齡大的意思,那麼師父呢,又是什麼意思,真是傳道之人既為父又為師嗎?」

  「我們分得了這塊天下,聽說好像是地盤最大唉,是因為我們立功最大嗎?」

  在登山途中,耐心極好的白澤,一一為那個孩子解惑。

  走上山頂,蠻荒大祖放眼四周,最後笑道:「白澤,這座山頭還沒個名字,能者多勞,你乾脆一並命名了?」

  光陰元在水,月落不離天。

  白澤就給腳下高山,取了托月山那個名字。

  最後白澤摸著孩子的腦袋,笑道:「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以後各自修行,有機會再敘舊。」

  白澤從托月山那邊收回視線。

  緋妃開口問道:「白先生這次會站在我們這邊,對吧?」

  白澤點頭。

  ————

  一隻大白鵝,從落魄山趕來鐵匠鋪子,在空中手腳撥水而來,一個站定,振衣抖袖劈啪響。

  吵得坐在竹椅上打瞌睡的劉羨陽立即睜開眼。

  檐下擺著三張椅子,剛好空著一張用來待客,崔東山一個擰轉身形,腳尖一點,身體後仰,倒飛出去,一屁股剛好坐在位置居中的那張竹椅上,連人帶椅子挪到劉羨陽身邊。

  然後心有靈犀的兩人,各自抬起鄰近一肘,雙方磕碰動作,眼花繚亂。

  「劉大哥!」

  「崔老弟!」

  坐在最邊上竹椅的一個棉衣圓臉姑娘,翻了個白眼。

  雙方的稱呼,竟然還都帶點顫音。

  崔東山抹了把嘴,伸長脖子望向龍鬚河那邊,「劉大哥,有麼有老鴨筍乾煲?!」

  劉羨陽嘿嘿一笑,搓手道:「有沒有,我說了又不作數的。」

  餘倩月轉頭瞪眼,怒視那個痴心妄想的白衣少年。

  劉羨陽立即心領神會,笑哈哈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崔老弟見諒個。」

  然後劉羨陽好奇問道:「有正事要商量?」

  崔東山揮了揮袖子,「沒呢,就是來這邊散散心,山上瓜子不多了,這不就得了右護法的一道法旨,讓我下山幫忙買些,嘿,按照小米粒的報價,說不定我還能掙個幾錢銀子。」

  劉羨陽氣笑道:「小米粒的銀子你也好意思黑下來?」

  崔東山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吧,是右護法故意打賞給我的一筆跑山費呢。」

  劉羨陽點點頭,說了句小米粒的口頭禪,「機靈得很,精明著呢。」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沒來由感慨一句,「都屬劫後餘生的好時節了。」

  如果先生還在家鄉,不曾再次遠遊,那就更好了。

  劉羨陽嗯了一聲,知道緣由,卻沒有多說什麼。他主要還是怕嚇著那個假裝不在意、竪起耳朵認真聽的圓臉姑娘。

  崔東山是說那個老王八蛋和齊靜春,曾經在賭火神阮秀身上的那份人性,她會不會留下一絲一毫,還會不會稍稍眷念人間。

  不然就會於天下長日至極的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大報祭天而主日,配以月。

  陳平安,劉羨陽,宋搬柴,被丟到這邊的賒月,再加上異常豐沛的龍州水運,本來都是被阮秀拿來煉鏡開天之物。

  三人一妖族,或魂魄或氣運或皮囊,反正不管是什麼,皆被煉為一鏡,作為火神升舉登天的臺階。

  劉羨陽曾經半開玩笑,說是李柳,替他們幾個擋了一災。因為李柳那份水神的大道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劉羨陽說道:「其實不算賭,好像篤定她不會如此作為。」

  崔東山點頭道:「就是不知道齊靜春,最後跟她說了什麼。想不通,猜不到。」

  確實不是在賭什麼,而是一種對人性的相信。

  劉羨陽遙遙看了眼那座橫跨龍鬚河的萬年橋,一臉無所謂,笑道:「那就什麼都別多想,過日子嘛,還真就有很多事情,只能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崔東山遞過去一捧瓜子,手掌傾斜,倒了一半給劉羨陽,「果然還是劉大哥最灑脫瀟灑。」

  劉羨陽嗑著瓜子,給崔東山一腳踩中腳背,劉羨陽立即轉過頭,揚起手掌,「余姑娘?」

  賒月板著臉搖搖頭。

  不過她的心情好點了。

  崔東山吐著瓜子殼,感嘆道:「我那大師姐的心境,愁,估計還是得先生出馬,才能捋順了。」

  當年裴錢第一次遠遊歸來,身上帶著那種名叫五毒餅的外鄉糕點,之後在隋右邊那邊,雙方差點沒打起來。

  因為裴錢曾經在金甲洲一處鄉野村頭,看到了一塊禁制碑。

  碑文只有一句話:禁止溺殺女嬰、及五月初五日出生男嬰。

  為何要樹立起這樣的禁制碑,當然是因為這類犯禁之事太多,地方官府才需要專門立碑制止這類慘事。

  重男輕女,捨棄女嬰,偷偷溺殺水中。五月初五這天誕生的男嬰,是不祥之兆,能夠帶來災殃。

  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不光是在小鎮這邊,其實在整個浩然天下,在這一天出生的孩子,尤其是男嬰,都會不受待見。

  崔東山嗑完瓜子,拍拍手,笑容燦爛道:「為了先生,我得與你道聲謝,至於情意嘛,都在瓜子裡了!」

  劉羨陽笑道:「瓜子年年有餘,越磕越有,不錯不錯。」

  崔東山伸長雙腿,慵懶靠著椅背,「富貴可不用盡,餘點就是積福。貧賤不可自欺,敬己就是敬天。」

  「第一次作揖,第一次抱拳,第一次穿靴子、別發簪,第一次自稱先生。」

  「一想到先生做這些,我這個當學生的,就忍不住想笑。」

  劉羨陽嗑著瓜子,聽著大白鵝的言語,點頭道:「好人有晚福,吉人自有天相。按照我們這邊的老話說,就是誰家門前都會有一兩陣苦風吹過,來得越早越好,然後熬過去,就可以安安心心享福了。不然等到老得跳牆都不高了,再來陣苦風,躲不過,更熬不住。再說了,越是吃過百家飯的,就越知道天底下什麼飯都可以吃,唯獨不能吃子孫飯,所以我們這邊才有那個『餘著』的說法嘛。」

  崔東山站起身,笑道:「走了,不耽誤劉大哥忙正事。」

  劉羨陽擺擺手。

  崔東山離開之前,嬉皮笑臉撂下一句,「有些事情,最好是成親拜堂之後再做,比較名正言順,只是乾柴烈火,天雷勾動地火,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劉羨陽笑容尷尬。

  賒月笑呵呵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在大白鵝滾蛋之後。

  劉羨陽也就沒有繼續打瞌睡夢中練劍,跟一旁的余姑娘說了些舊事。

  說小鎮這邊有個鄉俗,問夜飯,夢夜飯,因為按照小鎮鄉音,「問」與「夢」諧音。

  就是在大年三十夜這天,家家戶戶吃過了年夜飯,老人們就會留在家中開門待客,守著火爐,桌上擺滿了佐酒菜碟,青壯男子們相互串門,上桌喝酒,關係好,就多喝幾杯,關係平平,喝過一杯就換地方,孩子們更熱鬧,一個個換上新衣裳後,往往是成群結隊,走門串戶,人人斜背一隻棉布挎包,往裡邊裝那瓜果糕點,瓜子花生甘蔗等等,裝滿了就立即跑回家一趟。

  賒月問道:「是整個龍州的風俗?」

  浩然天下九洲山下,差不多都有守夜的習慣,這個賒月當然知道,只是問夜飯一事,是她第一回聽說。

  在她來到這邊的幾年裡,至多只是在臘月裡,跟著劉羨陽去紅燭鎮那邊趕過幾次集,置辦些年貨。

  劉羨陽搖搖頭,「就只是我們小鎮獨有的,這些年搬去州城郡城的人越來越多,這個風俗就越來越淡了,估計最多再過個二三十年,就徹底沒這講究了吧。」

  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好像問夜飯就很寡淡無味,反而是窮巷子這邊更鬧騰,就像是一種沒錢人的窮講究,但是熱鬧,有人氣,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年味和人味。

  陳平安在認識劉羨陽之前和顧璨出生之前,每年的大年三十,就會一個人在泥瓶巷宅子裡,獨自守夜到天明,注定不會有一個街坊鄰居登門,他也不會去走門串戶,一來家裡就一人,好像是脫不開身,再者他不受歡迎,沒誰願意在這一天見著他,那些個願意與陳平安親近的老人,哪怕平日裡願意與陳平安言談無忌,唯獨在這一天,肯定是有些忌諱的,老人們主要還是怕家裡的年輕人覺得觸霉頭,大年三十夜的,到底不會因為一個外人,與自家人鬧得不開心。

  賒月聽著劉羨陽娓娓道來的過往,輕聲道:「隱官小時候這麼可憐啊。」

  劉羨陽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認識我這個朋友之後,陳平安就好多了,我每次吃過年夜飯,就關了自家門,去泥瓶巷那邊,陪陳平安,弄個小火爐,拿火鉗撥木炭,一起守歲。」

  其實劉羨陽往往很早就呼呼大睡了,還是陳平安一個人安安靜靜坐在爐邊,坐到天亮。

  賒月突然疑惑道:「那你自家就關了門,不用待客啦?」

  劉羨陽哈哈笑道:「窮得兜裡大哥二哥不碰頭,待個什麼客。」

  賒月倒是聽懂了這句話,是劉羨陽的一個獨門說法,金子是老爺,銀子是大爺,兩種銅錢就被稱呼為大哥二哥,以前在小鎮上,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的尋常百姓,一般門戶裡邊,錢財往來,是不太用得著金銀兩物的。除非是那些龍窯的窯頭,和一些手藝精湛的老師傅,他們的薪水工錢,纔會用銀子計算。

  賒月問道:「一起守歲,你們兩個人能聊啥呢?你不是說那會兒的隱官,是個放屁都不響的悶葫蘆嗎?不無聊啊?」

  劉羨陽氣笑道:「陳平安平時話是不多,可他又不是個啞巴。」

  劉羨陽沉默片刻,「何況在我這邊,這小子還是願意多說幾句的。」

  賒月轉頭看了眼劉羨陽。

  這傢伙只有說到他那個朋友,纔會格外驕傲,尤其得意。

  陳平安家裡的那點值錢物件,都被他在小時候典當賤賣了。確實會跟劉羨陽說些心裡話,比如先把爹娘墳頭修一修,祖上留下來的那幾塊田地,攏共也沒幾畝,東一塊西一塊的,最好也能買回來,價錢高點就高點。如果掙錢再多些,就修祖宅,還有餘錢,隔壁家那棟好像打小就沒人住的宅子,也要花錢買下來。其實陳平安在當窯工學徒那幾年的時候,除了在顧璨身上一些個亂七八糟的開銷,本來還是能攢下一些銀子的,結果都被劉羨陽借走,給禍禍掉了。這些事情,在賒月這邊,劉羨陽倒是從來半點都不隱瞞。

  「後來泥瓶巷那邊有了個拖油瓶的小鼻涕蟲,陳平安就多了些笑臉,他是真把顧璨當親弟弟看待的,也可能……是因為反正可憐不著小時候的自己了,就愈發心疼每天近在眼前的小鼻涕蟲了。而且顧璨也確實打小就黏陳平安,沒幾個人知道,早年幾乎是陳平安手把手教會顧璨說話、走路的。泥瓶巷那邊,孤兒寡母的,顧璨的娘親,那些年為了養家糊口,又不願意改嫁,其實平日裡半點不得閒。經常就是將顧璨隨手一丟,交給陳平安就不管事了。」

  無法想像,一個自己都不認識幾個字的少年,拿著枝丫,蹲在地上,教一個小鼻涕蟲寫「顧璨」兩個字,是怎樣的一種光景。

  讓旁人覺得滑稽,可又好像笑不出來。

  吃苦這種事情,是唯一一個不用別人教的學問。可能唯一比吃苦更苦的事情,就是等不到一個苦盡甘來。

  賒月聽著這些年月不算久遠的舊黃曆,劉羨陽笑道:「不用覺得是些多大的事情,說來說去,相較於山上修行,可不就是些小巷子裡的雞屎狗糞,年年有,家家有。你也別覺得陳平安是因為經歷了這些,才變成個悶葫蘆,聽泥瓶巷附近的街坊鄰居說過,那傢伙打小就話不多,老人們的記憶裡邊,說法很多,各有不同,唯一差不多的說法,就是那小子的一雙眼睛,從小就很亮堂。」

  賒月默念了一遍「亮堂」這個說法,然後點頭道:「是個很好的說法唉。」

  劉羨陽洋洋得意道:「我這家鄉老話多了去。」

  賒月疑惑道:「亮堂好像不是你們小鎮獨有的鄉語了吧?」

  劉羨陽笑道:「那餘姑娘就當是好了。」

  之後劉羨陽就開始閉眼打瞌睡。

  賒月則去河邊了,她就怕小鎮這邊也有人一樣喜歡砸石頭偷鴨子啊。

  之後有一天,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搬遷了,阮邛難得回這邊一趟,賒月剛好站在河邊散步。

  賒月試探性問道:「阮師傅,要不要吃老鴨筍乾煲?」

  她突然靦腆一笑,既心疼自己精心飼養的那羣鴨子,又難為情,「也不老哈。」

  心中默默祈禱阮師傅你客氣點,見外些,可千萬別點這個頭啊。

  阮邛才記起來時路上,臨近鐵匠鋪子這邊的龍鬚河裡邊,好像多了一群歡快鳧水的鴨子。

  男人臉上難得有點笑意,搖搖頭。

  阮師傅一搖頭,賒月反而就良心不安了,罷了罷了,都交給劉羨陽好去處置了,她就當什麼都沒看見,只等那鍋熱氣騰騰的老鴨筍乾煲端上桌,她再下筷子好了。

  阮邛問道:「劉羨陽呢?」

  賒月眨了眨眼睛,她不好與阮師傅扯謊,那就裝傻呢。

  阮邛無奈道:「我找他有事。」

  賒月好像臨時記起來劉羨陽去哪了,說道:「不曉得唉,他只說了一句『鄉鄰有鬥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就跑去小鎮那邊了,應該是忙正事去了吧,畢竟是個讀書人嘛。」

  阮邛這才遙遙看了幾眼小鎮,在一處街巷,有倆老娘們在撓臉扯頭髮。

  劉羨陽就跟一撥青壯男子、屁大孩子蹲一起嗑瓜子,看熱鬧。

  都說人一長大,故鄉就小。

  還說常去的地方沒風景。

  只是在劉羨陽這邊,沒這些說法。

  賒月問道:「我幫忙把他喊回來?」

  「不用,事情不急。」阮邛擺擺手,屋檐下邊擱了兩張竹椅,阮邛還是去屋子裡邊搬了長凳出來。

  賒月還是以心聲提醒劉羨陽趕緊回來。

  劉羨陽立即屁顛屁顛從拱橋那邊小跑而回,可惜可惜,只差一點,兩個婆姨就要相互撕扯衣服了。

  等到劉羨陽落座後,賒月已經回了屋子。

  阮邛沉默了半天,纔開口說道:「劉羨陽。」

  劉羨陽疑惑道:「嗯?」

  阮鐵匠今天有點古怪啊,咋的,如此想念自己這個小弟子了?以至於來這邊就為了喊個名字?

  阮邛繼續沉默起來。

  劉羨陽就遞過去一壺酒,阮邛沒有拒絕,接過酒壺,老男人開始喝悶酒。

  劉羨陽自己沒有喝酒,雙手籠袖,擡起腳,兩隻鞋子輕輕相互磕碰。

  阮邛突然說道:「如果當年我不攔著他們倆,現在會不會好點?」

  劉羨陽一時無言。

  在這一刻,一向自認還算能說會道的劉羨陽,是真的一個字都不知道怎麼講。

  阮邛喝著酒,嗓音沙啞道:「怪我。」

  劉羨陽目視前方,輕聲道:「師父,千萬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真的。」

  阮邛繼續不言語了半天,才說道:「還有沒有酒?」

  劉羨陽這才拎出了兩壺酒,師徒兩個,一人一壺。

  喝酒一怕喝不夠,二怕喝不醉,最怕喝酒時不覺得自己是在喝酒。

  人生苦短,愁腸苦長。

  陳平安真正的心湖,其實就像是一把鏡子。

  整座心相天地,平整如一鏡,水面上一切心相景象,日月星辰,藏書樓,墳頭等,諸多種種,皆倒映其中,絲毫不差。

  心境即鏡。

  唯有一物是額外多餘出來的。

  就像水面之下,在鏡子的另外一面,站著一個人。

  故而一旦鏡面顛倒,就是名副其實的天翻地覆。

  「這個人」,初看就是陳平安本人,再一看,便更像是那位大驪京城、粹然神性的陳平安,如果有人與之長久凝視,卻終究與前兩者皆似是而非。

  此人始終閉目,臉上笑容恬淡,緩緩行走在鏡面上。天地間萬籟寂靜,無聲無息,死寂若墳塚。

  似乎唯有修道之士的人心,可能纔是光陰長河唯一不存在的地界,又或是光陰長河在此處選擇永恒靜止。

  金色拱橋那邊。

  離真笑嘻嘻道:「事先聲明,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幸災樂禍了!隱官大人不選賒月那處,臨時改變主意,選了居中那輪明月,是不是小有意外?需不需要我幫忙出手阻攔那撥劍修?還是說連這種事情,都在先生的算計之內?」

  周密搖搖頭,「不曾算到,實屬意外。」

  離真後退幾步,一個蹦跳,坐在欄桿上上,雙臂環胸,怔怔出神。

  新天庭疆域實在太大,能聊天的傢伙又實在太少,與那些人性被神性完全覆蓋的新晉神靈,又能聊些什麼呢?

  今兒月亮圓不圓,兜裡幾個錢啊?

  離真問道:「萬年之前,那個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啊?為什麼由著如今的阮姐姐和李柳,打出一場天崩地裂、海枯石爛的水火之爭?」

  這件事情,就是離真最想知道的那個真相。

  一直站在欄桿上的阮秀聞言轉頭,望向那個披甲者繼任者的離真。

  離真立即轉移話題,「再早一些,為什麼由著其他神靈造就出大地之上的人族?」

  神靈會追求金身不朽,以及不可自我毀滅。

  周密笑著給出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真正不朽者,最感覺孤單。」

  是孤單。

  不太可能是孤獨。因為最為極致的粹然神性,不允許神靈擁有這種感知。

  即使短暫擁有,也自知是假像。還是虛妄,毫無意義。

  自知者明。萬年之前,遠古神靈,就是一切衆生的頭頂神明。

  離真重新趴在欄桿上,開始對著整座人間喃喃自語。

  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獨自緘默。

  誰終將點燃閃電,必永恆如雲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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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42:07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四章 單挑

  山上山外,兩兩對峙,各展神通。

  一人登門拜訪,一個待客還禮。

  陳平安這邊,那位走出木宅的青衣道人,出現在托月山後方,站在五色山岳之巔,宛如一位神人頂天立地,手持一枚蘊含四成曳落河水運的水字印,腰懸一篇寶光流轉的祈雨訣。

  萬丈高的道人法相身後,一尊神靈之姿的金身法相,雙臂纏繞火龍,腳踩一座仿白玉京,是由昔年玉符宮鎮山之寶顯化而出,在那神霄城內矗立起一桿劍仙幡子,一顆五雷法印被神靈高舉飛升,懸在了籠中雀小天地的最高處,三十六尊各部神靈被陳平安點睛開眼之後,連同十八位白衣縹緲的劍仙英靈,在六千里山河境內四處游曳,肆意斬殺托月山地界周邊的妖族修士。

  三十六尊神靈從法印掠出後,身後各自猶有一大撥宛如壁畫飛天跟隨,飄然若仙,神女們長眉細眼,臉龐豐潤,秀骨清像。

  她們頭頂寶冠,肩披彩帶,胸飾瓔珞,臂戴鐲釧,拖拽出火焰狀的長線,彩雲飛旋,天花散落滿太虛。

  就像夜幕中驟然飛出一大片流螢,光彩流動,無比絢爛。

  先前仙簪城修士逃散造就出的那幅畫卷,比起這一幕,實在是不值一提。

  陸沉蹲在在蓮花道場內,身前出現了一張小畫案,一邊畫符繪製光陰走馬圖,一邊唏噓不已:「好彩頭,大飽眼福。」

  這些古靈一般的飛天神女,可不曾在那顆法印四面描繪而出,完全屬￿意外之喜,是謹遵天道循環而生。

  是托月山那座飛升台崩碎後的殘餘天道餘韻,萬年不散,類似劍氣長城那些盤桓不去的粹然劍意。在陳平安點睛之後,補全了一部分大道,才將她們敕令而出,就像為她們在萬年之後的嶄新人間,贏得了一席之地。

  遠古時代,天地間存在著兩座飛升台,驪珠洞天那邊,楊老頭負責接引男子地仙登天成神,而托月山這邊的飛升台,自然便是接引女子地仙脫胎換骨、躋身神靈了。

  大妖元凶那邊,真身手持那桿以神靈屍骸煉就的金色長槍,此外那出竅遠遊的一尊陰神,身邊有形若傀儡的扈從,河上姹女,極其靈神,她背對著主人和陳平安,從她袖中,掠出一條碧綠色的滾滾長河,湧向青衣道人,以水法對水法。

  元凶的那尊陽神身外身,在托月山一處第二高的山頭,手持一把火運大錘,身前出現了一架充滿蠻荒氣息的大鼓,以錘擂鼓,每一次鼓響,陳平安背後金身神靈所在的仿白玉京城,好似被憑空撕裂一大片太虛境界,出現一座座赤紅色的漩渦,被鼓聲錘碎無數天地靈氣,使得城內一桿劍仙幡子,劇烈搖晃,獵獵作響。

  雙臂纏繞火龍的金身神靈,落在神霄城內,一手穩住幡子,同時駕馭那顆高懸天幕的五雷法印,法印之上千百條金線流轉開來,霎時間便有無數條金色雷電,轟然砸地,落在托月山之上,大地與天空之間,就像構建起數以千計的登天橋梁。

  陸沉感慨道:「可惜這場鬥法,就只有貧道一人觀戰。」

  天地間有大美而不言,萬物的生髮與毀滅,都蘊含著不可言狀的大道自然。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左手所持長劍,不愧是高過太白、萬法、道藏和天真這四把仙劍的唯一存在。

  高出天外,高無可高。

  陳平安這次問禮托月山,等於一人仗劍,將托月山獨自開山三千多次。

  這種事情,傳出去都沒人相信。

  就像中土文廟功德林被人掀翻了三千次,白玉京給人打碎三千次,誰信?

