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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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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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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7: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章

  明隱寺去金陵有大半日行程,前日欽天監的靈台郎算過時辰,說五殿下認祖歸宗是利國利民的大事,儀制當在日正盛時分舉行,即上午辰時,是以御輦中夜便該從綏宮起行了。

  伴駕的人員不算多,除了宗室們,再有便是禮部、工部,及中書的幾位大員了。

  田澤的身世畢竟是絕不能外泄的秘辛,玉牒上只說他生母是一名普通宮妃,因他生來體弱,於是寄住在佛堂,及至及冠兩年後,災劫盡祛,才回到宮裡。

  是故就連沿途護行的禁軍衛,昭元帝打算帶的也是程燁轄下的翊衛司,皇城司與殿前司均留守宮中。

  因丑時就要啟程,程昶夜暮時分回到王府,歇了不到一個時辰便起身。

  他右手的傷勢未癒,大夫為他重新包紮過傷口,在一旁叮囑道:「殿下的手傷在肌理,只要好生養上半月便可痊癒,只是這頭疾,屬下實在瞧不出端倪,只怕要請宮中的太醫再來看過才是。」

  程昶的頭疾自一年多前犯過一回,算起來今次是第二回犯。

  症狀與上一回一模一樣,脈象聞著尚好,然而看面色卻是頑疾之狀。

  前陣子他在宮中暈過去一次,足足半日都沒醒來。

  然而程昶聽了大夫的話,卻道:「沒事,我心裡有數。」

  因今日要行祭禮,程昶也是要著祭服的。玄青滾雲邊的大袖裘裳穿在他身上已是清貴逼人,衣擺上的疑火章紋又添三分凜然。

  孫海平擔心程昶的疾症,為他整好衣飾,提議說:「小王爺,今日讓小的和大虎陪您去明隱寺吧。」

  程昶道:「不必,你們留在王府。」

  夜色深濃,程昶出了扶風齋,屏退了侍從,只留宿台一人跟著,然後問:「怎麼樣了?」

  「回殿下的話,信都準備好了。」宿台道,「一共十七封,除了與王府走得近的幾位大人,宗親裡,還備了章留郡王、威常將軍,另輔國將軍近日與三司有案子牽扯,屬下也在輔國將軍與殿下的往來『信函』上蓋上了殿下的私印。」

  程昶聽宿台提起輔國將軍,問:「就是五年前,被陛下從嶺南召回,由鎮國將軍降為輔國將軍的程鳴升家?」

  宿台道:「正是。」

  要說這個程鳴升,祖上也曾有個親王爵,奈何他們一家的飛揚跋扈是自骨子裡傳下的,一輩接著一輩不遭帝王待見,接連降等,眼下已只是個輔國將軍了。

  昭元帝或許是為平衡朝局,或許是念及程鳴升到底是宗室,不想讓他太難堪,將他為輔國將軍後,便給了他幾千兵馬去領。

  「這個程鳴升仗著手上有幾千兵馬,覺得自己比旁的沒實權的王侯高一等,前陣子在市井裡打傷人的是他的遠房外甥,京兆府那邊剛拿了人,他轉頭就鬧到三司來了。」宿台道,「這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殿下政務繁忙,大理寺的計大人不敢拿它來叨擾殿下,是以壓著,但屬下以為,眼下這個關頭,出任何事都不能掉以輕心,何況程鳴升還是宗室,便照殿下的吩咐,捏造了一份殿下與他『往來信函』,交到可信之人手中。」

  程昶是親王世子,非大罪不能殺之。

  昭元帝想要除掉程昶,除了暗殺,最好的法子便是給他栽一個「謀逆」的罪名。

  謀逆既是「謀」,獨一人如何成事?所以在「謀逆」之前,往往還有一個「結黨營私」。

  程昶料到昭元帝會這麼做,所以他決定先發制人,即在昭元帝給他扣上罪名前,先栽贓自己,是故他提前一步偽造了自己與多人的往來信函。

  就如一齣葉子戲,彼此有什麼牌早已擺在了明面上,出牌順序,出牌手法才是大學問。

  宿台是要跟著程昶同去明隱寺的,路上,程昶又想起程鳴升的事,問宿台:「京兆府拿的人不過是程鳴升的遠房外甥,他跟三司鬧什麼?」

  既然是綿延了數代的宗室,縱是跋扈了些,也不至於如此沒眼色。

  宿台道:「殿下有所不知,那個被拿的人叫車儒,說是輔國將軍的遠房外甥,但輔國將軍的遠親裡沒一個姓車的,據傳這個車儒其實是輔國將軍養在外頭的私生兒,因他的母親是勾欄瓦舍中人,見不得光,因此輔國將軍才給他套了個外甥的殼。不過眼下離事發才三天,屬下還來得及查實。」

  程昶「嗯」了一聲。

  去明隱寺這一路走得並不慢。

  經數月修葺,日前荒草叢生的官道平坦無阻。伴駕的雖大都是宗室,但因多數攜了家眷,遙遙一列望過去,竟不見首尾。

  到了明隱寺,天已大亮了,這所皇家寺院修在平南山的半山腰,拾級而上,一扇古拙的山門左右敞開,露出裡頭巍峨端肅的廟宇。

  因今日行的並不是祭天禮,而是普通的祭祖禮,是以儀制並不繁瑣,跟來的宗室們大都只是隨從見證,真正進祠堂的只是昭元帝與田澤。

  父子二人在祖宗牌位前磕過頭,認過先祖,爾後移步去佛堂,由主持引著念誦兩個時辰祈福祈社稷安穩的經文便算禮畢。

  豈知一眾人在日頭下曬著,及至辰正時分,昭元帝與田澤莫說進佛堂了,連祠堂還沒入呢。

  這日烈日炎炎,天陽像是要將積攢了一年的暑意全都釋放出來,候在簷下的譬如程昶陵王等人還好些,要命的是那些在空地上等著的,他們身著繁複的祭服,猶如在火爐裡炙烤,難免有些心浮氣躁。

  祖祠的院落就那麼大,容不下數百號人,另有些宗室裡排不上號的人物便退到了廟牆外頭。

  倒也虧得這一牆之隔,這些人知道自己的行徑落不到聖上眼裡,閑著也是閑著,便左右交耳幾句。

  一人問:「陛下與五殿下怎麼還不進祖祠呢?欽天監的靈台郎不是說,儀制要趕在辰正日正盛時分舉行嗎?眼下辰時都過了大半了。」

  一人道:「誰知道呢?會不會是因該來的宗室沒來齊,所以改了時辰?琮親王殿下、輔國將軍都沒到呢。」

  「恐怕跟這沒關係。親王殿下雖沒來,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不是來了?聽說親王殿下近年來身子不大好,不便行遠路,日前他專程進了宮一趟,與陛下與五殿下辭說無法來明隱寺,還一起吃了頓家宴,這事欽天監那邊也是知道的,不會算岔時辰的。再說輔國將軍,你說程鳴升?他算什麼東西,值得陛下與五殿下為他改時辰?」

  程鳴升仗著手裡有兵,處事有些跋扈,是以在宗室裡十分不招待見。

  這時,一名內侍從幾人身邊走過,似要往廟裡去。幾人定了定眼,認出這名內侍竟是常跟在掌筆內侍官吳峁身邊的小太監,連忙拽住他,請教道:「這位公公,敢問祭祖的儀制怎麼還不開始呢?吉時已錯過了啊。」

  「是啊,是不是因為琮親王殿下與輔國將軍沒到,陛下要等他們?」

  小太監十分有禮,先跟這些人作了個深揖,爾後解釋道:「稟幾位大人,不是等人,是欽天監那邊改了時辰。」

  「這……」幾人面面相覷,定好的吉時還能臨時改了?

  「欽天監的靈台郎說,昨晚七殺、破軍、貪狼之星畢現天際,其中七殺光芒異盛,此乃刑殺之兆,主天下禍福,平,則天下安泰;不平,則世間大亂。而日正盛的辰時,又系陽氣沖天之時,靈台郎擔心此時舉大禮與七殺衝撞,弄巧成拙,是以改了時辰。」

  「改到什麼時辰了?」

  「巳時。」

  「怎麼是巳時?」幾人又疑道。

  巳在辰午之間,地支相刑,屬災病。況乎天子為龍,眼下昭元帝明擺著想讓五皇子承儲位,定在這麼一個蛇時,不怕意函他非龍嗎?

  「諸位有所不知,古有蛇,修身千年為蛟,再千年化龍。陛下擬巳時讓五殿下行祭祖禮,正是要說五殿下這些年修其身,正其果,終成氣候呢。」這時,另有一人道。

  小太監看了這人一眼,原來是前朝平欒郡主儀賓家的四子,名喚陸昌石,遂一點頭道:「陸大人所言正是。」

  然而眾人聽了陸昌石的話,心中並不能穩下來多少,反而隱隱有些發毛。

  不知怎麼,今日到了明隱寺以後,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就不提這臨時改祭祖的時辰吧,適才那小太監說的刑殺福禍什麼的也叫人十分不安,哪有大吉的日子說這些衝撞話的?還是個閹黨。

  眾人這麼想著,連帶著覺得雲端毒辣辣的日頭也不合時宜起來。

  可巳時這時辰是經陛下同意後擬定的,他們能說什麼?且等著吧。

  所幸那烈日沒肆意多久,倏忽間來了一片雲,便將毒芒遮了,片刻,雲團積得厚了些,山間也起了一陣陣涼爽的風。

  不知是不是先才改時辰的事在眾人心中烙下陰影,眼下起了風,宗室們並不見得多慶倖,反倒在心中草木皆兵,想著今日甚怪,剛才還烈日朗照,怎麼一下子就陰風陣陣了?

  不多時,昭元帝與田澤在祠堂祭完祖,移步往靈音殿去了。

  吳峁看著廟院外跪著的眾人,笑著道:「諸位起吧,聖上適才說,諸位都是自家人,在烈日下曬了這麼久,想必辛苦,聖上體恤諸位,說接下來佛堂誦經,諸位不必陪著了,月靈台那邊設有多間靜室,諸位可先移步去那邊暫候,順道用些茶點,以慰舟車勞苦。」

  宗室們謝過,而後由陵王引著,按照王爵品階往月靈台那邊去。

  誰知眾人剛出了廟門,便見一名禁衛急匆匆趕上山來,對著排頭二人一拜,說道:「陵王殿下,三公子殿下,不好了,輔國將軍帶著兵在山下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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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一章

  陵王問:「因何鬧起來的?」

  「說是輔國將軍有個遠房外甥昨晚在京兆府的大牢裡暴斃了,將軍因此過來向陛下討要說法。」

  程昶聽了這話,心神稍稍一凝。

  早上宿台提這事的時候,程鳴升的外甥還好好活著呢,這麼快就東窗事發了。

  陵王眉頭微鎖:「他要討說法,自該向京兆府與三司討去,擇在今日鬧什麼?他不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嗎?」

  「稟殿下,輔國將軍前幾日已向京兆府要過人,但他這名外甥似有案子在身,京兆府不願輕易放人,輔國將軍於是又告到三司,那邊受理此案的是大理寺卿計大人……」

  陵王了然,計倫這個人他知道,從前是鄆王的走狗,後來鄆王倒了,似乎又認了程昶為主。

  「計大人想著,這案子畢竟涉及宗室,若要辦妥,還當請教陛下的意思,但五殿下祭祖大禮在即,陛下未必有工夫理會,是故大人決定將此案拖後兩日,打算等祭祖禮過了再將摺子遞上御案,沒想到這還沒等到祭祖禮,輔國將軍的外甥人就沒了。」

  「陵王殿下有所不知。」這時,一名聞得此事的宗室越眾一步,朝陵王揖下,「程鳴升這位遠房外甥下官識得,名喚車儒,外甥只是對外的說法,事實上他是程鳴升的親生兒子,因輔國將軍府上前後三個都是閨女,車儒是唯一一根獨苗,是以程鳴升才鬧得這麼厲害。」

  這話出,周遭的宗室面面相覷,一忽兒有人私語道:「就說呢,不然怎麼鬧到陛下跟前來了?」

  然而又有人緊接著道:「就算是親兒子,也不能這麼鬧啊,今天是什麼日子?他還帶著兵,他不要命了?」

  侍衛請示道:「陵王殿下,您看可要立即將此事稟報陛下?」

  陵王稍作沉吟,問:「程鳴升帶了多少兵馬上山來?」

  「約有數百,眼下暫被侍衛攔下來了。」

  「父皇與五弟眼下正在靈音殿頌經,不便打擾,你且將此事先稟於南安王世子,寧遠將軍程燁,讓他派翊衛司的人下山查探,等父皇從靈音殿出來再作定奪。」

  「是。」

  陵王又看向宗室們:「諸位且遵父皇的吩咐,移步去月靈台吧,莫要將此等小事掛在心上。」

  月靈台在明隱寺西側,建在一片山間花木之中,中設多間禪房與靜室。

  供陵王休憩的靜室在一個單獨的院落中,陵王一步入院中,面色便沉了下來,問迎上來的曹源:「程鳴升到底怎麼回事?」

  曹源道:「屬下埋伏在山下的人說,看樣子……是要反的意思。」

  靜室中,羅複尤與單文軒已等候在內了。

  單文軒聽到一個「反」字,嚇了一跳,忙問:「誰要反,除了我們,還有誰要反?」

  陵王看他一眼,稍蹙了蹙眉,今日裴銘在金陵主持大局,沒有來明隱寺,這個廢物倒是跟來了。

  但他沒說什麼,接過羅複尤遞上來的水一飲而盡,然後問:「不是說程鳴升只帶了幾百人來?怎麼反?」

  「幾百人只是明面上的。」曹源說道,「輔國將軍另還埋伏了八千人在明隱寺西北。」

  「八千人?」陵王一愣,「程鳴升哪裡來的這麼多兵馬?」

  便是算上輔國將軍府的全部人手,統共不過五千人罷了。

  曹源道:「他與西山營的游騎將軍聯手了。若不是我們的人早就在平南山布下天羅地網,只怕發現不了此間端倪。」

  「確定是與游騎將軍聯手?」

  「確定。」

  陵王聽了這話,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游騎將軍他知道,明面上誰的人都不是,私底下聽命於宣稚。

  陵王原以為這個程鳴升是程昶暗中備下的奇招,畢竟依程昶的脾氣,知道昭元帝要誅自己,不可能坐以待斃。

  眼下看來,輔國將軍鬧的這一齣,竟不是程昶安排的。

  陵王喟然一歎:「看來論心狠,本王尚不是父皇的對手。他老人家為了要明嬰的命,當真是下了死手。」

  一旁的曹源與羅複尤皆默然,唯有單文軒一頭霧水:「什麼意思?輔國將軍動兵,關陛下什麼事?不是三公子安排的嗎?」

  單文軒想得很簡單,眼下五殿下回京,被逼上絕路的有兩人,陵王與程昶,因此想要反的,也非他二人莫屬。

  輔國將軍即便再跋扈,區區數千兵馬,哪裡敢真的反了昭元帝?

