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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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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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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1:0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章

  齒間的清甜像點點化開的春雪。

  甘美得讓人心曠神怡。

  他將她攬得更緊,想要帶著她寸寸深入。

  於是她彷彿誤入一道人間仙境,分花拂柳,一步一探尋。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心中莫名有些慌亂,又目眩神迷,彷彿無所依傍,只好勾手環住他的後頸,不知覺間,竟發出一聲低吟。

  兩人本就難解難分,這聲低吟伴著風,灌入程昶的心肺,一下子將潛藏在他身體深處的那簇小火苗變作蓬勃烈火。

  他攬在她腰身的手漸漸收緊,任憑烈火順著經絡迅速蔓延至他的百骸。

  他的呼吸粗重起來,心底彷彿有什麼念頭要壓不住了一般。

  他將她往懷裡壓,任憑那念頭與烈火糾纏在一起,越攀越高。

  遙遙的飛瀑之水彷彿濺落在身遭,雜雜杳杳落了滿地,程昶腦中一片混亂,隱約覺得這念頭不好,不得當。

  他盼望著飛瀑能引來狂瀾,幫他澆熄心頭的火。

  可惜浪潮如約而至,吞沒的卻是他最後一絲理智。

  沉入混沌中時,程昶想,延著棧道往回走,不過百餘步,就能到扶風齋了。

  他可以帶她去那裡。

  這樣,他就有地方可以肆意而為,可以無度索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了。

  他稍微鬆開她,俯著臉,極靜極默地看著她。

  他的眼中目光森然,眸底黑沉沉一片,幽深至極。

  雲浠從未見過他這副樣子,隱隱覺得不對,喚了聲:「三公子……」

  他看到她的唇張了張,可他耳邊除了飛瀑澎湃的潮浪聲,什麼也聽不見。

  她的唇水光瀲灩,激得他心頭火更勝,他驀地握牢她的手,牽著她疾步就往扶風齋走去。

  暮靄沉沉,天地一片蒼茫,程昶有些視物不清,覺得才走了幾步,飛瀑的水已然濺灑在身遭。

  遙遙見得孫海平幾人朝他這裡過來,喚道:「小王爺,小王爺——」

  程昶只覺他們吵,冷聲斥道:「讓開!」

  孫海平被他這副樣子駭住,半晌,膽戰心驚地稟報:「小王爺,宿台過來了。」

  宿台是程昶身邊最得力的武衛,辦的都是頂頂要緊的要務。

  他既這時候來了,一定是有不得耽誤的事。

  程昶略頓了頓,覺得自己應該去見宿台的。

  可是心中欲念猶如荒草野蔓肆意叢生,他幾乎無法抑制。

  反復糾結之時,雲浠又喚一聲:「三公子。」

  程昶回頭一看,她單薄的朱衣已經微濕,連鬢髮上也沾著水。

  她憂心地望著他,問:「三公子,你怎麼了?」

  程昶怔了怔,直覺她這樣會受寒,想要給她撐傘,可手邊卻沒有傘,想要帶她離開棧道,可四下望去,飛瀑尚遠,他們竟也並不在棧道上。

  他就站在亭外不遠。

  而那些他以為從飛瀑濺灑開的水,不過是日暮時分落下的雨水。

  孫海平抬頭覷了一眼,見他家小王爺似乎已平靜些了,連忙將帶來的傘撐開,上前來給程昶遮雨。

  程昶把傘推開,「給她。」

  孫海平只好又把傘遮在雲浠頭上。

  夜雨微寒,一寸一寸喚回程昶的神志。

  他愣怔地立在原地,他方才這是……怎麼了?

  他一直是個自控力極好的人,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他難道不知道嗎?

  他險些傷害了她。

  程昶看向周遭,莊上的掌事、僕從,早已跪了一地,宿台也在人群後方跪著。

  「你們……都起來吧。」程昶道,擔心雲浠受寒,又吩咐,「去給她找身乾淨衣裳,再備碗參湯。」

  「是。」一名丫鬟應了,上前與雲浠福了福身,「小姐請跟奴婢來。」

  程昶看著雲浠走遠,步回亭中,提起石桌上的涼茶斟了一盞,正欲飲,林掌事連忙上前來到:「小王爺,這茶涼了,小的給您換一壺。」

  「不必。」程昶道,問跟過來的宿台,「什麼事?」

  「稟殿下,今日下午,中書省那邊忽然出了一道諮文,著令陵王殿下明日一早去大理寺的獄中審問柴大人。」

  程昶「嗒」一聲將茶盞擱在桌上:「你們是怎麼辦事的?!」

  話鋒冷寒如刃,方一出口,程昶自己便先愣了愣。

  宿台立時地跪在地上:「請殿下治罪。」

  程昶伸手揉了揉眉心,不明白自己近日為什麼頻頻失控。

  半晌,他回道:「算了,沒事。」

  端起手裡的涼茶,一飲而盡。

  一股清涼入腑,他放緩語氣,問道:「陵王不是三司的人,他要去見柴屏,即使中書那邊出了諮文,也要經三司同意,三司這裡,有誰被陵王買通了麼?」

  「買通倒是沒有,柴大人本來就是御史台的人,他在三司根基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都有不少他的親信,眼下他雖落獄,但他上頭畢竟有個陵王,所以三司這裡,不少人都是騎牆派的。今日中書那邊送來的諮文,上頭只說要派一個人去審柴大人,沒言明是誰,大理寺卿裝什麼都不知道,閉著眼就簽了。」

  「簽了過後,又連忙讓人來知會我?左右離陵王去審柴屏還有一夜,他且留著這一夜讓我與陵王鬥去,自己撇得一乾二淨?打的倒是好算盤。」

  「是。」宿台道,「但也不能說大理寺卿就做錯了。柴大人畢竟是當朝四品大員,謀害親王世子的案子又是大案,中書省那邊必然該過問的,陵王眼下又是中書的人,是以只要中書問,他就有理由去牢中見柴大人。三司這邊推個一回兩回的尚可,總不能一直攔著,那畢竟是個大權在握的皇儲,日子久了,非但不好看,外頭也會對殿下您有微詞。」

  這一年以來,鄆王失勢,昭元帝聖躬違和,獨留陵王在朝野橫行,那些從前暗中臣服他的,譬如工部裴銘,樞密院羅複尤,全都浮了上來。

  朝中有人見風使舵,不說站定陵王,凡有大事起碼是向著他的。

  眼下程昶手上雖也有權,但他畢竟是旁支,在沒握牢陵王切實的把柄前,不宜與他撕破臉。

  宿台見程昶面色微寒,又說:「柴大人對陵王忠心不二,想來不在牢中住上一陣子,是不會透露半點口風的。大理寺卿今日放了陵王來也好,日後中書那邊再想干涉,三司就可以一句『來過無益』為由推拒了。」

  程昶道:「所以,三司敢放陵王去見柴屏,是因為他們覺得,我並不會殺柴屏?」

  「難道殿下想殺柴大人?」宿台聽出程昶言語中的冷意,一愣,「可是,柴大人跟隨陵王已久,手上必然知道陵王諸多秘密,殿下若想扳倒陵王,從柴大人口中問出陵王把柄,這是最快的法子。」

  「他會說嗎?他根本就不會說。」程昶道。

  他又問,「我讓你去查柴屏為什麼會效忠陵王,你查到了嗎?」

  「已查到了。」宿台道,「這個其實稱不上是什麼秘密。就是柴大人初入仕那會兒,家中的長兄犯了案,牽連他和他父親,還有家中幾個兄弟一併下了獄,被關了幾年。那幾年裡,他們一家子為了出獄,互相指認,鬧得惶惶不可終日,但柴家除了柴大人有功名,其餘全是白衣,所以都受了刑,慢慢的撐不住,一個接一個得病死了,當時柴大人和他們關在一處,又氣又恨,還十分傷心,險些瘋了,後來是陵王救了他,幫他平反,讓他重新考功名,還幫他把一家子都好生下了葬。所以柴大人心甘情願地跟著陵王,倒不是陵王握著他什麼把柄,全因為有這份恩情在。」

  程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沉吟一番,吩咐道:「對了,忠勇侯府的秦久快回金陵了,你派個功夫好的人跟著她。」

  「秦護衛?」

  程昶「嗯」了聲,「揚州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是她偷的,之前兵部庫房失竊,很可能跟她有關,這案子不簡單。」

  「這……」宿台愣道,「秦護衛可是雲將軍的親信,殿下派人盯著秦護衛,可要與雲將軍相商?」

  「不必。」程昶微一沉默,想起當初柴屏曾命巡查司的人緝捕秦久,柴屏都是為陵王辦事,照這麼看,眼下秦久逃脫一劫,陵王未必不會也派人盯著她。

  「你只管讓人跟著秦久就好,不要傷了她,順便看看還有沒有人也暗中跟著她。」

  「是。」

  宿台領完命,隨即退下了。

  外間的雨還在落,程昶默坐了須臾,抬起手,重新揉了揉眉心。

  他很累,渾身上下有股說不出的疲乏,雖然之前難以遏制的心火已平息,仍舊免不了煩擾。

  他閉上眼,養了一會兒神,半晌,聽得腳步聲靠近。

  莊子上的丫鬟朝他一拜:「殿下,小姐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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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一章

  程昶怔了下。

  他方才險些傷害了雲浠,以為她被自己嚇到,早已回了。

  沒想到她還在莊子裡。

  他睜開眼,只見她撐傘立在雨中,憂心地望著他。

  她新換的一襲月白襦裙一如搖曳生姿的夜曇,很好看,以至於他竟有些不敢靠近。

  程昶問:「這麼晚了,你怎麼沒回?」

  雲浠收了傘,走過來:「我擔心三公子。」

  程昶看著她,溫聲道:「我沒什麼,你不要擔心。」

  然後他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府。」

  雲浠在他的神色中辨出濃重的疲意,忙道:「不必了,三公子歇著就好,我去跟林掌事借匹馬。」

  程昶看她一眼,笑了,「我今日求的親都白求了嗎?要讓你自己借馬回府?」

  他撿起她擱在角落的傘,撐開來,「走吧。」

  雲浠跟在程昶身邊,往莊子外走。

  離得近了,她能感覺到他一身霜意。

  他近日一直這樣,從揚州回到金陵後,心中那些反復糾纏的恨意,就像壓不住了似的,時時在他眼底浮現。

  她想起他說自己不是這裡的人。

  這樣難怪了。

  原本不是這俗世中人,原本無仇無怨與人無爭,卻再三被人屠害,便是九天佛陀,也難防心中業火叢生吧。

  可惜他初來時一身寂寥,原以為眼下有她陪著他了,他能有有所歸依,卻要因著這恨,又落得滿心蕭索。

  到了馬車邊,程昶回過身來牽雲浠的手。

  比之先前的灼燙,他的手已涼了下來,指間甚至有些清寒,但依舊很有力。

  他把她拉上馬車,隨即倚在車壁上閉目而坐。

  一身沉沉的倦意在此刻盡顯,與他周身尚未消退的寒意融在一起,乍一眼看上去,竟然有些乖戾。

  車身很寬闊,角落香爐裡焚著龍腦香。

  他一貫很清醒冷靜,這樣的醒神之物,他以往是從來不用的。

  程昶似在思慮著什麼,一路上都一言不發,及至到了侯府,馬車漸停,他才張開眼,笑著道:「今日攔了你的玉簪,改日我命人新做一支好的給你。」

  雲浠反應了半晌,才想起來他指的是太傅府小公子要送她的那支,忙道:「我上回去嶺南前,三公子已送過我玉簪了,不必再送。」

  程昶又笑了笑:「簪子罷了,不嫌多。」

  他目送雲浠入了侯府,回到馬車上,臉上的笑意便漸漸收了。

  馬車轆轆行駛起來,程昶喚道:「宿台。」

  坐在車前的宿台應了一聲,掀簾入了室中:「殿下有吩咐?」

  「你之前說,當年柴屏落獄時,他家中的幾個兄弟一個接一個地死在他身邊,他險些瘋了?」

  「是。」宿台道,「不止柴大人的兄弟,還有柴大人的老父。」

  「當時柴大人科舉中了狀元,頗受朝廷看重,柴大人鄉里的長兄便利用他的名聲行騙斂財,鬧出了好幾條人命。這事本與柴大人沒有干係,可惜他木秀於林,遭同僚嫉妒,事情一鬧開,朝中就有人煽風點火,說柴大人的長兄是受他指使,到後來民怨四起,朝廷只好把柴家一家男丁一併關入大理寺的大牢。」

  「那會兒大理寺的牢中剛好有疫情,柴家的男丁一個接一個染了病,他們原本是一家人,無奈自私得很,相互指責,最後都有些瘋魔,全怨怪在柴大人一人身上,說若不是他考取功名,一家人也不會這樣。柴大人的二哥受不住病痛和酷刑,有一次還在囚服裡藏了草繩,想把柴大人勒死立功,若不是被趕來的獄卒發現,柴大人想必已命喪黃泉。」

  「其實柴大人的清白,大理寺的人都知道,這案子之所以不好辦,全因為有了民怨。因此到了最後,這案子竟成了燙手的山芋,誰也不願管,大有任憑柴家人死在牢裡的意思。也是柴大人運氣好,那時恰逢陵王初學政事,大理寺那幫人見陵王不受寵,便將這案子扔給他。沒想到陵王非但接了,且好辦得漂亮,為柴大人平了反不說,還平息了民怨。」

  「不過今上也是怪,見陵王有本事,非但沒高興,還把他調離了大理寺,此後半年不曾召見過他。」

  「柴大人初出牢獄那會兒,還有些瘋癲,畢竟一家父兄剛慘死在身邊,最小的小弟才十五歲,他心志受創,倒也合乎尋常。直到後來,他重新入了仕,才漸漸恢復如常。不過……」

  「不過什麼?」

  宿台猶豫了一下,說道:「不過依屬下眼下查得的線索來看,柴大人似乎並沒有從重創裡走出來。」

  程昶淡淡道:「本王也這麼想。」

  「殿下明鑒,柴大人初入仕時,確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後來他歷經一劫,重新入仕,手上很快便沾了血。這些年他跟著陵王,幫陵王做下不少髒事,手上人命不計其數,頗有些以殺止傷的意思。就說當年方府被發落,在方府暴斃的兩個衙差,就是柴大人幫方氏善的後。他受命於陵王,滅了不少人的口。」

  程昶問:「這事做得這麼不乾淨,後來怎麼沒鬧開?」

  「時局所致吧。那時候朝中大事一樁接著一樁,皇后身隕,太子病重,塞北戰亂,忠勇侯出征,所以此事就被遮掩過去了。」

  程昶「嗯」了一聲。

  半晌,他撩開車簾,朝外望去,悠悠問:「柴屏的那幾個兄弟,大概是個什麼形貌,還查得到嗎?」

  「查得到。」宿台道,「他們既是大理寺的囚犯,大理寺那邊應該還存著他們每個人的畫像。」

  夜很深了,雨水剛歇,當空掛著一盞毛月亮。

  程昶望著月,淡淡道:「你去知會大理寺的人一聲,讓他們不必對柴屏用刑了,然後找刑部的人出面,幫本王辦一樁事。」

  「是,殿下儘管吩咐。」

  —*—*—*—

  天明時分,一輛馬車在大理寺府衙門口行止。

  守在門外的吏目迎上來,對著車上下來的人躬身拜道:「三殿下。」

  陵王問:「計倫呢?」

  計倫是大理寺卿的名諱。

  吏目道:「回三殿下,計大人有要事,天不亮就去文德殿外等候面聖了。」

  要事?

