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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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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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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6:30 |只看該作者
末卷 因果門 第一百八十章

  古祠堂修在半山腰上,沿著山梯上去,並不太遠,程昶雖然剛出院,這點路還是可以走的。

  路上人很多,剛那個做直播的也在。聽他說,古祠堂旁邊還有個古井,之前那個高考狀元超常發揮,大概率就是因為喝了古井的水。

  賀月南上次過來是淡季,節前,遊人很少,當時程昶在重症監護躺著,隨時可能出事,所以賀月南沒敢在宣城逗留太久,找守祠人大致打聽了一下程昶前輩的生平就回杭州了。

  今天的祠堂人滿為患,主要都是高中生,找守祠人開光狀元符的實在太多了,程昶擠不進去,本來打算等守祠人下班了再找他問問,沒想到跟著上山的那個主播有點本事,舉著手機攝像頭,三下五除二擠到守祠人的案台前,問:「師傅,您這狀元符怎麼賣啊?」

  他們這地兒就是靠直播火起來的,守祠人看來了個主播,手機屏幕上彈幕還很多,分外有耐心:「狀元符不興賣,捐了善款就有,捐多捐少無所謂,心誠就行。」

  主播又問:「那我替人求狀元符行不行?」

  「也行,在符上寫好求符人的名字,去跟那邊的文殊菩薩像拜一拜,你不是連著直播嗎,讓你的粉也跟著對菩薩拜,回頭你把符寄過去,還是那句話,不拘泥於形式,主要是心誠。」

  這守祠人還挺懂。

  主播也很盡責,聽到這裡,追本溯源:「怎麼是文殊菩薩像,不是說這裡的供奉著的是一個佛陀托生的善人嗎?」

  善人究竟是哪個菩薩托生的,沒人清楚,只知道姓陳,清末民國生人,祖上是醫藥世家,懸壺濟世,也做藥材生意,戰亂時雖然沒落了,好在家底殷實,日子尚是富足。

  那年間商人的地位已經起來了,陳善人是個貴少爺,出生雖好,無奈很年輕就得了頑疾。

  「他得的是什麼病啊?」

  「不清楚,骨痛,發熱,出血,有點像白血病。」

  血癌這病很難治,放在那個年代,幾乎沒活路,後來陳善人連著暈過去幾回,鄉人們都以為沒救了,哪裡知他醒來後,疾症不藥而癒,還活了將近百歲,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才去世。

  「他的病是怎麼好的?」

  「不知道,反正是個有福氣的人,戰亂起的時候,周圍多少受到波及,也就他在的地方,一點事也沒有,災荒那幾年,好多地方顆粒無收,但後山那片田——」鄉人伸手朝祠堂後虛虛一指,「結出的稻穀比以往還飽滿。」

  「鄉人後來說,這是陳善人家世代懸壺濟世所結的善果,所以陳善人過世後,鄉人就修了個祠堂把他供奉起來。」

  「至於後來為什麼築了個文殊菩薩像,這不前幾年出了個高考狀元麼,反正就是那句話,不要拘泥於形式。」

  主播點頭。

  懂了,文殊菩薩像是給學生遊客築的,但善款是給陳善人和菩薩一起捐的,估計陳善人和菩薩都一樣,心胸廣博,海納百川,知道鄉里還要靠發展旅遊業欣欣向榮,並不在乎是誰受了香火。

  「你要是對陳善人的事蹟感興趣,可以去後山桐裡鎮打聽,鎮上有個百歲老奶奶,是陳善人的侄女,陳善人的事,她清楚的。」守祠人又介紹。

  程昶跟在一旁聽了半天,這守祠人說的都跟上次賀月南打聽的差不多,好不容易聽到一句有用的,打算立刻去後山的桐裡鎮,腳都邁出祠堂了,又收了回來。

  也不知道這個陳姓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前輩,身患頑疾幾次昏迷這一點倒是挺像的。

  程昶為他請了香,捐了善款,在人來人往吵吵嚷嚷的祠堂裡,閉上眼,沉下心,舉香認真拜了三拜。

  這會兒是下午,小鎮上人不多,這地兒雖然火,但因為交通方便,開車到上海杭州也就三個小時不到,遊客一般不住宿,所以鎮上就一個旅館。程昶因為要打聽陳善人的事,提前去旅館訂了兩個房間——他身體不好,開不了夜車,賀月南沒駕照,老和尚……老和尚就算了,他的駕照可能是路邊撿的。

  鎮上民風很好,人也熱情,旅館的老闆聽說程昶要打聽陳善人的事,親自領著他們幾個往鎮子裡頭去。鎮子沿山而建,統共就一條大道,鋪的是青石板,兩旁都是木屋,很有點味道,下午陽光也安靜,旅館老闆在一戶人家前停下腳步,跟門口木凳上納鞋墊的老奶奶說:「陳奶奶,這幾位遊客想跟你打聽陳先生的事呢。」

  陳奶奶滿臉褶子,看上去是很老了,但眼不花,耳不聾,一雙眸子飽經歲月沉澱,雖然有些渾濁,然而望過來一眼,倒是有幾分看遍紅塵聲色的清醒。

  她也只望過來一眼,隨後「哦」一聲,垂下眸,繼續納鞋墊,不緊不慢地問了句:「打聽什麼?」

  程昶道:「陳奶奶您好,我聽說,陳先生年輕時是得了絕症的,他的病後來是怎麼好的?」

  「誰知道呢。」老奶奶道,「昏迷了幾次,後來就好了,但病一好,人就瘋了。」

  「為什麼會瘋?」

  「說是看著自己死了,回不去了。人好好活著呢,怎麼看著自己死?這不是瘋是什麼?」陳奶奶握著鞋墊,細細想了想,她那時候大概年紀小,記不太清了,「他是我親叔,有那麼兩三年,他不大理人,都我陪著他。」

  程昶默了默,問:「他有沒有與你提過……另一個世界?」

  陳奶奶一聽這話,手裡的針慢慢停了,她抬起頭,環視身前三人,目光最後落定在程昶身上,半晌,搖了搖頭:「沒提過。」

  程昶有些失望,正欲問其他,只聽陳奶奶悠悠道:「我小叔這輩子,沒娶妻,沒生子,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來,孤孤單單地走,臨了了,還是鄉人一起為他送的終。他長得俊,雖然瘋了,喜歡他的姑娘一直很多。年輕的時候,我問過他為什麼不娶妻生子,但我一問,他就沉默。直到很後來,他老了,才和我說他娶過妻了,只是妻子早年過世,陰陽兩隔,否則他早就去找她了。那些年我一直和他一起,別說娶妻了,從沒見他和哪個姑娘走得近過,他說他娶過妻,我原本以為就是一句瘋話,後來……」

  陳奶奶頓了頓,「他走了,留下一本日記。我不識字,所以沒看過,只是有回實在想他了,找鎮子上的讀書人給我念過那本日記。本子上有一句話,我現在都記得,『余生兩世,與髮妻相許於另一世,又三年,恩愛不疑,髮妻亡故,余為其守喪,直至灰飛煙滅,重返今生。余心繫一人,遂不再娶,若有兩全法,願……』」

  願什麼,陳奶奶不大記得了,只是道,「不知道你說的另一個世界,是不是小叔日記本上的另一世。」

  程昶問:「他說了他在找什麼兩全法嗎?」

  陳奶奶搖搖頭。

  可能日記本上寫了,但她不識字,記不太清。

  賀月南問:「那本日記現在還在嗎?能借我們看看嗎?」

  陳奶奶沒說話,小旅館的老闆代答:「還在,就在古祠堂裡佛案前的櫃子裡供著。」他看了下錶,才四點,「現在古祠堂裡的遊客多,等會兒吧,等六點多,老張下班了,我讓他把日記本取過來,給你們看看。」

  老張就是古祠堂的守祠人。

  老闆說著,摸出手機,給老張發了條微信。

  這次的行程出乎意料的順利,一路打聽陳善人的事蹟,幾乎沒受什麼阻礙,眼下多出三個小時,老和尚拿著度牒去鎮上的小廟裡掛單,賀月南就陪著他一塊兒去了。

  老和尚這個和尚,看著雖然不正經,實際上是個持證上崗的,好不容易從深山老林裡出來一回,自然要拼點業績,杭州靈隱寺這樣的大寺他排不上號,聽說桐裡鎮也有廟,掛個單,搞點形式主義,也算盡了傳道受佛的心,當然,他戒不了葷腥戒不了空調,回頭吃住還得上旅館。

  賀月南和老和尚都走了,餘下程昶一人,瞬間就有點無所適從,陳奶奶好心地指了指身旁的木凳,說:「坐。」

  程昶道了聲謝,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一旁的小賣部買了瓶礦泉水,他坐在清清淡淡的陽光裡,握著礦泉水,一口一口地喝,沒一會兒,額頭與手心都出了汗。

  然後他起身,又去買了一瓶礦泉水。

  陳奶奶看程昶一眼,忽然說:「後生,你看上去不太好。」

  程昶愣了下,沒掩飾:「嗯。」

  「我記得當年我小叔有一陣子就是你這樣的。」陳奶奶又說。

  程昶沉默了一會兒,又「嗯」一聲。

  其實他在精神科的鑒定結果並不樂觀,顯示有中度到重度的抑鬱傾向,但不算真的得了抑鬱症,好多與至親生離死別的人都這樣,程昶稍微嚴重一點。

  精神科的醫生原本是不建議程昶出院的,不過消極療法也不好,病人主動提出散心,也算積極配合治療,於是才跟心外科的醫生建議,把程昶的手術推後,讓他出院兩天,如果病人心情好了,以後康復起來也容易些。

  程昶這大半天一直在路上,所以面上看上去正常,到了這會兒,一個人無所事事地坐著,心中慢慢就湧上來漫無邊際的空洞感。

  他想如果他這一輩子都回不去了怎麼辦。

  阿汀又該怎麼辦。

  他現在非常後悔,他最後應該聽賀月南的話,找個棺材躺進去,安安靜靜地消失的。

  不是怕疼,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因為想見她就自私地去找她,她看著他化為屍灰,一定很傷心。

  他不願意讓她傷心。

  程昶一連喝了四瓶礦泉水,喝到最後,握著瓶子的手都微微發起抖來,期間巷子口有個穿紅衣長裙的姑娘走過,程昶立刻起身追去,追了幾步才看清原來是個穿漢服的女學生,再回頭來坐下,上衣都被汗浸濕了。

  這狀態真的挺糟心的。

  程昶沒有任由自己這麼下去,看老和尚與賀月南還沒回來,與陳奶奶道了別,回旅館沖了個澡,換了身乾淨衣服,強迫自己吃了晚飯,然後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再一睜眼,天都黑了,門外傳來敲門聲,老和尚跟賀月南非但一起回來了,還帶回來了陳善人生前的日記本。

  日記本只有十幾頁,上面的內容大致與陳奶奶說的一般無二,只是多提了一句「血疾因黃昏不藥而癒」,程昶也不知道這個黃昏指的是什麼,是在黃昏時分數度往來時空嗎?那為什麼他的先心還沒好?