  因此他今日敢帶兵來明隱寺,上頭一定有人指使。

  輔國將軍既然不是陵王的人,想必一定是三公子的人了。

  羅複尤解釋道:「單大人錯了,今日輔國將軍這一齣,其實是陛下的手筆。」

  單文軒更不明白了:「羅大人這是何意?你的意思是,輔國將軍帶著八千兵馬來明隱寺,是陛下吩咐的?陛下自己安排人來反自己,這怎麼可能?」

  「為何不可能?」羅複尤道,「倘陛下急於要除掉某個人,礙於此人身份,卻不能隨意殺之,怎麼辦?只能給此人扣上一個『必死無疑』的罪名了。」

  其實昭元帝若想除掉程昶,也沒必要真的動兵,偽造幾封結黨鑽營、包藏禍心的書信也可慢慢定罪,可昭元帝的身子不好,他沒多少日子耗下去了,只怕等不到結案,他便駕鶴西歸了,是故為今之計,他要的只能是實實在在的把柄,一個立時能置程昶絕地的把柄。

  若找不到,那就造一個。

  所以他授意輔國將軍帶上八千兵馬,當著諸多宗室的面謀反。

  事後只要將這罪名扣在程昶身上,他這個侄兒便在劫難逃。

  「可是、可是……」單文軒咋舌。

  他本想說,若真是這樣,那跟著輔國將軍的八千將士豈不要枉死大半?

  可他到底沒將這話說出口,他哪怕再蠢也明白皇權更迭之際,流血終難避免,真正要枉死的人又豈止幾千?

  便是他的主子,不也埋伏了近十萬兵馬在平南山嗎?

  山下的吵嚷聲漸漸變大,似乎是程鳴升的人與翊衛司起了衝突。

  曹源道:「殿下,此刻下山尚來得及,再拖下去,等輔國將軍真正『反』了,山中便要大亂了,我們的人尚埋伏在山外,只怕到時難以接應殿下。」

  陵王的近十萬兵馬已整飭完畢,只等一聲令下。

  斷沒有兵在山外,主將在山中的道理。

  陵王臨窗而立,看著山勢綿延起伏的平南山,問:「東西南北面何人?」

  「依事先擬定的,東面為宣武二位將軍,西面為懷集二位將軍,北面為張岳二位將軍,南面與去金陵與西山營的官道相接,最是難防難守,是以派了裴將軍與曉騎將軍。裴將軍把守要道,也負責傳遞金陵的消息。」

  「此外,」羅複尤接過話道,「屬下業已安排了人手,肆放了京郊囚牢裡的大批囚犯,在金陵城中製造混亂,以防西山營諸位將軍帶兵趕來相助,還有……」他稍一頓,朝陵王揖下,「火藥也備好了。」

  「到時火藥一響,將來路通通炸斷,整個平南山必成困獸之籠。」

  陵王聽完這話,微一頷首,邁步就往靜室外走去。

  「殿下、殿下——」單文軒見狀,連忙將陵王攔住,「殿下您想過沒有,那個,那個三公子,他就是個煞星!一旦您此時離開,待會兒輔國將軍帶兵衝上山來,三公子就算知道輔國將軍是陛下安排的,也會將罪名扣在殿下您身上,說殿下您忽然離開必有蹊蹺,與輔國將軍勾連的是您!到時殿下您不在,憑那三公子怎麼說,您百口莫辯啊。」

  「單大人真是糊塗了!」山下的吵嚷聲愈來愈激烈,不時已有宗室離開靜室出去探看,羅複尤見單文軒竟在這個時候將陵王攔住,急不可耐道,「便是沒有輔國將軍,憑殿下在山中備下的十萬兵馬,陛下難道會放過殿下?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何必在意三公子怎麼說?退一萬步說,即便三公子能將唆使輔國將軍動兵的罪名暫推在殿下身上,你又讓殿下怎麼辦?讓十萬兵馬退去金陵,去堂上與三公子激辨嗎?當真因小失大!」

  「平心而論,且不論殿下是不是要反,也不論今日的敵手到底是誰,事情到了動兵這個地步,便沒有退路可走了,比的都是真槍實刀。而最後究竟是誰『藏禍心』,誰『清君側』,也不過是看誰王誰寇罷了。三公子已是陛下的眼中釘,無論他將唆使輔國將軍造反的罪名推給誰,最後都會回到他自己身上,陛下是不會放過他的。眼下已到了生死攸關的境地,你卻要在這勸殿下與一個將死之人逞口舌?」

  羅複尤說完,再次朝陵王深揖而下,「殿下,您放心,臣會留在寺中,到時陛下這裡無論發生何事,臣都會及時派人知會殿下您。便是——」他稍稍一停,篤定道,「便是臣今日止步於此,雖死,亦無憾無悔!」

  當年陵王通敵塞北達滿二皇子,受裴銘與羅複尤相助。

  經年過去,三人早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五殿下是從塞北回來的,若任由五殿下繼位,他們豈有生機?

  羅複尤正是清楚這一點,所以寧肯豁出命去,也要為自己、為陵王搏一把。

  陵王看著羅複尤,除了柴屏,這個人與裴銘是跟了自己最久的朝廷大員了。

  事到如今,多餘的話不必贅言,唯有功業成才可慰功臣了。

  陵王於是一點頭:「走!」

  步履又穩又快,離開了月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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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二章

  山間忽然起了風,在廟宇之間呼嘯徘徊。

  程昶從靜室裡出來,迎面碰上皇城司的武衛長羅伏。

  他朝程昶一拱手,壓低聲音道:「殿下,衛大人派末將來保護您。」

  今日祭祖,沿途護行的雖是翊衛司,但昭元帝為防禁軍各統領與指揮使自重,曾命殿前司、皇城司、翊衛司隸下的武衛隊定期調換,羅伏這一支便被衛玠塞到了程燁這裡。

  羅伏又道:「平南山中的情況衛大人已料到,他會儘快想辦法趕過來。」

  程昶微頷首,問了問山下的情況,便朝寺廟東面走去了。

  昭元帝與田澤的誦經禮已畢,眼下被請到了靈音殿旁的問賢台,程昶一到,不少宗室已候在大室之中了,昭元帝坐在上首,正在聽程燁稟報山下的情況。

  「末將適才已派人去山下探查過,輔國將軍隨行兵衛共三百餘,但這都是明面上的,山中恐怕還埋伏了不少,具體數目要等末將身邊邏卒仔細查明才知。」

  昭元帝點了點頭,稍養了會兒神,只見翊衛司一名邏卒匆匆進得殿中,撩袍拜下:「啟稟陛下,大事不好了,輔國將軍聯合西山營的游騎將軍,埋伏了近萬人在平南山中!」

  室中宗室們聽程鳴升帶了近萬人來平南山,均瞠目結舌,今日伴駕的翊衛司禁衛統共也就五千來號人吧?

  「大膽!」昭元帝勃然道,「他這是要反麼?!」

  彷彿就為應驗他的話似的,又一名翊衛司邏卒疾步進得殿中,「陛下,不好了!輔國將軍親自斬了前去交涉的禁衛兵卒,高舉旌旗,只怕是要反了!」

  山下的吵嚷聲已歇止,取而代之的一陣接著一陣的號角長鳴,輔國將軍起兵的地方與山寺有些距離,號角鳴音被呼嘯的風濾過後傳到眾人耳裡,有些縹緲,然而山裡山外的喊殺聲卻震天動地。

  宗室們終於慌亂起來,有人問:「輔國將軍怎麼這就反了?難道就為他那個私養子麼?」

  又有人說:「程鳴升能在平南山中埋下這麼多兵馬,一定是早做了準備,當時車儒還沒出事呢!只怕這個車儒只是一個起兵的幌子,程鳴升今日起兵,早有預謀!」

  「他手上統共就幾千兵馬,便是加上游騎將軍的,湊個整,也不過一萬,怎麼反?憑什麼反?」

  說話人一推身旁立著的另一人,問:「陸大人,前幾日輔國將軍把他那個私養子的事鬧到三司的時候,大理寺的計大人不是派你細查麼?你可查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了?」

  被問話的這個人名喚陸昌石,年近而立,面白長鬚,乃前朝平欒郡主儀賓四子,憑恩蔭做的官,眼下在大理寺任評事。

  陸昌石自聽聞輔國將軍起兵面色便難看得緊,被旁人推著一問,渾身一個激靈。

  他猶豫片刻,看了左首的程昶一眼,邁前一步稟報:「啟奏陛下,臣受大理寺計大人之命,的確去輔國將軍外甥車儒家中搜查過兩回,是……查到了一些蹊蹺。」

  昭元帝問:「你查到什麼?」

  陸昌石張了張口,似乎不知當怎麼表述,須臾,探手入懷中,取出一封書信。

  他正欲將書信呈上,忽地只聞「轟」一聲巨響,整個平南山彷彿都顫了一顫。

  眾人面色大駭,張惶四顧,膽子小的已發起顫來,程燁快走數步,到問賢台外展目一望,隨後回到室中,向昭元帝稟道:「陛下,是火藥。」

  他略作一頓,仔細嗅了嗅,又道:「只聞其聲,不見其形,不聞其味,這火藥想必埋得尚遠,但,聲響這樣大,想必量多。」

  「這……山中怎麼會有火藥?難道也是輔國將軍事先埋下的?」一名宗室慌道。

  程燁沒應他的話,吩咐先才兩名邏卒:「去看看這火藥具體在何處炸的,又是何人所埋。」

  「是。」兩名邏卒應聲退下了。

  山下翊衛司與反將的交戰聲也似乎受這火藥影響停了一停,然而片刻後,一聲號角鳴過,平南山東側又傳來行軍之音,這行軍之音像是給了反將的兵卒無限勇氣,一浪接著一浪地往山上衝來。

  程燁聽得心中焦急,他原是陣前將帥,如若可以,他真想親自下山領兵禦敵。

  但他不能,他眼下是禁衛指揮使,首要職責乃保護天子安危。

  程燁在心中算著戰局,早在程鳴升帶兵鬧起來的時候,他便將自己最信任的兩個副將派去山下禦敵了,以翊衛司的兵力,阻擋半日不成問題。

  可適才火藥炸響的地方在明隱寺西南,程鳴升沒有在西南方向埋伏兵馬,那麼這個火藥究竟是誰炸的?

  程燁向昭元帝拱手道:「陛下,末將此前已派人疾馬趕往西山營與金陵,請歸德將軍或衛大人帶五萬兵馬出城護駕,但眼下看來五萬恐怕不夠,臣懇請陛下下令,再請宣威將軍、明威將軍等幾位將軍帶十萬人趕赴明隱寺勤王。」

  昭元帝道:「准。」

  「此外,」程燁道,「臣懇請陛下帶宗室們前往垂恩宮暫避。」

  垂恩宮乃明隱寺以北的行宮,說是行宮其實也不儘然,因殿室不能大過皇家寺院,所以規格較之一般行宮較小,是從前天家前往明隱寺祈福的下榻之處。

  十多年前明隱寺荒棄,垂恩宮便一併廢用了,直至今春五殿下回宮,垂恩宮才並著明隱寺一起修葺複用。

  垂恩宮中建有數個樓臺,樓臺錯落有致,最高的一個位於山端,便是矮些的也臨近山崖,乃絕佳易守難攻,眼下山中兵起,乃絕佳的避難之所。

  昭元帝聽了程燁的提議,微頷首,看了身旁的吳峁一眼。

  吳峁會意,即刻帶著內侍與禁衛一起點算問賢台內外的宗室人數。

  少時,吳峁稟報:「陛下,除了幾個婦孺,宗室們都在問賢台了,翊衛司的禁衛已去山中找尋這幾個婦孺了,另——」他稍一停,手持拂塵躬身埋首,「陵王殿下不在。」

  昭元帝的眉峰蹙了蹙:「暄兒去了何處?」

  「回陛下。」羅複尤越眾稟道,「輔國將軍帶兵前來鬧事時,陵王殿下唯恐驚擾了陛下與五殿下的誦經禮,親自下山去探看了,眼下只怕是被兵亂困在山下了,還請陛下派人立刻去尋找殿下,千萬莫要被輔國將軍的人拿了。」

  另有幾個看到陵王下山的人也稱是。

  兵亂尚在山門之外,因著要等陵王,眾人沒有立時前往去垂恩宮,一人想起適才陸昌石要向昭元帝稟的事,提點他道:「你不是說在車儒府上搜出蹊蹺之物嗎?還不趕緊呈給陛下?」

  握在陸昌石手中的信函已被汗液浸濕稍許,經這麼一提點,陸昌石邁前一步,將信函奉上:「陛下。」

  吳峁連忙將信接過,原本想呈給昭元帝,然而遞到昭元帝跟前,見他看了田澤一眼,吳峁便將信函轉呈給了這位五殿下。

  田澤將信展開來一看,面色立時變了。

  他將信函緊握在手中,半晌不發一語,直到昭元帝問:「信上寫了什麼?」田澤才道:「回父皇,這信……看樣子是堂兄寫給輔國將軍的。」

  能被田澤稱之為堂兄的,整個大綏只有一個,即長他半歲的王世子程昶。

  昭元帝一聽這話,目光稍稍一凝,落在了左下首一襲玄青衣衫的程昶身上,但他畢竟是歷經數十年風雨的帝王,雖然料到這封書信是誰的手筆,竟絲毫不動聲色,只問:「確定是昶兒給程鳴升的?」

  田澤道:「確定,信上蓋著堂兄的私印……字跡,也是堂兄的。」

  昭元帝將信接過來一看,片刻,將信往地上一扔:「昶兒,今日程鳴升起兵,你作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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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這話一出,殿中宗室們雖沒看過信,卻也明白了那信上寫了什麼。