  再空架子,再無十四境修士坐鎮其中,也還是一座托月山,是那文廟和白玉京啊。

  至於為何未能一劍斬殺元凶,徹底斬碎托月山,而只能像是少年時的劍開中土大岳穗山,一是飛升境巔峰的大妖元凶合道此山的緣故,術法古怪,能夠讓托月山恢復原狀萬次,再就是因為陳平安的劍術,依舊不夠……無敵。

  故而既無法做到萬年之前,陳清都在此一劍打碎飛升台,也無法媲美萬年之後,托月山大祖一手打斷劍氣長城。

  而絕不是那把長劍不夠鋒利。

  當然陳平安這小子,是有私心的,等於在拿托月山來練劍,試圖通過遞出數千劍,乃至於萬餘劍,將自身駁雜的劍術、意、法,熔鑄一爐,最終嘗試著合為……某條自身劍道。

  估摸著還是為將來那場問劍白玉京,練手。

  陸沉察覺到陳平安人身小天地的激蕩變化,忍不住心聲問道:「受傷了?還不輕?」

  一定是合道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出現了問題。

  這也正常,若非如此,老大劍仙也不會現身。

  不過既然陳清都都在那邊出劍了,陸沉不覺得還會有任何意外。

  修道之人,一旦現身,彷彿就可以讓敵我雙方都覺得一切意外全部避讓繞路,萬年以來,不多的。

  屈指可數。

  陸沉自認暫時做不到,師兄余斗一樣做不到。

  十四境和十五境,一直被視為失傳兩境,沒有什麼名稱。

  所謂失傳,就是沒有師傳可言,不存在任何道法傳承、香火綿延,想要打破飛升境瓶頸,躋身十四境,只能自求自證自悟自得。

  自行其道,自證其法,長生久視,證道不朽,全憑修道之士的自身體悟,練氣士所謂修道,不過是借天地無涯之靈氣,塑人身有限之形軀,續容易腐朽之性命,最終天人合一,就再不是大道竊賊,不與天地欠債絲毫。

  所以十四境大修士,只在山巔有幾個秘而不宣、不曾流傳開來的隱晦說法,其中就有一個所謂的非神非仙「天人境」。

  三教都對天人一語,各有宗旨闡述。其中老秀才昔年做客龍虎山天師府,就曾贈送一副楹聯給當代大天師趙天籟,其中就有榜書匾額「天人合一」。

  陳平安繼續駕馭井中月的劍陣,衝撞元凶的那一手絕天地通,就看誰耗得過誰,心聲答道:「小事,習慣就好。」

  陸沉笑道:「這可是傷及大道根本的事,這要還是小事,還有什麼大事可言?」

  要是那半座城頭被誰斬破,陳平安就等於長生橋再斷一次。等到歸還一身道法給陸沉,後果不堪設想。

  陸沉忍不住說道:「老大劍仙對你是真的好。」

  陳平安點頭道:「我的長輩緣一向不錯。」

  陸沉憂心忡忡道:「陳平安,按照我的演算,差不多在八千劍過後,你就要陷入寅吃卯糧的境地了,運氣好,還能拿以後的修道歲月來慢慢還債,運氣差點,就要直接拿一個境界來補窟窿,運氣再差點……算了,不說晦氣話。」

  陳平安點點頭,「我心裡有數。」

  陸沉最後那句話,是想說如今借了幾境,回頭就跌幾境。

  不過這是最壞的情況,陸沉覺得自己跟陳平安加在一起的運氣,不至於這麼差才對。

  先前陸沉還擔心陳平安在短短七八十年之內,就去往青冥天下大動干戈,早早跟余師兄掰手腕,這會兒又開始擔心輪到自己住持白玉京事務,陳平安卻因為這場開山一役的後遺症,遲遲不會現身了,那自己得多寂寞?別看自己在家鄉天下這邊,口碑一般,其實在白玉京內,那也是一位公認作風正派、言行端莊、不苟言笑的掌教真人好不好。

  陸沉疑惑道:「先前為何不讓寧姚他們多待一時片刻。」

  四位劍修合力出劍,陳平安不用獨自開山,自然輕鬆許多。

  開山與拖月兩事,對蠻荒天下的氣運影響,其實沒有高下之分。

  只要做成其中一件壯舉,就足夠了。天時之外,對於蠻荒妖族修士的道心,都會是一種重創。

  當然長遠而論,肯定是搬走那輪昔年居中明月,讓蠻荒天下只剩下一月,要比打砸個空殼子的托月山更有意義。

  「拖月一事,兩三成可能與三四成可能,有差異嗎?在我看來,又不是五六之差,也不是九十之別,兩者根本就沒什麼區別。」

  在陸沉看來,最穩妥的選擇,還是五位劍修合力開山,當場斬殺元凶,不如乾脆放棄拖月一事。

  陳平安解釋道:「我這邊多點意外,拖月一事就可以少點意外。」

  陸沉嘆了口氣,轉頭望向托月山之巔,那個畫地為牢萬餘年的黃衣男子,不愧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大妖元凶遲遲沒有現世的那件木屬本命物,就像一棵同時煉化了光陰長河的萬年古樹,陳平安每次仗劍開山,元凶就會失去一道本命年輪。年輪全部消失之際,就是這位蠻荒大祖首徒身死道消之時。

  托月山中,那三頭本該在家鄉呼風喚雨的仙人境大妖,苦不堪言,明擺著與那元凶求饒無用,只得繼續硬著頭皮,各自拼了性命祭出殺手鐧的自救之法,除了那條纏繞山尖數圈的蜈蚣,還有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坐在一張七彩顔色的蒲團,仙人正在倒水澆灌,百餘種花卉,抽發而起,紛紛綻放,又不斷枯黃凋零。

  一位女子妖族仙人,她身披一副金絲綉銅釘紋甲胄,身前懸有古玉質地的仙人抬燈盞,她正在燒符籙,點亮燈芯,火焰呈現出一種精粹的金黃色,就像是金精銅錢的熔化色澤。顯然都祭出了本命重寶、使出了壓箱底的保命術法。

  那頭蜈蚣抬起巨大頭顱,與萬丈道人法相對視一眼。

  元凶譏笑道:「只是一個眼神,就與隱官大人結盟了?很好,那就嘗試著與他聯手,與我倒戈一擊。」

  元凶還加上一句,「只要你們三個能夠活著逃離托月山轄境,我可以承諾讓斐然和蠻荒天下,不會追究你們的背叛。」

  這三位也曾割據一方、凶名顯赫的妖族修士,只是這會兒估計膽子都嚇破了,以後哪敢與浩然天下為敵。

  擱在山下市井,家裡還有長輩的話,估計還得來托月山這邊幫三位叫魂還魂。

  元凶的身外身,以大錘擂鼓的大鼓皮面,是早年一頭飛升境巔峰水裔大妖的真身皮囊,手持火運大錘,擂鼓不停,一錘狠狠砸在鼓面上,除了與那金身法相雷法相撞,那頭真身纏繞托月山的巨大蜈蚣,也遭罪不已,被沉悶鼓聲餘韻波及,頓時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其餘兩位依舊保持人身容貌的仙人修士,更是七竅流血,蒲團晃動不已,白碗出現一絲龜裂聲,原本如美人肌膚白嫩的燈盞,呈現出幾分黯淡無光的珠黃繼續,燈火飄搖,取出一摞金色符籙,忍著道心不穩、魂魄震顫的疼痛,手指顫抖,齊齊點燃,竭力維持那盞燈火不至於熄滅。

  那條蜈蚣吃疼不已,身軀不斷翻滾,絞碎山體,托月山碎石落向山腳,塵土飛揚,黃沙滾滾。

  可憐三頭仙人大妖,就像身陷於被劍修和元凶合力針對的艱辛處境,想要不死都難。

  不過在那頭蜈蚣妖物被元凶道破心中所想後,就再不敢心存僥倖,先前還想著能否與年輕隱官聯手,做點錦上添花的事情,只要今日能夠保留境界,活著逃離托月山之後,只要元凶一死,也算給浩然天下交出一份投名狀,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倒戈,先偷摸回去,帶上那盞本命燈,再尋一處歸墟渡口,投奔了浩然天下,比如找到那個白帝城的大魔頭鄭居中當靠山。

  只是一想到那元凶的反著說話,三位原本都頗為意動的仙人,都只得打消這份念頭。

  四周山河,兩位山巔修士術法層出不窮,就如遍地開花一般。

  托月山周邊,其實並無一座宗字頭門派,山中偶有上五境修士出現,都很識趣地立即離開,去別處開宗立派,開枝散葉。

  好像這是一件約定成俗的事情,樹蔭底下好乘涼?在蠻荒天下,可沒有這種說法。事實上,這些個零星散落又不成氣候的山上門派,很多的妖族修士,可能一輩子都沒靠近過那座高山的千里之內。

  蠻荒大祖的一衆嫡傳弟子當中,只有新妝,偶爾會下山散心,往往行走不遠,她也懶得施展障眼法,才讓托月山周邊地界的妖族修士有幸驚鴻一瞥。

  距離托月山五六千里的一處山上門派,仙家府邸打造得雕梁畫棟,處處有彩雲繚繞。

  結果一隻從雲海中探出的大手,白玉瑩澈,掌心紋路如湖如池,川流之間開遍荷花,散落無數雪花。

  頃刻間,大雪滿山,就是一場滅頂之災。

  遠處一處水運濃郁的蘆葦蕩中,上空又有又有一座雲海聚攏,毫無徵兆地降下一場暴雨,雨滴皆蘊含劍氣拳意。

  一頭被迫離開修道水府、現出身形的元嬰妖族,剛剛逃離那場無妄之災的天降大雨,就被一位通體雪白巡游至此的劍仙英靈一劍斬至,剛剛施展遁法,堪堪避過那道淩厲劍光,縮地山脈百餘里,身後就又是一位幡子劍靈遞出尾隨一劍,頓時現出真身,硬扛一劍,又忍痛恢復人形,再次遠遁大地之下,結果撞見了一尊好似守株待兔的神靈,對方是那遠古雨師模樣,懸停於地底下一處彷彿被道化浸染的虛空中,伸手一抓,就將元嬰妖族禁錮在原地,一身水法從神魂中剝離出去,雙方之間,牽扯出絲線萬千。

  原本天人無垢的道人法相之上,驀然間出現了一連串顔色枯白的大妖真名,就像一口口古井,水波微漾,不斷蔓延開來。

  元凶那桿金色長橋,似乎擁有一種近似於儒家本命字的神通,使得道人法相之中,出現了這等異象,而且隨著那些水紋漣漪的擴散,萬丈法相出現了灰燼飄散的大道崩壞跡象。

  陸沉眯起眼,相傳佛家有八萬四千法門,其中又衍生出更多的旁門神通,雖然皆不在正法之列,但是威勢亦不容小覷,其中一種,便是這種讓練氣士道心推入一種萬念俱灰的境地。

  陳平安對此不以為意。

  先凝佛門寶瓶印,再結說法、無畏、與願、降魔和禪定五印,最終於剎那間,結出三百八十六印,層層疊加,寶相森嚴。

  一下子就止住了萬丈法相的灰燼飄散。

  而那托月山背後的青衣道人,與之遙相呼應,根本無需踏罡步鬥,便掐道門法訣,總計三百五十六印,一印即雷符,天機隨心遷徙運轉,最終造就出一道天威浩蕩的雷局。

  陸沉楞了一下,這些可沒教過陳平安,屬￿陸沉之外的道法學問,那麼陳平安就算在心相翻檢萬年,也毫無意義。

  因為這個「雷局」,屬￿龍虎山天師府正統法脈,一般來說,只要不是天師候補人選,就注定無法知曉這一手至高雷法。所以能夠演化「雷局」者,唯有歷代大天師。

  陸沉如果願意辛苦些,不惜花費百餘年光陰,倒也能模仿出某個七八成神似的雷局,但是這等山上行徑,太缺德,簡直就等於是跳起來朝當代大天師臉上吐口水了,以趙天籟那種話不多的脾氣,估計就要直接手持仙劍,攜天師印,遠遊青冥天下,去白玉京找自己切磋道法了。

  托月山之巔,元凶突然與陳平安說道:「放過附近那些螻蟻,我來陪你幹一架,實實在在問劍一場。」

  元凶手腕一抖,手中那桿金色長槍,瞬間變成了一把布滿金色雲篆的長劍,問道:「如何?」

  陳平安出人意料點頭道:「可以。」

  果真將籠中雀的天地轄境,縮小為千里山河,戰場只剩下山中山外的對峙雙方。

  以及山上三頭苟延殘喘的仙人境妖族。

  元凶笑道:「這三位,隨便殺。免得妨礙一場清爽問劍。」

  雷局隨之落地,砸在那頭早已重傷的蜈蚣之上。

  此後陳平安接連三劍,一劍砍斷光陰長河與元凶的一道年輪,其餘兩劍,針對那兩頭仙人境妖族。

  與此同時,天地翻轉,陳平安在籠中雀的自身小天地中,遇到了幾位不速之客。

  就像一場姍姍來遲的心魔問心。當年陳平安破境躋身玉璞境,彷彿只是繞過了心魔,心魔其實並不曾消散。

  陸沉有些納悶,好像問劍雙方,都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靜止境地,陸沉心知不妙,立即縮手在袖,飛快掐訣演算此事。

  好傢伙,這位大祖首徒,竟然還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難怪敢說要與隱官大人問劍一場。至於元凶的本命飛劍,名字誰猜得到,不過本命神通,倒是很快就水落石出了,類似那尊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想像者」,不對,還擁有那位「迴響者」的一部分本命神通!

  如果說一位修道之士在登山途中的孤單之感,是一人喃喃,群山迴響。

  那麼所謂的孤獨,就是於山巔四顧茫然,獨自喃喃,任你千言萬語,天地無回聲,寂寥千秋萬年。

  眼中所見,如遇心魔。

  真假混淆,虛實不定。

  一個儒衫模樣的男子,正是那位寶瓶洲胭脂郡的城隍爺沈溫,輕輕嘆息一聲,也不動怒,只是眼神略帶失望,「陳平安,為何自碎文膽?為何偏偏是為了那個濫殺無辜的的顧璨?」

  天地間畫卷綿延攤開如山水,讓陳平安獨自一人,走馬觀花,重新走了一趟那段人間山水路程。

  然後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輕僧人,手持念珠,微笑道:「世人若學你,如墜魔窟中。因為你只要犯錯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就會天翻地覆。」

  一個面容聚攏又消散的中年男子,有些毫不掩飾的欣慰笑意,好像覺得小師弟能夠走到這裡,太不容易了,可又似乎有些失望,好像走到這裡的小師弟,不該是這麼一個陳平安。

  之後最終出現了一位青衣女子,她眼神溫柔,一根馬尾辮,隨風飄蕩。

  她似乎在與陳平安遙遙對視,各自不言不語。

  修道之人,遠離紅塵,幽居修行,愛憎一起,道心即退。

  終於來了。

  陳平安的一顆懸空道心,反而終於在這一刻得以落地。

  「春風隨我作獅子鳴。」

  陳平安閉上眼睛,持劍之手,大袖飄搖,春風縈繞。

  遞出屬￿完全自己劍道的傾力一劍。

  ————

  姜尚真帶著九人一起持符遠遊,至於具體畫符一事,就交由小天師趙搖光和純青代勞了,而畫符所需的符紙,劉幽州之前給了很多。

  姜尚真只是提醒九人此符不可外傳,再說了些三山符的山水忌諱,必須每到一座山市,就需要禮敬三山九侯先生。

  山水迢迢,路途遙遠,差不多需要跨越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

  先前畫符之時,趙搖光笑問道:「小道需不需要發個誓?」

  姜尚真搖頭道:「大戰在即,諸位既然都是君子立身,豪傑處世,就不需要浪費心神了。」

  之後衆人持符遠遊,銜接三座山市的,就是練氣士最想要接觸、又最難觸及的那條光陰長河。

  剛好可以憑此勘驗這撥天之驕子的道行深淺,以及體魄堅韌程度。

  在姜尚真看來,除了曹慈和傅噤,其餘那撥孩子,確實比自家陳山主差得有點遠了。

  尤其是許白,第一次現身在山市後,就開始頭暈目眩,搖搖晃晃,所以是最晚一個點燃山香。

  不過這個被譽為「許仙」的年輕人,很快就恢復正常,似乎許白不過心意轉動,身邊便顯化出一個模糊的金色文字。

  姜尚真就多看了一眼許白,記起這小子的祖籍好像是那召陵,祖上都是一座許願橋的看橋人,說不定與那位字聖的許夫子,極有淵源。

  論福緣氣運,確實沒一個差的。

  九人當中,在跨越山市途中,無形中出現了幾座小山頭。

  曹慈與鬱狷夫。兩位純粹武夫,有點亦師亦友的意思。

  傅噤和顧璨。同門師兄弟。一個開山大弟子,一個關門弟子。而且師兄弟,都算瞧得上對方。

  元雱,趙搖光,法號「須彌」少年僧人,三人曾經一起秘密勘驗各洲光陰刻度等事,相互間早有默契。

  純青,許白。因為雙方師承關係,曾經一起遊歷寶瓶洲,關係不差。

  在一座山市停步後,純青問道:「姜先生怎麼變成了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這個問題,其實在場諸人都很好奇。

  寶瓶洲那邊,落魄山觀禮正陽山的那場鏡花水月,姜尚真以首席身份現身,而且並未施展山上障眼法。

  山巔消息流傳極快,哪怕隔著一座天下,純青還是知曉了此事。

  眼前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男子,雙鬢霜白,青衫長褂,一雙布鞋,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輕輕敲打肩膀。

  在純青的印象中,沒打過交道的年輕隱官,是一個挺痴情的人,而玉圭宗的姜尚真,卻是個出了名的風流種。

  照理說,兩個性情迥異的修道之人,怎麼都混不到一塊去。

  姜尚真微笑道:「無巧不成書,曾經在我家鄉的一處福地,與陳山主並肩作戰,一同趟過江湖,見面相逢就投緣,屬￿過命交情的患難之交。」

  這一路九人,各自說了些本該小心隱藏起來的修行秘密,不然到時候跟那撥妖族修士打起來,談不上合作,只能各自為戰。

  比如傅噤除了那枚名為「三」的道祖養劍葫,竟然還擁有三把本命飛劍。

  飛劍嫁衣,又名縞素,就是身上那件雪白長袍。飛劍壽衣,就像一張天然針對劍修的鎖劍符。

  這位被譽為小白帝的劍仙,第三把本命飛劍,名為虛舟,又名秋蟬。

  唯獨曹慈和鬱狷夫,作為純粹武夫,除了武道境界,一個止境的歸真巔峰,一個山巔境瓶頸,處於一個瓶頸將破未破的境地。

  此外兩人反而沒什麼可多說的。

  天幕星河之中,一個乾瘦老人和青年修士正在俯瞰蠻荒大地。

  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以及三山九侯先生。

  青年修士身前,再次青煙裊裊,如有香火點燃在眼前。

  於玄嘖嘖稱奇道:「前輩,香火鼎盛,氣象大得有點嚇人了。」

  先前,劍氣長城五位劍修,先後禮敬三山九侯先生。

  兼具文聖一脈與五彩天下,尤其是那寧姚,還是一座天下的第一人。

  接下來這次的九個年輕人,有大端武夫曹慈,兩位白帝城嫡傳,青神山一脈。

  文廟亞聖一脈,龍虎山天師府,中土破山寺,中土兵家祖庭一脈。

  儒釋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青年修士臉上有些笑意,當然不是因為多了些香火,而是在這麼短的光陰裡,同時出現兩撥年輕人的共同禮敬,連他都感到了意外。

  如果再加上兩撥人的各自持符,在蠻荒天下跋山涉水,對於數座天下的走勢,都會牽連出不可估量的深遠影響。

  於玄說道:「似乎還得歸功於那位陳小道友啊。」

  青年修士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於玄撫鬚會心一笑,身邊這位前輩的這一點頭,可不簡單。

  方才有意無意提及一事,於玄詢問這位前輩一個問題,是不是芝蘭當道,不得不除?