  怕是因為三司被程昶捏得死死的,這位大理寺卿攝於三公子的威嚴,不知當怎麼迎接不速之客,所以才以要事為藉口,躲去文德殿的吧。

  陵王心知肚明,面上倒也沒說什麼,由吏目引著,下到了大理寺的牢獄裡。

  柴屏的囚室在甬道最裡間,外頭有兩名獄卒把守,他們見陵王到了,對他一拜,便退下了。

  囚室裡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柴屏知道陵王要來,天不亮時就等著。

  他身上穿著舊囚襖,上來拜道:「殿下。」

  陵王伸手將他一扶:「不必多禮。」又見他襖衫上滿是裂口血污,不由問,「他們又對你用刑了?」

  「殿下不必擔心,不過是幾頓鞭刑,昨日夜裡刑便停了。」柴屏道,又說,「屬下如何不重要,反是殿下,這一年來,殿下雖掌權,到底尚未坐主東宮,而陛下那裡,始終都是意屬五殿下的為儲君的。眼下三公子歸來,陛下為防著您殿下獨大,多少會用他平衡朝中局勢,為日後五殿下繼位做鋪墊。自然屬下相信這些麻煩殿下您都應付得來,只塞北佈防圖遺失一案,這個事關殿下您的聲譽,稍不注意,怕是會將殿下您連根拔起,殿下您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他關在囚牢裡多日,是難得才見到陵王,是以一開口,便有些話趕話。

  陵王聽他字字句句都在為自己圖謀,明白他的苦心,說道:「我知道,我早已派人去跟著秦久了。」

  柴屏聽他已有安排,略鬆了一口氣,又說,「秦久不過一名護衛,她會偷李主事的血書,想來是受人指使。這個人如果不是忠勇侯府的孤女,那就是當初從塞北回來的人。屬下這些日子在囚牢裡,仔細盤算過這事,倒是發現一點疑處。」

  「什麼疑處?」

  「殿下可還記得,去年屬下派人追查五殿下下落時,曾遇到過兩個人,也在找五殿下?」

  去年程昶「斃命」於皇城司大火後,柴屏從周才英口中得知,當年與五皇子程旭一起失蹤的還有一個小太監。

  後來他輾轉打聽,終於在當年明隱寺一名僧人手中得到小太監兒時的畫像,以此為線索追查,發現這小太監極有可能在五年前與程旭一起回到了金陵。

  去年他派人在金陵城及周邊找尋小太監與程旭的下落,發現竟有兩個神秘人在同步追查。

  「屬下本以為那兩人是衛玠的人,可眼下一想,覺得不對,若是皇城司的人,追查五殿下的下落,何必遮遮掩掩?可是除開衛玠的人,還有誰會急著找五殿下?只能是當年塞北草原上,知道真相的那群人了,可能是當年有遺漏,這群人沒死乾淨吧。」

  「眼下秦久既受人指使偷了血書,屬下在想,指使秦久的人,會不會正是那兩個也在找五殿下的人?他們既然是從塞北來的,說不定就混跡在兩年前,從塞北回來的忠勇侯舊部當中。之前兵部庫房的塞北佈防圖失竊,也是他們做的。」

  「這一點本王已想過了。」陵王道,「但此人能在皇宮行竊,必是對宮禁極其熟悉才是,但那些塞北的人中,便是雲洛,甚至雲舒廣,都做不到這一點。」

  「是……」

  柴屏聽陵王這麼說,不由沉吟起來。

  陵王見他還在為自己圖謀,說道:「罷了,此事你不必多慮,暫且在牢中等上些時日,待朝局稍定,本王自會為你脫罪。」

  「殿下不必急。」柴屏道,「三公子若想從屬下口中問出殿下您的把柄,不會真的下殺手,而今殿下在朝中擁躉凡多,已不缺屬下一個,屬下只管等著殿下登極問鼎的一日即可。」

  陵王聽他這麼說,歎一聲:「擁躉雖多,畢竟你我才是一起一路走來的。」

  柴屏道:「正因為一路走來,屬下才不希望殿下這最後幾步走得不穩。」

  他道:「三公子的本事太大,絕非等閒之輩,他不是只有找到五殿下這一條路可走的,後宮裡還有個六殿下呢。」

  柴屏這話語義含糊,但陵王聽得明白。

  六皇子雖年僅六歲,卻是皇脈正統。程昶若以旁支的身份與陵王爭儲自然不妥,但他可以扶六皇子上位,等六皇子做了皇帝,再以攝政王的身份把持朝政,隨後黨同伐異,肅清朝野,取而代之。

  陵王沒接腔,看柴屏一邊說著話,一邊又撫上右臂,不由問:「你臂上的燎傷還沒好?」

  「是。」柴屏道。

  說起來也奇,一年了,他右臂的傷口長合,潰爛,流血,再重新長合,如此反復,彷彿那日從皇城司柴房裡噴出來的火,是來自陰司的業火,要折磨得他日夜不得安生似的。

  柴屏提起右臂上的傷,目色裡閃過一絲駭然,但他很快就把這股駭意壓住,對陵王拱手道:「牢獄陰潮之地,殿下不便多留,殿下正務在身,當以大局為重才是。」

  陵王便也一點頭:「好,那本王改日再來。」

  離開大理寺的牢獄,辰時已過。

  這日沒有廷議,各部衙的官員都在自己的署內辦差,陵王由先才的吏目引著,一路往大理寺衙司外走,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遠處的偏門處,有一人在呵斥:「老實點!磨磨蹭蹭的幹什麼?都跟上!」

  陵王遙遙看一眼,只見那頭有五六個身著囚服,披頭散髮的囚犯。

  他們戴著頸枷,以鐵鍊前後鎖了,正由一名獄卒引著往大理寺的囚牢裡走,其中最小的一個,大約才十餘歲。

  陵王問:「這幾個是什麼人?」

  一旁的吏目道:「回殿下的話,這幾人是刑部今早送來大理寺的死囚,稱是他們身上的案子有異,要請大理寺覆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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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二章

  覆核案子,把案宗送來大理寺不就行了?為何要把囚犯一起送來?

  陵王正欲問,那頭巡查司的曹校尉就找過來了。

  他似有要事,還在遠處,就對著陵王遙遙一拜。

  陵王微一頷首,與他一起步至無人處,慢聲問:「何事?」

  「稟殿下,今日一早,三公子親自下了一道諮文,把裴大人傳去問話了。」

  「裴銘?」

  工部尚書裴銘,正是大將軍裴闌之父。

  「是。」

  「什麼理由傳的?」

  「說是懷疑裴大人曾暗中派人追殺他。」

  曹源這麼一提,陵王就想起來了。

  這大概是前年的事。

  當時適逢裴府老太君的壽辰,程昶與琮親王前去祝壽,在裴府的水榭遇刺。

  「派人追殺三公子的雖是鄆王,畢竟是殿下您借刀殺人,三公子眼下回過味來,知道裴大人是您的人,傳審他,恐怕是為了敲山震虎。」

  陵王淡淡道:「事情已過去了這麼久,案子也早已結了,明嬰再怎麼追查,至多為老四添一條罪狀罷了,裴銘他在怕什麼。」

  「殿下您也知道三公子這個人,行事從不按常理出牌,今日他下諮文前,原本是在文德殿與幾部尚書一起面聖的,結果稟事稟到一半,他忽然問裴大人,當初他在裴府水榭遇刺,裴大人知不知情,有沒有參與。」

  「這些話可是當著陛下的面問的,這麼含沙射影,夾槍帶棒的,裴大人怎麼受得住?當下跪地直呼清白。三公子卻說,『哦,你既這麼清白,那本王查查總無妨吧』,回頭一道諮文就擬上了。」

  陵王蹙眉:「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屬下不知,裴大人也被三公子這一通陣仗鬧糊塗了。大人在御史台回完話,立刻就去了王府別院等殿下您。殿下眼下可是要去別院?」

  陵王見完柴屏,也無甚要務在身,腳步往宮門一折,點頭道:「去別院。」

  到了宮門口,他沒有立時上馬車,而是與曹源一起走了一段,待四下無人了,才問:「日前本王讓你派人跟著秦久,此事你辦了嗎?」

  「回殿下,屬下已派人去了。」曹源道,「不過秦久近日受傷,沒甚動靜,屬下等怕打草驚蛇,便沒有輕舉妄動。」

  陵王頷首:「那等她回金陵再說吧。」

  他吩咐了些其他瑣事,見天色不早,隨即上了馬車。

  馬車穿過熙來攘往的街道,絕塵而去,片刻後,一個身著褐衣,頭罩斗笠的人從一條背巷後繞出。

  他望著馬車的方向,在街頭頓了頓,然後走向左旁第一間藥鋪,從懷裡取出一張藥方:「掌櫃的,抓藥。」

  藥鋪的掌櫃接過藥方子一看,見上頭都寫著些三七、花蕊石之類止血化瘀的藥材,不由抬目看了來客一眼。

  這人斗笠罩得很低,上半身都裹在寬大的罩衫裡,看不清模樣。

  但見他取藥,拿藥方,都用左手,想來是右臂有傷。

  掌櫃隨即從櫃閣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瓶,說道:「這位客官,您要是手上有傷症,可以用小店新製的紅花膏,專治外傷,保管幾日就好。」

  褐衣人掃了小瓶一眼,說了句:「多謝。」隨即擱下一粒碎銀,拿過藥材包與小瓶,很快離開。

  他一路往西而行,腳步看似穩健,實則走得極快,到了一間廢棄的宅子前,左右一看,見四下無人,才推門而入。

  宅子正屋的竹榻上仰躺著一人,他身著玄衣,眼上罩著白綾,聽是外間有動靜,撐著起身:「雲洛,你回來了?」

  雲洛「嗯」了聲,將藥瓶遞給玄衣人:「你自己上藥。」然後在桌上攤開一張寬大的粗布,收起行囊,「我們得趕緊走。」

  玄衣人一愣:「為何?不等阿久了?」

  「等不了了。」雲洛道,「陵王派人盯上了她,可能是她偷血書曝露了端倪。」

  他目力極好,又會讀唇語,先前陵王與曹源說話,他站在遠處看著,把這關鍵的幾句分辨了出來。

  玄衣人知道雲洛有這通天般的本事,若非如此,當年招遠叛變,他也不能提前覺出蹊蹺,自亂象中保得一命。

  「那阿久可會有危險?」

  「不會。陵王打的是順藤摸瓜的主意,想派人跟著她,找到你我,輕易不會動她,再說她還有阿汀那丫頭護著呢。」

  玄衣人一點頭:「陵王既派人跟著阿久,大約猜出是你我盜的塞北佈防圖了。」

  「猜出你我的身份倒不至於,但以後我們行事,恐怕就更加困難了。」雲洛道。

  他看玄衣人一眼,只見他正把衣衫解開,為胸膛上一道猙獰的傷口塗抹傷藥。

  傷是新傷,是當時去兵部庫房盜佈防圖所受的,眼下十餘日過去,還有些許紅腫尚未消退。

  「我給阿久用暗語留書一封,等她回到金陵,自會想法子擺脫暗衛來見你我。」

  雲洛說完,撿起一枚石子,在正屋的角落的柱子下刻下兩行字,與玄衣人一起出了廢宅,很快消失在了暗巷中。

  —*—*—*—

  不日便到三月,和風惠暢,春和景明。

  這日午過,方芙蘭乘馬車到了和春堂,由薛大夫引著,去了連通的院落,對著亭中人遙遙一拜:「殿下。」

  陵王正在亭中習字,見是她,淡淡一笑:「來了。」

  方芙蘭步至亭中,看他正抄著《法華經》。

  紙上一句力透紙背,寫著「若於一劫中,常懷不善心,作色而罵佛,獲無量重罪」。

  方芙蘭微一頓,問:「殿下怎麼抄這篇?」

  陵王溫聲道:「初遇你時,你落在地上的經文就是這篇,今日閑來無事,便翻來抄上一抄。」

  他說著,停了筆,說道:「我聽薛大夫說,你近日的身子尚好。」

  方芙蘭微一點頭,似是想起什麼,柔聲道:「阿汀近日回府住了幾日,待我也不似以往那般疏離。」

  陵王道:「這就好。」

  他看著她,又道:「芙蘭,我有樁事想要托你幫忙。」

  他拾起石桌上的香囊,遞給方芙蘭:「這個,幫我轉贈給秦久,就說是阿汀給她的。」

  方芙蘭愣了愣,接過香囊來一聞:「是藿香?」

  陵王頷首,半晌,說道:「我也不瞞你,這裡頭除了藿香,還有一味罕見的藥,這藥作用平日裡不顯,但碰到檀香,頃刻便會致人乏力。我之所以用藿香,是因為藿香味重、醒神,可以遮蓋別的藥味。」

