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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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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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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章

  因程昶昨夜早有吩咐,雲浠一行人一到望山居,林掌事便將阿久接到了就近的暖閣,喚來醫婆為她診治。

  雲浠與雲洛在暖閣外等了一會兒,幫不上忙,便退去外間的春台閣了。

  等候的當口,秦忠也過來了。秦忠是阿久之父,長得五大三粗,性格又急又躁,今日一早聽說阿久可能出了事,搶了一匹馬就往城西趕,還好半路被程昶的人撞見,將他攔了下來,引來望山居。

  此刻正值晨間,林掌事備好茶點端來春台閣,又拎著茶壺為座上幾人奉茶,笑著道:「這茶是今春臨安那邊新採的雨前茶,新鮮得很哩。」

  程昶接過茶,正欲飲,見雲浠手裡尚無茶,便將自己這盞先遞給了她。

  雲洛看了看程昶,又看了看雲浠,一時間欲言又止。

  過了會兒,他才對程昶道:「還未多謝世子殿下趕來相救。」

  程昶道:「宣威將軍不必客氣。」

  方才在來望山居的路上,雲洛因擔心阿久的傷勢,只簡略與雲浠提了提年來經歷,雲浠雖知雲洛之所以蟄伏,是為了找尋陵王通敵的證據,仍不免心中疑雲叢叢,問道:「哥,你既早知道阿爹是為陵王所害,為何早不與我說,不告訴我你還活著,我在金陵與你裡應外合,說不定還能早一日找到陵王通敵的實證。」

  雲洛還未答,秦忠就道:「你哥不把這些事告訴你,還不是為了你著想。那會兒忠勇侯府是個什麼光景?別說告訴你少將軍還活著的消息了,我們忠勇舊部的人但凡給金陵去信,半路上都會遭陵王的人攔截。再說少將軍在沙場上九死一生,也是在榻上躺了小幾個月才保住命,大半年後才能下地,一早把這事告訴你,不是讓你平白跟著擔心麼?」

  雲浠又問:「那你們是怎麼知道陵王默下佈防圖,通敵的事的?」

  雲洛道:「父親戰亡後,我就覺得事有蹊蹺,我們雲氏一門駐守邊關百年,父親又是悍將,哪怕兵糧短缺,也不會落得數萬將士盡皆戰死的結果,所以我在跟著招遠去塞北前,便暗中決定要查清真相。可惜我到了塞北後,秦統兵告訴我,知道真相的將士已盡數犧牲了,他們查了多時,什麼都沒查出來,直到開戰前的一夜……」

  開戰前的一夜,雲洛去找招遠商議對敵之計,老遠看到招遠與一陌生的人說話,雲洛隔得遠,原本是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的,所幸他會讀唇語,隱約間見那陌生人提及塞北佈防圖,說,「陵王殿下許諾要讓兩個城池的牧場給二皇子,助二皇子養兵登極的。」

  「我這才知道陵王早就與達滿二皇子薩木爾勾連,且當初為他二人傳信的,便是招遠。」

  奈何當時開戰在即,雲洛為防打草驚蛇,給金陵去了一封求援的信,沒在信上提陵王。然後他深入險境,試圖阻止招遠叛變,誰知招遠竟在草原上放了一把火,將一眾將士困在此,就連雲洛也是九死一生。

  「我知道沒有實證,想要為父親洗冤太難,所以阿久把我背回吉山阜後,我讓忠勇舊部的仵找了一具與我極其相似的屍身,接上我壞死的右臂,做成是我的樣子,成功混過了裴闌的耳目。此後我便隱居在塞北,試圖找到能還父親清白的證人,後來,我便遇上了寧桓。是他告訴我,當年父親之所以出征塞北,全是受故太子殿下所托,是太子殿下讓父親到塞北來,找尋並保護五殿下的。」

  「五殿下?」雲浠愣道。

  「對。」寧桓道,「故皇后病情危重那年,五殿下與他身邊的小太監逃去了塞北,故皇后臨終前,曾托故太子殿下找到他二人,故太子殿下十分信任忠勇侯,這才把這一重任交給了忠勇侯。」

  程昶聽了這話,沉吟一會兒,問道:「寧侍衛為什麼要說五殿下是『逃』去塞北的?有什麼人在追殺他嗎?」

  「此話說來就有些話長了。」寧桓道,「不知世子殿下可記得,五殿下的生母,其實是昔日先帝身邊的宛嬪,就是宛太嬪?」

  程昶微頷首,這個周才英與他提過。

  「當年陛下還在潛邸時,便與宛嬪好上了……」

  當時故皇后還是太子妃,她雖與昭元帝相敬如賓,但也知道昭元帝的心並不在她身上。她為了固寵,非但沒有阻止昭元帝與宛嬪來往,還幫忙製造機會讓他二人相會。

  宛嬪樣貌雖不算出眾,然而生性淡泊,品行仁善,兼之一身才情出眾,又是丹青大家,日子一久,便成了昭元帝心尖上的那個人。

  「先帝子嗣中,龍虎之輩盤踞,先帝過世得突然,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恰好不在金陵,朝野很是動盪了一陣,還好琮親王幫忙穩住了朝綱。不過宛嬪作為先帝的嬪妃,便與其他妃嬪一樣,被送去了明隱寺東闕所。」

  「宛嬪到了明隱寺不久,便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那時對故皇后很信任,在故皇后來看她時,便將這事告訴了她,請她為自己安排,可惜不巧的是,故皇后這時也有了身孕。」

  女人啊,許多不公落到自己身上尚且能忍,一旦涉及到自己的骨肉,便不得不去爭,去搶。

  故皇后知道昭元帝對宛嬪有多上心,甚至知道他曾與宛嬪說:「你若誕下嗣子,我們就叫他旭兒,取旭日東昇之意。」

  在皇嗣林立的深宮中,這句旭日東昇是什麼意思呢?有心人稍一想就能明白。

  可皇后之子才是嫡嗣子,她不願有人日後與她的孩子爭奪儲君之位,輾轉反側,終於決定趕在昭元帝回宮前,害死宛嬪。

  故皇后其實是個沒怎麼做過壞事的人。

  這是她第一回想要人的命,也不知當怎麼下手才妥當。

  思來想去,她找來明隱寺的一名管事和尚和一個老太監,囑他們把宛嬪關在住所裡,然後放一把火,做成是走水之相。

  萬幸這個和尚與老太監都是品行良善的人,不願傷人性命,何況還是一個有身孕的女子。

  他二人面上接了皇后之命,私下找來一具女屍屍身,放在柴房裡放了火,騙說是宛嬪已死。

  故皇后第一回害人,哪裡敢驗屍身,就這麼被他二人糊弄了過去。

  「世子殿下想必是去過明隱寺的。明隱寺所在的平南山很大,又因皇家寺院修在那裡,尋常人不敢隨意上山,更莫提搜山了。和尚與老太監糊弄完故皇后,便將宛嬪帶去後山山腰的一個極隱秘處隱居起來,宛嬪就在那裡,平安誕下了五殿下程旭。」

  「也算天道輪回,善惡有報吧。故皇后存了害人之心,在宛嬪『過身』後,日夜難寐,憂恐成疾,反倒沒保住自己的胎兒,嫡嗣子懷到七個月時沒了,故皇后還因此傷了身,此身再也不能有子,這才將大皇子,就是後來的太子殿下養在自己膝下。」

  其實這事說來便算過去了。

  在程旭平安長大的八年裡,除了在平南山間遇到過受傷的小程昶,以及小程昶的兩個玩伴,再沒見過別的外人。程旭當時叮囑程昶:「不要曝露我的行蹤,不要將我在這裡的事告訴任何人。」

  小程昶一心想要報程旭的救命之恩,事後數年,便真的沒有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親。

  可惜程旭八歲那年,生了重病。

  「當時五殿下在臥榻上昏迷了三日,水食不進,宛嬪求生無門,只好去了明隱寺一趟,求那時候駐守明隱寺的太常寺奉禮郎方大人。」

  「就是方芙蘭的父親,方遠山?」程昶問。

  「是。」寧桓道,「這個方遠山是個有大才的人,只因性格上有些鋒芒,剛中進士時得罪了不少人,他的同年都高升了,他還在太常寺任一介奉禮郎。他不甘心,一心謀高就,且他很聰明,在得知宛嬪當年是因一把火才隱居去山腰的,很快便猜到這把火一定是皇后授意。」

  「他假意答應宛嬪,承諾要為她請太醫、請陛下,回頭就去找了皇后,把宛嬪還活著的消息告訴給了她。」

  「方遠山說,他可以不告訴陛下皇后當年害宛嬪的事,可以守口如瓶,但是他想借著皇后之力,離開明隱寺。」

  「時隔經年,皇后處理起這樣的事來,已不似當年那麼生嫩,她在得知了宛嬪與程旭還好好活著時,並沒有慌張,而是遣去了方遠山,讓他等消息,然後,把這事透露給了當時昭元帝很寵的盧美人,就是陵王的生母。」

  雲浠問:「陵王不是皇貴妃所出?」

  「不是。」寧桓道,「陵王的生母其實是盧美人,是後來陛下下令,將盧美人從彤冊上除名,才把他過到皇貴妃膝下的。」

  皇后告訴盧美人,太子身子自小不好,恐不是長壽之相,二皇子早已夭亡,四皇子又蠢笨,只有三皇子聰穎靈慧,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這就是在暗示儲君之位了。

  皇后又說,暄兒雖有出息,奈何明隱寺裡住著一個宛嬪與一個程旭。這個宛嬪和程旭,才是陛下心尖尖上的肉。

  盧美人問,陛下這麼喜歡宛嬪,為何不將她接回宮來,左右陛下大權已穩,讓她隨意頂個身份進宮就是。

  皇后便告訴盧美人,這是因為陛下不知他母子二人竟活著,且他母子二人活著這樁事,誰也不知道。

  「盧美人本就被皇后誘得肖想起了儲君之位,得知這個消息,一不做二不休,便下殺手,派人去明隱寺暗殺宛嬪與程旭,這就是當年的明隱寺血案。」

  後來的事,程昶聽周才英提過。

  昭元帝趕到時,宛嬪已經死了,程旭與他身邊的小太監也失蹤了。昭元帝痛心疾首,去宛嬪生前的隱居之所看過,發現牆上,書案上,都是她的畫,一張一張畫的全是他。有的筆觸凝練,是她親自畫的,有的手法生嫩,是她手把手教旭兒畫的,臥榻頭還有她抄的詩,一首一朝春盡,花落人亡兩不知。

  昭元帝才知道,原來這麼多年了,宛嬪都在等他。

  身在帝王家,夫妻之間,兄弟之間,甚至父子之間關係,被深宮的波雲詭譎風吹雨打多年,早已破敗得不成樣子,很難再有什麼純粹的感情。

  所以對於昭元帝來說,宛嬪這份情,是獨一份的。

  其實宛嬪若活著,若好好進了宮,久而久之,昭元帝未必會對她另眼相看。

  但她這一死,就成了他心上朱砂。

  「陛下查到是盧美人殺的宛嬪後,恨極了她,當即命人將她處死。他原本還想追查當年宛嬪住所走水真相,奈何方遠山實在聰明,早已將知情人全部滅了口,陛下對故皇后一直信賴,便沒查到皇后身上。」

  「盧美人死了後,陛下恨屋及烏,便厭棄上了陵王,但陵王那時才十一歲,不能沒有母妃,陛下便把他扔給了皇貴妃。」

  皇貴妃本沒有子嗣,眼下得了兒子,本該是大喜之事,無奈這個兒子竟是個惹昭元帝恨的災星。

  皇貴妃覺得陵王是拖累,勉強照顧了他兩年,自他入翰林進學後,便任其自生自滅了。

  「明隱寺血案過後,禮部郎中周洪光因施救不急,被昭元帝隨意按了個罪名,逐出了金陵,禮部郎中的缺便空了出來,皇后於是履行承諾,利用娘家關係,把方遠山調任至禮部,方遠山自此平步青雲。」

  昭元帝自此以後,便開始派人尋找五皇子程旭的下落,奈何經年過去,竟沒有任何線索。

  一直到故皇后薨逝的那一年。

  「這朝廷的職銜,越往上走,越難升遷。故皇后病重那年,方遠山已經是禮部侍郎了。按說不惑之年做到侍郎之位,已算得上是人中龍鳳,但他不知足,他怕他此後數年再無晉升之機,便進宮找到皇后,希望她能幫忙,讓他再升一級。」

  雲浠道:「他若想再升,便是尚書之位,或是兼任中書的平章事,這樣的品階,只怕傾故皇后全力也難以辦到,故皇后怎麼會輕易答應他?」

  「是,所以他早就留了把柄,逼得故皇后不得不答應他。」

  程昶問:「你的意思是,當年明隱寺血案,五皇子程旭與那小太監之所以能活下來,是方遠山暗中保下的?」

  「世子殿下所言正是。」寧桓道,「當年五殿下與小太監不過兩個孩童,之所以能在這樣大的血案中脫生,乃是因為方遠山暗中命人放走了他們。但是他保下他們並不是因為好心,而是想留兩個活口,證明故皇后曾命人害過宛嬪,這才令宛嬪和陛下分別經年至死不能相見,他是為了拿住故皇后的命門,以便再次高升。」

  「方遠山告訴故皇后,這些年,他一直派著人暗中跟著五殿下,隨時可以將五殿下與他身邊的小太監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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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明隱寺血案過後,故皇后日夜受夢魘折磨,終日纏綿病榻,身子已一年不如一年。