  一時間,眾人看向程昶的目光既錯愕又了然。

  難怪了。

  就說輔國將軍只掌區區數千兵馬,怎麼敢起兵犯上,原來是受這位王世子指使。

  程昶步前一步,將信從地上拾起,仔細看了一遍,然後道:「陛下,這信不是臣寫的。」

  他重新將信呈上:「信上的字跡確實像是臣的,印章也是臣御史台所用印章,但——」他稍一頓,將信遞給吳峁拿著,挽起右手袖口,「臣的右手半月前就傷了,自那以後都是用左手寫字,這信上的字跡,卻是臣以右手所書。」

  「世子殿下這番辯白未免無力,豈知這封勾結輔國將軍的信函是不是你半月前寫的?」一名宗室道。

  這時,禮部的一位大員越眾而出,朝昭元帝揖下:「陛下,不知可否將世子殿下的信拿給臣一觀?」

  昭元帝頷首,禮部大員隨即邁前幾步,從吳峁手中接過信函。

  他沒看信的內容,而是從腰間取出自己的官印,與信函左下首的印章仔細比對。

  須臾,他雙手將信奉上:「稟陛下,這封勾結輔國將軍的信函的確不是世子殿下所寫,微臣以為,當是有人趁機栽贓殿下。」

  昭元帝問:「怎麼說?」

  禮部大員道:「回殿下,今春五殿下回京,禮部為慶賀此事,重鑄了一批印章,這批官印已於五月初鑄好,由禮部鑄印局分發去各衙司,至今日剛好半月。禮部所鑄的各批官印看起來一樣,但為區分批次,往往會在右下首的橫框中以特殊紋飾做記號。世子殿下這封信函上的私印,正是禮部五月新鑄的一批,由此推斷,這封信只能是五月之後寫成的。可是,世子殿下的右手在五月已經受傷了,如何以右手書下這封信函呢?由此可見,此信當是有人模仿殿下的筆跡,刻意栽贓給殿下的。」

  禮部大員說完,又呈上自己的印章,將章上的特殊紋飾指給吳峁看,由吳峁稟給昭元帝。

  昭元帝看過印章後,沒再責問程昶,反是點了下首一言不發的羅複尤:「羅副使,此事你怎麼看?」

  羅複尤宦海沉浮數十年,心智可是這些安於享樂的宗室可比擬的?

  自陸昌石呈上程昶與輔國將軍勾結的信函後,羅複尤便覺得不對勁。

  他知道輔國將軍今日起兵是昭元帝指使的,且昭元帝遲早要將這個罪名扣在程昶身上。

  但陛下九五之尊,大局盡在掌握,便是要給三公子定罪,也不必急在這一時,左右輔國將軍謀逆已成事實,待今日祭祖禮過,回到金陵,派人去輔國將軍府上一搜,按部就班地「取證問斬」,這樣才不會落人口實。

  再者說,那廂輔國將軍才起兵,這廂就拿住了主謀,這樣的巧合,反倒讓人難以信服。

  由此可見,這封污蔑程昶的信函絕不是昭元帝命人做的。

  可是,此事若非昭元帝所為,誰又是幕後主使呢?

  莫要說在座宗室,便是算上整個大綏,能招惹得起三公子的,也只這麼一二人。

  總不至於是三公子自己污蔑自己吧?

  這個念頭一生,羅複尤心中倏然一陣涼意漫過,他來不及多思,只覺得大約有什麼意料之外的狀況要發生,只想快些把事遮過去才好,於是拱手道:「稟陛下,臣也以為此信應當不是世子殿下所寫,若世子殿下當真勾結了輔國將軍,身為主謀,眼下為何竟不在兵中而在問賢台呢?」

  「臣以為,」羅複尤頓了頓,續道,「此謀逆案的主謀,待陛下回到金陵再查不遲,眼下山中兵亂,陛下當立刻前往垂恩宮暫避才是。」

  「羅大人的話有理。」然而程昶竟不願這事就這麼輕易過去了,「若本王當真勾結了輔國將軍,身為主謀,眼下為何竟不在兵中而在問賢台呢?」

  「陛下,謀逆案非同小可,臣這麼被人污蔑,還請陛下還臣清白。」程昶說著,朝昭元帝揖下,「輔國將軍只掌幾千兵馬,若無人指使,他一人是斷然不敢謀反的,可縱觀朝野,能令輔國將軍聽命的又有幾人?」

  「陛下,便照著羅大人的話往下說,眼下那個不在問賢台,反而陷於兵中的人,他是誰?」

  右手的傷是他自己拿刀劃的。

  這封污蔑他與輔國將軍勾結的信,也是他命宿台偽造的。

  程昶的目的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便是要迫得昭元帝與陵王兵戈相向,他要讓這對偽善至極的父子血債血償。

  可他知道,便是陵王當真起兵,昭元帝也未必會真的要他的命,畢竟這個老皇帝這些年醒悟過來,對這個第三子是存了份愧疚的,所以程昶必須趁著這個機會,當著宗室的面,給陵王釘上一個不得不殺的罪名——謀反。

  誠如羅複尤所考慮的,此刻輔國將軍才起兵,拿一封信來污蔑程昶是幕後主使,此乃下策,昭元帝不會做。

  但是,倘若通過這一封信,先污蔑自己,然後找出破綻,將自己乾乾淨淨地從謀逆案裡摘出來,轉而將矛頭對準唯二有造反可能的另一人,下策便成了上策了。

  昭元帝不是想把唆使輔國將軍造反的罪名扣在他頭上嗎?那麼他便順水推舟,將這個罪名送給陵王好了。

  反正陵王本來就是要反的,眼下他跟輔國將軍成了「同夥」,也不必高舉「清君側」的旗號了。

  這時,被程燁派出去查探火藥情況的兩名邏卒急匆匆回來了。

  「陛下,大事不好了,適才的火藥是在明隱寺西南的官道上炸響的,火藥引發山石崩塌,阻絕了西山營馳援明隱寺最近的一條路,西山營各將軍的兵馬只怕要在半道上耽擱了!」

  另一名邏卒道:「稟陛下,金陵傳來消息,說早上京郊一座囚牢的囚犯忽然被獄卒故意放出,眼下正於金陵各處鬧事,只怕樞密院各房、以及宮中殿前司、皇城司也將被阻在路上!」

  「陛下。」程昶道,「事到如今,誰『藏禍心』,誰『清君側』,還不明顯嗎?」

  山間喊殺聲震天動地,他朝山外一指:「外頭兵亂四起,陵王堂堂一個皇子卻不在陛下身邊,這是為何?是要以肉身禦敵,還是帶兵前來勤王?他又不是武將出身,也無兵權在手,哪裡來的兵,哪裡來的底氣深入敵陣?」

  他數度生死走到今日,早已陷在深淵絕境,所以他要的,已不再是保下自己的命。

  他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將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拉下尊位,但他起碼要讓他嘗他之痛,受他之苦,他要看著他親口對自己兒子下「殺無赦」之令,他要讓能付出代價的人,通通不得好死!

  昭元帝目色陰鷙地看著程昶。

  大約就是那次落水後吧,他這個侄子就變了,那份清醒又疏離的獨特氣質,他從未在第二個人身上見到過。

  這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用得真是妙,連他做了這麼多年皇帝都沒能預料。

  這時,一名翊衛司禁衛匆匆趕來殿中,朝昭元帝稟道:「陛下,太好了,西山營忠武將軍,懷集將軍、張岳將軍,以及裴闌大將軍等八位將軍帶著兵馬前來滅敵勤王!」

  然而這話出,殿中只有少數幾人露出欣喜的神情,其餘眾人俱是錯愕不已。

  馳援明隱寺的路早已被阻絕了,沒有人能這麼快趕來勤王,除了……早已埋伏在山中的。

  先前為程昶說話的那名禮部大員一時間顧不上禮數,不等昭元帝發話,急問:「他們共計多少兵馬?」

  「共計近十萬。」

  「陵王殿下呢?」

  「陵王殿下目下已與東面宣武二位將軍接洽上了,眼下二位將軍正在趕來明隱寺的路上,沿途帶著兵馬與輔國將軍交戰。」

  「完了。」禮部大員雙腿一軟,跌坐在地,「賊喊捉賊,全完了。」

  「小郡王。」程昶看向程燁,「還請小郡王給個準話,憑翊衛司五千兵馬,與十萬人交戰,可有勝算?能夠戰至何時?」

  程燁道:「勝算微乎其微,但山路崎嶇,憑藉地勢,尚可守上一時。」

  他說著,朝昭元帝一抱手:「陛下放心,末將就是帶兵戰至最後一刻,也會護陛下、五殿下,及諸位宗親們安危,一定拖到諸位將軍趕來勤王。只是……」

  他稍作猶豫,俯首依得更深,「因陵王殿下身在敵將之中,為防翊衛司禁衛受其蠱惑,不分敵友,不戰而敗,還請陛下立刻對陵王殿下下誅殺令。」

  程燁話音落,程昶也俯身向昭元帝揖下:「請陛下立刻對陵王下誅殺之令。」

  殿中各宗室與大員同時拜下:「請陛下立刻對陵王殿下下誅殺之令!」

  田澤見狀,亦從副坐起身,步至殿中,朝昭元帝合袖揖下:「三哥謀逆,罪無可恕,請父皇……立刻對三哥下誅殺之令!」

  遠天風起雲湧,山間兵馬橐橐踏碎鐵甲,昭元帝極目望去,山腰樹影間已可見得旌旗——「清君側」的旌旗。

  他的目光又落回殿中,落在那個最清貴,最獨一無二的人身上。

  逼他殺子是嗎?

  也罷,准了。

  縱然不忍心,也該殺。

  「傳朕之令,吾子程暄,欺君犯上,謀逆作亂,即刻起,去其王爵位,去陵王封號,貶為庶民,著令,各禁衛兵將一旦擒獲,殺無赦——」

  昭元帝的聲音無波無瀾,但也無怪,他本就是狠心之人。

  殿中的禁衛領了天子口諭,即刻退出殿外,不過須臾,「殺無赦」之令便響徹整個平南山中。

  眼下已不必再等陵王歸來,程燁立刻道:「陛下,事不宜遲,末將這就護送您與宗室們前往垂恩宮暫避。」

  然而昭元帝卻擺了擺手:「你護送旭兒過去吧,朕要留在這裡。」

  「父皇?」田澤愕然。

  昭元帝道:「朕乃一國之君,眼下大敵當前,敵眾我寡,朕若就這麼走了,前方將士的軍心如何穩得住?」

  「那就讓兒臣留下,父皇前往垂恩宮暫避。」田澤道。

  他與昭元帝父子情尚疏薄,但他是讀書人,知道百善孝為先。

  昭元帝淡淡笑了笑,握住田澤的手,語重心長的叮囑道:「父皇老了,人亦不大頂用了,以後這個江山,還要交到你身上,你是要扛起千鈞重擔的人,今日這個危局,父皇不能讓你涉險。」

  這話出,無疑於定下了東宮太子之位。

  自故太子程暘離世,儲位虛玄了這麼多年,沒成想竟在這樣的局面塵埃落定。

  眾人看向田澤的目光也不由變了。

  田澤仍是堅持:「可是父皇,兒臣——」

  「這是聖命。」昭元帝打斷道,「你若實在不放心——」

  他稍作一頓,看向程昶:「昶兒,你陪皇叔父留在問賢台。」

  程昶稍稍一怔,垂眸應道:「是。」

  昭元帝又對田澤笑了笑:「你這個堂兄足智多謀,朕幾個孩兒包括你,全都輸他一籌,有他陪著朕,你便不必擔心了。你放心,一旦敵寇攻入寺中,朕一定會與昶兒趕去垂恩宮與你匯合。」

  言訖,他稍一抬手,止住了田澤的話,負手而立,聲聲鏗鏘:「程燁。」

  「末將在。」

  「朕命你立刻護送太子程旭及各宗室們前往垂恩宮暫避,若有敢違者,一律以忤逆罪論處!」

  「是。」

  他是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天子,哪有什麼事能真的出乎他的預料?

  他其實一直知道程昶想要什麼。

  他想要公道。

  數度殺伐浴血生還,他不甘心。

  他枕戈待旦,是想讓所有害他的人血債血償。

  可他實在太天真了,身在天家,哪有那麼多公道可言?

  他今日逼他殺子,一招自損三千引禍江東的連環計用得精彩,的確令人歎為觀止。

  可是呢,要真說程昶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也不儘然,他「生」不了,等著他的,只有「死地」。

  今日陵王起兵,程昶算得到,昭元帝這麼一個穩治江山數十年的皇帝如何算不到?

  既算得道,他就有後招。

  否則今日來明隱寺,他為何只帶了程燁的翊衛司?最得他信任的歸德將軍宣稚呢?

  因此大敵當前,他是一點也不懼的。

  明嬰啊,什麼都做到極致了,可就是沒有兵,亂局之下,沒有兵就沒有勝算。

  昭元帝想,便是那個理吧,明嬰這麼一個人,太厲害了,留他在皇權邊兒上喘著氣,無論誰坐龍椅都坐不安穩。旭兒德才兼備,將來一定是一任英主,唯一的缺點就是太仁太善,若明嬰真有爭位之心,他鬥不過的。

  也罷,便算他帝王之心猜忌太盛,明嬰這個禍根,就由他這個做父親的為旭兒除去吧。

  山下的旌旗遮天蔽日,眾兵將環抱撞木撞破山門的巨響猶如落在人的心上,敵寇如潮水一般沿著石階要湧入寺中,與迎敵的翊衛司禁衛廝殺在一起,到處都是殘肢斷首,血腥味沖天而起,在佛寺之間彌散開來。

  昭元帝步出問賢台,看到的便是這一副如人間煉獄般的場景。

  他又看了一眼立在不遠處的程昶,以及他周遭那些願護在他身邊的人,昭元帝認出了其中兩人,一個是琮親王府宿台,一個是皇城司的羅伏。

  人數倒是與他這個帝王身邊的侍衛相當。

  去往垂恩宮的路只怕早已布下殺機,程昶看了一眼四周,於亂象中辨出一條或有生機的路,帶著人轉身便走。

  昭元帝神情寡淡地移開目光,懶得派人追,只吩咐:「給宣稚帶話吧。」

  「務必斬殺於亂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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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野間,旌旗遮天蔽日,箭矢如飛蝗,密密匝匝地落入寺中。

  山門被撞破的一瞬,輔國將軍程鳴升一下子就亂了。

  他不是真的要反,只是暗中受了皇命,做做謀反的樣子罷了,等到時機成熟,把罪名往三公子身上一推,便可保得一命。然而此時此刻,他看著自山下湧來的,高舉「清君側」旌旗的兵馬,驚愕不已。

  陵王的兵卒如潮水一般湧上山階,所到之處遇神斬神,程鳴升倉促之中開始帶兵反擊,一時間竟弄不清楚究竟是誰在造反誰在勤王。

  可他身為一軍主帥尚且穩不住,遑論所率士卒?