  方芙蘭問:「你……為何要給阿久這個?」

  陵王負手步去亭邊:「秦久偷兵部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背後必有人指使,我已暗中派人跟著她多時,但她似乎有所警覺,直到眼下,都未曝露那人行蹤,我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他說著,見方芙蘭猶豫,又道:「你放心,我只不過想利用這香囊,揪出秦久背後的人,絕不會傷害她。」

  方芙蘭問:「找到是誰盜了佈防圖,對殿下很重要嗎?」

  「很重要。」陵王點頭,「此舉關乎成敗,經不起一點閃失。」

  方芙蘭沉吟片刻,道:「好,不過阿久看似不拘小節,實則心細,若說這香囊是阿汀給她的,她未必會用,待我想個法子。」

  陵王道:「好,多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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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於一劫中,常懷不善心,作色而罵佛,獲無量重罪」

  ——《妙法蓮華經》卷第四‧法師品第十

  意思是,假如有人在一劫當中,經常懷著邪惡之心,譭謗佛,不做善事不行好事,此人獲得的罪報將無量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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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旁的僕從上來把墨寶收了,奉上鮮茶與桃花糕。

  方芙蘭在石桌旁坐下,見陵王眉宇中透露著疲乏,問道:「我聽說,近日三公子又找你麻煩了?」

  陵王「嗯」一聲,「他一回來就沒個消停,裡外找事。前陣子傳審裴銘,這一二日,又找樞密院的羅複尤問話,可能是覺察到我利用羅姝把他騙去明隱寺,心中有所不平吧。」

  方芙蘭道:「姝兒妹妹年前本已說好了一門親,近日不知怎麼,又不成了。」

  「她自己不想嫁。」陵王道,「羅複尤這個人,把仕途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女兒在他眼裡,左不過一枚棋子罷了,羅姝這門親事對他前途無益,她不想嫁,羅複尤便由她了。」

  方芙蘭聽了這話,心中一時戚戚。

  陵王見她神情黯然,上前撫上她的肩,溫聲道:「芙蘭,我幫你在城北置了一間宅子。」

  方芙蘭愣了下,搖頭道:「殿下不必。」

  「也不全為了你,」陵王笑了笑,「是為了方家的人。」

  「還記得七年前,我對你的承諾嗎?」

  ——「終有一天,我會幫你把失散的親人都找回來。」

  方芙蘭一聽這話,抬目望向陵王:「殿下已派人去尋他們了?」

  陵王在她對面坐下:「去年就已派人去了,本來打算等他們到金陵了,再給你個驚喜。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提前告訴你更好,這樣你能更開心些。」

  當年方府被抄家,府中人紛紛被流放,這些年病的病,死的死,活著的已十分零星。

  陵王道:「可惜我盡力去尋,也僅找到了七八人,其中除了你兩個姨娘,還有你父親當年最信賴的管事。眼下他們都在來京的路上,大約月餘時日就會到。」

  方芙蘭聞言,正欲問她兩個庶弟的近況,這時,外頭薛大夫忽然引著曹校尉過來了。

  曹源一見陵王,匆匆一拜:「殿下,不好了,柴大人出事了!」

  「柴屏出事了?」陵王詫然。

  七八日前他去大理寺,柴屏不還好好的麼?

  「對,似乎是瘋了,早上大理寺那邊一鬧開,三公子就已過去了。」

  「瘋了?怎麼瘋的?」

  「聽說是送進去了幾個死囚,模樣有點像柴大人當年死去的父親和幾個兄弟,大理寺把這些死囚和柴大人關在一處,柴大人受不了,就瘋了。」

  陵王聽是死囚,反應過來。

  他之前去大理寺見柴屏,親眼見著刑部送來幾名死囚,當時他本覺得不對勁,想細問,無奈被程昶傳審裴銘的事打斷了。

  陵王站起身,往院外走,一邊吩咐:「備馬車,去大理寺。」

  路上他又問曹源:「柴屏遇事慣來冷靜,便是有心病,也會想辦法克服,不過七八日光景,怎麼這麼快就瘋了?明嬰讓人暗中給他下藥了麼?」

  「回殿下的話,三公子不曾下藥。」曹源道,「但屬下聽說,三公子幾乎不讓柴大人睡覺,且每日只給柴大人一勺水喝。」

  陵王眉頭一擰:「他這麼做是何意?」

  「稟殿下,」跟在後頭的薛大夫道,「人一旦缺眠,精神便容易潰亂,少水到一定地步,也易產生幻覺。若那幾個死囚本就是柴大人的癥結所在,他在極度恐駭的情形下,兼之極乏極渴,能撐七八日已屬不易。」

  曹校尉道:「聽說這幾日柴大人已尋死過數回,但三公子早有防備,命人將他攔著了。柴大人面上不說,心中對三公子其實是有些懼的,還曾四處尋訪名醫為他治右臂上的燎傷。」

  「已尋死過數回?」陵王語中含帶怒意,「柴屏好歹堂堂御史中丞,計倫那邊怎麼早不奏報?」

  「計大人原本打算一早將這事奏與殿下與中書的,可他日前來中書,殿下您正忙著見裴、羅二位大人,計大人見您忙碌,是以不敢叨擾,一直到今日事情遮不住了,才匆匆派人來告知。」

  陵王聽了這話,腳步一頓。

  難怪了。

  他日前還在納悶程昶這麼吃力不討好地找裴銘、羅複尤麻煩做什麼,原來竟是為了聲東擊西。

  「之前三公子讓人對柴大人用鞭刑,陛下那邊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眼下他都快把柴大人逼死了,手上竟還乾淨得很。便是說出去,不過是給的水少了些,沒怎麼讓柴大人歇息罷了,誰也沒法拿他怎麼著,殿下,您可一定要想個法子救救柴大人啊!」

  陵王聽曹源說著,面色越來越難看,他沒吭聲,上了馬車,催著車夫急鞭往大理寺趕。

  大理寺府衙外看著還好,府衙內已亂作一團,林林立立站著許多官員,但大都是三司的人。

  三司的人幾乎都聽命於程昶,沒他的吩咐,誰也不敢干涉柴屏的案子。

  陵王沒理會這些人的拜見,由大理寺卿計倫引著,逕自下了牢獄。

  牢獄的甬道十分陰潮,隱隱有股久不見天日的黴味,但最後一間囚室卻是通明的,四壁點著火把,將斑駁的牆壁照得深影重重。

  囚室中除了刑部、大理寺的大小官吏與獄卒,當中還立著一個長身如玉的人。

  程昶聽到動靜,回過頭來,一笑:「堂兄來了?」

  他這日身著月白雲紋錦衣,髮間的玉簪華光流轉,整個人如霜似雪。

  柴屏見到陵王,想要撲過來,卻被身後的衙差拽住,只好喚道:「殿下、殿下……」

  他披頭散髮,一身髒汙,眼底黑暈很重,一說話,涕淚便順著眼鼻淌下來,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臂,臂上血淋淋的,被一根布條包了吊在脖子上。

  這哪裡還是那個清醒鎮定,慈眉善目的御史中丞?

  陵王的瞳孔猛地一收,當即吩咐:「來人,把柴屏帶去中書省,立刻請太醫過來為他診治——」

  「堂兄莫要忘了。」他剛說完,程昶便淡淡道,「這個人,還欠著本王一條命呢,身上的罪名未清,誰也不能把他帶走。」

  「你這麼囚著他,他只會更加瘋癲。」陵王道。

  「把他逼瘋了,於你有何好處?」

  陵王這話一語雙關,是在提醒程昶,倘把柴屏逼瘋,想從他口中套出他的把柄,怕就難了。

  再說一個瘋子的話,誰會信?

  程昶分明聽明白了,卻渾不在意。

  「是沒好處。」他一笑,「不過我不在乎。」

  「只要看著他生不如死,我就痛快了。」程昶又道。

  陵王聽了這話,心中不由一寒。

  他冷聲道:「柴屏好歹是當朝四品大員,豈是能任你隨意折磨的!」

  「我折磨他了嗎?」程昶道,「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他的唇角帶著幾分嘲意:「剛巧他還有一絲神志在,堂兄若不信,你問問他。」

  陵王看著柴屏,一言不發。

  「堂兄既不願問,那我來問好了。」

  程昶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朝柴屏走近一步,俯身盯著他:「你還想活著嗎?」

  柴屏驚恐地望著程昶。

  那雙如星似月的眸子本該是溫柔的,冷清的,可此刻眸底繚繞著的盡是黑沉沉的戾氣。

  他彷彿又看到那日在皇城司灼灼的烈火裡,他命人合上柴房的門前,程昶最後恨意滔天的目光。

  他怕極了那火,怕極了他。

  「不活了,不活了——」柴屏連連搖頭,「我把命還給你,全都還給你,求求你殺了我……」

  「不行。」程昶直起身,淡淡道,「你主子說了,你是當朝四品大員,想死沒這麼容易。」

  他對陵王道:「知道我為什麼讓人縛住他嗎?」

  他微一拂袖,「把他放開。」

  縛住柴屏的衙差領命,鬆了手。

  柴屏一下撲倒在地,他惶恐地四下一看,顧不上疼,手忙腳亂地去摘套在脖頸上的布條。

  他似乎癢得很,失了束縛的第一時間,便伸手去撓有燎傷的胳膊。

  他的燎傷本就尚未痊癒,被他不知疼痛地拼命撓了幾日,裡頭血肉早已殘損,隱約可見一截森森的白骨。

  陵王終於忍不住,問程昶:「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難道堂兄還看不出來?」程昶道。

  他負手,朝陵王逼近一步:「你不是最擅借刀殺人?」

  「當初在裴府水榭,不是你透露假消息給鄆王,說我在查他私吞忠勇侯兵糧的案子,逼得他對我出手?」

  「你和方芙蘭聯手殺了姚素素,嫁禍給羅姝,利用羅姝把我騙去白雲寺,讓鄆王的暗衛把我追殺至落崖的不也是你?」

  「你知我失憶,利用周才英把我誘去皇城司,然後派柴屏把我逼至皇城司的柴房,鎖在一片火海裡,現在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的不正是你?」

  「我是無所謂你借刀。」程昶道,「無論你手上有多少把刀,我都能一把一把給你卸了。」

  「這個人,」他伸手一指地上的柴屏,「你手上最鋒利的利刃,我第一個要的就是他的命。」

  「我就是想讓他死!」

  「死」之一字出口,周遭眾人心中大駭,紛紛跪在地上。

  立在當中的程昶錦衣玉簪,明明一身清貴裝束,或許是映照著灼烈的火光,不知覺間竟顯得森然而妖異。

  柴屏重新撲上來:「三公子、三公子,求求你,我把命還給你,讓我離開這裡吧……」他往身後角落的數名死囚一指,「我不要與這些人關在一起,我不想再見到他們了,我從來沒害過他們,他們卻要恨我……」

  可程昶任憑他說著,卻絲毫不理會。

  柴屏心中怕極,心下一橫,當下狠狠往舌根咬去。

  怎奈程昶竟先他一步反應過來,伸手箍住他的下頜,迫得他齒關不能合攏,隨後將他朝後一搡。

  幾名衙差立刻上來將柴屏重新縛住。

  陵王忍無可忍,當即吩咐:「來人!」

  曹源立刻帶著護衛上來,應聲道:「在!」

  「把柴屏帶走!」

  「是!」

  「大理寺。」程昶也道。

  「在!」

  「誰敢帶人走,格殺勿論。」

  「是!」立在牢門口的武衛頃刻應聲,同時拔刀出鞘。

  兩邊僵持不下,程昶又步去柴屏面前,俯身看向他,在他耳邊輕聲道:「你不是想死嗎?」

  「那本王趁著你臨死前,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

  「我當初,其實早就『死』在皇城司的火海裡了。」

  「你命人取銅鎖時,我其實看見了,我太恨了,所以那火從柴房裡衝出來,吞噬燒盡你所有手下。」

  「但你知道你為何沒有被火燒死嗎?」

  「因為我當時在想,該用什麼辦法,才能讓你死得最痛苦。」

  「我想看著你,以你最恐懼的方式死去。」

  「我終於找到了。」

  他站起身,指著囚室角落裡的幾名死囚,輕笑著道:「你看看啊,你的這些父親兄弟,他們多恨你啊。」

  「若不是你考取功名,他們怎麼會因你而死?」

  「你的老父已花甲之齡,最小的小弟才十五歲,多無辜啊。」

  「可惜你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卻不知道悔過。」

  「以殺止傷無量重罪,陰司地府都未必肯收你。」

  「你手上沾著這麼多條人命,你這些年過得不膽寒嗎?」

  「你哪一日不是活在煉獄裡?不是活在水深火熱的夢魘裡?」

  「你每一日入夢,是不是都有人在夢裡一遍又一遍地問你。」

  「為什麼當初死的不是你?」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怎麼死的不是你?

  為什麼不是你?

  最該死的就是你!

  該死的是你!!

  柴屏聽程昶說著,越聽越顫抖,心中慌駭與驚恐越積越深,一下炸開,他忽然慘叫一聲,奮力掙開束縛住他的衙差,仰首就往牢門口武衛的刀刃上撞去。

  這一切來得太快,直到半截喉嚨被割開,鮮血「噗」一聲噴濺出來,眾人都沒反應過來。

  滾燙的血澆灑在陵王身上,也澆灑在程昶身上。

  整個牢獄在這個瞬間幾乎是寂默的,只能聽見火把烈烈的燒灼聲。

  眾人看著柴屏的屍體,目光裡寫滿驚駭與震詫,包括陵王。

  只有程昶的眸色鎮定平靜,他淡淡看了眼地上已無聲息的人,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

  過一會兒,大理寺卿戰戰兢兢地喚:「二、二位殿下。」

  陵王緊盯著程昶,半晌,一拂袖,帶著人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大理寺的牢獄。

  他最後拂袖的動作是個收屍的意思,可是程昶不出聲,底下的人哪裡敢動。

  他們方才都看見了。

  這位王世子殿下,不過幾句話,就逼死了一名當朝四品大員。

  衣裳上雖沾了血,手上竟還乾乾淨淨的。

  三公子落水後,眾臣只知他是比以往有本事了,未料竟還有這樣的鐵腕手段。

  好半晌,大理寺卿又才膽顫心驚地問:「世子殿下,要、要收屍嗎?」

  程昶的眸色安安靜靜的,臉上什麼表情也無,他又掃了地上的屍體一眼,淡淡道:「收吧。」然後離開了囚室。

  程昶一步一步朝外走。

  甬道的盡頭,有暗沉沉的暮光。

  黃昏了。

  他朝著那光走去,忽然很輕地笑了一聲。

  周圍的人聽了這聲笑,全被懾住,前前後後跪了滿地。

  當初摔落崖下粉身碎骨,烈火焚身骨血寸斷,雖然起死回生,可那些痛他卻嘗到了。

  他與人為善與世無爭,諸般劇痛加諸己身,他做錯了什麼?