  被方遠山這麼相逼,她痛定思痛,終於決定不再忍耐,將一切實情告訴了昭元帝,從她是怎麼對宛嬪起了加害之心,到老太監暗中保下宛嬪;從方遠山是怎麼發現宛嬪活著,到她是如何教唆盧美人殺害宛嬪;從方遠山是如何放走程旭與小太監,到他貪得無厭,還想利用這二人挾制她,想要再次高升。

  昭元帝聽後,震怒異常,立刻問斬了方遠山,並且發落方府一家。

  「所以,當年方遠山被斬,並不是因為中飽私囊和寫錯太宗皇帝的名諱?」程昶問。

  「不是。」寧桓道,「方遠山愛惜前程,做事仔細,為官也算清廉,但他真正犯下的罪行,比明面上的要大得多。」

  雲浠問:「那這些事,阿嫂……方芙蘭她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這些事畢竟是天家秘辛,常人不可能知道的,且當時事發太快,故皇后將實情告訴陛下的當夜,陛下便命人緝拿了方遠山,第二日就降罪問斬了,再一日,方芙蘭之母虞氏也自縊了。」寧桓道,「不過我知道得也不詳盡,當時宮中大事接踵而至,方府抄家,故皇后病危,塞北蠻子入侵,陛下急派人尋找五殿下,朝堂上下亂作一團,我跟著太子殿下也無暇他顧。」

  雲浠又問:「寧大哥方才不是說五殿下與他身邊的小太監『逃』去塞北了嗎?」

  「是。」寧桓道,「五殿下和小太監很聰明,他們知道方遠山沒安好心,也知道他暗中派了探子跟著他們,所以他們趁著方府出事,甩掉探子,混入往塞北運送糧草的大軍,逃去塞北了。」

  「本來只要找到這名探子,借由他尋到五殿下與小太監的下落其實不難,但是這名探子少時是個賭徒,結過不少仇家,被五殿下甩掉不久,他便被仇家找上門一刀捅死了,臨終只留下五殿下去往塞北的線索。」

  程昶道:「所以,這才是忠勇侯出征塞北的真正原因?」

  寧桓點頭,歎了一聲,說道:「故皇后與陛下相敬如賓了一輩子,哪怕身隕,也該是榮光無限的,可惜陛下在得知宛嬪之死的真相後,對她生了厭棄之心,直到故皇后病亡,陛下也再沒去看過她。」

  故皇后臨終前,將故太子叫來塌邊,對他說她很後悔,如果不是當年一念之差決定加害宛嬪,她身居皇后尊位,也不至於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故皇后說,其實這世上善惡只在一念之間,哪有什麼天生惡人?不過是犯下一樁惡事後,一步錯,步步錯罷了。

  正如她當年加害了宛嬪後,得知宛嬪和程旭活著,為了掩蓋當年的罪行,不得不教唆盧美人再次殺害宛嬪。

  她說:「可惜這世間緣法,逃不開天道輪回,善惡果報八個字,或許只有種善因,才能得善果吧,我當年種下了惡因,如今自食其果也是罪有應得。自從害了宛嬪後,我這十多年來,過得苦極了,沒有一日真正地開心過,眼下快死了,也算終於解脫了。」

  故皇后最後對故太子說:「其實宛嬪這個人,本宮記得,難得善良溫婉一個人,還有那麼高的才情,她教出來的旭兒,想必與你一樣,一定是仁德純善的。」

  「暘兒,母后最後再託付你一樁事吧。」

  「母后但說無妨。」

  「眼下塞北戰事將起,即將陷入危境,你找一個可靠的人,去塞北尋到旭兒,然後把他接回宮,好好照顧他,便算……便算幫母后贖罪了。」

  ……

  「其實當時出征塞北的將領已定了,正是因為故皇后之托,殿下便保舉了忠勇侯,請侯爺去塞北尋找五殿下。」

  「那時太子殿下的身子已大不好了,我畢竟是殿下身邊的貼身侍衛,雖然知道殿下心繫五殿下安危,也不敢貿然離開……」

  豈知不久以後,塞北竟傳回忠勇侯戰死的消息,連五殿下程旭也無蹤可尋。

  昭元帝得知此事,怕故太子自責,便將一切過錯歸咎於忠勇侯貪功冒進,隨後降雲洛為招遠副將,再次出征塞北。

  故太子苦勸無果,只好命寧桓同赴塞北,查明忠勇侯戰亡的真相。

  不成想寧桓剛查到一點線索,招遠就叛變了。

  「太子殿下自覺對不起忠勇侯,苦撐著最後一口氣,就是想把真相稟明陛下,為忠勇侯洗清冤屈。無奈我日夜兼程趕回金陵,剛把查得的線索告訴殿下,竟被鄆王打斷。」

  「太子殿下雖未服下鄆王給的毒湯,但他得知鄆王下毒,氣急攻心,沒能等來陛下就病逝了。」

  故太子最後對寧桓說:「老四愚蠢,老三心狠手辣,我若病逝,你即便向父皇稟明真相,沒有證人證據,也恐難定老三的罪,說不定你還會因此遭來殺身之禍。你快走,先保住自己,然後去塞北,把一切因果緣由查清查明,找到旭兒。雲舒廣於旭兒有恩,想必他會願意為忠勇侯府平冤。你且記得,雲氏一門鎮守塞北數十年,將士們浴血邊關,保家衛國,赤膽忠腸日月可昭,我們……萬不可讓他們寒了心。」

  寧桓道:「至於後來金陵發生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日夜趕赴塞北,途中遇到人追殺,賠了一雙眼睛,在塞北苦尋了五殿下年餘,才知雲洛竟活著,因他也要為忠勇侯洗清冤屈,我二人便一起行事了。」

  這時,秦忠道:「其實鄆王、還有樞密院的那個姚杭山暗中調用兵糧這事,少將軍一早猜到了,不過那會兒塞北私底下還存了點糧,這事不至於讓侯爺這麼冒進。」

  「侯爺當時安排我們天字部守吉山阜,所以侯爺究竟為什麼要追出關外,我們至今都不知道。但就當時的情況看,如果沒什麼特別的緣由,侯爺追出關外這個決定,是有點輕率了。所以那會兒朝堂上有人參侯爺貪功冒進,我們這些塞北的人也不好說什麼。」

  「不過鄆王陵王確實不是東西,如果沒有鄆王調用兵糧,沒有陵王通敵,塞北數萬將士也不至於盡皆戰死。」

  程昶問:「你們去塞北追查五殿下的下落,有結果嗎?」

  「只打聽到了一點線索。」雲洛道,「父親到塞北後,似乎是尋到了五殿下和小太監的,因為當時塞北草原上,有人看到父親將兩個十幾歲的少年交給了一個叫做『啞巴』的人。」

  「啞巴叔?」雲浠一愣。

  她記得這個人。

  他是很早以前雲舒廣從沙場上撿回來的,不會說話,腦子也有些問題,所以塞北的人就叫他啞巴。

  啞巴離群索居,只信任雲舒廣一人,從不跟外人來往。

  因雲浠是雲舒廣之女,她很小的時候,啞巴給她塞過饢吃。

  「塞北一戰後,五殿下與小太監便失蹤了。」雲洛道:「啞巴住的地方與開戰的地方有些近,可能是受了戰亂波及,戰事結束後,啞巴耳朵竟聾了,他不識字,這裡——」他點了點腦子,「也有些混亂,沒法與人交流,我們只要一追問他五殿下和小太監的下落,他就拼命往南指。」

  「我們後來才知道,原來啞巴早就看明白了我們在問什麼。」寧桓接過雲洛的話頭道,「他拼命往南指,是想告訴我們,早在塞北一戰結束時,五殿下與他身邊的小太監就往金陵來了。」

  「我們這些年為了求證這一點,苦尋五殿下下落,終於在淮北一帶打聽到消息,大約五六年前吧,就是雲洛『身亡』那一年,淮北旱災,有兩個少年自北而來,一路跟著災民往東南而行。一般的災民都是為求活路,走到富庶之地便不走了,這兩個少年很特別,只顧著往金陵去。那時不少災民都對這兩個少年有印象,不過因他二人滿臉尼汙——應該是刻意為之,所以沒人記得他們的樣貌。」

  雲洛道:「這一年來,陛下身子日漸不支,陵王大權在握,可五殿下的行蹤尚且渺茫,我與寧桓商量過後,決定先將我們昔日從達滿部落找到的證人帶回金陵,然後進宮竊取佈防圖,拿到陵王通敵的罪證。總之無論如何,一定要阻止陵王登極,若任由他這樣的通敵之人坐上帝位,父親的冤屈再無可平不說,也將是朝臣和天下百姓的劫難。只可惜……找不到五殿下,我們並無十足把握將陵王拉下馬,畢竟陛下膝下……」

  雲洛話到此處,卻是一頓。

  他原本想說,畢竟昭元帝膝下只餘陵王這麼一個可承大統的兒子了,可他忽然想到,眼下宮中的局勢是程昶與陵王分庭抗禮。

  他不知道眼前這個權勢滔天的王世子究竟作何打算,說不定他想自己掌權,然後扶小皇子上位做傀儡王呢?

  又或者,哪怕程昶並不如斯打算,但他身為王世子,還是先帝嫡系,身份本就敏感得很,眼下掌權掌到這個地步,有朝一日皇權更迭,也將被身後洪流推向不得不爭搶的那一步吧。

  畢竟鐵鎖橫江,古來這樣掌大權的王,到最後不是反了,就是伏誅了。

  雲洛忽然意識到,他既然要找到五殿下,擁立五殿下,那麼他的立場,與眼前這個三公子或許是對立的。

  程昶問:「眼下只有那個啞巴見過五殿下和他身邊的小太監,你們從塞北來金陵,把他一併帶來了嗎?」

  雲洛聽了他這一問,猶豫片刻,竟是沒答。

  怎料秦忠快人快語,逕自就道:「帶來了帶來了,不過這個啞巴腦子不是有問題麼?初來金陵那會兒,成日躲在房裡,誰也不願見,眼下一年過去,才稍微好點兒。」

  雲浠愣道:「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你哥連他活著的事都不讓我們告訴你,這事我們怎麼跟你說?」秦忠道,「行了,改日我帶啞巴去一趟忠勇侯府,讓你的啞巴叔見見你這小丫頭。」

  程昶看雲洛目色沉凝,猜出他顧忌自己,但他沒多說什麼,只道:「昨晚奔勞了一夜,我讓林掌事在春台閣收拾了幾間廂房,宣威將軍、寧侍衛,還有諸位先去歇上一歇吧,秦護衛那裡有太醫看著,想必不會有大礙。」

  程昶既這麼說了,雲洛等人也不推託,當下起身道謝,由林掌事引著往春台閣裡閣去了。

  其實程昶昨夜也徹夜未眠,但他作息慣來很有規律,到了這會兒竟是不睏,他獨自往扶風齋走去,倚著小亭廊椅,剛養了一會兒神,就聽身後雲浠輕聲喚他:「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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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二章

  程昶回過身,看到雲浠,溫聲問:「怎麼沒去歇著?」

  雲浠道:「昨晚若不是三公子及時帶著皇城司的人馬趕來西郊,單憑我一人,只怕難以應付陵王,我還沒跟三公子道謝呢。」

  她說著,又問,「三公子是怎麼知道城西這裡出了事的?」

  程昶聽了這一問,先沒答,朝她伸出手:「過來。」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骨節分明,修長如玉,雲浠抿唇「嗯」一聲,將手放入他的掌中。

  程昶把她拉到身邊坐下,這才道:「是田泗告訴我的。」

  「田泗?」

  程昶道:「田望安讓他來的,說查案的時候,你那邊好像出了事,讓我去找你,我打聽了一下,得知你在城西,就跟衛玠借了兵趕去了。」

  其實即便田澤不讓田泗來找他,他也打算往城西去了。

  但他沒提自己暗中派人盯著阿久與方芙蘭這事,沒必要。

  雲浠道:「是,我昨日本來在和望安一起查佈防圖失竊的案子的,沒想到最後查到阿久身上。我得知阿久出了事,急調了廣西房的兵馬,就匆匆追去城外了。因為走得急,忘記跟望安打招呼,還好他細心,幫忙去找了你。」

  程昶看著雲浠。

  她這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是很伶俐的,但她也單純,只要是信任的人,幾乎從不設防從不留心。

  照理說,雲浠貴為當朝四品將軍,有她帶著廣西房兩百餘兵馬去城郊救阿久,便是天大的案子都能擺平。

  田澤又不知道雲浠的對手是陵王,怎麼會這麼敏銳地猜到雲浠與阿久一行人可能遇上危險,還讓田泗到琮親王府來找他?

  難道這個田望安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程昶一念及此,不由想起一事,問道:「對了,你身邊這個田泗,我記得他好像是識字的?」

  「對,識字。」雲浠點頭,「而且他的字還寫得挺好看的。」

  程昶問:「既然識字,當初他來金陵,為什麼要做衙差?」

  這個時代識字的人本來就不多,如果還能寫一手好字,何必要屈就自己去做衙差這樣的苦差事?