  青年修士當時沒有給出答案。

  一輪明月中。

  寧姚,齊廷濟,陸芝,豪素。憑藉奔月符,四位劍修聯袂飛升至此,站在死寂沉沉的遠古廢墟之地。

  昔年蠻荒天下的三輪明月,被命名為玉鈎的那一輪,是荷花庵主的修道之地,已經被董三更拖月撞向人間。

  而賒月的修道之地,名為蟾宮。

  而這居中一輪明月,名為金鏡,也是唯一擁有別稱「皓彩」的明月。

  寧姚看了眼天幕,說道:「我負責出劍開路,同時對付某些意外。」

  刑官豪素負責以本命飛劍的神通,暫時「道化」這輪明月。

  齊廷濟和陸芝,則負責在同一個方向,共同遞劍,推動明月沿著那條寧姚開闢出來的軌跡,遷徙一輪月,搬遷往青冥天下。

  劍氣長城,四位劍修,各司其職。

  寧姚手持仙劍天真,斜瞥了一眼天幕某處。

  然後她一劍開天。

  ————

  一場沒頭沒腦的狹路相逢,置身於那個莫名其妙的包圍圈之內,馮雪濤一出手,就是一番搬山倒海的大手筆,方圓千里之內,一座座山頭被連根拔起,一條條江河水流,分別被砸向那些懸空而停的妖族修士。

  與此同時,馮雪濤捏出兩張珍藏多年的金色符籙,兩符懸在袖中,緩緩流轉,以日晷符定光陰刻度,以指南符定天地方位。

  天底下的山澤野修,在各自修行路上,都怕劍修,很煩陣師,跟劍修捉對廝殺,不占便宜,若是敵人當中有與陣師坐鎮,就等於已經身陷包圍圈。

  馮雪濤就曾在這兩種練氣士手上吃足苦頭,次數還不少。

  馮雪濤並未因此心煩意亂,作為野修,什麼凶險陣仗沒見識過,九死一生的處境,都不止一次兩次了。

  在試探虛實之時,馮雪濤施展出一門本命遁法,身形消散,身形縮為一粒芥子金光,同時黑煙滾滾,又有水霧縹緲,和一道白虹掠空,朝四個方向一起遠遁。

  沒有任何一位妖族修士阻攔馮雪濤,也根本無視那些攻伐術法。

  那個貌若稚童的修士,面帶譏諷笑意,「秋後螞蚱,只管蹦躂。」

  蠻荒天下的天干十修士,攔住馮雪濤的北歸去路。

  唯一遲到者,是從斐然那邊趕來的玉璞境劍修流白。

  她憑藉恩師周密賜下的法袍「魚尾洞天」,走了一條登天捷徑,得以壓制元嬰境瓶頸演化而起的那頭心魔,順利躋身上五境。

  她的本命飛劍,一直沒有公開,早年甚至在甲子帳那邊都沒有記錄在冊,大概這就是作為一位周密嫡傳弟子的獨有待遇了。

  流白一到場,大陣就得以補全,開始對那條飛升境大魚收網。

  之前出手四次,兩位是蠻荒天下的自己人,只是不服管,對斐然擔任天下共主,以及托月山的兵馬調度,陰奉陽違,還有一位是劍氣長城的玉璞境劍修,隱藏在蠻荒天下千年之久,最近一次出手,就是圍殺浩然天下那個喜歡撿漏的的仙人境野修,再在此人身上動了一點小手腳,不然就不只是跌境為元嬰那麼簡單了。

  雖說此舉隱蔽,可他們也沒想著一定能夠成事,畢竟黥跡那邊還有個白帝城城主,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頭銜,擱在在蠻荒天下不算什麼,畢竟連雲紋王朝的葉瀑,一個才躋身飛升境沒幾天的傢伙,都給自己取了個「獨步」的道號,可鄭居中作為一個魔道修士,卻能夠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就極有分量了,再者發生在托月山上的那一幕,令人記憶猶新,故而兩座天下那場沒談攏的議事過後,蠻荒天下開始流傳一個說法。

  願意拿三個飛升境大妖,換一個鄭居中。

  除了白帝城鄭居中,還有曾經在蠻荒腹地出手一次的火龍真人,重返浩然家鄉便攔下仰止的柳七,以及那個大名鼎鼎的隱官陳平安,連同武夫曹慈在內,總計十人,都被視為蠻荒天下最希望對方能夠更改陣營的存在。

  白袍少年嬉皮笑臉道:「呦,流白姐姐今兒這麼空,竟然得閒啦?要是再晚來一時半刻的,說不定咱們九個,就要兜不住青秘這條飛升境大魚嘍,這還算好的了,大不了被斐然追責嘛,可萬一青秘凶性大發,亂宰一通,咱們這些小骼膊細腿境界不高的,豈不是死翹翹,如此說來,流白姐姐還能算是我們九個的救命恩人?」

  流白神色淡然道:「不妨再教你件事情,陰陽怪氣說話的時候,神色要一本正經,不然只會顯得油嘴滑舌。」

  身穿雪白長袍的少年,臉上覆了一張雪白面具,兩隻大袖筆直垂落,化名秋雲,是一位山巔境的純粹武夫,腰間懸佩一把狹刀。

  狹長佩刀名為「帝姬」,與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牢獄獲得的那把狹刀「斬勘」,是差不多輩分的遠古重寶。

  遠古天庭,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行刑者麾下,又有刑獄四官,其中夏官縉雲,執掌專門用來針對蛟龍之屬的斬龍台,秋官白雲,負責職掌雷池行刑。

  秋雲感嘆道:「唉,還是流白姐姐有學問,不愧是咱們隱官大人的不記名道侶。」

  白袍少年突然給了自己一耳光,「瞧我這張破嘴,哪壺不開提哪壺。」

  流白默不作聲。

  少年不再繼續挑釁流白,眼神熠熠,自言自語道:「不知道那個曹慈,是不是徒有虛名。」

  竹篋依舊是老樣子,背劍架,長劍繁密擁簇,畫面猶如孔雀開屏。

  他有點懷念甲申帳的歲月,好歹還有個能夠服衆的木屐,也就是如今的周清高。

  這撥天干修士,一個比一個腦子不正常,這些年來湊一堆,也就在斐然那邊,稍微老實一點。

  那個稚童模樣的修士,名為玉璞。

  腰懸棉布袋子,古篆四字,「符山籙海」,袋子裡邊裝了數目可觀的符籙,據說是玉符宮遺物,更是一件宮主信物。

  符籙一道,門檻高,修行起來,只要資質足夠好,比起一般劍修,更能消耗金山銀山。

  所以這個名為玉璞的妖族符籙修士,最仰慕皚皚洲的劉聚寶,敬佩這位財神爺的掙錢本事。畢竟符籙一途,想要登頂,神仙錢簡直就不是錢。

  有女子耳邊墜著一粒金色珠子,光芒柔和,水紋漣漪,映照得女子一面臉龐,界線分明。她名為金丹。

  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神色木訥,腰懸一對小巧斧鉞,手持一盞可以牽引魂魄去往陰冥之地的燈籠。他名為元嬰。

  此外一位肩挑竹竿懸葫蘆的男子,名為魚素。

  擅長精思道法,想像神仙,能夠撮泥為馬,掬水化虛舟。此外魚素與玉璞同樣精通符籙一道,投符駕馭山鬼水裔,悉來聽令。

  與之並肩而立的修長女子,是魚素的妹妹。

  她腰肢纖細,背著一張巨弓,一隻纖纖玉手,不斷旋轉匕首。名為窈窕。與秋雲一樣,除了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

  「美人瘦如梅,梅瘦美如詩。」

  姜尚真依附在青秘前輩身上的那粒心神,沒閒著,瞥了眼那女子的胸脯,心中忍不住默念一句,「金桔也是桔子。」

  另外那位不知該喊姐姐,還是姨,可就是截然不同的風情了,體態婀娜,珠圓玉潤好生養。

  可惜斜背琴囊的女子,她臉上覆了張面具,看不清面容。

  就是這位女子琴師身後顯現出來的道法景象,過於滲人了點,吊死鬼無數,一具具屍體懸空而停,不著天不著地。

  手持一把紈扇,繪千百仕女,皆是美人面目白骨身軀,比那面目可怖的獰鬼似乎更加不堪入目。

  此女擅長編織夢境,觀想出一條無定河,拆散無數春宵夢中人。覆上面具之後,心相隨之顯化在身後,就是那無數被吊死的屍體懸空,這亦是飛劍本命神通之一,能夠讓光陰懸停,死亡是一場大睡,睡眠是一場小死。而她的本命飛劍,其實就是就是那把古琴,飛劍名為「京觀」。

  姜尚真暫時還不知道她名為子午夢,道號春宵。

  姜尚真有些替青秘前輩打抱不平,「幾個至多是玉璞境的小兔崽子,竟敢圍殺一位野修出身、最最熟稔廝殺的飛升境大佬,豈不是又崩了。」

  馮雪濤苦笑不已,一點都不覺得好笑。

  馮雪濤空有一身飛升境大修士的術法神通,那些近在咫尺的心聲,哪怕無比清晰,可咫尺之遙,卻有著天地之距。

  大陣之內,那些境界不高的妖族修士,並非虛相,但是對方的每次出手,占盡了天時地利。

  而且天地之內,異象橫生,日升月落,鬥轉星移,晝夜流轉。春雷陣陣,天降甘霖,山川出雲,繼而又是日夜循環,四季流轉,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日盡而明霞將滅沒,星象入夜燦爛若河,此外伴隨著龍宮春霖水生,雲行雨施之象,星河秋露,一洗炎蒸,象緯昭然,秋高氣爽,大雪紛飛,草木生長……諸多景象流轉變化,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關鍵每一次四季流轉,就會無形中消磨掉馮雪濤的一年道行,使得馮雪濤在飛昇境辛苦積攢下來的道行,就像一隻破洞的漏水之壺,如何都擋不住壺中水的流逝。

  剎那之間,山河變色,如同變成了一幅只剩下黑白兩色的水墨畫,使得馮雪濤愈發如墜雲霧。

  虧得那位自稱道號「崩了真君」的傢伙再次心聲響起,指點馮雪濤以行辰戌巳東南路線,移形去往一處土氣豐厚之地,務必避開一道火光,不然就會陷入寶珠墜爐的險境……果不其然,除了馮雪濤匆匆御風前往的所站之地,其餘天地間皆變成大火蔓延的景象,那可就不是隻被大陣消磨掉一年道行的下場了。

  隨即腳下憑空出現了一條水面寬闊的大河。

  姜尚真再次提醒道:「青秘前輩別楞著啊,繼續接招,此為汾河虛相。御風衝過去,什麼都別管。只是記得自己掐準時刻,算好路程,跑路萬里,不多不少。」

  「停步後,就可以迎接下下一道攻伐術法了。不出意外,你還可以瞧見一處類似帝王宮闕的海市蜃樓,身陷迷宮,不用慌張,我會繼續幫前輩帶路。」

  馮雪濤御風不停,心聲問道:「敢問道友,這是何故?」

  姜尚真無奈道:「一位飛升境前輩,這麼大歲數了,就沒讀過幾本書?幾千年歲月,平時都在幹嘛呢?」

  馮雪濤啞然。

  姜尚真只得耐著性子說道:「白玉京三掌教不是有那天地篇,早就道破天機了嘛,乘彼白雲,至於帝鄉。此外又有一篇汾上驚秋詩,說這北風吹白雲,萬里渡河汾。」

  馮雪濤問道:「對方為何不在路程上動點手腳?」

  姜尚真翻了個白眼,「大道之行,天理昭昭,這些只是藉助天時運轉道法的年輕崽子,如今境界都還不高,哪敢胡亂畫蛇添足,一著不慎,就會露出破綻,被青秘前輩抓住機會,逃出生天,說不定還能拎走幾顆頭顱當戰功。」

  「就像這座天地,歸根結底,還是逃不出那障眼法的大道窠臼。真正矇蔽的,並非眼中景象,而是青秘前輩的神識感知。不然這幾個傢伙,真能改變天地間的四季流轉?所以前輩的日晷符和指南符,並非沒有意義,恰恰相反,是最有意義的,甚至要比一身前輩道法更關鍵,對了,前輩兜裡還有多少張?可以都拿出來了。」

  跟青秘前輩聊天就是費勁。

  愈發懷念與好人山主、還有崔老弟並肩作戰的歲月了。

  哪裡需要如此浪費口水,至多就是一個眼神的事情。

  馮雪濤赧顏道:「就這兩張。」

  「啥?就兩張?前輩不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嗎?出門在外,這麼寒酸?」

  姜尚真有些佩服這個飛升境大修士的膽識氣魄了,「跟著阿良前輩來蠻荒天下,前輩你真當是一路遊山玩水啊?」

  馮雪濤無言以對,不過之後果然如那位崩了真君所說,置身於一座雲霧飄渺的帝閣,馮雪濤按照對方的指路,一路嫻熟穿廊過道,如主人閒庭信步,忍不住問道:「道友精通卦象一道?」

  「不精通,現學現用。聖賢不是說了君子不卜嘛。何況我這個人,最不信命,所以屬於臨時抱佛腳,入廟才燒香,得虧平日裡還算做過幾件好事。」

  「道友說笑了。」

  「你就不怕我是那個尚未現身的第十人?」

  「我的賭運一直不錯,這輩子直覺奇準。」

  馮雪濤年少時曾經在市井賭坊,遇到了一位後來領他登山修道的世外高人,在賭桌上,馮雪濤十賭九贏,偏偏每次離開賭坊都虧錢。

  賭運極好,賭術不濟,那位仙長,說他這是有道缺術的命格,只是因為不學無術,所以最適宜修行,不然就是暴殄天物。

  不過那位仙長,到最後都沒有收他為徒,說自己命薄福淺,受不住馮雪濤的磕頭拜師。

  姜尚真突然喊道:「速速勘察人身小天地,小心飛劍流竄其中!」

  馮雪濤趕緊心神巡視小天地,結果仍是攔阻不及,被一縷劍氣瞬間攪爛了多處竅穴,所幸馮雪濤還算及時多出了對策,只是一些人身天地山河的「荒郊野嶺」,不過差點就要殃及鄰近的兩座本命竅穴,其實已經被那縷劍氣尋見了大門,大概是不覺得有把握攻破氣府,又不願意與一位有了防備的飛升境心神面對面廝殺,就瞬間破開山水屏障,撤出了馮雪濤的人身小天地。

  馮雪濤看了眼自家人身天地的「天幕」出口,正是飛劍的,憂心不已,如果不細看,那點傷口,簡直就是毫無痕跡。

  劍修的本命飛劍再細微,進入敵人的人身天地,照理說一樣會變得大如山峰。

  姜尚真有些失落,「可惜我真身不在此地,不然憑藉那幾摞鎖劍符,還真有機會來個甕中捉鱉。」

  再次為青秘前輩傳道解惑,「是那女子劍修流白的一把本命飛劍,在避暑行宮那邊,被隱官大人暫名為『芥子』,這把詭譎飛劍,細微不可查,品秩很高的。」

  能夠與天地靈氣真正融為一體,如大湖水中央的一片樹葉,練氣士就像站在岸邊的凡俗夫子,當然肉眼不可見。

  「道友是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仙?隱蔽在蠻荒天下,伺機而動?」

  這位暫時不知來歷的隱士高人,自稱道號崩了真君,聽著像是一位道門中人。但既然對避暑行宮的密事瞭如指掌,多半是位真人不露相的劍仙了。

  「青秘前輩一定沒去過浩然天下的東邊三洲,不然晚輩這個道號,在那邊薄有名聲,在山上口碑尚可,是出了名的古道熱腸,任俠意氣。」

  馮雪濤疑惑不解,還是一位在浩然天下嬉戲人間的得道高人?

  「道友何必涉險行事?」

  跟這位自稱崩了真君的奇人異士,無緣無故的,沒理由如此幫襯自己纔對。

  「「我這個人習慣了劍走偏鋒,富貴險中求。」」

  姜尚真微笑道:「再說了,相逢是緣。前輩是我這次遠遊蠻荒,遇到的第一位同鄉。要是見死不救,擔心會被雷劈。」

  馮雪濤沉聲道:「此次馮雪濤若能脫困,不敢說什麼大話,山高水長,道友只管拭目以待。」

  一位飛升境野修誠心誠意的承諾,值點錢的。

  姜尚真笑道:「好說好說。我那山頭門風極好,一直有施恩不圖報的習慣。」

  之後,就是一段險象環生、且令人道心飽受煎熬的「漫長」歲月。

  那些在市井流傳的神怪誌異小說,總喜歡扯那天上一日地上一天,不然就是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不曾想今兒還真給姜尚真撞見了。

  就像這座小天地內的那條光陰溪澗,在姜尚真和馮雪濤的心湖之中流逝極快。

  可惜半點不銷魂。

  因為與他一起,是個地地道道的大老爺們。除了應付那些稀奇古怪的攻伐術法,必須打起精神來,此外為了打發光陰,雙方什麼都聊,主要還是姜尚真問青秘答,相當於「兩甲子」光陰過去了,這會兒姜尚真連那位青秘前輩的祖宗十八代,有過幾位紅顔知己,如何認識的,如何看對眼的,都給摸清楚了。

  馮雪濤無奈道:「再這麼消耗下去,我恐怕就要跌境了。」

  這場架打得實在是憋屈。

  按照崩了道友的說法,這座大陣,定天象,法地儀,陰陽所憑,是那天始於北極,地起於托月山,若是那十個妖族修士,再境界高些,比如能夠人人至少躋身仙人境,那就是足足三千六百年,日月五緯一輪轉,隨便幾次光陰流轉過後,恐怕除了十四境修士,頃刻間就要讓飛升境修士隕落在光陰長河中。

  蠻荒天下從哪裡湊出這麼些個各具神通、又能結陣竊取天地造化的年輕修士。

  「不慌。」

  姜尚真笑著安慰道:「風水輪流轉,很快就可以十人對十人,輪到青秘前輩看戲了。」

  因為自己的真身,已經帶著那撥浩然天下的年輕人,正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了。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浩然、蠻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各有一處應運而生的神仙窟、金玉叢林,年輕一輩,順勢而起。

  驪珠洞天就不去談了,姜尚真每次去落魄山送錢,從來不會去槐黃縣城那邊隨便閒逛。要說膽子一事,姜尚真不算小,但是每次在落魄山那邊,堂堂周首席,卻幾乎從不下山逛蕩。

  所以姜尚真是打心底佩服那個青衣小童,說陳靈均吃一塹長一智也沒錯,說陳靈均根本不長記性也沒差。

  此外青冥天下的那座王朝,是個屈指可數的龐然大物,國祚綿延,底蘊深厚,在幾個專門安置開國勳貴子弟的京畿郡城之內,有一大撥鮮衣怒馬的王孫子弟,在歷史上被譽為五陵少年,米賊王原籙,還有那位捉刀客戚鼓,戶籍都在此地。

  此外稍早些,其實還有更早登山修行的兩位天才修士,都在趕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之列,分別名叫悠然、南山,如今都是元嬰境,而這對出身死對頭宗門的男女,雙方不但同年同月同日生,就連時辰都毫厘不差,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而蠻荒天下一處名為「靈爽福地」的下等福地,除了被劉叉帶離家鄉的竹篋,還有兩位同樣躋身托月山百劍仙的年輕妖族劍修,以及多位大道可期的地仙。

  驪珠洞天,王朝五陵,靈爽福地,這三處都是名副其實的小地方,卻是這般毫無道理可講的大千氣象。

  那十位天干修士,聯手阻截馮雪濤的退路,此舉只為一事,圍殺這位道號青秘的浩然山巔修士。

  這就是只能翻檢一洲山河修道胚子,與放眼整座天下、搜刮修道天才的差距。

  兩隻大袖筆直垂下的白衣少年已經覆上面具,嘖嘖笑道:「浩然綉虎,著實可憐可悲可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舉一國一洲之力,辛苦搗鼓出來的地支一脈,到頭來連個有分量的純粹武夫,都找不到。」

  那玉璞笑道:「有本事當著隱官的面說這種話。」

  秋雲哈哈笑道:「隱官在場就的話,肯定就要換一種措辭了,虧得我積攢了一肚子的馬屁話,可惜見不著面。」

  曾經有兩場架,白袍少年看得真切,最為上心,一場是打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劍修離真與陳平安的捉對廝殺,之後還有個戰場相逢的純粹武夫,相互問拳。

  秋雲有個師兄,就是那個侯夔門。

  曾是蠻荒天下獲得最强二字的遠遊境武夫。喜歡顯擺那一身花哨重寶,披掛鮮紅鎖子甲,頭戴紫金冠,插有兩根長尾雉長翎,這套遠古重寶,名為劍籠,攻守兼備,完全可以視為一張半仙兵品秩的鎖劍符。

  可惜侯夔門在劍氣長城的戰場那邊,曇花一現,非但沒能建功立業,更沒能趁機破境,死後反而淪為不小的笑談。

  最後被一頭舊王座大妖,運轉神通,附身於原本試圖憑藉破境、爭奪武運的侯夔門,將其視為一顆棄子,打算以一位九境武夫的性命,只是拿來換取戰場上那位年輕隱官的重傷。

  在他這個師弟看來,死得太沒出息了。

  關鍵是除了那套破例沒被隱官大人撿走的劍籠,按照托月山規矩,歸還給了他這個當師弟的,此外就沒撈到半點好處。

  大陣之中,始終只有流白、竹篋在內九位現身,因為最後那位天干修士,本身就是陣法天地所在。

  她名為瀲灩。

  出現了一位身高數丈的女子,長裙曳地,四周流光溢彩,她與九位修士說道:「約莫六萬里之外的一座山頭,來了一撥氣運濃厚的外人。」

  秋雲沉默片刻,驀然眼神炙熱問道:「其中有無隱官,或是曹慈?!」

  「有曹慈。」

  一座天地大陣,被一人率先以拳强行打開禁制,出現了一位白衣男子,自報名號之後,曹慈點頭笑問道:「找我有事?」

  白袍少年眨了眨眼睛,以商量語氣笑嘻嘻問道:「可以沒事嗎?」

  蠻荒天下,有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灩。

  浩然天下,有曹慈,傅噤,元雱,顧璨,郁狷夫,純青,趙搖光,須彌,許白。

  當然還有一個手持行山杖的姜尚真,朝那馮雪濤使勁搖晃青竹杖,喊道:「青秘前輩,我是崩了真君啊,晚輩救駕來遲了哈。」

  馮雪濤瞧見了那位「崩了道友」的真容後,楞了半天,先是放聲大笑,然後大駡姜尚真。這個姓姜的王八蛋,早年遊歷北俱蘆洲的時候,自稱是中土青秘的嫡傳弟子,真被他騙了好些仙子,以至於火龍真人只要遊歷中土神洲,都要專門找冤大頭馮雪濤敘舊,當然敘舊是假,打秋風是真。

  曹慈說道:「那就沒事找事。」

  整座天地劇烈一震,原來曹慈已經出拳。

  ————

  曳落河那邊,白澤蹲下身,攤開一隻手掌,輕輕貼放在地面上。

  緋妃驚駭發現自己的心臟,甚至都不是道心,不由自主出現了震動。

  然後是整座蠻荒天下,就像一個沉睡者發出心臟跳動的沉悶聲響。

  出現了數道古意蒼茫的凶悍氣息。

  猶如數位長久冬眠者,在驚蟄時節緩緩醒來。

  白澤沉聲道:「都別睡了。」

  緋妃神采奕奕。

  白澤突然擡頭笑道:「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因為白澤此舉,等同於一場問劍了。

  沒辦法,當下蠻荒天下,如今最能扛下陳清都那一劍的,就是自己了。

  同樣年紀不小的初升,或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劍修斐然,以及那個十四境的蕭愻,都不太行。

  緋妃二話不說,聽了白澤的提醒過後,她竭力施展水法神通,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白澤站起身,現出法相。

  一道劍光轉瞬即至。

  一劍過後,大地破碎不堪,白澤法相更是被劍光撞入大地深處千餘里。

  其實只是半劍。

  這半劍來自劍氣長城。

  又有原本氣衝鬥牛的其餘半劍,彷彿從天外鬥牛處降落人間。

  白澤的法相剛剛伸出巨大雙手,擱放在「井口」之外的廣袤大地。

  白澤又被那半劍打入大地更深處。

  白澤差點被劍光帶法相,一同徹底鑿穿蠻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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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2 00:42:30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五章 重提

  曳落河地界,就像被開闢出了一座嶄新英靈殿,大水瘋狂傾瀉其中,再被其中磅礡劍氣一攪,頓時雲霧蒸騰。

  附近的幾條曳落河支流,河面水位瞬間就下跌,河床再次裸露出來,已經是第二次了,無數水裔精怪逃到岸上,瘋狂遷徙,只求遠離那個劍氣沖天的巨大窟窿,無數青色劍氣流溢而出,如大浪滔天,向四周擴散開來,一條曳落河主河道和附近十數條支流的廣袤水域,先後死在地震與劍氣洪流當中的水裔之屬,屍橫遍野,不計其數。

  一劍之力,天塌地陷。

  陳清都站在窟窿頂部的邊緣地帶,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照理說,白澤不該這麼…弱。

  所謂的弱,當然只是相較於巔峰狀態的托月山大祖。

  如果白澤太弱,陳清都這傾力一劍,何必選擇白澤。那不是埋汰白澤,是糟踐自己。

  至於白澤不躲不避,有意硬扛先後半劍。

  大概也算一種萬年之後的久別重逢,白澤對劍氣長城和陳清都的最後禮敬。

  而陳清都真正想要的遞劍結果,是一定程度上阻攔和拖延白澤躋身十五境,晚個大幾十年或是百來年的。

  就像現在白澤的人身天地之內,猶有一道好似將大地切割開來的劍氣溝壑,白澤想要躋身十五境,就得慢慢填補。

  問題在於,似乎白澤根本沒有這個意思?是不打算要那個十五境了?