  程鳴升的兵馬幾乎是不堪一擊的,若非翊衛司的禁衛軍趕來相助,只怕明隱寺的寺門也要被攻破了。

  陵王策馬立在陣中,聽著捷報一個接一個地傳來——

  「殿下,西面懷集將軍已攻至山下,西面山門已被撞破!」

  「殿下,北面張岳將軍已斬翊衛司千人,扼住北面寺門要道!」

  「殿下,宣武將軍已於寺前取反賊程鳴升首級,正在與翊衛司伍長所率兵馬交戰!翊衛司節節敗退!」

  ……

  「殿下,屬下方才接到消息,五殿下已帶著宗室們前往垂恩宮暫避了。陛下與三公子留在問賢台主持大局,適才懷集將軍與張岳將軍已於平南山西北會師,懷集將軍遣人來問,眼下可要兵分兩路,他們前往垂恩宮截殺五殿下,殿下您與宣武將軍、裴闌大將軍直取問賢台?」一名陣前邏卒前來向陵王稟道。

  陵王聽了這話,不置可否,只問:「裴闌可有命人帶話?」

  早上兵中傳來消息,說西山營似乎有異動,他讓裴闌遣人去查了,目下裴銘駐守金陵,裴闌帶兵埋伏在離金陵最近的明隱寺南側,父子二人互通消息卻也方便。

  「裴將軍說,皇城司的衛大人似乎料到今日明隱寺有兵變,早上前往西山營調兵,眼下正往平南山趕來,不過皇城司的兵馬眼下似乎被適才的火藥阻絕在半路,一時半會兒馳援不及。」

  陵王頷首:「你方才說,父皇與明嬰留在問賢台主持大局?」

  「是。」

  陵王沉吟半晌:「你去告訴懷集,先不急著分兵。」

  他這個父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陵王最清楚不過。

  今日輔國將軍之所以起兵,都是這個老狐狸授意。

  老狐狸既想借兵變之由誅殺程昶,眼下就算生了些許變數,他絕不會輕易改了初衷。

  想必他與程昶一同留在問賢台,為的並不是主持大局,不過是尋個理由支走宗室們,然後派人把他的親侄子斬於亂軍之中罷了。

  昭元帝萬事運籌帷幄,如今問賢台已是險境,他敢滯留此處,必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陵王環顧四野,恐怕這山中,老狐狸的兵馬並不止翊衛司這一支。

  看來苦戰還在後頭。

  陵王喚來一名武衛:「你派人去告訴裴闌,命他半個時辰內務必剿滅游騎將軍部下兵卒,攻入寺中與宣武會師。」

  平南山就這麼大,哪怕昭元帝藏了再多的人,只要聚集眾將兵馬,他就有一戰之力。

  「是!」武衛拱手領命。

  明隱寺南面的戰事並不膠著,尤其在程鳴升戰死的消息傳來後,游騎將軍的兵馬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四散潰逃。

  裴闌很快命人將他們擒回,他沒打算趕盡殺絕,只是不願他們漏了風聲出去。

  這時,一名副將過來稟道:「將軍,陵王殿下身邊的武衛過來了。」

  武衛被引到裴闌陣前,將適才陵王的授意傳達完畢,正欲離開,目光不經意掠過陣中,忽地發現一絲異樣——裴將軍左後方的年輕將士似乎並不是他麾下的?

  似乎是……忠勇雲氏女身邊的崔校尉?

  武衛還沒來得及細看,裴闌驀地一抬手,身旁副將立刻拔刀而出。

  刀光如水,剎那掠過武衛的脖子。

  在感受到痛覺之前,武衛的頭顱已然滾落在地上。

  陣中另一側,雲浠聞得響動,很快催馬過來。

  她看了眼地上武衛的屍身,認出此人乃陵王身邊親信,說道:「陵王一時半刻不見此人回去覆命,一定會對將軍生疑,看來將軍與我聯手的消息瞞不住了。」

  裴闌道:「適才陵王傳令,讓我半個時辰內攻破寺門與宣武會師,屆時已免不了一場惡戰,你我只有先一步進入寺中,抄近道往垂恩宮去,否則陵王的兵馬多出你我一倍有餘,勝算實在不大。」

  眼下西山營馳援明隱寺的路雖被火藥阻絕,但雲浠因與裴闌合盟,知道陵王的部署,已提前一步帶兵進入平南山中。

  他二人的原計劃是暗中救下藏於明隱寺的宗室們,等分兵之際,快馬趕到垂恩宮,佔據有利地勢,再與陵王正面抗衡,沒成想陵王竟如此謹慎,絲毫沒考慮以分兵之術速戰速決,反倒要穩紮穩打合而攻之。

  雲浠道:「將軍能把忠勇部的行蹤瞞下半日已屬不易,而今裴大人既知道將軍與我聯手,必然會向陵王示警,金陵往明隱寺最近的一條路雖被阻絕,派將士從西面繞行,不出兩刻,懷集將軍也該知道將軍與我聯手了。」

  裴闌頷首:「如此,你我更該立刻前往垂恩宮了。」

  隨即一抬手,果斷吩咐,「破寺門!」

  「轟」一聲巨響,眾將士懷抱撞木,撞在明隱寺南面古樸的木門之上。

  木門應聲而倒,兵將們水泄一般湧入明隱寺中。

  雲浠落在兵馬後方,喚了一聲:「裴將軍。」

  她催馬上前:「適才陵王的武衛前來傳話,可有三公子的消息?」

  裴闌聽了這話,卻是沉默。

  他其實知道雲浠之所以一意孤行帶兵趕來明隱寺,除了阻止陵王謀反,有大半原因都是為了程昶。

  可是,眼下形勢危急,他們實在是一刻都耽擱不得。

  倘雲浠知道程昶的處境,必然會先行救他。

  一旦她在路上滯留,來不及趕往垂恩宮,所累及的,便是他了。

  雲浠看裴闌一言不發,心中不由生出不好的預感。

  今日輔國將軍甫一起兵,雲浠便料到他是昭元帝用來陷害程昶的棋子,然而,適才「誅殺陵王」的聖命傳遍山野,三公子不是該轉危為安了才對嗎?

  雲浠問:「裴將軍,三公子沒去垂恩宮避難嗎?」

  不等裴闌答,她立即又道,「我知道將軍在擔心什麼。」她手持馬鞭,朝後方一指,「將軍你看,今日我帶了近兩萬人來平南山中,除了身後這兩千親從會一直跟著我,其餘的我盡可以交由將軍暫領,他們會跟著將軍前往垂恩宮勤王。」

  「我絕不耽誤將軍剿滅反賊,還請將軍一定告訴我三公子的消息。」

  她這意思是……她願以自身安危,換程昶一個平安的消息?

  若他不平安呢,她便要帶著這僅僅的兩千兵馬於亂軍中去救他?

  不行,這太危險了!

  裴闌心下一橫,一句「三公子已前往垂恩宮」還未說出口,耳畔忽然浮響起老太君的切切叮囑,「只有毫無保留,才能換來無間的信任」,「你的生路都要旁人來給,只有拿出十萬分誠意,半點不給自己留後路,他人才肯誠心助你」。

  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裴闌道:「我方才接到消息,說是……」

  他抿了抿唇:「說是五殿下帶著宗室們前往垂恩宮後,陛下把三公子留在了問賢台。陛下他……在山中另藏了兵馬,只怕要將三公子斬於亂軍之中。」

  雲浠聽了這話,驀地怔住。

  她的眉間覆上濃重的憂色,眼底似乎還有些恨,恨昭元帝為何竟這樣都不放過三公子。

  但她畢竟久歷沙場,饒是危局當前亦臨危不亂,抱手對裴闌道一聲「謝」,隨即大喝道:「崔裕!」

  「屬下在。」

  「整齊兵馬,隨本將軍去寺中救人!」

  山間滄風四起,朱色衣袍迎風一掀,策馬的身姿俐落瀟颯,很快消失在了山野亂軍之中。

  ……

  前往月靈台的路已被亂兵隔斷了,山寺中到處都是喊殺聲,也不知誰和誰在打,再往前走一段,隱隱聞到了焦味,似乎是哪裡起了火。

  程昶有些撐不住了,扶著一旁的門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前方羅伏探完路,回來稟道:「殿下,懷集將軍的兵馬正在往月靈台趕來,我們恐怕得繞道。」

  程昶「嗯」了一聲。

  他額間有細細密密的汗,一手捂住心口,五指幾乎要透過裘裳掐入胸膛的肌理。

  從問賢台逃出來後,他心便一下又一下劇烈地疼痛起來,連帶著頭疾也犯了,彷彿有一雙手在腦室內不斷翻攪,周遭聲音雜雜杳杳,視野也模糊了。

  然而這樣的如墮煉獄的感受到底不是頭一回品嘗,每次瀕臨絕境,劇痛砭身,慢慢竟也能習慣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拼命從身體深處攫出了一把力氣,問:「往哪裡走?」

  「我們可以從三清閣繞行去垂恩宮,只是三清閣那邊起了火,恐怕有殿前司的人。」

  殿前司在寺中放火,攔的正是他的生路。

  可是沒有辦法了,不與殿前司的人對上,難道要落入陵王的兵馬中嗎?

  程昶點了點頭,由宿台扶著,疾步往三清閣走去。

  焦味愈來愈濃,耳畔傳來烈火灼燒嗶啵聲,程昶抬目看去,目及之處已有豔烈的火色。

  「轟」一聲,不知是哪裡的橫樑被烈火燒斷了,砰然砸下來,佛塔坍圮,整個山間的震了一震。

  這劇烈的聲響彷彿驚濤拍岸,猶如擂鼓一般一下砸在程昶心上。

  分明不是病軀,可他怕極了巨響,彷彿有人拿著巨錘,要把他本就脆弱不已的心臟碾得粉碎。

  眼前的火光剎那與心頭濺出的血花融在一起,程昶雙膝一軟,渾身力氣倏然盡失,他跌跪在地,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一般,艱難地喘著氣。

  「在那邊——」

  似乎有殿前司的人看到他們了,正往這裡趕來。

  「殿下,殿下您怎麼了?」宿台問。

  程昶捂住心口,想要回答他,可還未開口,一股灼烈的疼痛便從心上奔湧而出,沿著肺腑一直燃到他的舌根,喉間腥甜驀然襲來,一口鮮血猝不及防便自他的嘴角湧出來。

  新鮮的血腥氣混雜著烈火燒灼的焦味,混雜著兵亂的屍腐之氣,浮蕩在周遭。

  混沌間,程昶聽到有人在說:「你背著殿下離開,我們為你斷後!」

  可這聲音倏忽間又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有人在喊:「三哥!」

  有人在問:「程昶,你怎麼了?」

  「手術不是成功了嗎?怎麼還不醒來?」

  他是清醒的,然而身體卻不禁劇烈地顫抖起來。

  一瞬間覺得自己躺在充斥著消毒水氣息的醫院裡,渾身插滿維持生命體徵的導管。

  下一個瞬間,又覺得自己置身於烈火兵亂之中,斜陽日暮,周身染血。

  一命雙軌,黃昏將至,時空在這一刻交織扭轉,竟不知哪一個自己才是真的自己。

  每一個聲音都在周遭環繞,每一種疼痛都在骨血裡砭灼,卻與此前的經歷又不盡一樣。

  彷彿更縹緲,卻更真實。

  清醒著承受淩遲之刑,每一道所落下的黃昏之光,都如刀子一樣割在肌理之上。

  痛不欲生時,耳畔忽然想起老和尚師父的聲音:「哪怕有佛祖庇佑,命有定數,也不能無休止損耗。」

  「程先生這次回來,可有咳血劇痛之症狀?」

  「這就是了。」

  這就是了。

  哪怕一命雙軌,也有耗盡的一日吧。

  身上震了震,似乎有人要把自己馱於身上,背著他逃命。

  眼前視野早已模糊了,程昶撐著最後一絲力氣抬手擋了擋,啞著聲說:「你們走吧……」

  「別管我了……」

  「我今日到此,只能這樣了。」

  他背負血恨,一心想以惡懲惡以瀉心頭之忿。

  眼下走到這裡,已是絕境,縱不能看到陵王的結果,卻也已經做到極致了。

  宿台道:「不行,末將是殿下的護衛,當誓死保護殿下!」

  羅伏也道:「宿大人說得正是,殿下千金之軀,末將受衛大人之命護殿下安危,今日縱是拼盡我們所有人的性命,也要保住殿下!」

  程昶笑了笑,聲音渺然:「不用了。」

  他說:「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但是……在我的家鄉,人命不分貴賤,都一樣寶貴,你們不必為我犧牲……」

  周身疼痛錐心刺骨,心上猶如烈火焚燃。

  程昶一點力氣也無了,憑著本能站起身,最後叮囑宿台:「跟阿汀說……」

  說什麼呢?

  說如果他還能回來,一定會再來找她。

  可是,他若回不來呢?

