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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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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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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6: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章

  老和尚差點闖了大禍,也不敢逞能,灰溜溜地把駕駛座讓給程昶了。

  越野車絕塵而去,之前的路邊,廖卓解決完還款,拿回房本和借款合同,也帶著母親走了。

  那幾個精壯大漢看向開離路口的越野車,問廖卓舅舅:「喂,廖老伯,剛才那個開大G的,你外甥女男朋友?」

  「好像是吧。」廖老伯道。

  他眼下已全然沒有欠人錢做小伏低的模樣了,想了半天,說,「之前聽小卓媽媽提過,小卓幾年前交過一個挺有錢的男朋友,給小卓買過不少名牌包,就是身上有點毛病,不知道是不是這個。」

  「是有錢啊,隨便一出手就是三十萬。」

  「怎麼著?」廖老伯一挑眉,「再訛一票收手?」

  幾個精壯漢子笑了,罵道:「你這人,他媽的就盯著身邊人欺負,訛完你外甥女又訛她男朋友,哥幾個遲早把你送局子裡去。」

  話雖這麼說,動作卻不含糊,順手拉開車門,上了車,追著程昶的越野往高速路去了。

  從杭州開車到黃山要四個來小時,程昶有病在身,不敢疲勞駕駛,中途從一個出口下了高速,找了個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啟程,入了張相縣縣城,靠導航找到梧桐鎮。

  六二村的希望小學在山上,所幸山不高,山路也修得很好,老和尚生怕程昶出事了沒人給他報銷回杭州的路費,還在上山的路上就提醒他:「你快查一下這附近的醫院,等會兒你要是犯病了,我好送你去搶救。」

  程昶看他一眼:「已經查好了,不過沒用。心內心外這種科,地方小醫院的醫療水平和大醫院差別太大。我這種情況,不說一定要去權威,起碼都得去三甲才能治。」

  老和尚感慨:「你看這老天爺,怎麼就這麼公平呢?就說你吧,有錢有文化長得還特別帥,怎麼剛好就得了這麼慘一個病呢?」

  老遠聽到孩子的嬉鬧聲,一個學校呈現在眼前。

  說是學校也不儘然,其實就是一個破舊的兩層小樓,外加一個小操場。

  學生們正聚在操場裡上體育課,由一個白白胖胖,帶著眼鏡的年輕男人領著小跑,老和尚定眼望了望,順手一指,說:「看到沒,那個跑得渾身肉顫的胖子就是我師父。」

  程昶:「……」

  說好的世外高人呢?

  老和尚又道:「我師父這個人,喝水都胖,最討厭帥哥,剛我給他發短信,沒把你的具體情況跟他說,你等會兒,我先去安撫一下他的情緒。」

  那頭胖子也看到老和尚了,跟學生們打了個招呼,走過來。

  還沒走近,就問:「怎麼就你來了?我徒孫呢,豆子呢?」

  「豆子守廟呢。」

  胖子大怒:「這年頭人販子的這麼多,你把他一個人留在廟裡?」

  「怕什麼,那深山老廟,鳥不生蛋的地方,平時連鬼影都沒有,就算有人來買符,豆子資質比我們都好多了,他不拐人就不錯了,誰能拐走他?」

  老和尚勸道,又說:「這不撞上趕著要救人的事兒了嗎?」

  胖子問:「要救的人在哪兒呢?我先見一見。」說著,就往校門口走。

  「不急不急。」老和尚連忙攔他。

  然而已經晚了,胖子已經看到程昶了,他頓住腳步,從下往上看——

  這身材……

  這個頭……

  目光落定在程昶臉上,他又扶了扶眼睛。

  這也太他媽帥了!

  胖子破口大駡:「臥槽這種人為什麼可以活在世上?」

  他指著程昶,問老和尚:「你讓我救的人就是他?」

  他調轉身,往學校走:「對不起,我不想救了。」

  老和尚追上去勸道:「師父,你要想啊,他是有先天心臟病的,住院像出差,吃藥像吃粥,隔三差五就要上一次手術臺,醫院就是他另外一個家。」

  程昶:「……」

  胖子一愣:「這麼慘?」

  老和尚問:「平衡點了沒有?」

  胖子點頭:「平衡點了。」

  「就是,人都差點死好幾回了。」

  胖子一聽這話,愣了愣,臉上滿不正經的表情一下收了,問:「他就是之前你遇到的那個天煞孤星,雙軌之命的人?」

  老和尚道:「對啊。」

  胖子沉默半刻,遠遠看了程昶一眼,回到操場上,拍拍手,讓學生解散了,然後走回來,朝程昶伸出手,說:「你好,程先生,我姓賀,叫賀月南,你的事我聽我徒弟說起過,你叫我一聲小賀就行。」

  程昶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想了想,還是稱呼了一句:「賀老師。」

  剛到中午,希望小學的學生都回到教室吃午飯了,賀月南把程昶請到辦公室,對老和尚道:「我早上買好菜了,後面有個廚房,你去做點菜,做清淡點。」

  老和尚不以為意:「去山下的飯館打包三份盒飯不就行了?」

  賀月南一指程昶:「人有心臟病呢。」

  老和尚一走,賀月南給程昶倒了杯水,說:「這學校一共就兩個班,兩個支教老師,另外一個老師這個禮拜回家了,人不在,校長就是村主任,一般也不在,程先生您隨便坐。」

  程昶接過水:「謝謝。」

  賀月南雖只有二十五歲,這會兒認真起來,看上去倒是很老成。

  他在程昶的對面坐下,說:「如果我所料不錯,程先生應該是每逢瀕死之際,會在兩個世界交替穿行,但具體情況我不太瞭解,程先生如果不介意,能否簡單與我說一說?」

  程昶點頭:「我第一回去那邊,是一個月前的一次心臟驟停……」

  他把兩次穿越的過程說了一遍,沉默一下,道:「我聽和尚說,你們師門,好像知道我這種命數,我有些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所以過來請教賀老師。」

  「師門談不上。」賀月南道,「我們其實與大多普通人一樣,信天道,信因果緣法,只是先祖曾留下幾份概不外傳的孤本,世世代代保留下來,資質高,悟性高,就能多參破一點玄機。」

  「像程先生這種情況,百年都不一定能遇上一個,據孤本上記載,一共也只有三例,其中有沒有遺漏說不準,但確實是很罕見了。」

  「從前那三個人,也和我一樣,能通過媒介,去另外一個時空嗎?」

  「媒介?」賀月南一愣,「程先生是指上回的平安符,這回的銅簪?」

  他搖了搖頭:「您能往返於兩個時空,與這些物件沒有關係,依我淺見,這些物件之所以會伴你往來,應該是您的意念所致,它們是每一回您在瀕死之際,您內心深處,最珍貴的東西。」

  程昶「嗯」了一聲。

  賀月南看他面色冷凝,不由道:「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程先生這次回來,心中有恨?」

  程昶垂眸不言。

  他也不知道他心深處一直翻湧不平的情緒稱不稱得上是恨。

  他從來與人無害,卻要被人逼入烈烈火海而亡。

  「生在此間,愛恨都是尋常,但善惡,往往只在一念之間,施主命途多舛,然行經三世都能秉持善念,是受佛祖庇佑的人,想必比我等更明白這個道理。」賀月南勸道。

  「至於你說的蝴蝶異象,」賀月南接著道,「這個孤本上提過。」

  「所謂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人生在世,不過一場大夢,你的兩世,就如水上飛鳥,映入水裡,就成了遊魚,但魚出水而死,鳥入水而亡,魚鳥終不能共存,你畢竟是此世中人,如果決定活在此世,那邊對你而言,終會成一場夢罷了。」

  程昶愣了愣:「一場夢?」

  賀月南道:「是。佛祖慈悲,不會讓你飽受離恨之苦,日子久了,慢慢就淡忘了。」

  程昶垂眼,看著手裡握著的銅簪。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枚銅簪彷彿忽然經受了千年風霜,變得十分老舊。

  「可是,」程昶道,「我在那邊,還有很牽掛的人。」

  「這枚銅簪的主人?」賀月南問。

  他道:「如果當真有未盡之緣,未盡之事,那麼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不過有一點,我不得不提醒程先生。雖然你是有雙軌之命的人,但這命路不是耗不盡的,兩條命,最終只能二者擇其一。據孤本上記載,你此前三人,有一人回來過兩次便離開了,許是去了他世,再也沒有回來。另外兩人,第二次回來以後,便留在此世一直到身死。程先生眼下已是第二次回來,所以你要想好。」

  程昶道:「也就是說,我這次如果回去了,就再也無法回來了是嗎?就是死,也是死在那邊了?」

  賀月南頷首:「哪怕有佛祖庇佑,命有定數,也不能無休止耗損。程先生這次回來之時,可有咳血,劇痛之症狀?」

  程昶點頭。

  「這就是了。」

  程昶一時沒有作聲。

  他還以為皇城司火起時,他之所以經歷劇痛以至咳血,是因為現代的身體有了感應,原來竟然是自己這雙軌的命數要耗盡了。

  「不過我說的也並非絕對,大千世界,一切無常皆為有常,便如你此刻心中難以消解的恨,你在他世遇到的困局,都逃不開一個因果緣法,切記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你若起先種下了善因,待你回去後,也許轉機就在身邊也說不定。」

  程昶問:「那我如果想回去,現在該怎麼做?等下一次瀕死嗎?」

  「這個不好說。」賀月南道,「反正做點善事總沒錯,比如念點經,誦點佛什麼的,對了,聽說你學歷不錯,懂英文嗎?」

  程昶點頭:「我碩士在國外讀的。」

  「什麼水平?有什麼證書沒有?」

  程昶想了想:「大學就考了個六級,但我SAT滿分,GMAT800。」

  他問:「怎麼了?用英文念經菩薩比較容易聽見?」

  「哦,倒不是因為這個。」賀月南扶了一下眼鏡,「我剛不是說了嗎,另外一個支教老師這個禮拜回家了,你剛好來了,要不順便幫學生上一下英語課?現在的小學英語實在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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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一章

  老和尚做好了午飯,叫賀月南和程昶去後面的廚房吃。

  他想著程昶有心臟病,壓根沒怎麼放鹽,一頓飯吃下來,嘴巴差點沒淡出鳥來。

  程昶倒是不挑,他每回做完心臟手術,沒滋沒味的飯菜吃得多了去了。

  賀月南想著下午第一節就是程昶的英語課,匆匆扒了兩口,給他找來教材,提議說:「你要不要先備下課?現在的小學英語特別難,已經開始學時態了,生詞也不簡單,你看看,」他翻開一頁,給程昶一指,「都這麼長一個個的。我大學考完四級就把英語還給老師了,不備課看這課本就跟看天書似的。」

  他又看了下錶,「嘖」了一聲:「還有十分鐘就上課了,這樣,你要是時間不夠,我讓學生晚點上課,我們這兒上課時間挺自由的。」

  程昶接過英語書,隨便翻了幾頁,發現其實就是過去進行時,生詞長是長,都挺常用的,於是道:「不用。我去倒杯水,準點上課。」

  說完,把碗收進水槽裡,往辦公室的方向去了。

  賀月南:「……」

  老和尚正挽袖子準備洗碗,賀月南走過去,說:「我覺得我好像被羞辱了。」

  老和尚說:「他的存在對你來說就是一種全方位的羞辱。算了,想想他有心臟病。」

  賀月南咬著牙:「好,算了。」

  他洗了手,去了小操場,把兩個班的學生聚集在一起,領著他們去了二樓的大教室,聲色高昂道:「同學們,今天賀老師為你們請了新的英語老師——」

  有人舉手:「就是上午來找賀老師的那個大帥哥嗎?」

  「剛在操場就看到了呢!」

  「特別好看,像明星。」

  「不對,比明星還帥!」

  賀月南:「……」

  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忍了忍,深深提了一口氣,重新咧開嘴,一臉燦爛著道:「那麼,讓我們歡迎新來的程老師——」

  程昶從教室外進來,到了講臺上:「同學們好。」

  下頭回應的先是一聲驚豔的「哇——」,然後才是爭先恐後的「老師好——」

  程昶笑了笑:「我姓程,你們叫我程老師,或者Mr.Cheng就行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姓。

  程昶從前上大學的時候就在中小學裡做過代課老師,後來去國外上學,幾乎每節tutorial都要做課題報告,講起東西來井井有條。

  賀月南原本還站在教室最末,想著如果程昶有問題,他可以隨時幫忙,哪知道越聽程昶上課,越受打擊,垂頭喪氣地離開教室,找老和尚去了。

  轉了一圈,四處不見老和尚的影,直到聞到油煙味,繞去廚房一看,發現老和尚居然重新生了灶火。

  「幹嘛呢?」賀月南問。

  老和尚把剛揉好的生面餅扔進燒熱的油鍋裡:「看你這兒有麵粉,烙幾個餅。」

  他朝不遠處的教學樓努努嘴,「誰知道心臟病能吃多少鹽呢,我就沒敢放,一頓飯沒吃幾口,嘴都淡出鳥來了。」

  賀月南蹲在一邊:「那你也給我烙一個,我快餓死了。」

  「你也吃不慣這麼清淡的?」

  「倒不是。」賀月南喪氣道,「太帥了,吃飯的時候就坐我對面,我沒忍住看了幾眼,差點沒心梗,吃不下。」

  老和尚烙好餅,遞給賀月南一個,然後與他蹲作一排一起吃餅:「不光帥,還有錢,開的車是頂配大G,你知道大G嗎?」

  「我知道,特別man那個車。」

  「對,就我報案的那個警察叔叔,他後來說,還好人開的大G,從山坡上滑下去沒出大事,換了別的一般的車,可能早報廢了,說不定人也救不回來。」

  兩個人對看一眼,齊齊歎一聲。

  過了會兒,賀月南道:「下回咱幫人,儘量別找這麼帥的。」

  「帥不帥不重要,關鍵不能這麼有錢。」

  「還是要適當關懷一下自己的感受對吧?」

  「是啊。」

  「精神創傷太大了。」

  「簡直難受。」

  一節課四十分鐘,程昶很快上完,課間活動期間,程昶出來沒看到老和尚跟賀月南,回辦公室倒了杯水,坐在外頭的椅子上,看學生們玩。

  有幾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朝他身後招招手,喊道:「溪溪,過來玩!」

  程昶聽到這個名字,愣了一下,回身看去,只見一個小女孩兒拿著本書,正站在樓梯口怯生生地望著他。

  剛上課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這個小女孩兒了,個子小小的,目光十分清澈,聽課聽得非常認真,點她起來回答問題,英文發音居然出乎意料的標準。