  有心一而再行事,先為托月山大祖讓路,這次又要為初升再次讓道?

  還是更長遠些,為那名義上的新蠻荒共主劍修斐然,早早騰出個位置?

  陳清都揉了揉下巴,早知如此,豈不是遞劍所向,換成初升更好些?

  一道雪白虹光從窟窿底部掠出,最終白澤與陳清都相對而立,第一句話,竟然是「要不要來壺酒?」

  陳清都搖搖頭,「浩然天下無好酒。」

  白澤環顧四周,滿目瘡痍,可憐一條曳落河,隱官和老大劍仙兩次出手,接連兩次殃及池魚。

  陳清都微笑道:「最少在我離開之前,你都別想著補救,曳落河藏污納垢很多年了。」

  萬年以來,蠻荒天下攻伐劍氣長城,曳落河和仙簪城在內的幾個地方,都很起勁,次次不落,多少都會意思一下,之前哪怕仰止不去,也會有些小有道行的蝦兵蟹將,去劍氣長城那邊耀武揚威。

  不然老聾兒的牢籠之內,也不會有那條泥鰍「清秋」了,這頭上五境妖族,曾是曳落河四凶之一。

  白澤看著對岸的老大劍仙,有些傷感。

  昔年曾是並肩作戰的故友。萬年以來,故人漸漸故去。

  陳清都灑然笑道:「不用這麼矯情,也對,當年就屬你白澤最多愁善感,比人還人。」

  白澤問道:「為何不跟隨那位同去西方佛國,為自己留下一線生機?」

  先前那個出現在城頭的中年僧人,就是佛陀。

  人死後的天地人三魂,各有皈依之地。

  陸沉在跟隨陳平安一同持符遠遊的途中,就曾泄露過天機,其中天魂去處,是謂天牢。地魂去處,是那陰冥之地的酆都鬼府。

  天地生養萬物,何以報天地?天地兩魂便像是一種還債。唯有人魂,帶著七魄,徘徊人間,此魂飛則七魄無,故而民間市井就有了那頭七還魂的說法,祖蔭庇護,也由此而來。修道之人所謂的拘魂拿魄,其實極難將三魂七魄全部拿下,尤其是天地兩魂,更像是一份修士難以辨別的假像,霧花水月。

  苦海沉淪,紅塵萬丈。為何修道一事,被視為以盜竊身份行悖逆之舉?

  修道之士,證道長生,修行種種長生久視之法,更何況還有諸多秘法傳承的兵解轉世,以及祖師堂點燃一盞續命燈,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被天道無形壓勝的事情。

  佛祖當時現身劍氣長城,其中一事,就是想要見一見陳清都最後一縷地魂。

  在白澤看來,如果陳清都自己願意,極有可能可以憑此轉世西方佛國。

  陳清都嗤笑道:「怕死貪生,還當什麼劍修。」

  小人以身殉利,豪傑以身殉義,聖人以身殉道。

  劍修當以身殉劍。縞素酬天下,戈船決死生!

  既然心願已了,飛升城已經在嶄新天下站穩腳跟,就將未來的對與錯,全都留給年輕人好了。

  陳清都笑道:「萬年之前撂挑子,萬年之後再來補救,你這算不算脫褲子放屁?」

  白澤說道:「你要護著劍修的香火不至於斷絕,我一樣放心不下蠻荒天下的存亡。」

  言下之意,浩然天下想要攻占蠻荒,就得過白澤這一關。

  白澤再不喜歡戰爭,也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蠻荒天下覆滅。

  陳清都笑道:「既不去追求十五境,偏偏又如此自信滿滿,記得印象中的白澤,不是那種喜歡說大話的,那麼是你萬年之前的合道十四境,大有學問了?」

  白澤笑了笑,沒說什麼。

  雙方確實還沒熟到那個如此開誠布公的份上。

  當初高高在天的神靈隕落無數,舊天庭遺址成為一處既無法打碎、又極難占據的無主之地,此外幾座天下剛有個雛形,只不過幾位天下之主,其實早有定論了,比如三教祖師,就沒什麼可爭的,唯獨蠻荒天下,還有些變數,白澤,初升,一個是擁有絕對的威望和實力,一個是有心氣,也有境界,都能夠與後來的托月山大祖掰掰手腕。

  只是白澤跟隨大祖一起登山,幫忙取名托月山,還給那個孩子取了個真名,這就意味著白澤認可了大祖的天下共主身份。

  老祖初升總不能去一挑二,何況蠻荒天下初定,初升不願內訌,讓其他天下有機可乘,也就徹底死了那條心,只是仍然不願寄人籬下,就跑去開闢出了一座英靈殿,與托月山遙遙對峙。

  其餘一小撮在大戰中受傷的巔峰大妖,為了養傷,陸陸續續陷入冬眠狀態。

  後來得以從冬眠中自行醒來者,憑藉强橫的肉身,極高的道法境界,無一例外,都成為了舊王座大妖,在英靈殿占據一席之地。

  比如搬山老祖朱厭,還有荷花庵主,占據居中一輪明月「金鏡」,將其煉化為修道場地。

  黃鸞,開始收攏各色洞天福地遺跡、仙宮府邸,仰止醒來後,則一眼相中了那條被劍修觀照一劍劈出的曳落河。

  此外的那撥舊王座,劉叉,緋妃,其實相較於這撥上古大妖,都屬於晚輩。

  尤其是極為年輕的劍修劉叉,有點類似蠻荒天下劍道氣運相中者。

  等到劉叉被囚禁在功德林一處山水秘境之內,連同劍道在內的天下氣運流轉,無形中就轉移到了斐然身上。

  白澤為此還在離開浩然天下之前,專程去了趟功德林找劉叉。

  文廟那邊甚至只是讓茅小冬一人象徵性陪同前往,由此可見,對白澤確實放心得無以復加。

  每天就是在那邊釣魚的大髯劍客,在前輩白澤可惜他的劍道成就在異鄉止步之後,劉叉只說了一句話。

  「讓浩然天下少了個十拿九穩的十四境,其實我虧得不多。」

  由此可見,劉叉篤定醇儒陳淳安這位亞聖一脈的頂梁柱,假若沒有死在他的劍下,絕對可以躋身十四境,而且極快,未必比合道星河的符籙於玄更慢。

  一旦肩挑日月的陳淳安成功合道十四境,對於蠻荒天下來說,後果不堪設想。

  既是毋庸置疑的合道人和,又兼具合道天時之玄、地利之優,再加上陳淳安自身的儒家聖賢神通,這麼一位十四境,戰力相當可怕。

  要知道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在董三更之前,陳淳安就曾拖拽過荷花庵主的那輪明月。

  陳清都笑道:「換成我是那個小夫子,就說服至聖先師,如何都要聯手做掉你,絕對不留後患。」

  就像董三更的孫子,劍修董觀瀑,陳清都其實很順眼,對其劍道,還曾寄予厚望。

  喜歡歸喜歡,該殺還是得殺。

  「那就不是禮聖了。」

  白澤搖頭道:「何況我也不是那麼好殺的。」

  白澤當年之所以願意讓道給托月山大祖,不是自認無望那個觸手可及的十五境,而是一旦白澤當時就破境,對整座蠻荒天下的影響太大,最終形勢演化,會與白澤心中的大道相悖。

  白澤曾經寄希望於小夫子禮聖的規矩,能夠讓浩然人族和蠻荒妖族,合力打造出一個雙方相安無事的太平盛世。

  這就涉及到遠古時代術法如雨落人間,妖族修煉的大道根本,因為比人族多出一個至為關鍵的煉形環節,在妖族和修士之間形成了一道門檻,阻攔下了大地之上無數妖族的開竅,這屬於先天劣勢,但是妖族修士一旦煉形成功,因為真身的堅韌程度,就會多出一個後天優勢。

  創建英靈殿的老祖初升,初衷就是試圖能夠將萬千術法,通過傳道一事,流布天下,讓妖族修士如雨後春筍,在大地湧現,希望蠻荒螻蟻皆可成為大野龍蛇,最終造就出一撥撥遠古時代被譽為地仙的練氣士。

  所以就有了道祖騎牛過關,就是專門找那初升,切磋道法。

  一旦蠻荒天下的登山修士,沒有任何門戶之別,修行毫無門檻可言,最終修士煉形,就可以輕鬆研習各類術法,初升完成那個心中極為宏大的願景,就有機會真的得以實現,「唯有妖族修士,先天肉身成聖,後天術法如神。」

  如果只是妖族練氣士數量的多如泉湧,還好說,真正的問題,在於蠻荒天下的妖族,是幾座天下中,最有可能有實力、也是最有野心以及最富殺戮本性的存在,殺戮,吞並,侵襲,劫掠……無止境追求單個個體的無限强大,不希望有任何的約束。

  要是只說飛升境之間捉對廝殺的實力,不光是吃盡苦頭的浩然天下,敵不過蠻荒,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也是一樣。

  就像在蠻荒天下妖族修士眼中,浩然九洲,有鄭居中,有龍虎山趙天籟、火龍真人這些巔峰修士,屬於意外,每每談及,多半得加個「竟然」。

  而刑官豪素在聽陸沉說仙簪城一役,城主玄圃竟然在一炷香內就斃命,也會覺得意外。

  不敢相信,蠻荒天下竟然有如此道法稀爛的飛升境大妖。

  同樣是飛升境的浩然修士南光照,被豪素在自家宗門的山門口那邊斬下頭顱,幾乎可謂毫無還手之力,這位刑官可半點不覺得出奇。

  蠻荒天下之外的山巔修士,對待修行一事,不會刻意逃避廝殺、鬥法,但是大道追求,終究還是與天地共不朽。

  蠻荒天下卻是截然不同的風土習俗,好像妖族自誕生起,就是為了自我的生存,不惜帶來個體之外的一切毀滅,修行、煉形、攀境,就是為了純粹的廝殺,不知疲倦地攫取,簡單說來,生存需要進食,修行就是為了更大程度的果腹,每次登高,就可以吃下更多的天地衆生。

  如果再有大妖有意為之,開闢出一條登山捷徑,領著妖族走向這條道路。

  那麼幾座天下,就會被裹挾其中,戰火綿延,生靈塗炭。而老祖初升建立英靈殿的初衷,就是讓一個十五境,比如白澤,帶著十幾位十四境,以及數量衆多的上五境修士,嘗試著讓整個人間並攏為一座天下。

  一旦白澤就是那個十五境,就算那些十四境修士再桀驁不馴,也要乖乖聽從白澤的命令。

  屆時在白澤的帶領下,可以隨便打開一道銜接兩道天下的大門,聯袂遠遊,足以殺穿任何一座天下,之後再來慢慢蠶食。

  所以初升其實曾經私底下找過白澤,願意尊奉白澤為妖族領袖,希望白澤能夠帶領妖族登頂。

  因為白澤擁有一門天授神通,就是掌握天下一切妖族真名!沒有?很簡單,白澤就直接給你取一個。

  只可惜白澤拒絕了。

  後來便是陳清都領銜的那場問劍托月山。

  再後來初升為了逃避道祖,不得不遠遊天外。

  因為只要談不攏,青冥天下的萬千修士,一定就會如一場從天而降的磅礡大雨,紛紛落在蠻荒大地。

  三教祖師當中,公認道祖脾氣最差,最會打架。

  那場不見記載的戰役當中,正是那個少年模樣的道士,法相頂天立地,手中拽著兵家初祖的龐然身軀,一次次砸向那位劍修。

  白澤說道:「故意放過了酒泉宗和大岳青山,沒有像在白花城、仙簪城、曳落河和托月山這般大開殺戒。齊廷濟幾個,一路就跟著照做了。除了陸芝在酒泉宗喝酒的時候,有撥修士見色起意,給她砍死了,此外兩地都沒什麼風波。」

  陳清都笑道:「這個末代隱官,當得還是心腸軟。」

  年輕劍修斐然,曾經說過一句肺腑之言,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始終被沉默的强者們保護得很好。

  去過天外的大修士,難免都會有一個類似的感想,每座天下,就像遠遊太虛的一條渡船。

  一切有靈衆生,登船下船,來來走走。

  白澤好像記起一事,突然說道:「先前議事,在文廟那邊,當時我聽避暑行宮的那個外鄉劍修林君璧,與幾個朋友在門口閒聊,其中有個問題,頗有意思,我得考校考校老大劍仙。」

  陳清都冷笑道:「少來。」

  白澤自顧自說道:「林君璧說早年在避暑行宮,陳平安曾經問過他一個問題,為何劍氣長城能夠屹立萬年而不倒。林君璧就拿這個問題來問朋友了。」

  陳清都皺眉道:「不是劍修打架一事獨一份,最能打?」

  白澤微笑道:「如此看來,老大劍仙也進不去避暑行宮。」

  陳清都爽朗大笑。

  白澤給出答案。

  「不浩然。」

  陳清都雙手負後,輕輕點頭。

  這寥寥三個字,確實比什麼好聽的話,都更能寬慰一位老人的人心。

  白澤嘆了口氣,「就這麼走了?」

  陳清都笑道:「不然?還要敲鑼打鼓啊?」

  何況一座萬年屹立天地間的劍氣長城,就是劍修最好的墳塚,就此長眠於此,不會寂寞。

  以後飛升城年輕劍修的每次遞劍人間,就是一場無需上墳的遙遙祭酒。

  ————黥跡那邊,之前一座蠻荒天地的日光瞬間聚攏一線,如劍光落地,圍困住整座黥跡,不斷聚攏縮小地界,光柱所過之地,無論是生靈還是死物,皆化作齏粉飛塵。

  除了大端女子武神的裴杯,中土十人之一的懷蔭,鐵樹山郭藕汀,扶搖洲天謠鄉宗主的劉蛻,還有流霞洲女子仙人蔥蒨等,都各立一處,紛紛出手阻擋那道光柱。

  唯獨鄭居中既沒有現身,也沒有出手,好像置身事外了。

  所幸最終給攔下了那道金色光柱,黥跡修士折損不大,術法盡出、消耗掉不少法寶的蔥蒨嘆了口氣,誰折騰出這麼一出,嚇死了個人。

  這位出身流霞洲的女子仙人苦笑不已,收起一身赤黃色的朝霞氣象,她抬起手,攤開手掌,白骨森森,其實兩條骼膊也好不到哪裡去,血肉模糊,就像被鈍刀子剔過肉,虧得身上法袍多,不然春光乍泄,就虧大了。

  蔥蒨是宗主芹藻的師妹,她還擁有一座松靄福地,在宗門裡邊的地位,其實有點類似玉圭宗的姜尚真。雖然師兄芹藻也是一位仙人境修士,可無論是捉對廝殺的打架本事,還是在浩然天下的名聲,都遠遠不如蔥蒨。

  從腰間那枚霞光漫溢的香囊裡邊取出一隻瓷瓶,往手上塗抹可以白骨生肉的珍稀膏藥,再有七彩雲霞流轉手心,傷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

  一個姿容絕美的女子御風趕來,憂心忡忡道:「師姐,還好吧?」

  這個蔥蒨的師妹,名叫庾如意,如今算是宗門外人了,因為早就嫁給了天隅洞天的洞主。

  庾如意境界不高,還是個砸錢砸出來的玉璞境,反正她男人有錢。

  她是個出了名的山上美人,常年頭戴一頂碧玉花冠,至於身上法袍,據說一年到頭,每天都換,都不帶重樣的。

  故而有那天下女修法袍集大成者的美譽。就連皚皚洲劉財神的那個婆娘,都承認在這件事上,自己的確不比庾如意上心。

  曾經有人去了天隅洞天偷酒,被抓了個正著,那賊子見著了庾如意就開始捶胸頓足,先說如意姐姐換了一身衣裙,就差點認不出了,再痛心疾首,說不知道哪個挨千刀說的,敢說女子修行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又不如生得好。氣死我了,得虧如意姐姐嫁得好,生兒子生得好,自家修行更好,長得更是最好了。最後說如意姐姐今兒衣裙似乎厚實了些……

  下場可想而知,直接開啓山門大陣,關閉天隅洞天,關門打狗。

  庾如意的兒子,正是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蜀中暑,早就獨自遠遊五彩天下去了,在那邊建造了一座超然台,一看就是蘇子的崇拜者。

  就像吳霜降,推崇柳七婉約詞篇,道侶天然,則鍾情蘇子詞篇。

  此外徐雋專程攜手道侶朝歌一同下山,去淮南郡找袁瀅,詢問何時才能遇見柳七。

  至於被譽為「白也之後才有月」的那位人間最得意,山上山下的擁護者,更是不計其數。

  蔥蒨笑道:「沒事,下場至少比酈采那個婆姨好多了。」

  她跟浮萍劍湖的酈采,與北俱蘆洲趴地峰一脈的太霞元君李妤,都是好友。

  只不過脾氣相近的酈采和蔥蒨,卻各自看不順眼對方。

  庾如意只敢以心聲埋怨道:「要是那個鄭先生出手,相信師姐就不用如此受傷了。」

  蔥蒨瞪眼道:「別連累我啊。」

  距離黥跡極遠的一處僻靜山巔,韓俏色匆匆收起遁術,停下御風身形,訝異道:「師兄怎麼來了?」

  原來是鄭居中現身崖畔,正看著日光照耀下的一大片金色雲海。

  韓俏色落下身形,站在師兄身邊,嫣然一笑,「是擔心顧璨的安危?」

  鄭居中淡然道:「要是擔心,在竹林那邊我就現身了。」

  韓俏色對此半點不奇怪。

  習慣就好。

  師兄不讓人奇怪才奇怪。

  韓俏色問道:「那師兄來這邊做什麼?」

  師兄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湊熱鬧的人,更不會多此一舉。

  鄭居中看了眼托月山那個方向,「因為之前跟人有過一個承諾,不過現在看來,用不著幫忙。」

  韓俏色哦了一聲,反正聽不懂師兄在說什麼。如果顧璨和傅噤兩個師侄在場,估計猜得出答案。比如與誰承諾,又要幫誰。

  既然已經半路遇到了師兄,顧璨那邊就沒她啥事了。

  開山弟子和關門弟子都趕赴那處古怪戰場,師兄卻依舊在此止步,肯定是沒有太大危險了。

  韓俏色隨手將一棵崖畔古松連根拔起,摔向雲海,打趣道:「聽說蠻荒天下那邊,願意拿三個飛升境來換師兄呢。」

  鄭居中笑道:「這麼多?」

  韓俏色問道:「劍氣長城那邊怎麼回事?」

  她察覺到了那邊的一絲異象,可惜距離太遠。

  鄭居中給出答案,「老大劍仙出劍了,一劍斬殺了遠古高位神靈之一的行刑者。」

  不過後者更像是一種為了脫離囚籠的主動返鄉。

  韓俏色不斷抬起袖子,從崖壁當中剝離出一塊塊巨大碎石,砸向雲海鬧著玩,隨口說道:「既然陳清都這麼無敵,當年就算砍不死托月山大祖,砍幾個舊王座也好啊。」

  鄭居中神色淡然道:「沒腦子的話不要多說,容易真的沒腦子。」

  韓俏色的修道資質,當然是有一些的,不然她早年也不會立下宏願,要修成白帝城的十種大道術法。

  只是在代師收徒的師兄鄭居中眼裡,韓俏色就只能是不入流的依葫蘆畫瓢了,無法將諸多道法化為己用,涉獵百家之餘,追溯原委源流,因為她不理解所謂的學問雖異,總會是同,更不懂得在前人道路的舊轍之上推陳出新,所以區區十種道法而已,才會學得那麼慢。

  韓俏色小心翼翼道:「師兄,能不能問你個大不敬的事?」

  鄭居中說道:「陸沉。」

  白玉京三掌教的修行之路,幾近大道,無跡可尋。

  而且禮聖,白玉京大掌教,餘鬥,歲除宮吳霜降這些大修士,做事情,終究還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的。

  陸沉不一樣。

  天地之間,物各有主。十四境合道天時地利人和,就是得了某個殘缺的一,不過一份大道勉强可以自我有序循環。只是這類物與我皆無盡的假像,還是氣象太小,且不夠真實。

  修道之人,追求長生不朽,試圖與天地同壽,本就是悖逆行事,練氣士就像翻牆過境的蟊賊,再落草為寇,占據一席之地,當那與天地强取豪奪的强盜,最終成為道化無窮、卻只進不出的饕餮。

  極難打破這個窠臼。

  反觀陸沉從一開始,就在追求真正的大道。

  韓俏色一本正經道:「那我以後只要見著了他,就躲得遠遠的,絕不招惹。」

  她得到答案後,確實大為意外。

  真沒想到陸沉在師兄心目中,評價如此之高。

  鄭居中說道:「你招惹得起陸沉?」

  韓俏色默不作聲。

  鄭居中的意思,不單單是雙方境界懸殊,真正的本義,是說你韓俏色就算往死裡招惹陸沉,都毫無意義,陸沉都不稀罕搭理你。

  韓俏色怯生生道:「師兄,還有兩門道法,真的讓人難以登堂入室。」

  立下宏願一事,可不是什麼隨便撂句話的小事,一旦韓俏色無法達成心願,此生就只能止步於仙人境了,讓她注定無法打破瓶頸躋身飛升,雷打不動的大道瓶頸,板上釘釘的兵解下場。

  鄭居中始終沉默不語。

  韓俏色坐在崖畔,無奈道:「師兄,我就沒求過你什麼,對吧,唯獨這件事,你幫幫忙,我在仙人境停滯太久了,壽命有限,我是真的不想死,更不願意屍解轉世,重頭修行。像傅噤那樣,表面看著風光無限,其實瞧著多可憐。我不想成為白帝城第二個外人眼中的傅噤。」

  鄭居中突然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學而不思則罔。」

  不是你韓俏色讀過很多書,就一定懂得多。你只是成了一座暫且擱放文字的書鋪。

  通過讀書來增長學識,並不等於增長智慧。

  韓俏色楞了楞,然後雙手抱頭,哀嚎起來,尖叫撒潑。

  師兄說了不等於沒說嘛。

  鄭居中低頭看了眼韓俏色。

  韓俏色立即停下失態的喊叫,不再嚷嚷,她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

  鄭居中笑了笑,「破解之法,就在白帝城那些注釋、訓詁類藏書當中。」

  韓俏色眼睛一亮。

  鄭居中說道:「書不多,就三十餘萬本,可以慢慢看。」

  韓俏色後仰倒去,乾脆開始蹬腿撒潑。

  鄭居中突然說道:「你立即返回白帝城,抓緊多看幾本兵書,如果僥倖有些心得,很快就會得到一份意外之喜。」

  韓俏色哦了一聲。師兄發話,不用問緣由,照辦就是了。

  鄭居中坐在一旁,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上,舉目遠眺,視野一線所及,雲海緩緩分開,如被一劍劈開。

  韓俏色不敢打攪師兄的觀道,乖乖坐起身,轉頭望向鄭居中。

  分不清他是十四境的天人,還是傳說中的神明。

  鄭居中微笑道:「周密藏在人間的最後一手棋盤落子,千頭萬緒,有點難找。」

  ————劍氣長城。

  魏晉開始煉化那數縷傳承自宗垣的粹然劍意。

  曹峻倒是沒如何羨慕風雪廟魏大劍仙的機緣。

  反正跟左右、魏晉還有陳平安這幾個人,自己最少有一點是占優的,就是年紀大。

  所以已經看開了,年紀大的,就讓著點年輕人。

  曹峻提起精神,作為虛長幾歲的長輩,就幫魏晉護道一番好了。

  對於有幸正巧遊歷劍氣長城遺址的外鄉仙師而言,先前一幕,大開眼界,驚心動魄,只覺得那點渡船神仙錢的開銷,實在是不值一提。

  先有高如山岳的神靈從大地之下突兀而起,手持利刃,以無敵之姿靠近城頭這邊。

  有老人隨之現身,聚攏天地間的粹然劍意,僅是一劍便斬殺了這位神靈。

  然後沒過多久,那位老者便化做一道劍光,似乎遠遊蠻荒去了,轉瞬之間不見蹤跡。

  一番議論之後,才知道那位老者,正是是劍氣長城的主心骨,人間資歷最老、劍道最高的那個陳清都。

  其中一撥刻意遠離魏晉的遊歷修士,他們來自一座皚皚洲宗門,靠近西邊海濱,山上只收符籙修士,最近他們搗鼓出個浩然宗門榜單,當然是為了自抬身價,畢竟浩然三洲陸沉,其餘南婆娑洲和寶瓶洲兩洲山河也元氣大傷,此消彼長,照理說皚皚洲底蘊幾乎沒什麼損耗的宗門,地位當然就高了不少。

  此時十幾人待在城頭一端附近賞景,拿出些酒水瓜果,邊吃邊聊。

  有人小聲說道:「既然陳清都劍術這麼高,他又沒死,分明還可以出劍,當年劍氣長城那邊……怎麼就那麼快失守了,會不會是他們故意放水,將那股洶洶禍水引向浩然天下?」

  有旁人點頭附和,「有這個可能。」

  上任隱官蕭愻,領著洛衫、竹庵兩位劍仙一起叛逃蠻荒,倒懸山看門人,大劍仙張祿,對蠻荒天下的湧入倒懸山,更是放任不管,這些都不是什麼秘密了。

  至於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的兩看相厭,那更是公開的事實。

  難不成真是劍氣長城故意為之,要讓浩然天下多死人?