  雲浠道:「這個我問過他,他說當衙差的工錢高些,他那時要供望安念書考科舉。」

  「衙差的工錢高一些?」程昶疑道,「我怎麼記得在衙門裡,文書錄事這樣的差事工錢要高一些?」

  「三公子您不知道,文書錄事的工錢雖高,但他們沒有貼補。像衙差捕快這樣的,因為要巡夜,有貼補不說,衙門的膳堂還供早晚膳,這麼算下來,一個月能省下不少銅子兒。」雲浠笑著道。

  她又說:「我記得田泗來京兆府那會兒,我也才剛當上捕快,他就是因為工錢高,雖然不會武,硬著頭皮要當衙差。在京兆府,大多數衙差都是要跟捕快當值的,那時沒有捕快願意要他,他成日被那些老衙差欺負。正好我因為是個女子,也沒有衙差願意跟著我,我就把他收來身邊,他自此就一直跟著我了。」

  程昶道:「田泗來京兆府時,你也才剛做捕快?」

  「對。」雲浠一點頭。

  程昶沉默下來。

  就在早上,寧桓說,雲洛「身亡」的那一年,淮北旱災,兩個少年自北而來,往金陵而去。

  如果他記得不錯,也正是同一年,雲浠去塞北為雲洛「收屍」,回到金陵後,去京兆府謀了捕快這份差事。

  雲浠看程昶目色沉凝,不由問:「三公子,怎麼了?」

  程昶沒提心中的疑慮,笑了笑,說道:「沒什麼,只是你哥哥與寧桓竊取佈防圖這事,因為刑部的案宗上已有記載,加之陵王一定會推波助瀾,我即便能拖,也拖不了太久,回頭陛下問起來,還要想個轍。」

  雲浠知道程昶的顧慮。

  眼下他雖大權在握,但從目下這一輩算起,畢竟只是個旁支。

  昨夜他已然妄動了皇城司的兵馬,如果再濫用私權,將雲洛與寧桓竊取佈防圖的案子一拖再拖,擱在天子眼裡,就是昭昭然的狼子野心了。

  雲浠道:「三公子不必費心,這事我會想法子的。」

  她說著,揚首一笑,「我這幾年在朝野中也不是白混的,再說我還領著廣西房捕盜的差事呢,總有辦法拖上一陣。」

  程昶看著雲浠,她這一揚首間,亭外一陣風拂來,將她脖頸間罩著的暗朱佩巾吹得輕揚。

  他忽然問:「你脖子上,好點了嗎?」

  雲浠一愣,正欲問「什麼好點了沒」,話還未出口,忽然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她脖頸和身上,那些被他折騰出來的紅痕。

  其實就是上前夜的事,奈何這兩日發生的事太多,她竟險些沒記起來,他們之間,雖說沒到最後那一步,卻是有肌膚相親的。

  雲浠無措地別開眼:「應該、應該好了。」

  程昶仍看著她,又說:「我看看。」

  「看什麼?」

  程昶道:「我看一下好了沒,需不需要上藥。」

  見雲浠不語,他一本正經地道,「不讓我看,你要給誰看,誰看都不合適不是?」

  雲浠聽他這麼說,一時間竟覺得是。

  眼下阿久受了重傷,她身邊也沒什麼親近的人了,總不能讓哥哥看吧,哥哥若見了,指不定怎麼責問她呢。

  雲浠於是點頭道:「好。」

  程昶伸手,幫她把罩在脖間的佩巾一圈圈揭開。

  他的動作很輕,像是生怕驚擾了她。

  然而兩天過去,脖頸間的紅痕竟未褪去多少,還是很豔,映在白膚上,像冬雪裡綻開的點點紅梅。

  雲浠見程昶半晌不言,問:「三公子,我好點了嗎?」

  過了會兒,程昶才道:「嗯,好點了。」

  他拿過佩巾,重新為她罩上,淡聲道:「這個其實沒什麼大礙,你回府後,只要多歇著,拿布巾浸了熱水敷一敷,還有——」

  他一頓。

  雲浠抬頭看他,等著他說接下來的「還有」。

  他二人其實離得有些近,她能感受到他清冽的鼻息,也能看到他目光裡溫柔的,瀟灑的笑意。

  「還有,」他將聲音放輕了點,依然很正經,「下次我一定輕點。」

  雲浠聽了這話,一下怔住。

  待反應過來,耳根子早已燒透了,她伸手去推他,他已然笑了起來。

  不多時,亭外傳來腳步聲,程昶別臉看去,來人是張大虎。

  「小王爺,雲將軍找雲將軍。」

  言罷,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勁,又改口道:「是宣威將軍找明威將軍。」

  雲洛本來早已歇下,眼下忽然找她,說不定是為阿久的事。

  雲浠心繫阿久,一念及此,不敢耽擱半刻,立時就道:「那我這便過去。」

  程昶看著雲浠的背影,待她走遠了,想起方才對田氏兄弟的疑慮,吩咐張大虎:「你去把宿台找來。」

  豈知張大虎聽了這話,梗脖子揚頭,半晌不動。

  程昶看他這副樣子:「怎麼,你有事?」

  其實自從程昶回到金陵,張大虎一直有些異樣。

  甚至偶爾他家小王爺問話,他也愛答不理的。

  程昶大概能猜出他的心思,但他懶得理他。

  張大虎今日約莫是終於忍不住了,說道:「小王爺,小的方才全都瞧見了。」

  程昶的語氣淡淡的:「你瞧見什麼了?」

  「小王爺,您方才怎麼輕薄雲將軍?」

  「雲將軍是好人家的姑娘,還對您有恩,您失蹤兩回,都是她去找的您,您不能這樣。」

  程昶看著他:「你是她的誰,輪到你來問我?」

  這一問可把張大虎問住了。

  要說呢,他還真跟雲浠沒什麼關係,但他家小王爺這兩年跟雲浠走得近,連帶著他也跟雲浠走得很近。

  前年小王爺在白雲寺失蹤,他還跟著雲浠遠赴東海去找人,也算一起出生入死過了。

  既然出生入死過,那就算自己人了。

  張大虎揚著頭,不敢看程昶:「小的是她娘、娘家人。」

  「你是她娘家人這事兒她自己知道嗎?」程昶問。

  「反正小王爺您不能這樣。」張大虎梗著脖子繼續道。

  「為什麼不能?」

  「您從前喜歡的,都是秦淮水邊的姑娘,一兩月一換,不過半年就能把人忘乾淨。但雲將軍不一樣,她不是那樣的姑娘,您要還會喜歡別人,您就不能喜歡她,不能對她那樣!」張大虎道。

  其實程昶看得出張大虎對雲浠究竟什麼心思。

  倒不是喜歡,反而類似於崇拜。

  就像是好不容易發現了一個千好萬好的人,生怕旁人覬覦似的。

  按說張大虎今日這等言行,已算得上是以下犯上了,但程昶心情好,懶得跟他計較。

  不過他也不想跟他解釋,張大虎這個人,腦筋但凡能拐個彎,就是造物神奇了。

  所以跟他廢什麼話?

  程昶言簡意賅:「你是不是覺得雲浠長得好看?」

  張大虎點頭:「對,特別好看。」

  程昶閒適地坐著,看向張大虎:「那你聽好了,我也覺得她好看,就是這麼膚淺。」

  「我只喜歡她一個。」

  「我還要把她迎進王府。」

  「娶她做我的王妃。」

  程昶盯著張大虎瞪得越來越大的眼,問:「不服氣?」

  「忍不了?」

  「覺得天塌了?」

  「這輩子的美夢都破滅了?」

  程昶淡淡道:「你如果覺得不服,日後也不必在本王身邊待了,正好這莊子本王打算用上,你以後留在望山居看莊子好了。」

  張大虎依舊梗著脖子,大聲應道:「……服!」

  「服就行。」程昶一點頭。

  見張大虎仍筆挺地站著,冷聲提醒,「還不去找宿台?」

  張大虎「哦」一聲,滿腹委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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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3: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三章

  沒一會兒,宿台與林掌事一起過來了。

  程昶見林掌事像是有要事要稟,讓宿台先候在一邊,問:「什麼事?」

  林掌事左右一看,見周遭都是深得小王爺信賴的人,請示道:「小王爺,丹興園往後還有人來住嗎?」

  程昶一愣:「什麼丹興園?」

  林掌事不知程昶「失憶」的事,便只提醒了一句:「就是您當年落水前,特地讓小的們收拾出來的園子。」

  他落水前的事?

  程昶道:「帶我去看看。」

  丹興園的位子極偏僻,從扶風齋這裡過去,要越過一大片樟木林,就像有意與別處隔離開似的。

  園內的佈設也與其他閣院不同。

  因這莊子是從前的小王爺買來安置美人的,所以多數院落裡都設春榻暖閣,除了程昶自己的扶風齋,院名也是類似春台閣、梨花堂這樣的,只有這個丹興園,推門而入,左旁栽著一片竹,進到屋舍裡,桌案上還擱著筆屏與硯臺。

  從前的小王爺不學無術,何曾主動碰過文墨?

  程昶問張大虎與宿台:「你二人可知道這個園子?」

  張大虎與宿台俱是搖頭。

  程昶又問林掌事:「你方才說,有人要住來這個丹興園?」

  「回小王爺的話,是。不過此後沒過幾日,您就落水了,是以小的們也不知要住進來的人究竟是誰。」林掌事道。

  程昶在院中一張石桌旁坐下。

  這個要住進丹興園的人物,只有從前的小王爺知道。

  可是從前的小王爺早已經沒了,這麼看,此事竟成了個不解之謎。

  程昶不由想到,小王爺之所以被害身亡,乃是因為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秦淮水邊的畫舫女曾問過他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麼,他最後指向的是——秦淮河邊的摘星樓。

  程昶此前一直以為,小王爺之所以在臨死前指向摘星樓,是因為他知道雲浠在摘星樓上,而他所知道的秘密,極可能與忠勇侯的冤情有關。

  所以他順著往下追查,最終查到了鄆王身上。

  誠然當年塞北一役慘勝,與鄆王有脫不開的關係,但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陵王通敵。

  眼下程昶已知道真正要追殺自己的人其實是陵王,所以當初小王爺知道秘密,應該是跟鄆王無關,而是跟陵王有關的。

  可是,陵王通敵一事如此機密,從前的小王爺不過一名紈絝子弟,怎麼可能知道?

  哪怕因為堂兄弟的緣故,小王爺無意間聽到過一點風聲,聽到便聽到了,他又怎麼會上心?

  原本事情到了這裡就解釋不通了,但是,程昶今日意外得知了五皇子的事,再加上對田泗田澤的一點疑心,讓他想到另外一種可能。

  會不會,小王爺當初指向的那個人,根本不是雲浠,而是……一直藏在雲浠身邊,掩人耳目的衙差田泗。

  孫海平說過,當年小王爺常在金陵鬧事,他的爛攤子十有八九是雲浠帶著人去收拾的,且他也知道每回自己去畫舫,雲浠都帶著人在摘星樓上盯著他。

  照今日雲浠說的,她一做捕快,田泗就一直跟著她了。

  所以從前的小王爺一定也是知道田泗的。

  小王爺出事當日又不知道田泗輪班,所以他指向摘星樓,是因為他覺得田泗在樓上?

  據目前的線索來看,五皇子程旭兒時離群索居,只與小程昶一人相熟,且周才英也說,如果還有一個人能認出程旭,這個人只能是程昶了。

  當年小程昶在平南山受傷,是程旭救了他一命。

  以至於小程昶一直把他視為救命恩人,想要報恩。

  再聯想到這個丹興園,難道就是小王爺認出五皇子後,察覺到他處境危險,給他留的庇護之所?

  程昶思及此,站起身:「宿台。」

  「屬下在。」

  「立刻去查田泗田澤兩兄弟,只要與這二人有關,不管任何消息,通通向我稟報。」

  「是。」

  —*—*—*—

  及至傍晚,雲洛帶著雲浠來向程昶辭行。

  程昶見他要走,也沒攔著,問過阿久的傷勢,吩咐照料阿久的醫婆跟著一起回侯府。

  程昶剛把他們一行人送到望山居門口,田泗就找來了。

  他眼下雖是雲浠的貼身護衛,畢竟領著校尉的職銜,偶爾雲浠不在樞密院,他還是要幫著處理一些差事的。

  他早知雲浠這裡出了事,奈何今日一整日公務繁忙,忙到下值時分才匆匆往望山居趕,一見到雲浠就急問:「阿阿汀,阿久怎、怎麼樣了?你——你有沒有,有沒有——」

  話未說完,他的目光落到雲洛身上,一下就怔住了。

  雲浠見他這副模樣,笑著道:「田泗,這是我哥哥,我跟他是不是長得挺像的?」

  又跟雲洛說,「哥,這是田泗,我跟你提過的。」

  雲洛微一頷首:「田兄弟。」

  田泗愣了許久,看了看雲浠,再次看向雲洛,似乎難以置信一般,問道:「少、少少,少將軍,不是……過世了嗎?」

  雲浠道:「這事說來話長,等有空我跟你詳說。」

  田泗點頭:「好。」他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對雲洛行了個禮,「少——少將軍。」

  莊前馬車早已備好,一共三輛,雲浠本想跟阿久同乘一輛,未料上馬車前,只聽雲洛沉沉一句:「阿汀,過來。」

  雲浠默了一瞬,只好拖著沉重步子挪過去,上了雲洛的馬車。

  他們兄妹二人經年不見,早在送阿久來望山居的路上就敘過舊,下午雲洛雖然找過雲浠一回,望山居畢竟是程昶的地方,他沒多說什麼。

  眼下興奮興奮完了,喜悅喜悅完了,雲浠知道,雲洛把自己叫過來,是要說正經事了。

  其實說起來,雲浠小時候在塞北長大,成日裡胡天胡地的,根本談不上乖巧,要不怎麼十一二歲就鬧著要上沙場呢?