  日記的最後一頁就寫著陳奶奶默下的那句話,「余生兩世,與髮妻相許於另一世,又三年,恩愛不疑,髮妻亡故,余為其守喪,直至灰飛煙滅,重返今生。余心繫一人,遂不再娶,若有兩全法,願重返他世,守她生死,伴她左右,至死不渝」。

  老和尚指著日記本最末一行:「這是什麼?」

  最末一行是一段類似小篆的文字,程昶看不太懂,但大概能猜到這行小篆應該是陳善人的另一世所用的文字,正如他在大綏所用的文字與現代的簡體字也不盡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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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6:41 |只看該作者
末卷 因果門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這行小篆很特別,程昶拍下來,發給幾個歷史考古相關專業的朋友看,都說認不出來。

  賀月南也拿手機拍了一張,說是去網上查一查。

  房間裡沒聯網,老和尚正無所事事,一聽這話,主動去找老闆要wifi密碼,沒一會兒,老闆跟老和尚一起回來了。

  雖然是旅遊旺季,小旅館的生意很蕭條,難得來一次客人,老闆很殷勤,報了wifi密碼,又問:「還沒吃晚飯吧?這附近本地小吃多,要不訂點?備註裡把旅館名字寫上,能打八折。」

  晚飯程昶提前吃過了,他點開美團,問老和尚跟賀月南:「你們想吃什麼,我訂。」

  「不用不用。」老和尚道,「我剛去掛單,看到山下有個麻辣小龍蝦館子,很火,我們說好了,去那兒吃。」

  賀月南有點煩他:「誰跟你說好了?」

  老闆詫異:「您不是和尚?怎麼還吃小龍蝦?不吃齋飯嗎?」

  老和尚這會兒早把僧袍脫了,一身花襯衣就差沒把「食色性也」四個大字印上去,「我們現在講究科學信佛,生而為人,還是要尊重自己在食物鏈頂端的地位的。」

  老闆笑了:「那成,我跟你們一塊兒去,正好我也餓了。小龍蝦店的老闆我熟,一起去也能打折。」

  老和尚很高興,催著賀月南快走。

  賀月南有點不放心,問程昶:「要不我們還是留這兒陪你吧。」又說老和尚,「你每天這麼大魚大肉,佛祖看在眼裡,肯定有意見。」

  程昶笑著說:「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沒事,你們去吃吧,我打幾個電話就休息了。」

  他最近的確睡得早。

  有抑鬱傾向的人都這狀態,入睡困難,睡得少,很難進入深度睡眠,一晚上夢魘不斷,零零碎碎地醒來,所以需要的休息時間也比一般人要長,有的抑鬱患者乾脆自暴自棄,恍惚著過下去得了,程昶自控力尚在,該自律的時候極度自律。

  又有幾個人回了程昶的微信,都說沒看出陳善人日記本上最後一行類似小篆的文字源自哪個朝代。其中一個人還發來一條語音,「師哥您有認識的考古系教授嗎?要沒有,等五一節過了,我問問我導師去?」

  程昶想起上午那個浙大的師兄說段明成有個老鄉是南大考古系的,國內的考古專業,南大是排的上號的,於是回了條「謝謝,我先問問看」,翻出段明成的電話。

  程昶還沒撥出去,段明成就先把電話打來了。

  「你自己辦了出院,去安徽了?」

  程昶「嗯」了一聲。

  「你這……」

  程昶在精神科的鑒定結果別人不知道,但段明成是知道的,他這兩天在外地開會,不在杭州,直到剛才接到廖卓的電話,才知道程昶出院了。

  但程昶早就和他說過去宣城的打算,他不好多說什麼。

  「行吧,什麼時候回來?」

  「九號的手術,明天回去。」

  今天都七號了,提前一天入院再做一次檢查,是該明天回杭州。

  「剛廖卓給我打電話了。」段明成說,「她舅舅的案子差不多處理完了,等著量刑,派出所那邊可能要再找你瞭解一下情況,她不好意思打電話跟你說,讓我轉告你一聲。」

  對於程昶的事,廖卓十分愧疚,如果不是她餘情未了,明著暗著糾纏他,他也不至於遇上那幾個壞人。

  程昶「嗯」一聲,意示自己知道了。

  「之前你救的那個希望小學小女孩兒,你還記得嗎?」

  「溪溪?」

  「對,陸溪。你昏迷的那一陣,她在醫院守過你幾天,後來她媽媽從廣州回來,把她接回黃山了。黃山當地派出所知道你的事蹟,聽說你醒了,派代表來杭州探望你,估計就是明天到,陸溪跟她媽媽也會來,聽說還帶了禮物。」

  程昶聽了這話,笑了:「這麼大陣仗嗎?來一個慰問團。」

  段明成也笑:「可不怎麼的?見義勇為,人民群眾心目中的英雄。」

  程昶沒跟他貧:「你是不是有個老鄉,南大考古系的?」

  「對,一個師姐,你有事找她?她應該是知道你的。」

  「她知道我?」程昶愣了一下。

  段明成沒多解釋,只說:「她讀書的時候來復旦交流過,在學校裡見過你幾回。」

  程昶帥得遠近聞名,大學那幾年,但凡跟他沾邊的,上三屆下三屆,沒有不知道他的,也就他自己不在意這事。

  「我這裡有行小篆,想請你那個師姐找她教授幫忙看看,或者她能認出來也行。」

  「行,你發我,我現在就聯繫她。」段明成道。

  二十分鐘不到,程昶的手機就震了一下,是考古系師姐的好友申請,加上好友,師姐很快發來一段語音:「這段文字我看了,是像小篆,但不儘然是小篆。小篆這東西,是秦統一六國以後在大篆的基礎上簡化統一的文字形式。你這段文字,比大篆簡化,看樣子也是從籀文、金文、甲骨文,石鼓文衍生出來的,但貌似屬於另一個流派。」

  程昶沒怎麼聽明白。

  師姐很快解釋:「這麼說吧,假設有這麼一種可能,春秋戰國後,統一六國的不是秦,而是楚,這個大楚呢,也出了李斯這麼一個負責人,要以大篆為基礎,統一文字形式。同樣一樁事由不同的人負責,結果自然不同對不對?你這段『小篆』,就像是從這麼一個平行時空裡衍生出的文字形式。」

  程昶發微信過去:難破解嗎?

  「破解不難,古文字的基礎都一樣,比照一下籀文和金文就行了,就是有點費功夫。我專業方向不是古文字,可能幫不了你,但我認識個教授,專門做古文字研究的,你等著,我找找他。」

  師姐很熱心,沒一會兒,回了語音:「行了,我把你的事給李老師留了個言,順便把你的微信名片也發給了他。這會兒九點多,他可能睡了,明天一早他看到留言,應該會加你。如果他那邊沒消息,你跟我說,我再想辦法。」

  程昶道了聲謝:「麻煩你了。」

  山裡的小鎮安靜得早,九點多,四野已一片寂然。程昶熄了燈,躺在床上。他住的是一樓,外頭一盞路燈徹夜不息,蕭疏的影映在牆上,像層巒疊翠的水墨畫,畫著另一個時空。

  其實人們常有個誤區,遇到過不去的坎,總是逼著自己忘記,譬如失戀的人不允許自己回憶,失敗的人不願面對結果,以為這樣就可以走出來。其實不是的,這麼做,反倒會加強心理暗示,還不如直面心結。

  所以程昶一次都沒有阻止自己去想雲浠。

  他看著牆上光影交織的水墨畫,心想他的姑娘在做什麼。

  這個傻姑娘,會不會又去找他了。

  他都不在她的世界了,她這一輩子,走到哪裡才算完呢。

  程昶有點心疼,他消失得太突然,都沒來得及叮囑她不要再找他。

  一大早南大的李教授回復了程昶,他說自己要飛新加坡開一個學術研討會,讓程昶把小篆的圖片發過去,他先看看。

  程昶想了想,沒發圖片,只問了下李教授的航班號。

  沒一會兒,李教授回了,說他人在杭州,上午十一點半的飛機,從蕭山機場出發。

  這會兒正是六點,雖然早,老和尚跟賀月南已經起了,程昶跟李教授回了句:「我去機場見您。」吃過早飯,歸還了陳善人的日記本,跟小旅館的老闆道了別,就往杭州蕭山去。

  從宣城開車到蕭山,最快也要兩個多小時,但程昶沒趕時間,他買了張國際機票,到了機場,直接值機去候機廳見李教授。

  李教授看見程昶,有點吃驚:「你怎麼到這來了?專程為這事買的機票?」

  程昶不置可否,其實他也可以直接把圖片發給李教授,但對方畢竟是德高望重的業界大拿,本著尊師重道的原則,自己又有求於人,是該專程過來見一面才對——何況之前那個師姐也說了,這小篆雖然不難破解,但是很費功夫。

  登機還有一會兒,程昶把李教授請到咖啡廳,這才把小篆的圖片傳給李教授,他隱去小篆的來源始末,只說:「這行小篆是在我家中前輩的一個日記本上找到的,對我挺重要的,所以想請您幫忙破解。」

  李教授戴上老花鏡看了一會兒,說:「看出來了,你的這個前輩,古文字造詣很深。」

  程昶問:「您能看懂嗎?」

  李教授道:「一時半會兒恐怕難。」他看程昶一眼,「你有沒有個大致方向?」

  程昶頷首:「另一世,時空,黃昏,因果,善惡,輪回,還有——」他頓了頓,「生死和至愛。」

  李教授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因程昶給出的線索而詫異,他平生涉獵的古文字很多,異聞更是不計其數,其中善惡因果,愛恨輪回,大概是永恆的主題。

  李教授道:「行,我回頭試著破解一下,大概需要一兩天,破解出來第一時間發你。」

  程昶愣了下,李教授還有工作,他說一兩天就破解出來,大概是把所有休息時間都用在這上頭了。

  程昶站起身,微微鞠了個躬:「實在太謝謝您了。」

  李教授也隨之站起,拍了拍他的手臂,笑著道:「你為這事,專門買了張機票來見我,可見這事對你尤其重要,我也是急人之所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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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卷 因果門 第一百八十二章

  程昶從候機廳出來,賀月南趕緊迎上來問:「怎麼樣?」

  程昶道:「答應了,說是這兩天就幫忙破解。」

  老和尚聽了這話挺吃驚的,他看了下航站樓高懸的電子鐘,程昶統共進去才二十分鐘不到,「不是說這個李什麼的教授是考古界大拿?找他幫忙這麼容易?為什麼?因為你長得帥嗎?」

  「這有什麼奇怪的。」賀月南推了一下眼鏡,正兒八經地道,「越是有本事的人,越謙遜,越沒有架子。」

  五月的天倏忽一下就熱了起來,幾人一起出了航站樓,往停車場走,賀月南又道:「太好了,等李教授破解了陳善人的話,你也算了了一樁心事,接下來的手術能安心些。」

  程昶看他一眼,賀月南長得胖,就這麼在大太陽下走上一程,很快出了一身汗:「麻煩你們跟著我奔波一路。」

  「哎,客氣什麼。」賀月南道,「在希望小學的時候,如果不是你,我跟那幫孩子——」

  「你手術完是不是要休養個幾天?請護工了嗎?」不等賀月南說完,老和尚就問。

  「請了,二十四小時陪護。」程昶道。

  「哦,我打算去紹興玩兩天。」

  程昶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老和尚這話的含義——別光客氣,來點實際的。

  他笑了笑,拿出手機:「行,我幫你們訂個車。」

  訂完車順便就該訂酒店,賀月南一邊攔著程昶一邊罵老和尚不要臉,正這時,程昶手機響了,他接起來一聽,對方稱是杭州上城區派出所打來的,姓徐。

  程昶說:「徐警官?」

  「程先生記得我?」那頭徐警官笑了,程昶颱風天開車摔下山崖的案子就是他受理的,這回程昶在黃山的希望小學出了事,黃山和杭州這邊聯合辦案,也是他負責接洽,「安徽希望小學的案子我們這裡處理得差不多了,想找你證實一點情況,聽說你今天回杭州?」