  目光與程昶對上,她鼓足勇氣,走上前來,怯生生地問:「程老師,您也教語文嗎?」

  山區師資力量薄弱,一個支教老師往往什麼科目都得教。

  程昶問:「怎麼了?」

  「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

  她把手裡的書遞到程昶面前,「這首唐詩我讀不懂。」

  程昶看了一眼,是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他溫聲道:「這首不是唐詩,是宋詞。」

  小孩子年紀小,誤以為所有的詩與詞都是唐詩。

  小女孩兒認真地看著他,雖然似懂非懂,還是點了點頭:「記住了,是宋詞。」

  她的眼睛乾淨清透,程昶看著,問:「我聽她們喊你浠浠,是哪個浠?」

  「溪水的溪。」

  程昶「嗯」了一聲,從溪溪手裡接過書,來回翻了幾頁,居然連個注釋都沒有。

  再一看內封,九幾年出的宋詞集,很舊了,估計是在舊書市場淘來的,或者誰不要了捐的。

  他沒說什麼,問:「哪一句不懂?」

  「都不懂。」溪溪仍有點怯,「就是看題目旁邊有個五角星,覺得很漂亮,所以想問問老師。」

  「五角星可能是因為這首詞是辛棄疾的代表作之一。」程昶道,「青玉案是詞牌名,元夕……」

  他頓了頓,「正月十五,古代稱作上元節,現在叫元宵節。」

  「就是要吃湯圓的節日。」

  程昶點頭:「這首詞很出名,詞前面一部分講的是上元節的見聞,初春之夜,焰火燃放,一天星燈如雨,作者在這個佳節,邂逅了一個姑娘……」

  「最後一句,他在人群中尋找了她千回百回,遍尋不著,後來驀然回首,發現她卻站在燈火最零落的地方。」

  程昶的情緒本來內斂,然而他說這話的時候,眉宇間似乎不期然染上了一絲古舊的清冷,彷彿換上素衣,長髮挽髻,就成了古畫裡的清貴公子。

  溪溪看著他,不由神往,問:「程老師,上元節的花燈是不是很好看?」

  程昶微一愣,過了會兒,沉靜地笑了一下,點頭道:「對,好看,跟詞裡說的一模一樣。我見過,很喜歡。」

  他心裡有些浮沉不定的心緒,但他沒有耽於此,片刻,又道:「我剛才的解釋,只是這首詞最表面上的意思,後來著名的學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把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的一生分成三個境界,其中最後一個境界,就是這一句『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謂的『那人』,或許不是指他人,指的是自己,指不同的境地。」

  他看溪溪一臉懵懂,笑著道:「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你以後就懂了。」把書遞還給她,「喜歡讀書?」

  「喜歡。」

  她問:「我要是還有問題,以後也可以來問程老師嗎?」

  「能。」程昶道,「課間休息,去玩會兒,注意勞逸結合。」

  「好。」溪溪點點頭,把書放回教室裡仔細收好,去玩去了。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似想到什麼,翻出手機。

  賀月南不知什麼時候吃完餅過來了,站在一旁問:「剛路溪來問你宋詞了吧?」

  程昶「嗯」了聲,「你知道?」

  「這裡讀書的小孩兒家境都不好,那個路溪,特別可憐,她爸爸早年工地出事,人沒了,奶奶又得了重病,家裡沒錢,媽媽只好也去廣州打工,一年都不一定能回來一趟。小姑娘平時跟奶奶兩個人在家,小小年紀,就要學著照顧重病的奶奶,所以平時最愛讀書,說想讀好書了掙大錢,帶著奶奶去廣州治病,跟她媽媽住在一起。那本宋詞,就是去年她媽媽回家,給她的禮物,她讀不懂還天天讀呢。」

  程昶說:「她想她媽媽,孩子成長過程,父母的角色誰也替代不了。」

  「上回來了一批捐贈物資,她運氣好,抽中一個複讀機,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天天帶身邊,跟著練英文。」

  「難怪剛上課點她回答問題,她發音挺標準的。」程昶道,「對了,你手機號多少?」

  賀月南一聽這話,一臉戒備:「你想幹什麼?」

  「我在網上訂了些書,過幾天送過來。」程昶道,「給他們弄個圖書角,以後好歹能讀點有注解的詩詞集。」

  賀月南愣了愣,老實把手機號報了。

  程昶輸好,把手機揣進兜裡,說:「行了,過幾天快遞來了打你電話。」

  賀月南看著他,過了會兒,說:「我忽然有點理解菩薩為什麼會保佑你了。」

  程昶一挑眉。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程老師有人文主義關懷。」

  賀月南看了下錶,該上第二堂課了,這個禮拜另外一個支教老師不在,兩個班通常是一起上課,他於是招呼了學生,帶他們去了二樓的教室。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正準備回辦公室,兜裡的手機忽然連續震了好幾下。

  程昶以為是訂的書出了問題,拿出來一看,是廖卓發來的語音微信。

  她之前已經發過好幾條,還打過一個電話,但因為程昶正在跟賀月南說話,沒有聽見。

  程昶點開最新的一條一聽,廖卓的語氣非常迫切,「算了,來不及了,你把地址給我,我告訴警察,你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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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二章

  程昶直覺不對勁,回撥過去,迅速說了地址。

  廖卓似乎在一個很嘈雜的地方,她把地址跟身邊的人說了,急切地問:「你下山了嗎?」

  程昶道:「還沒有,怎麼了?」

  「是我舅舅。我被他騙了,他根本沒借高利貸,是夥同那幾個人一起詐騙,這事我也才剛知道。早上他把電話打我媽這,問你的情況,我覺得他很可能要去找你,報了警,但警察只查到他們在黃山市。等著,我讓我邊上的警官跟你說。」

  一名警察拿過電話:「喂,程先生,我是張相縣刑警支隊的隊長。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程昶問:「你們還有多久到?」

  「半個小時之內。」

  程昶看了下錶,現在已經快五點了,半個小時以內就是五點半左右。

  他道:「我沒事,主要這裡還有一群孩子。」

  「最好讓孩子們提前下課,先回家,程先生和學校的老師也先走,我們這兒已經啟動了定位……」

  警察話還沒說完,學校門口,已然出現了幾個手臂有青龍紋身的大漢。

  「來不及了。」程昶道。

  他想了想,迅速又道,「我儘量拖時間,期間會把手機關靜音,開免提,你們那邊錄個音,收集犯罪證據,我這邊也錄音。」

  「行。」

  老和尚看到大漢,走過去,像是問了句什麼,那幾個人隨手就把他一搡。

  他們四下一望,瞧見程昶,朝他走過來。

  程昶已經把手機收進內兜了,他走過去,只聽當先一個穿著黑T恤,看著像老大的人道:「你就是廖老伯外甥女的男朋友?」

  程昶不置可否,「怎麼了?」

  「廖老伯前幾天打傷了哥一個兄弟,今早死了。你怎麼說?出點喪葬費?」

  程昶想到要拖時間,於是問:「怎麼死的?」

  「得病死的,好像是什麼,哦,傷口感染。」

  「你們之前不是說醫院開過受傷證明嗎?給我看看。」

  黑T恤有點不耐煩,皺眉「嘖」了一聲,看了身後一個花襯衫一眼,花襯衫打開公文包,遞出一張驗傷單。

  廖老伯跟這幾個人明明就是一夥的,這份驗傷單只說明了傷勢情況,並不算重,八成是這群惡徒在哪裡鬥毆所致。

  程昶說:「他這個傷不至死。」

  「傷口感染。」

  「傷口感染後續不是該找醫院嗎?如果是破傷風,也可能是送醫不及,你們再查一查,看看死因到底是什麼。」

  「死因是什麼重要嗎?哥幾個只知道,哥兄弟被廖老伯打傷了,然後死了,就這麼簡單。」

  「這裡面涉及到一個責任分配問題。」程昶說,「你們要賠償金,要喪葬費,我們不是不給,問題這個錢該由哪幾方出,怎麼出,出多少,出過以後,後續事宜該怎麼辦,精神損失費,安撫金,諸如此類的,都要有個說法。」

  黑體恤呆了一下,差點沒被程昶繞暈。

  他煩躁道:「少廢話,讓你給多少給多少!」

  他忽然反應過來,眼中厲色忽起:「怎麼著?你小子想拖時間,想找機會報警?」他幾步上前,伸手就想給程昶一個教訓。

  老和尚見狀,連忙撲上來攔住,說:「別推別推,他有心臟病,起搏器剛移過位,不能摔跤,摔跤會出人命的!」

  黑T恤聽了這話,與身後幾人對視一眼,慢慢收回手。

  他上下打量程昶一眼,笑了:「你有心臟病啊,那就是沒多久可以活了。那還抓著這麼多錢不放幹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這時,二樓的教室裡,忽然傳來郎朗的讀書聲——

  「……質樸之中包的期待,把我小小的心融化了,以至不知黃昏的到來。落日的餘暉染紅窗櫺,院裡那一牆的爬山虎,綠得沉鬱,如同一片濃濃的湖水……」

  黑T恤順勢朝教學樓一望,片刻,他眼中閃過一絲刁詐之色:「你們這兒,學生上課?」

  程昶眉頭一凝。

  「走,看看去。」黑T恤一招手,帶著身後幾人就往二樓走。

  老和尚連忙上前攔,勸說:「孩子們還小,你們有什麼事,等他們下課了再——」

  「起開!」花襯衫不耐煩,順手就把老和尚掀倒在地。

  幾人上了二樓,一腳踹開教室的門,站在門口招呼:「小朋友們,你們好呀——」

  教室裡的小學生們都愣住了。

  賀月南一看,覺得不對勁,問:「你們什麼人?」

  幾個彪形大漢壓根沒理他,黑T恤走到第一排第一桌,抽出學生手裡的書一看:「哦,小朋友們正在上語文課呀?」

  他笑著道:「小朋友們別怕,叔叔是好人,是過來做好事的。」

  他調轉身,看向跟來教室門口的程昶,朝他抬了抬下巴:「怎麼說?捐點?你看這些小孩子,多可憐呀,反正你有錢,隨便花點給他們買點好吃好穿的,怎麼樣?」

  程昶沉默不言。

  這時,班裡一個穿著灰布衣的小男孩兒忽然站起來說:「他們不是好人,他們是騙錢的壞蛋——」

  花襯衣一聽這話,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揪著小男孩的衣領把他拎起來,森森道:「你剛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小男孩兒被駭住,雙唇顫了顫,「哇」一聲哭起來。

  賀月南走過去攔:「有什麼別沖著孩子——」

  然而話未說完,花襯衫鬆開小男孩兒,轉身對著賀月南就是一拳。

  他出手極重,賀月南當面仰倒,一連撞開好幾張課桌,鼻腔頓時湧出鮮血,腦中嗡鳴不止,爬了半晌才爬起來。

  他抹了一把鼻腔淌出的血,吃力地道:「孩子們,快跑……」

  學生們反應過來,當下就要從後門逃,然而另一名彪形大漢反應靈敏,先一步過去攔住門,咧開嘴露出一個森冷的笑:「叔叔是好人,都不准跑。」

  與此同時,賀月南又挨了一拳。

  黑T恤吊兒郎當地在一張課桌上坐了,盯著聚在角落裡的學生問:「老師是不是壞?是不是成天逼你們做作業?叔叔讓程老師給你們捐錢好不好?你們程老師多的是錢,有他捐錢給你們,你們以後就不用讀書啦。」

  然而學生們聽了他這話,只是哭得更厲害。

  方才還抑制住的微小啜泣漸漸變成嚎啕大哭,哭聲此起彼伏,聽得人心頭焦躁。

  天邊雲頭漸漸覆上霞色,教室的黑板上掛著一個圓鐘,程昶看了一眼,五點二十了。

  剛才的警官說,他們半個小時之內就到。

  刑警支隊的人應該快來了。

  程昶沉默一下,眼見著拖不下去,他從內兜裡取出手機,掛斷了和刑警隊長連著的電話,走上前:「你們想要多少?」

  黑T恤詫異地一挑眉,頃刻笑了:「就是嘛,早這麼爽快,不就什麼事兒都沒了?」

  「一口價,三百萬。」

  程昶說:「我沒這麼多現金。」

  「明白明白,你們這種有錢人,錢都放銀行股市裡理財呢。這樣,你有多少,先轉過來,餘下的,算你欠著,你寫個欠條,我們不收你利息。」

  程昶知道如果把錢的數目報低了,黑T恤一夥人肯定會遷怒班裡的孩子,這群人窮凶極惡,不知道能幹出什麼事,於是實話說道:「我現在能給你轉一百七十萬。」

  「行。」

  「每張銀行卡手機轉帳上限是五十萬,超過五十萬要去電腦上操作,這裡沒電腦。」

  程昶想了想,說:「你把收款卡給我,我先轉你五十萬,其餘的,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再轉給你們。」

  「你說。」

  「把孩子們放了。」

  黑T恤笑了:「放了他們,誰知道你還轉不轉錢,反正你有心臟病,早遲都是一個死。」

  程昶淡淡道:「那行,你既然知道我不怕死,那我們就在這兒耗著。這學校又不是沒人知道,等會兒天晚了,家長們來接孩子,發現情況不對,報了警,吃虧的也不是我。」

  黑T恤聽了這話,不由地朝窗外一看。

  今天不知怎麼了,明明不晴不陰的天,到了黃昏,竟分外扎眼起來,彷彿斂藏了一天的光都彙聚在此刻盛放,將大地籠罩在一蓬暗金中。

  黑T恤看著這暗金色澤,不知覺間,居然有點心懼。

  他與另外幾個大漢對視一眼,掏出一張卡,扔在課桌上:「趕緊轉錢。」

  程昶點開銀行的APP,用手機掃了掃眼前的卡,轉了五十萬過去:「好了。」

  黑T恤隨即沖著花襯衫一點頭,他們一行六人,分了一人守教室後門,兩人守走廊,兩人守樓梯口。

  花襯衫對著孩子們一偏頭,說:「快走。」

  誰知這群孩子們竟夠義氣,一時間看看賀月南,又看看程昶,沒一個先走。

  老和尚勸道:「快走吧,你們老師跟這些……叔叔們談點事,談好了,就去找你們。」

  他打眼一望,找出之前勇氣十足,罵大漢們壞蛋的小男孩兒,說:「你先來,你領著同學們走。」

  小男孩兒愣怔地看著老和尚,半晌,咬唇點了點頭,站出來,慢慢朝教室門口走去。

  有了他打頭,學生們一個接著一個,紛紛離開教室。

  從程昶的方向看過去,之前找他請教宋詞的,叫溪溪的小女孩兒吊在學生最末。

  她似乎非常害怕,抱緊懷裡的布包,整個人都在發顫。

  這裡的學生家境都很貧困,溪溪懷裡的布包,一看就是用穿舊了的衣服做成的布書包,很小,只能放得下幾本書。

  可此刻,她的布書包竟裝得滿滿當當的,十分鼓脹。

  程昶下意識覺得不對,剛想開口說話,轉移一下幾名大漢的注意力,就在這時,心上猛地一跳,一陣劇痛襲來,令他整個人都恍惚了一瞬。

  他伸手捂住胸口,慢慢等劇痛褪去。

  待再緩過來時,溪溪已經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了。

  這幾個惡徒平時幹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非常警覺,花襯衣的目光落到溪溪的懷裡的布包上,待她從他面前路過,若無其事地伸出腳。