  若回不來,他也會讓人在另一個世界的墓誌銘上刻上碑文,說他一直想娶一個人為妻,可惜,未能如願。

  不過,若是這樣,便也不必對她說了吧。

  程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身邊除了兵亂與烈火聲,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直到雙足失去力氣,伏倒在地,才發現幾個殿前司的禁衛已然追到了近前。

  程昶抬起頭,模糊中,只能從他們身上的禁衛服辨出他們中沒有歸德將軍。

  大概是宣稚派出來找他的幾個武衛隊之一。

  瞎貓遇上死耗子,撞上了。程昶在心中嘲弄著想。

  這日的黃昏之光極盛極烈,伴著山間蒼茫的風聲,吹得程昶周身錦衣雲紋浮動。

  貌若天人的公子就這麼伏在地上,臉色慘白得近乎透明,嘴角鮮血順著下頜,一滴一滴淌落在地,霞光傾灑在清俊的眉眼,為那雙溫柔的眸子蒙上一層乖戾的,發紅的陰翳,紅得亦要滴出血來。

  有人要他的命。

  他不甘心。

  聽說人若含恨而死,會淪落九幽地獄。

  那麼他這個三世善人,自此往後真的會化為厲鬼吧。

  「世子殿下,對不住了。」身前的殿前司武衛長提刀走上前來。

  程昶抬目看向遠方,黃昏逢魔,通紅近如異象般的晚霞與這滿山蒼翠融為一體,似要在山野間炸開一團又一團的血火。

  「三哥!」

  「程老師!」

  「程昶,醒醒!」

  天地輪轉,時空顛倒,命軌交織的一瞬,世間綸音如潮水般響起,菩提花即將綻放。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忽然傳來一聲清喚。

  「三公子——」

  破風之音隨之襲來,鏗然撞在劈來的橫刀之上,一柄紅纓槍倏然蕩開殺意,插入眼前地面三寸。

  彷彿天地間的風聲都被驚動,綸音如潮來如潮而退,菩提花收起花瓣,泯滅於凡空之中。

  程昶愕然別過臉看去,滿山蒼翠與亂象之間,一襲紅衣如火,朝他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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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8: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五章

  雲浠迫得近前,拔出插入地面的紅纓槍,持槍在程昶跟前一擋,斥問:「殿前司因何傷人?!」

  殿前司武衛長本是受宣稚之意取三公子性命,眼下乍然見到雲浠,不知是生了什麼變故,再往雲浠的來路上一看,遙遙千餘人,也不知她統共帶了多少兵馬來明隱寺。

  殿前司埋伏在平南山中的人雖多,但大都藏於垂恩宮附近,就這麼倉促與明威將軍所率的忠勇部對上實屬不智,何況寺裡寺外還有陵王的大軍。

  武衛長於是暗道一聲:「走!」帶著自己的衛隊迅速撤走了。

  雲浠沒有派人追,她很快收了槍,見程昶嘴角與衣衫上到處都是血,連忙將他扶起身,急問:「三公子你怎麼樣?可是哪裡受傷了?」

  不知是不是瀕死的危機解除,時空顛倒所帶來的劇痛慢慢自周身退去,眼前視野逐漸清晰,聽覺亦恢復如常。

  雖然仍舊十分乏力,但在濤瀾烈火裡飽受砭灼的心總算落到實處了。

  神志回籠,程昶緩了半晌,回道:「我沒有受傷。」

  然後他說:「阿汀,你不該來。」

  雲浠仔細看了看程昶的衣衫,上面並無裂口,心知他沒有受外傷,微微鬆了口氣。

  她抬起袖口為他揩去嘴角的血漬,一面說道:「三公子深陷絕境,我不能不管。三公子擔心我受牽連,可以什麼都不與我說,然後撇下我,獨自一人赴險,可是我做不到獨善其身。」

  雲浠說這話的時候雙眸是低低垂著的,言語間竟有些負氣。

  程昶聽出她的怨怪之意,解釋道:「如果今日的生逢絕境的只有我,所累及的只有你,我就是拉上你,一起共赴險局也沒什麼。但是,阿汀,你不是一個人,你身在將門之家。」

  每回深陷絕境都是孤身一人,若是可以,他何嘗不願意有人與他同生共死?

  可是她是將門之女,如今更是當朝將軍,他既然被昭元帝打上「反賊」之名,她若帶兵幫了他,難道要讓世代忠烈的忠勇侯府名聲盡毀,成為叛國犯上的賊子?

  即便她有法子為忠勇侯府脫罪,他不能讓她冒此風險,那麼多無辜的將士一旦受牽連該怎麼辦?

  這世上生死是大,正因為此,每個人的命都是命,沒有誰該為誰犧牲,這便是他的方圓。

  山野間的拼殺聲沸反盈天,宣武將軍所率兵馬撞破寺門,已殺到明隱寺裡頭來了。

  程鳴升戰死,游騎將軍被擒,輔國將軍的殘部四散潰逃,沒有這萬餘人相助,翊衛司的禁衛軍就算再驍勇善戰,奈何敵眾我寡,被陵王的兵馬打得節節敗退。

  山中局勢混亂不堪,翊衛司正面迎敵,幾支陷於兵亂的殿前司武衛隊急於突圍,到處都在廝殺。

  更遠處,許多廟宇都著了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將這日暮天穹燒成一團詭異的血紅。

  宿台與羅伏結束了與殿前司的纏鬥,趕來程昶這邊,二人見程昶無恙,知是雲浠在最危急之刻護住了他,同時與她謝過。

  崔裕甩開追兵,朝雲浠抱手道:「將軍,宣武將軍方才已帶兵朝這邊來了,他的人已經發現我們了!」

  形勢危急,一眾人也顧不上禮數,宿台聽了崔裕的話,立刻就問:「你們帶了多少將士?」

  雲浠道:「本來有兩萬,但我今日之所以能順利潛藏入明隱寺,全憑與裴闌合作,現今大半兵馬都捨了他,手上只有兩千。」

  兩千將士聽起來雖眾,但於眼下的局勢而言實在杯水車薪。

  不提陵王手上有兵馬近十萬,昭元帝的殿前司禁軍更是只多不少。宣武將軍已從東面破寺門而入,懷集、張岳幾位將軍也從明隱寺西北趕來集合,更莫要說潛藏在這寺中昭元帝的人。

  他們中,無論是誰,都是想要程昶的命的。

  忽地一聲巨響,一座廟宇經不住烈火焚燒,轟然坍塌了,濃重的灰霾在斷垣上落定,露出後頭身著銀甲的士兵。

  宣武的人。

  「小心!」

  下一刻,羅伏高聲提醒。

  宣武的陣前兵一看到雲浠等人,想也不想,第一時間張弓搭箭,好在雲浠反應極快,摘下紅纓槍,橫槍一掃,將飛來的箭矢擋開,在崔裕的掩戶下,迅速撤去一座佛塔之後。

  宣武的人似沒有追來,但一眾人不敢懈怠,沿著佛塔後的小徑,往最近山路疾去。

  路上,崔裕問:「將軍,我們去哪裡?」

  雲浠仔細想了想,心中尚未有答案,便聽程昶道:「去垂恩宮。」

  「不行。」雲浠道,「陛下既這樣都不願放過三公子,垂恩宮附近必然埋伏了大批殿前司的兵馬,若去那裡,三公子只怕會更危險。」

  她想了想,斬釘截鐵道:「往南走,我們護三公子下山。」

  說著,轉身便要改道。

  程昶握緊雲浠的手,拉著她站定,說道:「眼下陵王知道裴闌背叛他,必然早已派人去了明隱寺南門,殿前司不願放過的人只我一個罷了,我們如果往山下走,如果遇上陵王的人,生還的可能又有多少?」

  「可是——」

  「我知道,對我來說,最好的選擇的確是下山,從此以後離開金陵,可是這樣太冒險了,就算我們可以從陵王的追兵裡突圍,豈知裴銘不會派人來路上攔截我們?此前西南方向的火藥已經炸了一枚,陵王這個人做事萬無一失,你又怎知山外沒有更多火藥?再說往垂恩宮走,我未必沒有生機。」

  程昶略沉了口氣,「陛下早就在山中埋了人,隨時可以取我性命,可是此前陵王的兵馬攻來山下,形勢如此危急,他卻要等田望安把宗室帶走了才對我下誅殺令,說明什麼?說明他不想讓人知道我是被他殺的,他想做一個我是死於亂軍之中的假像。只要我們趁著陵王與殿前司惡鬥之際,先一步出現在垂恩宮,出現在宗室們面前,我便可以轉危為安。」

  雖然這個轉危為安也許只是暫時的,可是到了這個地步,沒有萬全之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身後傳來追兵的聲音,離垂恩宮最近的一條路上烈火灼灼,四處是焚燒的廟宇,但是他們管不了那麼多了,雲浠聽了程昶的話,一點頭,步子一折,自烈焰焚灼的長道上穿行而過。

  路上不是沒有遇到宣武與懷集的人,卻要多謝這大火,陵王的兵馬怠於在火中拼殺,讓他們躲過了一劫又一劫。

  可惜饒是如此,四周的行軍之聲愈沉,似乎有更多陵王的兵馬在附近集結。

  山野中回蕩著傳令之聲,夜色雖然來臨,火光卻讓他們沒有一處可藏身之地。

  垂恩宮去不了,若寺廟被封鎖,他們遲早都是死路一條。

  「將軍,前面的路走不了了,懷集將軍與張岳將軍帶著人從西面趕來,正在前面佛塔前列陣。我們只能往東撤。」崔裕自前方探完路回來稟道。

  「不能往東,宣武就是從東面來的,陵王也在那裡。」宿台道。

  垂恩宮就在三里之外,可是兩條前往垂恩宮的山路都被堵死,所剩唯一的一條……雲浠看了眼前方,三層高的觀音閣浸在一片火海裡,猶如陰司冥王之宮。

  這座冥宮雖穿行不了,但如果繞行,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行軍的聲音逼近,夜色中,浮現出一列一列銀光如水的身影,懷集將軍帶著兵,出現在眾人近前。

  他帶兵殺了一日,早已殺紅了眼,眼下看到火色夜影下倉惶逃生的人,本能地提起劍,高聲吩咐:「放箭!」

  一瞬間,箭矢如雨,鋪天蓋地地襲來。

  程昶早有準備,牽著雲浠避入冥宮之後,忽然鬆開她的手:「你快走。」

  「三公子?」雲浠愣道。

  程昶道:「這個局面如果你我都留下,誰都活不成。他們要殺的人是我,如果看到我,應該可以暫時罷手。你快走,繞過這座觀音閣往下山去,一定可以保命。」

  雲浠道:「不行,我今日來就是為護三公子安危,怎麼可以拋下三公子獨自保命?」

  她頓了頓,又說:「三公子你快走,懷集不知道我今日會上山來,有我迎敵,他一時間摸不清我的底細,必然不敢全力出擊。我能拖住他,能為三公子爭取活命的時間,我有這個本事,三公子你信我。」

  言罷,立時吩咐:「宿台,你即刻護三公子下山!」說著,提槍便要往觀音閣前去。

  「不行!」程昶攔住雲浠。

  他略沉了口氣,一字一句道:「阿汀,你聽我說,就算我今日會葬在亂軍之中,也不一定會死。我此前,幾回瀕臨絕境,落崖,墮火,一次都沒有生還,可是最後還是死而復生了,你快走,我不會有事的。」

  觀音閣為一行人馬擋去了箭矢,外頭箭雨停了,可隨之而來的卻是逼近的搜尋聲。

  雲浠借著火光看向程昶,他的目色認真而堅定,就是這雙眼,真不知是怎麼長的,這樣灼烈的九幽之火落到他如水般清冷的眸子裡,也要化作天邊一顆溫柔星,她這輩子大概註定逃不開他這麼一個人了。

  雲浠道:「三公子說自己不一定會死,不一定會有事。可是,萬一這一次你沒有復生呢?我接受不了這樣的萬一,你可以拿你的命去賭,可是我,賭不起。」

  觀音閣後已然出現了身著銀甲的敵兵,雲浠說罷這話,驀地退後一步,她高舉紅纓槍,高厲聲呼道:「崔裕,帶兵列陣!」

  「是!」

  兩千將士瞬間排開,饒是人數稀少也氣勢雄渾。

  下一刻,雲浠忽然高喝了一聲:「宿台!」

  烈火在觀音閣蔓延肆虐,雲浠足尖借著身旁的斷垣一點,騰空而起,紅纓槍上挑,順勢劈在觀音殿橫樑的相接之處。

  橫樑經烈火燒灼,已然脆弱不堪,遭了這麼一下重擊,轟然坍塌倒落。火樑在程昶眼前瞬間砸下,幸而宿台得了雲浠提醒,早一步做了防備,帶著程昶頃刻退了數步。

  待到程昶反應過來,坍塌的落木焚燃的烈火已將他們隔於烈火兩端了。

  雲浠看著程昶,忽然問:「三公子,你從前,有沒有嫌棄過我?」

  不等程昶答,她很快又道,「我知道你沒有,但是我其實嫌棄過自己。」

  她笑了笑:「我很早就喜歡三公子了,草原上的長大的姑娘,本來該有什麼說什麼,可是我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一直不敢和你表明心意。」

  「我不溫柔,也不如其他高門女子賢惠體貼,不會討人喜歡,女紅,茶道,樣樣不會,琴棋書畫就更不必提了」

  「小時候大概還開朗些,那些年侯府敗落,成日為侯府的生計奔波,被壓得喘不過氣,所以遇上什麼也習慣藏在心底,可能人都有些木訥了。」

  「如果不是你給我點了一天一地花燈,說你也喜歡我,我恐怕會將這份心意一直藏在心底,慢慢疏遠三公子,看著你做世子,做王爺,娶王妃,從此兩不相干,反正……我與你不相配。」

  「不過,經歷了這麼多以後,我便不這麼想了。」

  「三公子這一路艱難,我都看在眼裡。我現在,真的很慶倖自己從小什麼都沒學,就學了一身功夫。這樣三公子遇難,我就可以救你;有人要害你,我可以保護你;你失蹤了,我可以去天涯海角找你,一點也不會覺得累;如果你我一同遇到絕境,像今天這樣,我更不怕,因為我身後有兵,手上有劍,心中就有底氣了。」

  「我早已跟你說過了,我是你的矛,也是你的盾,是你手上最鋒利的利刃。」

  「所以你不是孤苦無依,不是手無寸鐵,在這個世界,永遠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我能做到的,是這世上其他女子都做不到的。」

  「所以呢,我現在覺得——」雲浠說到這裡,抬袖揩了一把逃命時,不知從哪裡沾到臉上的髒汙,嘴角與眼角同時一彎,露出一個分外俏皮的笑,「我配你,剛剛好。」

  說罷這話,她毅然轉身,提著紅纓槍,帶著兩千兵馬朝敵陣走去。

  將門人從來不畏生死。

  白骨墮沙,血上焚火,尤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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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間風起雲湧,夜色被焚灼的烈火、糾纏的兵戈攪得支離破碎。

  前方雲浠已然帶兵與懷集將軍的人馬廝殺在一起,宿臺上前拽住程昶,勸道:「殿下,我們快走吧……」

  「放開!」程昶掙脫開他的手,拼命地往沙場的方向走去。

  可惜前路已被烈火阻絕,視野亦被兵火殘影侵襲,他甚至已看不清雲浠究竟在哪裡。

  「阿汀、阿汀……」他只能不斷地念著她的小字,然後急於從這一山火海裡越過去。

  他也不知道他過去能幹什麼,能幫上她什麼,但他就是想陪在她身邊,他覺得自己不能拋下她。

  心上焦急如焚如煉,更遠處,似還有更多的敵兵朝這裡集結而來。

  銀甲如海潮湧向雲浠的一刻,程昶忽覺得後悔,非常非常的後悔。

  若早知如此,早知會牽連她,他就不這麼執著了。

  不執著於公道,不執著於復仇,不執著於讓所有害他的人血債血償。

  哪怕深陷絕境,再度生死數回又怎麼樣呢?哪怕不能復生,淪落陰司鬼域又怎麼樣呢?