  「對,但我現在在蕭山。」

  「那行。」徐警官報了個星巴克的地址,「方便的話我們一個小時後見?」

  徐警官應該是知道程昶今天要回浙一辦理入院手續,星巴克的地址離醫院很近,程昶開車到的時候,徐警官已經等著了。

  他上來跟程昶握了握手,笑著說:「以為你要回上海做手術,還打算跟上面申請出差,結果就在浙一,也好,省得多跑一趟。」

  程昶說:「我上海的主治醫生這一個月在杭州交流,上回緊急手術也是在浙一做的。」

  徐警官的目光落到程昶身後的老和尚身上,「喲」了一聲,「你這和尚,怎麼還跟著一起了?」

  「是吧,警察叔叔,我早就說了我是好人,您偏不信,這下帥哥哥醒了,您讓這位帥哥哥給我評評理。」老和尚油嘴滑舌。

  徐警官在工作時間,沒跟他貧:「是好人就行,繼續保持。」

  隨即把程昶請到卡座上,詢問希望小學案發時的情況。

  案發時賀月南、老和尚,還有那麼多學生都在場,所有情況包括細節其實都瞭解透徹了,這會兒問程昶,主要因為他是受害人,流程上免不了這一環。

  徐警官問完,把錄音筆一收,說:「行了。」遞去一張證明:「你之前轉給那夥人的五十萬已經幫你追回了,就打到你之前的銀行卡上,這邊幫我簽個字。」

  程昶簽完字,一旁的賀月南多問了句:「那幾個人最後大概怎麼判?」

  「怎麼判公安機關說了不算,要看法院那邊。」徐警官道,他看了下錶,還有點時間,「估計輕不了,他們團夥裡,幾個人都有案底,這次的案子又涉及到孩子。」

  「有案底怎麼還出來搗亂了?」

  「之前情節不重,拘留個十天半個月,關個一年兩年的,都有,最嚴重的就是你朋友的舅舅,」徐警官看著程昶,「之前關了十年。」

  「也不是每一個有案底的都像他們這樣屢教不改,改邪歸正的也很多,我們國家的法律還是願意給情節不嚴重的犯人機會的。」徐警官說。

  他想了下,繼續道:「這幾個人之所以連續犯案,主要是因為他們的頭兒,五大三粗的那個,你記得他嗎?」

  程昶點點頭,他記得,穿一身黑T恤。

  「你別看他長一副不學無術的樣兒,實際上是個書香世家出生,他爸在咱們系統裡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幾回他犯事,因為情節很輕,他爸都靠花錢走關係幫他擺平了,可能是心疼兒子吧。」

  賀月南罵了句,「心疼兒子就該好好教,教不好就送去監獄交給國家,以為是『我爸是李剛2.0』嗎?」

  「差不多了,包庇縱容唄,結果釀成大禍。」徐警官道。

  程昶聽了這話,微微有些愣神,思緒浮浮杳杳的,竟想起另一世的事。

  陵王的趕盡殺絕,昭元帝的包庇多疑,以至他被逼無奈走入絕境。

  半晌,他才問:「那這人最後怎麼判,會因為他父親的關係受影響嗎?」

  「怎麼判?當然往重了判,屢教不改,帶頭傷人,連他老子行賄一起判,全都吃不了兜著走。」徐警官看了下四周,其實他身為公安機關的人,接下來這話不該跟外人說,但他忍不住就是想提一嘴,「其實這事挺氣人的,要不是他老子在背地裡搞這麼多動作,這人早抓起來關著了,你們也不至於出事。現在他跟他老子都後悔了,供認不諱,但我們公安這邊已經說好了,跟法院建議不減刑,從重處置,只要量刑合理就行……哎,程先生,你怎麼了?」

  程昶恍惚良久,回過神來,淡淡笑了笑:「沒什麼,就是覺得這樣挺好的。」

  是非公道,自在身邊,不必拼了命去爭。

  「當然,法制社會嘛,雖然仍有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但大體上還是向著積極的方向發展的。」

  見完徐警官,程昶就去了醫院,他的手術定在明天上午,辦理完住院手續還要做全面檢查,老和尚跟賀月南都沒走,打算在醫院一直守到明天程昶手術後醒來,程昶做檢查的時候,賀月南幫他拿手機,期間接了個電話,段明成打來的,說安徽的「慰問團」到了。

  「慰問團」的人說多也不多,黃山派出所怕打擾到程昶,只來了兩個代表,送了一面錦旗,再有就是小女孩陸溪跟她媽媽,還有廖卓。

  陸溪看程昶一切都好,很高興,說:「程老師,我們全校也給您做了禮物。」

  「什麼禮物?」

  「花燈。」

  程昶愣了愣:「花燈?」

  「是呀,程老師說過喜歡看花燈。」

  在希望小學的時候,陸溪拿著一首沒注解的宋詞去請教程昶,他的確提起過上元節的花燈,他說他見過,很好看。

  陸溪從書包裡翻出一張圖紙,遞給程昶:「廖老師說就按紙上的做,她會教我們的,材料都買好了,要做好多好多盞。」

  「廖老師?」程昶看向陸溪身後的廖卓。

  「哎。」廖卓抬手挽了一下頭髮,有點尷尬,「為這事,學生們連課都沒得上,我就是去代一下課,你別介意。」

  她到現在都很愧疚,程昶看得出來,這句「別介意」的道歉,也不是為其他,就是為這麼久以來她餘情未了的糾纏,程昶於是說:「沒事。」

  陸溪又從背包裡翻出一物遞給程昶:「程老師,這個先給你。」

  是一個簡易的手工望遠鏡。

  製作原理很簡單,兩個硬紙筒黏在一起,兩面分別放凸鏡和凹鏡。

  「護士姐姐說程老師做完手術,也要很久才能出院,等花燈做好了,溪溪拿到醫院的院子裡放,程老師就用這個看。」

  程昶接過望遠鏡:「好,謝謝你。」

  護士過來給程昶量體溫,陸溪媽媽擔心打擾程昶,對陸溪道:「溪溪,程老師明天還要做手術,我們先回賓館,等過兩天再來看程老師好不好?」

  「好。」陸溪乖巧地點點頭,走到門口,忽然又跑回來,問程昶:「程老師,您能不能給我一張您的照片?」

  「我的照片?做什麼?」

  「媽媽和賀老師都說程老師是捨己救人的大好人,我想要一張您的相片,帶回學校掛起來,同學們知道這照片是我帶回去的,一定都佩服我!」

  程昶聽了這話,不由笑了,病房裡的護士,還有段明成、廖卓、賀月南、老和尚都笑了。

  程昶道:「我不是大好人,就是一個普通人。」

  「在希望小學的時候,保護你們的不止我,賀老師、和尚爺爺,為了你們都受了傷,還有及時趕來把壞人抓起來的警察同志,為你們代課的廖老師,都為你們付出了時間和精力,只是因為我本身有疾病,又被壞人盯上了,所以多受了一分重視。」

  「程老師是普通人?」陸溪重複著程昶的話。

  「對,普通人。」程昶道。

  「大家都是這樣的普通人。」賀越南說,「你長大以後就懂了,這世上有很多這樣懷著一點小善良,一點小正義的普通人。」

  以及一點對善惡的敬畏,和一點對公道是非的堅持,許多凡塵中的普通人。

  外面天已經有些暗了,護士為程昶量完體溫,準備給他掛鹽水。

  陸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好,溪溪知道了。」和她媽媽一起離開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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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7:10 |只看該作者
末卷 因果門 第一百八十三章

  陸溪走了以後,廖卓也沒多留,她如今學著放下,幫忙送走陸溪和她媽媽,沒有再回來。

  程昶畢竟是賀月南好不容易從另一世喚回來的,雖然知道他接下來的手術大概率沒事,賀月南仍不放心,跟老和尚一起在醫院附近訂了個酒店,打算明天一大早就過來,等程昶手術完再去紹興。

  護士為程昶掛上鹽水就離開了,病房裡,只餘下段明成一人陪程昶吃飯。

  程昶說:「醫院的病人餐太清淡,你吃不慣可以點餐。」

  「沒事,人生幾十年,以後總免不了要住院,我提前感受一下。」

  程昶問:「我哥呢?」

  「他律所最近有點忙,今天倒是說了要從上海過來。」段明成看了一下手機,「想起來了,他說下班後要去給你拿張海報,晚點到。」

  「海報?」

  段明成「嗯」了一聲,「什麼海報他沒說。」

  何莧是律師,上海一家事務所的高級合夥人,上市公司的法顧,百忙中抽出時間來看程昶,實屬不易。

  程昶問:「過會兒你有事嗎?沒事等他來了再走吧。」

  段明成說:「行啊。」

  沒一會兒,何莧就到了。他提著一個紙袋,裡面果然放了一張捲起來的海報,進來病房,先問程昶:「怎麼樣,好點了嗎?」目光落到段明成身上,「你怎麼沒回上海?」

  「跟公司請假了,有點不放心,等他明天做完手術再走。」

  何莧道:「這陣子總麻煩你。」他跟程昶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到底是他名義上的大哥。

  「是啊。」段明成也不說兩家話,「我女朋友跟公司同事都以為我在外頭養了個小三,三天兩頭不見人的,回頭三哥病好了,可得幫我證明清白。」

  這話一出,三人一起笑了。

  護工進來收拾餐盒,看他們像是有話說,掩上門出去了,程昶這才道:「多留你一會兒,主要是我打算立個遺囑,得有個見證人。」

  段明成愣了愣,想起程昶在精神科的鑒定結果,不由勸道:「你別想太多,你這手術我問過醫生了,成功率挺高的。」

  程昶說:「我知道,我沒擔心這事。」

  何莧是律師,提前立遺囑的情況經常遇到,倒是不怎麼意外:「早作打算也好。」

  他打開手提電腦:「你那些資產打算怎麼分配?」

  「半數變現吧。」程昶想了想說:「賀老師跟老師傅為我的事奔波了一個多月,萍水相逢,挺不容易的,老師傅的廟在深山,我去過,有點破,拿出三分之一幫他把廟修繕一下,裝個空調什麼的,餘下的當善款捐給佛寺。」

  「安徽那邊,很多希望小學的孩子挺苦的,想讀書沒有好書讀,剩下三分之二給安徽和浙江的希望小學捐圖書室,我算了下,圖書室花費不大,全校規格的,幾千到兩萬不等,社會上如果有贈書,省下成本,還能多捐幾個。」

  「那個叫陸溪的小女孩兒愛讀書,賀老師也說她的學習成績不錯。好苗子,別耽誤了,把我的存款留出一部分,資助她念書,無論她想考國內大學,還是出國留學都行,一直到她自力更生為止。」

  「杭州的房子賣了,上海徐家匯的房子、車、還有一些保值品就留給你們,這些年你們一直幫助我,我都記在心裡。」

  段明成聽了這話,愣了下說:「哎別,幫你是因為咱們是兄弟,再說你不也經常幫我嗎?」

  剛畢業那會兒,連找工作的簡歷都是程昶幫他寫的。

  何莧說:「你要是願意,我都幫你變現,捐給希望小學,或者多資助幾個貧困生。」

  「就是。」段明成玩笑說,「別說我們不樂於助人啊,要有能力,我們也願意像你一樣主動給社會做貢獻。」

  程昶笑著道:「我沒娶妻生子,也沒有父母老人需要贍養,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只能取之社會,還給社會了。」

  他的語氣本來平淡,何莧卻聽出一絲伶仃感,說道:「現在一個人,又不是一輩子都一個人,等你病好了,以後的路還長,會有人願意陪著你的。這遺囑我先幫你存著,你以後結婚了,我這邊直接給你作廢。」