  溪溪的注意力本就不集中,被一個成年人這麼故意一絆,當下往前栽倒。

  布包從她懷裡脫出,連帶著裡頭的幾本書,外加一個複讀機一併摔出來。

  複讀機是開著的,上面一個紅色按鈕一閃一閃。

  程昶見狀,立刻上前,迅速將溪溪扶起,低聲在她耳邊道了句:「快走。」

  花襯衣愣了愣,撿起地上的複讀機一看,只見閃爍著的紅色按鈕下寫著「錄音」兩個字,當即大罵:「操他媽的,這小丫頭片子敢錄我們的音!」

  他三兩步上前,抓住溪溪衣服的後領就把她拎起來。

  賀月南見狀急道:「你幹什麼,那就是個小孩子——」

  老和尚也道:「複讀機給你們,給你們,你們把錄音消了行不行——」

  程昶離溪溪最近,趕在花襯衣拎起溪溪的同時,上前幾步拽住她一隻胳膊,一把把她奪回來。

  就在這時,底下守樓梯間的大漢忽然道:「老大不好了,不知道誰報了警,好像是——」

  他話未說完,只聽一聲「不許動」,似乎已被人制服。

  花襯衣大罵一句髒話。

  他左右一看,班裡的孩子只剩一個溪溪,頓時幾步上前,想從程昶懷裡搶回溪溪做人質。

  這些人窮凶極惡,被他們抓去做人質,只怕凶多吉少。

  程昶護住溪溪,就是不放。

  警察上樓的聲音業已傳來,賀月南與老和尚撲上前,想幫程昶,被黑T恤一把攔住。

  程昶到底有心臟病,拼體力不是花襯衣的對手,他抱著溪溪到了樓梯口,想把她交給上樓來的刑警。

  花襯衣見狀不對,眼中頓時閃過一絲狠厲之色,伸手將溪溪一推,迅速往走廊的另一頭撤去。

  溪溪往前跌倒,眼見著就要順著樓梯滾下去,程昶一時間來不及反應,伸手拉她,重心失衡的一瞬間,堪堪只來得及把她護入懷中,就順著樓梯滾了下去。

  這座教學樓很舊,樓梯又窄又陡。

  劇烈的顛簸間天旋地轉,心上傳來一陣又一陣倉惶而劇烈的疼痛。

  他的起搏器剛出過問題,是經不起這樣的重摔的。

  耳畔雜雜杳杳盡是嗡鳴之聲,他痛極了,痛得彷彿五臟六腑都焚於烈焰,灼燒起來。

  恍惚間,他彷彿又看到了那日皇城司裡,肆虐猖狂的烈火。

  他大口大口地吸著氣,卻似乎墮於深水,每呼吸一次,只能加劇心上的窒息。

  這份窒息從他的心脈蔓延而出,漸漸延伸至他的四肢百骸,像一雙大手,攫住他的魂,要將他拽入深淵。

  「程昶——」

  「程老師——」

  耳畔傳來混雜不清的聲音,有的已帶了哭腔。

  他仔細去聽,自最細微杳渺處,忽然聽到輕聲一句,「三公子,你在哪兒?」

  是她在找他。

  程昶合上眼前,最後看了一眼懷裡護著的人。

  小姑娘安好無恙,卻憂慮極了,淌著淚望著他,一句又一句地說著他已聽不清的話。

  她的眼乾淨清透,就像她。

  黃昏的斜陽剎那盛放出奪目之輝。

  程昶閉上眼,沉入最深的混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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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7: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三章

  雨水時節一到,秦淮成日浸在一片朦朧的煙雨裡,屋外廊下濕漉漉的,人在外間站久了,即便撐著傘,衣裳上也要潮一片。

  這日早,雲浠到樞密院點完卯,取了佩劍,往公堂外走。

  守在公堂門口的武衛問:「將軍外出辦差?」

  雲浠道:「我要離京幾日,如果旁的部衙有大人找我,告訴他們我會儘快趕回來。」

  武衛恭敬道:「能勞動雲將軍的差事必然是要務,旁的大人若知您外出,定然不敢催的。」又說,「小的記住了,倘來了要函,小的也一併放在您案頭。」

  雲浠點了下頭,在廊下撐開傘,走到部衙門口,吩咐差役去牽馬。

  這已是昭元十年的初春了。

  去年秋,雲浠在嶺南打了勝仗,凱旋回京。

  及至冬日,臨安附近鬧盜賊,官府抓了一月,連賊人一片衣角都沒摸著,雲浠帶了十餘親信過去,僅七日就把一夥賊人人贓並獲。

  短短一年之間,雲浠連立兩樁大功,昭元帝聞得,龍顏大悅,今年一開春,非但將她再晉了一級,擢為四品明威將軍,念及她一年奔波在外,勞苦功高,還親自為她在樞密院廣西房安排了一份閑差。

  所謂樞密院廣西房,除了掌廣西一帶的邊防,在金陵主要行的是招軍、捕盜等差務。

  抓捕一般的小賊小盜,大都由京兆府包攬,要勞動雲浠的廣西房,非是出現江洋大盜不可。

  因此雲浠上任後,每日點個卯就能走人,時不時去西山營練練兵,等同於白拿一份俸祿。

  哪知今年二月初,兵部庫房忽然失竊,丟了一張塞北的佈防圖。

  偷盜偷到皇宮裡,昭元帝勃然大怒,命兵部、京兆府、樞密院廣西房,以及刑部共同抓捕盜賊,並將兵部司庫人員通通革職問罪,兵部庫部李主事隨後也引咎致仕。

  李主事的故居就在與金陵相鄰的揚州府,他致仕後,攜家眷回了揚州。

  誰知沒過幾日,李主事忽然在家中自縊而亡,臨死留下一封尚未寫完的血書,說自己與兵部的司庫人員都是冤枉的。

  得知李主事身死,刑部、廣西房、及京兆府皆認為兵部庫房失竊案另有隱情。

  雲浠此番離京,便是要去揚州查問此事。

  雨水很細,遠望過去,反倒像霧,差役為雲浠牽了馬,還順帶為她帶了件蓑衣,雲浠見雨勢不大,把蓑衣辭了,剛要上馬,身後忽然有人亟亟喚了句:「雲將軍留步——」

  是刑部的一名主事。

  雲浠問:「齊主事有事?」

  齊主事急著趕來,氣喘吁吁地道:「是,下官把李主事府上的大致情形,以及他為官期間的經歷整理成文書為將軍送來。將軍此去揚州,也好做到心中有數。」

  雲浠一愣:「這麼快就整理好了?」又道,「主事大人有心了。」

  李主事自縊的消息昨天晚上才傳到金陵。

  齊主事笑道:「不是下官有心,是陵王殿下。」

  他解釋:「昨晚刑部議事,陵王殿下到了,得知是雲將軍要去揚州,特地囑咐下官為將軍整理這樣一份文書。下官知道將軍辦事雷厲風行,緊趕慢趕,生怕來晚了,愧對陵王殿下的託付。」

  他左一個陵王,又一個陵王,言語中的奉承之意不藏自現。

  這也無怪。

  鄆王失勢後,昭元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不得不將一半政事交給陵王親理。

  陵王從前在差事上一直不怎麼出色,偶爾犯些小差池,端的是無功無過,誰成想自他從昭元帝手中接理了政務,一樁辦得比一樁有魄力,叫群臣驚歎不已。

  如今的陵王,再不是從前不受寵的皇子,他政績出眾,朝中更有樞密院羅複尤,工部裴銘等幾個肱骨大臣支持,儼然就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雲浠聽齊主事提起陵王,一時不言。

  齊主事倒也沒在意,笑問:「將軍可是眼下就要趕赴揚州了?」

  雲浠道:「我先回一趟府,隨即便去。」

  齊主事道:「那下官不耽誤將軍。」

  往一旁退後幾步,讓出一條道來,雲浠對他一點頭,揚鞭打馬而去。

  侯府的光景比之以往已大好了,趙五近日跟著白叔學管家,府門口雇了幾個廝役。

  雲浠一到侯府,把馬交給廝役,繞去方芙蘭院中,隔著窗就喚了句:「阿嫂!」

  她這幾日不是在樞密院就是在西山營,方芙蘭見了她,頗是意外,柔聲問:「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雲浠推門而入,將劍解下放在桌上:「我要去揚州一趟,回來與阿嫂說一聲。」

  「揚州?」

  「嗯。」雲浠點頭,「是朝廷的差事,那邊出了人命,我得去看看。」

  她語焉不詳,方芙蘭看著她,也沒多問,提壺斟了盞茶遞到她手邊,折身去妝奩前,從妝奩的抽匣裡取出一張紅帖,笑道:「前日宗正寺少卿托媒媼把他家五公子的庚帖送了過來,我找人幫你們合了合,是難得的好姻緣。」

  雲浠看到她手上的紅帖,愣了愣,垂眸道:「阿嫂,幫我辭了吧。」

  方芙蘭也愣了一下,隨即輕聲喚了句:「阿汀。」

  「上回太傅大人找媒媼與你和他家小公子說親,我已幫你辭了,這回這個宗正少卿家的五公子,我托人打聽過了,人品很好,人也很上進,這些年苦讀,房裡連個侍妾都不曾養過,去年春闈,他還與望安一起金榜題名,眼下已入了翰林,你……左右在朝廷當差,見過人後,若不喜歡,再辭不遲。」

  雲浠看著手中杯盞,過了會兒,低聲道:「阿嫂,我早已說了,我誰都不想嫁,這些人,我見與不見,結果都是一樣的。」

  方芙蘭看她這副模樣,眸中覆上一絲傷色,輕聲歎道:「阿汀,一年了,皇城司那場大火過後,上萬禁軍將綏宮與金陵城裡裡外外都找過了,再也沒有人見過三公子。」

  雲浠沒接腔。

  方芙蘭又道:「阿汀,阿嫂知你心中難過,可你總不能把你的一輩子耽擱在這兒,總該是要往前走的。你已是四品明威將軍,若能成個家,讓日子更和美些,不好麼?」

  在大綏,從軍的女子親事艱難,然而,雲浠卻是個例外。

  若換作一年前,誰也想不到雲浠竟能做到今天這個地步。

  立功封銜不提,她把每一樁差事都辦得妥當漂亮,在軍中有軍威,更得昭元帝與陵王殿下的賞識,以至她外出辦樁差,都會勞陛下與殿下親自掛懷。

  她就像含苞了許多年的扶桑花,飽經歲月的風霜,一夕之間忽然綻放。

  如果說雲浠從前只是明麗好看,從嶺南歸來的她,便是瀲灩的,是灼目的。

  沙場的歷練,在她乾淨清透的眸光裡摻了幾分颯然,本來明媚的眉眼染上幾許靜,竟然美得生機勃勃,美得動人心魄。

  年關節的宮宴上,她一身暗朱裙裳,本該是最尋常不過,卻不知多少人為她傾倒。

  是以她雖是女將軍,開春後,來忠勇侯府提親的可稱得上是絡繹不絕。

  方芙蘭溫聲再勸:「阿汀,琮親王府也已辦過白事了。」

  「那又怎麼樣?」雲浠道,「他只是失蹤,只是暫且不見了,我會去找他,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找過。」

  她說著,驀地抬眸一笑:「就說這次去揚州府,本來我還不想接這差事呢,後來我想,揚州府我還沒去過,說不定三公子在那兒呢?所以我要過去看一看。」

  方芙蘭看著她,無聲自心裡一歎,隨即點了點頭,溫聲道:「那好,那你就去看一看。」

  看過了,也許就能慢慢淡忘了。

  這時,外頭有廝役來報:「將軍,寧遠將軍和田校尉過來了。」

  雲浠聽了這話,「哎」著應了聲,對方芙蘭道:「阿嫂,小郡王和田泗來了,我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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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7: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四章

  雲浠一到正堂,田泗亟亟走上來:「阿、阿汀,你要去揚州?我——我陪你去。」

  雲浠道:「我去揚州有急差要辦,不知何時能回來,這幾日望安在刑部忙得不可開交,你留在金陵照顧他。」

  田泗搖頭:「不、不行。阿久不在,沒人、沒人保護你。」

  先前阿久不知為著什麼事,忽然來跟雲浠告假,眼下七八日過去,她連個影兒都沒有。

  雲浠此番去揚州,查的是朝廷大事,身邊沒個親信可用,確實不方便。

  至於田泗,去年他跟著雲浠去嶺南,一並立了功,回來後,沾雲浠的光,授封校尉。

  但他這個校尉銜,跟一般的校尉銜不大一樣,算是個拿俸祿的空銜,手底下並不帶兵,只需跟在雲浠身邊當差即可。

  田泗看雲浠猶豫,又說:「這、這也是,望安的意思。」

  雲浠想了想,隨即點頭:「那行,那你跟著我。」

  她又看向立在一旁的程燁:「小郡王有要事?」

  「倒是沒有。」程燁道,他笑著說,「前幾日兵部庫房失竊,陛下囑我也盯著此事,今早我去西山營,正好碰見田校尉,見他急著來侯府,我的馬快,便送他過來,也順道跟雲將軍打聽打聽捕盜的事宜。」

  雲浠歉意道:「那真是不巧,我眼下急著趕去揚州,來不及與小郡王詳說,且兵部李主事自縊的原因是否與佈防圖失竊有關,還有待細查,這樣,等我從揚州回來,一定親去南安王府,把所得的線索告知小郡王。」

  程燁道:「不必,我今早已跟朝廷請了辭,與雲將軍一起去揚州。」

  雲浠一愣:「小郡王也去揚州?那禁軍的防衛調配得過來麼?」

  程燁笑道:「禁軍還有歸德將軍與衛大人轄著,我走幾日沒關係。」

  一年前皇城司走水後,外間傳言,說昭元帝對衛玠失了信任。此後三月,果不其然,昭元帝重新整頓了禁軍,將宣稚的殿前司,衛玠的皇城司,一併納入樞密院在京房,又讓本在在京房當差的程燁獨帶一支兵馬,併入禁軍,稱為翊衛司。