  但雲舒廣覺得小姑娘怎麼寵都不過分,所以憑她胡作非為,只覺得可愛。

  頭疼的是雲洛。

  雲舒廣長年在邊關打仗,雲浠小時候其實是多由雲洛教養的。

  所以直到現在,雲浠都認為父親是慈祥的,哥哥才是家中最嚴厲的那一個。

  「說下吧,怎麼回事兒?」馬車轆轆起行,雲洛坐在車室裡,盯著雲浠問道。

  「什麼怎麼回事?」

  「你還裝傻?」雲洛道,「你,還有那個琮親王府的三公子,你倆究竟怎麼回事兒?」

  雲浠垂著眼,不敢看雲洛:「就、就那麼回事。」

  雲洛此前聽阿久說阿汀與程昶走得近,以為他二人只是朋友罷了,從前的小王爺他知道,紈絝子弟,跟阿汀根本不是一路人,哪裡知阿久這粗心眼,跟了阿汀一整年,連這點貓膩都沒瞧出來。

  雲洛氣不打一處來:「你還真和他好上了?」

  「是……」

  雲洛忍著沒發作:「到哪一步了?」

  雲浠沒敢答,埋著頭,慢慢轉著指間的月長石戒。

  月長石瑩潤通透,一看就不是凡品。

  雲洛掃了一眼,「他送你的?」

  半晌,雲浠才點點頭,低聲道:「他說這是他家鄉的規矩,定親要先送一枚戒指。」

  「一枚戒指就把你打發了?!」

  雲浠緊接著又道:「但他說了,等這一陣過去,他會來侯府提親的,三書六聘,一樣也不會少了哥哥你。」

  什麼叫……不會少了他?

  敢情這些規矩都是做給他看的?他二人情比金堅,根本不在乎這些俗禮是吧?

  雲洛道:「你究竟知不知道眼下宮中究竟是個什麼局勢?三公子身為親王世子,手裡掌著這樣的大權,一旦我們找到五殿下了,他未必肯任由他登極問鼎。他太聰明了,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他該知道無論誰登極,都容不下他這麼一個王,他如果想保平安,一定會為自己謀後路,但是無論什麼後路都比不上自己來當這個皇——」

  「我相信他。」不等雲洛把話說完,雲浠便打斷道。

  她見雲洛目色陰沉沉的,不由往車簾邊挪了一寸,說道:「三公子他絕不會傷害無辜的人,他也並不在乎皇位,如果……如果有一日,他不做王爺了,我就跟他一起離開金陵,他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雲浠說著,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雲洛,「到時候,三公子到侯府來提親,哥哥你千萬不要再為難他了。」

  「我什麼時候為難他了?」雲洛惱道。

  這還嫁出去呢,胳膊肘已經往外拐了。

  雲浠看他一眼,又往外挪了一寸,已要挨著車簾,「今日三公子與你說話,你言語間一直防著他,我都看出來了。」

  雲洛:「……」

  「你下回可不能這麼待他了,他怎麼說都是殿下。」

  雲洛:「……」

  「要是三公子來提親,哥哥你就答應他吧,左右除了他,我誰也不嫁。」

  雲洛:「……」

  不多時,馬車行到了忠勇侯府。

  府中白叔一干人等聽說雲洛回來,狂喜了半日,早已帶著一府人在門口等著了。

  誰知馬車停駐了半晌,趙五也在車前請了兩回,裡頭一點動靜也無——明明兄妹兩人先前還在說話的。

  少傾,只聽雲洛怒斥一聲:「你這丫頭——」

  雲浠忽然掀簾跳下馬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藏去白祥和秦忠身後,急著道:「白叔秦叔救我,哥哥又要訓我了——」

  「你們讓開!」雲洛見雲浠在秦忠白祥身後左躲右閃,急著要把她揪出來。

  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才多少日子,就對人家這麼死心塌地了?

  白祥與秦忠也納悶,一邊攔著雲洛一邊護著雲浠,勸道:「少將軍,少將軍,哎,怎麼回事這是,兄妹倆多少年沒見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似的?阿汀都這麼大了,有什麼事先好好說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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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四章

  轉眼三月末,穀雨一過,大地便徹底回暖了,秦淮水邊的垂楊碧綠成濤,桃李開得如火如荼。

  這日一早,方芙蘭在別院的小亭中鋪開一張白宣,打算默上一段法華經,剛寫了幾行,只聽身後溫言一聲:「芙蘭。」

  是陵王過來了。

  方芙蘭筆尖一頓,回身看他:「殿下今日沒去宮裡?」

  「沒有。」陵王笑了笑,「今日休沐,在別院議事。」

  雖說皇子私下不能與大臣走得太近,但若是有心結黨,總是有法子的。

  此處是陵王府的別院,位子很巧妙,正門連著陵王府,側門出去是個茶樓,所以一旦有臣子要見陵王,只要去茶樓「吃茶」即可。

  自從那晚與雲浠決裂,方芙蘭近日一直寢食難安,唯有抄經時能靜下心來。

  陵王見她眼底黑暈極重,有些心疼,說道:「你默經文吧,我就在此處陪你。」

  方芙蘭默的是法華經中的《譬喻品》,她的字還是和以往一樣好看,可惜這些年在侯府辛苦操勞,指節指腹都生出厚厚的繭。

  陵王記得,最初方芙蘭的手上幾乎是一點繭子也無的。

  那時他弄壞了她為皇后抄的經文,待到清明當日,他等在慈元宮外的甬道口,直到方芙蘭見完皇后出來,上前喚她:「方大小姐。」然後把手裡一卷厚厚的經文遞給她。

  「此前撞落了你的經文,另抄一份補給你。」

  方芙蘭愣了一下,接過來慢慢翻看,他與她抄的是同一卷,法師品第十,一句「若於一劫中,常懷不善心」筆走如飛,蒼勁如松。

  方芙蘭不由道:「殿下的字好。」

  陵王笑了笑,說道:「不及你。」

  方芙蘭搖頭:「殿下過謙了,是芙蘭遠不及殿下。」

  兩人本來都不急著走,畢竟一個皇子一個貴女,這麼私下相見,被旁人瞧見了終歸不好。

  不時風過,方芙蘭收下經文,理了理被風拂亂的髮絲,輕聲問:「過幾日眾臣與臣眷要隨陛下去白雲寺祭天,殿下也會去嗎?」

  「不去。」陵王沉默片刻,回道。

  自從他辦妥柴家的案子,惹了父皇不快後,他已許久不受父皇召見了。

  所以這樣的場合,皇貴妃慣來是不願讓他去的。

  方芙蘭聽他說不去,微微失神,隨即輕「嗯」一聲,便要與他道辭。

  陵王忽問:「你會去嗎?」

  方芙蘭微頷首:「要去的。」

  陵王淡淡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待到了白雲寺祭天當日,方芙蘭跟著臣眷與貴女頌完經文,獨自帶著貼身侍婢往靜室走,忽聽一旁有人喚她:「芙蘭小姐。」

  方芙蘭移目一看,竟是陵王。

  她很意外:「殿下不是說不會來嗎?」

  陵王笑著道:「我去懇請了母妃。」

  當時方芙蘭聽了這話,並不以為意。

  很後來她才知道,皇貴妃其實不是陵王的生母,她嫌他是拖累,一直不喜歡他。

  而陵王這樣的人,為了來見她一面,不知道要折去幾分傲骨才允許自己求到皇貴妃膝下。

  ……

  陵王看方芙蘭默完一卷,溫聲道:「芙蘭,再過幾日,昔日方府的人就到金陵了。」

  「當真?」方芙蘭正在洗筆,聞言怔忪道。

  「你那兩個庶弟沿途遇上點麻煩,可能要晚些時候到,但你的姨娘,方府當年的管事和家僕大約四月初就到金陵,到時我帶你去見他們。」陵王道。

  方芙蘭正想問她的兩個庶弟遇上什麼麻煩了,這時,一名武衛過來請道:「殿下,幾位大人到了。」

  陵王頷首,對方芙蘭道:「我今日議事可能議得晚,你若累了,早些歇下,不必等我。」

  今日來王府別院的都是陵王在朝中極其信賴的大員。

  為首的三人,分別是工部尚書裴銘,樞密直學士羅複尤,還有中書侍郎單文軒。

  當年裴銘原在塞北任知州,後來受忠勇侯雲舒廣保舉,和羅複尤先後來了金陵。

  但金陵的士大夫排外,見他二人有本事,處處打壓他們,因此一直到故太子身故,他二人都鬱鬱不得志。

  故太子身故後,羅複尤很快發現鄆王不堪大用,將來到了爭儲的一日,恐怕不是陵王的對手。

  他兵行險著,在眾臣都不看好陵王的時候,便拉著裴銘一起投奔了陵王。

  幾人初時也很艱難,但隨著近年來姚杭山落馬,鄆王倒臺,昭元帝力漸不逮,時局已堪稱一片大好。

  然而這一日,眾人一到陵王府別院,面色俱是沉重,尤其是中書侍郎單文軒,擰緊眉頭在正堂裡來回踱步,一見陵王便迎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臣聽聞昨夜陛下單獨傳見了宣威將軍與寧侍衛,他二人已想陛下稟明了當年忠勇侯或死於通敵,還說他們已在達滿部落找到證人,眼下陛下已暗中下令徹查此案了。」

  陵王遇事向來冷靜,最煩底下的人一遇到點風吹草動就自亂陣腳,眉峰微微一蹙,在上首坐下,淡聲問:「那麼依單卿之見,眼下當如何應對呢?」

  「這……自然是要趕緊派人暗殺證人,只要證人一死,宣威將軍與寧侍衛便無法狀告殿下了。」

  陵王無言。

  這個單文軒實在是個草包。

  若不是看在他擔著一個掌權的職務的份上,他手底下何必養這樣的廢物?

  羅複尤看陵王一眼,起身道:「殿下,臣倒是以為宣威將軍從達滿找回來的這個證人不足為懼。」

  「這個證人如果真的有用,他們早在盜取了塞北佈防圖後,就可以進宮參殿下您了,可是,若非陛下問起,他們連通敵的事都不會提,這是何故?」羅複尤說著,環視周遭眾臣,然後自問自答,「這是因為他們手裡的這個證人知道的實情並不多,並不能指證殿下,而此案的癥結,還是在五殿下身上。」

  「只有找到五殿下,他們才能還當年以真相,此其一。」

  「更重要的是,就算陛下對殿下您再有微詞,到底您才是他的子嗣,如今鄆王已不堪大用,皇宮之內,能承大統的唯殿下您一人。近日陛下雖有意放權給三公子,不過是因為他還抱著一分找到五殿下的希望罷了。宣威將軍很清楚,倘若找不到五殿下,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陛下一定會保殿下您。」

  此言不虛。

  就在一年前,鄆王倒臺,昭元帝見找到五皇子的希望渺茫,已開始任由陵王掌權了。

  可是就在今年初,衛玠忽然來稟,說五皇子程旭極有可能就在金陵,昭元帝這才重新燃起了希望。

  所以程昶回來後,昭元帝知人善用,迅速放權給他。

  程昶手上本來只有一個御史台,就算從前琮親王的親信全都臣服於他,他的勢力也不足以與陵王抗衡。

  但是程昶回到金陵後,很快闖了鄆王府,說服鄆王與自己合盟。

  鄆王哪怕再蠢,經這一年也回過味來了。

  他知道自己是被陵王利用,一路來徒為陵王作嫁,恨陵王遠勝過恨程昶。

  可惜姚杭山已倒,自己的名聲盡毀,他已無東山再起之機,所以他將自己轄下的大理寺交給了程昶。

  鄆王妃雖與鄆王不睦,但他二人卻是同氣連枝的,尤其是在產女後,他們繫於皇嗣的希望也破滅,只好讓自己在刑部培植的親信一併聽命於程昶,以便對付陵王。

  程昶本來就有魄力,很快集三司之大權於一身,加上昭元帝有意利用他制衡陵王,放了一些權給他,一時間竟與陵王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不過程昶之所以能這樣掌權,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五皇子。

  他是一招昭元帝用來等五皇子歸朝的緩兵之計。

  且昭元帝並不懼,因為一般親王掌權掌到這個地步,離謀反——或者說,是帝王認為的謀反——就不遠了。

  加之早先程昶參鄆王時,昭元帝有意示弱,早就在群臣心裡埋下對程昶的忌憚,以及三公子謀反的可能性。

  一旦五皇子歸朝,昭元帝即可用程昶來對付陵王,等對付完陵王,程昶若不交權,定個罪誅了便是。

  但是,倘若五皇子沒有回來,只有由陵王來繼承這個皇位了。

  那麼哪怕程昶對陵王存了殺念,但他敢動陵王就是反,昭元帝反倒不會偏幫他。

  所以就算陵王目下的對手是程昶,問題的根結卻在五皇子程旭身上。

  只要五皇子不回來,陵王就能一直立於不敗之地,除非……程昶當真想做這個皇帝。

  羅複尤道:「是故臣以為,殿下根本不必顧忌宣威將軍從達滿部落找來的證人,更不必派人暗殺,否則一旦失手,豈不顯得我等做賊心虛?大大方方讓他來,憑他說什麼,不理會就是。目下最重要的,還是要找到五殿下,先一步解決他。」

  「眼下五殿下就在金陵,只要一家一戶地找,還怕找不出來麼?畫師裡沒有,那就找讀書人,終歸是剛過及冠,二十一二左右的少壯之人,翻遍整個金陵,又能有多少?」

  陵王聽完羅複尤的話,微一頷首,見一旁裴銘目色已然凝重,不由問:「裴尚書,你怎麼看?」

  這位工部尚書行事向來一步百思,聽陵王問及自己,沉吟了許久,才道:「回殿下,臣以為羅大人所言甚是有理。」

  「但是,」他一頓,「羅大人的提議,都是建立在我們能先找到五殿下的前提下。」

  他回轉身,「試問諸位,如果我們不能先找到五殿下呢?」

  若是這樣,五皇子一旦歸朝,陵王就是對他登極威脅最大的那一個。

  昭元帝本來就不喜歡陵王,到那時,恐怕第一個要除的就是陵王。

  裴銘看向在坐眾臣:「諸位都是殿下最忠心的擁躉,誓死擁立殿下,那老夫就直言不諱了。」

  他朝陵王一拱手:「敢問殿下手中掌兵幾何?」

  陵王沒答,但他已料到裴銘接下來要說什麼。

  「如果不出臣所料,殿下手中的兵馬大致有巡查司、在京房、西山營宣武將軍等七人,加上犬子手中,大將軍裴闌手上的兵馬,一共,不足十萬。」

  「自然區區七八萬兵馬,並不足以與整個金陵的兵馬抗衡,但是俗話說得好,近水樓臺先得月,只要我們占得先機,先一步佈局,趁著禁衛都沒反應過來前——」

  他橫手為刀,比了個手勢。

  整個正堂在這一瞬間極靜,一眾人等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

  好半晌,坐下才有一人小聲問:「裴大人的意思是……弒、弒帝?」

  「弒帝」二字一出,所有人都不由地感到一陣膽寒。

  可是倘若昭元帝找到了五殿下,他們還有什麼路可走呢?