  只要她可以好好活著。

  阿汀不知道,他不僅僅在這個世界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他其實也是伶仃一人的。

  他疾病纏身,一顆心要依靠機器才能規律跳動,每一日都活在生死邊緣,無人願意長久地陪在他身邊。

  在那個繁華,美好,又冷漠的時空,除了骨血至親,所有的付出都精打細算,沒有人會為誰捨命。

  所以經歷了兩世啊,他才遇上這麼一個她。

  他不能失去她。

  行軍聲愈來愈近,山的另一面響起集結的角聲,下一刻,懷集的軍中也有人吹響號角來呼應即將到來的兵馬。

  陵王在平南山中一共有七位將軍,除了已經在場的宣武與懷集,無論誰在這個時候帶兵到來,對雲浠而言都是絕境。

  宿台聽到這角聲,連忙上前拉住程昶:「殿下,快走吧!」

  羅伏也道:「殿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明威將軍為您已然搏了命,您若留下,她豈不枉死?」

  「你們放開!」程昶喝道,聽得「枉死」二字,他的眼底竟浮現出猩紅的血絲,啞著聲道,「她若死了,我就與她一起死。」

  「轟隆」一聲,眼前的觀音閣經不住烈火焚燒,終於坍塌陷落。

  這座殿閣本來是浸在一片火海裡的,眼下坍塌,與地上樑木陷落在一處,落下的火與地上的火相互糾纏,居然有抗衡之意,彼此吞噬纏鬥,一瞬間,火勢竟退去不少。

  程昶找準這個時機,跌跌撞撞地爬上殘閣,往雲浠那邊奔去。

  然而火勢雖退,並未熄滅,火舌在纏鬥之間慢慢融合在一起,轉而燒得更烈。

  程昶置身於一片火海之中,他不知道周遭有多少人在勸自己攔自己,更不知道自己的衣袍與袖擺是否已被烈火燎著了,周身不是不疼的,他卻似瘋了一般,眼前只有亂兵之中那一片紅色衣袂。

  恍惚間,他像是聽到驚雷的轟鳴聲,山中風聲呼嘯盤桓,彷彿有蒼龍之威,可下一刻,這些如天祇般的聲響又被烈火的焚灼聲兵戈的纏鬥與碰撞取而代之,把他的神志拽回如煉獄一般的現實裡。

  但是程昶想,縱是此間煉獄,他也是要過去與她一起的。

  真是可笑,他這麼一個疏離的,冷漠的現代人,終有一天,也會為了一個人不顧生死豁出性命。

  可是她待他深情厚誼,他都知道。

  此間真意飽受烈火亂兵提煉,化作應運天地,萬物唯一,只有死生不棄,才能不負她的深情。

  行軍之聲迫近,山端已然出現數列身著銀甲的將士,雲浠抬目看了一眼,單是手持弓箭的便有近萬之眾。

  她不知道程昶沒走,一心想為他多爭取些時間,紅纓槍往後一收,高喝一聲:「換陣!」

  帶著殘存的兵馬,重新聚成方陣。

  這樣的方陣沒什麼講究,大約就是以血軀為壁,阻絕去路。

  反正他們陷在這樣的亂兵裡,早已活不成了。

  懷集沒想到他帶著數萬人,竟然與區區兩千兵馬廝殺了如此之久,見援軍已到,立刻命前方營排成突襲之勢,朝雲浠這裡撲殺過來。

  雲浠閉了閉眼,雖然不懼,也知道到此為止了。

  但她身為主帥,若臨陣退縮,豈不讓將士們笑話?她不驚不亂,見敵將撲襲而來,當先一個提槍而上。

  與此同時,山端的弓箭手一齊張弓,對準雲浠的兵馬。

  近萬弓箭手同時闊弦的聲音猶如深海裡低沉的蒼龍之吟,伴著隱隱雷鳴之怒,恍若刮在人的骨髓心上,身上不知被烈火焚灼了幾何,程昶陷在火海裡,眼角幾欲淌出血來,嘶聲大喊:「阿汀——」

  就在這一刻,變故發生了。

  近萬箭矢在離弦的一瞬忽然改變了方向,射向的竟是懷集部下的大軍。

  深海裡的蒼龍終於甦醒,離弦之音猶如巨龍呼嘯,懷集大軍沒有防備,見箭矢落來,還沒來得及散開已然中了箭,在前方撲殺的將士也被這一瞬的變故驚得不知所措,紛紛回頭看去,一瞬間竟不知是進是退。

  可是戰場之上,哪裡容得下哪怕稍稍一刻的遲疑?雲浠雖也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她久歷沙場,多的是對敵經驗,見前方將帥遲疑,第一時間帶兵反攻,一時間竟殺得敵將節節敗退。

  下一刻,天邊電光赫然一閃,雷聲轟隆,豆大的雨點子砸落下來。

  程昶抬目望去,這才發現原來先前的雷鳴與風嘯不是幻覺,天際雲團深積,一顆星也沒有,早已是大雨將傾之勢。

  只是他置身烈火,陷於生死邊緣,眼中只有她,其餘所有事,都成了其他事。

  雨水澆熄身上的火,澆褪殘閣上的火勢,前方戰事已有緩和,但程昶依然沒有駐足,仍是朝沙場走去。

  宿台與羅伏見狀,一人帶兵留下保護程昶,一人加入戰局,想自兵亂中護住雲浠。

  山端的弓箭手收了箭,摘下長矛,如潮水般自山上湧下,與雲浠的兵馬一起殺向懷集的大軍。

  雲浠眼下已反應過來了,這些身著銀甲的將士是裴闌的兵。

  他竟沒有去垂恩宮,而是帶著人回來幫她了。

  裴闌手上還有兩萬忠勇部的士兵,合上他自己的兵馬,一共五萬,雖然懷集與宣武麾下也有五萬將士,但因方才中了裴闌的惑敵之計,加之天象變幻,軍心潰散不已,很快便被擊退。

  戰局扭轉,雲浠得了喘息,第一時間往回看。

  她本想看看程昶走遠了沒有,沒想到這一回頭,他竟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原來他一直沒有離開。

  他的脖間手背有燒灼的痕跡,右邊袖口已成焦黑之狀,手臂不知哪裡有傷口,順著他的指尖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

  他的臉色是蒼白的,頰邊有一道蜿蜒的,尚未被雨水沖刷乾淨的,帶著點灰青色的血痕,猶如烈火淬成的詭異斑紋,映著他清潤的眸,竟格外攝人。

  雲浠怔道:「三公子……」

  程昶沒有回答。

  他大步走上前來,伸手自她手腕一拽,把她擁入懷中。

  他閉上眼,埋首在她的髮間,雙臂箍住她,力道愈收愈緊,彷彿這一輩子再也不願放開了一般。

  雨勢緩和了些,雨水自夜幕裡降下,溫柔地傾灑在他們周身,他什麼都沒說,但她什麼都明白。

  懷集與宣武被這變動驚得無以復加,心知此刻已不是對敵的最好時機,當下傳令撤兵。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程昶放開雲浠,見是裴闌過來了,認真地與他道了聲謝。

  裴闌道:「殿下不必謝我。」

  他解釋道,「我在去垂恩宮的路上遇上了宣稚的人馬,他們與張岳的大軍對上,廝殺起來。張岳手上兩萬兵馬之眾,卻絲毫不是殿前司的對手。」

  裴闌原想直接帶兵去垂恩宮勤王保命的,可是見宣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才知昭元帝或許根本不需要他來勤這個王。

  他不知道宣稚埋伏了多少人在平南山,但殿前司可領兵馬三十萬之眾,只取半數,也在陵王大軍之上了。

  裴闌本就是為陵王召集而來的,打的是臨陣叛將的主意,可是,宣稚把他要滅殺的敵兵都提前殺了,他該上哪兒效忠陛下去?到時候老皇帝秋後算帳,他難道單憑一張嘴說自己沒有幫著陵王造反嗎?

  思來想去,他才想著是不是該半路折回來,救雲浠於水火,順便與懷集宣武的人馬決一死戰的。

  其實即使有了回來的念頭,裴闌也沒有立刻做出決定。

  一來,他不知道雲浠這邊的戰況如何,她是不是已經死了;更重要的是,懷集與宣武除了五萬兵馬,還有援軍,反觀自己,手上的兵馬除了兩萬是自己的,另兩萬是雲浠麾下忠勇部的,這些忠勇部的人本來就厭惡他,到時候打起來,聽不聽他號令還另說呢。

  回去救雲浠也許會賠了性命,若什麼都不做,就這麼去垂恩宮,即便會遭昭元帝重罰,指不定能活著呢?

  裴闌原是猶豫不決,可關鍵之時,他又想起今日臨行前,老太君千叮嚀萬囑咐的一句「既為生死同盟,必當交付性命」,當下心一橫,帶兵折返回來。

  裴闌這個人雖不怎麼樣,但行軍打仗還是有真本事的。

  他運氣很好,在帶兵回來的路上,遇上了趕來與懷集大軍匯合的昭武校尉五千人,他看著自己士卒與敵方士卒身上一樣的銀甲,忽然心生一計,當下以迅雷之勢斬了對面四千餘人,留下百餘活口,押著他們到了山端,命他們鳴角與懷集傳信。

  懷集與宣武等人雖早接到裴闌或許叛變的消息,但因一直沒與裴闌遇上,又擔心這是翊衛司那邊傳來擾亂軍心的假訊,所以並不很確定,加之前方的邏卒說前來集結的兵馬是昭武校尉麾下的,因此卸了防備,誤中裴闌的惑敵之計,一時間被殺得潰不成軍。

  裴闌見懷集與宣武撤兵,並沒有派人乘勝追擊,他與程昶解釋道:「此前陵王接到張岳被殿前司擊潰的消息,已帶著兵馬往垂恩宮方向去了,眼下懷集與宣武大概是另擇路去與陵王匯合,探不清對方虛實,我們最好不要貿然追,陵王萬事留有後手,此前平南山西南的火藥已經炸了一枚,不知哪裡還埋著更多火藥。殿下還是儘快與末將和明威將軍趕去垂恩宮吧。」

  羅伏問:「陵王既然在山中埋了火藥,那我們去垂恩宮的這一路上會不會遇上火藥機關。」

  「這個不會。」雲浠道,「陛下既先一步算到陵王會起兵,早已派兵駐守明隱寺與垂恩宮,只要我們不繞行,寺中山道,路上便是無礙的。」

  寺中火勢已被大雨澆得傾頹不堪,他們一行人剛自鬼門關的火海裡脫身,此刻行在雨中,只覺這雨是恩澤,誰也沒有抬手去遮。

  程昶牽著雲浠的手,走到半途,忽然頓住步子,朝夜雨如煙的山間看了一眼。

  雲浠問:「三公子,你在看什麼?」

  程昶與她笑了笑:「沒什麼。」

  那是垂恩宮後的一處陡崖,他在來明隱寺之前,仔細看過平南山的地圖,這裡的地勢他都牢記於心。

  裴闌之軍叛變,宣武張岳敗退,宣稚率軍二十萬,看來陵王今日,敗局已定了。

  可是,既然這樣,他又帶兵去垂恩宮幹什麼呢?

  他的脾氣,應該是寧死也不服輸的吧。

  裴闌說陵王萬事留有後手。

  也許,垂恩宮後的那片陡崖才是他真正的後手吧。

  這樣也好,世間因果有報,當初白雲寺清風院,他逼他跌落萬丈深淵,而今異地處之,竟該換他來嘗這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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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中夜時分,山間雨勢式微,陵王的人馬與張岳匯合後,在平南山西側的彎谷稍歇了半刻。

  變故來得很快,一個時辰前,軍中先是傳來裴闌叛變的消息,爾後雲浠帶著忠勇部出現在明隱寺,與裴闌一起擊潰了宣武與懷集的大軍。聽說他們還在兵亂當中救下了程昶。

  陵王得知程昶還活著,並不意外。

  倒不是因為他有多麼相信程昶的本事。

  早在羅複尤傳信說昭元帝逼迫程昶留在問賢台後,陵王便猜到他的父皇殺意已決。

  可不知怎麼,他竟直覺程昶能夠活下來,誠如他此前在白雲寺的斷崖,在皇城司的火海裡存活下來一樣,他這個人,彷彿是有佛祖庇佑的。

  張岳大軍是從平南山西北撤回來的,他們在那裡遇上了殿前司的禁衛軍。

  陵王這才知道,原來昭元帝早料到他會謀反,提前埋下人,打的就是將他與程明嬰一網打盡的主意。

  他也是昭元帝親生的,可他這個父親似乎從來沒為他考慮過,寧肯讓他與程昶同歸於盡,也要給程旭一個安穩江山。

  不過這也無礙,生在帝王家,父子之情早已疏薄,彼此沒有撕破臉成為仇人已很不錯了,事到如今,他並不在乎昭元帝偏袒誰。

  陵王從沒預想過此行會順利,太平年間起兵謀反,原本就是搏命,可是,自裴闌叛變的消息傳來後,每過去一刻,事態都在惡化,張岳幾人的部下被殿前司殺得潰不成軍,另一邊,宣武與懷集也被雲浠擊退了。

  眼下他在彎谷中歇腳,等宣武與懷集過來集結。

  一旁張岳見雨水細了,重新點燃火把,請示道:「殿下,這幾個人要怎麼處置?」

  他指的是樹下幾名被捆綁著的宗室臣眷——午過火藥在山中炸響,田澤帶著人避往垂恩宮時,尚有幾名宗室臣眷遺在山中未歸,後來田澤雖派了翊衛司去找,可惜這幾人先被張岳的兵馬發現,當成人質捆了回來。