  他說著,拿著筆記本去護士站,把遺囑打印出來,複查過一遍,三人一起簽了字。

  住院部最晚探視時間是晚上九點,簽完遺囑,護士就過來催了,何莧沒時間把帶來的海報拿給程昶看,臨走指了一下沙發上的紙袋,揚了揚手機,意示看微信。

  因為張醫生調不開時間,程昶的手術安排在第二天早上五點,過來巡房的醫生叮囑程昶早點睡,幫他關了燈,程昶就勢閉上眼。

  閉上眼,卻睡不著。

  病房裡太暗了,有那麼一會兒程昶覺得自己像置身於蒼涼無垠的荒原。朔風北來,直接吹在心上,腳下沒有實感,心空洞洞地漏風,整個人非常焦慮。

  他忍著不去喝水,嘗試進入睡眠狀態,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確定自己是真的渴了,才擰開床頭燈。

  喝完水,一看時間,竟然已經夜裡兩點半了,之前渾渾沌沌的,也不知道究竟睡著沒有。

  床頭燈在牆上映出一片安靜的光暈,像水墨畫,程昶看了一會兒,目光落在擱在沙發上的海報上,離手術還有兩個來小時,他無事可做,只好拿出海報來看。

  海報展開的一瞬間,程昶就愣住了。

  畫上是一個紅衣女子的背影,她提著劍,立在一片竹林前,只側過來小半張臉。

  風聲陣陣,竹海成濤,青絲飛揚。

  紅衣女子似乎有些傷心,低垂著眼眸,淌下一滴眼淚。

  這副海報一下子就把程昶的思緒拽回大綏,恍惚中,他聽見她的聲音,「抬上板車,一併送回衙門請仵作吧。」

  那是他剛到金陵的那天,被人從水裡撈起來,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的便是她穿著紅衣,提著劍的背影。

  可惜這海報上的女子與雲浠不盡相像。

  雲浠的鼻子要高一些,有點微微的駝峰,眉眼明媚又有鋒芒。

  程昶認出海報上的人,這是他第一次從大綏回來,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女演員,她當時飾演一個紅衣女俠,程昶覺得她跟雲浠有點像,還去微博翻了她的劇照,存了幾張在手機裡,其中一張做屏保。

  程昶拿出手機,何莧早就把微信發過來了:「之前看你手機屏幕是這個女演員,正好我們律所接了他們工作室的業務,找她要了簽名海報,你要是願意,等你病好了,介紹你們認識。」

  程昶愣了下,這才意識到何莧可能是誤會了。

  他又把目光落在海報上,女演員梨花帶雨,一副柔婉愁容,這一點與雲浠也是不像的。

  他的姑娘生在將門世家,生性堅韌異常,哪怕在明隱寺的殘垣斷壁裡,她提槍為他赴死,也是毅然不懼的。

  最傷心一次,還是他離開的那天,她意識到他可能回不去了,終於卸下竭力秉持的堅強,哭得不能自已,像個還沒長大的小姑娘。

  她的淚一滴一滴落下來,跟斷線的珠子似的,鹹濕而清涼。

  程昶很心疼,想要幫她揩去眼淚,可惜最後一滴淚落在他的掌心,黃昏之光轟然釋放,一瞬就把他帶離了異世。

  程昶拿著手機又看了眼,刪除了他之前存下的女演員的劇照。

  只是有點像罷了,這世上,誰也無法替代他的阿汀。

  程昶又欲把海報收起來,卷到一半,動作忽然頓住,他的目光落到她的下頜那滴將落未落的淚珠上,竹林中的光很清淡,似晨曦,映在淚珠裡,粲然生色。

  程昶愣住了。

  浙大的師兄說,你這顆珠子,看成分,基本都是水分子,另外還有點無機鹽什麼的,有點像冰,但比冰硬多了。

  程昶疾步回到床頭,翻出枕頭下,防輻射盒子裡的珠子。

  他忽然知道這顆珠子是什麼了。

  鹹濕而清涼,斑斕有光。

  這是他在離開大綏的最後一刻,落在他掌心裡的,雲浠的眼淚。

  或許是因為這滴淚在黃昏最豔烈時分墜落,裡頭也彙聚了斑斕燦然的光,此刻在暗夜中,格外奪目。

  程昶坐在床邊,看著手心裡的淚珠,一時欣慰一時頹唐,欣慰是因為他在這一世,也終於有了與她有關的東西了;而頹唐,是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他自醒來以後,不顧醫囑執意出院,去宣城尋訪陳善人,趕去機場見老教授,不過就是為了尋找回到大綏的辦法罷了。

  他想再見她一面。

  如果此生要獨活於時空兩端,想想還是挺無望的。

  程昶知道自己在精神科的鑒定結果為什麼會是中度到重度抑鬱傾向,因為他在「是否會時常想到輕生」的選項裡勾選了「是」。

  但他選擇「是」不是因為打算放棄生命,一命雙軌,瀕死穿越,他想試試再一次瀕臨絕境,他能否回到大綏,雖然他在另一個世界的身軀已經不在了。

  正這時,手機屏幕忽然一閃,進來一條短信。

  是李教授的。

  「程昶你好,你發給我那段文字我已經破解出來了,希望對你有幫助,譯文如下。」

  「余此一生,沉淪因果,爭於善惡,所幸蒼天不負,所得皆所求,唯餘一憾,不得守髮妻百年。余畢生尋求兩世往來之道,終有所得,無奈時逢戰亂,國命坎坷,余為護鄉人,不得已徒留此世,伶仃百年,在此記下往來之法,盼戰亂早平,國泰民安,後人勿需蹈余之覆轍,善惡得報,因果如願——」

  「天地有道,生死兩端,雙軌一命,以死為生。」

  「另:天上人間,十日一年,時光匆匆,勿要徒留。」

  程昶注視著最後一行字,天上人間,十日一年。

  是了,他第一次回來現代不過三日,再回到大綏,已經過去近四個月,第二次回到現代十日,回到大綏,已經過去年餘。

  這次回來……已經快一個月了。

  病房的門被推開,進來兩名護士,看到程昶正坐在病床邊看手機,有點意外:「已經起了?」

  程昶有點恍惚,反應過來看了眼時間,四點半,該準備手術了。

  他這才意識到李教授是熬夜幫他破解的古文字,發了條感謝短信,拿著手機又出了會兒神,直到護士過來備皮,才鬼使神差地問了句:「我這手術,死亡率高嗎?」

  護士以為他是術前緊張,笑道:「張醫生是中山醫院的專家,她的技術,你還不放心?放輕鬆,沒事兒的。」

  程昶沉默一會兒,拿著手機又編輯了兩條短信,想了想,設置了定時發送,然後親自把手機鎖進儲物櫃裡,換了手術服,消了毒,這才躺到手術床上。

  賀月南、老和尚、段明成還有何莧都過來了,幾人一起把他送到手術區的長廊外,說了幾句加油打氣的話,看著他進了手術室。

  無影燈很亮,但不算刺眼,麻醉醫生準備注射麻藥的時候,跟程昶聊天:「帶了東西進來?」

  「是,一顆珠子,一直貼身帶著,不能離身。」

  一旁的張醫生笑著說:「不能離也要離一會兒了,幫你收進櫥櫃裡,一會兒你手術完了,幫你拿出去。」

  麻藥注射入靜脈,帶來一股沉沉的脹感,程昶失去知覺,很快閉上眼。

  ……

  「三公子,你在哪兒?」

  四下水霧浮蕩,迷蒙中傳來一聲呼喊,程昶睜眼朝四周看去,發現自己竟在東海的漁村。

  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知道這只是夢境,卻真實得像正發生一般。

  水霧退去些許,四周的景致逐漸清晰起來,周遭有往來的人,村落裡炊煙嫋嫋升起。

  可是他看得見別人,別人卻看不見他。

  「這位大嬸,請問您見過這個人嗎?」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程昶驀地望去,雲浠穿著校尉服,拿著一副畫,站在一戶人家前打聽他的下落,孫海平就跟在她身邊。

  這是……他在白雲寺落崖後,所遺失的的那幾個月?

  那時雲浠剛升了校尉,帶著張大虎、孫海平,還有衙門裡的幾個衙差四處尋他。

  「沒見過。」

  「勞煩您在仔細瞧瞧,他個頭大概這麼高,可能受了傷。」

  「你這畫……是照著菩薩畫的吧?咱們這小村小落的,幾曾見過長成這樣的。」

  ……

  周圍水霧漸漸變濃,直到遮去程昶的視野。程昶在濃霧裡辨不清方向,摸索著前行數步,霧氣又逐漸變深,化作模糊不清的夜色。

  程昶在暗夜裡看到雲浠的身影。

  她背著一個竹畫筒,神情黯然地往府衙走。

  這是……揚州府衙?

  雲浠走到府衙內院,正要推院門,暗夜中,亮起一點火光,田泗的聲音傳來:「阿汀,你、你回來了?」

  夜很沉,雲浠的聲音也茫茫:「回來了。」

  「怎麼樣?」田泗問。

  雲浠沒答,她在夜色中孤單而立,這麼看過去,不過一個朦朧單薄的影。

  「沒、沒事兒,阿汀。」田泗安慰她。

  隔了許久,雲浠「嗯」了聲,「對,沒事兒,反正我們還要在揚州待兩日。過兩日驚蟄,揚州要祭山神,那天人多,我再去問問。」

  山遠水長,她總是要找到他的。

  雲浠想到這裡,回了屋,掩上門。

  夜色被掩在門外,連帶著府衙,樓閣,也在愈來愈濃的暗夜裡淪為一片模糊不清的虛影。

  ……

  耳邊傳來禮炮聲,似乎有哪家在辦喜事。

  「將軍,臨安尹家公子娶妻,府尹大人留您在臨安多住幾日,您看……」

  雲浠想了一下:「好,臨安附近的幾個鎮子我還沒去過,這幾日過去看一眼。」

  也能……打聽打聽他的下落。

  禮炮激起的煙子好不容易褪去了,程昶看到雲浠立在巷口的身影,巷子裡正在迎親,喜轎在府門口停駐,新郎官滿臉悅色,從喜轎裡迎下新娘,一旁的禮官高唱:「望安三年,天下承平,今臨安尹家四公子迎娶……」

  望安三年?

  他走的時候,田澤尚沒有繼位,也就是說,眼下已是他離開後的第三年了?

  日光和煦溫柔,不時起了風,這一定是一樁美滿的姻緣,府門前人人臉上皆是真摯的笑容,滿世界都熱熱鬧鬧的,而雲浠一個人立在巷子口看著,見別人笑,她也彎起嘴角跟著笑了笑,然而她的笑意很快消失,沒入眸底的一片深靜裡。

  這些俗世歡喜,於如今的她而言,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

  他曾經說要娶她,還沒來得及娶她。

  雲浠站在巷子口,看著新郎在一片歡聲背著新娘入了府,折轉身,往巷末等著自己的馬兒走去。

  臨安附近的鎮子有四個還是六個來著?罷了,不管了,總之日子還長,一個一個找過去,如果沒找著,那就換一個地方,總之天涯還長,海角尚遠,走上一生又何妨呢?