  程昶步至甬道口,暗金的暮光灑落在他身上,把他身上的血照得灼豔。

  黃昏了,逢魔之刻。

  原本天人一般的容貌在這一顆妖冶至極,頰邊淺痣本來不顯眼,卻因沾了血,淒豔而灼目。

  程昶的嘴角揚了揚,片刻,又揚了揚。

  終於抑制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這就是復仇的滋味嗎?

  實在太痛快了!

  他獨立在斜陽下,笑得不能自已。

  可那笑聲卻蒼涼而悲闊。

  他站在那裡,一身錦衣染血,是權勢滔天的王,也是凡心入魔的妖。

  他不是菩薩。

  是這塵網深劫裡逃不開的凡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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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四章

  馬車早已候在了宮門口,孫海平看程昶一身染血地走過來,膽顫心驚地問:「小王爺,回、回王府嗎?」

  天際還餘最後一縷霞光,程昶格外沉靜地望了一眼,「去望山居吧。」

  望山居距綏宮一個來時辰行程,程昶到了望山居,一言不發地往山上走。

  扶風齋外有個露臺,時值中夜,飛瀑之水直沖下來,澆灑在露臺邊,濺起點點水星子。

  望山居的林掌事知道小王爺喜歡此處,趁著這幾日早已把扶風齋收拾妥當,露臺上擺了石桌與竹榻,裡處屋間還掛著紗幔。

  程昶在石桌旁坐下,問:「有酒嗎?」

  「有、有。」林掌事應道,即刻命人搬來數壇上好的陳釀。

  程昶道:「你們下去吧。」

  他拿起一壇酒,對著壇口飲下一口。

  一股灼烈入喉,辛辣裡帶著一絲甘,還沒怎麼嘗出滋味就下腹了。

  程昶只好又飲一口。

  他其實是不嗜酒的,前生有先心,不能碰酒,穿來這裡後,時時命懸一線,偶爾宮宴上淺酌一二,卻也是見好就停。

  都說酒能至人醉生夢死。

  可他一口接著一口飲下去,腹中燒灼不堪,卻越吃越清醒。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他的手上算不算沾了血,算不算髒了。

  但他有些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了。

  程昶想把自己關在這裡,不再去見任何人。

  直到所有怒火和恨欲都平息。

  「三公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喚。

  程昶握著酒罈的手頓了頓。

  自從他被封了王世子,宮中的人當著他的面,都會稱一聲「殿下」,只有她還固執地喊「三公子」,彷彿這樣就能不一樣似的。

  雲浠站在帳幔邊看著程昶。

  她是在入夜時分聽說大理寺出事了的。

  琮親王府的王世子殿下逼死了御史中丞,宮中一時人人自危。

  她趕回宮裡,御史台的小吏告訴她:「殿下身邊的廝役留話說殿下去了城西望山居,將軍若得閒,便去看看吧。」

  雲浠從未見過這樣的程昶,無助到形單影隻。

  雙手握緊酒罈,彷彿那是什麼靈丹妙藥。

  她走過去,在他膝邊蹲下身,覆住他握著酒罈的手:「三公子怎麼飲酒了?」

  她的手清涼如雪,他垂眸看著她,半晌,說:「柴屏死了。」

  「我知道。」

  他又說:「我逼死的。」

  他的語氣極蒼涼。

  雲浠聽得心間微微一疼,仰頭望著他:「不是的,與三公子無關。」

  程昶的嘴角彎了彎,想笑,卻沒笑出來。

  他問:「你怎麼過來了?」

  雲浠道:「我擔心三公子。」

  她的臉龐清透,脖頸一段雪膚一看就是寒涼的,不像他,喝酒喝出一身難以抑制的烈火。

  酒沒讓他醉,看到她,他卻有些醉了。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伸手撫上她的頰邊,慢慢摩挲:「阿汀,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很喜歡你。」

  「從很早以前,在我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很喜歡你……」

  他的語氣誘人,充斥著蠱惑的意味。

  可是這麼深情的話,被他說出來,卻是彷徨無力的。

  程昶問:「阿汀,我能不能……和你……」

  他語焉不詳,可是雲浠聽明白了。

  她在他眼裡看到了一絲灼火,溫柔水色裡浮沉著的欲念。

  程昶輕聲又問:「好不好?」

  雲浠沒應聲,她伸出雙手撫上他的臉龐,慢慢湊近,很輕地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然後迎上他的目光。

  程昶也看著她,忽然笑了。

  笑意在夜色裡蕩開,融進他目色裡的波濤,掀起幾分藏在深處的乖戾。

  他勾手攬過她的後頸,俯下臉。

  心中欲海如浪如潮,澎湃而洶湧。

  事到如今,他終於明白了。

  他初來這裡時,以為是自己融不進這個世界,所以才異常寡淡冷漠。

  其實不是。

  他彷彿是個神魂殘損的人,在時空的遊蕩裡丟了情失了欲。

  以至於悲喜不能與這個世間相通。

  直到落崖後歸來,才找回了他的情。

  所以當初在白雲寺,他被人追殺至絕境,心臟疼痛窒息,還要在崖邊反復摸索找尋著她送他的平安符。

  是情已生根卻不自知。

  他在她的唇齒間反復流連。

  陳釀甘冽,卻不及她萬分之一醉人。

  這種如霜似雪的滋味,讓人瘋狂,也讓人平息。

  他稍微鬆開她,忽然將她打橫抱起來,放在一旁的竹榻上,然後欺身而上,撐在她上方看著她。

  他彷彿遺留了一魂一魄在另一個人世。

  直至兩世相通,他自烈火裡歸來,才尋回了他的欲念。

  他看著她,目光冷峭,眼底卻漸漸染上猩紅。

  這是五感在他身體深處復甦的感覺。

  他的情意,他的欲念。

  是他第一次瀕臨危境,在崖邊拼命尋找她給的的平安符。

  也是他後來被鎖在火海裡,想要讓所有人為他陪葬的徹骨之恨。

  可惜這些愛恨欲念都在他心深處積攢了太久,一夜之間開閘洩洪。

  自他歸來後,一直翻湧不能平息,不知覺間竟能使人癲狂。

  飛瀑的水濺上露臺,程昶的腦中一片混亂。

  是誰悲歡失所,太上忘情?不過是被剝離了愛恨的可憐人。

  到頭來凡根難斬,還不是要在這人世間沉淪。

  程昶覺得單這麼淺嘗還不夠,他不想再克制自己,反復舔舐,輕咬,直到舌尖嘗到類似鐵銹的血的滋味,然後伸手扯開她的束腰,剝開她肩頭的衣衫。

  不知怎麼,耳邊忽然想起他回到二十一世紀的時,老和尚師父對他說的話。

  「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程先生這次回來,心中有恨?」

  他眉心微蹙,心中翻湧不定的恨意藏在他的欲海裡,他想將它們全都宣洩出來。

  血腥味順著齒關蔓延,浸入他肌骨的灼火裡,他彷彿看到了柴屏臨死時恐懼的眼神,和他躺在地上,半截喉管裡不斷噴湧的熱血,沒有生息的屍體。

  「生在此間,愛恨都是尋常,但善惡,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施主命途多舛,然行經三世都能秉持善念,是受佛祖庇佑的人,想必比我等更明白這個道理。」

  柴屏該死。

  害人償命,天經地義。

  可是令他彷徨的不是柴屏的死,是在柴屏死後,那些壓不住的,濤濤來襲欲念,那些恨與殺意幾乎要湮沒他的神識。

  他還想要陵王的命,想要方芙蘭的命。

  他想殺了曾經害過他的所有人,甚至殺了姑息縱容的昭元帝,殺了他所有嗣子與那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為他鳴冤的朝臣。

  哪怕死傷千萬,鮮血染遍宮禁都在所不惜。

  甚至連失蹤的五殿下和後宮裡懵懂的六皇子都不要存在這個世上才好。

  日後,就換他來做那個生殺予奪的人!

  有個聲音告訴他,沉淪吧。

  就此沉淪吧。

  「大千世界,一切無常皆為有常。」

  「便如你此刻心中難以消解的恨,你在他世遇到的困局,都逃不開一個因果緣法。」

  「切記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

  程昶心中幾乎是悲愴的。

  什麼三世善人,他不過是一個欲念難抑的凡人。

  後知後覺地愛,後知後覺地恨。

  他俯身而下,剝離她最後一件衣衫。

  他想將她這一身冰肌玉骨都納入己身,想用她的純淨與真摯,洗淨他這一身髒了身心的汙血。

  雲浠看著程昶,他的眼底有癲狂的迷亂,以至於他今夜失了輕重。

  而眼下,她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了。

  她有些害怕,顫抖著撫上他的肩。

  程昶將要淪陷其中之時,夜風陡然增大,將飛瀑的水星子斜吹而來。

  瀑水如雨,澆灑在程昶身上,雨中,忽然傳來極其細小的聲音。

  「三哥。」

  「程昶!」

  「程老師……」

  「醒醒啊——」

  彷彿是要喚回他的神志一般,程昶的心劇烈一跳。

  他怔了怔,側耳又去分辨那些模糊不清的聲音,可是除了夜風蒼茫的呼嘯,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垂下眸,看著被他困在懷裡的雲浠。

  她的脖頸與肩頭紅痕遍佈,唇上、鎖骨下,都有被他咬破皮淌下的血。

  可她看著他,眼神雖害怕卻堅定。

  似乎哪怕要與他一起跌落萬丈深淵都不怕。

  心頭混雜著殺意與恨意的火還在灼灼燃燒著。

  但終於回籠的一絲神志卻讓他清醒。

  他在做什麼?

  他的姑娘這一生艱難,坎坷至今,他只恨不能把這世間最好的都給她,怎麼能這樣傷害她?

  深衣裡有個事物微微刺膚。

  那是他藏在腰間,伴著他生死輪回的銅簪。

  程昶驀地一下撐起身,光腳步去露臺的欄杆邊。

  雲浠來時是深夜,到了眼下,天已經一點點亮起來了。

  但四下還是昏黯的,飛瀑的水濺灑進來,融成一團一團霧氣。

  他的身影在這霧裡格外寂寥。

  雲浠披好衣衫,朝他走去,輕聲喚:「三公子。」

  離得近了,她才發現他的鎖骨與額頭上都有細細密密的汗。

  或許是心頭的恨難澆難熄,所以難以忍受。

  程昶「嗯」著應了她一聲。

  聲音也是沙啞的。

  雲浠細看過去,他手裡緊握著她的銅簪,簪身鋒利,刺進掌心,一滴滴淌著血。

  他的眼角有水光,不知是飛瀑的水還是淚,映著清晨第一縷霞色,猶如血。

  他就這麼站在那裡,白色深衣烈烈翻飛,安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以殺止殺他也情非得已,他不願沾血,更不願牽連無辜。

  可他恨不能此刻,就把所有擋在他前面的人全都清殺乾淨。

  程昶不知道這麼走下去,他會不會墮於深淵萬劫不復。

  剖心之痛都未曾讓他流過一滴眼淚,然而數度生死愛恨如潮終於難忍瘋魔。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該再信這人間一回。

  雲浠沉默良久,說道:「阿汀這一生,早就許給了三公子。」

  「只要三公子想。」

  程昶垂著眸,低聲道:「我不想傷害你。」

  雲浠笑了一下:「我不怕疼。」

  她又說:「我知道時局如此,三公子若想跟忠勇侯府提親,陛下勢必會攔阻,三公子不必為難,我不在乎一紙婚書。」

  程昶道:「不是。」他頓了下,「我不能在這時。」

  她待他情真意切,他都知道。

  所以他不能因著要發洩恨欲,就把所有不能抑制之苦都宣洩在她的身上。

  他該是要好好珍惜她,保護她的。

  程昶別過臉,看向她,也笑了一下:「其實婚書我也不在乎,反正我這輩子也就你這麼一個了。」

  他眼底猩紅未褪,目光卻已清醒溫柔。

  彷彿還是她的那個清清冷冷的三公子,又彷彿不儘然了。

  「我就是想挑個良辰吉時。」他說,看清她眼底的深情,他又說,「你放心,我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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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到了早上,王府的武衛來報,說昭元帝聞得柴屏死訊,急傳琮親王、程昶、以及三司於廷議後面聖。

  程昶見天色不早,與手下交代一聲,便往宮裡去了。

  雲浠是武將,並不需要日日都去廷議,她昨晚一夜未睡,本打算在望山居休憩半日再走,未料正午不到,她身邊的親衛就找來了。

  這名親衛是雲浠升任校尉那年親手提拔上來的,名喚崔裕,底子很乾淨,平日裡都幫雲浠辦一些要差。

  雲浠見他來了,知是日前讓他查的事有了消息,遂與望山居的林掌事道了辭,與崔裕一起並轡往忠勇侯府而行。

  路上,崔裕道:「稟將軍,屬下已查過少夫人去和春堂看診的日子了,除了二月初四前夕,宮中佈防圖遺失,其餘日子並未發生過什麼大事。」

  雲浠聞言,略鬆了一口氣,「和春堂你也查了嗎?」

  「查了。這鋪子原是一名茶商的,大約七八年前轉給了薛大夫,就眼下看來,並無可疑之處。」

  雲浠點頭:「這就好。」

  「但有一事,屬下覺得有些蹊蹺。」崔裕猶豫了一下,說道,「少夫人去藥鋪看診的日子,慣來是提前約好的,什麼時候去,什麼時候回,大都有規律可循,但昨日一早,和春堂的薛大夫忽然派人稍來口信,說她要回鄉裡幾日,請少夫人過去行針。」