  陵王認了認,幾人中,除了光祿大夫的獨子與平陽縣主稍稍能夠入眼,其餘俱是些無關痛癢的角色。

  陵王道:「先留著,待會兒再說。」

  他閉目養了一會兒神,山外便傳來行軍聲,睜眼一看,近處已現兵影,宣武與懷集終於到了。

  張岳連忙迎上去:「你們還剩多少人。」

  「四萬餘。」懷集道。

  起先他們誤中裴闌的惑敵之計,死傷數千將士,已是潰敗之勢,好在懷集止損及時,見軍心大亂,決意不與裴闌和雲浠纏鬥,留下兩千死士斷後,撤回大部分人馬。

  張岳聽懷集竟能餘兵四萬,有些不信,高舉火把親自巡過一遍,見山野間密密匝匝的都是人,這才略鬆一口氣。

  眼下集結的兵馬加起來共有七萬,形勢仍舊不容樂觀,不提垂恩宮外的殿前司大軍,雲浠與裴闌手下悍將極多,倘與他們對上,只怕又將鏖戰一場。

  宣武道:「殿下,今日裴闌叛變實屬意料之外,他本是反臣,為表忠心,必然會與我們交鋒,我們即便能擊潰裴闌的兵馬,餘下殘兵疲將,絕無勝過宣稚的可能。」

  「是啊殿下,」張岳也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們既然已無勝算,不如立刻改道往北。我們有兵七萬之眾,若是往北走,路上甚少有大軍能攔住我們。」

  可是往北走,目的地是哪裡呢?餘下的話張岳沒有說明。

  陵王此番謀反,除了成王敗寇外,其實還有第三條路,即往塞北去,在大綏邊疆掙一片地界,先割據為王,隨後再慢慢圖謀。

  不過如果這樣做,他必然要再度與達滿部落的二皇子合盟。

  這是通敵的勾當,說出口實在不光彩。

  陵王聽後不置可否,問懷集:「山中還有火藥嗎?」

  懷集道:「埋在西南方向的已經炸了,阻絕了金陵往來平南山的路,末將另還埋了一些在後山,但那裡離垂恩宮有些近,沒什麼用。」

  想要引爆火藥,必然要派人過去,但後山附近有殿前司的兵馬巡視,他們見陵王的人突然過來,一定會覺得事情有異,從而提前防備。

  陵王又問:「程明嬰眼下人在哪裡?」

  「三公子往垂恩宮去了。」

  「他要去垂恩宮?」陵王一愣。

  懷集道:「是。明威將軍本來是打算護送三公子下山的,不知為何,後來改了主意。」

  今日明隱寺之亂,昭元帝必不會輕易放過程昶,眼下他得了雲浠相救,該即刻下山才是,左右昭元帝行將就木,熬過這一陣,日後就是新的乾坤了。

  然而陵王仔細一想,便明白了這其中因由。

  去垂恩宮只怕是程昶自己的主意。

  眼下山中兵亂,誰是逆臣誰是忠臣尚且說不清呢,雲浠本來就是闖禁令來的明隱寺,若她尚未盡忠便護送程昶下了山,事後被昭元帝打為發賊,只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對於程昶來說,下山的確是最安全的。

  但是下了山,他便保不住雲浠了。

  陵王在心中嗤笑,真是沒看出來,他這個自落水後便萬事漠然的堂弟,竟也會為了一個女子情真意切一回。

  不過這樣好,這樣,他便有一線生機。

  陵王於是道:「不撤兵,我們也去垂恩宮。」

  —*—*—*—

  垂恩宮內燈火幢幢,此刻子時已過去大半,除了昭元帝龍體不支,暫去偏殿歇下,其餘宗室與大臣俱是等候在大殿之中。

  細雨為靜夜罩上一層朦朧,田澤頻頻往殿外望去,殿前司的人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依舊不見遺在山中的幾名宗室的身影。好在適才消息傳來,說雲浠帶兵來了平南山,並與裴闌聯手,已從亂軍之中救下程昶。

  到了這時,田澤也看出事情的端倪了。

  昭元帝此前之所以要獨留程昶在問賢台,只怕是要尋個機會將他斬於亂軍之中。

  可惜他雖身為皇子,奈何剛回宮,勢單力薄,眼下陷於權爭暗潮,除了田泗與程燁可以信任,手上幾乎無人可用。

  他只好不斷地派翊衛司的人出去打聽消息,想趁著昭元帝歇下,儘快平息這場歸根究底因他而起的兵亂。

  不多時,翊衛司一名邏卒來報:「稟五殿下,世子殿下與明威裴闌二位將軍帶兵往垂恩宮這邊來了,眼下世子殿下與二位將軍正在山下等候,殿下可要傳見?」

  田澤聽是雲浠來了,當即道:「立刻將他們請來殿上。」

  「殿下,臣以為此舉不妥。」這時,一名老臣攔阻道,「明威將軍此前分明在禁足當中,今日忽然帶兵來明隱寺勤王,實在蹊蹺至極。試問她如何提前預知陵王會反?宣威將軍呢?他為何沒來?臣以為,不如暫令明威將軍等候山下,靜觀其變。」

  殿中宗室中多的是昭元帝的親信,有明白聖意的,自然向著聖心說話。

  然而田澤不緊不慢道:「明威會帶兵前來勤王,蓋因她在裴闌處提前得知了陵王的計劃,何來蹊蹺可言?明威與裴闌退敵有功,莫要讓他們在山下等久了,寒了將士們的心。」

  「景煥。」說罷這話,田澤喚了程燁一聲。

  「臣在。」

  「立刻去山下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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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1: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旭兒。」

  程燁還未退下,不防一旁傳來一聲低喚。

  昭元帝不知何時醒了,正由內侍吳峁摻著從內殿裡出來。

  田澤迎上去扶住昭元帝:「眼下才子時,父皇怎麼不多歇半刻?」

  昭元帝道:「山中反賊作祟,你一個人扛著,朕不放心。」他說著,問立在殿中的宣稚,「朕聽聞,明威與裴闌帶著人前來勤王了?」

  「回陛下,正是,兩位將軍在明隱寺擊潰了張岳宣武大軍,手上有兵四萬餘人。」宣稚道。

  田澤道:「父皇明鑒,眼下山中形勢危急,敵寇已集結往垂恩宮來了,想必很快就要反撲,明威與裴闌雖掌兵四萬,但人數上遠不及陵王所率大軍,為今之計,當立刻請二位將軍來垂恩宮,與殿前司的兵馬協同退敵。」

  「陛下,萬萬不可啊。」昭元帝還沒說什麼,適才那位善解聖意的老臣又道,「裴闌本是為陵王所用,其父裴銘更是陵王的心腹,眼下他明面上是棄暗投明,可私底下,誰知他是怎麼想的?倘若他只是裝裝樣子,待入了垂恩宮地界,再度與陵王的兵馬裡應外合,陛下與殿下的安危必然不保了啊。」

  「胡說八道!」田澤斥道,「若只是裝樣子,裴闌與明威何必跟懷集宣武聯兵廝殺一場?」

  「據老臣所知,裴將軍與明威將軍雖與敵寇交鋒,但取得優勢後,並沒有乘勝追擊。他們不是為勤王而來的嗎?敵軍既已軍心大亂,為何竟不追擊?難不成還想幫著敵軍保存實力不成?」

  老臣說著,合袖朝殿上一拜,「陛下,正因為裴將軍沒有派人追擊,懷集宣武部下鏖戰一場,損失不過千人,餘下大軍已與張岳集結,往垂恩宮這邊來了。倘裴闌真是反賊,那麼此刻放他入垂恩宮地界等同於引狼入室,何況金陵來平南山的路已被火藥炸斷,勤王的兵馬一時半會兒到不了,一旦殿前司與陵王大軍在垂恩宮殺起來,殿前司既要護住宗室們,又要應付十餘萬叛軍,必然十分艱難,我們萬不可冒此風險啊!」

  「父皇!明威將軍乃忠勇侯府的人,她怎麼可能——」田澤正欲駁斥老臣,這時,只見一名邏卒匆匆進殿,俯首拜下,「陛下,不好了,叛軍已逼近垂恩宮附近山坳,明威裴闌二位將軍所率大軍與叛軍正面相迎,已然拼殺起來,明威將軍急信請殿前司支援!」

  田澤聽了這話,提袍疾步下了陛台,亦在台前拜下:「父皇,雲將軍身邊只有兵馬四萬,陵王的大軍卻有近八萬,幾乎是雲將軍的兩倍,兒臣懇請父皇立刻出兵馳援雲將軍!」

  「陛下,不可啊!明威將軍眼下正與裴將軍一處,這封急信豈知有沒有詐?何況……何況三公子也在他們兵中!」

  老臣這話雖說得含糊,但在場諸人都聽明白了。

  雲浠或許不是陵王的人,但她和她的兵馬卻極有可能是效忠程昶的。而今皇權即將更替,陵王與程昶唇亡齒寒,陵王已反,程昶這位大權在握的王世子難道不自危嗎?難道就沒有反心嗎?如果有,他不是沒有與陵王聯手的可能。

  他二人若是聯手,雲浠與裴闌所率兵馬出現在一處也就解釋得通了。

  所以,哪怕雲浠乃忠勇侯府中人,也是不可信的。

  田澤聽了這話,覺得簡直荒唐可笑,程昶與陵王早已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怎麼可能合作?

  但他也明白,昭元帝之所以不願馳援雲浠,是希望能借此機會除去程昶,所以無論他如何懇求,殿前司也不會立刻出兵的。

  一念及此,田澤抬目往大殿的角落遞去一個眼色,立在角落裡的田泗會意,略一點頭,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又一名邏卒進殿來報:「稟陛下,平陽縣主、光祿大夫家的公子等幾名宗室被張岳將軍的人馬捆了去,眼下他們被押往垂恩宮南面山腰,讓殿前司分兵去救。」

  山外已傳來短兵相接的拼殺聲,角聲在暗夜中齊鳴,不用看,便知外間山野已淪為沙場。

  倘殿前司在這個時候分兵去南山救人,必然陷於敵陣之中。殿中幾名大臣一聽邏卒稟報,便想請命阻止,奈何殿中立著的大半都是宗室,若陛下竟這麼輕而易舉地捨了本家性命,一定會招來不滿。

  幾名大臣猶疑一陣,其中一名排眾而出:「陛下,臣有一計。」

  「陛下既然懷疑裴闌與明威二位將軍是否忠心,不如下令讓他們分兵去救人,只要他們能將附近山上的宗室們平安救下,便派殿前司去支援不遲。」

  「不可!雲將軍所率人馬的數量遠少於陵王,若再分兵救人,陣前只怕難以禦敵!」田澤道,「父皇——」

  然而不等他說完,昭元帝便抬手將他的話頭一攔,緩緩道:「旭兒與愛卿所言俱是有理,依朕看,也不必等明威將人從山上救下,只要她與裴闌願意分兵,宣稚,你便帶人在山下整發,準備隨時馳援。」

  「是。」

  ……

  近寅時,夜色稠得如墨汁一樣,雨水一澆下來,似乎便要被這濃夜吸了去,滲進一片虛無裡。

  所幸火把裡裹了油脂,只要雨勢不是太大,等閒是澆不滅的。

  雲浠借著火光看向前方,她的兵卒已與陵王的廝殺起來。

  就在四個時辰前,懷集與宣武的聯兵才被她擊潰,沒想到僅僅過去半日,陵王大軍竟能重振旗鼓,變得勢不可擋起來。

  忠勇部下多的是悍將,雲浠見派去傳信的武衛回來了,將陣前指揮交給崔裕,急問:「怎麼樣,殿前司的兵馬何時過來?」

  武衛面有鬱色:「歸德將軍說,殿前司的兵馬尚需承擔保衛垂恩宮之責,只怕不能及時支援。」

  此言一出,裴闌便明白過來:「是陛下懷疑我們,擔心我們與陵王合盟,所以才不願輕易放殿前司的兵馬過來支援?」

  「應該是。」武衛道,「屬下未能進殿面見陛下,這些話都是歸德將軍隸下士卒代為傳達的,陛下還說,陵王將幾名宗室綁去了垂恩宮以南的山腰,還盼二位將軍分兵去救,只要宗室們平安,殿前司壓力的緩解,一定第一時間派兵增援將軍們。」

  羅伏一聽這話,怫然道:「我們本就是以少敵多,他們不增援就罷了,還要我們分兵救人?是嫌我們的人死得不夠快嗎?!」

  雲浠握了握紅纓槍,她雖十分希望殿前司能來支援,可是昭元帝對程昶什麼態度她都瞧見了,眼下他不願派兵,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過她不怕,她自小長在軍中,比這危急的情況她遇得多了。

  適才帶著兩千兵馬對上數萬人她尚且不懼,眼下不過是再拼一場,算得了什麼?

  陣前不可太久無帥,雲浠一言不發的提著紅纓槍,重新往陣中走去。

  程昶看了眼她的背影,問羅伏:「衛玠什麼時候能到?」

  能預料到陵王謀反的不止昭元帝一人,衛玠與程昶互通消息,早已提前做好防備,昨日下午便帶兵往平南山趕,只是被火藥阻在了半路。

  「火藥雖引發了山石崩塌,但西山營來平南山的路並沒有全然阻絕,沿著山中小徑一點一點過人,最遲天明也該到了。」

  程昶點了下頭,正欲派人去與衛玠接洽,不防另一邊裴闌已在軍中點人,打算往垂恩宮以南的山腰去了。

  程昶不由問:「裴將軍打算分兵去救附近的人質?」

  裴闌道:「我必須去。」

  他頓了頓,知道自己就這麼分走兵馬很自私,對前方將士也不公平,解釋道,「阿汀……雲浠她尚有忠勇侯府、有五殿下和三公子您可以保住她,可是我父親犯下的是株連九族的重罪,我只有將功補過,才能保住裴府一府的人。」

  程昶問:「裴將軍可知道陵王總共備下多少火藥?都埋在何處?」

  裴闌搖了搖頭:「陵王最信任懷集,火藥事宜都是由懷集安排的。」

  他又道:「我知道殿下想提醒我陵王或許在垂恩宮以南的山上埋了火藥,逼我們去救人,大概想利用分兵之術先剿滅我們部分人馬,我領兵多年,這些伎倆我都看得出。但我沒有辦法,去救人質是我表忠心的最好機會,只要裴府以後能平安,即便要冒性命危險,我也只有認了。殿下放心,我只帶走三千人,餘下大部分兵馬我都交給雲浠。」

  雲浠本來就是以少敵多,莫要說帶走三千人,就是帶走一千人,於她而言都是釜底抽薪。

  可是,大軍中有半數都是裴闌部下,裴闌若是執意帶人走,硬攔是攔不住的。

  程昶看著裴闌,忽然道:「其實將軍也不是只有解救人質這一條路可以走的。」

  他望向漫山遍野拼殺的將士,陵王大軍銀甲如水,「剿殺他們,將軍也可以表忠心。」

  可是陵王掌兵近八萬,眼下困於絕境,個個皆是死士,如何剿殺?