  自此,殿前司、皇城司、翊衛司互相挾制,雖同隸樞密院在京房,但並不受樞密院管轄。

  而程燁雖仍領著五品寧遠將軍的銜,眼下已是昭元帝身邊的親信,加之程昶失蹤後,年輕這一輩中暫無親王,程燁是南安郡王府的世子,堪稱當朝第一新貴。

  雲浠點頭:「好,既然小郡王已把一切安排妥當,那我們便一起去揚州。」

  她再一拱手:「小郡王且稍等,我取了行囊就來。」

  雲浠的行囊很少,統不過兩身換洗衣衫,她疾步回到房中,順手拎了行囊,然後自櫃櫥最底層取出一個竹畫筒,仔細往身後背了,隨即去正堂招呼了田泗與程燁,三人一齊起行。

  金陵距揚州不過百里路,三人縱馬而往,半路匆匆以粥餅果腹,三個時辰就到了。

  雲浠的廣西房只管捕盜,查案主要還是由刑部來。

  也是巧,去年春闈過後,田澤金榜題名,一舉中了榜眼,他本來和同科進士們一併入了翰林,照規矩還該發到地方上試守幾年才能升遷,然他資質出眾,得了刑部尚書賞識,刑部尚書於是去求了昭元帝,把田澤收來刑部,給了個六品推官的職差。

  此前兵部庫房失竊,刑部主查此案的人中就有田澤。昨夜李主事自縊的消息傳到金陵,田澤連夜派了手底下一名姓崔的吏目來揚州查問案情,眼下雲浠到了揚州,也是這名崔吏目來接。

  「明威將軍、寧遠將軍、田校尉。」崔吏目在城門口見了雲浠,帶著人上前來拜道。

  雲浠點了點頭。

  她下了馬,左右一看,問:「怎麼不見揚州府的劉府尹?」

  崔吏目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說:「劉府尹過會兒就到了。」

  倒是崔吏目身後跟著的小吏耐不住脾氣,跟雲浠告狀:「劉府尹?劉府尹已在府衙裡哭一下午了,眼下哭得走不動道,要被人摻著來。」

  雲浠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倒也並不意外。

  昨夜李主事自縊的消息傳來金陵,各部衙定了由雲浠來揚州後,其他衙門裡有大員為討好她,專門跟她說了幾句揚州劉府尹的閒話。

  說此人姓劉名勤,本事雖過得去,最愛哭慘,但凡是遇著事,無論大小好壞,先哭一通再說,總覺得只要哭了,就能引來旁人憐憫,旁人一旦憐憫他了,他就能少擔幾分責。

  雲浠甫一聽劉勤這個名字,總覺得耳熟得很,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這會兒遠遠瞧見兩名衙差扶著一位體型乾瘦,長一雙魚泡眼的大人過來,恍然大悟。

  這不就是當初她去東海漁村尋到三公子後,與她一同護送三公子回京的那位劉府尹麼。

  原來一年多沒見,這位府尹大人竟遷任至揚州了。

  卻說雲浠雖沒記著劉府尹,劉府尹倒是時時刻刻都記著雲浠。

  他之所以能離開東海,遷到揚州這個富庶之地上任,全因當初與雲浠一同護送程昶回京,說是借了雲浠的東風也不為過。

  且他這個人,有點好鑽營,朝廷裡但凡有什麼風吹草動他都知道,雲浠年餘時間從七品校尉升任至四品明威將軍這事,自然逃不過他耳朵。

  劉府尹由衙差扶著走近了,對雲浠深揖而下:「下官見過雲將軍。」

  雲浠一點頭:「劉大人,久違了。」

  劉府尹歎道:「是啊,下官記得上回下官與將軍共事,正是在護送三公子殿下回京的路上,說起來,將軍就是在下官的轄處找到了三公子殿下,而今輾轉年餘時日,沒想到殿下他又……唉……」

  他說著說著,語氣就哽咽起來,似要說不下去,從袖囊裡取出一塊布帕,抖開來,開始抹眼淚,「也不知殿下他人到底在哪兒……」

  雲浠聽他提及程昶,心中一時鈍鬱,可他這就落淚,未免太過假惺惺。

  雲浠知這劉府尹此番哭並非為了程昶。

  他是知道她與程昶走得近,想借著三公子之名,拉近他們的關係,之後才好行事。

  是以她道:「旁的事容後再說,劉大人先把昨夜李主事自縊的詳情仔細說來吧。」

  劉府尹拿著手帕揩乾淚,為雲浠三人比了個「請」姿,引著他們一面往府衙走,一面說道:「將軍說得正是。李主事是昨日傍晚時分沒的,就死在他自家後院的柴房,眼下只查明了他不是自縊,系被人勒死。」

  雲浠問:「查了脖頸的勒痕?」

  「是。」劉府尹點頭,「若是自縊,勒痕只該在前頸,李主事脖子一圈都有紫痕,是以應該是被人縊亡。」

  程燁問:「確定就是縊亡?有沒有可能是被人下毒?」

  劉府尹搖頭:「不大像,李主事面部紫紺,眼球突出,舌頭伸長,卻有縊死之人之像,不過為防萬一,下官已請仵作前來驗屍身了。」

  「也就是說,眼下除了知道李主事是被人害的,其他什麼都沒查出來?」程燁問。

  劉府尹一聽這話,嘴角一扁,戚戚然道:「到底是當朝大員的屍身,請仵作來驗過前,總該要安撫一下家眷的。小郡王有所不知,下官自昨夜起就守在府衙內,一夜未睡,緊查細查,才查到如今這麼多,下官……」他說著,就要從袖囊裡取手帕。

  程燁忙道:「劉大人莫要誤會,我就是隨口一問,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劉府尹點了點頭,將取出來的布帕又收回袖囊,續道:「再就是李主事留下的血書,除了說兵部佈防圖失竊有隱情,旁的什麼都沒詳說,倒是有一個人,有點可疑。」

  「誰?」

  「這個人姓馮,叫馮屯,早年就是個送菜的,也就這一年吧,這人不知怎麼回事,忽然發跡了,做什麼成什麼,眼下已開了間絲綢鋪子。但他這人老實,給各府送菜那會兒,跟各府的管家、老爺交情都不錯,與李主事也相熟。昨日他聽聞李主事致仕回揚州了,還到李府來拜見過,當時李主事還好好的,結果他走後不久,李主事就縊亡了。」

  「有沒有可能這個馮屯就是兇手?」

  「不像。」劉府尹搖頭,「他沒有作案動機,而且昨日他離開李府時,李主事尚在正房裡,是後來去了柴房才被人殺害的。」

  幾人說話間,已經行到了府衙外,劉府尹道:「雖然雲將軍的職責是緝拿盜匪,沒必要詳查兵部李主事的死因,但李主事的死,畢竟與兵部佈防圖失竊有關,下官已命人去傳了這個馮屯,他眼下人就在公堂內候著,雲將軍有什麼疑處,可問問他,說不定能從他口中知悉一點盜匪的線索也說不定。」

  雲浠點點頭:「有勞府尹。」遂進得公堂,在上首坐下,問堂中一個生得方臉闊鼻,體型富態的人道:「你就是馮屯?」

  馮屯點點頭,他不知雲浠的官職,只得行禮稱道:「拜見青天老爺。」

  雲浠問:「你昨日為何要去李主事府上?」

  馮屯道:「是這樣,從前草民給各府送菜那會兒,過得十分艱難,多虧李主事給小人介紹了幾樁生意,小人的日子才有所好轉。後來李主事去了金陵當大官,小人一直記著他的恩情,這一年小人發跡了,開了間絲綢鋪子,聽聞李主事致仕回了揚州,便挑了兩捆最好的絲綢送去李府,是以見了李主事一面。」

  他模樣老實,說話也實在,讓人聽著信服。

  從他的言語中可以辨出,他如今的家境應當十分殷實,然他只穿著一般的絲緞長衫,倒是半點不張揚。

  雲浠又問:「你是怎麼發跡的?」

  馮屯一聽這話,有些為難,半晌才道:「拜了拜菩薩。」

  雲浠一愣:「拜了拜菩薩?」

  「草民不敢欺瞞大人,當真就是拜了拜菩薩,也不知怎麼,做什麼成什麼。」馮屯道,又補一句,「小人信佛。」

  雲浠點點頭,隨後又打聽當日他在李府的見聞。

  正如劉府尹所說,她不主查案,只管緝拿盜匪,見從馮屯口中問不出個什麼,便令他回家了。

  時已黃昏,雲端霞光萬丈,馮屯離開府衙後,步子愈來愈快,繞過一條巷弄,簡直要跑起來。所幸他的府邸不遠,很快到了府門口,舉手拍開門。

  來應門的是馮屯的小兒,名曰馮果,見他爹這副倉惶樣,不由問:「爹,您跟京裡來的大人說實話了嗎?」

  「沒有。」馮屯搖頭,「我哪敢,那麼大的事,萬一說了咱們遭殃怎麼辦?」

  馮果點頭稱是,又建議,「爹,要不咱們去請菩薩指點指點咱們吧?」

  馮屯一聽這話,忙問:「菩薩今日睜過眼嗎?」

  「早上睜過眼。」馮果道,「這已是菩薩連著第三日睜眼了,想必就要轉醒了。」

  馮屯點頭道:「好,我看看去。」

  卻說一年前,馮屯去揚州城郊一座貴人府上送菜,路上遇上驚蟄雷雨,一板車的蒿菜被淋壞了不說,人還摔傷了,當時他正焦急,忽在道旁發現一個昏迷之人,一張臉長得跟天人似的,奈何無論怎麼喚都喚不醒。

  馮屯本不想管,獨自走了一段,耐不住良心譴責,又掉回頭,把此人抬上板車,帶著他一併去城郊的府上致歉。

  也正是自此,馮屯開始轉運。

  他送的一車蒿菜被淋雨壞了,本該賠人銀子,哪知到了城郊貴人府上,府裡的下人卻稱他家老爺吃了蒿菜渾身起疹子,幸虧馮屯送晚了,他家老爺才保住了一條命,非但沒讓馮屯賠,還給了他十兩賞錢。

  馮屯拿著這十兩賞錢,不知怎麼腦中靈光一現,開始做起了生意。

  起初就是販賣菜蔬,隨後便倒賣酒水,最後竟開了間絲綢鋪子,總之無論做什麼,都能一本萬利。

  雖然馮屯為人實在,做生意講究誠信,但他直覺他之所以能夠發跡,與當初從路邊撿回來的那個人有脫不開的關係。

  且此人長了一張驚若天人的臉,不是菩薩現世又該作何解釋?

  馮屯發跡後,置辦了自己的府邸,頭先一樁事,就是把菩薩請進後院第一間正房裡睡著,日日對著菩薩焚香叩拜不提,每一旬還要挑一日沐浴更衣,帶著一家老小跪在菩薩跟前誦四個時辰經文。

  菩薩自然也沒虧待他,自從馮屯開了綢緞莊,生意一日紅火過一日,到如今已是供不應求,該在城西開分鋪了。

  馮屯走到正院,對著池水理了理衣冠,確定儀容乾淨後,才端正地走上前,推開正房房門。

  一跨進門檻,他嚇了一跳——那個本該在臥榻上躺著的菩薩不知何時醒了,已坐起身來了。

  正值黃昏,房裡只一盞淡淡的燭火,菩薩的目光有點茫然,眉眼卻似有水墨浸染,只一身素衣坐在那兒,整個人如覆上月華,清冷生輝。

  馮屯連忙迎上前去,將眼前人虛虛一扶,問:「菩薩大人,您轉醒了?」

  程昶是一天前就有了意識,睜過幾回眼,奈何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無。今天終於坐了起來,一時片刻還沒回緩過神來,見眼前是陌生的屋,陌生的人,不由問:「這是……哪兒?」

  「此處是鄙人的家宅。」馮屯道。

  見程昶仍茫然,他似想到什麼,又退後一步,抬手合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回菩薩大人的話,鄙人姓馮,名屯,揚州生人,眼下正值凡間大綏朝昭元十年,此處乃凡間揚州府丹高巷馮宅。」

  程昶點了點頭。

  這麼看,他已回到大綏了。

  馮屯見程昶沉默不言,切切地望著他,懇求道:「求菩薩大人點化小人。」

  程昶怔了怔:「點化什麼?」

  話一出口,他忽然意識到不對勁,目光一掃,居然瞧見臥榻前擺著一張供奉台,上頭非但供奉新鮮的瓜果,居然還焚著香。

  這……

  這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程昶問:「你剛剛稱呼我什麼?」

  「菩薩大人。」馮屯道恭敬地道,「菩薩大人,您不要瞞著小人了,小人早已知道,您是天上的菩薩。」

  程昶:「……」

  程昶:「我不是。」

  馮屯:「您是。」

  程昶:「我真不是。」

  馮屯:「您真的是。」

  程昶:「我……」

  他看著馮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與他解釋。

  這時,馮屯忽然恍然大悟道:「哦,小人知道了,您不是菩薩。」

  程昶「嗯」了一聲,掀了被衾,準備下地。

  「閣下既然不是菩薩,」馮屯迎上前,小心翼翼且畢恭畢敬地問:「那請問閣下是哪路神仙?」

  程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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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7: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五章

  程昶發覺解釋不通,懶得再費口舌。

  他下了地,整了整衣衫,發現自己穿著一襲白衣。白衣是由素白雲錦製成的,色澤如月如雲,饒是程昶當了一年的小王爺,見了這等寸錦寸金的布料,也不由一愣。

  馮屯躬身跟在一旁,滿是歉意:「菩薩大人,小人家裡是開綢緞莊的,您若不喜歡這身衣裳,盡可以換一身。小人實在是愚鈍,不知天上的仙人都穿什麼,從前雖也聽聞天衣無縫,但小人這是凡衣,難免會用到針線縫製,真是罪過。」

  程昶:「……」

  算了,說不通,不說了。

  他問:「你剛才說,眼下已是昭元十年?」

  「是,眼下正值昭元十年的二月初。小人是去年二月撿到菩薩大人的,想必菩薩大人當時正閉目養神,但凡間的時間總過得很快,彈指一揮間,人世滄海桑田,菩薩大人閉眼睜眼不過一瞬,春夏秋冬就過去了。」

  程昶:「……」

  照這麼說,距皇城司的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一年了。

  揚州去金陵不遠,他如果想回京,雇輛馬車,一日就能到,只是……眼下金陵究竟是個什麼情形,他尚且不知。若他所料不錯,鄆王失勢,昭元帝聖躬違和,朝堂之上,應該已輪到陵王掌大權了。