  一位老元嬰的護道人瞥了眼遠處,提醒道:「有外人在,還需慎言。」

  那就以心聲言語好了。

  十餘位譜牒仙師,繼續議論此事。

  只是他們當下還不清楚一件事,心聲言語,在那撥人當中的兩位修士耳中,其實就跟大嗓門說話沒兩樣。

  世間與神靈最接近的山頭,就是浩然天下的那些兵家祖庭。

  而遠古神靈,對於後世練氣士的心聲一途,實在是再熟悉不過。

  除了中土兵家祖庭,其餘還有四座類似下宗的山頭,分別是流霞洲的武林,南婆娑洲的甲馬台,以及寶瓶洲的風雪廟和真武山。

  統稱為「林臺山廟」,其中又以武林最為著名,以至於山下混江湖的武夫,都被稱為武林中人。

  遠處五人,剛好就來自寶瓶洲真武山。

  馬苦玄,師伯余時務。

  婢女數典,開山弟子忘祖,既是練氣士又是純粹武夫,還有個馬苦玄新收沒多久的關門弟子,是個腰懸一把柴刀的少年,名叫高明。

  之前馬苦玄為了撿漏,在正陽山北邊一個沒有開設鏡花水月的小縣城裡,挑了個酒樓喝酒,因為余時務說這是馬苦玄唯一的機會了,陳平安有可能會在正陽山那邊,失去劍修身份。

  更前邊,在大驪陪都附近的大瀆祠廟門口,遇到陳平安,也是余時務勸阻馬苦玄別打那一架。

  結果兩次都沒什麼結果。

  馬苦玄剛剛去真武山那會兒,其實得喊余時務一聲師伯祖,實在是這傢伙的輩分,高得出奇,不知道怎麼回事,都是真武山山主的師伯,以至於余時務見到了中土兵家祖庭的姜、尉兩位祖師,也只需要分別喊一聲師伯、師叔即可。

  後來馬苦玄破境快,躋身了玉璞境,就可以抬升一個輩分,所以喊余時務師伯,不過因為馬苦玄在真武山的傳道人有點多,其中不乏數尊神位不低的遠古神靈,喊余時務師伯還是師叔,只看心情。反正馬苦玄在寶瓶洲的名聲不小,是出了名的不可理喻。

  瘋子,隨心所欲,肆無忌憚,行事根本半點任何人情世故可言。

  同樣是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候補之一,來自中土的許白和純青,遊歷寶瓶洲時,就都被他找上門挑釁過,許白直接認輸,結果被馬苦玄給了個「廢物」的評價,純青動手了,結果遇到了出手沒輕沒重的馬苦玄,當年純青受傷不輕。

  至於寶瓶洲自己評出的年輕十人,馬苦玄還是當之無愧的榜首,此外還有謝靈,劉灞橋,姜韞,周矩,隋右邊等人。

  而被譽為「李摶景第三」的余時務,因為當時境界不高的關係,加上在戰場上出手次數不多,只在一洲候補之列。

  所以寶瓶洲對馬苦玄的觀感比較複雜,既反感此人的跋扈,又不得不承認,寶瓶洲有個馬苦玄,還是比較能夠撐面門的。

  馬苦玄瞥了眼遠處那群看客,就懶得多看一眼,轉頭與余時務調侃道:「你這個李摶景第三,不去找李摶景第二聊兩句?」

  在三十年前,李摶景第二,是說那風雪廟劍修魏晉,不過這是魏晉在躋身上五境之前的一個說法了,等到魏晉先後兩次破境,最終成為寶瓶洲本土第一位仙人境劍修,自然就無人再提此事。

  因為自幼就在真武山修行,余時務的道統法脈,當然屬於兵家修士。不過他還是一位劍修,並且更為隱蔽的,還是余時務身負武運,這在真武山,都是個被祖師堂列為頭等禁制的秘密。

  余時務還被馬苦玄說成是「一半個朋友」裡邊的那半個朋友。

  他如今身負三股武運,其中兩份,先前天下形勢岌岌可危,中土兵家祖庭得到了文廟的點頭,姜、尉兩位中土兵家祖師贈予給他兩份武運。

  一場共斬,一分為五。

  余時務如今還差兩份。

  可惜還剩下最後兩份,就不是余時務一個元嬰境可以自求的了。

  馬苦玄嘖嘖稱奇道:「『那麼快就失守了』,這句話說得好。」

  劍氣長城守了幾年?

  以一隅之地,以一城戰天下。

  就這麼點大的地方,還不如浩然九洲一個藩屬小國的地盤大。

  可是之後浩然天下三洲山河,又是多久丟掉的?

  馬苦玄對劍氣長城再沒什麼念想,對那個同鄉人的年輕隱官再沒好感,也還真沒臉說這種話。

  柴刀少年轉頭望向師父馬苦玄,顯然少年也有些疑惑。

  既然那個陳清都如此劍術無敵,為何不多出劍幾次,按照那些山水邸報的說法,陳清都好像只是象徵性遞出一劍,之後就再沒有出手了,最後只是一劍開路,護送飛升城去往如今的五彩天下。

  馬苦玄按住少年的腦袋,重重擰向余時務那邊,「師父沒空,讓余嘮叨跟你解釋。」

  余時務以心聲耐心解釋了一番。

  最後一場大戰正式拉開序幕之前,被敬稱為老大劍仙的陳清都,其實曾經向托月山大祖遞過一劍。

  雖說在劍修與蠻荒妖族對峙的戰場上,看似風平浪靜,實則蠻荒天下某處的萬里山河,悉數破碎。

  這就是托月山大祖合道整座天地的無賴之處。

  余時務站在城頭上,感慨道:「一個行當,比如漁翁釣魚,樵夫砍柴,商賈掙錢,而劍氣長城的劍修,很純粹,就是出劍殺妖。」

  馬苦玄終於插了句話,「還有仵作驗屍,劊子手砍頭,棺材鋪等死人。」

  余時務看了眼馬苦玄,後者立即擡起雙手,示意你余時務繼續絮叨。

  「此外,在其位謀其事,比如陳熙和齊廷濟,除了是一位刻字的老劍仙,還是兩個家族的一家之主,各自就需要為家族謀劃退路,隱官陳平安,就需要在避暑行宮排兵布陣,以己方的最小戰損,換取戰場最大戰功。老大劍仙就需要為整個劍氣長城,不至於香火斷絕。在劍氣長城註定守不住的前提下,各司其職之外,劍仙們的捨生忘死,與蠻荒天下遞劍,就是儘可能護住更多的劍道種子,能夠去五彩天下扎根,如此一來,就等於為浩然天下拖延時間了。」

  還有一些更深層的內幕和真相,余時務就沒說。

  一些個秘密,例如文海周密與阮秀的登天離去,整座真武山,恐怕就只有余時務和馬苦玄清楚,如今連宗主都還被矇在鼓裡。

  在余時務看來,陳清都,蠻荒大祖,周密。

  三方各有所求,保存飛昇城,攻伐浩然天下,追求自我登頂。

  強者,就是能夠將希望付諸行動,成為現實。

  少年高明斜眼那些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譜牒仙師,疑問道:「老馬,餘師伯祖,這些山上神仙莫不是傻子吧?」

  不喜歡喊師父,喜歡喊馬苦玄為老馬。

  他的師兄忘祖就絕對不敢如此造次。

  余時務笑了笑,對此不置一詞。

  馬苦玄蹲在城頭,啃著「幹嘛侮辱傻子。」

  以前在小鎮家鄉那邊,如果說泥瓶巷的陳平安,是個晦氣的掃把星,那麼杏花巷的馬苦玄,就是同齡人眼中的那個傻子。

  一個討人嫌惹人厭,一個被當成瞭解悶的樂子。

  馬苦玄笑道:「余師伯,去,跟那夥人掰扯掰扯,談崩了,我好動手打人。一路悶得很,我要找點樂子。」

  余時務無動於衷。

  馬苦玄蹲在地上,拍了拍城頭,說道:「這都不去聊兩句,你對得起咱們腳下這座城頭嗎?」

  余時務想了想,還真去講道理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不介意浩然天下死多少人,與故意讓浩然天下多死人,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除了齊老劍仙是個孤例,在戰場上廝殺之後,後來還曾在扶搖洲和金甲洲那邊步步阻滯蠻荒妖族大軍的推進。

  此外上五境劍仙一個都沒走,尤其是還有衆多地仙劍修,不是不可以走,最後一樣留在了戰場上。

  老劍仙當中,董三更,陳熙,納蘭燒葦,大劍仙裡邊,周退密,米祜,晉青,至於戰死的劍仙,更多。

  當時飛昇城裡邊,境界最高的就是寧姚這些元嬰境,所以天底下有這樣的放水?

  余時務一直耐著性子說了許多。

  可不管余時務不管這麼說,對方就只是盯住一件事,那陳清都為何不多遞一劍?

  此外也都將這個寶瓶洲年輕修士當傻子,你跟我們聊這麼多做什麼?要不是聽說對方來自真武山,早趕人了。

  余時務有些無奈。

  就只會死盯著一個人一件事不放。

  掛一漏萬,這只是一個自謙說法啊。

  馬苦玄樂得不行,摩拳擦掌,帶著一行人來到余時務身邊,腰懸柴刀的少年埋怨道:「餘師伯,跟些傻子解釋這麼多年幹什麼嘛,半點不爽利。」

  馬苦玄嘿嘿笑道:「傻子說你不對,總有他的道理。」

  然後馬苦玄補了一句,『咱們都別勸余嘮叨啊,就他這好好先生的脾氣,總有一套歪理說辭的,例如『他們聽不明白,終究還是我沒說明白』。」

  驪珠洞天小鎮出身的年輕人,就沒幾個不會說話的。

  再者馬苦玄的「家學」,不是一般的好。

  馬苦玄,李槐,顧璨。只說這件事上,三人很有先天優勢。

  余時務嘆了口氣,「交給你了,下手記得別太重,如今文廟管得嚴。」

  余時務獨自離開,將那撥人交給馬苦玄。

  生活是一本無字之書,很多坎坷,就像套麻袋挨悶棍,不明白的地方,是沒機會重新翻書找個為什麼的。

  當然了,那撥皚皚洲仙師,不在此列。

  馬苦玄突然聽到一個意料之外的心聲,「出手講點分寸,別打斷長生橋,其餘隨便。」

  是那坐鎮天幕的儒家陪祀聖賢,賀綬。

  ————

  金色拱橋那邊,三位新天庭的至高神靈,周密站在欄桿旁,阮秀站在欄桿之上,只有離真趴著,還在思考那兩個問題。

  那個一,當年到底是怎麼想的。

  那場作為舊天庭崩塌引線的水火之爭是怎麼來的。

  周密笑道:「當初為了人間多些香火,拿來更多淬煉神靈金身,結果等到人族數量達到一個天文數字之後,曾經遠遊天外一段歲月的水神,重返舊天庭,終於意識到人間不對勁了,因為大地之上,光亮攢簇,人心燈火綿延聚攏,如火海。水神執掌的那條光陰長河,就像被割裂出去一大片疆域,而且火勢愈演愈烈,你可以視為一場……最古老的火神走水。」

  離真瞪大眼睛望向人間,訝異道:「我看不見就算了,為什麼連雨四也看不見?」

  他俯瞰人間,只能看到那些大地之上的靈氣聚集,星星點點,或明或暗,每一粒光亮,就是一位位境界高低不同的修道之士,此外還有一股股氣運的流轉。

  人族望天,星河璀璨。

  其實神靈俯瞰人間大地,也是差不多的畫面。

  那雨四好歹是一位新晉水神,沒理由看不到這份屬於他本命大道的流轉。

  阮秀說道:「因為我不讓你們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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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3 00:43:59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六章 山中何所有

  落魄山中。

  天氣清爽,一座宅子的院子裡,幾乎沒有落腳地,一張張大竹編無眼篩子,一隻只大柳條簸箕,都曬滿了幹紅辣椒,紅艶艶的,檐下廊道裡,朱斂躺在一張躺椅上,閉目養神,輕搖蒲扇。

  岑鴛機今天沿著山道走樁完畢,就來這邊坐一會兒。

  她喜歡跟朱老先生聊天,不單單是因為朱斂帶她上山,領著她走上習武之路,在落魄山上,岑鴛機也把朱老先生當做唯一的親人長輩。

  老先生會經常勸她多下山,回州城那邊的家看看爹娘,說哪怕被催婚,也不要不耐煩,更不要把落魄山當做一個躲清靜的地兒,有些事情,躲不掉的,即便躲得掉當下的煩心事,也躲不過將來的後悔。

  人生最徒勞無功,無非是追悔一事。

  異鄉遊子,是那漂泊不定的紙鳶。唯有心中思念,成為那根線。如果一個人對家人和故鄉都沒有了眷念,就真的成為一隻斷線紙鳶了。那麼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離離原上草,枯榮由天不由己。老先生還說岑鴛機算運氣好的了,離鄉這麼近,回家其實就幾步路而已,不過近了也有近了的煩憂。

  岑鴛機之所以喜歡跟朱老先生談心,大概就是因為老先生說理講話,從不拿捏長輩架子,一定要晚輩當下就將道理聽進去。

  朱斂笑問道:「鴛機,這些年走樁,累計多少拳了?」

  岑鴛機答道:「今年開春為止,到了兩百萬拳,後來就不去計數了。」

  朱斂又問道:「怎麼不數了?是覺得記這個沒意思,還是哪天突然忘記,之後就懶得數了?」

  岑鴛機老老實實說道:「刻意記這個,練拳容易分心。好像練拳就只是為了個數字。」

  朱斂點點頭,「很好啊。公子曾經與我私底下說過,什麼時候岑姑娘不去刻意記住遞拳次數,就是拳法登堂入室之時。」

  岑鴛機說道:「山主學拳天賦確實比我好太多。」

  她是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此事。

  朱斂問道:「還有呢?」

  岑鴛機老老實實搖頭道:「沒有了。」

  朱斂笑呵呵道:「人嘛,都喜歡喜歡喜歡之人,討厭討厭之人。」

  說得繞口。

  不過岑鴛機又不笨,聽得明白。

  岑鴛機解釋道:「我並不討厭陳山主,他人挺好的,就是當年第一印象差了點,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後來在山上,我不怎麼理睬山主,其實是不知道見了麵該說什麼。」

  「理解。」

  朱斂點點頭,「鴛機,說實話,公子對你的拳法一途,一直都是很看好的。如果不是明知道你不會答應,還擔心你會多想些有的沒的,公子都要收你為嫡傳弟子了,嗯,就像那個趙樹下。公子的這種看好,不是覺得你或趙樹下,將來一定會有多高的武學成就,就只是覺得落魄山上的武夫,純粹分兩種,一在拳法一在心,前者拳意上身、了悟拳理、通達拳法極快,後者要相對不起眼些,持之以恒,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和視線。」

  岑鴛機有些驚訝,輕輕嗯了一聲,「山主的想法蠻好。」

  岑鴛機坐在廊道一旁的竹椅後,朱斂手裡蒲扇的搖晃幅度就大了些。

  朱斂帶著笑意,喃喃道:「驛柳黃,溪漲綠,人如青山心似水。青山矗立直如弦,尚有來龍去脈,人生孤立,心不在焉,何其傷也。」

  岑鴛機只是聽著便有些淡淡的傷感。

  朱斂轉頭笑道:「元寶是喜歡曹晴朗的,對吧?」

  岑鴛機忍住笑,點頭道:「她很喜歡曹晴朗,就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反正每次曹晴朗在門口那邊看門翻書,元寶都會故意加快腳步,匆匆轉身登山練拳。」

  朱斂繼續道:「那麼元來那小子偷偷喜歡你,你是不是偷偷知道?」

  岑鴛機微微臉紅,「知道是知道,可我不喜歡他啊。」

  朱斂放下蒲扇,輕聲道:「觀海者難為水,痴心者難為情吶。」

  「男女情愛之苦樂,不過是意中人變成了憶中人,或是心上人變成了枕邊人。」

  在岑鴛機這邊,即便是一樣的話,從朱老先生和鄭大風嘴裡說出,就是大不一樣的意思。

  一個是久經滄桑的和藹老者,一個是管不住眼睛的下流胚子,幸好鄭大風還算有賊心沒賊膽,從不對她毛手毛腳。

  岑鴛機突然說道:「山主又出門遠遊了。」

  朱斂嗯了一聲,緩緩道:「一人忙碌,世道就能得閒。」

  ————

  騎龍巷兩座鋪子的掌櫃活計,人數越來越多。

  壓歲鋪子代掌櫃石柔,綽號阿瞞的周俊臣,前不久還多出一個名叫箜篌的白髮童子。

  隔壁草頭鋪子的代掌櫃,目盲老道士賈晟,龍門境的老神仙。除了一對師徒,趙登高和田酒兒。又來了個名叫崔花生的少女,自稱是崔東山的妹妹,差點沒把陳靈均笑死。

  陳靈均今兒在行亭那邊跟白老弟嘮嗑完畢,就一路晃蕩到小鎮,大搖大擺走入壓歲鋪子,大笑著招呼道:「箜篌老妹兒!」

  被陳靈均昵稱一聲老妹兒的箜篌,也就是那位貌若稚童的飛升境化外天魔,歲除宮吳霜降的道侶。

  白髮童子暫時還是落魄山的外門雜役弟子,在這邊鋪子打雜幫忙。

  它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就叫箜篌。

  可是陳靈均哪裡知道這個年少白髮的可憐矮冬瓜,是個什麼境界,又有什麼身份背景,靠山是誰。

  只知道是自家老爺在遊歷路上撿來的小丫頭片子,陳靈均是有自己的小算盤的,裴錢和小米粒被老爺帶回小鎮的時候,都沒啥境界。

  這會兒白髮童子背對著陳靈均,嘴裡邊正叼著一塊糕點啃,兩隻手裡邊拿了兩塊,眼睛裡盯著一大片。

  忙著呢。

  沒空搭理那個咋咋呼呼的青衣小童。

  阿瞞看著那個只比監守自盜稍好點的白髮童子,孩子頗有怨氣,都不當小啞巴了,「吃吃吃,就知道記帳記帳,記個錘兒的賬。就她那點薪水,什麼時候能夠補上窟窿,山主又是個光有錢不大氣的,隔三岔五就喜歡來這邊查帳,到最後還不是我們掌櫃難做人。」

  阿瞞還是氣不過,「打水漂還有個響兒,吃東西沒個聲響,也算本事了。」

  石柔姐姐每天起早貪黑的,好不容易掙了點錢,原本是可以變成好些碎銀子的,結果好了,來了個沒良心的,都成了帳簿上的債務數字了。

  再說了,這個小姑娘好像腦子有毛病,她經常在後院那邊獨自轉圈圈,一次次振臂高呼,嚷著什麼「隱官老祖,威震江湖,武功蓋世」、「隱官老祖,英俊無雙,劍術無敵」……

  阿瞞早就想帶她去看郎中了。

  白髮童子這會兒聽見了小啞巴的埋怨,非但沒有置若罔聞,反而故意搖頭晃腦。

  氣得阿瞞就想跟她掰扯掰扯。要不是看她是個小丫頭片子,一拳下去……又得賠藥錢。

  石柔笑道:「都是自己人,計較這些作甚。」

  陳靈均一聽這個小啞巴,竟敢對自家老爺說三道四,氣得雙手叉腰,瞪眼道:「周俊臣,說話小心點啊,我認識你師父,跟她是一輩兒的,你師父又認識小鎮的所有屠子,你自己掂量掂量。」

  阿瞞呵呵道:「你認識我師父?我還認識我師父的師父呢。說話不小心咋了,你來打我啊?」

  別的不說,落魄山有一點最好,境界啥的,根本不頂事兒。

  石柔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輕聲道:「一家人不許說氣話。」

  其實落魄山上上下下,石柔不太怕誰,怕的就只有崔東山,他真是什麼怪話損話都說得出口,比如……遛鳥。

  不過那是不堪回首的老黃曆了,這些年已經好太多,尤其是只要山主在家鄉這邊,崔東山平時對誰都給個笑臉。

  崔東山上次帶了個妹妹崔花生回來,還送了一把檀木梳子給石柔,三字銘文,思美人。

  阿瞞踩在小板凳,趴在櫃檯上,板著臉伸出一隻手,對陳靈均說道:「別跟我扯虛的,有本事就幫她還債,然後愛吃多少就拿多少,吃沒了,我親自做去,覺著不好吃,怎麼駡我都行。」

  陳靈均抬了抬袖子,「他娘的,陳大爺這輩子大風大浪的,坎坎坷坷,幾籮筐裝不滿,都不稀罕多說,唯獨沒在錢上邊栽過跟頭,說吧,多少銀子?!」

  白髮童子轉頭,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別啊,欠著就是了,又不是不還。欠人錢好過欠人情。」

  陳靈均來到白髮童子身邊,如果不是大白鵝道破天機,還真瞧不出是個小姑娘。

  之前小姑娘不是這個名字,芝蘭。

  然後陳靈均就不樂意了,好說歹說了一番,才讓她改名為箜篌。

  「老妹兒,聽陳大哥一句勸,小姑娘家家的,取名字,最好別帶草頭字。」

  昔年歲除宮,女官天然,道號鳳首。

  她最心愛之物,便是一件箜篌,龍身鳳形,纓金彩,絡翠藻。

  白髮童子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別老妹兒老妹兒的,難聽得很,趕緊換個說法。」

  陳靈均為難道:「可你也沒帶把啊。讓我喊你老弟,真心喊不出口。」

  白髮童子沒好氣道:「一邊去。」

  陳靈均只得去隔壁鋪子找賈老哥喝酒。

  賈老哥一肚子的江湖道理,能說那趨炎附勢之輩,只會在體面上鋪展。

  自古人忙神不忙,那就更需要忙裡偷閒了。還說自己也曾是個風流倜儻的俊秀男子,可惜了早歲哪知世事艱的浪蕩生涯。

  這不比那些婆姨光棍漢的村頭碎嘴,雅致多了?