  裴闌搖了搖頭:「太難了。」

  程昶卻問:「將軍既與阿汀結成同盟,你相信她嗎?」

  不等裴闌答,程昶又道:「我相信她。」

  「我有這個本事,三公子你信我。」

  數個時辰前,明隱寺烈火焚燃,她帶著兩千將士,為了護他平安,毅然與他說。

  眼下分明已是不同境遇,可他耳畔竟重新浮響起這句話。

  她從小到大什麼都沒學,就學了一身功夫,只會領兵打仗。

  她有這個本事,他信她。

  「將軍如果不信阿汀也無妨。」程昶的目光掠過濃重的夜色,掠過將士們的鎧甲,最後掠過山野間跑了一日的疲馬,「將軍可以帶兵去救人,我有個辦法,可以助將軍保命,但請將軍答應,倘若你脫險,一定帶兵回來助阿汀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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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1: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戰火燃遍山野。

  陵王士卒歷經一日的拼殺,本該力竭,然而,或許是身陷絕境重新激發了他們鬥志,一時間勢如破竹,個個宛如死士。

  雲浠以少敵多,本來還能用軍陣禦敵,遭到這般不要命的衝擊,前陣很快就亂了。

  破口越來越多,雲浠見勢不好,提起紅纓槍,將數名沖入陣中的敵兵斬於槍下,正打算自己補上缺口,身邊一名邏卒來報:「將軍,西側盾甲營抵擋不住敵軍衝擊,已經潰散了!」

  雲浠極目看了一眼,很快吩咐:「讓他們退守後方山坳,借地勢與敵方周旋。」

  「是!」

  這名邏卒還沒退走,又一名邏卒來報:「將軍,輕騎營無法突入敵陣,崔校尉命屬下來向將軍請示,能否從山後繞行?」

  雲浠一聽這話立刻皺了眉,喚來一名士卒補上自己的缺口,登上地勢高處,展眼望去,原來陵王大軍的中心陣已移去山邊,兩側有山勢保護,只能從後方破入。可是陵王兵卒眾多,輕騎營一旦深入敵境,只怕還來不及破陣就被殲滅了。

  雲浠的原計劃是用大陣抵禦住敵軍,然後讓輕騎營在敵陣中製造混亂,借此拖到衛玠援軍到來,眼下計劃受挫,只得吩咐:「讓崔裕帶著人撤回來。」

  輕騎營本來是忠勇軍最鋒利的一根矛,在草原上幾乎是無堅不摧,奈何眼下受地勢所限,這根矛竟也鈍了。

  崔裕很快回來,勒馬在高地下請示:「將軍,敵軍衝鋒營攻勢太猛,前軍已快抵擋不住,不如由末將帶輕騎營掠陣?」

  雲浠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輕騎營破陣是一把好手,可是把矛當作盾用,便不大起作用了。

  她又極目看向陵王大軍,其實她可以理解這些敵寇們為何如此驍勇,他們淪為叛軍,不勝即死,只能搏命。

  只是,被他們這麼強攻下去,只怕不出兩刻,她的忠勇軍就要潰敗了。

  雲浠身經百戰,早已練就一身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本事,越是危急關頭,越能靜下心來,目光掠過山野間衝鋒陷陣的將士,慢慢憶起當年離開塞北前,與蠻敵交鋒的最後一戰。

  那是一場鏖戰,雲浠記得,當時她只有十一歲,雲舒廣身著銀鎧,指著草原上奮力拼殺的蠻敵,問身後的一對兄妹:「洛兒,阿汀,你們說,這些蠻子為何這麼拼命?」

  「因為他們沒有越冬的吃食了。」雲洛道,「這一仗打不贏,他們搶不走我們的存糧,這個冬天他們就過不去了。」

  雲舒廣頷首:「所以有時候殺敵,不必費力跟他們打,攻心為上。」

  說著,他喚來一個部下,將糧倉失火的假訊傳遍草原。

  不出半刻,原本還勢如破竹的蠻敵不擊自潰。

  是了!

  雲浠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計——死士與哀兵之間其實只有一線之隔,關鍵在信念二字。

  她立刻問崔裕:「望安在垂恩宮對嗎?」

  「望安?」

  「就是五殿下。」

  昭元帝她不指望,但她相信田澤與田泗。

  「你立刻去垂恩宮找五殿下,請他想辦法幫我弄一副殿前司統領的盔甲與旌旗,你親自去!」

  「是!」

  雲浠吩咐完崔裕,又命身邊士卒去軍中找來一名體型壯碩,嗓門洪亮的將士,正要著人牽馬,沒想到崔裕竟就扛著旌旗與鎧甲回來了,雲浠一愣:「這麼順利?」

  崔裕笑道:「原來五殿下早已暗中安排了人接應我們,聽聞將軍要殿前司鎧甲,田公公立刻著人備好了,另外小郡王也傳信說,他已集結好翊衛司的兵馬,只待五殿下與陛下爭取到開宮門的聖令,他立刻前來支援。」

  翊衛司雖僅有兵馬數千,有程燁率領,亦可謂一支雄兵。

  雲浠點頭,悅然道一聲:「好!」隨即讓適才那名嗓門洪亮的將士換上殿前司的鎧甲,吩咐道,「你騎上馬去陣中揮旗傳令,就說殿前司已整軍待發,即將前來支援。」

  「是。」

  雲浠又對崔裕道:「待會兒陵王大軍得知殿前司會來支援,軍陣一定會現亂象,你看準這個時機,帶著所有將士猛攻張岳的兵陣。」

  「只打張岳的兵陣?」

  「對,別的誰都不必管,只打張岳的人,往死裡打。」雲浠道。

  陵王的大軍是聯兵,聯兵的好處是人多,但也有壞處,就是不夠齊心。

  雲浠雖與敵方幾位將軍都不大熟,同為武將,她對張岳這個人還是有些瞭解的。

  張岳與裴闌一樣,十分自私,所以一旦殿前司會來支援的消息傳出,張岳的第一反應一定是先將自己的兵馬後撤,這個時候,如果雲浠的忠勇軍只對他窮追猛打,而其他兵陣均無恙,他便會不甘不平,在後撤之時萌生退意。

  這麼危急的關頭,聯兵中只要有一支退了,其餘的便不潰自散了。

  雲浠看向山野深處,夜色已不像先時那麼濃稠了,天際浮白,大約再過一會兒就要日出了。

  黎明破曉前,殿前司前來馳援的消息果然響徹山野,張岳宣武幾人聽到這一消息,全都凝起心神,喚來前方將士急問:「確定殿前司要來支援那雲氏女了嗎?」

  「山中搖旗之人的確身著殿前司的鎧甲,屬下適才已派人去探過了,殿前司大軍就在垂恩宮山下,如果要來,不出兩刻便能到。」

  宣武幾人對視一眼,正欲商量禦敵之策,不防前方又一名將士前來稟道:「張岳將軍,不好了!忠勇軍聽聞援兵將至,氣勢如虹,已殺入我們兵陣之中了!」

  張岳一聽這話,立刻吩咐:「先令前鋒營退後!」又看向宣武與懷集,「還請二位將軍速速從兩旁掠陣支援!」

  眼下大敵當前,當重新整合大軍才是良計,既要重整,必然要有兵陣承受追擊,張岳部下既受下了,宣武與懷集也不遲疑,立刻抽調出兵馬助他。

  奈何竟是沒用,忠勇軍就像是與張岳有仇似的,只追著他的兵猛打。

  張岳心急如焚,原本想要將兵馬全部撤回來,宣武卻道:「再等等,裴闌已帶兵前往南面山腰救人了。待山上的火藥一炸,裴闌部下必將死傷慘重,雲氏女沒了裴闌相助,區區萬餘人,難道還是我們的對手?到時我們先殲滅雲氏女的忠勇軍,然後在殿前司陣中撕開一道口子,只要能殺入垂恩宮,便大獲全勝了!」

  天邊亮光愈來愈盛,雲端已覆彤彩,正在這時,只聞轟然一聲,整個山野一瞬間震盪不已,天地飛沙走石,南面一處矮山上騰升起濃重的煙灰,煙灰如雲,朝四野彌散開來。

  火藥終於炸了。

  張岳鬆了一口氣,之前有小兵前來報,說裴闌已帶著數千人上山了,這麼看,裴闌與他的兵馬大概已是非死即傷了吧。

  張岳咬牙切齒看向對自己兵陣窮追猛打的忠勇軍,正欲發起反攻,只見煙塵盡後,南面山間出現數列兵將。

  為首一人正是裴闌!

  張岳與宣武同時大驚:「這、這是怎麼回事?」

  懷集隨即派人去探,探子很快回來:「稟三位將軍,我們中計了!裴將軍根本沒有帶兵救人,他讓數百匹駿馬馱著空殼盔甲上了山,然後率兵埋伏在山下,做出聲勢浩大之勢,因天沒全亮,我們的人識物不清,誤以為他們已在山上,提前引燃了火繩。」

  「裴闌沒有上山,可是……可是殿下不是說,裴闌一定會上山救人嗎?」宣武惶然道,「殿下不是說,這是裴闌表忠心的最好機會嗎?」

  這確實是裴闌表忠心的最好機會。

  而裴闌的確打算冒著火藥爆炸的風險上山救人了。

  他甚至想過,哪怕他葬身於山崩硝石之中,只要他向昭元帝表明忠心,起碼裴府一府的性命能夠保住。

  可是,在裴闌上山的一刻,程昶卻把他攔下了。

  是程昶告訴他:「不如一試。」

  他說:「用這些疲馬和盔甲試試那山上有沒有火藥,如果沒有,你再上山救人不遲。」

  他還說:「我相信阿汀,就算以寡敵眾,以弱戰強,她也能打敗陵王大軍,如果解救宗室這一條路走不通,裴將軍不如也試著相信阿汀,反正你不多虧什麼。」

  程昶不會用兵,但他與陵王生死交手這麼多次,實在太瞭解他。

  陵王之所以會將人質綁去埋有火藥的山上,就是算準裴闌一定會去救人。他想以分兵之術輕勝雲浠裴闌,爾後保存實力,與宣稚的殿前司決一死戰。

  但是他算得到的程昶也算得到,所以程昶反其道而行之,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先才殿前司即將前來支援的消息已令陵王大軍軍心大亂,眼下殿前司尚未到,裴闌竟先一步殺入陣中,張岳本已壓下去退意重新萌發,再不顧宣武與懷集攔阻,第一時間讓自己的殘部後撤。

  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下一刻,只聞奔馬之聲從山野南側傳來,一名身著銀鎧手執長矛的將帥帶著數千兵馬馳援而來。

  原來是田澤終於求得昭元帝開垂恩宮門,程燁帶著翊衛司的禁軍趕到了。

  程燁一到陣中,便指揮翊衛司破陣殺敵,爾後策馬疾行至雲浠身邊:「在下來晚了,雲將軍莫怪。」

  雲浠一笑,朗聲道:「小郡王雪中送炭,我謝都來不及,哪裡有怪的。」

  程燁見她經這一夜疲戰依舊眉眼明媚,清恣颯颯,心中略鬆一口氣,隨即望向周遭山勢,說道:「將軍部下多在草原上作戰,對平南山的地形並不熟,這裡交給我,將軍領好忠勇部即可。」

  大敵當前,雲浠也不計較,隨即將主帥的位子讓給程燁,倒提著紅纓槍,策馬往前方忠勇部趕去。

  如果說假傳殿前司馳援之信第一步,為的是惑敵;對張岳兵陣窮追猛打是第二步,為的是亂軍心,那麼到此,雲浠的計策還餘下最後一步了,即變死士為哀兵。

  死士與哀兵都是在絕境中拼殺的將卒。

  然而不同的是,死士搏命,哀兵潰逃。

  死士之所以為死士,除非是報了必死決心,還因為他們尚有一線生機,眼下雲浠已利用假訊將他們這一線生機掐滅,還剩最後一步,就可以讓他們成為真正的哀兵了。

  雲浠來到忠勇陣前,對先才假扮殿前司統領的將士道:「你騎上馬,重新揮旗傳令,就說陛下已下聖令,念在今日叛兵多是受人蒙蔽所致,決定格外開恩,降者不殺。」

  「是!」

  拼殺的最後一絲鬥志被奪去,無路可退的絕境卻現一條生路,這些叛軍必沒有心力再戰了。

  饒是敵眾我寡,卻見雲浠、程燁、裴闌帶兵從三面殺向陵王大軍,氣勢如虹如煉,而陵王大軍除了懷集這一支還在勉力支撐,張岳後撤後,餘下幾支也成潰亂之勢。

  雙方交戰太久太疲,目下短兵相接,早已沒了章法,漫山遍野殺成一片,平南山淪為血海,懷集見殿前司軍馬遲遲不至,本來想再堅持,正欲派人去勸回張岳宣武,沒想到竟聽到了更密更急的馬蹄聲。

  殿前司的禁衛軍不會到,卻不代表其他的援兵不會到。

  這時,只見一名士卒連滾帶爬地奔到陣前,與懷集稟道:「將軍,不、不好了,衛大人帶著皇城司的援軍到了。與衛大人一起來的,還有忠勇侯府的宣威將軍。宣威將軍一到平南山,看到山下放風傳遞消息的巡查司曹校尉,只……只一刀,便將他斬了。」

  曹源不是沒有功夫的,論身手,甚至可稱得上是極佳,奈何他遇上的竟是雲洛。

  餘下卒眾聽得雲洛之名,俱是膽寒不已。

  在武將之中,忠勇宣威名震四野,何等煊赫?

  懷集聞言,心中亦是浮上挫敗之感,朝陣後看了一眼,試圖尋找陵王的身影,然後下令:「前方營掩護,餘下大軍,隨我後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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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4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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