  她背著竹畫筒,提著劍,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只有那份神情一如往昔,雖黯然,卻堅定。

  程昶忽然想起雲浠最後曾說:「我找了你那麼多次,每一次,其實都很傷心,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他覺得心疼極了,在大綏的時候,雲浠總說有我在,三公子在這個世界就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可是他現在也想讓她不孤單,不再這麼一個人孤零零地尋下去。

  水霧侵染四野,深巷風聲加劇,片片化作飛霜薄刃,推著程昶歸往來路,然而這一刻,程昶墮在夢裡的身軀憑空生出一絲力氣,他迎著霜刃朝雲浠奔去,喚了一聲:「阿汀!」

  可雲浠沒有聽見,仍是往巷末走去。

  霜刃割骨,劇痛遍生,程昶拼命追趕,直到伸手已要觸到雲浠的一片衣角,他又喚一聲:「阿汀——」

  雲浠的身形一頓,驀地回過頭來。

  浮雲忽然散開,日光傾灑而下,把方才還陷在一片深影裡的巷子照得耀目刺眼無比。

  巷子裡空無一人,風盤旋著,撕扯著,不知帶走了什麼,只餘一地碎影。

  ……

  「手術怎麼樣?」

  「挺順利的,只要病人脫離危險期就沒問題了。」

  身上傳來刺疼之感,大概是病房的護士為他插上維繫生命體徵的導管。

  術後的麻醉期還沒過,按理程昶是不該醒來的,可他竟奇跡般地有了知覺。

  護士記錄完他的數據,退出了病房,程昶睜開眼,看向四周,有一瞬間,他的視野仍是恍惚的,眼前全是雲浠的影。

  他看到她在巷口驀地回過身來,然後茫然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巷子,抬起袖口,揩了一把即將盈眶的淚。

  她還是如以往一樣,沒有讓淚落下來。

  他聽到她澀然道:「三公子?」

  她明明是該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

  可是她又問:「三公子,是你嗎?」

  有時候,做出決定就是一瞬間的事,程昶笑了笑,笑容呼出來的熱氣噴灑的氧氣罩上,化作一團氤氳的霧。

  他覺得他應該去找他的姑娘了。

  想想還是挺不理智的,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日記本上的幾行古文字,不過是一場手術麻醉後的幻夢,便讓他輕易做出了這麼重要的決定。

  可是,他在離開大綏的時候,和她說過的,他說他只是離開一些時日,如果可以,他一定會回去找她。

  雖然他當時說這些話只是想騙騙她,哄哄她。

  但他不願意讓她傷心。

  他至今都記得在明隱寺的那場兵亂裡,她將他阻在大火的彼端,提槍為他赴死。

  他也想證明他也深愛。

  所以今次哪怕要付出生命,他也願意一試。

  試試就試試吧,反正死過那麼多次了,多一回又有什麼打緊?

  就算身軀不在了,不能與她廝守,如果能借著瀕死之際,變作一陣風,一片雲,與她再見一面,好好道個別,讓她不要再這麼執著地找下去也好。

  程昶閉上眼,抬起手,慢慢揭開蓋在口鼻的氧氣罩,拔出身上維繫生命體徵的導管。

  不知是不是因為存了死志,這一回,劇痛來得非常迅速,大片針砭膚之感一下湧入心肺,攫去他的呼吸。

  本來脆弱的心臟在術後遭受這麼一下重創後,很快虛弱無力,程昶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變緩的心跳。

  檢測儀上的心電圖在一陣紊亂後漸漸趨於平緩。

  死亡來得如此之快,程昶甚至能看見這個世界在眼前一點一點消散。

  這樣其實挺好的,比起前幾回,這次遭的罪算是很少了。

  二十一世紀,我的家鄉,真的很好,程昶閉上眼,最後想。

  可是,這裡沒有我的姑娘。

  我的姑娘,善良,真摯,是我心裡最好的姑娘。

  我捨不下她。

  所以再見了,我的家鄉。

  我要去找我的姑娘了。

  晨風在窗外輕柔盤旋,檢測儀上的心電圖幾乎快成一條直線,鎖在櫃子裡的手機亮了一下,發出去兩條定時短信。

  「一切後果均由我自己承擔,無需怪責任何人。」

  「再見了,我的朋友們。」

  然而也不知是巧合是異象,就在一刻前,監控室還有護士站的檢測儀同時失靈,工作人員忙著搶修,醫生護士正在與病人親友交流,所有人,都錯過了這一刻。

  以至於直到檢測儀發出「滴」一聲長鳴,心跳變作一條橫線終於停止,病床上面色蒼白的男子逝去呼吸,病房裡也沒有一個人進來。

  然而異象竟不以此為止。

  窗外晨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燦爛奪目的日光,這日光如有實質,穿窗而來,在地上覆上一層如霜的光暈。

  擱在櫃櫥上的淚珠像是被這日光驚擾,沿著櫥台慢慢滾落,在墜地的一瞬,被地上的清霜日光托起,慢慢上升,直到升到病床上,那個沒有聲息的人身前。

  天地有道,生死兩端。

  雙軌一命,以死為生。

  日光如芒刺穿過淚珠,淚珠一下破散,那些藏匿其中的黃昏之光無處遁形,與日光撞在一起,卻被破散的淚糅合,漸漸融在一起。

  這些黃昏光芒,曾在數個生死之際保護程昶,伴著他往來時空,幫他護住殘損的身軀,本來已凋零不堪,卻在這一刻,得了日光加持,一下子變得豔烈如初。

  世間因果輪回,善惡有報。

  霞光如蛺蝶,附著在程昶周身,一寸一寸地滲入他的肌理骨髓,一如當初幫他護住斷崖下、烈火裡的殘軀一般,一點一點地修復好他心上血脈,除祛他與生俱來的心疾,像是要安撫他,幫他抹平這一生兩世遭遇的所有不平與坎坷。

  黃昏的光不褪,漸漸變得灼目,斑斕讓人移不開眼,又有溫柔悲憫意,讓人心生敬畏。

  菩提花開,死生浮屠,因果閉合,雙軌歸一。

  霞光在程昶的周身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直到再也看不清他的身軀,忽然一下綻開,沒入虛空。

  與霞光一起消失的,還有躺在病床上的人。

  床上的褶痕仍在,似乎他只是起身離開,卻再也不會回來。

  他終於去找他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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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7:23 |只看該作者
末卷 因果門 第一百八十四章

  臨安附近有個製茶的縣城,叫作棠里,每到春深,自臨安、金陵,還有各大州府而來的茶商都會聚集到鎮上挑選茶葉,十分熱鬧。

  然而今年春深,本該行人如織的棠里鎮寂靜異常,街口巷陌空無一人,縣衙裡,縣令如芒在背,把堂頭首座讓給昨日剛到的女將軍,小心翼翼地覷她的臉色。

  雲浠並不多言,她昨晚一宿未睡,趁著這會兒閉目養神,不多時,衙署外邊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崔裕進得公堂,朝雲浠一拱手:「將軍,屬下已經去臨近的兩個鎮子看過了,鎮上也有相同症狀的病人,眼下看來,大約當真是時疫。」

  雲浠問:「褚木和柯勇他們回來了嗎?」

  「尚沒有,他們去的鎮子較遠,不過大約也快了。」

  雲浠「嗯」了一聲,微鎖著眉頭不說話了。

  半個月前,雲浠到臨安辦差,因為臨安藥商大戶尹府的少爺娶妻,所以多留了一些時日,雲浠原打算趁著這些日子去臨安附近的縣城打聽打聽程昶的下落,沒想到剛走了兩個縣城,忽然接到臨安府尹的急信,說棠里縣可能鬧了時疫,請她勿要前往。

  雲浠是朝廷命官,上過戰場,平過匪亂,也治過瘟疫,知是棠里有了急情,自然不躲,當即帶著兵趕往縣上,並派隨行親信去附近的鎮子查探。

  不多時,褚木幾人也回來了,附近的鎮子均有感染時疫的病人,所幸不多,大約還沒有傳染開。

  「先封城。」雲浠當機立斷,隨即吩咐一旁的縣令:「帶我去醫館看看。」

  醫館在城東,目下棠里縣所有感染時疫的病人都送往此處,然而病人太多,醫舍不夠,縣衙又徵用了鄰近幾間商鋪。雲浠一到醫館,第一眼便看到了在藥房裡幫忙的孫海平和張大虎,喚來他二人,「你們先去歇會兒。」

  程昶最後失蹤前,曾叮囑孫海平,說他前半生犯下的口業重,日後當日行一善,這幾年孫海平和張大虎待在王府無所事事,索性跟著雲浠出來辦差,也方便四處尋一下小王爺。

  孫海平掐著點兒,算著今日這一善已行完了,再幫忙就該超了,趕緊「哎」一聲,收工去後房睡大覺了。

  張大虎雖不像孫海平這麼斤斤計較,見到雲浠,也不願意再幹藥房的活,湊到她跟前:「雲將軍您來了?您有什麼吩咐只管指使小的,小的多的是力氣哩!」

  雲浠心中焦急,四下一望,目光落到藥房內一對年輕男女身上,快步上前:「尹大夫,淩大夫,怎麼樣?」

  尹大夫剛給一名病人看完診,他把雲浠引到一邊,摘下覆在面上的布巾:「確定了,的確是時疫。」

  「有得治嗎?」雲浠問。

  「說不好,鄙人與內子已在擬對症的藥方了,但方子多久能出來,一半全憑運氣。照目下的情況看,病人的情況不算嚴重,感染的多是老幼婦孺,大約因這些人身子弱些,但感染的速度很快,將軍已封城了嗎?」

  雲浠頷首:「封了,辛苦你與淩大夫。」

  卻說這位尹大夫,正是臨安府藥商大戶尹家的少爺,半個月前,他娶行醫世家淩氏的小女過門,還專程請了雲浠過府吃酒。

  淩氏小女雖是女子,卻於醫術上天分極高,自小就跟著父兄行醫。她和尹家少爺青梅竹馬,相互傾慕,又同好醫理藥理,如今正是姻緣美滿,新婚燕爾之時,聽說棠里縣鬧了時疫,立刻帶上家丁與藥材過來幫忙。

  雲浠此次出行只帶了幾百個兵,她正在計劃著如何分派人手,外頭崔裕來稟:「將軍,劉大人帶著官差到了。」

  大街上已經肅清,千名官差正在街口列陣,遙遙見得一個身形乾瘦,長著一雙魚泡眼的人由師爺扶著朝雲浠走來。

  正是臨安府尹大人劉勤。

  說起這個劉大人,與雲浠也算老熟人了,三年前兵部佈防圖遺失,雲浠去揚州辦差,還與他打過交道,程昶此前兩回失蹤,也是在他的轄地找到的。

  田澤登基不久後,劉府尹逢三年一回的官員調動,便從揚州遷來臨安上任了。

  雲浠對劉府尹的印象就兩個字,愛哭。

  但凡遇上什麼事,不論大小好壞,先哭一通再說。

  這不,人剛走到跟前,又哭上了。

  劉府尹捏著手帕揩了揩已經泡腫的淚眼,對雲浠一揖,戚戚然喚了聲:「將軍。」

  雲浠問:「劉大人,您怎麼來了?」

  劉府尹朝天上拜了拜:「將軍身為今上最信任的人,朝廷肱骨大員,尚能不懼險情,深入險境,下官乃臨安百姓的父母官,哪能退縮呢?只是……」他說著哽咽,握著手帕又去拭落下的淚,「下官老了,又是條賤命,倘折在這裡,也算為江山社稷做了貢獻,將軍尚年輕,莫說是染上疾,得上病,就是比尋常多掉幾根頭髮絲兒,下官可怎麼跟朝廷交代?」

  雲浠如今的身份今非昔比,自己是三品雲麾將軍便罷了,哥哥更是當朝一品侯爺,今上最信任的人,便是她來臨安府這一遭,今上的義兄田大人還專程寫信來關照呢。

  是以劉府尹這話雖說得誇張,倒也是他的心聲,這等地位的人,他哪敢怠慢呢?