  久經宦海沉浮,眾人其實或多或少想到過這一點,只是誰也不敢讓這個念頭浮出水面罷了。

  裴銘一笑,換了個和緩點的說法:「也不是弒帝,其實就是清君側嘛。」

  只不過,清君側之時,刀劍無眼,一時間沒來得及救下陛下,讓陛下不慎為「賊人」殺害,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

  裴銘道:「自然我們也不是一定要走這條路。老夫只是想提醒諸位,一旦五殿下回宮,我們面臨的就是絕境。」

  「不過他回來之初,在朝中並無根基,那時會是我們最後,也是最好的時機。」

  「老臣早已算過,哪怕三公子與忠勇侯府的一幫人一直防著殿下,他們手裡的兵馬也不過四萬餘,就算加上衛玠的皇城司,並不足以與殿下抗衡。」

  「只要我們提前做好統籌,排兵佈陣,除非五殿下自己能憑空生出一支兵馬,否則到那時,清君側的大旗一起,無論對他們當中的誰而言,只怕都是天羅地網,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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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五章

  裴銘從王府別院出來,天已很晚了。

  裴府的廝役牽來馬車,一路驅車回府,裴銘剛到府上,便見裴闌提著一盞風燈等在府門口,走上來喚道:「父親。」

  裴銘頷首:「何事?」

  「祖母讓兒子在此處等您,請您去正堂裡見她。」

  裴銘一看天色,已經子初了。

  老太君近一年來身子一直不好,往往到了戌時就已歇下,今日等到這個時辰,大約是有話要訓誡了。

  裴銘沉默片刻,從一旁的廝役手上接過薄氅披上,往正堂走去。

  路上,他問跟在身後的裴闌:「你這幾日在樞密院,見過雲洛了?」

  「見過了。」裴闌道。

  「怎麼樣?」

  裴闌猶豫了一下,道:「交情淡了,沒什麼可說的。」

  他與雲洛雲浠兒時一起在塞北長大,久別重逢,按說該喜不自勝才是,但雲洛與雲浠一樣,都是愛憎分明的人,他知道這幾年裴闌幹了什麼齷齪事,在樞密院與他碰上,竟是理也不理。

  裴銘「嗯」一聲,過了半晌,淡淡道:「你趁著這幾日,點點你手上的兵馬,哪些可用,哪些不可用,自己心裡要有個數。」

  裴闌聽了這話,卻是一愣,半晌,心中漸漸生起一個石破天驚的揣測。

  他躑躅了一會兒,剛想跟裴銘求證,正堂已到了。

  裴銘邁入堂中,見老太君扶著木杖,在上首坐得筆直,連忙迎上去道:「母親怎麼這麼晚了還不歇息?」

  老太君雙眉一豎,猛地拄打木杖,厲聲道:「你還敢問?你且說說,你今日這麼晚回府,做什麼去了?」

  裴銘似無事發生:「今日下值後,兒子有個應酬,跟幾位同僚一道去秦淮吃了一盞茶。」

  「吃茶?」老太君冷哼一聲,「怕不是商討你的大業去了吧?」

  裴銘默然。

  「我早就告誡過你,人行在世,當堂堂正正,上無愧於蒼天,下無愧於己心,方能善始善終,得到善果!眼下陛下健在,你就急著要侍奉『新君』,是要越俎代庖幫朝廷立儲嗎?!你如此倒行逆施,終有一天是要遭報應的!」

  裴銘寬慰老太君道:「母親放心,兒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朝廷,不會行悖逆之事的。」

  「不會?」老太君怒不可遏,「那為何自洛兒歸來,你成日裡忙得腳不沾地?你近日頻頻夜歸又是因何緣何?」

  「洛兒與寧桓都是朝中武將,他們回來,朝務再繁忙,那也落不到你一個工部的人頭上!」

  「貪心不足蛇吞象,你如今已貴為工部尚書,該當知足。哪怕是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也當好好走正途才是!當年雲舒廣有恩於你,後來忠勇侯敗落,你為了仕途,急於與侯府撇清關係,棄阿汀一個小丫頭於不顧,已是大錯特錯,人在做,天在看啊,眼下你迷途知返尚還來得及,否則有朝一日天道輪回,你必將——」

  「母親多慮了。」裴銘不等老太君說完,逕自打斷道,「兒子近日繁忙,與洛兒歸朝並無關係,而是陛下起了修繕明隱寺之心,兒子是以席不暇暖。」

  他說著,退後一步,朝老太君躬身揖下:「母親今日的教誨,兒子銘於五內,絕不敢忘。母親放心,自明日起,兒子下值以後,一定早些回府,多陪陪母親。」

  言罷,他朝裴闌一點頭,意示他留下勸慰老太君,推說「有政務」,折身走了。

  裴闌方才聽裴銘吩咐「點兵」,心中或有稍許困惑,眼下聽完老太君這一席話,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這個人,為人雖然自私自利,人品也不怎麼樣,初入伍時,到底受教於雲舒廣,知道身為兵者,該當要忠心不二的。

  可是……裴銘畢竟是自己的父親。

  若有朝一日,當真是陵王承大統,那麼自己帶兵擁護的,豈知不是新帝之下的江山?

  裴闌的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不知覺間,竟在兩難之間反復糾結,直到老太君喚了數聲「闌兒」,他才回過神來。

  「祖母。」他走上前,摻住老太君,扶著她慢慢往後院走去。

  老太君心中本來氣急,直到裴闌陪著她在月夜裡走了一陣,才稍稍回緩些許,問:「闌兒,你近幾日在衙門裡,可見過阿汀與洛兒了?」

  裴闌「嗯」一聲。

  老太君問:「那……他們可願來見祖母一面?」

  裴闌默了半晌:「雲洛初歸朝,事務繁多,孫兒只與他匆匆見過一面,還……沒來得及說得上話,至於阿汀,她今日被停職在府中,大約要四月才能回樞密院了。」

  老太君剛想問雲浠為何被停職,忽然想起來,此事裴闌與她提過。

  正是日前兵部佈防圖失竊一案,刑部本已查得線索,讓雲浠帶齊廣西房的兵馬去捉拿盜賊,誰知雲浠一路趕去城西,一個「不慎」,竟讓盜賊溜了。

  昭元帝是以震怒,勒令雲浠停職候審。

  「皇宮失竊是大案,阿汀沒辦好差,會不會有事?」老太君問道。

  「祖母不必擔心,那張兵部佈防圖究竟是誰偷的,陛下心裡其實有數。此事畢竟與忠勇侯府有關,侯府兩位將軍,陛下就是裝裝樣子,也該問責一個。陛下挑阿汀問,就說明他暫時不會與侯府計較,即便日後要計較,阿汀也不會有事,左右——」裴闌說到這裡,一頓,過得半晌才道,「左右琮親王府的三公子會護著她呢。」

  程昶回到金陵後,見到昭元帝與太皇太后的第一面,便當面回絕了賜親一事,言明自己的姻緣要自己做主。

  這個請求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奈何昭元帝於心有愧,加之太皇太后有意成全程昶,只好應了。

  眼下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喜歡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這事,朝中不說人盡皆知,有心人都瞧出來了,裴闌自然也心知肚明。

  老太君聞言,狠狠拄了一下木杖,斥責道:「阿汀多好的姑娘啊,生生叫你給錯過了!」

  裴闌聽了這話,半晌,低低「嗯」了一聲。

  因同在樞密院當差,雲浠從嶺南回來後,他與她見過數回。

  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姑娘了。

  她是行事俐落的女將軍,也是明媚生姿的大小姐,尤其是程昶回到金陵後,她大約是真的開心吧,連一顰一笑都動人心扉。

  「罷了。」老太君道,「錯過就錯過了,日後好生尋一門親,娶個賢妻也罷。」

  「且要記得,人這一輩子,最要緊的是活得坦蕩,否則哪怕富貴榮顯,後半生也會受盡折磨,不得安生……」

  裴闌點了點頭:「孫兒知道了。」

  他看了眼天色,「祖母,太晚了,孫兒扶您去歇著吧。」

  ……

  翌日一早,阿久剛起身,就催著雲浠扶她出門走走。

  她受的傷雖重,好在身子骨十分結實,養了十來日,傷勢日漸大好,得了大夫可以下地的令,迫不及待就要去府外溜達。

  雲浠摻著她,叮囑她道:「大夫說了,你這一個月至多也就能在府內轉一轉,等傷養好了,我再帶你出門不遲,否則要讓我哥知道了,遲早又要訓我。」

  「這有什麼?」阿久道,「從前沒見著你這麼怕他啊,怎麼著,你是什麼事被他拿了短嗎?」

  雲浠看她一眼,沒答話,把一旁的木杖遞給她:「你自己走走看。」

  阿久柱杖走了幾步,又說:「要我說,你也別在府裡待著了,趕緊想個轍,回朝廷當你的將軍去,回頭別真被革職了,以後還怎麼上沙場殺敵去?白費了一身好本事。」

  雲浠道:「反正哥哥回來了,要是我真做不了將軍,以後就在哥哥手底下當個小兵也行,反正都是禦敵守疆,對我來說都一樣。」

  她仔細想了想,又道,「再說我這一年都不打算出征了,我還要嫁人呢,大約要忙上好一陣。」

  「你還嫁人?」阿久見雲浠的神情格外認真,怔道,「你不是說你不想嫁人嗎?你嫁什麼人?」

  「我什麼時候說我不想嫁了。」雲浠道,便是說過,也只不過是因為想嫁的那一個還沒到府上來提親罷了。

  雲浠見阿久一臉糊塗,也懶得與她解釋,只道:「總之遲早有人來娶我。」

  阿久看了看她,點頭道:「也是,你長得好看,肯定有不少人喜歡!」

  她柱杖走過去,一手攬過雲浠的脖頸:「成!等回塞北了,咱們就在草原上挑一個好的,非草原上最英武的男兒不嫁!他要敢不娶,我就揍他!」

  雲浠道:「我不去塞北嫁人,就在金陵嫁人。」

  「你要嫁金陵那些官家少爺?」阿久愣道,「不合適吧,那些少爺們會喜歡你這樣打打殺殺的麼?」

  「怎麼不喜歡?」雲浠道,抿了抿唇,忍不住又說,「有人喜歡我,可喜歡我了。」

  「可喜歡你了?」阿久一愣,將木杖扔開,問,「那你跟我說說,誰這麼有眼光?」

  雲浠剛要答,只聽身後傳來一聲低咳。

  她回身望去,一瞬間噤若寒蟬。

  雲洛不知何時過來了,目色沉沉地盯著她,見她回望過來,斥道:「青天白日的,你一個姑娘家,說的這是什麼話?不知害臊的麼?!」

  一頓,又道:「秦叔帶著你啞巴叔過來府上了,跟我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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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六章

  雲浠跟雲洛到了正堂,只見秦忠、寧桓幾人都在,另還有一人蜷在角落裡,一身灰布衣,頭埋得很低,似乎害怕見人的模樣。

  正是啞巴。

  秦忠見雲浠過來了,在啞巴跟前蹲下身,晃了晃手,然後指著身後的雲浠,耐心地道:「啞巴,你看看,誰過來了。」

  啞巴又聾又啞,聽不見秦忠說的話,但他明白他的意思,片刻,仰起頭,看向雲浠。

  雲浠也蹲下身,淺淺笑了笑,說:「啞巴叔,我是阿汀,您還記得我嗎?」

  啞巴仔細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點好奇,可是片刻之後,他就害怕起來,往角落裡縮得更緊,別開臉不敢看雲浠,從喉管裡發出幾聲低低的,帶著哭腔的啞音。

  雲浠知道啞巴怕生,擔心嚇著他,只好站起身往後退去。

  秦忠歎一聲,說道:「啞巴早年其實還好,雖然離群索居,也不至於怕生怕成這樣。他那會兒最信任侯爺,侯爺身旁的近衛,就是你崔叔他們幾個,時不時還能跟他說上話。可惜當年塞北一役,唉,太慘了,侯爺、老崔,都沒了,啞巴也變成了這樣。」

  這些事近幾日雲洛都與雲浠提過。

  啞巴不會啞語,當年雲舒廣把他從沙場撿回來,只能用簡單的手勢跟他交流。

  大約七年前吧,雲舒廣最後一次出征塞北,曾把兩年少年交給啞巴照顧。

  可惜塞北一役太過慘烈,逾萬將士埋骨沙場,啞巴信任的人都沒了,他家中的兩個少年自此役後也失蹤了,是以無處求證這兩個少年是否就是五殿下與小太監。

  雲浠問:「啞巴叔這副樣子,還怎麼找五殿下?」

  總不能帶著他挨家挨戶地認人吧?看這樣子,他連來來忠勇侯府都是抗拒的。

  秦忠道:「是啊,所以我們打算先找到可疑的人,然後領上門讓他認。」

  他又說,「不過他其實不傻,腦子也沒全壞,像我們這些人,跟他相處了幾年,他全都認得,他就是戒心重,尤其害怕陌生人。」

  雲浠「嗯」了聲。

  這時,趙五進正堂來稟道:「少將軍,大小姐,田校尉過來了,說是有急事要見大小姐。」

  雲洛問:「什麼事?」

  「似乎是田大人的事。」

  望安的事?