  他本就是陵王的眼中釘,如果堂而皇之地拋頭露面,被陵王的人發現,只怕還沒走到金陵就曝屍荒野了。

  程昶不敢莽撞行事,遂問道:「如今京裡是個什麼情形,你知道嗎?」

  「說來慚愧,小人尚未去過金陵,不甚瞭解。」

  程昶又問:「忠勇侯府,你聽說過嗎?」

  「什麼,什麼府?侯府?」馮屯誠惶誠恐道,「那可是天底下頂尊貴的貴宅,在人間,只有勳貴門閥才能住的。」

  他連忠勇侯府都沒聽說過,看來更不會知道雲浠了。

  程昶自心中一歎。

  馮屯見程昶一時沉默,想了想,問:「菩薩大人,您是有事要上金陵一趟?想要打聽朝廷的近況?」

  程昶看他一副了然的樣子,問:「你有辦法幫我打聽?」

  「沒有。」馮屯道,「但您是菩薩,只要掐指一算,天下大事,必在您心中自現。」

  說完,殷切地盯著他,一副很想長見識的模樣。

  程昶:「……」

  算了,就這麼著吧。

  程昶看著馮屯,解釋:「我眼下困在一副肉身凡胎裡,法力有限,沒法算。」

  「哦。」馮屯頓悟,「是了,仙人行走凡間,不能用仙軀,一定要先化形。是了是了,菩薩大人說得很是,小人險些把此事忘了。」

  他又憶起他方才求菩薩點化。難怪菩薩不知道該點化什麼,原來是化身凡軀,失了法力。

  一念及此,他不由問:「菩薩大人眼下既是凡軀,大夢方醒,可是餓了?」

  不等程昶答,他頃刻出門,喚來一名家丁,叮囑了幾句,又進得屋來,恭敬道:「小人已吩咐下人們去備飯菜了。」

  言罷,親自為程昶打了水,侍奉他洗漱,隨即把他請到膳堂,指著膳桌道:「菩薩大人請用。」

  程昶看了眼,滿桌綠油油,一應全素。

  好在他吃東西不挑,只圖個清淨,馮屯屏退了下人,這頓飯倒也用得自在。

  用完晚膳,程昶回到房裡,馮屯這才將一家老小請進屋,一一跟他拜見過,然後掩上門,只留下小兒子馮果在屋裡,一齊向程昶施以一揖,說有事求程昶點化。

  程昶雖不是什麼菩薩,但這家人畢竟供養了他一年,出出主意也行,便道:「你說吧。」

  馮屯道:「是這樣,小人從前受兵部李主事恩惠,與他交好,昨日聽聞他致仕歸鄉,帶上兩匹上好的綢緞前去拜訪。小人見到李主事時,他還好好的,結果小人一走,李主事就在自家柴房裡被人縊死了。小人眼下撞上這事,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程昶說:「這聽著沒你什麼事啊。」

  「是,的確與小人不相干。」馮屯道,「但小人去拜訪李主事時,李主事與小人說,他之所以致仕,乃是因為兵部丟失了一張塞北的佈防圖,且這張佈防圖,有點問題。」

  「什麼問題?」

  「李主事沒詳說,他只說他早也覺察出佈防圖有異,被大盜偷走後,他怕東窗事發,因此才辭官致仕。」

  「當時李主事不過與小人閒話,他不多提,小人便沒多問。後來小人離開,想著去跟後房管事的打聲招呼,便順著後門,又回了李府。哦,小人早年是給李府送菜的,因此後門這一條道小人很熟。」

  「碰巧後房管事的當時不在,小人本來準備離開,聽到柴房那邊有動靜,像是李主事的聲音,於是走近了些。小人聽到有個人問李主事,『是不是知道了當年塞北佈防圖的事』,問他『是不是監守自盜』,又問『塞北佈防圖究竟在哪兒』。李主事沒答,只顧著求饒,小人本想進去幫李主事,結果順著柴房的窗子看了一眼,只見一個穿著黑衣蒙著面的人已快把李主事勒沒氣了。」

  程昶問:「這些習武之人聽覺極靈敏,你在柴房外,他沒發現你?」

  「哦,是這樣,李主事此前一直在掙扎,期間似乎打翻了什麼東西,這黑衣人是以沒覺察到小人,後來小人離開時,鄰巷有孩童玩鬧,聲音很大,剛好把小人的腳步聲遮掩過去。」

  「因此說起來,都是菩薩您保佑小人,小人才沒被那黑衣人滅口。」

  程昶:「……」

  「但這事吧,小人後來想了想,怎麼說都是一條人命,何況李主事還是小人的故舊,因此小人才來向菩薩您請示該怎麼做。」

  程昶「嗯」了聲,細想了想,道:「兵部佈防圖失竊,那就是皇宮失竊,這該是大案,上頭眼下正是在查吧?」

  「查。」馮屯道,「京裡非但查,還派了大官來咱們揚州,詢問李主事的死因。」

  程昶一愣,問:「京裡來人了?來的是什麼人?」

  「這個……」馮屯有些為難,之前劉府尹把他傳去衙門,只說有將軍來問他話,但這將軍究竟是什麼將軍,他卻不知。

  倒是馮屯的小兒馮果長了心眼,說道:「回菩薩大人的話,小人已去打聽過了,從金陵來揚州的這位,正是當朝四品明威將軍。」

  程昶「嗯」了聲。

  他對朝中武將不熟,只記得衛玠是四品忠武將軍,雲浠是五品定遠將軍。

  馮果又道:「聽說明威將軍只是先來問問捕盜事宜,過幾日,朝廷還要再派人來。菩薩大人,眼下小人等該怎麼辦呀?」

  程昶明白馮氏父子的顧慮,皇宮失竊已是驚天要案,從李主事臨死前的語鋒裡可以得知,被盜的佈防圖本身也有問題,而邊疆佈防,乃國之大事。

  這裡頭水渾得很,貿貿然攪到裡頭,只怕是要把命都賠進去。

  且如果殺害兵部李主事的,是竊賊的同夥倒還好說,李主事掌兵部庫部,他或許是知道了竊賊的線索,竊賊於是殺他滅口。

  但殺李主事的黑衣人,到末了,卻在亟亟打聽佈防圖的下落,彷彿生怕這佈防圖遺失似的。

  這就十分蹊蹺了。

  線索太少了,程昶一時也沒想明白,沉吟一番,對馮屯與馮果道:「這事你們先壓一壓,不要對任何人說。」

  二人立即應:「是。」

  程昶又問:「你們……有沒有什麼機會,可以帶我去見一見揚州的府尹,或是從京裡來的大人。只我見到他們,他們見不到我。」

  「這……」馮屯馮果對視一眼,片刻,馮果腦中靈光乍現,「回菩薩大人,有的,咱們揚州這兒,有個傳統,每年開春的驚蟄之日,府尹大人要帶著大小官員去山上祭山神,菩薩大人若想看一眼府尹大人或京裡來的大官,只需混在隨行的百姓中即可。」

  兩日後便是驚蟄,日子很近了。

  程昶想了想,點頭:「好,待驚蟄當日,你們帶我去見那揚州府尹一面。」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這日雲浠問完馮屯的話,仔細研究了李主事最後留下的血書。

  血書上言語未盡,可見是倉惶之間寫成的,除了喊冤,還說那副塞北的佈防圖經年都不曾動過,不該遺失。

  忠勇雲氏一門鎮守塞北數十載。

  既然這張佈防圖數年不曾動過,那就是她爹雲舒廣還在塞北時用的佈防了?

  雲浠一時困惑,想尋個兵部的人來問問,奈何眼下她身在揚州,無人能解答她心中疑慮。

  她只能暫將疑慮壓下,見暮色將合,回到下處,褪下官服,換了一身尋常衣衫。

  這是一身水綠色的裙衫,樣式十分簡單,然而由她穿著,彷彿自濤濤竹海裡開出一枝明媚花,瀲灩灼人。

  以至於她甫一從屋裡出來,前來尋她的程燁險些看呆了去。

  雲浠先一步跟程燁行禮:「小郡王。」

  程燁道:「雲將軍,劉府尹在府衙明鏡堂裡備了飯菜,請我們前去用晡食。」

  雲浠將背在身後的竹畫筒攏了攏,歉然道:「還請小郡王幫我跟劉府尹賠個罪,我有要事在身,就不過去了。」

  「你要出去?那你晚膳怎麼辦?」程燁問,又說,「你要辦什麼要事?我陪你去吧。」

  雲浠步子略頓,搖頭道:「我去辦私事,就不勞煩小郡王了。」

  她又笑道:「晚膳簡單,路邊買兩個熱包子就成。」

  程燁還待要追,倒是從外院過來的田泗見她要出門,叮囑了句:「阿、阿汀,你早點,早點回來。」

  雲浠看他一眼,點頭道:「好。」

  隨即匆匆離去了。

  劉府尹好歹一番心意,程燁與田泗不能辜負,兩人一起往明鏡堂去。

  程燁心中有個揣測,想問,不知怎麼,又有點不敢問出口,及至到了明鏡堂門口,才問田泗道:「雲浠這是去哪兒?」

  田泗猶豫了一下,半晌,道:「她、她去找,三公子。」

  此言出,程燁還沒說什麼,等在明鏡堂裡的劉府尹就是一愣:「三公子不是早已沒了麼?聽說琮親王府都已辦過白事了。」

  「對。」田泗點頭,「但阿汀、阿汀她說,三公子,只是失蹤了,一定還在這世上。」

  「她上回,就是去年冬天,從嶺南回、回來,就一直在找他,無論去哪裡,都帶著,帶著三公子的畫像,挨家挨戶——地打聽。就是、就是她背後那個竹畫筒。是她,花銀子,專門請,最好的畫師,畫的,比當初皇榜上的,還像、像三公子哩。」

  劉府尹咋舌:「這……本官只知道雲將軍與三公子交情好,竟沒成想居然好到了這個地步。雲將軍她是不是對三公子……」

  「雲浠重情重義,」不等劉府尹說完,程燁就打斷他的話,「雲浠本來就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三公子曾幫老忠勇侯翻案,她想必感懷在心,而今得知三公子遭劫,是以才出去找一找吧。」

  「對。」田泗道,「阿汀、阿汀一直,都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忠勇侯府的、的人,都重情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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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8: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六章

  用完晚膳,劉府尹把程燁與田泗引到下處,歉然道:「今早朝廷發來急遞,未曾說小郡王也要來揚州,因此下官只為田校尉準備了住處。適才下官已命下人去收拾主院的廂房了,小郡王暫等一等,待廂房收拾好,下官就引您過去。」

  程燁道:「劉大人不必麻煩,我與田校尉住一間就行。」

  他是行伍之人,不拘小節,何況他與田澤是至交,與田泗自然也是常來往,當年田氏兄弟進京,路上與他結識,那時日子清苦,幾人還天為蓋,地為席,湊在一處風餐露宿過一些時日。

  田泗平日裡照顧田澤照顧慣了,眼下程燁與他一屋,他也閒不住,收拾好臥榻,鋪好被衾,又去屋外打水,供程燁洗漱。

  做完這一切,天已黑盡了,然而田泗並不歇下,時不時出屋張望,回到屋子裡也臨窗坐著,目光一直盯著黑黢黢的院子口。

  程燁知道他是在等雲浠,躊躇了半晌,說道:「田大哥,我……有個事想問你。」

  田泗道:「你、你問。」

  「你是不是,也喜歡……雲浠?」

  田泗一聽這話,嚇了一跳:「你你你別別別別別瞎說!」

  「我我我我和她,就、就是,就是朋友。」

  程燁見他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有些不信:「可我覺得,你對她不像是朋友這麼簡單。」

  田泗這個人為人實在,但決計稱不上是老好人,他小心且謹慎,平時最不願管旁人閒事,唯獨雲浠是個例外。

  若說這些年田泗除了田澤外,還掏心掏肺地對誰好,便只雲浠一人了。

  一年前,田澤春闈前,雲浠出征嶺南,田泗竟沒留在金陵,陪著田澤科考,反倒隨行去保護雲浠的安危了。

  而今田澤入了刑部,田泗做了校尉,田家的光景雖大好,兩人的宅邸裡除了幾個做雜活的,並沒請什麼僕從,近日發生綏宮失竊這麼大的案子,田澤成日忙得不可開交,照理田泗該在家中照顧他,然而田泗竟又跟來揚州保護雲浠了。

  這樣牽心掛腸,僅只是朋友?

  田泗看程燁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解釋道:「我、我就是,把阿汀,當成我的親、親妹妹。」

  「真的。」他說,「忠勇侯府、忠勇侯府對我,和望安,有恩。」

  這個程燁倒是聽田澤提過。

  當年兩兄弟來金陵,田泗去京兆府找差事,若不是雲浠把他收來手下當衙差,兩兄弟恐怕難以立足,後來雲浠聽聞田澤要念書考科舉,還把侯府裡的書本筆墨贈給他。

  可僅是這樣而已,就值得田泗湧泉而報?甚至有時候,把雲浠看得比望安還重要?

  「阿汀她的父親,兄、兄長,都沒了,她是個,很好的姑娘。我和望安覺得,忠勇侯府在、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幫——幫了我們,所以我們一、一定要回報。這些年,這些年結交下來,就跟一家人,一樣了。」

  田泗說著,從程燁先才語鋒裡辨出一絲玄機,不由問:「你為什麼問,也喜歡她?你、你喜歡,阿汀?」

  程燁略一沉默,點頭道:「對,我喜歡她。」

  「其實我此前只是聽說過她,一直沒見過,後來有回她來南安王府,只一眼,我心裡就有她這個人了。」

  田泗愣道:「我、我怎麼,一直,沒瞧出來。」

  程燁道:「不怪田大哥你瞧不出來,這一年來我差事繁多,一直東奔西走,都沒怎麼在她跟前露過臉。」

  他笑了笑:「說起來不怕你笑話,我第一回見她,還是在京房的七品統領,那時南安王府什麼光景你也知道,我怕自己配不上她,一直壓著沒與她提。」

  忠勇侯府從前好歹威名赫赫,南安王府則不然,南安王是被降過等,又招回天子腳下管束著的皇室旁支,做小伏低太久了,無權無勢,連有的權宦之家都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這一年來我南征北戰,立下許多功勞,不說全然為了她,私心裡也是想配得起她的。但她眼下的職銜,仍在我之上。」

  她是四品明威將軍,他是五品寧遠將軍。

  但職銜其實並不重要,他領著昭元帝身邊的翊衛司,已是風光無限。

  田泗聽完程燁這一番話,了然道:「難怪你,一直不娶妻。」

  「那你準、準備怎麼辦?」他問,「阿汀她這個人,面上不說,其實,很有自己的主意。眼下,許、許多人去侯府提親,她都辭了。不是在外找,找三公子,就是,躲去西山營。」

  「我知道。」程燁點頭,「我都聽說了,所以我想等回金陵了,找個日子,問問她的意思。」

  「也、也好。」田泗道,「自從、自從三公子走了後,阿汀她……一直很難過,有人願待她一、一輩子好,以後我、我和望安走了,也能放心。」

  「走?」程燁一愣,「田大哥與望安不打算留在金陵?」

  田泗一時沉默,半晌,點頭:「對,不——留在金陵。我和望安,想在金陵辦樁事,辦好了,我們——就要走了。」

  程燁十分詫異,他與田澤結交至深,這些話,怎麼田澤從來沒與他提過?