  雲浠點頭道:「劉大人帶來這些官差也好,我剛封了城,還愁人手不夠用呢。」

  劉勤雖然愛哭,卻也是個辦事的,隨即問:「棠里縣怎麼樣了?」

  「已經確定是時疫了,尹大夫與淩大夫正在擬方子,但是可能一時半會兒出不來。病人的病情不算嚴重,有風寒、瘧疾的症狀,感染的多是老弱婦孺。我早上已分派了人手去臨近的鎮子查看,幾個鎮子均有染上疫症的人,初步來看,應該是發現得早,尚沒有傳染開。」

  劉府尹問:「找到源頭了嗎?」

  雲浠搖頭:「尚沒有。」

  他二人正說著,忽聞街口傳來馬蹄聲,原來是柯勇回來了。

  柯勇是雲浠最信任的近衛之一,早年雲浠在京兆府當捕快時,他就跟著雲浠,後來雲浠升去做校尉了,他當了幾年捕頭,入了忠勇軍麾下。

  今早雲浠派他去最遠的鎮子探查,他是以回來得晚。

  「鎮上的情況很嚴重,十戶裡有五戶都有病患,據鎮上的人說,這病大概是一個多月前忽然出現的。」

  「你說的鎮子,可是叫作平化鎮?」醫館裡的尹大夫與淩大夫忙完出來,恰好聽到柯勇向雲浠稟事。

  「正是。」

  「這就是了。」尹大夫點了點頭,對雲浠和劉府尹道,「這個平化鎮下有個村落,叫作翠峰。」

  翠峰顧名思義,坐落在一片深山裡,因四面環山,村落十分閉塞,所以村中人通常半月乃至一月才出來一次,到鎮上採買物資。

  棠里縣上多是茶商茶農,翠峰村卻因地勢原因,不好種茶,村子本來很窮,幸而十餘年前,藥商尹家有人採藥到深山,發現此地的氣候極利於栽植草藥,於是給了他們藥種,約定每月到平化鎮跟他們買藥材。

  「上個月翠峰村的人沒到鎮上售草藥,鄙人就覺得奇怪,但因鄙人親事在即,藥鋪的藥材充足,便沒在意這事,後來寫信給村裡的人,請他們過府吃席,直至今日都沒有回音。鄙人與內子昨日聽說棠里鬧了時疫,就猜測翠峰村的人或是感染了疫症,因此閉於山中,但因為不確定此事,故不敢與將軍妄言。眼下聽這位官爺的說法,想來這時疫大約當真是從翠峰或平化傳出來的。」

  柯勇道:「尹大夫說的不錯,在下到平化鎮尋訪時,平化鎮的臻民便托在下帶幾個兵去翠峰村看看,說是已有近兩月沒在鎮子上看到翠峰村的人了。」

  「這就是了。」尹大夫道,「那這疫症的源頭,說不定就是翠峰村。」

  一旁的淩氏聽了這話,煙眉微鎖,對雲浠道:「雲將軍,民婦與夫君願去翠峰村看看。」

  雲浠微一頷首,如果能查出瘟疫的源頭,對擬出藥方定是大有裨益的。

  她點清劉府尹帶來的官差,很快分派好人手,留下崔裕幾人在縣城裡調度,對柯勇道:「帶上些人,我陪尹大夫與淩大夫一起去翠峰村。」

  武將們的動作都很快,不出一刻,已準備出發了。

  劉府尹看著蓄勢待發的行隊,思量半晌,歎了口氣,囑官差牽了馬來,踩著腳蹬往馬上爬。

  身旁師爺低聲問:「大人,您也要去嗎?」

  「不去能怎麼著?」劉府尹期期艾艾道,指了指雲浠的背影,「那位都去了。」

  「大人可以留在棠里縣治疫。」

  「棠里幾個人染病,平化鎮幾個人染病?調度都由她調度完了,我能幫上什麼忙?」

  劉府尹說著,覺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一雙魚泡眼又淌下淚來:「你說她一個高門大小姐,忠勇侯的寶貝妹妹,宮裡那位田大人把她看得跟自己眼珠子似的,不好端端地在金陵待著,怎麼砸到我這地界上來了呢?這下她要是染上時疫,只怕今上要了我的腦袋都是輕的。又或是我幫她擋了一劫,她沒得病,我得了,我這條賤命,還能撐幾日?完了,這下全完了,不是枉死就是橫死,我選哪個?」

  「大人快別這麼想,指不定您與將軍都沒染病,時疫很快也祛了呢?」

  「就算時疫祛了,」劉府尹捏著帕子抹了抹淚,「今春的茶葉、蠶絲生意全耽誤了,來年黃冊報上去,陛下還是要問我的罪,除非……」

  師爺豎起耳朵,等著劉府尹說除非。

  劉府尹擤了一把鼻涕,傷心欲絕:「除非跟上兩回一樣,天上再掉下一個三公子,否則我這條老命,就要交代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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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卷 因果門 第一百八十五章

  翠峰村坐落在群山之間,據傳是先人避難此處,繁衍生息,爾後逐漸形成一個的世外村莊。

  翠峰村起初很窮,十多年前,臨安藥商尹家採藥到此山,為了幫村中人,予了他們一些藥種,約定定期到平化鎮跟他們採買藥材,村中各戶這才殷實起來。

  因四面環山,村子往來交通很不方便,起初村中人圖方便,出村都靠攀爬峭崖邊的藤蔓,後來一個村民才攀爬時摔傷了腿,村中人痛定思痛,繞山開闢了一條山徑,若非急事,出村都走山徑了。

  十餘年下來,村中草藥種植漸成規模,各家均有自己的藥田,村子裡的人每月將採來的草藥集中在一塊兒,由一名年輕人年送出村,而這名送草藥的年輕人,因為背負了全村信任,也是村子裡的村長,到了這一輩,村長叫作李壯牛。

  這一日本該是去平化鎮送草藥的,李壯牛卻沒有如以往一樣早早背上背簍出村,他在藥田一直忙到近晚時分,回到家中,問正在織布的趙氏:「怎麼樣?」

  「好著哩,我一上午都小心看著。」趙氏站起身,在粗布裙上揩了揩手,「飯悶在鍋裡,你可要吃了?」

  「吃!」壯牛點點頭,揩了一把額頭的汗,「我跟菩薩大人上完香就吃。」

  他說著,帶著趙氏推開臨近一間屋舍的木扉,點起香,一起舉香對臥榻上躺著的男子拜了三拜。

  臥榻上的男子眉眼生得極好,乍一眼看過去,彷彿不是這凡塵中人。

  壯牛與趙氏拜完,將香插進香爐,畢恭畢敬地退了出去。

  這香是用草藥製成的,似乎有提神醒腦的作用,混雜著剛剛起鍋的飯菜香,一點一點漫入程昶的鼻息。

  程昶一下坐起身,他稍恍了一下神,環目朝四周望去。

  這間屋舍很簡陋,但仍可從牆角的木盆架,高窗的樣式分辨出這是古代。

  他這是……回到大綏了?

  可是他此前每一次回來,不是頭疼就是身軀發沉,這次身上非但沒有一點不適之感,還意外的自如,彷彿一個長覺剛醒,正當神清氣爽。

  小王爺的身軀已經沒了,那麼他這次是怎麼回來的?

  程昶不由看向自己的手,這雙手,竟像是他在二十一世紀真正自己的手。

  難道這一回他整個人都到大綏來了?

  程昶翻身下榻,正預備找面鏡子仔細看看,不期然腳下碰到一個小案,險些絆倒。低頭一看,才發現他的榻前擱著一張小香案,上面插著香,奉著瓜果。

  程昶:「……」

  一瞬之間,心頭湧上不好的預感。

  正這時,屋門被推開了,壯牛夫婦吃暮食時聽到響動,趕緊來看,見程昶已起身,且驚且喜:「菩薩大人您醒了?」

  程昶:「……」果然。

  兩人快步來到榻前,一面說著:「多謝菩薩大人救命之恩。」作勢就要跪拜。

  程昶連忙將他們扶住,想起他二人適才提及「救命之恩」,不由問:「你們此前,是出了什麼事嗎?」

  原來大約兩月前,翠峰村忽然出現了一種怪疾,因為患病之人最初就是普通風寒症狀,村民於是沒在意,想著自己就是種草藥的,多少懂點醫理,隨便配了藥方服用下去。

  誰知吃過藥,病情竟不見好,也就大半月時間,病症就在村民之間蔓延開,起初只是老弱婦孺染病,到了後來,村裡幾個青壯年也病倒了,村中人這才覺察他們可能得了瘟疫。

  但此刻覺察已經晚了,疾症蔓延得很快,也就兩月時間,村中八成的人都得了病,村長李壯牛擔心疾症從村子裡傳出去,幾日前下令封村,由他一人去平化鎮,求官府派人來醫治。

  翠峰村四面環山,出村除了一條山徑,只能攀爬峭崖邊的藤蔓,但山徑蜿蜒,最快也要走上三五日,哪裡趕得及?壯牛想也不想,即刻選了藤蔓。

  也不知是天意還是怎麼著,壯牛出村那天清早起了大霧,他視物不清,竟然走偏了路,到了崖下,沒找著藤蔓不說,還撞見一個躺在草叢裡的男子。

  男子生得俊美無儔,卻怎麼喚都喚不醒。

  壯牛思來想去,覺得自己不能見死不救,將自己預防時疫的布巾摘下來給男子帶上,背著他回到自己家中。

  彼時壯牛的髮妻趙氏已經染病了,她怕把病症傳染給男子,不敢靠近屋舍,只在屋外幫忙打水做雜物,然而正是壯牛背男子回來的這半日,趙氏發現自己的病症似乎好了許多,又一日,連乏力腹痛等症狀也袪了。

  壯牛與趙氏追本溯因,這才從男子換下來的衣衫兜裡找到幾叢紫色野花。

  大約是他在荒野地裡躺久了,花枝催折,被晨風一吹,拂入他的衣兜的。

  這種野花叫七香,在斷崖下的荒林裡很多,本來是不入藥的,但趙氏直覺就是這野花治好了自己的病,又自野外摘了些回來,熬成藥湯,給鄰里幾個願意試藥的年輕人餵服下去,不出兩日,這幾人的病狀果見好轉,村中人於是紛紛服藥。

  因這七香野花是壯牛在崖邊救下的男子帶給他們的,村中人一看這男子的模樣,清朗煥然,如雲似月,哪裡是這凡塵中人?便認定是壯牛善心,救了菩薩,所以菩薩慈悲,帶給了他們治病的良方。

  村中疾症已去大半,壯牛唯恐村外棠里臨安等地也鬧時疫,便召集村中男子採集七香花,決定明日一早送出村去。

  「虎子他們幾個都在崖上等著了,小人正打算今日夜裡準備準備,明天一大早帶人出村呢,菩薩大人這就醒了。」壯牛道。

  「崖上?」

  「就是斷崖上面,爬老藤上去,從那裡出村快。」

  程昶已從壯牛的言語裡分辨出這裡是大綏臨安附近的一個村落,問道:「眼下是哪一年了」

  「望安三年。」

  在夢境裡的時候,望安三年,雲浠正是在臨安城中。

  程昶亟問:「近日當朝三品雲麾將軍可是到了臨安府?」頓了頓,補上一句,「她是一名女將軍。」

  壯牛撓撓頭:「小人這村閉塞,這樣的消息,小人哪能聽說哩。」

  程昶想想也是,他心中還裝著先才的困惑,又問:「你這裡可有銅鏡?」

  銅鏡壯牛沒有,但屋外就有一條淺溪,壯牛把程昶引到溪邊,程昶映著溪水一看,溪水裡浮浮蕩蕩的,果然是現代自己的倒影。

  現代的他與古代的小王爺原本就有七八分相似,雲浠若能見到他,想必是認得出的。

  程昶思及此,略鬆一口氣。

  難怪他這次回來絲毫沒有不適之感,只因是本身過來了。

  可是他剛做完手術,心上為什麼一點疼痛都沒有?他伸手撫上自己的心口,忽然感覺到起搏器已經不在了。

  程昶快步走回屋中,敞開衣襟一看,本該瘡疤遍佈猙獰無比的胸膛只餘一道淡淡的淺痕,彷彿是誰幫他抹平了這半世所受的所有刀傷。

  程昶忽然想起來,在他解開氧氣面罩,失去生命的知覺的很久以後,忽然被一道刺目的光芒喚醒過,睜開眼,便看到浮蕩在他身前的一室黃昏之光。

  陳善人留下的日記本上寫著這麼一句話,「血疾因黃昏不藥而癒」。

  這麼說,他的心疾也好了?