  雲浠一聽這話,連忙道:「請他進來。」

  說完這話,自己也迎出去了。

  可剛走到一半,忽然想到啞巴還在正堂裡。

  啞巴怕生得很,來了這麼久了,一直驚惶難定,連水也不敢吃一口,待會兒若再見了田泗,只怕更要懼得厲害,於是對秦忠道:「秦叔,您把啞巴叔送去後院的罩房裡歇一會兒吧。」

  秦忠「哎」了一聲,順手扶起啞巴。

  啞巴在屋內還好點,一出了正堂,被日暉一照,連忙躲去了秦忠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往後院走。

  雲浠剛步至院中,就看到田泗站在院子口,出神地盯著秦忠與啞巴的背影。

  但她擔心田澤,一時間也沒想太多,只問:「田泗,怎麼了?望安出什麼事了?」

  田泗半晌才回過神來,指著秦忠離開的方向:「方、方才,的人是……」

  「是塞北的人。」雲浠道,「去年跟著忠勇舊部一起來到金陵的。」

  田泗又愣半晌,然後「哦」了一聲。

  「我聽趙五說,你是為望安的事來的,他可是出什麼事了?」雲浠又問一遍。

  「沒、沒出什麼事。」田泗默了一會兒,說道,看到雲洛也過來了,連忙行了個禮,「少、少將軍——」

  雲浠問:「真沒出事?」

  「真沒,真沒有。」田泗道,「就是,從——從前,望安來侯府,借了,借了少將軍一卷書,弄丟了。我過來賠、賠個不是。」

  雲洛笑著道:「這個沒什麼,那些書我平時也不大看,田兄弟肯看,算是幫我物盡其用了,我還該謝他才是。」

  田泗又謝過雲洛,見雲浠要把自己往府裡帶,跟著走了幾步,忽然頓住:「阿、阿汀,我不在正堂坐了,我去後院——後院,看一下白叔。我、我有陣子,沒看他了。」

  雲浠一聽這話,隨即點頭:「行,那你自己過去。」

  田泗到了後院,去白叔屋裡坐了一會兒,出來後,問一個廝役:「方、方才,跟秦統兵,一起過來的,那個人呢?」

  廝役將他引到一間罩房前,說道:「啞巴怕生,喜歡獨處,秦統兵交代說,讓他在這裡歇上半日,小的剛送了水。」

  田泗點點頭,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我看看他。」

  這些年田泗在忠勇侯府常來常往,就跟自家人似的,廝役並不防著他,聽他這麼說,應了一聲便退下了。

  田泗在屋前沉了一口氣,然後推門而入。

  是午過,屋中光線並不好,桌案上點著一盞燭燈。

  啞巴本來獨自坐在塌邊,見來了人,立刻往臥榻角落裡退去,拿胳膊擋住自己的臉。

  田泗默了一下,走上前去,拉開他的胳膊。

  啞巴害怕極了,拼了命地揮臂擋開他,還有幾掌打在了田泗的臉上,脖頸上,可是他的動作卻在瞧清田泗臉的一刻緩了下來。

  這個從來不接觸生人的啞巴,在看清田泗模樣的一瞬間,自喉管裡發出幾聲「啊、啊」的聲音,雙目雙光盈盈,露出震驚的,欣喜又難過的神情。

  田泗的眼淚一下就滾落下來了,他啞著聲道:「真的、真的是你。」

  「你怎麼,到金陵來了?」

  啞巴愣愣地望著他,片刻,拼命地比劃。

  田泗看懂他的意思,溫言道:「你、你放心,殿下,他很好。」

  他說話時語速很慢。

  秦忠他們不知道,早在雲舒廣把田泗田澤交給啞巴時,啞巴的耳朵已經不大聽得見了,但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為了能好生照顧田泗田澤,他漸漸學會了讀唇語,所以與他說話時,只要說得慢些,他都能看懂。

  田泗又道:「我,我當年,跟著殿下,來到金陵,找到小姐後,這些年,這些年我們,一直陪在她身邊。」

  「這些年,我們都很好。」

  「你呢?」

  啞巴張著嘴,先是搖了搖頭,然後指了指田泗,又拼命地點頭。

  田泗明白,他是在說,只要你們過得好,我就好。

  啞巴比了個手勢,問田澤怎麼樣,為什麼沒見到他。

  田泗道:「他跟、跟宛娘娘一樣聰慧,仁善,眼下當官了,今日、今日在衙門上值。」

  啞巴連忙擺手。

  田泗道:「我知道,他這個身份,當官——當官不好。你放心,只要、只要事情了結,我和殿下,就依當初說好的,回到塞、塞北草原上,陪你。」

  啞巴又擺手,比劃說,不要回塞北,塞北苦。金陵好,只要能平安,你們就留在金陵。

  田泗剛要再說,忽聽外頭隱隱傳來腳步聲,有人在喊「大小姐」。

  他連忙打了個手勢,意思是「下回我帶殿下一起來,你不要把我們的事告訴別人」,然後抬袖揩乾眼淚,出了屋。

  田泗還沒走到後院回廊,就撞見了雲浠,雲浠見他並不是從白叔那裡過來,問:「田泗?你怎麼在這兒?」

  田泗道:「我、我在白叔屋裡,坐——坐了一會兒,出來看到,有人、有人給後罩房送水和糕餅,聽說是忠、忠勇舊部的人,就想著過去,過去幫忙。」

  其實雲浠也就隨口一問,聽他又去幫忙,不由笑著道:「侯府眼下請了不少廝役,這些事你不必做。」

  「到底、到底是忠勇舊部的人,幫下,幫下忙也沒什麼。」田泗道,一頓說,「忠勇侯府,對、對我和望安,有恩。」

  他又問:「阿汀,你怎麼——過來了?」

  雲浠道:「我還是不放心,你今日過來找我,真沒出什麼事?」

  「真、真沒出事。」田泗避開她的目光,與她一併往前院走去,「我不是,不是說了嗎,就少將軍那書的事。」

  田泗這些年一心撲在田澤身上,把這個弟弟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雲浠見他執意說無事發生,倒也信他,轉而與他提起西山營的兵務,兩人一起走到前院,田泗辭說還要去辦點差事,匆匆走了。

  雲浠送走了田泗,回到了自己院中。

  然而不知怎麼,她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回想田泗,總覺得他今日神情有點古怪,像是在瞞著她什麼似的。

  一時思及田泗今日分明是為了田澤的事而來,可是見到她,不知為何竟改了口。

  雲浠放心不下,奈何她近日被勒令停職在家,只好喚來趙五,問雲洛的去向。

  趙五道:「少爺午過就去樞密院了,晚間可能還要去西山營一趟,大約要明日才能回來。」

  趙五見雲浠神色不對勁,不由問:「大小姐,怎麼了?」

  雲浠也說不上來。

  她在最艱難的時候遇上田泗,這些年一路想扶相持走過來,田泗田澤對她而言就像家人一樣,她是不能看著他們出任何岔子的。

  一念及此,雲浠道:「你去一趟御史台,問問三公子今日望安可還安好。」

  趙五稱是,剛要走,雲浠又道:「回來。」

  她想了想,「還是我自己去吧。」

  闖禁令就闖禁令吧,萬若出了事,她在一旁也好及時幫襯,如果虛驚一場,大不了受點罰。

  雲浠剛走到府門口,只聽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程燁策馬疾趕而來,他在侯府門口勒停韁繩,見了雲浠,也顧不上招呼,逕自舊文:「田大哥今日沒來找過你?」

  「來過。」雲浠道。

  程燁與田澤是至交,雲浠見到他,料到大事不好,連忙吩咐廝役去備馬,一邊問:「可是望安出了事?」

  「是日前兵部佈防圖失竊的案子。」程燁道,「本來已有證據指向佈防圖為宣威將軍與寧侍衛所盜,可是今日早朝過後,望安說……是他把證據弄錯了,冤枉了宣威將軍,眼下刑部、兵部,包括中書都鬧開了,陛下要親自問責,你若方便,便跟我一起去宮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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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七章

  雲浠到了宮中,文德殿外已候著不少臣子了。

  粗略望過去,三司的有,中書省的也有,另還有兵部的、樞密院的以及各部衙門派來等候傳召的。

  皇宮失竊本來就是大案,眼下非但與宣威將軍扯上干係,負責此案的刑部推官還落了個失察之過,往大了審,什麼罪名都扣得上去。

  宮中的人聽到消息,俱是人心惶惶,可惜文德殿門關得嚴絲合縫,什麼風兒都聽不到。

  是以雲浠與程燁雖到了,只能與一眾人等候在殿外。

  好在刑部下頭有個吏目知道雲浠與程燁跟田澤交好,上前來朝他二人一拜,把今日的事由仔細說了。

  「此前田大人為了查盜賊,不是在京中幾大醫館留了紅花膏麼?聽說宮犬只要聞到這紅花膏的氣味,就能尋到盜賊的蹤跡,當日宣威將軍、寧侍衛,還有秦護衛就是這麼被找著的。但是今日早朝過後,田大人說,他當日給宮犬嗅錯了藥瓶子,嗅的是一種常見的金瘡藥,因此宮犬才循著味道找到了秦護衛,鬧了一場烏龍。」

  雲浠聽了這話,心中暗鬆一口氣。

  她知道兵部的佈防圖確為雲洛他們所盜,田澤的辦案手法也沒有出錯。好在田澤辦案時十分謹慎,許多細枝末節只有他自己知道,案宗上記錄的並不詳盡,眼下昭元帝問起,一切全憑他說,沒有證據證明他在欺君罔上。

  「今日事情一出,陵王殿下、三公子殿下、劉大人、羅大人,還有兵部的陳大人全在裡頭聽審呢,陵王殿下的意思好像是,田大人通過宮犬尋到『死而復生』的宣威將軍,這一切太過巧合,三公子倒是相信田大人的,說田大人沒必要打誑語。眼下就看陛下怎麼判,好在陛下一直以來還是很看重田大人的。」

  此言不假。

  田澤中了榜眼後,本來在翰林任編撰,想要調任,按規矩還該送到地方上試守一到三年,田澤一無祖上恩蔭,二無高官庇護,刑部的劉尚書看重他的才能,順口請了個旨,想免去試守,把他討來刑部當差,昭元帝聽是田澤,居然立時就允了,末了還交代劉尚書:「當好生栽培此子。」

  文德殿外不能喧嘩,眾人聚在一處也不敢多議,一時語畢,紛紛挪去殿門口規矩站著。

  沒過多久,殿門左右一敞,兩名禁衛押著田澤出來了。

  跟著田澤出來的是掌筆內侍官吳峁。

  他掩上殿門,看了眼殿外候著的諸臣,笑著道:「諸位散吧,沒什麼事了。」

  眾臣聽得明白,知道這意思是今日的事就這麼算過去了。

  其實這些人之所以在此候著,皆因為擔心陛下遷怒禍及己身,眼下見罪過都由田澤一人擔了,紛紛舒了一口氣。

  有個好事的上前問:「敢問吳公公,田推官眼下是個什麼罪名?」

  吳峁仍笑著:「沒什麼罪名,陛下說了,辦差嘛,難免會出差錯,罰了一年俸祿,外加二十個板子。」

  看來是要從輕處置了。

  從輕處置好,既然從輕處置,他們這些人就更不必擔心了。

  於是眾人相互辭過,紛紛散去。

  雲浠與程燁聽聞田澤要受刑,心中仍不免一緊,兩人剛要趕去刑部行刑司,不曾想身後吳峁喚道:「小郡王、明威將軍留步。」

  他走上前來,揖了揖:「二位將軍眼下趕去行刑司,只怕田大人已受完刑了,方才陛下交代了,讓刑部用完刑,立刻將田大人送去太醫院診治,二位將軍不如去太醫院。」

  雲浠與程燁一起回禮:「多謝吳公公提醒。」

  吳峁笑道:「兩位將軍客氣了。」他看了雲浠一眼,似是不經意,又多說了一句,「近日朝務繁忙,這麼晚了,陛下還留了陵王殿下、王世子殿下,以及幾位大人在文德殿議事,也不知道要議到什麼時辰,兩位將軍若無他事面聖,見完田大人,盡可早些回府。」

  這是在提醒雲浠不必等程昶呢。

  雲浠聽明白吳峁的意思,又道一聲謝,與程燁一起趕去太醫院。

  候在院外的藥官道:「刑部的人已將田大人送來院裡了,眼下院判大人正在裡間為田大人診治,可能要些時候。田大人的傷勢無礙,只要養上一兩月就好,兩位將軍不如先回府上,待明日一早再過來探望。」

  程燁道:「我們就在此等著,院判大人上完藥,我們進去看一眼也好放心。」

  藥官稱是,隨即將他二人引到偏堂,奉上茶,退下了。

  暮春夜裡,太醫院值宿的都在田澤那裡忙活,偏堂這邊反倒一個人也沒有。

  雲浠擔心田澤傷勢,負手在偏堂裡來回走著。

  程燁看她這副樣子,想了想,說道:「你還有禁令在身,擅自出府恐怕要受責罰,眼下望安無事,趁著陛下問責前,你不如先回府,左右這裡有我守著,一旦有消息,我第一時間命人知會你。」

  雲浠道:「不行,望安傷勢未明,我回府也是睡不著,再說我就這麼回去了,怎麼跟田泗交代?」

  且兵部失竊的佈防圖確實為雲洛寧桓所盜,田澤今日把一切過錯攬在己身,說到底也是為了幫雲洛洗清罪名。

  程燁看著雲浠,只見她雙目裡積蓄著濃重的憂色,不由道:「你跟田大哥交情好。」

  雲浠點頭道:「是。」

  她笑了笑:「我最難那幾年,田泗剛好在我手下當差,那會兒侯府光景不好,他與望安常來府上幫忙,對我是有恩的。」

  程燁納罕道:「我怎麼聽望安說,是侯府對他和田大哥有恩?」

  「侯府做的不算什麼。」雲浠笑著道,「就田泗和望安剛來金陵那會兒,田泗想來京兆府當衙差,別的捕快不收他,我讓他跟著我。其實就是樁小事,他一直念叨到現在。」

  「小郡王呢?」雲浠又問,「小郡王是怎麼跟望安結識的?」

  按說南安王府雖然沒落,到底是宗室,田澤不過一名白衣,怎麼會與程燁這樣的郡王世子相熟?