  哥倆好,一個熟門一個熟路,很快就張羅起一個酒局,對坐喝酒,今兒陳靈均帶了兩壇好酒過來,賈老神仙呲溜一口,打了個顫,好酒好酒。

  陳靈均盤腿坐在長凳上,嘿嘿笑道:「喝酒放水兩哆嗦。」

  老神仙拇指擦了擦嘴角,「三個才對。」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起來,喝酒喝酒。

  賈晟來自一個中部藩屬小國,一個叫亳州的地方,說家鄉那邊,自古就是酒鄉,麻雀都能喝二兩。

  以至於如今連隔壁的小啞巴,都學會了駡人,不如一隻亳州麻雀。

  陳靈均突然皺了皺眉頭,放下酒碗,心聲道:「騎龍巷來了幾個道行不低的,賈老哥你先去後院,如果確定不是鬧事的,你再出來待客。」

  目盲老道人笑道:「不打緊,讓老哥會一會……」

  陳靈均說道:「至少是三個元嬰境。」

  老道人立即起身,「我這就帶酒兒和花生一起去後院待著,再暗中通知掌律。」

  陳靈均點點頭,穿上靴子,獨自走到鋪子門口那邊,以心聲提醒石柔悠著點,管好箜篌和阿瞞,接下來不管有什麼動靜,都別冒頭。

  三位客人,兩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

  一個年輕容貌的男子,氣態儒雅。一個身材敦實的漢子,有古貌氣,斜挎了個沉甸甸的棉布包裹。

  還有個身材高挑的女子,算不得什麼美人,卻英姿颯爽,她腰懸一把白楊木柄的長刀。

  三人從騎龍巷頂部走下,女子以心聲說道:「此地確實水運濃厚,龍氣鬱鬱,不同尋常,難怪夫子當初會留在這邊。」

  龍州地界,除了品秩極高的鐵符江,還有紅燭鎮那邊的沖淡、玉液和綉花三江匯流。

  只不過如今鐵符江水神楊花,轉遷去了那條大瀆任職。

  年輕人笑道:「靈均道友。」

  陳靈均疑惑道:「你是?」

  年輕人伸手往臉上一抹,撤去障眼法,露出在小鎮這邊的「本來面目」。

  陳靈均笑道:「原來是陳老夫子,好久不見。」

  認識對方,但是沒怎麼打過交道。

  對方早先在龍尾溪陳氏開設的學塾,擔任過一段時日的夫子,聽說是個嗜酒如命的老酒鬼,後來很快就出門遠遊了。因為聲名不顯,教書的本事也馬虎,學塾那邊也沒誰在意。

  因為裴錢小時候去過學塾上課,陳靈均放心不下,就偷偷去那邊蹲牆頭,看過幾眼老夫子,好像名字叫陳真容,聽大白鵝說這個外鄉老先生,來自南婆娑洲,跟聖人阮邛關係不錯。

  老夫子身邊兩人,開始自我介紹,漢子自稱洛山木客,道號松脂。

  女子笑容真誠,爽快道:「我叫秦不疑,中土膧朧郡人氏。」

  陳靈均聽得腦闊兒直疼,啥木客啥膧朧的,給陳大爺整懵了不是?老爺在就好了,自己根本接不上話啊。

  靈機一動,陳靈均喊道:「賈老哥,鋪子來貴客了。」

  目盲老道人立即飛奔出來,殷勤待客來了,剛好有張酒桌,賈老神仙與陳靈均坐同一條長凳。

  除了那個洛陽木客不善言辭,喝酒倒是沒少喝,其餘陳老夫子和秦不疑兩個都是爽快人,言語無忌,有啥說啥,賈老神仙一邊心裡琢磨一邊笑臉敬酒不停,很快就心中落定了,原來那個道號松脂的木訥男人,剛好遠遊至此,打算走一趟牛角山的包袱齋,而那個秦不疑聽說落魄山這邊純粹武夫多,還有個武評宗師,也不是奔著什麼討教切磋來的,她就是很感興趣,看能不能去山上走走看看。

  賈老神仙就說此事不難,就是得事先跟落魄山那邊打聲招呼,順便誇了一通自家山頭,氣佳哉,鬱鬱蔥蔥然。風化極美,儒學極盛。倒是不敢說個最字,免得有王婆賣瓜之嫌。

  秦不疑笑問道:「賈掌櫃,敢問你們山主,是怎麼個人。」

  賈晟抿了一口酒,笑道:「提起我們山主啊,那貧道可就謙虛不得了,恂恂溫厚言辭熙熙,行事平正為人沖和。」

  真名其實是陳容的老夫子,啞然失笑。

  這可以算是一個高不可攀的稱贊了。

  秦不疑笑問道:「賈道長很推崇南豐先生?」

  陳靈均聽得一頭霧水。

  賈晟放下酒碗,撫鬚而笑,「哪裡,其實是我家山主,對曾老夫子的文章,極為喜歡。還經常勸我多讀呢,說尤其是南豐先生的散文,通篇娓娓道來,條理嚴謹,氣雅意厚,初看似乎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回味無窮。」

  秦不疑笑道:「不曾想你們那位陳山主,竟然獨獨鍾情南豐先生的文章,實屬意外。」

  相對於白也、蘇子和柳七這幾位,曾夫子的散文,確實沒那麼享譽天下。

  賈老神仙立即笑著解釋道:「也不算『獨獨』,只是相對而言。我家山主,治學一道,其實最為推崇『開卷有益』一語。山主還曾與我笑言,只因為年少時家境貧寒,未能去學塾念書,故而後來的修行路上,常常離鄉遠遊,剛好補上那份讀書債。」

  秦不疑與那個自稱洛衫木客的漢子,相視一笑。

  算是一場相談甚歡的酒席,南婆娑洲醇儒陳氏出身的陳容帶著兩位好友,去找個客棧先落腳,回頭等落魄山這邊的消息。

  陳靈均但凡見著一個陌生人,就犯怵。

  所幸還有個最靠得牢的賈老哥,酒桌之外,見誰都不虛。

  早些年魏羨跟盧白象路過騎龍巷,在這邊坐了會兒,賈老哥碰到魏羨,楞是慫了,後來被裴錢道破天機,才知道鬧了天大笑話,魏羨所謂的「海量」,到底是怎麼個酒量。

  一路送到騎龍巷盡頭,返回鋪子的時候,陳靈均跳起來拍了拍賈老哥的肩膀,「聊得不錯。」

  賈老神仙撫鬚而笑,「待人接物這種事,說句不謙虛的話,不敢說有山主一半功力,兩三成,終歸還是有的。」

  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從騎龍巷臺階那邊緩緩走下,在門口那邊停步,她臉上有些笑意。

  這個娘們,一年到頭眯眼笑,可真沒誰覺得她好說話,就連隔壁鋪子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瞞,遇到了長命,一樣歇菜,乖乖當個小啞巴。

  不料今兒長命臉上的笑意,倒是透著一股真誠。受寵若驚的賈老神仙,可不敢得意忘形,立即低頭彎腰,朝那門外,雙手輕輕搖晃了幾下,然後一個滑步再一個側身,攤開一手,笑容燦爛道:「掌律裡邊請,裡邊請。」

  長命斜靠門,與目盲老道人點頭致意,再跟陳靈均說道:「這一行人,多半是奔著你來的。」

  陳靈均如遭雷擊,一跺腳,使勁摔袖子,哀嚎道:「遭了哪門子孽啊!不能夠啊,大爺招誰惹誰了,每天與人為善,路邊螞蟻都不敢踩一下的。」

  坐在隔壁鋪子門口的阿瞞,站起身,來到這邊,雙臂環胸,問道:「要不要我跟裴錢說一聲。」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找裴錢,管用是管用,問題是裴錢最喜歡記帳啊。

  做人不能太箜篌不是?

  長命嗑著瓜子,笑道:「朝你來的,就不能是好事登門?」

  陳靈均咳嗽一聲,朝那阿瞞揮揮手,「去去去,小孩子別摻和大人事。」

  阿瞞扯了扯嘴,轉身就走。

  陳靈均補了一句,「好意心領了,下次再去我那個李錦兄弟的鋪子買書,只管報上我的名號。」

  報上他的名號,當然沒屁用。畢竟報上自家老爺的名號,都一樣不打折。

  但是他可以偷摸一趟紅燭鎮啊,先把書錢墊付了,當是預支給書鋪,再讓李錦在小啞巴拎麻袋去買書的時候,假裝優惠了。

  這種小事,你這位沖淡江水神老爺,總不至於為難吧?

  若真的這點面子都不給,還怎麼混江湖?啊?要不要陳大爺教教你啊?

  ————

  一位衣衫老舊的老先生蹲在一條巷弄裡,剛跟人下完一局棋。

  對方是下野棋掙錢,老先生就像是在當財神爺送錢散錢呢。

  圍棋下一局耗時太久,所以巷子這邊幾乎都是象棋,有些是憑真本事下棋贏錢,更多是擺些棋路刁鑽的老譜殘局坑人。

  老先生站起身,揉捏手腕,蹦跳了兩下,念叨著得我接下來要認真起來了。

  氣啊,輸錢不說,還被一旁幾個喜歡指點江山的老頭子,駡作臭棋簍子。

  蹲在那邊贏了不少錢的,是個笑眯眯賊兮兮的年輕男人,五短身材,長得有點歪瓜裂棗,這會兒男人只擔心那個窮酸老先生兜裡的錢不夠多。

  老先生重新蹲下身,深呼吸一口氣,結果一局過後,又要掏錢結帳。

  這個老先生的棋品真是……一言難盡,悔棋的本事比下棋更高。

  幾乎每走三五步,就要嚷嚷著容我悔一手。唉?怎麼落子放錯地兒了,年紀大了,就是眼神不濟事。

  後來年輕男人都習慣了,只要老先生一抬頭,就知道要打個商量。反正也簡單,落子無悔,沒得商量。

  所幸給錢的時候還算痛快,願賭服輸,棋力差,棋品低,賭品還湊合。

  老人似乎還是有點不服氣,「要是我學生在,保管輸不了。」

  年輕男人笑道:「老先生只管喊學生來,賭注彩頭還可以往上漲。」

  老先生揪鬚嘆氣道:「這不是喊不來嘛。」

  年輕人隨口打趣道:「老先生還是個桃李滿天下的教書先生?」

  瞧著很窮酸,一隻棉布老舊的乾癟錢袋子,當下愈發消瘦了,刨去銅錢,肯定裝不了幾粒碎銀子。

  老先生笑道:「學生倒是不多,不過個個成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

  年輕人笑問道:「老先生的得意門生裡邊,難不成還出過進士、舉人老爺?」

  好刁鑽的問題。

  老秀才一時間有些啞然。

  師徒兩輩人,唯獨科舉功名一事,還真是唯一的軟肋。

  好像除了自己有個秀才功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虧得再傳弟子當中,出了個曹晴朗,好苗子啊,幸甚幸甚。

  見那老先生搖搖頭。

  男人眼中的一點炙熱和希冀,也就轉瞬即逝。

  本以為遇到了閒雲野鶴一般的某位大驪官場老人呢。

  那個下棋贏錢的男人,實在是贏錢贏得太過輕鬆,以至於老先生悔棋或是落子猶豫之時,年輕人就背靠牆壁,從懷中摸出一本版刻精良的書籍,隨手翻幾頁書籍打發光陰,其實內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老秀才笑問道:「老弟是進京趕考的舉子?」

  男人搖搖頭,「暫時還不是,來京城參加秋闈的,我祖籍是滑州那邊的,後來跟著祖輩們搬到了京畿這邊,勉强算半個京城本地人。本來這麼點路,盤纏是夠的,只是手欠,多買了兩本善本,就只好來這邊擺攤下棋了,不然在京城無親無故的,死活撐不到鄉試。」

  老秀才說道:「桂榜題名,飲酒鹿鳴宴,妥妥的。」

  「何以見得?莫非老先生還會看相?」

  「看相嘛,會那麼一丟丟,只不過呢,聖賢有云,相人,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

  男人楞了楞,然後大笑起來,揮了揮手中那本解禁沒多久的聖人書籍,「有理有理,不曾想老先生還是同道中人。」

  老秀才撫鬚而笑,「是極是極,不曾想年輕人眼光如此老道。」

  男人卷起那本書,抱拳晃了晃,「不管如何,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只要真能通過鄉試,我就請老先生喝酒。」

  老秀才微笑不言。

  男人收起書籍,放入袖中,見那老先生還笑望向自己,只得一拍腦袋,恍然道:「差點忘了與老先生說一聲,我叫盧靈昌,放榜那天,要是中了舉人,我就來這邊擺攤等老先生,要是沒中,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這敢情好。」

  老秀才點點頭,「盧老弟,容我多說兩句,形相善惡,非吉凶定例,才高需忌氣盛啊。」

  盧靈昌笑著點頭稱是,也沒如何當真。等老子考中了舉人再考進士,將來當了官再來談什麼才德配位。

  老秀才起身告辭離去,盧靈昌蹲在地上,在老先生走出幾步後再轉頭時,男人笑著揮手作別。

  老秀才嘆了口氣,雙手負後,踱步離去。

  北風吹瘴癘,南風多死聲。此生困坎壈,憂患真吾師。

  少不解事老又懶,治學得一或十遺。水陸冰冱天凍雲,一見梅花便眼清。

  老秀才詩興大發,只覺得好詩好詩,就算白也老弟在此,也要强忍住拍案叫絕的衝動吧。

  人云亦云樓所在的巷子那邊,李希聖身邊跟著書童崔賜,一同遊歷大驪京城。

  李希聖之前從中土神洲返回北俱蘆洲後,在那個藩屬小國繼續書齋治學,一位老夫子突然登門拜訪,之後李希聖南下途中,剛好碰到了一位少年道士和一位老觀主。

  其實這場重逢,對李希聖來說,略顯尷尬。

  那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就很樂呵。

  如今這個浩然儒生的李希聖,與師尊道祖再次相見,到底是道門稽首,還是儒家揖禮?

  結果李希聖先與道祖打了個稽首,再後退一步,作揖行禮。

  之後李希聖就帶著崔賜趕來京城,主要是先前此地動靜太大,李希聖遠在北俱蘆洲,都心生感應。

  大驪鐵騎,所向披靡。

  天下震動而人心不憂。

  小巷門口,劉袈見那氣度不俗的儒衫男子,站在了小巷外邊,然後挪步向小巷這邊走來。

  老修士立即看了眼弟子。

  少年以眼神作答,幹嘛。

  老修士見他不開竅,只得以心聲問道:「該不該攔?」

  趙端明心聲道:「反正我不認識他。」

  「確定?不再看看?」

  「師父,真不認識。」

  「文廟陪祀聖賢的掛像那麼多,你小子再好好想想,拿出一點天水趙氏子弟該有的眼力。」

  「師父你煩不煩啊,我真不認識他,半點不眼熟!」

  「端明,你發個誓。」

  「師父,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咱倆的師徒情分可就真淡了。」

  劉袈放下心來,現出身形,問道:「何人?」

  李希聖笑道:「我叫李希聖,家鄉是大驪龍州槐黃縣。」

  劉袈和顔悅色道:「那就是與陳平安同鄉了,對不住,得在此止步。」

  其實之前還來了個身材高大的老道長,身邊跟了個多半是徒弟身份的少年道童。

  也曾在這邊現身,在小巷外邊駐足,一老一小,並肩而立,朝小巷裡邊張望了幾眼。

  當然被劉袈攔住了,鬼鬼祟祟的,不像話。

  既然是道門中人,職責所在,還怕個什麼?

  況且那兩位道士,也沒什麼白玉京三脈道門的道袍裝束。

  ————

  在陳暖樹的宅子裡,牆上掛了一本日曆和一張大表格。

  還有一本小冊子,一年一本,每年大年三十夜,都會裝訂成冊,三百五十六頁,一天一頁。

  每天都會記帳,暖樹也會記錄一些聽到、見到有趣的瑣碎小事。

  所以落魄山上,其實帳簿最厚、冊數最多的,是暖樹,都不是裴錢,自然更不是只會記載每筆瓜子開銷的小米粒了。

  每天除了灑掃庭院,還要伺候花草,將越來越多的山上藏書分門別類,有了書,就要挑日子曬書。幫朱老先生去自家山頭的那片竹林找老竹,雕刻些竹雕清供。采摘時令野菜,她還要自己釀酒,醃菜醃肉晾火腿,幾條小米粒的巡山道路,也需要打理,避免雜草橫生。到了年關,除了剪窗花,還要請朱老先生或是種夫子寫春聯,再帶著小米粒一起貼春聯。此外還要禮敬灶王爺,送窮神。

  那麼多的藩屬山頭,經常會有營繕事務,就需要她懸佩劍符,御風出門,在山腳那邊落下身形,登山給工匠師傅們送些茶水點心。逢年過節的人情往來,山上像是螯魚背那邊,衣帶峰,其實更早還有阮師傅的龍泉劍宗,也是肯定要去的,山下小鎮那邊,也有不少街坊鄰居的老人,都需要時不時去探望一番。還要跟韋先生學記帳。定時下山去龍州那邊採購。

  還有老爺的泥瓶巷那邊,除了打掃祖宅,隔壁兩戶人家,雖然都沒人住。可是屋頂和泥牆,也都是要注意的,能修補就修補。

  因為落魄山人越來越多,因為戶籍一事,就需要經常跟縣衙那邊打交道了,比如最近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箜篌,草頭鋪子的崔花生,一開始暖樹擔心槐黃縣衙戶房那邊,覺得自己是個丫頭片子,辦事不牢靠,就會喊上朱老先生一起下山,後來余米劍仙也幫過忙,主動跟她一起去縣城小鎮。不過如今不需要了,戶房那邊與她很熟了。一個曾經只需要喊宋伯伯的,如今都要喊宋爺爺了。至於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也沒長個兒,在縣衙那邊,約莫是見怪不怪,也不會議論什麼。

  從自家那麼多藩屬山頭搜尋而來的各類奇石,做成盆景擺設,作為文玩清供,燕子銜泥一般,不斷搬到那些其實不太有人常住的宅子裡邊,還有朱老先生親筆繪出的山水、花鳥、仕女畫卷,不能胡亂堆砌,不然可就俗了,還要考慮如何搭配瓷器,比如養花用瓶的花器,作為文雅士人所謂的「花神之精舍」,首選舊藏青銅觚,其次才是瓷青如天、細媚滋潤的幾種官瓷。

  山上的每處宅子,都需要根據主人的不同喜好,放置不同風格的文房四寶,衣櫃書架,屏風壁畫,栽種不同的花卉草木。所以暖樹就自己搭建了一座花棚,堂花術是與朱老先生和種夫子請教的,她也會自己翻書查閱,所以她的書架上,都是這類書籍。

  哪怕人越來越多,事情越來越多。山裡山外,還是被一個粉裙小姑娘,打理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

  此外落魄山上,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不管大小,暖樹幾乎都一清二楚。

  當然小米粒也會經常幫忙,肩挑金扁擔,手持行山杖,得令得令!

  今天米裕在山上亂逛,發現暖樹難得閒著,坐在崖畔石桌那邊發呆。

  米裕走過去,笑問道:「暖樹,來這邊多少年了?」

  暖樹趕緊起身給米劍仙施了個萬福,落座後才笑道:「還沒到三十年呢。」

  米裕嗑著瓜子,輕聲問道:「就不會覺得無聊嗎?」

  二十多年了,每天就這麼忙忙碌碌,關鍵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瑣碎事務,好像就沒個止境啊。

  就連他這個遊手好閒的,再喜歡待在落魄山混吃等死,偶爾也會想要下山散心一趟,悄無聲息御劍遠遊往返一趟,比如白天去趟黃庭國山水間賞景,晚上就去紅燭鎮那邊坐一坐花船,還可以去披雲山找魏山君喝酒賞月。

  暖樹搖搖頭,「不會啊。」

  米裕問道:「不累嗎?」

  暖樹笑道:「我會休息啊。」

  本來想說自己是半個修道之人,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境界,暖樹就沒好意思開口。

  米裕有些無語。

  前些年,有老氣橫秋的青衣小童,鬼靈精怪的黑炭丫頭,活潑可愛的小米粒……

  如今,又有在路邊行亭擺了張桌子的白玄,箜篌。

  唯獨粉裙女裙陳暖樹,大概是性子溫婉的緣故,相對而言,始終不太惹人注意。

  其實就像陳靈均跟賈老神仙吹噓的,自己可是老爺身邊最早的從龍之臣,落魄山資歷最老、架子最小的老前輩,還要在裴錢認師父、大白鵝認先生之前,大風兄弟是當地人不假,可他上山晚啊。真要論資排輩,不得往後靠?