  此刻站在這裡的,是他的本身,是真正的,健康的他。

  程昶心中滋味難以言說,喜悅有之,慨然亦有之,他快步出了屋,問壯牛:「你可是要去臨安?我想同去。」

  他已計劃好了,先去臨安,看看雲浠還在不在那裡,倘她不在,無論她去哪裡,他都去追,待追到她,帶她回金陵見父親母親,先把欠她的親事辦了,然後陪她去塞北,她一個人在外奔波這麼久,一定很想她的哥哥。

  壯牛有些為難:「小人出村是為送藥去的,有點著急,可能要從斷崖走。」

  程昶道:「我也從斷崖走。」

  壯牛連忙攔道:「菩薩大人有所不知,那斷崖邊的藤蔓有些老脆,前不久還斷了一根,我等村民雖是靠藤蔓攀爬,其實只是在藤蔓上借力,主要還是借助崖壁的凹凸處上山出村,這條路非是熟手不能走,否則十分危險。」

  他說著,思量起來,半晌,握拳一敲手掌:「有了。」

  也不知是不是受揚州綢緞莊的馮屯馮果影響太深,程昶看到壯牛這副神情,生怕他問一句,「菩薩大人既是仙身,何不捏個訣飛上去」,好在壯牛尚質樸,只道:「小人既要帶著人手從斷崖出村送藥,那村裡尋常裝載草藥的牛車就空出來了,小人過會兒找個人,用牛車護送菩薩大人出村,從山徑那邊走,雖然慢一些,但是安全。」

  程昶點頭:「也好。」

  他在榻上躺了幾日,身上的衣裳早已換過了,眼下穿的是一身青衫,這邊說著話,趙氏幫他把他回來時穿的病號服收了,過來道:「菩薩大人,奴家已幫您把仙衣歸置到行囊中了。」

  壯牛正準備尋人送程昶出村,忽聽身後有人喚道:「大牛哥,大牛哥!」

  回頭一看,竟是虎子。

  虎子前陣子也染了時疫,這幾日好了,正說要跟他一起出村到鎮上送藥呢。

  「大牛哥,鎮上來人了!」虎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壯牛跟前,撐著膝頭猛喘了幾口氣才說道。

  「來人了?什麼人?」

  「不知道,可能是鎮子上的官,還帶了一些官差,他們說鎮子出現了時疫,怕咱們村子出事,特地過來看看。剛聽說咱們這裡已找到治病的草藥,把咱們準備好的七香花帶走了。」

  「帶走了?」壯牛一愣,「誰讓他們拿走的?他們究竟是什麼人,你問清楚了嗎?」

  虎子自小長在山中,眼下才十六歲,沒見過世面,心思也單純,那些七香花是他們村子的人足足採了兩日,連夜送至斷崖上,打算帶去平化鎮、棠里縣,甚至臨安府治病救人的,結果就被虎子這麼虎頭虎腦地交給旁人了。

  虎子撓撓頭:「我們出村,不就是為了把草藥交給官府嗎?來的那些人,看著就像官府的人啊,這樣還省得咱們跑一趟呢。」

  「你……哎!」壯牛狠狠一歎,什麼叫看著像官府的人?萬一不是呢?

  「那些人還在崖上嗎?」

  「還在。」

  「算了,我自己去看一眼吧。」壯牛道,想著村裡眼下人手不夠,只有虎子閑下來,虎子心思單純,身手卻不錯,足以送菩薩大人出村了,遂吩咐,「你去把牛車趕來,送菩薩大人去臨安。」

  「臨安?」虎子眼前一亮,他還從未去過這樣大的市鎮呢!

  當即應一聲「好」,一溜煙跑去趕牛車了。

  壯牛心繫草藥,一時間也不多與程昶客氣,與他匆忙交代了一聲,去往崖邊,抓牢藤蔓,上了山崖。

  一到崖上,壯牛環目一看,這幾日採的草藥已少了幾十簍,大約是被所謂官差背走了。

  崖上還立著十餘人,壯牛目光頃刻便被其中一名女子吸引,她沒穿官服,只著一身朱色勁衣,一頭烏髮束成馬尾,鬢髮不服管,全都編成小辮紮進馬尾中。

  她提著劍,背著一個竹畫筒,眉目清爽明媚,明明不是絕美,但看上去就是讓人覺得乾淨心怡。

  女子的身旁倒是真有一個穿官袍的乾瘦魚泡眼,壯牛雖分不清官袍等級,但從此人的氣度不難看出他是自臨安來的大官。

  幾個村民正在與女子和大官說著村裡的時疫的事,女子聽到村中時疫已祛大半,本來微鎖的眉頭舒展開,她淡淡笑了一下,眸底有雨過天青般的悅色。

  壯牛被這悅色晃了下神,反應過來才發現村民再喚他,對朱衣女子和大官道:「官爺,這位就是草民村子的村長李壯牛。」

  雲浠免了壯牛的禮,問:「你們村子的疫症怎麼樣?這些七香花我們可以全帶走嗎?」

  「貴人放心,村上時疫大半已去,七香花草民等留了一點,花種也已種下去了,足夠用的。」

  「行。」雲浠乾脆地一點頭,隨即吩咐身後幾人把餘數藥草運走。

  她這回帶在身邊的官差不多,大都留在了棠里縣和平化鎮治疫,眼下直至孫海平與張大虎也背上藥草簍子,還餘了兩簍。

  雲浠想了想,取下背上的竹畫筒抱在懷裡,也要去背藥草簍子。

  一旁的張大虎劉府尹見狀,連忙撲上去搶雲浠手裡的藥簍子,一個說:「雲將軍,小的力氣大著哩,這簍子小的能扛三個!」一個說,「哪裡敢勞動將軍?下官來,下官來,下官跟師爺手頭還空著呢。」

  他一個為諂媚一個為立功,相互爭搶,藥簍子還沒到手,反倒撞落了雲浠手裡的竹畫筒。

  竹畫筒「啪」一聲墜地,明明結實的畫筒竟四裂開來,露出藏在裡面的卷軸。

  他們本就站在一個小土坡上,卷軸順著坡勢展開,上頭是一副仙姿玉容般的人像畫。

  周圍的人都愣住了,畫上的人張大虎與劉勤都認得,也都知道這幅畫對雲浠而言有多重要,二人一時愣神,不知當怎麼做才好。

  雲浠沉默半晌,沒說什麼,走上前,彎身把畫拾起,拂去黏在他眉眼的飛灰,正預備捲起畫軸,一旁的壯牛忽然問:「貴人這畫,畫的是菩薩大人吧?」

  看了這畫的人大都會這麼問,雲浠沒在意,只「嗯」了一聲。

  壯牛想到此前臨安來的官爺稱呼眼前的女子為將軍,忽然一下福至心靈,「敢問貴人可是當朝三品雲麾將軍?」

  雲浠抬起目光:「你怎麼知道?」

  壯牛一時間瞠目結舌,這實在太巧了,剛才菩薩大人還跟他打聽近日有沒有一個女將軍來臨安城,沒過一會兒,女將軍就帶著菩薩大人的畫像找來了。

  壯牛指了指雲浠手裡的畫像:「這畫上的人,不,菩薩,草民見過。」

  「不,也不儘然是他,菩薩大人比這畫上要英氣很多。」

  「他此前跟草民打聽朝廷裡的雲麾將軍,還說她是一位女將軍,所以小的見了貴人您,就多嘴問一句。」

  雲浠愣住了。

  其實她本不願在臨安久留的,可是尹府少爺成親那天,她獨自一人走在深巷時,分明感覺到了他,她覺得他像是在這裡的。

  於是她藉口巡視,將臨安周邊的幾個縣城一個一個找過來,寸寸土地已快翻遍了,依舊不見他的蹤影,差點就要心灰意冷。

  「他……他現在,人在哪裡?」雲浠有些恍惚,半晌,她聽得自己問。

  虎子取了牛車,把程昶送到村口,指著山間一條小徑道:「咱們就從這裡出村,去臨安有點慢,要大半個月,菩薩大人您要是累,就在牛車上睡一覺,虎子給您摘山裡的果子吃。」

  山裡的孩子這樣單純。

  程昶笑了笑:「這條路你從前常走嗎?」

  「常走。」虎子點頭,「大牛哥要帶我長見識,這兩年去平化鎮送草藥,十回有八回都帶著我哩。」

  他說著,神色黯然下來:「不過聽適才來村裡的那個官差姐姐說,平化鎮的時疫有些嚴重,她讓虎子待在村裡,近日都不要去鎮子上了。」

  官差……姐姐?

  程昶聽了這話,微微一愣:「來的官差,是個姑娘?」

  「她……長什麼樣?」

  虎子眉梢一揚:「一身朱衣,可好看哩!」

  壯牛看雲浠一副茫然的神色,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好心辦壞事了,說道:「菩薩大人說想去臨安,草民見他有些著急,一刻前已經讓村中一個叫虎子的少年送他離開了。」

  「草民猜測……菩薩大人可能正是為尋將軍去的。」

  「她是不是……」程昶閉了閉眼,想起在夢裡看到的雲浠的樣子,「一身朱衣,提著劍,背著一個青竹畫筒?」

  「是啊,菩薩大人怎麼知道?」

  雲浠定定地立著,在眼淚即將盈眶前,抬袖揩了一把:「他從哪條路出村的?」

  壯牛往山下一指:「下頭村子往南有條山徑,不遠。」

  程昶滯住一瞬,也不顧牛車疾行,翻身跳下牛車,掉頭就朝山崖下奔去。

  雲浠奔到崖邊,崖下霧氣淺薄,黃昏暮裡,遙遙只看到一個青衫虛影,她也不確定那是不是他,順手抓過一旁的藤蔓。

  程昶仰頭望去,斷崖很高,朱色身影身形靈敏很快已順崖下來一小截,那是他的姑娘。

  張大虎與孫海平聽是他們的小王爺找著了,茫然了片刻,也跟著雲浠一同趕到崖邊,抓著藤蔓往崖下奔去。

  劉府尹不知是不是被這久別重逢的氣氛感染,到了斷崖,找了根藤,直到身子都滑出去半截兒,師爺才氣喘吁吁地趕過來將他攔住:「大人,您不行,您不行,您老胳膊老腿兒的,您下不去。」

  劉府尹這才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往回挪了兩步,驚魂未定地拍拍胸脯:「是、是,我不行,我肯定不行。」

  他瞠目結舌地指了指天,然後指了指崖下:「那位、那位這是又砸下來了?」

  「好像是……」

  劉府仍覺得難以置信,他一手扶住師爺,往前挪了一步,探出腦袋往崖下看去。

  斜陽日暮,將斷崖青山籠在一片柔和的黃昏裡,雲浠身姿如飛鳥,一手扶著藤蔓,足尖在峭壁上微一輕點,便能蕩下三尺。

  轉眼已下了大半山崖,她實在忍不住,回過頭俯眼看去。

  那個在崖下等著她的人與以往還是有一些不一樣的。

  他的眼尾要凜冽一些,比以往更多三分淩厲,目光中溫柔仍在,但眸色要冷靜一些,看上去更加清醒。

  他身上那份獨一無二疏離而清冷的氣質與他眼下的模樣完美融合。

  雲浠知道這才是對的。

  在崖下等著她的人,才是她真正的三公子。

  難怪翠峰村的村長說她的三公子,比她畫像上的還英氣許多呢。

  她的三公子終於回來了。

  攀爬時最忌分心,尤其在往下攀爬,藤蔓老脆的情況下。

  離地只有丈餘,手頭忽然一鬆,雲浠本該靈敏,卻因太開心,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一下脫力,往地上跌去。