  「大概五六年前,淮北不是鬧過一場旱災麼?」程燁道,「我那會兒就是個校尉,奉命去淮北賑災,安置流民,望安和田大哥家鄉遭災,正好在流民當中,我就是那時跟他們遇上的。」

  「說起來不怕你笑話,我一個行伍粗人,不懂賑災那一套,好在望安聰明,念過不少書,給我出了許多主意,所以我沾他的光,差事辦得不錯,這才入了樞密院在京房。」

  雲浠聽程燁提及五六年前的淮北旱災,一時間覺得不對勁,心中隱隱有個念頭呼之欲出,正待細想,只聽程燁續著又道:「望安這個人,只愛苦讀鑽研,平日裡不常說起自己的事,要不是上回在文殊菩薩廟遇見你,我恐怕至今都不知道你與他交情這麼好。」

  雲浠聽他說起文殊菩薩廟,思緒便被打了岔。

  說起來,這都是將近兩年前的事了。

  當時她剛被提了校尉,要去京郊平亂,出發前,程昶約她去文殊菩薩廟一見,等程昶的當口,反倒先碰上了程燁與望安。

  她當時還誆他們說她是來求平安符的。

  其實,哪有到文殊菩薩廟裡求平安符的呢?

  程燁也安靜下來。

  眼下想想,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雲浠當時之所以會出現在文殊菩薩廟,就是去見三公子的吧。

  她應該自那時候起,就很喜歡程昶了。

  可笑他當時聽聞她竟然來文殊菩薩廟求平安符,還覺得不妥,事後去白雲寺觀音廟,還特地另求了一枚平安符給她。

  眼下想想,真是自作多情。

  一念及此,程燁忽然道:「我聽說,琮親王府近日在尋金陵最好的媒媼,三公子……很快要跟你提親了吧?」

  雲浠愣了一下,不明程燁為何問這個。

  她和程昶的事雖然很多人知道,但這畢竟是私事,這麼堂而皇之地打聽,實在有點唐突了。

  程燁見她不答,也沒多說,從袖囊裡取出一物,遞到她跟前:「這個給你。」

  雲浠一見他手中的事物就怔住了。

  這是一枚平安符,且與程昶送她的那一枚,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這枚平安符,也是在白雲寺觀音廟求的。

  可是,自從程昶在白雲寺出事後,那個觀音廟就被封了,後來再也沒有為人開過符。

  換言之,程燁這枚平安符,是在程昶落崖之前為她求的。

  程燁道:「你要成親,這是大喜事。我思來想去,覺得送什麼都不合適,也就這個平安符,是前年的處暑節,我跟著宗親去白雲寺祈福祭天時給你求的。」

  「後來三公子落崖,宮中不少人問過我,為什麼當日我也會出現在白雲寺觀音廟。我一直沒說實話。」

  「但實話也沒什麼好丟人的。」

  「當日他去給你求平安符,我也去了。」

  雲浠怔忪地看著程燁,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程燁笑了一下:「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心意吧?」

  雲浠默了半晌,搖了搖頭。

  「因為你太好了,性情好,又有本事,做了校尉後,很快就升任將軍,我擔心自己配不上你,所以不敢跟你開口,想要先趕上你,再把心意告訴你,所以這兩年來,我一直在外南征北戰,沒想到……」

  沒想到反倒為自己掙了個前程。

  「其實眼下想想,或許所謂『想趕上你』這個念頭,只是我為自己找的一個藉口吧。」程燁坦然一笑,「我知道你心裡自始至終只有三公子一人,即便我把自己的心意告訴你,你也不會接受,所以就這麼猶猶豫豫,一拖再拖。」

  拖到一切還沒開始,就要無疾而終。

  「我聽望安說,宣威將軍出事後的幾年,你一個人撐著侯府,過得很苦,可惜那幾年我不認識你,沒能陪著你,幫上你,後來認識你了,你身邊已經有了三公子。我把……」

  他說著一頓,又把平安符往雲浠跟前遞了遞,「我把這枚平安符給你,沒什麼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告訴你,你很好,很值得人喜歡,這世上,不止三公子一人能看到你的好。」

  雲浠看著他手裡的平安符,沉默許久,才說道:「起初與小郡王結識,就覺得小郡王的性情很像我哥哥,正直,堅勇,值得人信賴與依靠,我這幾年除了田泗和望安,身邊也沒什麼朋友,小郡王算一個,這枚平安符我收下了,不過……」

  她接過平安符,續道:「不過小郡王不要等我了,確實如你所說,我心中只有三公子一人,不說眼下找到了他,就是沒找到,我也會找他一輩子,等他一輩子的,我……除了他,誰都不行。」

  程燁聽了這話,愣了一下,看向雲浠。

  她真是通透,一下子把一切瞧得一清二楚,其實若不是三公子一而再地失蹤,他未必會不斷地重燃希望。

  每每決定要放棄了,一想到既然三公子不在了,她會不會接受自己呢?

  就這麼糾結反復,直到現在還在原處徘徊。

  眼下她把話說明白了也好。

  說明白了,他就知道,無論程昶在與不在,她是除了他,誰都不能將就的。

  這樣他就可以快刀斬亂麻,往前走了。

  畢竟感情上,拖泥帶水才是最殘忍。

  程燁笑了一下,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他一頓,目光落到雲浠身後,怔了怔,起身拜道:「殿下。」

  雲浠聞言,回身望去,只見程昶不知何時到了,一身錦衣披著風露,正立在屋外燈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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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八章

  雲浠也愣了一下,問:「三公子怎麼過來了?」

  程昶進得屋中:「剛議完事,知道你在這裡,過來問一下田推官的情況。」

  然後與程燁一點頭,「小郡王。」

  程燁抬手一揖:「世子殿下。」

  三人相互招呼完,一時間都有些尷尬。

  雲浠與程燁的耳力本來極好,奈何方才實難分神,竟沒留意程昶就在屋外。

  也不知方才他們說的話被他聽去了多少。

  屋中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好在沒過多久,太醫院一名藥官過來稟道:「殿下,兩位將軍,田大人服過鎮痛的藥湯後睡過去了,院判大人差小的過來問問三位是否要過去探望,若要探望,院判大人這便將田大人喚醒。」

  「不必了。」程燁道,「不必打擾他歇息,只要他無礙就行了。」

  藥官道:「將軍放心,田大人身子底子好,目下已無礙了。」

  程燁點了點頭,再看雲浠與程昶一眼,辭說自己衙門裡還有要事,匆匆離開。

  程昶目送程燁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雲浠,喚了一聲:「阿汀?」

  雲浠本來沒什麼,見他這副神色,想起方才的事,腦中隨即嗡鳴一聲。

  她步回屋中,提壺為自己斟了一盞茶,若無其事地坐下,「嗯」著應了。

  也是,她心虛什麼?

  不過、不過就是有人向她表明心意,被他撞見罷了。

  她又沒做虧心事。

  程昶走到雲浠跟前,垂眼看著她。

  「做、做什麼?」雲浠問。

  程昶從懷裡取出一張布帕,悠然道:「擦擦吧,都緊張出汗了。」

  「我沒有。」雲浠道,頓了頓,連忙又補一句,「我不是緊張。」

  「是,你沒有緊張。」程昶道,隨即拉過一張木椅,在雲浠對面坐下,幫她把額汗揩了。

  雲浠不語,埋頭一點一點地啜著茶。

  程昶看她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笑了一下,問:「他終於肯把那個平安符送給你了?」

  「你聽見我們說話了?」雲浠吃茶的動作一頓,險些被嗆到。

  「沒有。」程昶平靜道,「我剛來,什麼都沒聽見。」

  「那你怎麼知道小郡王送了我一枚平安符?」

  「他沒跟你提麼?他去觀音廟求平安符的時候,剛巧和我碰上了。」

  程昶這麼一說,雲浠想起來了,這話程燁是提過。

  這麼說,三公子早就知道程燁為她求平安符的事,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

  程昶淡淡道:「我家姑娘這麼遭人惦記,看來我這個親得趕緊提才是。」

  雲浠聽他說起提親,猶豫了一下,問:「三公子,大概什麼時候會來侯府提親?」

  「找人算了下日子,大約月初立夏吧。」程昶道。

  他看雲浠一眼,笑了:「怎麼,你著急?那我往前提一提。」

  「不是。」雲浠忙道,「我近日不是被禁足在府中麼,有些嫁妝就沒來得及準備,所以跟你打聽下日子,我心裡也好有個數。」

  再說還要說服哥哥呢。

  程昶道:「你還自己準備嫁妝呢,這種事交給府上的管家不就行了?」

  「不行。這是要帶去三公子府上的嫁妝,我不能敷衍了。」雲浠道,「嫁妝單子我近日已列好了,三公子你聽聽,可還缺些什麼。」

  程昶微一挑眉。

  這姑娘,怎麼對他這麼實心眼呢?

  哪有新娘子沒出閣就跟自己的未婚夫報嫁妝單子的?

  程昶點頭:「行,你說,我聽著。」

  「紅尺一柄,折枝果青花瓷瓶四隻,龍鳳被、龍鳳碗筷各一雙,玉如意一隻……」

  雲浠一一說了一通,然後道:「大致就是這樣,可能還有些零碎我記不得了,要回府查查單子,三公子你覺得夠嗎?」

  程昶道:「你認真問,那我可就認真答了。」

  「三公子儘管說。」

  「我覺得不夠。」程昶沉吟一會兒,回道。

  雲浠愣了一下,即刻道:「還缺什麼,我添。」

  「你這個單子有個問題,全是物件,沒有人,半個陪嫁丫鬟都沒有。」程昶悠然道,「我父親母親管我管得嚴,這麼大年紀了,院子裡也沒個伺候的婢女,等你嫁過來了,一整座府邸總不能除了你,全是男的吧?多幾個丫鬟,姹紫嫣紅的,我看著也稱心些不是?」

  「還有,」程昶站起身,步去屋角,拿起一個青瓷瓶掂了掂,笑道,「這種擺設其實不必陪嫁這麼多,沒多大用處,趕不上真金白銀。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是個王爺,生活主要以享樂為主,什麼都要用最好的。揚州馮氏綢緞莊的衣裳製得最好,以後咱們就穿他們家的。我前陣子算了筆賬,一旬一身新衣吧,你我二人這一生在衣裳上大約要用上萬兩銀子,這錢我出大頭,你占零頭,怎麼樣?」

  「對了,還有,」不等雲浠答,程昶續道,「等成親後,我打算在望山居修個酒池肉林。」

  「酒池肉林?」

  「是。」程昶步來雲浠跟前,雙手撐著她椅子的扶手,看入她的眼,「商紂王的故事你聽說過嗎?我學歷史的時候,一直很嚮往。我不太喜歡吃肉,肉林改成果林就行,難的是酒做的池塘。我這個人,挑得很,一般的酒我不吃,非要二十年以上的陳釀才能勉強入口。忠勇侯府不是世代從軍麼?你幫我去問問塞北的人,看看那裡有沒有百壇佳釀,如果有,便算在你的嫁妝裡,等日後咱們成親了,我全灌在酒池裡。」

  「怎麼樣?」程昶問,「辦得到嗎?」

  雲浠目瞪口呆:「你這不是、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程昶看著雲浠,見她一副既著急又似乎真的在想辦法的樣子,沒忍住,一下笑了起來。

  雲浠見他笑,反應過來,隨即也笑了:「你拿我尋開心呢!」

  程昶在她對面坐下,溫聲道:「我早已說過了,嫁妝不重要,你要實在想備,我幫你備。」

  雲浠搖頭:「不行,這是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有你方才那句話就夠了。」程昶道。

  「什麼話?」

  「你方才說——」程昶頓了一下,「你心裡自始至終只有我一人,無論我在哪裡,你都會等我回來。」

  雲浠一愣:「你不是說你來得晚,什麼都沒聽見嗎?」

  「小郡王的話我沒聽見,你說的,我就只聽見了這一句。」程昶道。

  「只這一句?」

  「只這一句。」

  「好吧。」

  「信了嗎?」

  雲浠點點頭:「信。」

  程昶看了眼天色,又問:「你今夜是要留在宮中,還是回忠勇侯府?」

  「回府上。」

  今夜因為田澤的事,折騰了一夜,到了這會兒,已近子時了,程昶聽雲浠還要回忠勇侯府,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牽著她往外走:「走吧,我送你回府。」