  「其實臨時改日子也沒什麼,但昨日柴大人不是出事了麼?不知是不是巧合,屬下的人發現,陵王是從城南秦淮附近趕回宮裡的,且陵王回宮不久,少夫人也回到忠勇侯府了。」

  崔裕道:「將軍,屬下……要不要著人去查一下少夫人與陵王有無關係?」

  雲浠聽了這話,一時靜默下來。

  倘方芙蘭真與陵王有瓜葛,那他二人應該早在方芙蘭入忠勇侯府之前就結識了。

  而那時,她才剛從塞北回到金陵不久。

  雲浠記得方家出事時,適逢皇后娘娘過身,那日她去宮中祭拜皇后,撞見方芙蘭投湖,才從水裡救起家破人亡的她。

  「將軍。」崔裕看雲浠一時走神,喚了她一聲,「要查嗎?」

  雲浠道:「查。」她沉吟片刻,「也查一查當年方府被抄家的案子有沒有蹊蹺。」

  「是。」崔裕道,他看雲浠一眼,見她目色黯然,不由勸道,「將軍也不必過於心憂,眼下一切不過屬下猜測,並沒有實證,少夫人未必就是忠勇侯府的內應。」

  雲浠點頭道:「我知道。」

  說罷這話,她急鞭打馬,便往忠勇侯府趕去了。

  雲浠在正堂不過等了半刻,方芙蘭就過來了。

  「阿汀。」方芙蘭有些意外,「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不是說這兩日要在西山營。」

  雲浠回過身來,看向方芙蘭,笑了笑問:「阿嫂,我聽說你昨日去和春堂看診了,病了麼?」

  方芙蘭看到的雲浠的模樣,愣了一下。

  她與以往一樣,身著一身朱衣,一頭茂密的烏髮束成馬尾,一雙眸子與以往一樣明媚乾淨,但不知為何,神色有些冷峭。

  她唇上破了一個細小的口子,微微有點血漬,乍一眼看上去有些豔,脖頸上遮著一條料子極好的暗朱佩巾,方芙蘭記得雲浠昨日離開侯府時,是沒有戴佩巾的。

  她大概猜到她昨晚去見了誰。

  方芙蘭也笑了一下:「我無事,你不必擔心。」

  雲浠看著方芙蘭,忽道:「阿嫂,我與你提過嗎?忠勇侯府裡,有個內應。」

  方芙蘭愣了愣:「內應?」

  「此前宮中有個『貴人』追殺過三公子數回,這個『貴人』在侯府裡有個內應。」

  方芙蘭有些訝異:「竟有這樣的事。」

  她見雲浠只站著,回府許久了,連茶水都沒顧上吃一口,提起一旁的高几上的茶壺,斟了一盞遞給她,問,「眼下侯府不比從前,廝役僕從繁多,你查過這個內應是誰嗎?」頓了頓,又問,「這事是三公子與你說的?」

  雲浠沒答這話。

  方芙蘭包括方家的事,程昶從未與她提及過半個字。

  但三公子不想讓她煩心,不代表她可以熟視無睹。

  雲浠接過茶,沒有飲,「三公子過去雖荒唐了點,但這兩年來卻是與人無害。我不知何人竟要再三取他性命,但忠勇侯府中,如果有人助紂為虐,無端加害於三公子,我不管她是什麼理由,若被我發現,絕不姑息。」

  雲浠說這些話時,語氣雖然決絕,但神色竟還是淡然的。

  方芙蘭看著她,心中一時也不知作何感受,或許是歷經沙場戰亂,自從阿汀從嶺南回來,就變得沉穩鎮定,從容不迫了。

  只有這執拗得近乎一根筋的性子一直不變。

  方芙蘭柔聲道:「你說得對,是不該姑息。」

  雲浠該說的已說完,想著阿久從揚州回來,這兩日都被她拘在府裡,正打算繞去後院,提點阿久一二,這時,趙五忽然進來稟報:「大小姐,樞密院那邊來人了,說是刑部的田大人查到了佈防圖遺失的線索,請您去刑部一趟。」

  此前兵部佈防圖遺失,田澤在刑部負責查案,雲浠在樞密院廣西房負責捕盜。

  眼下田澤找她,想必是有了那賊人的線索。

  雲浠聽了這話,一點頭,把手中茶水放在一邊,跟趙五交代了句:「備馬。」逕自往府門口步去。

  廝役很快備好了馬,須臾,只聽府外一聲駿馬嘶鳴,馬蹄聲漸漸遠去了。

  方芙蘭在正堂裡坐著,看向一旁的几案上,雲浠未飲一口的茶,半晌,站起身,把茶盞與茶壺收進託盤裡,拿去後院清洗了。

  時值午過,阿久正倚在後院的回廊下曬太陽。

  見方芙蘭一個人過來,將嘴裡含著的枯草一摘,納罕道:「嫂子,您怎麼親自做這些雜活?」

  方芙蘭柔柔一笑道:「這是阿汀的杯盞,我左右無事,便幫她洗了。」

  阿久問:「阿汀方才回來了?」

  「回來了,」方芙蘭道,「眼下宮中有要事,又走了。」

  阿久「哦」一聲,又枕著胳膊倚廊下。

  她偷了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做賊心虛,這幾日都聽雲浠的話,老實待在侯府哪兒也沒去。

  方芙蘭見阿久在回廊下昏昏欲睡,喚了聲:「阿久。」

  她走過去,從荷包裡取出一個事物:「這個送你。」

  阿久看了一眼,是一個湖藍色的香包,她沒接,笑了下道:「嫂子怎麼忽然贈我東西?」

  方芙蘭柔聲道:「日前我整理雲洛留下的事物,發現兩個他從前常用的香包,我身子不好,慣來是不用香的,便想著一個給你,一個給阿汀。」

  阿久愣了愣,問:「這是……雲洛的東西?」

  「也不儘然。」方芙蘭笑道,「我在裡頭新添了些廣藿,有明目醒神之用,你是行伍之人,將它佩戴在身邊想來會有裨益。」

  阿久又仔細朝那香包看去,正面的圖騰,果真是雲洛最喜歡的塞北蒼鷹。

  她心間一動,順手把香包接過,「那就多謝嫂子了。」

  方芙蘭溫聲道:「阿汀近日操勞,今早好不容易從西山營回來,方才宮裡有人傳消息,說好像找到什麼盜匪了,還沒歇上一會兒,又匆匆趕去衙署了。我常年在家,凡事不能陪在她身邊照顧她,還要多勞煩你。」

  阿久聽了這話,稍怔了一下:「宮裡傳消息說,找到盜匪了?」

  方芙蘭微一頷首:「似乎是的,阿汀接到消息就走了,我也沒聽詳盡。」

  阿久把香包別在腰扣上,沉吟一會兒,忽問:「嫂子知道阿汀今日什麼時候回府嗎?」

  「阿汀不常在府裡歇,今日公差繁忙,倘回來也是很晚了。」方芙蘭道,又問,「怎麼了?」

  「沒事兒。」阿久道,隨即咧嘴一笑,「我想起有日子沒去看老忠頭了,想過去看看他。」

  她說罷,把擱在一旁的劍一拿,對方芙蘭說:「那嫂子我出門了啊,要阿汀回來了,您就跟她說我去老忠頭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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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2: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雲浠到了刑部,田澤已經在刑部的外衙等著她了。

  申時已過,大多官員已經下值,衙署中沒幾個人在。

  田澤見到雲浠,上前來道:「將軍。」

  雲浠問:「你有偷佈防圖賊人的消息了?」

  他二人相熟,私下相見省去許多虛禮,田澤一面引著雲浠往值房裡走,一面說道:「查到了,是綏宮附近,萬壽堂的掌櫃給的線索。」

  偷佈防圖的賊人雖然神通廣大,但他畢竟以一敵眾,在逃脫之時,被人當胸劈了一刀,受了傷。

  田澤便是利用這一點,自二月初起,便命人在金陵各大醫館查訪,讓他們留意前來看傷或者買傷藥的人,其中萬壽堂、保和館、回春堂等九個醫館都說見過可疑的買藥之人。

  「因月初到萬壽堂買藥的可疑之人是個女子,我便沒怎麼留意,不過以防萬一,我還是給了這間醫館的掌櫃一瓶紅花膏,讓他販售給之後再來買傷藥的人,沒想到大概六七日前,又有可疑之人到萬壽堂買傷藥了。」

  田澤口中的紅花膏是太醫院特製的,藥膏的氣味人聞起來尋常,但對於宮犬來說卻極其刺鼻,是以但凡有人用過這紅花膏,宮犬便能憑著氣味尋到此人的蹤跡。

  「我已經把萬壽堂的掌櫃請到衙署來了,將軍可親自問問他。」

  田澤說著,把值房的門推開,裡頭果然候著一個身著錦袍,身形矮胖之人。

  這人見了雲浠,連忙上來拜道:「大人。」

  雲浠免去他的禮,問道:「萬壽堂是間大醫館,每日到你處看傷的人不知凡幾,你如何知道日前到你鋪子上買藥的人正是我們要找的賊人的?」

  「回大人的話,那人是不是賊人小的也不確定,不過月初田大人查訪賊人時,小的醫館裡來過一名可疑女子,她幾乎買空了小的鋪子上所有的三七與花蕊石,小的以為要用到這許多藥材,必然是有人受了重傷,是以留了心。沒想到大概六七日前吧,又有另一名男子拿著張差不多的藥方到小的鋪子上來買傷藥了,因這兩張藥方的字跡一樣,小的懷疑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因此想了個轍,把田大人留下的紅花膏賣給了他。」

  雲浠問:「這人的模樣你還記得嗎?」

  「模樣瞧不清,拿斗笠遮著臉。」掌櫃的道,想了一想又說,「哦,他右臂可能有傷,小的看他拿藥、取銀子,都是用的左手。」

  右臂有傷?

  雲浠聽了這話,沉吟起來,忽然間,腦中一下迴響起她與程昶趕回金陵那日,周才英說的話——「他跟人打鬥時,只用左手,右邊的袖管子,好像、好像是空的。」

  盜取佈防圖的賊人能在千百禁衛眼皮子底下脫生,本事定然不小,而那日救下周才英的神秘人,也有同樣的通天本事。

  這樣的人,整個金陵城都難尋得一二,只怕不會是巧合。

  「他究竟是右臂有傷還是沒有右手?」雲浠問。

  「這……那人來買藥時,上半身都裹在褐色的罩衫裡,想必……沒有右手也是有可能的。」

  果然。

  雲浠對田澤道:「望安,刑部這裡可有畫師?」

  「將軍想要誰的人像?」田澤問,「我可以畫。」

  雲浠愣了一下:「你會畫?怎麼從前從未聽你說過?」

  田澤步去桌案前,提筆蘸了蘸墨汁,垂著眸道:「亡母生前頗擅丹青,望安兒時跟著亡母,與她學過一二。」

  雲浠又愣了下,她與田澤田泗相識經年,這居然是第一回聽田澤說起他的母親。

  但她並沒有在這樁事上多留意,說道:「畫阿久。」

  「秦護衛?」

  「對。」雲浠點頭,「我要她的人像。」

  此前阿久偷了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雲浠就懷疑兵部佈防圖失竊,與阿久以及她兩個朋友有關,眼下聽萬壽堂的掌櫃說月初到他那裡買傷藥的是個女子,心中的疑慮不由加深。

  須臾,一副阿久的人像便在紙上落成。

  雲浠拿起來,遞給萬壽堂的掌櫃:「鄭掌櫃你看看,這位是不是月初到你醫館上買藥的女子?」

  鄭掌櫃仔細看了一會兒,點頭道:「是、是,正是她,個子高高的。」

  雲浠問:「你可還記得她是哪一日、什麼時辰來買的藥?」

  「二月初四……不對,二月初三,午過未時。」

  這就是了。

  二月初二,兵部佈防圖失竊。

  當夜,雲浠在西山營接到消息,帶著阿久與田泗趕回樞密院。

  而隔日一早,也就是二月初三,阿久忽然說有私事要辦,與雲浠告假,此後七八日不見蹤跡,一直到七八日後,她趕到揚州,竊取了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才再一次出現。

  原來當時阿久所謂的私事,是聽聞竊取佈防圖的盜賊受傷,去給他買傷藥了。

  照鄭掌櫃說的,這些日子除了阿久買過傷藥,還有一個獨臂人也買過同樣的傷藥。

  也就是說,這個偷取佈防圖的盜賊,一定與阿久和這個獨臂人有關。

  雲浠問:「那個獨臂人既是六七日前才到萬壽堂買藥的,鄭掌櫃怎麼不早些告知刑部,偏要等今日才說?」

  鄭掌櫃聽了這話,卻是猶豫。

  反是田澤道:「將軍有所不知,將紅花膏售賣給可疑之人這個做法,是在下私下交代的,刑部包括三司其他人等並不知情,在下此前也跟各間藥鋪的掌櫃打過招呼,但凡發現可疑的人,當先來稟報在下。鄭掌櫃其實一早就來過刑部了,但在下那兩日碰巧不在,是以才耽擱到了今日。」

  雲浠聽了這話,有些詫異,不明田澤為何不將追查盜賊的法子告訴其他同僚。

  不過她沒多想,眼下宮中三公子與陵王鬥得厲害,眾臣各有各的生存之道,皇宮失竊案又是大案,誰知道裡頭的水有多深,田澤謹慎些也應當。

  也是幸好他行事隱秘,沒成想這案子最後竟真的查到了阿久身上。

  雲浠對鄭掌櫃道:「勞煩掌櫃的回去後,不要將今日您來刑部所說的話告訴任何人。」

  「這個小人心裡有數,大人放心。」

  鄭掌櫃說完,便由田澤手下的吏目引著,離開刑部了。

  雲浠又問田澤:「你已經派人循著紅花膏的氣味,去尋那盜賊的蹤跡了嗎?」

  「派了,找到了一間廢宅。」田澤道。

  雲浠即刻道:「走,看看去。」

  日暮將至,田澤找到的廢宅就在萬壽堂附近,離綏宮不遠。

  這宅子日前顯見得有人住過,四下屋舍灰塵積得極厚,正屋的竹榻與桌面卻很乾淨。

  不過此前住在這廢宅的人似乎早已覺察到不對勁,已於幾日前離開了,連那瓶紅花膏都未帶走。

  雲浠吩咐跟著她的幾個親衛:「四下看看去。」

  親衛領命,隨即在廢宅各處搜尋起來。

  田澤與雲浠留在正屋裡找線索,不過須臾,田澤便道:「將軍,你來看。」

  雲浠循聲望去,步去角落的一個柱子前,在柱下最低端發現了兩行字。

  這是……忠勇舊部校尉級以上的人才懂的暗語?!