  身旁張大虎與孫海平高喊:「當心!」抓緊藤蔓蕩過來,想要將她拽住。

  雲浠卻一點不怕,她閉上眼,伸出手,朝崖下張開懷抱等著她的人,朝她的此生此世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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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卷 因果門 尾聲

  「賀老師、廖老師——」

  下午雨剛停,梧桐鎮希望小學外,傳來「滴」的一聲汽車長鳴,陸溪等在校門口,見段明成的車已停在山下了,跑回教學樓前高喊一聲。

  「來了!」廖卓應道,跟賀月南一起催著四名學生出了校門。幾人很快下了山,坐上段明成的車,往杭州駛去。

  「忙著呢?」段明成看了後視鏡一眼,廖卓與賀月南滿頭是汗。

  「可不,剛考完試,卷子還沒改完,上午鄰鎮又過來一群孩子借書,我跟廖老師還要一個一個登記。」

  段明成笑了一下:「期末考試?」

  他看著後座瘦小的小女孩兒,「溪溪考得好不好?」

  陸溪沒答,後座幾個孩子爭著說:「一定好!」

  「就是,她最近每回都全班第一!」

  段明成點頭笑道:「挺好,你程老師要是知道這事兒,肯定高興,待會兒到了十里亭,你自己跟他說。」

  十里亭是杭州郊外的墓園,名字起得挺有詩意,送君十里,似乎人並沒有逝去,只是遠行了而已。

  兩個月前,程昶忽然在病房失蹤,段明成他們幾個找他都快找瘋了。

  後來醫院修好了監控,才發現竟然是程昶自己揭了氧氣罩,拔了身上的導管。

  但病房的監控儀數據也僅僅恢復到程昶拔出導管的瞬間,至於他究竟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

  程昶的主治醫生說,程昶當時正值術後危險期,擅自離開特護病房,生存概率很低,後來查監測儀的記錄,也發現一組心跳歸零的數據。

  程昶此前就有中度到重度的抑鬱傾向,手術前一晚忽然立遺囑,術前還發了類似遺言的短信,醫院這邊斷定程昶已經去世。

  段明成與何莧廖卓幾人仍不放棄,報了失蹤,又堅持找了一個來月,可程昶就像憑空蒸發似的,絲毫不見蹤影。

  後來還是老和尚與賀月南又來了杭州一回,說:「別找了,他這麼久不回來,應該是不會回來了,給他修個墓吧。」

  修個墓,萬一他真沒了,也好有個歸途。

  萬物皆有靈,咱們有什麼話,便到墓前跟他說。

  段明成與何莧要忙程昶遺囑的事,程昶的墓地還是賀月南幫忙找的,何莧處理好程昶的資產,第一時間便撥了一大筆錢給老和尚,讓他修繕自己的廟,剩下的當善款捐給佛寺,誰知老和尚得知程昶的遺願,居然沒怎麼要,留下三千塊給自己的破廟裝了個空調,餘下的原封不動轉了回來,他說他平安符賣得好,不差錢,這些錢拿去多資助幾個孩子。

  「我徒弟徒孫呢?」賀月南問。

  段明成道:「我這車就七座,載不了,何莧去接他們。」

  想起賀月南的徒弟徒孫是老和尚跟一個叫豆子的小和尚,段明成不由笑了笑:「你們師門這輩分挺亂啊。」

  賀月南扶了下眼鏡,十分嚴肅:「我們師門都是按照資質悟性排輩分。」

  段明成笑道:「是,像您這樣的高人都是大隱隱於市。」

  車子開到杭州城郊的十里亭墓園,何莧與老和尚他們也剛到。

  八月中,天氣已不怎麼熱了,空氣裡飄著桂花香,到墓園來拜祭的人一般來得早,到了傍晚這個點兒,基本已沒什麼人了,但老和尚此前非說他算過時辰,一定要在黃昏時分來看程昶最好。

  段明成和何莧停車去了,幾個孩子都是受程昶資助的貧困生,沒來過這樣的地方,忍住新鮮勁兒,跟著廖老師一起沉默寡言地往園中走。

  遠天霞色微露,賀月南帶著徒弟徒孫綴在最末,看著漸漸附上雲端的彤彩,忽然道:「你說,他現在在幹什麼?」

  「誰知道呢。」老和尚道,「社畜吧。在現代是社畜,去了那邊,還是社畜。」

  一旁的豆子聽了這話道:「程先生長得好,無論到了哪裡都吃得開。」

  「他這麼會以貌取人是受你影響?」賀月南非常不悅,指著小徒弟問老和尚。

  老和尚罵小徒弟:「你懂什麼,你才見過他幾回,就知道他長得帥?」

  「樣貌英俊的人,哪怕只見過一回,也會令人記憶尤深。」小徒弟道,頓了頓,「反之,有的人見過百回,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一張臉孔。」

  小徒弟這話本來意無所指,賀月南聽後,還是覺得受了傷,捂住心口,不說話了,老和尚連忙安撫他:「帥有什麼用?太帥沒朋友,你願意跟帥哥做朋友嗎?」

  「不願意,我拒絕,肯定不行。」

  「這就對了,他現在一定沒朋友!」

  夕陽的光漸盛,在天地氤氳開來,黃昏燦烈,逢魔已至,異世在這一刻忽然相通。

  臨安城,留別園。

  「小王爺,衛大人過兩天路過臨安,打算找您吃酒。」孫海平遞來一封私函。

  「行。」程昶一笑,「他辭了官,倒是清閒了。」

  「小王爺,揚州馮氏綢緞莊的二位掌櫃聽說您過幾日回金陵要從揚州路過,想到城外來送您,請您吃個午席。」張大虎遞來另一封私函。

  程昶沒看,直接道:「幫我應了。」

  「殿下,藥商尹府聽聞您不日要與世子妃一起去塞北,送了些草藥來,想贈給塞北的將士們。」

  「替我多謝他們。」

  「再說他在那邊能幹什麼?」賀月南憤憤不平道,「他一個現代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到了那邊,除了一張臉能看,一定一無是處。」

  「對,只有一張臉能看!」老和尚附和。

  「三公子,這是今年咱們投資的江南商戶交上來的賬冊,您過個目。」

  「三公子,這是今年淮北商戶的賬冊。」

  「三公子,今年江南茶商的收成好,咱們可要多投進一些銀錢?明年他們盈利,咱們就能多占一成利潤。」

  「三公子,馮氏綢緞莊去江北考察過了,這幾年民生富庶,那邊絲織業剛新起,他們很看好,想開連鎖綢緞莊子,問您願不願投銀子,這是他們寫的報告。」

  程昶很快翻過,然後合上:「行,撥去五千兩,以後他們盈利跟我們五五分。」

  「殿下,波斯的商人埋怨您抽成太多,他們一趟跑下來,根本賺不了多少,希望您能讓出七個點。」宿台呈上一本寫著阿拉伯數字的洋文賬冊。

  「跟他們說,」程昶看過,淡淡道,「兩個點,不能再多了,不然撤資。」

  「程先生的本行是什麼來著?」小和尚問。

  「風控?還是風投?」賀月南,「記不清了,就記得他是金融專業的。」

  「他這專業在那邊能有什麼用。」老和尚,「只能賦閑在家,混吃等死!」

  「三公子,湖廣發了大水,朝廷已募集商戶捐贈了。」

  「眼下募集多少了?」

  「戶部撥了兩萬兩,江南各商戶一共捐了八千兩。咱們要捐嗎?捐多少?」

  「三萬二,湊個吉利。」

  「小王爺,嶺南鬧時疫,尹大夫與淩大夫已經趕過去了,來信說那邊的藥材不夠,問您能不能幫忙想想法子,屬下查了一下,幽州那邊倒是有不少藥販子,但價錢抬得很高,這不是發國難財麼!」

  程昶思量一番:「先拿出二十萬兩……」

  一應家僕廝役管事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小王爺富可敵國!」

  「小王爺千秋萬代!」

  「國庫的銀子哪夠看的?還不如咱們小王爺隨意動動小指頭!」

  程昶:「……」

  他頓了頓,把方才被打斷的話說完,「先拿出二十萬兩,把幽州的草藥市場搶過來,等他們的草藥沒處賣了,低價收購他們的藥材,順便把我投進去的錢也收回來,本錢拿回,盈餘買些物資,一併送去嶺南。」

  程昶說完這話,沒理會一屋子人五體投地的目光,逕自出了賬房,問候在屋外的宿台:「阿汀呢?」

  「世子妃去馬房看馬了。」宿台道,又笑道,「殿下日前托人從西域買回的汗血寶馬世子妃很喜歡,每日都要去看幾眼,還說過兩日要騎著它去草原呢。」

  程昶也笑了笑,遞給宿台一張圖紙:「你幫我按照這個圖紙,找一下材料。」

  宿台一看圖紙,上頭除了兩個竹筒,還有四個銅鏡片,兩個凹,兩個凸,也不知殿下究竟要做個什麼事物。

  段明成跟何莧停好車過來,老和尚、賀月南、小徒弟,還有廖卓和幾個孩子已在程昶的墓前等著了。

  此前大概已有人來過,墓碑前擺著兩束黃白菊,其中一束花下掛著一張卡片——「謝謝您捐贈的圖書室,永遠銘記您的善意」。

  段明成幾個都是年輕人,沒拜祭過什麼人,一人跟程昶說了幾句話,便算了事。

  段明成說來年打算換個工作,等換成功了,過來找他喝酒。

  廖卓說她在希望小學做支教很開心,打算這幾年都留在黃山的希望小學了。

  何莧說程昶留下的資產他只處理了一半,餘下的一半他還給他留著,他們還等著他回來呢。

  賀月南看著墓碑上,男子英俊異常的照片,沉默良久,說道:「善惡終有報,有時,只是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

  「我知道你會平安,你去了那邊,一定能安樂此生,無憂到老。」

  是啊,天地萬象因果之間。

  所謂善惡有報,有時,只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罷了。

  陸溪幾個孩子拿出早已做好的花燈,在程昶的墓前一盞一盞點亮。

  他們雙手合十,閉上眼,虔誠而認真地道:「程老師,謝謝您的資助,謝謝您的好心腸,我一定不會辜負您,長大後,自力更生,做個和您一樣的人。」

  燈色在墓園冉冉而升,彷彿是在石碑上笑意溫和的男子眉梢點起了一盞盞花燈

  四野暝色四起,黃昏還餘最後一抹餘暉,這抹光輝附著的花燈上,竟像多了一絲異彩。

  花燈載著異彩愈升愈高,直到攀上雲端,連通天地,與天上輝煌融在一起,一剎那煥然綻放。

  草原的日暮天底雲闊,雲浠與阿久雲洛放完馬回來,就見程昶正坐在帳子前,舉著他用竹筒做的望遠鏡往天邊看。

  看著看著笑了。

  雲浠狐疑地也往天邊看了一眼,那裡除了一天霞彩,什麼都沒有。

  「三哥在看什麼?」雲浠走過去問。

  程昶摘下自製望遠鏡,笑了笑,隨後把望遠鏡遞給她:「你也看看。」

  蒼穹雲色浮沉,萬丈霞光之間,閃爍著斑斕點點的碎金,碎金或浮於雲端,或翱於天際,或蕩漾,或綻放,彷彿是誰為他們在雲頭點起盞盞祈天之燈。

  「看到了嗎?」程昶問。

  雲浠笑道:「嗯,看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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