  「不必了,三公子還有政務要忙,我自己回就行,實在不行,我去樞密院找崔裕,讓捎我一程,他這會兒應該還在宮中。」雲浠道。

  「不行。」程昶一面走,一面回頭看她一眼,「你方才不是說了嗎?除了我,誰也不行。」

  雲浠頓住:「你不是只聽見了那一句嗎?這句是怎麼聽見的?」

  「這是最後一句。」

  「……」

  「我不信了。」

  「真的最後一句。」

  「不信了不信了。」

  兩人走到宮門口,武衛很快去套了馬車,忠勇侯府離綏宮不遠,程昶一路把雲浠送到府門口,陪她下了車,說道:「你回去後,安心在府裡待著,今日的事不必擔心,左右有我呢。」

  雲浠近日是被禁足在侯府,今日是闖了禁令才出來的。

  她點點頭:「給三公子添麻煩了。」

  她其實不必這麼客氣,但仔細想想,程昶是三司的人,一般不涉樞密院的事務,他近日政務本就繁忙,眼下還要分神來擺平她的罪責,確實有點過意不去。

  雲浠又說:「還有望安的事,今日也該多謝三公子,我聽刑部的人說了,如果不是三公子幫望安求情,只怕他要受重刑。」

  程昶聽她提起田澤,笑了笑,「他畢竟是三司的人。」

  頓了一下,又說,「你畢竟有禁令在身,近日不要到宮裡來了,總之無論發生什麼,記得有我在。」

  雲浠見他說這話時,目色裡有難得的沉然與認真,便應道:「好。」

  程昶又笑一下,「天晚了,快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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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三十九章

  程昶目送雲浠回了府,坐回馬車上。

  他很累,這些日子幾乎是連軸轉,在車室裡合眼稍稍歇了一會兒,然後吩咐車夫:「回宮吧。」

  到了宮中已近亥時,程昶由一名武衛引著往御史台去。

  走到半程,有一人撩開夜色,步上前來一拜:「世子殿下。」

  竟是先前為田澤看傷的太醫院張院判。

  「驗過了嗎?」程昶問。

  張院判左右一看,見是無人,低聲道:「已驗過了,田望安的後背確有三顆紅痣,的確是五殿下無疑。」

  程昶微頷首,邁步繼續往御史台走。

  有些事情,當初發生時覺得沒什麼,眼下想想,全是疑點。

  當年忠勇侯府戴罪,整個金陵幾乎無人敢與侯府相交,偏偏田泗田澤兩兄弟願與雲浠共患難。

  後來程昶落水,田泗分明跟著他與雲浠查案,每每在程昶面前,竟連頭也不敢抬一下。

  再思及田氏兄弟一個貴為校尉,一個已是朝廷推官,兩人的宅子裡除了幾個雜役,連個伺候的婢子都沒請,若不是藏著秘密,何必活得這麼謹慎?

  程昶的值房在御史台一個單獨的院落裡,外面有武衛把守。

  程昶跨入院落,他的幾名親信早已候在值房裡了。

  這麼大一個秘密砸在眼前,眾人俱是陣腳大亂,一見程昶到了,連忙迎上來問:「殿下,我們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如今陛下與陵王殿下都在找五殿下,沒想到這五殿下居然、居然就藏在宮中,殿下,我們要不要先與衛大人通個氣?」

  「殿下,這五殿下與忠勇侯府究竟是什麼關係?眼下忠勇侯府眼看著有復起之勢,我們若和五殿下不對付,他們會不會攔我們的道?」

  程昶在書案前坐下,沒答這些人的話,問宿台:「近日裴銘、羅複尤幾人又去陵王的『茶樓』了?」

  「回殿下,是,且他們去過『茶樓』後,已開始命人挨家挨戶地在金陵搜尋五殿下的下落了,大約有除之後快的意思。」宿台道。

  程昶「嗯」了一聲,淡聲吩咐:「去把劉常找來。」

  劉常正是刑部尚書。

  值房裡的大理寺丞聽了這話,連聲勸道:「殿下,萬萬不可啊,您若有事交代劉尚書,大可以等早朝過後去刑部找他,這宮裡頭到處都是耳朵,您這個時辰傳一位刑部尚書到御史台,只怕還沒等早上,陛下就知道這事了。」

  「是啊,殿下,劉尚書原本就是個騎牆保命的,什麼事只要傳到他耳裡,轉頭就漏到陵王那邊去了。陵王眼下正愁沒把柄拿捏殿下您呢,若他知道今日在文德殿上,殿下您是故意讓人打了田大人板子,回頭他跟陛下參您一本,殿下您的處境怕就艱難了。」

  宿台聽了兩位大人的規勸,目中亦露猶疑之色,拱手請示:「殿下?」

  程昶抬手揉了揉眉心,仍是道:「去吧。」

  宿台於是一點頭,去刑部找劉常去了。

  值房裡一干人等面面相覷,俱是不明程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倒不是這些人智計不佳。

  正相反,他們中絕大部分都是琮親王府的親信,兩朝風雨走過來,就算官品不是頂高,早已修成人精了。

  奈何程昶此番用的是一套連環計,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誰也不知他的目的是什麼。

  其實早在田澤開始查佈防圖失竊的案子,程昶就疑上他了。

  那時田澤又不知道偷佈防圖的人就是雲洛,為何要在刑部案宗上含糊其辭,隱瞞查案手法?

  只有一個解釋,他極可能知道失竊的塞北佈防圖有異樣——甚至,他也許知道這張佈防圖,就是陵王通敵的證據。

  刑部尚書劉常是個糊塗的,但轄著三司的程昶卻極其清醒敏銳。

  田澤擅畫這事劉常不知道,程昶卻知道田澤是通過一副惟妙惟肖的人像畫,確認了秦久就是竊取佈防圖的幫兇。

  程昶隨後跟太皇太后打聽,發現原來五皇子的生母宛嬪也是丹青大家。

  以至於雲洛與阿久出事當夜,田澤讓田泗來琮親王府請程昶幫忙,程昶應下後,並沒有第一時間趕去。

  他故意拖了兩個時辰。

  他知道雲浠從廣西房調了兵,有她在,他們都不會有事。

  但他要的是雲浠和陵王起衝突,所以他不能去得太早,去早了,矛盾早早平息了,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只有把事情鬧大,昭元帝接下來才會治忠勇侯府的罪,而田望安,作為主查失竊案的推官,才有可能把罪過攬在己身。

  於是果不其然,雲浠調兵廣西房的三日後,昭元帝以「緝匪不利」為由,把她禁足在家,程昶借著這個時機,查清了田泗田澤的來歷,然後漏了個風給田澤,說昭元帝大約會追責忠勇侯府。

  雲舒廣對田氏兩兄弟是有恩的,田澤得知這個消息,為了幫雲浠或雲洛洗清罪名,於是到文德殿上,說自己查案有失,兵部庫房失竊與忠勇侯府無關。

  這樁失竊案本來就是陵王心中的一根刺,陵王見田澤要幫忠勇侯府攬責,便想重懲田澤以儆效尤,程昶隨即順水推舟,幫田澤求情,說辦案查案難免會出差錯,賞頓板子得了。

  也不知是不是父子連心血濃於水,昭元帝竟是不忍重罰田澤,於是應允了程昶的提議,賞了二十大板。

  否則這一切怎麼可能這麼巧——在皇權即將更替這樣敏感的時機,失散多年的親兒子忽然到父親面前求了一頓板子?

  不過是有人從中斡旋,然後正中此人下懷罷了。

  程昶早在去文德殿為田澤求情前,就在太醫院安排了自己的人。

  他看著琉璃燈裡晃動的燭火,問張院判:「我讓你給田望安加的藥,他吃下了嗎?」

  「回殿下的話,五殿下已吃下了。這藥於身體無大礙,就是要平白遭一番罪,眼下只是嗜睡,只怕再過一會兒就要起高熱了。」

  程昶「嗯」了一聲。

  這時,只聽門檻一聲輕響,宿台帶著劉常到了。

  劉常在程昶手底下辦事,知道三公子自揚州歸來,就跟煞星似的,眼下他深更半夜被他提來御史台,心中怕得緊,則差沒跪下跟他磕頭。

  程昶淡淡道:「你去重華宮找陛下,就說田望安受過刑後,起了高熱,讓他去太醫院看看。」

  劉常聽了這話,不由一頭霧水,正待問問三公子意欲為何,不料竟被大理寺丞打斷。

  「殿下不可,若這就讓陛下與五殿下相認,恐怕於大局不利。」大理寺丞參破程昶的目的,心下大震,一時間顧不上劉常在場,苦聲勸道。

  程昶聽了這話,神情紋絲不動,半晌,吐出兩個字:「大局?」

  什麼是大局?

  那個至高無上的皇位嗎?

  程昶站起身,步去窗邊,看著遠處重重宮樓。

  誰說他想要大局?

  程昶悠悠問:「宮中若有皇子認祖歸宗,是不是要行祭天禮?」

  不等人答,他又說:「是個好時機。」

  這話乍一聽上去莫名,可聽明白的人心中俱是一寒,不待片刻,竟已全部跪下身去。

  值房裡只點著寥落一盞燈,恰好將程昶阻絕在一片深影裡。

  他獨立在窗前,對月而站,可月色彷彿也是排斥他的,停在他面前一寸,再不肯施捨他分毫。

  於是那片暗影趁著這個時機,慢慢覆上他的衣袂,在他身上暈開一團又一團深重的紋,乍眼看上去,就像柴屏死的那日,濺在他錦衣上的血漬。

  一直潛藏在他眉宇間的戾氣剎那畢現,在他眸中彌散開,淨如清溪的眼底忽添一點猩紅,妖冶得讓人心驚。

  他答應過雲浠他會好起來的,他掙扎過,克制過,努力過,可是,太難了啊。

  他嘗過復仇的滋味。

  美好得刻骨銘心。

  柴屏死了算什麼,陵王還好好活著呢。

  他數度生死的絕望與疼痛深入骨髓,怎麼能不請真凶品嘗一二呢?

  程昶猜得到陵王近日頻頻召見裴銘羅複尤一行人是為什麼,除了為自己籌謀大業,恐怕還鋪了一條後路吧。

  而五皇子程旭一旦回宮,陵王唯一的後路就是——逼宮。

  程昶淡淡喚了聲:「劉常。」

  「在、在。」劉常一顫。

  「還不去重華宮?」

  「回世子殿下,田望安不過區區一名從六品推官,就是發了熱,陛下他……未必肯屈尊來太醫院探望啊。」劉常膽顫心驚地看了程昶一眼,說道。

  程昶知道他在裝聾子,田澤就是程旭這事,他方才分明聽到了。

  但程昶懶得與他計較,只說:「無妨,我桌上有一幅畫,是田望安追查佈防圖失竊案時,所作護衛秦久的畫像,你拿著這幅畫給陛下看,然後再提田望安高熱的事,陛下自會跟你去太醫院探望他。」

  讓人打田澤板子,讓人給他下引發高熱的藥,沒什麼旁的原因,尋個由頭,當著昭元帝的面揭田澤後背的衣裳罷了。

  左右他們一家都不是好東西。

  陵王如此,昭元帝更是如此。

  數度對他下殺手的雖然是陵王,昭元帝何嘗不是包庇縱容?

  何況他這回回來,那個利用他,算計他,把他變作一枚制衡陵王的棋子的,不是這位九五之尊又是誰?

  一路鋪排,設局,先示弱,再捧殺,最後放權,讓一個王世子掌權到非反必誅的地步,何嘗不是把他逼上絕路?

  倘若陵王是真凶,方家是幫兇,那麼昭元帝,就是真正的罪魁。

  明明是他們父子之間的恩怨,卻要把他攪進來,憑什麼?

  他一個人生生死死這麼多回,憑什麼?

  他不甘心,他們把他逼至絕境,那就誰都別想好過。

  「劉常。」程昶冷冷又喚一聲。

  「在、在。」

  程昶一笑:「你不是牆頭草嗎?但凡有什麼風吹草動,就要跟中書那邊知會一聲?」

  他語氣凜然,劉常聽得渾身一凝。

  「回殿下,下官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說……再說下官漏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消息,倘事關天下社稷,下官一個字都不敢多說啊。」

  「沒什麼,」程昶道,「等陛下到太醫院來探望田望安了,你順道也派人去中書那邊傳個信,把陵王引過來。」

  「本王要讓這位堂兄親眼看著他的父親是怎麼和他的五弟相認的。」

  只有這樣,昭元帝與陵王才同時沒有反應與籌謀的時間,這樣,誰也不會壓誰一頭。

  他就是要逼反陵王。

  就是要逼他弒帝。

  就是要讓他們父子二人兵戎相見,自相殘殺。

  他們把他逼得末路窮途,那他們便一齊下來,在這深淵裡陪他好了。

  「殿、殿下三思啊。」劉常道,終於說了句實話,「倘若……倘若陛下這麼倉促地認下五殿下,這宮中,恐怕將出大亂子。」

  夜很靜,月色似乎害怕眼前人,又往後退了一寸,屋中更暗了。

  程昶一動不動地立在深影裡,聲音清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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