  可是去年從塞北回來的忠勇侯舊部,校尉級以上的一共才七人,這些人除了阿久外,都好好地在西山營待著。

  阿久此前在揚州,這串暗語,必然是寫給阿久看的,那麼寫下這串暗語的,究竟是誰?

  難不成阿久那兩個與她一起從塞北回來的朋友,原本就是忠勇侯舊部的人?

  田澤問:「將軍,您看得懂這些暗語嗎?」

  雲浠仔細辨認了一會兒,道:「這個暗語做了改進,想來是忠勇舊部的人這幾年來調整過,我眼下只讀得懂個大致意思,是說按兵不動,他們……是往城西去了。」

  田澤「嗯」一聲,隨即著人備紙筆,打算把這暗語記下來。

  他正抄錄間,外頭忽有一名武衛來與雲浠稟道:「將軍,崔護衛來了。」

  崔裕似有要事,逕自進到正屋,「將軍,不好了,少夫人她——」

  話未說完,忽然瞧見田澤也在,立即收了聲,拱手跟田澤一揖:「田大人。」

  田澤知他有私事要稟,抄錄完暗語,與雲浠一點頭,離開正屋,去外間尋線索了。

  雲浠問:「什麼事?阿嫂她怎麼了?」

  「方才將軍離開侯府不久,秦護衛也離開侯府了。之後和春堂的廝役似乎有急事來府上尋少夫人,少夫人也離開侯府了。屬下看少夫人離開的方向,似乎是……追著秦護衛的方向去的。」

  雲浠聽了這話,心中湧上一個極不好的念頭。

  方芙蘭這些年來,從未如此毫無預兆地離開過侯府,何況已近夜間,眼下這麼行色匆匆地追著阿久去,究竟是為何?

  雲浠早就懷疑,不,眼下已應該說是確定方芙蘭是陵王的內應。

  陵王心狠手辣,連王世子都敢殺,何懼取區區一名護衛的性命?

  「還有一樁事,望將軍莫要怪罪。」崔裕猶豫了一下,又道。

  「你說。」

  「此處廢宅……秦護衛日前來過。」

  「她來過?」雲浠問,「怎麼日前不曾聽你說起?」

  「將軍明鑒,只因三日前,秦護衛是與小郡王、田校尉一起從揚州回的金陵。三人分開過後,秦護衛便到這所廢宅裡轉了一圈,當中停了連半盞茶的功夫都沒有,便回忠勇侯府了。當時屬下的手下查看過這所廢宅,並沒發現可疑之處,以為秦護衛只是因受傷體力不支,所以在此歇腳,便沒與屬下奏報,一直到方才屬下發現少夫人行蹤有異,進宮去刑部尋將軍,刑部的人說將軍與田大人來了這所廢宅,屬下的手下才提及這事。」

  雲浠聽了這話,不由愣住。

  她就說憑阿久的性子,從揚州回來金陵這幾日,怎麼肯老老實實待在侯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

  原來她一早就來過這所廢宅,發現「按兵不動」的指令後,這才回到侯府哪也不去的。

  今日……她一定是聽說什麼或是發現了什麼,所以急匆匆出了府,找她那兩個朋友去了。

  雲浠問:「阿久是往城西去了嗎?」

  「回將軍,秦護衛似乎有所警覺,帶著屬下的人在城中兜圈子,沒多久屬下的人就跟丟了,但少夫人的確是往城西去了。」

  當時柴屏不過是知道阿久偷了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便帶著巡查司兩百人來揚州追捕她,只恨不能要了她的命。

  眼下陵王若知正是阿久與她兩個朋友盜了兵部佈防圖,豈會手下留情?

  雲浠的心狂跳起來,「我們眼下能召集多少兵馬?」

  「將軍要召集兵馬?」崔裕愣道,「可是沒有聖命,私下召集兵馬乃是誅九族的大罪,將軍在西山營雖有人手,但是這些人都是非出征平亂不能用的。」

  「那就以捕盜的名義。」雲浠道,她摘下腰間令牌,扔給崔裕,「你帶人立刻召集樞密院廣西房的人手,跟我去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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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2: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出了城西,沿著一條荒徑往北走,有一間茶肆。

  這間茶肆荒棄經年,除了去年雲浠出征前夕有人來過,看上去已久無人至。

  入夜時分,阿久到了茶肆外,摘下腰間的香包收入懷中,推開肆門,對著空蕩蕩的屋舍道:「是我。」

  須臾,只聽東面牆壁發出一聲輕響,一個壁櫃被推開,雲洛從裡頭出來:「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看到你給我留的暗語了唄。」阿久道。

  她往桌前一坐,提起茶壺吃了一口,「多虧你提醒,我就出個城,後頭好幾撥人跟著,其中有兩撥還挺厲害,不過他們沒我會兜圈子,被我在帶著在城裡繞了幾圈就甩掉了,你放心,除非另有人能讀懂你的暗語,不然不可能找到這兒來。」

  「阿久。」這時,玄衣人也扶著門框,從茶肆裡間出來了。

  阿久將茶壺一放,連忙上去將玄衣人摻住,問:「寧桓大哥,您的傷勢怎麼樣了?」

  寧桓也在桌前坐下,「已無礙了,我聽雲洛說,你此前去揚州盜血書時受了傷,傷好點了嗎?」

  「我傷得沒您重,早好了。」阿久道,又得意地說,「你們是不知道,那個姓柴的當時帶了兩百多個巡查司禁衛捉我,加上揚州府衙的,一共好幾百人,這還被我溜足了小半日呢!」

  雲洛問:「李主事的血書你帶來了嗎?」

  「帶了帶了。」阿久道,隨即從懷中摸出一張寫著血字的白絹遞給他。

  雲洛拿火摺子掌了燈,借著燈火,細細看了白絹一眼,然後讓阿久把白絹拉伸,從腰間取出一把匕首,將白絹從中割開,從裡頭的夾層裡取出一封信來。

  這封信是寫在一條極輕薄的絲絹上的,藏在血書之中,等閒不能發現。

  阿久只知偷血書,不想這血書裡還有這樣的玄機,隨即問:「這是什麼?」

  「是李主事答應給我的證詞。」

  這一年中,陵王逐漸掌權,已經要把手伸到兵部。

  雲洛心知大事不好,怕陵王借機銷毀塞北佈防圖,再難還當年塞北一戰真相,與寧桓商量後,決定進宮把佈防圖盜出來。

  雲洛對綏宮宮禁不熟,偷佈防圖這事是寧桓做的——他雖眼盲,卻會聽聲辨位。

  無奈宮禁守衛森嚴,寧桓偷佈防圖的時候,還是被兵部的李主事發現。

  李主事曾經受恩於雲舒廣,知道這張佈防圖是雲洛要用,非但沒有喚人來追捕寧桓,反是助他脫逃,還承諾會寫一份證詞交與雲洛。

  然而佈防圖被盜的第二日,陵王就盯上了李主事。

  李主事為求自保,只好以失察之由致仕,回到了故里揚州,把寫好的證詞藏在寫好的血書中。

  可惜他還未來得及將一切安排好,陵王的殺手就找上門來,見他寧死不肯說出佈防圖的下落,便取了他的性命。

  「李主事這封信,寫了當年陵王是如何借著調糧為由,默下了塞北的佈防圖,交給達滿二皇子薩木爾,以至父親慘勝戰死。」雲洛道。

  阿久聽了這話,不由瞪大眼。

  她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勃然怒道:「我就說老侯爺駐守邊關數十年,身經百戰戰無不勝,即便被鄆王那廝吞了兵糧,那一仗怎麼可能死那麼多人,勝得那麼慘?原來竟是那黑了心的王八犢子通敵!」

  她問:「陵王為何要通敵,你知道嗎?」

  雲洛沒吭聲。

  阿久見他不答,又問,「那我們眼下有了佈防圖,有了李主事的證詞,是不是就能為侯爺報仇了?」

  「恐怕還不行。」寧桓道,「眼下三公子雖與陵王鬥得不可開交,但他畢竟不是正統,日後怎麼樣還難說,陵王在朝中根基已深,我們僅憑兩份證據,只怕難以扳倒他,必須要找到證人,找到五殿下才行。」

  「但是這一年來,我們已經把金陵大小畫師尋遍了,一點五殿下的線索都沒有。」雲洛道。

  「你們找畫師做什麼?」

  寧桓道:「五殿下的生母宛嬪生前是丹青大家,五殿下隨她隱居在明隱寺的時候,宛嬪把這一身畫藝傾囊相授。五殿下聰慧,小小年紀就習得一手好畫。他眼下已過及冠之年,既然來了金陵,極可能憑著畫技謀生立足。」

  「你們都說他聰慧了,就不能考科舉當官啊。」

  寧桓搖了搖頭:「應該不會,他當年去塞北,就是為了遠避廟堂,眼下就算回到金陵,也不至於想著要入朝當官。」

  阿久聽他這麼說,不由也陷入沉思。

  但她只安靜了一會兒,隨即猛地一拍腦門:「不好,被你們打了岔,我差點忘了來這兒的正事了。」

  她對雲洛和寧桓道:「你們快走吧,朝廷可能查到你們了。」

  雲洛和寧桓同時一愣:「怎麼說?」

  「就阿汀,她身邊不是有個叫田泗的護衛?這個田泗有個弟弟,去年春闈中了榜眼,眼下正在查你們的案子,已經找到線索了。」

  阿久順著暗門往里間走去,接著說道:「之前塞北那邊不是說找到了一個什麼證人?你們趁著這陣子趕緊去接應那個人,省得他在來京的路上被陵王的人馬截了。至於那個五皇子,左右老皇帝也在急著派人找他,你們不必急著忙活。」

  她說著,在裡間的竹榻上攤開一張方布,要幫他們收拾行囊,然而剛彎下腰,不知怎麼頭忽然有些發暈,她原地晃了晃,險些跌倒。

  雲洛見她這樣,不由問:「你怎麼了?」

  阿久往竹榻上坐了,甩了甩頭,「哎,沒事兒,可能傷還沒好齊活,剛才在金陵城兜了一大圈,有點乏。」

  雲洛瞭解阿久,她是個哪怕受了再重的傷,只要撐得住,絕不會吭一聲的人,眼下她在這個關頭說乏,必然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雲洛道:「這樣,你先歇一會兒,我和寧桓等著你。」

  阿久連忙道:「沒事沒事,你們快走吧,省得被我耽誤了腳程。」

  雲洛看著她:「你歇一會兒,等歇好了,你跟我們一起走。」

  阿久聽了這話,愕然抬起頭,望向雲洛:「你肯捎帶上我了?」

  自從回到金陵,雲洛一直只讓阿久跟在雲浠身邊,一是為了讓她保護雲浠,其二也是因為他和寧桓所圖謀的事危險重重,不願把阿久攪合進來。

  便是偷血書這次,若不是寧桓受了傷,他也不會讓阿久去的。

  雲洛道:「你偷了血書,留在金陵已不安全,不如跟著我和寧桓。」

  阿久連連點頭,興奮道:「好,那我就歇息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你等著我,很快的!」

  說著,她似乎想起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個香包,遞到雲洛眼前:「這個,是你的嗎?」

  雲洛看了一眼,湖藍綢布上有蒼鷹圖騰,點頭道:「是我的,怎麼了?」

  阿久別過臉,看向一邊,若無其事地道:「哦,沒什麼啊,就嫂子,她說她給你整理東西,找到兩個香包,她不是身子不好嗎,不能用香,所以打算一個給我,一個給阿汀。」

  雲洛聽是方芙蘭,愣了愣,沉靜下來。

  他的樣貌格外俊朗,雙眸黑白分明,十分乾淨。

  雲浠就是這點隨他。

  這樣的眉眼,放在男子身上是英挺,放在女子身上,就是明媚。

  阿久見他這副樣子,說道:「你要啊?那你拿回去好了,反正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她掃了眼手裡的香包,又道,「你看這香包這麼新,嫂子這些年一定幫你好好保管著呢。」

  雲洛道:「你收著吧,我不要。」

  「你真不要?」阿久一愣。

  「真不要。」

  阿久高興起來,將香包往上一拋,當空抓住,笑著道:「那我可收著了!」

  這下這玩意兒總算正兒八經是她的了!

  她興高采烈地把香包往腰扣上別,未料這副喜形於色的神情被雲洛盡收眼底。

  她別好香包,往竹榻上一仰,閉上眼:「我就歇一炷香的功夫,一炷香後保准能醒!」

  雲洛看著她,「嗯」了一聲,退出裡間,把門為她掩上。

  夜已深了,雲洛簡單收拾了行囊,在桌前坐下。

  寧桓聽到動靜,問:「你究竟怎麼想的?」

  雲洛看他一眼:「什麼怎麼想的。」

  「你說呢?」寧桓道,他與雲洛這些年患難與共,已稱得上是兄弟,說起話來便也直來直去,「阿久這麼多年來跟著你東奔西走,你難道不該給她個說法?總不能一直是兄弟,是屬下吧,她的心意,你難道不知道?」

  雲洛道:「她跟著我一起長大,從前,我還真就只把她當兄弟。」

  他記得父親過世後,他作為招遠的副將回到塞北。

  那些留在草原上的舊部怕他傷心,見到他,閉口不提忠勇侯的事,反是紛紛恭喜他成家娶妻。

  當時阿久就站在人群最末發呆。

  直到人都散盡了,她才上前一推他:「你娶妻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啊!怎麼當兄弟的?」

  後來招遠叛變,他九死一生,她把他從沙場的屍山裡找出來,背回吉山阜。

  那麼大大咧咧的一個人,日夜不息地照顧他,拼了命地求大夫不要截去他的右臂,他才忽然明白,也許她對他的心意,不單單只是兄弟袍澤之情。

  「你心裡若還記掛著方氏,便去當面問問她。我當年著急找五殿下,離京離得很急,方氏與陵王的事,我也只知道大概,真相未必就如我說的一般。」

  雲洛道:「她怎麼樣,我心裡有數。」

  他頓了頓,又道,「我眼下要幫父親平冤,不能讓父親還有塞北那麼多將士枉死,所以旁的事,只有暫且擱在一邊,日後如果可以,我不會讓……」

  他話未說完,外頭忽然傳來一聲響動。

  這聲響動落在暗夜裡,極輕極微,彷彿蟲鳴一般,尋常人根本不會察覺。

  但雲洛與寧桓何等人也?