  再說了,還有誰陪著老爺在泥瓶巷祖宅,一起守過夜?有本事就站出來啊,我陳靈均這就給他磕幾個響頭。

  既然陳靈均的確如此,那麼暖樹當然也是了。

  米裕突然說道:「以後如果有誰欺負你,就找我。」

  只是話一說出口,米裕就覺得說了句廢話。

  哪裡輪得到自己出手。

  真有人敢欺負暖樹的話,估計就算對方是個飛升境,都得死,而且注定毫無懸念。

  所以米裕很快改口道:「比如那個陳靈均又說些傻了吧唧的話,我就幫你教訓他。」

  暖樹眉眼彎彎,擺擺手,「沒有沒有。」

  一個大袖飄蕩的青衣小童哈哈笑道:「哎呦喂,餘大劍仙,在給傻丫頭指點修行呢?好事好事,不然總這麼烏龜爬爬螞蟻挪窩,太不像話。」

  米裕笑眯起眼望向暖樹,暖樹猶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後輕輕點頭。

  米裕就拍拍手掌,站起身,朝陳靈均走去。

  陳靈均察覺到不對勁,「余兄,你這是要幹嘛?!有話好好說,沒什麼過不去的坎,解不開的誤會,不好商量的事!」

  米裕笑道:「想啥呢,就是指點一下修行。」

  陳靈均二話不說就跑路了。

  落魄山上,曾經有三個小姑娘,個頭都差不多高,誰高誰矮,相差極為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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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6-23 00:44:26
第十二卷 選官子 第八百六十七章 劍斬飛升巔峰

  一劍遞出,諸多橫亙在前方道路上的心魔幻象皆消散。

  負責坐鎮托月山的飛升境巔峰元凶,不但是一位純粹劍修,其本命飛劍,甚至摹刻了兩尊高位神靈「想像者」、「迴響者」的一部分神通。

  城隍沈溫,一顆金色文膽砰然碎裂,滿臉悔恨神色,似乎後悔當年交出那顆文膽。

  白衣僧人,側過身,微微後仰,拈動手上那串佛珠,以眼角餘光打量那位年輕隱官,笑容玩味,似乎在說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不躲不避,任由劍光一斬而過。

  托月山被當中劈開,一分為二,出現了一道不可彌合的巨大溝壑,竟是久久未能恢復原樣。

  與此同時,持劍的大妖元凶身軀法相,也被一劍斬開,相距極遠的半張臉龐上,第一次流露出訝異神色。

  顯而易見,陳平安這一劍,與先前遞出的三千餘劍,擁有天壤之別的高低之分,再不拘泥於劍術層次,而是劍意盎然,甚至有那自成某條劍道的雛形。

  以至於在那條經久不散的劍光軌跡,硬生生阻滯了元凶合道托月山的光陰年輪手段。

  這條開山「道路」兩側,千里山河的天地靈氣,甚至山水氣數和天時氣運,皆被瘋狂牽扯而至,如兩座洶湧潮水,填補那條溝壑帶來的大道缺陷。

  彷彿一劍造就出一處天外太虛境地,大道運轉,界限分明。

  相較於元凶的處境,山中那三頭仙人境大妖才叫慘不忍睹。

  那條先前裹纏山尖數圈的大妖蜈蚣,下場最為可憐,逃避不及,這頭本就元神遭受重創的仙人境大妖,身軀連同托月山一起被斬開,修士元嬰試圖裹挾金丹逃離,仍是被遮天蔽日的劍光攪碎,碎成數截的屍體,滾落山腳,就此身死道消。

  其餘兩位仙人,坐在七彩蒲團上邊的那個,人形皮囊枯萎乾癟,在一道劍氣洪水中搖搖欲墜,座下蒲團光彩已經黯淡無光,仙人身形隨風飄蕩。模樣從原本一位精神充沛、相貌古意的中年男子,變成了一個皮包骨頭的消瘦老人,另外那位女子姿容的妖族修士,她身上那件金絲綉銅釘紋甲胄,連同那仙人抬燈盞一並崩碎,一張依舊精緻的臉龐,出現了無數條裂縫,就像一座乾涸多年的田地,她那人身小天地內的山河氣象,也是差不多的慘淡處境,差不多已算油盡燈枯了。

  若是與那隱官捉對廝殺一場,落敗而亡,也就罷了,可今天這樁禍事,卻像是那年輕隱官與元凶合夥打殺他們這些上五境,教她如何能夠心甘情願,故而這位在蠻荒天下割據一方的女子妖族修士,她心中大恨,恨那隱官的出劍狠辣,更恨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的陰險手段,故意將他們囚禁在此。

  即便她在自家祖師堂,有那續命燈,可以幫她重塑身形體魄,借屍還魂一般,可畢竟折損了相當一部分魂魄,況且續命燈可以點燃,修士至關重要的金丹與元嬰卻帶不走,故而靠續命燈重新修行,在山上一向被視為最下乘的屍解,幾乎都要跌境到地仙以下,尤其是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一旦失去先天强橫堅韌的妖族真身,大道折損要比浩然天下的練氣士更大。

  這位道號繁露的女子仙人,當下如一株野草,身姿隨風搖晃不已,被那道劍氣罡風吹拂得神魂痛苦不堪,臉龐和身體的崩碎聲響,如一連串細微爆竹,她往臉上伸手一抹,皆是大道消亡的那種死灰之物,她心生絕望,咬緊牙關,死死盯住山外那個托月山首徒,「今天這場災殃,連累十數位上五境同道死在此地,全部拜你所賜!元凶,好個元凶,真是取了個好名字,你就是蠻荒天下的罪魁禍首!」

  元凶置若罔聞。

  只是遙遙看了眼曳落河方向。

  那女子狀若瘋癲,驀然大笑起來,抬起那條不斷灰燼飄散的骼膊,她拍了拍自己頭顱,「來,隱官,再給你一筆戰功便是!只求你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了托月山!能夠死在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手上,也不算太虧……」

  一條金色雷電從雷局中迅猛降落,將那仙人境女修徹底打散身軀。

  僅剩下的那位仙人境修士,從蒲團上站起身,環顧四周,苦笑道:「怎麼都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個死法,有點憋屈啊。」

  一個都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妖族修士,竟然會死在托月山這邊,尤其是死在隱官劍下,傳出去就是個天大笑話。

  元凶收回視線,看了眼兩座天地禁制之外的某地。

  山中這些先後身死的妖族修士,逃還來不及,不曾想還有個主動闖入托月山地界的劍修。

  是個元嬰境的妖族老劍修,匆匆趕來,御劍懸停,駕馭一把本命飛劍,分出數以千計的長劍,試圖從山水禁制那邊鑿出一扇門。

  可惜在這座戰場,依舊只像一條水流有限的纖細溪澗,衝撞在一座巍峨通天的山岳之上,注定徒勞無功。

  老劍修始終無法破開托月山和籠中雀的內外兩重禁制,在外邊叫囂不已。

  元凶望向陳平安,「有個劍修,想要拿命換命,怎麼說?你要是答應,我就放行。」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

  一個元嬰境,哪怕是劍修,換個仙人境?是不是想多了,天底下有這樣的買賣?

  陸沉唏噓不已,咱們隱官大人,果然小心駛得萬年船。

  元凶笑道:「那個劍修,名叫蕙庭,來自紅葉劍宗。」

  直到這一刻,元凶的法相才身形合攏,托月山隨之再次恢復原貌。

  不曾想那條劍意軌跡,竟然無視光陰長河的逆流,依舊貫穿托月山,虛實變幻不定,綻放出一種令人目眩的七彩顔色,那是光陰長河與中流砥柱相撞激起的璀璨道韻,不斷有光陰凝聚而成的琉璃碎片,大小不定,在劍路和托月山附近四濺而出,一顆顆快若流星,小如指甲蓋,大若銅錢,流散天地四方,直接掠出托月山千里大陣地界,撞向籠中雀小天地的無形壁障之上,最終砰然而碎,不得不重新歸於光陰長河。

  足可見陳平安方才一劍殺力之大。

  同時意味著這一劍,已經在元凶人身天地山河中,留下了一條不可修補的劍氣長廊。

  就像陳平安一劍劈出了條類似曳落河的劍氣江河。

  元凶繼續說道:「你應該聽說過蕙庭這個名字,曾經也是個玉璞境劍仙,只不過在戰場上跌境兩次,最近一次,在百年前,碎了那把本命飛劍『脂粉』,一直養傷,所以錯過了上次大戰。」

  元凶倒是不擔心陳平安會違約反悔,若是存心使詐,方才直接開門就是了。

  聽到了紅葉劍宗和蕙庭。

  陳平安眯起眼,點點頭。

  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位鼎鼎大名的妖族劍修。

  在避暑行宮那邊,記錄得很詳細。不單單是這位妖族劍修,喜歡跑到劍氣長城湊熱鬧,積攢戰功,以至於兩次跌境,都是在戰場上,而且這個擁有飛劍「脂粉」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戰場上,一直喜歡偷襲女子劍修,借此煉劍,溫養某種飛劍神通。

  曾經被他襲殺過一位受傷的女子劍仙。

  她叫宋彩雲。

  就是那個讓趙個簃、程荃兩位老劍修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女子。

  其實宋彩雲當時原本可以撤出戰場,但是在半路,她遇到了一撥身陷絕境的年少劍修,為了救下他們,才被那個伺機而動的妖族玉璞境劍修蕙庭,找到機會,祭出本命飛劍「脂粉」,一劍將她斬殺。

  當時被她救下的幾個劍修當中,有個曾經陽光燦爛、性格隨和的少年,名叫殷沉。

  很好,對方自己送上門來了,這筆買賣,做了。

  陳平安率先將籠中雀小天地打開一條道路,之後元凶就跟著打開托月山大陣,讓那位元嬰境劍修趕赴戰場。

  那位原本已經束手待斃的仙人,看見了那道熟悉劍光,無奈道:「蕙庭,你傻不傻?」

  肯定要白送一顆頭顱給年輕隱官了。

  至於老友死後的那點靈氣和劍道氣數,當然就會被元凶收下了。

  雖說蕙庭確實欠他一條命,準確說來是一條半,早年救過蕙庭一次,後來幫過一次大忙,可是換命一事,豈可當真。

  那位來自蠻荒一座劍道宗門的老劍修,卻不理睬好友,只是御劍懸停在小天地邊界,仰頭望向那個頭頂蓮花冠的萬丈法相,笑問道:「你就是蕭愻的繼任者,新任隱官陳平安?」

  陳平安這個土了吧唧的名字,老劍修這些年真是聽得耳朵起繭了。

  在紅葉劍宗那邊,有位被寄予厚望的晚輩劍修,躋身托月山百劍仙之列,位次不高,但是有幸去過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只是在桐葉洲那邊受了傷,很早就返回家鄉天下,在宗門養傷數年,每每提及那位年紀輕輕的隱官,頗為仰慕,以雙方未曾有機會真正問劍一場,當做那趟遠遊的最大遺憾之一。

  自家山頭是如此,山外訪友,也是差不多的鳥樣,煩得很。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小如芥子的劍修身形。

  蕙庭感知到年輕隱官的濃重殺意,放聲大笑道:「我的這條命,是不是還值點錢?」

  陳平安淡然道:「不值錢,你只是該死。」

  元凶笑了笑。

  如果沒有記錯,這是陳平安現身托月山後,第二次正式開口言語?而且比起簡簡單單的「可以」二字,字數多了不少。

  陸沉笑道:「尊重强者,憐憫弱者。這個元凶,其實挺有意思的。可惜你們處於敵對陣營,不然一場別處的江湖偶遇,說不定還能同桌喝酒。」

  當然,在這蠻荒天下的所謂尊重,比較另類。

  而所謂憐憫,相對比較好理解,是說元凶讓陳平安放過那些附近門派的螻蟻修士。

  一道淩厲劍光當頭斬落,從那妖族劍修的頭顱處竪切而下。

  劍光又起,再攔腰橫斬。

  法相再一揮袖子,在那老劍修身邊出現一座袖珍的懸空雷局,選擇以五雷正法緩緩煉殺魂魄。

  關鍵是那雷局當中,被迫浮現出一個金光熠熠的兩個文字,正是劍修蕙庭的妖族真名,真名引發的光亮搖晃不已,如風中殘燭。

  硬生生剝離出妖族真名?!

  陸沉一時間竟然覺得有幾分毛骨悚然,不是沒瞧見過比這更慘絕人寰的畫面,多了去。

  只不過當出劍者是陳平安,就有點讓人背脊發涼了。

  這小子的修行路上,遞劍也好,出拳也罷,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打殺就打殺了,從無這般故意虐殺行徑。

  先前詢問無果後,陸沉就顯得有些懈怠了,這會兒也懶得去翻檢陳平安的心相景象,想必這位跌過兩次境的蠻荒劍修,在避暑行宮那邊肯定是榜上有名的存在。

  而且一位劍修,能夠兩次躋身玉璞境,實屬不易。

  別說是蠻荒天下,就算在劍氣長城,都屈指可數。

  這筆買賣,確實划算。

  若是再宰掉那個仙人,就更划算了。

  看那大妖元凶的架勢,既然沒有將那仙人丟出托月山地界,明擺著是在等著陳平安毀約了,而且絕不攔阻。

  陳平安雙指一點,將那兩個妖族真名文字打碎,就算蕙庭在紅葉劍宗祖師堂擱放有一盞續命燈,也無半點用了。

  那頭仙人境大妖瞪大眼睛,顫聲道:「蕙庭!」

  陳平安說道:「還不滾?」

  托月山中,那位形神枯槁的仙人迅速收斂心神,一臉不可思議,試探性問道:「真讓我活?」

  不信拉倒,不走更好。

  陳平安沉默片刻,見那仙人仍然狐疑不定,便要運轉那枚懸空的五雷法印,不料萬丈法相一個猛然下沉,雙腳踩踏之下,大地塌陷出兩座巨坑。

  陸沉立即打量起陳平安的人身天地,竟然同時亮起了一串的妖族真名,而且個個都是歲月悠久的飛升境。

  陳平安一劍再斬托月山。

  剎那之間,山水朦朧,別有洞天,莫名其妙置身於一座景色乏味至極的秘境當中。

  是一條彷彿沒有盡頭的長廊,一眼望去,哪怕是以陳平安當下的十四境,窮盡目力,也未能看到出口。

  陳平安當收起萬丈法相,走廊隨之縮小。右手邊是數不勝數的房門,另外一側類似早年劍氣長城的兩端盡頭,是無盡虛空,是不知通往何處的光陰長河。歷史上,許多文廟陪祀聖賢就是隕落在這條道路上。早先的四座天下,加上如今的五彩天下,相互之間所謂的「接壤」,無非是被先賢們開闢出類似數條驛路、構建有光陰渡口的存在,山巔大修士的「飛升」,才能憑此遠遊,跨越天下,不至於迷失在光陰長河當中,淪為一具具天外屍骸。事實上幾座天下,相互間相隔極遠。

  陸沉皺眉道:「是白澤出手了,還故意挑這個時候動手,是在挑釁老大劍仙嗎?不愧是白澤,要惹也惹不該惹的。」

  顯然是白澤一回到蠻荒天下,在陳清都一劍斬殺遠古高位神靈後,就立即禮尚往來,在曳落河那邊,喚醒了那撥實力强橫的沉睡者,長久冬眠於各處秘境的遠古大妖,即將徹底蘇醒過來。

  只是白澤在打破那些冬眠後,似乎自身實力有所下降?

  難怪白澤如此有恃無恐,這條道路,走得委實出人意料。

  陸沉坐在蓮花道場內,一番推演過後,嘖嘖稱奇,撫掌而笑,「原來如此,懂了懂了,白澤的十四境合道之法,如此奇思妙想,足可媲美貧道的五夢七心相。」

  山巔皆知白玉京三掌教,有那玄之又玄的五夢七心相,玄妙到了陸沉自己都無法破解的地步。

  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複夢白骨真人,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我是誰、誰夢誰醒。

  五夢之外又有七相,與陸沉大道同行,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依次大道演化而生。

  如果說三教祖師的存在,各自決定了一座天下的道法高度。

  那麼白澤的合道方式,就是對其它幾座天下的一種最大震懾,雖說白澤並不好戰,對於殺戮一事從無興趣,可如果因此就將白澤當做一個心慈手軟的大修士,那就太天真了。萬年之前,大地之上,妖族强橫天下之輩,不小心死在白澤手上的,極多。人族修士,無論是練氣士,還是純粹劍修,白澤一樣打殺不少。

  白澤在萬年之前的那場河畔議事,為了讓兩座天下都得到休養生息,主動犧牲了妖族的利益,交出了相當部分大妖的真名,這才有了後世流傳浩然天下的搜山圖。

  但是白澤此舉,意義深遠,就像他為天地畫出了一條底線,那就是必須保證妖族的繁衍生息,不至於太過强大,肆意攻伐,導致戰火綿延所有天下,但是白澤也絕對不允許任何外界勢力,能夠對妖族進行趕盡殺絕。

  過線者,越界者,即與白澤為敵,等於一場分生死的大道之爭。

  一旦蠻荒天下的妖族修士折損嚴重,白澤的修為就會隨之暴漲。

  陳平安站在原地,不著急劍斬秘境,也不著急御風前行,而是換成右手持劍。

  先前遞出那傾力一劍,哪怕是以十境武夫歸真一層的堅韌體魄,恐怕也要傷筋動骨了。

  陳平安輕輕呼吸一口,讓體內山河氣象趨於平穩,先前兩袖春風,人身小天地,如天人感應、大地共鳴一般,春雷震動。

  長劍夜遊懸停在身形左側,陳平安心意微動,夜遊劍刃刺入光陰長河之中,只剩下半截劍身,劍鋒如同橫切一道虛無縹緲的天幕牆壁,然後憑藉與夜遊的一絲神意牽引,試圖確定一牆之隔,到底有多遙遠,結果竟然出現了一陣不由自主的頭暈目眩,陳平安趕緊穩住道心,收起那一粒心神芥子。

  道路在天外。

  之所以不急,是因為與留在托月山地界那邊的金身法相和青衣道人,廝殺照舊,三者之間的心神感應依舊清晰,藕斷絲連。陳平安憑此依然可以洞察大妖元凶的所有動向。

  不是佛家的八萬四千法門。

  這條好似無止境的走廊,一道道房門上,都銘刻有一個數字,一到九,起始於三,之後九個數字,看似無序排列。

  「是術家手段,按照密率排列數字。」

  陸沉解釋道:「如果不出意外,我們走到了盡頭,就會遇到一個沒有數字的屋子,可如果給不出準確的數字,這座小天地肯定就會轟然崩塌,威力大致相當於……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的生平最得意一劍?當然了,要是咱倆運氣夠好,猜中了數字,就可以大搖大擺走出秘境。」

  陳平安笑道:「密率?聽說過,術家祖師堂有一件鎮山之寶,就是通過密率打造出一座大道自行循環的陣法天地,可以算是術算一脈的壓箱底手段了,那塊祖傳羅盤,傳聞歷代祖師爺和術算天才,合力煉化了足足六千年,對了,羅盤真能夠隨意拘禁住一位劍修之外的飛升境修士?」

  陸沉撇撇嘴,「那是舊黃曆了,在計算到第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這個數字的時候,遇到了第二個虛無縹緲的大道瓶頸,術家兩位祖師爺就不太敢往下推演了,畢竟之前就吃過兩次大苦頭,生怕功虧一簣,招來天道壓勝,導致重寶崩裂,結果遇到了你那個師兄,綉虎幫忙跨過了那道天塹,當然跟崔瀺這個外人不太把那件鎮山至寶當回事,心境反而最為湛然無垢,大有關係,不是說他的術法手段,就一定高出術算祖師爺。」

  陸沉感嘆一聲,「之所以說是舊黃曆,就是你方才所謂的『劍修除外』,得去掉了。」

  陳平安微微皺眉。

  陸沉笑道:「別多想,貧道的舊黃曆,還有一層含義,那兩位痴迷學問鑽研的術家祖師爺,未能在那場戰事中建功,拿下一頭飛升境大妖,或是幫著陳淳安聯手對敵劉叉,可不是他們有意作壁上觀,而是內部出現了一位天資極好的叛逆,用心險惡,處心積慮,故意給出了八個錯誤數字,之後的幾百位,自然都是錯的了,導致那塊羅盤出了大問題,差點就要徹底銷毀。」

  陳平安默然。

  大道之行,山水險峻。

  陸沉叫屈喊冤道:「貧道消息靈通,咋了個嘛,礙著誰了。」

  陳平安冷笑道:「那咱倆就趁著片刻閒暇,好好翻一翻舊賬?」

  比如騎龍巷的石柔。白玉京三掌教通過她的一雙眼眸,吃飽了撐著,看了小鎮多年。

  陸沉開始轉移話題,「那元凶是在拖延時間?意義何在?托月山又沒長腳,那麼是在等救援嘍?比如那個重返蠻荒的白澤?」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飄掠出一條數以千計的符紙,是最普通的黃籙材質,在山水渡口、仙家客棧都不稀罕賣的貨色,山澤野修在市井坊間的降妖除魔,此物倒是必不可缺,陳平安伸手以掌心覆住一張符紙,再一抹,數千張黃籙瞬間成符,皆是清一色的山水破障符。

  再一揮袖,一條符籙長河如斥候探路,率先遠遊。

  陸沉猶豫了一下,提醒道:「不要太過貪戀和沉溺於境界。」

  一旦成為名副其實的十四境大修士,一座天下,任你山門禁制森嚴,一樣如入無人之境,任你山河廣袤無垠,大可縮地山脈,隨便跨越江河,隨心所欲。

  這種無拘無束,與純粹劍修的道心,天然相契。

  陳平安點點頭,「當然需要自省,由奢入儉難。」

  手持利刃,殺心自起。

  道法一肥,天下就瘦。

  得道之人,一旦拘不住哪怕只是些許的心猿意馬,就會閒來打蚊蠅,忽起殺盡蚊蠅心。

  輕則道心流散,重則走火入魔。

  陳平安緩緩而行,突然停步,隨手打開一扇房門,發現裡面是兩幅定格的光陰畫卷,一幅清晰,一幅模糊,這是因為陸沉暫借道法給自己的緣故,所以出現了兩種畫卷景象的重疊。

  其中一幅山水畫卷,是個背大籮筐的小孩子在登山,而陸沉那幅光陰圖,是乘舟海上,撐船人,正是那個不記名弟子,道號仙槎的顧清崧,不過那會兒的仙槎,容貌瞧著還很年輕,方臉大眼睛,長得挺虎頭虎腦的。一葉扁舟,兩人出海訪仙,看那傾斜墜入水中的船頭,似乎要辟水而行了,而大海深處,似乎有一粒光亮,柔和靜謐,就像在等待這條小船。