  他還待再問,忽聽對院院門一聲輕響,田泗驀地站起身,順手端起燭臺,步去院中,問:「阿汀,你回,回來了?」

  夜很沉,很暗,雲浠的聲音隔著茫茫的夜色傳來:「回來了。」

  「怎、怎麼樣?」

  那頭一時沒答。

  春夜深濃,從田泗這裡望過去,雲浠只有一個朦朧的虛影。

  她慢慢攏緊了懷裡的畫,沉默地搖了搖頭。

  田泗安慰她道:「沒、沒事兒,阿汀。」

  雲浠「嗯」了聲,說:「對,沒事兒。反正我們還要在揚州待兩日。過兩日驚蟄,揚州要祭山神,那天人多,我再去問問。」

  言罷,她沒再多說,掩上院門,回了自己屋中。

  雲浠沒有立時歇下,她在屋中靜坐一會兒,點亮燭火,將畫卷在桌上展開,從行囊裡取出一支鼠尾刷,把畫上,他的眉眼上沾上的幾粒塵埃清掃了,然後再把畫捲起來,收回竹畫筒裡。又把髻上的玉簪取下來,收進軟匣。

  這枚玉簪她很珍惜,只有出去找他的時候才戴。

  就連她這一身水綠色裙衫,也是為了配這支玉簪,專程挑的衣料請繡娘制的。

  她此前還從未給自己挑過衣料呢。

  雲浠洗漱完,在床榻上躺下,一時卻沒有睡著。

  她心中難過,又覺得不該氣餒,天下這麼大,窮盡一生,也難以踏遍山河。

  他一定在世間某處好好活著。

  她還有好多地方沒有找呢。

  雲浠臨睡前,計劃了一下這幾日的事。

  她此番來揚州,主要就是為了鎮個場子,倒是不必查案,她是樞密院廣西房的,職責還是以捕盜為重,若能在揚州找到那個皇宮大盜的線索最好,找不到就儘早回金陵,左右李主事的死由,刑部兵部還會再派人來調查。

  雲浠這麼想著,一時間困意來襲,合上眼,慢慢就睡了過去。

  自程昶失蹤,她就一直睡得很輕,眼下住在揚州府衙,更有些認生,這一睡似乎也沒睡太久,再睜眼時,天剛濛濛亮,前院公堂處,隱隱傳來嗚咽的哭聲。

  雲浠一愣,迅速穿好衣衫,簡單洗漱,拿了劍就趕去公堂。

  公堂裡燈火通明,劉府尹坐在正當中,正拿著手帕揩眼淚,一面揩一面說:「我這一夜壓根就沒怎麼睡踏實,噩夢一個接著一個。想著李主事系被人所害,乾脆過來翻一翻案宗,早日把那兇手繩之以法也好啊。誰成想……誰成想出了這種事?」

  田泗與程燁也已到了公堂,一看雲浠過來了,與她解釋:「方才府衙的庫房失竊,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被盜了。」

  雲浠愕然:「李主事縊亡案的案宗與血書不是由十餘個功夫高強的衙差看守著嗎?這樣也被盜?」

  「哪裡是被盜?」劉府尹剛揩完的眼淚又滾落下來,「那賊人分明就是來搶。也不知是怎麼練的身手,十餘人打不過他一個,拿了血書就溜。到時朝廷問起來我怎麼交代?這是誠心要我的命啊!」

  雲浠問一旁的師爺:「已派人去追了嗎?」

  「回將軍的話,派了。」師爺道,「是王捕頭親自帶著人去追的,這事兒就發生在半個時辰前,方才小郡王來時,已下令全城搜捕了。」

  雲浠一點頭,想到兵部庫房失竊,兵部的司庫的也是說那竊賊身手極好,正待問問枝節,看看兩案有沒有關係,忽見一個衙差從外頭進來,朝她拜見道:「雲將軍,外頭有一人稱是您的手下,要求見您。」

  「我的手下?」雲浠一愣。

  她在揚州有什麼手下?

  還沒等她想明白,只見一個高挑的藍衫身影闊步走進公堂,月牙眼一彎,一副俏生生的模樣:「阿汀!」

  雲浠一愣:「阿久?你怎麼到揚州來了?」

  她此前與她告假,七八日不見人影,怎麼忽然在揚州出現了?

  「你還說呢!」阿久大喇喇在一旁的椅凳上一坐,提起手邊的茶壺,對著壺嘴牛飲幾口,抬袖把嘴一揩,「我昨天晚上回西山營找你,一問才知道你一個人來杭州辦差了。你一個人沒我保護,怎麼辦差?我就連夜趕過來了,給你做個幫手嘛。」

  雲浠點了點頭。

  她見一旁的劉府尹正捧著手帕,愣怔地看著阿久,於是介紹道:「劉大人,這是我身邊的護衛,秦久。」又說,「阿久,這位是揚州府尹,劉勤劉大人。」

  劉府尹握著手帕,揖了揖:「秦護衛。」

  阿久一點頭:「劉大人好。」

  這時,起先去追竊賊的王捕頭也回到衙門了。

  外頭天已大亮,王捕頭與一眾衙差累得滿頭汗,朝劉府尹一拱手,賠罪道:「請大人治罪,屬下等無能,沒追到那竊賊。」

  「沒追到?」劉府尹一呆。

  追了半個來時辰,居然沒追到?

  「回府尹大人的話,那竊賊太過狡詐,帶著屬下等兜圈子,等把屬下等繞暈了,一溜煙跑沒影了。」王捕頭道,「屬下等最後見到他,正是在衙門附近的化蘭巷,屬下等已把這一帶找遍了,就是沒找著。」

  劉府尹一聽這話,想了想,問阿久:「秦護衛過來府衙的路上,可曾見過什麼可疑的人沒有?」

  手裡的茶壺似乎已被喝空了,阿久正揭了茶壺蓋去看,聽到劉府尹的問,一愣:「啊?可疑的人?沒有啊,就見到幾個趕早送菜送酒的,是你們要找的人嗎?」

  劉府尹聞言,臉色一白,頹然跌坐在椅凳上:「完了完了,這下全完了。」

  「李主事的死由還沒查出個丁卯,他臨終留下的血書就丟了,過幾日朝廷問下來,該怎麼交差?」他拿起手帕,開始抹淚,「我幾日沒睡,茶不思,飯不想,盡心盡責地查案,倒了這等血黴,當真天要亡我。罷了,過兩日驚蟄祭山神,便算是我最後一樁政績,等帶著老百姓拜祭完山,拜完神,順便找個結實的樹脖子吊上去,把自己也祭給神仙罷……」

  一旁師爺聽他這麼說,不由安慰:「那竊賊功夫再厲害,終歸只一人,我們只要在城中仔細搜捕,想必他是逃不出揚州的。大人不必太過煩憂,事情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

  「怎麼轉圜?你告訴我怎麼轉圜?」劉府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好端端的,先是李主事死在我的轄地,眼下又來個竊賊,把血書偷了。除非像上回一樣,天上掉下來一個三公子,砸在我跟前,讓我將功補過,我這條老命怕是要冤死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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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七章

  雲浠看劉府尹一哭起來就沒個完,問一旁的崔吏目:「李主事縊亡案的供狀已整理好了嗎?」

  「回將軍的話,已整理好了。」崔吏目道。

  他是田澤的手下,知道他家大人與雲將軍交情好,又道,「將軍可是打算準備緝匪文書?下官可以代勞。」

  所謂緝匪文書,其實就是把捕盜的相關事宜整理成文章,報給朝廷,通常都是由武將所寫。

  但武將大都疏於文墨,崔吏目因此才有代勞一說。

  雲浠想了想:「不必,你只管把供狀拿給我做參詳,我剛好整理一下線索。」

  「是。」

  少時,下頭有官員來向劉府尹請示明日祭山神的事宜,劉府尹哭哭啼啼地說了,雲浠在一旁聽了一會兒,覺得沒自己什麼事,對阿久道:「你跟我來。」便往府衙的後院去了。

  雲浠是女子,在府衙住一個單獨的院落。她一路上一聲不吭,只管往院子裡走,待入了院中,才交代:「把門掩上。」

  阿久「哦」了一聲,順手掩上門,剛回過身,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雲浠一掌襲來,直取她的面門。

  阿久閃身就是要避,哪知雲浠這一招只是虛晃,她先她一步撤掌,探手就去取她的腰囊。

  阿久躲閃不及,堪堪只來得及護住腰囊的繩結,被雲浠從裡摸出一把小巧的木匕首。

  「還我!」阿久見狀,急道。

  雲浠也沒料到阿久的腰囊裡竟放著這麼一個事物,順手往懷裡一揣,又去探阿久的袖囊。

  阿久生怕雲浠一個不小心弄壞自己的匕首,一時間也不想跟她打了,一咬牙,露出背後空門,在一旁的水缸上借力,順勢躍上屋頂。

  雲浠本來就不想傷她,見她露出空門,生生把劈出去的一記掌風收了回來,但也不能就這麼放走她,腳尖在水缸上一點,也跟上屋頂。

  「等等,」阿久忙退後數步,「你有什麼話,好好說啊!」

  雲浠朝她伸出手:「交出來。」

  阿久愣道:「啊?什麼?交什麼?」

  「你說交什麼?」雲浠沉了一口氣,「李主事的血書。」

  「你是不是弄錯了?」阿久怔了半晌,「什麼血書?我不知道啊。」

  雲浠道:「王捕頭和他手下衙差的功夫怎麼樣我心裡有數,揚州城裡,能一氣溜足他們十餘人的人有幾個,我心裡也有數。若是尋常竊賊,有這麼好的身手,早該在偷取血書後的第一時間溜走,否則等小郡王帶著兵衛全城搜捕,她怕是插翅也難逃。可是,早上她竊取血書後,為什麼不急著逃,還要帶著王捕頭與他手下衙差在衙門附近溜圈子呢?

  「只有一個原因,她對揚州不熟,若跑遠了,反倒不知該往哪兒逃。既然這個竊賊從沒跑遠過,那麼及至王捕頭回到衙門,她應該是一直在衙門附近的,但她為什麼卻消失了?」

  「因為她用了障眼法。

  「她走到一個暗無人處,脫下早上行竊時穿的黑衣,露出裡頭一身校尉服,然後大搖大擺走到府門口,稱是我的手下,因為她覺得,劉府尹得知她是我的人,一定不會懷疑她。」

  雲浠看著阿久,「還要我說得更明白些嗎?」

  她歷經年餘沙場風霜,已比從前沉著伶俐太多。

  阿久被她這一番有條不紊的話說得啞口無言,想辯解,竟不知從何辯解而起。

  半晌,長長一歎,蹲下身道:「你別在我身上找了,血書我已交給別人了。」

  「給誰了?」雲浠問。

  她又勸道,「阿久,今次皇宮失竊是大案,李主事縊亡前時留下的血書,與這案情息息相關,你本就是軍中人,若被人得知你監守自盜,偷了這血書,事情非同小可。」

  「我知道。」阿久道,她偏頭看向一邊,「哎,你別管了,要出事,我肯定不會連累你的。」

  雲浠一時無言,她哪裡是怕她牽連自己?

  「你是不是把血書給你那兩個朋友了?」雲浠問。

  阿久一愣:「你怎麼知道?」

  她怎麼知道?

  阿久成日裡除了跟著她,便只跟那兩個沒露臉的朋友打過交道。

  雲浠沒多解釋,又問:「兵部庫房失竊,也與你那個朋友有關嗎?」

  阿久道:「沒有沒有,與他無關。」

  她解釋:「我那個朋友就是跟李主事有點關係,所以想看看這血書,等看過了,我叫他早日還給你唄!」

  雲浠問:「當真沒有關係?」

  「真沒有。」阿久道,「你想啊,要去兵部庫房偷東西,肯定得對皇宮很熟悉對吧?我不是早一兩年前就跟你說了嗎,我那朋友是塞北長大的,綏宮大門往哪兒開他還要辨上一辨呢,怎麼可能進裡頭去偷東西?」

  這話倒是不假。

  綏宮守備森嚴,若想從裡頭竊取一張佈防圖,非得是對宮禁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做到。莫要說是阿久塞北長大的朋友,就算是換了她,換了雲舒廣甚至雲洛這樣的大將軍,也不可能在綏宮裡來去自如。

  因此佈防圖失竊至今,刑部那裡,還是在重點排查當夜值勤的禁衛,覺得是他們監守自盜。

  但雲浠仍沒全然信了阿久,只是問:「你何時把血書交給我?」

  「就這幾天吧,總要等我那朋友先看過再說。」阿久道,又說,「哎,你先把我的匕首還我。」

  雲浠一聽這話,摸出方才奪來的木匕首:「這個?」

  「對。」阿久連忙點頭。

  雲浠看了一眼,匕首很舊很小,不知為何,居然有點眼熟。

  她還沒待細看,阿久上前一把把匕首奪回,放入自己的腰囊,仔細收著了。

  雲浠倒也沒太在意,阿久這個人,軸得很,一旦有了自己的主意,七八頭牛都拽不回,她偷血書的真相,未必就如先前說的一般,因此她一定要想個辦法,查出事情的真相。

  好在李主事這封血書已有不少人看過,刑部的崔吏目甚至能默出血書的內容,血書丟了,這是說小雖不小,說大倒也不大,她拖個幾日,待找到血書,立時呈交朝廷也罷。

  雲浠想,倘朝廷要降罪,自己好歹是阿久的將軍,便替她受了。

  一念及此,她拋下一句:「明日隨我回金陵。」便進書房裡寫緝匪文書去了。

  至下午,崔吏目把整理好的供狀送了過來,雲浠比對著供狀上的線索,把寫好的草本改了改,鋪開一張奏疏來謄錄。

  崔吏目在一旁看,不由道:「將軍做事細緻。」

  雲浠笑了笑:「終歸是要呈到御前的東西,我不擅文墨,只好多費些功夫。」

  說著,她想起一事,問,「劉大人怎麼樣了?」

  崔吏目道:「還在公堂裡哭呢。」

  「還在哭?」雲浠頗是詫異,「早上不是已哭好了麼?」

  「是。但是血書失竊,終歸是要上報朝廷的。早上衙門的吏目快馬急鞭往金陵傳了信,下午上頭就回了信。」

  「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只說明日一早,欽差就到揚州。且這位欽差,正是御史中丞,柴屏柴大人。」