  兩人頃刻噤聲,警覺起來。

  可是,怎麼會有人找到這裡來?難道還有人能讀懂他留下的暗語。

  也不會是阿汀,若是阿汀,早就進來了,何必這麼躲躲藏藏?

  雲洛側耳聽去,外間窸窸窣窣,怕是有數十人,不,上百人之眾。

  罷了,來者不善。

  雲洛默不作聲地站起身,步去里間,推了一下睡得昏沉的阿久:「阿久,快起來。」

  阿久是行伍之人,眼下雖昏暈乏力,被雲洛這麼一喊,也立時翻身坐起,「怎麼了?」

  「來人了,我們走。」

  阿久點了下頭,剛站起身,不料身子一軟,差點就勢跌坐在地。

  雲洛將她扶住:「你怎麼了?」

  阿久搖了搖頭,她方才頭暈得厲害,本以為歇一會兒能好,沒想到越睡越昏沉,連站都站不穩了。

  分明來的時候還好好的。

  雲洛四下一看,目光落在阿久掛在腰間的香包。

  心中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

  「這個香包,她……什麼時候給你的?」

  「就我今日,出門前。」

  雲洛當即把香包摘下來,將裡頭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竹榻上。

  廣藿、艾葉、丁香,還有一個透明的,凝膏狀的東西。

  雲洛拿這凝膏一聞,一點氣味也無。

  雲洛知道這種伎倆,有的東西看起來無害,但是與旁的事物混雜在一起,便會變成毒物。

  可是……阿久身上,究竟還有什麼東西有蹊蹺?

  雲洛的目光落到阿久的腰囊上,又要去摘,誰料阿久竟先一步將腰囊捂住,有氣無力道:「這裡頭的東西,沒問題的。」

  寧桓見二人一直在裡間沒動靜,不由問:「出什麼事了?」

  雲洛扶著阿久走出裡間:「她可能中毒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

  寧桓為阿久把了下脈,說:「應該不是毒,只是致人乏力的藥物。」

  外頭腳步聲變大,透窗望去,已能瞧見烈烈火色。

  官兵將茶肆團團圍住,當先有一個人高喝道:「大膽賊人,膽敢竊取兵部佈防圖,還不出來束手就擒!」

  阿久認出這個聲音:「是……巡查司的校尉曹源,陵王的人。」

  留在茶肆裡只能坐以待斃,這些人若想取他們性命,放把火就行了。

  雲洛壓下罩在頭上的兜帽,當機立斷:「走,出去看看。」

  三人一齊出了茶肆,外頭果真裡裡外外圍著數百巡查司禁衛。

  阿久強撐著力氣看了一眼,低聲道:「雲洛,你們……你們快走,別管我。」

  雲洛又看了看地勢,城郊荒野,空曠無垠,還不如城中有地方躲藏。

  眼下這個局勢,他一人脫身已是很難,況乎還要帶著受傷的寧桓與中毒的阿久。

  寧桓也道:「雲洛,你快走,我與阿久為你斷後。」

  可他們患難與共,到了這時,他怎麼能拋下他們?

  雲洛又朝更遠處看去,忽然見到一輛馬車停駐在禁衛後方的荒徑旁。

  這輛馬車車身窄小,四周又有許多人護著,若不是他目力太好,應該是瞧不見的。

  雲洛心生一計,把阿久交給寧桓:「保護好她。」

  夜風四起,他忽然一個縱身,踩上前方禁衛的肩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出重重包圍,與此同時,抽出腰間長刀,橫刀逕自劈開馬車的車身,把刀架在車裡人的脖子上,冷聲道:「讓你的人把他二人放了!」

  車裡坐著的是一名女子,她穿著一身黑斗篷,遮著臉。

  她分明是瞧不清雲洛的面容的。

  可她聽到他的聲音,一下震住,慢慢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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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2: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風盛烈,吹落她罩在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傾城絕豔的面容。

  方芙蘭怔忪道:「雲洛……是你……」

  她又問:「你怎麼會……」

  怎麼會活著?

  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雲洛在看到方芙蘭的瞬間,也愣住了。

  他方才還在疑惑,阿久分明把跟著她的幾波人都甩掉了,陵王的人為什麼還能找到這裡?

  眼下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阿久雖把人甩掉了,可他沿路上給阿久留下的暗語還在。

  那些暗語別人辨不分明,但方芙蘭卻是能解。

  雲洛與方芙蘭畢竟是夫妻,他知道她有多聰明。

  但凡暗語,都是有底本可循的,只要找到相對應的書卷,所有暗語就能迎刃而解。

  雲洛雖從未教過方芙蘭忠勇舊部的暗語,但他身為武將,平日裡常看的書就那麼幾本,方芙蘭又有過目不忘的才情,她看到沿途的暗語,只要稍一聯想雲洛「生前」常看的書,便能破解其中玄機,引著人尋到這裡來。

  雲洛一時也說不清心中是何感受。

  憤慨有之,歎息有之,但更多的是塵埃落定。

  他早就疑了她,所以離開塞北後,他除了剛到金陵那幾日去過侯府兩趟,想要看看雲浠,再沒在舊人面前露過面。

  眼下阿久與寧桓身陷危境,雲洛不敢有絲毫鬆懈,將刀往方芙蘭脖頸抵得更牢:「讓你的人放了阿久他們。」

  方芙蘭從他的語氣中讀出他的心思,知道多說無益,便問:「兵部佈防圖,真是你盜的?」

  雲洛冷笑一聲:「你果然是他的人。」

  曹源知道方芙蘭對陵王而言有多重要,見她被挾持,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高聲道:「宣威將軍,你可想好了,眼下你兩個朋友的命都在我手上,你要是敢傷少夫人一根寒毛,我保證他二人活不過今夜!」

  少夫人?這句所謂的少夫人,指的還是他忠勇侯府少將軍的夫人吧?

  真是諷刺。

  雲洛往阿久那處一看,他二人一個受傷一個中毒,早已被巡查司的禁衛團團圍住。

  阿久與寧桓命在旦夕,雲洛知道自己不能有半分心慈手軟,遂涼涼地道:「好啊,你儘管讓你的人動手,大不了大家一起同歸於盡!」

  正這時,不遠處傳來轆轆的車行聲。

  曹源展眼望去,神情一頓,隨即命巡查司的禁衛左右分列開,讓出一條道來。

  夜色深濃,馬車前的武衛手持火把,引著一名身著鴉青蟒袍,眉眼俊美的人過來。

  陵王剛到這裡時,便聽人說「故去」的宣威將軍出現了。

  他原是震詫,但聯想到兵部佈防圖遺失一案,又覺得了然。

  想想也是,除了當年塞北忠勇舊部的人,還有誰會盜那張佈防圖?

  而能讓秦久聽命的人,除了雲浠,便只餘一個雲洛了。

  陵王看著雲洛,目色陰鷙:「放了她。」

  「少廢話,先把我的人放了。」雲洛道。

  陵王見他冥頑不靈,沉默下來,既沒再讓雲洛放了方芙蘭,也沒讓曹源的人饒去阿久二人的性命。

  夜風又起,順著風送來陣陣檀香味。

  這是方芙蘭衣間的清香。

  雲洛不知怎麼,忽然有些頭暈,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點一點抽走身體中的力氣。

  他立刻反應過來,他應該是中了和阿久一樣的毒。

  是了。一定是方芙蘭。

  這兩日子阿久住在侯府,是方芙蘭為阿久的衣裳熏了檀香,然後又贈給她香包。

  香包裡的透明凝膏本來無害,然而與這檀香混在一起,便變成了至人乏力的毒物。

  至於他,方才他與阿久一起,也吸入了些許凝膏氣息,而方芙蘭未雨綢繆,早為自己的衣裳熏了檀香。

  難怪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時,她竟一點不怕。

  她只等著一陣夜風把衣裳上的檀香送入他的口鼻,等著他慢慢失去氣力。

  雲洛屏住呼吸,竭力穩住心神,奈何這毒實在太霸道,不期然間,他的四肢慢慢脫力,連眼前的事物也變得模糊起來。

  曹源趁機上前,在雲洛準備棄刀扼住方芙蘭喉嚨的一瞬間卸去他手間力道,帶著人上前將他縛住,抽出長刀。

  方芙蘭見狀,制止道:「別殺他。」

  曹源抬目望向陵王,見陵王微頷首,於是收了刀。

  陵王並非是想真正放過雲洛。

  他汲汲營營至今,離問鼎只差一步,除了程昶外,雲洛可謂他登極路上最大的障礙,他不可能顧惜他的命。

  他只是知道真正偷佈防圖的人不是雲洛。

  而是那邊那個身著玄衣,受了傷的人。

  他要先弄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去看看那個人是誰。」陵王吩咐道。

  「是。」曹源領命,步去寧桓身前,命禁衛把他縛牢了,然後揭去他覆在眼上的白綾。

  火光朗照,饒是白綾下的一雙眸子灰白失焦,可是曹源還是立刻認出了寧桓。

  他神情大駭,不由連退數步,回身看向陵王:「殿下,他是……是寧侍衛。」

  陵王聽了這話,一愣,立刻從一旁禁衛手裡拿過火把,快步走到寧桓跟前,仔細一看,怔道,「是你,你居然還活著?」

  寧桓,當年宮中一品帶刀侍衛,故太子程暘身邊最信任的武衛。

  當年皇后病逝,忠勇侯戰死塞北,故太子程暘曾命人遠赴塞北追查忠勇侯的死因,以及找尋五殿下程旭的下落,他派出去的這個人,就是寧桓。

  後來直至故太子亡故當日,他急著要去向昭元帝奏稟的要事,其實並非鄆王私挪忠勇侯兵糧,而是陵王通敵叛國的真相!

  而故太子之所以知道這些,就是寧桓遠赴塞北查得的。

  寧桓在鄆王來送毒湯前,把陵王是如何利用職務之便默下塞北佈防圖,如何把張佈防圖交給了達滿二皇子薩木爾告訴給了故太子。

  可惜故太子將要把此事奏稟給昭元帝時,無奈卻遭鄆王這個蠢貨攔阻。

  故太子本已不願計較鄆王挪用兵糧的事,無奈發現鄆王竟給自己下毒,他盛怒之下氣急攻心,沒來得及向昭元帝奏稟陵王的大罪就病逝了。

  故太子彌留之際,曾附耳與寧桓交代了幾句遺言:「老四愚蠢,老三心狠手辣,我若病逝,你即便向父皇稟明真相,沒有證人證據,也恐難定老三的罪,說不定你還會因此遭來殺身之禍。你快走,先保住自己,然後去塞北,把一切因果緣由查清查明,找到旭兒。雲舒廣於旭兒有恩,想必他會願意為忠勇侯府平冤。你且記得,雲氏一門鎮守塞北數十年,將士們浴血邊關,保家衛國,赤膽忠腸日月可昭,我們……萬不可讓他們寒了心。」

  寧桓冷聲道:「太子殿下仁德磊落,我曾受恩於他,誓死承他遺志,你這種卑劣之人還活在這世上,我怎麼敢死?!」

  陵王眉心微微一蹙。

  寧桓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這個人絕不能留。

  陵王問身邊的曹源:「刑部那裡是不是已查到兵部佈防圖盜匪的線索了?」

  「稟殿下,似乎是的,眼下查這案子的是去年剛中榜眼的田澤田大人,他行事十分謹慎,這案子到底查到哪一步,連刑部的尚書大人都不大清楚。」

  行了,有線索就行了。

  反正佈防圖就是寧桓與雲洛偷的。

  私闖宮禁乃是重罪,有這個罪名在,這個寧桓殺便殺了。

  雲洛雖被縛住,好在先前吸入的毒不算多,周身已恢復些許氣力了。

  他見陵王目中殺意已現,知他必不可能放過寧桓。

  在陵王下殺令之時,他驀地掙脫開身遭禁衛,奪下其中一人的長刀,幾個縱身躍到寧桓跟前,替他擋去刺來的長矛。

  雲洛既要護著寧桓,自己便有些自顧不暇,加之體中毒素未清,七八招間就吃力起來,曹源趁機舉劍刺向他背後空門。

  「雲洛——」

  千鈞一髮之刻,雲洛聽到阿久喚他。

  可他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溫熱的身體就撲向他的身後,與之同時,他聽到「噗」一聲利劍刺進身軀的聲音。

  雲洛愣住了。

  他怔怔地轉過身,接住倒向自己的阿久。

  鮮血一下就染遍了他的前襟,她的身軀綿軟無力。

  可是周圍的兵戈並不會因為他的一瞬失神而歇止,曹源與一眾禁衛找准這個當口,紛紛舉刀劈向雲洛與寧桓,以至於方芙蘭甚至來不及喊一聲「等等」。

  就在這時,呼嘯的夜風裡忽聞破空之音。

  數發箭矢齊發,擦破夜色,紮入襲向雲洛的禁衛身體中。

  陵王眉心一蹙,回頭望去。

  濃夜裡,一匹駿馬朝這裡疾奔而來,馬上的女子身著朱衣,張弓搭箭,一下放弦,曹源還沒反應過來,那柄箭矢便紮入他的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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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3: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二十九章

  雲浠橫刀立馬,蕩開周圍的人,然後翻身下馬,擋在阿久三人身前:「陵王殿下這是何意,為何竟要動我忠勇侯府的人?!」

  她來勢洶洶,四下巡查司的禁衛都被她逼得連退數步。

  曹源冷眼看著她:「明威將軍與其問殿下,不如先問問你身後幾人究竟做過什麼好事。」

  雲浠道:「我忠勇侯府行事頂天立地,他們若——」

  她一邊說著,一邊回頭看了一眼。

  然而只這一眼,她就愣住了。

  夜風吹落雲洛罩在頭頂的兜帽,露出一張英挺的面容。

  「……哥?」雲浠怔道。

  她看著雲洛,只見他半跪在地,單手攬著阿久,另一隻臂膀……似乎已被截了。

  這些年,她不是沒有抱過哥哥若還活著的希望。當年她去塞北為他收屍,見他屍身焦黑,回到金陵後,還曾給退守吉山阜的忠勇舊部去信,問他們可曾驗過雲洛的屍身,可吉山阜的人回信說,屍身是他們親自驗的,確是雲洛無疑。

  後來雲浠想,是啊,哥哥待她那麼好,若他還活著,怎麼會不來見她呢?