  陸沉尷尬笑道:「別看了別看了,小心著了元凶的道。」

  陳平安笑道:「各看各的,怕什麼。」

  陸沉無奈道:「說這種話,不虧心嗎?」

  陳平安發現那條符籙流水,一路飛掠不知幾萬里,這條走廊,就像一口無底古井。

  不去管那些符籙的徒勞無功,陳平安始終駕馭長劍夜遊,不斷切割那堵光陰屏障的無形牆壁,然後記住零星幾次的異樣動靜,在心湖書樓內專門攤開一本嶄新帳簿,詳細記錄在冊。

  陸沉解釋道:「此地是一處光陰長河的漩渦,類似歸墟通道,光陰長短,路途遠近,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點點頭。

  這類玄之又玄的大道顯化,機會難得,實打實的千載難逢,哪怕只是多出一絲一毫的明瞭感悟,都等於在某條他人開闢出來的道路上,成功跨出一步,有了第一步,就等於有了大道方向。

  所以陳平安才會拿夜遊長劍試探虛實,何況外邊天地,一尊腳踩仿白玉京的金身法相,同時掌控劍仙幡子和五雷法印,再有那位類似陰神出竅遠遊的青衣道人,與那河上姹女以層出不窮的水法對攻。

  都沒閒著。

  陸沉問道:「外邊還在鬥法?」

  陳平安點頭道:「元凶在砍白玉京了。」

  元凶的每次遞劍,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白玉京實在太過,一些個暗藏深處的大道流轉,哪怕陳平安是將其煉化的主人,一樣未能完全勘破,再加上對道門術法一途,實在瞭解不多,很多地方,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像山下凡俗的篆刻大家,能夠刻出一方極佳印章,可事實上對於玉石內在肌理,都不敢說全部透徹。

  所以只要確保那件仙家重寶,不至於被元凶砍碎就行。

  元凶越是以能劍術拆解一座仿白玉京,陳平安越是可以袖手旁觀,在旁觀道。

  唯一可惜,是玉符宮開山祖師所仿造之物,是大幾千年前的那座舊白玉京了。

  陸沉揉了揉下巴,「這就奇了怪了。」

  元凶要是站著不動,就可以幫助托月山支撐更久。

  不然看似施展神通,術法迭出,只會讓陳平安朝托月山少遞出幾十甚至幾百劍。

  陳平安說道:「大妖元凶當然也希望痛痛快快廝殺一場,比如以純粹劍修身份,與人問劍。至於是不是我,其實不重要,只要對手的境界足夠,比如換成齊老劍仙,說不定這會兒都開始拿劍互砍了。」

  稍後自己離開此地,一定讓劍修元凶得償所願。

  陸沉沒來由說道:「那個傢伙,到底吃掉了多少個擁有王座實力的蠻荒大妖?」

  陳平安想了想,「很多。」

  再次重複了一遍,「很多!」

  周密的後手之一,就是料定白澤會重返家鄉,心甘情願輔佐劍修斐然,這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一同與浩然對峙。

  要知道文海周密陰神所在,是那個被他吞並大道的十四境修士陸法言,而陽神身外身,正是枯骨王座大妖白瑩,此外還一鼓作氣吃掉了切韻,黃鸞,曜甲在內等一衆舊王座。

  這還只是周密放在檯面上的成果。

  如果不是算準了白澤會重返蠻荒,估計以周密的胃口,還要在暗中吃掉更多的飛升境。

  這種事情,恐怕除了周密,其實換成任何一位大修士,哪怕同樣是十四境,還是誰都做不到。

  陸沉由衷感嘆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傢伙真可以算是個……獨醒之人。」

  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首先需要得到托月山大祖的默許,其次需要周密自身境界足夠,擁有打殺十四境大修士的實力,最後,也是最大問題所在,還是周密能夠以自身的通天學問,解決掉那些大道相沖的隱患,周密還要保證不至於如此逆天行事,不被蠻荒天下的大道厭棄鎮壓,反而折損自身實力……

  否則那位托月山大祖,為何不親自來做此事?大可以憑此跨出最後半步,大道圓滿無缺漏,真正躋身十五境。

  非不願,實不能。

  極有可能,已經登天的周密猶有手段,讓這些帶往新天庭的「雞肋」存在,剝離出來,再徹底打消殆盡,好讓白澤彌補那份喚醒冬眠大妖的大道折損。

  比如……真名皆歸白澤?

  那麼陳平安的合道半座劍氣長城,拈芯以縫衣人的手段,幫助陳平安承載大妖真名。

  就成了一記不講理的關鍵手。

  攔阻白澤,截取真名。

  準確說來,是留在人間的年輕隱官,阻攔身在天外的神人周密。

  一條獨木橋,好似有人攔路,截斷津流,舍我其誰。

  陸沉佩服不已,「先前在曳落河那邊,白澤沒有對你出手,確實不是一般的高人風範了。」

  陳平安說道:「互換立場,我也不會動手,我尚且能夠做到,白先生當然更是,無須擔心什麼。」

  陸沉一時間吶吶無言,有點明白隱官大人的長輩緣是怎麼來的了。

  爐火純青,出神入化,而且最重要是誠心啊。

  陸沉猶豫了一下,問道:「陳平安,你其實不是左撇子,對不對?」

  陳平安沒有藏掖什麼,「小時候上山,摔了一跤,右手被割傷,傷筋動骨一百天,幹不了活,很長一段時間都得用左手,後來就習慣了,而且燒瓷拉坯,也講究兩手均衡,所以我談不上左撇子右撇子。」

  好看的風景,值錢的草藥,往往都在險峻處。

  陸沉徹底無語,「你這就有點過分了吧……」

  極有可能,陳平安右手的出劍與遞拳,從未真正下過死力,就算有過,在一切外人眼中,肯定一直隱藏極好。

  所以陳平安僞裝極好的「左撇子」,其實又是一層障眼法。

  陳平安笑道:「又沒礙著誰。」

  遙想當年,那個泥瓶巷的草鞋少年,當時路過自己的算命攤子,那會兒瞧著多質樸,與人言語,從頭到尾,沒半句怪話的。

  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財迷依舊。

  其實深究起來,陸沉倒是不奇怪陳平安的變化。

  一本書字數越少,餘味越長。反觀字數一多,往往就越經不起細細推敲,不過白紙黑字,對錯是非,畢竟都在裡邊了,一目了然,苦難,砥礪,堅持,取捨,遠遊,返鄉,失望,希望。

  陸沉瞥了眼陳平安手持長劍,神色凝重起來,「怎麼回事?為何如此界限分明?」

  在天外,她曾親手斬殺披甲者。

  陸沉在參加那場河畔議事的時候,就已知曉此事。

  畢竟她是提著一顆頭顱,參加的議事。

  然後她就那麼隨手丟入光陰長河當中。

  那一幕,陸沉相信自己就算再過一萬年,都會記憶猶新。

  但是按照陸沉的推演,她哪怕在那場天外廝殺當中,大道受損頗多,可仍是不至於當下這般境地,就像她是她,陳平安是陳平安,劍就是劍,持劍者就真的只是字面意思的持劍者。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手中長劍,說道:「我當年莫名其妙離開劍氣長城,出現在海上一處名為造化窟的地方,後來發現被崔師兄不知以什麼手段,打斷了我與她的那份心神牽引。」

  除了有意讓陳平安誤入歧途,一直如墜雲霧,不得不反復捫心自問,人生到底是真實無疑,還是一場大夢虛妄,需要陳平安去選擇。而造化窟三夢之後,徹底打斷陳平安與她的牽連感應,又是第四夢的關鍵之一。

  崔瀺好像故意讓陳平安失去這份「心安」,教給這個小師弟一個道理,世間一切外物,都不足以成為一顆道心的依憑。

  陸沉笑道:「綉虎用心良苦,這樣的師兄上哪兒找去。」

  「你也想要一個?」

  「那就算了,免了免了,貧道小骼膊細腿的,多半無福消受。」

  自家的師兄就很好嘛,白玉京大掌教,那是公認的道法高,脾氣好。

  話說回來,余斗,陸沉,陳平安,三人好像都是師兄代師收徒。

  陸沉說道:「差不多可以了,此地久留無益。」

  陳平安點點頭,重新左手持劍。

  長廊天地之外,元凶接連遞出二十餘劍,竟然成功斬斷仿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之間的銜接。

  大妖元凶終於停劍,低頭看了白骨裸露的持劍之手,出現了一抹恍惚神色,很快就眼神堅毅起來,抬頭遠望曳落河那邊。

  白先生終於返鄉了。

  那就可以放心了。

  不曾辜負師恩,不曾辜負家鄉。

  只希望自己也不曾辜負白先生的賜名。

  萬年之後,見不見面,其實不重要了。

  劍斬虛空,從雲霧漣漪中走出一位沒有施展法相的青衫劍客。

  元凶站在托月山之巔,提起手中長劍,「問劍?」

  陳平安點點頭。

  對峙雙方,各自收起了法相、陰神。

  蠻荒天下,大祖首徒,劍修元凶。

  劍氣長城,末代隱官,劍修陳平安。

  元凶腳尖一點,從托月山一閃而逝,直奔那一襲青衫。

  陳平安身上突然蔓延出無數條黑白長線,一瞬間整個人動彈不得。

  是先前那桿金色長橋貫穿萬丈法相,牽扯而起的因果線。

  這意味著陳平安一次次遠遊路上,越喜歡多管閒事,越不把修道之人的遠離紅塵當回事,隨之生髮而起的因果線就越是繁密。

  作繭自縛,不堪重負。

  陳平安以心神駕馭長劍夜遊,儘量斬斷更多的因果線,同時祭出本命飛劍井中月,數以萬計的攢簇劍陣,護住自身四周,用以阻滯元凶的近身遞劍。

  劍陣脆如琉璃碎,砰然四濺而來,一人一劍殺至眼前,劍尖直指陳平安眉心處,一粒金光,轉瞬即至。

  陳平安反手一劍,斜斬元凶頭顱。

  下一刻,陳平安就跌出去數十里距離,地面之上,被陳平安雙腳硬生生犁出一條裂紋。

  哪怕陳平安悄然施展水雲身,身上仍然多出了一條手指粗細的金色因果長線。

  元凶那顆本該被斬落的頭顱,亦是多出了一道不易察覺的劍氣裂紋。

  雙方幾乎同時身形消散,各自劃出一道璀璨弧線,然後在數十里之外的戰場,雙方撞劍在一起,罡風大作,陳平安再次倒飛出去,後背直接鑿穿了一座先前被打爛山尖的山頭。一道劍光從天而降,劍意裹挾一條粗如山峰的金色閃電,瞬間將整座山頭擊碎,大地之上出現一個大坑。

  元凶御風懸停,未能刺中那個年輕隱官,元凶微微皺眉,身形再次消失不見,看似隨意抖了個劍花,天地之間,驀然出現一條火焰長線,與一條水路軌跡,兩道劍光,風馳電掣,最終各自首尾相連,銜成一圓,元凶再一抬手,如同兩個圓環的劍光,開始蔓延出兩道水幕火簾,最終熔鑄一爐,竟是融合兩條大道,水火相容,火中雨水,大火熊熊燃燒於光陰長河之中。

  千里山河戰場,大地翻裂,岩漿四起,雷電交織。

  一襲青衫被元凶一劍當頭劈落,陳平安整個人狠狠撞在地面,大地隨之凹陷。

  畢竟陳平安的十四境,是與陸沉暫借道法而來,無論是兩把本命飛劍的煉化磨礪,還是自身劍道高度,都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十四境純粹劍修。

  而且有意無意,陳平安主動捨棄了那份無人之境。

  故而戰場之上,每次劍鋒相擊,都是大妖元凶步步緊逼,陳平安吃虧更多,一退再退,一次次塵土飛揚。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功夫,劍光就已經閃過百餘次,以至於整個千里天地,黃沙滾滾,遮天蔽日。

  元凶沒有給陳平安任何喘息機會,持劍近身廝殺之餘,已經施展了不下三十種遠古劍術。

  而陳平安就只是遞出了十九劍。

  但是陳平安的遞劍速度,反而越來越快,似乎後一劍始終被前一劍牽扯而出,如同純粹武夫的一口真氣不斷絕。

  等到二十劍過後,就換成了陳平安占據上風,一場登山,身形剛好落在托月山的山門口,陳平安一路遞劍不停,速度越來越快,以至於數劍疊為一劍,劍光合攏一線,以至於元凶竟然暫時只能招架而無還手之力。

  三十六劍過後,陳平安非但沒有繼續出劍,反而瞬間撤離托月山,換成左手持劍。

  元凶從血泊中站起身,拼湊皮囊和魂魄。

  不知何時,陳平安早已換成了手持夜遊。

  單手攥拳,五指彎曲,掐合掌上,再以手心紋路為山河符籙,同時運轉五件本命物,噓氣成風雷。

  一腳重重踩地,陳平安腳下的方圓百里的大地,瞬間變成一片金色鏡面,仍是龍虎山不傳之秘的雷局。

  雷法集大成者,是將雷法、符籙、陣法三者疊加,是謂雷局。龍虎山外,也有道門高真手握雷局之說,請神降真,調兵遣將,敕令天丁力士。呼風起霧,鞭龍致雨,拔起山岳,驅逐入海,一樣可以搬運大水登岸。不過相較於天師府代代相傳、被譽為萬法之祖的雷法正宗,遜色太多,傳聞真正的雷局,掌握遠古雷部諸司總訣,術法極致,掌握陰陽,萬物榮枯,四時生滅,天地在乎手,萬化生乎身。

  施展雷法一道,越來越嫻熟了。

  陸沉忍不住笑問道:「是寶瓶洲那個你,走了趟老龍城戰場遺址?」

  陳平安點點頭,「趁著境界高趕路快,一路南下,去了不少地方,故地重遊,見了些老朋友。」

  一旦被陳平安這種人真正躋身十四境。

  境界就會異常扎實。

  之後就是一場枯燥乏味的拉鋸戰,其實元凶依舊術法無窮,簡直就像是要在一場問劍當中,一口氣炫耀完生平所學。

  只不過陳平安這邊,反正就是換手持劍,將那一劍從接連三十六次,次數不斷攀升到接近五十劍。

  此外至多是以雷局小天地,穩固身形與道心。

  或是祭出一把井中月,如雨落托月山。

  戰場已經再次遷徙到了托月山的山腳那邊。

  元凶仗劍而立,背對托月山。

  距離托月山百里之外,陳平安手持夜遊。

  陳平安猛然抬頭,看了眼兩座天地之外的天幕。

  一輪明月被拖拽遠遊。

  好像有一道身形被打落人間,但是她很快就止住墜落身形,仗劍重返明月,原路往返,路線絲毫不差。

  一瞬間,陳平安判若兩人。

  一座被元凶以劍訣敕令、連根拔起的山頭,橫移砸向陳平安。

  但是這一次,陳平安根本無動於衷,只是挪步前行,不急不緩,一座近在咫尺的山頭就自行碎裂開來。

  一道弧線劍光,同樣止步於數丈之外,火星迸射,火雨遍地,四周焦土一片。

  此後幾乎陳平安往托月山每前行數步,便有一道劍術或是術法在附近炸裂。

  始終立於不敗之地,身前無人,無敵之姿。

  與那托月山,大妖元凶。既問劍,又問道,還問心。

  為何修道?

  大道之行也,仗劍直行,無需繞路。

  那一襲青衫,漸漸變成了鮮紅法袍。

  就連十四境道法都未能阻止這種變化。

  年輕隱官彷彿重回半座劍氣長城,面容模糊,飄忽不定。

  臉龐和身軀,是那縱橫交錯的千萬條絲線。

  而那些蔓延開來的金色因果長線,就像是一層神像的鍍金色彩。

  大妖元凶朝那個開始登山的年輕隱官一劍斬下。

  結果被漸行漸近的神異存在,只是抬起一手,就讓元凶手中長劍懸停靜止,因為去勢太過凶狠,以至於元凶持劍手腕當場斷折,保持那個劈砍姿勢,元凶身形一個踉蹌向前。

  陳平安一劍遞出。

  很簡單一劍,劍斬飛升。

  陸沉驀然瞪圓眼睛,真是呆如木雞了,滿臉匪夷所思。

  只見另外一個金色眼眸的陳平安站在山巔,就在那元凶身後。

  手持一把金色長劍,輕輕抹過元凶的脖頸。

  那把長劍橫切過後,什麼光陰長河大陣,什麼合道托月山,皆是無用虛妄的道法。

  割掉頭顱。

  頭顱再被抓在手中。

  一手提劍,一手拎頭。

  陸沉瞪大眼睛,問道:「是你嗎?」

  那人微笑答道:「是我。」

  陳平安將長劍夜遊收入劍鞘,沙啞開口道:「當然是我。」

  陸沉直楞楞看了半天,既看那個以粹然神性現世的陳平安,又看主動將神性剝離出去的陳平安,陸沉最終長嘆一聲,後仰倒地,裝死算了。

  兩個陳平安合二為一。

  至於那個飛升境巔峰的大妖元凶,天地兩魂都已經被一劍斬碎,人魂帶著七魄,開始如灰燼飄散,萬年道行,一身境界,就此消亡。

  腳下整座托月山開始呈現出一種枯白色。

  元凶心神維持住最後一絲清明,只剩下一個虛幻假像的黃衣男子,站在一旁,沒有什麼悲慟不甘,反而如釋重負。

  真名元吉的托月山大祖首徒,此生修行,無怨無悔,竭盡所能,仍是守不住托月山,雖有遺憾,可是問心無愧,再不用畫地為牢,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元凶笑道:「陳平安,我這顆頭顱,只管帶去劍氣長城,憑此昭告數座天下。」

  陳平安搖搖頭,將大妖元凶的那顆頭顱,輕輕擱放在托月山之巔。

  選擇留在此地。

  如果這頭飛升境巔峰,不是以純粹劍修身份落幕。

  那麼別說一顆大好頭顱,妖丹都給你刨出來。

  一座蠻荒天下托月山,開始出現分崩離析的跡象。

  元凶轉頭看了眼陳平安,對於年輕隱官的選擇,似乎倍感意外,只是很快就又半點不意外了。

  元凶最後盤腿而坐,輕拍自己那顆頭顱,眺望遠方,微笑道:「陳平安,是不是有點勝之不武了?」

  一份憑空得來的十四境,還有那把殺力高出天外的長劍,以及那個神性粹然的存在。

  一件鮮紅法袍,在這山巔隨風飄搖,獵獵作響。

  但是面容身形都開始恢復正常。

  陳平安說道:「我要是有你這個歲數,今天這場問劍,你都看不到我的人。」

  元凶哈哈大笑起來。

  之後雙方不再言語。

  黃衣男子,最後看了眼家鄉天下。

  他緩緩抬起手,朝身邊那位年紀輕輕的人族劍修,竪起大拇指。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上那一輪月。

  許久沒有收回視線。

  曾經擔心她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在一座嶄新天下會有危險,又擔心她成為玉璞境後,肩上的擔子更重,而他又不在身邊。

  擔心她無法天下第一人,又擔心她成為天下第一人。

  大概這就是喜歡。

  讓一個人能夠不像自己。能讓樂觀者悲觀,能讓悲觀者樂觀。能從絕境中看到希望,有膽子去憧憬未來。

  能讓一個貧寒困苦的陋巷少年,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人。

  能讓一個連劍字都不會寫的草鞋少年,跨越山與海,默默練拳百萬,還要默默告訴自己,一定要成為大劍仙。

  陸沉說道:「放心吧,問題不大,哪怕拖月終究不成,誰都不算白跑一趟了。」

  之後就是兩兩沉默。

  唯有山風拂過,如有陣陣嗚咽。

  蠻荒天下各地,在白澤敕令冬眠者醒來之後。

  蠻荒腹地,一座冰凍萬年的千里冰川,突然開始消融,驀然間,就出現一位不著絲縷的曼妙女子,她的真身彷彿就是整座冰原。

  她伸了個懶腰,抬起手掌,打了個哈欠,然後嗅了嗅,一步就跨越數千里之地,來到一座雄偉城池,抿了抿嘴,城內一切生靈的鮮血,瞬間匯成一條鮮血長河,被她如飲酒一般喝光。一位上五境妖族和幾頭地仙修士,試圖以本命遁法遠離這座煉獄,被她幾個彈指,就打散元神,在空中綻放出幾朵血花。

  一座歷史悠久、如今卻只能勉强維持宗字頭的山門,一幅祖師堂居中掛圖,並非歷代祖師的修士掛像,而是一幅古老山河圖,繪製了一處古戰場的慘烈廝殺。

  一頭渾身浴血的大妖真身,它腳下是一大片的金身神靈屍骸。

  然後掛像開始劇烈震動,這等開山老祖顯靈的異象,使得宗門上下,一個個激動不已,有資格在祖師堂敬香的老修士,與那些年輕修士,各自跪在祖師堂內外,一起瘋狂磕頭。畫卷中一具不起眼的妖族屍骸驀然跳起,神色僵硬,環顧四周,然後走出一位青年修士,他挑了張椅子坐下,伸手一抓,擰下一顆老修士的頭顱,放入嘴中大嚼起來。

  反正這群屬於自身道脈的後世螻蟻,萬年以來,都敬錯香了,不是死罪是什麼。

  此外,一個建造在蠻荒某座福地之內的小門派內,有少年突然歪著腦袋,雙眼漆黑一片,怔怔出神。

  與此同時,蠻荒天下四面八方,那些早就各有歸屬的八件仙兵品秩,竟然同時切斷了與主人的大道牽連,最終朝一份方向飛掠而去。一瞬間,就導致了七位上五境蠻荒修士的重傷,其中一位被視為天之驕子的年輕地仙,當場身死道消。

  此外蠻荒各地,還有幾處異象,一道道蒼茫氣息,紛紛現世。

  托月山這邊,不斷有山脈崩裂的巨大聲響。

  如同一場問劍過後的天地迴響,與風聲相和。

  陸沉終於打破沉默,問道:「代價是不是太大了點?」

  陳平安長劍拄地,突然彎腰低頭,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五指如鈎,伸手覆臉。

  閉上一隻眼睛,還有一隻金色眼眸。

  陸沉難得有膽戰心驚的時候,只當什麼都不知道。

  片刻之後,陳平安抬頭微笑道:「境界什麼的,越喝酒越有。」

  陸沉欲言又止,他其實不是只說境界一事。

  一旦自己收回道法,陳平安就會立即跌境。

  練氣士從玉璞境跌落元嬰,武道從歸真一層跌落氣盛。

  雖說此次問劍,成功劍斬飛升境,收益不小,只是後遺症也大,比如重新躋身玉璞境所需要面對的心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不是什麼說笑的事情。

  就更不談那場人性與神性之爭了。

  大概這就是劍修?

  這才是劍修?

  自己果然不適宜練劍。

  之前差點就被孫道長說動了的。

  陸沉提醒道:「陳平安,打個商量,真的不能再幹架了。」

  再來一場類似的問劍,陸沉就真要擔心連自己都得交待在蠻荒天下了。

  陳平安點點頭,「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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