  雲浠愕然:「柴屏?」

  「是。」崔吏目道,「因此劉大人才慌了神,這會兒又哭上了。」

  雲浠對於柴屏,一直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像是一種本能的厭惡。

  其實她沒怎麼與柴屏打過交道,只聽人說,程昶失蹤時,柴屏曾帶著人去皇城司找他。

  「那陣子三公子身子一直不好,此前還昏暈過去一回。三公子去皇城司那日,柴大人好像有什麼事,也去皇城司了。多虧柴大人過去了,才及時發現皇城司走水。」

  「柴大人帶著人去救三公子,手下好些人都折在了大火裡,可惜仍沒能把三公子救出來,事後柴大人還自責呢。」

  「對了,柴大人右臂上有一塊傷疤,聽說是當時為救三公子被大火燎的,至今沒能痊癒,逢著陰雨天,還時不時痛癢。」

  雲浠回到金陵後,有人如是跟她說道。

  照理她該是信任柴屏,感念柴屏的。

  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當時的事態有異,想要查,卻不知從何查起。

  她回來得太晚了,連昔日被燒得焦黑的皇城司值房都已被拆除,工部派了工匠重建新舍,她想去看看他最後消失的地方,也遍尋不著。

  「其實劉大人慌神,下官也可以理解。柴大人這一年來,非但高升御史中丞,更得陵王殿下看重。今次李主事縊亡這事,說大其實並不算大,本來刑部是打算派田大人過來的,眼下血書一丟,柴大人竟要親自過問,可見是陵王殿下得知此事,動了怒。」崔吏目說道。

  雲浠「嗯」了一聲。

  她不想多提柴屏,頓了頓,問,「明日驚蟄,祭山神的事宜,劉大人已議妥了嗎?」

  「議妥了。」崔吏目道,「今年可巧,驚蟄恰逢二月十二,花朝節,明日揚州城八成裡裡外外都是出來踏青的人呢。」

  雲浠愣了愣:「花朝節?」

  程昶失蹤後,她一直過得渾渾噩噩,除了找他,平日裡連日子都不數,原來時間過得這麼快,轉眼春秋,已是第二年的花朝了。

  「哦,劉大人聽聞將軍您明日就要回金陵,讓我過來問問您幾時走。」

  「還沒定。」雲浠道,「怎麼了?」

  「是這樣,因為明日驚蟄撞上花朝,城中想必擁擠熙攘,更逢柴大人要來揚州,揚州城中又現盜匪,城門守衛十分森嚴,出入城定然會排長龍,因此劉大人想問問將軍您怎麼走,如何走,他好提前為您打點。」

  雲浠道:「你告訴劉大人不必麻煩,明日只我與阿久兩人離開,屆時我們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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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八章

  夜裡,京裡傳了信,說柴屏明日卯初就到。

  劉府尹忐忑了一夜,挨著枕頭,剛迷糊了一陣兒,外頭就有人叫起:「大人,京裡來的柴大人快到了。」

  劉府尹急急忙忙趕到公堂,想到柴屏如今位高權重,一時也不敢哭了,正襟危坐地候了半晌,就聽到府衙外,馬車的行止之聲。

  劉府尹迎出府衙,對著來人躬身大拜:「下官恭迎柴大人。」

  爾後連聲賠罪,「下官馬虎大意,不慎遺失了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請大人降罪。」

  柴屏笑了笑道:「劉大人不必自責,李主事縊亡案,與兵部佈防圖失竊息息相關,而今血書被盜,極可能是同一夥賊人所為。那賊人連皇宮都趕闖,遑論揚州府衙?想必劉大人縱是布下天羅地網,也是防不勝防的。」

  他生得慈眉善眼,說起話來也是和言細語,劉府尹一顆心本已提到了嗓子眼,聽完柴屏這一番話,又落回到肚子裡去了。

  「但是,血書被盜不是小事,本官來揚州前,陵王殿下曾叮囑,一定要抓到偷血書的賊人。」

  柴屏說著,往一旁一讓,指著身後一名身著朱色公服,粗眉細眼的人介紹道:「這位是曹校尉,眼下正在樞密院巡查司任掌事。本官這回來揚州,陵王殿下親點了曹校尉與兩百兵衛隨行,到時一旦出現賊人的蹤跡,還望劉大人命府衙的衙差配合曹校尉行事。」

  劉府尹道:「這個自然。」

  幾人說著,剛要去公堂後的庫房查尋線索,就見雲浠帶著阿久從府衙後院出來了。

  雲浠今日起得很早,打算儘快把差務辦完,然後趁著驚蟄祭山神,去長琿山一帶打聽打聽三公子的下落。

  她瞧見柴屏,不由一愣,點頭道:「柴大人。」

  柴屏的目光落到雲浠身後背著的竹畫筒上,略微一頓,笑道:「明威將軍辛苦,這麼早就出去辦差。」

  他二人相交泛泛,當下也不多寒暄,各忙各的去了。

  劉府尹把柴屏引到存放證物的庫房,指著最靠裡一排博物架說道:「李主事的血書就存放在此處。當時那個賊人來時,裡外足有十餘人看守,那賊人先是劈暈了最外圍的衙役,闖到裡間,拿了血書就逃。」

  「聽劉大人這麼說,那竊賊並不是偷,而是明搶?」

  「曹校尉說得正是,就是明搶,但他身手厲害,誰也打不過,他要明搶,衙門裡的衙差也沒轍。」

  柴屏問:「這賊人什麼模樣?」

  跟在劉府尹身邊的王捕頭道:「他罩著黑衣,蒙著臉,看不大清,只記得是中等個頭,有些纖瘦,身手十分靈巧。」

  柴屏問王捕頭:「當時就是你帶人去追的?」

  「是。」

  柴屏看曹校尉一眼,「你去試試王捕頭的身手。」

  庫房外的院落十分窄小,兩人頃刻間已過了七八招。七八招後,曹校尉收手,來到柴屏身邊拱手一拜:「回大人的話,王捕頭的功夫不弱,那竊賊既能一氣應付王捕頭與十餘衙差,他的身手,應該遠在下官之上。」

  柴屏皺眉:「這麼厲害?」

  他朝周遭一看,問:「那竊賊盜了血書後,往哪裡跑了?」

  「回大人的話,那竊賊並不與小人等多糾纏,盜了血書就翻牆跑了。」王捕頭說道。

  隨即引著柴屏一行人等從院落的小角門而出,來到臨巷的一個水塘子邊,「他見屬下等窮追不捨,就領著小人等在這附近兜圈子,等把小人繞暈了,他就消失了。」

  「消失了?」

  「是。」王捕頭道,「那竊賊最後就出現在這水塘子附近。小人等非但搜尋了臨近幾處街巷,還在各個街口都設了禁障,甚至派人下水找過,就是不見這竊賊蹤跡。」

  柴屏聽了王捕頭的話,一時間若有所思。

  聽王捕頭這麼說,他們的搜捕安排並沒有出差錯。

  那竊賊哪怕功夫再高,也該逃不出這衙門附近的街巷才是,可他為什麼卻消失了呢?

  片刻,柴屏忽道:「不對。」

  他問王捕頭:「你確定這竊賊盜了血書後,並沒有與你等多糾纏,而是直接翻牆溜的?」

  「確定。」王捕頭點頭。

  劉府尹見柴屏一副恍然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柴大人可是瞧出了什麼線索?」

  柴屏倒也不瞞著他,「從這竊賊的行徑來看,他本事高,膽子大,目的只為了盜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所以他闖庫房闖得乾脆,盜了血書,立刻就逃。既然如此,他為何要帶著你等在這附近兜半個時辰圈子,早些出城不好嗎?」

  「只有一個原因。他對此地不熟。」

  劉府尹咋舌道:「倘這竊賊對此地不熟,那他就更不可能消失了。他兜了這麼久圈子,體力想必早已不支,最後為何竟不見蹤影了?」

  柴屏蹙眉深思,「這一點本官也未想通。」

  他問王捕頭:「你確定當日早上,這竊賊消失後,你再沒見過形跡可疑之人嗎?」

  「回柴大人的話,確定。」

  劉府尹也說:「回大人的話,當日早上,除了幾個常在衙門附近送菜送酒的,王捕頭他們確實沒見過任何可疑之人,這一點下官也跟從金陵來的秦護衛,就是跟在雲將軍身邊的秦久姑娘確認過。」

  柴屏愣了下:「為何要問她?」

  「回柴大人的話,秦護衛是雲將軍的貼身護衛,這回雲將軍來揚州,起先沒帶著她,當日早上,王捕頭帶著一應衙差追那竊賊時,恰逢秦護衛來衙門找雲將軍,下官是以問了問她。」

  柴屏聽了這話,沉默下來。

  慢慢地,他眉間的疑雲化去,覆上幾許了然。

  「這個秦久,身手如何?」

  這可把隨行眾人問著了,阿久在塞北長大,沒怎麼在金陵住過,在場一眾行伍之人,居然無人與她交過手。

  片刻,還是曹校尉道:「回大人的話,在下等雖沒跟秦護衛交過手,但對雲將軍的身手還是略知一二的,憑雲將軍的本事,一氣應付王捕頭與十餘衙差,應當不難,秦護衛既然能勝任保護雲將軍的職責,她的身手,不說在雲將軍之上,也該是與雲將軍相當的。」

  柴屏聽了這話,淡淡地「嗯」一聲。

  他看著眼前平靜無波的水塘子,少卿,吩咐道:「王捕頭,你帶著衙差,繼續在府衙附近的巷弄裡尋找線索。」

  「是。」

  「曹校尉,你點幾個水性好的兵衛,下水搜捕證據。」

  曹校尉不解,請教道:「敢問柴大人,屬下等該搜什麼證據?」

  「找一找那竊賊褪下的黑衣。」柴屏悠悠道,「那竊賊沒有消失,她只是用了障眼法。」

  一時間天已大亮,柴屏查完證,回到衙門裡吃了口茶,似是不經意,笑問:「對了,劉大人,今早雲將軍與秦護衛辦什麼差事去了?」

  「聽說是去城門口,找守城的武衛交代一下緝匪事宜。」

  柴屏詫異道:「那怎麼到這時還不回來?」

  劉府尹道:「哦,雲將軍說她還有些私事要辦,這會兒應該趕去長琿山一帶了。」

  柴屏自然知道雲浠去長琿山一帶做什麼,他沉吟片刻,似是才憶起什麼,笑著道:「瞧本官這記性,今日是驚蟄,劉大人該要去長琿山,帶著百姓祭山神的。這麼大的事,竟險些叫本官耽擱了,是本官的不是。」

  劉府尹忙道:「不妨事不妨事,祭山神這個不定時,等曹校尉那邊搜完證,下官再過去不遲。」

  「不必等他。」柴屏道,「曹校尉能否搜到證據還兩說,總不能因為一個沒著落的證據,把劉大人的大事耽誤了。」

  他說著,站起身,笑道:「正好本官尚沒見過祭山神,隨劉大人同去,也好漲漲見識。」

  —*—*—*—

  這幾日,馮屯的綢緞莊接了筆自金陵來的買賣,要往金陵送百匹雲錦。

  馮屯成日泡在綢緞莊裡,忙得不可開交,及至驚蟄的前一日,才把一應事務料理好。

  程昶見他忙碌,倒是沒有打擾,但他到底是做金融風控的,偶爾看馮屯拿著賬冊百思不得其解,隨意指點兩句,倒能叫馮屯豁然開朗不少。

  這日驚蟄,程昶畢竟是客人,不好讓主人等,比平時都早起了一些。

  他洗漱完,換好衣衫,剛推開門就愣住了。

  馮屯與馮果早已恭候在門口。

  他二人身後還站了兩排婢女,手上捧著託盤,託盤上盡是白裳。

  馮屯恭敬道:「菩薩大人,今日您要出行,小人特意為您準備了一些凡衣,供您挑選。」

  程昶:「……」

  他掃了一眼,這些衣裳用料極好,雲錦的、浮光錦的、軟煙羅的,甚至連龍綃紗都有,樣式繁多,不一而足,唯有一點——

  「怎麼全是白色?」

  「哦,因小人聽說,天上的仙人常著素衣,所謂仙衣如雲,大繁至簡,白衣飄飄。」馮屯道,又誠惶誠恐地問,「難道不是白色?那小人這就命繡娘重新趕製新的衣裳,就是不知菩薩大人喜歡穿什麼。」

  程昶:「……不必了,隨便穿就行。」

  他本想說就穿身上這一身兒,思及馮屯準備這些白衣頗費功夫,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想了想,又道,「不張揚的就行。」

  馮屯稱「是」,在一應白衣中仔細揀選一番,挑出一身素白香緞,呈給程昶。

  程昶接過,從裡屋換了出來。

  素白香緞純粹乾淨,稱著傾灑在他周身的春暉,整個人如覆清霜,山河作的眉眼裡摻了一絲寒涼,竟比春芒還扣人心扉。

  馮屯差點沒看瞎了眼。

  片刻,他小心翼翼:「這個……好像有點張揚。要不,菩薩大人您換一身?」

  程昶點頭:「行。」

  接過馮屯重新給他挑的一身浮光素錦,去裡屋換了,片刻出來:「這個呢?」

  浮光錦如霧如水,穿在程昶身上,周遭春暉盡化雲煙,襯著他淡而涼的眸光,彷彿下一刻就要踩上雲階,步上天穹。

  馮屯則差沒跪下來給他磕頭。

  好半晌,他才回緩過心神,為難道:「這個……好像也有點扎眼。」

  隨即重新自一應白衣中挑選,揀了最素淨的遞給程昶。

  程昶接連又換兩身,一身是一身的風華,卻無一身不是張揚的。

  小半個時辰後,程昶穿著最後一身雲緞,自屋裡出來,問:「還不行嗎?」

  馮屯:「……」

  程昶:「還要換?」

  馮屯:「……」

  這時,馮果道:「不換了不換了。」

  菩薩大人長成這樣,換什麼都沒用。

  馮屯小心翼翼地問:「菩薩大人當真一點法力都沒有了?」

  「怎麼了?」

  「是這樣,」馮屯十分為難,「菩薩大人氣度清雅,仙姿玉容,凡間服飾實難遮掩。倘菩薩大人不想張揚,只能自己捏個訣,暫且掩一掩您的姿容了。」

  程昶:「……」

  真是佛道不分家,捏個訣都出來了。

  程昶:「我真的一點法力都沒有了。」

  馮屯聞言,一時間一籌莫展,回過頭,將馮果望著。

  馮果想了想,道:「菩薩大人,仙姿還是小事,今日畢竟花朝,長琿山一帶想必十分熙攘,您下了馬車,擠在人群裡,應該不會有太多人注意到您的仙姿,主要是這張臉……」

  「小人知道了!」馮屯腦中靈光一現,一手握拳,在另一手的手心裡一敲,「只要菩薩把臉遮起來就好了。」

  他想了想,緊接著又道:「帷帽只有女子才戴,菩薩大人可以撐傘。」

  說著,就吩咐下人去取了把傘來。

  程昶萬沒想到,他今日早起,單換衣就換了近一個時辰,此去長琿山本就不算近,再耽擱下去,今日怕是見不到揚州府尹與京裡來的欽差了。

  程昶接過傘,撐開來,說道:「走吧。」

  隨即便朝院門走去。

  傘面上半面留白,半面潑墨山水,傘下公子一襲白衣,就這麼不疾不徐地走在石徑上,已是一場風光。

  馮屯:「……」

  馮果:「……」

  程昶走到院門,回過身,看他們還未跟來,問:「不走嗎?」

  算了,就這樣吧。

  只有這樣了。

  馮屯馮果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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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8: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九章