  是以直到阿久從塞北回來,雲浠明知她的兩個朋友有異樣,也不曾猜到其中一人竟會是雲洛。

  雲浠心中是震詫的。

  震詫之後,又覺得欣慰難過。

  欣慰的是她還有這麼好一個至親活在這世上。

  難過的是她竟不知哥哥這些年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他右臂沒了,當年在沙場上一定九死一生,經年累月不敢拋頭露面,想必一定活得忍辱負重吧。

  然而,任憑心中波瀾千丈,眼下處境危急,不是敘舊的時候。

  雲洛提醒雲浠:「先救阿久。」

  雲浠一點頭,喚道:「崔裕。」

  廣西房之下的兩百餘兵馬全到了,崔裕排眾而出,對雲浠拱手道:「將軍,屬下已派人去套馬車了。」

  雲浠道:「好,我們走。」

  她剛邁一步,曹源便伸手在她跟前一攔:「明威將軍可知道,你的兄長、你的護衛秦久,還有這位寧侍衛,正是上個月初入宮行竊的盜匪?」

  「緝捕盜匪是我廣西房的事,他們三人是否是盜匪,也當由我廣西房或刑部來定奪,與你巡查司何干?」雲浠冷聲道。

  「明威將軍既然奉命捕盜,就該知道刑部已有線索指向您身邊三人。雖然捕盜一事與我巡查司無關,但巡查司負責巡視金陵,這三人此前行蹤可疑,我的手下不過想上前詢問一二,便遭他們反抗,還打傷其中數人,不是做賊心虛又是什麼?還是說明威將軍執意帶他們走,不過是想借著捕盜的名頭,行包庇之實?也是,畢竟宣威將軍與明威將軍是親兄妹。」

  寧桓與雲洛知道得實在太多了,到了這個田地,若放他們走,恐怕會有大麻煩。

  曹源話音一落,順勢一抬手,巡查司一眾禁衛頓時排開列陣,攔阻在廣西房的兵馬跟前。

  雲浠知道,田澤雖然行事謹慎,可兵部佈防圖失竊一案是陵王盯著的,刑部那裡但凡有什麼風吹草動,陵王必有耳聞。

  眼下雲洛已經坐實是偷取佈防圖的盜匪,她若輕舉妄動,非但會讓雲洛罪加一等,自己也會受牽連。

  可是,阿久身負重傷,再不救治只怕會有性命之尤,饒是動手是下下策,她也只能拼了!

  雲浠一念及此,目光中閃過一絲決然之色,瞬間拔刀,一刀挑飛曹源攔在跟前的長矛:「廣西房,聽我之令——」

  曹源也道:「巡查司——」

  然而就在這劍拔弩張之時,忽有一名武衛疾步越過眾人趕來,俯首在陵王耳側低語幾句。

  陵王眉心瞬間一擰,越過層層禁衛,朝遠端看去。

  此時已是寅時了,濃烈的夜色中,只見長長數列皇城司禁軍朝這裡行來,為首一人錦衣玉簪。

  中夜本是無光的,可他身上彷彿籠聚了一天一地的月色,每走一步,似乎都能攪動四野流動的風聲。

  程昶到了近前,目光落在阿久身上,吩咐跟在身旁的太醫:「去看看。」

  太醫領命,連忙提著醫箱為阿久診治去了。

  此前阿久雖然甩開了程昶安排來跟著她的人,但除了阿久外,程昶也派人跟緊了方芙蘭。

  所以方芙蘭追著阿久一離開侯府,他就接到消息了。

  程昶早猜到兵部佈防圖丟失與阿久有關,而陵王之所以盯得這麼牢,恐怕這裡頭大有玄機。

  今夜陵王不惜興師動眾也要擒獲阿久幾人,想必一定會動兵戈,因此程昶來前,非但找衛玠借了皇城司的禁衛,還去太醫院提了太醫,傳了刑部尚書。

  雲浠廣西房的兩百兵馬本不足以與在場的巡查司抗衡,但加上程昶帶來的近千皇城司禁衛,便不必懼了。

  程昶看了一旁的校尉羅伏一眼,羅伏會意,抬手命皇城司的禁衛將巡查司團團圍住,硬生生逼開一條道來讓雲浠幾人離開。

  曹源見狀,上前一攔:「世子殿下這是何意?殿下難道不知,您身後這幾人,宣威將軍、秦護衛、寧侍衛,正是日前偷盜兵部佈防圖的盜匪嗎?」

  程昶涼涼道:「他們做了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巡查司負責巡視金陵,這幾人非但犯下大案,還打傷了卑職手下人馬,就該由卑職帶人擒獲。而皇城司是守衛綏宮的禁衛,負責的是皇城安危,何故要阻卑職的人?」

  程昶聽了這話,看了陵王一眼。

  他的想法與雲浠一樣,佈防圖既為雲洛所盜,動手是下下策。

  眼下要帶人平安離開,第一步,是要暫時為他們脫罪。

  「堂兄稱宣威將軍是盜匪,可有證據?」程昶問。

  「自然有。」陵王道,「刑部已找到了線索。」

  「找到了嗎?」程昶問,又一笑,「正好,我把人帶來了。」

  他話音一落,羅伏便把戰戰兢兢立在人群後方的刑部尚書劉常請了過來。

  這位劉尚書與大理寺卿計倫一個德行,都是騎牆派的。

  眼下三司之權被程昶握在手中,他們攝於三公子之威,面上聽他之命,奈何程昶並非正統,偶爾公事公辦地給中書陵王那邊露個風,透個底,也是有的。

  正譬如佈防圖失竊的案子,田澤行事再隱秘,奈何只是一介小小推官,他查到哪一步,找到什麼線索,案宗上雖可以用春秋筆法含糊過去,但刑部尚書這樣的老明精一看,胸中自然有數。

  劉常萬萬沒想到他日前與陵王透露的一句「已有證據,大概快要找到賊人了」會惹禍上身,竟然令三公子半夜拍門把他叫醒,提到這荒郊野嶺中來。

  程昶淡淡道:「劉尚書,你且與陵王仔細說說,刑部究竟是找到了什麼證據,能證明宣威將軍就是日前盜取塞北佈防圖的賊人?」

  劉常眼下看程昶就跟看煞星似的,一聽這話,連聲道:「回世子殿下的話,回陵王殿下的話,因這案子是下官隸下推官田望安查的,具體找到什麼線索證據,下官、下官也不知道。」

  「那田望安可曾說過,竊取佈防圖的,是忠勇侯府的人?」

  「這個……倒是不曾。」劉常瑟縮地看了陵王一眼。

  陵王悠悠道:「明嬰執意要帶人走,本王也不是不能放行。但兵部佈防圖失竊乃大案,眼下又與忠勇侯府扯上干聯,明威將軍帶著數百廣西房人馬趕來,誰知是要大義滅親還是包庇護短?古來佈防圖失竊,大都與謀逆案有關,眼下牽扯進這麼多人,只怕是去哪裡都不大合適了吧?」

  「不如就由本王做個主,」陵王略一頓,也笑著道,「立刻命人進宮去請御史大夫,大理寺卿,中書省,殿前司,翊衛司,皇城司,甚至請來父皇,就在這審,不審出個結果,誰也不能走,如何?哦,對了,還要搜身,看看日前遺失的佈防圖,李主事留下的血書,是否正是在宣威將軍與寧侍衛身上。」

  程昶知道,陵王之所以會這樣提議,是因為他料定昭元帝聖躬違和,不能出城,他只要拖著,只要把闔宮大臣請到這裡,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面證明雲洛與寧桓是竊賊,就能滅這二人的口。

  即便寧桓當著眾人的面說出實情他也不怕,沒有昭元帝在,誰敢反他這個唯一的皇嗣子?

  何況眾臣還未必肯信寧桓呢。

  陵王很清楚,寧桓與雲洛偷取佈防圖以後遲遲不肯現身,一定是因為他們還沒拿到足夠的證據揭發他的罪行。

  而最重要的是,陵王算準無論是程昶還是雲浠都不願動兵,因為只要他們動了兵,事情便會鬧大,不好收場不說,陵王畢竟是皇嗣,再沒有足夠證據指證他前,對他動兵有謀逆之嫌,更會將忠勇侯府、琮親王府置於險境。

  這時,太醫為阿久看完診,上前與程昶稟道:「殿下,下官已為秦護衛稍微止血,但秦護衛傷勢頗重,此處荒郊野外,下官不好施救,只怕要趕緊帶她回城才行。」

  不能再耽擱了。

  「堂兄既然這麼閑,想要以中書之名干涉三司的案子,那本王便與你另說一樁案子。」

  「昭元八年,也就是兩年前。京郊鬧匪寇,陛下著令樞密使姚杭山遣人平亂,姚杭山覺得不是大事,遂把這案子交給樞密直學士羅複尤。」

  「無奈這個羅複尤一心謀高就,早已投靠了某位皇子。他聽這位皇子之令,暗中遣人混入匪寇之中,將事情鬧大,還在秋節當日,為匪寇暗中放行,令他們在秋節當夜鬧事,以至陛下降罪問責於姚杭山。」

  「也正是秋節夜晚,羅複尤之女與姚杭山之女因大將軍裴闌之故發生爭執,中途姚素素的愛貓雪團兒受驚走失,姚素素尋貓之時,不慎撞見兩人,發現了一個秘密,這兩人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將她縊死投於秦淮水中。」

  「試問堂兄,姚素素撞見的這兩人,究竟是誰呢?」

  其實哪有什麼靈貓識美人。

  人畜的天性,都會在受驚受傷之時尋找熟悉親近的人。

  雪團兒是一歲時由皇貴妃贈給姚素素的,而此前一年,這隻貓被養在皇貴妃宮中,多與陵王親近。

  當夜雪團兒在和春堂附近受驚後,一路溜進挨著和春堂的民戶,姚素素追著雪團兒尋到此,撞見正與陵王私會的方芙蘭,因此才被殺害滅口。

  他二人殺了姚素素以後,方芙蘭取走羅姝遺在藥鋪的耳珠,放入姚素素的牙關裡,以此為證據,設計讓羅姝下獄,然後利用羅姝,把程昶騙去白雲寺,將他逼至落崖,這才是事情的全貌。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案子看起來天衣無縫,仔細一推敲,全是漏洞。當夜羅姝的耳珠究竟遺失在何處?姚素素死前落下的繡花鞋在哪裡?還有那個聽羅複尤之命,混入京郊山匪當中的流寇頭子錐子眼,本王近來無事,已命人把他找到了,堂兄既這麼愛管三司的案子,要不要先看一下他的供詞?」程昶道,「本王不怕辛苦,憑著這張供詞,先對羅府,以及忠勇侯府方氏立個案還是做得到的。」

  「哦對了,本王還聽聞,堂兄近日從嶺南接回了幾個早年被流放的人,似乎是當年方府的人。當年方府被抄家,本王近日翻了翻卷宗,這幾人應當是被終生流放的,眼下是怎麼著?被免罪了嗎?」程昶道,「其實冤有頭債有主,這幾個人跟我沒什麼關係,但我這個人,就會一招,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堂兄既這麼急著干涉三司佈防圖失竊案,那我也勉為其難,將這些方府的人,包括忠勇侯府方氏,傳到三司來一一審過吧。」

  程昶說完,冷聲又道:「讓開!」

  曹源被他震住,看向陵王。

  只見陵王面色陰沉,半晌不發一言。

  曹源於是一抬手,巡查司的禁衛只好往兩旁退開,讓出一條闊道來。

  宿台將早已備好的馬車牽過來,對雲洛與寧桓道:「宣威將軍、寧侍衛,你們可暫將秦護衛帶去殿下城西的望山居,那裡離此處近,殿下夜裡過來前,早已命人在望山居召集大夫,備齊藥材等著了。」

  雲洛與寧桓遂點了點頭,護著阿久上了馬車。

  雲浠見雲洛平安離開,也命崔裕收了廣西房的人馬,跟著程昶往望山居走。

  可她剛走了幾步,不防身後有人喚她。

  「阿汀……」

  雲浠步子頓住,緩緩沉了一口氣,回過身來,看向方芙蘭。

  卯時已至,晨光熹微,方芙蘭一身黑袍,立在這獵獵的晨風之中,眉目美得猶如九天仙娥。

  雲浠看著她熟悉的阿嫂,半晌,道:「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阿汀,我……我從未想過要傷害你,傷害侯府,我只是……」

  「那其他的人呢?姚素素呢?三公子呢?羅姝當年也是被你利用的吧?你知道她喜歡裴闌,借此接近她,利用她做你的障眼法,讓我疑上她?你不傷害侯府的人,傷害其他無辜的人,就對了嗎?」

  「且你口口聲聲不傷害我,不傷害侯府,今夜難道不是你給阿久下毒,利用她牽制哥哥!不是你解出忠勇侯府的暗語,引著人找到這來?如果我不來,三公子不來,阿久,哥哥,今日是不是就要死在這兒了!」

  「為什麼啊?!」雲浠問,她的雙目通紅,雙手握緊成拳,指尖直要嵌入掌心,以至於渾身都顫抖起來,「我忠勇侯府,究竟哪裡對不起你?!」

  「阿汀,」方芙蘭走近一步,又喚她一聲,「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於事無補,我……」

  「所以你什麼都不用說。」雲浠道。

  「從今以後,你不再是我侯府的人。」

  「你我今日,恩斷義絕!」

  「我告訴你,但凡阿久有個三長兩短,我必會讓你,還有你們——」她說著,看向陵王,「付出十倍百倍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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