  幾人方走到宅邸門口,有一家丁亟亟來報,說:「老爺,昨夜府衙下令,說今日出城運送貨物的商販只能走水路,眼下東關渡那裡排長龍,大約要等兩個來時辰才能登船。」

  馮屯問:「為何?」

  「不知道,好像是衙門裡丟東西了,出城要嚴查。」家丁道,「走水路要慢許多,金陵要的這一批綢緞,咱們是今日送,還是等明日再送?」

  馮屯想了一下,說:「今日送吧,明日還不知道能不能解禁呢。」

  家丁稱是,隨即往鋪子那頭去了。

  門口的廝役牽來馬車,程昶問:「今日鋪子裡有人要去金陵?」

  馮屯道:「回菩薩大人,是。哦,就是上回菩薩大人您指點過小人的那批買賣,眼下已做成了,金陵那頭趕著要貨。」

  程昶「嗯」了一聲。

  他若早知道綢緞莊有人去金陵,大可以跟船同去,眼下馮屯馮果為了帶他去看祭山神,費了這麼大一番周折,倒讓他不好多提了。

  長琿山在揚州城東,離東關渡很近,從馮宅驅車而往,大約要大半個時辰。

  程昶一行人等到了長琿山已是辰末,春光正好,山腳下,河堤旁,滿是出來祭山神,過花朝的人。

  程昶下了馬車,撐著傘,跟馮屯馮果往山上走。

  長琿山其實不高,祭山神的地方就在半山腰的望春亭,程昶早上因為換衣,耽擱了一陣,到瞭望春亭,只見一名穿著五品公服的大人已帶著周遭百姓在拜了。

  說是祭山神,其實不然。

  這裡的人信奉的是四季神,就如秋節要拜秋神蓐收一樣,驚蟄這日,祭的其實是春神句芒。

  程昶看著那個身著公服的府尹大人,一時間覺得眼熟,卻沒想起來是誰。

  待他點完香,頌完唱詞,回轉過身來露出一雙魚泡眼,程昶才驀然憶起來。

  這不是當初在東海漁村撿到他,一路護送他回金陵的劉府尹麼。

  當時這府尹想跟雲浠搶功勞,還被程昶攆過,跪在程昶腿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程昶還當他這雙魚泡眼是哭出來的。

  眼下想想,這劉府尹除了搶功勞這事做得不地道,護送自己回京的路上,還算盡責。

  程昶有些躊躇,不知當不當與劉府尹招呼一聲。

  而今他想回金陵,只要跟著馮家的貨船就可以了。

  可是馮家畢竟是尋常百姓家,他的蹤跡一旦曝露,被陵王的人盯上,馮家非但保不了他,還可能因他遭來橫禍。

  還是讓朝廷的人馬護送自己回金陵妥當。

  程昶如斯想著,正準備上前,忽見人群另一側,有一列兵衛引著一名身著三品公服的人走來。

  三品公服生得一副慈眉善眼,一笑起來,分外平易近人。

  正是柴屏。

  程昶愣住了。

  握在傘柄的手倏然收緊,手心裡瞬間滲出涼汗。

  卻不是怕,是恨。

  皇城司的滔天烈火重新浮現眼前,火海吞天沃日,就是這個人,命人鎖上了他唯一的生門。

  烈焰彷彿自他胸中焚起。

  程昶一時間難以平靜,但他是個清醒的人,知道眼下與柴屏對上,於他沒有半點好處。

  何況周圍這些穿著巡查司禁衛服的兵衛,一看就是柴屏的人。

  程昶默不作聲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隨即轉身就往山下走。

  馮屯覺察到動靜,忙與馮果跟了上來,問:「菩薩大人,您不看祭山神了嗎?」

  程昶只管往前疾行,並不作聲,直到臨近山腳了,才問:「東關渡是不是在這附近,我想跟船去金陵。」

  「倒是在這附近。」馮屯為難道,「就是小人府上去金陵的船是貨船,並不很舒適,菩薩大人想去金陵,小人可安排一隻……」

  「不必安排。」程昶打斷道,「只要快。」

  去長琿山不遠就是淮水水堤,臨近午時,已有不少女子在水堤旁掛花紙,放花燈,沿堤而行三里,就到東關渡,程昶一路疾走,因步子太快,到了一個拐角,不期然與一身著褐襖的老婦撞了個滿懷。

  褐襖老婦跌退幾步,險些摔倒,程昶連忙將她一扶,說道:「抱歉。」

  褐襖老婦「哎」了聲,剛欲說「沒事」,一抬頭,只見傘下公子一襲白衣出塵,眉目如同墨畫,明明溫柔,卻又淩厲非常。

  她張了張口,還沒說出話來,只見公子又執起傘,匆忙往渡口那裡去了。

  眼下午時將至,東關渡十分繁忙,好在馮屯一早就讓家丁來此排長龍,眼下馮家的貨船已裝載完貨物,準備起行了。

  渡頭的家丁一看程昶三人行來,愣了愣,問:「老爺,您怎麼來了?」

  馮屯想著菩薩急去金陵,辦的應當是濟世救人的大事,等閒不能與外人道哉,便道:「到底是咱們與金陵那邊的第一樁買賣,我不放心,跟去看看。」

  家丁連聲稱「是」,在渡口與船頭搭了木板,引著馮屯幾人上船。

  一時起了風,船身輕晃,馮果上了甲板,似有些不捨,朝長琿山那處望了一眼,說:「今日來的怎麼是這個欽差呢?」

  馮屯應道:「是啊,我也納悶呢。」

  馮果歎道:「那日那個好看的女將軍怎麼沒在呢?我還想著今日來長琿山,能多看她一眼呢。」

  程昶最後一個上船,一聽這話,倏然愣住。

  他站在渡口與船頭的木板上:「你說什麼?」

  過了會兒,又問:「女將軍?」

  馮屯道:「回菩薩大人的話,就是從金陵來的明威將軍。」

  程昶沉默下來。

  是啊,他怎麼沒想到呢?

  昭元帝本來就有意把兵權交給雲浠,雲浠平了嶺南之亂,立了大功,早該晉升,不該只是從前的五品寧遠將軍了。

  風揚起程昶的衣衫,木船隨之輕漾。

  馮屯看程昶站在木板上一動不動,不由問:「菩薩大人,您不上船了嗎?」

  程昶從來是清醒的,是理智的。

  他知道他即便留下來,未必能第一時間見到雲浠,極可能先被柴屏的人發現。

  他知道他該立刻走的。

  可得知她就在這裡,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他忽然什麼都顧不及思慮了。

  他毅然轉身,逆著渡口熙攘的人群,就往來路尋去。

  —*—*—*—

  雲浠在城門口交代完差事,待趕來長琿山,已近正午了。

  她背著竹畫筒,沿河而行,一面跟往來行人打聽三公子的蹤跡。

  阿久嘴裡叼著根草,跟在她身旁,閑來無事,也幫她四處問問。

  可三公子消失已一年,揚州去金陵百里,這裡的人,哪裡可能見過他?

  看過畫的人都稱不認得畫上公子。

  雲浠正欲上山打聽,忽聽近處幾聲駿馬嘶鳴。她回頭一看,只見幾個巡查司的兵衛正騎著快馬往山下趕來,為首一人,正是早上見過的曹校尉。

  雲浠沒怎麼在意,她知道柴屏在長琿山上,曹校尉是他的人,來尋他也正常。

  阿久本也沒在意,收回目光時,目光不經意在曹校尉手裡拎著的布囊上掠過,布囊隙開一角,露出一片黑衣的衣袂。

  阿久愣了愣,又定睛一看,那片衣袂尚是濕的,顯然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不久。

  正是她盜血書當日,裹著石塊沉入水塘底的黑衣!

  阿久一下子警覺起來,她朝四周望去,山腳下,河堤邊,到處皆有巡查司的兵衛。略略一數,大約有兩百餘人,這還不算劉府尹從衙門帶來的衙差。

  想必柴屏一早就疑了她,帶這許多人來布下天羅地網。

  她縱是功夫再高,在這麼多人跟前,也絕對不是對手。

  阿久料定待會兒定有一場拼殺,一時間也來不及多想,吐出嘴裡的枯草,喚道:「阿汀!」

  她偷血書是事實。

  而且……他們早已說好了,此事絕不能牽連阿汀。

  「阿汀,我有點兒累,想去歇會兒!」

  雲浠看她一眼,點頭道:「好,你去堤邊歇會兒,我儘快過來找你。」

  阿久一點頭:「得勒。」轉身就走。

  雲浠看她走得乾脆,倒也沒多在意,見山腳下石樁旁歇著一個老嫗,走過去,把畫卷展開來,問:「這位嬸子,請問你見過這畫上的人馬?」

  老嫗一看,愣了下,說:「姑娘,你這畫上畫的是菩薩吧。長這樣的,哪兒能見過呀?」

  雲浠點了一下頭:「多謝。」正欲將畫收起來,一旁有個褐襖婦人聽到「菩薩」二字,走過來,「姑娘,能不能給我看看你這畫?」

  雲浠一點頭,重新把畫展開來。

  畫上公子俊美逼人,渾不似這凡間人。

  「這人……這人我方才見過。」

  雲浠頓住。

  她一時間不敢相信:「您見過?」

  「對,見過。」褐襖婦人看著畫,越看越像。

  雲浠心中一霎時空白,她找了許久,幾乎已不報希望了。

  她怔怔地問:「您真的見過?」又問,「在哪裡見過?」

  「就在河堤邊。」

  雲浠懵然半刻,待反應過來,頓時就要往河堤疾奔而去。

  褐襖婦人追了幾步,忙喚:「哎,姑娘,你回來!」

  她氣喘吁吁地說:「剛這公子旁邊跟著的兩人我認識,是揚州城開綢緞莊的馮掌櫃和他的小兒子,他們一行人好像要去……哦,好像要去東關渡。」

  雲浠一聽這話,道:「多謝。」調轉身,疾步往渡口奔去。

  程昶沿水而尋,步子極快,看到堤邊有衙差駐守,也顧不上會否曝露行蹤,上前就問:「看到明威將軍了嗎?」

  衙差看到他,呆了半晌,才搖頭:「沒看到。」

  程昶隨即又往山腳下尋去。

  雲浠疾奔到渡口,尋到水邊的一個船工,亟亟打聽:「船家,請問馮家的船是哪一個?」

  船工遙遙往不遠處一隻貨船一指:「那個。」

  雲浠點頭:「多謝!」

  程昶趕到山腳下,問駐守在此處的兩名衙差:「你們今早見過明威將軍嗎?」

  兩名衙差對視一眼,均道:「沒見過。」

  程昶正欲往山上尋,身後忽有一名捕頭模樣的人過來拱手道:「公子在尋明威將軍?」

  雲浠追著馮家的貨船,沿堤而奔,大喊一聲:「三公子!」

  船上的馮果早已看到她了,然而聽她喚「三公子」,只覺莫名。

  雲浠一咬牙,趁著船並未走遠,三兩步凳上一旁的石橋,從石橋上一躍而下,在近處的一隻烏篷上借力,隨即躍上貨船,問馮果:「三公子呢?」

  程昶問捕頭:「你見過她?她在哪兒?」

  「她像是在急著找什麼人,在下過來時,看到她往渡口那裡去了,在追馮家的船。」

  馮果道:「將軍找的是菩薩大人?」

  「不知道。菩薩大人方才聽是明威將軍您到了揚州,匆忙下船了。」

  程昶沿河而尋,追著船行的地方奔去。

  「下船了?」雲浠一愣,當下躍上船舷,作勢要跳。

  馮果連忙把她拉住:「姑娘,當心啊,此處水深。」

  程昶看到已行遠的船隻,愣了愣,作勢就要追,跟在身後的馮屯連忙拽住他:「菩薩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再往前就是河水了,這裡水深得很,您眼下是凡軀,掉下去是要染病的。」

  程昶收回腳,極目望去。

  他惘然地看著已走遠的船。

  只覺這船遠一寸,心裡就涼一分。

  就在這時,河裡的船忽然慢慢地,調了個頭。

  船頭站著一個身姿纖纖的姑娘,一身天青衣裙在春光下瀲灩生輝,他分明看不清她的臉,卻辨出了她眉眼間的明媚。

  雲浠也看到程昶了。

  水堤旁的公子一身淡白,青絲如緞,用一根緞帶鬆鬆束了,他站在一株高大的櫻樹下,望著她。

  而櫻樹上,花開得正熱鬧。

  她張了張口,想喚他,卻不敢出聲,覺得像夢一樣。

  馮果已吩咐艄公泊岸了,船離水岸還有數丈,可她已等不及了。

  她想把這個夢抓住,握在手中,再也不放開。

  她四下一看,忽見一個敞開的寶箱裡擱放著錦緞,順手取了一匹,跟馮果道:「借我一用!」

  隨即把錦緞一扯,一段錦繡如織頃刻流淌。

  雲浠握住一頭,順勢往岸邊的櫻樹上拋去,錦緞在櫻樹上幾番纏繞,她回手一扯,見已纏穩,將手中這頭遞給馮果,叮囑道:「拿穩了!」

  然後在船舷上稍一借力,躍上這段浮光錦。

  周圍想起喧囂之聲,似乎有官兵在追捕盜匪,更或者,是柴屏派人在找他。

  程昶分明聽見了,卻渾不在意。

  他朝湖心望去。

  他的姑娘,一身青衣瀟颯,身姿輕盈如淩空飛鳥,踏著流轉的浮光錦,一如淌過山水,越遍紅塵,朝他奔來。

  河上還有行船,船要泊岸,先要朝外掉頭,浮光錦繃緊扯到極致,耐不住不夠長,順勢從馮果手裡脫出。

  水岸已近在眼前,雲浠剛欲躍下,忽然腳下一空。

  她的身體驟然失衡,堪堪只來得及穩住身形,便朝樹下,等著她的人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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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8 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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